《请君铸命》作者:海藻牧师   简介:   【掏心掏肺犟种攻×没心没肺犟种受】   宫无岁重生了,重生到了他死后第十年。   上辈子他年少成名,名满天下,却只活到十八岁前一晚。   好消息:他生前尽废的修为回来了,瞎了的眼睛恢复了,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坏消息:他的心被人换走了,胸膛里这颗不知道是谁的。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这颗心的主人。   然而刚下山,就意外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背负双剑,眉心点红,曾与他是好友,最后反目成仇。   前身已死,他不愿再与过去纠缠。   他道:“这位道君,借过。”   那人不言不语,堵在路中间。   他言语相讥:“不巧,我死而复生,生前人事已忘,你是要叙旧,还是要寻仇?”   那人顿了顿,抿着唇给他让路。   错身而过时,他胸腔里的那颗心陡然钝痛起来。   说明:   1.惯例1v1sc,he,双向奔赴   2.修真界的原始人战争,渣渣作者渣渣文   3.自割腿肉,剧情可能狗血   3.段评已开,欢迎来玩!!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主角:宫无岁 沈奉君   一句话简介:轻轻一推,我的棺材板就开了   立意: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第1章   轰隆——暴雨如注,风雷交加。   山阶之上,一道惨白的影,并一柄锋芒毕露的剑刃,正迎着暴雨拾级而上。一具具僧人的尸身凌乱躺倒在地,鲜血汇成血瀑流下,又被大雨冲刷殆尽。   “宫无岁你疯了?这里是护生寺,你怎敢妄造杀孽?你怎么敢?!”   “佛门净地,岂容你放肆?”   “念你兄长生前德行贵重,若你此刻停手,我们或可饶你一命……还不快停手!”   谩骂并着暴雨落进耳中,宫无岁却充耳不闻,他持着剑,脚下不停,恍如恶鬼临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胞兄身死,他还在孝期,然而此刻一身白衣已然被血色染透。   双目虽盲,却挡不住他挥剑。   噗嗤——冰冷长剑从后颈贯入,又从喉口穿出,鲜血喷溅,穿着僧衣的小沙弥瞬间瞪大眼,扑进暴雨中匍匐不动了。   “他疯了,他彻底疯了……”   一人怒道:“诸位!宫无岁是非不分滥杀无辜,私占天命笏,居心不良,又害死仙陵德高望重的孟知还老前辈,桩桩件件,天怒人怨!”   “护寺大阵将破,你我同心,立刻将他就地正法!”   众人纷纷应和,勉力强攻结界,吵嚷间,忽闻一声佛号从正殿传出,众人顿时脸色大变:“是戒妄长老……不好!”   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跪在正殿诵经,岿然不动,他年事已高,慈眉善目,与正殿中镀着金身的如来像一般无二。   “你要怎么死?”宫无岁终于开口,说出了今夜第一句话。   “阿弥陀佛,”老和尚停下念珠,神色从容,“宫施主,你执念太深,已生心魔。”   “往事已矣,神花府灭门与你兄长之死皆非我等所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好言相劝,妄图说服这个彻底被仇恨蒙蔽的人。   没人会忘记宫无岁当年是如何惊才绝艳,名满天下,可如今英才落魄,他修为尽废,竟沦落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可就算成了废人,几乎破败进泥水里,也硬生生用一具病躯和一柄长剑杀尽护生寺鸡犬人命,独留护生寺住持戒妄一人。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虽被纱布遮挡,却好似仍能看见那对天生的笑眼,隐约能窥见此人当年意气风发之态。   宫无岁惨白的唇动了动,丝毫不见动容:“我没有心魔。”   戒妄摇头:“宫施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必为报仇迁怒无辜之人……”   “无辜?”剑身一顿,像是听到绝世笑话,宫无岁打断他,突然神经质地冷笑起来,“……你再说一遍你无辜?”   他整个人像要崩断的剑,已显狂态,戒妄心知无用,只能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佛号未断,长剑已出,金殿正中,如来座下,身披袈裟的住持被一剑枭首,头颅同断裂的佛珠一同滚落在地,鲜血顷刻流满大殿。   最后一剑,护生寺再无活口。   宫无岁拭净长剑,收起笑意:“老东西,凭你也配说自己无辜。”   “宫无岁!你这个畜生——”各派修士被护寺结界抵挡而不得而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杀人屠寺。   尸首血泊之中,持剑之人宛若修罗,然细细看来却是身体衰摧,病躯难解。他拖着杀光毕现的长剑慢慢仰起头,蒙眼的白布溅上血迹,又经大雨冲刷,变成了淡粉色。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知道金殿正中有一座如来金像,护生寺是佛门圣地之一,香火鼎盛,信徒众多,这座如来像是真金铸造,岿然不动,雷雨不侵。   “他又想干什么!”眼看着宫无岁持剑向如来,众修士越发卖力合攻结界,以求立刻擒杀这丧心病狂之徒,震耳声中,忽听得有人惊喜道:“仙陵的人来了!湘君到了!”   听到“仙陵”二字,宫无岁微微一顿。   结界之外,一道紫色剑光强势扑入,刹那打在结界中央,给予最后一击,霎时满寺结界轰然倒坍,只闻噼啪碎裂之声。   众人立马扑入,将金殿团团围住,领头行来一道瞩目人影,紫衣冷剑,清瞿俊逸,仙气飘然,只是眉头紧皱着,不好相与的模样,是仙陵派的大师兄。   如今宫无岁眼盲,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来人是谁。   金殿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莫说是他,就算是只苍蝇也逃不出去。少顷,一道脚步声踏入金殿,其余人等守在外,宫无岁一言不发,只是朝向脚步传来的方向,慢慢举起剑。   仙陵……来取他命的人到底是谁呢?   殿外雷雨交加,殿内却烛光明亮,温暖异常,香火味盖住了大雨的潮气,暖光落在宫无岁身上,越发衬得他病骨支离,像一柄欲断不断的剑。   佛光下,染血面庞带着点笑意,若非血纱遮眼,说不定还能看见一对笑意盈盈的眼。   一片沉默中,忽听来人道:“稚君,停手吧。”   宫无岁一愣。   稚君,他真是好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自从他兄长宫照临惨死,这个称呼好像也随之远去,今日重提,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微微一笑:“原来是湘君,别来无恙。”   仙陵派的大师兄名叫柳恨剑,文武皆通,面若好女,世人遂以“湘君”二字美称之。见来人是他,宫无岁忽然松了口气,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至少……至少他不必和那个人拔剑相向。   见他一身血衣,柳恨剑皱紧眉头:“各派已将此地围住,你断断逃不出去,停手吧。”   宫无岁本来也没打算逃,还有心思玩笑:“人都死光了,停手有什么用?”   “你——”柳恨剑脸色阴沉一瞬,相识一场,他本不愿为难,谁知这人不识好歹:“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宫无岁嗤笑一声:“你要杀就杀,何必废话连篇,故作姿态?”   柳恨剑怒道:“你简直无可救药!”   宫无岁更不客气:“若今日来的是你师弟,我可能还会忌惮两分,偏偏来的人是你……手下败将,哪来那么多话?”   谁都知道仙陵派大师兄最忌讳别人说他不如师弟,他才说完,柳恨剑的神色果然阴鸷下来,愤然拔剑:“你找死——”   剑影交错,宫无岁噙着笑意,出剑却越发狠厉,他像是杀疯了,也杀累了,若细细看来,就会发现这点笑意不是癫狂,只是求死之态。   百招走过,宫无岁隐有疲态,围观的修士欲群起而攻之,却被柳恨剑拂袖拦下:“谁敢动手就是与我柳恨剑为敌,都滚出去!”   宫无岁嗤笑一声:“怎么,我说你不如他,戳到湘君的痛处了?”   柳恨剑阴沉着一张脸,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显然是气狠了,半晌却又强压下情绪:“宫无岁,若你此刻投降同我回仙陵,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不必了,”宫无岁想都没想就拒绝,仙陵是名门正派,必定会公平公正地给他定罪,可惜他不想去仙陵。   “我害死你师尊,就算你带我回去千刀万剐也无可厚非,但要我死的人太多,你们得排队。”   他毫不在意: “等我死了,你把尸体带回去喂野狗还是五马分尸都随便。”   柳恨剑听见“师尊”二字,脸色越发难看,最后只能强忍怒意,“……你一定要把事情做绝吗?”   宫无岁道:“我一向如此。”   一语毕,再无和谈的可能,昔日故旧,今日寇仇,柳恨剑凛起眉,剑下再不留情。   宫无岁本就身体残破,伤痕累累,如今对上柳恨剑,不一会儿就左右支绌,他打不过柳恨剑,也不想打,只好用尽全力一掌,将人击飞出去。   宫无岁踉跄后退两步,背后就是佛光璀璨的如来金身,他缓缓举剑,冰凉的剑刃抵在脖颈之间,长剑感受到主人的意图,发出极低的悲鸣。   柳恨剑才站稳就看见这一幕,脸色也变了:“你宁愿死也不愿意给我们一个解释吗?”   “是,我不愿,”他杀了那么多人,已经精疲力尽,没有力气再解释了。   只要他不交出天命笏,这些人就不会放过他。神花府满门被灭,再没人能替他撑腰,难道他要拖着这具破败残躯任人宰割,随意凌辱践踏?   他惨然一笑,又面露讥讽:“我若执意求死,谁又能拦得住我?”   只有死了他才不会受辱,也只有死,他才能原谅自己。   他求死之心太盛,柳恨剑怕他真的落剑,只能道:“宫无岁……他还在仙陵等你。”   落剑的手微微一顿,最后却更决绝:“……不重要了。”   谁在等他,都不重要了。   话音才落,长剑绕颈,连同青丝一并斩落,泠然剑光晃住了柳恨剑的眼,待再看清时,血染罗衣,长剑也一齐崩断,如同它决绝求死,玉石俱焚的主人。   殿外的人不知内里情形,却只透过灯火看见一段刎颈的身影,鲜血溅在明窗之上,宛如雪夜红梅。   咣当——残剑落地,脱力的人直直跪下来,垂头背对如来。   雷声嘈杂,夹杂着纷乱的人声,宫无岁能感觉到体内生机渐渐抽离。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眼前也忽然浮现出很多人,很多事,他的父母兄长,他的仇敌故旧……最后的最后,他看见一道遗世的白影,缓缓转过身时,眉心还有一点红。   他看着渐渐白影远去,直到眼前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些嘈杂的声音又回到耳边。   他听见天雷落在金殿之上,地面摇撼,大理石砖纷纷碎裂,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呜呜呜……”似近又远处,传来一声哀戚的悲泣声。   紧接着,犹如千万人同哭,千万人同悲,魔音贯耳,生生将护生寺化为地狱,有修士不堪忍受,瞬间走火入魔,七窍流血。   “万鬼同哭,天雷现世……必有举世奇冤……”   哭声一簇接一簇,如来金像面容扭曲可怖,一对金瞳慢慢融化成金水流下,露出一双漆黑的眼,金身也皲裂欲碎。   “啊啊啊啊啊啊——如来……如来化鬼了!!”有人指着如来像大叫,说完便两眼一翻白,倒地不起。   “是天雷!天雷要来了!快离开金殿!快跑!”   那些声音越来越远,耳边唯余震耳的雷声,最后又化成无边的静默,静默到宫无岁以为自己彻底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闻见了一股熟悉的白梅香气,又冷又淡,与这金殿香火格格不入,却十分能宣告主人的存在,不过这香气之中带一点血气,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因为对方受了伤。   他不知真假,恍若梦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道:“你来了……”   “宫然……”抱着他的人说不出话,微微发抖的手心捂着他血流不止的脖颈,徒劳地将灵力输进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   宫无岁忽然感受到一股难言的温暖,只道 “太迟了沈奉君……”他剑下不曾留手,今日必死无疑,鲜血涌进断开的喉管,蒙眼的血纱掉落,露出那双黯淡无光,笑意不再的双眼。   他连说话都困难,只是本能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最后却抓住沈奉君的袖袍,摸到了他袖上的白梅。再往上,是腕上的一对带着体温的玉镯。宫无岁见过这对玉镯,碧色莹润,温文尔雅,是他双亲的遗物,一直藏在沈奉君袖下,最适合君子。   他忽然有点庆幸,又有点遗憾,庆幸自己死前还能和这人说句话,又遗憾他宫无岁此生爱憎分明,唯独对沈奉君问心有愧。   耳边只剩下嘈杂混乱的声音,沈奉君似乎在说话,他听得见,却已听不懂了。   神智消散殆尽时,他却如回光返照一般呛出一口血,涩声开口:“是我骗了你,若有来世……”   “你我之间,来世再算。”   轰隆——暴雨愈盛,天雷浩瀚,昔日名满天下的稚君宫无岁,神花府唯一存世的小公子,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骨,慢慢在如来像前失去声息。   过了子时就是他十八岁生辰,但他却死在前一夜——连同他那崩裂的佩剑一起,玉石俱焚。    第2章   宫无岁是被吵醒的。   他本来睡得好好的,但耳边总有个家伙在碎碎念。   “臭师兄!还说除什么鬼,分明就是想骗我帮他们洗衣裳!”   “每次都让我洗,就因为我们入门晚,个个都欺负我!”   听声音是个小孩在他旁边洗衣裳,一边委屈巴巴抱怨,一边把衣服敲得邦邦响。   嗯?他不是死了吗?   地府的小孩也要洗衣服吗?   他莫名其妙地想着,然而浑身酸痛,脑子也昏昏沉沉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护生寺里炸耳的天雷声,他连抬手都没力气,只能躺着听那小孩抱怨。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觉得这小孩实在可怜,不由清了清嗓子,努力发出声音:“小朋友,下次你直接把衣服塞他们嘴里,看谁还敢欺负你。”   “谁……谁在说话?”   宫无岁强撑着睁开眼,刚要回答,却在黑暗中看见一束细光,一时愣住。   他失明已久,已然习惯黑暗,如今视线变清晰才觉得不对。   他死的时候已经瞎了,变成鬼应该也是瞎子才对,怎么突然能看见了?   头顶有一道细缝,隐约透进光来,他伸手四处摸索一会儿,慢慢摸清情况,他好像是躺在什么物件里边,摸形状像是个棺材。   所以他这是诈尸了?   可那小孩怎么对着他的棺材洗衣裳?   他心下匪夷,摸着棺材不说话,那棺外的小童又嘀咕道:“没有声音……难道我听错了?”   说完又慌张道:“过了子时就是中元,我要快点洗,不然碰见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宫无岁躺在棺材里,听他把衣服敲得咚咚响,眼睛却盯着头顶的光缝,不由伸手碰了上去。   他知道民间封棺一般都会用钉子钉死,所以棺材板一般是推不开的,这样能避免尸变或者厉鬼回魂,尤其是他这种生前罪孽深重的,死后最容易变成厉鬼。   谁知他只轻轻一推,却听“咔嚓”一声,棺材板被推开大半,黄昏的日光照进棺内,刺地他睁不开眼。   他闭眼许久,好不容易才适应光线,上辈子他已经适应失明,如今乍见天光却不习惯。   他摸索着把另外半边棺材板也推开,扶着棺木边缘缓缓坐起来,只是他似乎躺了太久,手脚不听使唤,一动就酸疼无力,表情也跟着狰狞起来。   等他终于用尽力气坐起来,却陡然对上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   那洗衣的小童竟是个和尚,十来岁的模样,头上光溜溜的,手上还拽着件衣服,看见面前突然爬出个人,整个人都吓地定住了。   宫无岁心道罪过,把人佛家弟子吓一大跳,赶紧露出笑容:“小师父洗衣服呢,真勤快。”   小和尚听他说话,登时张大嘴巴大叫起来:“诈尸了……哇啊啊啊师兄救我——”   他大叫着扔掉手里的东西,哭着转身就跑,转眼就没了影。   “诶等等——”宫无岁下意识要追,谁知刚站起来,心口却陡然狂跳起来。   扑通、扑通、扑通——剧烈无比的心跳,心脏仿佛要撞破他的胸膛跳出来似的,他捂住心口,耳膜嗡嗡作响,脚下又不稳,两眼一黑就从棺材里滚了出来,落进水中。   扑通、扑通、扑通——心口又涨又痛,心跳极不寻常,比少年人情窦初开心动时跳得还快,他呛了口水,恍惚觉得这颗心不像自己的,又或者是谁给他施了什么邪术妖法,让他刚醒来就受这痛心之苦。   约莫半刻,这不寻常的心跳才止息下来,他神智回笼,再一抬头,太阳已经落山了。此刻他终于看清四周情状,这座洞府不大,倒像避世隐居之所,洞中是成片的水池,池中种了红莲,又正值花期,密密麻麻的红莲铺满池面,艳色无边,将池水中的棺椁遮挡起来。   宫无岁心说怪不得那小和尚敢对着棺材洗衣服,原来是没看见,他拨开花叶游回棺材边,见棺材上也刻了莲花纹路,乍一看还挺精致。   佛门常以红莲消衍天罪,超度亡灵,他生前手染血孽,死了也很容易化作厉鬼为祸人间,把他葬在红莲洞中,大概是想让他好好当鬼转世投胎,别再活过来为祸人间。   可他怎么还是诈尸了?   他试着催动内元,手心泛起一股充盈的灵流,很快就将洞窟照亮。   他的经脉也全数修复,竟与他鼎盛时期一般无二。修为恢复,眼睛复明,而且还好手好脚……宫无岁心觉诧异,又很快被喜悦盖过。   他随手拨了拨池中的红莲,想起被自己吓跑的小和尚,决定先出去问问情况,谁知才游到岸边,身上单衣就像纸一样化开,一出水就只剩下几根布条贴在身上。   他沉默一阵,忍不住想:“我这是死了多少年,怎么连寿衣都穿化了?”   此刻他头发披散,赤身裸体,皮肤惨白,确实与水鬼无异,怪不得能把小孩吓一跳,但不穿衣服出门实在不礼貌,转眼瞥见水池边僧袍,也不管是不是湿的,捡起来胡乱往身上一裹,大摇大摆出洞去了。   这红莲洞在山顶隐秘之处,周围也没什么人,宫无岁顺着荒野小径往下,果然没多久就看到一座佛寺。   古刹陈旧,隐于山间,晚钟声起,如梵音绕耳,别有意趣。山门上写了“六禅寺”三个大字,但大门紧闭,显然是不欢迎客人。   他眼珠一转,绕到后墙,飞身跃入,贴着墙根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就是看见了!我亲眼看着他诈尸的!他头发长衣服白,脸和手也是白的,而且是只男鬼,还对着我做鬼脸……要不是我跑得快,他早就杀了我!”   那小和尚脸色惨白地跟师兄告状,其他人围着他,俱是一脸讶然:“男鬼?不是女鬼吗?   小和尚道:“就是男鬼!”   “不会吧?那两只女鬼还没解决,怎么又来了只男鬼?”   “你就听他吹牛吧,他肯定是不想洗衣服,故意偷懒才这么说的。”   小和尚瞪圆了眼:“佛祖在上,我要是说谎就让师父罚我三年不许下山!你们不信就自己去看!”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其他人也信了几分,只道:“可师父和黄道长都嘱咐入夜后不可出门,不如等明天再去一探究竟罢。”   “小师弟别怕,今晚咱们师兄几个住一间房,你睡中间。”   宫无岁偷听许久,听他们说到“两只女鬼”,不由来了兴致,想也不想就离开墙根,清了清嗓子:“几位师父……”   “鬼来了——”小和尚转头见他,大叫一声,几个师兄脸色齐齐一变,将小师弟护在身后,掏出棍棒。   宫无岁赶紧打断他们:“不是鬼,是人。”   最前边的和尚道:“你是谁?”   宫无岁撒谎道:“我被人追杀,撞到脑袋失忆,记不清名字。”   他连这儿是什么地方现在什么时候都不清楚,若是暴露身份遇到上辈子的仇家就不好了:“不过你们放心,我绝对是活人。”   此刻他一身湿透,披头散发,实在不像活人,几人都不相信:“你如何证明?”   “天底下哪有我这么英俊的鬼?”他摊开手转了一圈,又扒开头发,诚意十足,只是身上挂着两件僧袍,难免支绌。   小和尚伸出头来,狐疑道:“你真不是鬼?”   宫无岁拍拍胸脯:“如假包换,假一赔十。”   几人都没见过这么自恋的鬼,面上不显,心中却已信了,又横眉质问:“那你半夜三更翻墙进来作什么?”   宫无岁一愣,只好甩了甩袖口:“进来借件衣服,可你们山门紧闭,我不得已才翻墙的。”   几人你一眼我一眼,眼神交流片刻,终于道:“你在这等着,我去请师父。”   其他人举着棍子对着他,宫无岁也不恼,只是吊儿郎当地靠着墙等待。   “师父,就是他!”过了片刻,一个老和尚终于姗姗来迟,见到宫无岁也愣了愣,迟疑出声:“这位施主是……”   他不动声色将这位师父打量一遍,虽已年迈,但双目有精光,脚步沉稳,气韵内敛,宫无岁知道他是领头的,只好道:“叨扰贵寺非我所愿,实在是这幅模样不成体统,想来借套衣裳。”   那老和尚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最后什么都没问,只道:“来者是客,何来叨扰,随我来罢。”   见师父没说什么,几个徒弟也松了口气,宫无岁一路随行,老和尚将他带到后院,取了个盒子交给他就走了:“贫僧还有要事不能相陪,这是我的大徒弟通明,他会留下照顾施主。”   宫无岁心觉意外:“多谢大师。”   得知他不是男鬼,那大弟子也松了口气,又依师父嘱托,勤勤恳恳照顾这位意外来客,帮着烧水沐浴。   半个时辰后,宫无岁终于换了新衣裳,人模狗样地出来了。   一身俊俏红衣夺目异常,更胜水上红莲。马尾高高束起,尽显风流恣意之态,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衬得此人身上多了一段落拓的少年气。   这翩飞红衣上身,竟如量身定做一般!六禅寺是荒山野岭,少有来客,又哪里见过这等人物?小师弟通慧来时都被吓了一跳,这哪里还是红莲洞中那个惨白狰狞的男鬼?分明就是个俊美惊人的郎君!   只是他脖颈间有一道深痕,看样子是被利器划伤后留下的伤疤,乍一看十分可怖。   察觉到他好奇的目光,宫无岁理理领口,将剑痕遮住些许,那小和尚不知想到什么,突突跑出去,没一会儿就抱了绷带和伤药回来:“你的伤疼不疼?”   宫无岁一愣,拿起绷带将脖颈上的剑痕缠起来:“早就好了,多谢小师父。”   通慧又问:“是那些追杀你的人干的吗?”   宫无岁笑笑:“是我自己不懂事,喜欢玩剑,结果不小心弄伤了,你千万别学我。”   小和尚似懂非懂,叮嘱道:“这也太危险了,大师兄说十年前有个人就是自己拿剑割断了的喉咙,死得可惨了,你以后千万要小心!”   宫无岁不由道:“哦?那人是谁?”   小和尚想了想:“好像叫什么宫无岁……”   宫无岁动作一顿,又听通慧皱着眉道:“他是谁不重要,你只要记得以后别玩了,被伤到肯定特别疼。”   宫无岁垂下眼,语气莫名地“嗯”了一声。   那小和尚见他听劝,再没说什么,转头跟着小大人似地收拾药箱,宫无岁捏着半卷绷带,却渐渐出了神。   十年。   原来离他身死已过了十年。    第3章   他没想到时间居然过了这么久,却不知神花府现下如何了。   他想完,打算下山后就回去看看,见通明从外面回来,顺势取出一对耳环和一把长命锁:“这衣裳合身,只是此二物贵重,还是还给大师比较好。”   他前生就喜欢穿红,如今换完衣服心满意足,那点消沉心绪也很快消失不见。   通明一顿,拒绝道:“不必,师父说这衣裳是多年前一位道君所留,此后再未取走,今日能给施主也算有缘,佛门弟子不饰金玉,留下也无用,你还是收下吧。”   他既这么说,宫无岁也不好推脱,只好收下,承了人家那么大的情,他决定找点事做,想了想,道:“方才听你们说两个女鬼,那是怎么一回事?”   通明见他不似凡俗,也未隐瞒,说六禅寺远在深山,他师父青山禅师带着弟子在此避世修行多年,本来好好的,四年前这寺里突然来了一对鬼姐妹,每到中元就要出来作乱,二鬼自称“湘夫人”,又要效仿昔日娥皇女英共侍一夫,遂让他们在中元鬼门大开之夜献上人间男子与之结亲,美其名曰是“求湘君”。   可佛门弟子怎可与女鬼结亲?此事自然大大不妥,二鬼又只在中元出没,所以每到中元,青山禅师就会请道门修士上山除鬼。   宫无岁乍一听到湘君,立马就想到柳恨剑,心说奇怪,这六禅寺都是和尚,女鬼怎么偏偏跑来这儿求亲?不若直接去仙陵,那儿就有个现成的湘君:“所以那位黄道长是青山大师请来除鬼的?”   通觉摇摇头:“非也,师父今年已经请了别人来襄助,只是此刻人还未至,这位黄道长古道热肠,他是听闻六禅寺变故,特地上门来除鬼的。”   “此二鬼邪气深重,口味刁钻,寻常男子入不得她们的眼,去年那位道长才四十岁,因为长得不够俊美就被活活撕碎了,这位黄道长已年逾五十,怕是凶多吉少,所以师父正在劝他不要冲动。”   都过了四年那二鬼仍未除去,可见是有些道行的,宫无岁此刻心情甚好,打算凑凑热闹,若有不测还能出手帮一把,他道:“你早说要除鬼嘛,这个我熟!”   他说完就往前殿走,通明拦他不住,只能一同前往,一路上却见处处挂着红纱和灯笼,连石狮子上都挂着大红绣球,一片喜庆祥和之态,这禅寺竟布置得跟婚房一般。   宫无岁不解:“……这是何故?”   通明道:“那二鬼极重排场,前年就因为我们没给布置婚房,当夜未曾现身,可第二日却将来帮忙的五位道长都杀了。”   宫无岁心道真是好凶的两只鬼,半只脚才踏进前院,就听一声巨响,一道人影惨叫着飞出来,直直摔在他脚边。   宫无岁赶紧将人扶起,却见是个五十岁上下的道人,头冠歪斜,七窍流血,气息奄奄地瞪着一双眼:“快去救……救青山禅师。”   说完又呕出一口鲜血,直直在宫无岁怀中断了气,他心道不好,将老道交给通明:“你留在此地,我去看看。”   “施主——”不待阻拦,宫无岁人已进了水榭之中,刚一踏入,却见四周浓雾弥漫,一股阴气从脚底升到脊背,隐约能见浓雾中有一道踉跄人影,他想也不想就冲进雾中,却见青山禅师已然受伤,立时将人扶起,带出水榭。   “师父!”通明见人出来,立时上前,神色惊慌:“怎会如此?”   青山禅师道:“方才黄道长在水榭布杀阵,那二鬼应该是察觉到廊上有黄符,所以才恼羞成怒……”他咳嗽两声,一转头,就看见命丧黄泉的道长,心下不忍,“阿弥陀佛,是贫僧连累道长。”   这黄道长是个热心之人,虽已年过半百,但爱四处游历,行侠仗义,一年前听说六禅寺双鬼,二话不说就找上门来主动除鬼,谁知竟遭此劫难。   “此二鬼修为暴涨,更胜从前,贫僧也不是对手,如今水榭已是她们的地盘……吩咐所有弟子退进后殿,不得踏入前殿半步。”   通明抱着黄道长的尸体,宫无岁扶着青山禅师往回走,才走出两步,脚下却踩到什么东西,宫无岁一低头,却发现是黄道长的拂尘。   他弯腰捡起,随手别在腰间,几人回到后殿,他不由道:“那二鬼如此狠厉,大师可有对策?”   正打算说要不让他走一趟,却听寺中塔铃微微作响,青山禅师脸色微霁,起身道:“仙陵的人来了。”   “通一通二随我见客,其他人待在塔中,保护好通慧师弟和这位施主。”   宫无岁一顿,仙陵?   通明送走师父,回来见他脸色不对,以为他害怕,只好宽慰道:“施主不必担忧,这次来的是仙陵的仙君,据说修为十分了得,对上二鬼也必不会失手。”   宫无岁死也没想到来的是仙陵的人,他刚死而复生,要是被人发觉,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若来的是柳恨剑倒没什么,若是沈奉君……他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神情不免微妙,只好忐忑试探:“没想到竟是仙陵的大人物,可是仙陵掌门?”   他记得孟知还死后,仙陵掌门之位是要传给沈奉君的。   六禅寺隐于世外,又在仙陵辖界边缘,若非青山禅师写信求助,他们和这种名门大派根本没什么交集,通明也不十分了解,只道:“不是仙陵掌门,但师父说此人名满天下,修为极高,受人尊敬。”   宫无岁登时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是掌门那必定是柳恨剑,这回是真湘君碰上假夫人了。   柳恨剑此人,睚眦必报,且十分小心眼,如今过了十年,不知修为有没有长进。   通明又道:“等换完喜服,那位仙君就要独自到水榭等着,若二鬼满意他的容色,子时一过便会现身相见。”   宫无岁心想这二鬼还挺讲究,结亲也和民间嫁娶别无二致,而且估摸着柳恨剑还是给鬼当上门女婿,宫无岁一想到他那刻薄性子,不由莞尔。   既然来得是柳恨剑,那就算天塌下来宫无岁也不怕,难得能看湘君的笑话,他又怎么能错过?   。   寂夜无人,山野古刹雾气浓重,阴冷无比。   水榭之上,明红灯笼倒映在水面上,水光浮动,红纱垂缀,随风飞舞,清脆的塔铃声在风中回荡,在这鬼气森森之地,竟活生生辟出一片无端的诡谲风月来。   宫无岁猫在房梁上,收敛气息,往下偷看。   柳恨剑要和鬼结亲,他实在好奇,只好寻了个由头偷偷跑了出来,反正来的不是沈奉君,就算他身份暴露也必能全身而退,若是柳恨剑打不过他的两位鬼夫人,他还能悄悄出手帮一把,然后转头就跑,深藏功与名。   要看湖上的雾气越来越重,那女鬼和柳恨剑却迟迟不来,他无事可做,只能默数池塘里的金鱼,结果鱼都数完了人还没来。   怎么回事?莫非柳恨剑不愿意给鬼当上门女婿,所以一气之下临阵脱逃了?   他等得不耐烦,正打算跳下去助人为乐,自己当一回“湘君”,再把那二鬼杀个片甲不留。可还未动作,却忽地听到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急不缓,显然是新郎官来了,他立马收敛气息,瞪大眼睛往下看。   最先落进眼中的是一片朱红的衣摆,随着步伐轻曳,无端从容,宫无岁还看见他喜服袖口上还绣着两只盘飞的仙鹤。   那人拖着红衣沉默行来,等到了地方也不说话,只面向湖面,跪坐下来。   喜服在他周身散开,大红的衣摆铺在水榭之上,身后的柜台上燃着一对龙纹喜烛,烛火跳动,他竟真似那被献与鬼怪结亲的郎君一般。他未曾言语,但体态极雅,颇有风骨。宫无岁盯着他的头顶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却浮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来。   他视线受阻,看不见来人面貌,柳恨剑又跪在他正下方,低头只看得见发顶,越看越让人抓心挠肺。   十年不见,柳恨剑性情似乎沉静了些,连气质都和曾经大不一样,进了水榭竟一句话不说,连呼吸都没什么变化。   他越想越奇怪,目光重新落下,却见来人肩背挺直,身姿清正,左肩上负两把长剑,却不见笨重,乍一看像是梅树上横斜出两支疏梅。   只这一眼,他登时愣住了。   柳恨剑只使单剑,剑名欺霜,断断没有出门带两把剑的道理,仙陵之中唯有一人,日月双剑斩尽邪魔,名动天下。   来的人不是柳恨剑,是沈奉君。   不是说来的不是仙陵掌门,现在怎么又变成沈奉君了?   他忽觉上当受骗,又难免诧异,五味杂陈。   心中微窒,抓着房梁的手脚都僵硬局促起来,立时就有了逃窜的念头。   想到自己前世修为尽废,眼盲失亲,无处可去,一直是沈奉君在身边照拂,后来仙陵掌门孟知还,也就是沈、柳二人的师尊受他连累身死,沈奉君只能将他留在客栈,独自回仙陵安葬师尊,宫无岁头一天才答应对方会等他回来,第二天就拖着残躯离开客栈,一个人杀上了护生寺。   时移世易,转眼十年,他当初骗他不浅,如今贸然相见,只怕沈奉君要立时抽出双剑把自己剁成肉酱解气才行。   他后悔来看柳恨剑的笑话了,他该换了衣服就麻溜地滚下山,这样就不必躲在房梁上,骑虎难下。   可若现在逃跑,沈奉君必然发觉,刀剑相向必不可免,他懊悔不已,只能一动不动躲在房梁上,呼吸更是轻了又轻。   夜风吹来,红纱曳动,沈奉君静坐不语,宫无岁更是安静如鸡,又过了两刻,两位“鬼夫人”仍未现身,宫无岁摸着微微汗湿的手心,双腿发麻,暗暗叫苦。   再过两刻,水榭已经被浓雾团团围住,宫无岁再也难捱,见沈奉君还是不动,心说这人真是十年如一日耐心极好,这鬼也是拖拖拉拉浪费时间。   他正想着,却觉后颈一凉,像有人贴着他吹气似的,浑身上下仿佛被冷雾裹住,他心中生疑,但动作比脑子快,甫一转头,却正正对上两张惨绿鬼脸!   宫无岁:“!”   他吓得后退一步,然脚下无物,这一退就直直从梁上翻了下去,他心道不好,两眼却见房梁上裹缠着两个穿着嫁衣的女鬼,正吊着脑袋直勾勾往下看,龇牙朝他扑过来。   他一想到下面有谁,浑身都僵住了,下一刻却结结实实砸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一股清淡的白梅香气涌入鼻尖,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沈奉君刚要动手,却感受到怀中人有体温,非是鬼魅,心中不解:“你……”   然不待看清,却被人陡然揽住脖颈,抱了个满怀。   宫无岁脑中空白就算了,偏偏此刻心也跟着狂跳起来,又涨又疼,他只想着不能让沈奉君看见自己的脸,想也不想就反搂过去,脸贴在沈奉君怀里,压低声音。   “仙君救我。”    第4章   宫无岁落地,梁上双鬼也紧随其后扑下,近在咫尺,还一把揪住宫无岁的后领,显然气得不轻:“无耻之徒,快从我夫君身上滚下来!”   沈奉君的俊美在修真界都是出了名的,若看不上沈奉君,那大概也没有更好的男人了,如今看来那二鬼相当满意,连堂都还没拜就已叫上夫君了。   宫无岁被扯着衣服却不敢回头,只是两条手臂把沈奉君箍得更紧,一边作瑟瑟发抖状,险些把人勒得喘不过气。   沈奉君微微一愣,像不知如何反应,眼见水榭中乱作一团,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得罪。”   下一刻,宫无岁身体悬空,只觉被人单手揽着腰抱起来,他在沈奉君怀里转了半圈,耳边忽听得一道剑音,飞剑破风而去,接连响起两道凄厉哀吟,随即周围便安静下来。   那双鬼被长剑击退,沈奉君顺势将他放回地面,持剑挡在他身前:“待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宫无岁连忙蒙着头躲到他身后,甚至惶恐地抓住他半边衣袖:“多谢仙君。”   沈奉君不疑有他,并未回头,宫无岁躲在他身后,又闻见一股白梅香气,明明一身红衣,却更更难掩此人浑身的清冷之意。   那二鬼受沈奉君一击,一时不见踪影,不知躲在何处,宫无岁见他并未起疑,松了口气,一边找机会准备悄悄跑路。   一股阴风吹来,湖上白雾慢慢散尽,夜色越来越深,周遭的大红灯笼一个接一个被吹灭,周围很快暗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堂中一对喜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亮光,烛光也慢慢由明黄转绿。   宫无岁盯着那一线幽绿的鬼灯,一抬眼,却透过朦胧烛光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   “夫君……”喜堂两边,两道婀娜的红影举着红烛慢慢行来,红烛光照出两张娇艳面庞,唇色艳红如血。   两双桃花眼直勾勾看着沈奉君,一鬼曼声开口:“今夜是你与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怎容他人打扰?”   待走得近了,宫无岁才发现这二鬼长得有九分相似,约莫真是一对孪生姐妹,美人当前,沈奉君却面不改色:“人间不是你们的归处。”   另一鬼又道:“我们姐妹只为求一位如意郎君,你若愿与我们成亲,日后六禅寺必定太平安宁,若不愿,那我们只能杀尽那些和尚,生啖其血肉……”   宫无岁在心里嗤笑,沈奉君这人吃软不吃硬,你若对他说两句好话或许还可通融,若是强硬威胁,那就是自寻死路。   果然那鬼才一说完,沈奉君话都懒得说了,明黄剑光闪过,犹如流窜日影,顷刻便将她钉在柱上:“那我也留你不得。”   “啊啊啊啊——”那女鬼受不住大叫起来,一张桃花面扭曲变形,迅速腐败,身上喜服也变得破烂,“负心之人!你敢害我!你敢害我!”   “姐姐——姐姐救我!”她尖叫着,整个人却如蒸发一般,顷刻化作白骨,破烂的头颅骨碌碌滚到沈奉君脚边。   “小妹!”事发突然,另一鬼显然没料到此人修为如此深厚,一剑便取走小妹性命,她脸色一变,身形很快隐进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湖面忽然刮起大风,还起了成片的大雾,连视物都不清了,这二鬼杀人无数,如今又修为大进,已然将此地据为己有,化作天罗地网,先前杀死黄道长也定是借着这片大雾。沈奉君心知肚明,却担心宫无岁首当其冲受害,下意识转头,抓着他衣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踪,消失不见。   寻常人断断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溜走,他忍不住皱眉,长袖一震,身上喜袍寸寸帛裂,露出喜袍下一身衣袂飘扬的白衣,持剑往外走。   宫无岁在大雾里狂奔,头也不回。   好在沈奉君忙着捉鬼,对他的身份也不曾起疑,不然今晚免不了一场刀剑相向。可谁知他才跑出前院,一道血红的鬼影却直直拦住他去路。   那女鬼是个聪明的,知道沈奉君不好惹,就来堵宫无岁,她只要吞食活人,修为就能暴涨,否则绝计没法和沈奉君抗衡,眼见这人要逃就追了出来,气势汹汹:“他既杀了我小妹,就用你的命来偿还!”   宫无岁大开眼界:“冤有头债有主,你小妹被杀关我什么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女鬼道:“凡人不过饵食,能成全我的大道,你该感到荣幸!”   说完便来掏他的心,宫无岁被逼得后退两步,随即冷笑一声:“有梦想是好事,但也不是谁你都能惹的。”   “就这么杀了你也太便宜你,”他二指在女鬼喉间划过,一道鲜红血痕就印在他脖颈上,女鬼刹那说不出话,只觉有刀片在割她的喉咙,“送你的大礼。”   他说完再不流连,留女鬼在原地痛苦挣扎,转身逃出前院,飞快回到佛塔。   小和尚刚出门倒洗脚水,见他从外面回来,面露不解:“你去哪儿了?”   宫无岁没进门,只道:“我有急事要连夜下山,就不打扰了,若你师父问起,就替我感谢他。”   小和尚“啊”了一声,失望道:“你真要走?”   “嗯,”宫无岁从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张刚写的符纸塞进他怀里:“这个送你,以后带在身上,没有鬼敢碰你。”   他交代完,拍了拍通慧圆溜溜的脑袋,走到墙边:“走了。”   他翻身一跃,人影就消失在夜色之中,通慧愣愣看着那道黄符,下意识打开,却见黄符上用朱砂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犬。   宫无岁趁着夜色一路疾行,很快就来到半山腰,他在那女鬼脖颈上留招,时间一到她自会断首而死,若时候未到,她必会受剜心之通,就算旁人想要她死也不能。   他既出手,沈奉君必定起疑,现在溜之大吉,等人反应过来再追也晚了。   他狂奔许久才停下来,暗暗松了口气,谁知他刚停下脚步,天上却忽然下起了雨。   啪嗒,啪嗒,雨滴落在头顶,闪电将山野照亮,没过多久惊雷声紧追而来,秋雨寒凉,冻得人打了个冷战。   身上的衣裳又新又漂亮,打湿了可惜,他用袖子遮住头顶,环顾四周,打算找个避雨之所,却远远看见一片芭蕉林。   他赶紧跑过去,却发现林后居然有一座旧山亭,亭柱上的题字已经脱落了,看不清原本写的是什么字。   雨势越来越大,芭蕉叶被大雨砸得轻响,宫无岁站在亭子边缘,伸头往外望,百无聊赖,异想天开:“真倒霉,要是有好心人送我把伞就好了。”   话音刚落,一把青竹黑伞慢慢举到他的头顶,在他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下意识偏头,却见持伞的人一言不发,手骨修长,貌美如玉。   这一眼却把宫无岁吓一大跳,眼睛瞪大,下意识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在六禅寺除鬼吗?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他追上来是想干什么?是要寻仇,还是要同他清算当年之事?   他又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他心中诧异,但面上不显,很快就摆出一副笑脸,将沈奉君的伞微微推开些:“这位仙君一路跟随,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对我心怀不轨了。”   沈奉君见他神情戏谑,微有不解,只问道:“是你在她身上留招?”   这招数极霸道,沈奉君刚捉到女鬼时未曾留意,将她交给青山禅师处置,谁知青山禅师超度她时却被一股力量推开,怎么也杀不了她,然而没过半刻,女鬼就断首惨死,化为白骨。   这敢情是来问罪的,沈奉君此人,极有原则,向来杀敌而不辱敌,最瞧不上他这种睚眦必报的人,如今身份败露,宫无岁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来:“是我又怎样?”   仇人见面,沈奉君怎么可能只为一个多年作乱的女鬼,他该问自己为什么重生,问自己为什么屠寺杀人,问自己为什么连累他的师尊害人惨死。他静等着沈奉君开口质问,后者却仍是神态从容,不急不缓,连宫无岁都不得不佩服起他那闻名已久的君子之风来。   沈奉君却未发作,只道:“我从青山禅师处听说了你的事,不然你随我上仙陵……”   仙陵仙陵,一个两个都让他上仙陵,若要报仇雪恨,直接拔剑和他打个你死我活还痛快,何必这样惺惺作态,装出一幅品行高洁的模样?   宫无岁态度强硬,连装都懒得装了:“若要找我寻仇,现在就可以,若要我和你回仙陵,那这辈子都不可能。”   沈奉君却道:“我何故向你寻仇?”   宫无岁一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把沈奉君从头到脚打量一边,这人褪去喜服,又换回白衣,那种含蓄的,轻微的疏离感就彻底无所遁形,一双静谧长目,在看向宫无岁的时候没有半点波澜,只有轻微的困惑。   就算宫无岁只有不堪过往,就算已经过去十年,可他们相交已久,纵使沈奉君虚怀若谷,也不可能在重逢时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反问:“你既不寻仇,又为何要带我回仙陵?”   沈奉君皱起眉,似乎不理解“回仙陵”和“寻仇”之间有什么关系,只道:“是青山禅师说你被人追杀,无处可去,托我照拂。”   宫无岁再傻也听得出这话不对,他咬了咬牙,冷笑着开门见山:“沈奉君,这才过了十年,别告诉我你已经把当年恩怨一笔勾销,再重逢时还是好朋友。”   沈奉君也愣住了,半晌不语,山亭外暴雨愈盛,雨滴落到二人袖袍之上,可他声音却很清晰地落进宫无岁耳中。   “你我初见,何来重逢?”    第5章   初见?宫无岁脑子一空。   连深山野林里的禅寺小童都知道他宫无岁自刎惨死,他又不曾夺舍,容貌未变,沈奉君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   除非这人不是沈奉君。   他认认真真把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眯起眼:“你果真不认得我?”   沈奉君点点头,他另一手还提着盏纸灯,在这破败山亭中散发出暖黄的灯光,照出的神情却不似作假:“不知。”   宫无岁辨不出真假,又觉内心复杂:“不认识就少管我,免得别人觉得你居心叵测。”   他说完再不理这人,正打算冒雨离开,却被扶住肩膀:“……且慢。”   他挥开沈奉君,后者却不让他走,宫无岁彻底没好气,一掌击过去,山亭狭窄,动手不便,宫无岁也无心和他动手,只能转身。   宫无岁正要离开,沈奉君已经挡在他身前,神情越发困惑,宫无岁看得心中一窒:“堂堂流风阙主,就只会在这种偏僻无人处为难我们这种小角色吗?”   沈奉君却未动,只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仙陵清净,冬日有雪景名胜,你或许喜欢。”   宫无岁霎时僵住,死死盯着对面的人,眼中隐有怒气。   当年他求着沈奉君带他去看仙陵冬雪也未曾如愿,后来双目失明,再不得见,如今重活一世,故人相逢,沈奉君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自己,一边却让自己去看仙陵的雪景。   是在嘲讽,还是故意刺他的心?   他冷笑一声,再不留情,一掌击出,擦着沈奉君的肩膀而过,将沈奉君手中提灯击飞出去。   纸灯落进雨中,很快被浇透,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不见,沈奉君险险避开,终于察觉到他的怒意:“你想杀我?”   宫无岁歪头笑了笑:“是你自找的。”   他话音才落,周围大雨骤静,旧山亭上的藤蔓疯长,朝着沈奉君裹缠而去。   沈奉君一侧身,震开藤蔓,皱起眉:“灵花秘术,你是神花府的人?”   神花府满门被灭,后人不存世,秘术断绝,如今为何重又现世?   到了现在他还有心情演,宫无岁怒道:“沈奉君!你和我玩什么相见不相识?”   沈奉君见他毫无来由动怒,且出招不留情,再不忍耐,微微侧身,长剑飞出,落回手中:“跟我回仙陵。”   宫无岁冷冷一笑:“你做梦。”   这狭小山亭已然化作斗争之地,宫无岁佩剑已失,却丝毫不见支绌,没多久就将这座山亭拆得七七八八,暴雨霎时灌入。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沈奉君也不废话,打算先擒了人再说别的。   宫无岁退进雨中,周身大雨霎时凝成长剑,虽早知会有和沈奉君刀剑相向的一天,却怎么也没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当年他们并肩作战,却不曾将兵刃指向对方。   宫无岁忽然觉得心很乱,过往种种在眼前浮现,他恨意太深,悔意太盛,剑气也跟着凌乱起来,反观沈奉君,他的剑还是一如既往,又稳又快,无人敢撄其锋芒,半点不留情。   争斗之间,暴雨化成的长剑被击碎,日影流窜的剑锋朝他袭来,正要抵挡,胸口却传来一阵刺心的疼痛,聚拢的灵力顷刻消散。   眼见长剑就要捅穿自己的胸口,他下意识闭眼,下一刻却见沈奉君的剑锋一震,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似的,竟活生生被震退开来,甚至偏头吐出一口红血。   他提着长剑,面容刹时惨白,灵力溢散,隐有崩溃之像,看向宫无岁的眼神也变了:“你……”   宫无岁也愣住了。   他尚未开口,却听一道声音不近不远地传来:“都给我住手——”   十几道白影自雨中行来,顷刻就将这旧山亭围得团团围住,迅速布出一道极其强悍的结界。   大雨被挡在结界外,沈奉君也停下动作,少顷,一道深紫人影踏夜而来,衣袂飘扬,仙气飘飘,但面容阴郁,强压怒气。   是柳恨剑。   他怎么也来了?   他重生不到半日,就算仙陵消息再灵通,也断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除非他的重生是人蓄意操纵,早有预谋。   他眼睁睁看着柳恨剑进入结界,却不曾看自己一眼,只径直走到另一人面前,居高临下:“偷看我桌上的书信,私自离开仙陵,你好大的胆子啊。”   宫无岁呆在原地,有些不解,沈奉君是仙陵掌门,柳恨剑是仙陵掌事,就算他是师兄,也不能对着掌门这样大呼小喝。   可沈奉君不仅没反驳,竟然还听之任之,沉默着收回佩剑:“是我僭越。”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只觉奇幻,下一刻却见柳恨剑一掌落在沈奉君左心,逼得人又吐出一口红血,待沈奉君面色不再枯败,他才阴阳怪气道:“你知罪?大名鼎鼎的阙主也会知罪吗?沈奉君,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来人,”他才说完,一名仙陵弟子慢慢上前,将一根长木戒尺递到进柳恨剑手中,他掂了掂戒尺的分量,“跪下。”   竟要当面惩戒沈奉君,宫无岁脑中凌乱,但动作却比脑子更快,闪身就来到柳恨剑面前,一把搀住要跪下的沈奉君:“等等!”   柳恨剑乍见他的面容,微微一愣,但很快又露出那种阴阳怪气的笑来:“宫无岁?怎么,我惩处门中弟子你也要管?”   惊讶片刻,他竟毫不掩饰地戳破宫无岁的身份,跟沈奉君的反应简直天壤之别。   怎么回事?宫无岁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显:“你只是他师兄而已,有什么资格让他对你下跪?”   “资格?”柳恨剑听他这么问,又露出那副讥讽刻薄的神情,反问,“就凭我是仙陵掌门,够不够资格?”   宫无岁乍一听以为是玩笑,可周围弟子对他毕恭毕敬,沈奉君又心甘情愿受罚,全然不似作假。   可沈奉君年少时就是流风阙主,早早就被被当做仙陵的掌权人培养,就算柳恨剑对师弟嫉妒到心理扭曲,这个事实也不能动摇分毫。   可现在为什么会换成柳恨剑掌权?   沈奉君为什么会不认识自己?   自己为什么会在红莲洞中重生?   他脑中霎时闪过一连串联想,同门相残,争权夺位,背后捅刀,柳恨剑对沈奉君恨到那种地步,说不定真是他做出来的事。   虽然他对仙陵的人都没什么好感,但硬要二选一他肯定选沈奉君,他面不改色戳柳恨剑的死穴:“三岁小儿都知道阙主是下一任掌门,谁知道你这个掌门怎么来的?”   柳恨剑果然深吸一口气,显然是要发作,可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又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是啊,谁知道我这个掌门是怎么来的。”   说完再不和宫无岁纠缠,只冷冷看着沈奉君:“你敢违反门规,就应该知道后果。”   沈奉君低低说了声“是”,竟真要跪下,宫无岁就算见他死也不想见他下跪,恨声道:“不准跪!”   沈奉君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十分不解,但纠结片刻,还是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不曾下跪。   宫无岁只觉心中某处被人轻轻搔了一下,甚为怪异,面上却越发理直气壮,转头看向柳恨剑:“他若不跪,你待如何?”   若说方才柳恨剑还能心平气和地阴阳怪气,此刻看见这二人狼狈为奸,才是真正地怒火攻心:“好……很好。”   他看着沈奉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嘴里只会重复“很好”,握剑的手都跟着发抖,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他在原地大怒片刻,忽然猝不及防闪身,一掌击在了沈奉君肩上。   宫无岁没想到他真能狠毒到对自己师弟下手,沈奉君记忆残损,举止异常,必定也是他在背后搞鬼,他一把扶住沈奉君:“你干什么?”   谁知沈奉君只受这一掌,竟直直晕厥过去,仙陵阙主修为高深,举世也难逢敌手,柳恨剑又怎能与之匹敌?如今情状,必定是柳恨剑暗中下手,宫无岁哪能猜不出个中缘由,只道:“阴险小人!”   柳恨剑却一拂袖:“把阙主带回去!”   “是!”   其余仙陵弟子得令,二话不说就持剑围上来,柳恨剑被他如此讥讽,必定怀恨在心,若沈奉君回到仙陵,不知会被他怎样凌辱折磨,宫无岁想都没想,立时将人背起来:“我看谁敢!”   他背着沈奉君,正打算杀出重围,却忽然听到一阵又缓又重的心音。   扑通、扑通、扑通——正如刚重生醒来时的那种刺痛,完全不受控制,连带着四肢都跟着麻木起来。   他捂住胸口,眼睁睁看着仙陵弟子将沈奉君带走,身体却使不上力气,只能瞪着柳恨剑:“你对我做了什么?”   柳恨剑将戒尺还给身边弟子,又掸了掸袖袍上的雨水。   他是那种偏阴柔的长相,相貌清瞿俊逸,但性情刻薄,语带讥诮,虽与沈奉君和宫无岁齐名已久,却很难惹人喜欢。   如今继位仙陵掌门,更是小人得势,宫无岁眼睁睁看着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那是个极微妙的神情,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可怜,却很让人不爽:“我对你做什么?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宫无岁两条腿已经开始发软,却咬牙硬撑着:“柳恨剑,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柳恨剑眯了眯眼,又用那种意味不明地讥讽语气“哈”了一声,然后随手指了指宫无岁。   “把他也给我带回去。”    第6章   柳恨剑轻飘飘一句,仙陵弟子令行禁止,毫不犹豫将人一手刀劈晕,等再醒来时,宫无岁已经不在六禅山中。   他翻身坐起来,却听得一阵阵行舟的水声,一低头,双手手腕缠着一道仙陵的禁枷,虽不会约束他的行动,但封禁灵力,想逃也无用。   禁枷缠身,他暂时不好跑路,又搞不明白柳恨剑到底想干什么,只能在心里把人骂一顿,然后若无其事离开床榻。   谁知他才坐起,衣袖却被勾住,一转头,人也愣住了。   沈奉君怎么也在?还跟他睡一张床?   仙陵不比神花府,神花府散漫,但仙陵门规极严,弟子必须洁身自好,出门更要注意仪态,也不能和别人同床共枕。但凡提起仙陵,第一印象就是修真界大派和盛产仙男仙女,就连柳恨剑那种刻薄阴郁的性子,在外人面前也是人模狗样,仙气飘然。   当年沈奉君重伤,宫无岁未经允许就把他衣服扒了,结果人刚醒过来又被气晕过去。   现在柳恨剑把他们抓起来,还放在一张床上,说不定是想趁机侮辱沈奉君的清誉,外边有那么多仙陵弟子,肯定全都看见了。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见沈奉君还不醒,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若仙陵都是仙男,那沈奉君就是仙男中的仙男,睡着了赏心悦目,如今十年未见,出落得更俊俏。   和柳恨剑不同,沈奉君是那种极清正的俊美,意态高华,遗世之姿,若在他们神花府,必定三步有姑娘抛媚眼,五步有姑娘递香袋。   宫无岁抬了抬手,发现勾住衣袖的是沈奉君发间缓带,他随手解下,抓着带子出神。   六禅寺初重逢,他心虚作祟,不知怎么面对这人,如今沈奉君全然忘记他,他又说不出该庆幸还是遗憾,细细想来,竟有“近乡情怯”之感。   当年他自刎,按理不会牵连旁人,沈奉君继续当他的仙陵掌门,名满天下,可如今这人不光失忆,还失去掌门之位,甚至被柳恨剑轻轻一掌就击晕过去,属实让人匪夷所思。   “十年没见,你怎么混成这样了?嗯?”他俯下身,拎着发带在沈奉君脸上扫动,后者微微皱眉,却没有醒来的意思,宫无岁深觉无聊,只好停下讨嫌的手,十分好心地替他盖上被子。   柜上放着沈奉君的两把佩剑,一曰“初魄”,一曰“尘阳”,并称日月双剑,旁边还有一柄不知道哪儿来的拂尘。   宫无岁眯眼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这是六禅寺那位黄道长的遗物,他当时捡了却忘记还回去,此刻却已来不及了。   他想着,取了柜上的拂尘,大摇大摆地离开房间,来到船头。   “六禅寺如何?”柳恨剑正和仙陵弟子在甲板上说话。   “二鬼已除,青山禅师托弟子向阙主和掌门转达感谢。”   “那就好,”他抬起茶盏,目光扫过刚出来的宫无岁,眼色微微一动,却没说什么,“下去吧。”   仙陵弟子退去,柳恨剑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他们行船已有一日,马上就到仙陵,此刻天色已晚,日落黄昏。   见他神色如常,宫无岁有点吃不准他的意思,但他向来不拐弯抹角,于是直接上前道:“你把他怎么了?”   柳恨剑又看他一眼,宫无岁几乎觉得他要当面翻个白眼,但最后碍于修养忍住了:“这是我仙陵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宫无岁道:“和我无关就不会把我抓回来。”   昨夜柳恨剑咄咄逼人,今天却换了副面孔,阴晴不定:“你的心脏如何了?”   宫无岁表情微变:“你果然知道!”   他重生之后,心跳总是莫名变快,偶尔伴随抽痛,昨夜要不是突然心痛,他怎么可能连柳恨剑都打不过,还被戴上禁枷,使不出灵力。   柳恨剑没反驳,默认了他的说法。   “你想要什么?”宫无岁眯起眼,若要寻仇,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让他活命?若是门派内斗,柳恨剑该针对沈奉君,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还是你也以为天命笏在我手里?”   柳恨剑不语。   宫无岁笑笑:“别是倾心我多年,所以费尽心机把我复活,一解相思之苦?”   柳恨剑放下茶盏,又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边,露出一个幸灾乐祸又微妙的笑来:“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好笑,”他说完这句,就再没说什么,静静看着江面。   宫无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柳恨剑显然也不打算为他解惑,宫无岁一时莫名,正待再问,却听两岸传来一阵歌声。   仙陵派得天独厚,坐山傍水,江水流过,在山下形成渡口,因沿岸种了桃花,一到花开时节,仿若世外桃源一般,所以取名桃花渡。   沿江住了人家,每逢初一十五都会驾船涉水而来,形成集市。山上还有一条九天瀑,从山下往上看,只能看见白雾缭绕一道瀑布在云端飞流,此刻黄昏,瀑布染上金光,更衬得此地如仙境银河一般。   宫无岁以前只来过仙陵一次,当时情况紧急,还没走水路,未曾留意,如今再看,心说仙陵盛产仙男倒也正常,毕竟有道是地灵人杰,什么水土养什么人。   他们的船在江面独行,沿江的船只都有意无意避让,只在船头悄悄看一眼,宫无岁静静听着那似近似远的歌声,调调听着还听熟悉。   “桃花水,桃花山,我渡君过水,君说道法自然,我过水湾,你过仙关——”   “杨柳依,白雪曲,岁岁难饶人——”   他听着这豁然悠扬的歌声,也忍不住接道:“……岁岁难饶人,不敢相欺欺。”   这歌沈奉君教他唱过。   谁知他才唱完这一句,只听咣当一声,柳恨剑的茶盏失手摔落,碎成好几块,眼睛却瞪着,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你在唱什么东西?”   宫无岁一阵莫名:“这是你们仙陵的歌,你来问我?”   这还是当年沈奉君去神花府时,自己趁着对方喝多了酒,哄着让他唱的。   柳恨剑想都不想就道:“一派胡言!我们仙陵不唱这么不知廉耻的歌。”   宫无岁更是莫名其妙:“一首歌而已,哪里不知廉耻了?我们神花府的歌可比这奔放多了,湘君听完不得羞耻撞柱而死?”   他理直气壮,柳恨剑表情却更微妙,一时不知宫无岁是不是在故意恶心他,欲言又止片刻,最后拂袖起身,冷声道:“下流!”   他说完就离开甲板,像是多呆一秒都不愿意,只留下宫无岁一头雾水站在原地。   “有病,”他对着柳恨剑的背影评价。   太阳彻底落山了,他们的船也到了岸,渡口起了风,有些凉,宫无岁一回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白影从船舱里走出来,身负两把长剑。   他一顿,后者也和他对上了眼,却未曾避开,慢慢走了过来:“原来你还在。”   看来他已经彻底忘记自己了,宫无岁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总算能轻轻松松和这人说话:“你醒了。”   沈奉君“嗯”了一声,柳恨剑带着其他弟子下了船,冷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掌门和阙主回山,已经有弟子下来接应,但柳恨剑不让声张,只让从小路回山。   今日中元夜,是祭祖的日子,渡口两边隐现出一团团火光,是百姓在烧香火和纸钱,未燃尽的纸钱被风一吹就飞起来,星星点点地流向远方,宛如尘世之人捎给已故者的思念。   宫无岁盯着那些香火,忽然想起他的兄长和父母。   要把宫无岁带上山,柳恨剑极谨慎,一群人默默从小路绕回仙陵,宫无岁本来还等着柳恨剑来和自己谈条件,谁知这人将他随便一扔就不见踪影。   宫无岁又开始困惑了。   沈奉君和他一起站在院中,看见他的神情,主动道:“师兄事忙,你随我到流风阙暂住。”   宫无岁现在没什么话语权,听沈奉君这么说,也没拒绝,两人一边往外走,宫无岁道:“那什么……今天中元,我能不能也在这儿烧点纸钱?”   沈奉君微微一顿,却没问为什么:“稍等。”   宫无岁摸了摸鼻子:“多谢。”   半刻后,沈奉君吩咐的弟子已经准备好东西送过来,宫无岁心情不好,他一个人站在院中,愣愣地点燃纸钱。   他父母早亡,却极恩爱,父母亡故后,是他兄长宫照临将他拉扯大,后来兄长惨死,神花府灭门,只他一人存世。   虽不知为何重生,但见到山下百姓祭祖,他也不免被触动,碎碎念道:“也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人给你们烧纸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下面太穷了肯定也不好过,今夜匆忙,你们先将就着用。”   “等以后方便了,再给你们多烧点。”   他说完,就沉默着把纸钱一张一张全放进地面的空鼎里,脑袋空空,神情也怏怏的,正跪着出神,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看见沈奉君站在他身后,如今他已知道宫无岁的身份,自然也猜得出他给谁烧纸钱,见人不作声,宫无岁忽然想起沈奉君的父母和师尊,以为他也要来,很有眼色地给对方腾了个地儿。   沈奉君默了默,慢慢走过来,和他一起烧纸钱。   宫无岁始终对这人失忆的事耿耿于怀,见他也跟着烧纸钱,不由试探道:“我烧给父母,就是不知他们收不收得到,你烧给谁?”   父母和师尊他已经祭过,不必再祭,沈奉君听他问起,神色未变,却很坦荡。   “心仪之人。”    第7章   宫无岁还等着他露出破绽,好好探探虚实,结果沈奉君一开口就让人说不出话。   宫无岁沉默片刻,只能道:“原来是令夫人……”   沈奉君又道:“她不知晓我的心意。”   宫无岁沉默了,这让人怎么接?   他盯着沈奉君看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节哀。”   沈奉君“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和他并排烧纸钱。宫无岁再好奇,也知道死者为大,没继续追问,不过能让阙主倾心暗恋的女子必定不是泛泛之辈,看来他死的这十年仙陵真是变化不小。   两人烧完纸钱一起往回走,宫无岁心中困惑,还是忍不住追问:“你真不认识我?”   仙陵和他素有恩怨,就算沈奉君忘了他的容貌,也不可能忘了“宫无岁”这个名字。   沈奉君顿了顿:“现在知道了。”   “当年之事非你之过,不必自责,你在仙陵,不会有人害你。”   “掌门师兄让我保护你的安危,你放心。”   再不问世事的人,只要出门随便一打听,都知道稚君是谁,若沈奉君现在还说不认识那才令人费解,宫无岁听完他话里话外,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沈奉君认识宫无岁,但不认识宫然,他记得所有事,却独独忘记了他们二人的过往。   难道这又是柳恨剑的阴谋诡计?   他越想越莫名,回房间的时候脑袋里也乱糟糟的,打算明天找人打听一下当年的事,他闭眼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盯着房梁看到后半夜,才慢慢睡去。   他做了些乱梦,梦里初春时节,父母带他们去踏青,宫照临那时候已经十岁了,他年纪小些,又爱撒娇,缠着母亲要抱,抱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要下来自己走。   他趁父母不注意偷偷溜到一间破败旧屋后躲起来,谁知刚转过拐角,却看见一道雪白清瘦的人影。   那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坐在台阶上,衣着干净整洁,面容白得像雪一样,垂着头的时候睫毛的阴影还会打在脸上,怀里抱着两把剑,还有一只幼小的羔羊。   他躲在墙角偷看了一会儿,见他一个人待在原地不动,只好跳出来和他说话:“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那小孩一愣,摸着小羊:“它的主人要进城一趟,托我照看它,晚上就回来。”   这周围没有人家,只有这一间破烂的房屋。宫无岁狐疑地挑起眉:“他们干什么去了?”   少年说那户人家过冬时把粮食都吃光了,赶着一头母羊和一头小羊进城去卖,他路过此地,那户人家求他买羊,少年只好给了他们银钱,还答应帮忙照顾小羊等他们回来。   宫无岁听完就急吼吼道:“你被骗啦!”   “他们拿了你的钱,肯定跑得远远的,才不会回来找你!”   少年没说话。   “走,我们现在追上去,说不定还能和他当面理论!”他去拽少年的手,对方却呆呆坐在原地,沉默地抱着小羊。   “岁岁,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呢?”明艳带笑的人影走过来,伸手将他抱进怀里,看到地上雪白的少年,诧异地“诶呀”了一声,“你是哪家的小宝,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母亲抱着他去逗台阶上的小孩,后者有些拘谨地坐正了,却没回答。   宫无岁添油加醋地把听到的事说给自己母亲听,一边拍着胸脯保证给少年出头,劝他跟自己走,谁知后者却不领情,只是垂头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   他不愿意走,父母也没办法,只能承诺到了城里会帮他找小羊的主人。   他们进了城一趟,宫照临带着他到处玩,他父母消失了一阵,带了好几个穿白衣服的仙门弟子回来,等再折返时已是日落西山,一行人风风火火往回走,却看见黑暗中,一道雪白的人影孤零零坐在台阶上,沉默地抱着怀里的小羊。   他一直在等小羊的主人回来,执念一般,直到那些白衣服的仙门弟子出现,才终于意识到再也等不到他们回来似的,慢慢抱起小羊,头也不回地跟他们走了。   宫无岁怕他哭鼻子,十分大度地把白天买的吃食和小玩意儿塞给他,后者却像个小大人似地站直了,一双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了一句“多谢”,然后才收下了礼物。   后来他的父母告诉他,这个少年是仙陵的弟子,名叫沈赋,字奉君,他的父母半月前双双身陨,只留下两把佩剑给他,他不相信父母会丢下他,就偷偷下山了。   那道孤零零的雪白人影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很多年后,他双亲相继离开,兄长也早亡后,他才陡然意识到那双眼睛当时在想什么。   他闭着眼,脑子里却总闪过沈奉君的面容,心也跟着怦怦跳,耳边都是咚咚声,他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下一刻却直直滚到了地板上。   他捂着后脑勺坐起来,却忽然发现前后左右都围了仙陵弟子,自己躺在门口的地板上,和这群人大眼瞪小眼。   宫无岁吓了一跳:“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房间?”   难道柳恨剑终于忍不住了,要趁月黑风高夜,又在自己地盘上,打算对自己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   他一边想着,那几个仙陵弟子却面露难色,一人道:“公子见谅,我们也是听掌门吩咐。”   果真是他!宫无岁就知道柳恨剑心眼坏透了,咄咄逼人:“大半夜闯进清白少男的房间,谁知道你们仙陵有什么图谋?”   他说着说着就突然瞪大眼睛:“难不成你们想趁我睡着,打算先奸后杀?”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一派胡言!你以为仙陵是什么地方?还不给我起来!”   宫无岁干脆直接躺下了:“那你们大半夜闯进我房间干什么?”   他耍赖似地躺在地上,余光却看着那几个小弟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其中一人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解释,只道:“不管了……动手!”   宫无岁灵力被锁,只能任人鱼肉,被七手八脚地五花大绑起来,提粽子似地提出了房间!   他扯着嗓子开始哀嚎:“柳恨剑!你这个卑鄙小人!居然让你的弟子来毁我清誉!你好歹毒!”   嚎完又接着道:“沈奉君!有人在你的流风阙公然行淫|乱之事,你这个阙主不来管管吗?”   “你别叫了——”有人手忙脚乱地来捂他的嘴,却被他用头撞开,鸡飞狗跳好半天,只听前头“哗——”地一声,房门被人打开,宫无岁定眼一看,不是沈奉君是谁?   宫无岁立马道:“沈奉君!你快救我!你师兄想让这些弟子把我先奸后杀,你管不管?”   此言一出,沈奉君果然皱起眉头,几个仙陵弟子很有眼力见地把宫无岁拖到他房门口,恭恭敬敬道:“阙主。”   沈奉君看着这一片狼藉,神色莫名:“你们在干什么?”   一弟子道:“弟子是奉掌门之命,不敢违背。”   “师兄?他要干什么?”   几个弟子脸色红红白白片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沈奉君有些不耐烦:“有话便说。”   见他脸色不愉,一名年轻弟子终于破罐破摔道:“掌门师叔让我们把他绑起来扔您房里!”   沈奉君:“……”   宫无岁:“……”   “天色不早,我们先走了!”他说完还在宫无岁身上推了一把,把人退进沈奉君房间里,然后拽着一干师兄弟跑没了影。   宫无岁在地上滚了好半天才爬起来,看着那一群仙气飘飘的小弟子跟见了鬼似地发狠狂奔,脑子里也空白了一瞬,下意识抬眼去看沈奉君的脸色。   后者显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二人眼神对上,宫无岁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原来他想毁的不是我的清誉,是你的!”   沈奉君皱起眉:“何出此言?”   宫无岁道:“他悄悄把我送到你的房间,你那么品行高洁的人,突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一定会恼羞成怒把我灭口,到了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不仅喜欢男人,还把我先奸后杀,你阙主的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   要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可要毁掉阙主就必须毁掉他的一世英名,让他高洁的品行变得下流,让他多年的清白变得污浊。   沈奉君听他说得不着边际,沉默片刻才走过来替他松绑:“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我先替你松绑,待会送你回去。”   宫无岁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等沈奉君给他松完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先等等,我有要事和你说。”   他觉得有必要和沈奉君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柳恨剑夺走沈奉君的掌门之位,现在还想悄悄把自己送上他的床,显然是用心险恶,手段下流。   他疑神疑鬼地关上房门,朝着沈奉君招了招手,后者果然走了过来:“什么要事?”   宫无岁压低声音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认真听,每一句话都要相信我。”   沈奉君见他煞有介事,跟着点点头:“嗯。”   宫无岁道:“现在我在你房间,你师兄肯定以为我们打起来了,趁他放松,我们偷偷潜入恨剑阁要了他的命,夺回掌门之位,这样他就不能害你了。”   沈奉君张了张嘴,宫无岁已经拿起了桌上的佩剑,两眼放光:“到时候我先上,我锁住他的脖子,你趁机杀进来,咱们一起配合,一刀毙命。”   他说干就干,沈奉君赶紧把人拦住,皱着眉:“我为什么要杀他?”   宫无岁心说这人真是被蒙在鼓里,默默叹了口气,凑过去和他悄悄话。   “沈奉君,你师兄要害你。”    第8章   沈奉君不明白他如何得出这种结论,但还是耐心道:“师兄不至于此。”   “算了,”和失忆的人说不通,宫无岁打定了主意,说干就要干,取了沈奉君的佩剑就要出门:“我一个人也能杀。”沈奉君就在房里等着,明天仙陵的弟子自会来请他接任掌门。   他气势汹汹,谁知人还未到门边,就被一只手带了回来:“别去。”   沈奉君看他一会儿,发现这人心性跳脱顽劣,还阴晴不定,隐有无奈:“明日我自会找师兄说明,你先回房睡觉。”   “不行,再等就来不及了,”宫无岁转过脸,十分真诚,沈奉君却不让他走,二人僵持半天,那种仓促的,怪异的跳动又毫无预兆地在心口泛滥,他脸色抖变,险些连剑都握不住,站也站不稳。   沈奉君赶紧扶住他,伸手一探,却顿了顿:“你刚复元不久,身体虚亏,灵力不稳,需好好修养。”   宫无岁难受得出了一身冷汗,没骨头似地靠在沈奉君身上,淡淡的白梅香气传来,他下意识靠得更近些,心跳却诡异地平息不少。   好像贴着沈奉君的时候就会舒服点。   有了这种感应,他急于求证,立马转了个身,贴着人站好了:“你别动,让我抱一下。”   沈奉君浑身一僵,还来不及拒绝,宫无岁已经大大咧咧地抱了过来:“得罪了。”   他面对面贴过去抱了一会儿,抱完又松开,然后再抱过来,像是验证一般,来来回回,全然把沈奉君当木头摆弄,胸膛贴着胸膛时,他的心又忍不住狂跳起来,心绪起起伏伏,阴晴不定。   但可以肯定,他只要离沈奉君近一点,身上确实会舒服很多。   这是什么道理?   他皱着眉松开怀抱,正好对上沈奉君怔愣的目光,意识到太冒犯,不知道的以为自己在吃人家豆腐,赶紧实话实说:“沈奉君,我身体好像出问题了。”   沈奉君理了理被他蹭乱的衣袍,垂下眼:“什么问题?”   宫无岁道:“我心很乱,想抱你。”   沈奉君动作一顿。   宫无岁又道:“抱着你会舒服点。”   沈奉君继续沉默。   他深思熟虑一番,一把扶住沈奉君的肩膀,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柳恨剑:“你师兄好像给我下春|药了。”   他越想越觉合乎情理,沈奉君以前哪里听过这么多不知羞耻的直白话语,不由皱起眉:“不要胡说。”   宫无岁可没胡说:“那我为什么浑身不舒服,还忍不住想抱你?一定是他派我来玷污你,让你声名扫地,不然怎么解释他半夜将我送入你房间……”   他话未说完就被堵在喉咙里,沈奉君在他身上一碰,他整个人就像水一样软趴趴地瘫下来,连话都说不出。   他瞪大眼睛,沈奉君居然敢点他的穴!   他掏心掏肺帮他出主意,这人简直不识好歹!   沈奉君盯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心知柳恨剑做法是有不妥,但也不至于用这么下流的手段,必定自有缘故,但再任他胡说八道,不知道接下来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你在此休息,我去找师兄。”   他将宫无岁放在偏室,一边取了佩剑出门,宫无岁只能瞪眼看着房梁,听着他离开的声音,谁知还没走多久,沈奉君就去而复返。   他绕进偏室,见宫无岁还睁着眼,神色很不服气,忍不住多解释几句:“师兄有要事下山了,你先睡吧。”   但却没有给他解开穴道的意思,宫无岁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去,心中憋屈,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中自我宽慰一番,数着房梁睡着了。   谁知他睡到半夜,心脏又狂跳起来,那种刺心之痛总是毫无缘由,毫无预兆地出现,就像重生后留下的后症,可他被沈奉君点了穴,连开口都不能,只能硬捱这阵疼痛,等疼到意识都有些不清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   “宫然,醒醒,”他迷迷糊糊睁眼,却看到一张极俊美的脸,正慢慢给他输送灵力,他恍惚还以为是前世,张了张嘴,“沈奉君……”   居然能开口说话了。   “抱歉,是我照顾不周,”沈奉君见他有反应,松了口气,“你如何了?”   温暖的灵流涌进体内,宫然体内的剧痛也平息下来,他慢慢坐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总想靠过去,想和沈奉君离得再近一些。   察觉到身体的意图,他心却跟着沉下来,这情形已经不是被下春|药那么简单,柳恨剑一定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改造,让他离不开沈奉君,连住两间房都不行。   他能全须全尾的重生,绝决计不可能是天降好事,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沈奉君也察觉他方才的话不是虚言,宫无岁的身体像还没成长完全,需要随时补充灵力,但他未说什么,只是默默给他输完灵力。   宫无岁擦掉头上的冷汗,动作间,却察觉一道静谧的目光落在他脖颈间。   他微微一愣,想起什么,下意识将雪白的绷带往上提了提,遮住脖颈,这道可怖的伤口并未随着他身体痊愈而消失,反而永久留在他身上,像是在提醒他就算能重活,不堪过往也不能一笔勾销。   动作到一半,他又想起沈奉君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自己这样反显欲盖弥彰,于是又将绷带扯开,露出伤痕,迎着沈奉君的目光:“怎么,吓到了?”   “和一个屠人满门的疯子独处,挺别扭的吧?”他半真半假地玩笑,这时候又不见半点跳脱顽劣,反而硬邦邦的,神情戏谑,笑意刺人。   沈奉君对上他的眼神,却没回答,只是伸手将他脖颈间的绷带仔细裹好,将伤痕藏住:“你身体有恙,今夜我会守在这里。”   宫无岁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愣,就见沈奉君取了外袍回来穿好,在榻边坐下,手边还放了本书,是真打算守到天亮。   宫无岁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拳打在棉花上,被轻飘飘地弹回来,最后只翻了个身背对着沈奉君,底气不足道:“……随便你。”   沈奉君淡淡地“嗯”了一声:“睡吧。”   宫无岁不喜欢熄灯睡觉,沈奉君就借着烛光静静看书,静谧的偏室偶尔响起书页的声响,宫无岁一开始还心乱睡不着,后面不知怎么,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时,窗外天光大亮,沈奉君已不在原地,他前半夜睡得乱七八糟,又是做梦又是心痛的,后半夜却很安稳,他忍不住翻了个身,却直直从榻上滚了下来,发出“扑通”一声响。   他捂着半边屁股发呆,门外也响起敲门声:“公子,你醒了吗?”   声音稚嫩,年纪不大的模样,宫无岁心下莫名,但还是把人请进了屋:“进。”   房门被推开,进来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弟子,穿着仙陵门服,拿着洗漱用具和早食,相貌相似,只是一个生了对金瞳,另一个生了对银瞳,十分奇异。   “请公子洗漱,”小童把东西递给他。   让这么小的孩子伺候,宫无岁心中可过意不去,他结过东西自己来,一边问道:“沈奉君呢?”   那银瞳小弟子一听,眉头皱起来:“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阙主名诲?”   话才说完,就被金瞳小弟子打断,后者向宫无岁行了一礼,很有礼貌:“公子莫怪,师尊在授课,托弟子和公子说明。”   宫无岁一顿,这两个孩子居然是沈奉君的弟子,不由多看了几眼,在他们神花府,只有花妖精怪才会生出异瞳,这两个小弟子就算不是妖怪,也必不是凡人。   他昨夜心绪浮动,此刻睡了一觉心情大好,有什么不高兴也早抛之脑后,听说沈奉君在上课,不免新奇,赶紧洗漱完,吃完东西就跟着两个小弟子去找沈奉君。   没想到过了十年,沈奉君都当上师尊了,不过他那个性子,估计也是板着脸凶巴巴给学生上课,一点情面都不给,谁知他才到乐室外,就听见一阵刺耳的琴声,活像哪家死了父母,请班子来唱丧乐。   课室里学生都伸头看后头谈琴的弟子,忍俊不禁,但碍于上面还坐着个沈奉君,又不敢造次,只好忍着。   那走音的弟子越谈越错,心乱如麻,弹到最后已经全然忘记曲谱,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住弹完,伸手擦了擦额头,紧张地连后背都湿透了,两只眼睛盯着沈奉君,结结巴巴道:“阙主,弟…弟子弹完了。”   满室沉默,宫无岁却忍不住在堂外笑出了声,仙陵对弟子要求严格,除修炼外还要求六艺皆通,能把雅音弹成丧乐的也实在是个人才,只是苦了老师。   他笑得轻,其他弟子都没察觉,只有沈奉君微微抬了下眼,却并未说什么,只对那小弟子道:“其他人可以下课,你上前来,我单独教你。”   那弟子苦着脸如丧考妣上前坐好,其他人却未急着走,只等着沈奉君弹琴。   宫无岁总听兄长抚琴,却没听过沈奉君的,遂忍不住驻足细听,谁知琴音一响,却觉满室清然,高华悠远,如静水流深,全然不同于兄长。   宫照临总说什么人弹什么琴,宫照临性格温柔,琴声春风和煦,但沈奉君弹琴却只让人觉得这人是无边皓月,难以攀折,此刻秋风从廊外吹入,却吹不皱半片白衣,更衬得他如冷月一般。   怪不得沈奉君还有外号叫“仙陵不见月”,此情此景看来,却是半点没冤枉了他。   那小弟子刚开始被留堂还苦着脸,后面就只顾着美滋滋听曲了,连宫无岁身边的两个小童脸上都露出艳羡神往之态。   一曲终,沈奉君又道:“你按曲谱,再弹一遍。”   那小弟子的脸色又耷拉下来,恰此时,一道匆忙的人影忽然穿过回来,急匆匆找来。   “阙主不好了!掌门师尊出事了!”    第9章   打断课堂,必是要事,沈奉君只好屏退弟子,被留堂的小弟子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他站起来:“何事慌张?”   传话弟子道:“昨夜掌门和阙主回山不久,山下就传来密报,说桃花渡口有船只遭袭,掌门连夜带弟子下山查看却不慎受伤,还和一位受伤的医者吵了起来。”   “阙主你还是下去看看吧!”   宫无岁在门外听着却觉奇怪,桃花渡就在仙陵脚下,就算条疯狗来了也得夹着尾巴好好做狗,居然有人敢明目张胆挑事。   眼见沈奉君已经背起双剑准备出门,他往前一站:“我也去!”   沈奉君想起他身体仍有异常,离开自己怕是会出事,遂未阻止,只点了点头:“跟好我,别乱跑。”   二人御剑半刻,很快就来到事发渡口,宫无岁没有佩剑,只能和沈奉君挤一挤,才刚落地,却见两条游船,一大一小,一半船身已经沉入河中,柳恨剑半边衣袖破损,鲜血把衣袍都染红了,仙陵弟子围在他身后,脸色都不是很好。   看到沈奉君和宫无岁,他脸色更不好了:“你们来干什么?”   宫无岁莫名道:“不是你让弟子上来求援的吗?怎么我们好心来帮忙,你却是这幅不领情的嘴脸?”   柳恨剑一听,脸色果然更差,正要说话,却被沈奉君打断:“师兄,这里怎么了?”   柳恨剑冷笑一声:“你还有脸问。”   宫无岁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不远处坐着一位粉衫公子,眉眼稠丽,面容俊美,正苦大仇深地坐在地上,一条腿血淋淋的,却还有两个小厮在身边给他打扇,在这深秋时节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他慢悠悠抬眼,却直直对上了宫无岁,细细端详片刻,却是不认识的人,只好看向另一人。   见沈奉君眉心一点红,他又将目光移到他背后双剑之上,随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原来是阙主到了。”   “我在你们仙陵地界遭袭,谁知你们这位掌门不为我主持公道,反而胡搅蛮缠,我还以为名门正派都这样仗势欺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仙陵掌门本来不是应该传给阙主么,怎么如今却是湘君当家?”他这话说得半点不留情,简直是往柳恨剑心上捅刀子。   果不其然,柳恨剑听完脸色突然就变了,欺霜剑出鞘半寸,已然怒极:“楚自怜,注意你的言辞。”   宫无岁不知这个楚自怜是什么人物,却也听得出他在挑拨离间。不过仙陵掌门要传给沈奉君当年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柳恨剑横刀夺去,注定惹人非议,只是敢当着湘君的面说这种话的,除宫无岁外这人是独一份。   楚自怜腿受了伤,言语却十足戏谑:“我不过实话实说,而且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湘君只要轻轻一挥欺雪剑就能置我于死地,只要你们仙陵不要脸就行。”   沈奉君皱起眉道:“掌门之位听承师命,湘君继位名正言顺,再者这是仙陵家事,与公子无关。”   居然出口维护了柳恨剑,宫无岁不免意外,柳恨剑却仍是锁着眉,不大领情。   “好吧,看在阙主的份上,那就说点有关的,”他指了指河底的两艘沉船,“我带弟子到仙陵寻药,却在桃花渡口遭人暗算,连船都撞沉了,你们要如何解释?”   柳恨剑道:“谁知道不是你平常得罪人太多,别人要取你性命?你游船出了事就要找仙陵的麻烦,未免太强词夺理!”   宫无岁也道:“孰是孰非还未定论,公子沉了船就怪在仙陵头上,确实不妥。”   楚自怜看他一眼,忽然捂住胸口闷咳两声,摆出一副柔弱可欺之态:“你们仙陵仗着人多势众,与邪道为伍,殃及无辜,如今还要倒打一耙,欺凌我这种可怜医者!”   “姓楚的!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连累到仙陵名声,柳恨剑彻底黑下脸来。   宫无岁还以为他说的邪道是自己,谁知下一刻,楚自怜身边的小厮却将一具尸体拖到三人面前:“你们口口声声说清白,那这是什么?”   尸体衣袍被撕开,后肩上有一小片金乌图腾,宫无岁只一眼,便如遭雷击:“天命教……”   他话音刚落,其他人脸色也跟着变了。   “天命教十年前就被围剿殆尽,连护生寺都已被宫无岁灭门,天命教徒此后再无踪迹,如今出现在仙陵境内,你们要作何解释?”楚自怜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似的,宫无岁上前两步,直勾勾看着那片图腾,表情越来越古怪。   这片图腾曾经一度是修真界的噩梦,多少门派遭难,多少修士死去,只要提起名字,就足以让无数人变成惊弓之鸟,宫无岁当初拖着残躯杀人屠寺,就是为彻底断绝祸害,为什么他才重生,天命教也跟着现世?   到底是谁?到底还有谁没死绝?   那把丢失的天命笏,究竟落在了谁的手中?   他摩挲着指尖,久违的杀意又开始在心中泛滥:“的确是天命教众的图腾,你是怎么碰到他的?”   他话音刚落,却见不远处又慌慌张张行来一队修士,领头的还是个熟面孔,宫无岁只看了一眼就心道不好,现在跑也来不及,只能赶紧躲到沈奉君后面:“快快快,快帮我挡一挡!别让他认出我!”   沈奉君“嗯”了一声,配合地站在他身前,可不管怎么遮也只能挡住他半个身形,稍微一侧身就会被识破,眼看着人已经走近,宫无岁叹息一声:“算了!”   他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跳河游走,下一刻就被扯住衣袖:“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拦腰抱起来,像麻袋一样扛在了肩头:“你装作昏迷不醒。”   宫无岁呆愣一瞬,惊叹道:“你也太聪明了!”   “那你抱好我,”他伸手捂住脸,侧目时正对上柳恨剑诧异的神情,目光也如刀,他张了张嘴,半晌才低声吐出一句“不知廉耻”。   那队修士很快行来,宫无岁趴在沈奉君肩上偷偷竖起耳朵,却听来人声音温和有礼,一个一个地打招呼。   “湘君,阙主,好久不见了,不知这位粉衣公子是……”来的是张年轻面孔,一身简约青衣,丝毫不见张扬,身上也不曾佩剑,只手里有一串佛珠,十分好说话。   楚自怜没理他,只是自顾让小厮给他扇风,还慢悠悠喝了口茶。   被人忽视,来人也不恼,只是慢慢看向沈奉君身上的人,欲言又止。   “慕慈心?”柳恨剑也没想到来人是他,天武台离仙陵可有好一段距离,“家主远道而来,可有要事?”   慕慈心答:“我在慕家堡听说商船出了问题,所以连夜赶来,非是冒犯,望湘君见谅。”原来和楚自怜相撞的竟是慕家的船,柳恨剑眯了眯眼,更加头痛。   慕慈心解释完,一转头,果然看见河中央的大船沉得只剩个船头,仙陵弟子和船上的修士正在尽力抢救船上的物资,可惜这艘船上大半都是书本典籍和米粮,救上来也无济于事,他盯着沉船,面露忧色:“怎会如此?”   事已至此,只能尽量抢救,再从长计议,柳恨剑将事情经过简单说明,当年天命教为祸修真界,慕家堡也是受害门派之一,不必隐瞒。   楚自怜喝完了茶,终于有心情加入他们的谈话,指指地上的尸体:“我和弟子游船至此,这个人却忽然闯入,不由分说将我推入水中,若不是他修为不佳,湘君又及时赶到,本公子怕是要浮尸在此,英年早逝了。”   慕慈心听完果然面露难色:“天命教……那些恶徒已经销声匿迹十年,何故突然现世?”   他正说着,却听江面上的弟子突然大叫起来,有个落水的弟子在江水中扑腾,水中一片血影,柳恨剑眉头一皱,刚要上前,沈奉君已然先他一步,他先将宫无岁放到仙陵弟子船上,身形顷刻消失在面前,不过片刻,沈奉君已然拖着人出水,那扑腾的弟子下半身已然浑身是血。   宫无岁伸手接过伤员,一边盯着他血淋淋的下半身:“水里有东西!”   沈奉君“嗯”了一声,嘱咐仙陵弟子:“先回岸上。”   在江面打捞的船只慢慢散开,只剩下两条半沉不沉的游船,沈奉君御剑在上,隐约能看见江水之中有几道黑影游过,十分不祥,见江面的船已经启开,他再不犹豫,尘阳剑直直坠入江面。   江面陡然开始沸腾起来,随着嘶哑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没过多久,一具具苍白肿胀的尸体就慢慢浮了上来。   “竟有这么多,”柳恨剑皱起眉,昨夜他下水救楚自怜才被水鬼趁乱抓伤,杀死的水鬼已经连夜让弟子拿去焚烧,如今见水鬼一个个浮起来,眉头皱得更深,“这些恶心东西是怎么聚在一起的?”   仙陵清明之地,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派弟子下山清邪,以免平民遭难,照理来说是不可能有那么多水鬼聚集。   慕慈心也走上前来,叹了口气:“慕家堡和这位公子的船在江面相撞,也必定是这些东西作乱。”   眼看着十几具肿胀的尸体浮出水面,一股恶臭也扑面而来,柳恨剑皱着眉吩咐其他弟子:“吩咐渡口民船一律启开,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入江。”   柳恨剑和楚自怜受伤,慕慈心修为不济,水性又不好,几人只好在江边,吩咐弟子将水鬼的尸体勾上来,又过半刻,水鬼全数被消灭,沈奉君收回尘阳剑,回到岸边。   宫无岁替那受伤的仙陵小弟子看完伤,确认不会伤及性命,又顺手扯过纱布在脑袋上绕了几圈,只露出两个眼睛,确定没人能认出他,他才带着昏迷的小弟子回到岸上。   沈奉君和柳恨剑一回头看见他,虽神情复杂,却也没说什么,慕慈心站在柳恨剑身边,见到他的古怪模样,却像是一瞬间见了鬼。   “稚君?”    第10章   宫无岁僵在原地。   他和慕慈心也不过几面之缘,他还以为裹上头脸就可以瞒天过海,没想到一眼就被戳破身份。   慕慈心呆呆看着他,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宫无岁吸引,气氛有些许怪异,还是柳恨剑先开了口。   他瞥了眼宫无岁,解释道:“他被烧伤过,面容残损,所以才遮起来,宫无岁十年前就身死,人尽皆知,家主过虑了。”   宫无岁清了清嗓子,看了眼沈奉君:“我姓沈,是阙主的远亲。”   慕慈心又将宫无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将信将疑,半晌才收回目光:“抱歉,是我失礼……”   柳恨剑又道:“沉船一时打捞不上,不如家主随我上仙陵详谈,楚公子也可以住下疗伤。”   兹事体大,慕慈心没拒绝:“那就叨扰仙陵各位。”   他转头去安顿弟子,唯独楚自怜摆摆手:“我是医者,能照顾好自己,既然你们知晓来龙去脉,我也不便多留,仙陵的地气金贵,在下就不踏足了。”   柳恨剑蹙起眉,嘴角也沉下去,但好歹没再发怒,只道:“好走不送。”   楚自怜任由身边的弟子搀扶起来,“刷”地一声展开手里的折扇,一瘸一拐地走到柳恨剑面前,离得近了,连宫无岁都能闻见一股香风,和他本人一样招摇。   柳恨剑冷冷看着他:“你又要说什么?”   楚自怜摸着下巴:“其实你长得也不差。”   话音刚落,柳恨剑一掌直击过去,他却早有所料,拖着一条伤腿退到了沈奉君身边,继续打量。   半晌他又道:“不过还是阙主更得我心。”   他说完,伸手就要去碰沈奉君的脸,宫无岁眼皮一跳,立马挡在人身前:“那我呢,我如何?”   楚自怜的手顿在空中,抓起他的手看了看骨相,笑意狡黠:“可惜了,若面容未损,应当也是个美人。”   宫无岁被他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楚自怜收回手,吩咐身后弟子:“走吧。”   说罢就将天命教徒的尸体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无岁不解:“为什么不留他问个清楚?”   柳恨剑瞪他一眼,转头走了。   宫无岁莫名其妙,只好跟在沈奉君身边:“那位医者到底是什么人,你师兄这样不待见他?”   沈奉君道:“是当世一位极有名的圣手,据说医术极佳。”他不习惯背后议论他人,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然后呢?”见这两师兄弟都不愿多说,宫无岁更加困惑。   恰好慕慈心走过来,听见二人对话,好心道:“这位楚公子十分多情,钟爱美人,且还有个怪癖,他只给美人治病,不让丑人进门,且不收诊金,要让他们献身相报。”他不知借着行医的名目糟蹋了多少修真界的美男美女,名声很不好,但医术确实无人能出其右。   仙陵都是貌美仙男仙女,让楚自怜上山无异于引狼入室,宫无岁琢磨着楚自怜刚才的话,转头盯着沈奉君:“他刚才那样夸你,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他叮嘱道:“你以后小心点别受伤,不然真求到他面前,他不得将你吃干抹净才肯罢休?”   沈奉君皱起眉:“不要胡言。”   宫无岁就不说话了,仙陵一个两个都古板,前有他唱歌被骂下流,现在他好心被当胡言。   柳恨剑和慕慈心指挥着弟子清理江面和沉船,他身上还有禁枷,只好抄着手站在一边观望,沈奉君上前帮忙,却被柳恨剑骂了回来:“带着他滚上山去。”   柳恨剑脸色不好,看见沈奉君,脸色更差了:“回去再跟你算这笔账!”   掌门之命不可违,沈奉君看着他血淋淋的半只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应了声“是”,遂带着宫无岁回山。   宫无岁替沈奉君抱屈,明明是柳恨剑派人来通传,现在他反而不高兴了,不过他向来阴晴不定,琢磨不透也正常,二人在流风阙待到天黑,柳恨剑终于气势汹汹地来了。   他提着戒尺,一进门就如山雨欲来,脸色奇差:“人呢?”   沈奉君从书架后转出来:“掌门师兄。”   咣当——柳恨剑将手上的戒尺往地上一扔,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自己去戒堂领四十戒尺,上次六禅寺我已网开一面,这次你又不听劝告私自下山,你一再违抗命令,既然不听我的话,就让戒堂的长老好好教你。”   沈奉君没反驳,只是捡起戒尺,说了声“是”。   宫无岁看得一呆:“你有病是不是?凭什么又罚他?”   柳恨剑看他一眼,却未回答,只是转头看着沈奉君,眉眼阴郁:“还不快滚?”   沈奉君被戒堂弟子带出正殿领罚,宫无岁刚要追上去,柳恨剑却一拂袖,关上了门。   “天命笏在哪儿?”   宫无岁一怔:“……我不知道。”   柳恨剑倒吸一口气:“当年天命教主喻求瑕身死,她把天命笏和她弟弟喻平安都托付给你照顾,你杀死喻平安后天命笏也下落不明,你会不知道它在哪儿?”   天命笏是天命教的信物,得天命笏者可继位教主,当年宫无岁被各大门派围杀,盖因他们以为天命笏在他手上。   可宫无岁误杀喻平安时,已然神志不清,浑不记事,确实不知道失落何处:“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柳恨剑冷笑一声,“我倒知道。”   “你昨夜才上山,今早天命教的人就到桃花渡作乱,先是袭击楚自怜,又把慕家的人引来,还假传我的命令引你和沈奉君下山,你以为慕慈心没认出你的身份吗?你信不信再过两天,各大门派的人就会到仙陵找我要人?”   宫无岁才重生两天,就惹出了这么多乱子,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不应该和这个人沾上半分。   宫无岁道:“那不是更能证明天命笏不在我手中?我若有心作乱,当年被灭门的就不是护生寺,而是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   柳恨剑像是从未听过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愣在原地,半晌才道:“宫无岁,我看你是疯了魔。”   宫无岁微微一笑:“不是我疯了,是你们。你们明知我身负恶骨,天生大逆不道,到哪里都会闯祸,却还是费尽心机让我复生。如今天命笏失踪,纵然我活过来也找不到任何线索,还白白给仙陵惹一身晦气,你这又是何必?”   他笃定自己复生一事和柳恨剑相干,可他想不通缘由,他和柳恨剑非亲非故,有仇有怨,他当年自刎死得那么惨,足够大快人心,这些人还有什么不满?   除了天命笏,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柳恨剑静静听他辩驳,半晌才露出了那种熟悉的,让人厌恶的冷笑声:“你以为我那么想要你活吗?”   宫无岁早就习惯这人说话夹枪带棒,按理说不会觉得不舒服,可这次不一样,那种嘲讽的语气和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要穿透宫无岁,将他的手脚钉住,肆意嘲笑。   宫无岁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柳恨剑反问他:“你觉得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宫无岁没说话。   柳恨剑看着他懵然不知的神情,又想起六禅寺那夜大雨中沈奉君灰败的神情。   沈奉君为了这个人,甘愿放弃掌门之位,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他。   可结果呢?宫无岁宁愿相信是他这个阴险善妒的师兄下的手,也没有怀疑为什么沈奉君当夜为什么会出现在六禅寺,为什么失忆。   再相逢时却已相见不相识,如同陌生人般的交锋,何等讽刺。   天下所有人里,柳恨剑最恨沈奉君,恨他人人瞩目,恨他总是抢自己的风头,恨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总是夸赞阙主当世无双,又遗憾湘君一时瑜亮。   就连他继位仙陵掌门,那些人都觉得是阴谋诡计。   可如今看这二人的惨状,柳恨剑却久违地觉得痛快,他那个人人夸赞,天之骄子的师弟,为了一个与他形同陌路的人,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人怎么能可笑到这种地步?”可笑到除了他柳恨剑,没有第二人知晓真相。   他忽然就懒得生气了,和犟种讲道理是没必要的,他只是阴阳怪气地“哈”了一声,转头就走:“这两天再敢违抗我的命令离开流风阙,我就打断你们两个人的腿。”   宫无岁打断他:“慢着,你先把话说清楚。”这人闯进来耍了趟威风,又什么都不说就走,简直莫名其妙。   柳恨剑瞥他一眼:“说什么?”   宫无岁:“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柳恨剑慢悠悠道:“事情都发生了,何必问为什么。”   “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一句,你气血虚亏,只能靠沈奉君为你输送灵力调息,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治好,要是你敢丢下沈奉君偷偷摸摸下山,不出半日你就会心悸而死,再过半日沈奉君也会被你连累殒命。”   “反正都是我讨厌的人,你们一起下黄泉,我还清净。”   宫无岁一听,那些猜测好像被证实:“你果然想害他……柳恨剑,你现在连演都不演了?”   “那又怎样?”柳恨剑微微一笑,“你还是留点力气去戒堂看看那位天之骄子,他要是被打死了,你也活不长。”   “还有,以后见到我要尊称掌门,我若不高兴,你们两都要乖乖滚下山去。”    第11章   柳恨剑趾高气扬闯进流风阙,又趾高气扬地走了,宫无岁如今寄人篱下,又被仙陵抓着把柄,只能瞪着眼睛看他离开,瞥见门外有两个一本正经的小弟子,他灵机一动,招了招手:“诶,乖徒儿们,过来!”   沈奉君不在,流风阙都是交给两个小徒弟看守,宫无岁白天无事和他们聊过天,这对长着异瞳的小弟子果真是沈奉君亲传,虽然年幼,但在仙陵辈分还挺大,金瞳的是文童,知书达理,性格稳重,银瞳的是武童,舞刀弄剑,不爱读书。   见他言语轻浮,武童果然皱起眉,凶巴巴的:“不许乱叫,谁是你的徒儿?”   宫无岁只好道:“好好好,小仙君们,这样可以了吧?”   武童撇撇嘴:“这还差不多……你有什么事?”   宫无岁道:“仙陵的戒堂在哪儿,带我去呗。”   武童睁大眼睛:“戒堂是惩罚弟子的地方,外人是不能进的。”   宫无岁抱着手:“我都跟你们师尊住一间房了,还算外人吗?”   武童狐疑地看着他:“你少在自己脸上贴金。”   宫无岁循循善诱:“而且我要是不去,你们师尊不知道会被那个蛮不讲理的掌门折磨成什么样,这么大的事,你们作为阙主的好徒弟,不会就这么袖手旁观吧?”   武童果然被他说动了,文童走上前来,道:“公子顺着流风阙后的小路往西,走到尽头就是。”   他指了路,却没有要带路的意思,宫无岁心说这小孩真聪明,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   说完就像阵风似地消失在原地,一路顺着幽径直行,果然在尽头处看见戒堂,堂中围了好几个白胡子老头,表情为难,中间跪着个沈奉君。   他跪得板正,腰背挺直,和六禅寺穿着喜服那夜别无二致。   “凡仙陵弟子,不得轻忽言行,你受教否?”   沈奉君道:“弟子受教。”   啪——戒尺打在沈奉君肩背,把宫无岁看得眼皮一跳。   戒堂的长老举着戒律一条条念,念过一条,就打沈奉君一戒尺。   宫无岁赶来之前,沈奉君已经挨了二十戒尺。   还剩二十。   几个长老约莫也没想到阙主会大半夜被罚,但仙陵门规一视同仁,敢有违者,就算是掌门也必须受罚,与普通弟子同罪。   宫无岁早知仙陵门规森严,但百闻不如一见,他小时候捣蛋被母亲抽两下都疼得爬不起来,硬邦邦的戒尺落在身上肯定更疼。   “等等——”他闪身窜进戒堂,一身夺目红衣与此地格格不入,张扬至极,一看就不是仙陵弟子,众人只好停手看他。   “你是何人?”   沈奉君见他出现,也有些意外。   宫无岁恭敬道:“我是阙主的朋友,在仙陵暂住,冒昧打扰。”   在别人的地盘不能太张狂,他只好道:“阙主虽然两次违抗掌门之命,但第一次是为救六禅寺无辜僧众,第二次是担忧湘君安危才下山相助,还请各位长老网开一面,降低惩罚,打二十下足够了吧。”   几位长老听完果然面面相觑,虽然阙主带着戒尺来领罚,但却没有说明缘由,且他无异议,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如今听宫无岁说清缘由,也觉得四十戒尺罚得太重了些。   谁知他们还未说话,沈奉君却先开口了:“偷看掌门书信,擅自离山,是我之过。”   “违背掌门命令下山,明知故犯,也是我之过。”   “继续打。”   “什么?”宫无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倔的人?帮他求情都不领情?   宫无岁气汹汹地走到他面前:“你就这么听柳恨剑的话,让你受罚你就受罚,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沈奉君垂下眼:“门规如此,与师兄无关。”   宫无岁“哈哈”一笑:“我怎么不知道有哪条门规是要求弟子见死不救的?你错哪儿了?”   沈奉君道:“六禅寺除鬼是公事,我擅自离山是私情,以公徇私是大过。”   宫无岁一愣:“什么私情?”   沈奉君却不说了,只同几位长老道:“继续打。”   宫无岁还是看着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什么私情?”   眼看着戒尺又要落下,沈奉君什么都不肯说,宫无岁忍无可忍,只好往沈奉君身边一跪:“就算要罚,那也应该罚我,我才是闯祸的人,他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你算什么?”   他直挺挺地跪下,拍拍胸脯:“剩下的二十戒尺我来!”   仙陵还从未有过这种仙陵,受罚到一半让另一人代替的,几位长老不好下手,只能等沈奉君开口。   “不要闹,”沈奉君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宫无岁莫名其妙:“我哪里闹……”   话音未落,沈奉君忽然伸出手,有点生硬地在他后背拍了拍:“你身体尚未恢复,回去罢。”   宫无岁呆住了。   这是干什么?把他当三岁小孩吗?还是仙陵的特殊礼节?   正要说话,却发现张不开嘴,四肢也软绵绵的没力气。   沈奉君又点了他的穴。   这个沈奉君!   他被弟子拖到一边,眼睁睁看着戒堂长老一条条念戒律,沈奉君低头受教,生生挨下了剩下二十戒尺。   待到明月高悬时,沈奉君的惩罚终于结束,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站起来,一边拂净衣袖。   他带着宫无岁往流风阙走,一边解开他的穴位。   宫无岁憋屈了半天,正要发作,转眼却瞥到后者苍白的神情,面庞白得像要化作透明一般,眉心那一点红却显得刺目。   沈奉君容貌肖似其母,宫无岁很小的时候听母亲提起过,说沈母是个修真界扬名的美人,当年低调嫁给沈父,且不苟言笑,因为晕船,所以每每下山都是沈父陪她走路,又常以帷幕遮面,久而久之,众人只以为她清高不近人,沈父一厢情愿。   可后来沈父亡故,她带着亡夫的佩剑独自杀上魔峰,浴血三日,最后与仇人同归于尽,何其惨烈。   经年沉默的人,结局的却这般惨烈,宫无岁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是看见沈奉君如今这幅样子,就想起过往,想起修真界传闻。   像沈奉君这样的人,约莫除了他真心在意的,其他人再怎么费劲也入不了他的眼,进不了他的心,就算宫无岁今晚制止了他受罚,明天他又提着戒尺过来,说不定还要让长老多打二十下谢罪。   他认定了想做的事,别人不管做什么都拦不住。   想通这一层,他没再说什么,沉默下来,和沈奉君并行。   谁知他没说话,沈奉君却先开口了:“刚才点你的穴是情急。”   宫无岁无所谓地摊手:“我戴着禁枷,就是你们仙陵的俘虏,你们想对我做什么都行,被点个穴也没什么。”   虎落平阳被犬欺,而且他还得靠沈奉君续命的,吃两下瘪也没什么,谁让他生前天天捉弄沈奉君,现在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也是应该。   沈奉君顿了顿没说话,宫无岁抱着手往前走,却没注意到沈奉君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走出好大一截才回过头,却发现沈奉君站在原地,一身白衣在月影下更显静谧,简直如石像一般。   他不明所以,却听沈奉君道:“……你生气了?”   宫无岁一呆,反驳道:“你哪只眼睛见到我生气了?”   沈奉君就不说话了,慢慢上前来,又和他并排:“感觉。”   宫无岁:“那你感觉错了。”   沈奉君又沉默下来。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流风阙,热水和一应洗漱用具已经准备好,两个小徒弟却不在,估计是害怕受罚,早早躲开了。   宫无岁瞥一眼沈奉君,想起他才被打了四十戒尺,背后估计惨不忍睹,于是大发慈悲道:“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他跑到一边翻箱倒柜,看看有没有灵验的伤药,沈奉君却还是呆呆站在原地,神情古怪。   宫无岁提着伤药走过来,挑起眉:“……沈奉君?”   沈奉君慢慢回过神,说出来的话却让宫无岁险些摔了药。   “你当初在六禅寺外的山亭外说你我曾有恩怨,那是什么?”   怎么突然提这个?   他表情认真,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宫无岁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师尊孟知还受我连累而死,这难道不是恩怨?”   沈奉君却道:“那是你和仙陵的恩怨,并非你我。”何况孟知还身死,宫无岁并非罪魁祸首。   前事他早已记不清,但朝夕相处几日,他还是能察觉异常,故有此问。   宫无岁一时百感交集:“既然忘了又何必想起来,反正都是些……不好的事。”   要是想起来,沈奉君说不定要当场抽出双剑把自己剁成肉酱。   沈奉君道:“那你今夜何故生气?”   他言语步步紧逼,宫无岁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道:“因为我心虚。”   沈奉君没说话,等他继续。   宫无岁勉强露出个笑容,耍赖道:“因为我死前欠了你很多债,还没还清就死了,我怕你见面就砍死我,可以了吧?”   沈奉君将信将疑:“很多?”   宫无岁:“……很多。”   沈奉君“哦”了一声,似乎没想到只是欠债没还钱:“银钱而已,不必还了,我也不会砍死你。”   宫无岁:“……”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虽说欠债还钱,但人情债最难还,过了十年更难。   他一时有口难言,又不能把真相宣之于口,脸色忽白忽红,沈奉君以为他又不舒服,正打算上前给他输灵力,却被一把推开。   宫无岁只是下意识动作,不过轻轻用力,谁知沈奉君竟像是中了极招似的,踉跄后退两步,直直撞在书架上,他这才想起这人身上还有伤,脸色一变,冲过去:“你没事吧?”   谁让沈奉君装得云淡风轻,宫无岁都忘了这事,如今后知后觉,才发现沈奉君快连站都站不稳了,宫无岁不敢抱他,只能小心翼翼,面对面架着人。   “……没事。”   话应刚落,宫无岁肩膀上一重,沈奉君靠在他身上晕过去了。    第12章   沈奉君脑袋靠着他肩膀,淡雅香气萦绕在鼻尖,宫无岁愣神片刻,抓着他两条胳膊把人拖到床边,脸朝下背朝上摆好,又到外面一阵翻箱倒柜,带着堆伤药回来。   正打算上药,他又想到仙陵那些矫情的门规,一时踌躇,但转头又想:“沈奉君都伤成这样了还管什么门规,反正以前就看过,现在看了也无妨。”   遂再不犹豫,解了沈奉君腰带,拽着他的后领,剥荔枝一样把沈奉君后背的衣服给剥下来   好不容易脱了衣服,宫无岁定睛一看,却倒吸一口凉气。   从肩膀到后腰,密集交错的红痕,十分骇人,长老恪尽职守,这四十戒尺一点都没放水,愣是把沈奉君背上打得一块好地儿都没有。   更让他意外的是,在伤疤下,居然还有一片牡丹文身,几乎布满了沈奉君的整个左肩,艳丽无比,栩栩如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仙陵弟子清修济世,平日里连衣服都不穿太花哨的,沈奉君一天穿着件仙气飘飘的白衣到处跑,怎么背上会有这么一大片艳丽的牡丹?   当年他剥沈奉君衣裳的时候里面可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十年未见,莫非沈奉君转性了不成?   宫无岁看得都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拍脑袋,这人刚疼晕过去,自己纠结什么牡丹不牡丹,赶紧去取了热水,将伤药溶在水中,用热毛巾敷在伤处。   来来回回半个时辰,等取下毛巾,沈奉君后背更红了,简直像受了宫无岁的折磨,他看得龇牙咧嘴,把凉冰冰的药膏一股脑倒在他背上,推拿似的给他涂抹。   “能被我伺候两次的人可不多,你运气倒好,”他嘀嘀咕咕地涂完,一处都不放过,那股梅香已经变成了药味,眼见人都快入味了,他才终于罢休,扯过榻上的薄被,把伤员给盖起来。   等收拾好东西抬头一看,竟已是丑时,如今沈奉君疼晕过去,宫无岁要是突发心悸怕是不好,为了小命要紧,宫无岁还是跑到偏室把被子和凉席抱过来,铺在沈奉君榻边,点着灯,一点都不讲究地睡了。   夜里他睡不安稳,迷迷糊糊醒过两次,睁开眼却看见沈奉君的衣袖从榻上垂下来,他盯着看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等再醒时,已然日上三竿。   轩窗外,日光透进来,有些晃眼,宫无岁甩甩脑袋,下意识抬头去看沈奉君的床榻,一转身却发现了异样。   他没睡在地上,反而睡在沈奉君榻上,连衣服都没脱,翻身坐起来,身边却早已空无一人。   沈奉君呢?他昨天才疼晕过去,今天怎么醒得比自己还快?   他正想着,却听见开门声,紧接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就转了进来:“醒了?”   宫无岁道:“你去哪了?”   “沐浴,”沈奉君换了身干净衣裳,衣袖上还绣着白梅,头发虽已束起,发尾却带着一点潮气,眉心那一点红也像是被洗过似的,越发显得这人意态高华,遥不可及,谁又会想到他昨晚疼晕过去,还被宫无岁扒光了好一通推拿。   宫无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怎么眼前忽然闪过那片艳丽的牡丹来,看见沈奉君这幅仙气飘飘的模样还有点别扭,只好道:“……你伤怎么样了?”   沈奉君不知想到什么,迟疑道:“还好,多谢你。”   “那就好。”   他睡相不好,衣服被子都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也翘着,沈奉君房间里本来整整齐齐,被宫无岁住了两天就跟进贼了一样,药瓶和竹席也乱摆,好在沈奉君心胸宽广,一点也不和他计较,只是站在一边默默收拾东西。   等宫无岁穿戴洗完,房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宫无岁一拉开门,就见两个小弟子端着食物站在门口:“请公子和师尊用膳。”   宫无岁垂眼一看,脸色耷拉下来,沈奉君受了伤,确实要吃清淡些,可他却吃不习惯,暗戳戳道:“我和沈奉君在这单独吃吗?”   文童解释道:“除了门派会客和大宴,师尊的饭食都是在流风阙单独吃的,只有弟子才需要自行去膳堂用膳。”   他正想说那不如我也去膳堂自己吃,又想起柳恨剑昨晚说的那些话,慕慈心带着弟子在仙陵,要是碰见了确实不好,思来想去,还是接过食物,贱兮兮地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好徒儿,多谢你们。”   武童头发都被摸乱了,后退几步,看着宫无岁这幅招猫逗狗的闲散神态,不理解师尊怎么受得了他,气哼哼道:“你这般轻浮,师尊居然没把你赶出来。”   宫无岁“嘿嘿”一笑,逗他:“你师尊可喜欢了,哪里舍得赶我走?”   “你——”武童瞪他一眼,“不知羞。”   说完抓着文童转身就走,宫无岁逗完了小孩开心,回来的时候神清气爽的,刚一坐下,就听沈奉君道:“吃不惯饭菜?”   宫无岁“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沈奉君道:“仙陵饮食清淡,我的饭食和膳堂是一样的。”   言外之意就是去膳堂也没用,宫无岁没想到这人居然听见了自己的话,那自己刚才那么逗小孩儿,沈奉君是不是也听见了?   他偷偷去看沈奉君的神色,发现这人面上不显,只是端端正正在桌边落座,食不言寝不语。   宫无岁也端起碗,扒拉了两口,食之无味。柳恨剑说他至少这个月都得和沈奉君待在一起,那不就是要在仙陵呆一个月?   这清汤寡水的日子要怎么过?   沈奉君看他怏怏不乐,知道他不习惯,只好道:“喜欢吃什么,可以把字条写给我。”   宫无岁立马两眼放光:“怎么,你要给我开小灶?”   沈奉君似乎觉得“开小灶”这个说法有点不妥,但也没反驳,只“嗯”了一声。   宫无岁听他这么说,顿时心中一片安慰,连吃饭也有劲了。   他把想吃的东西写好,到了傍晚,膳堂的厨子果然提着三层大食盒亲自过来了,都是宫无岁爱吃的,打开食盒就是红彤彤一片辣椒,香味能传很远。   沈奉君不吃辣,还爱干净,宫无岁和他住一块,怕带进房间里他不喜欢,就盘腿坐在廊下吃,反正只要肚子吃饱了在哪吃不是吃,沈奉君回来时,就见一道红影孤零零坐在廊下,不由停下脚步:“为何不进去?”   宫无岁把食物咽下去,擦擦嘴巴:“……外面凉快。”   “嗯,”沈奉君就没再说什么,最近天命教徒重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慕家的商船又遭了殃,柳恨剑千叮万嘱让他待在流风阙少出去惹事,宫无岁百无聊赖,不是睡觉就是盯着那把从六禅寺带出来的拂尘发呆。   宫无岁吃完了饭,心情大好,洗完澡回来又在房间里绕来绕去,他想起沈奉君后背的伤痕,还是放心不下,见沈奉君在看书,“咳”了一声,抓着伤药踱过去:“我来帮你涂药。”   沈奉君想起今早醒来时的情形,下意识道:“已经无碍了。”   宫无岁挑眉:“你昨晚也说‘没事’。”   沈奉君没说话,宫无岁又道:“你强忍着不肯敷药,是不是担心别人发现你在身上纹了一大片牡丹?放心我嘴很严的,这件事悄悄的,我不告诉任何人。”   “不是,”沈奉君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再未多言,宫无岁知道他是犟种,铁了心要给他上药,到最后沈奉君只能退步:“好罢。”   他褪下衣裳,那些交错的长痕和牡丹花就再次显露出来,宫无岁凑近一看,戒尺的伤痕果真消散了不少,看来伤药还是有点用处的,他又把沈奉君抹出一身药味,等碰到那些牡丹花时,他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些牡丹……是你自己刺的?”   沈奉君道:“是一种异术。”   宫无岁又碰了碰:“疼吗?”   不疼,倒是很痒,沈奉君摇摇头,拉起衣服。   宫无岁很自觉地移开目光,虽然沈奉君成长了,也更稳重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被扒了衣服就气得吐血的沈奉君,但肯定还是不习惯被人看着,他转头盯着窗外,却见远处树影摇曳,一道漆黑的人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乎和树影融为一体,难以察觉。   宫无岁皱起眉:“……那是谁?”   沈奉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也察觉不对,谁知下一刻,人影动了动,面前陡然亮起一道冷芒,宫无岁瞳孔一缩,二话不说就抽过尘阳剑,剑光涌动一刻,飞来的暗箭被他劈成两半,而那道黑影已经消失不见。   “好大的胆子,敢对流风阙下手,也不看看里面住着谁。”   他持剑欲出,却被沈奉拦下:“你在此地,以免调虎离山。”   宫无岁心知自己身份特殊,也没反对,只道:“你小心。”   沈奉君“嗯”了一声,转瞬消失不见,宫无岁关上门窗等沈奉君回来,谁知不到片刻,大门又被人敲响。   宫无岁有些狐疑地眯起眼:“是谁?”   门外的人朗声道:“在下慕慈心,请公子一见。”    第13章   还真是调虎离山。   只不过这人胆子够大,居然敢到沈奉君门口叫板,想必真如柳恨剑所说,不仅识破他的身份,还铁了心要见自己一面。   人家都找上门了,再躲着不合适,何况他与此人终究有点旧交情,遂一把拉开房门,果然见门外站着个青衣人,手上戴着佛珠,气质沉静,也好说话的样子。   甫一见门内人面貌,那人怔道:“果然是你……”   “你眼力倒好,”宫无岁笑笑,“十年未见,你竟已是慕家家主了。”   慕慈心苦笑道:“若非家门遭难……我又怎么当得上家主,无岁公子抬举我了。”   这倒是实话,慕家堡门风刚烈,尊卑分明,慕慈心生母早逝,又是庶出,且性情怯懦,于修道练武之上没什么天赋,不受他父亲重视。加之又有两个天赋异禀的长兄长姐,故而备受排挤,早早就被送进佛寺带发修行。   只是如今慕家满门只剩下慕慈心,重振家门的重担只能落在他身上,也算造化弄人。   宫无岁开门见山:“家主找我何事?”   慕慈心见他防备心甚重,却道:“当年文会宴结缘,无岁公子慷慨解围,后又诸多援手,慈心感激不尽,铭记多年,公子不必担忧我会将你身份戳破。”   “慕家与仙陵素来相交,我此来只为见故人,别无他意。”   他态度谦卑,宫无岁也挑不出什么刺,只道:“往事已矣,何必挂怀,只是你设法引走阙主,今晚怕是要大闹一场。”   “其实……”慕慈心说着,边上前一步,谁知还未开口,长剑已贴上他的喉咙。   剑主人的声音和剑刃一样冷:“止步。”   “砰——”昏迷的人影被随手扔在地上,定睛一看还穿着慕家的门服,沈奉君不知道在暗处呆了多久,一见慕慈心有所动作就出了剑。   慕慈心苦笑:“其实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他本就没抱希望能拖住阙主,只是想引宫无岁出门相见而已:“是我失礼,请阙主见谅。”   沈奉君:“何必多此一举。”   慕慈心道:“我也想光明正大拜访,只是阙主将无岁公子藏得太严,我在阙外徘徊几日都不得见,只能想这种办法了。”   沈奉君未答话,只是看向宫无岁:“你可要与他叙旧?”   宫无岁想了想,点头。   “嗯,”沈奉君没反对,只收了剑,自顾自回到房中,倒是有点不太想搭理慕慈心的意思。   沈奉君虽处事冷淡,但为人礼貌,不至于目下无尘,宫无岁猜到他有点不高兴的原因,却未说明。   他随慕慈心来到院中,此刻大片白梅树落了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宫无岁一抬眼就能看到明窗边立着的沉默身影。   慕慈心自然也看见了,宫无岁尴尬地“哈哈”两声:“他可能怕我逃跑。”   “我明白,”慕慈心十分善解人意,“当年文会宴之事,终究是慕家对不住阙主,他不想见我也是应当。”   其实沈奉君和慕慈心也是旧相识,昔年神花府文会宴,少年英才齐聚,意气风发的年纪,又都给宫照临面子,所以年轻一辈的仙门子弟都互相认识。只不过宴会中途出了场闹剧,慕家堡的人把还未弱冠的沈奉君骗上决斗台,逼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强买强卖。   此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一度作为仙门逸闻,口耳相传,只是沈奉君脸皮薄,当场气得离席,此后再不和慕家往来。   若非如今是慕慈心当家主,多番示好打点,仙陵恐怕不会让慕家的人踏半步,慕慈心又半夜闯进流风阙,沈奉君不想和他说话已是修养极好。   回忆往昔,二人皆是各怀心思,宫无岁拍拍慕慈心的肩膀,道:“我如今在仙陵,耳目不便,还要找你打听消息。”   他便问了他自刎后发生的事。   慕慈心知道他想问什么,道:“当日天雷将护生寺的金殿劈开,众人见如来流泪,凑近观望时,金身却突然碎开,露出了另一座女人的金像。”   宫无岁猜到什么:“……是喻求瑕?”   慕慈心点头:“是,他们把天命教主的金像藏在佛像中,让她替代佛祖接受香火供奉,护生寺大大小小一共有三十六樽佛像,无一不是空心佛,内里供奉的都是天命教主和教徒……这群恶徒,窃神取天,实在荒唐至极。”   “后来仙门修士意识到你非是恶徒,却被活活逼死,只好让仙陵将你的尸身收敛安葬……当时我不在场,具体的也不太清楚,只是天命笏失踪多年,仙门已成惊弓之鸟,你复生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千万当心。”   踏句句恳切,宫无岁难免动容,只好道:“多谢你。”   二人又说了些别的,眼看着时间差不多,慕慈心瞥一眼他身后,微微一笑:“那今晚就到这儿吧,深夜叨扰确实不便,再聊下去阙主怕是要不高兴了……告辞。”   宫无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明窗边那道身影仍旧一动不动,连位置都不曾改,只好再次道:“多谢。”   送走了人,他琢磨着慕慈心刚才的话,一边回房,见沈奉君在桌边翻书,忍不住凑过去:“诶,当年我自刎之后,你和你师兄把我葬哪儿了?”   话音刚落,却察觉一阵久违的刺痛漫上心口,短暂,转瞬即逝,他甚至从这阵心悸中察觉到一点悲哀。   这种悲哀包裹着他,很陌生,却也有迹可循,就像他的情绪偶尔会换成别人的,别人伤心喜悦,他也能体会,却说不出缘由。   第一次是红莲洞苏醒,他心脏踌躇,却仿佛察觉到某个人茫然又雀跃;后来在六禅寺水榭中,他掉进沈奉君怀里,明明脑子一片空白,心却跳得很快,跟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似的。   现在又是莫名其妙心痛。   为什么?柳恨剑到底拿他这具身体做了什么?   他越想越想不通,表情也怪怪的,很想弄清缘由,沈奉君却摇头:“我记不清了。”   宫无岁一愣。   “我数年前发过一场怪病,醒来后便记忆缺损。”   宫无岁没想到他失忆居然这个原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显然回忆过往其实对谁都不是什么好事,他只好摆摆手:“不记得也好,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办法总比困难多,实在不行他就把柳恨剑绑起来严刑逼供,不信他不说实话。   谁知他话音刚落,心脏又抽了一下,还是那种淡淡的悲哀,他抬手捂住心口,沈奉君也注意到不对:“又发作了?”   “嗯,”他点点头,随即又恶狠狠道,“这个柳恨剑,只会用这种手段……他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沈奉君伸手给他输灵力却被挡了回来,宫无岁拦住他:“别别别……你现在是伤号,不要伤上加伤了,你离我近点,给我沾一下你身上的味道就行。”虽然有损阙主清白的形象,但小命要紧,宫无岁还是决定委屈一下沈奉君。   他轻浮惯了,又口无遮拦,更不害臊,但沈奉君不习惯与人亲近,闻言只是往前挪了两步。   宫无岁一抬眼就对上沈奉君的目光,连带着他也跟着不自在起来,转移话题道:“你失去记忆……还会想起来吗?”   “不知,”沈奉君摇摇头,他对失忆一事不多在意,反而更在意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只道:“天色不早,你到偏室休息。”   宫无岁这几天不是吃就是睡,现在哪里睡得着:“子时都没到,我们再聊聊天吧。”   沈奉君坚持道:“必须睡。”   宫无岁道:“好吧,那我半夜又心悸了怎么办?”   沈奉君道:“我守着你。”   “那怎么行!”沈奉君才挨了一顿打,正是需要恢复元气的时候,怎么能再守着自己不睡觉,宫无岁想了想,道:“不然我还是在你旁边打地铺?这样你能照应我,我也能照应你。”   不待沈奉君反对,他已经去偏室卷了被子凉席过来,在沈奉君榻下一铺,褪了衣服解了头发,大大咧咧地躺下了。   沈奉君仍觉不妥,宫无岁看他表情就知在想什么,催道:“快点,再不睡子时都要过了。”   沈奉君看了眼床榻:“……你上去睡,我在下面。”   宫无岁没理他,自顾自闭上眼,佯装睡熟,沈奉君见他不动,只能熄灭烛火,也上榻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流风阙的大门就被人拍响,宫无岁梦中惊醒,睁开眼,沈奉君已放下手中纸笔去开门,想必是早早就起床了。   他竖着耳朵偷听,门外弟子道:“阙主,各大门派的人听到风声,已在山门处聚集,说要见无岁公子一面,掌门师尊让我请您过去一趟。”   沈奉君听罢,回房取出佩剑,却见宫无岁已穿戴整齐,一边抓起床头的拂尘,笑眯眯道:“我也去。”   只是情势复杂,他不好抛头露面,他取过桌边的白纸,写写画画半天,画出一张乱糟糟的鬼画符,然后伸出手:“借我点灵力。”   他戴着禁枷,难以施展,等沈奉君借来的灵力一注入,那张鬼画符飞起来,贴到宫无岁背上,大功告成,宫无岁拍拍手:“搞定,我们走吧!”   沈奉君盯着他看一会儿,没察觉任何异常,不明所以:“这是何故?”   宫无岁道:“这是灵花术,其实也是种障眼法,贴上符咒别人就看不到我的本来面貌,他们喜欢什么样,我就会变成什么样。”   男人见了他以为是女人,女人见了他以为是男人,看到什么全凭想象。   他又道:“所以现在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他还挺好奇沈奉君喜欢什么样的,说不定也是那种冷冰冰遥不可及的仙女,两个人都靠喝露水活着。   沈奉君盯着他看了半天,半晌才收回目光:“并无变化。”   “啊?”宫无岁一愣,以为自己术法失效,想起门外还有柳恨剑的弟子,走出去揽住他的肩膀,小声道:“小仙君,你师尊在什么地方?”   那弟子一转头就吓一大跳,瞪着眼睛后退几步:“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他盯着宫无岁的脸,耳根却已红了大半,宫无岁似有所觉,抬手撩了撩头发:“好罢……那你先回答我个问题,我美不美?”   小弟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宫无岁一愣,差点没笑岔气,瞥见沈奉君出门,揶揄道:“那你也没机会了,我已经跟你们阙主好上了。”   那小弟子一见沈奉君,浑身都冷了下去,脸色忽红忽白,连脸皮都不敢抬,拱手道:“弟子轻浮,请阙主责罚。”   沈奉君看一眼宫无岁,又看一眼他:“清心经,十遍。”   那弟子苦着脸去了,宫无岁也确定自己术法没失效:“奇怪,这小孩都已经看见他的‘洛神了’,怎么对你就没有效果?”   沈奉君道:“或许是术法经我的灵力催发,对我无效。”   “没有这种说法,”宫无岁想了想,找到一个靠谱的说法,“或许是因为你清心寡欲,不被美色所迷,所以才能看见我本来的样子。”佛家不都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沈奉君视美色为粪土,所以看得见宫无岁的本相。   二人一起去见柳恨剑,一路引人侧目,宫无岁又观察他们的神色,果然除沈奉君外其他人都认不出他。   天还没亮,山门处已经聚集了好些门派的人,也不上山,只说要见宫无岁。   沈奉君和宫无岁才到恨剑阁,柳恨剑正好将欺霜剑佩在身上,甫一见宫无岁,他眼神不解,随即看见他身边的沈奉君,又露出嫌恶的神情:“宫无岁?你变成这副模样做什么?   宫无岁一愣:“湘君好眼力。”   “这又是什么歪门邪道……”他话未说完,只冷哼一声,转回正题,“纸包不住火,你留在仙陵已不便了,以防意外,我已在九天瀑下的密道准备了下山的船只,现在就滚罢。”   宫无岁有些意外:“这……”   此事因他而起,与仙陵无关,柳恨剑大可以将他交出,未想到居然要放他一马,让人摸不着头脑。   柳恨剑难得和他好好说话:“宫无岁,你若有心就好好查查天命笏的去处,当年我师尊孟知还为此物下山,最后却惨死神花府……虽有人以死担保说你绝不是凶手,但我只认亲疏,且耐心有限,若找不到真凶,你日后休想再踏入我仙陵一步。”   “滚吧。”   他说完就再也不看他们,只是收好欺雪剑,冷着脸来到山门。   谁知比他们先到的居然是慕慈心,他握着佛珠,正和那些气势汹汹的宗门讲道理:“如今孰是孰非都不清楚,大家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不妨坐下来好好商量。”   “商量什么?不管宫无岁是好是坏,当年喻求瑕将天命笏交给他是人尽皆知的事,若没有天命笏,那些邪徒如何愿受驱使?仙陵如今袒护宫无岁,是否忘了当年孟掌门是怎么身陨的?”   “你慕家堡满门被灭,合该也对天命教恨之入骨,如今你怎么反倒帮他们说起话来了?”   慕慈心道:“一码归一码,天命教做恶,无人不痛恨厌恶,可仇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当年护生寺的惨案历历在目,我们还是不要重蹈覆辙为好……”   他话音未落,又被人打断。   那人哈哈一笑:“他恨什么?要不是他爹娘和兄长姐姐都死在天命教手中,他这个窝囊废哪能当上慕家家主?恐怕现在还被他爹娘像野狗一样扔在佛寺里带发修行吧?这么说起来,天命教可是他的‘恩人’呢!”   “你——”这话说得难听,慕慈心脸色果然一变,那些温和有礼的劝告在恶语重伤面前哪里够看,可慕家败落是事实,若在当年,谁又敢对着慕家家主说这种话。   他胸口起起伏伏片刻,最后还是道:“诸位,莫要被恶念搅乱心绪。”   可他的话又有谁会听进去,人群仍旧吵吵嚷嚷:“如今天命教重出,宫无岁复生,我等为修真界安危,才不得不多问一句,仙陵是大派不假,可兹事体大,今日若见不到宫无岁,我们决不善罢甘休!”   他话音刚落,一柄长剑从远处飞来,直至落在山门处,斜钉在石阶之上,将人群逼退几步,众人登时噤声,却见一道孤傲的紫影慢慢步出,嘴角噙着冷笑:“绝不善罢甘休?好大的口气。”   主事的人终于出现,众人气焰也弱了下来,学着慕慈心和柳恨剑讲道理:“湘君明鉴,我们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当年天命教之祸仙陵亦是首当其冲受害,宫无岁既然重生,就该让他出来与我们对峙,逼问天命笏的下落,这样对大家都好。”   柳恨剑斜斜看了他一眼:“人是我抓的,怎么处置也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众人道:“兹事体大,又怎可听一家之言?当年孟知还掌门在任时,虚怀若谷,心怀悲悯,出了这么大的事至少会和我们通气才是!”   “仙陵没有这种说法,”柳恨剑说完,又眯了眯眼:“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个掌门比不上我师尊,德不配位?”   众人听他语气不对,皆沉默不语,只有一人小声道:“若如今是阙主主事,今日必是另一副光景,他嫉恶如仇,又怎会让仙陵和宫无岁狼狈为奸……”   柳恨剑捻了捻指尖,似在强忍怒气,半晌才指指欺雪剑:“此剑为界,谁敢越过,别怪我不留情。”   他转身要走,身后之人忍无可忍:“湘君!你既为人不正,不妨请阙主前来对峙!”   “阙主何在!请阙主相见!”   柳恨剑停下脚步:“好啊,你们要见他,那就让他来,沈奉君!”   他话应刚落,一道身负双剑的雪白人影从山门后应声步出,遗世之姿,只是双剑锋芒毕露,让人心生畏惧。   他身边还跟着另一人,挽着把拂尘,但面孔陌生,众人没想到阙主说来就来,又想起这两师兄弟面和心不和,故而道:“请阙主明鉴。”   沈奉君道:“此事没有余地,师兄自有定夺。”   柳恨剑微微一笑,众人越发不平,只道:“阙主!”   “他们仙陵是非不分,与宫无岁沆瀣一气,你我又何必礼遇,他们既不愿交出宫无岁,我们自己进去找便罢!”   他说完就要跨进山门,众人要去拦已然来不及,却见一道剑光闪过,沈奉君的长剑却只出了半寸,那人一条手臂就滚落在地。   “啊啊啊啊——”那人倒在地上,疼得不住翻滚,沈奉君却面不改色:“小惩大诫。”   长剑见了血,果然没人再敢有异议,宫无岁跟着沈奉君观望了一路,见上门找茬的都是些眼生的门派,约莫是被人撺掇来的。仙陵虽清修避世,门规森严,但历代掌门都是杀星,手下人命无数,他们居然有胆子来找茬。   正想着,柳恨剑却冷着脸走过来,低声同他道:“……你又跟来干什么,还不快滚?”   宫无岁默了默,实话实说:“……可你不是说我身体尚未恢复,离了沈奉君就会死吗?”   柳恨剑一愣,见沈奉君收了剑朝他们走过来,越发面色不善。   “那你们就一起滚。”    第14章   柳恨剑显然对他二人厌恶至极,好脸色都不愿给,只随手将一枚玉令抛给沈奉君:“带他去九天瀑。”   沈奉君定睛一看,竟然禁枷的钥匙,眼下情状宫无岁确实不适合待在仙陵,他没说什么,只点点头:“是,师兄。”   恰此时,一名仙陵弟子带着朱红的信封过来,宫无岁匆匆一瞥,见信封上贴了金箔,盖了金印,十分气派:“掌门师尊,夜照城主来信。”   柳恨剑接过信,脸色果然沉下来,见他们未动,反问道:“你们还不滚?是嫌我事不够多吗?”   宫无岁和沈奉君只能听令滚蛋。   当初天命教作乱,各大门派群起反对,神花府和慕家堡首当其冲受害,早早败落,如今修真界唯有夜照城能与仙陵抗衡,夜照城主此时来信,必然也是知晓他复生一事。   宫无岁就像块扔进池塘的小石子,无端搅动掀天波澜,他一回头,只见一道深紫的人影,面目倒是俊美,只是神情刻薄,言语讥诮,很不好惹的模样。   “我们就这样丢下湘君,会不会不太合适?”宫无岁边走边问。   沈奉君却摇摇头:“师兄无碍。”   宫无岁想了想:“也是,毕竟是湘君。”   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当上仙陵掌门的。   二人顺幽径而上,没过多久就到了九天瀑,这瀑布下有一条水道,与桃花渡相连,可以悄无声息离开仙陵,那船夫已然在此等候多时,见到两人便恭敬道:“请二位仙君上船。”   沈奉君顿了顿,没动。   宫无岁不疑有他,先跳上了船,见沈奉君面露迟疑,以为他还有事要做:“怎么了?”   沈奉君沉默片刻,又道:“无碍。”   遂飞身落到船头,那船夫戴好斗笠,说了声“坐好喽”就开始撑船,小船驶远,沈奉君仍是站在船头,一言不发。   宫无岁觉得奇怪,那船夫却主动搭话:“老夫载过仙陵的大小人物,二位仙君都还是第一次见。”   宫无岁笑笑:“看来仙陵的确地气好,我这种游手好闲的呆上几天也能被叫一声‘仙君’了。”   那船夫又多看他几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那一身张扬红衣,还不伦不类地挽着个拂尘,虽姿态散漫,但平易近人,不似凡俗:“别怪老头子说话冒昧,公子气度不凡,确实不像仙君,倒像少年神将一般,叫我想起昔年神花府的一位公子。”   宫无岁被他夸得一愣,意识到他未受灵花术影响,心说仙陵果然处处不凡,连船夫都这么厉害,不由心生敬意,瞥见船头上的沈奉君,又笑眯眯地指过去:“那他呢?你猜他像谁?”   那船夫盯着沈奉君的背影瞧了片刻,瞥见那两把双剑,却恭恭敬敬地收回目光,未作声。   宫无岁狐疑道:“猜不出来?”   船夫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不敢说。”   却是将沈奉君当做什么不可冒犯的大人物一般,宫无岁略一回想,发现大部分人对待沈奉君确实是这么个态度,总是诚惶诚恐,不过沈奉君确实不大搭理旁人,不然也不会有“仙陵不见月”这个外号。   他见沈奉君一个人在船头不肯过来,约莫是不想和他们说话,只好在船尾和老头唠嗑,也不去打扰。   船行得极稳,没一会儿就到了桃花渡,宫无岁和船夫聊得投缘,还获赠半壶自酿的清酒,眼看就要驶出仙陵地界,船夫不便远送,又将小船交给他们,自己坐了另一条空船回桃花渡。   宫无岁自觉地接过船桨,充当临时船夫,一抬头,却见沈奉君还是在船头一动不动,像是要钉在船头一般。   他这下总算察觉异常,收了浆,任由小船顺水漂流,拎着半壶晃荡的酒来到船头看沈奉君。   深秋时节,江面还未放晴,江水仍是冷冰冰的,还萦着细雾,站久了身子都是僵的,宫无岁把酒递到沈奉君面前,虽知他不爱饮酒,但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喝不喝?   沈奉君未答话,脊背仍是直直的,像没听见般,宫无岁越发不明所以,试探道:“……阙主?”   话音刚落,却见迎江驶来一艘大船,甲板上密密麻麻扒着些黑衣人,沈奉君这才回过神,他将手里的玉佩递给宫无岁:“你回船舱。”   宫无岁捏着那块禁枷玉佩,微微一怔:“你知道他们要来?”所以才早早在船头等待?   沈奉君未答,只慢慢抽出尘阳剑,宫无岁躲进船舱,对面不下三十人,颇为棘手,虽然沈奉君以前一人单挑过三千人,但他背后还有伤,怕是不好。   他一边捣鼓禁枷玉佩怎么解,却听“砰”一声,伸头出去,却见他们的船已经被大船推到江边,晃晃荡荡的,人在船上几乎站不住。   接着船舱外就传来交兵之声,剑光缭乱交错,伴随着“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宫无岁捣鼓了半天玉佩,终于找到关窍,两手一掰,玉佩碎裂,霎时感觉浑身灵力都充盈起来,他微微一笑,抓起拂尘爬出船舱,见沈奉君在从容应战,大声道:“我来帮你!”   沈奉君只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被卡在江边,船身一动不动,宫无岁心中微动,忽听山中忽然传来一阵嬉笑声,一群五颜六色的小孩从山林中奔出,到了江边就抽条成了一个个青年男女,正扒着小船往前推。   有两个最强壮的主动捡起船桨,哼哧哼哧拨水,遇到从水里游过来的黑衣人,反手就是一船桨,把人重新砸进水里。   宫无岁赞道:“干得漂亮!”   眼看着小船重新动起来,宫无岁灵力恢复,沈奉君失去掣肘,遂再不犹豫,起身落剑,片刻就将来人斩于剑下。   浓雾之中,那艘大船上忽又传来一阵阵惨叫,定睛一看,那一个个穿红着绿的艳丽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敌人的大本营,手上的藤蔓缠绕在敌人的脖颈上,轻轻一刺,就将那些黑衣人的心脏从胸膛里挖出来。   宫无岁挽着拂尘,百无聊赖地用灵花术指挥着那些花草精怪杀人,目光却不由落在江心那一团漆黑的阴影上。   眼见那团阴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宫无岁捏紧拂尘,霎时只听“哗”地一声,一道黑影从江水中跃出,直直朝着宫无岁扑来!   拂尘抓住时机一动,立马卷上黑影的脖颈,像兜鱼似的将黑影扔在船舱里,眼看着这硕大的黑影挣扎不休,宫无岁心中困惑,抬手将他兜帽揭了下来。   兜帽之下是一张极丑陋的脸,眼珠泛白,面容也已经破烂,他的嘴一张一合,像脱水的鱼儿似地翕动,宫无岁强忍着恶心将他翻了个面,伸手去碰他的脉搏,果然只碰到了一片死寂。   这是个死人。   他看着江面一具具缓缓漂上来的尸首,随手翻过来一个,果然又是一个面容诡异的死人。   来杀他们的都是些死人。   这些人是受谁指使?又是怎么死的?   他面色沉了沉,伸手轻轻一扭,地上挣扎不休的尸体就再也不动了,花妖精怪们很有眼色地将尸体拖下水,没过多久,江面的大船上就起了火,那些尸体彻底失去声息。   不过一刻,这些声势浩大的截杀者就被尽数反杀,宫无岁看着沈奉君收剑,正要走过来时,身形却诡异地晃了晃。   “沈奉君?”宫无岁想也不想就冲过去把人扶住,从上船开始这人的状态就怪怪的,和他说话好几次都不理人,怕是身体不舒服。   这回沈奉君终于转过了身,只是面容泛才,白得有些不正常,连话都说不出来,宫无岁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刚才和这些人动手,是不是牵动了后背的伤口?”   沈奉君强忍着不适摇摇头,没头没脑道:“天……在晃。”   宫无岁:“啊?”   他话音刚落,就眼睁睁看着沈奉君的身形原地晃了晃,随后只听“扑通”一声,直直坠进江水中去。   宫无岁脑子一白,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了下去:“沈奉君!”   江水冰冷刺骨,冻得宫无岁一哆嗦,沈奉君还有意识,只是手脚不听使唤,像浮萍似地到处乱跑,宫无岁没有办法,只能在水里半拖半拽,把人拽到船边,正打算把沈奉君带上去,却听沈奉君艰难地开了口:“……等等。”   宫无岁已经被冻得快没意识了,哆哆嗦嗦道:“还要等什么?”   他看着沈奉君这幅难受的模样,脑子里灵光一闪,不由道:“……你会晕船?”   沈奉君没反驳。   宫无岁匪夷所思:“你一个仙陵人竟然晕船?”还晕得那么厉害。   沈奉君道:“我母亲也晕船……”   宫无岁恍然大悟:“怪不得。”   可这周围都是山,上了岸就无处可去,只能走水路,沈奉君坐不了船,难道要这样顺着水流一路漂出去吗?   “你晕船怎么不早说?”宫无岁颇觉棘手。   沈奉君默了默,只道:“……我无碍。”   宫无岁已经不信这三个字了,上次沈奉君说完无碍就直直倒他身上,这次又是什么?   他有些茫然地想着,却听沈奉君道:“我有办法。”   宫无岁下意识接道:“什么?”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沈奉君将背后双剑取下放回船上,然后道:“劳你带我上去。”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沈奉君毫不犹豫地抬手,在自己颈侧落下一掌,彻底失去了声息。   宫无岁拽着几乎要顺流漂走的人,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第15章   沈奉君一掌把自己拍晕,留宫无岁和一群花妖面面相觑,他纠结半晌,只能先把人带上小破船再做打算,又让两个魁梧有力的芍药花妖在后面摇船。   沈奉君闭目躺在船舱里,一动不动,跟樽玉像似的,宫无岁盯着看了会儿,心觉奇妙,相识多年,他竟不知道这人还会晕船,可仔细一想,当年沈奉君重伤,他一步一个脚印背着人上的仙陵,没走水路,上回被柳恨剑逮住,沈奉君也是下船的时候才醒,约莫此人是真的坐不了船,怪不得今早上船的时候神色那么古怪。   转念又想,他们重逢不过几日,沈奉君就遭了那么多罪,不是被柳恨剑罚就是晕船落水,搞得他心里还挺过意不去。   沈奉君晕得彻底,他又不识路,只能顺着水走,到哪儿算哪儿。   直到天黑二人才到人烟处,他们的船也彻底坏了,不能再前,只能上岸再另做打算。   “咣当”,小船靠了岸,宫无岁也跟着一晃,两个花妖不敢入人市,遂悄无声息隐散离去,宫无岁只好先进船舱去看昏迷的人。   “沈奉君,醒醒,”他推了推沈奉君的肩膀,后者慢慢转醒,坐了起来,看见外面漆黑的夜色,恍惚一瞬:“这是何处?”   宫无岁点点头:“已经出仙陵很远了,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沈奉君像是松了口气:“多谢你。”   “先找地方落脚罢,”他重新收好佩剑,神色自若地下了船,步履从容,面若冰雪,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阙主,全然没有半分失态。   宫无岁看得一愣,也跟着下了船,甫一沾地,却觉一股阴风迎面吹来,风里还夹杂着什么东西,伸手一抓,却是枚皱巴巴的纸钱。   定睛一看,这地上落的,河里飘的,甚至连活人身上挂的都是纸钱,诡异至极。岸边只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都不说话,只用眼睛盯着他们,死气沉沉的。   宫无岁被看得有些发毛,跟沈奉君悄悄话:“我们不会是走错路到地府了吧,这里怎么阴森森的。”   沈奉君以为他害怕,未多说什么,只退到他身后:“他们都是活人。”   岸边的有个小厮模样的,目光先落到他二人身上,眼珠滴溜溜一转,笑眯眯地围过来:“两位公子是外乡人吧,可是第一次来磷州?”   他长得尖嘴猴腮,一看就是鬼灵精,宫无岁却一愣,想到别的:“磷州?那再走一段是不是就到风诏了?”   那小厮道:“对对对!我们磷州不光挨着仙陵,还挨着风诏十三府,南来北往的修士可多了!”   说完又绘声绘色道:“若是还没找到落脚处,不妨到咱们迎客楼,别的不说,口碑那是一等一的好!而且清净又安全,最适合你们这样的修真之人,前儿夜照城的小公子来磷州,也是住我们这儿!你们要是拿不定主意,也可以先去楼里看看,不满意再找别家。”   他们来得匆忙,也没时间再寻好去处,闻言也没犹豫,跟着这小厮去迎客楼下榻。   进了城,一路上倒是没遇到什么脏东西,主街上还摆着夜市,还挺热闹,只是这城中到处都撒着纸钱,风一吹就到处乱飞,那些民众留在纸钱堆里摆摊卖东西,十分诡异。   宫无岁死了十年,已然和修真界脱节,听小厮说起夜照城,不由转头问沈奉君:“我记得夜照城主越凭天有个独子,当年文会宴还遇上这孩子的周岁礼,越凭天没来赴宴,算算岁数应该也有十四五岁了,是不是他?”   沈奉君还未开口,那小厮忽然凑上来道:“越凭天?这人都死多少年了?你说的那个独子也早夭折了,都没活过五岁,如今的夜照城是越非臣当家,这小公子叫越兰亭,是越非臣的亲生儿子。”   宫无岁一头雾水:“越非臣?那是谁?”   他活着的时候可不认识这么个人物。   那小厮眼睛四处张望片刻,忽然凑过来小声道:“听说是这位城主原先是越凭天买来的罪奴,后来被越凭天赐了名才叫这个的,不过他很在意别人提他的身世,在外都说是越家的旁支……我看公子面善就多说两句,这位城主和那位小公子都不是好惹的,两位若遇上了,千万敬而远之。”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住处,果然是富丽堂皇的一座高楼,十分气派,与周围死气沉沉的氛围大不相同,一看就要价不菲。   沈奉君却道:“可以。”   那小厮双眼一亮:“好嘞,各等次的房间都有空房,两位公子要几间?”   宫无岁想了想:“一间上房。”在他身体没彻底好全之前,还是要和沈奉君住一块。   “好嘞!上房三两一晚,一日三餐会有人亲自送到,先交五两押金,到期自退。”   确实挺贵,他伸手掏了掏兜,只掏到一对耳坠和一把长命锁,兜比脸还干净,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寄希望于沈奉君:“你带钱没有?   沈奉君“嗯”了一声,大大方方付了钱,领了房牌,上楼找到他们的房间。   那房牌上还刻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宫无岁拿在手里一会儿,沈奉君却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长命锁上:“这是何物?”   察觉到他的目光,宫无岁把长命锁递给他:“先前在六禅寺借衣裳偶然所得,说是一位道君留下的,一直未取走,青山禅师就送给我了。”   沈奉君接过来,发现长命锁上也刻着一只小狗,莫名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好递给宫无岁:“适合你。”   宫无岁笑笑:“小孩子才戴这个,况且我都死过一回了,短命鬼戴什么长命锁。”   他话音刚落,就对上沈奉君怪异的目光,这人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倒像是有些责备的模样。   宫无岁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他了。   他看看长命锁,又看看沈奉君,试探道:“那我……戴上?”   沈奉君脸色终于好了些:“嗯。”   看着宫无岁把长命锁戴好塞进衣领里,沈奉君终于满意了,正好外头的小厮来送热水,他没再说什么,只一个人转到偏室沐浴。   宫无岁心说沈奉君这人好生霸道,连别人戴不戴长命锁都要管,而且宫无岁一再保证给他施过好几次净尘术,身上没有鱼腥味,但沈奉君白日晕船落水,心里过不去,坚持要沐浴。   他坐在外间,百无聊赖,在船上漂了一天肚子也饿了,小厮去准备饭食,估计还要好一会儿,他记得来时这一带有夜市,遂带上沈奉君给他的钱,挽着拂尘出了门,打算买点东西回来。   磷州傍山,地势崎岖,城外有一座磷山,据说天黑之后山上处处都是青绿磷光,如百鬼夜行,所以此地还有个外号叫“鬼山城”,每逢初一十五,还有“鬼市”,据说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卖。   甫一出门,一股凉风就灌进脖颈,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条街巷有很多摊贩和酒楼客栈,人流也多,只是和那小厮说得一样,大部分都是些走南闯北的修士,而且奇怪的是,这些摊贩前头有的点着红灯笼,有的点着绿灯笼,红绿交错,诡异至极。   宫无岁买了些吃的抱在怀里往回走,眼见天色越来越晚,那些摊贩纷纷把红灯笼取了下来,换成绿灯笼,宫无岁心下不解,随手抓住一个小贩:“请教一下,这些灯笼是做什么的?”   那小贩打量他一眼,知道他是外地人,还是好心道:“我们在点鬼灯。”   “鬼灯?”   那小贩道:“公子有所不知,磷州是人鬼并行之地,人要走路,鬼也要走,天黑后开鬼门,活人若想在夜里做生意,就要点鬼灯开道,为它们引路,若鬼灯灭了,就是这些鬼在索要钱财,你给它们烧了纸钱,它们就不会找你的麻烦。”   宫无岁点点头:“原来如此。”   说话间,长街上忽地刮起一阵风,那些幽绿的灯笼忽地闪烁起来,零零散散地灭去两盏,那些被灭了灯的摊贩果然恭恭敬敬地开始烧纸钱,宫无岁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心觉奇怪,肚子却饿了,想着沈奉君估计已经洗完澡可以开饭了,正往回走,却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让开!都给我让开!”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再有不长眼的敢拦我的马,被踢伤了概不负责!”   宫无岁闻声回头,却见远处行来一匹油光水滑的大马,马上坐着个年轻的小公子,声势吓人,路人纷纷被吓得四散奔逃,黄尘飞扬。   “哎哟我的娘诶,这是哪家的孩子?夜市纵马,成何体统!”   “看这尘土乱飞的,吃食都弄脏了,我卖给谁去?”   “作孽哟——”   眼看着那大马越来越近,宫无岁忽听身后有人大喊起来:“小宝!快起来!”   他一回头,却见黑漆漆的长街上,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在地上爬,身后还跟这个四五岁的女童,正拖着小孩往边上走。   眼见马蹄已经要踏上这对姐弟的身体,宫无岁把怀里的食物往摊上一放,却不想有人动作比他更快,已然飞身一脚,那小公子措手不及被踢中,直直摔下马背,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宫无岁想也不想也跃起一脚踢中马头,那大马嘶鸣一声,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去,再也爬不起来。   “谁?是谁要害我!”那小公子捂着脑袋坐起来,头晕目眩。   宫无岁一回头,却见那对姐弟已被另一人抱了起来,脱离危险。   夜市里乱哄哄一片狼藉,连马都气息奄奄,那小公子只觉额上冰凉,有什么东西顺着额头流到鼻梁上,伸手一摸,却摸到一片鲜红,随即面露惊恐。   “流……流血了……”他话才说完,竟直直躺倒下去,再没了声息。   他甫一躺倒,就有一群人追了上来,嘴里大喊着“少主!”“少主你醒醒!”   那群人说着说着忽然转过头来,直勾勾看着宫无岁和那个出手的少年:“你们是什么人?竟然这样大胆,敢害我们少主!”   宫无岁一阵莫名:“是他纵马闹事,与我何干?”   “还敢嘴硬?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什么人?要是兰亭少主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夜照城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宫无岁一顿,心说真是巧了,还未说话,就听那些人气势汹汹道:“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第16章   “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你,别人都以为我们夜照城好欺负,给我狠狠地打!”   宫无岁目光扫过人群,轻飘飘道:“想教训我?就凭你们这群臭鱼烂虾?”   一人怒道:“你说什么?”   他态度桀骜,方才出手的少年也有些担忧道:“公子,他们不是好相与之辈……”   宫无岁笑笑:“巧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我更难相处的人。”向来只有他找茬别人,还没人敢碰瓷他。   “狂妄之徒,今日我们便留你不得!”话音刚落,十几个修士瞬间将宫无岁和那少年围住,周边的摊贩纷纷逃窜,躲在角落里偷看他们打斗。   那少年抱着一对姐弟,不便出手,宫无岁挽着拂尘挡在他身前,眼见长剑袭来,他手腕微动,拂尘卷上来人手臂,还未看清,那人惨叫一声,顷刻就被卸了剑。   他夺过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来人被剑身击中脖颈,惨叫一声,竟身形不稳,匍匐倒在他脚边,再也不动了。   他驾轻就熟,一剑制敌,非是等闲之辈,那些修士再不多言,一齐围攻上来。   谁知不过片刻,那一个个修士就被卸了剑,饺皮似地叠成一堆,宫无岁连身形都少动,半点不费力就把人打得落花流水。   没过多久,场上只有个衣饰华贵的修士还在苦苦支撑,方才施令打人的也是他,约莫是个领头的。   才走过几招,他已然知晓不是宫无岁的对手,可夜照城是修真大派,极重声誉,如今不仅小公子被人打了,还在闹市被人这样羞辱,那人心下一横,顿起杀心,持剑刺来:“你找死!”   “叮——”他才近宫无岁的身,长剑竟被挑飞,直直插在脚边,他转手要去拾剑,却听“啪”一声脆响,宫无岁用剑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   “你敢打我——”   啪!又一个耳光!   他疼得脑子一空,连反应都不久,就被啪啪啪啪接连几个耳光抽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停手,他站都站不稳,直直跪在宫无岁脚边。   “你……”他恶狠狠地说出了一个字,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改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宫无岁坐在人堆上,姿态悠闲,眉眼桀骜,却又带着点玩味笑意:“你惹不起的人。”   那修士恶狠狠道:“你今日暂时得意,可惹了我们夜照城,你以后别想好过!”   啪!啪!他话未说完,又被狠狠抽了两个耳光。   那小公子纵马闹市是事实,那些摊贩深受其害,此刻见人都被打趴下了还在嘴硬,有脾气不好的小声道:“你们夜照城蛮不讲理还了不起哦!”   “怪不得教不出好人,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宫无岁看着嘴硬的人,却道:“什么以后?我从不管以后。”   他微微倾身,一条腿踩上了对方的脊背,另一边靴尖勾着这人的下巴,连带着头颅也被带起来,他眯了眯眼:“夜照城公子纵马惊扰无辜平民,你说要怎么办?”   对方趴在地上,方才狗仗人势的嚣张气焰已然熄了火,怕又被抽耳光,只低声道:“我们道歉……我们道歉行了吧?”   宫无岁却不满意:“嘴上一句话的事,谁不会说?”   那人又道:“那我们赔钱!”   宫无岁道:“摔坏碰坏的都要赔,弄脏的食物也要赔,被你们吓坏了的大人小孩也要赔。”   “赔赔赔!我们都赔!”   宫无岁松开他的头颅:“去吧,赔完我就放人。”   那人只好爬起来,顶着通红的脸蛋去沿街赔钱,那差点被马蹄踩中的姐弟也给赔了,闻声赶来的母亲从少年手里接过孩子,忍不住大哭起来。   “谁要你们的臭钱!狗东西,要是伤了我的孩儿,老娘跟你们拼命!”   她边哭边骂,显然是后怕极了,抱着孩子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说以后再也不敢随便放姐弟两出来玩。   那陌生少年性情温和,轻声细语道:“大娘不必担忧,孩子无碍,以后好好注意就是了。”   那修士看着被扔在地上的银子,心虚地看了一眼宫无岁,只好重新拾起银子,边道歉边赔钱。   那妇人是个寡妇,生活拮据,虽然生气,但最后还是被邻里乡亲劝着收了钱,抱着孩子回了家。   宫无岁见他认错态度尚可,懒得继续追究,正打算找找自己刚买的晚饭,却听旁边有人叹道。   “哎哟,忒俊的一个郎君!这又是哪门哪派的仙君?”   “怎地还背了两把剑?怪吓人的……”   宫无岁猛地回头,果然见不远处行来一道白影,虽看不清神情,但总觉得沈奉君在盯着他。   他们今早才偷偷离开仙陵,还是因为宫无岁的缘故,如今才到磷州,宫无岁就大摇大摆在街上闯祸,他后知后觉,莫名有些心虚,眼见沈奉君已经来到身边,他立马站直身形:“…你怎么来了?”   沈奉君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夜照城修士收入眼底,见宫无岁方才把他们当凳子使,威风凛凛,很快就猜出缘由:“你和人打架?”   宫无岁一对上沈奉君就没了那副雄赳赳的气势:“是。”   他本来已经做好被骂一顿的准备,却听对方道:“何故?”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谁知周边的摊贩却七嘴八舌来给宫无岁辩驳,将事情始末细细分说一通,说他这位红衣郎君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民除害,沈奉君静静听完,却未言语。   沈奉君寡言少语,往那一站就镇得住人,明眼人都看得出宫无岁收敛了,只以为是同门师兄弟,那被扇了耳光的弟子在夜照城地位不低,比旁人知道的多。   他目光先扫到沈奉君背后双剑,又落到他额心,心下已有猜测,却未多言,只拱手道:“沈……仙君。”   沈奉君一来,连长街都安静了,了解完事情始末,他未说什么,只越过满地狼藉,先查看了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大马,微微皱眉,又到了昏迷的越兰亭身边。   这小公子坠马,额上还有血迹,好不狼狈,沈奉君却将他翻了个身,撩开头发,果然见他脖颈上有一大片黑色指印,十分显眼。   那被抽了耳光的修士原以为他要打越兰亭,看到这一片指印,神情骇然:“这是……这是什么东西?”   沈奉君道:“鬼手印。”   民间有说法,说是鬼要是看上了人,就会在活人身上按下手印,被按下手印的活人就相当于猎物,等到了时间,那些鬼就会顺着手印找过来,不死不休。   宫无岁也皱起眉:“怎么这么多?跟进过鬼窝似的。”   那修士一听,脸色果然难看起来:“少主他刚从鬼山城出来……”这地方连本地人都不敢提,“鬼山城”三个字一出,周围的百姓脸色都变了。   沈奉君怕吓到旁人,只起身道:“先带回去。”   那修士赶忙将人背起来,宫无岁抱着拂尘站在一边,有个小摊主突然把两个纸包递给他:“公子,这是您的东西,今晚晦气,咱们要收摊了。”   宫无岁一愣:“我只买了一个。”   那摊主道:“另一包是送的,咱们就喜欢您这种为民除害的好仙君!瞧您这师兄却是个性子古板的,回去好好和他说,反正又不是你的错。”说着指指沈奉君。   “师兄?”宫无岁没想到被误会至此,心下好笑,见沈奉君已经走到那个陌生少年面前,微微一笑,接过纸包,没解释什么,“谢谢大哥。”   沈奉君一来,闹剧顷刻散了场,宫无岁走过去,见沈奉君正和那少年说话。   方才场面太乱,不曾看清,此时定睛一看,这少年穿着黑色斗篷,面容不过十五六岁,竟和越兰亭一般大小,面目雪白,眼神清亮,只是体态有些羸弱。   宫无岁只一眼,就对这少年印象深刻,又听他对沈奉君道:“谢仙君好意。”   宫无岁不知刚才他们说了什么:“你找他做什么?”   那少年主动道:“仙君在问我是否去过鬼山城。”他顺着便取下斗篷转过手,却见他脖颈后也密密麻麻布满了鬼手印,看得人头皮一麻。   此地人多不便多说,一打听,那少年竟也住迎客楼,遂一齐往迎客楼走,宫无岁对这少年有些兴趣,不由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和那位兰亭少主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被那些东西缠上?”   那少年对他也颇有好感,不曾隐瞒:“在下闻枫月,来磷州探亲,和那位少主并不相识。”   不认识怎么都一身鬼手印?宫无岁不解,却未多问,那少年又说有事要办,等办妥了再来寻他们。   越兰亭还未醒,被一群夜照城修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领头那人求爷爷告奶奶,说醒了一定相告阙主,请他垂怜小辈,出手相助。   沈奉君点头应下,只是越兰亭未醒,他们也问不到什么,宫无岁无事可做,只能跟着沈奉君回来吃饭。   沈奉君一路都没说什么,宫无岁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自己捅了那么大的篓子,还得罪了夜照城,人家一见沈奉君的两把剑必定猜出他身份,怕是连带着他也得罪了人。   两人回到房间,小厮果然已经把晚食送到,沈奉君进了屋,见宫无岁神情古怪,有些不解:“怎么了?”   宫无岁关起门:“你不生气?”   沈奉君更不解了:“为什么生气?”   宫无岁顿了顿:“我和人打架斗殴,还得罪了夜照城,说不定还会暴露咱们的身份……我以为你至少要骂我一顿。”   沈奉君见他怀里抱着两个纸包,应当是方才买的吃食,此刻脸上带着点心虚,全然没有方才和人打架时那么理直气壮,他顿了顿,却道:“不骂你,吃饭。”   宫无岁的心落回肚子里,那点心虚也烟消云散,后知后觉品出一丝纵容来,又觉得奇妙。   他自小在神花府长大,性格顽皮,总说要匡扶正道,和人当街打架斗殴的事自然少不了,但只要不是欺凌弱小品行败坏,他母亲和兄长不会责罚,他打伤欺男霸女的恶徒,他兄长会出面周旋,却从不说他做错。   若他是一把锋利的剑,那神花府上下就是剑鞘,后来他名扬天下,锋芒毕露,人人赞他少年英才,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神花府败落,他再无容身之地,也再没有人会纵着他胡来,锋芒太过必定招致杀身之祸,他兄长之死就是前车之鉴,他怕重活一世,又连累仙陵重蹈覆辙。   可他就是这样这样一个人,狗改不了吃屎,他改不了倔脾气,若见了不平事可以擦肩而过,他便不叫宫无岁。   若只有他一人,他自然想打谁就打谁,可如今跟着沈奉君,反而束手束脚。   纠结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乍闻见香味,宫无岁顿时把所有东西抛之脑后,扒开纸包,一包麻辣兔头,一包炸豆腐,兔头是人家送的。   沈奉君口味清淡,肯定不吃兔头,宫无岁自己笑纳,只把豆腐推到沈奉君面前,笑眯眯的:“你试试?这个不臭的,不会影响阙主的气质。”   磷州菜口味本来就重,他在夜市绕了一大圈才勉强找到个沈奉君也能吃的。   沈奉君停箸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抵住宫无岁殷切的目光,勉强吃了一块。   宫无岁道:“怎么样?”   沈奉君“嗯”了一声,没说好吃还是不好吃。   宫无岁寻根问底:“‘嗯’是什么意思?”   沈奉君道:“酸的。”   宫无岁狐疑地又夹起一块,没吃出怪味,失望道:“你连豆腐也不会吃啊?你们仙陵真是……那你干脆天天喝露水得了。”   亏他跑了半个夜市。   沈奉君无福消受,兔头和豆腐最后都进了宫无岁的肚子,吃完东西正犯困,却听窗外一阵冷风吹过,烛光跟着乱晃。   宫无岁忽然想起什么:“闻枫月和越兰亭身上那些手印古怪,今晚怕是要出事,我们出去看看?”   沈奉君也早有此意,已经背起剑,谁知刚要动身,只听“吱呀——”一声,一阵冷风忽地将房门吹开,门两边的大红灯笼也跟着闪了闪,转瞬变成绿色。   抬眼看去,门外却是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第17章   子时已过,热闹的酒楼顷刻变得一片寂静,一个个幽绿的灯笼在风中晃动,四周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迎客楼此刻竟如鬼楼一般。   房门无人自开,宫无岁和沈奉君甫一踏出房门,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闹声。   宫无岁侧耳一听位置:“是闻枫月。”   沈奉君也道:“走。”   二人迅速来到闻枫月住处,才到门外,就听里面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骂声:“放开我……你这个卑鄙小人!背后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你放开我!”   声音熟悉,宫无岁再不犹豫,一脚踹开房门,却见房内灯火通明,两道人影在地上缠斗,一人被按在地上,头上还裹着带血的纱布,骂骂咧咧,不是越兰亭是谁?   闻枫月反剪着他的双手,神情无奈,甫一见宫无岁二人,也愣了一下:“两位公子怎么……”   宫无岁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没上去帮忙,只意味不明道:“你不是不认识他吗?我看你们关系还挺好的嘛。”   闻枫月嘴角抽了抽,正想解释什么,就听越兰亭反驳道:“谁要和他这种鬼鬼祟祟的人认识?”   闻枫月道:“是你大半夜闯进我的房间。”   越兰亭道:“我是来为民除害!”   说完又转过头来,一看见宫无岁,立马瞪大眼睛:“居然是你——好啊,你们合起伙来害我,等我告诉我师父,要你们好看!”   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宫无岁看两个小孩打架还挺有意思,随口道:“真的吗?你师父这么厉害,敢问尊姓大名啊?”   越兰亭自豪道:“我师父是燕孤鸿,就是夜照城那个燕孤鸿,连宫无岁都败在过他手里,你们要是识相就快放开我,不然我师父不会放过你们!”   他话音才落,闻枫月和宫无岁都愣住了。   燕孤鸿与宫无岁相识,盖因当年越凭天为了给儿子办周岁礼,又轻视宫照临年轻,就随便派了个手下来赴宴,这人就是燕孤鸿,此人性格孤僻,刀法诡谲,又是罪奴出身,少与人往来。   宫无岁当时年轻气盛,还和他打了一架,结果失手输了,喝酒受罚,后来喝醉了酒还把沈奉君当姑娘调戏……才回忆了个开头,他就眼前一黑,再不敢深想。   他转头又将越兰亭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怎么都不信燕孤鸿那么闷的人会收这样的徒弟,只道:“这么巧?我和你师父也是旧相识,不然你带他来和我们见一面?”   越兰亭转过脸来看他,嗤笑一声:“你又是谁?我师父那么忙,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宫无岁摊摊手:“既然如此那你就呆在这儿等你师父来救你吧,阙主,我们走。”   他一侧身,越兰亭才注意到宫无岁身后还有一人,只是进了房间一直未作声,此时一见才发现是熟人,脸色都变了:“阙、阙主……您怎么也在这……”   仙门时有盛会,他又是夜照城少主,自然见过沈奉君,流风阙主受人敬重,可他只记得沈奉君冷冰冰的脸,和那两柄冷冰冰的剑。   宫无岁心说沈奉君的名头真管用,大人小孩听了都保准乖乖的,于是道:“你今天纵马闹事被我们碰上,阙主是来为民除害,好好教育你的。”   越兰亭虽害怕,却仍嘴硬道:“又不止我一个人的错,都是他连累我!”   他说完就挣脱束缚,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脖子上的长命锁叮当作响,一对上沈奉君又开始心虚:“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马受了惊,不受控制。”   沈奉君不和小辈计较,只道:“你们今日在鬼山城见到过什么?”   “你知道我去过鬼山城?”越兰亭眨了眨眼,半晌才指着闻枫月,“……我来磷州找我师父,今天才进鬼山城的,路上除了他谁也没见到!”   闻枫月却道:“你师父在磷州?”   越兰亭道:“我也不知道,师父离开夜照已经半个多月了,有人写信告诉我师父在磷州的鬼山城受了伤,我放心不下才过来的。”结果来了好几日,连师父的影子都没见到,还在鬼山城里迷了路,要不是他的家臣来得快,他怕是要死在里面了。   宫无岁却觉得古怪:“何人写信?”   越兰亭道:“不知道,信上又没有落款。”   宫无岁一阵语塞,闻枫月却比他更匪夷所思:“人家写什么你都信?”   越兰亭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关你什么事?要不是你在鬼山城鬼鬼祟祟,我又怎么会忙着追你走错了路?”   那鬼山城阴气重,本地人都敬而远之,越兰亭带着人马尚且迷路,闻枫月一个人出现在里面确实可疑。   闻枫月却道:“我本来在山脚扫墓,是你带着人凶神恶煞冲进来,我以为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东躲西藏闯进城中……还染上了一身鬼手印。”   越兰亭却道:“什么人会在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扫墓?你不可疑谁可疑?”   这话也有道理,闻枫月却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越小公子有所不知,那鬼山原本风水奇佳,是许多磷州人的死后埋骨之地,只是七年前一场血案,鬼山被血气滋养,怨魂游荡,才变成如今的鬼山城。”   可越兰亭哪里知道这些,二人各执一词,不肯退让,宫无岁在心里捋了捋,沈奉君却突然问越兰亭:“你带来的人呢?”   越兰亭道:“我偷偷翻窗出来的,没人发现,他们还在房间里守着。”语气还颇为自豪。   沈奉君不知想到什么,转身出了门。   这酒楼里黑雾弥漫,这两个小孩修为不济,又一身鬼手印,不好直接丢下,宫无岁回头道:“不准再吵架,再吵就把你们的嘴堵起来。”   他们顺着楼梯往上,一直到了越兰亭的住处,房门紧闭着,那绿油油的大灯笼挂在门口,隐约能看到房里亮着光。   宫无岁道:“你觉得不对?”   沈奉君“嗯”了一声,却已拔了剑,尘阳剑光划破浓雾,杀意隐现:“待在我身后。”   越兰亭失踪,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群人不可能什么都没听到,何故半天都没动静?   他说完,剑光破开房门,却见屋内灯火通明,床边立着几道人影,背对他们一动不动,听见声音也没反应,为首那人就是白天被宫无岁抽耳光的修士。   “喂……”越兰亭才开口就住了嘴,宫无岁和闻枫月都对他摇头,沈奉君才踏进房门,却感觉几人身形晃了晃,直直倒了下去。   咣当——一个圆球随着倒下的身体一起掉落,骨碌碌滚到几人脚边,定睛一看,却是一颗干瘪的头颅,面容僵硬像被吸干血气,眼珠蒙着一层白翳,早已失去神采。   越兰亭立马认出头颅的身份,惨白着一张脸道:“李督事……怎么会这样?”   沈奉君蹲下身查看,见无头尸身干瘪泛灰,却犹带余温,半晌才道:“刚死不久。”   他说完就移步离开房间,一一查看了其他修士的住处,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宫无岁心下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问:“怎么样?”   沈奉君摇头:“十四个人,无一生还。”   越兰亭带来的人全部死在房中,死状统一:都是身体干瘪发灰,头颅掉落,身体和头颅的断口处连血都看不见,像被鬼魅所害。   闻枫月想起脖颈上的鬼手印,抬手一摸,却摸到一片湿润的血迹,脸色也跟着一变:“是不是它们找来了……”   出了那么大的事,迎客楼里却像无事发生,仍是静悄悄的,宫无岁随便找了个有人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房内灯火通明,里面的人却已消失不见,像是这座楼里只有他们四人一般。   宫无岁转头问两个少年:“你们先前住在这里时,夜间也这样?”   越兰亭虽有些后怕,但还是道:“不是的……迎客楼里有镇鬼符,且住在这里的大半都是修士,夜间也很热闹,前天夜里小厮还给我送过东西。”   “原来如此……”宫无岁嗤笑一声,“我还以为点绿灯笼是磷州的风俗,没想到是冲我们来的。”   闻枫月道:“什么意思?”   沈奉君言简意赅:“我们入障了。”   入障是一种状态,有的地方阴气堆积,阳气匮乏,久而久之就会出现“障”,像在同一个地基上盖了两座房子,只不过“障”不是给活人住的,要是不小心闯了进去,就叫入障,俗称“鬼打墙”。   可迎客楼有镇鬼符咒,他们又怎会无缘无故入障?   且要破障,就要先找障眼,如今他们身处异界,处处受限,得快出去才好。   宫无岁指指地上的尸体:“你们两个小孩听好了,要是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那就跟紧我,不许斗嘴不许吵架,我到哪你们到哪,能做到吗?”   越兰亭抱起剑,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跟着你?”   “怎么,不相信我?”宫无岁笑笑,“不想跟我也行,你跟着阙主,保准他给你保护得滴水不漏。”   越兰亭看了一眼沈奉君孤直不阿的背影,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跟你就跟你!”   他们在楼上绕了半天都无果,只好顺着楼梯往下走,沈奉君开道,宫无岁紧随其后,后面还有两条尾巴。   等到了大堂,更是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连方向都辨不清,越兰亭被绊了几脚,转头却看见柱子上贴着什么东西,他有些好奇地凑过去,却见白纸上用鲜血写了“死”字,密密麻麻一大片。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得后退一步,后知后觉连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脖颈也凉凉的,就像有人贴着后脖颈吹气一般。   再一转头,周围已没了人影,那三个人不知去了哪里。   越兰亭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有人吗?”   “姓闻的……你在不在?”   他脖子上挂着把长命锁,一走路就叮叮当当响,此刻整片寂静中就只有铃铛声,他越走铃铛声就越急,扰得他心烦意乱,他又问了一遍:“有人吗?”   兀地,左前方一道人影闪过,他心下一喜,拔腿就要追过去,下一刻却被人按住肩膀:“等等——”   他一回头,却看见闻枫月的脸,松了口气,下一刻脑袋上就落下一个暴栗:“越小少主,你又乱跑什么?”   宫无岁冷着脸,轮廓在黑暗中显得十分可靠,越兰亭盯着他,忽然发现这人不笑的时候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杀意,又想起刚才闪过的那道人影,心觉怪异:“我刚才看见……”   宫无岁猜到什么,神秘兮兮道:“看见了‘那个’是吧?我也看见了。”   越兰亭脸色更白了。   “再乱跑真不管你了,”宫无岁转身就走,下一刻却觉身后一重,一转头,闻枫月和越兰亭已经心照不宣,一人一边攥住了他的衣服后摆,跟小鸭崽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他微微一笑:“抓好了孩儿们,我带你们去找鸭爸爸。”   下边实在是伸手不见五指,一分开就找不见人,也不知道沈奉君现在跑哪儿去了。   他摸黑走了一会儿,正打算出声,却迎面撞上一个人,他下意识想动手,却闻见了一股白梅香,那人沉默寡言的,被撞了也不说话。   宫无岁捂住发酸的鼻子,感觉眼泪快下来了,半天才忍住:“……沈奉君?”   沈奉君“嗯”了一声:“是我。”   “你怎么不出声,我差点就打你了。”   他揉了揉鼻子,却听沈奉君道,“撞到了?”   “没事……”他只是后面还跟着两个人,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撞得狠了些。   沈奉君的胸膛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居然这么硬。   他才说完,一只微凉的手毫无预兆地贴住他的下巴,托起他的脸,紧接着一根手指落到了他的眉心,又沿着鼻梁慢慢滑下来,这动作很轻,也很短暂,宫无岁脑子一空,总觉得自己在被登徒浪子调戏,可换成沈奉君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因为对方检查得很认真,半晌又松开手:“没有撞坏。”   宫无岁心说废话,疼在我身上,撞没撞坏我还能不知道,但他没说,只说正事:“找到障眼了?”   沈奉君摇摇头。   宫无岁道:“也是,下面这么黑,又点不了灯,就算有障眼也看不见啊。”   他刚才绕了一圈,迎客楼的大门已经消失了,那些东西显然是想把他们困死在这里,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宫无岁盯着沈奉君漆黑的轮廓,忽然想起越兰亭说的话,灵光一现:“我有个好办法。”   这个时候在他背后当鹌鹑的两个人终于肯伸出头来,异口同声道:“什么办法?”   宫无岁把两条尾巴从身上解下来,让他们先跟着沈奉君:“我们看不清,但是这里就有能看得清的东西。”   “借你的剑一用,”沈奉君登时会意,尘阳剑出鞘瞬间,雪白剑光将这片浓稠的黑暗破开,在暗处游荡的游魂受到剑光吸引,大叫一声,受惊似地猛扑过来!   越兰亭大叫起来:“你想干什么?它们都冲我们来了!”   宫无岁微微一笑:“要的就是他们来!”他抽出背后的拂尘,随手一挥,最近处的游魂一瞬被卷住脖颈,惨叫着被拖过来。   甫一得手,尘阳剑应声飞出,将其余魂魄打散,一片哀嚎声中,宫无岁手里的游魂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宫无岁笑眯眯道:“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那游魂轻轻地“嘤”了一声。   “好游魂,”宫无岁伸手在它眉心一点,慈爱道:“带路吧。”    第18章   那游魂被宫无岁拘着,逃脱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在前头带路,路上偶有游魂挡路也很快就跑远,对几人唯恐避之不及。   一鬼四人摸黑走路,跟着游魂七拐八拐,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这小小的酒楼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约莫一刻,前头终于出现光亮,一盏赤红的灯笼立在风中,岿然不动。   那游魂围着灯笼绕了几圈,神态迫切,宫无岁伸手抚上灯笼,手却直直穿了过去。   看来这便是障眼了,只要踏进就能回到现世。   他想也未想,先把背后两个不省事的小孩扔了进去,一回头,那游魂神情惶恐,一张脸歪七扭八,正跪在地上求饶。   宫无岁收回拂尘,放它一马,却见沈奉君看着游魂,似在思索。   宫无岁道:“你在想什么?”   “迎客楼中有镇鬼符,又常有修士入住,不可能有阴气聚集成障。”   且迎客楼那么多人,就算这些鬼是被闻枫月和越兰亭身上的鬼手印吸引来,那为什么又把宫无岁和沈奉君引入障中?   他们隐瞒身份来到磷州,第一晚就遇到这种事,未免太过巧合,宫无岁也心知肚明,此事必定有幕后推手,只是不知到底是冲谁来的。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人未多说什么,先离开障眼。   刚回到现世,越兰亭的声音就落进耳中:“你不是说迎客楼绝对安全吗?现在我带来的人都死了,连小爷我都差点死了,你要怎么交代?”   地上并排躺着十几具干瘪可怖的无头尸体,四周都围了人,越兰亭抱着剑咄咄逼人,那老板节节败退:“这个……这个……我们迎客楼真的是方圆百里最安全的地儿啊,这镇鬼符一沓一沓地贴上去,就连跑堂打水的都是练过的,越小公子明鉴,此事真与我无关啊!”   宫无岁听他说镇鬼符,转头看向他们出来的地方,却见红木柱上贴着张崭新的黄符,他揭下一看,脸色却一变,挤进人群将黄符往桌上一放:“老板,这就是你们迎客楼的镇鬼符?”   老板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这镇鬼符可是大师开过光的,五百文一张,十张还能打八折,我可是花大价钱请了一百张,迎客楼里里外外都贴上了!绝不可能有鬼的!这些大人的死真不关我们的事!”   “是吗?”宫无岁的手指在黄符上点了点,一把揪住掌柜的耳朵,把人拖过来:“你再好好看看。”   “疼疼疼疼——公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那掌柜哀叫着求情,一双圆眼瞪着黄符,十足委屈,“要我看什么,到底怎么了?”   闻枫月和越兰亭也凑过来,围观众人一头雾水,却听沈奉君道:“这是引鬼符。”   众人登时骇然,宫无岁难得耐心解释一下:“这鬼符左右颠倒,笔画缺东少西,不该有的都有,该有的一个没留,乍一看是镇鬼,其实是引鬼聚阴所用,老板,你确定这是你贴的?”   那老板盯着黄符看了片刻,脸色登时一片青白,难以置信:“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伸手解下身上锦囊,取出一张折好的符纸,抖着手拆开,放在一起比对:“我这里就有一张,我敢担保我买的是镇鬼符……公子你看,这两张不一样!这不是我买的!有人把我的镇鬼符改了!”   宫无岁闻言去看,果然见两张符纸不同,他一回头,沈奉君已然会意,独自上了楼,没过多久就带着几张黄符回来了:“都是被替换过的镇鬼符。”   宫无岁问他:“换了哪些地方?”   结果不出所料,除了迎客楼大堂的障眼处,还有夜照城的四间房,闻枫月的房间,加上沈奉君和宫无岁的房间。所以偌大一个迎客楼,就只有他们几人入障。   一夜之间死了十四个人,且还是夜照城的人,又死状诡异,众人未免人心惶惶。   来收妖除鬼的修士已经在打退堂鼓:“连夜照城的人都躲不过,我们要不还是趁早回师门吧……这地方太危险了。”   本地人更是人人自危:“会不会……会不会是那家人回来了?当初他们死得那么惨,怨气不平……所以也要拿我们开刀?”   “冤有头债有主,灭他家门又不是我们,何苦来找我们的麻烦?”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掌柜指着引鬼符上的一处纹样,喃喃自语。   众人神色各异,眼见掌柜害怕到自说自话,越兰亭却皱起眉,嫌弃道:“你在嘀嘀咕咕什么?这有什么可怕的,小爷我都还没死,要是鬼来了肯定让你们先跑。”   那掌柜却摇摇头,仍是喃喃自语:“没用的……没用的。”   宫无岁却敏锐地察觉他话里有话,见他指的地方像是个“川”字,不由道:“掌柜的,你说的‘那家人’是怎么一回事?”   那掌柜却不愿多说,只拿出算盘:“各位仙君公子,本店已经不安全了……若是要退房请现在排队,小人全额退还,还要继续住的,小店概不负责各位的安全……”   他这么一说,果然有人排队,越兰亭以为自己被轻视,只好把宫无岁推了过去:“你不相信我也没什么,但就算我不行也还有他!”   宫无岁一呆:“我?”   越兰亭不理他:“他也不行那还有……还有这位……”   他指了指沈奉君,那掌柜抬头看了看沈奉君,将信将疑,又看看满地的尸体,最后还是摇头:“……这事谁来都不行。”   “你们也走吧,夜照城的小少主若出了事,小店实在担待不起,”他将银钱一股脑地翻出来交给越兰亭,竟是要赶客的意思,“那些东西是冲着你们来的,我只是个小角色,不敢得罪鬼神,你们还是走吧。”   越兰亭难以置信:“什么得罪鬼神?这分明是邪祟作乱牵连无辜,你非但不齐心勉力除祟,却要向它们低头?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磷州都是你这样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全无胆气!”   那掌柜听他振振有词,不由怒道:“那也要有命活着的人的才有资格说胆气!你们名门大派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小老百姓只想安安心活着!我们有什么错?什么斩妖除魔,什么匡扶正道,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你——”越兰亭还要再辩,却被一把抓住肩膀,闻枫月抓着他,低声道:“越小公子,不必再说了。”   越兰亭憋着一口气,脸都气红了,眼见小厮将他们的包袱行李都取了出来,铁了心不让他们再住,越兰亭一把抓起包袱,脸色难看。   宫无岁和掌柜商量:“天色已晚,我们离开也不便,不如让我们留在此处,何况夜照城的这几位……”他指了指地上的一排尸首。   那掌柜岿然不动:“尸首自然会帮你们收殓送回夜照城,费用自会向夜照城索取。”   “但你们要住在这里,不行。”   这是铁了心不松口的意思了,既然有人善后,宫无岁也不多说什么,只让越兰亭给了他信物,方便他送人回去的时候有所凭证。   然后他们就被赶了出来。   子时已过,街上也没什么人,越兰亭以前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一边走还一边抱怨:“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磷州都是些什么人!我师父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宫无岁见他气得满脸通红,心觉好笑:“这是别人的地盘,人家想干什么都行,你有什么可气的?”   越兰亭道:“他们明知是邪祟作乱,却还如此软弱,还说什么不敢得罪鬼神?若换做我,我必将那些邪物一网打尽!绝不会像他们一样麻木!”   这都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子想法,宫无岁听着他说这些话,却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转头打量,见他单手拽着包袱,骂骂咧咧,一身绣金线的湖绿青衫,脖子上挂着金锁,腰上悬着金鞭,背负长剑,剑鞘上嵌着夜明珠,头上还裹着白纱,显然是被家里千娇万宠出来的,是个实打实的天之骄子,也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   小孩子嘛,总是冲动单纯些,宫无岁倒也没讥讽他年少无知不懂世情,只笑了笑:“你连闻枫月都打不过,要怎么除掉那些邪物?”   “若不是他耍阴招……小爷我又怎么会打不过他?”越兰亭被戳中软肋,下意识反驳,说完忽然瞥到走在最前面的沈奉君,心觉卖弄,又道,“而且不是还有你和阙…阙主吗?”   “你们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吧,就算不是为了我,那他呢?他身上的鬼手印还没解决呢!”他指了指闻枫月。   闻枫月却未说什么,沈奉君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破天荒出了声:“刚才掌柜说起‘那家人’时,你欲言又止。”   闻枫月此刻也知晓沈奉君的身份,自是不隐瞒:“前辈敏锐……其实你们也不必问那掌柜,我也算半个磷州人,对此事也有所了解。”   越兰亭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闻枫月:“我也是才想起,‘那家人’其实就是磷州的修仙望族,也姓闻,虽比不得仙陵和夜照,但也曾显赫一方,名震一时。”   沈奉君想起什么:“磷州闻家?他们家主是不是叫闻川,精于医道?”   闻枫月点点头:“正是。”   宫无岁和越兰亭都不知道这事:“后来呢?”   闻枫月道:“七年前某一夜,闻家满门被灭,二百一十四口人惨死,无一生还。”   “凶手至今不得见,仍逍遥法外。”    第19章   “闻家当年也算名门正派,且鬼山一片都受他们管辖,出事以后大家都不敢上山,房屋就渐渐空置下来,鬼山也就成了如今的鬼山城。”   “当年各大门派都曾派人来查案,最后全都无功而返,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桩悬案。”   他提起此事,沈奉君就想起什么:“当年仙陵也曾参与此事,是掌门师兄出面襄助。”   柳恨剑当时刚继任掌门,焦头烂额,沈奉君也在养伤,所以具体细节未曾得知,但柳恨剑处理完这事回来很不高兴。   闻枫月又道:“确有此事……可惜闻家家主一生行医济世,却不想落得这样下场。”   宫无目光却落到少年脸上,听他此言,难免生疑,越兰亭入鬼山城是为寻燕孤鸿,可闻枫月孤身一人又是去干什么?   他想起闻枫月的姓氏,忽道:“你先前说探亲,不会就是闻家吧?”   闻枫月点点头:“……正是如此。”   又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凶手还未找到,我与闻家虽只是远亲,但唯恐株连之祸,只敢悄悄祭拜,谁知在鬼山城中遇上越小公子,误闯了鬼山城,才惹来一身手印。”   “原来是这样,”越兰亭听他说远亲被灭门,不免同情,越兰亭手下惨死也必是邪祟作乱,他想着想着,忽然话锋一转,“不对啊,要真是邪祟作乱,那些引鬼符又是怎么回事?而且偏偏只改了我们的……难不成真是鬼画符?”   这事的确蹊跷,沈奉君却道:“明日一探便知。”   越兰亭道:“探哪儿?”   宫无岁笑笑:“鬼山城啊,既然是有人故意的,我们当然不能错过,是吧?”   越兰亭一听要再入鬼山城,立马兴奋起来:“那为什么不现在就去?还能找找我师父!”   宫无岁道:“天色太晚容易困。”   越兰亭道:“我不困!”   “我困啊,大哥,”他今天早早起来,好不容易带着晕船昏迷的沈奉君从仙陵漂到磷州,结果刚上岸就遇到鬼杀人,现在还被客栈赶了出来,这都是什么事?   他身体不比从前,虽然功体一如往昔,想打谁就打谁,但总会不合时宜地“柔弱”一下,离了沈奉君就不能活,很难控制。   越兰亭嫌弃地看他一眼:“你年纪轻轻的,还能不能行了?”   宫无岁故作老成道:“不行了,比不了你们年轻人精力充沛。”   他嘴上说着困,眼皮竟然真的开始打架,他心觉怪异,却被人一把搀住。   他一抬头,却听沈奉君道:“你脸色不好。”   宫无岁:“可能是划了一天船,消耗过度,不碍事。”   他一提这茬,沈奉君就想起他为什么会划一天船,沉默半晌才道:“……抱歉。”   宫无岁摆摆手:“这有什么……”晕船这种事是天生的,非人力能改。   他话还未完,又听沈奉君道:“……我背你走。”   “啊?”   这不好吧?当着两个小孩的面,而且他又没娇弱到走不了路。他脑子一空,沈奉君行动比嘴快,已然取下双剑,做势转过身要背他。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身上还有伤……我自己能走!”他一边后退一边去瞥旁人,果然见闻枫月和越兰亭面容呆滞地站在原地。   他心说沈奉君果然是成长了,当着小孩面拉拉扯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但对方没说什么,只是背对着他,像座沉默寡言的山,态度很坚决。   宫无岁犟不过沈奉君,纠结了半天,最后败下阵来,一边伸手揽住沈奉君的肩膀:“背不动就告诉我。”   “疼也告诉我。”   沈奉君“嗯”了一声,将他背起来,又拾起佩剑,宫无岁趴在他肩膀上,刚开始还有点羞耻,但没过多久这种感觉就烟消云散,甚至还觉得挺舒服。   越兰亭眉头都拧到了一块儿,越看越觉得怪异,闻枫月喜怒不形于色,只道:“我知道一家客栈,离此处不远。”   沈奉君点点头,一行人跟着闻枫月七拐八拐,终于到了新住处。   这是家旧客栈,比不上迎客楼富丽堂皇,乍一看还有些阴森森的,客栈门口挂着副牌匾,上面写着“人鬼尽入”,顾名思义,只要给了钱谁都能住,是人是鬼都不论,就算你活着进去被打死了变成鬼出来,也和老板无关。   见深夜有来客,那掌柜的也见怪不怪,匆匆一瞥四人衣饰打扮,随手甩出两张房牌:“只剩两间上房了,不然只能到柴房挤一挤,你们要不要?”   越兰亭瞪大眼睛:“只有两间怎么住?”   沈奉君却并无异议,只拿起一张房牌,自顾自上了楼,越兰亭忽然想起在迎客楼时这两就是住一间房,表情又变得古怪起来。   闻枫月也笑着结过房牌:“无妨,我们挤一挤就好。”   沈奉君已带人上了楼,阙主都不骄矜,小辈也不能说什么,只得跟从,好不容易进了门,越兰亭的大少爷脾气又起来了:“这房间这么小还只有一张床?这要怎么睡?难不成我们真要睡一起?”   闻枫月有些无奈,只道:“随便你。”   越兰亭道:“我从没和人一起睡过,我睡不着。”   “那你睡床吧,”闻枫月没争论什么,只在柜子里翻了翻,给自己打了个简单的地铺,把床让给了越兰亭。   越兰亭坐在床上,一会儿抱怨枕头不够软,一会儿又说房间太暗,正打算勉为其难将就一晚,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谁啊?大半夜不睡觉,”他一把拉开房门,却见门外立着一道清俊挺拔的人影,手里一把长剑。   “阙、阙主……您怎么来了?”越兰亭有些受宠若惊。   沈奉君将佩剑递了过来,“此尘阳剑,可驱鬼魅邪祟,你们留在房中。”   越兰亭和闻枫月年纪太小,修为不济,他又离不得宫无岁,只能将佩剑留给他们辟邪。   越兰亭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接过:“多谢阙主!”   他抱着剑回到床边,嘴边还带着笑容,闻枫月瞧见他的神情,只道:“你见了阙主,连说话都结巴了……你崇拜他?”   越兰亭收起笑容:“废话,天底下哪有人不崇拜阙主?这可是尘阳剑,又不是别的什么。”谁不知道阙主的日月双剑名动天下,旁人见一面都难,更何况是上手摸一摸。   闻枫月笑笑:“我还以为你最崇拜你师父。”   越兰亭嗤笑一声:“这能一样吗?师父是师父,阙主是阙主,这全天下我最崇拜的是我师父,第三才是阙主。”   闻枫月眼神微微一动,却不在想什么,半晌才道:“那第二是谁?”   越兰亭微微一怔,欲言又止,那个名字堵在喉咙里转了两圈也没说出口,最后只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少打听我的事,别以为我们现在住一间房,我就会跟你推心置腹,睡你的去!”   他抱着尘阳剑宝贝了半天,临到睡前才肯撒手,还恭恭敬敬地摆在床头柜上,恨不得找个香案供起来。   越兰亭躺在床上半天,眼睛盯着房梁,瞥见地上的被子动了动,他忽然道:“喂。”   地铺上的人翻了个身:“什么?”   “你说,阙主和……和那个谁,他两谁睡地铺?”   闻枫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什么。   隔壁另一间房。   沈奉君刚给小孩送完剑回来,宫无岁坐在床上没说话,刚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只剩他们两个,联想到自己给沈奉君背了一路,又觉得别扭。   沈奉君仍旧面色如常:“困就先睡,不必等我。”   宫无岁正想解释自己没再等他,转念一想好像就是在等他,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只有一张床。”   沈奉君却道:“我睡地铺。”   这人总这样,之前在流风阙也是,宁愿一晚上不睡觉也要守着他,搞得像宫无委屈了他似的,而且有床不睡睡地板,实在多此一举:“何必那么麻烦?都这把交情了,不然咱两挤一挤?”   这么说未免脸大,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和沈奉君是什么交情,但总归还是有点交情。   不过他笃定沈奉君要拒绝,毕竟仙陵的仙男从不与人同床共枕,他只是心中过意不去才随口一说。   “好。”   宫无岁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沈奉君却已熄了远处的烛火,慢慢走了过来。   到了近处,他先取下发冠,又褪去外袍,露出左右手腕上一对碧色的玉镯。   男子多戴玉佩,少戴玉镯,宫无岁当初才见到这对玉镯就觉得新奇,如今再见还是被摄去目光,他盯着玉镯出神,就见沈奉君又将玉镯褪下放在一边,察觉到目光,后者主动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宫无岁:“……我知道。”   这话沈奉君很久之前和他说过,当年他顽劣跳脱,见沈奉君闷闷的,总是心痒难耐爱逗他,某次偷了沈奉君一只镯子藏在枕下,却害沈奉君冒雨找了一夜,后来心虚带着镯子来道歉,结果这人好久都不理他。   好在话题再未深入,沈奉君只看了看天色:“天色太晚,你身体有恙,赶快睡觉。”   “哦。”他随手扒了下被子,沈奉君走上前,未说什么,只是慢慢弯下腰,脸也贴得很近。   宫无岁乍然对上一张如玉的脸,神色疏冷,额心那点红却跟血似的,不由呆一呆:“做什么?”   沈奉君未觉有异,只是将折好的被子扯开铺好,极有耐心:“挤一挤。”    第20章   两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挤一块儿未免支绌,好在床不小,勉强睡得下。   宫无岁也跟着褪下外袍,很有自觉地躺好,本来还犯困,可沈奉君在身边他又睡不着了,脑子里的念头转来转去,乱成一团。   就算沈奉君失忆,忘记过往恩怨,也不能性情大变,说要“挤一挤”就真爬上床。   古怪,太古怪了,他见鬼似地打量着身边的人,沈奉君本来躺得端正,察觉到目光后微微侧过身来看他,宫无岁眯起眼,“沈奉君,你不会被人夺舍了吧?”   沈奉君一顿:“何出此言?”   宫无岁实话实说:“……因为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沈奉君一顿:“比如?”   宫无岁总不能说你以前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流风阙主,是高岭之花,可现在“仙陵不见月”正衣冠不整地躺在自己身边:“比如很多……反正就是不一样。”   沈奉君不以为意:“尘世十年,人总会改变。”   他说这话时,眼神又落在宫无岁的长命锁上,目光深远,意味不明,最后却移开目光,慢慢闭上眼睛:“睡吧。”   房间顿时陷入黑暗,宫无岁睁着眼,隐约能看见那个人的轮廓,一瞬分不清这人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忽然又心头一动:“沈奉君?”   食不言寝不语,沈奉君没搭理他,宫无岁那点坏心就彻底被点燃。   “你冷不冷?”他一边说着,手在被子里钻来钻去,先碰到了沈奉君的手,又顺着手臂往上爬,“你今天背我,后背疼不疼?”   沈奉君终于说话了:“不疼。”   被人这样轻薄也没反应,宫无岁心中诧异,那点想探虚实的心思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看见沈奉君这样子又忍不住想犯贱。他侧过身,手已经摸到沈奉君的领口,作势要解他的衣裳:“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良久,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那声音很低,也很无奈,下一刻就被抓住了作乱的手。   沈奉君侧过身,没有责怪,只是认真问:“果真要看?”   倒不像是真关心自己的伤势,反而像予取予求打算满足他的要求,房内又恢复明亮,他慢慢坐起来,手指碰到衣领,居然真要解自己的衣服:“那看完就睡觉。”   宫无岁彻底愣住了。   都这种时候了,沈奉君不该恼羞成怒一脚把自己踹下床,然后紧紧捂着衣领骂成何体统吗?怎么真点起灯来脱衣服?   眼看着沈奉君衣服已经褪了一半,两人又贴得那么近,简直就像村口恶霸威胁美貌村花,宫无岁赶紧悬崖勒马:“好了不必了!我困了想睡觉。”   沈奉君微微一顿,又端端正正把衣服穿回去:“你不想,那就不看。”   宫无岁瞪大眼睛:“……我想看你就脱?”   沈奉君宠若不惊地“嗯”了一声。   “那你还……还挺大方,”宫无岁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词,等房间再度陷入黑暗,沈奉君又端端正正在他身边躺下。   十年居然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沈奉君到底怎么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你不会对所有人都这么大方吧?”   沈奉君却道:“你无事。”   宫无岁还是觉得不对:“你还是注意点,做人不能这么大方,否则以后惹一身桃花债甩不掉,那时候才要追悔莫及。”   沈奉君愣了愣,还是道:“你无事。”   “睡罢,”他说完再不说话,宫无岁琢磨不明白这句“你无事”是什么意思,闭着眼睛想了会儿,被逼退的倦意终于再次回笼,脑子里昏昏沉沉,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宫无岁又睡了个日上三竿,起床的时候沈奉君正在写信。   这一觉睡得饱足,精神都好多了,他的感觉一点都没错,只要靠近沈奉君就会很舒服,挨着睡一晚就跟洗经伐髓似的。   听见他的动静,沈奉君停下笔看他,宫无岁立马凑过去:“你在写什么?”   沈奉君道:“闻家灭门案或有内情,我问问掌门师兄。”柳恨剑当年不愉回山,后对此事闭口不提,或许是知道什么。   他写完最后几个字,并着仙陵的传音灵符烧了,等一切妥当,二人才下了楼。   越兰亭和闻枫月已在楼下等待许久,两人不敢来敲门,只能在干等着,一见到二人,高兴得眼睛都瞪大了。   “阙……沈前辈,你的剑!”越兰亭有些兴奋地把剑递给沈奉君,宫无岁眼尖,看见闻枫月左手裹了纱布,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   越兰亭却道:“是他自己蠢!一大早起来就碰倒了尘阳剑才不小心被划伤的……”   闻枫月有些不好意思:“我身体羸弱,又不擅刀兵,一时不察竟弄伤自己,出丑了。”   尘阳剑还裹着剑鞘,这也能被划伤,不难想象隔壁房间今早是如何的鸡飞狗跳。   三人吃过东西,正商量着上鬼山城的计划,却听门外一阵敲锣打鼓声,紧接着是哀凄的歌声,那些飘飞的纸钱簌簌作响,顺风落到他们脚边。   宫无岁弯腰捡起一张,还以为是哪家死了人,伸头一看,门外人来人往,都是些穿着戏服的百姓,像是在游街,不由找掌柜的问话:“掌柜的,这是什么说法?”   掌柜的是个老头,见怪不怪:“在演诡戏呢。”   这是磷州的风俗,因为挨着鬼山,又地处偏僻,所以多信鬼神,这诡戏也顾名思义是演给鬼看的,目的是为驱邪除鬼,也有震慑邪灵,希望他们早入轮回,不要为祸人间的意思,所有的游街民众都会扮成各种鬼怪,戏台上演的也大多都不是阳世的故事,都是什么阴曹地府奈何桥,阎王判官无常鬼之类。   譬如今日演的就是一出《恶鬼请冤》,戏台早早就搭好了,四人观望片刻,最后还是决定跟着游街民众去看看。   深秋霜露重,今日天气又不好,到处雾蒙蒙一片,配上那些四处乱飞乱撒的纸钱和戏台上幽绿的灯笼,大白天竟和晚上一样阴森。   唱戏的人化了妆,在台上咿咿呀呀唱起来,台下一应都是来看戏的“鬼”,脖子上吊麻绳的,吐舌头的,头上开了大洞的,淹死的,毒死的……可谓一应俱全,惟妙惟肖,他们几个外乡人被围在鬼堆里,稍稍走两步就会看见不同的“鬼”。   越兰亭被一群鬼包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也不瘆得慌?”   闻枫月道:“其实这诡戏也是从近几年才开始兴盛起来的,以前磷州虽敬鬼神,却不曾这般狂热,不知是何缘故。”   宫无岁留神听了一耳朵,一边费尽辛苦挤到人群前头,和沈奉君悄悄搭话:“我觉得这事和闻家两百口命案脱不了关系。”   沈奉君也点了点头。   名门大派被血洗灭门,鬼山一夜之间变鬼山城,百姓不比修仙之人胆大,自然终日悬心,日夜惶惶,连天黑了摆夜市都要点鬼灯烧纸钱,这诡戏日渐兴盛也在情理之中。   好不容易挤到前头,台上终于开了场,戏台上如公堂一般,只是匾上没有“明镜高悬”,只有“阴曹地府”四字,左右侍立牛头马面,桌上放着生死簿和判官笔。   越兰亭看得一头雾水,只见台上有三位判官咿咿呀呀在唱,横眉竖目,威严无比,也不见哪里有鬼,不明所以:“这是在演什么?”   闻枫月解释道:“《恶鬼请冤》说地是四大判官为枉死的恶鬼断冤案。”   越兰亭瞪大眼睛一个个认过去,只认得出绿袍的是赏善司魏征,紫袍的是罚恶司钟馗,蓝袍的是察查司陆之道,中间还有个位置是空的:“怎么只有三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阴律司崔钰,着红袍,掌生死大权,判阴间生死,是为判官之首,如今却不见踪影。   宫无岁也认真看了一会儿,只听出这三人是在为一群恶鬼争吵,吵来吵去,互不相让,脸红脖子粗。   吵到最后,忽听那蓝袍判官唱道:“你我意见相左,不妨请阴律司来断!”   此话一出,台上台下都唱起来:“请阴律司来断!崔钰何在?”   宫无岁还等着那红袍判官登场,谁知下一刻却被人群围住,七手八脚地架起来。   他脑袋一空:“……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人却已经被举上了戏台,又往前重重一推。   台下众鬼七嘴八舌道:“崔判官在此!”   宫无岁琢磨了半天,这才明白那空出来的判官之位是留给观众来补齐,约莫是自己也穿着红衣,所以被推了上来。   他一回头,看见沈奉君的尘阳剑已经出鞘半寸,不由捧场道:“崔钰在此!”   等沈奉君收了剑,他也不拘谨,大摇大摆上了台,那牛头马面递过判官帽,他接过戴在头上,坐在堂上,肩背挺直,看着还挺有那么点意思。   他如此配合,众人自然高兴,牛头马面请命道:“有冤之鬼已经带到,请大人一见。”   宫无岁还挺期待那恶鬼长什么样,不由道:“带上来!”   说话间,一股阴风吹过,纸钱漫天飞舞,那黑白无常扣锁着十几个衣衫褴褛,面目狰狞的恶鬼上台,等那一排排恶鬼跪在堂下,三大判官和恶鬼又开始唱起来。   宫无岁坐在主位上,倒是不用唱,他只须听完恶鬼的冤屈,再听判官们吵完架,最后说一个“生”还是“杀”字。   不管台下鬼众还有三大判官如何抉择,但生杀之权只掌握在他一个被临时推举上来的路人手里,这种感觉十分稀奇。   他静静听着,先是一鬼申诉,说他为摆脱微贱出身,不得已背叛恩人,杀害对方,但自己善待对方妻儿,养育他的孩子成材。   宫无岁毫不犹豫:“杀。”   又一鬼申诉,说自己幼年飞来横祸,父母俱亡,他为复仇,隐忍多年,最后将仇人残忍杀害。   宫无岁道:“生。”   又一鬼说自己虐杀父母亲人,却嫁祸于人,最后又杀死恩师,夺权夺位。   宫无岁不理解:“别的也就算了,你这样的有什么冤屈?”   那鬼笑道:“并无冤屈,只为博崔府君一笑。”   宫无岁皱起眉:“杀。”   又一鬼跪下,悲戚不已,只求复活他所爱之人。   这个时候宫无岁的为难之处就出现了,他只能说“生”或者“杀”,只能决定堂下鬼的生死,所以不管对方怎么哀求,台下鬼众如何同情,他也无计可施,只能道:“生。”   一来一回,已经断了四五桩案子,宫无岁已经从这些恶鬼中体验出些许世情来,心中唏嘘,却听那牛头马面继续唱着,催促下一只恶鬼申冤。   下一个恶鬼是个老妇,浑身被烧伤,面容恐怖,逼真至极,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宫无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中骇然,台上台下却未觉有异,她颤颤巍巍走上前来,在宫无岁面前一跪。   “老妇生前惨死,请府君为我申冤。”   她重重磕下时,头颅也骨碌一声,滚到了宫无岁脚边。    第21章   “这……这演得也太逼真了吧?头都断了也能说话?”   “你懂什么?人家后头有机关呢,几十年的手艺,不拿出点真东西怎么行!”   台下窃窃私语,那断了头的老妇却充耳不闻,仍旧跪着,戏班的人也是面面相觑,他们先前没见过这只恶鬼,只以为她是扮鬼游街的百姓,只是打扮得实在可怖,让人心里发寒。   好在他们演惯了戏,很快就缓和过来,见她如此凄惨,遂义愤填膺道:“既有冤屈,不妨一一道来!”   眼见众人不觉异样,宫无岁的心却提了起来。   这是只真鬼,不是人扮演的。   那老妇也像是不知道自己闯进了人堆,一直恭恭敬敬,听到可以申冤,自顾自起身,在宫无岁脚边摸索一会儿,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头颅,重新安回去:“老妇一家二百一十四口人被屠,死不瞑目,请大人做主。”   此话一出,人群又倏然寂静下来。   闻家灭门案在磷州人尽皆知,谈之色变,只说二百一十四口人,大家就心知肚明在指谁。   宫无岁怕吓坏人,又怕吓坏鬼,只好抢声道:“大胆!何人竟如此丧尽天良!兹事体大,你在台下稍候吧,本君待会亲自陪你走一趟。”   那老妇面露喜色,欢欢喜喜“诶”了一声,佝偻着身形慢慢退下台,宫无岁给沈奉君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悄悄退出人群,他却面不改色道:“下一个!”   直到下一个恶鬼被提上来,台上重新开始唱戏断案,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后面的戏唱的什么,吵的什么他已懒得深究,只匆匆断完案下台,朝方才鬼妇离开的方向而去,等追上时,沈奉君已经带着两个少年在等他。   那老妇一见他来,立马拘谨起来:“见过判官大人……”是真把宫无岁当判官了。   宫无岁未曾多言,只道:“你带路吧。”   老妇转身,慢吞吞地朝远处走,越兰亭和闻枫月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见那老妇的惨状就心里发毛,只敢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喂,我们就这么跟她走了?她不会害我们吧?”越兰亭心中惴惴,凑上来和宫无岁商量。   宫无岁不以为然:“有阙主在,你怕什么?”   越兰亭还是觉得不妥:“话是这么说,但……”   宫无岁打断他:“反正我们也要上鬼山城,有她带路还省了麻烦,,你要是害怕呢,就乖乖回客栈待着,等我们找到解开鬼手印的办法再下来救你。”   “谁害怕了?我只是担心她有阴谋而已!”越兰亭撇撇嘴,“而且我还要找我师父……我在磷州待了那么久也不见他的踪影,他说不定就在鬼山城。”   他说起师父,神色也低落下来,闻枫月看着他,忍不住道:“写信之人引你来磷州,必是居心叵测,你师父的下落可能也只是托词,他不一定在这里。”   宫无岁附和:“他说的也在理。”   “哎呀你们不懂!”越兰亭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反正我就是想看看,我师父不在当然最好,可要真出了事怎么办?”   宫无岁没想到这家伙和师父感情还挺好,记忆里燕孤鸿总是对谁都一张冰块脸,也不和人亲近,居然养出个这么孝顺粘人的徒弟。   他都这么说了,闻枫月没再多问,只下意识碰了碰左臂,那里被尘阳剑划伤过,宫无岁看他脸色苍白,很不舒服的模样,看着实在可怜:“你还好吧?”   闻枫月笑了笑:“还好,让前辈见笑了。”   宫无岁想起什么,绕到他们身后去看鬼手印,越兰亭的倒毫无异常,甚至隐有消退的驱使,闻枫月后颈却一片青紫,黑气已经朝着后背蔓延。   “你是不是八字太轻……从小就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宫无岁忍不住道。   闻枫月一怔:“是有点,我生来体弱,医生说我易遭邪风侵体,修习道法也只是为强身健体,只是资质太差,动不了刀兵。”   “怪不得,”有的人天生容易见鬼,闻枫月就是这种倒霉蛋,他怜爱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进了鬼山城你得跟好我们,千万别走丢了。”   四人跟着那老妇,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日落时分来到了鬼山城。   “判官大人……往上就是小民的住处,”那老妇站在山门,弓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抬头一看,石门斑驳,上头的字迹像被抓挠过,只能辨出个“某某山”字养,整座山都被雾气笼罩,隐约能看到远处幽绿的磷火,忽近忽远,时明时暗,阴恻恻的。   宫无岁都有点佩服闻枫月,竟然敢一个人来这种地方祭拜,正打算进山,前头的沈奉君忽然停下来,从袖中取出一一瓶药:“这是清邪丹,进山前服下。”   又取出四张明火符:“若不慎离散,燃尽此符,可辨方位。”   两个小辈自不必说,十分听话,宫无岁正低头研究明火符,沈奉君却不放心:“你也跟好我。”   宫无岁立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我懂我懂,没了你我还怎么活,我不会离开你的。”   沈奉君怔了怔:“嗯。”   二人未察觉两个小辈诧异的眼神,快速收拾好,随着那引路的鬼妇进山。   谁知越往上走,浓雾却越来越重,还未到半山腰,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脚步声来辨别人数。   宫无岁道:“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迟早会走散的。”   他一边说着,却听越兰亭惊叫一声:“谁?谁在碰我?”   宫无岁停下脚步:“怎么了?”   越兰亭声音惊疑不定:“刚才有个人贴着我飘过去了……你们人呢?”   听声音离他们有好一段,宫无岁心道这孩子真不省心,忍不住道:“都说了要跟好我们,你怎么又乱跑?”   越兰亭反驳:“这也怪我吗?我一直跟着闻枫月,是他没跟紧!”   闻枫月道:“我一直都跟在前辈身边啊,是你掉队了。”   宫无岁被他们吵得头疼,只能道:“你们先别动,我和阙主现在过来。”   “我们走,”他转头嘱咐沈奉君,两人摸黑走了一段,却怎么也辨不清方向,这片雾似乎能蒙蔽人的五感,他只能道:“你们身上不是有明火符吗?拿出来烧了,麻利点。”   越兰亭有点舍不得:“才进山就烧啊?会不会太浪费了?”   宫无岁道:“让你烧就烧,少废话。”   越兰亭只能不情不愿地点燃明火符,浓雾之中终于亮起一丝火光,宫无岁松了口气,又听越兰亭道:“你们看见了吗?我和闻枫月就在这个位置,他站我旁边。”   “看见了,等着,”宫无岁才走了两步,就听闻枫月声音传过来。   “我……我不在你旁边啊,我一直跟着前辈的。”   空气静默一瞬。   宫无岁心下一沉:“闻枫月,明火符。”   “好…好的。”   哗——和越兰亭完全相反的方向,另一簇火光缓缓升起,闻枫月认真道:“我没骗你,我没和你在一起。”   越兰亭瞬间崩溃:“那我旁边的人是谁?”   宫无岁也道:“闻枫月,我也没和你在一起,我旁边是阙主。”   闻枫月也崩溃了:“那我旁边的人是谁?”   “没事没事,不就是多了两个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我把我的明火符点亮,你们一起过来,先汇合再说。”他说着,一边取出明火符点亮,两个小孩一路求爷爷告奶奶地狂奔过来,片刻后三团明火终于汇合。   宫无岁松了口气:“好了,现在把我们四个绑起来,这样就不会走丢了。”   他催动灵花术,把四个人串在一条藤蔓上,谁知才捆好,对面又燃起一团明火,紧接着是沈奉君沉冷的声音。   “宫然,我不在你身边。”   宫无岁浑身一僵,下意识转头去看身旁的“沈奉君”,却直直对上了一对惨白的眼珠,往下一张腐烂的人脸。   他头皮发麻道:“你又是谁?”   不待回应,那恶鬼突然低吼起来,声音嘶哑,它一出声,就像落进平静水面的石子,只一刹那,浓雾之中传来一阵阵低吼声,如同回应一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越兰亭大叫起来:“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他还没叫完,那恶鬼就猛扑过来,宫无岁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劈断了拴鬼的藤蔓,一脚把这鬼东西当胸踹翻。   那鬼却不依不饶,有些笨重地爬起来,宫无岁想起方才自己把这鬼东西当做沈奉君跟了半天就气不打一出来,他上前一步,并拢两指,在他脖颈处轻轻一划,明光闪过,那恶鬼的头颅竟瞬间断裂,骨碌碌滚落在地。   他平日里嬉皮笑脸,下起手来却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看得两个小孩都一愣。   恰此时,沈奉君也提剑赶来,毫不犹豫将藤蔓往身上一栓:“我开路。”   宫无岁点点头:“那我殿后。”   两个小孩自觉地站在中间,密密麻麻的嚎叫声中,伴随着乱晃的剑光,乱飞的断肢残臂,四个人砍瓜切菜般往山上走。   跑了半刻,前方忽然又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那老妇在一座小屋面前等待,弓着腰,见他们出现还挺开心,越兰亭气不打一出来,一边拔了剑就要动手:“岂有此理!竟敢骗我们?”   “等等!”闻枫月拦住他,“你看她的动作,是不是想请我们进屋去?”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想把我们骗进去?再让她的同类来一个瓮中捉鳖,我们都快被她害死了!”   身后众鬼来势汹汹,这鬼妇却在屋前一动不动,前方不知又有什么东西,宫无岁略一思量就打定主意:“先进屋。”   他一脚踹开房门,先带着两个少年进去,沈奉君殿后,反手锁上房门。   那些恶鬼已经追到近前,眼看着就要闯进来,然而靠近脆弱的房门时,却像是察觉到什么,慢慢地退走了。   越兰亭几乎紧张到不能呼吸,眼看着鬼群在房间外面徘徊,一颗心才重重地落回肚子里。   宫无岁也松了口气,转头打量起这间小屋来,他在屋子里翻了翻,翻出一对蜡烛,正好拿来用,等房间明亮起来,他终于看清此地全貌。   屋子不大,有两张床,一张书桌,架子上也摆着些书,碗筷衣物一应都有一大一小两份,应该是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孩子住在这里,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奇怪,这些鬼为什么不进来?这屋子里到底有什么?”越兰亭也跟着绕进来,随手取下书架上的典籍,随手翻了翻,“《通病百草经》……居然是医书。”   宫无岁也看见角落里摆着几个漆黑的药罐,抽屉里还有些已经发霉的草药:“闻家以医术闻名,此地应该就是闻家旧址了。”   “有一封信,”沈奉君忽道。   “写的什么,”宫无岁凑过去,见沈奉君从书桌的镇尺下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寄吾儿阿归”,墨迹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阿归?谁是阿归?”越兰亭也凑过来,“快拆开看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宫无岁小心翼翼拆开信封,生怕损坏字迹,谁知打开信纸,一团一团的墨迹晕染开来,字迹也糊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沈奉君道:“此处地气湿润,书信难以保存。”   宫无岁盯着看了半天,只能勉强在信的落款处看清“闻川”两个字,不由道:“这好像是闻川写给他儿子的信……闻川儿子叫闻归?”   他向闻枫月求证,后者却摇摇头:“我只知道闻川家主确实有一子,但早早夭折,至于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   此处偏僻,又不是闻家的主宅,闻川写给他儿子的信怎么会在这里?   宫无岁忽然想起什么:“那老妇既然引我们来此处,必定是知道内情,不如将她请来一问。”   越兰亭“啊”了一声,有点受不了她狰狞的外貌,很自觉地找了个角落站好,宫无岁笑了笑:“人死了都得变成鬼,你怕什么?”   越兰亭道:“你管我!”   他打开门,果然见那老妇还守在门口:“老人家,请进来吧。”   那老妇踌躇半晌,颤颤巍巍地进了屋,一见到沈奉君背后的双剑,却像是见了阎王一般,只慢慢退后,退到宫无岁身边:“判官大人……”   宫无岁指指信封,开门见山:“阿归是谁?”   老妇恭敬道:“阿归是老爷和妇人的独子,姓闻。”   宫无岁一愣:“那你是谁?”   老妇道:“我是闻家的仆妇,叫丽娘,也是阿归少爷的奶娘。”   宫无岁想了想:“那这位阿归少爷如今在何处?”   那老妇道:“他已经死在七年前……死不瞑目,尸骨未寒。”   居然已经死了,宫无岁捏着信封,一时猜不出这老妇带他们来这是什么意思,只能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们……有人杀了你们少爷?”   那鬼妇便不说话了,她慢慢站起来,透明的身形穿过门扉,很快就消失在远处。   门外的鬼群已经彻底消散,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宫无岁想也未想:“跟上去看看。”   四人循着她的踪迹,一路七拐八拐,很快就拐到了一处门舍,远远望去是一大片亭台楼阁的遗迹,应该是闻家的主宅。   好在此地没有鬼群,雾气也不浓重,已然能看清全貌,只见四处都是坍塌断裂的房梁,还有大火焚烧过的踪迹,正殿“悬壶济世”的牌匾已经烧毁,颤颤巍巍地挂在高处,隐约可见当年灭门前的风貌。   宫无岁上前一步,脚下却踢中什么东西,一低头,却对上一对黑洞洞的眼眶,一具白骨姿势扭曲地伏在地上,像是用尽力气要往外爬,最后却倒在了这里,宫无岁和它对视,心中浮起一阵莫名的毛骨悚然,几乎能感同身受它的恐惧和痛苦。   再放眼看去,地上的白骨不止一具,七零八落,有大有小,都是先被灭口,后被大火焚尽。   越兰亭和闻枫月先前哪里见过这样的惨状,只一眼就已经说不出话来。   越兰亭震惊了好一会儿,道:“到底是什么人……手段如此恶毒!丧尽天良,戕害人命,还有没有天理了?”   闻枫月没说话,只是一张脸比刚进山时更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后退两步,转过身去干呕起来。   宫无岁吓了一跳,伸手一拽,只摸到他冰凉的手脚,脉搏也很微弱,活像中了邪似的:“你没事吧?”   闻枫月盯着那些白骨,神情恍惚,半晌才站起来:“我没事。”    第22章   饶是宫无岁早有心理准备,还是难免被眼前的惨烈画面震慑。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一片大火,火舌燎动,寸寸啃噬着牌匾,惊惶的人群四散奔逃,谁也逃不出火圈,最后只能一个接一个绝望倒地。   昔年风头正盛的闻家,一夜之间化作废墟,两百口人无一幸免。   恰如当年的神花府。   他的兄长血战力竭而亡,至死都守在神花府外,不曾挪动分毫。   如此相似的画面,短短十几年内却在修真界竞相上演。   宫无岁心绪复杂,吸了口气:“那些恶鬼守在外围大雾之中,阻止活人上山,你们先前误入,恶鬼手印多半来源于此。”若非那鬼妇引路,他们未必能到达这里。   想到自己之前可能被几百只鬼摸来摸去,越兰亭后颈一凉,转眼又看见不远处的鬼妇:“既有冤屈,为什么还不让活人上山?”   沈奉君沉默许久,此刻终于出声:“或许是在保护那间屋子里的人。”   人死之后失去肉身,魂魄神智涣散,行动只凭本能,那些恶魂一直守在外围,却不攻击小屋里的人,就说明小屋里有他们在意的,甚至是要保护的东西。   宫无岁想起那封字迹模糊的信件,还有房间里一大一小两份碗筷用具:“那个阿归?”   沈奉君道:“尚难定论。”   如今线索太少,他也只是猜测。四人又在废墟停留许久,只见处处白骨,无一活口,越兰亭一路左顾右盼,留心寻找师父的身影,很有些焦躁。   看完了废墟,那鬼妇又往后山引路,身形一飘就走远了,怎么叫都不回头,几人也只得跟从。   一路上倒也没有恶鬼挡路,只是越走越偏僻,横斜的竹枝几乎堵满小径,要往前走必得劈了竹子才能开路,越兰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到底要给我们看什么?”   宫无岁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做事不要那么心急,你看看人家阙主,多沉稳,多可靠。”   越兰亭才不吃这一套:“你少在这摆谱!说得云淡风轻,阙主在前面那么辛苦,也没见你帮一帮他。”   “我们走!”他冷哼一声,抓起闻枫月,拔了剑就要到前边去开路。   宫无岁一顿,低头见自己手臂上挽着个拂尘,果然悠哉悠哉。   越兰亭走到沈奉君身边,开始任劳任怨地劈竹子,侧目一看,却见阙主连剑都未拔,长剑微微出鞘,剑光一闪,竹子就倒一大片,心中越发仰慕。   “我也来!”他铆足劲一劈,竹林也跟着倒下一片,沈奉君见他精力充沛,并未阻止,只说了句“当心”。   得到回应,越兰亭登时像打了鸡血似的,抢着在前头开路,很快就劈出一条小路来。   沈奉君收了剑,下一刻宫无岁却凑了过来,笑眯眯道:“年轻真好啊,精力充沛。”   沈奉君看了一眼越兰亭和闻枫月吵吵闹闹的背影,心有所感,只道:“……你也年轻。”   宫无岁一愣,后知后觉:“你在安慰我吗?”   他转念一想,又很不要脸道:“也是,我死的时候十八,现在应该也能算十八吧?这么算下来我和他们一辈,还是很年轻的。”   沈奉君一愣,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宫无岁一见他脸色,想起这人似乎很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死”,上次提了也不太高兴,正要找补,沈奉君却抬脚就走。   “诶你等等,”宫无岁连忙追过去,一边走一边偏头去看沈奉君的脸色,“不是吧?你又生气了?”   沈奉君有些闷闷道:“……没有。”   宫无岁不依不饶:“真没有?没有你怎么不和我说话?”   沈奉君又不说话了。   这人总是莫名其妙不高兴,宫无岁经常一头雾水,正要说话,却听前方传来越兰亭的声音:“人呢?她怎么又不见了?”   二人赶到前方,见两个小孩在挠头,那引路的鬼妇却不见踪影。   闻枫月指了指前方:“你们看。”   众人一齐看去,却见前方有个不大不小悬崖,崖上有座断桥,通往对面。   断桥对面,鬼妇的身形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越兰亭一顿,将长剑往身前一横:“原来在那儿,还好我御剑学得不赖,这么点距离可难不倒我!”   闻枫月伸手拦他:“你等等——”   越兰亭哪里能等,他此刻满心壮志,已然御起剑,然而才到空中,一道黑影忽然从崖下跃起,不待看清,就已将越兰亭直直撞翻。   沈奉君眼疾手快,飞身上前将越兰亭接住,后者却焦急地垂着头往下看:“我的剑!”   沈奉君带着人上了崖,闻枫月和宫无岁抓住人,惊魂未定:“那是什么东西?”   闻枫月离得最近,看的最清楚,却犹豫不决:“好像是蜘蛛……”   越兰亭“啊”了一声:“蜘蛛?它刚才好像刺了我一下!”   他伸出手掌,却见掌心一片红,还冒着血点。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响起一阵轻敲竹筒的声音,窸窸窣窣,密密麻麻,转头一看,却见密密麻麻一群蜘蛛铺满了竹林,将他们围困起来,体型庞大,一个就有七八岁的小儿那么高。   越兰亭抬着手,已经开始头晕了:“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沈奉君当机立断,剑气横扫过,已然将最近处的蜘蛛一分为二,绿色汁液瞬间爆出,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沈奉君断后,宫无岁也没闲着,反手揪住两个小孩就要往悬崖对面跑,只要过了崖,这些蜘蛛就追不上来,谁知还未踏出脚步,一道黑影从悬崖下缓缓升起,体型是方才那些小蛛的十来倍,又圆又亮的八只眼睛反射着冷光,在夜色中和三人对视。   越兰亭大叫起来:“怎么还有更大的?”   宫无岁道:“废话,这只是母的,那些是小的。”   话应刚落,尘阳剑锋已然逼至,那母蛛被被削断一条腿,后退几步,竟直直悬在半空中。   越兰亭瞪大眼睛:“它还会飞?”   沈奉君低声道:“是蛛丝。”这母蛛踩着蛛丝上行进。   蜘蛛不难打,只是难缠,密密麻麻,前赴后继,而且有毒,一不小心就中招。   混乱中,越兰亭脸色越来越差,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手脚都是僵的,闻枫月一把抓住他:“你怎么了?”   “有毒……”   闻枫月体弱,越兰亭中毒,四个人倒下两个,混乱之中,宫无岁忽然灵光一闪:“我有办法!”   闻枫月抱着越兰亭:“什么?”   宫无岁道:“就是得委屈你们一下。”   他抽出拂尘,把闻枫月和越兰亭绑一块儿,又找了棵结实有力的竹子,先把竹子压弯,再把两个人放了上去。   越兰亭猜到他想做什么:“你不会是想把我们扔过去吧?”   宫无岁笑笑:“聪明!”   “岂有此理!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么对我!你放我下来,我还能杀!”越兰亭挣扎起来。   “越小少主,你的剑都没了还杀什么,还是乖乖过——去——吧——”他话才说完,一团人影瞬间飞向空中,抛出一条弧线,擦着母蜘蛛的头顶飞过去,重重落在对面。   拖油瓶的落地,宫无岁心宽了一大截,转头道:“沈奉君!明火符!”   他一把抓住飞出的符纸,以灵力点燃,轻轻一吹,符咒伴随着大火落在最近的小蛛上,哗——明火遇到邪物,顿时烧出一片火光。   宫无岁却嫌太慢:“再添一把火。”   他划破掌心,沾了鲜血凌空画符,符咒落成,竹林忽起狂风,林涛翻涌;血符落地,大火陡然升高,顷刻就将一大片蛛吞噬。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烤焦的恶臭味,小蛛们已尽数灭绝。   另一边,那母蜘蛛已被沈奉君斩断八条腿和头颅,再也动弹不得,直直朝着崖下滚落。   他心赞沈奉君靠谱,天塌下来也不怕。   宫无岁拍拍手:“搞定,现在我们可以过去了。”   沈奉君点点头,带着他御剑飞过悬崖,落地就见被绑一块的闻枫月和越兰亭。   宫无岁弯腰解开拂尘,闻枫月有些委屈地地爬起来,越兰亭中了毒不得动弹,只能咬牙切齿:“你这个人……简直可恶!”   宫无岁摊摊手:“没办法,留你们在对面影响我发挥。”   沈奉君瞧了瞧越兰亭的手心,喂了他一颗药:“半个时辰后毒素可解。”   越兰亭行动不便,闻枫月主动把人背了起来,宫无岁下意识去找那鬼妇的行踪,却见最高处立着几座坟包,凑近一看,却见前面两座写着“闻氏家主闻川之墓”,“闻氏夫人宋缈之墓”,右手边还有一座,应该是后立的,写着“阿归之墓”。   宫无岁有些意外,问那鬼妇:“阿归果真死了?”   那鬼妇却不说话了,只是呆立在原地,人偶似的,宫无岁上前去看阿归的坟墓,却见黑暗中有亮光闪过,却见墓前摆着一把短刀,已经积了灰,看着还有点眼熟。   他擦掉灰尘一看,却见刀柄处刻着个“燕”字。   燕?   脑子里陡然浮出一个名字,谁知还未细想,那鬼妇却忽然发了狂,惨叫一声,朝着他猛扑过来!   他心中一紧,刚要后退,却觉头昏脑涨,浑身无力,猛不防就被推到悬崖边。   “宫然!”   他正要使灵力,手脚却都发麻不听使唤,竟直直翻下了悬崖,耳边是呼呼风声,吹得他耳朵疼,谁知下一刻,他却被人一把抱进怀里。   “宫然……”   诧异抬眼,却见沈奉君也像手脚不听使唤似的,抱住他就再没动作。   宫无岁:“你……”   话才出,他们就直直被空中的蜘蛛网拦住,宫无岁被按进沈奉君怀里,一瞬颠得七荤八素,差点没把昨晚吃的东西吐出来。   沈奉君垫在下边也不好过,这人身上硬邦邦的,硌得慌。好容易不晃了,宫无岁撑着蜘蛛网准备爬起来,脸色却突然一变,难以置信道:“粘住了?”   沈奉君脸色也不好,只“嗯”一声。   他们只能面对面,姿势诡异地抱在一起,且手脚发麻,使不出灵力,宫无岁绞尽脑汁:“奇怪,我们没被蜘蛛咬,为什么也会中毒?”   沈奉君默了默:“……你把它们烧了。”   宫无岁忽然回忆起那股铺天盖地的恶臭,浑身一僵:“是那些烟……”   沈奉君又“嗯”了一声。   宫无岁沉默了。   可谁知道这东西烧了也有毒?   他正想着,另外两道人影也从空中落了下来,直直摔在另一张蜘蛛网上。   闻枫月一只手还拉着昏迷的越兰亭,苦恼道:“前辈,我好像也中毒了……”   他说完,竟直直晕厥过去。   宫无岁:“……”   沈奉君在下面垫底,这人是严严实实粘在了蜘蛛网上,阙主活了大半辈子估计也没出过这样的丑,他心中愧疚,又急于脱困,挣扎起来:“你等着,我现在救你们出来。”   他只被粘住了两只手和一条腿,还有一条腿可以用,故而翻来覆去,用尽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谁知刚有点起色,就感觉沈奉君浑身都僵住了。   他一怔,刚要说话,后腰却被一只手重重按住。   “……别动。”    第23章   扑通、扑通、扑通, 宫无岁被按在沈奉君胸膛上,手脚发麻,动弹不得, 怪异的震动声传进耳膜, 他听了好半天, 才后知后觉发现是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热情鼓动的心脏在胸膛里乱撞, 几乎要撞破跳出来,那种怪异的,莫名的情绪又把他重新填满。   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他下意识去看身下的人, 却直直对上一双长目,他们离得太近,对视时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看见沈奉君的眼瞳颤了颤, 像一汪被搅动的古井。   某种隐秘的情绪若隐若现, 呼之欲出, 让人一瞬就错了眼。   “你……”宫无岁瞪大了眼, 还没问出口, 也来不及去探究那些复杂古怪的情绪是什么, 沈奉君却忽然偏过头,敛下眼, 败下阵来一般, 遮起那些一闪即逝的眸光。   沈奉君从来都是静谧的, 疏冷的,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这样的人往往最理直气壮, 怎么会被看两眼就败下阵来?   “你别再动……”沈奉君低声重复,却不和他对视。   宫无岁看着他,像在看刚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他有些艰难地挪开眼,终于意识到他们两此刻胸贴胸,腹对腹,连脸都快蹭着脸。   大家都是男人,就这么面对面蹭来蹭去确实不太礼貌。   换做别人可能还没什么,可沈奉君不一样,沈奉君光风霁月又断情绝爱,听两句荤话都要皱眉,这么蹭他肯定不好意思。   宫无岁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瘫在他身上不动了。   而且毒素发作,他也实在动不了,宫无岁只感觉手指和脚趾都被马蜂叮过似的,又热又麻,沈奉君想必也是一样的感觉。   这蛛毒至少得半个时辰才解得开,另外两个小的估计是身体受不住,已经晕在了蜘蛛网上,半点动静也无。   宫无岁心道倒霉,他们悬在空中,像四串随风飘荡的糖葫芦,一时只听得见崖下回风之声。   但没过一会儿宫无岁就耐不住,开始没话找话:“我这样压着你……重不重?”   沈奉君似乎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微微皱起眉:“不会,我修炼多年,与常人不同。”   “我猜也不会,”宫无岁上回扒了沈奉君的衣服上药就见识过了,他趴在沈奉君身上感叹,“难怪你身上硬硬的。”   他话才说完,沈奉君又沉默了。   过了良久,他又听沈奉君道:“……不知羞。”   宫无岁是实话实说,沈奉君此刻浑身紧绷,抱起来就是硬硬的,他哪里又不知羞了?   可是逗沈奉君好玩,他喜欢逗。   他还要好心当作驴肝肺,倒打一耙:“那为什么不让我自己掉下来,阙主,刚才可是你扑上来抱我的……到底谁不知羞?”   沈奉君说不过他,又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宫无岁在心里“嘿嘿”一笑,也跟着偏过头去:“生气了?”   沈奉君没说话。   宫无岁道:“别生气了,生气容易长皱纹。”   沈奉君却一怔,忽然宫无岁之前的“十八岁论”,终于道:“……你觉得我老?”   “谁说你老了?”宫无岁莫名其妙被冤枉,“我可没觉得,别瞎说。”   可沈奉君看起来完全不相信,甚至比刚才还不高兴。   得了,果然生气了,沈奉君还是十年如一日不经逗,这种时候得赶紧见好就收:“好吧好吧,我不知羞,我不说了。”   他转着眼珠子找了一圈,终于发现手边不远处沾着柄长剑,应该是越兰亭之前掉下来的那把。   他眼神一亮,动了动手指,伸手够剑柄:“你等着,我拿剑把咱两分开,这样你就不用抱我了……”   他使出浑身解数,够得脸都红了,好不容易碰到剑柄,腰上又一紧,居然被沈奉君又带了回来。   宫无岁努力半天功亏一篑,有些不高兴:“你干什么?”   沈奉君却道:“我刚才……不是在骂你。”   说完又有些艰难地抬起已经麻木的手,宫无岁只感觉一只手从他后肩摸到了后腰,没有什么下流的意思,倒像是摸小猫小狗的时候从脊背摸到尾巴,带着笨拙的安抚意味。   宫无岁被他摸得一呆,浑身都僵住了,耳根都烧热起来。   扑通、扑通、他又听到那种怪异的心跳声,他凝神去感受,却发现是沈奉君的心在隔着两人相贴的胸膛撞他。   他试图通过这阵心跳去察觉对方的心绪,可沈奉君神情又沉静疏离起来,貌冷如玉,仿佛只有这突兀的心跳声在配合着宫无岁僵硬的身体和混乱空白的思绪。   他们各自的心跳都是这样不合时宜——这种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突然又被越兰亭的声音打断。   “啊……我怎么感觉不到我的手和脚在哪儿,”越兰亭倒吸着凉气醒过来,他和闻枫月就并排粘在对面,他被蜘蛛刺伤,晕过去又疼醒,一侧目就看见晕过去的闻枫月,义愤填膺道,“我就说不能信鬼话,她就是想把我们骗到这里!再害死我们!”   再一抬眼,就见宫无岁和沈奉君抱成一团,简直成何体统,顿时瞪大眼睛:“你你你你你你们——”   他“你”了半天都没下文,宫无岁:“哟,结巴了?”   越兰亭涨红了脸,很想对眼前的画面说点什么,又碍于阙主在场,到嘴边的话最后还是拐了十几个弯,好不容易才憋一句:“……你们都没事吧?”   宫无岁悠悠道:“死不了,就是不能动而已。”   越兰亭:“那怎么办?难道要在这里等死不成?她会不会追下来要我们的命?”   沈奉君道:“那鬼妇已经离开。”他已经感受不到此地的鬼气。   说来也奇怪,这鬼妇一路卑顺,引他们入鬼山城,带他们避开鬼群,如今真相就在眼前,缘何突然发狂,将他们都推到崖下?   但宫无岁更奇怪的是另一件事,他问越兰亭:“你上山许久,可曾发现你师父的行踪?”   越兰亭有些失落地摇摇头:“没有,他好像真的不在这儿,如果上过山,肯定会留下一两个标记的。”   宫无岁想起方才仓促收起的短刀,沉默片刻,却什么都没说。   他们一路行来,鬼山城中确实没有其他活人的踪迹,可这把刻着“燕”字的短刀却摆在后山的墓前,甚至还积了灰。   旁人不敢说,但燕孤鸿的佩刀他是记得的,当年自己在文会宴切磋中落败,就是败在这柄诡谲莫名的短刀之下。   阿归既是七年前惨死的闻家少主,坟冢建在鬼山城后山高处,兼有毒蛛守墓,想到此地必定千难万难,连他们四个人都不慎中招,燕孤鸿孤身一人,佩刀又怎会落在阿归墓前?   是巧合?还是燕孤鸿与这个阿归或者磷州闻家有所渊源?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沈奉君也感受到了他的迟疑:“在想什么?”   宫无岁道:“我在想……当年柳恨剑从仙陵赴磷州查案,为何最后却不了了之?”   柳恨剑虽为人刻薄,但极重清誉,他刚接任掌门就到磷州和其他门派一起主持灭门案,必定亲力亲为,没道理会一笔带过,最后又不了了之。   除非中间有什么阻力。   沈奉君也道:“灭门案干系重大,牵连甚广,非一己之力能断。”这也是很多冤案和悬案至今无果的原因,有时候明明真相近在咫尺,却还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阻断。   若有人从中作梗,查案必定举步维艰,且当时仙陵元气大伤,掣肘颇多,有心无力。   可如今他们找到燕孤鸿的佩刀,而燕孤鸿在夜照效忠越非臣,他一离开夜照,就有人暗中写信给越兰亭,引他来磷州,很难不让人怀疑有猫腻。   一旦牵扯上名门大派,事情就复杂起来,宫无岁一时不好和越兰亭明说,只能先问别的:“那你师父离开前,有没有给你留过什么话?”   越兰亭却摇头:“师父出门是寻常事,我从不过问的。”   宫无岁错眼看到蜘蛛网上的佩剑,又道:“你的剑术也是他教的?他没教你刀法?”   他这么问,越兰亭却垂下眼去,有些失落地摇摇头。   宫无岁不知道戳到他什么痛处,心中不解,转头去看沈奉君,后者却低声为他解了惑:“燕孤鸿很多年前就修为尽废,虽不明缘由,但他的确已经拿不起刀了。”   宫无岁一怔:“修为尽废?”   沈奉君“嗯”了一声。   那么孤僻寡言的一个人,只有在对刀时才能感觉到一点活气,如今连刀都拿不起来,不知道当年又是什么样的心绪?   他也只不过死了十年,谁知竟物是人非到了这般田地?   越兰亭显然也被牵出了伤心事,躺在蛛网上,蔫蔫的不说话。   三人各怀心事,没再多说什么,约莫过了三刻,宫无岁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剑音。   他把头从沈奉君的胸口拔出来,猜到了什么:“你恢复了?”   沈奉君点点头,一手揽住他后背:“我先带你上去。”   “诶等等——我总觉得那鬼妇发狂很蹊跷,不然我们先别急着上去,去看看崖下有什么?”   沈奉君:“好。”   尘阳剑光闪过,将蛛网斩断,宫无岁的双手已经恢复了力气,一把抓过越兰亭的佩剑,沈奉君御起剑,带着他往山崖下飞。   宫无岁还没完全恢复,一路摇摇晃晃,然而还没飞多久,果然见到山崖上有一方凸出的石台,宫无岁一眼就认出来:“是暗道!”   这山崖下果然有猫腻!    第24章   沈奉君将他放在石台上, 再次御剑而去,没过多久就把两个小孩带了回来。   时辰一到,宫无岁终于掌握身体的主动权, 闻枫月也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看见石壁上缭乱的图纹,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慢吞吞道:“这里又是……我们还活着吗?”   “反正不是阴曹地府,你放心吧, ”宫无岁理理袖口坐起来,歪着头看石壁,“这画的什么?江?海?”   闻枫月也凑过来看了一会儿, 笃定道:“是江流。”   宫无岁意外地“嗯”了一声:“你知道?”   闻枫月道:“闻家世代行医,供奉百川以解百病,以江流为家纹。”   原来如此, 宫无岁抱着手端详了一会儿, 他对闻家不甚了解, 但各大门派和家族都会有自己的图样, 就像神花府供神花, 仙陵供白鹤, 夜照城供麒麟, 就连天命教都供着三足金乌,闻家既有家纹, 在修真界自然也不能算籍籍无名之辈。   “等等……这里好像缺了一块, ”闻枫月迟疑着伸手碰上了石壁的凹陷处, 却听“咔哒”一声,闻枫月后退一步,那石壁竟应声而开, 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来。   宫无岁一愣,一拍闻枫月的肩膀:“好枫月!”   四人排好队,一前一后从洞口进入,还是沈奉君打头,宫无岁殿后,闻枫月已经恢复,继续任劳任怨地背着越兰亭走中间,这是这暗道隐秘,一路行来也没什么危险,没多久他们就到了一间摆满典籍和卷宗的暗室。   那墙上嵌着夜明珠,沈奉君才点亮一盏灯,光亮互相反射,暗室顷刻亮如白昼。   鼻尖充斥着油墨书香之气,宫无岁随手取下几本,上头写得都是草药名录,疾病医方之类:“这儿好像是藏书室。”   典籍珍贵,若得以流传,必能造福一方,可惜这些书虽被好好保存,闻家却成了这幅样子。   “……那是什么?”越兰亭毒性正发作,连动都不能动,坐在地上只有眼珠能转,“柜子上那本金灿灿的……对,就是那本。”   闻枫月依他所言,将柜子上那本已经积灰的典籍取下来拍了拍,终于看清了封面上写的字:“……《天行长生录》?”   越兰亭道:“这是什么?听名字倒像街头摆摊卖的小话本。”   一直沉默沈奉君却道:“是修炼心法。”   “当年修真界盛传,‘得长生者得天道’,‘长生’指的就是此书。”   宫无岁也听过这个传言,不由皱起眉:“闻家非名门大派,居然会有这种书。”   此书一出,几人对灭门的缘由顿时有了猜测。   闻家以医入道,悬壶济世,自当受人敬仰,可门派实力太弱,又怀异宝,就像三岁小儿抱着黄金过闹市,自然招致灾祸,当年一夜之间满门被灭,安知不是此书之过?   闻枫月抱着那本心法,却像抱着本烫手山芋,心情复杂,他翻开一页,却见第一页上用血红朱砂题了字,触目惊心。   “祸世之言,当镇于暗室,永不见天日,闻家弟子,无论老少,皆不得修习。”一看落款,写的是“闻川”。   若没有警告,宫无岁还没什么兴趣,可题了字,宫无岁反而来了兴趣:“拿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祸世之言。”   接过心法又翻了一页,却见上头写着:   “天道者,以身成道,以血祭天;太上忘情,无情无孽;”   “欲行此道,需杀亲杀友,杀师杀侣,情根不断,则大道不成。”   啪!宫无岁一把合起心法,惊魂未定,一把推开闻枫月伸过来的头:“话又说回来……小孩子家家的,少看些这种东西。”   闻枫月倒不是寻根究底之人:“当真是祸世之言?”   宫无岁点点头,惋惜道:“……若闻家真是因为这本心法才被灭门,那简直是举世奇冤。”就这种邪魔外道的心法也值得被争来抢去。   闻枫月却有些担忧:“那我们是否要把它毁掉?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肯定不成,先不说他们四人行踪可能已经暴露,要是哪天意外被人捡了去,势必天下大乱。   宫无岁想了想,把这祸害人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收进怀里:“闻家一案还没查清,这东西也能算物证,暂时不能毁坏……不如先将它交给我们处理。”   闻枫月既是闻家远亲,这书本该由他处置,但为免灾祸,还是不要让少年人接触这种东西,宫无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带着。   闻枫月对此也没有异议,越兰亭却抓心挠肺地抗议:“到底是什么书?我还一眼都没看呢!”   宫无岁眼珠一转,弯下腰去:“你真想知道?”   越兰亭点点头:“那是自然!”   “好吧,那我悄悄告诉你。”   闻枫月一听,也不乐意了:“前辈……我也想听。”   “那你也过来,”他勾了勾手,把两个小孩拉过来,沈奉君把书放回书架,一回头只看得见见三颗脑袋凑一块儿,鬼鬼祟祟的,故意背着他说悄悄话。   没一会儿,越兰亭大叫起来:“什么?!”   “真的假的?你不是在骗我们吧?”他瞪圆一对眼睛,显然是受惊不小,连一边的闻枫月脸上也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宫无岁信誓旦旦:“千真万确,骗你是小狗。”   发完誓,他又拉下两人继续说悄悄话,没过一会儿,两个少年终于逃离了宫无岁的魔爪,一个两个脸色爆红地退开。   越兰亭耳朵都红透了,梗着脖子:“这些邪魔外道,就爱写这种东西引人误入歧途,简直下流!”   闻枫月也道:“这种东西,还是不要交给我们保管了……”   “对吧?”宫无岁笑眯眯的,“听我的话,等你们长大点再看。”   终于把两个小孩的好奇心压下去,宫无岁功成身退:“好了,都好好找找,这暗室说不定有机关可以出去。”   他骗了人,心情舒畅,悠哉悠哉地在暗室里乱逛,沈奉君看他眉飞色舞,忍不住道:“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宫无岁“嘿嘿”一笑:“我和他们说心法里面是小画本。”   沈奉君不明所以:“什么小画本?”   宫无岁震惊道:“你连小画本都不知道?就是春宫啊……不是吧?你别告诉我你连春宫都没看过?”   沈奉君一愣,没说话。   连闻枫月和越兰亭都知道的东西,沈奉君居然不知道?仙陵弟子不会都是和尚吧?   一个没有看过春宫的男人又怎么可以称之为男人?宫无岁不由在心里同情沈奉君,大发慈悲道:“等下了山我去买,带你见见世面。”   沈奉君默了默,还是没说话,转过身去继续找出口。   宫无岁以为他不好意思,不敢去触他的霉头,想想也是,这人暗恋别人都不敢表明心迹,只会偷偷在中元节给喜欢的人烧纸钱。   他一直以为油嘴滑舌是男人的天性,一学就会,到沈奉君这儿倒反过来了,但凡他少年时多看几本春宫,学学里面那些书生郎被妖鬼狐惑时如何舌灿莲花花言巧语,今时今日也不至于可怜成这样。   他一边惋叹,一边决心下了山一定好好买几本回来给沈奉君观摩,正出神时,却见手边的夜明珠闪了闪,位置有异,他心中一动,伸手一按,却听“咔嚓”一声,前头的石壁缓缓挪开了。   眼前是间熟悉的破旧小屋,竟是先前他们躲避鬼群时的那一间。   四人出了藏书室,石门又重新合上,越兰亭不可思议:“这间屋子的书架居然连着藏书室……我们之前怎么没发现?”   宫无岁道:“发现了也没用,这暗门是单向的,只能出不能进,机关在藏书室里。”   好在到了小屋他们也省了一段路,只要穿过鬼群就能下山。   越兰亭和闻枫月已经被吓怕了,一听说要过鬼群就心有余悸,问沈奉君还有没有多余的明火符。   宫无岁看着他两苦大仇深的神情,心中好笑:“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什么?”   沈奉君道:“鬼手印。”   他们之前上山就是为解这两的鬼手印,那鬼妇请冤带路完全意料之外。   可要解鬼手印,就要找到按下手印的鬼,取消缔约,否则这标记会终年不散,轻者易遭邪祟,噩梦缠身,重者阴气入体,影响寿元。   可这鬼山城里密密麻麻都是鬼,又要如何解?   宫无岁走到门边去看天色,见东边天光乍现,太阳已经升起,虽山中雾气也不如昨夜上山时那么浓重,再过不久就是正午。   这鬼山城中竹林茂盛,生灵之气充沛,可以就地取材,宫无岁心中一动:“我有办法。”   他一出门,越兰亭探头探脑地出来,却见宫无岁老神在在地挽着拂尘,正低头和一颗竹子说话。   “好竹兄,求你帮我这一次。”   越兰亭乍一见还以为他脑子被驴踢了:“你在干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那墨竹边忽地化出一道瘦削挺拔的碧绿人影,头发挽在一边,不卑不亢地和宫无岁说话:“公子。”   宫无岁客气道:“这鬼山城中怨鬼甚众,还在两个小孩身上留了手印,劳你一一擒来。”   那碧绿的人影远远瞥一眼越兰亭,忽然消失在原地:“是。”   越兰亭乍见生人,脑子都转不过来:“他是谁?”   宫无岁道:“你可以叫他竹灵,也可以叫他竹子精。”   话应刚落,那成片的竹林在风中簌簌抖动起来,一条条碧绿的人影现出,很快又消失在雾中。   越兰亭后知后觉,喃喃自语起来:“……是灵花术。”   这是神花府的不传秘术,天地万物有灵,修炼之法千奇百怪,有人豢养灵兽灵宠,有人驭鬼成魔,也有人苦修参透大道,而神花府一脉有借灵之术,只不过借的不是灵宠也不是鬼怪,而是借天地之气,可摘叶成兵,拈花作仆。   但修习此术对天赋要求极高,寻常人能借到两个花仆都是天赋异禀,这人却能和竹子说说话就能借来那么多人……越兰亭突然想起这人从未自报过家门,有些迟疑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无岁笑了笑:“阙主之前不是叫过我的名字吗?你再想想。”   越兰亭陡然想起之前在悬崖上,沈奉君是叫过这人的名字,叫什么……宫然。   神花府二公子宫然,字无岁,人称稚君,与其兄长芳首宫照临,湘君柳恨剑,阙主沈奉君并列,十年前曾与阙主联手诛灭天命教主,后又在护生寺自刎而死,引天雷现世为其平冤。   这些或辉煌或惨烈,或意气风发的字句在越兰亭心中一遍遍走过,最后慢慢凝成眼前这个脖子上缠着白纱,又似笑非笑的红衣人影。   “你居然是……”越兰亭张了张嘴,想到之前自己对这人颐气指使,舌头都开始打结了,“原来传闻是真的,你果真重生了……你不会骗我吧?”   宫无岁一挑眉:“如假包换,骗你干什么?”   说完又道:“不过我重生以后还没人见过我,你得替我保密,不然别人又给我打死了。”   越兰亭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一张脸却泛起两团可疑的红晕来,说话也支支吾吾起来:“我一定给你保密!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他说完又看了眼走来的闻枫月和沈奉君,改口道:“不会有第五个人知道。”   “那就好,”宫无岁笑了笑,却见越兰亭一张脸越来越红,眼神躲来躲去,都不敢和他对视,纠结许久,才小心翼翼道:“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宫无岁非常大方:“好说好说。”   他才说完,却见越兰亭在怀里掏了掏,弹出几个巴掌大小的小人,小人是用木头做的,其中一个穿着身红衣,威风凛凛,有鼻子有眼。   越兰亭把它的衣服扒开,露出小人健壮的胸膛,扭捏道。   “你能不能在它胸口刻上你的名字?”    第25章   乍一见那古怪的小人, 宫无岁还以为是什么巫术,可瞧着越兰亭眼巴巴的模样又不大像,他盯着那粗糙的小人看了一会儿:“……这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越兰亭有点不好意思:“等下次……下次做一个更好的。”   还真是自己做的?一想到夜照城的小少主整日无所事事刻一堆木头小人藏在怀里, 宫无岁就心情复杂, 但他不是扫兴的人, 认认真真给小人刻上名字:“收好了……小心被你师父看见。”   一提燕孤鸿,越兰亭脸色果然变了,师父最讨厌不学无术的人, 他赶紧把木头小人放进怀里藏好,闻枫月却走到他身后探头探脑:“……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关、关你什么事?”越兰亭吓一跳,很快又恢复趾高气扬的神态, 闻枫月幽幽道,“越兰亭,我背了你一路。”这忘恩负义, 欺软怕硬的家伙。   越兰亭后背一僵, 继续嘴硬:“大不了以后我背你, 我越兰亭有恩必报!”   闻枫月道:“那就不必了……你以后少乱跑闯祸我就谢天谢地。”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越兰亭拧起眉毛:“闻枫月, 你什么意思?”   他正说着话, 竹林又簌簌而动, 一道道青绿人影缓缓现身,手里都捉着一个或两个神志不清的鬼魂。   居然这么快!   领头的青年扣着一条游魂上前, 恭恭敬敬道:“公子, 您要的东西。”   宫无岁垂目一看, 却见地上躺着个三十来岁的男鬼,衣裳破破烂烂,但尚有神智在, 约莫是领头的,遂对那竹灵道:“多谢你。”   他把越兰亭和闻枫月往男鬼面前一推,露出他们后颈上密密麻麻的青黑指印:“看见这些手印了吗?谁按上去的就让谁来消掉,不然我只能让整山的鬼都魂飞魄散,还省得麻烦。”   那男鬼一抬头,正对上宫无岁冷冰冰的目光,竟真像个阎王似的,此地盘旋的游魂又莫名其妙全都被扣起来,他不敢造次,只伏身重重一拜:“……求公子饶恕。”   宫无岁摆摆手:“那就动作快点。”   那男鬼连忙把其他游魂一一带上来,若是留过手印缔了约的就赶紧断约,好在这鬼山城中大多是枉死的闻家人,不然就是葬在此地的普通人,算不上穷凶极恶之辈。   若非越兰亭和闻枫月擅闯,也不会引来灾祸,宫无岁虽嫉恶如仇,却也没必要让这些枉死之鬼再魂飞魄散,做个样子吓一吓就行了。   约莫两刻,二人身上的鬼手印终于全数消退,失了束缚,越兰亭终于松了口气,一时竟有劫后余生之感,闻枫月面色却更加惨白,几乎站不住。   实在是那些鬼相貌太凄惨,个个凶神恶煞衣衫褴褛,掉了头的,缺胳膊少腿的,脑袋开了大洞的,还有被火烧过,浑身血淋淋的。   越兰亭难得发善心:“喂,你没事吧?要不我背你?”   闻枫月慢慢站起来,眼底竟隐有泪光:“……不必。”   见他悲凄的神色,越兰亭忽然手足无措起来:“你……你别哭啊,我不背你行了吧?”   宫无岁拍拍他的肩膀,越兰亭立刻闭了嘴。   闻枫月是闻家远亲,又特地来扫墓,见到此等凄惨的情景,悲戚落泪是人之常情。   那领头的男鬼乍见闻枫月落泪,微微一怔,却又认不出他是谁,最后只能盯着他,发出一些微弱的“啊啊”声。   沈奉君忽然想起什么:“先前迎客楼中,杀害夜照城十四名弟子的都是谁?”   那男鬼恭敬道:“鬼山城是我等曝尸之地,若非受人驱遣,绝不能离开,这几日我们一直守在山中。”   言下之意,这事不是它们做的。   既不是这些鬼下的手,那夜照城弟子又为谁所杀?   宫无岁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罢了,先下山再说。”   他正要走,那男鬼却忽道:“公子留步。”   宫无岁脚步一顿:“何事?”   那男鬼道:“我有一小侄名阿归,当年他曾住在这座小屋里……不知他如今何在?”   宫无岁想起后山的三座孤坟,沉默下来。   闻家被灭门,那阿归劫后余生,一直住在小屋中,这些恶鬼一直守在屋外,还以为他能长大,却不知孩子早已不在人世。   那男鬼察觉出他的未竟之言,有些失落道:“……多谢公子告知。”   “鬼阵已破,山路已开,几位公子可放心下山。”   宫无岁本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多谢。”   下山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有些蔫蔫的,这鬼山城恶名远扬,令人闻之色变,才上山时他们还以为会有一番恶战,谁知也只是些小打小闹,这闻家因冤被灭门,死后化鬼也只能困守在这一片天地,连尸骨都无人收殓,说起话来也通情达理。   若在当年,宫无岁一定会回去和宫照临商量商量怎么办,让这群人一直曝尸荒野也不是办法,可如今他势单力薄,连活着都困难,又哪有能力管这种事。   鬼手印一解,两个小孩自然转危为安,他们在山中一天一夜,很有些疲惫,好不容易回到客栈,却见那“人鬼尽入”的牌匾外栓了好几匹油光水滑的大马,马鞍上还有麒麟纹样。   才到门口,几个穿着深紫门服的夜照弟子就迎了出来,领头一人眉目俊郎,气度不凡:“少主!”   越兰亭一怔:“师兄?你怎么来了?”   “城主知道你在磷州出了事,派我们来接你回去,”他说完先瞥一眼他身边的闻枫月,皱了皱眉,又将目光移到宫无岁和沈奉君身上,直到目光落在沈奉君背后双剑之上,才收敛了神情,恭敬道,“原来是流风阙主,在下夜照城越青遥。”   越兰亭热情介绍:“这是我大师兄!”   这位大师兄可是夜照城的红人,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连闻枫月和宫无岁都没给什么眼神,名字也懒得问,不过再得意的人到了阙主面前也都会收敛几分,不敢太忘形。   越青遥听完原委,知道是沈奉君救了越兰亭,又道:“多谢阙主相救,不过今日紧急,在下要带少主回夜照,一个月后城主设宴,还请阙主赏光前来。”   越兰亭一听要走,有些不乐意:“今晚就走?”   越青遥点头:“现在就走。”   越兰亭道:“可我还不想走……”   越青遥却道:“昨日你师父传信回来,说不出三日就会回夜照。”   越兰亭一想起自己落下的功课,脸色一变:“走走走!!!现在走!”   他毫不犹豫翻身上马,临走前却想起什么,又跳下马,将脖颈上的长命锁取下来塞进到闻枫月手中:“我要走了,你要是来夜照,就带着这个东西来找我……我越兰亭从不欠人情!”   闻枫月一愣:“不必……”   越兰亭却什么都不听:“这长命锁可是我爹送我的,你要是敢把它弄丢,我要你好看!”   “我走了!”   他急匆匆翻身上马,又对沈奉君道:“鬼山城的事我会和我爹好好商量,我爹肯定会同意的,你们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宫无岁一愣:“什么好消息?”   越兰亭却已一扬马鞭,大马嘶鸣一声,顷刻就冲了出去,越青遥也带着其他弟子紧随其后:“告辞。”   扬尘飞过,很快又落定,越兰亭已然不见踪影,只留下原地三人面面相觑。   宫无岁是最困惑的:“他刚才说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闻枫月微微一笑:“是阙主的提议,鬼山城荒废多年,恶鬼盘踞,磷州百姓人心惶惶,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阙主想让夜照和仙陵每年派弟子过来一次,集结磷州百姓上山,收殓死者尸骨,超度冤魂,这样既不会大动干戈,也能消解此地鬼气,安抚百姓。”   宫无岁道:“消解鬼气?那会不会要很多年? ”那鬼山城中怨气冲天,要消解鬼气怕是难如登天。   沈奉君却道:“慢慢来。”   宫无岁一愣,随即又笑起来:“也对。”   事情只有开了头才有成功的可能,不做就永远不会有结果,与其纠结要多少年,不如先开始再说。   “既然仙陵愿伸出援手,那集结百姓的事我也可以出一份力,我会好好和他们说清利弊,”闻枫月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目光落在手中的长命锁上,他又一怔,“枫月此行多谢两位前辈相救,只是离家日久,家中挂念,需早早回去。”   宫无岁听出他言外之意:“你也要走?”   闻枫月点点头:“嗯。”   宫无岁有点担心他的身体,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道:“路上小心。”   沈奉君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个小瓶递给他:“清邪丹,带上辟邪。”   闻枫月体弱,八字又轻,手臂还有伤,一个人回家终归不安全。   “多谢阙主。”   送走两个小孩,吵吵闹闹的队伍终于安静下来,宫无岁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两人上了楼,宫无岁还想着刚才的事,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商量的,我都不知道。”   沈奉君实话实说:“你去摘柿子的时候。”   秋天柿子正成熟,回磷州的路上就有,红红火火一大片,宫无岁怕沈奉君不答应,就偷偷让越兰亭和沈奉君打掩护,自己跑去摘了几个,回来就撒谎说是别人送的。   宫无岁瞪大眼睛:“原来你早知道我去偷柿子了?”   沈奉君“嗯”了一声,没否认。   他难以置信:“你不骂我?”   以前沈奉君可是因为他偷了人家的枣子就和自己打架的。   沈奉君道:“……下次不要偷了,我带了钱。”   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姿态,宫无岁甚至察觉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纵容来,他盯着沈奉君认真的神情,笑眯眯道:“那还叫什么偷。”   神花府民风淳朴,路上随便摘个橘子李子桃子解渴都不叫偷,宫无岁小时候贪吃爱玩,吃过很多大爷大娘给的果子,后来长大了大家都还说宫无岁是被他们一口一口喂大的。   鬼山城的事有了着落,两个小孩也平安,宫无岁心情大好,特意让掌柜的准备了不少好吃的,还打了好酒。   正吃喝着,宫无岁忽然想起柳恨剑来:“当年鬼山城的事湘君没解决,你现在自作主张,他会不会为难你?”   沈奉君摇摇头:“不会。”   柳恨剑不会在这种事上和他为难。   “那就好,”宫无岁端起酒杯闷了一口,这是店家自己酿的酒,味道有点甜,听说也不易醉。   “你要不要来点?”他朝着沈奉君晃了晃酒壶。   沈奉君是不喝酒的,饮酒伤身,且酒后无状,有辱斯文,于修行无益,他看了看眼前满满当当一大壶,若自己不喝,宫无岁就会一个人喝完。   “嗯。”   等酒饱饭足,太阳已经要落山,宫无岁看了看天色,想起回来时曾路过一间书肆,心中一动,央求:“阙主,不然你给我点钱呗?”   他现在真是穷光蛋一个,没了沈奉君寸步难行。   “要多少?”沈奉君不疑有他,说完他又把钱袋交到宫无岁手中:“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宫无岁捧着沉甸甸的一大袋钱,心中安慰,“你先回去等着,我去去就来!”   沈奉君却道:“我陪你去。”   “别别别……”宫无岁立马制止他,“我去就行!我去就行!你去了反而不方便。”   带着冰清玉洁的沈奉君去买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书,这事他可做不出来,说不定一进门那书店老板还以为沈奉君是来砸场子的,还是宫无岁一个人去就好了。   他千叮万嘱把沈奉君留在客栈,在街上七拐八拐,很快就拐到了书肆。   书肆虽小,却五脏俱全,里面经史子集,山川风月无一不有,志怪话本无一不全。人非圣贤,又是饮食男女,越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反而越受欢迎,书肆还专门辟了个角落出来,里头都是春宫秘戏,风月文章。   那老板见他进门就往角落蹿,哪里不知他想干什么,笑眯眯道:“公子,可有中意的?”   宫无岁摸着下巴:“有没有画面唯美,笔触柔和,适合初学者的。”   “有有有!”那老板熟稔地抽出好几本,递到他面前,“这些都是。”   宫无岁随手翻了翻,果然画工一绝:“就这些吧,全部包起来。”   “好嘞!”那老板笑眯眯地去包书,宫无岁在架子上又晃了一圈,正打算走,却见上面一排摆着好几本精心装订的厚书,很有分量,书脊写着几个工整的楷书。   定睛一看,却是个极熟悉的名字:《流风阙夜话》。    第26章   流风阙?   宫无岁乍见还以为眼花, 又确认一遍,这厚重的质感,工整的字迹, 说是门派心法典籍他都信, 哪里像会出现在书肆角落里的东西?   那老板包了书走过来, “嘿嘿”一笑,十分有眼力见:“公子还想要什么?”   宫无岁有些迟疑:“这个流风阙……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流风阙吧?”   “正是啊!”那老板理所当然道,“这天底下还有几个流风阙?公子不必怀疑, 这书讲的就是阙主坠入凡尘,昔日的‘仙陵不见月’为人所攀折,从清冷孤绝之辈变得如狼似虎, 欲壑难填,文笔香艳,剧情波折动人, 是咱们店里卖得最好的, 嘿嘿。”   他这两声笑得宫无岁心里发毛:“你们这么编排人家, 就不怕阙主找麻烦?”   那店主人摆摆手道:“哎呀咱也就图一乐, 何必当真?大人物声名显赫, 咱们小人物编排几句算得了什么, 说不定人家背地里一个个玩的比写得还花, 况且这东西到处都有卖,他还能单管到我的头上不成?”   宫无岁心说这话说得也挺有道理, 那店主又凑过来, 悄声道:“而且有小道消息说这本《流风阙夜话》的主角是阙主自己定的……所以才卖得这么好。”   宫无岁瞳孔一震:“主角是谁?”   那店主人笑了笑, 图穷匕见:“公子买一本回去不就知道了?”   半刻后,宫无岁夹着两大包书往客栈走。   他掂了掂手中的厚书,心中五味杂陈, 一路上了楼进屋,却见沈奉君已沐浴完了,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侧过头来:“回来了?”   宫无岁颇有点做贼心虚,只“嗯”了一声。   沈奉君没追问什么,只道:“沐浴的水已经放好了。”这两天在鬼山城又是打蜘蛛又是钻暗道的,身上确实不太舒服,宫无岁随手把书放在桌上,又把那本《流风阙夜话》不动声色地塞到枕头底下,钻到屏风后沐浴去了。   越青遥既带着越兰亭回夜照城,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行踪就会暴露,磷州是不能久待了,可这么躲躲藏藏下去也不是办法,柳恨剑让他们查天命笏的下落,更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当年修为尽废又盲了眼,后来误杀喻平安,心绪崩溃后浑不记事,等再清醒过来,天命笏已不见踪影,不知遗落何处,且他当时已有死志,不肯见人,唯有沈奉君陪在身边。   这天底下与他有牵绊的人不少,唯独沈奉君是个很特殊的存在,特殊到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关系。   客栈条件捡漏,屏风也不好,他靠在浴桶边缘,却能透过屏风看见一道孤直的人影,即便放松下来,沈奉君仍是仪态端方,恪守礼仪,是个由内而外,不折不扣的君子。   连小话本都没看过的人,居然也会心悦谁,宫无岁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有趣,唇角也忍不住勾起来。   他盯着那个人影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听不见水声,屏风外的人影忽然动了动:“睡着了?”   宫无岁刹那回神:“没……已经洗完了。”   他勾过架子上的衣服就要往身上套,一低头,忽见自己左胸处有道粉色新伤,正贴着心脏的位置,竟有食指那么长,若不仔细看他都没察觉。   他心道:“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伤口?我怎么全无印象?”   联想到最近反复心悸心慌的毛病,他立马有了答案,柳恨剑对他的复生一事了如指掌,必定和这道疤脱不了干系。   他垂着头端详好一会儿,又穿好衣服,裹好绷带,施施然地出了屏风,却见沈奉君一头青丝垂在身后,俊美无俦。   沈奉君的母亲当年有“春寒观音面”的美称,顾名思义,面若观音,不近人情,是名震修真界的大美人,不过这些特征落在沈奉君脸上却不见阴柔,更见疏冷端方,约莫也继承了他父亲的遗世君子之风。   他越看就越觉得沈奉君这张脸得天独厚,怪不得总有人想攀折冷冰冰的阙主。他想到深处,却笑了起来,又很快回神,可见自己一个人待着就会胡思乱想,一见沈奉君就来劲。   这么算来自己和沈奉君睡一张床还赚了呢,他莫名其妙地想着,耳边却响起沈奉君的声音:“头发还在滴水……何故发呆?”   他说着,伸手将宫无岁的头发一拢,手心灵力涌动,不过片刻就将湿发蒸干,宫无岁后知后觉,赶紧找补:“可能是今晚的酒太烈了……那老板还骗我们,说什么自家酿的酒没味道。”   “下次少喝一些,”他头发衣服也乱糟糟的,没个正经样,沈奉君手指动了动,慢慢抬起手,宫无岁差点以为这人要摸自己的头发,但最后却不知想起什么,放下了手。   真是奇了怪,十年过去,沈奉君脾气竟好了这么多,不仅没当场砸了自己的酒杯,还劝自己少喝一些,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对了!我给你买了好东西!”他心中微动,把油纸拆开,把小话本递到沈奉君手里。   沈奉君坐在床沿,捏着那一本本花花绿绿的小书,再一看书名,却是《狐鬼迷|情》《襄王神女录》《孽海五更天》,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好书。   沈奉君不解:“你出门只是买这个?”   宫无岁道:“什么叫‘只是’?这都是为你精心挑选的。”   沈奉君道:“这些在仙陵都是禁书,会扰乱心神,动摇心志。”   宫无岁振振有词:“食色性也,真正心志坚定的人看了书也不会动摇,只有心志不坚定的才会对一本小书避如蛇蝎,何况我们现在又不在仙陵……阙主,你不会是担心自己被动摇心志吧?”   沈奉君沉默许久,半晌才道:“……好罢。”   “那你先看着,我出门逛逛,等你看完了我再回来,”宫无岁贴心地为他留下私人空间,谁知沈奉君却不领这份情。   沈奉君道:“你不看么?”   宫无岁一愣:“我就不必了……咳,我以前看过很多。”年少无知时谁不会偷偷躲在角落里看一两本上不了台面的小话本,沈奉君这个年纪才开始算晚的了。   沈奉君却道:“既如此,又何必回避?”   宫无岁心说还不是担心你看了春心萌动有反应,到时候冰清玉洁的阙主害羞脸上挂不住怎么办,沈奉君却仍坚持:“你买回来的书,你也要看。”   宫无岁默了默,义正辞严地爬上床:“好吧,看就看,待会出了事可别怪我。”   两人并排坐在床头,话本堆在手边,沈奉君淡然地拿起一本,倒不像在看什么仙陵禁书,倒像在看内功心法。   却见第一本《狐鬼迷情》,讲的是一书生进京赶考,到了野寺躲雨,那壁画里的飞天玄女夜里化人,缠着书生要与她共结连理,那书生白日苦读,有美貌玄女在身边洗手作羹汤,夜晚时便与玄女翻云覆雨。   【却见玄女手如柔夷,媚眼如丝,雪白胸|脯蒙着一层白腻珠光,那梁生看直了眼,再难忍耐,与她在供桌香案上滚作一团,从月明星稀闹到鸡鸣时分,不知日月天地为何物。】   小话本图文并茂,到了精彩之处,竟有小图做配,将那翻云覆雨的情态一一画出。   故事虽老套,图画却香艳,宫无岁边看边打量沈奉君的脸色,却见这人面不改色,仍是冷冰冰一张脸,他张了张嘴,干巴巴道:“你怎么不说话?”   沈奉君摇摇头:“这梁生野寺见鬼,沉溺美色,被吸走精气,必定活不过半月。”   宫无岁“啊”了一声。   沈奉君又翻了几页,见结尾之处写得是梁生高中状元,与玄女生下一男一女,家庭美满。   沈奉君评价道:“人之将死,黄粱一梦。”   他这么一说,宫无岁竟也觉得有道理,那些香艳图画都顿时索然无味起来:“这本不好……换一本换一本。”   第二本《襄王神女录》,写得是一名剑修误入幻境,重伤垂危时,却见一披云带霞的神女从天而降,授他《襄王剑法》,带他登临大道。   那剑修对神女恭恭敬敬,潜心修炼,日夜用功,修为更是一日千里,直到某日他练完剑去湖边沐浴,却见月光如莹,莲池风动,那神女在月下起舞。   【他一时竟贪看住,意乱之时,却见神女解衣入莲池,粼粼波光中,好一片无边春色。鬼使神差般,他也跟着入莲池,却见那神女如游鱼般来到他身边,纤纤玉手揽住他的脖颈,柔声细语动人心魄:“妾是假神女,你本真襄王,妾万年等守,只求与大王相见,请大王怜惜。”风动水动,翻涌的莲池之中,二人纵情欢爱,春波更胜湖波。】   这本图画尤其唯美,莲池一段更是风月无边,让人忍不住遐想。   后来那剑修成了大道,神女却愿意成全她,与他欢爱一场后再不见踪影。   沈奉君却道:“连所爱之人都能舍弃,又如何能成大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这剑修必定是心志软弱,才沉溺幻象自我慰藉。”   他对那些图画草草扫一眼,却对剧情认真琢磨,宫无岁实在忍不下去了:“话本而已,何必较真?而且人家本来也不是给你看这个的。”   沈奉君却道:“那要看什么?”   宫无岁道:“你对这些图画,就没有半点想法吗?”   沈奉君却道:“双修之法,我早已知晓。”   宫无岁彻底没法反驳,将书随手一扔:“好吧好吧,这本确实不太严谨,换一本。”   前两本都是适合初学者的,唯美动人,第三本《孽海五更天》,讲的是一名富家子弟爱上了一青楼女子,谁知那青楼女子竟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姐,二姐妹皆心悦富家子弟,便商量着轮流与他欢好,那富家子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夸赞此女时而柔婉,时而调皮。   后来富家子弟的正妻找上门来,本来打算要教训两姐妹一顿,谁知却一眼万年爱上了双胞胎姐姐,恰此时正妻又怀有身孕,与那姐姐相约在五更天时私奔逃窜,然而妹妹舍不得姐姐,故而三人携一子远走高飞,再不见踪影。   这本妙就妙在剧情跌宕起伏,兼有偷|腥的禁忌感,譬如那富家子弟每次都认不出是姐姐还是妹妹,与妹妹欢好时姐姐还在柜子里偷看,正妻在门外徘徊,正当大家都在骂他薄情寡义时,剧情又急转直下,三个女人私奔离去,让人意犹未尽。   不过这种剧情给阙主看未免太超过,沈奉君看完了也一言不发,宫无岁还以为有戏:“你觉得这本怎么样?”   沈奉君却道:“若真心喜欢一个人,不会分不清。”   宫无岁一愣:“可她们不是容貌相同吗?”   沈奉君举例:“就算有人借用你的容貌,我也认得出你。”   宫无岁张了张嘴,只觉心头被人猛砸了一下,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沈奉君这么有心得,说出两句话来简直像情场老手一般。可这人连看三本禁书都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有心思挑刺,实在是可疑:“你以前真没看过这种书?”   沈奉君诚实道:“收缴禁书时见过,但未细看。”   精心挑来的三本书都打动不了清心寡欲的沈奉君,看小话本的乐趣也大打折扣,宫无岁本来等着看沈奉君羞得满面通红不敢见人,一边说“成何体统”一边说“有辱斯文”,谁知竟是这样的下场。   他吸了口气,心觉无趣至极,把话本收起来摆回桌边,气得口干舌燥,见桌上还有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等猛灌下去,才察觉到一点甜味:“怎么是酒?”   沈奉君却道:“你已薄醉,不能再喝。”   他越不让喝,宫无岁那点暗戳戳的心思又被点燃:“磷州这么无聊,话本也不好看,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沈奉君默了默:“待在我身边,你觉得无聊么?”   他说完,又觉得理所应当,仙陵门规森严,宫无岁连东西都吃不惯,以前在神花府呼朋引伴,自然妙趣横生,如今不管去哪里都要和自己待在一起,和无趣的人待在一起,确实会没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宫无岁没想到他联想到的是这个,沈奉君却慢慢走过来,将茶杯一一添满。   “既然你想,那我陪你喝吧。”   他话才说完,就面不改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像喝水一般轻巧,只是垂着眼,不大高兴的模样。   宫无岁都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奉君,简直就是在断章取义,无理取闹。   还有点幼稚。   不过他从没见过沈奉君醉酒,坏心一动,在“阻止沈奉君”和“安慰沈奉君”之间,他决定灌醉沈奉君。   “好啊,喝就喝!”他抢过茶壶,又往酒杯里添酒,还故意让沈奉君多喝自己少喝,沈奉君一言不发,也不反驳,添多少就喝多少。   眼见着一大壶酒很快见了底,沈奉君仍是面不改色,连耳垂都没变色,宫无岁拎着空茶壶晃了晃,难以置信:“……你是不是偷偷用灵力把酒力化掉了?”   沈奉君摇摇头:“不曾。”   宫无岁拧起眉,狐疑道:“你没骗我?”   沈奉君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从不骗你。”   宫无岁本来还想让店家再送一壶酒上来,见沈奉君如此诚恳,他不免心虚,把茶壶往桌上一扔:“算了,饮酒伤身,喝多了不好,今晚就到这里吧。”   沈奉君“嗯”了一声,慢慢站起来:“时候不早,睡觉。”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他跟个没事人一样上了床,心中遗憾,谁知才上床,沈奉君却摸到什么,他把手伸进枕头的床垫,抽出一本厚重又精美的大书来。   看到“流风阙夜话”五个大字,他皱了皱眉,不解道:“……流风阙?”   宫无岁脑子一空,伸手去夺:“没什么没什么!书肆老板买三赠一,这是赠品,赠品啊哈哈……”   沈奉君不疑有他,刚要打开,宫无岁眼皮一跳:“等等——夜深人静的,还是不要看了,反正你也不喜欢看这种。”   沈奉君道:“你不是喜欢吗?我陪你看,不无聊。”   宫无岁想辩驳自己也没有那么喜欢看,可沈奉君求知欲旺盛,果真很想看的模样,转念一想:“这话本里写的是沈奉君又不是我,我担心什么?”   “好吧,你要看就看,出了问题可别怪我。”   他重新把书塞回沈奉君怀里,看着人将封面翻开。   却见第一页郑重其事写了几行大字:此书主角由流风阙主钦定,童叟无欺,若有半句虚言,笔者定遭天打雷劈。   宫无岁心说如今写小话本的为了挣钱真是豁出去了,天打雷劈这样的毒誓也敢乱发。   沈奉君皱了皱眉,继续翻往下一页。   却见那第一页竟是彩绘,流风阙白梅林中,竟多了一棵迎风绽放的红梅,红梅树下,两道交缠的人影,一人衣如红莲,衣衫半褪,眉眼带笑,另一人额心一点红,清冷眉眼隐藏爱欲,红衣人揽着白衣人的脖颈,戏谑又暧昧。   沈奉君呼吸陡然一窒,烫手山芋般扔开书本。   宫无岁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把书捡了回来盯着看:“这是……两个男人?”   写书的人非但让沈奉君当主角,还是龙阳秘戏本?   这书精美绝伦,插图也全用彩绘,比之方才那三本用心不止一点半点,显然是花了大手笔的,宫无岁回过头去,却见沈奉君的耳垂已经微微泛起薄红。   原来沈奉君喜欢看这样的!   沈奉君张了张嘴,艰难道:“淫|秽之物,不必再看……”   他伸手就要毁去书本,宫无岁却眼疾手快把人拦下来:“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沈奉君偏过头去,连眼神都不转过来,那张冰清玉洁的面容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宫无岁“嘿嘿”一笑:“我就要看。”   他一边看还一边振振有词。   “哇,写的居然是阙主将一个无名无姓又失忆的可怜男子囚|禁在流风阙密室之中,这人也太倒霉了,嗯?你还叫他卿卿呢……真肉麻。”   书本开头就是沈奉君不顾师兄柳恨剑的阻拦,将一失忆男子带回流风阙,还打了一副锁链,将他关在密室之中。   那个失忆的倒霉蛋可怜又懵懂,对沈奉君近乎带着雏鸟般的依恋,他穿着沈奉君带来的红衣,接受沈奉君的喂养,甫一张口就是“沈仙君”。   久而久之,那骨瘦如柴的倒霉蛋终于健康快乐起来,他开始向往牢笼外的生活,整日求沈仙君带他出去走走,可惜都不得入愿。   这剧情引人入胜,宫无岁都贪看起来,一遍忍不住打趣沈奉君:“哇,原来你是这样的沈仙君。”   他一边看着,却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脸颊也微微发起烫,沈奉君却连呼吸都乱了,正打算下床,却被宫无岁一把按住:“别走嘛,正到精彩处呢。”   回到书中,沈奉君离开流风阙一个多月,那倒霉鬼终于忍无可忍,挣脱了锁链半夜出逃,却被连夜赶回的沈奉君抓了个正着。   【分离多日,不见重逢的温情,只有疏远的沉默,他们一个要走,一个留,看着被破坏的锁链,沈奉君呼出一口浊气。   白衣缓缓褪尽,露出染血的绷带和宽阔肩背,妒火滔天时,爱欲难藏,他的卿卿躯体早已恢复如初,近观时更引人入胜,阙主伸手一扣,挣扎的人就被按在身下动弹不得,遂弯腰缓缓覆上。   蛟龙一入海,掀起波澜万丈,仙陵阙主清心寡欲,发起狠来却要了卿卿性命,暗室不见天日,交缠的人影却再难克制,锁链晃动间又是一阵死去活来。   那侍奉的弟子只听得阵阵呜咽,并着锁链声响,都以为阙主在除妖,三天三夜后,卿卿终得逃离魔爪,恍惚听得沈奉君哑声开口:   “不准再逃。”】   宫无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道:“三天三夜……禽兽啊禽兽。”   他话音刚落,沈奉君却忍无可忍,扑过来夺书,宫无岁一扭身,却被沈奉君按倒,他有恃无恐,飞快地看着话本里图文,却见大半本书都是沈奉君在流风阙的各种角落强迫卿卿和他欢好,眼见沈奉君恼羞成怒,他道:“这书又不是我写的,你怎么来恼我?”   沈奉君没回答,动作却迟疑下来,宫无岁趁机打了个滚,迅速看过十几页,终于翻到雪地红梅坦诚相对那一页,还故意念出来给沈奉君听,抑扬顿挫。   “咳咳,诸多因果,并千般痛楚~纵使苦孽良多,他和卿卿却终于不会分开,如今卿卿恢复记忆,他便不再唤他卿卿~”   “他是这世间最意气风发的男子,是他恨海情天里永不愿割舍别离的心上人,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仅此一人的宫无岁……”   “宫无岁”三字一出,沈奉君彻底僵住了。   宫无岁话才出口,脑子一闪,也卡住了。   啪!厚实的话本掉落在地,正好摊开到了某一页,彼时沈奉君与卿卿还在房中翻云覆雨,一门之隔处,相貌阴郁的柳恨剑正准备敲门。   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想那被囚禁的倒霉蛋何故爱穿红衣,佩剑为什么那么眼熟,为什么总说自己哥哥擅音律。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他顾着捉弄沈奉君,什么都忘了!   他盯着那张配图,浑身上下都烧了起来,脑袋像被人打了一百拳,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和沈奉君四目相对,他喃喃自语地重复道:“宫无岁……谁叫宫无岁?”   有时沉默比热闹更让人汗毛倒竖。   就算把他小时候光着屁股到处跑的画作拿出来贴满全修真界,也不会有此刻万分之一难捱。   他想说服自己只是本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本,都是有心人胡乱编排,可看到沈奉君通红的耳根,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   扑通、扑通、扑通……那诡异的心跳又开始在胸腔里乱撞,只是此刻宫无岁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他失神片刻,再回神时脸色却变得惊恐起来。   不过一本变态的龙阳小话本,他居然有反应了……诧异的同时,立马注意到沈奉君还一言不发按着他,他们离得极近,再稍微近点就会肌肤相贴,再稍微近点自己就会顶到沈奉君的腰腹。   沈奉君一定会把他当做登徒子打死的!   他立马挣扎着想要翻身,遮住那不体面的反应,然而才转了一半,就被沈奉君硬生生按住:“……你别动了。”   宫无岁就这么不上不下地侧身卡在原地,沈奉君终于道:“……是你自己要看的。”   宫无岁瞪大眼睛:“明明是你说陪我看才不无聊的,你怎么倒打一耙?”   沈奉君也觉得委屈:“是你要买这些话本回来……”   他本打算再嘴硬几句,仔细一想好像真是自己的问题,只好自暴自弃道:“好吧,都怪我都怪我!”   他破罐破摔,沈奉君却微微一怔,眼见宫无岁从脸红到脖颈,眼下带着一抹酒醉后残红,说不出的倔强,他心头一震,总觉得这幅画面似曾相识,竟像被摄住一般,慢慢弯下腰,近乎纵容道:“……不怪你。”   宫无岁眼看着沈奉君那白玉似的脸越贴越近,双眼蒙着一层说不出的情绪,仿佛要将他吸进去一般,他心神俱震,却见沈奉君已凑到近前,紊乱的呼吸甚至落到了他耳边,带着一点酒意。   为什么离得这么近……沈奉君是不是被鬼上身了?还是醉了?   “不怪你,”沈奉君喉结滚了滚,显然已有醉态,却极力维持着清醒,只要再近一些……再近一些,他尚未想清楚再近一些就能怎么样,柔软的唇瓣落了下去。   宫无岁只感觉到唇角处传来温热的痒意,沈奉君很克制地亲了亲他的唇角,一双眼睛却失神似的,像是透过自己在看什么。   他在看什么?他在看谁?   他浑身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重重一推,将身上的人推开。   沈奉君霎时回神,错愕地看着他。   哗——,恰此时,一只流光溢彩的红蝶振翅穿过门缝,落地时却化成一段人影,语气烦躁:“我让你们追查天命笏的下落,你们去磷州干什么?”   话音刚落,那段人影就僵住了。   仙陵的传讯秘术很特殊,未免传讯人身陷险境或者昏迷,所以回讯时不必用术法连通,沈奉君先前传讯给柳恨剑,柳恨剑什么时候回讯都可以,也不必经过沈奉君的同意。   柳恨剑这几日忙得天昏地暗,好容易才找到时间和沈奉君传讯,却眼见那简陋床榻之上两道纠缠的人影,宫无岁被按在下,很有些欲拒还迎的模样,沈奉君抓着他的肩膀和手臂,似乎正打算做些不要脸的事。   宫无岁和沈奉君才转过头来,柳恨剑就已低骂一声,红蝶顷刻消散在空中。   有柳恨剑闯入,气氛终于不那么微妙,宫无岁居然松了口气,打定主意打算把刚才的事揭过:“这回真不怪我,要怪就怪你师兄没眼力。”   沈奉君默了默,那点无关紧要的醉意被冲淡,他松开宫无岁的手臂和肩膀,坐了起来,道:“……怪我。”   宫无岁一愣,却听沈奉君低声道:“我不该轻薄于你。”   他亲见宫无岁方才陡变的神情,就再没了那些鬼使神差的心思。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就见过这样避之不及的惶恐神态。   他将那大逆不道的话本捡起,连同桌上那三本,一振袖,书本顿时化作纸屑,洋洋洒洒散落一地。   他不由分说开始穿衣,空气顿时被一股难言的静默笼罩,宫无岁酒也刹那醒了大半,见沈奉君心绪低落,开始找补:“其实也没什么……你喝醉了才这样,我并不介意。”   沈奉君却道:“我喝醉了,所以你不介意?”   宫无岁听不出这话有什么言外之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可见沈奉君已经穿戴整齐,他只能道:“你要去哪儿?”   沈奉君道:“下楼要醒酒的茶水,我不会离开客栈。”   “好吧,那你醒完酒早点回来休息,”宫无岁干巴巴道。   他不知道沈奉君在气什么,但重逢到如今,他从没见沈奉君神情如此黯淡过。   房门打开又阖起,空气彻底寂静下来。   宫无岁坐在床头,却忍不住回想刚才的事,是了,沈奉君那么冷静持重的一个人,自己就不该买这些无聊的书来逗他。   可是沈奉君酒后失神来吻他,到底是情难自禁,还是想起了什么?   那样惘然的目光,仿佛藏着沉重的旧事,似有怀念,却又带着痛苦。   为什么?是什么让沈奉君那么痛苦?   那些被压下的困惑又再次浮出水面,丢失的仙陵掌门之位,消失的记忆,变化的性情,还有与自己绑定的命数。   当年仙陵遭难,沈奉君父母双亡时候,沈奉君尚不曾有过这样神情,可如今奸恶已除,仙陵声望卓绝,人人敬重的流风阙主又因何痛苦?   自己死后的十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发呆,全无睡意,他想下去看看沈奉君,却又怕对方不愿见自己。   不知等了多久,他心头忽然一震,无言的酸楚在蔓延,一种莫名的疲惫感很快就包裹住他。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那声音一阵一阵的,就像在仙陵戒堂中,那些长老们的戒尺一下一下打在身上。   也像是他小时候偷偷爬到枣树上,摘下枣时的啪啪声。   啪、啪、啪,细小的声音裹挟着他入梦,他试着寻找声音的来源,却见面前有一颗高高的枣树,他短小的双脚蹬在枣树上,仰着脑袋去够远处饱满漂亮的枣子,每摘下一颗枣,就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声。   这画面似曾相识,必定是小时候调皮偷人家的枣,宫无岁微微一愣,心道:“这时候我几岁来着?”   他正出神,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这枣树是有主之物。”   他回过头,却见一白衣少年,约莫十来岁的模样,面容生得俊俏,眉心处一点红却夺目,身后两把锋芒毕露的佩剑,此刻正拧眉看自己。   宫无岁停下手里的动作,反问道:“这是你家的枣树吗?”   那少年摇摇头。   “那你还管我,”宫无岁松了口气,取出几个枣子对着少年晃了晃:“我就偷几个而已,而且今天不吃就坏了,它应该感激我在它最大最甜的时候吃了它。”   白衣少年见他嬉皮笑脸,脸色更沉了些:“诡辩。”   这少年年纪不大,说话却老气横秋的,像教书先生,而且一定是是会打学生手心的那种,宫无岁一点都不喜欢:“什么诡辩不诡辩,那我还要说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那少年默了默,从怀里取出钱袋:“不问而取视为偷,既然枣树的主人不在,那你我将银钱留下,补偿一二。”   宫无岁看着他掏钱,眉毛都隆了起来,叼着刚摘下的枣跳下来,和少年打商量:“这位哥哥,如果我不给钱,你是不是要抓我去报官呀?”   白衣少年见他恳求,只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会报官的。”   宫无岁又道:“那要是我把枣子和你平分,你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衣少年后知后觉:“你想收买我?”   宫无岁心说这人上道,却又听他道:“我可以为你付钱,但这样不体面的事以后不要做了,也不要试图分赃收买我。”   宫无岁彻底怒了:“我只是偷两个枣,却被你说得这么难听,我就是不给钱,也不要你的钱,你少管我!”   白衣少年却道:“你这是无理取闹,恼羞成怒。”   宫无岁吸了口气,很快又平静下来:“好吧好吧,我听你的话。”   他勾了勾手:“我给钱还不行吗?可是我腾不开手,你帮帮我。”   那少年果然以为他良心发现,迟疑着走过来,谁知才靠近,面前人影一闪,紧接着嘴里就被塞了一个冰凉滚圆的东西。   他眼睛瞬间瞪大,“呸”地一口吐掉嘴里的东西,却见那个偷枣的少年兜着一堆枣笑得几乎站不直:“啊哈哈哈哈——好了,现在你不仅和我分赃,还咬了它,你还把它吐了,浪费食物可耻,罪加一等!”   那白衣少年见他不仅不改过自新,还拿别人戏耍一通,眉眼一凛,长剑就落进手中:“坏孩子该交给父母发落。”   宫无岁也不惯着,只听“唰——”一声,背后的长剑应声出鞘:“有剑了不起吗?我也有!”   他话音刚落就持剑攻了过去,两剑相接,发出脆响,那白衣少年和他对打,竟也不落下风,宫无岁兜着枣子打上了瘾,一路打到了神花府大门口,兜里的枣子已经滚得一个都不剩。   眼见战况激烈,宫照临立马出来制止,宫无岁这才知道这白衣少年是仙陵弟子,姓沈,是跟着师尊来神花府做客的,他才想起五岁那年在荒郊野岭遇到过的漂亮小哥哥。   居然越长大越讨嫌!一点都没有小时候讨人喜欢!   偷枣的事被发现,宫照临说了他几句,这事可大可小,但被其他门派的弟子追着打到神花府门口实在有些丢脸,他还被教书先生打了几戒尺,说自己败坏了神花府和他的名声,还要罚跪在神花府门口到天黑,周围的叔叔伯伯为他求情都没用。   傍晚时分,当其他人都在兴高采烈吃晚饭时,宫无岁却独自跪在门边发呆,他又饿又委屈,却倔强地憋着不说,好容易等来一道人影,他还以为是来送饭的,一抬头却是那个惹人讨厌的沈奉君。   他瞪着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沈奉君看着他,似有踌躇,慢慢拿出两个花卷,像是求和的样子:“……我给你带了吃的。”   宫无岁接过花卷咬了一口,冷的,粘牙,吃进嘴里也没味道。   他又想起今天打架时滚得一个不剩的大甜枣,嘴巴一扁,两道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他小时候咋咋呼呼,又娇气得不行,第一次因为偷枣挨骂被罚,简直委屈地没边了。   沈奉君没想到他会哭的那么可怜,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滚,一时竟也手足无措:“我……”   宫无岁却狼吞虎咽几大口把花卷吃进肚子里,擦擦嘴巴,抱着头继续掉眼泪。   “你走吧,就算你给我送吃的,我也不会原谅你!”    第27章   说不原谅, 宫无岁还真就不原谅,接连好几日都不和沈奉君说话。   仙陵门规森严,但小一辈的弟子都还保有童真, 就算刚来时拘谨端庄, 没过几天就和神花府的弟子闹成一团。   唯独沈奉君, 年纪轻轻却有一副大人的面孔,后来宫无岁听宫照临说,沈奉君天赋奇绝, 早早就被仙陵掌门孟知还当做下一任掌门人培养,故而年轻一辈的弟子也知道沈奉君与他们不同,虽无意疏远, 却说不上什么话,久而久之关系就不太亲近。   而此时宫无岁双亲都已不在人世,宫照临十五岁就独当一面, 负责接待仙陵的长老和弟子, 他们在神花府短暂住了三五日, 办妥了事, 终于打算告辞回仙陵。   离开那日, 宫无岁特地跟去送人, 宫照临在和仙陵的长老说话, 沈奉君白衣飘飘站在师长身后,臂上还挽了个篮子。   宫无岁好奇地伸头去看, 见里面躺着几个滚圆的大橘子, 黄澄澄水灵灵的, 一看就很好吃。   神花府的人最好客,沈奉君长得那么好,到了街头肯定是要被大爷大娘塞水果塞糕点, 保不定还有人给他定娃娃亲呢。   只是沈奉君皱着眉,一张雪白的脸上似有踌躇。   人都要走了,宫无岁也不和他生气,凑过去和他说话:“好多橘子,是别人送的吗?”   沈奉君顿了顿:“买的。”   宫无岁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那你不早说,神花府橘子可多了,我直接送你一大筐,够你吃好久,根本不用买!”   沈奉君垂下眼去,半晌又道:“买回来,送人。”   宫无岁狐疑道:“从神花府到仙陵那么远,橘子在路上会不会坏掉?”   沈奉君又不说话了。   这人总是寡言少语的,能少说就绝不多说,宫无岁这几天见到的仙陵弟子也不似他这般。   说话间,宫照临和长老已经说完了话,那长老走过来:“奉君,我们该走了。”   沈奉君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宫无岁还以为他要和自己说点什么,最后对方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倒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那一道道干净清正的人影慢慢消失在神花府的大门前,直到再也看不见,宫无岁拄着下巴坐在石狮子头上,一瞬间竟有些失落。   宫照临笑着走过来:“怎么了?舍不得?”   宫无岁道:“居然这么快就走。”   宫照临道:“我留过他们,但仙陵事忙,又带着沈奉君,要早些回去。”   宫无岁一愣:“那他们以后还来吗?”   宫照临反问他:“谁?”   宫无岁没说话。   宫照临却自顾自道:“他们这次是顺路过来,孟掌门身体不好,再过几年沈奉君要继任掌门,应该是没时间过来了。”   宫无岁微微一怔,他拍了拍石狮子的脑袋,嘀嘀咕咕:“早知道就和他多说几句了……”   宫照临没听清:“早知道什么?”   宫无岁道:“……没什么。”   那么好看的一个玩伴,居然没多说上几句话。   梦境的最后停留在那坐在狮子头上的小小人影,还有眉眼青涩,但早已独当一面的青衣少年上。   宫无岁悠悠转醒,盯着房梁发了会呆。   他重生后总爱梦见旧事,梦见神花府和他的兄长,梦见年纪轻轻就沉默寡言的沈奉君。   神花府一别后,沈奉君果然没再来过,仙陵和神花府关系不错,每年游学的弟子都会来风诏,就住在神花府上,宫无岁每每去看都是些生面孔,不见沈奉君的踪影。   当时他还以为再见面要等沈奉君继任掌门,这样他就能跟宫照临去仙陵拜贺,却不料后来仙陵变故,他却阴差阳错捡到重伤的沈奉君……   想起旧事,他不免唏嘘,却忽听窗外传来鸡鸣声,暗色天幕已经微微泛白,再过半个时辰就天亮了。   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他微微一愣,又想:“沈奉君怎么还没回来?”   宫无岁从床上翻起来,理了理衣服,却听隔壁房间传来人声,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却发现那声音熟悉得不行。   “当年你放弃掌门之位,可曾料想过今日局面?”红蝶化作的人影和沈奉君面对面说话,宫无岁透过门缝去看,去只见沈奉君挺直的后背,他脚边还有一堆烧尽的符箓,像是占卜所用。   柳恨剑问完,又自顾自摇头:“算了,你连自己做过什么都想不起来,又怎么会后悔?”   “师尊师伯们费尽心机栽培你,教你练剑读书,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指望着你成为掌门……你却做出这幅不成器的姿态,师尊九泉之下若有知,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宫无岁扒着看了一会儿,不满地皱起眉,这个柳恨剑,总挑这种时候欺负沈奉君。   他敲了敲门,又一把推开,在柳恨剑诧异的目光中走进房间:“湘君若是不满意,大可以现在将掌门之位还给阙主,何必阴阳怪气,得了便宜还卖乖?”   柳恨剑冷笑一声:“无论谁当掌门,也是我仙陵的家事,你个外人在这指手画脚,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谁说我是外人了?我跟着阙主,当然阙主的人,”宫无岁扬声说完,又下意识去看沈奉君的脸色,见对方没有不高兴,才挺直了腰继续说,“你仗着你师弟话少好欺负,天天耍威风给谁看?”   柳恨剑听到“话少好欺负”几个字,像是听了什么惊天秘闻,脸色变了变,但好歹还维持着矜持的姿态:“油嘴滑舌,刁滑下流。”   宫无岁权当他在夸自己了:“下流怎么了?有人对阙主下流说明他有魅力,没人对湘君下流是因为你惹人讨厌。”   他们就这样放着沈奉君的面吵了起来,你来我往,不留余地。   沈奉君插不进话,踌躇片刻,只能去劝宫无岁:“宫然……”   宫无岁挥开他的手:“我来,你在后面等着。”他今天非得和这位兄友弟恭的好师兄讲讲道理,柳恨剑却眸光一闪,察觉到什么。   他像抓住了取胜的关窍,阴恻恻又幸灾乐祸道:“你连和他睡一张床都不愿意,装什么倾心相待……宫无岁,你这招蜂引蝶的本领骗骗别人也就算了,难不成连自己也要骗?”   此话一出,宫无岁顿时想起昨晚沈奉君酒醉来吻他,被自己一把推开的情景。   “还是说你非但对阙主下流,对旁人也一样下流?”他自顾自说完,又道,“当初六禅寺雨夜初重逢,你见了我这位师弟却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连夜逃之夭夭,你现在说这些,是觉得我这位师弟是傻子吗?”   宫无岁被问得哑口无言,刹那被挑中要害,只瞪大了眼:“堂堂仙陵掌门,居然偷看我们睡觉……下流!”   “要是真被你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阙主以后还怎么做人?我看你就是想故意玷污他的名声,柳恨剑,你好歹毒。”   他倒打一耙,柳恨剑都气笑了:“谁他妈想看……”   宫无岁还待再说,下一刻却被勾住腰,半带出了房间:“失陪了,师兄。”   他们回到了睡觉的那间房,柳恨剑的影子也没跟过来,宫无岁之前下意识不敢和沈奉君对视,此时此刻却逃不开了。   沈奉君松开他,他就主动开口了:“你昨晚……为什么不回来睡觉?”   沈奉君酒早醒了,此时又是张冰清玉洁面无表情的脸,说话也很有说服力:“我与师兄在隔壁商讨事宜。”   “哦,”宫无岁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他想说点什么来缓解氛围,又怕沈奉君不高兴,只能把柳恨剑搬出来用,“他说了什么?”   沈奉君道:“他说当年探查鬼山城灭门案真凶时,一路上都有人阻挠,其他几个门派心照不宣,都不愿意配合深查,所以就算真发现了线索最后也不了了之,他在磷州呆了一个月都毫无进展,最后只能回仙陵。”   “怪不得……我就说嘛,那么多门派,那么多人力物力,又怎么可能查不清一个小小的鬼山城?除非查案的队伍里本来就有鬼,”他说完,又取出之前在阿归墓前找到的短刀,“我记得你们仙陵有一门溯源异法,不妨看看这东西上有什么记忆。”   沈奉君点头接过短刀:“溯源之法需在仙陵的日晷上施术,我将它交给师兄,他自会处理。”   宫无岁和柳恨剑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还是少见为妙,沈奉君将东西转交给柳恨剑,趁着施术的空当,宫无岁把满地的纸屑扫了,以免沈奉君看见了再想起昨夜。   谁知他才扫了两下,沈奉君就回来了。   他提着扫帚,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你不用给湘君护法吗?”   沈奉君摇了摇头:“不必。”   他看着宫无岁浑身紧绷着,显然比自己更不愿提起昨夜发生之事,只好道:“肚子饿不饿?”   宫无岁一顿,转头去看天色,窗外已经大亮了,遂点点头。   半刻后,店小二送了早点上来,宫无岁紧绷的心绪终于松泛下来,开始计划下一步:“磷州肯定是不能呆了,可是天命笏的下落我实在不知,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夜照城吗?”   他们在鬼山城倒是发现了线索,可是和天命笏全无关系,去了也不知能查出什么。   且如今他复生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各大门派都以为天命笏在他手中,夜照城马上就要宴请宾客,必定鱼龙混杂,不便查案。   沈奉君却道:“等师兄探清真相,再做定夺。”   “也好,”客栈简陋,没什么好吃食,宫无岁搅了搅碗里的甜粥,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   沈奉君侧过眼来:“吃不惯吗?”   “……还好,”他其实也没那么饿,就是起太早了,又担心沈奉君尴尬,所以才随口说要吃东西,而且这粥清汤寡水的,喝起来口感还有点怪,像洗锅水。   沈奉君喝了一口,皱起眉头:“……还是别喝了。”   宫无岁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心说仙男就是挑嘴,喝点稀粥也能嫌弃成这样,他在心里乐了半天,抬眼却正对上沈奉君责备的目光,他那点幸灾乐祸全被沈奉君看进眼里。   见沈奉君吃瘪,宫无岁那点别扭反而不见了,他把碗推开,小心凑过去:“喂。”   沈奉君“嗯”了一声。   “你还在生气吗?”他以前可是神花府第一孩子王,不修炼的时候就带一帮小弟,捉鱼摸虾掏马蜂窝无一不会,且最会哄人。   沈奉君侧过眼来看他一会儿,见他问得小心,一点都没有和柳恨剑吵架时的心高气傲,正要否认,临到嘴边却转了个弯:“……生气什么?”   于是宫无岁以为他还在生气:“那我以后再也不买小话本逗你,也不灌你喝酒了。”   沈奉君还等着下文,结果他说完就没说了:“就这些?”   宫无岁又道:“我也不该故意念出来给你听。”   最后却搞得两败俱伤。   他说得诚恳,认错态度也好,可惜沈奉君还是看着他,他又试探道:“……那你原不原谅我?”   他以后还得跟着沈奉君混呢,先认个错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虽然沈奉君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宫无岁总觉得耳边响起了一段长叹声,定睛一看,沈奉君坐得端端正正,哪里叹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沈奉君忽然伸手,在他翘起来的头发上笨拙地揉了一把:“……没有生你的气。”   就算有气,也不会对着什么状况都搞不清的宫无岁。   是自己酒后乱性,逾越雷池,又违反门规。   宫无岁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了地:“那就好!我们去看看湘君。”   早点没吃成,他们只能转回去找柳恨剑,谁知甫一进房间,就见柳恨剑阴沉着一张脸,活像要吃人似的。   宫无岁如今心情正好,懒得和这人一般见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柳大掌门?”   柳恨剑却无心与他口舌,将短刀扔回桌上:“这真的是燕孤鸿的佩刀?”   “应该不会有错,”宫无岁道,“怎么,莫非闻家一案的凶手真与他有关?”   柳恨剑却摇头,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你们自己看吧。”   一道灵光从他指尖飞出,房间霎时被术法笼罩,陷入一片黑暗,那灵光徘徊片刻,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分别涌入宫无岁和沈奉君的眉心。   一阵眩晕过后,宫无岁才试着慢慢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阴暗熟悉小木屋。   他微怔,心道:“这不就是鬼山城中那一间?”   短刀佩在主人腰间,宫无岁一抬头,果然看见燕孤鸿那张熟悉的脸,他仍是那样孤僻寡言,坐在房间里也跟木头似的,没过多久,一个矮小的人影跌跌撞撞闯入视野,哭得满脸是泪:“师父……大鹅打我……打不过……”   那是个六七岁的小孩,脸上灰扑扑的,约莫是路上摔了一跤,哭得惨极了,燕孤鸿把他抱起来擦了擦脸,有些嫌弃:“你七岁了,打不过大鹅。”   那小孩却理所当然:“我才七岁嘛!等我十岁就能打过了!等我长大就能打过了!”   他憧憬着长大,燕孤鸿的神情却慢慢黯淡下来,他偏过头去闷咳一声:“是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阿归。”   宫无岁瞪大了眼睛。   原来和那个阿归住在一起的男人是燕孤鸿?可燕孤鸿远在夜照城,与闻家非亲非故,他怎么又和阿归扯上关系?   阿归又是怎么死的?   沈奉君说他修为尽废,又是因为什么?   这些疑问困扰着他,变成一个个谜团。   画面定格在寡言的师父在生疏地给七岁的阿归洗脸,又慢慢消散,物品的记忆是有限的,只能保留一段场景,宫无岁知道要跳到下一段记忆,果然才想完,眼前就变成一座阴暗的洞窟。   燕孤鸿受了伤,被点了穴绑了双手扔在角落里,而那洞窟中央有两道熟悉的人影。   最正中处,一人白衣染血,白纱遮目,连发带都是白的,他靠在石壁上,呼吸也很微弱。   他身边还跟着一道畏缩的人影,那人戴着一顶崭新的鹅绒圆帽,讨好地去擦干宫无岁眼下的血泪,却被毫不犹豫地推开。   “啊啊……擦掉……干净……”   只一眼,宫无岁就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当年误杀喻平安的时候,更是他最不愿意回忆,最不愿意触碰的过往。   “你滚开!你们天命教杀了我兄长,屠了神花府满门,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我叫你滚!”他发狂似地一脚将喻平安踹倒,喻平安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看着宫无岁满眼血泪,也只会“啊啊”着爬起来,并不反抗,继续去擦宫无岁的眼泪。   “啊啊……不要……难过……”   喻平安是个傻子,心智还比不了五岁小儿,他什么都不懂。   他被宫无岁一次次踹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他把宫无岁当做唯一的依靠。   他看着自己因为愤怒和痛苦失去神智,抽出了佩剑。眼看着即将发生的事越来越近,宫无岁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不敢面对。   他紧闭着眼,浑身都颤抖起来,下一刻却被人强硬地牵住了手心:“宫然,睁眼。”   仿佛某种温柔又强硬的命令,他下意识跟着睁开眼,却见洞窟之中的宫无岁心绪已然崩溃,神智不清间呕出一口红血,就彻底失去声息,佩剑也跌落在地。   “宫然,你没有杀他。”   喻平安又惊惶又担忧地爬过去,他拍打着宫无岁的脸颊,发出担忧的“啊啊”声。   与此同时,一袭曳地黑袍慢慢从洞窟外步入,脸上带着一张纯金的如来面具。   宫无岁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心却开始狂跳起来,他看着那黑袍人不紧不慢走到了自己和喻平安身边。   然后弯下腰,捡起了自己的无遗剑。    第28章   “啊啊……不准……靠近!”   喻平安动物般的直觉已经感觉到来者不善, 他张开手挡在宫无岁身前,试图用身体去护卫身后的人。   刷——长剑出鞘,冷光照亮了黑袍人的半张如来面具, 宫无岁甚至能通过面具的反光窥探到此人阴冷狠毒的心绪。   无遗在空中挽了个流光溢彩的剑花, 那是宫无岁惯用的起手式, 冷光再闪过,长剑已经刺进了喻平安的胸膛。   喻平安抽搐着倒下,胸膛绽出一团血花, 干净的鹅绒圆帽也滚落在地,沾上血迹。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黑袍人杀死喻平安,他弯腰翻找一会儿, 终于从宫无岁腰间取出一块长玉牌,玉牌上雕着三足金乌,是继承天命教主的信物。   信物到手, 他满意低笑一声, 再将佩剑塞回宫无岁手心, 伪装成宫无岁发狂误杀喻平安的假象。   离开时, 他又解开燕孤鸿的睡穴, 让他慢慢转醒。   画面就此昏暗下去。   宫无岁看着那些消散的画面, 却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年在护生寺自刎, 一是因神花府灭门败落,二是因自己修为尽废双目失明, 三是因被人围剿不愿为人鱼肉。   他追随本心而活, 也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纵使喻求瑕恶事做尽死不足惜,可她最后拖着残躯将天命笏和痴傻的喻平安交给自己照顾,结果等他在洞中醒来, 喻平安的尸身已经冷透,自己手里还握着无遗剑。   他自刎,是因自己心绪失控,被仇恨裹挟,再难控制杀性。   结果现在忽然告诉他,喻平安非他所杀,幕后真凶另有其人?他怎么可以接受?   术法散去,房间恢复光明的一瞬,宫无岁却觉得那光线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被人玩弄的愤怒从他的喉咙钻进胸腹,几欲作呕。   他捂住滚烫疼痛的双眼,猜到自己此刻的神情一定难看到极点,因为沈奉君和柳恨剑都担忧地看着他。   沈奉君低声道:“你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压下那一阵恶心,他慢慢站直身体:“此刻知晓真相,总比一辈子当个糊涂鬼强。”   柳恨剑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认这人并未被噩耗打击,那吊儿郎当的神情里居然被淬出一股坚定的杀意:“我还生怕你抱头痛哭大喊大叫,所以早早在房间里布下结界……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宫无岁冷笑一声:“柳恨剑,想看我的笑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话语针锋相对,气氛却不似方才沉重,沈奉君道:“此人黑袍覆面,遮掩身份,又熟悉你的行踪和剑招,必定是你认识的人。”   这人杀死喻平安,取走天命笏,又嫁祸宫无岁,如今十年过去,必定在暗中发展了不少势力,否则宫无岁一重生,天命教的人就追到仙陵。   “敌人在暗我在明,你复生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接下来行事一定小心,”柳恨剑难得说了句好话:“不过既然知道此事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我们也好防备。”   “磷州是不能再呆了,”宫无岁将桌上的佩刀收好,“越青遥说燕孤鸿已经回了夜照城,我们也去夜照城,我有事问他。”   只是他如今身体有恙,还是要沈奉君陪着,谁知他还未开口,沈奉君就道:“我陪你。”   宫无岁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闷闷的,上辈子就麻烦人家沈奉君,这辈子还要麻烦,这么好的一个人,总是跟着他颠沛流离,受他连累,他默了默,低声道:“等此间事了……”   话一开口,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若说报答,他现在一穷二白,又拿不出什么,若说跟着他上仙陵当牛做马,感觉又怪怪的,反而像自己死皮赖脸跑去住人家里,怎么想都像自己在占便宜。   沈奉君却像是知道他要什么,只说了声“好”。   宫无岁瞪大眼睛:“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沈奉君却道:“等此间事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话说得很有心机,又暧昧不清,宫无岁知道他没什么意思,但一边听着却开始心猿意马起来,转眼却看见柳恨剑脸色嫌恶地翻了个白眼。   宫无岁一点也不惯着他:“喂,你还有事没事?没事就回去继续当你的掌门,顺便治治眼睛。”   柳恨剑“哈”了一声,心说就不该同情这种人:“你以为我就想见你们这两张面孔?”他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一卷地图来,扔在桌上。   “事出紧急,你们现在去夜照城见燕孤鸿必定扑个空,且我还有事要交给你们去办。”   沈奉君道:“为何?”   “仙陵的探子昨夜密报,弃颅池封印松动,要不了几天就会重开,冥谶要现世了,”柳恨剑凝起眉头,神情有些疲惫:“各大门派很快就会知晓消息,越非臣已经动身前往弃颅池夺谶,燕孤鸿肯定也会随行。”   “弃颅池的冥谶只有三条,一旦错过就要再等数百年,我要你们将谶言取来。”   冥谶是神灵的预言,也是神灵的指点,只要将所求之事写在谶言之上,就能得到答案。   当年天命教主喻求瑕以卑贱之躯入弃颅池求谶,后得偿所愿创立天命教,扰得修真界日夜惶惶,鸡犬不宁,时至今日也不得安生。   “我要你们出面夺谶,那就是势在必得,如果完不成任务,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柳恨剑正了神色。   仙陵可以不要谶言,但有心之人那么多,若用谶言做好事那就是惠及天下,若做坏事,那就是另一场血雨腥风。   “这是弃颅池外围的地图,或许对你们有所助益,内围只能靠你们自己,”柳恨剑说完,一挥手,那红蝶化作的人影逐渐消散,只留下声音,“我言尽于此,再见。”   宫无岁沉默片刻,将地图收进袖中:“好啦,这下不用纠结到哪儿找线索了,既然燕孤鸿在弃颅池,你师兄又势在必得,我们走一趟便是。”   沈奉君点点头,说做就做:“我去结账。”   除了佩剑他们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必大张旗鼓收拾,买来的小话本也碎成了渣,不用带走,沈奉君下楼结账,宫无岁就在房间里发呆。   正发着呆,他又忽然回神。   沈奉君一晚上没回去睡,不知道悄悄待在这间房间干什么,他若有所思地低头,却见地上有一堆燃尽的黑灰,他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偷偷摸摸弯下腰去扒黑灰,扒出一角未燃尽的符箓。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只依稀认出几个残缺不全的小字,看上去倒像什么人的生辰八字,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是沈奉君上来了。   他做贼心虚地将残片藏进袖中,理了理衣摆,挺直了胸膛出门:“办妥了?”   沈奉君不疑有他:“嗯。”   两人出了客栈,宫无岁吸了口新鲜空气,将那毛炸炸的拂尘塞到后腰:“好,那我们即刻出发。”   沈奉君目光一侧,却道:“稍等。”   宫无岁还以为他有事要办,跟着他一路上了街头,谁知这人带着他在闹市窜来窜去,窜得周遭男女老少都看直了眼。   “啊哈哈…这位……仙君,有何贵干?”   那卖板鸭的老板忽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仙君走到摊边,还以为这人要问路问事,谁知那白衣仙君只指了指吊在摊前的板鸭:“这只,包起来。”   那老板一愣,忽道:“原来是买东西,好嘞!现在给您包上!”   他手脚麻利地包好板鸭,又贴心道:“小店的酱汁有甜有辣,仙君想要哪种口味?”   他问完,又道:“算了,咱们店里少有您这样的客人,这些酱汁都送给你们吧,都尝尝味道,再送你们三屉小笼包!”   他包好板鸭,又回头唤屋里:“莺莺!取三屉小笼包过来!”   “诶!”屋内的少女应了一声,没过多久就包了小笼包出来,她头发盘在身后,面容明艳,是个活泼性子。   她将小笼包交到沈奉君手上,一抬头却被晃了下眼,就这么呆住了。   那店家也是个会来事儿的,笑眯眯的:“这是小女莺莺,性子顽皮,尚未婚嫁……不知仙君哪里人啊?是否婚娶?家中可有中馈?”   宫无岁看着那老板殷勤的模样,眼睛都在发光,正打算出面解个围,却听沈奉君不急不缓道:“未曾婚娶,但已有心仪之人。”   那店家一愣,宫无岁也跟着一愣,没想到他那么实诚,沈奉君又将那三屉小笼包的钱也付了,全然未察觉那父女两失落的眼神。   “原来如此……是咱们冒犯了,”那老板将板鸭反手递给宫无岁,眼睛又是一亮:“那这位公子……”   宫无岁还未开口,就被沈奉君一把拉到身后:“不必了。”   宫无岁被他带着离开板鸭店,瞧沈奉君义正辞严的面孔,忍不住道:“人家随口一问而已……你喜欢谁这种事不必说给别人听的。”   沈奉君却道:“我既喜欢一人,就不会改换心意,我知他是好意,所以更要说明。”   宫无岁心想这人真怪,不好意思和喜欢的人表白,却好意思到处个人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一边想着,又忍不住去逗他:“她不喜欢你,你又不肯说,那你是不是还要为了她一辈子不婚不娶,不和别的姑娘谈情说爱?”   沈奉君一边听着,却慢慢皱起眉:“本该如此。”   宫无岁这回真的呆住了:“那你就一辈子单相思啊?”   沈奉君默了默,慢慢垂下眼去。   “……我等他来追我。”    第29章   人都死了还怎么追他?   偏偏沈奉君一本正经, 宫无岁想反驳几句,又怕刺他的心,一时失语。   既然痴心至此, 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早早开口?无论结局如何, 也免了这一场阴阳两隔的终身大憾。   他忽然想起袖中那半页残符, 突发奇想,那符篆上写着生辰八字,说不定就是烧给心上人道歉用的。   虽然沈奉君昨夜酒后失态, 但说到底也没做什么,连嘴都没亲,他竟这样如临大敌。   这人喝醉了酒对着自己的脸怀念心上人也就算了, 还一晚上不回来睡觉,搞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一般。   转念一想,他又不是沈奉君, 不懂阙主在想什么, 也不好说什么, 只意味不明道:“既如此……那你怕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他平安就好。”   沈奉君低低回了一句, 宫无岁一时未听清, 问了句“什么?”   沈奉君却已经带着他转到橘子摊前, 不慌不忙买了十个大橘子。   宫无岁左手板鸭右手小笼包, 不明所以:“咱们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沈奉君道:“此去路远,给你路上吃。”   早上那碗洗锅水稀粥还记忆犹新, 宫无岁没想到是专门给自己买的, 深觉此人上道, 又笑眯眯起来。   当初离开仙陵是为掩人耳目,只能偷偷摸摸走水路,如今弃颅池远在千里之外, 就算御剑也要好几日,当然要另想办法。   买完了东西,沈奉君顺手取出个鸡蛋大小的木盒,轻轻一碰机关,那木盒弹开重组,顷刻就成了一只手掌大的木鸢,木鸢的肚子里还有舱室。   这是墨家的非攻鸟,可御风万里,宫无岁眼神一亮:“墨家不是已经带着门徒隐退了吗,你怎么会有?”   沈奉君道:“他人所赠。”   他几年前曾到深山除魔患,偶然救下一白发老翁,后来才知道是今代墨家钜子,为表谢意,故以此物相赠。   这鸟可大可小,还能住人,不必受风吹雨打,它飞到空中,顷刻长成房屋一样大小,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非攻鸟,很快就调好路线,往弃颅池而去。   眼看着地面的景物越来越小,从上往下看,磷州城的房屋都是些小方块,人也变成一个个小点,再一抬头,那城外的鬼山仍是雾气缭绕,不见天日。   直到视线被云雾遮挡,他才回到舱房。   沈奉君将柳恨剑给的地图铺开,坐在桌前研究,宫无岁却不紧不慢,先把板鸭和小笼包摆出来,边吃边看。   那地图之上,险峻群山环绕包围着一块圆形的眼状水域,据说此地上古真龙被斩首之处,头颅被扔到水底镇压,故名弃颅池。   每次弃颅池封印重开,就会有冥谶现世,预言人世兴亡,且弃颅池重开时间并无定数,有时候几百年也不一定重开,或者像现在这样还未过百年就重开两次。   沈奉君将外围的地图一一记下,却听宫无岁道:“这次重开的的动静闹那么大,各大门派谁都不想错过,等进了山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人心胜过妖魔千百倍,防不胜防,沈奉君也知晓这个道理,只嘱咐道:“待入了山,你要跟好我。”   宫无岁把小笼包咽下去:“放心,我肯定一路贴着你走,绝对不分开。”   话是这么说,若真出了事肯定不好联络,还是要找个保险的办法。   宫无岁正想着什么术法能暂时把自己和沈奉君暂时绑定,却听对方道:“你的长命锁呢?”   宫无岁一怔,想起之前沈奉君还因为这东西不高兴了,把长命锁从衣领里取出来:“我一直贴身戴着,没取下来过。”   长命锁是纯银的,是风诏制式,上面镂着繁复古老的花纹,还挂了三个精巧的小铃铛,贴身戴时也不会发出响动,一看就价值不菲。这东西一般都是给小孩用,宫无岁戴着还挺不好意思。   “嗯,”看自己乖乖把东西戴在身上,沈奉君似乎挺满意,指尖亮起灵光,先在长命锁打上印记,又慢慢凑过来。   眼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宫无岁都能看清沈奉君瞳色,他心道:“这是要干什么?”   正想后退,后脑却一重,额头被轻轻沈奉君抵住,下一刻却察觉额心传进一阵灵流,转眼又消失不见。   沈奉君却慢慢离开,对上他一眨不眨的眼睛,才解释道:“打一个印记,这样就算你我失散,也能知晓方位。”   宫无岁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那我要怎么找你呢?”   沈奉君退远了些,和他面对面,下一刻宫无岁的长命锁就开始叮叮当当发出响声,宫无岁转了个方向,那声音就微弱下去,竟然像个罗盘一样,只是它不指南北,只指沈奉君。   “这就是你的办法?”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宫无岁狐疑地挑起眉:“那你要怎么找我?”   总不能他也掏出个长命锁和他对着叮叮当当吧,他这么想着,却听沈奉君道:“我自有办法。”   宫无岁捏着那把长命锁,越看越觉得该戴在村口大黄脖子上:“喂,你不会在占我便宜吧,沈奉君?”   沈奉君一愣,面不改色道:“下山太急,没带别的东西,暂且这样。”   他都这么说了,阙主又不像擅长撒谎的人,宫无岁只能勉强相信这套说辞,他将长命锁贴身戴好,瞥见桌上的板鸭还有辣酱,坏心又泛滥起来。   沈奉君收好地图,就见宫无岁笑眯眯夹了块鸭肉递过来,他顿了顿:“……我自己来。”   半刻后,阙主顶着通红的耳根和脸颊,转身咳得惊天动地!   他咳得很矜持,宫无岁只看得见他耳垂都红了,约莫是真的很辣,他赶紧扔下筷子,从篮子里扒出个橘子,三下五除二剥了,幸灾乐祸地递过去。   “哎呀忘了你不能吃辣的,来来来吃个橘子润肺。”   沈奉君接过吃了几瓣,好一会儿脸色才缓和下来,宫无岁看得啧啧称奇:“不是吧?我只蘸了一点点,反应大成这样……你好歹也是仙陵人,怎么一点辣都不沾?”   沈奉君看了他一眼,并未发作,只道:“……那辣酱有问题。”   宫无岁不信:“哪里有问题?人家这么多年的手艺怎么可能有问题?总不可能是被下毒了吧?我试试!”   他以前也没吃过板鸭蘸辣酱,今天正好开开眼,他夹了一块板鸭,为了证明是沈奉君自己的问题,还特意蘸了一大团辣酱扔进嘴里。   下一刻,一股热麻的感觉顺着舌尖烧进他肚子里,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下一刻也跟着惊天动地猛咳起来:“咳咳……咳——怎么全是花椒!奸商!”   天灵盖嗡嗡作响,舌头都失去知觉,过了好一会儿,一只修长的手终于慢慢递过半个橘子过来。   宫无岁一边控制不住流眼泪,一边闷头把橘子吃了。   那罐特殊的“辣酱”最后被宫无岁骂骂咧咧扔远了。   非攻鸟御风可日行千里,异常迅速,他们飞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夜里到达了弃颅池的外围。   封印还未完全开启,他们进不去,只能暂时在山外落脚,不过弃颅池不毗邻人烟,周围也没什么繁华的州府,只有一些门派专门为修真者建造落脚的客栈。   然而此时此刻,弃颅池外已然人满为患。   为免引人注目,宫无岁和沈奉君早早就收了非攻鸟,本以为仙陵的消息已经够快,他们过来说不定还能博得先机,谁知才落地,却见到处都是人,那些没钱的散修或者小门派就在随便起了个帐篷在山外驻扎,夜晚起了篝火,四处灯火通明。   宫无岁死而复生,身份特殊,要是被人认出来了肯定会引起骚|动,于是披了件斗篷,跟着沈奉君到客栈借宿。   那掌柜面容年轻,三十出头,也是修士,一见二人,他眼神微微一动:“真是抱歉,本店已经客满,实在住不下了……”   宫无岁在店里环顾一圈,发现里头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正奇怪,鼻尖却忽然传来一阵甜腻的香风,还夹杂着草药味,像在哪里闻过似的。   “老板,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要骗在下吗?你这客栈中六成的房间都是空着的,哪儿来的客满?”   宫无岁一转头,就见身后一道高大的粉影,手上捏着把粉折扇,眉眼稠丽,声音也动听,背后还有两个小童在撒花瓣,那阵香风就是这么来的。   竟然是熟人。   这修真界除了楚自怜没有第二个人喜欢穿成这样四处招摇,那客栈老板擦了擦汗:“原来是楚医师……实在不是本店有意为难,那些空下来的房间都有人高价订下了,今晚就要入住的。”   “哦?”楚自怜不咸不淡道,“何人所订?”   掌柜道:“是夜照城。”   神花府和慕家堡相继败落后,修真界只有夜照城和仙陵独大,且他们不比仙陵,夜照在抗天命教时伤亡最小,如今韬光养晦,更是声势浩大,目中无人。   “原来是他们……”楚自怜想了想,忽道,“既如此,那他夜照城给你多少钱,我出三倍,给我三间上房。”   “三间?不成不成,这不成……”若是一间还好说,三间上房哪里匀得出来,那掌柜门派并不显赫,哪里敢得罪夜照城,“您一个人,只带了两个侍童,怎、怎么要住三间?”   楚自怜眉眼一转,落到沈奉君和宫无岁身上,笑道:“因为在下想做个顺水人情,讨好一下这两位美人啊。”    第30章   楚自怜艳名远扬, 每每出现必定如蝗虫过境,引得众人退避三舍。此刻无处落脚的修士都在挤在客栈外看热闹,“美人”二字一出, 都知道这位圣手的老毛病又犯了。   但他既说美人, 那必定是美人, 怎能看个究竟?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落在沈奉君和宫无岁身上。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那为首的一袭白衣, 端严若神,额心点红,左肩斜负双剑。   这特征放在修真界绝对找不出第二人。   “这不是……这不是阙主吗?”有人迟疑开口, 却像一石激起千层浪。   “仙陵居然让阙主来夺谶……那必定势在必得,夜照城主也来了,我们如何有胜算?”   一时间众人也有些灰心, 不乏有人唉声叹气, 很快又有人发现了别的:“他身边那位是谁?怎么穿着斗篷不见人?”   眼看着人群焦点又落在自己身上, 宫无岁在心里问候了楚自怜祖宗十八代, 十分自然地往沈奉君身后藏了藏。   沈奉君不动声色地挡住他的身形, 看着楚自怜似笑非笑的神情, 礼貌拒绝:“不必了。”   “在下柔弱医者, 自认没什么优点,就是热情好客, 还礼待美人……阙主何必急着拒绝?”他笑眯眯说完, “唰”地一声展开粉折扇, 摇得又一阵香风乱窜,一双含情眼却落在沈奉君身后,“这位美人好生眼熟……何故不肯以真容相见?”   他循循善诱,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盯上了宫无岁。   宫无岁似有所觉,又往沈奉君身后贴了贴,直接抓住了沈奉君半边袖袍,演出一副沉默寡言又柔弱可欺的模样。   沈奉君一顿,转目来看他,眼神困惑,宫无岁抓着他的袖子,却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也不管是不是大庭广众,又起坏心,他低声道:“……我不想给他看,我只给你看。”   他声音小,可修真之人耳聪目明,又个个竖着耳朵,怎么听不见?   果然他话才说完,堂中就陷入沉默,个个心绪复杂。   这声音是男的对吧?这么对着阙主说话会不会挨打?   谁知沈奉君不曾发作,只默然片刻,又“嗯”了一声,才转头对楚自怜道:“要见真容,先试双剑。”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他轻飘飘一句,楚自怜却听得脸色一变,折扇摇得哗哗响:“哪里哪里……在下不过随口打趣几句,阙主莫怪。”   谁都知道初魄剑不轻易出鞘,若双剑同出,那必定要见血夺命才肯收锋,纵然阙主品行端正受人景仰,却也是樽活生生的杀神。   阙主都这么说了,再蠢的人也不敢打宫无岁的主意,心中疑虑却更深。   宫无岁躲在后头看戏,憋笑憋得肚子疼,见一群人瞪大了眼睛看自己,却谁也不敢妄动,莫名品出点狗仗人势的味道,还挺爽。   “既无空房,我们另寻他处,”沈奉君才转身,楚自怜又拦住他。   “阙主留步……在下既给出承诺,就不会食言,外头都是山野,美人怎么能住那么不体面的地方?不妥不妥,”才被威胁过,他居然还惦记着美人,全然没在意阙主不虞的神情,众人暗叹此人真是色胆包天,为了美色连命都不要。   楚自怜大手一挥:“老板,我就要三间上房,按夜照城的十倍价出,不够再给。”   那老板却苦着脸:“这…这不是十倍不十倍的问题,我实在做不了这个主啊……您别为难我了。”他真的不敢得罪夜照城。   眼见他不允,楚自怜忽然冷笑一声:“夜照城果真好大的气派,人影都不见,就已经占尽了好处,连先来后到也不分。”   他话音才落,却听门外一人道:“何人在此口出狂言?”   循声望去,却见堂外行来浩浩汤汤一队人马,个个身穿深紫门服,门服上绣着麒麟纹样,领头开路的骑着匹膘肥体壮的大马,腰间挂着玉牌,却是先前在磷州见过的夜照城大师兄越青遥。   他坐在马上,草草扫了眼人群,找到出声的人,利落翻身下马:“这些房间我们夜照城早就高价定下,僧多粥少,你抢不到房与我夜照城何干?”   楚自怜将越青遥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摇了摇折扇,不以为然:“你鼻子不够挺,身份也不够高,要么换你们城主来见我,要么换个美人来和我说话。”   越青遥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当即脸色一变:“你——”   他正要骂,却被一道声音制止:“青遥。”   越青遥立马摆正神色,朝门外见礼:“城主。”   看这架势,他们还赶巧碰上了夜照的人马,宫无岁生前没见过这位新城主,但却耳闻已久,不免好奇。   抬头去看,却见为首是一座富丽皇堂的黄金马车,随侍的弟子将车帘缓缓拉开,一人端坐在车中,最先见的是繁复衣饰和冠冕,越非臣半张脸染上阴影,声音从容:“楚公子,别来无恙。”   夜照城主驾临,声势浩大,围观众人自觉分成两列,让出一条路来,越非臣慢慢下了车,宫无岁才看到他腰间缀着这把朱红的佩剑,夺目异常。   夜照城主越非臣,罪奴出身,当年被前任夜照城主越凭天收留,不过五年就成为越凭天义子,成为他的心腹,后来越凭天战死,夜照城就到了他手中。   此人秉性圆滑,心机颇深,手中还有一把妖剑,不是好相与之辈,柳恨剑之前还特意叮嘱他们要小心。   越非臣环视一番,姿态骄矜,却很会说话:“诸位仙友今日在此相聚,都是为取得冥谶,除魔卫道,不必自伤心肺,为这些小事争吵。”   楚自怜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哦?既如此越大城主可否割爱让几间房出来,舟车劳顿许久,我的花瓣澡已经断三天了,今晚一定要洗的。”   越非臣道:“那有何难?公子既然开口,这些房算我送你的。”说完即刻有弟子递上房牌。   楚自怜毫不客气地收下,众人原本以为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谁知越非臣不仅不恼,还慷慨割爱,对楚自怜也客客气气。   宫无岁心说这粉孔雀还有点东西,又听他道:“多谢城主,那我可拿城主的东西借花献佛了。”   越非臣这才将目光挪到沈奉君身上,笑道:“既是阙主也无处可去,夜照和仙陵肝胆相照,理当拱手相赠。”   他这话说得漂亮,但却隐藏心机,表面上是沈奉君无处可去,实际上却是夜照城垂手相助,有施舍意味。   若换了柳恨剑,此刻怕是已经在翻白眼了,好在沈奉君从不计较这个,且宫无岁还要找燕孤鸿问话,留在客栈确实方便:“多谢。”   “阙主自便,”越非臣说完,负着剑自顾自上楼,对门外那些修士全然不搭理,越青遥更是有样学样,指挥其他弟子在堂兄来来往往,将那些来围观的修士清得干干净净。   楚自怜得了房牌自然心情愉悦,他在宫无岁旁边抱着手看了一会儿,才意味不明道:“这夜照城果然人才辈出,连大弟子都这么厉害。”   他说完,又将一块房牌递过来:“借花献佛。”   宫无岁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要三块房牌,是一人一间。”   “怎么会,”楚自怜挑眉,“另一块房牌是为我的侍童要的,你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让你们睡两间房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他看破什么似的,却偏偏要犯贱:“不过你若愿意和我同住,我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他微微一笑,低声对他道:“美人,今夜三更来我房间,我有好东西给你。”   话才说完,沈奉君果然皱起眉,宫无岁似有所觉地看他一眼,后者却毫不忌讳地给他抛了个媚眼:“在下定解衣相候。”   他说完就跟个花蝴蝶似地跑没了影,宫无岁想起这人方才意味不明的话,约莫是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他发现了,忍不住道:“连夜照城主都要给他三分面子,这位楚公子到底什么来头?”   沈奉君没说话。   一路上楼找房间,他掂了掂手里的房牌,又道:“他声名远扬,我当年怎么不认识这号人?”   他说完,沈奉君却忽道:“……你喜欢他?”   宫无岁:“啊?”他只是在思考楚自怜那些未竟之语。   沈奉君却笃定他对楚自怜有意思,淡淡道:“他虽有容貌,但常流连花丛,玩弄真心,你……”   “这什么跟什么,”宫无岁没想到他联想到这儿去了,忍不住笑出来,“谁喜欢他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见色起意的人?先不说我不喜欢男人,就算我喜欢,也不喜欢他这样的。”   他捏着房牌在前边带路,丝毫没察觉说完这些话后沈奉君怪异的脸色,恰此时两人刚好到了房门外,宫无岁一把推开门,正要进门,却听沈奉君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宫无岁回头,发现沈奉君居然是一本正经在问这个问题,难得八卦一次。   什么样的……他就算喜欢男人,肯定更喜欢沈奉君这款,人长得俊美,弹琴也好听,修为高深还会照顾人,这年头哪里还有沈奉君这样洁身自好到给心上人守寡的高岭之花,虽然难追,但肯定比和楚自怜在一起得花柳病要好得多。   而且这人较真,好逗。   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把所有人比了个遍,最后发现沈奉君确实是最佳人选,但沈奉君难得八卦一次,怎么能让他空手而归。   他垂头想了想,贼兮兮地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我喜欢活好的。”    第31章   沈奉君本来等着他说点有用的, 谁知竟是这种答案,偏偏宫无岁还看好戏一般,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他被那双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 移开目光:“……孟浪。”   这人居然听懂了, 可还是一逗就上钩, 宫无岁挑起眉:“是你要问的,我不过实话实说,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沈奉君却道:“你喜欢一个人, 只是喜欢做这种事?”   宫无岁嘿嘿一笑:“我是个俗人,不是和尚,又不像阙主你一样无欲无求, 喜欢一下也没什么。”   听到“无欲无求”几个字,沈奉君表情微微一动,正要说话, 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阙主!还有稚……前辈!你们也在!”   二人闻声看去, 却见一湖绿青衫的小公子站在走廊上, 正满脸惊喜地看着他们, 不是越兰亭是谁?   宫无岁正了正神色:“越兰亭?你怎么也来了?”   越兰亭异常高兴:“我父亲要进弃颅池, 师父肯定要跟来, 我不放心师父也跟来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们……不过你们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宫无岁怎么可能说自己忙着调戏沈奉君还没来得及进去,听他谈起燕孤鸿, 不由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越兰亭道:“刚才在路上遇到两只妖兽, 师父带人去追了, 很快就回来。”   他话音才落,楼下就传来一阵闹声,三人从走廊往下看, 却见好几个夜照弟子手里拿着两张斑斓的兽皮,簇拥着一玄衣人。   那玄衣人身形消瘦,面容苍白,脸上不见一线血色,很有些病弱阴郁的感觉,与多年前宫无岁认识的燕孤鸿早已判若两人。   他在堂中环视一番,轻飘飘道:“城主和少主呢?”   越兰亭摆手打招呼:“师父——”   宫无岁和沈奉君住在三楼,燕孤鸿一抬眼就看见自家徒弟,他见沈奉君旁边还有个神秘的兜帽人,微微一顿,下一刻却捂着胸口猛咳起来。   “咳咳……咳……将东西送到城主房中去。”   那些弟子应声而去,燕孤鸿身体不适,也回自己房间,宫无岁仍记得当年文会宴此人骁勇之态,如今竟病弱成这样,不过看夜照弟子态度尊敬,他在夜照城的身份必定不低。   他不由转头问越兰亭:“你师父身体怎么样?   越兰亭道:“身体坏了,病痛断断续续……那位楚圣手说了,再找不到办法,师父的寿元最多剩三年。”   他说到伤心处,也慢慢垂下眼:“好了,我下去看看师父。”   他又想起宫无岁先前说过和师父是旧相识,还问宫无岁要不要同去。   原来楚自怜和夜照还有这一段,怪不得越非臣对他态度那么好,宫无岁道:“暂时不用,我复生之事隐秘,又有要务在身,连你父亲也尚不知晓我的身份。”   按柳恨剑的说法,宫无岁如今还在仙陵的地牢之中,他生前和仙陵有明面上的杀师之仇,自然没人怀疑沈奉君会光明正大将稚君带在身边,越非臣没怀疑他的身份,那一定是越兰亭守口如瓶,没把他的身份捅出来。   宫无岁循循善诱:“你继续帮我保密,下次我让阙主在你的小人上刻名字。”   越兰亭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他打了鸡血似的,不一会儿就噔噔噔跑下楼去见燕孤鸿,宫无岁和沈奉君回到房间。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楼下却依旧吵吵嚷嚷,不少大门派都远道而来,鱼龙混杂,显然对夺谶势在必得,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要小心谨慎,他们在房内布下结界,宫无岁待在房中,一应出门都是沈奉君去。   用过夜饭,沈奉君趁夜去查探弃颅池外的地形,宫无岁百无聊赖地待在房中,又想起先前楚自怜意味不明的暗示,姓楚的就住隔壁,要不趁晚上没人,悄悄去探上一探?   正要出门,却听楼下传来一阵兵戈之声,推开窗一看,却见客栈外有人争执起来,已然动了刀兵。   宫无岁听了一耳朵,发现是两个修士在争风吃醋。   “姓严的!你和我老婆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被老子发现了就连夜跑不见了人,今天我在这儿逮到你,非将你碎尸万段不可!”   “姓段的!你别含血喷人!我把你当亲兄弟,和你老婆清清白白,你竟然这么污蔑我!”   那姓段的修士一听,冷笑着拿出一块玉佩作为凭证:“你那日将我迷晕,半夜三更与她在后山偷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当时就在离你们二十米外的槐树上!连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孬种!”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没一会就红了眼,拔剑战在一处。   原来是这种恩怨……宫无岁听得叹为观止,却见四周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还大叫着“打死他打死他”,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眼看着就要闹出人命,人群中忽然挤出一道朴素的青衣人影:“二位仙友,手下留情。”   宫无岁定睛一看,心道:“慕慈心居然也来了?”   转念一想,慕家当年遭劫,已然式微,慕慈心作为家主,如今冥谶现世,他又怎会放弃重振门派的机会?   他正想着,却听“咔哒”一声,左边的窗户被推开,楚自怜刚沐浴完,正在悠然打扇,不知从哪弄来几个荔枝,边吃边看戏。   一见宫无岁,他立时露出一抹笑来,隔着房间扔了两个荔枝过来:“怎么,阙主不在?”   宫无岁一把接住,却没打算剥开:“怎么,他不在,你想来找我?”   楚自怜低叹一声:“非也,在下柔弱医者,哪里敢触阙主的霉头?但若公子愿纡尊与我一见,想必阙主也不会太为难于我。”   言下之意就是,我来找你阙主一定会打死我,但你来找我阙主就能网开一面。   “房中独我一人,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楚自怜又给他抛了个媚眼,把剥好的荔枝塞进嘴里,摇着扇子继续看戏。   慕慈心挡在那血斗的二人中间:“二位,弃颅池即刻就开,大战当前,有事好好商量,何必置人死地。”   “你他妈又是谁?关你屁事!别挡在这里,否则老子连你一起砍!”那段姓修士怒不可遏,全然不听劝告。   “在下慕家堡慕慈心,”他不卑不亢道。   “你就是慕慈心?”那修士听完冷笑一声,“慕家堡早已不是昔年的慕家堡,你想管别人的闲事,也要掂掂自己的分量!”   “大胆!谁准你这么和我们家主说话?”有慕家堡的弟子出头,却被慕慈心抬手拦下。   “在下确实无甚分量,也无意冒犯两位,但早年受过佛门教化,故而不愿见二位血染此地,你死我活。”   “这位慕家主一直都这样……‘乐于助人’吗?”楚自怜盯着慕慈心看了一会儿,嗤笑一声。   宫无岁回忆前尘,发现慕慈心好像从始至终都是如此,他虽屡受欺凌,但心肠柔软,不心怀怨怼,继任家主之后也很少得罪人,或许是幼时在佛寺修行,身上还带着一种很奇特的佛性。   他跟个没脾气的和事佬一样,花了好半天才把二人说服停手,围观的人没有热闹看,稀稀拉拉地散了,客栈已经住满,慕慈心就带着弟子在山脚下扎营。   看够了戏,宫无岁正要关窗,却见远处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人背着十二面旗帜,宫无岁微微一愣,却听楚自怜道:“连风诏的人都来了……可惜最厉害的神花府已经灭门,其余十二府也不行了。”   那十二面旗帜之中,唯独缺了一面神花旗。   宫无岁默然片刻,等人马慢慢消失在视线中,才阖起窗户。   “不过话又说话来,最近不是传说神花府的小公子已经复活了吗?”楚自怜似乎没注意到宫无岁停下的动作,一双桃花眼仍是笑意盈盈,“我记得他还有个名号,好像叫……稚君?”   宫无岁瞥他一眼。   半刻后,宫无岁打开了房门。   他才踏出房门,就见门口的小厮立马挺直了脊背,磕磕巴巴道:“沈仙君嘱咐我在此等着伺候,公子您想要点什么?”   宫无岁摆摆手道:“不必,我见个人。”   那小厮睁大眼睛:“您要出门?”   宫无岁扣响了楚自怜的房门,哗——房门打开,楚自怜已然久候多时,就等他敲门。   宫无岁想了想,还是回头嘱咐那小厮:“……别告诉沈奉君。”   甫一进房间,一股花香扑面而来,崭新的地毯上洒了玫瑰花瓣,宫无岁吸了吸鼻子,楚自怜却满意:“这是西域的玫瑰,最适合用来泡澡,你喜欢吗?”   宫无岁道:“一般吧,我比较喜欢梅花,味道清清淡淡的,好闻。”   楚自怜微微一笑,往榻上一靠:“公子自便。”   宫无岁不想离他太近,只好往地毯上一坐,手却碰到一张长桌,转头却见桌上摆一沓宣纸,上头墨迹未干,字迹密密麻麻,不知道写的什么,他草草扫了一眼,只看见“夜照”“越非臣”“燕孤鸿”几个名字。   楚自怜察觉到他的困惑,道:“这些都是在下的生意……行医济世无利可图,治好病人却饿死大夫,在下总得另谋生路。”   他都这么说了,宫无岁也猜得出这沓宣纸里恐怕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不过他今天不是为了这些事过来的,遂开门见山:“你想说什么?”   楚自怜微微一笑:“既然知道我有话要说,何不以真容相见?”   宫无岁一顿,取下兜帽。   楚自怜露出个“果然”的表情:“上次在桃花渡相见时我就有所疑心……久仰大名,稚君。”   宫无岁:“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楚自怜却道:“我自有办法,不过这不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何总是心痛难当?”    第32章   楚自怜斜倚在榻上, 一派悠闲从容之态,宫无岁对上他的双眼,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面上却不显:“你想说什么?”   “你当年修为尽废又自刎身亡, 阎王也难救, 如今全须全尾活过来,难道就从没疑心过?”   他当然疑心过,但柳恨剑守口如瓶, 什么都不肯说,楚自怜是医者,或许看出了什么。   “你虽重生, 但躯体羸弱,所以要依靠阙主为你填补灵元,但这是小事, 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你和阙主的性命已经彻底绑在一起, 若你身死, 阙主也不能独活, 反之亦然。”楚自怜摇着扇子娓娓道来。   柳恨剑说过, 一旦自己离开沈奉君, 不仅自己没有活路,还会牵连沈奉君身死。纵然早有预料, 但听楚自怜说出实情, 他还是五味杂陈。   沈奉君当年为什么失忆?   这么重要的事, 沈奉君此刻知不知情?   就算知道楚自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宫无岁还是道:“这到底是什么术法?有没有办法解开?”   他可以死, 但再不能牵连沈奉君。   楚自怜却不愿意再多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他图穷匕见,宫无岁意料之中:“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对天生的恶骨入药。”   宫无岁眯起眼。   他出生的时候背后就有一对恶骨,携恶骨降生者被视为天罚,虽天赋异禀,但也嗜杀成性,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楚自怜要他的恶骨,就要破开他的皮肉取骨,再取他的性命。   想解共命,就要以命换命。   宫无岁终于摸清他的意图,语气莫名道:“你在威胁我吗?”   楚自怜道:“以物易物,各取所需罢了。”   宫无岁却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像那种舍己为人的大善人?”   楚自怜却能察觉他的心绪:“阙主本是天之骄子,前途无量,你想让他随你共沉沦,也未尝不可。”   他本以为宫无岁会动容,谁知这人只是默了默:“……说完了?”   楚自怜的香茶才递到嘴边,下一刻却觉后颈一凉,阴风吹来,室内的烛火晃了晃,下一刻两道惨白的人影忽从传来灌入,一左一右将他按住。   “咣当——”茶盏落地,打湿了地毯,楚自怜心疼地大叫起来:“我的兽皮!”   一转头却见按着他的两人白脸吊梢眉,浑身冰凉凉带着寒气,这是两只菊花妖,估计原身还是白的。   “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宫无岁拍了拍衣摆站起来,走到楚自怜旁边,仍是弯着一双笑眼,“还以为你三番两次暗示是想讨好我,没想到是要趁人之危。”   楚自怜一顿,后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敢拿他来威胁我……”宫无岁嗤笑一声,“我宫无岁不想死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他既与我共命,那我就陪他长命。”   他随手一翻,冷光闪过,手心就多了把锋利短刀:“反正这个秘密不为人知,只要杀了知情者,就没人知道真相。”   “等等……”楚自怜才开口就失了声,短刀落脖颈上,顷刻就压出一丝血线,宫无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又想起什么,把脖颈间的纱布往下拉了拉,露出那道可怖的旧痕。   “被割断脖子的时候,你会喘不过气来,血也会倒灌进你的喉咙……不过你放心,过程很短暂,你没一会儿就死透了。”   楚自怜知道他不是撒谎,那些伤痕就是佐证,这人总是笑眯眯的,有时很难让人联想到他未满十八就杀人屠寺,楚自怜僵着身体,艰难道:“你不能杀我……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   宫无岁挑了挑眉,觉得他说得也有点道理,像楚自怜这样的医者的确难求,但就此放任也不是办法,他松开短刀,那两只花妖就会意,将两颗毒丹塞进楚自怜嘴里。   “这是神花府的花毒,一月一解,你到了时间就来找我取解药,要是你有能耐自己解开也行。”   “要是被我知道你在外面乱说话,那你就完蛋了。”   他抓起楚自怜的衣襟擦了擦短刀上的血迹,引得后者瞪大眼睛:“这是我的新衣服!你居然对它做这么下流的事!无耻!”   这人中了毒不生气,弄脏了衣服跟杀了他全家似的,宫无岁收了刀,随手剥了桌上的荔枝扔进嘴里,又贱兮兮地就着楚自怜的衣服擦了擦:“我还有更下流的。”   楚自怜气得脸都绿了,宫无岁单脚踩在榻上,又剥了个荔枝,谁知还未送入口,却听房门忽然传来一声响,他一顿,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断裂的门栓在地上滚了滚,一道挺拔的白影立在门边,浑身凝着深秋的寒霜。   他的身边,一个眼熟的小厮躲在后面探头探脑。   宫无岁浑身一僵,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出卖了,手里的荔枝骨碌碌滚到地毯上:“沈奉君?你怎么回来了?”   踹门已经沈奉君用尽所有涵养后的最后选择,他没回话,只是慢慢走进来。   地毯上是碎裂的茶盏,滚落的荔枝,楚自怜一脸屈辱地被两只菊花妖按在榻上,宫无岁一条腿还踩在榻边,若他再来晚一步……   沈奉君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在干什么?”   宫无岁虽然什么都没做,但这时候居然生出一种被人捉奸的心虚来:“我和楚公子说点事……”   偏偏这时候楚自怜抓住机会反击,趁机添油加醋:“是啊……长夜漫漫,在下独守空房,实在寂寞,故邀美人作陪。”   这话暧昧不清,沈奉君果然脸色一变,宫无岁把地毯上的荔枝捡起来塞他嘴里:“你闭嘴!”   楚自怜偏过头去:“呕……你恶不恶心?”   沈奉君脸色却越来越冷,楚自怜花名在外,自然引人注目,沈奉君那一脚可把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踹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阙主居然动了那么大的怒?难道是楚自怜向他求爱了?”   “别胡说,楚自怜哪有这狗胆?我听守夜的小厮说,是楚自怜趁阙主出门,把他屋里的人勾过去了……”   “不是吧?那人白天还与阙主亲密,转头就移情别恋,阙主看上他什么了?”   “胡说什么!你们怎么知道他和阙主就是那种关系,说不定是亲戚小辈,阙主品性高洁,又怎么会是断袖?”   “也对,呸呸呸,我不乱说了。”   眼看着楼上楼下不少人都悄悄出来看热闹,那些窃窃私语落进耳中,沈奉君压下翻腾的心绪,将扔在一边的兜帽斗篷捡起来,耐心地把宫无岁裹起来。   他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宫无岁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摆布,好容易穿好衣服,他正打算识趣一点自己回房,下一刻却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宫无岁耳朵贴着鼓动的心跳,不敢说话,却听沈奉君对那两只花妖道:“离开。”   那两只花妖面面相觑,颇识时务,片刻后化作阴风散去。   沈奉君抱着人出门,才到门口,越兰亭就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见宫无岁被捂住头脸,忍不住道:“阙主!前……前辈他怎么样了?”   沈奉君道:“旧疾发作,面容有异,不能见人,我请楚医师为他治病。”   众人一听,立马反应过来,原来这人遮住头脸是因为怕吓到人,阙主焦急赶回是担心他的伤势。   “哦……那他没事吧?”越兰亭还有些不放心。   沈奉君摇摇头,带着人回了房间。   按理说这都是拙劣的借口,但阙主清正,无论说什么大家都愿意相信。   宫无岁听着沈奉君为了维护自己面不改色撒谎,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门外的声音被结界隔绝,耳边只剩下沈奉君的脚步声,宫无岁小心翼翼地揭开兜帽去看沈奉君的脸色,却发现这人目不斜视,全不在意自己的目光。   这就是生气了。   “好了,可以放我下来了……”他才说了一个字,下一刻就被扔进浴桶里。   温热的水流顷刻浸遍他的衣裳和头脸,宫无岁呛了口水,沈奉君微微伸手,却没有来拉他。   宫无岁浑身湿透地坐在桶里:“你干什么?”   沈奉君冷声道:“自己洗干净。”   “我哪里不干净了?”   沈奉君却后退一步,不肯再亲近他:“你身上都是玫瑰香气。”   他语意冷淡,唯恐避之不及,宫无岁也跟着一愣,眉眼也慢慢垂下来:“……洗就洗。”   他在浴桶里搓了半个时辰,搓得浑身通红,好容易才把那股浓郁的香气洗掉,等换好了衣服转出屏风,却见沈奉君已经更完衣躺下了。   这家客栈的上房里有两张床铺,一大一小,沈奉君睡了小床,还背对着他,就是打算分床睡,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   前脚宫无岁才承诺不喜欢楚自怜,后脚就悄悄跑出去,沈奉君一定以为他是去鬼混,此刻对他失望透顶。   可就算再生气,他也没有发脾气,还和别人说自己旧疾发作。   我盯着沈奉君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心里有根麻绳拧成一团,他理了理衣襟,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沈奉君。”   沈奉君没理他。   他蹲在床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沈奉君。”   沈奉君根本就没睡,坐起来,就看见宫无岁顶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蹲在他床边,他一顿:“做什么?”   还愿意和他说话,那就是还有机会哄好,宫无岁一脸谄媚:“你能不能帮我把头发弄干?”   上次他头发湿着,就是沈奉君弄的,很舒服。   沈奉君却道:“……为什么?”明明他自己也能。   当然是找个借口来道歉,宫无岁赶紧把头伸过去:“你弄比较舒服……我喜欢。”   伸手不打笑脸人,宫无岁深谙此道,沈奉君沉默片刻,还是伸手将他的头发蒸干,宫无岁趁机得寸进尺,屁股已经歪上了床榻:“……你今晚不和我睡吗?”   沈奉君理了理他的头发,没说话,只看着他。   宫无岁被他看得一阵心虚,硬着头皮道:“那我能和你睡吗?”   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要是再哄不好他真没办法了。   沈奉君还是不说话,宫无岁知道这回说好话没用,又规规矩矩挪下床:“好吧……那等你消气了我再来找你。”   谁知下一刻却被一只手拦住,他在心中得逞一笑,顺势滚到床里侧。   他原本以为沈奉君会生气把他踢下床,但是没关系,他已经有对策,到时候他可以死缠烂打抱住沈奉君不松手。   “宫然……为什么食言?为什么要偷偷和他见面?”   宫无岁一怔,对上沈奉君的目光,怒意中仿佛还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情绪,他心脏一窒,摊开手自证清白:“我没有味道了……不信你闻闻。”   他跪坐着往沈奉君身边凑了凑,想告诉他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是花言巧语油嘴滑舌,但他曾对沈奉君食言过一次,愧憾终生,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张了张嘴想再解释几句,却被沈奉君揽住后腰,他微微一怔,下一刻却被一掌掴在臀上。   啪——力道不重,声音却不小。   宫无岁脑子空白一瞬,沈奉君声音却仍旧冷冷的。   “为什么不听话?”    第33章   宫无岁上次被揍屁股, 还是小时候偷偷跑出神花府和别人家的大黄狗一起玩,宫照临以为他失踪,心急如焚找了一天, 还摔破了脑袋。   晚上他心满意足回家, 他父亲抱着宫照临坐在一边, 母亲接过父亲手中的戒尺,在院子里结结实实打了他二十下,打得他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从那之后他就不敢偷偷出门, 就算要干坏事也会邀上宫照临一起。   长大以后他被捅过刀子,就是没被揍过这里,这种手段的羞辱意味比惩罚更重, 更何况打他的人是沈奉君,他脸色红红白白半晌,底气不足道:“你为什么打我?”   沈奉君道:“是你食言在先。”   宫无岁不服:“我去见他只是有事问他, 又不是为了做那种事!你不喜欢味道我也洗干净了, 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   沈奉君却道:“问了什么?”   宫无岁感觉自己在对牛弹琴, 气不打一出来, 他伸手一推, 就把沈奉君按倒在榻上, 恶狠狠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离不开你, 所以才故意羞辱我?”   沈奉君被他按倒,一愣:“我何时羞辱过你?”   宫无岁恼羞成怒:“你想教训我, 骂我也行, 杀我也行, 为什么这么对我?”   沈奉君默了默,道:“……我怕把你打坏了。”   打不的骂不得,小惩大诫, 这是最折中的办法。   宫无岁还是不能理解:“强词夺理……那下次我也这样打你怎么样?”   他按着沈奉君,心觉受了羞辱,正打算报复回来,却听沈奉君叫了他的名字:“宫然。”   “……你耳朵红了。”   沈奉君微微动了动手指,像是打算碰他的耳朵,最后却忍住了。   宫无岁垂下眼去,却看到了那人仰躺在榻上,一双静谧的眼注视着自己,他像极了被踩尾巴的猫,又像被说中什么,浑身都紧绷起来,骑虎难下。   这个人总这么没眼色,还不会说话,宫无岁每次都一拳打在棉花上,平日里的巧舌如簧也不抵用。   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觉得很不自在:“……我去见楚自怜是想问清我身体什么时候恢复,没别的意思,你在身边我不会乱来,你不喜欢的事我也不会做。”   沈奉君却道:“复元不会很久,也没有捷径。”   宫无岁是个守不住秘密的人,终于还是实话实说:“你师兄说,你我性命相连……我不想拖累你。”   沈奉君沉默下来。   看沈奉君的反应,应该是知晓共命一事,可他一路上却从未对自己提起。   沈奉君眼中似有悲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你还是要走。”   不管是为楚自怜还是治好身体,他都没有想过要留在自己身边,无论当年还是如今。   沉默很快在两人间蔓延,即使宫无岁已经说明原由,他仍然很不高兴,沈奉君其人,越沉默,就越疏离。   这幅神情与他当年重伤流落时几乎重合,宫无岁感觉心被狠刺了一下,顿了顿,又鬼使神差地试探道:“……那你希望我留下吗?”   他的至亲好友都已不在人世,神花府已经成了废墟,他早就无处可去,他不是不愿意留下,只是不敢。   不过只要沈奉君亲口说想他留下,他就可以厚着脸皮继续待在沈奉君身边。   他问完,就直勾勾盯着沈奉君,果然见这人呆了呆,低低“嗯”了一声。   宫无岁内心窃喜,又夹杂着隐秘的悸动,嘴上却很不老实:“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等此间事了,我就要搬到仙陵去住,你记得把流风阙分一半给我。”   他知道沈奉君是君子,贴心又大方,所以他被那丝隐秘的悸动驱使着,忍不住得寸进尺,想要得到更多东西。   他上辈子亏欠这个人那么多,重活一次,他本该自觉避开,留他清清静静,可人都是贪心不足,还擅长恩将仇报,越是对他宫无岁好的人,他舍不得离开,越想再近一些。   沈奉君彻底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又低低地说了声“好”。   宫无岁喜出望外,凑过去和他对视:“真的?你连流风阙都舍得分给我?”   “嗯。”   沈奉君被他按着,衣领都敞开了,头发散着在枕上,一动不动地,很有点纵容的意味,宫无岁居高临下,看着他额心那点红,却像被什么都东西勾住一样,越发心痒难耐。   这人真是生了张冰清玉洁的脸,越看越挪不开眼。   “那我现在都解释过了,你刚才打我的事要怎么办?”他得了便宜,还要反咬一口。   他凑得太近,呼吸都落在沈奉君的脖颈间,后者微微一僵,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我不该打你。”   他终于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宫无岁犹带绯色的耳垂,又碰了碰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很喜欢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安抚别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沈奉君这么有意思的人,纵然脸和身上的香味都是冷的,外表再不近人情,手心却是暖的。   他嘿嘿一笑,手欠伸手去拨沈奉君的睫毛:“阙主,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睫毛那么长?”   沈奉君偏过头:“天色不早,明日要进山,快睡。”   宫无岁见好就收,也不问沈奉君回不回大床上睡,他翻身一滚,就在里侧躺好了。   沈奉君也不赶他,灭了灯火,宫无岁侧了侧身,安然地闭上眼。   。   第二天他们早早就起来了,屋子里冷地像下雪似的,宫无岁从被窝里钻出来,听到门外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是雨水打在瓦檐上,还伴随着风声。   他一愣:“下雨了?”   这时候下雨可不是好兆头。   沈奉君已经穿戴整齐,领口拉得严严实实,听见动静才回头:“嗯,夜照城已经整完队打算出发了。”   “这么快?”宫无岁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去见见燕孤鸿,又担心打草惊蛇,转念又想:“等进了弃颅池,大家都要分散行动,我正好能悄悄下手。”   他穿好衣服,又围好兜帽,那把毛炸炸的拂尘就挂在侧腰上。   谁知一推开门,就对上了刚出门的楚自怜,宫无岁微微一笑:“楚公子,好巧,昨晚睡得好吗?”   楚自怜眼下一片乌青,答案显而易见,他回了个微妙的笑容:“何必明知故问?”   他吞下花毒后,一晚上都没找出解药,一闭眼就开始做乱梦,难以安睡。   宫无岁微微一笑,将提前准备好的小瓶扔给他:“吃了这个,可保你一月无虞,不过药效只有一个月,等我们从弃颅池出来,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你可千万要记得来找我取药。”   楚自怜接过小瓶,笑眯眯地瞪了他一眼:“那是自然。”   他带着两个侍童拂袖而去,沈奉君回头道:“你给了他什么?”   宫无岁笑了笑:“寻常的糖丸而已。”   沈奉君不明所以。   宫无岁解释道:“他医术高明,早早发现了我的身份,我先把他控制住,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身份迟早要败露,楚自怜想和他做交易,就要有交易的自觉。   神花府的花毒其实不是毒,是虞美人花妖入梦,虞美人有剧毒,楚自怜当然要做噩梦。这些花妖受宫无岁驱遣,夜夜入梦,只要没有他的命令,楚自怜就没办法摆脱,解药不过搪塞楚自怜的借口罢了,纵使此人医术登天,也不可能真的研制出解药。   他已有决断,沈奉君也没说什么,两人出了客栈,却见大雨之中,封住的山门已经打开一条通道,如同巨兽张开嘴,供修士进入。   倾盆大雨之中,夜照城的黄金马车被其他弟子围在正中,周围又支起避雨的法阵,声势浩大,越青遥领头,他回头说了句“进山”,庞大的队伍就浩浩汤汤,威严整肃进了通道。   夜照城领头,其他人自然紧随其后,密密麻麻的人群进了山,宫无岁观望了片刻,道:“夜照城已然风头无两,越非臣花那么大手笔,是铁了心要把仙陵踩在脚下,要是我们找不到冥谶,湘君怕是真要翻脸了。”   沈奉君却道:“你我只需尽人事。”   “也对。”闲聊完毕,两人也顺着通道进入,穿过入口的阵法时,弃颅池中的结界如水波一样晃动起来,宫无岁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下一刻再睁眼,就已经身在异处。   他看着眼前荒凉的树林,呆了一下,环视四周,沈奉君却已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这哪儿?沈奉君呢?   弃颅池外的结界只是为了镇住里面的魔物不让出来,并没有传送位置的效果。   他后知后觉,那入口的阵法处肯定是被人动过手脚。   他四周环顾一番,见周围无人,莫名松了口气。在这种地方,没人比有人要安心多了,观察完环境,他也只能从树木的种类辨别出自己在弃颅池北侧。   当务之急是先和沈奉君汇合,宫无岁掏出长命锁,心叹沈奉君真有先见之明,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却见那铃铛转到西南方向时微微抖动起来,声音不大,应该离得挺远。   他在心中估计了下距离,冒着雨往沈奉君的方向而去,大雨寒凉,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宫无岁皱着眉走了一段,却忽见远处踉踉跄跄行来一道人影。   宫无岁心中一紧,正要闪避,却恍惚觉得那身影有点眼熟,定睛一看,果然打过照面,这人之前在客栈的时候还出言讥笑过慕慈心。   他满身是血,一手拖着剑,边回头边跑,后头像有鬼在追。   “喂,”宫无岁拦住人,那人乍一听声音回头,长剑已经劈过来,宫无岁一脚把他踢倒,皱起眉,“你跑什么?有谁在追你吗?”   那修士从地上坐起来,看了看他的衣服,才放下戒心,语无伦次道。   “快逃……夜照城…夜照城疯了!他们的弟子正在到处屠杀弃颅池的修士!”    第34章   宫无岁还以为听错了, 把人扶起来:“你确定是夜照城?”   “千真万确!他们都穿着夜照城门服,领头的是那个夜照大弟子越青遥……他们在入口设阵,故意将我们分散, 想来个瓮中捉鳖!越非臣为了夺谶, 竟如此狠毒……”那修士喃喃自语, 惊魂未定。   宫无岁拧起眉:“我去看看。”   那修士扑到他脚边:“不要去!前面都是……都是尸体,你说不定会碰上那些疯子。”   他被吓得说话都不利索,宫无岁看他可怜:“那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自己去。”   那修士却说什么都不肯落单,见宫无岁要走,又捂着摔伤的手臂站起来, 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宫无岁把长命锁塞进衣领里,转头和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修士恭恭敬敬道:“我叫孙榷……是风诏天工堂的。”   天工堂宫无岁没听过,约莫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 但这人之前被戴了绿帽, 和好兄弟在客栈门口大打出手的事人尽皆知。   “要不是为了杀那个狗贼, 我怎么会闯进弃颅池来!下回再见, 老子非得把他剁了喂狗不可!”他语气一转, 怒骂一声。   大雨淅淅沥沥, 风中的血腥气也越来越重, 宫无岁听他骂了一路,顺着他指的方向开到一片树林, 再站定脚步时, 脚下都变成了血水, 周围却不见人影:“就是这里,我亲眼看着他们杀人……那些尸体应该还在……”   他话未说完,一抬头, 就生生止住了话头。   那茂密的树林中,吊着十来具新死不久的尸身,随风晃动,看衣饰都是些修士,大雨淋在尸身上,并着血水落地,汇成血河。   “啊啊啊啊啊——”眼见林中惨状,孙榷后退两步,惊恐大叫起来,宫无岁被他震得耳朵疼。   杀人夺宝在修真界并不罕见,冥谶只有三条,僧多粥少,血光不可避免,可他们才进弃颅池,阵法就被人暗改,这些修士还被惨烈杀害。   夜照城真敢这么有恃无恐?   “你看见了,我真的没骗你,夜照城已经疯了,他们就是要赶尽杀绝,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孙榷劝他折头往回走。   宫无岁却道:“若真要赶尽杀绝,我们逃也无用。”   何况他要和沈奉君汇合,就只能往前走。   “他绕过那些吊在空中的尸身继续往前,孙榷道:“不是吧?你真要走?”   宫无岁不为所动,孙榷只能跟上来,他受了伤,不敢落单。   大雨冲乱了地上的脚印,几乎辨不清方向,宫无岁很有点烦躁,他加快脚步,不过半刻就穿出树林,却见林外密密麻麻十来道紫影将三四个被卸了武器的修士绑起来,领头的正是越青遥。   他将染血长剑从一个修士腹中抽出,人还未断气,他就转向另一个人。   孙榷居然没说谎,宫无岁脸色一变,将背后的拂尘一抽,挡下越青遥刺下的剑锋,一掌击上对方胸口:“住手!”   “他们与夜照城无冤无仇,”宫无岁将人击退,挡在前头,皱起眉头:“何必置人于死地?”   突然被截胡,越青遥脸色一狠:“又来一个……也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去找。”   他微微示意,其余弟子立刻将佩剑对准宫无岁。   “我就说会遇上他们,你偏偏不听,”孙榷一看形式不对,拔腿就跑:“你自己撑住,我…我先走一步!”   “拦下他,”越青遥眼色一动,手下弟子一分为二,去追孙榷,宫无岁心念一动,林中忽然窜出几道暗影,将人拦住,那些暗影不似真人,却十分凶悍,越青遥眼睁睁看着孙榷越跑越远,眼神落在面前穿着兜帽的人身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劝你别问,”宫无岁懒得费口舌,那些暗影前赴后继扑向夜照弟子,他捡起佩剑劈断绳索,给被困的修士解了绑,一边指了指越青遥,“抓住他。”   擒贼先擒王,要弄清状况,就得先制住人,那些花妖见了血光,越发凶悍起来,夜照弟子寡不敌众,很快现出颓势,宫无岁掂了掂手里的佩剑,盯紧越青遥的胸腹之处,谁知正要出剑,越青遥却似有所觉,身形微微一滞,瞬间消失在大雨之中。   其余夜照弟子见状,纷纷紧随其后,宫无岁挥退花妖,弯腰去看那中了剑的修士,已然气息全无。   那四个修士却围了上来:“多谢……多谢公子相助,若不是你,我们此刻怕是已经成了剑下亡魂。”   宫无岁将佩剑递回:“不必谢我。”   他粗粗一问,才知道这四人都是刚进弃颅池就被传送到此地,被迫和同伴分开,他们中途遇上带着夜照城弟子的越青遥,本来想问问情况,谁知却被抓了起来。   “岂有此理!我们只是想夺谶,他们却要我们的性命!”   “我们如今各自分散,再遇上夜照城的人怎么办?”   “不如结伴而行吧,先和其他人汇合,将情况告知,夜照城有备而来,你我绝不是对手。”   宫无岁听他们提议,心觉有理,适时开口:“不如往西南去,和阙主汇合。”   “阙主”一出,几人略一考量,就同意下来,毫无异议地跟定了宫无岁。   谁知他们刚要走,树林中却忽然窜出另一道人影,原来是去而复返的孙榷:“你们要找阙主?带上我!我也要去!”   他振振有词:“阙主清正,为人侠义,不会坐视不理,肯定会保护我们!”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眼光好,还好跟了宫无岁这个贵人,没想到他还有阙主的线索,忍不住道:“这位…公子,敢问你和阙主是什么关系?”   这人之前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又厚着脸皮回来,一派理所应当,宫无岁无谓和这种人说什么,也懒得说,队伍里有个女修实在看不过去,冷哼一声:“临阵脱逃,胆小鼠辈。”   孙榷振振有词:“我又打不过别人,又受了伤,只能自保!”   “你要是厉害,又怎么会被抓住?现在还教训起我来了?我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少给老子摆谱!”   那女修还待再辩,却被身边的人拦住,对她摇了摇头。   宫无岁一路留意着周围景物,确认自己的方位,地图已经印在他脑子里,只是孙榷一路吵嚷,很让人头疼。   路上倒是没再遇到夜照城的弟子,那些落单的修士都还一头雾水,一听孙榷说要找阙主,二话不说就加入队伍,没多久竟有百人之众。   人一多,众人渐渐安定下来,队伍中不少修士人都碰到夜照弟子杀人,那孙榷将密林中悬挂尸首一事大肆宣扬,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夜照城实在欺人太甚!这般做派,如此丧尽天良。与当年的天命教有何分别?”   “夜照自诩名门正派,却做出这等全无人性的事……简直不配为人!”   孙榷又道:“你我齐力同心,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越非臣?他那个儿子越兰亭这次不是也来了吗?我们先抓小的,我就不信老子不要儿子。”   这话一出,果然有人附和他。   人群里很快就被带起一股汹涌恨意,大有揭竿而起,讨伐夜照之意,另一部分却沉默不言。   宫无岁听着他们口诛笔伐,一时只觉恍若前世,他笑笑没说话,仿若置身事外。   谁知过了少顷,孙榷忽然挤上前来,凑到他身边:“公子……你和阙主都是侠义之士,必定会跟我们肝胆相照,同仇敌忾是不是?”   那女修一直跟在宫无岁身边,知道宫无岁在记位置,忍不住道:“此事尚未查清,或许有人栽赃嫁祸也未可知,又何必急着定论?”   孙榷脸色却一变:“你什么意思?”   “我们都亲眼看着越青遥杀人,还有什么不能定论?你此刻还帮着他们说话,是何居心?”   那女修被他横眉怒视,气势稍减,却还是实话实说:“……我不过就事论事,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事情要查清了才好,当年稚君宫无岁惨死护生寺,不也是因为没有查清……这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孙榷就变了脸:“他要是早早说清护生寺的僧众是天命教徒,谁又会冤了他?就算这事冤了他,他贪心不足,杀了喻平安拿走天命笏是人尽皆知,成为众矢之的是早晚的事!”   那女修还要再辩,孙榷却道:“算了,你们女人哪里懂这些,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你——”那女修说不出话。   说完这话,居然还有三两道声音附和他。   “我相信这位公子和阙主深明大义,会和我们同一战线,”他转头讨好起宫无岁来。   宫无岁笑笑没说话,孙榷就以为他默认了,志得意满瞪了那女修一眼,又折回去和新入队的修士说密林里那些惨死的尸体。   那女修受他侮辱,脸上红红白白一阵,再反驳不出话来,半晌只道:“胡搅蛮缠,蛇头猪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   骂完又转头帮着记录此地地形,宫无岁默了默:“……多谢你。”   他的脸藏在兜帽里,看不清面容,不说话时却无端让人觉得疏远,被吵闹混乱的人群一衬,更多了点说不出的沉郁。   女修看得微微一怔:“……恩公救我性命,何必再谢我。”   宫无岁也没说谢她什么,他握着手心里振动不休的长命锁,突然想起打下印记的那天,沈奉君贴着他额头时那点微妙的暖意。   他默了默,将长命锁塞回衣领,不如等见了面,让沈奉君再打一次印记。    第35章   越来越多的修士汇合, 人群中却无一是夜照城的人,情势已然分明。   宫无岁感受着长命锁的铃音,心知离沈奉君已经不远, 大雨也停了, 四周漫起成片的白雾, 连人影都看不清。   “什么人!”有人大叫起来,“谁!是谁在摸我!”   后头吵闹起来,宫无岁回过头, 听孙榷道:“……哪里有人?”   “我没骗你……刚才真的有人贴着我飘过去了,还拍了我的背!”   孙榷出声道:“一定是夜照城在装神弄鬼!”   宫无岁心觉不对:“此地有异,别轻举妄动。”   说话间, 又一道人影又贴着人群飘过,很快就隐入前方的浓雾之中,孙榷大叫一声:“他在那儿!”   “好啊, 我们正要找他们, 他们还敢出现, ”那人影受了一惊, 慌忙奔向远处, 孙榷拔了剑, 气势汹汹道, “先把他擒来,好好问个究竟!”   宫无岁皱眉道:“弃颅池中遍布魔物, 又有暗敌, 小心中了圈套。”   孙榷却不屑一笑:“我们这么多人, 还怕他们不成?”   “走!”说完就追了上去,被他怂恿的几个修士也紧随其后,宫无岁还来不及阻止, 几人就已经冲进雾中。   身边的女修道:“我们要追吗?”   他还未说话,就听前头传来一阵惨叫声:“啊啊啊啊啊——”   夜雾深,脚下难行,宫无岁才追出几步,却感觉脚下仿若无物,他心中一凛,一把抓住身边的女修,带人跃上近处的树枝,警告后边的人:“别再往前了!”   修为高深的人察觉不对,早早停下避险,后面的人却全无防备,一股脑地冲出去救人,谁知才走了几句,双脚就陷进泥里。   一进到雾中,众人这才看清周围情状,却见周围都是些枯木,枯木中央有好大片沼泽,雨后更加泥泞不堪,孙榷和前头几个人已经陷在中间,动弹不得。   宫无岁抱着手,叹了口气:“都说了别再往前,怎么就是不听呢?”只是这么大一片沼泽横在此处,他要怎么过去找沈奉君?   好在后边的人悬崖勒马,七手八脚地把人拉了上来。   孙榷和几个人陷在中间,脸色难看:“救我……快救我!”   那女修扶住树干站稳,惊魂未定,见此情景,忍不住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当即有人御剑来救人,谁知才上了剑,却听见一阵诡异的嘶嘶声。   那沼泽里的泥浆鼓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似的,看着个头还不小。   孙榷手脚并用挣扎起来,却越陷越深:“是蛇……水里有蛇!快救我们出去!”   他一说有蛇,反而没人敢动了。   孙榷吓得浑身发抖,眼睛转到树上的宫无岁,语无伦次道:“恩公……恩公救我!”   宫无岁无遗剑已经在他自刎的时候就断了,现在御剑都得让沈奉君来,他很不想救这个孙榷,但沼泽里还有别人,纠结半晌还是道:“姑娘,借你佩剑一用。”   那大蛇静悄悄地从泥浆里钻出来,竟有水桶粗细,上半身高高立起,分叉的舌头在空中嗅探着,很快就找到猎物的方位,宫无岁御剑俯冲而下,抓住其中一人手臂,却怎么也抓不起来,身后诸人见他出手,也跟着御剑过来救人,借着力气将几人拖了出来,被救的人也赶紧抽出佩剑,踏剑逃离。   眼见那大蛇已经俯冲过来,宫无岁刺了那巨蟒几剑,却破不开它坚硬的鳞片,只能回头道:“走!”   谁知他才御剑要走,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正推向巨蛇口,他回头去看,却见孙榷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恩公……求你再救我一次,最后一次……”   他的剑和宫无岁并排在后,要是没人殿后,落进蛇腹的人就是他。   宫无岁不受控制地从剑上翻下去,耳边却传来女修的尖叫:“公子!”   好在宫无岁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佩剑,重新甩到脚下,然而蛇口已到了身边,孙榷却早已不见人影。   他回头冷视一眼,露出个讥讽的笑意,对上那大张的蛇口,抓住剑柄,身体悬在空中,飞剑上灵光涌动一瞬,直直刺入蛇口!   连同宫无岁也被吞进蛇腹之中!   众人眼见他被吞吃,俱是一惊,谁知下一刻,那染血的长剑从巨蛇的头顶穿出,生生将蛇头劈成两半,血花陡然爆开,那巨蛇惨叫一声,身体摇摇晃晃,随即“咣当”一声倒进沼泽里,再无声息。   宫无岁落在蛇头之上,冷笑着将手伸进那模糊的血肉中一探,活生生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内丹来。   是什么样的实力,什么样的人,才能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地杀死如此凶恶恐怖的妖兽?   谁知他才站定,周围又响起了那种渗人的嘶嘶声。   人群身后,密林之中,三双灯笼似的绿眼正在悄然靠近,人群一回头,却发现已经被包围了。   前有沼泽,后有恶蛇,腹背受敌。   “还有……不止一条……不止一条!”众人惊惶大叫起来,举着剑往后退,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道剑音,宫无岁的长命锁跟着一震,下一刻却见剑光从远处飞来。   沈奉君到了!   尘阳剑在空中只留下一段残影,宫无岁眼睁睁看着那雪白人影踏着雪剑落在他身边,人群陡然欢呼起来:“是阙主!阙主来了!”   那人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打量了一阵,眉头却皱了起来,但事态紧急,他没说什么,只是将宫无岁往怀里一揽:“走。”   他带着宫无岁离开沼泽,另一手持雪剑,眼见被包围,前头三头巨蛇挡道,沈奉君却面不改色,直直迎上。   三道剑光闪过,那巨蛇的脑袋晃了晃,随即直直从脖颈上滚落下来,舌头落地时,嘴巴还大张着。   人群尚来不及欢呼,就听沈奉君偏头和身边的人说话:“可曾受伤?”   “我无碍,”宫无岁摇了摇头,这巨蛇笨重,不难对付。   沈奉君“嗯”了一声,目光却在人群逡巡,最后落到了满身狼狈的孙榷身上。   他方才从远处赶来,早已将沼泽中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睁睁看着宫无岁被推落,被吞进蛇口的那一刻他几乎连心脏都停了。   这下谁都知道阙主脸色不好,偷偷往后退了退,孙榷有些心虚地看了宫无岁一眼:“方才是情急之下——”   他话音刚落,眼前却闪过一道白芒,左边身子一轻,一条手臂竟直直飞出,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着“阙主饶命”。   沈奉君凛下神情:“心术不正,恩将仇报之徒,断你一臂,以作惩戒。”   阙主发怒,其他人哪敢有异议,好在阙主虽脸色难看,却没有迁怒的意思,只道:“弃颅池已经封山,只进不出。”   “绕过沼泽有另一队修士,百人上下,你们可自行汇合,留在外围,自保性命。”   他一进弃颅池就察觉异常,循着印记来找宫无岁,一路也救了不少人,渐渐队伍就壮大起来,此刻弃颅池中危机四伏,结伴而行安全一些。   谁知刚来就见到这幅景象。   有人道:“阙主不与我们同行吗?”   沈奉君道:“不必。”   能做的他已经做了,夜照城之事蹊跷,他要深入弃颅池一探,不能继续留在外围。   阙主决意分道扬镳,其他人也不能说什么,此处不便详谈,宫无岁又将佩剑还给那女修:“多谢你。”   那女修却一定要将路上画的路观图送给他,宫无岁推辞了两回没推辞掉,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为了汇合,他们在山中转了半日,此刻已经日落时分,天色一暗,就很难分辨方向,行路也有危险,沈奉君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小山洞暂避,顺便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宫无岁身份尴尬,容易暴露,一路上提心吊胆,和人群分道扬镳来到隐蔽之处,他终于松了口气:“……还好你来了,不然我真要憋死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些人。”   沈奉君生火的动作微微一顿,抬手将他染血的兜帽取下来,露出一张少年气很重的脸,因为遮住脸淋了一天的雨,眉眼处有些湿漉漉的,和平时不太一样。   倒像是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这人总是没心没肺,很少这样,沈奉君想起他劈开蛇头那一幕:“我来晚了。”   顿了顿,又道:“……我没想到你还愿意救他们。”   他生前遭人陷害,被逼自刎,如今再度相救他人,却又被推进蛇腹。   宫无岁知道他想说什么,只笑了笑:“我恨极了害我的人,恨到想将他们碎尸万段,可这世上好人和坏人对半分,我若冷眼旁观,岂非冤枉了好人。”   孙榷固然可恨,但那知恩图报的女修却无辜,害他的人固然该死,可沈奉君却值得长命百岁。   说完他又道:“而且我跟着你,以后还要去仙陵住,代表的就是仙陵的颜面,出了这么大的事,救几个人还能让仙陵名声更好点。”   他知道沈奉君一定会对危困者施以援手,所以纵然不愿意,也不会真的置身事外。   他很难说清这种想法是出于什么缘由,只是觉得这样他们好像就能靠近一些,就像丧家之犬会装作自己有家。   沈奉君默了默,没说话。   宫无岁瞥了他一眼,把树枝扔进火堆里,狐疑道:“是你亲口说以后要把流风阙分一半给我的,你不会反悔了吧?”   他才说完,又觉得太冒进,退步道:“一半不成的话,一间也行。”   他话音刚落,怀中就落进一枚玉令,他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见玉上写着“流风阙”三字,迟疑道:“……这是什么?”   “这是阙主御令,连掌门师兄和长老们都不能夺去,”沈奉君伸手将他乱糟糟的头发理顺了,低声道,“它现在是你的了。”    第36章   沈奉君道:“带上此物, 流风阙可任你进出。”   这是阙主绝不反悔的承诺,也是被仙陵接纳的证明。   宫无岁一顿,有点心痒, 还是道:“……你我非亲非故, 这么贵重的东西, 干嘛给我?”   沈奉君不解道:“你不要吗?”   宫无岁又道:“你确定要给我不给别人?”   沈奉君“嗯”了一声:“只给你。”   “那我要了!”宫无岁笑眯眯地御令塞进怀里,之前那点沉郁也很快烟消云散。   天色已经黑尽,洞外静悄悄的, 唯有火堆噼啪作响,沈奉君将柳恨剑给的地图取出,宫无岁一并取出路观图, 又指指地图上的几个点位:“我们在弃颅池外围,汇合的修士在最西南,明日天亮我们穿过密林, 就能到弃颅池内围。”   他将那些被吊起来的尸体, 还有遇到越青遥带弟子屠杀修士的事告诉沈奉君, 沈奉君却道:“我一路来找你, 只见尸首, 并未见夜照弟子。”   同样的困惑在二人心中升起:夜照城在修真界地位数一数二, 威望甚重, 就算是为了冥谶,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不仅穿着门服到处杀人, 还闹得人尽皆知。   是越非臣狗急跳墙, 还是夜照出事了?   这还是进弃颅池的第一天,宫无岁一想到还要找燕孤鸿问匕首的事,就觉得脑子乱乱的, 反观沈奉君一派镇定,全无担忧之态。   他甚至还有心思从怀里掏出个橘子,宫无岁眼睛一亮:“我记得橘子在路上都吃完了,你怎么还有?”   沈奉君道把橘子递给他:“带在身上,忘记吃了。”   宫无岁心安理得地接过来,把橘子剥开递给沈奉君,对方却摇摇头。   他观察了好几天,起先还以为是沈奉君喜欢橘子,毕竟小时候在来神花府游学也要买一筐橘子回仙陵,可后来他发现沈奉君其实没那么爱吃,在磷州买的橘子基本都进了自己肚子。   阙主虽沉默寡言,却在细微之处体贴,连对自己都这么大度,对喜欢的人肯定更好,怪不得慕家堡当年为了和阙主结亲,连逼婚这种损招都干得出来……   他天马行空地想着,眼皮却渐渐沉下来。   复生后他要灵元匮乏,精力大不如前,动辄就要睡五六个时辰,此刻和沈奉君待在一起,盯着跃动的火光没一会儿就困得快睁不开眼。   他没话找话,强撑着路观图卷起来塞给沈奉君,手里半个橘子却滚到脚边:“……我的橘子。”   沈奉君侧头看他一眼:“……睡吧,天亮我叫你。”   这话像什么咒语,宫无岁脑袋一歪,就栽倒在沈奉君身上睡过去了。   这觉睡得很舒坦,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睡醒睁眼时,他正枕在沈奉君腿上,火堆还没熄,先前带血的兜帽如今干干净净盖在他身上。   沈奉君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察觉到他醒过来,也慢慢睁眼:“天色还早,还可以再睡会儿。”   宫无岁身体一僵,慢慢坐起来:“没事,我睡饱了。”   说来也奇怪,他一个人睡时经常做乱梦,一会儿梦见神花府一会儿梦见沈奉君,可挨着沈奉君就算睡山洞也安稳,站起来理了理衣襟,又把兜帽戴上,透过蒙蒙白雾去看林中情状,深吸了口气。   “天亮了,我们出发吧,”弃颅池四面环山,群山高大遮光,故而只有正午时才会明亮起来。   沈奉君在后头“嗯”了一声,宫无岁抱着拂尘等了半天,身后的人却一直没跟上来,一回头,沈奉君还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宫无岁以为他不舒服:“你怎么了?”   沈奉君面不改色:“……腿麻。”   他的右腿被宫无岁枕了一晚上,已经动不了了。   宫无岁:“……”   又过了两刻,天色比方才更亮了些,沈奉君僵住的右腿终于恢复行动,两人照着地图御剑避开死路,偶有几只魔物也被斩杀,很快就穿过密林,到达中心。   和外围的乌烟瘴气不同,真正的弃颅池只是一片眼状水域,池水清澈,呈深蓝色,此刻风平浪静,美不胜收。   宫无岁环顾一遍四周,不解:“这里就是弃颅池?冥谶呢?人呢?”   他们一路走来也没遇上任何人,现在到了中心也看不见人影,实在匪夷所思。   沈奉君在湖边绕了一圈,停在一片凌乱的脚印面前:“他们已经来过了。”   说完又捡起一片深紫的衣料,上面用金线绣着麒麟纹样,宫无岁也伸过头去:“是夜照门服。”   又道:“也是,我们在外围多耽搁了一日,其他门派肯定早早到达。”   可再一抬头,四周仍是空无一人,水面平静无波,除了这一方池水别无他物。   那冥谶大概就是在池子里了,宫无岁随手捡了块石头一扔,石头才飞上水面,就生生停下,“扑通”一声落进池里。   “嗯?”   这是什么道理?宫无岁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又扔了一块石头,仍是停下坠进水中,“这池水古怪。”   恰此时,一只苍鹰从密林中穿出,振翅飞向高处,然而才飞到弃颅池水域之上,两只翅膀就抽搐起来,它急鸣一声,身体在空中打了个旋,随即脱力一般直直坠入水中。   苍鹰被池水吞噬,不过顷刻,水面又恢复风平浪静。   宫无岁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忽听得“吼——”一声,浑厚的龙吟自水底传出,连地面都震动起来。   与此同时,密林之中忽地涌出十几道紫紫身形,都穿着夜照的门服,一见沈奉君和宫无岁就大叫起来:“拦下他们!”   他们自知不敌,不敢近身,只是设阵将人围拢起来:“动手!”   沈奉君刚拔了剑,十几道剑气就迎面劈来,宫无岁被沈奉君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沈奉君两剑就破了阵法,又将一人的手臂砍了下来,凶残得厉害,正打算帮一把,余光却瞥见左边不远处一闪而过的冷光,他下意识回头,右边也蹲了好急几人,正搭了弓箭,想都没想,将沈奉君迎面一扑,直直扑进水中。   下一刻,暴雨似的毒针迎面激射过来!   这些小人,就知道背后偷袭!他刚要支个结界抵挡,却感觉浑身经脉都被冻住似的,身体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使不出灵力,他咬了咬牙:“走!”   一进水域,他们就似那无助的苍鹰,飞快沉了下去,水底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不能,还有一股力气拽着他们不停往下。   宫无岁左肩麻麻的,连带着整条手臂都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才拽紧沈奉君的手,脚踝又被几双手拽住了。   这水底都是什么东西?   他挣扎着踹开那些手,往沈奉君那边游了游,下一刻又被卷住双腿和腰!   这次不是手,反而像蛇或者触手一类,宫无岁挣脱不开,头皮发麻,吐了两个泡泡就往下沉,沈奉君摸黑把他圈进怀里,挥剑将触手斩断,再抬头时已经看不见水面。   不是吧,他堂堂稚君,才重生没多久,难道就要被淹死在这里?这也死得太冤了?   他又吐了两个泡泡,冷水却倒灌进他的肺里,他挣扎了一下,手脚却越来越软,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一命归西时,一双手艰难地探了过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被紧紧箍着,动弹不得,直到唇上就传来奇异的触感,他似有所觉,下一刻唇齿却被撬开。   他诧异地瞪大眼,后知后觉是沈奉君在给他渡气。   这个傻子,自己都快没气了还渡给别人!   他不乐意地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出来,沈奉君铁了心要他多活一会儿。   他们就这样交缠着下沉,全无办法,宫无岁到后面也放弃挣扎了,他在心里想:“算了,好歹这次和沈奉君死一块,不孤单。”   他眨了眨眼,眼神也适应了水底的黑暗,准备慢慢等死,下一刻又弹起来,忍不住想:“他亲我,沈奉君居然亲我,还把我亲得这么没面子。”   又想:“反正死都要死了,不然我也亲回去,就当回本了。”   只有在被黑暗笼罩,又命悬一线的时候,那些刻意收敛的情绪才会被放大,这种破罐破摔的想法一冒头,很快就控制了身体,那些他再不犹豫,抬手揽住沈奉君的肩膀,报复似的吻了过去。   他吻得太凶,一下就把节奏给打乱了,他能察觉到沈奉君一瞬的僵硬,随即是更粗暴的反击。   看来沈奉君也气坏了……他在心里暗暗得意着,像得胜的将军,却丝毫未察觉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沉到了底下,周围已然天旋地转。   像是轻轻落到了镜子的背面,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池水悄无声息褪去,以至于他们明明恢复了呼吸,却仍在纠缠。   宫无岁按着沈奉君的肩膀,拿出一副欺男霸女的狂妄态度来:“敢占我的便宜,看我不亲死你。”   身下的人微微一僵,顿时不再动作,宫无岁却亲得火气上了头,故意在沈奉君唇上咬了个口子出来,他看着沈奉君起伏的胸膛和隐忍的神情,很有些心满意足地碰了碰沈奉君的唇,像只斗胜的公鸡:“怎么样,怕了没?”   沈奉君任他施为半天,才犹豫着开口:“宫然……”   宫无岁听见他的声音,脑子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登时冷静下来。   等等,好像……没死?   他后知后觉,忐忑不安地偏过头去看周围情景,却直直对上一双瞪圆的桃花眼。   楚自怜手一抖。   啪嗒——折扇摔落在地。    第37章   四目相对时, 一刹的寂静。   宫无岁还把沈奉君压在地上,画面实在不雅观,楚自怜诧异片刻, 很快又恢复如常, 捡起折扇, “啪”一声展开:“咳,你们继续,在下先不打扰了。”   宫无岁拂尘一甩, 卷住楚自怜的脖颈,将人拽回来,冷笑道:“你想去哪儿啊?”   他骤然发难, 楚自怜逃都逃不掉,只能苦笑:“在下柔弱医者,不是故意打扰, 稚君手下留情。”   宫无岁理理衣服, 还好心地拉了沈奉君一把, 但刻意不和沈奉君对视。   太丢人了, 趁着要葬身湖底就占人家便宜, 结果现在没死成, 实在太丢人了。   表面却镇定自若:“这是什么地方?”   楚自怜被卷着脖颈, 一动也不敢动:“我怎么知道?我不识水性,落水之后就晕了过去, 醒来就在这儿了。”   宫无岁皱了皱眉, 一阵剧痛却从左后肩漫到胸口, 他窒了窒,正要运起灵力,却发现什么力都使不出。   沈奉君才从方才的混乱中回神, 看见宫无岁的脸色,一把扶住他:“你受伤了?”   宫无岁道:“是毒针。”   沈奉君正要给他疗伤,然而一抬手,经脉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的修为……”   “别挣扎了,这地方邪门得很,一进来修为就消失,现在我们都是普通人,”楚自怜趁机把缠在脖颈上的拂尘解开,闪身来到宫无岁身边,下一刻却被出鞘半寸的尘阳剑抵住脖颈。   楚自怜举起两只手:“别紧张……在下柔弱医者,连性命都在稚君手中,他死了我更不好过。”   沈奉君默了默,收回佩剑,楚自怜微微一笑:“这才对嘛,是阙主反应过度了。”   他掰过宫无岁的肩膀,仔细端详片刻,眸中冷光一闪,下一刻就重重击在宫无岁胸口,后者闷哼一声,一根食指长的细小毒针却被一掌逼出,落到脚边。   楚自怜用折扇托起毒针一看:“好厉害的毒,看来这人是真的很想杀你了。”   沈奉君道:“可有解法?”   “别人可能没有……但遇到在下,算你们走运,”他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递过来,宫无岁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把接过吃下。   “哎呀,我还以为稚君会问我药里有毒没毒呢,”他悠哉悠哉地摇着扇子。   宫无岁道:“谅你也不敢。”   毒针被逼出,又吃了药,他总算有心思看清此地全貌,却见头顶是一片湖泊,暗沉沉的,脚下是崎岖不平的石路,远处有个古城,不过已经破旧了。   他们三人修为被抽得一干二净,使不出力,宫无岁又问楚自怜:“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楚自怜摇摇头:“此地不分昼夜,我昏迷过,算不清时间。”   说完又道:“也不知修为还能不能恢复……要是不能恢复又找不到冥谶,那岂非得不偿失?”   沈奉君却道:“经脉未曾毁坏,应该是此地有异,离开后自会恢复。”   宫无岁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什么:“我以前看过喻求瑕的手札,她当年病危时走投无路,遂进弃颅池求冥谶,路上曾遇到一片古怪的水域,名为弱水,不论活物还是死物,遇弱水即沉,修真者进入,轻则失去法力,重则殒命,应该就是此处。”   天命教主陨落之前,喻平安曾经带着宫无岁躲进过喻求瑕的密室,宫无岁偶然得见。   沈奉君道:“龙首就在弃颅池底,要夺冥谶,需先入池。”一旦入池,就会失去修为,修真之人失去法力,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如此,”楚自怜用折扇抵着下巴,恍然大悟,“怪不得喻求瑕羸弱之躯,还能求得冥谶。”   上一次弃颅池开,正邪两道趋之若鹜,使出浑身解数夺谶都一无所获,唯有喻求瑕一人求得。   一沉进弱水,大家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打不过街头乞儿也是寻常事。   既然弄清缘由,三人也松了口气,宫无岁又问他是否知道夜照城屠杀修士的事。   楚自怜听完,微微一怔:“还有这种事?”   “我先前是偷偷跟着越非臣他们下水的……要真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宫无岁却笑笑:“他们如今也沉进了弱水,谁危险还不一定呢。”   楚自怜一听夜照城四处杀人,说什么都要跟他们一起,宫无岁身上余毒未清,带个医者同行也好。   原地休息片刻,宫无岁身上痛楚稍缓,三人又整顿好重新出发。   楚自怜声称醒来后已经一个人在这里转了好一会儿,自请带路,很有眼色地把他们留在了后头。   池底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足音,宫无岁和沈奉君并排走着,却忍不住却看这人的脸色。   这一看不要紧,一看就见沈奉君下唇那道显眼的伤口,是自己咬出来的。   一想到沈奉君舍己为人渡气救命,自己非但不领情,还把人家嘴唇咬破了,又当着楚自怜的面轻薄人家,宫无岁越想越心虚。   他懊悔地想:“我那时候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怎么就不管不顾亲上去了?”   一边又想:“他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生气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被人强吻生气也在所难免,沈奉君没打死宫无岁已经算脾气好了,不过这人看着冷冰冰的,亲起来嘴巴还挺软。   他天人交战半天,终于憋不住了:“问你个问题。”   沈奉君听他主动开口,也松了口气:“什么?”   宫无岁面不改色道:“你以前……有没有亲过别人?亲脸那种不算。”   沈奉君顿了顿,思绪拉回到很久远之前,很快又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宫无岁都快忘了这人失忆过,正要安慰他,却听沈奉君补充道:“不过应该是有的。”   宫无岁一顿:“……什么叫‘应该’?你不是记不清了吗?”   除了自己,他还能跟谁亲?   沈奉君实话实说:“身体……会记得一些。”   宫无岁瞪大眼睛:“你真亲过?”   沈奉君“嗯”了一声。   一股微妙的无名火顺着胸腹爬到喉咙,不上不下地噎着,他喘了口气,心说这人还真坦诚,亲自己的时候身体还能记起以前,是亲过多少次才会连身体都记得。   于是阴阳怪气地笑笑:“那你赚了,我这可是初吻,辛苦保留了那么多年,居然被你夺走了。”   谁知沈奉君听完,却慢慢皱起眉:“……初吻?”   宫无岁:“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啊?”   他信誓旦旦,沈奉君却不高兴,淡淡道:“……骗子。”   “这有什么好骗人的?”宫无岁长这么大也没被这么污蔑过,初吻都送出去了还被怀疑,他越想越不划算,干脆破罐破摔,“你觉得是骗子那就是吧。”   气氛又沉默下来,甚至比刚才更奇怪,奇怪到连楚自怜都能察觉到不对,他刚才偷偷听了一耳朵,只知道这两人在讨论什么初吻不初吻的,约莫是亲完了害羞,好心道:“亲就亲了,这有什么的……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们就算在我面前翻云覆雨,我也会觉得赏心悦目。”   这人流连花丛,一看就是很有经验,宫无岁毫不留情道:“想得美,你小心得花柳病。”   楚自怜却笑起来:“得花柳病也总比一辈子都吃不到好。”   他话里有话,宫无岁狐疑地“哦”了一声:“你楚自怜艳名远扬,还有得不到的人吗?”   楚自怜语意微妙道:“我虽钟爱美人,却从不动真情,能得到的人就是我想得到的人,所以于风月之上从无缺憾。”   宫无岁心说这人还挺坦诚,不缺风月,那一定是缺别的,否则怎么会孤身入弃颅池,还处心积虑要取自己的恶骨:“那你还说什么得不到?旁人乍一听都以为你是情种了。”   “非也,我虽薄情,但身为医者,见遍天下痴情种。”   宫无岁:“比如?”   楚自怜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沈奉君,晃了晃扇子:“比如很多年前,有个人抱着具奄奄一息的尸体来到我的药圃,求我救他。”   宫无岁不疑有他:“然后呢?”   “此人颇受景仰,人品贵重,却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一个死人,”楚自怜盯着宫无岁的神情,“我问他救的是什么人,他却说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宫无岁被他勾起好奇心,忍不住猜想:“是他的妻子?亲人?还是至交好友?”   “俗套,这种故事司空见惯,看客又怎么会喜欢,”楚自怜笑眯眯道,“他说的是‘他亲了我’。”   宫无岁“啊”了一声。   “那人亲了他,转头忘在脑后,这人却不肯忘,为了这一吻,甘愿放弃一切,”楚自怜说完,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   宫无岁忍不住道:“世上竟然有那么较真的人……亲他的人撩了就跑,这也太坏了。”   楚自怜但笑不语。   宫无岁又道:“最后呢?人救活了没?他们在一起了吗?”   楚自怜道:“人倒是救活了,不过暂时还没在一起。”   “什么叫暂时还没在一起?”宫无岁不明所以。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们,当然不了解他们在想什么,”楚自怜对上沈奉君怔愣的目光,循循善诱道,“稚君,如果你是他,此刻会怎么做?”   宫无岁代入一下那个倒霉鬼,火气已经上来了:“我?我都牺牲自己把人救活了,救命之恩,难道不该以身相许吗?”   楚自怜揶揄地“哦”了一声:“那对方要是不同意呢?”   宫无岁:“他当自己哪根葱?还敢不同意?”   他冷笑道:“不同意就抓回去关起来,日夜双修,什么时候同意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第38章   楚自怜又道:“可纵使得到了人, 也得不到心。”   “那就要身不要心,”语罢宫无岁又瞥了沈奉君一眼,“你说是吧?”   沈奉君正在出神, 一时未言语, 反倒是楚自怜突然莫名大笑起来, 笑完才道:“稚君真是个妙人。”   宫无岁一阵莫名,但楚自怜一打岔,他和沈奉君那点微妙的氛围就被打散了, 三人顺着弱水畔向西,很快就到了古城废墟前。   谁知才站定脚步,前方就传来一阵交兵之声, 伸头一看,却见十几个夜照城的修士正与另一队人交兵,后者已然节节败退, 很快就只剩一人在负隅顽抗, 宫无岁认出领头之人的面容:“越青遥?”   他也跟下来了?   还不等反应, 越青遥就回过头来, 有些诧异:“是你们?”   说完又道:“此地已尽归夜照所有, 擅入者死。”   “好大的口气, ”话音未落, 耳边就已经传来出鞘的剑音,宫无岁又嘱咐沈奉君, “留他活口!”   沈奉君“嗯”了一声, 正要加入战场, 脚下又摇撼起来,那震耳的龙吟自古城深处响起,连带着宫无岁的脑袋也跟着震, 头顶的光亮也顷刻黯淡下去。   越青遥脸色一变,回头望向古城:“是城主!”   下一刻,一道迅捷的白影追到身边,越青遥只见一道剑光,不待反应,长剑就袭向胸膛,他心中微微一惊,此地压制修为,为何沈奉君不受影响?   他反手将剑抵在胸前,挡住这致命一击,下一刻却觉手腕剧痛,握剑的手一松,佩剑就被挑飞出去。   被人绞走兵刃是大忌,他刚要再动,下一刻脖颈却抵上冰凉的剑身,沈奉君单手接住跌落的佩剑,警告其他夜照弟子:“妄动者,剑下不留命。”   他一出声,众人果然不敢再妄动,纵然修为被压制,阙主也还是阙主,非他人可比,越青遥虽败犹荣,挺直脊背:“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真要杀你就不会那么麻烦,”宫无岁绕着他打量一圈,“楚圣手,看你的了。”   楚自怜意会,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瓶来,喂给夜照弟子吃下:“此毒为鸩心,若无解药,三日内必毒发。”   他喂完毒丹,又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宫无岁下的花毒,一时只觉物伤其类,又感叹宫无岁实在阴险。   宫无岁三下五除二将越青遥绑起来,转头去查看躺在地上的那几个弟子,其余都已身亡,独留下一人,他捂着流血的脑袋坐起来,面色惨白如鬼,宫无岁一顿:“慕慈心?”   “……是我,”对方有些艰难地回话。   宫无岁将人搀起来,慕慈心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夜照城主已经进去了……他让越青遥带人守在古城外,不许其他修士进入。”   慕慈心带来的弟子全都伤重而亡,要不是他们来得巧,他这个家主怕是也要在此殒命。   他看着身后弟子的尸首,面色哀戚,似有悔意,但很快又变成愤怒:“夜照城如此行事,是否枉为正道?”   越青遥却道:“自古天下珍宝,能者得之,你若怕死,就不该来此地。”   楚自怜也觉得太过:“你们要夺宝就夺宝,又何故暗改阵法,屠杀修士?”   越青遥一怔:“什么?”   宫无岁道:“你装什么,我们之前不是才见过两次吗?”   越青遥不明所以:“我奉师命,一直在此守关,何时与你相见?”   慕慈心却冷笑道:“我在弃颅池外就被夜照弟子围杀,慕家堡弟子折损大半,来到此处又差点陨命……你们敢做不敢当吗?”   他满身是血,握着佛珠的手微微发抖,显然在强忍怒火,但很快又吸了口气,恢复理智:“此事……我绝不与你们罢休。”   轰隆——城内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察觉到动静,一行人不再犹豫,很快进了城,朝着声音的方向而去。   古城残破,荒无人烟,可是那些空地之上,却摆着一樽樽石棺,越往里走,石棺越密集。   有些棺盖紧闭,有些却已经打开了,打开的棺材里空无一物,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去了。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些棺材有点不对劲。”宫无岁停下脚步,随手推开一樽,却见棺内摆着一具干瘪尸身,皮肤青黑,身上缠满符纸,看不清面容。   楚自怜伸过头来,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干尸?”   “我还没见过保存得这么好的……”他摸了摸干尸上的符纸,“可惜了,不能带一个回去。”   宫无岁盯着那些符纸,脑子里隐约有什么东西要冒头,可却怎么也串不起来。   他又凑近去看,那尸首晃了晃,竟像要活过来一般,下一刻宫无岁的肩膀就被人握住。   沈奉君带着他后退一步,远离棺材:“阴邪之物会借气还阳,别靠太近。”   宫无岁愣了愣,重新将石棺盖上,他跟在沈奉君身边:“那些符篆……我总觉得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又道:“此地既是真龙斩首之处,这座古城和真龙又有什么渊源?”   弃颅池百年才重开一次,能进入弱水活着出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故而典籍记载寥寥无几。   沈奉君道:“弃颅池下的古城原先是一座小国,举国崇尚真龙,国主便令工匠雕刻真龙摆在城中,那工匠花了三十年将真龙雕出,雕成那日却嘱咐国主不可点睛。”   这种故事一般只有一个结局,宫无岁道:“那国主没听?”   沈奉君摇摇头:“那国主也知画龙点睛是大忌,不敢违背,但有个孩童与人打赌,趁夜爬到龙首为其点睛。”   “后来真龙现世,却是条恶龙,它水淹王城,害死百姓,国主悔不当初,趁着恶龙休憩时将其斩首,又自刎殉国,弃颅池也就成了真龙斩首之处。”   沈奉君回忆完,又道:“此为修真界传闻,不知真假。”   这故事耐人寻味,宫无岁思索良久,才道:“那冥谶又是怎么回事?”   听他提起冥谶,沈奉君却道:“恶龙虽被斩首,但龙息尚在,它将肉身散去,留下龙息,每当龙息现世,就会留下谶言。”   宫无岁不解:“它生前是恶龙,怎么死后又突然变成好龙了?”   沈奉君这回沉默了很久,才对上宫无岁的眼睛:“因为它散去肉身时,也散去了一对恶骨。”   宫无岁和他对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   这对恶骨,现在就在他身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楚自怜绞尽脑汁也要取他的恶骨,以真龙恶骨入药,怕是连死人都能救活。   他生前只知人人闻恶骨而色变,却不知是这样的渊源。   那他兄长父母俱亡,神花府满门遭难,是否是他之过?   “宫然,”沈奉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善恶无定,是非由心,你对得起所有人。”   沈奉君的眼神像静谧的潭水,宫无岁甚至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道:“也没有对得起所有人。”   他心道:我对不起你。   如果此刻再来弥补,是否还来得及?   沈奉君没听清:“……什么?”   宫无岁刚要说话,身后却传来楚自怜惊喜的声音:“到了!”   一抬头,却见古城中央有座大殿,虽已破败,却难掩巍峨,大殿正前有一根根石柱,困锁着一座无头的真龙石雕。   越非臣腰间悬着那柄红剑,脚下全是尸身,听见人声,慢慢转过身来。   他脸色奇差,看见被俘虏的越青遥,却还是露出一抹笑来:“原来是阙主到了,还有这位……”   宫无岁看着满地尸体,有些诧异:“你和谁交过手?燕孤鸿和越兰亭去哪儿了?”   一提这两个名字,越非臣就不笑了:“他们去哪儿,这个问题不该问你吗?稚君?”   他刻意拉长声音,众人皆是一怔,那把妖异的红剑陡然出鞘,朝着宫无岁迎头劈过来。   唰——尘阳剑撞上红剑,直直将其逼退,沈奉君被红剑一震,却像是被吸走力气一般,眼前似有血影闪过。   夜照城主越非臣有一把妖剑,剑名红罪,极难对付。   眼见沈奉君挡在宫无岁身前,越非臣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当年仙陵执意要为宫无岁收殓尸骨没那么简单,湘君说他在仙陵地牢内,如今却悄悄把他带到弃颅池中,这就是你们仙陵的刚直不阿?”   宫无岁早就知道身份会暴露,却没想到这么快,他再不隐瞒,一把扯下兜帽:“夜照城屠杀修士,虐杀人命,如今还有脸倒打一耙?”   越非臣又一剑刺来:“宫无岁,你倒是会贼喊捉贼,那我问你,是谁设下诡计,将我们骗到此处?”   越非臣修为不如沈奉君,但妖剑却极难缠,沈奉君每次出剑,都会被自己的招式震回,且眼前常有血影,僵持片刻,沈奉君决意速战速决:“胡言乱语。”   越非臣却道:“胡言乱语?阙主,你怕是为人蛊惑而不自知!”   他撤回妖剑,反手在无头的龙像上一劈,未曾用大力,那巨石却陡然炸开,化作一堆碎屑。   “龙息早已散尽,真龙再也不会开口,”越非臣冷声道,“我带着弟子早早到此等候,非但未见冥谶,却还被一群傀尸围杀,连兰亭和我二弟都被带走了。”   宫无岁一顿:“什么?”   “若没有天命笏,谁会有能力驱使那么多傀尸?真相就是根本没有冥谶现世,都是宫无岁为了报复我们而找的借口。”   两道剑影在废墟中来回,越非臣越发咄咄逼人:“沈奉君,你英明一世,竟连这种把戏都看不透?”    第39章   “越非臣,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场面乱成一团,只能先把人制服再说,宫无岁才要出手, 地面又震颤起来, 伴随着几声怪异的龙吟。   一回头, 却见那些石棺纷纷松动,只听咔嚓咔嚓声响过,青黑的傀尸是从石棺里爬了出来, 朝着高台围过来。   楚自怜刹那花容失色,瞬间窜到宫无岁身后:“这些东西怎么活了!在下柔弱医者,稚君, 你要保护我!”   “不好,我们上当了,”宫无岁再蠢也猜得出自己被算计, 此地压制修为, 他借不到灵花, 又有那么多傀尸, 天王老子来了也打不过, 瞥见高台后有一座大殿, 立马带着楚、越二人绕过去, 又对沈奉君道:“阙主,先脱身再说!”   沈奉君会意, 一掌将越非臣击退, 收了剑追上来。   “师尊!”越青遥连忙接住踉跄后退的越非臣, 后者却阴恻恻地看了一眼宫无岁离开的背影,吩咐弟子:“不必管我,先找兰亭和你师叔。”   “是!”   夜照城的弟子散入尸群之中, 宫无岁心中困惑,带着人往远处窜,他一脚踢翻追过来的傀尸,正要往更高处,脚下又震动起来。   轰隆隆——那声音就在脚下,楚自怜跑得衣袍乱飞,上气不接下气:“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傀尸?”   说完又道:“稚君,那天命笏与傀尸又有什么关系?”   此事说来话长,此地多说无益,他转头去看慕慈心的脸色,后者半身都是血迹,连奔跑都踉踉跄跄,遂道:“我们不知道出口,再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正好绕过一口枯井,宫无岁心中一动:“跟我来!”   他伸头去看,却见里面井水已干,外头还有绳索,揪住绳索试了试,足够结实,纵身往里一跃,很快就到了底。   确认井中安全,他仰头道:“下来!”   楚自怜也跟过来,二人方一落地,上头却传来一声惨叫,宫无岁心中一窒,仰头道:“怎么了?”   沈奉君道:“慕慈心被傀尸抓走了。”   虽然沈奉君不待见慕家堡的人,但慕慈心重伤在身,他顿了顿,很快就作出抉择:“你们留在此地,我很快回来。”   “千万小心,”沈奉君的影子已经在井口消失,不知道听不听得见,但宫无岁还是道,“我在这等你!”   楚自怜本来还在惊魂未定地抚胸口,听见他的话却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学:“在下也在这等你!”   宫无岁给他递了个眼刀:“要不是你废物,我们何至于躲躲藏藏?”   楚自怜却道:“你搞清楚,拖后腿的是慕慈心不是我,你可别冤枉好人。”   宫无岁挑眉道:“人家慕慈心重伤在身,你可是好手好脚。”   楚自怜却道:“你这是强词夺理,万事只论结果,反正我认定是他。”   井底黑乎乎的,那些傀尸还在井边游荡,上去了肯定碰上,宫无岁抱着拂尘,忍不住回想越非臣刚才的话,越想越不对:“我问你,弃颅池重开的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什么时候……我想想,”楚自怜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当时在仙陵沉了船,过了半月才回峰,后来修真界盛传你稚君复生,没过几日又说弃颅池重开,然后我就带童子过来了。”   细细算来,稚君复生和弃颅池重开的消息应该是前后脚传出来的。   半个月……那和柳恨剑收到消息的时间差不多,正好是宫无岁和沈奉君在磷州那段时间。   楚自怜又道:“夜照城此次兴师动众,却发现是一场骗局,难怪越非臣动那么大的怒。”   宫无岁又问:“你难道不觉得他是自导自演?”否则如何解释弃颅池外围那些惨死的弟子。   楚自怜却笑笑:“这位越城主阴险虚伪,工于心计,但没有绝对的把握,他怎么敢出这么糊涂的主意?进弃颅池的人那么多,只要留一条活口,夜照城顷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风险太大。”   “何况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比谁都盼着冥谶们现世……毕竟他那位二弟已然命不久矣,除非有神助,否则必定无力回天。”   宫无岁一顿:“燕孤鸿?”   楚自怜刚要回话,却忽然挺住:“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宫无岁霎时噤声,侧耳细听。   “有人吗?有——人——吗——”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那声音忽近忽远,似乎也在底下,隔着墙传过来的,楚自怜在怀里摸了摸,摸出半块绿莹莹的石头,开始绕着石壁转圈。   宫无岁摸上池底的砖石,抬手敲了敲,敲出一阵空心的声响:“我听沈奉君说这里原先是古国的王城,说不定真有地道什么的。”   他一边说着,手写扣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却听哗——一声,那石璧忽然转了个圈,露出一条通道来。   那道呼救声顺着通道传过来:“别过来!滚开!都给小爷滚远点!”   宫无岁先用砖石卡住暗道入口,以免沈奉君来了找不到,又一闪身窜了进去。   楚自怜在后面追:“诶你等等我!”   绕过七拐八折的通道,前方忽然传来一片亮光,宫无岁眼前一白,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蛰伏在不远处的傀尸扑倒,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却听身后有人大叫道:“前辈!”   一回头,越兰亭和燕孤鸿被捆住手脚扔在角落里,周围四五具傀尸,越兰亭一见他仿佛看见救星,眼睛都亮了:“前辈!真的是你!”   宫无岁一脚踢翻追上来的傀尸,抽出越兰亭腰间的佩剑,三下五除二将那几具傀尸枭首,又反手将越兰亭身上的绳子劈断:“你们怎么在这儿?”   越兰亭却道:“先救我师父……我师父受伤了!”   宫无岁这才注意到燕孤鸿的状态,他左手软绵绵地垂着,已经昏迷过去,整个人惨白地像是要消失一般,宫无岁替他解开束缚,将人扶起来,回头招呼楚自怜。   楚自怜只看了一眼,飞快将袖袍割断,露出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一边皱起眉:“这是怎么伤到的?”   越兰亭也扑过来,颤声道:“是咬伤的……那些傀尸本来是要咬我的。”   他越说越内疚,楚自怜喂燕孤鸿吃了药,又擦净血迹,果然见手臂上被活生生咬去一块肉,异常可怖,宫无岁扶着人,下一刻却停住:“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燕孤鸿的手臂,越兰亭伸手摸了摸:“好像是鳞片?”   却见那条左臂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乍一看像蛇鳞,又有点像别的。   宫无岁摩挲这那些鳞片,心里却像是早有答案:“是龙鳞。”   楚自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越兰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龙鳞?师父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有的?”   这个答案显然只能由伤患来回答,楚自怜忙活了半天,终于给燕孤鸿包扎好,宫无岁将暗室仔仔细细摸索了一遍,好不容易找到出口,顺着楼梯爬到顶,却见门外密密麻麻围着一群傀尸。   看来是囚禁之处,只是那个囚禁的人不知道暗室和水井连通,反而让宫无岁钻了空子。   会是谁想囚禁越兰亭和燕孤鸿?设计那么一场大戏,到底意欲何为?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自己一直守在这里,就能等到那个栽赃嫁祸的罪魁祸首?   沈奉君已经离开了很久,为什么还没回来?   问题一个一个在他脑中划过,最后又落回燕孤鸿身上,他吃下药,又包扎了伤口,终于不是那副命不久矣的神情,只是仍旧未醒。   越兰亭一直守在师父身边,神情担忧,见到宫无岁,终于道:“前辈……你们怎么进来的?阙主呢?”   宫无岁道:“阙主待会就来和我们汇合。”   越兰亭又问:“那我爹呢?他为什么不来救我?”   楚自怜插话道:“你爹那么老奸巨猾,不用担心他,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越兰亭撇撇嘴:“谁担心他,他老人家贵人事多,哪里还想得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   他语意微妙,但宫无岁此刻不想和他争论什么父子关系,只道:“我问你,你师父修为尽废是什么时候的事?”   越兰亭愣了愣,实话实说:“七年前。”   七年前,不就是磷州闻家被灭门的时间?   那把佩刀上还保留着燕孤鸿收养阿归的记忆,细细算来,应该也是七年前的事。   七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七年前我生过一场大病,醒来以后父亲说我体弱,让我跟着师父修行。”   他拜入师门的时候,师父身体就不好了,他常年在外云游求医,十天半个月都不见踪影,但对越兰亭很好,总是寄东西给他。   师父不寄心法宝剑,反而寄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但每次回来都会查问他的功课,问他剑法学得怎样。   燕孤鸿是刀道出身,但伤重后再拿不起刀,也从未教授过他刀法,比起授业恩师,反而更像越兰亭的兄长。   “那他和你爹……”宫无岁正打算深挖一下夜照城主和这位二把手的关系,谁知躺在一边的人却忽然咳嗽起来,声音沙哑。   “兰亭……”   “师父你醒了!”一听声音,越兰亭兴高采烈地迎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人搀扶起来,接着暗室的火光,燕孤鸿虚弱的目光将宫无岁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半晌才了然道。   “……原来是稚君。”   宫无岁一愣:“你以前从不这样叫我,燕孤鸿。”   他盯着燕孤鸿的眼睛,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种熟悉的感觉交织着,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诡异的陌生。   多年未见,纵然容貌未变,他却觉得燕孤鸿变化很大,大到他几乎不敢相认。   燕孤鸿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止住:“人总是会变的,就算是稚君你,也再不复从前。”   “你来找我,不单单是为叙旧吧?”    第40章   “我听兰亭说, 他在磷州遇险,是阙主和一位红衣公子出手相救,当时我就猜到是你。”燕孤鸿斜坐着, 浑身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   宫无岁回头看了一眼越兰亭和楚自怜道:“都过了这么久, 阙主和慕慈心还没回来, 你两顺着密道去看看,我在这里照顾他。”   越兰亭不放心:“那你们留在这会不会有危险?”   宫无岁道:“放心,死不了。”   燕孤鸿也道:“兰亭去吧, 楚医师不通武艺,你要保护好他。”   越兰亭一听这话,果然十分受用, 他拍胸脯保证:“行,包在我身上!”   楚自怜是个人精,知道这两要支开越兰亭说悄悄话, 立马上道:“越小少主, 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咱们走吧。”   眼看着两道人影消失, 燕孤鸿才慢慢回过头来:“你想问什么?”   咣当——古拙的佩刀从宫无岁袖中滑出, 刀柄上还刻着个“燕”字, 明晃晃地昭示了主人身份, 燕孤鸿乍见佩刀, 眼神微微一震,很快又恢复镇定的神情。   “这是你的佩刀, 是我从磷州闻家后山的墓碑前找到的。”   燕孤鸿道:“我的佩刀早已遗失多年, 你在什么地方找到都不奇怪。”   “是吗, ”宫无岁抱着手和他对视,“我们对这把佩刀使用了溯源之术,看到了一些记忆。”   燕孤鸿漠然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那又怎样?”   宫无岁开门见山:“阿归和你是什么关系?磷州闻家当年为何突然被灭门?”   为什么柳恨剑前往磷州查案, 却受重重阻挠?   磷州鬼山城恶名远扬,恶魂徘徊多年却无人理会,除却夜照城,没人有能力把这件事掩盖地天衣无缝;燕孤鸿刀法卓绝,七年前何故修为尽废,寿元将尽,甚至连刀都提不起来?   宫无岁隐约有猜测,又很难相信是真实的,纠结许久,还是道:“磷州灭门案,是否与你有关?”   燕孤鸿沉默下来,没有否认。   宫无岁难以置信:“果真是你?为什么?”   燕孤鸿道:“你既猜到是我,又何必问为什么?我不会否认事实,其余的也无可奉告。”   “是不是越非臣逼你……”宫无岁还记得当年文会宴,燕孤鸿孤僻不近人,特立独行,谁都不给好脸色,人人都说他假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   后来他和宫无岁打了一架,打完坐下来喝酒,燕孤鸿摸着佩刀,沉闷吐真言:“我虽是微贱罪奴,但我一不为人刀俎,二不屈膝求和,三不奴颜媚骨,此生不改。”   燕孤鸿道:“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你那么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没人能逼我做不愿意的事。”   宫无岁道:“闻家世代行医,满门无辜。”   燕孤鸿冷笑起来:“适者生存,在这修真界,你不害别人,别人就会来害你,善心只会招致祸患,狠心方能图得大业,你是经历过的人,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   宫无岁道:“说得比唱得好听,你如今是夜照城的二把手,谁会来害你?”   燕孤鸿却道:“可我若不害别人,又怎么摆脱罪奴的身份,怎么成为二把手?”   他说着说着,情绪也尖锐起来:“当年我在越凭天门下,豁出性命为他尽忠,却受尽夜照弟子白眼,像狗一样被呼来喝去。”   “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把他们当狗一样呼来喝去,谁也不敢忤逆我。”   “燕孤鸿!”宫无岁打断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当年喝醉以后信誓旦旦要不改其节的决心去哪里了?全都在放屁吗?”   燕孤鸿被他揪着领口,他病重多年,黝黑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就算被宫无岁这么拽着也反抗不了分毫,他仰起羸弱的脖颈,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来:“你都说了,只是醉话而已。”   宫无岁和他对视片刻,缓缓松开手:“你真是无可救药。”   燕孤鸿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苍白的脸颊上咳出一抹病态的红,他看着宫无岁嫌恶的姿态,却冷笑起来:“是,你瞧不起我,你最有气节!可有气节的下场是什么?你杀尽邪魔,最后在护生寺自刎,你兄长好心收留喻平安,最后却引狼入室惨烈战死,神花府百年基业,一夜之间化为焦土,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气节?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把你们当笑话,多少人觉得你活该!”   宫无岁陡然捏紧拳头:“你再说一遍?”   燕孤鸿喘匀了气,一字一顿:“我说你活该。”   砰——猛烈的拳头狠砸在燕孤鸿的侧脸,将燕孤鸿的头打偏过去,那张脸刹那浮起一团红肿,后者偏头吐出一口血,不痛不痒道:“怎么,我戳中了你的痛处,你恼羞成怒要打死我?”   宫无岁气急,也恨极,他不明白短短十年,一个人性情会天差地别到如此地步,既然有今日,当年又何必言之凿凿?   他握紧拳头,盯着燕孤鸿侧脸的伤口,很快就只剩下疲惫。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宫无岁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的是非,他慢慢松开拳头,看着燕孤鸿染血的左臂:“你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我也不会说什么。”   “我只是警告你,魔鳞附体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沈奉君说过,真龙断首,散去躯体,它的力量也随之崩散,流落人间,可以附在人身上。   只是这些力量有好有坏,好的叫天赏,坏的叫天罚。   除却龙息留下的冥谶,窍心和尘思是天赏,恶骨和魔鳞是天罚,还有一对不分好坏的禁瞳。   见到燕孤鸿手臂的第一眼,宫无岁就已经猜到了他寿元将尽的缘由。   被魔鳞寄生,就必须以血肉供养,不得断绝。   燕孤鸿眼中闪过一段悲凉,但很快又被强压下去,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当年故旧,如今与陌生人无异,人事早已不同,宫无岁不想再与他争论过往,也不想了解这么多年他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如今的模样,但是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有问。   “我最后只问一个问题,当年我带着喻平安在元清洞养伤,遇上你带着夜照弟子搜寻我的下落,我当时怕你告密将你打晕……你醒来后,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那把短刀中的记忆太零散,宫无岁只窥到一个片段,他醒来后手中紧紧握着无遗剑,喻平安尸首犹带余温,自然而然以为是自己杀的,之后心绪崩溃,神志不清,再没有想过其他。   当年元清洞只有他们三人,除了自己,最可能知道线索的唯有燕孤鸿一人。   谁知燕孤鸿却摇摇头:“我醒过来时,洞中无人,喻平安已死,你也疯了。”   宫无岁的心慢慢沉下来,也对,若燕孤鸿清醒,那人又怎会留他活口,他猜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还是不好受。   那个戴面具的人必定早有准备,他刻意隐瞒身份,夺走天命笏,可见心机深沉,阴狠毒辣,不会轻易漏马脚。   燕孤鸿顿了顿,又道:“不过我陪你安葬喻平安的尸首时,曾在他身上捡到一个小布袋……里面有些画本,鸟羽,小泥人,果核之类,当时他紧紧攥在手里,我觉得奇怪,就捡回来了。”   宫无岁浑身一僵,喻平安莽直单纯,最爱小孩的东西,喻求瑕给他做了个带法术的小布袋装玩具,轻易不肯拿出来。   宫无岁眼盲后,喻平安总缠着他玩猜谜游戏,敞开袋子让他伸手去抓袋子里的东西,抓起来后再猜是什么,但猜来猜去就是那几件,也不嫌烦。   有时候他找到好玩的,就会偷偷放进袋子里让宫无岁去猜是什么,从哪里得到的,要是宫无岁猜不出来,他还会磕磕巴巴描述,美其名曰“给线索”。   喻平安死时攥着那个袋子,一定是把什么东西放进去了,他和宫无岁玩惯了游戏,已经有了默契,他一定是留了线索,宫无岁一边想着,心脏却开始怦怦狂跳,连眼眶都热了起来:“东西呢,东西在那儿?”   燕孤鸿道:“在夜照城中,我放在暗格里。”   看着宫无岁红红白白的脸色,燕孤鸿终于察觉到不对,皱眉:“你要找人,找什么人?”   宫无岁想到回忆里那张噩梦般的脸,还是实话道:“我要找一个戴着如来金面的人……”   燕孤鸿有些意外道:“如来金面,你确定是如来金面?”   方才的剑拔弩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连带着燕孤鸿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宫无岁一顿:“你也知道?”   燕孤鸿默了默,眼神飘忽,忽然压低了声音:“进入弱水畔之后,我确实见过一副如来金面。”   宫无岁凝起眉。   “刚才我和兰亭被傀尸围攻,但也奇怪,那些傀尸非但没杀我们,反而将我们带到此处,我伤重昏迷时,确实见过一副如来金面,不过我现在有点想不起来在那儿了,”燕孤鸿说完,忽然抓住宫无岁的手臂,瞬间失了声,宫无岁只看得见他的嘴型,他说的是:就在这间暗室之中。   宫无岁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头皮漫到了脊背,他张了张嘴,用怀疑的语气:“你真见过?你不会是在唬我吧?”   口型却道:在哪?   “我也记不清了,或许是做梦吧……”燕孤鸿捂着胸口闷咳几声,在看不见的地方指了指头顶,用口型道:抬头。   宫无岁浑身一僵,不受控制地抬头,二人头顶的位置,画了一张巨大的如来彩绘,如来的脸正对着二人,只是不见眉眼,只贴着一张纯金的如来面具,和回忆里一模一样。   宫无岁一抬眼,就对上了那面具空洞洞的两个眼眶。   那面具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眨了眨眼。    第41章   那对活人眼珠在面具后转动, 昭示着此人窥探已久,这张如来金面几乎印在宫无岁脑海里,一股由内而外的寒意爬满他全身, 随之而来的是被愚弄的愤怒:“滚下来!”   那面具又眨了眨眼, 带着点稚童般的调皮, 随即是一声巨响,如来彩绘四分五裂,宫无岁带着燕孤鸿闪身避开, 那张如来金面在废墟中缓缓沉下,最后显现出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影。   就像阴魂不散的怨鬼,总是蛰伏在暗处, 当它尾随的猎物放下警惕无意中推开门时,就会对上那张骇人的鬼脸。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宫无岁对面,轻笑一声:“我真是低估了你……都死了这么多年还能活过来给我添麻烦。”   “果然是你……是你杀了喻平安, 拿走天命笏, 我和你有仇吗?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宫无岁想遍了上辈子所有人, 也想不出自己和谁有过这样的血海深仇, 费尽心机要置他于死地。   那人却道:“我们当然有仇……你拿走我的东西, 我来讨回, 有什么不可以?”   宫无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你的东西?天命笏是喻求瑕亲手交给我, 你有什么资格说是你的东西?”   他一提喻求瑕,对方果然冷笑起来:“我就知道, 我的好师父宁愿相信一个外人, 也不愿意相信她的好徒儿。”   师父?喻求瑕有徒弟?   宫无岁心头一震, 却听对方道:“不过没关系,我能让你死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宫无岁恍然大悟:“你设局引我们来弃颅池, 就是为了要我的命?”   “不止呢,”金面人语带笑意,很快又吐出寒意的字句,“还有沈奉君那个贱人。”   咣当——头顶破碎的开口处,密密麻麻的傀尸撞破殿门,温驯地蹲在金面人脚边,将几人围地水泄不通,那张金面下的眼珠转了个圈,又落到燕孤鸿身上:“我本来还想留你活口,好让越非臣和仙陵狗咬狗,可惜你也来坏我的事。”   他伸手抚了抚身前傀尸的头颅,摸宠物似的:“去吧,杀了他们。”   那些傀尸得了令,瞬间扑到二人面前,宫无岁顺手抽过手边的佩剑,将最近处的傀尸斩退,可惜燕孤鸿实在体弱,连还手都不能,他拽着燕孤鸿四周环视一番,带人跃上高处的酒架,一边忍不住道:“你身体坏成这样,打架也不能打,越非臣还带你出来干什么?”就没差把拖油瓶说出口了。   燕孤鸿道:“……你也可以放开我。”   宫无岁此刻都庆幸楚自怜和越兰亭不在,否则三个拖油瓶他还真是没办法,此地压制修为,和傀尸单打独斗没什么胜算,他将最近处的傀尸踢开,试着看能不能用灵花术,谁知金面人却像是早有所料:“弱水畔压制修为,也无草木,不必徒劳了。”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宫无岁磨了磨牙,心中一动,把佩刀扔给燕孤鸿:“接着,你先撑一下。”   燕孤鸿默默结过佩刀,微微一怔,想到什么:“不必,我自有办法。”   他一边说着,左臂的魔鳞颜色却深了些,病弱的面容升起一丝古怪的血气,他单手抓住最近处的傀尸,轻轻一拽,那傀尸的头颅就被他完完整整地拧了下来。   宫无岁看得一呆,随即喜道:“你撑住!”   他一手持剑,另一手抽出背后的拂尘,夜猫似跃下酒架,身形迅捷如电,踩着傀尸的头颅和肩膀逆行,直直朝着金面人而去。   拂尘一卷,又被挡回,他微一振手,死死卷住金面人一条手臂,下一刻长剑就迎面劈了过去,对方察觉到他的意图,闪身要躲,却被拂尘死死拽住,只能倒地翻身,宫无岁的佩剑刺进地面,杀意毕现:“想暗箭伤人,就藏好狐狸尾巴别被我看见……你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不会放过你。”   他手腕转动,转剑去挑那副面具,却被躲开,他屈肘在金面人胸口狠狠一击:“弱水畔是压制修为,可你别忘了,你自己的修为也被压制……连你师父喻求瑕都是我手下败将,你哪儿来自信能杀我?”   佩剑又一转,贴着金面人的脖颈划过,只差一点就能割断他的喉咙:“你这个藏头露尾的老鼠,有什么资格骂他?”   那金面人送出一掌,却被长剑挡回,目光阴冷:“我就知道……当年我就看出你们这对贱人有私情。”   当年?   他话里有话,宫无岁却没有心思深想,他一手拽着拂尘不让他跑,另一手的佩剑高高举起,朝着他的头颅狠狠刺下,金面人偏头躲过,下一刻却见剑尖转了个弯,刺进他的左肩。   血腥味顷刻充斥鼻尖,宫无岁将他钉在地上:“多管闲事!我就算和沈奉君有奸情也与你无关!”   谁知他还未站稳,背后传来嘶声,他侧身一躲,那些傀尸却如潮水似地猛扑过来,将金面人护在中间,宫无岁没能杀了他,心中不甘,那金面人抬起头,似乎察觉到有人,只低声道:“杀了他。”   他话音才落,人就已经从那破烂的洞口飞出,顷刻不见踪影,宫无岁还待再追,却被傀尸围地水泄不通,他回头看一眼燕孤鸿,见对方已有不支之态,再不恋战,扶起燕孤鸿:“走,先找楚自怜和越兰亭。”   幕后黑手已经露出马脚,他就不怕抓不到他的小辫子,他一脚踹倒酒架,带着燕孤鸿钻进通向空井暗道。   谁知才跑到一半,就迎头碰上了听到声音回来帮忙的楚自怜和越兰亭,宫无岁又一阵头疼:“折头折头!快折头!”   四个人一前一后,脚下不停地窜回枯井,手忙脚乱地关上暗道,越兰亭一颗心高高吊起来,扶住虚弱的燕孤鸿:“师父你没事吧?”   宫无岁仰头,一边皱起眉:“阙主还没回来?”   楚自怜摇摇头。   “坏了,他肯定出事了,你们留在这,我去找他,”他拽了拽绳子就要往上爬,却被楚自怜一把抱住。   “诶诶诶——那可不行!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要走一起走!”   宫无岁本来想拒绝,但最后还是道:“行,那就一起走。”   宫无岁打头先爬了上去,井边游荡的傀尸似乎受到召唤,已经不见踪影,四人一前一后离开枯井,方才站定,却听见一阵交兵之声。   循声而去,却见那傀尸围着十几个活人,越青遥抓着一身狼狈的慕慈心,越非臣和沈奉君在持剑对峙。   “好啊,趁着我不在就以多对一,欺负谁呢,”他握紧佩剑,顷刻冲进战圈。   越兰亭大声道:“爹!大师兄!你们别再打了!”   越非臣一听他的声音,微微一顿,下一刻却被一柄长剑迎面刺过来,剑刃贴着他的脸划过,剑锋一转,宫无岁将他繁复华丽的袖袍划了个稀烂:“宫无岁!”   宫无岁被他的红剑震退,还未飞出多远,就被人飞身一跃,接进怀中。   他还未回头,就闻见了那股熟悉的清淡的白梅香气,他转过头去,把沈奉君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你有没有受伤?”   沈奉君微微一顿:“不曾,只是他们抓住了慕慈心,你们怎么出来了?”   “没受伤就好,”他松了口气,又道,“说来话长,之后再告诉你。”   沈奉君没再追问,带着人落到安全处,宫无岁反手抽出佩剑抵在燕孤鸿脖颈上,看向罪魁祸首,扬声道:“越非臣!我救了你儿子和你兄弟,你居然敢恩将仇报!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明年清明节给儿子和兄弟上坟?”   越兰亭看着冷冰冰的剑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前辈……”   越非臣一转头,脸色一变:“宫无岁!你给我住手!”   宫无岁挑起眉:“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越兰亭也道:“爹爹!你先停手吧,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越非臣静默片刻,对越青遥道:“走!”   “走什么走?我让你走了吗?”宫无岁毫不客气,“先把把慕慈心给我送过来。”   越非臣默了默,给越青遥使了个眼色,后者拖着慕慈心过来,把人摔到宫无岁面前。   宫无岁把灰头土脸的慕慈心扶起来,对上目光,后者有些自责:”……抱歉,是我拖累你们。”   “无妨,”救回慕慈心,宫无岁又道,“好了,我现在要带着你兄弟和你儿子逃命,你和你的大弟子武艺高强,合起伙来欺负阙主,现在阙主已经虚弱得杀不动傀尸了,你们就殿后保护我们所有人,听到没有?”   越非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阴恻恻道:“宫无岁,你别得寸进尺。”   “巧了,我这个人就爱得寸进尺,城主要多习惯,”宫无岁挑衅完,一点不犹豫地转身,“我们走。”   既然已经知道是一场阴谋,这古城中又没有冥谶,再留无用,当务之急是先离开弃颅池,越非臣果然没有异议,带着夜照城的人殿后,拦着傀尸,让宫无岁一行六人在前。   喻求瑕的手札里写过:渡弱水,见龙吟,历九死,得一生。   虽然不知具体意思,但跟着龙吟走肯定是对的,他们马不停蹄穿过古城,朝着那断断续续的龙吟声处去。   这弱水之下不分昼夜,他们也算不出到底走了多久,只能一路疾行,谁知才到半路,燕孤鸿突然体力不支,昏迷过去。   “师父!”   楚自怜给他搭了脉,叹了口气:“他虚耗过度,连脉搏都很微弱,先休息下吧。”   他们暂时摆脱了傀尸,夜照城的人又不远不近地守在后面,过了这么久大家都有些吃不消,宫无岁看了看地形,也道:“那就先在修养一下再出发。”   越兰亭一听,顿时高兴起来,为燕孤鸿忙前忙后,慕慈心吞下伤药,静静坐在一边修养调息,连越非臣也带着人驻扎在不远处。   众人劳累过度,又紧绷着精神,一时没人说话,宫无岁坐在大石头上,见楚自怜从袋子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一时口干舌燥,正打算问问他有没有水,谁知才一起身脑袋就发晕,眼前刹那盖下一片黑影。   这是累得发虚了,他甩甩脑袋,身形晃了晃,还未站直就被人一把抱住:“宫然……你如何了?”   他诧异地睁开眼,沈奉君已经顺势把他抱起来了,搞得他像是受了什么重伤似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说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是你反应过度,这样沈奉君多没面子。   他脑子一转,又心安理得地靠回沈奉君怀里,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在沈奉君怀里掏了掏,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   “我渴了……你还有没有橘子?”    第42章   宫无岁一边说着, 手却不安分,顺着人家的外袍钻进去,沈奉君微微一顿, 按住他作乱的手。   “……别乱摸。”   “前辈!前辈他怎么了?”越兰亭一抬眼就看到宫无岁晕在沈奉君怀里, 十分担忧。   楚自怜也转过头来, 面带不解:“嗯?我记得他没受伤吧,我看看?”   沈奉君抱着人坐到石头后,摇头道:“不必, 休息片刻就好。”   楚自怜盯着宫无岁不安分的后脑勺,瞬间意会,只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不管了。   “真的没事?”   越兰亭大有亲自一看的架势,楚自怜用折扇在他脑袋上敲了敲:“越小少主,扶好你师父, 我要包扎了。”   “你别敲我的头!”越兰亭有些不乐意, 但还是规规矩矩扶着人。   燕孤鸿方才催动魔鳞, 被咬伤的左臂更是伤上加伤, 现下又是血淋淋一大片, 十分棘手, 楚自怜好容易才重新包扎好。   大家各忙各的, 没心思管别人,宫无岁终于悄悄睁开眼, 动了动被抓住的手, 无辜道:“我可没乱摸……我找橘子。”   沈奉君松开他的手:“吃完了, 上次是最后一个。”   “那没办法了,”宫无岁颇觉可惜,手却没伸回来, 他只是看见沈奉君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就心痒难耐,想逗他一逗,顺势摸上他的衣领,端详道,“你衣裳上还绣着白梅呢,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真讲究。”   上辈子他就常常摸到这人袖口上的梅花:“流风阙里也种了白梅,你很喜欢白梅吗?”   沈奉君道:“我母亲喜欢。”   小时候母亲就在他衣服上绣白梅,又教导他要凌霜傲雪,正直不屈,后来纵使父母离世,这些白梅却一直留在他衣服上。   “不过流风阙里也有红梅……雪夜时会盛开。”   “真的吗?种多久了?”   “很久。”   宫无岁以前只来过仙陵一次,只是那时不是冬季:“听说仙陵的雪景天下独绝,我还从来没见过。”   话音才落,搂着他的人却蓦地僵住。   沈奉君愣愣的,他似乎看见有个人坐在角落里,双眼黯淡,几乎要失去生机,他说:“沈奉君,仙陵的雪景天下独绝,当年求你带我去看也未能如愿,如今却再不想看了……”   纵然过往的记忆已经消失殆尽,可那种细密又惘然的疼痛仍然让人无所适从,偶尔浮起的回忆也不是什么快乐的过往。宫无岁只察觉搂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闪过微不可查的痛意,随后慢慢消弭:“流风阙是你的,等下了雪就去看。”   阙主御令已经在他手里了,他什么时候去看都可以,想到这里,他心情又好起来,脑子一闪:“等等,你院子里有红梅?”   他想到那本该死的《流风阙夜话》里也有红梅……里面的他和沈奉君就是在被白梅簇拥的红梅树下做不知廉耻的事。   是巧合?还是那本书的著者真的认识沈奉君?见过流风阙中的冬景?   他翻了个身,从沈奉君怀里翻出来,五味杂陈。   谁知他刚要说话,就听楚自怜无奈叹息:“越小少主,我让你取青瓶中丹药三枚,红瓶中丹药一枚,用水化开,这是什么很难完成的任务吗?”   “来了!你催什么催?谁让你袋子里瓶瓶罐罐一大堆,乱糟糟的,”越兰亭手忙脚乱地化好丹药递给楚自怜,喂师父服下。   做完这一切,楚自怜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有些嫌弃道:“出门前我特意泡的玫瑰花浴,如今又是落水又是下井,被那些傀尸追得如丧家之犬就算了,还一身臭汗,真是流年不利。”   越兰亭正在摆弄那些瓶瓶罐罐,闻言瞪大眼睛:“都这种时候了,你没流血就感恩戴德吧。”   楚自怜却摇头:“你不懂,美人只流血不流汗。”   越兰亭不屑地冷哼一声,收下忽然摸到一册书本,有些困惑地“咦”了一声,掸了掸封面:“流风阙夜话下阕……著者…杏林怜春,这是什么书?”   他话音才落,两道目光就直勾勾的看过来,楚自怜对上宫无岁的眼神,有些心虚地躲开,只是伸手去夺那册书卷:“越小少主,有没有人告诉你,乱翻别人的东西不好。”   越兰亭道:“是你让我来找药的,我可没乱翻!”   楚自怜将书册收回怀里:“那我也没让你翻我的书。”   越兰亭看着他的动作,狐疑地挑起眉:“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流风阙是阙主的居所,你是不是对阙主有什么企图?”   楚自怜眼看着宫无岁提步往这边又来,脸色微变:“撞名而已,越小少主别开玩笑了。”   越兰亭不依不饶:“我不信,除非你给我看一眼。”   宫无岁没想到还能在这儿听见这个名字,那本大逆不道的下流读物居然还有下阕?简直没有天理!他黑着脸走过去:“我也不信,除非你给我看一眼。”   楚自怜瞪大眼睛:“稚君,你不会想看的。”   宫无岁道:“你给不给?”   楚自怜突然道:“不行!死也不给!”   他越是掩藏,宫无岁越知道有鬼,冷笑一声,揪着楚自怜躲到更远处,把那本寡廉鲜耻的小书抢过来。   他粗粗翻了一遍,果真有第二部,里头那些彩图更大胆更香艳,剧情也接上了第一部,似乎还有怀孕的剧情,他忍着发麻的头皮:“这东西到底是谁写的?我一定要把他剁了喂狗。”   楚自怜立马撇清关系:“不关在下的事……我只是买来翻看,你别错怪好人。 ”   “买也不可以!”宫无岁将那画本攥在手中,打算给它来个四分五裂,楚自怜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按住他的手。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还指望着它……你不能那么狠心!”   宫无岁道:“放手!”   楚自怜强硬道:“不放!”   争抢之中,那画本已经快被撕成两半,楚自怜却不要命似地争抢,宫无岁抬脚准备把人踹开,却听身后道:“你们在干什么?”   刺啦——厚实的书册被左右撕成两半,楚自怜脸色一白,几乎要撅过去,宫无岁想起之前在客栈,沈奉君以为自己和楚自怜乱来,赶紧把那半本书册塞进怀里,收敛神情凑到沈奉君身边:“我在教训他。”   楚自怜捏着半本书,如丧考妣。   沈奉君没说话。   “你不信?那我现在打死他,”宫无岁说完就要动手,楚自怜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沈奉君却适时拉住了他。   “我信你。”   “那就好,”宫无岁放下心来,“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沈奉君道:“……燕孤鸿醒了。”   宫无岁他们回来的时候,燕孤鸿正在和越非臣说话,他是知情者,也是受害者,他被越兰亭搀扶着,将被傀尸俘虏后遇到金面人的事说了。   越非臣听完,抬头看向宫无岁:“照他的说法,这些傀尸真不是你做的?”   宫无岁冷笑道:“越非臣,严格来说我当了你两次恩人,这就是夜照城对待恩人的态度?”   燕孤鸿也道:“那人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必定是早有预谋,想看我们自相残杀。”   越非臣头脑终于冷静下来:“所以你们说有人伪装夜照城弟子虐杀修士,也确有此事?”   他说完这话,缩在一边的慕慈心突然开口了:“越城主,你大弟子带人在古城外杀害我门下弟子,也是伪装吗?”   他一说话,气氛果然严肃起来。   那个设局的人纵然阴险恶毒,可越非臣杀人夺宝之心也昭然若揭,杀害慕家堡弟子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夜照城声名显赫,仗势欺人,小小的慕家堡他又怎么会放在眼里,越非臣连半点悔悟之心也无,反而道:“慈心家主说笑了,修真之人向来为夺异宝不择手段,有伤亡是也是情理之中,是奸人设局陷害,本城主也是情非得已。”   “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此地又凶险万分,还望大家暂时放下个人恩怨,不要离心才好。”   他说这话,就是把慕慈心架在火上烤,若是他放不下个人恩怨,那就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慕慈心脸色青青白白片刻,没说话了。   搞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慕慈心,越非臣又转过头来:“误会稚君是我不对,还望二位别见怪。”   燕孤鸿一醒,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能屈能伸,八面玲珑,宫无岁想到磷州闻家一案背后八成是他主使,对此人更是观感复杂。   他悄悄和沈奉君耳语:“此人阴险不在你师兄之下,以后咱们可要小心点。”   在他眼里柳恨剑就是个趁人之危夺人所爱还鸠占鹊巢的心机师兄,可惜沈奉君每每都不能体会他的心情,譬如此刻,沈奉君对他说柳恨剑阴险颇为不解,但听到“咱们”后又未说什么,只默默地“嗯”了一声。   如今情势,互帮互助总比单打独斗好,虽然宫无岁不喜欢越非臣,也只能暂时和夜照城合作。   “那金面人暗改阵法,又在弱水畔豢养傀尸,必定对此地了如指掌,我们腹背受敌,怕是难逃。”越青遥皱着眉分析。   越非臣又道:“他说他是天命教主的弟子,稚君当年和她交情匪浅,得她信任,可有头绪?”   这话说得很微妙,谁都知道神花府覆灭是天命教所为,神花府的小公子与仇人交情匪浅,怎么听都很冒犯。   宫无岁懒得搭理他那点阴阳怪气:“我也不知她有弟子。”   “奇怪,若她还有如此阴险的弟子,正道怎会一无所知?”越非臣又道。   “我知道,”慕慈心突然出声。   “当年喻求瑕被稚君重伤濒死,隐姓埋名逃到天武台,后来她身份暴露,被我父兄斩杀……”说到此处,他声音哽咽起来,“后来有个戴着如来金面的黑衣人带着教徒寻到天武台。”   “慕家灭门之祸,皆因他而起。”    第43章   当年各大门派围剿天命教, 天命教苟延残喘之下决定玉石俱焚,而首当其冲受害的就是神花府和慕家堡。   彼时天命教主被阙主和稚君联手重伤,下落不明, 二人循着踪迹一路追到慕家堡, 谁知才到天武台, 却见一片火光冲天,断壁残垣,血流成河。   凶手早已不知所踪, 喻求瑕身首异处,残尸躺在天武台之上,她周围还跪着四具惨死的尸身, 分别是慕家堡主慕啸,其妻上官沁,还有他们的一对儿女慕章和慕姿。   闻训赶来的修士一见此景, 登时心中大震, 有人颤着手去探尸身的体温, 却听“扑通”一声, 那跪倒的尸体应声倒下, 断成两截。   后来他们才知道, 慕家四口生前被拦腰斩断, 那威严整洁的高台上全都是挣扎着往外爬留下的凌乱血迹,凶手当时就看着他们垂死挣扎, 直到尸体一点点冷透, 他们的身体又被拼回, 跪在喻求瑕尸身旁。   慕啸虽狂傲不羁,目中无人,但他刀法卓绝, 在修真界也是个人物,他的儿女年少成名,后继有望,谁知在慕家堡蒸蒸日上声名远扬之际,却遭灭顶之灾,再无复起之日。   “当夜我在后院喂马,我的家仆慌忙来报信,说有金面人入侵天武台,那人担心自己恶行败露,就要火烧天武台,屠尽所有弟子,我的家仆熟识水性,他带着我躲进井中,又引开追兵,我才免于杀身之祸……”慕慈心紧紧握着手心的佛珠,极不愿提起过往,他父母兄长,亲族同门的尸首都是他亲手入殓安葬,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后怕。   慕慈心无甚天赋也不受待见,在家中可有可无,加上性情怯懦,又修佛法,听闻父兄要在天武台处死喻求瑕也不愿去旁观,只在后院喂马,这才逃过一劫。   宫无岁和沈奉君找到慕慈心的时候,他已经晕死在井中,浑身冰凉,差点就一命呜呼。   而慕家堡遭难后不久,就是神花府覆灭的开端。   越非臣听完,却道:“既然你早知金面人的存在,为何十年前不说,偏偏这时候才说?”   慕慈心苦笑道:“当年一难,慕家堡根基尽毁,神花府和仙陵先后遭难,无人能襄助,我若捅破他的存在,且不说无人相信,还会引火上山,所以我才对外说并不知晓凶手是何人。”   说完他又道:“越城主继位之后,我曾数次递拜贴想与你单独一见,不都被你拒之门外了吗?”   越非臣一顿,偏头去看越青遥:“哦?竟有这等事?”   越青遥接到越非臣的目光,却道:“可能是登门的门派太多,下面的弟子又懒怠,将家主的拜贴弄丢了。”   越非臣点点头:“原来如此,是越某怠慢了。为表诚心,等我们出了弃颅池,恭请家主到夜照城相谈,越某一定相候。”   说完又道:“还请楚圣手和仙陵也赏光前来,这等为祸正道的恶人,该早日除去才是。”   宫无岁听这师徒两虚情假意,你来我往推脱,只能在心中冷笑一声。   当年围剿天命教之后,夜照城确实伤亡最小的,仙陵掌门之位空悬,已然自顾不暇,慕慈心除了求助越非臣,没有第二个选择。   可惜越非臣见风使舵,更不做赔本买卖。   如今弃颅池外围的弟子不明真相,必定以为是夜照城策划一切,杀人夺宝,越非臣此刻请他们到夜照城商议计划,怕是想让仙陵和慕家堡出面证明夜照城的清白,打得一手好算盘。   宫无岁又忍不住和沈奉君悄悄话:“我之前的话说错了,这位越城主比你师兄还讨厌。”   越非臣看见宫无岁和沈奉君悄悄话,也笑道:“也请稚君赏脸前来,将当年的误会一并解开。”   宫无岁没说去还是不去,也不理他,只道:“此地不宜久留,休息得差不多就出发吧。”   一群人整装出发,往龙吟之处而去,越非臣十分有诚意,带着弟子主动探路,越兰亭刚才听了一圈,只听清越非臣邀阙主和稚君来夜照城,有些兴奋:“前辈,你们真的要来夜照城?”   喻平安的小布袋还在燕孤鸿手里,宫无岁是一定要去一趟的,何况那个金面人当时也在场,必定会有所行动,越兰亭这么问,宫无岁言简意赅道:“去。”   越兰亭道:“好好好!夜照城是小爷我的地盘,干什么的都方便,到时候我亲自来接你们,谁也不敢说什么。”   越兰亭没什么心眼,反而是燕孤鸿开口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操心。”   越兰亭不满道:“过了正月我就十五了,当年稚君和阙主文会宴扬名时也才十五,就连师父你当年……”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卡住了。   他师父当年的确意气风发,可如今病事缠绵,寿元将尽,再不似当年。   燕孤鸿却听出他未竟之言,默了默,难得说了句实话:“兰亭,扬名是要付出代价的,江湖如血海,你爬得越高,就越难抽身。”   当年文会宴诸人在修真界都鼎鼎大名,可如今风光褪去,早已物是人非。   宫无岁听着他们师徒两说话,心中一动,反问燕孤鸿:“那你呢?你算什么?”   燕孤鸿如今情状,是因为助纣为虐后要付出代价,还是因为无法抽身?或是二者皆有?   燕孤鸿露出一抹自嘲似的笑意:“稚君,你说话真是好不留情面。”   他们在这打哑谜,越兰亭却听不懂:“我才不管什么代价不代价抽身不抽身,反正我不要庸庸碌碌一声,小爷以后要让所有见到我的人都心服口服,再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兰亭公子!”   “师父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到时候你就看着我怎么扬名天下吧!”   他非但没被说服,还更倔强了,燕孤鸿看着他未曾言语,眸光莫名。   宫无岁拍手:“好!有志气!已经有大侠风范了!”   越兰亭虽然骄矜,但心眼不坏,宫无岁很难相信满肚子心眼的越非臣能生出这么天真可爱的儿子。   他一边想着,又似有所觉,忍不住对比起这父子两的容貌,越非臣和燕孤鸿兄弟相称,年岁相貌也不相上下,相当年轻,有这么大个儿子确实挺奇怪,而且越兰亭和越非臣相貌也并不相像。   奇怪,真是奇怪。   越兰亭被他一夸,反而不好意思了,耳朵一红:“真…真的吗?”   宫无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收到燕孤鸿不赞成的眼神,又拍拍越兰亭的肩膀:“不过你师父说得其实也不错,你看我就知道,虽然名动天下,却不是什么好名,一个不小心还会有杀身之祸,英年早逝,所以你要学就学阙主,别学我。”   他话才说完,就被人一把抓住胳膊,他有些吃疼地回过头,却对上沈奉君不赞成的目光:“干嘛拽我?”   越兰亭一听,果然看向沈奉君,后者脸色不好,但对小辈还是有耐心的,他不爱长篇宏论,只道:“万事由心,只要你不后悔。”   人只有在经历过后才能评判好坏,他不会干涉别人如何选择,只希望他们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别人如此,他亦然。   这是教导,更是警告,越兰亭似有所觉,他对上沈奉君的神情,一时只觉得这位高贵不可攀折的阙主好像也有很多故事。   可惜他还没问出口,阙主就拽着稚君走了,他只能困惑地眨眨眼。   宫无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奉君一言不发地带到无人处,眼看着队伍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不明所以:“干什么?我们就这么走了,越非臣会不会搞小动……”   沈奉君面色愠怒地打断他:“宫然。”   宫无岁:“怎、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到了这人,可沈奉君也很少这样生气。   沈奉君看见他困惑的神情,一股无名的怒气又升了起来,可随之而来的是无奈,因为这个人根本不懂,他只能强忍着耐性:“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宫无岁果然不懂:“什么话?”   沈奉君道:“英年早逝。”   他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也不是最后一次,他总是把自己看得无足轻重,把过往的痛楚当做笑谈,随意拿出来打趣逗乐,博人一笑。   宫无岁一怔。   沈奉君又道:“为什么不珍惜自己?”   宫无岁有些心虚:“我只是给小朋友举个例子,没有不珍惜……”越到后面他越没有底气,反而慢慢沉默下来。   一个珍惜自己的人,怎么会反复撕开伤口供人欣赏?   他不在意自己,也不在意关心他的人听到这种话会不会刺心。   “好吧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说不吉利的话,呸呸呸,”宫无岁受不了沈奉君这样的眼神,像是他辜负了什么似的,“我真的知道错了。”   沈奉君不言不语地看着他,良久才慢慢抬起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像端详小猫小狗似的,他越凑越近,眼神也越来越复杂,宫无岁知道他还在生气,也不反抗,由着他动手动脚。   就在他以为沈奉君会伸手抱住他,和他好好说话时,沈奉君突然撤了手,那点薄弱的温度离开了脸颊,让宫无岁有一瞬的失落。   “你还不知道,”沈奉君后撤一步,和他拉开距离,慢慢垂下眼,宫无岁甚至能从那一闪而逝的眸光中察觉到失落,只是阙主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很快就掩藏了这一点,“……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看见沈奉君这个样子,宫无岁心里也不好受,他想抓住这人的袖口好好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沈奉君道:“走吧。”    第44章   这是又要闹别扭的意思了。   沈奉君在前头面无表情, 宫无岁在后头抓心挠肺。   咋咋呼呼的人生气最好哄,沉默寡言的人生气才要命,宫无岁对此深有体会。   他以前招猫逗狗, 和人吵架拌嘴是寻常事, 把人惹生气更是多了去, 但说来也怪,所有认识的人里,他最受不了沈奉君生气不理人, 但这人又总是莫名其妙生气,让他摸不着头脑。   好在沈奉君有教养,很少疾言厉色, 伸手不打笑脸人,宫无岁只要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沈奉君也不会推开。   他走在沈奉君身边, 偏头去看沈奉君脸色:“喂, 真生气了?”   沈奉君目不斜视, 没说话。   宫无岁又凑近了些:“别呀……你别不理我, 我很脆弱的, 以后不说了行不行?”   沈奉君终于道:“……我要如何信你?”   “以后我再说这种话, 你就打我, 我绝不还手。”   沈奉君不满意,不说话。   宫无岁道:“那我打自己总行了吧?”   沈奉君还是不满意。   “好了好了, 那你能不能再原谅我一次, 以后要是再说你就别原谅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总不能一点改正的机会都不给吧?你在仙陵教弟子弹琴的时候还会教两次,怎么到了我就那么严厉?”宫无岁振振有词。   他都这么说了, 还以为沈奉君会缓和缓和,谁知对方只道:“我不是想教导你,我只是不喜欢那些话。”   可惜宫无岁不能体会他的心绪,只觉得说了不吉利的话才让阙主生气。   阙主金口难开,多说几句都为难他了,宫无岁反复琢磨着这句“不喜欢”,脑子里瞬间闪过什么东西,难得灵光了一回。   他盯着沈奉君那冰清玉洁的面容,狐疑地挑起眉:“怎么,你心疼我呀?”   沈奉君脚步一顿,转目来看他。   “终于回来了,不知阙主和稚君背着我们说了什么悄悄话,”越非臣打断他们。   宫无岁对此人的嫌弃已经超过了柳恨剑,闻言只道:“城主说笑了,我们只想看看地形,哪儿有时间说悄悄话。”   言归正传,他们被困在这弱水畔许久,找出口才是最要紧的,如今顺着龙吟循声而来,终于停在一座山洞前。   宫无岁离开心切,懒得废话:“越城主,请吧。”是人是鬼总要进去看一眼。   一行人很快下到洞中,却见是一座小瀑布,瀑布前有一座太极台,太极台前有一龙首石柱,此刻水面越来越高,马上就要将太极台淹没。   眼看着水面已与太极台持平,那龙首忽然一动,伴随着一阵悠长的龙吟,开闸似的,太极台周围的水面又慢慢落了下去。   众人一看,发现这里就是个蓄水池,而龙首就是水闸,那骇人的龙吟也只是青铜机关启动时发出的声响。   “我还以为是真龙,或是别的小妖小怪也行,就这?”越兰亭难以置信,他们跑了一路,都以为此地镇着什么真龙神兽,如今一见却十分失望。   “宫无岁又想起那本手札里写的“历九死,得一生”,一边跃上太极台,这里摸摸,哪里摸摸,仔细端详起来。   “稚君可有高见?”越非臣问他的意见。   宫无岁心中有数,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和越非臣打哑谜:“城主以为如何?”   越非臣却道:“这太极台八方所对都是死门……下面是水路走不通,九道死门,唯有中间一道生门。”他正说着,太极台水面越升越高,很快就与台面齐平,同一时候,太极中央隐现出一道灵光,一闪即逝,很难捕捉。   越非臣又道:“要想开生门,要让九个人坐镇死门……”   宫无岁之前不愿说,是因为这是个祭阵,要以九条人命祭祀才能开启生门,这才是“九死一生”的真正含义。   和越非臣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一旦发现这阵法的玄机,越非臣肯定会打坏主意。   可惜越非臣也不是吃素的,他眼光毒辣,自然看得透,此时此刻他的眼珠已经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若想出去,我们得留下九个人在此开阵。”   那些没用的、修为薄弱的、可以随便舍弃的,最适合。   他轻飘飘扫了几眼,已经定下人选,宫无岁对上他暗藏杀机的目光,心惊于此人的狠毒,暗暗提醒自己出去后要好好防备,一把按住他伸向红剑的手臂:“城主……能取巧的时候何必用人命解决?”   越非臣一顿,扶剑的手慢慢放下,和颜悦色道:“哦?稚君有办法?”   宫无岁道:“要开生门,只需九个人坐镇死门,但没说一定要活人。”   越非臣道:“你的意思是?”   宫无岁道:“傀尸。”   那些傀尸虽被炼化,但还能行动,是半个死人,也是半个活人,能骗过这座祭阵,用来开阵再合适不过。   越非臣立马会意,想了想,也同意下来。   慕慈心和燕孤鸿受伤不能再战,越兰亭和楚自怜留下照顾他们,其余人分散去找傀尸,虽然费时费力,但好在古城之中都是这东西,最后还是找齐了,而那个金面人从头到尾都没再出现过。   宫无岁一边担心那金面人会暗中搞鬼,又担心越非臣会使小动作,所以为保险起见,开阵以后会各留两人最后离开,夜照城是越非臣和越青遥,他们这边是宫无岁和沈奉君。   那些傀尸被捆缚成跪坐的姿态,分别在太极台的八个方位坐下,另有一个跪在太极台在的水龙前。   水龙被傀尸遮了目就看不清水位,眼看着水面漫上太极台,台上灵光越来越亮,慢慢凝成一扇门扉。   楚自怜大喜过望,捏着扇子道:“有出口了……快走快走!”   眼看着夜照弟子和楚自怜一行人慢慢消失在生门里,宫无岁手心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越非臣,却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稚君,现在轮到我们了。”   宫无岁笑笑:“那走吧。”   他才走两步,拂尘就已卷住越非臣的手臂:“诶……城主怎么逃命还要拔剑?”   越非臣笑道:“我在学阙主。”   “颠倒黑白,”沈奉君的尘阳剑早已贴到了越青遥的脖颈上,而越青遥的佩剑已经对准了宫无岁。   耳边是淙淙水声,水面已经要将太极台淹没,而不远处的四人不为所动,剑拔弩张。   宫无岁早知道这人不安好心,如今露出狐狸尾巴,已经懒得和他虚与委蛇:“越非臣,过河拆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和沈奉君救过他儿子和结拜兄弟,结果这人转头就忘,还想在这种时候摆他们一道。   越非臣被捉了个现行却毫不慌张,反而给他们两盖高帽:“阙主风高亮节,稚君义薄云天,夜照如今有难,越某也是被逼无奈。”   夜照有难,越非臣不联合仙陵处理金面人,反而想在这种时候害死他们,宫无岁已经对这个人没半点信任,很难不怀疑他在想什么坏水:“夜照城已是众矢之的,你最好想清楚。”   越非臣却道:“所以越某只能借阙主和稚君之名解燃眉之急,弃颅池出了这么大的事,除了重生的稚君,没人能帮夜照洗清冤屈。”   宫无岁这才反应过来,越非臣是担心洗不清冤屈,干脆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嫁祸给别人!自己上辈子死得不明不白,这辈子也重生得不明不白,别人又不知道金面人的存在,说不定以为自己重生是来复仇的。   这个阴险小人!   “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宫无岁冷笑一声,一手制住越非臣,另一手伸手去夺剑,如今撕破了脸,也不必留手,只是他手掌才碰上红剑,却被岩浆灼过一般,他干脆反手一掌,将越青遥的长剑击开,越非臣也眼疾手快,将沈奉君的佩剑挑开。   “我们走!”眼看着池水越来越高,马上就要把镇守的傀尸冲散,他立马带着沈奉君往生门而去,谁知身后这对师徒却不依不饶。   他们修为受限,宫无岁和沈奉君本来全无忌惮,可越非臣那把妖剑实在诡异,无论什么招数都会被震回,十分棘手。   眼几人已经接近生门,沈奉君不再留手,他微一侧身,那把总是安然背在身后的初魄剑终于应声而出,剑光如月华浮动,杀意毕现。   双剑出,见血收锋,重生后宫无岁还是第一次见他出过双剑,看得出沈奉君是动了杀心。   沈奉君才一出剑,越青遥的佩剑就被挑落,哪里是对手,宫无岁抓紧机会和沈奉君合攻越非臣。   越非臣被困在中间,腹背受敌,双剑重重落下,他只能勉强抵挡,谁知刚退一步,就被拂尘卷住脖颈,动弹不得。   宫无岁照着他的后背重重一掌,这一掌落下一定会让越非臣五脏碎裂,而与此同时,双剑从左右刺来,直取越非臣的人头。   越青遥大喊:“师尊——”   眼看着越非臣即将毙命,宫无岁却听到一声冷笑。   那妖异的红剑闪过红芒,宫无岁和沈奉君的招式即刻被调转,朝着对方攻去,宫无岁只觉脖颈上刺来两道剑锋,而他的杀招已经越过越非臣,落到了沈奉君胸口。   眼看已经躲闪不及,那两道剑锋在靠近他时却像是被无形的结界拦住,再无寸进。   他一抬头,却见沈奉君后退两步,唇角已经见了红。   “沈奉君!”   怎么回事?为什么全都伤在沈奉君身上?   他扑上去扶住沈奉君,越非臣显然也不明缘由,但十分满意,趁此良机,他道:“青遥!”   两人隐入光门,沈奉君收敛神色,双剑交汇,两道剑光就朝着二人攻去。   越非臣横剑于胸抵挡,又发出一道剑气,另一道却直直将越青遥的右臂削断。   那道剑气落在水龙石柱上,将石柱击碎,与此同时,生门也消失在空中。   扑通——只剩越青遥的断臂落进水中。   水龙被毁,水势再难控制,宫无岁眼见沈奉君又吐出一口血,当机立断将人背起来。   “我带你走!”    第45章   哗啦、哗啦、漆黑静谧的洞穴中, 宫无岁背着沈奉君,踩着水一步步前进。   水龙被捣毁后,太极台被淹没, 想再开是生门不可能了, 宫无岁当时带着沈奉君, 情急之下却灵机一动,逆着瀑布逃跑。   弱水畔在弃颅池底,整座古城都没有水源, 唯独太极台处有活水,有活水就有源头,有源头就可能有出口。   何况出了洞他们也会对上傀尸, 与其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不如赌一把。   四周漆黑一片,隐约能见前头一点亮光, 沿着暗河往前, 宫无岁怕摔进河里, 故而小心翼翼, 脚下轻了又轻。   沈奉君看着瘦, 背起来还真有点斤两, 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越非臣临时用那把妖剑调换了招式,伤了沈奉君, 好在他们的修为被压制, 出手尚有余地, 否则现在不知道会坏成什么样。   “宫然,”背上的人还醒着,此刻恢复了些, 有力气说话了:“先放我下来。”   宫无岁道:“再忍忍,等出弃颅池我立马带你去找大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调换的招数最后全都反噬到沈奉君身上,他又想起六禅寺重逢时,沈奉君好像也被莫名其妙反震受伤,当时他一心以为是柳恨剑在捣鬼,很快就抛之脑后,如今想来却大有可疑。   柳恨剑三缄其口,楚自怜多番暗示,沈奉君那场失忆好像比他想象中严重地多,有时候宫无岁都怀疑沈奉君不止和他共命,还和他共灾。   他脑袋里乱糟糟,又怕沈奉君撑不住睡着,尽量和他搭话:“越非臣那个阴险小人,等出去我要把夜照城闹个鸡犬不宁。”   沈奉君“嗯”了一声。   宫无岁又道:“还有那个越青遥,助纣为虐,也不能放过。”   沈奉君道:“不放过。”   宫无岁又道:“还有燕孤鸿……虽然我和他以前是好兄弟,但他的好兄弟把我们害成这样,他也脱不了干系。”   沈奉君也“嗯”了一声。   无论宫无岁说什么,沈奉君都会回答,只是话很少,也看不出伤得是重是轻。   说着说着话,沈奉君的脑袋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宫无岁不免焦躁起来,也懒得再说越非臣:“沈奉君?沈奉君?”   沈奉君却像是困极,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很好……不必担忧。”   听声音却没那么好。   “你先别睡,马上就到出口了,再坚持一下,”宫无岁心如鼓擂,忍不住加快脚步。   沈奉君倦意已深,连回话都要隔很久,宫无岁越走越害怕,口不择言道:“沈奉君……你要是敢睡着,我就把你扔在这里,一个人回流风阙。”   沈奉君却道:“流风阙已归你所有,你自可往。”   这种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宫无岁气不打一处来:“沈奉君,你要是敢睡着,我就一个人偷偷回仙陵,把流风阙里的宝贝拿去换钱。”   沈奉君恢复了点力气:“偷盗不好……掌门师兄会罚你。”   “我不光要偷光你的流风阙,我还要杀了你的两个小徒弟,再杀了柳恨剑!”   沈奉君默了默,笃定道:“……你不会。”   “那你大可以看看我会不会!我不光要杀他们,还要杀仙陵的长老和弟子,我还要把流风阙也卖了,然后带着你的钱远走高飞,娶二十个小老婆……反正你又管不到我。”   他越说越过分,下一刻却被一把捏住肩膀:“……不许。”   沈奉君手劲大得惊人,几乎要把他的肩膀捏碎,宫无岁疼得差点掉眼泪,但还是道:“不许什么?你说不许就不许?”   沈奉君还是按着他:“我不睡……你也不许娶。”   宫无岁一愣,像是瞬间抓住了关窍,轻声哄道:“那你就好好醒着,你只要醒着,我就一个也不娶,怎么样?”   沈奉君“嗯”了一声。   “这才乖嘛!”他背着人又走了一段,嘴上轻松,但心里却越来越焦急,沈奉君说到做到,强撑着和他说话,但状态已经越来越差。   这暗河太长,无穷无尽一般,走到后面连宫无岁心里都已经没了谱,他心跳地太重,气喘得太粗,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   他心急如焚,却偏偏一脚踩空,半边身子都落进河里,他想都没想,抱着人滚了一圈,滚上了岸。   “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宫无岁在黑暗中把人来回检查一遍,他眼疾手快,刚才摔倒时自己垫了底,现在半条手臂都火辣辣地疼,可惜他已经顾不上别的,“快了……很快就到出口了,我一定要带你出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要把人重新背起来,却被按住肩膀:“不急……”   宫无岁拿开肩膀上的手,重新把人背起来,都这种时候了怎么不急?   他这回吸取了教训,脚下走得很稳,时不时回头去看背上人的状态,他想起很多年前,沈奉君重伤流落在外,他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把人背上仙陵。   只是沈奉君已经失忆,这些久远的回忆注定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这甬道似乎无穷无尽,他背着人,慢慢的却越走越镇定。   如果……如果真的逃不出去,他与沈奉君共命,即便不能长命百岁,那一起死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他倒没什么,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可怜沈奉君受他连累,这种隐秘的心绪很快就蒙住了他的心,几乎要让他放弃。   但很快又被沈奉君的闷咳打断。   他又想,沈奉君这么好的人,就算是死也应该寿终正寝,不应该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那点阴暗念头很快被他抛之脑后,他下定决心:“你放心,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就一定会把你送回仙陵,你千万要撑住。”   沈奉君默了默,忽然道:“宫然,你以前也说过这句话。”   宫无岁一愣。   沈奉君又道:“很久之前,是不是?”   他慢慢垂下眼睛,低声道:“……是。”   那是神花府文会宴的前一年,宫无岁十四岁,距离沈奉君到仙陵游学已经过去四年,期间他们再未见过面。   神花府在宫照临的辛苦操持之下蒸蒸日上,但几年前天命教横空出世,声势浩大,这两年教徒越来越狂热,也越来越放肆,正道也颇为忌惮。   天命教引起众怒的第一件事就是教徒扮成落难百姓,暗杀名门弟子,打压其他宗门。   刚继任流风阙主的沈奉君首当其冲。   彼时宫无岁离开神花府,替宫照临到风诏边境的一处深山取药,取到药回程那天清晨,他翘着二郎腿在茶棚里休息。   那老板是个话多的,上了茶就开始和其他人聊修真界奇闻异事。   “听说了吗?半个月前仙陵的弟子来六丰村除祟,结果全死在了村子里!”   仙陵?宫无岁喝茶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却瞥到不远处一道怪异的人影。   那人披着一身破烂斗篷,遮住头脸,身量不低,似乎不愿意暴露身份,趁着老板在聊天,那人有些犹疑地走过来,但腰背挺直,颇有风骨,很是古怪。   茶棚里有客人接话:“仙陵?那可是名门大派,居然还有连他们都除不了的祟?看来六丰村这回真要倒大霉了。”   那老板摆摆手:“哪儿跟哪儿啊,听说仙陵的弟子两天就把邪祟收伏了,是后来才出的事!”   宫无岁听着老板说话,余光又忍不住落在那道人影上。   有人被挑起了兴趣:“出事?出什么事?”   那老板四下打量一番,才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六丰村的人在庆功宴的时候在那些饭菜里悄悄下毒了……他们村本来就邪里邪气的,他们村长总是念叨什么‘佛母娘娘’‘逆天改命’,这回更是不识好人心,直接把人家仙陵的弟子毒死了!”   他想了想,又道:“我听说这次来除祟的弟子里好像还有个什么什么亲传弟子,地位很不一般,现在人死了,仙陵绝对不会罢休的。”   有人道:“真的假的?他们真敢那么放肆?六丰村这群疯子简直忘恩负义!人家好心替他们除祟,他们倒好……仙陵要是不肯罢休,可、可千万别连累我们!”   几人如临大敌,七嘴八舌地讨伐起六丰村的村民,宫无岁耳朵听着,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怪人。   怪人趁着老板在说话,磨磨蹭蹭走到蒸笼边,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又白又长,骨节分明,很是漂亮,显然是男人的手,和破烂斗篷也半点不搭,那只手在空中停顿许久,很有些纠结的模样。   下一刻,那蒸笼轻轻一响,再落下时,连带着怪人也不见了踪影。   宫无岁记下那人逃离的方向,抱着剑挪到蒸笼边:“老板!来三个包子,顺便结账。”   “好嘞!这笼是新蒸的,您刚好赶上了!”那老板连忙不唠嗑,笑眯眯地过来开蒸笼,宫无岁垂目一扫,却见蒸笼里包子已经少了俩。   他把包子揣进怀里,又多留了几个钱,朝着那怪人逃离的方向而去,最后来到一处荒废的破庙。   清晨冷风飒飒,那破庙里的石像已经四分五裂,他蹑手蹑脚钻进去,终于在地上看见一条褪下的破斗篷。   一道熟悉的人影正靠着供桌,呆呆看着手里的包子。   宫无岁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沈奉君,心中一惊,又想起先前两人在神花府打的架,不由清了清嗓子,学着他以前的口气:“这包子是有主之物。”   沈奉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是你?”   宫无岁故作惊讶:“这不是严于律己的阙主吗?当初为了几个枣就和我打到神花府大门口,这两个包子应该不是偷的吧?”   他本来只想揶揄几句,谁知沈奉君听完,手中的包子“咣当”落地,一张脸登时惨白:“偷……”   “我为偷生反做贼……”他呆呆看着那两个沾了灰的包子,忽然偏过头,呕出一口红来。   宫无岁心头一跳,忙扑过去:“沈奉君!”    第46章   宫无岁没想到一开口就把人急吐血了, 登时手忙脚乱:“只是两个包子,你何至于……”   沈奉君紧闭着眼,没有回话, 宫无岁伸手一摸, 只摸到他冰凉颤抖的双手, 再一探丹田,脸色微变:“你中毒了?”   “我带你去找大夫,”宫无岁刚要将人扶起, 却被一把抓住。   沈奉君拭净唇边血迹:“别去,他们人多势众,耳目众多, 我呆在此处,就是为避追杀。”   宫无岁想起方才在茶棚里听的那些风闻,忍不住问:“真是那些村民下毒?”   沈奉君想起那些枉死的同门, 握紧了身边的两把佩剑:“六丰村穷乡僻野, 几年前举村加入天命教, 他们装作受灾民众, 请仙陵除祟, 又在饭菜中下毒, 想取我性命。”   他修为深厚, 没有立时身亡,当夜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中奇毒, 无法运功, 佩剑财物也不知所踪, 其他同门也已经失去声息,他盛怒之下拼死夺回佩剑,趁夜逃出六丰村, 谁知才到镇上,就见六丰村的教徒在以寻贼为由搜寻他的下落。   他身份特殊,又中了毒,怕连累无辜,只能在藏在破庙,寻机脱身。   宫无岁没想到那些教徒真敢对仙陵下手,不由道:“你在这儿呆了多久?”   沈奉君道:“……四天,他们守住出口,我不能离开。”   宫无岁心说怪不得这人会大清早披着斗篷鬼鬼祟祟出门,饿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偷两个包子,结果还被自己吓吐血了,心中越发愧疚。   要是换做没中毒的沈奉君,又怎么会怕几个乡野农夫,只是仙陵常常教导弟子济世为怀,不懂人心险恶,更猜不到自己救过的人会反过来害人,才把年少无知的沈奉君逼得如此狼狈。   宫无岁心中复杂,把怀里的三个包子递给他:“我刚刚看见你……已经帮你付过钱了,这是我买的,吃吧。”   话题又绕回包子,气氛又寂静下来,宫无岁要是知道他失去同门还受了那么多苦,断断不会开这种玩笑。   沈奉君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宫无岁盘腿坐在对面,歪头看他吃东西:“你渴不渴,要不我再去买壶茶压一压?”   沈奉君显然饿惨了,吃得很急,却还是维持着仙陵弟子的风度,腰背挺得笔直:“不必。”   他愿意吃东西,宫无岁松了口气,安慰他:“这样吧,等你吃完,我送你回仙陵疗伤怎么样?”   沈奉君没说话,宫无岁又自顾自道:“我这几年进步神速,神花府同辈的弟子都打不过我了,保护一个你绰绰有余。”   说完他又拍了拍腰间的荷包:“我还带了不少钱,足够我们路上吃喝,要是不够我就去地里偷果子,你知道的,我最擅长这个。”   他一边说,一边偷看沈奉君的脸色,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你……你怎么哭了?”   “你别哭啊……”沈奉君半个包子还没吃完,只呆呆坐在原地,两边眼眶都是红的,他两同岁,此时的沈奉君已然可见长大后貌美如玉的风姿,一张清俊雪白的脸上还沾着香灰,额心一点红也黯淡了,只是偏头隐忍着不愿掉眼泪,越发惹得宫无岁心中罪恶。   像沈奉君这样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恐怕从生下来就不曾这样困难狼狈过,自己还讽刺他偷东西……宫无岁手忙脚乱地凑过去:“你别哭了……我不是故意那样说你的,都是我嘴坏!”   沈奉君却道:“是我行为不检……还连累几位同门。”   宫无岁急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救人还有错了?要怪就怪害你的人……你只是迫不得已拿了两个包子,又不是杀了两个人,而且我都替你给过钱,给钱的就不算偷!”   宫无岁以前受不了小姑娘掉眼泪,现在更受不了沈奉君掉眼泪:“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陪你哭了。”   沈奉君终于转过头来,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宫无岁眨了眨眼,忽然猝不及防被迎面搂住:“你……”   一双手死死箍着他,宫无岁脑子一片空白,鼻尖却只闻得见一股又浅又淡的白梅花香,他忍不住想:“沈奉君流落了这么多天,怎么身上还一股香味,他该不会是白梅花成精吧?”   下一刻这种想法就被一阵疼痛打断,他的锁骨被人隔着衣料泄愤似地狠咬了一口,宫无岁疼得下意识要往后退,后腰却被狠狠箍着。   “你干什么?你要疼死我吗沈奉君……快松嘴松嘴……我叫你松嘴——”   他疼得龇牙,却不敢伸手去打这个人,好不容易才逃脱了他的利齿,却听沈奉君在他耳边闷闷道:“……你活该。”   他连滚带爬地从沈奉君怀里逃出去,揉着伤处:“我好心好意要带你回仙陵,买东西给你吃,还安慰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   他疼得厉害,忍不住解开衣领,把被咬伤的地方扒开给沈奉君看,委屈巴巴道:“你看看,都咬出印了……沈奉君,我和你有仇么?”   果然红了一片,锁骨上有个圆圆的牙印,乍一看还有些滑稽,谁知沈奉君只盯着伤口看了两眼,就移开目光,还有心情咬了口包子,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宫无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沈奉君,你居然耍无赖!你幼不幼稚?”   但一想到沈奉君终于不红着眼睛不说话,还有心情咬自己,他又觉得算了,重新把衣服穿好,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喂。”   沈奉君“嗯”了一声。   “今晚天黑我带你逃出去,怎么样?”   沈奉君没拒绝,又低低“嗯”了一声。   这就是被哄好了,宫无岁松了口气,又不免欣慰,更不敢触他的霉头。   吃完了东西,他们留在破庙里修养到入夜,杀了守在路口的两个天命教徒,一鼓作气越过风诏边境,逃到了仙陵。   谁知在逃难中途,阙主身死的消息就已传得到处都是,天命教怕毒杀名门弟子的事情败露,故而一路尾随追杀,不死不休,宫无岁本来还想把人带到仙陵弟子的驻地,但想来想去还是担心不安全,最后决定送佛送到西。   他们不眠不休躲藏了四天,好不容易就要到仙陵,沈奉君却突然病倒了。   上仙陵前一晚,他们在天命教的围杀下逃脱,沈奉君却为宫无岁挡下一掌,夜黑风高危月夜,宫无岁带他躲在山洞之中,眼看着沈奉君体内毒素攻心,连清醒也断断续续,甚至同乘御剑都难以支撑。   他脸色越来越苍白,什么都吃不进去。   那明黄的篝火忽高忽低,如同宫无岁不上不下的心绪,他自从认识沈奉君,就知道他是人人夸赞的少年天才,律人律己的仙陵楷模,从未这般虚弱狼狈,纵然宫无岁已然可以独当一面,此刻也还是心乱如麻。   可到了这一步,沈奉君反而冷静下来,他垂眼靠在石壁上,像一樽即将失去声息的玉像,可还是强撑着主动和宫无岁说话:“……我院中种了很多白梅。”   宫无岁心急如焚,听他突然主动搭话,也愣了下:“都是白梅?”   沈奉君点了点头:“都是白梅,冬日落雪时,竞相开放。”   宫无岁却道:“可一下雪,白梅不就和雪掺在一起了?到处都白茫茫的,肯定什么都看不清。”   沈奉君道:“……你不喜欢白梅吗?”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冬天赏白梅很怪,你为什么不种几株红梅,白雪配红梅,多好看。”   沈奉君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宫无岁又感慨道:“可惜神花府很少下雪,我从小到大也只见过几次,不过我听说仙陵雪景天下独绝,一到冬天就如仙境一般,你住在流风阙,是不是日日都住在仙境?”   宫无岁很久之前就像来仙陵玩儿,可惜他父母过世以后,宫照临年纪轻轻就撑持着神花府,离不开家,没时间带他来仙陵串门;二是仙陵门规森严,他在仙陵又没什么知心好友,贸然来仙陵看雪难免冒犯。   沈奉君实话实说:“雪景是好,但下雪时很冷。”   宫无岁眼睛却亮起来:“如果我把你送回仙陵,咱们能不能做好朋友?”   沈奉君有些不明所以,却听宫无岁道:“那冬天的时候我能不能来仙陵看雪?我还想住流风阙,就当你报答我这一路辛苦?行不行?”   他畅想着以后能大摇大摆住在流风阙赏雪,最好赏雪的时候还能看阙主练个剑弹个琴什么的,却未注意到沈奉君有些古怪的神情:“只是好朋友……”   他低声问道:“你还有多少好朋友?”   宫无岁自豪道:“当然有很多啊,等你下次去神花府,在街上转一圈,再报我的名,马上就有好朋友来招待你!怎么样,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他以为沈奉君在嫌弃他,厚着脸皮道:“好阙主……你就带我看一次雪吧,你要是不愿意,我只能去求你那个脾气古怪的师兄了。”   沈奉君被他缠得没办法,又听他要去求柳恨剑,半晌才道:“……那就先做好朋友。”   宫无岁笑起来:“那我今年冬天来仙陵找你!”   阙主这一生众星捧月,却只有师长同门,没有好朋友。   纵然宫无岁遍地都是好朋友,自己或许无足轻重,但那片刻的犹疑,还是让他同意了下来。   第二天天亮时,沈奉君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宫无岁再顾不上什么追兵暗敌,一秒也不敢耽搁地背着人上仙陵。   桃花渡江水涨潮,坐船时差点将他们卷进船底,他又无法和仙陵联络,只能穿着打湿的衣袍,腰间跨着三把佩剑,背上背着人。   顺着那上千台高耸入云的石阶,一步一步爬上仙陵。    第47章   宫无岁背着沈奉君爬到仙陵山门口时, 被江水打湿的衣袍已经蒸干,又重新被汗水打湿。   他两边膝盖被石阶磨出两个圆洞,已经见了血, 脚底也火辣辣地疼, 那山门处的弟子一见有人闯上山来, 登时握紧了剑锋,神情戒备:“什么人?”   宫无岁把沈奉君放在地上,累得说不出话:“救……救人……”   两个弟子低头一见沈奉君, 登时脸色大变:“阙主!”   一群弟子闻讯赶来,手忙脚乱地把沈奉君抬进仙陵,宫无岁松了口气, 再难支撑,像条死鱼似的直挺挺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 头顶忽地投下一片阴影。   他翻了个身, 眯着眼睛去看是谁, 却见一张阴柔清瞿的面容, 乍一看分不清男女, 很有些貌美, 不由道:“这位仙子, 你先站在这儿别动,对……替我挡挡光, 我实在走不动了……”   谁知他话才出口, 那美貌仙子眉头就拧起来, 语气不善:“你说什么——”   分明是男子的声音,宫无岁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呆呆看着来人:“你是谁?”   那人抱着剑冷哼一声:“我是沈奉君的师兄……师尊在替他疗伤走不开, 让我带你去安置。”   宫照临说过,沈奉君还有个师兄叫柳恨剑,脾气古怪,很难相与,和沈奉君关系也不好,应该就是眼前这一位。   柳恨剑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一遍:“沈奉君的玉牌遗失,无法御剑上山,是你把他背上来的?”   他语气古里古怪,宫无岁虽摸不清头脑,但还是能察觉此人话中刻薄之意,不由道:“怎么?不可以吗?”   柳恨剑听完,却不屑一顾,嗤笑道:“真不愧是他,年纪轻轻就当上阙主,众星捧月,出任务师尊也只派他一个人去,就算把事情搞砸了,这种时候也还有人舍命为他操劳,珍分夺秒背他上山。”   “换成别人,就只有曝尸荒野的下场吧。”   宫无岁琢磨着这话,摸着下巴:“喂,你是不是嫉妒他啊?”   陡然被戳破心思,柳恨剑长眉一横,瞪了他一眼,转回正题:“既然休息好了就随我进去,你现在可是仙陵的‘大恩人’,我可不敢怠慢。”   宫无岁却道:“我爬了那么高,现在手脚都要断了,你还要让我走进去,这就是你们仙陵对大恩人的态度?”   柳恨剑眉头一跳,强忍怒气:“那你待如何?”   宫无岁道:“我也不是骄矜做作的人,不想太为难,你叫两个仙陵弟子把我抬进去就行了,或者你自己来也行。”   柳恨剑瞪他片刻,一拂袖:“来人。”   宫无岁是被抬进去了,一者他双脚磨破,膝盖也磕出血,实在没力气走路;二者他救了沈奉君,就连仙陵掌门都要给他三分面子,柳恨剑显然对他心怀不满,他更不想给这人好脸色。   只是他没能住进流风阙,孟知还为表谢意,将他安置到客舍,一日三餐有人照应服侍,还有长老替他疗伤换药。   他在床上躺了两天,外伤很快就好得差不多,又发现仙陵果真和神花府不一样,处处是规矩,不管是长老还是弟子都穿一身白,他躺在房间里,四周静悄悄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还等着沈奉君醒来后带自己去流风阙住,谁知这人一昏迷就是半个月,宫无岁连他面都见不着。   沈奉君醒来前一天,收到消息的宫照临从神花府赶到仙陵,将宫无岁接了回去。   宫无岁想住在流风阙的心愿泡了汤,可天命教来势汹汹,各大门派年轻弟子屡遭暗杀,他只能乖乖跟着宫照临回神花府,连给沈奉君留书都来不及。   宫无岁怎么也没想到野洞中那一夜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而再次相见,就是一年后的文会宴。   多年前那隐秘孤寒的野洞中,只有两个互相依靠,互相取暖的人,一如此时此刻此地。   宫无岁将思绪慢慢抽回,转头看向背后面容苍白的沈奉君,一瞬间又以为是多年前。   那时候他兄长和神花府都未遭难,沈奉君的师尊也尚在人世,他还是意气风发的稚君,而不是无家可归的宫无岁。   沈奉君闷咳两声,在他耳畔低声道:“我虽记忆有损,但隐约记得有人背过我,他脱力失足从台阶上滚落,却说一定会送我到仙陵,让我别死。”   他当年重病新愈,身边只有师尊和同门,那个舍命将他带回仙陵的人早已不知所踪,后来他甚至连那人是谁都想不起来。   如今又似当年光景,他扶住身下瘦削的肩背,只觉心疼,承诺道:“宫然……你我共命,我绝不会死。”   若自己死了,宫无岁也活不成。   宫无岁微微一愣,那些担惊受怕的情绪顷刻被冲散,很快变成了镇静,连脚下都更坚定了:“嗯,那我们就一起活着。”   沈奉君也“嗯”了一声。   他们沿着暗河走了许久,久到宫无岁都以为他们不眠不休走了十几天,沈奉君一直强撑着保持清醒,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顺着暗河找到了尽头。   那是弃颅池与弱水畔接壤之处,上方的水面破裂,就像透明水缸开了口,池水顺着破口流到下方,再沿着暗河河道一直流到太极台,只是这一路又长又暗,若非宫无岁笃定前来,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坚持到此。   宫无岁带着沈奉君穿过破口,这次他们未再受弱水的影响,甫一出水,被压制的修为就回到身上,一抬头,却见弃颅池外的结界已破,再不能阻挡他们。   他心中一喜,运起灵花术,一只虞美人花妖就在前恭敬引路,非攻鸟也落地变大,他带人登上非攻鸟,吩咐花妖:“去找楚自怜。”   那非攻鸟不受阻拦,不过一个时辰就带人落地,却是回到了先前落脚的客栈,楚自怜居然还住在这里。   他想也没想,跃上二楼,一脚踹开楚自怜的窗户,却听屏风“扑通”一声倒地,楚自怜正泡在飘满玫瑰花瓣的浴桶里,忽见窗外闯进两道人影,登时怪叫一声:“什么人?”   宫无岁不耐烦道:“是我,穿好衣服,过来治病。”   楚自怜惊魂未定穿好衣衫,等看清来人:“稚君?越非臣不是说你们已经被傀尸杀了吗?害得在下为你们伤心良久。”   宫无岁把榻上的香花折扇宣纸通通扫开,把沈奉君放上去:“说来话长,以后再说,你先给他看看。”   见沈奉君不好,楚自怜再不多问,一搭脉,脸色微变,先从红瓶里取了三粒丹药让沈奉君吞下,一边问宫无岁:“你和他交手了?”   宫无岁一顿:“你怎么知道?”   越非臣那妖剑诡谲,说他和沈奉君交手也无不可。   “他心口受掌是轻伤,重伤是因杀招反震……”楚自怜叹了口气,“还好你带他来找我,要是换了旁人,阙主怕是要命丧黄泉也未可知。”   宫无岁听他这么说,也松了口气,但更大的疑惑又升起来:“杀招反震?这是何故?”   楚自怜翻找的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你不知道?”   宫无岁摇摇头。   楚自怜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这事他居然没和你说……柳恨剑也没和你说?”   宫无岁又道:“我只知他与我共命,其余一概不知。”   楚自怜皱了皱眉,却未回话,一边封住沈奉君的经脉,一边感叹:“阙主,你这又是何苦。”   又道:“你去隔壁找我的两位侍童,就说待会我要下夺生汤,让他们准备热水和草药,他们自能听懂。”   宫无岁心中有一万个困惑,但伤者为大,他只能强压着出门给楚自怜打下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个侍童将三大包草药送进房中,楚自怜终于摇着扇擦着脸出来:“稚君,我一定和你有仇,每次我泡完玫瑰花浴,你就要来捣乱。”   宫无岁已经没心情和他玩笑,只是盯着他背后:“他怎么样?”   楚自怜道:“暂时死不了,待会我帮他运功浴药,要把人扒光,你也来帮忙。”   宫无岁“嗯”了一声,没有拒绝,却听楚自怜向往道:“听说流风阙主不仅长相俊美,还身如玉山,多少人猜过他衣袍下是怎样一副绝世光景,今日总算要一见。”   宫无岁皱起眉:“楚自怜,你别得寸进尺。”   楚自怜却无所谓道:“什么叫得寸进尺?谁不知道我楚自怜最爱美人,要是阙主长得丑也就罢了,可他美名遍修真界勾得人心痒难耐,我没趁着你不在将他吃干抹净就已经算医者仁心了……何况在下为你们辛苦操劳这么久,还什么报答都没得到,现在趁势收点利息也算情理之中吧。”   宫无岁却道:“那你要想好了,你多看一眼,我就挖你一只眼。”   他抱着手,半点不像玩笑,楚自怜被他吓一跳,心中憋屈,又硬气起来:“好啊,不让我看,那稚君就自己替他治病吧。”   他转身要走,却被宫无岁冷脸拦下,这人笑起来时倒是一派天真烂漫好相与,但生气时总是带着杀意,惹人心悸,楚自怜不由后退两步:“怎么……难道你恼羞成怒不够,还要取在下这样人美心善又柔弱可欺的医者性命?”   “少在这一派胡言,”宫无岁忍无可忍地打断楚自怜,目光又落在他背后的人影上,怪异的预感随着他的心情忽上忽下,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忽视的焦灼,他动了动喉咙。   “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第48章   阙主天之骄子, 天赋修为卓绝,旁人想伤他都难,可宫无岁才重生这些时日, 沈奉君就受了那么多伤。   柳恨剑先声夺人, 又对他多加讥讽, 他一直以为重生是柳恨剑的缘故,可如今沈奉君和他共命,又两次被招数反震, 就算白痴也能察觉不对劲。   “他受招反震是不是因为我?”   他神情认真,楚自怜也收起了调笑的心思,将折扇拢在掌心:“哎呀, 在下可不擅长做和事佬……不过既然稚君问了,那我也不隐瞒。”   “如果在下没认错,你体内留有阙主咒印, 若他对你出手, 就会受伤反噬……这种咒印隐秘, 非施咒者不能察觉。”   “居然是这样……”宫无岁浑身一僵, 怎么也猜不到会是这种结果, 他想起六禅寺初重逢, 他和沈奉君在旧山亭拔剑相向, 沈奉君受伤落败,柳恨剑匆匆赶来, 他以为是柳恨剑小人之心, 却没料到重伤是因他而起。   他默了默, 又道:“那我和他共命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解?”   楚自怜却笑起来,摆出一副“我就等你这句话”的模样,半点情面都不留:“稚君, 先前在这间房中,在下就已经抛出过条件,想洞悉真相,要解共命,就拿恶骨来换。”   这个笑眯眯的柔弱大夫终于露出了毒蛇的獠牙,他被宫无岁的花毒威胁也不恼怒,一路上又尽心尽力照料伤患,原来是早在这里等着他。   宫无岁冷笑一声:“你又想威胁我?”   楚自怜反驳道:“这是交易,不是威胁,在下既非善类,也不是恶人,愿不愿交易是你的选择,我不勉强。”   他的折扇贴着宫无岁的脸颊,又滑到左胸,隔着衣料,在宫无岁心口的伤疤上暗示似的点了点,才慢慢收回:“稚君,好好想想吧。”   说话间,两位侍童从屏风后退出来,朝楚自怜行了一礼,后者微微一笑:“药浴准备好了,走吧。”   沈奉君服了药,脸上恢复了点血气,凑近去探,却发现他两只手都冷冰冰的,宫无岁替他解开外衫,下意识去看楚自怜,却见后者展扇遮住半张脸,一双眼却死死盯着沈奉君的衣带,仿佛就等着宫无岁把人扒光那一刻。   宫无岁:“……”   楚自怜不解:“嗯?怎么不继续了?”   这幅色眯眯的样子实在引人不快,简直像黄鼠狼遇上鸡,宫无岁都担心沈奉君醒过来砍人,想了想还是道:“你教我怎么给他药浴,我自己来。”   楚自怜道:“果真?”   宫无岁不耐烦道:“让你教就教,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楚自怜委屈道:“我教就是,你凶什么?”   他眼底暗芒一闪,从怀中取出一本无名小书,宫无岁接过来翻了几页,脸色很快变得古怪起来:“你确定没给错?”   楚自怜道:“如假包换。”   “那好你可以滚了,”宫无岁把书塞进怀里,让芍药花妖把楚自怜拖出去,他盯着榻上的沈奉君,视死如归。   他低下头小声和沈奉君商量:“你醒了可别恼羞成怒打死我,我也是不得已。”   他先把沈奉君扒光,试了试水温,把人扶进浴桶,迟疑片刻,又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繁复的红衣随手放在架子上,他贴着桶壁坐到沈奉君对面,脖颈上缠着的纱布顷刻就被打湿。   楚自怜不知是有什么怪癖,这药浴非但不苦不稠,反而蒸起一股暖香,水面还飘着花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泡鸳鸯浴,不是在疗伤。   宫无岁心觉怪异,但还是按照书上描绘的,抓起沈奉君一只手,那手腕上还扣着一只碧绿的玉镯,他将灵力缓缓渡过去,透过氤氲的水汽,沈奉君反而真如一座未醒的玉山,俊美得不像话。   只有这种时候,宫无岁才能光明正大盯着沈奉君的脸看,就像柳恨剑恨极旁人赞他面貌阴柔,沈奉君也不喜欢旁人在意他的容貌,尤其是经历过当年慕家逼婚之后,倘若宫无岁揶揄调笑几句,他就会板着脸说“孟浪”,不给说。   宫无岁自认不是以貌取人之辈,但沈奉君确实是那种放在神花府大街上都能引人垂涎的类型,他一边不间断地将灵力输过去,又小心翼翼凑近去看沈奉君的神情。   他微一转目,又看见沈奉君左肩那一片艳丽繁复的牡丹,不由道:“沈奉君……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昏迷中的人似有所觉地动了动睫毛,将醒未醒,宫无岁又凑近了些,贴着肩膀嗅了嗅:“衣服都脱了,怎么身上还是一股白梅花香,这味道到底哪儿来的?嗯?”   这药汤熏得人脑子热热的,又热又渴,他后知后觉,总觉得自己像占大姑娘便宜的登徒子,又退后些许,谁知这一推,却连带着沈奉君也倒过来。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沈奉君,胸口贴着胸口,一动不敢动,僵持之中,他却听见了沈奉君擂鼓似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仿佛要跳破胸膛回到自己的胸膛,宫无岁微微一怔,将沈奉君扶回去靠好,却正好对上一双清醒的长目。   他见鬼似地撤了手:“你……你醒了?”   怎么醒这么快?   沈奉君显然也没弄清是什么情况,眼睛迟缓地眨了眨,然后呆呆地“嗯”了一声。   宫无岁先发制人:“你别动!我先替你输灵力。”   沈奉君一顿,终于意识到交握的手心渡来源源不断的灵力,体内撕扯般的疼痛也被压下,他微微坐直,目光却落在宫无岁的脖颈处。   纱布已经被打湿,松松散散地系着,勉强能盖住那长长的伤疤,但还是露出一部分,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了纱布:“……还疼么?”   宫无岁正心虚呢,后知后觉才听出他在问什么,摇头道:“早不疼了,只是留个疤而已。”   沈奉君再没说什么,他只是沉默地抚过那道伤痕,宫无岁着他的神情,琢磨着要不要问问咒印的事,想来想去也没下定决心,气氛有点尴尬,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那个……真看不出来,你身材还挺好。”   话才出口就差点咬了舌头,其实他早看出来,只是想缓解气氛,却忘了他们此刻坦诚相对,什么都没穿,说这种话只会让人更尴尬。   沈奉君果然沉默了,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居然:“彼此。”   宫无岁睁大眼睛,看看自己又看看沈奉君:“真的?”   沈奉君“嗯”了一声。   宫无岁沾沾自喜起来:“其实当年我在神花府也很受女孩子欢迎的,有次神花祭还差点被她们送的花砸伤脑袋,不比你差。”   沈奉君却像早有所料:“猜到了。”   “不过她们嘴上说心悦我,背地里却觉得我风流孟浪,所以那时候大家都说,若是要嫁人,那断不能嫁给我,若是要偷人,那我就是上上人选。”   神花府民风奔放不是一日两日,纵然沈奉君耳闻目睹,听他这么说还是拧起眉:“不知羞。”   宫无岁见他上钩,伸手搔了搔沈奉君的下巴,揶揄道:“这叫什么不知羞,大家只是嘴上说说,我又没有真去偷人,你们仙陵可是连和人同床共枕都不许的,你现在和我在这里泡鸳鸯浴又算什么?”   不待反驳,下一刻宫无岁又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而且就算我偷人,也不是什么人都偷,是有条件的。”   沈奉君震惊于他的口无遮拦,但困惑驱使着他开口:“……什么条件?”   “我最喜欢偷有夫之妇,最好是老实本分的清冷寡妇,就算她心里已经有别人,却还是拒绝不了我。”   “你——”沈奉君没想到他大逆不道到这种地步,一时气得说不出话,自顾自站起来:“我泡好了。”   “诶等等,”宫无岁一把拽住他,把人按回水里,目光却落在他心口处,“正输着灵力呢,你怎么说走就走?而且楚医师给的秘籍还没练完,不许走。”   沈奉君却道:“不必。”   “那也不许走,我辛辛苦苦把你从弃颅池背到这里,不治好病怎么行?”   他抬手把秘籍勾到身边,一边看一边道:“接下来你就听我的,切记输灵力的这只手是不能松开的。”   这疗伤秘籍画得和春宫小画本似的,连宫无岁都看得脸热,沈奉君肯定更害羞,但要是不强硬点,摆出一副欺男霸女的架势,这人肯定不愿意配合。   沈奉君听完,果然停下来,宫无岁在心中嘿嘿一笑:“好了,现在我要把你抱进怀里,维持一刻,你千万别动。”   他扔开书去搂沈奉君,谁知还未碰到人,后腰就被牢牢牵住,他微一挣扎,就被人急切地搂进怀里。   炽热的温度顺着紧贴的皮肤传递过来,宫无岁被烫得下意识畏缩一下,可是沈奉君按着他,将他抵在边缘,连鼻息都滚烫起来:“宫然,别再……戏弄我。”   宫无岁心中重重一跳,瞬间察觉到这人的不高兴,他仰起头,对上沈奉君晦暗不定的眸光,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都变成了一股无名的隐怒,慢慢升起,自己被蒙在鼓里这么久,从来没有人向他解释过一句,连知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   “我没有戏弄你,是你在戏弄我,”他话锋陡转,将沈奉君往后推了推,“六禅寺初见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咒印的事,但你没有,你眼睁睁看着我伤害你两次,却不解释一句,是为了心安理得目睹我的愧疚吗?”   沈奉君浑身一震,诧异地看向他,宫无岁冷笑一声,抬手勾住对方的脖颈,仰头吻了过去。   “看好什么叫戏弄,这才叫戏弄。”    第49章   如果在弃颅池那回还能借口是意外, 那这次谁都抵赖不得,沈奉君平日里何其疏冷的一个人,唇瓣相贴时却不冷硬, 反而意外柔软。   热水蒸出的暖气把宫无岁的理智也熏没了, 他勾着沈奉君, 只听得耳边的呼吸陡然一窒,沈奉君果然猝不及防,只能呆呆任他施为。   宫无岁占了上风, 心情愉悦,然而没过多久,沈奉君就反客为主贴了过来, 他呼吸很重,力气还大,很快就把宫无岁禁锢在那一方狭小的位置。   宫无岁心觉怪异, 下意识要挣扎, 腰间那只手又移到了他脖颈, 像提溜猫狗似地制着他, 不让他转头。   “沈奉君……”他话一出口, 对面的人呼吸更急促, 转瞬堵住了他未开口的话。   沈奉君在一点一点压制他, 侵占他,这种念头在宫无岁脑袋里烧过, 连带着尾椎都颤栗起来, 明明是他口口声声要戏弄沈奉君, 如今却落得这样难堪,连话都说不出。   他们吻得那么急切,交握的那只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到沈奉君的身体,就像宫无岁摇摇欲坠的理智。   “沈奉君……”好容易摆脱桎梏能开口说句话,他却只会愣愣地叫名字,一边偏过头去不让亲,抱着他的人却半点间隙都不给,见他抗拒,就微微垂下头,吻上了他脖颈处那道粉色的伤疤。   “别…嗯……”宫无岁吓得闷哼出声,那温热的吻似在安抚,又像在占有,他终于察觉出害怕,忍不住挣扎着想弹开,又被沈奉君一只手制着后颈,动弹不得。   沈奉君沿着那道狰狞的伤口一一吻过,吻得宫无岁浑身都过电一般,等再抬头,宫无岁只看见那双静水似的长目里翻覆着波澜,几乎要将他淹没。   四目相对,沈奉君居高临下地按着他的后颈,却迟迟不说话,半晌才道:“……你戏弄人的手段真是一如既往。”   宫无岁一愣,什么一如既往?他以前可没这样戏弄过别人。   那点隐怒居然在无形中消散了许多,但对上沈奉君复杂的眸光,他还是有点不乐意,谁知轻轻一动,脸色就变了。   他又有反应了……之前在磷州好歹衣冠完整,还能用被子遮住,现在他们坦诚相对贴在一起,只要稍不注意就会无所遁形,眼看着灵力已经按照心法送过两轮,宫无岁想撤手却被牢牢抓着,怎么也逃不开:“灵力已经渡完,疗伤结束了,你先放手。”   沈奉君不松手,只是静静看着他:“你亲我只是为了疗伤?”   宫无岁底气不足地辩解道:“谁让你瞒着我……你先放手。”   沈奉君却强硬道:“不放。”   他非但不放,还攥得更紧了,像是一定要讨个说法,宫无岁挣扎半天都得不到自由,忍不住抬眼和沈奉君对视:“你凶什么?”   不知是不是水汽太热,他眼尾被蒸出两道残红,眼珠覆了一层水光,嘴巴肿着,连脖颈上都留了印,瞪人的时候显得分外可怜。   明明是他先理直气壮的,现在却像是别人委屈了他一样。   沈奉君被他看得一怔,鬼使神差地伸手: “没有凶你。”   宫无岁却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不准再碰了。”   这惊弓之鸟一样的动作却扯断了沈奉君的理智,他再未言语,只是伸手将人按进怀中,重新吻上了刚被放过的唇瓣。   哗啦——水声晃动,宫无岁猝不及防,连背后那一块领地都失守了,整个人都被沈奉君抱进怀里,他脑子一空,正担忧反应被发现,下一刻却睁大了眼。   原来沈奉君也……   “你还说没凶……”这样的发现让他意外,又让他有了底气,他一只手被沈奉君攥着,另一只手只能难耐地攥紧浴桶边缘,试图在这波澜之中得到安全感,搅动的水流溅到浴桶外,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听见一声怪异的咔哒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和沈奉君都滚落到地板上。   混乱之中,沈奉君仍然贴心地垫了底,宫无岁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一低头就看见自己骑在对方身上,头晕眼花道:“完了,住楼下的一定会骂死我们。”   沈奉君一听,抬手将乱流的药水蒸干,宫无岁慌忙按住他的手:“别别别,骂就骂了,又不是没被骂过,你身体还没痊愈,别随便动用灵力。”   可惜沈奉君动作比他快,地面的水流很快就不知所踪,那浴桶本来就不是给一个人泡的,做工又不好,他们两在里面胡闹,肯定要坏。   恰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咚咚声,是楚自怜的声音:“两位如此动静,可要在下相助?”   宫无岁急道:“你别进来!”   房间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破浴桶的残骸,那点旖旎的氛围顷刻消失不见,宫无岁伸手接住飞过来的外袍,一边弯腰把沈奉君拉起来。   谁知才碰到手臂,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到一道古怪的伤痕上。   沈奉君左心口处,斜生着一道粉色新伤,与他心口那道一般无二,若不是今日为沈奉君疗伤,他必定不能看见。   他呆呆看着,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陡然炸开,那些不合时宜又诡异的心跳,莫名其妙的共命,柳恨剑的讥讽,一时间似乎都有了解释,可是活人取心必不能活,这怎么可能?   他强忍着翻腾的心绪,伸手抚上那道伤口:“这里……是怎么伤到的?”   沈奉君愣了愣:“……忘了。”   “忘了?”他没料到又是这样的答案,但也没再说什么,只哑声道,“疼不疼?”   沈奉君摇了摇头:“先穿衣裳。”   宫无岁心中大震,面上却不显,只能穿戴好衣物,看着满地狼藉发呆。   “今晚的事……”他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谁知沈奉君却早有所料,还主动为他解围。   “你为我疗伤,我知道。”半点不提那些逾矩的事。   他像是笃定宫无岁不会负责,像个被占了便宜又不懂得反抗的黄花大闺女,只能默默咽下委屈,宫无岁被他的话一噎,但又不好立刻说什么,只道:“你身体还很虚弱,先好好休息,我…我收拾掉这些再回来。”   沈奉君面不改色的“嗯”了一声。   宫无岁很快处理了那个碎成破烂的浴桶,一把关上门,靠着门急喘两声,好容易恢复心绪,却对上一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桃花眼。   楚自怜在门外等守许久,看见宫无岁带着几片浴桶出来,调笑道:“看来那本疗伤心法的确有用,里头动静如此之大,把在下都吓了一跳。”   宫无岁已经不纠结那本心法有什么古怪,他顿了顿,把木板一扔,一把拽住楚自怜的胳膊:“你过来——”   楚自怜被他突然袭击拽到无人处,莫名道:“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动脚?”   宫无岁直勾勾盯着他,半晌才道:“我问你,这世上有没有通过换心把人复活的异法?”   楚自怜似有所觉:“若有此异法,那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还在阴阳相隔,生死固有命,在下是医者,自然更知道活死人肉白骨是天方夜谭。”   宫无岁一怔,如果没有这种异法,那他和沈奉君心口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柳恨剑为什么又说那些话?   谁知楚自怜话锋又一转:“不过你说这事也不是绝无可能。”   宫无岁拧眉等他继续说。   楚自怜收了折扇:“寻常人是肉体凡胎,心脏一旦离体,必死无疑,但若那颗心天生不俗,那就简单得多。”   天生不俗的心……宫无岁忽然想起之前在弃颅池底和沈奉君说过那些话,有些难以置信道:“真龙窍心?”   楚自怜笑道:“稚君聪慧。”   “真龙的躯体逸散到天下各处,但力量各不相同,窍心是天赏之物,用来复活一个死人绰绰有余。”   他话才说完,宫无岁脸就白了下去,喃喃自语:“所以他把窍心换给了我……”   可他和沈奉君相识那么久,从来不知道他天生窍心,修真界人人都知神花府的无岁公子有一对恶骨,将来必定为祸人间,不得好死,可窍心流落多年,下落不明,却原来……怪不得他身死十年还能肉身不腐,重生后修为还能恢复如初,怪不得沈奉君小小年纪就继任阙主,被仙陵长老们当宝贝一样管教栽培,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脸色越来越白:“那换了心的人会怎样?如果他要救的人一直醒不过来又会怎样?”   楚自怜道:“把心换给旁人,就是把性命交托到别人手里,稚君应该深有体会,多的就不用在下赘叙了吧?”   宫无岁再笨也听得出他言外之意。   怪不得他们死生相依,共命难解。   他早知自己重生有代价,早早做好了偿还的准备,殊不知代价却报应在了别人身上。   他后退两步,两个眼珠迟钝地转了转:“那换心的人失去记忆,忘却前尘,又是怎么一回事?”而且还独独忘记了和自己有关的前尘。   楚自怜并不戳破他这种自欺欺人的问法,道:“这个在下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按道理说换心成功对记忆是不会有影响的,若他忘记了什么,必定是自己主动忘记,若只忘记了某一人,那就是他施术封禁了所有与他有关的回忆。”   “你可以自己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封禁记忆后留下的术法,或者问问他身边之人……”百因必有果,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只忘了一个人,如果有,那必定是极复杂的真相。   宫无岁到最后已经听不进去楚自怜在说什么,脑子里只盘旋着那一句“若他忘记了什么,必定是自己主动忘记”。   主动忘记?忘记他吗?    第50章   楚自怜的话像根细刺扎在宫无岁的心上, 怎么也拔不掉。   回房途中,宫无岁脑子乱成浆糊,他一边想:“沈奉君既将窍心换给我, 又在我身上打下咒印, 六禅寺初见, 他必定看得出端倪,可他为什么从不提起?”   又想:“怪我,怪我只顾着和柳恨剑针锋相对, 全然忘了阙主身上那么多古怪,害得他被咒印反噬。”   再想:“他换心给我,为什么又将与我有关的记忆封印?他到底是想与我亲近, 还是愧疚当年没看住我,放我上护生寺自刎,想和我划清界限?”   可无论是仇是怨, 是爱是恨, 沈奉君都不至于为了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做到这种程度, 甚至还丢了仙陵掌门之位。   他宫无岁何德何能。   为避人耳目, 宫无岁和沈奉君暂住在楚自怜房中, 楚自怜另行解决, 他走到门边, 却发现浴桶的碎片已经被人收走,地上只有三两点水迹, 提醒着宫无岁方才疗伤时那些不知羞耻的越矩行为。   他真是昏了头, 不管不顾就轻薄沈奉君, 欺负一个忘却前尘的人。   这些天与沈奉君朝夕相处,他仗着沈奉君不会翻脸,故而肆无忌惮, 心无旁骛地试探,他冤孽缠身,走到哪里都要引起轩然大波,如果不想拖累沈奉君,就应该和他泾渭分明,保持距离。   可那些隐秘朦胧的心绪催促他更进一步,就像他少年时曾暗自期盼那个冷淡的白衣少年到神花府游学,他也有点舍不得远离沈奉君。   可沈奉君为什么独独封禁了自己有关的记忆?他会觉得那些前尘太不堪,所以不愿回想吗?   他思来想去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一推开门,就看见沈奉君仍未休息,立在房中与人说话,身边零星围绕着几只红蝶。   宫无岁一见那红蝶,就猜到是柳恨剑来了。   当年沈奉君差点被天命教暗害身亡,仙陵吸取教训,开始以红蝶传讯,无论弟子在什么地方都能找来。   不过弃颅池地气特殊,又有结界,柳恨剑想传讯也不能,只能拖到此刻,那些被宫无岁和沈奉君救助过的修士汇合后,合力强破结界,有幸存的已经逃了出来,柳恨剑显然也知晓弃颅池之变,故而迫不及待来相询。   沈奉君就将金面人捏造冥谶现世,假扮夜照弟子屠杀修士,在弱水畔豢养傀尸,以及越非臣临时反水的事一一告知,柳恨剑皱着眉听完,冷笑起来。   “那金面人是喻求瑕的弟子,天命教势必卷土重来,修真界已是多事之秋,生死存亡之际,夜照城还想与仙陵内斗,他越非臣好处占尽还一点亏都不想吃,未免太会盘算!”   宫无岁道:“如今群情激愤,一旦坐实了屠杀修士的罪名,夜照城必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喊打不说,他想自证清白千难万难,但将罪名嫁祸给我,事情就会简单很多,要是我和阙主再不幸死在弃颅池,那更是死无对证。”   这是越非臣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此人反复无常,见利忘义,还爱背后捅刀子,很有些阴险。   柳恨剑道:“他才出弃颅池,就夺路逃回夜照,一路散播仙陵与你勾结作恶的传言,他大弟子越青遥手臂被初魄剑生生斩断,如今他以为你们死在弱水畔,怕是过不了多久,夜照城就要带着人来仙陵找我讨说法。”   柳恨剑凉凉瞥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宫无岁,又是你干的好事。”   柳恨剑是仙陵掌门,自然首当其冲,虽然此人阴阳怪气,又难相与,但那金面人显然是冲自己来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宫无岁心里确实有点过意不去。   他正要说话,沈奉君却先垂衣认错:“是我给师门引祸,犯下大过,请师兄责罚。”   柳恨剑一听他出声认错,大有袒护宫无岁的意思,却像是被戳中什么,刹时疾言厉色起来:“当然是你的错!若不是你,师尊又怎会被连累惨死?若不是你,我何以要费尽心力操持仙陵?”   他吸了口气,仙陵近日频频被卷进是非,他已经心力交瘁,怨气一旦开了条缝,就再也关不住:“从小师尊就偏心你,对你寄予厚望,我起早贪黑修炼,无论修为、心智、才学都与你不相上下,到最后我也只是‘阙主的师兄’,处处被拿来与你比较,我为仙陵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十年,到现在都有人觉得我偷了你的掌门之位德不配位!你犯下的错,为什么要我替你承担?你还有脸在这儿理直气壮!”   他死死盯着沈奉君,又怒又恨,某一瞬,宫无岁甚至觉得他的目光是怨毒的。   沈奉君受了训,微微一顿,沉默许久,还是道:“师尊受劫仙逝,是为救无辜生灵,非是私心,更未偏心。”   “掌门之位他早有决断,他少派你下山,是为护你平安。”   柳恨剑看不惯他这幅言之凿凿:“没有偏心?他当年为何下山你会不清楚?他若不下山,就不会出意外!神花府灭就灭了,与我仙陵何干?”   “师兄,”沈奉君打断他,冷下声音,“你失言了。”   仙陵弟子习剑修行,恪守清规戒律,虽然看起来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但济世之怀不可改,若逢大乱,宁舍己也不会视而不见。   可匡扶天下必然招致灾祸,明哲保身才享得住长远,这也是天命教祸世之后,仙陵屡屡受劫,元气大伤的原因。   神花府虽被灭门,但满门大义,没有神花府,下一个就是仙陵,这是人人懂得的道理,可人总是容易心存侥幸,迁怒他人。   柳恨剑突然被他打断,终于恢复了理智,他敛下怨毒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待会我自去领罚。”   沈奉君再未说什么,这两师兄吵架,宫无岁也不好插嘴,只能默然旁观,柳恨剑淡淡扫了宫无岁一眼:“半月后夜照城要设宴邀各大门派相商事宜,我自会去赴宴,你们不必出面。”   宫无岁却道:“喻平安给我留了金面人的线索,就在燕孤鸿手中,我一定要去夜照城一趟。”   柳恨剑:“燕孤鸿?他从弃颅池出来后就昏迷不醒,越非臣此刻心急如焚,四处求医问药,必定让人严防死守,怎么肯让他见你?”   宫无岁没想到还发生了这种事,他就说越非臣怎么火急火燎逃回夜照城,连他和宫无岁的死活都没好好确认。   既然如此,越非臣这半个月怕是顾不上他们了,他忽然计上心来:“我有个办法,不过得劳烦湘君先报出我和阙主的死讯。”   柳恨剑似有所觉:“你想将计就计?”   “他既然想要我死,我就成全他,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阙主都死在弃颅池中,你去了夜照城,就咬死自己不知情,还要多找麻烦。”   他和沈奉君身份特殊,活着比死了更麻烦,不如先死一阵。   柳恨剑道:“我堂堂仙陵大派,若是谎报弟子死讯,日后你们重新出现在人前,岂非侮损门风?日后又该如何挽回颜面?”   宫无岁心说仙陵果然是仙陵,做什么都要求光明磊落,把弟子也教得笨笨的,脑袋都不会转弯,连柳恨剑这种心眼多的都逃不过。   他循循善诱:“哎呀,你不必明说我们死了,你只用去夜照城讨说法,让大家都以为我和阙主凶多吉少,再也回不来了,这样才能放下戒心。”   “而我和阙主趁机去找证据,等时机成熟再跳出来作证,到时候你就表现出惊讶感动的模样,等找到了罪魁祸首,仙陵洗清冤屈,大家自然会怜爱你,谁会忍心怪罪一个差点失去师弟的慈爱师兄呢?”   柳恨剑皱眉听他说完,忍不住道:“你们神花府果然都是擅长巧言令色的狡诈之徒,你兄长当年也是这般……”说到此处,他像是回想起什么不悦的往事,闭嘴不说了。   “罢了,依你所言,我先去夜照城,”柳恨剑捏了捏眉心,顿觉疲惫,又瞪二人一眼,“你们最好有办法。”   他微一阵袖,红蝶倏然翩飞,柳恨剑的身影消散在空中,宫无岁瞥到沈奉君仍在发白的脸色,赶紧过去扶住人:“你身上有伤,怎么一直站着和他说话?”   沈奉君摇摇头:“我无碍。”   天塌下来沈奉君也只会说无碍,宫无岁对这人的嘴硬深有感触,意味不明道:“是吗,那是谁被我背着走了一路的?你最好无碍。”   沈奉君想起弱水畔之事,终于有些心虚的垂下眼,一边问道:“……楚公子呢?”   宫无岁装作不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咱们俩现在还不能暴露,他把房间让给我们住了。”   沈奉君也理解,道:“多谢他。”   他们两并排坐在榻上,宫无岁听完,有些不高兴道:“你只谢他,怎么不谢我?我背了你一路,现在脚还在抖。”   沈奉君愣了愣,半晌才道:“……那也多谢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榻上站起来,矮下身去看宫无岁的双脚。   宫无岁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你干什么?”   沈奉君诚实道:“看伤,敷药。”   宫无岁恨他是个榆木脑袋,叹气道:“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给我看伤!”   沈奉君有些困惑地看向他:“那是为何?”   宫无岁把人按回榻上,盯着沈奉君坦然的神情,心中越发愧疚。   自己那样戏弄沈奉君,沈奉君还是坦诚相待,对他那么好。   他心中七上八下,但又下定决心,借着温暖的烛光,他微微凑近了些,四目相对时,他甚至能分辨沈奉君眼神中细微的困惑。   在这抹困惑之中,他慢慢倾身,贴住了沈奉君的唇瓣,印下一个略生疏又难得乖巧的吻。   察觉到沈奉君陡然停住的呼吸,他低声道:“因为我想给你道歉。”   “对不起,我亲你不是为了戏弄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对上沈奉君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喜欢才亲的。”   他说着,耳根却已经红了半边:“除了你我没亲过别人。”    第51章   说完这些话, 宫无岁脑袋也跟着眩晕起来。   他戏弄沈奉君,对方非但不生气,还给他台阶下, 愿意息事宁人。   宫无岁也可以继续装傻充愣, 可是作践他人真心罪无可恕, 宫无岁虽然认不清沈奉君的心意,也不知他何故封禁记忆,但当沈奉君以疗伤为借口为自己开脱, 心里像被一只手攥禁,几乎喘不过来。   他想,就算沈奉君封禁记忆真是因为恨他入骨他也认了。沈奉君那么好的人, 就算真恨自己,也必定是自己太过分的缘故。   他看着沈奉君怔愣的神情,又小声重复:“对不起。”   沈奉君终于回过神来, 闷闷道:“你不必道歉,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虽然每次都是宫无岁先撩拨, 但最后失控的都是自己, 情之所至, 原本就难分谁对谁错。   他说完这些话, 又迟疑道:“你刚刚说喜欢……”   宫无岁果断道:“喜欢。”   他捧住沈奉君的脸, 让他和自己对视:“虽然你现在记忆还没恢复,但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戏弄你, 也不是为了取笑你……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 喜欢和你在一起。”   沈奉君眨了眨眼。   宫无岁继续道:“我之前不敢说, 是怕你恨我不想见我,后来不敢说,是因为你不记得我, 你那么端正守礼的人,怎么听得了这些……说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心里打着小算盘,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定决心要当狗皮膏药跟着沈奉君,当朋友还能分一半流风阙,说出口了还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虽然你现在可能会觉得我是因为知道了咒印的真相才心怀愧疚,没什么诚意,但是日久见人心,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不想刨根究底,也没问沈奉君喜不喜欢自己,沈奉君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他何必一定要求个答案。   就算想知道答案也不必急于一时,至少要等他知晓所有前尘再说。   他见沈奉君还是呆呆的,心中忐忑不安:“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完他又揽上沈奉君的脖颈,低声道:“我之前对你那么坏,你原不原谅我?”   他盯着面前的人,想听他说出点什么话来,谁知沈奉君动了动唇,忽然皱着眉偏过头去。   “你……”话音未落,沈奉君惨白着一张脸,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红血,显然是怒急攻心之兆,宫无岁吓了一跳:“沈奉君!”   他手忙脚乱地去拍他的肩背:“你不原谅我就算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好了好了我是乌龟王八蛋,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他骂完自己,火急火燎地冲出房门:“楚自怜!”   沈奉君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衣带滑走,没过多久楚自怜就被带进了房间。   “稚君……你先让我穿好衣服!衣冠不整,成何体统!”楚自怜这辈子没想过成何体统这种话还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才宽衣躺下房门就被宫无岁一脚踹开,不由分说就拖着他往外走,活像个土匪。   宫无岁脑袋里就只剩下“沈奉君被我气吐血”一个念头,才不管他有没有好好穿衣服。   拉扯之中,楚自怜终于找机会把衣服穿好,他看见榻下的血迹,微一凝眉,坐到床边:“好了好了,我看看。”   沈奉君却道:“我无碍。”   宫无岁安静如鸡地守在一边,生怕楚自怜说出点什么不好的话来,谁知楚自怜先看了脉象,又看了丹田,默然片刻,笑道:“阙主是心绪大动才吐血的,现在淤血吐出,行气顺畅,阙主又身强体健,不出半月就会好。”   沈奉君客气道:“多谢。”   宫无岁“啊”了一声,难以置信:“没事了?”   “的确没事,”楚自怜笑完,又道:“虽说关心则乱……但稚君以后别再半夜闯进在下的房间,扰乱在下的仪容,让人误会你对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宫无岁皱起眉:“谁会对你有想法?”   “没有就好,没有就少来劳烦在下,”楚自怜理了理头发,突然变脸,丢下句冷冰冰的话,转身就走。   “告辞。”   房间里很快只剩他们他们两人,宫无岁挪到桌前,有些心虚地给沈奉君倒了杯茶,沈奉君接过喝完,他又把茶杯放回桌上:“天色不早了,你快睡吧。”   沈奉君道:“那你呢?”   宫无岁道:“我守着你……你睡着了我再睡。”沈奉君生了那么大的气,他可没脸再和他一起睡了。   沈奉君看着他的表情,猜到他心中所想,只道:“我没有生气。”   他只是觉得意外。   六禅寺初见,他就察觉宫无岁身上有他留下的咒印,后来朝夕相处,他也猜出共命的缘由,纵使他前尘尽忘,也记得他在等待此人的心意,可当这份心意真实摆在眼前,他仿佛置身梦境,又觉得空茫,心悸之下才吐血。   宫无岁一愣,一颗沉下的心慢慢浮起来:“真不生气?”   沈奉君“嗯”了一声。   “那你原谅我了?”   “我没有怪你,”沈奉君顿了顿,有些失落道,“只是我不记得。”   沈奉君还要再说什么,宫无岁挪过来:“不记得也没什么,你只要记得我现在喜欢你就好。”   他嘿嘿一笑,厚着脸皮爬上床:“天好冷,我们一起睡吧!”   他们在弃颅池呆了大半个月,沈奉君又受了伤,此刻二人已然筋疲力尽,才钻进被窝就有了睡意。   以前同床共枕,宫无岁都心绪微妙,此刻把话说开,他反而胆子更大了:“我能不能牵着你睡?”   沈奉君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宫无岁又拱了拱,和沈奉君平齐,等灭了烛火,他又悄悄挪近了些,等闻到那股熟悉的白梅香,他才慢慢闭上眼。   一觉睡到第二天日落时分。   要不是他肚子饿得厉害,约莫还要再睡一天一夜,甫一睁眼,就察觉后腰微紧,被人揽在怀里,牵着的手已经松开,变成了自己抓着沈奉君的衣袍,姿态说不出地亲昵。   再一抬眼,就对上沈奉君清明的目光,对方显然比他醒得早,脸色也不似昨日苍白吓人,只是不知为何也没起床。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下,宫无岁露出个笑容,光明正大把脸往沈奉君胸口埋了埋,揶揄道:“阙主,你身上好香,昨晚我闻着香味还做了美梦。”   沈奉君微微一顿:“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来神花府游学,还和我打架,你还在梦里欺负我。”   沈奉君显然已经不记得过往,只以为他在做梦,但仍实事求是:“我若和你打架,一定是你先做坏事。”   宫无岁:“……”   好个沈奉君,果然很有自知之明。   他眼珠一转,意味不明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在梦里做了什么坏事?”   沈奉君道:“什么?”   “我当着仙陵长老的面亲你,你恼羞成怒之下对我动手,说要我好看,”沈奉君果然神情微滞,宫无岁见状立马添油加醋,“谁知你竟把我捆起来,还关进流风阙,整日整夜折磨我。”   这情节实在耳熟,宫无岁信口胡诌完,也不由自主想到那本大逆不道的禁书,立马闭嘴了。   沈奉君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微有些不自在,开脱道:“我不会折磨你。”   宫无岁见他神情微妙,那点捉弄人的心思又升了起来,贴着他的耳朵暗示道:“我又没说是哪种折磨……你可以在床上折磨我。”   沈奉君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不知羞的话,胸口起伏两下,立时就有了反应:“不可。”   “不可什么?”   宫无岁自然也有所察觉,他只等着沈奉君化身虎狼扑过来,谁知后者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正直道:“……不可白日宣淫。”   宫无岁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沈奉君,你怎么这么好玩儿?”   他笑得东倒西歪,直直从沈奉君怀里滚出来,沈奉君听着他笑,面容隐带愠色,宫无岁正得妙趣,哪里容易停,谁知下一刻就被人翻身按在身下。   他吓了一跳,两只手却被沈奉君抓在胸前,动弹不得:“你不会来真的吧?这是楚自怜的房间……你先放开我。”   “不放,”沈奉君抓着他。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逗你了,”宫无岁赶紧认错,一边暗示,“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还不能做那种事。”   不说不要紧,一说沈奉君脸色反而更差,两人正焦灼着,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楚医师可在?”   二人身形一僵,对视一眼,宫无岁用嘴型道:“找楚自怜的。”   咚咚,又一阵敲门声:“楚医师可在?”   宫无岁正要说话,却见靠外一侧的窗户边贴着两道人影,怕是早早埋伏下的,他微一凝眉,静静催动灵花术,却听窗外传来楚自怜的声音:“我出门采药,不在房中,你有事?”   门外那人半信半疑:“我方才听见房间里有说话声,故而唐突。”   楚自怜的影子印在门外,他悠闲摇扇:“听没听说过金屋藏娇?我房间里有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必大惊小怪?你还没说出此行的目的,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那人踌躇片刻,压低声音:“城主请您到夜照城一趟。”   楚自怜道:“我行医自有规矩,若要治病,就自己带病人来找我。”   那人冷硬道:“请圣手体谅,随我们走一趟。”   听这意思,不同意就要硬带走,楚自怜也冷下声来:“七日前我就说过,得不到梦花入药,你们就算把我带到夜照,燕孤鸿也无力回天。”   宫无岁似有所觉地和沈奉君对视一眼,然而门外的人打定主意要将楚自怜强行带走,楚自怜惧于威势,只能退步道:“好吧,容我去进去和我的心肝们告别几句。”   那人虽不情愿,但还是道: “情势紧急,请您从速。”   “好,那你们守在这里,”楚自怜说着,一边推开了房门,宫无岁和沈奉君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粉衣人影绕过偏室屏风,来到他们面前。   眼见床上两人正难舍难分,他眉头微动,眼中燃起一点微妙的神采,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取了两本药经,又将一个香囊放在显眼处,才笑着告别。   “我要到夜照出诊,今日就不用伺候我了。”   “我走了,心肝儿们。”    第52章   二人静等着楚自怜离去, 窗外壁虎似的人影也悄无声息退去,此刻谁都没了玩闹的心思,宫无岁一骨碌翻起来, 取过楚自怜留下的香囊。   “越非臣这么急着带走楚自怜, 看来燕孤鸿的病况的确不容乐观。”   楚自怜虽然艳情风流, 但医术卓绝,就算是大人物也少不得给他几分面子,越非臣逃回夜照城时没带走楚自怜, 现在却回头来强虏,可见越非臣已经束手无策。   当然宫无岁也不希望燕孤鸿撑不住,一来他们也算有交情, 二来喻平安的遗物还在他手里,好不容易才得到金面人的线索,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他又不解:“说来也怪, 越非臣那种又心机又冷血的人, 居然那么看重燕孤鸿, 越兰亭在弱水畔失踪的时候, 他半点慌乱的反应都没有。”   而且他记得上任夜照城主一直重用燕孤鸿, 那时候越非臣还不知道在哪打酱油, 如今越凭天暴毙越非臣继位, 越非臣和燕孤鸿兄弟相称,又把人提到二把手, 个中经过实在不让人多想。   他捏着香囊沉思, 沈奉君却已将衣冠穿戴完整, 走到他身边:“夜照城为燕孤鸿求药多年,六年前掌门师兄去夜照赴宴,越非臣还特意给药堂的长老递了请帖, 求他为燕孤鸿看诊。”   沈奉君性情疏冷,不喜宴饮人情,所以这种场合一般都由柳恨剑出面,他了解不多。   “原来如此,”宫无岁听他这么说,又有了信心,手心却被人轻轻一碰。   他微微一顿,却见对方面不改色将香囊取走:“天气寒凉,先穿上外袍。”   宫无岁不疑有他,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再回来时沈奉君已坐在桌边,桌上摆着拆开的香囊,他走过去:“楚自怜留了什么?”   他伸头一看,却见香囊中有些细碎的干花和草药,还有一张揉皱的药方。   楚自怜又不傻,吃饱了撑着才特意进来和他们告别,宫无岁看了一会儿,却见药方中有一味很特殊的药:“梦花?这是燕孤鸿的药方?”   沈奉君:“嗯。”   梦花只生长在风诏神花府,难以养育照料,且花期极短,只在夜半开放,花朵落株后顷刻腐败,宫无岁从小到大也就见过两次盛开的梦花。   想和越非臣做交易,就要拿出他最想要的东西,一株梦花换他义弟性命,想必他也会动容。   宫无岁听见楚自怜在门外说梦花就有这个打算,若是从前的他,拿出一株梦花也不是难事,可如今神花府败落,有奇珍异宝也早被搜刮走了,想要一株梦花必定难上加难。   沈奉君听完却道:“未必不能得到。”   宫无岁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沈奉君道:“你可记得蝶奴?”   宫无岁当然记得,蝶奴曾因病流落,后被宫照临收留,后来成了神花府的种花女,性情幽默,种花也是一把好手:“她还活着?”   可神花府出事后,宫无岁就再难得知其他人的下落。   沈奉君点头:“她与嵇忧公子如今同住神花府,或有办法。”   这回宫无岁更意外了:“嵇忧?他也在?”   嵇忧并非风诏人,原本是出身高贵的异族贵胄,没想到居然在神花府呆了这么多年。   沈奉君道:“他二人已成婚多年,嵇忧公子一直留在神花府陪伴妻子,再不涉红尘恩怨。”   宫无岁怎么也没料到这一对还能修成正果,深觉意外,但很快又喜出望外:“那还等什么?我们即刻启程去神花府寻梦花,等燕孤鸿醒了再取喻平安的遗物!”   如今修真界都以为他们凶多吉少,他们浑水摸鱼更方便。   吃了晚食,两人同楚自怜的两个小弟子告别,连夜坐上了非攻鸟往风诏而去。   走的时候,沈奉君又买了一大堆吃食和橘子放在舱内,只是如今已快入冬,橘子被霜打过,长得丑丑的,好在味道不错。   沈奉君身体还有些虚弱,故而每日都在打坐修养,宫无岁无所事事,挽着拂尘去外面看一会儿云,又回来吃点东西,吃完就在舱中走来走去,闲不住似的。   后来他走得太频繁,连在一边修身养性的沈奉君都注意到不对:“你……”   宫无岁转头看他:“吵到你了?那我出去吧。”   沈奉君只是静坐修养,又不是练功,故而摇头:“你有心事?”   宫无岁没想到这都能被看出来,把拂尘往后腰一插,坐回沈奉君身边,实话实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十年没回神花府,有点……有点担心。”   话一开了匣,那些担忧就有了倾吐之处:“当初我走时,神花府已经是断壁残垣,一片焦土,后来我盲了眼,耳里听到的也只有神花府的噩耗,我兄长和父母的坟冢十年无人看顾,不知会成何等模样。”   他们会不会怪自己那么多年都不去看他们?   他们会不会怪自己没有抓住那个背后嫁祸的人?   转念又想,父母兄长何其疼爱自己,怎么会因为这种事责怪?他们只会担忧自己孤身存世,无人照拂。   说来说去他也只是近乡情怯,害怕面对那些过往。   他的故乡被付之一炬,从此神花府小公子身如浮萍,无家可归,如今连归家都不敢。   沈奉君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听着,等到宫无岁有些沮丧地垂下头去,他才道:“我陪你。”   宫无岁微微一怔,对上沈奉君静谧的长目。   这人惜字如金,又不会什么甜言蜜语,可短短三个字却像有某种安抚人心的能力,把宫无岁心底的燥乱抚平大半。   他弯了弯眼睛:“是啊,还有你陪我。”他有沈奉君,不是一个人回家。   他笑完,又凑过去一些:“沈奉君,你真好。”   沈奉君却不解:“好?”   宫无岁反问:“难道不好吗?你陪我风里去雨里来,忙前忙后还不求回报,还一句抱怨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   “不必回报,”沈奉君似乎不太喜欢宫无岁说“道歉”“回报”这样的字眼:“我父亲也这样对我母亲。”   沈母晕船,沈父就总是陪她步行下山,沈母不喜与人交往,就遮住容貌,不以真容示人,此举多惹非议,沈父却从来不置一词。   后来沈父也带着年幼的他陪母亲步行,久而久之连带着自己也不识水性,一上船就晕头转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宫无岁心头一跳,忍不住想:“他怎么突然拿我们和他父母相比较?还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又想:“他父亲只对他母亲一个人这样,那沈奉君是不是也……”   他莫名其妙地想着,方才那点担忧全然被冲到脑后,脑子里就只剩沈奉君那些话。   他想完,又突然道:“等到了神花府,你陪我去见父母和兄长怎么样?”   他突然想让他们见见沈奉君,无论以后的事会如何变幻,无论沈奉君会不会恢复记忆,会不会改换心意,宫无岁还是想让他们见见这个人。   他一脸期待,沈奉君也未迟疑:“好,我们一起去见。”   三日以后正午,非攻鸟在风诏上空盘旋落地,最后越变越小,收进沈奉君袖中。   甫一落地,一股异样暖意扑面而来,神花府的冬天来得晚,如今弃颅池已经寒风萧瑟难以出门,此地却仍是暖阳高照。   偶有扛着锄头的农夫路过,眼见两道俊美人影,不由好事多望几眼:“两位郎君好风姿!可是外乡来的?”   宫无岁笑着应他:“是呀,我们来寻故旧。”   那农夫盯着沈奉君看几眼,又把目光转回他身上:“郎君一袭红衣,实在夺目,差点让老汉看走了眼。 ”   宫无岁以为他看出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何出此言?”   那老汉却笑笑:“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神花府也有位红衣郎君,小时候到处捣蛋,招猫又逗狗,生了一副好相貌,他兄长很是头疼,只不过……”   他说着又回忆起什么,叹息一声:“罢了,陈年旧事……老汉无心冒犯,郎君莫怪。”   等老汉扛着锄头慢慢走远,宫无岁才如梦初醒,心情复杂:“……吓我一跳,还以为我们要被他认出来了。”   宫无岁又想起什么,一拍脑门:“你我这般穿着,实在引人注目。”   他也就算了,一身红衣,又是个死了十年的人,虽然显眼但不惹人怀疑,但沈奉君不光人长得俊,且背上双剑,眉心点红,但凡知道点仙门事的都会怀疑是阙主,他二人这样大摇大摆进神花府,恐怕不出半天就会被人认出。   “这样,我们先换身行头。”   入乡随俗,沈奉君自然也无异议,且再走一段就进城了,宫无岁小心翼翼带着人找到一家成衣铺,在里面转了半个时辰。   那成衣店的老板是个妇人,一见了沈奉君眼睛都直了,一边招呼茶水一边夸沈奉君风姿出众,说自己有个乖巧的小女儿,又问沈奉君可曾婚配。   沈奉君实话说已有心仪之人,那老板一听,果然大失所望,不再问了。宫无岁本来在尽心尽力给两人选衣裳,一听她打听沈奉君的婚事就不乐意了,笑道:“姐姐怎么只问他不问我?难道我生得不好吗,要你这样厚此薄彼?”   那老板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就知道他性子好相与,玩笑道:“哪里生得不好?放咱们神花府也挑不出第二个的好相貌!只是郎君眉眼含情,嘴又这样甜,一看就是小风流坯子,姐姐可不敢把女儿嫁给你。”   宫无岁不服气,一指沈奉君:“哦?那你怎么愿意把家里妹妹嫁给他?”   那老板见他不恼,隐有调笑那白衣郎君的意思,一时心领神会:“这位郎君可不一样,冰清玉洁又端方,一看就是长情守诺之人,姐姐我放心着呢。”   又小声揶揄道:“他这样的,怕是宁愿给娘子守活寡也不轻易移情别恋!”    第53章   那老板煞有介事, 宫无岁先是一愣,想起沈奉君中元节偷偷烧纸钱,随即也跟着大笑起来:“姐姐果真好眼力!”   唯独被当做谈资的沈奉君立在原地, 眼看这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凑在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欲言又止片刻, 转过身去,将目光移到手边的成衣上,闷闷地不说话。   那老板娘笑够了, 赶紧道:“姐姐忽然想起库房里还有两套皂衣,大方又不惹眼,身量也合适, 给两位郎君正合适。”   “有劳姐姐!”   她说完就转到铺子后头去了,宫无岁看沈奉君呆呆盯着一套衣服,笑眯眯地凑过去:“怎么, 生气了?”   沈奉君默了默:“……没有。”   宫无岁道“果真没有?没有怎么不和我说话?”   沈奉君还是盯着衣裳看。   宫无岁又道:“她在夸你呢, 没有恶意, 不会真拿你怎么样, 而且长情又不是什么不好的话, 你不用不好意思。”   见沈奉君还是不领情的样子, 他又退步道:“好吧好吧, 是我故意和她这么说的,你要怪就怪我。”   沈奉君终于把目光收回来, 不解道:“倾心他人, 自该此生不移……何故以此取笑?”   宫无岁先是一愣:“取笑?你觉得我们在侮辱你?”   见沈奉君没有辩驳, 他终于忍无可忍,爆发出另一阵笑声:“你简直是……谁会拿这种事取笑,你听不出我们是在调戏你吗?”   世界上怎么会有沈奉君这么老实的人, 连玩笑都听不出来?   他就说仙陵都是些修为高深的榆木脑袋,别人听了这些话都会羞赧害臊,沈奉君听了这些话却以为别人讥讽他长情,还一本正经说长情是应该的,不让取笑。   宫无岁笑得止不住:“谁让你总这么一本正经,何况遇上这么俊美的仙君谁都会忍不住调戏一下呀。”   他才调戏完,现在又想调戏了,他笑眯眯凑过去和沈奉君对视:“沈奉君……你笨不笨?”   沈奉君终于后知后觉自己理解错了意思,宫无岁又不依不饶,被他笑得耳根都泛起红来,半晌才低声道:“……是你孟浪。”   他不会骂人吵架,说来说去也只会说那几句,宫无岁非但不觉羞耻,反而沾沾自喜:“多谢阙主夸奖。”   沈奉君彻底没话说了,好在那老板来去如风,很快就把衣服取来,宫无岁和沈奉君也没挑三拣四,换好衣服就爽快结账,临走前老板还依依不舍留他们吃饭。   一出成衣店,宫无岁就忍不住将沈奉君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啧啧称奇。   沈奉君少穿皂色,宫无岁以前只见过一次,不过阙主毕竟是阙主,脸摆在这儿,换了衣服也掩不住风姿。   他本来还打算将沈奉君的眉心用脂粉点去,后来又觉得光点脂粉也不太保险,为免调戏之扰,又担心不方便,所以沈奉君干脆以帷帽遮面,又将双剑缠起,免去一桩烦恼。   宫无岁带他穿过街市,一边介绍熟悉的事物风景。   “这家醉梦楼我小时候经常吃的,老板娘的儿子还和我打过架,他没打过我,就哭着和他爹告状,他爹和我父亲告状,我父亲就罚我抄书。”   他父亲是琴修,每次罚他都是抄书,他母亲不爱舞文弄墨,每次罚他都是把他屁股打开花。   “等穿过了长街应该有一颗大槐树,经常有小猫爬上去不敢下来,都是我去救的。”   “可惜这个时节花已经不多了,要是春天,神花府满街百花盛开,到处都是花香。”   他丝毫不觉无趣,恨不得把小时候吃过玩过的都全分享给沈奉君,后者虽不怎么说话,但每次都认真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他心感奇妙,总觉得像离家闯荡十年的丈夫带着寡言的妻子回乡探亲,虽然多年来都挣到大钱,一事无成,但妻子相貌却惊为天人,惹人艳羡。   他这么想着,不由笑出声来,要不是时间紧急,他说不定还要带沈奉君游遍神花府,注意到他的笑声,身边的人微微侧过头:“怎么了?”   宫无岁哪里敢说出心中所想,随便搪塞道:“没什么,就是闻到甜味了。”   他随手一指,却见前面有个小摊,居然在卖龙须糖,那糖丝细白绵密,色泽极佳,一看就好吃,沈奉君脚步顿了顿,很快就到了摊前。   半刻后,他带着油纸细细包好的龙须糖走过来,宫无岁道:“你喜欢吃这个?尝都没尝就买那么多。”   沈奉君却把塞进宫无岁怀里:“给你。”   “给我的?”宫无岁动作一顿,心情复杂,“我随口一说,不是让你买……而且这些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沈奉君却道:“无妨,你既归家,买些也没什么。”他虽然不问,但也听得出宫无岁声音里的向往。   宫无岁捧着那一大包糖,只觉心中有暖流淌过:“这一路都是你付钱,就不怕我把你吃穷吗?”   沈奉君却道:“不会穷,若是不够流风阙还有。”   宫无岁却道:“可你不是把流风阙送我了吗?现在钱也是我的,你花完身上的就不能回去拿了。”   沈奉君后知后觉,却连一句辩驳责怪都没我,只道:“没有流风阙也不会穷。”   宫无岁就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人,也没再逗他:“要是穷了也没关系,我会养你。”   二人说说着话,忽听长街上锣鼓喧天,前头挨挨挤挤,宫无岁拉着沈奉君退到街边,垫脚伸头一看,居然是有人在娶亲。   那新郎和新娘都骑在马上,年纪很轻,两道飞扬恣意的红影,皆是面带笑容,后头马车上有几个垂髫小花童沿街撒花送喜糖,背后是长长的仪仗。   宫无岁带着沈奉君围观,看着新郎新娘行过,那载着花童的马车路过,还不待反应,里头的小花童将喜糖塞进宫无岁手里。   宫无岁眼睛一亮:“谢谢小宝!”   那小花童道:“哥哥不用谢!”   遇上这种喜事谁都高兴,宫无岁把喜糖递给沈奉君:“吃了喜糖来年就能心想事成,你也吃一个。”   沈奉君没拒绝,伸手去接,却听背后有人高喝道:“放炮了放炮了,大家看着点!”   宫无岁身体微微一僵,身后就响起成串的爆竹声,那噼里啪啦的红纸被炸得乱飞,炸出一片白烟,刺鼻的火|药味涌入鼻尖,他脑子却霎时一片空白。   啪嗒,没递出去的喜糖掉落在地。   沈奉君有些不解,弯腰将喜糖捡起来,却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宫无岁眼底全是惊恐,嘴唇微微发抖,全然没有方才笑着吃喜糖的轻松情态。   他很快发觉不对,上前将人扶住,却摸到一双全是细汗的手:“宫然!”   宫无岁艰难地闭上眼:“我不想看了,走吧。”   鞭炮声中,怀中的人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沈奉君带他离开,直到仪仗和围观人群都被远远抛到身后,宫无岁终于脱力似的跪倒下去。   只是他还未落地就被沈奉君抱住,他半瘫半跪在沈奉君怀里,几乎喘不过气来。   沈奉君忧心忡忡:“宫然……你怎么样?”   宫无岁狼狈地垂下头,喉头哽着,说不出话,沈奉君从没见过宫无岁这幅模样,他搂着怀里的人,却只看得见他后颈凸起的骨节,脆弱到几尽分崩离析。   只是一阵鞭炮声,为什么会吓成这样?   他手足无措地抱着人,宫无岁却慢慢抬起头,眼底染上一层化不开疲态,他撑着身体想站起来,却被沈奉君一把按住:“不要强求自己。”   宫无岁右脸正贴着沈奉君的心脏,他听着那震耳的心跳声,恍惚一瞬,张了张嘴:“那天是除夕。”   沈奉君一顿,很快就明白他说的那天指的是什么。   除夕夜,是神花府灭门之期。   “当年我们联手诛灭天命教总坛,后来诸事皆尽,和你匆匆分别后我就赶回神花府……我本来是想趁着除夕回去和兄长一起过年……”他再难说下去,沈奉君却什么都明白了。   那年神花府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到处白茫茫一片,长街上的小孩在玩耍放炮,雪人堆得老高,街上没什么摊贩,他想着院子里暖乎乎的火炉,一边加快回家的脚步。   他兴致勃勃地回家,远远却看到一片将尽的火光,他不明所以走近,烧毁大半的神花府牌匾突然闯入视野,废墟之前,他的兄长满身浴血,垂头跪在神花府的牌匾之下,早已失去了生息。   琴弦尽断,长剑已折,宫照临双膝所跪之处,还留有一封字迹圆钝的血书,是宫照临留给他的。   他跪在兄长面前,颤抖着取下那张血书,山下的长街却忽然响起一阵阵爆竹声。   啪——鞭炮和烟花彻夜响到天明,他跪在冬雪之中,好像也慢慢死在那个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宫照临嘱咐他长命百岁,可他却连第二个除夕夜都没活过。   他再也不想看见别人的团圆,因为一听见那些声音,他想到的不是万家灯火,而是神花府满门血战惨死。   他以为重活一世可以慢慢接纳真相,可当爆竹声在耳边响起,却一瞬将他拉回那个噩梦般的除夕夜。   什么醉梦楼,什么槐树龙须糖,全都像碎裂的镜花水月,再难恢复如初,神花府依旧,可属于他的神花府却再也没有了。   “你说我既归家,想买什么都可以,”他贴着沈奉君的胸膛,声音却钝钝的,没半点生气,“可是我早就没有家了……沈奉君,我该怎么办呢?”    第54章   他连站都站不稳, 只能睁着眼,空茫看着远处。   沈奉君默然片刻,忽然低下身来, 单膝跪落, 一手揽着他脱力的脊背, 与他平齐,低声道:“宫然,我陪你。”   他说不出漂亮的话, 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一切言语在惨烈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又无能。   宫无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抱着他。   宫无岁伏在沈奉君怀里, 直到身上的疲惫和无力慢慢退去, 神智逐渐回笼, 他转了转眼珠, 恢复了力气, 慢慢挺直脊背。   察觉到他的动作, 沈奉君手臂松了松, 宫无岁终于意识到他们大白天在长街拐角抱作一团,简直成何体统, 不由动了动:“我好了。”   沈奉君看他:“果真?”   “千真万确, 刚才只是被爆竹吓傻了, 缓一缓就好,”他牵着沈奉君站起来,弯腰替对方拍了拍灰扑扑的膝盖,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也不会意志消沉,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我还等着去流风阙看雪呢。”   沈奉君大费周章给他换心,他再整日浑浑噩噩未免不识抬举。   沈奉君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心中柔软,连眉眼都温和下来,唇边染上半点笑意:“嗯。”   “你笑了?”宫无岁难以置信,沈奉君大部分时候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少见此人笑意,现在一笑,却像云开雾散,魄光清辉,不可攀折的仙陵孤月落进密林山涧,照拂草木,连带着四周都晴朗起来。   他一笑,宫无岁的心就跟着荡漾。   沈奉君道:“我不能笑?”   “当然能,你笑起来更好看,要多笑!”阙主一笑,神花府的姑娘必定茶饭不思,日思夜想,送花的人要从城南排到城北。   谁知他说完这一句,沈奉君反而收敛了神色:“那我们走罢。”   昙花一现的笑容,宫无岁倍感可惜,但好歹有力气走路了,他擦干手心冷汗,紧紧握住怀里的龙须糖,走到沈奉君身边:“好,走吧。”   蝶奴和嵇忧住在郊外,位置偏僻,要找人脚程就要快些,他们穿过长街,一路往西,出了城借不到车马,他们就沿着大道走。   宫无岁一路跟着,心觉奇怪,沈奉君一点都不像个外乡人,竟像熟门熟路一般。   “你怎知道他们住哪里?”   沈奉君道:“我之前到过神花府,曾与他们夫妻二人相见。”   “怪不得,”他说完,突然又道:“你来神花府干什么?”   沈奉君却没多说,只道:“求药。”   宫无岁还待追问,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双双抬眼看去,却见一女子失足踩空,差点从牛车上栽了下来。   “她怎么闭着眼?是个瞎子吧?”   “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女道士呢,你看她手里甩个拂尘,装得跟什么似的,年纪轻轻有什么道行,出来唬人的吧!”   “一个女瞎子孤身在外坐什么车?去去去,车上已经满了,载不下了!”那车夫怕出事,一听那女子是个瞎子,就不敢载了。   那女子重新站起来,掸净布衣上的灰尘,也不见气恼,犹豫片刻又退后两步,不卑不亢道:“那好罢。”   正待转身,却听身后有人扬声道:“她哪里孤身在外,不是还有我们吗?”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两道皂衣人影行来,皆是身形高挑不俗,一人吊儿郎当地挽个拂尘,另一人用帷帽遮面,很有些神秘。   有人道:“得了,又来两个招摇撞骗的。”   宫无岁笑眯眯地和那牛车的主人商量:“这位姑娘和我们是一起的,老伯你通融下吧。”   那老伯正要一口回绝,那戴帷帽的男子忽然往前一步,在他手里放了片金叶子,声音却低:“通融。”   他张大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赶紧把金叶子收进怀里:“好好好,您三位上车上车!”   “李三儿你几个挪挪地儿,不然就别叫我载你们!”   其他几个农户见状,不敢说什么,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了位置,等宫无岁三人上了车,那大水牛就慢悠悠地拉着车往西。   “三位道长仙风道骨,定是外乡来的,大晚上出城是要去哪儿啊?天色不早,我直接送你们过去吧。”   沈奉君没拒绝,只道:“朝雾林。”   那女子也点点头。   “朝雾林不远,我送你们去!”   连上前头的车夫,马车上一共七个人,沈奉君和那女子都不多话,那几个农户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没过多久就进了村子,那车夫收了钱,答应送他们到朝雾林,其他人农户就先下了车。   无关的人下了车,宫无岁终于松了口气,他看向那女子,却见她十年未改,身上的布衣整洁,还打了补丁,臂挽拂尘,身背命榜,虽然面容年轻却满头白发,虽未睁眼却像是早知天下事,即便衣饰老旧,也难掩此人身上高风。   宫无岁迟疑片刻,还是出声道:“命相。”   那女子听见声音,微微偏过头来,却仍是闭着眼,她好似对宫无岁的复生没有半点意外,宠辱不惊,半晌才道:“我早知会有重逢日,却没想到是今天,多谢你们替我解围。”   命相叶峭眉,是道门相师,可观世法,解天意,她师从已然退隐多年的纵横天相师,受人尊敬,在修真界威望甚高,大名不亚于流风阙主,同时也是禁瞳的主人。   可惜此人常年在外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   宫无岁也觉得意外:“你要去朝雾林?”   叶峭眉将一张药方递过来:“东南水患,流民得了疫症,我去向蝶奴姑娘求花制药。”   一双修长的手上布满厚茧,必然是成日辛劳才留下的,宫无岁当年逃出客栈,孤身杀上护生寺,烈阳行路时被行人的马匹撞翻,他当时浑身是血躺在山道上,口干舌燥,有一瞬间只想就这样死在黄尘之中。   就是这双布满厚茧的手将他扶起,叹息一声后将一杯水留给他。   命相只是个看客,她解天意,却从不强改天命,杯水之情就已经算动了恻隐之心。   宫无岁心中感念她当年的那杯水,一直记到如今,他将药方认真看过,又递回去:“巧了,我们也是去求花的。”   叶峭眉笑笑,未再说什么,又转对沈奉君道:“我这些年潜心耕织,整理出一本《四时农桑论》,可为生民助益,已经打算请各大门派将此书下放传授,今日相见,还请阙主将它转交给柳掌门。”   沈奉君接过书册,果然厚厚一本,他将书本妥帖收好:“多谢。”   她亲耕亲织,亲力亲为,费尽心力,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不在动荡红尘中追名逐利,而是像隐世的农人一般苦撰农书。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牛车却很快驶入一片浓雾,几乎辨不清方向,那赶车的农人却道:“三位仙君稍安勿躁,穿过这片雾气就到了,蝶奴姑娘是个爽快人,平日里咱们村里人家没少受她的恩惠。”   他说完蝶奴,又说起嵇忧公子:“说来也是怪,她那个相公,相貌实在是惊为天人,咱们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般人物,听说他还是什么贵族,不知怎么会愿意陪她隐居在这种地方。”   沈奉君道:“旁人家事,不足为奇。”   那车夫却道:“话是这么说,但换做是我,有这么好的出身和相貌,肯定不会娶一个平平无奇又爱穿红戴绿的种花女,可惜了,蝶奴姑娘一片热心肠,但凡相貌好些……”   他一边说着,隐有惋叹之意。   宫无岁道:“心善则美,你又不是嵇忧公子,大可不必替他遗憾。”   夜雾之中,隐约可见周围茫茫一片花海,有些含苞待放,有些迎风盛开,在这初冬时节竟成一片别样异景。   穿过浓雾,那农人不再前进,将牛车赶到一边,招呼他们下车。   直到牛车再次驶离,独留浓雾中一间小屋,小屋前隐约有一道红影,走近一看,却是一个红衣女子在扛着锄头挖坑。   她发间带着两朵硕大的红色芍药,身上穿一件水红长裙,外头裹着一件黑色的鹅绒大氅,衣饰艳丽,搭配略古怪。   “这么晚还过来,我先说好,这儿可没有多余客房给你们住,”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只是一心一意锄地。   宫无岁伸头一看,发现她正把几团落花放进新挖好的坑里,锄头再一勾,泥土就结结实实把落花盖起来,他忍不住道:“姑娘怜香惜玉,夜半葬花,实在好情致。”   蝶奴一听,反驳道:“花落了就该埋进地里沤肥,等明年开得更好,我可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更没有情致。”   宫无岁:“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蝶奴仔细将花埋好,又道:“知道浅薄就好,这方圆十里的花没一朵比得上我,与其为花伤感,不如多看看我完美的容颜。”   听着这熟悉的话语,宫无岁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经年未见,蝶奴姑娘还是那么风趣。”   那蝶奴一听,果然狐疑地转过头来,在看清宫无岁的容貌后,眼睛都瞪大了:“无岁公子?”   又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已经……了吗,清明我还给你烧过纸钱,是我累出幻觉,还是我到地府了?”   宫无岁道:“当然不是幻觉,保证货真价实,天底下哪有我这么英俊的鬼?”   蝶奴将信将疑地围着他转了两圈,终于慢慢放下心来:“果然是真的。”   又看向沈奉君:“阙主也来了,你已经四年没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年也不来。”   沈奉君一顿,神情有些困惑,但没多问,只道:“有事耽搁。”   宫无岁听他二人寒暄,心道:“听她的意思,难道沈奉君以前年年都来吗?”   恰此时,一道蓝影从屋中步出:“三位远道而来,请到屋里坐吧。”   他体态修长,面貌极俊美,初见时他还和宫无岁一般大小,一晃过去多年,俊美不改分毫,还更甚从前,完全将身边的蝶奴衬地黯淡无光。   他慢慢走过来,小心翼翼搀住蝶奴:“天色太暗,明天再锄吧,饭菜都做好了,先吃饭。”   蝶奴将锄头往脚边一扔,满意夸赞:“干得不错。”   “正好你们来就一起吃吧,他手艺不错的,”她走了两步,一边扶住腰,露出微微凸起的肚子。   宫无岁看得一愣,忍不住和沈奉君对视一眼:“这是……”   嵇忧看得出他眼底的困惑,微微笑道:“她有身孕不方便,需时时照顾着。”   又道:“我炖了乌骨鸡汤,请进来吧。”    第55章   嵇忧领着几人进屋, 屋舍不大,但五脏俱全,檐下的瓦罐里种了各式花卉, 屋后围栏里的有一群母鸡在悠闲啄食, 屋内干净整洁, 金黄的鸡汤飘香,另配三四个小菜,十分丰盛, 不禁引人食指大动。   在座的都是熟人,也没那么多客套,嵇忧先安置好蝶奴, 替她盛饭置汤,又道:“几位自便。”   叶峭眉目不能视物,嵇忧将饭菜放到她手边, 前者礼貌道:“多谢。”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 刚来就遇上你们开饭,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宫无岁一整天没吃东西, 现在肚子空空。   说来也怪, 他复生的事明明令人匪夷所思, 但桌上的人却好像没多意外, 嵇忧闻言只笑笑:“无岁公子自便,若无你和阙主照拂, 我和蝶奴此刻也不能在此自由自在。”   宫无岁也就罢了, 但沈奉君以往和嵇忧是没什么交情的, 如今这夫妇话里话外与阙主熟识,过去几年沈奉君似乎每年都过来找他们,还挺让人意外。   他满腹疑问, 但在饭桌上又不好问出口,等一顿饭用完,嵇忧套上一个灰围裙就去洗碗,蝶奴揉揉肚子,主动道:“你们结伴而来,肯定不只是来找我们叙旧吃饭,有什么要紧事吗?”   叶峭眉将药方递给她,宫无岁也将梦花的事一一告知。   蝶奴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不是一起的,这药方不是难事,天心草和无衣花我种过不少,到库房去取就行,人命关天,你行走不便,到时候让嵇忧将你送出朝雾林,即刻就能启程回东南。”   叶峭眉松了口气:“多谢你。”   蝶奴却道:“这有什么可谢的,这些花草我本来就是种着玩儿的,能救人也不错。”   转又道:“只是梦花不好办。”   宫无岁一顿:“为何?”   蝶奴实话实说:“梦花难以留存,我库房里没有,而且现在也不是梦花开放的时节,你这朋友到底得了什么病,居然要以梦花入药?”   宫无岁实话实说:“其实也不算什么朋友了,我求梦花只是为了和他交易,而且蝶奴姑娘也认识的,他叫燕孤鸿。”   “就是那个文会宴你找他打架,结果打输了的燕孤鸿?”   蝶奴和嵇忧退隐日久,对修真界的大小事也不甚关注,乍一听这个名字还觉得挺陌生。   宫无岁没想到她在这时候揭自己老底,反驳道:“那次是个意外……意外!”   “哦……我懂的,意外意外,”蝶奴笑着揶揄了他几句,嘴上说意外,脸上却半点不信,感慨,“虽然他这人不讨人喜欢,但在夜照那种地方肯定不好过,血海恩怨易进难出啊。”   宫无岁道:“所以嵇忧公子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和你一起归隐,免去许多灾祸。”   蝶奴却道:“归隐不归隐无所谓,只是我是个种花女,自然沾不上什么恩怨,也不想沾上恩怨,他想和我在一起,就只能断去前尘,我不肯就他,他只能委曲求全来就我。”   说话间,嵇忧已经洗完碗出来,听见这话也不恼,只道:“娘子说的对。”   当年嵇忧公子在文会宴向神花府一个其貌不扬的种花女深情求爱的事可是惊呆了一众仙门大流,此事与慕家堡逼婚阙主一样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以为嵇忧公子被下了蛊,神志不清才做出这种事,谁知他果真为这个种花女放弃贵胄身份,从此退隐江湖。   可如今再看,文会宴诸人,唯有他夫妻二人和睦美满,平安顺遂。   若早知会有今日,宫无岁也宁可不做名满天下的稚君,只求神花府满门平安,可以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后悔也太迟。   “既然梦花那么紧要,那我今晚再想想办法,天色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蝶奴怀着身孕不能伤神,他们就算再急也要等着,只能等天亮再说。   这小屋中只有两间卧房,蝶奴和叶峭眉一间,他们三个大男人勉强挤一间,宫无岁这几日心绪凌乱,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夜半时又惊醒过来。   他下意识翻身去找沈奉君,却见左右地铺里空荡荡的,沈奉君和嵇忧都不在。   人呢?大半夜不睡觉都跑哪儿去了?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慢悠悠地出了门。   谁知他才出门,却见昏黄的烛影中,叶峭眉还在点数药材,敢情这些人半夜都不睡觉:“命相?”   叶峭眉淡淡地“嗯”了一声,给宫无岁指路:“他们出去了。”   宫无岁被看穿,下意识挠了挠头,走过去帮忙:“我只是出来喝口水。”   叶峭眉不知信没信,但也没说什么,这屋子里五个人只有蝶奴一个人在好好睡觉,其他人都各有心事,宫无岁点着点着药材,忽然低声道:“当年……多谢命相杯水之情。”   叶峭眉顿了顿:“不必谢我,我不涉红尘,但不是铁石心肠,于情,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希望你上护生寺,玉石俱焚;但于理,我知道你会不死不休,命中死局已定,阙主留不住的人,我亦无能为力。”   宫无岁下意识握紧手中的药材,犹豫半晌,还是道:“可如今我二人共命……我怕再连累他。”   他没说名字,但叶峭眉却能听懂他言外之意,默了默,道:“伸出手来。”   宫无岁一顿,察觉到她要做什么,迟疑地伸出手。   叶峭眉抓住他的手背,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他手心的纹路,不见旖旎,却十分温暖,宫无岁任她动作,不敢作声,一颗心却慢慢提起来,直到叶峭眉收回手,他才道:“……可有看出什么?”   叶峭眉也有些意外,宫无岁复生,按理说多少会有些改变,但她给这人解过两次天命,都是一如既往,不改分毫。   她衣袖微动,身后的命榜就缓缓浮空展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旋转腾飞,最后凝成一行金光闪闪的大字,宫无岁定睛一看,却是——天不授我我收天。   与他十五岁那年的批语分毫不改。   “你死劫已过,但夜照城是凶险之地,千万小心。”   宫无岁不太担心自己,只是担心沈奉君:“那他呢?”   叶峭眉道:“他多年堪不破,又自愿受劫,此去或许有转机。”   她解天意,却不能把话说得太明显,总是让人云里雾里,胡思乱想,宫无岁不听还好,听完果然忐忑不安,更睡不着了。   二人整理完草药,叶峭眉就回房去照料蝶奴,宫无岁脑袋里乱糟糟的,只能在灯影下发呆,等再回神时候,人已经到了屋外,远处有两道谈话的身影,宫无岁本来打算出声,却不知想到什么,蹑手蹑脚,做贼似地贴过去。   靠地近了,就听到这两人在说什么。   沈奉君道:“当年我和他……不相熟吗?”   嵇忧道:“无岁公子倒是喜欢和你说笑,可惜阙主不苟言笑,后来又闹出慕家逼婚一事,无岁公子怕你不高兴,就不自讨没趣来逗你了。”   沈奉君听完,果然沉默下来。   宫无岁耳朵动了动,心道:“他们这是在聊什么?怎么又扯上我了?”   嵇忧公子又道:“我记得有一夜无岁公子喝醉了酒,半天都找不到人,芳首心急如焚,最后还是你把他找回来的,只是你二人双双落水,无岁公子神志不清,还差点当众轻薄你,你当时脸色很不好,没过几日就和湘君启程回仙陵了。”   “是么,”沈奉君听着他讲过往之事,极力想回忆起什么,最后却只道,“……我记不清了。”   宫无岁更是一头雾水:沈奉君记不清也就算了,他怎么也记不清这一段?   他什么时候醉过酒?什么时候醉后当众轻薄过沈奉君?   他明明是清醒的时候就轻薄了!   他正困惑嵇忧怎么信口胡来,污蔑自己的清白人品,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道光。   醉酒……醉酒……他想起来了,当年文会宴他确实大醉过一回,醒来后就躺在自己房里,他还以为是宫照临给他带回来的,彼时浑身酸软,脑袋也晕乎乎的,宫照临进来看他,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懂一句:“阙主和湘君已经回仙陵去了。”   他当时还气愤了好几日,怪沈奉君不告而别,沈奉君嘴上答应当他的好朋友,背地里连告别都不愿意。   所以当时把他带回来的人是沈奉君?   怎么可能呢?   他心中难以置信,又想再听听嵇忧接下来会说什么,于是继续猫在花丛里。   嵇忧听沈奉君说记不清,多少也猜出他这两年没再来神花府的原因,心中复杂,只能道:“我所知的就是这些……其实你和无岁公子朝夕相处,过去发生过什么,你大可以亲自问他。”   沈奉君却摇摇头:“他不喜欢提过去的事,会难过。”   每次论及过往,宫无岁提得最多的就是“英年早逝”,“短命鬼”,嘴上轻巧,但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沈奉君听了也生气。   宫无岁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才不问,心中一暖,紧接着又跟着难过起来……沈奉君连这种事都小心翼翼。   嵇忧却不赞同:“可两人相爱,重要的就是坦诚相待,你们谁都不说,又怎么解得开心结?”   听者有心,宫无岁猫在花丛里,听见这句话也愣住了。   嵇忧又道:“你若说不出口,我可以替你去。”   沈奉君却拒绝了:“不必,是我先纠缠不休,真心好,假意也无妨……我只要他平安。”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宫无岁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甘愿承受,他受点委屈没关系,宫无岁一个人开心就好。   宫无岁听得心气上涌,立马从花丛中跳出来:“沈奉君!”   “你再说一遍试试?”    第56章   甫一出声, 前头两人都吓一跳。   “无岁公子?”他一副气势汹汹不饶人的架势,嵇忧最先回过神来,不免心虚:“你怎么在这里……”   宫无岁不想迁怒旁人, 两只眼睛盯住沈奉君:“我来找他。”   嵇忧后知后觉, 讪笑一声:“那你们先聊。”   无关的人离开, 宫无岁终于找到发作的理由,沈奉君立在原地,半点意识不到自己说粗话, 仍是一副不知悔改,理直气壮的模样。   宫无岁强忍怒意:“你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叫假意也无妨,我平安就好?”   沈奉君:“……你听见了?”   宫无岁道:“我不能听见吗?我还奇怪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偷偷说, 原来是背着我说一些气死人的话!”   “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偷偷离开,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说平安就好?”宫无岁皱着眉头发问。   沈奉君默了默, 不说话了。   沉默就是答案, 不说话就是答案。   “哈, ”宫无岁冷笑一声, 从未那么恨这人是个榆木脑袋, 他气这人对旁人百般纵容, 却对自己委曲求全, 更多的是气自己把本不该承受的苦楚带给他。   叶峭眉说:他多年堪不破,又自愿受劫。   纵然宫无岁三番五次说只喜欢他一人, 他却依旧不肯逾矩, 流风阙主本该是何等快意潇洒的存在, 他名满天下,受世人景仰,如今却困守在宫无岁这个麻烦身边。   脑子里划过乱七八糟的念头, 最后化作一口沉沉吐出的浊气,他慢慢走到沈奉君身边,一双眼睛死死摄住面前的人:“沈奉君,我既然决定在你身边,就永远不会逃,也不会舍下你。”   沈奉君微微一顿,宫无岁就凑得更近:“我要是逃走,你应该把我抓起来关在流风阙中,而不是只要我平安就好。”   人都有私心,再高洁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逃走,至少宫无岁不能。   沈奉君似有所觉:“抓起来?”   “嗯,抓起来,绑起来,关起来……你想怎样都可以,我不怪你,也不会生气,如果我不听话,你还可以打我一顿,反正我力气没你大,打不过你。”   他循循善诱,沈奉君几乎被诱得失去理智,但很快又道:“不打你。”   他舍不得。   宫无岁看他这幅呆样,立马换了个话术:“那你知不知道,如果我跑了你不来追我,我也会很难过……难道你舍得看我难过?”   沈奉君终于有所动容:“……舍不得。”   “你再想想,我要是一个人在外漂泊,无依无靠,是不是很可怜?”   沈奉君又“嗯”了一声。   “那就对了!所以你以后千万不能轻易把我放走,好不好?”   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沈奉君果然受不了,点头同意下来:“好。”   见他十分上道,宫无岁的心慢慢落回肚子里:“我说了那么多,那你呢?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与其半夜不睡觉和嵇忧出来说话,不如直接问他这个当事人比较好。   “有,”沈奉君道,“嵇忧公子说当年文会宴你生气醉酒,为什么?”   这回愣住的人换成了宫无岁。   为什么?   从来没人问过他为什么,只有宫照临看破不说破,他也从来不肯承认是因为沈奉君的婚事。   迎着沈奉君困惑的目光,他抿了抿唇:“这个问题……我能不能明天再告诉你?”   沈奉君显然有些失望,还有些不解,但还是道:“好罢。”   。   第二天天一亮,蝶奴就高兴地和众人分享取得梦花的方法。   “催熟?”嵇忧咽下一口豆浆,闻言不明所以。   “梦花可以把美梦当做养分,你们把美梦交给它,它当然就能提前开花,以前我在神花府,就见过药园的长老用这种方法培植梦花。”蝶奴对此很有经验,“这也是不得已的方法,不然等你们拿到梦花,燕孤鸿坟头草都三尺厚了。”   宫无岁昨晚就猜到蝶奴会用这种方法,故而没什么异议:“嗯,就这样吧。”   “那就请无岁公子入梦,阙主陪你一起,如果在梦中状态不对,也好及时阻止。”   “命相会为你们护法,我和嵇忧会在梦花盛开时替你们摘下收好,”她搬来一盆欲开不开的梦花,碧绿枝干,鲜红花苞,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看却见植株上翻着淡淡的灵光。   时间不等人,宫无岁和沈奉君一左一右躺在榻上,双手交握,嵇忧公子微一拂袖,二人闻见一股暖香,眼皮也越来越重,最后毫无知觉地入梦。   白光自脑中闪过,宫无岁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眼前却见一道朱红的大门,大门上挂着一副漆金的匾额,上写着“神花府”三个大字。   他微微一怔,下一刻却被抓住手臂:“我的小公子啊,你又跑去哪里野了?半天都找不见人,照临公子找你老半天了!”   宫无岁定睛一看,见此人头戴一顶明黄绒帽,颇有些滑稽,是守门的家仆,叫阿连,以前他躲懒不练剑,偷偷跑出去,气得夫子亲自守在大门口准备拿他,夜里就是阿连给他开门。   可无论夫子还是阿连,都早已不在人世。   乍见故人,宫无岁心中百感交集,但很快又收拾好情绪,他还未说话,嘴巴却自己动起来:“兄长找我何事?”   阿连道:“两日后开宴,不少门派的弟子已经抵达神花府,照临公子说来者是客,他一个人照应不过来,让你也去。”   一听不是被夫子教训,宫无岁立马松了口气:“原来是叫我会客,那简单!我现在就去!”   他拍拍胸脯,脚下生风地进了神花府大门。   宫无岁的意识缩在这具身体里,在尝试好几次想控制梦中的身体都不得后,他终于放弃,一时怔忡。   原来他梦到的是文会宴。   这时候宫无岁也才十五岁,天真意气,神花府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大好,纵然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有意识到这段光阴有多么弥足珍贵,可如今回看,十五岁已然是他再回不去的美梦。   他像一个看客,静静看着已经发生过的事重演。   阳春三月,神花府百花盛开,院中落樱和桃花争艳,一片云霞似的粉,花墙上爬满了明黄的九里光,花架上是花团锦簇的大牡丹,每穿过一道回廊,都有不一样的动人春色。   宫无岁火急火燎地穿过回廊,终于在尽头的水榭处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人着一身淡蓝衣袍,发顶带冠,发后却缀着一条儒巾,素净但不寡淡,眉眼带笑,给人一派如沐春风的儒雅温柔。   神花府最年轻的家主宫渺,字照临,这一年他刚刚及冠,却已早早独当一面,独自操持神花府五年。   洁白梨花随风悠悠落下,正好落进水中,点缀着满池红莲。   一人道:“如今正是三月,何以莲花和梨花会一同盛开,真是奇也怪哉!”   宫照临微笑道:“莲藕是冬日种下的,为迎佳客赴宴之喜,府中种花人故而小心照料,终于盼得莲花盛开。”   那人道:“原来如此……芳首如此操持,实在是有心了。”   “是我要谢各位赏光前来,”宫照临命家仆将客人带去安置,一转头就看见呆站在一旁的宫无岁,未出声笑意已先至,也未责怪他贪玩:“无岁来了,那就陪哥哥到前厅接待客人罢。”   二人一路往前厅走,宫无岁道:“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咱们神花府真的住得下吗?”   宫照临却道:“夜照城主越凭天喜得贵子,抽不开身,就不赴宴了,他只派了一位刀者过来送礼,想来应该会空出许多房间。”   此话正合宫无岁的意:“不来也好,反正他们夜照城总拿鼻孔看人,上次兄长去夜照城还被他甩脸色,我巴不得他别来。”   宫照临却不恼:“我年纪轻,他们难免将我看轻,情理之中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什么:“除了夜照城,天武台和仙陵也送来了重礼,说来也奇怪,神花府和天武台向来交情不深,这回慕家不仅送了重礼,连慕啸家主都亲自前来,他还带了上官夫人,慕章公子和慕姿姑娘。”   宫无岁也不明所以:“慕啸不是一向目中无人吗?怎么这回倾巢出动?”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他们那么殷勤,不会是看中兄长品貌风姿出众,想和我们神花府结亲吧?”   宫照临微微一顿,无奈道:“你又拿兄长取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实话实说嘛。”   宫无岁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时神游天外,宫照临却打断他:“这回仙陵也来了人,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一提到仙陵,宫无岁脑子里就无端浮现出一张冰清玉洁的脸,去年沈奉君被人暗算重伤,奄奄一息,他拼死拼活把人背上山,膝盖和脚都磨破了,不知道对方现在好些没有。   他心有疑问,嘴上却道:“谁?难不成是孟掌门?”   宫照临假装没看见他眼中一晃而过的情绪,道:“孟掌门年事已高,又事务缠身,他推说不好意思和我们这些小辈凑热闹,所以就派了他的得意弟子前来。”   得意弟子?那不就是沈奉君?   宫无岁眼神一亮,却听宫照临道:“他的大弟子柳恨剑,世人美称湘君,今年是第一次来神花府。”   那个嫉妒沈奉君的刻薄鬼?宫无岁一听名字就失去了兴趣,油然而生出一股连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失落。   “哦对了,他的二弟子沈奉君也要来,你很喜欢的那个,年纪轻轻就继任阙主,果真前途无量,”宫照临慢悠悠地补充,一边感慨。   宫无岁先是生出一阵喜悦,最后又硬生生地强压下去:“他那么一本正经的,谁会喜欢他?”   宫照临却道:“你不是爱逗他吗?我以为你挺喜欢他的。”   宫无岁一噎,正要反驳,却被宫照临推着往前走。   “说曹操曹操到……走吧,去见见他们。”    第57章   宫无岁被宫照临推到门口, 门外忽然传来几道人声,是阿连在殷勤迎客,宫无岁抬眼看过去, 就见白花花一片人影立在门外, 个个身体挺拔, 仙气飘飘。   他一眼就见到沈奉君那张一本正经的俊脸,一年不见,他甚至又长高了些, 就算在一众仙男里也显得格外风姿出众。   柳恨剑穿了身紫衣,眉头微微蹙着,和阿连说完话后又转头对沈奉君说了句什么, 宫无岁不用猜都知道他又在说刻薄话,沈奉君面不改色地听完,点点头, 抬眼时却正好对上宫无岁直勾勾的眼神。   他微微一怔, 下一刻宫无岁却咧嘴朝他笑起来。   “仙陵诸位贵客登临, 有失远迎。”宫照临先开口说话。   柳恨剑一见人来, 顿时收敛了神情, 一派飘然仙风, 他将请帖交到阿连手上, 和宫照临说话:“神花府盛情,师尊抽不开身, 派我们赴宴, 我是掌门大弟子柳恨剑, 这位是我师弟,叨扰家主。”   宫照临笑道:“仙陵人杰地灵,个个才貌双全, 哪里算叨扰,下榻之处已准备妥当,让在下和小弟为各位引路吧。”   宫照临和仙陵年轻一辈弟子都不相熟,两边人只能先寒暄客套几句,要看宫照临和柳恨剑在前头说话,宫无岁心痒难耐想和沈奉君打招呼,但只能一路礼貌微笑,等到了住处,他终于寻到机会和这位“好朋友”说悄悄话:“你来了?兄长说你甚少出席宴饮集会,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一年未见,他还如此热络亲近,沈奉君那冰雪似的神情慢慢融化下来:“原先不打算来。”   孟知还一开始顾念他不喜与人交往,只打算让柳恨剑带人过来。   “来了就好!”宫无岁喜出望外,“走,我带你去房间!”   他特意给沈奉君安排了人少清净的大房子,从卧房打开窗就是莲池水榭,很有些漂亮,最重要的是宫无岁穿过水榭就能直接翻窗来找沈奉君玩。   “这是我让兄长特意给你留的房间……虽然不比你的流风阙清净,但我们神花府的美景也是数一数二的。”   沈奉君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这样就好。”   安置好包袱,宫无岁又道:“你今天赶路也累了,等明天太阳落山我就带你上街去逛,神花府的姐姐们最喜欢长得俊的,你去了她们肯定喜欢,还会夸我眼光好会交朋友!”   他说完又笑眯眯地用手肘碰了碰沈奉君的胳膊,揶揄道:“我们神花府的姑娘也很漂亮的……我带你去长长见识,要是碰上喜欢的,我还能给你搭桥牵线。”   沈奉君却道:“神花府宴客,你也要招待客人,不必费这种心。”   “没事,”宫无岁大方地摆摆手,吊儿郎当地倚在桌边,“这种事都交给我兄长在操持,我不给他添乱就算好了。”   两人一起走出房间,宫照临已经和柳恨剑在前厅说话,一见宫无岁笑眯眯的模样,柳恨剑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宫照临也道:“小弟散漫,又爱玩笑,这些天可以让他带你们游玩。”   柳恨剑却道:“不必劳烦。”   宫照临也不勉强,只是如沐春风地笑笑,又说了两句,很快又起身接待其他门派的客人。   房间里很快只剩宫无岁和沈、柳二人,柳恨剑那副仙气飘然的模样很快就消失不见,只看着沈奉君:“你不是自诩清高,宴会想推就推想拒就拒吗,怎么这回肯来了?”   算上今天,宫无岁就和柳恨剑见过两面,可每一回见面,这人都在明里暗里刻薄沈奉君,一个做师兄的还这么小气。   宫无岁道:“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你也要管?”   柳恨剑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也对,你可是沈奉君的救命恩人,他来见你也是情理之中。”   宫无岁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最好的朋友,他来见好朋友再正常不过。”   柳恨剑似乎觉得这三个字有趣:“好朋友?他还有好朋友?”   宫无岁理直气壮:“不然呢?你没有好朋友吗?你不会真的没有好朋友吧?”   虽然湘君有美名,修为也不俗,但他人缘确实不怎么样,这话虽然不痛不痒,但柳恨剑听完还是冷笑起来。   他不仅讨厌沈奉君,他还了解沈奉君,什么样的好朋友会让他这位清高的师弟主动和师尊请命要到神花府赴宴?   别人看不出来,他不会看不出来,只盯着沈奉君,意味不明道:“……你们最好是好朋友。”   他特意加重了“好朋友”三个字,仿佛抓住什么把柄,有恃无恐,阴阳怪气。   沈奉君神色不变,也不见局促,下一刻却被宫无岁护到身后:“喂,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总是为老不尊欺负师弟?能不能有点掌门大弟子的气度,沈奉君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   柳恨剑在听见“为老不尊”四个字时眉头已经皱起来,听见“欺负师弟”更是整张脸都黑了下去,不可置信:“我欺负谁?他?”   宫无岁理直气壮:“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又在装什么无辜?”   柳恨剑这回彻底气笑了,他强忍着没骂出声,最后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有病。”   讨厌的人走了,宫无岁登时通体舒畅,转头对沈奉君道:“走吧,带你去看我的住处。”   沈奉君没拒绝,陪着他走了好一段,还是解释道:“……我与师兄同修数年,他只是嘴硬心软。”   谁知宫无岁非但不相信,反而感叹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品性高洁,他都那么对你……沈奉君,你真是太善良了。”   沈奉君:“……”   他不再试图说服宫无岁,两人去无岁公子那个种满红莲的小院里逛了一圈,又看了他桌上堆积如山的罚抄大作,又约好第二天太阳落山一起上街玩儿。   第二天天一亮,宫无岁就穿过水榭去找沈奉君,谁知才出门就被阿连拦下,继续陪宫照临去见客。   明日就要开宴,就算是宫无岁这种无所事事的闲人也抽不开身,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宫无岁兴高采烈地冲进仙陵弟子的别院,正准备和沈奉君一起出门,阿连又急急忙忙找来了。   彼时柳恨剑正在院中翻着白眼品茶,宫无岁见到阿连也一阵莫名:“怎么了?”   阿连忙道:“天武台的人到了,府外出了点事……小的怕出事,提前来通知无岁公子一声。”   宫无岁皱起眉:“慕家?他们到就到了,兄长亲自去接还有什么事?”   “好像是慕章公子要打杀一个乞丐,照临公子为乞丐求情,慕啸家主说他是小辈目中无人……哎呀总之您快去看看吧。”   宫无岁一听果然黑下脸来:“岂有此理!敢在我神花府杀人,他天武台好大的口气!走!”   宫无岁和沈、柳二人到大门口时,那个乞丐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头上带着一顶暖和的鹅绒圆帽,显然曾经被人精心照顾过,他身上的衣饰微脏,但还不到乞丐的地步,一个青衣的少年搀扶着他,替他拭去额上的血迹,宫照临挡在他二人身前,微凝着眉:“慕啸家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慕啸未开口,他身边一个青年却抢先开了口,青年面容和慕啸七分相似,腰间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刀,神色倨傲,十分目中无人,应该就是慕啸的长子慕章,他道:“我们刚到神花府,这乞丐就拉扯我的衣物想偷东西,偷东西不成还恼羞成怒对我动手,怎么,芳首贵为神花府之主,难道还要偏袒这种下贱无耻之徒吗?”   那乞丐却捂着血流不止的父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啊啊……没偷……啊啊……我没打……”   他虽已是二十出头的相貌身形,但神智好像与孩童无异,只会迫切地为自己辩白:“啊啊……没偷……”   慕章听完,却道:“你没偷?难不成还是我平白无故打你一顿?”   他不依不饶:“这种下贱乞丐,就爱装傻充愣博同情,就算我不杀他,也要断他手脚给他个教训!”   乞丐惊恐起来:“啊啊……不要……断手……”   宫照临心平气和道:“他神智有恙,先前或许只是为了和慕章公子说话,并非偷盗,就算对公子有所冲撞,也请看在在下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吧,几位远来是客,神花府已经为你们安排了住处,何必为这些小事大动干戈。”   那青衣少年也将乞丐衣兜里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取出来,钱袋上还绣着“平安”二字,他弱声道:“他身上还有银两钱财,应该不至于偷盗,兄长是否有所误会……”   “慕慈心!”青衣少年话未说完,就被恶狠狠打断,“我们未发话,哪有你开口的份?”   那叫慕慈心的少年脸色一白,有些困窘,半晌还是道:“……请兄长放他一马吧。”   慕章在前头疾言厉色,慕啸就任由儿子作威作福,他的妻子上官夫人冷眼旁观着,偶尔和身边的妙龄女子说话。   那女子和慕章差不多大小,相貌也相似,颇有姿色,腰间也佩一把刀,察觉到有人靠近,一双美目将宫无岁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很快就失去兴趣,等目光落在沈奉君身上时,反而顿了顿。   此人应该就是慕章的同胞妹妹慕姿,慕家无论男女老少皆修刀道,杀气大,戾气重,很有些目中无人。   她见了沈奉君,居然仔细打量了几眼,才侧头和上官夫人说了句什么,宫无岁眼看着母女二人的小动作,没一会儿上官夫人就转过身来,甚至无视了领头的仙陵大弟子柳恨剑:“嗯?原来是阙主到了。”   她一开口,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散去不少,人群的注意点就集中到沈奉君身上,后者未说什么,反而是宫无岁笑眯眯开口了:“天武台在修真界威名赫赫,受人尊崇,何必为这种小事大动干戈?”   慕章却道:“你知道天武台威名赫赫就好,向来仙门大会都是武决,偏偏你们神花府别出心裁要搞什么文斗第一,武决点到为止,还美其名曰是不想伤亡,实力不济就别怪别人看不起,还纵容不干不净的乞丐偷盗,你们蛇鼠一窝,简直可笑。”   青天白日又是众目睽睽,宫无岁不好直接打死慕章,又怕让宫照临难收场,只道:“慕章公子如此武艺确实不应该埋没,不妨等武决时再大展身手,宫无岁敬候。”   “罢了,既然阙主和湘君也在,那我们就饶他一次,”上官夫人看了一眼地上的乞丐,露出个和善的笑来。   沈奉君和柳恨剑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却被如此恭维,慕啸和慕章不知想到什么,最后冷哼一声,对乞丐道:“别让我见到你第二次。”   阿连赶忙引着慕家父子去安置,上官夫人却带着女儿走过来,主动和他们搭话:“我儿毛躁气盛些,心却不坏,看几位的模样,是要出门吗?”   沈奉君未答话,宫无岁冷眼瞧着她演戏,最后开口解围的却是柳恨剑:“是我师弟和稚君相约出门。”   上官夫人喜道:“那正好,小女慕姿初来乍到,很想看看神花府的风情,也请二位带她一起去转转,我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话意投机,最合得来。”   宫无岁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带第三个,但莫名之下反而不知怎么答话,只道:“如果你想……”   他话音未落,沈奉君却道:“不投机。”    第58章   沈奉君干脆果断地拒绝完, 周围几人都愣了一会儿。   上官夫人脸色一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赔笑:“又没有相处过, 怎么就知道不投机了……”   沈奉君道:“今日有约, 不便相陪。”   慕姿大概是头一次被人这样下面子, 愤愤地看了母亲一眼,上官夫人只好改口,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既然阙主有事要忙, 那就改日再一起游玩,我们舟车劳顿,也该回去休息一下。”   母女二人转身就走, 宫无岁心中更觉古怪,心道:这慕家一向理直气壮,连我们神花府都入不了眼, 可对沈奉君态度却近乎谄媚, 当真奇也怪哉。   待慕家的人走远, 宫无岁总算松了口气, 抱着手没好气道:“还好你拒绝她了, 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就拒绝女孩子……他们也真是, 既然不想来就别来, 来了又惹是生非,何必费这种周章, 不知道还以为他们这次来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宫无岁说者无意, 柳恨剑却听者有心, 他眼神落在沈奉君身上,又下意识去看慕家母女离去的方向,脑袋里一个怪异的猜想凝聚成型, 最后变成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沉。   沈奉君才继任阙主,这些人就闻弦歌而知雅意,认定他会继任掌门,上赶着巴结讨好。   但他把这话压在心里,只是默默抓紧了手中的欺雪剑,冷视不语。   宫照临和那个姓慕的少年已经把乞丐扶起来,宫无岁和沈奉君凑过去:“他没事吧?”   宫照临略通些医术,将人上下看过,才道:“都是皮外伤,但头上的破口要包扎。”   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乞丐指了指钱袋上的绣字:“平安……啊啊叫喻平安……啊啊姐姐不见了。”   “那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派人去寻,”宫照临继续追问。   谁知喻平安却懵然摇头:“啊啊……姐姐……就是姐姐……啊啊不知道。”   看这情形大概问不出什么,宫照临只能道:“那我先让你替你治伤。”   喻平安却道:“啊啊饿……啊啊想要吃的……啊啊被打。”   原来如此,他身上带着那么多钱却不知道怎么换食物,可见他家中亲人替他操碎了心,宫照临听完更是心中不忍,吩咐弟子将喻平安带回去安置,再送吃食给他。   喻平安立马高兴起来:“啊啊……谢谢大哥哥。”   他年纪看着比宫照临还大,却还是叫大哥哥,众人一时失笑,宫照临也不恼,道:“不必谢我。”   喻平安刚要走,却忘了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慕慈心,只听“啪”一声怪响,地上滚落了一片珠子,喻平安一呆,摊开掌心,将一个紫檀佛珠递给慕慈心:“啊啊……断了。”   慕慈心也不生气,只接过来:“丝线松了,我再重新串好就行,你先去包扎吧。”   喻平安被弟子带走,几人终于松了口气,一边弯腰捡回滚落的佛珠,宫照临向来待人周全,对慕慈心道:“多谢慈心公子,若不是你及时拦下,今日免不了一条人命。”   慕慈心却道:“是我父兄不饶人……多亏照临家主大度。”   他一身青衣,十分简素,又挽着佛珠,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佛寺香火气,也未佩刀,而且善良有礼,一点都不像慕啸的儿子。   而且他似乎在慕家很不受待见,但别人的家事也不好过问,宫照临又带人将慕慈心安置下来,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   柳恨剑这时候忽然冷不防开口:“刚才那个喻平安身份古怪,现在天命教的暗杀势力猖獗,家主还是小心为上,别什么人都往回带。”   虽然他说话不中听,但道理没错,也是好意,宫照临叹气道:“我只是看他可怜,又无甚修为,任他流落在外也确实不妥。”   宫照临心善是尽人皆知的事,三个月前他还收留了一位受伤的异族公子,名叫嵇忧,现在都还住在神花府中,据说这次文会宴也会出席。   “素闻仙陵门风清正,济世为怀,没想到连这些事湘君都替我留心,实在多谢。”   宫照临这人总是噙着浅笑,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他说话也真诚,但柳恨剑听来却总觉得怪怪的:“仙陵和神花府交好我才随口一说,我可没那么好心。”   他看够了热闹,转身就走,宫照临对沈奉君笑笑:“你这位师兄真是位嘴硬心软的人。”   沈奉君深以为然,宫照临转头道:“你带阙主上街去吧,这里有哥哥主持。”   宫无岁有些心疼宫照临操劳,但他昨天答应过沈奉君,食言也不好,于是道:“那好吧,等我晚上回来帮你。”   他们出门晚,宫无岁带着沈奉君逛了两个时辰,买了一大堆东西才回到神花府,他又趁夜绕回宫照临的住处。   夜灯亮如白昼,宫照临仍然埋首在案前,一笔一笔确认明日开宴的大小事宜,他手边还有已经冷透的浓茶,整个人带着倦意,双眼却带着温润坚定的神采。   五年前他们兄弟二人的父母亡故,十五岁的宫照临带着十岁的宫无岁一起处理完父母的丧仪,匆匆成为了神花府的主事人,人人都以为两个少年人不能成事,就等着神花府败落那天,谁知一晃五年过去,神花府屹立不倒,还蒸蒸日上。   然后风光背后少不了殚精竭虑,兄长虽然不说,但其中辛苦宫无岁都看在眼里,他推开门来到书桌前,宫照临停下笔墨:“这么晚还过来,你和阙主都玩好了?”   “那是自然,我才将他送回去,立马就来顶兄长的差事,”宫无岁接过笔墨,把人撵开,自顾自看起来,“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宫照临没拒绝,也没走,只是苦恼地捏着一卷宾客名单,颇有为难之处。   宫无岁道:“怎么了?”   “我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宫照临指了指宾客名单上慕家堡慕家四口,实话实说:“天武台与神花府一向没有交情,但他们举家前来,又说明对此行颇为重视……我怕他们在打别的主意。”   宫无岁却道:“我看那个慕啸修为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真要有事打起来,在神花府的地盘,还怕他们不成?”   宫照临却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是怕他们动别的脑筋。”   宫无岁不解地“啊”了一声,还有心情玩笑:“什么脑筋?难道他们真要和兄长结亲?不会吧。他们不是最看不起我们吗?”   宫照临一时失笑:“若他们有意和我结亲,我还能应对,不必那么苦恼,可惜人家看不上你这个凡俗平庸的兄长,有更好的人选。”   “什么意思?”宫无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想到白天那慕家小姐要跟他们一起游玩,上官夫人那古怪的言行。登时回过味来,“你说沈奉君?”   他深觉不妥:“可沈奉君不是才十五岁么?他和我一般大小,哪里能成亲?”   宫照临这几年游走各大门派,自然看得更通透:“仙陵是仙门翘楚,根基深厚,孟掌门年事已高,沈奉君父母早早离世,且他又是仙陵立派以来最年轻的阙主,不出意外也会是最年轻的掌门,谁嫁给他谁就能得到仙陵的助力。”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宗旧事:“其实当年母亲也有意和仙陵结亲,两家长辈还开玩笑说如果你是女儿,以后就嫁到仙陵去。”   宫无岁完全没听过这事:“那我怎么不知道?”   宫照临笑笑:“因为那时候你还未出生,但兄长已经五岁了。”   他只记得沈奉君的父母也是两个很好的人,话都不多,但看得出很恩爱,宫无岁出生后母亲还惋惜家里没个女儿嫁去仙陵享福,后来此事就不了了之。   宫无岁对过往的旧事不太了解,听兄长提起反而觉得很奇妙,他突发奇想道:“那要是沈奉君是个女孩,他也可以嫁给我。”   他话一说完就发觉有歧义,赶紧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长得那么俊俏,变成女孩肯定也很漂亮……谁不想找一个漂亮的道侣?而且他跟了我肯定一辈子享福,不亏。”   宫照临听他沾沾自喜地自夸自卖,不由莞尔:“行了,这话你敢说我都不敢信。”   “不信就不信呗,”宫无岁耸耸肩,继续在名册上勾勾画画,脑袋里却忍不住幻想沈奉君变成女孩嫁到神花府的场景,冰清玉洁的貌美仙子肯定不好哄,但宫无岁嘴甜,肯定能给他哄得开开心心。   他一边想一边乐不可支,毛笔下意识沈奉君的名字上绕圈,像是真要把人圈住一般,乐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一顿,猝不及防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想什么?怎么会想着这种事出神,还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他是不是也累坏了?   宫照临也被他自己打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怎么了?”   宫无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搓了搓指尖,半边脸颊却烧着一股莫名的热意:“我打蚊子呢,怎么三月还没过就有蚊子了,真奇怪……”   两人在书房待到四更才把事情做完,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宫无岁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等终于有了些许睡意,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他干脆不睡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换了件好看的衣裳,飞一般穿过水榭,敲响了沈奉君的窗户。   咚咚,咚咚。   没过多久,窗户被人慢慢推开,今日开宴,沈奉君也换了件衣裳,虽然也是白的,但明显更漂亮,乍一见宫无岁,他也有些意外:“怎么了……进来说话。”   宫无岁眼下还带着一点乌青,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趴在沈奉君窗边,有些急切。   “沈奉君,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第59章   一大早就扒在人家窗前问这种问题, 简直古怪,沈奉君默了默,却没正面回答, 只道:“……那你有吗?”   宫无岁不满道:“是我先问你, 你怎么反过来问我?你先说!”   沈奉君不上当:“……你先说。”   好个沈奉君, 还学会拿捏人了,宫无岁咬了咬牙,他先就他先:“我还没有呢, 不过应该也快了……轮到你了,你快说。”   沈奉君却皱起眉,什么叫应该?   宫无岁等这人回答, 谁知沈奉君却一而再再而三耍赖,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不能问?”宫无岁理直气壮,又笑眯眯的, “而且你要是没有, 我还能帮你介绍介绍, 神花府的姑娘长得可美了!”   谁知沈奉君听完却不见高兴, 闷声道:“……不必了。”   他理了理衣袖, 将双剑负在身后, 宫无岁眼皮一跳, 似有所觉地眯起眼:“喂,看你这个反应……你该不会早就有心上人了吧?”   他声音拉得老长, 沈奉君听完也未隐瞒, 只淡淡“嗯”了一声。   还真有?他以为沈奉君这种闷葫芦以后要孤家寡人一辈子, 谁知竟开窍得这么早?   宫无岁追根究底,几乎要顺着窗户爬进来:“是谁家的姑娘?我认不认识?芳龄几何?长得美吗?”   沈奉君却不再回答了,宫无岁心痒难耐, 一路纠缠着沈奉君非要问个究竟,谁知沈奉君嘴像铁打的,怎么也撬不开。   一直到会场宫无岁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眼见开宴在即,他只能暂时和沈奉君分别,坐回宫照临身边。   宫照临年轻,除却天武台的慕啸颇有威望,其余来得都是些有身份小辈,故而宴席随意些。夜照城主忙着给儿子办百日宴,只派了个传信的燕孤鸿,仙陵来了湘君和阙主,其余的就是风诏其余十二府和一些小门派。   宴会上也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譬如一位玉面蓝衣的嵇忧公子,一位头戴大红芍药的种花女蝶奴,还有前几日在神花府外救下的喻平安,不说话只坐在角落埋头吃菜,众人注意到宫照临下首还空了一个位置,地位与慕啸不分上下,纷纷猜测起此人是何方神圣。   宫无岁最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觥筹交错却全无情意可言,偏偏他还要为了面子笑眯眯和人敬酒,慕啸还倚老卖老,总是阴阳怪气他们兄弟二人,当真烦人,再一想到他们这回大动干戈来神花府是为了沈奉君,就更烦人了。   席间,慕啸喝多了酒,盯上了坐在对面的嵇忧:“这位公子好眼生,不知是师承何处?”   嵇忧性格和顺,纵然听出他语意不善,却还是道:“在下嵇忧,流亡至此,得芳首收留。”   慕啸又道:“我看你十指上缠灵线,可是西巫一族?”   嵇忧道:“前辈慧眼。”   慕啸又道:“我十年前进深山,曾偶遇一队迷路的西巫人,为了向我们求助,他们主动献舞,日夜不歇,奴颜媚骨,极尽谄媚。”   慕章听罢,突发奇想:“听说西巫一族天生相貌阴柔,且擅歌舞,但不能识文断字,粗鄙不堪……芳首既请你赴宴,何不请嵇忧公子为我们献舞一曲?”   宫照临一顿,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今日诸位佳客齐聚,哪有让客人表演的道理?慕章公子别说笑了。”   慕章却道:“修真界群英宴向来以武决为主,芳首既然以‘文会’为名,就该自己先做表率,这也不行那么不行,文不成武不就,只会惹人耻笑。”   宫无岁一拍桌子:“慕章,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宫照临按住他的手:“我是琴修,又是东家,献艺也无妨,但嵇忧公子远来是客,实在不合规矩。”   头戴大红芍药的蝶奴也忽然出声:“慕公子若想看,大可以回天武台请人为你跳,慕家威名赫赫,还怕找不到人给你跳吗?”   这一开宴就是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再傻的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慕家人如此得寸进尺,不过势强欺负势弱,从心里看不起神花府,才借着羞辱嵇忧来羞辱宫照临,有心眼的人都知道不能吭声,只琢磨这一池静水下流动的暗潮。   慕章见是个女人顶嘴,待看清时却冷笑起来:“我还以为是谁,一个低贱的种花女也配坐在这种位置?倒胃口!”   蝶奴却道:“我只是身份低贱,不像某些人,骨子里下贱!”   慕章瞪起眼:“你说什么?”   眼看着刚开宴就要乱成一锅粥,天武台来势汹汹,一直坐在慕章身后的慕慈心终于站了起来,上前劝道:“兄长,还是不要为难这位嵇忧公……”   他话音未落,却听“啪”一声脆响,连着整个宴会都齐齐一静,慕慈心被这手劲极大的一耳光打得直直偏过头去,连嘴角都溢出星点血渍,慕章阴沉着半张脸,语意不善:“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有没有说过,没我的允许不准说话?”   慕慈心紧紧握着手里的佛珠,片刻低下头去,慢慢回到座位:“……是。”   宫无岁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慕慈心再怎么说也是慕啸的亲生儿子,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欺负另一个儿子?   这都是什么事?   眼看着事态越来越乱,好好的宴会被这一家子搅得乌烟瘴气,宫无岁一拍剑鞘,寒光泠泠的无遗剑应声出鞘,谁知还未动手,就被嵇忧按住:“稚君冷静。”   他起身掸了掸衣袖,不卑不亢道:“我们西巫一族的歌舞是为苍生祈雨赐福,非是献媚之作,趁着今日的时节,在下愿为神花府祈舞。”   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羞辱相貌阴柔,又逼他跳舞,正常人都该怒不可遏,谁料嵇忧却是豁达通透,全然不觉被中伤。   他层叠的广袖如同垂坠的花瓣,立在原地时候满身贵胄之气,却又带着独属于异族的神秘:“今日一舞,也望它替我求得心爱之人。”   他笑了笑,目光微微落到远处头戴大红芍药的人身上,却不见那人有任何动容,无奈一笑:“请芳首替我奏乐罢。”   纵然前因后果不让人舒心,但宫无岁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那么绝妙的舞姿,仿佛天幕之中垂下的透明丝线,一端绑缚着祈舞者的四肢,另一端被云雾后的天神操控着,轻盈庄重,又带着无与伦比的美感。   宫照临一张古琴更是出神入化,犹如天籁,那种温和如清风明月般的琴音陪伴了宫无岁的多年,声一入耳,再难忘怀。   一舞毕,阳春三月的天幕忽然炸开一记响雷,紧接着是淅淅沥沥的春雨。   百花被春雨滋养,新翻的土地也慢慢苏醒,春雨中带着一股草木的新香,将这场战火慢慢浇透,嵇忧垂袖立在雨中,也十分欣慰:“天神降下甘露,神花府来年必定安泰,恭喜芳首。”   他慢慢坐回座位,神花府的弟子施术将雨水隔开,谁都没想到嵇忧没说谎,这舞真能祈雨,一时诧异,唯独慕章不依不饶:“他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就只配一辈子跳舞祈雨,被人踩在脚下。”   啪嗒,一双筷子无意中滚落在地,宫无岁眼尖,早早看出柳恨剑黑透的脸色,忍不住火上浇油:“哦?那依慕章公子所言,什么样的人才配把人踩在脚下而不必祈舞献媚?”   宫照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慕章嗤笑一声:“自然是孔武正直有血气的人,纵使武决不能夺魁,也不会用歌舞文墨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与其绞尽脑汁讨好别人,不如学学阙主,年少有为又淡泊名利……有些人追名逐利一辈子都赶不上。”   他暗讽神花府无能,却不知这字字句句也戳中了另一人的痛处,又一声“啪”,柳恨剑面前的长桌生生碎成好几块,茶盏和吃食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   柳恨剑按着欺雪剑的手背青筋鼓起,但仙陵大弟子的教养让他忍耐下来,他意味不明地冷视慕章一眼,喉咙里又发出了独属于柳恨剑的,阴阳怪气的冷笑声:“哈,慕公子简直是能说会道……你这么恭维沈奉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了他,想入赘我们仙陵。”   慕章一呆:“你说什么——”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座上的宫照临,拂袖而去:“恕不奉陪。”   场面越来越混乱了,宫无岁喜闻乐见。   宫照临太阳穴突突狂跳,苦恼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无奈道:“各位自便,我先失陪片刻。”   这顿饭叫一个精彩绝伦叹为观止,还没吃就已经看得饱足,慕章后知后觉得罪了人,柳恨剑走后他反而消停不少,宫无岁拄着半边脸,百无聊赖地往嘴里扔葡萄,耳听一片窃窃私语,大家各怀鬼胎,唯有燕孤鸿、喻平安、还有沈奉君三人在目不斜视地吃东西。   上官夫人见柳恨剑离席,沈奉君落了单,眼珠一转,推了推慕姿,让他来给沈奉君敬酒。   宫无岁皱了皱眉,心说这家人简直没完没了,可那慕姿人如其名,相貌美艳,确实颇有姿色,烈女怕缠郎,反之亦然,沈奉君要是抵挡不住美色,真喜欢上怎么办?   喜欢上别人还好,喜欢上慕家人可一点都不好,眼看着慕姿已经端着酒起身,宫无岁摘下个碧莹莹的葡萄,轻轻一扔。   葡萄撞上沈奉君的肩膀,又落到桌上,沈奉君一抬头,见宫无岁斜坐着吃葡萄,一双眼睛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往天上瞟。   宫无岁本来还以为沈奉君不会发现,谁知仰头吃着葡萄,一道影子却投了下来,他眯了眯眼:“沈奉君?你怎么过来了?”   沈奉君把那个葡萄拿出来,不明所以:“不是你叫我来的?”   宫无岁一噎:“我没有,我只是请你吃个葡萄。”   “好罢,”沈奉君没和他争辩,却也未走,只是在他身旁落座。   宫无岁一顿:“你做什么?”   沈奉君却道:“慕姑娘要来敬酒,你替我……挡一挡。”   “原来你听见了啊……”宫无岁心中一喜,差点没压住笑容,嘴上却道,“这可是个苦差事,我帮了你,你怎么报答我?”   沈奉君默了默:“……随你。”   “好,那先欠着!”宫无岁得了承诺,迅速咽下嘴里的葡萄,正色道,“拔你的剑。”   沈奉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他一拔剑,宴席上的人纷纷把窥探目光投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宫无岁伸出一只手,先碰了碰沈奉君眉心一点红,又十分孟浪地搔了搔他的下巴:“沈大美人……你皮肤真白。”   满座寂然。   沈奉君耳根刹时染上一层薄红,低声道:“……宫无岁!”   宫无岁拔腿就跑。    第60章   宫照临刚把愤怒离席的柳恨剑劝回宴会, 正温声让仆人重新换桌子布菜,却注意到客人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目光逡巡片刻,终于道:“阙主和无岁去哪儿了?”   贴身的家仆连忙凑过来和他悄悄话, 把宫无岁当众调戏沈奉君, 后者勃然大怒拔剑追去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 十分担忧:“公子还是去看看吧……要是真有什么意外,二公子不一定打得过阙主。”   宫照临吸了口气,显然是头疼已极, 半晌才道:“……随他们去。”   宫无岁对沈奉君有救命之恩,抛开这一层,宫无岁也未必打不过, 他实在没力气再管这些琐事。   他都不管,众人自然也不说什么,只等着看宫无岁会被打成什么样, 谁知这二人一去, 就再也没回来。   神花府外。   宫无岁一路埋头狂奔, 半点不敢停下:“沈奉君!你别追我了……我跑不动了!”   沈奉君却道:“你先站住。”   “不!除非你答应不打我!”宫无岁扬声耍无赖。   沈奉君就不说话了, 只埋头追他。   两人一路追到神花府外, 眼见沈奉君离自己不近不远, 宫无岁眼珠一转, 闪身藏到屋后。   他屏住呼吸贴墙站好,眼看着沈奉君的影子自头顶掠过, 他松了口气, 再一转头, 却见面前一条凶恶的黑犬,几乎半人高,正龇牙咧嘴地盯着自己。   宫无岁安慰它:“嘘嘘嘘, 好狗狗,你别出声,待会我给你买鸡腿……”   那黑犬警觉后退几步,尾巴垂在后头,仰头开始“汪汪汪”大叫起来!   宫无岁:“!”   他身形一动,黑犬就猛扑过来,宫无岁被堵在墙角,又不敢伤它,一时束手束脚,谁知下一刻就被人抓着肩膀提上了房顶。   那凶恶的黑犬在底下狂吠,宫无岁一回头,就看见沈奉君一张冷冰冰的脸,松了口气,瘫在房顶上,一边给沈奉君比划:“吓死我了!就差那么一点它就咬到我的腿了!就那么一点!”   沈奉君耳根还带着恼羞成怒的红,闻言又想到方才在宴席上的场景,忍不住道:“你活该。”   宫无岁不乐意了:“是你叫我帮你,如今非但不领情,还追着我打,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沈奉君却道:“那你也不该那般……”   宫无岁打断他:“这可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不然此刻你还在里面受苦呢。”   他可不想一直待在那种无聊的地方:“而且旁人都只以为是我在调戏你,觉得我浪荡轻浮,对你的名声又没什么影响,我这么舍己为人,你居然还要打我。”   他拉长声音:“沈奉君,你怎么能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背对沈奉君,不肯理人的模样,余光却偷偷瞥向背后的人影,沈奉君顿了顿,最后叹了口气,将尘阳剑还回鞘中,慢慢在他身边坐下。   这就是不打他的意思了,宫无岁心中一喜,暗暗自得,却还是不转身。   那黑犬只闻得见人味却不见人影,急得在屋下团团转,委屈叫唤两声,趴着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奉君终于主动开口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宴会。”   宫无岁耳朵一动。   沈奉君出身高贵,但父母早亡,名门大派的时有盛会,他小小年纪就学会挺直腰背坐在桌前,偶尔回应一两句,但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   “我也不喜欢,”宫无岁翻了个身,和沈奉君并排坐在人家的屋顶,“不过兄长辛苦,我还是得装装样子。”   好在神花府规矩没仙陵那么严,他逃席多次也没什么事。   他在怀里掏了掏,没掏到吃的,只掏出一把瓜子,沈奉君不吃,他就自顾自嗑起瓜子,偶尔还砸一个在狗头上给它吃。   他们心照不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沈奉君也十分默契地没提回去的事,直到天黑尽时,宫无岁看了看时辰,拍了拍衣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四肢齐全的回到神花府,连守门的阿连都是一脸难以置信。   沈奉君回了住处,宫无岁又绕回宫照临的书房,谁知在路上却被人迎面狠狠一撞。   宫无岁捂着鼻梁,只觉得自己鼻梁都断了:“谁啊?走路不长眼睛!”   他一出声,撞他的人也停下脚步:“抱歉。”   “是你?”宫无岁认出他是夜照城派来送礼的,好像叫什么燕孤鸿,在宴会上都没说过话,只低着头吃东西,对他颇有好感:“喂,你匆匆忙忙干什么去?”   谁知燕孤鸿却不领情:“与你无关。”   宫无岁一噎,心说此人真没礼貌:“无关就无关。”   嘴上这么说,背地里却留了个心眼,文会宴鱼龙混杂,燕孤鸿大半夜出门不知道要干什么,他掉了个头,悄悄跟在这人身后,很快就跟到了白日设宴的会场。   燕孤鸿在找东西,他先绕着自己坐过的桌子转了几圈,又慢慢扩大范围,宫无岁看得好奇,干脆从黑暗中现身,蹲在一边:“你在找什么?说出来咱们一起找呗。”   燕孤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也没把他赶走。   约莫过了一刻,燕孤鸿终于在花丛中找到一个巴掌大的骨埙,约莫是宾客仆人来来往往,把无意中掉落的物件踢进花丛,他掸了掸上头的尘土,又仔细查看,确认没有损坏,才松了口气。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它丢了你这么着急,心上人送的?”   这位神花府的小公子又在耳边聒噪,燕孤鸿很有些头疼,但还是冷淡道:“与你无关。”   说完折头就走。   这人性情十分孤僻,宫无岁这几日观察过,燕孤鸿似乎与随行的夜照弟子并不交好,与其他门派的人也没什么交集,总是佩着刀独来独往,像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沈奉君只是喜欢清静,又寡言少语,才显得难以接近,实际上并不孤僻,可这位燕大刀者却是连人都不想见。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又绕进了宫照临的书房。   首宴一开,接下来就是正经比试,虽然这次大会要以为会友,但修真门派还是以武为尊,宫照临只是不想你死我活,徒增伤亡。   宫照临琐事缠身,又是东道主,不适合下场,宫无岁就自告奋勇代表神花府出战,武决是以抽签的方式选定对手,第一天淘汰一半对手,其余人晋级,第二天再一半,直到决出最终的胜利者和排名名次。   随着时间推进,一些势弱的门派和散修渐渐被淘汰,越往后留下的对手越强劲。   第六天时,场上已然只剩下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单拎一个出来都是日后修真界的栋梁之才,宫无岁还盼着和沈奉君打一架一较高下,谁知一抽就抽到了慕章。   柳恨剑抽到了燕孤鸿,沈奉君抽到了慕姿。   今日一战事关前三甲的入选人,故而围观者甚众,柳恨剑先对燕孤鸿,燕孤鸿刀法诡谲难测,很难应付,柳恨剑好几次都吃了亏,但最后还是险胜三分。   他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但燕孤鸿却没什么表情,就算落败也只是淡淡拱手:“恭喜。”   说完就下了台。   柳恨剑心中颇为自得,连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他收剑转身下来,却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走过来,将篮子里的手绢高高举起递给他:“……擦擦。”   柳恨剑一顿,心说宫照临真会邀买人心,专门让这样的小孩来献殷勤,不管胜者败者都能得点安慰:“多谢。”   他结过手绢,正想递个桃子给人解渴,谁知小童却道:“不谢!妈妈说女孩子最讨厌出汗,姐姐也要把自己擦干净,这样才香喷喷的!”   她说得善良又真诚,柳恨剑拿桃子的手一偏,生生将桌角掰了下来:“……”   宫照临见事态不妙,赶紧凑过来,他递了个桃子过去,温声道:“那边的燕哥哥还没有手绢,小雪可不能厚此薄彼哦。”   “小雪明白!”小雪立马重重点头,提着篮子走远了。   宫照临松了口气,把掉落的桌角捡起来,赔笑:“小雪才四岁,分不清人……这几日回暖天气热,我先带湘君去更衣吧。”   柳恨剑总不能和一个小孩置气,他黑着脸瞪宫照临一眼,冷声拒绝:“不、必。”   宫照临却跟了上来:“反正我也无事,一路陪湘君说说话也好。”   柳恨剑黑着脸离开了演武场,约莫两刻,又和宫照临一起回来了,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他脸上那点不愉也淡去不少。   柳恨剑坐在断了一角的桌边饮茶,而此刻台上对决的是宫无岁和慕章。   传闻神花府二公子颇有天资,但却少有战绩,众人都想看看这位十四岁就带着重伤的阙主独上仙陵的稚君修为如何,故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台上。   宫无岁看不惯慕章也不是一天两天,今天总算能出口恶气,他登了台却未拔剑,只是吊儿郎当地抱着手,似乎没把这场决斗当一回事,慕章自然看不惯他目中无人:“还不拔剑?”   宫无岁没好气:“我想拔就拔,你管得着吗?”   慕章冷笑一声:“好,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卸下寒光凛凛的大刀,刀一落地,竟切豆腐似地将大理石地面切出一道细痕,刀面印着他坚毅的面庞。   若说容貌,慕章慕姿两对兄妹也着实不差,若说修为,他们天赋卓绝,又肯吃苦,且敢如此倨傲,必然是有修为傍身,在年轻一辈中也是佼佼者。   可惜宫无岁最不怕天赋卓绝的人,他活这么大,除了沈奉君还能让他另眼相待,其余的天赋在他眼里也只是小巧。   眼见慕章的长刀裹挟着风雷扑面而来,他现在原地不闪不避,轻轻一打响指,神花府内百花似乎得到命令,五颜六色的曼妙花影一一现形,一只芍药花妖落在慕章身前,它目光落在慕章的长刀上,微一抬手,就化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长刀,霎时挡住了他的去路。   台上台下登时一片哗然!   灵花术起源于风诏神花府,虽然威力惊人,但历来有记载的施术者中,最厉害的也只能同时驱使五只花妖。   可宫无岁抬手就召出了上百只!   这又是何等的少年天才!   宫无岁没管台下那些惊诧艳羡的目光,宫照临为神花府立恩,他就得帮神花府立威,不拿出点实力来,别人真当神花府人人可欺。   慕章是上上人选。   还未动手宫无岁就已经先声夺人,他微一招手,两只婀娜的花妖笑着下了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们捧走了柳恨剑桌上的葡萄和桃子,送到了宫无岁手边。   柳恨剑:“……”   这些人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讨厌?   宫无岁假装没看到柳恨剑怨毒的目光,摘了个葡萄扔进嘴里,又十分闲情逸致兴致地抽出无遗剑开始削桃子,看戏似地。   “慕公子,请吧。”    第61章   慕啸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被宫无岁这样挑衅, 心中不愉,但也未能说什么,只冷哼一声。   收到父亲的示意, 慕章再不犹疑, 长刀对着面前的花妖直直斩下, 双刀碰撞时,振出刺耳的声响,慕章毫不留情, 冷脸出刀,却慢慢察觉那芍药花妖竟在学他的招式,不过两刻, 他的刀法就被学走大半。   他一时心急,却被一条藤蔓缠住双腿,重心不稳就往下栽倒, 一抬头, 只见宫无岁还靠在演武场边缘的大鼓上, 身边好几道婀娜倩影正殷勤地给他喂葡萄, 好不悠闲自在, 而慕章却被一只芍药花妖缠住, 不上不下, 颇为狼狈。   又过了两刻,慕章额头已经渗出冷汗, 隐现颓势, 宫无岁全程连一片衣角都没脏, 此刻明眼人都知道以一对多毫无胜算,慕章败局已定。   正僵持间,台下忽有人道:“无岁公子驱使花妖对战, 以多对一,是否有失公允?”   宫无岁淡淡瞥一眼台下,见出声的是天武台弟子,却没什么表示:“哦?我一没请帮手二没作弊,驱使花妖也是我神花府秘术,威力全凭修为深浅,哪里有失公允?”   那人又道:“话虽如此,但你让花妖纠缠慕章公子,自己却不出手,即便胜出夺魁,又怎能服众啊?”   宫无岁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道:“那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以后遇上天命教的魔孽,若是他们驱使傀尸与你对战,你也要劝他们光明正大决斗,否则就算他们侥幸杀了人,也必不能服众。”   “你——”那人被他几句就怼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登时涨红,宫无岁的手段是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要说作弊也不至于,只是灵花术难破,不管谁对上他,都难有取胜的机会,一时间,台下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   宫无岁吃完了葡萄,慢慢站直了:“不过你说的也有点道理,若我就这么赢了他,别人只会觉得是灵花术威力惊人,慕公子生不逢时,纵然惨败也让人惋惜。”   他微一抬手,身边婀娜多姿的花妖顷刻得令,瞬间隐入风中,只留一只芍药花妖在身侧,轻拍剑鞘,无遗剑应声出鞘,他一袭红衣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唇边带着不羁的笑意:“但其实就算不用灵花术,他也会败得很惨。”   宫无岁还在火上浇油:“慕章公子方才和我的花友对战时久,消耗甚巨,公平起见,我让你一只手。”   他伸出左手,又慢慢负在身后。   “如果不够,我再让你两只眼睛。”   那芍药花妖将小雪竹篮里的手绢取出来,蒙住宫无岁的眼睛,又在后脑勺打了个蝴蝶结。   宫无岁偏了偏头,面向慕章的方向,上扬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慕章公子,动手吧。”   慕啸一拍桌:“竖子狂妄——”   慕章更是心气翻涌,振刀而上:“你找死——”   锵——刀剑相接!   如此狂妄自大的一战,让神花府的二公子一战成名。   当着慕家堡家主的面,目中无人的天武台慕章公子,被全程负手蒙眼的宫无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如丧家之犬一般,脸色铁青着被踹下了台,从此威风扫地。   慕啸本来还等着看儿子的凛凛威风,谁知却被狠狠打了几个耳光!   他一时失态,拍桌而起,正要拔刀,却被宫照临笑眯眯地按住手臂:“家主冷静,这是年轻人的比试,你我不宜下场。”   “若家主有意切磋,在下愿意相陪,”他今年也不过及冠,这几日接人待物温和从容,一副人人可欺的姿态,如今却不见胆怯,俨然一副护短长辈的模样。   慕家堡这几日在神花府作威作福,宫照临一直以礼相待,众宾客都以为他们不敢得罪天武台,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   可再一细想,若没什么胆魄和智计,宫照临十五岁撑起神花府,偌大的门派又怎么可能不退反进?他必然是隐藏锋芒,在一众门派掌权者中游刃有余。   如今宫无岁才十五岁,就能号百花为用,这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假以时日,神花府不知会壮大到什么地步?   慕啸越深想,脸色就越差,上官夫人脸色也不好,但显然比他冷静许多,只道:“还有最后一组比试……别耽搁了大事。”   最后一组是沈奉君对慕姿。   他们处心积虑,不惜放低姿态来神花府赴宴,不就是为了最后能成事。   慕啸吸了口气,再不言语,只冷哼一声,坐回原位。   宫照临笑了笑:“茶凉了,来人给慕啸家主换盏新的。”   宫照临走后,慕章终于拖着半条脱臼的手臂来到他面前:“父亲……”   慕啸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废物!”   慕章有些屈辱地垂下头去,在父亲身边落座,慕啸喝了口茶,终于平复了心情,只定定望着负剑上台的沈奉君:“现在只能看你妹妹了……此事若成,慕家堡再非今日。”   慕章却道:“可为何一定是他?儿和妹妹再过几年必然能独当一面,修为也不差,天武台总会慢慢好起来,何必低声下气与仙陵结亲?难道我们天武台就真的逊色于人吗?”   “混账!”慕啸低骂道,“若你们有沈奉君和宫无岁一半天资,我和你母亲也不必苦心筹谋,天武台出了那么大的事……慕家绝不能败落在你我手里,阙主是最好的人选。”   慕章道:“可父亲真的忍心让妹妹受委屈吗?”   慕啸顿了顿,半晌才道:“事已至此,就算不忍,也只能狠心。”   慕家父子慢慢静默下来,宫无岁远远见这二人未发作,还挺意外,但很快就被台上的比试吸引,将这二人抛之脑后。   沈奉君的修为又进益了,宫无岁只随意一瞟,就看出慕姿绝不是他的对手,尘阳剑是他生父渡云阙主的佩剑,是他惯用之剑,而初魄剑却藏在鞘中,一出鞘必得取命才肯罢休。   双剑齐出,不死不休,而如今慕姿连单剑都敌不过,又何谈胜算?   好在慕姿也有自知之明,也不想着取胜,这一战比之柳恨剑和宫无岁要迅速许多,不过两刻慕姿就败下阵来。   “得罪,”沈奉君毫无疑问取胜,却没什么反应,正要下台,却见上官夫人从座位上起身,欣喜万分。   “恭喜阙主。”   儿女双双落败,她还能笑意盈盈说出恭喜的话,可见上官夫人比之两父子要有体面很多,宫无岁一边想着,又听上官夫人笑着吩咐女儿:“傻孩子,拿出来呀。”   他一顿,抬眼去看,却见慕姿从腰间取下一个香囊,香囊中有一枚同心佩,她捏着同心佩踌躇许久,才递给沈奉君:“请阙主收下。”   这回台上台下都看不明白了,沈奉君未收玉佩,只微微皱起眉:“这是何故?”   慕姿道:“我从小起过誓,要嫁给第一个将我打败的男人。”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宫无岁也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当面求亲吗?   有人道:“这慕姿小姐容貌出众,修为也不俗,还有这样说到做到的气魄……其实配阙主也算郎得上才女貌!”   有人反驳道:“可她今年的都十七了,比阙主还大两岁,如何能结亲?”   “天武台不愧是屠刀武夫,连这样不知廉耻的事都做得出来……我说他们怎么纡尊降贵来神花府赴会,原来早就打算好了!”   “阙主就算娶亲,仙陵还有那么多慈心貌美的仙子,未必看得上慕家的女儿吧?”   窃窃私语中,沈奉君面不改色:“多谢你的美意,但我并无成亲的打算。”   慕姿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姿态:“可我已认定了你。”   沈奉君道:“婚姻非儿戏,慕姑娘三思。”   他显然不领情,见如此,上官夫人和慕啸也站了起来,前者道:“天武台和仙陵虽无姻亲,但慈心的生母曾与宋夫人有年少同修之谊,幼时宋夫人到天武台做客,就曾与小女定下姻亲。”   沈奉君生母姓宋。   宫无岁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看向宫照临:“真有这事?慕慈心的母亲和宋夫人是同修?”   宫照临对此事也不甚了解,只道:“我只听说宋夫人在世时确实常去天武台探望师妹,可惜后来她为渡云阙主报仇而惨死,她的师妹没过多久也病重而亡。”   宫无岁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层,可就算宋夫人与师妹同门情深,又和慕家有什么关系?怎么能证明沈奉君和慕姿有婚约?   再退一万步,幼年时父母开个玩笑哪能作数,真要算起来,他和沈奉君也还有娃娃亲呢,怎么他没让沈奉君负责?   简直扯淡!   “上官夫人既说慕姿姑娘与我师弟有婚约,此事要如何证明?”柳恨剑不咸不淡地出声,竟然和宫无岁想一块儿去了。   上官夫人却早有准备,唤了一声:“慈心。”   人群中的慕慈心慢慢现出身形,他看了上官夫人一眼,恭敬道:“夫人。”   上官夫人耐心道:“你当时就在场是不是?”   慕慈心默了默:“儿年幼时,宋夫人确实常来探望母亲,至于指婚一事……”   他语带踌躇,像是不愿说,然而一对上慕啸和上官夫人的目光,他还是道:“此事……确有此事。”   这就算证据了。一无信物二无凭证,算什么证据?   柳恨剑又阴阳怪气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说完这四个字,就再未说什么,只留沈奉君自己决断。   沈奉君道:“若确有此事,母亲自会同我言明。”   上官夫人却道:“他们仙逝时你才五岁……又如何能记事?”   慕啸也道:“她的刀败在你手下,就算没有婚约,她这辈子也非你不可!”   慕姿又将同心佩往前一递:“请阙主……”   “这慕家真是恬不知耻,与仙陵攀亲带故就算了,还要逼人家娶自己的女儿……人家凭什么娶她?”   “也就是孟掌门身体不适故而未曾赴宴……他们才敢这样逼迫人家!”   宫照临身为东家,虽然头疼,但也不能坐视不理,可这事也不好理,他只能上前当和事佬:“婚姻大事,几位不妨私下再商量……”   他其实只是为慕姿的名节着想,纵然慕啸和上官夫人已然打定主意要将女儿拱手送人,但此事若不成,她在修真界如何立足?   “不必了,”沈奉君打断他们,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台下的宫无岁身上,随后斩钉截铁道:   “我已倾心他人,此生不改,也不另娶。”    第62章   沈奉君冷淡寡言, 但鲜少疾言厉色,他将佩剑回鞘,言语掷地有声:“请家主和慕姑娘收回成命。”   见他不为所动, 慕家的人也有些挂不住, 上官夫人扯出个苦笑, 做最后的挣扎:“可我儿早早立誓,要嫁与她首败之人,这要如何是好……”   沈奉君微一皱眉, 指尖灵力发出,只听一声脆响,那刻着沈奉君名字的玉牌从武决榜高悬之处坠落, 碎成一地。   “那我认败退出。”   说罢转身就走,沈奉君就这样气得负剑离开了会场,只留满场静默。   “阙主动了好大的气啊……他毁了玉牌, 不就是连接下来的比试都不参加了。”   “修真界也不乏比武招亲求婿的事, 虽然事发突然, 可若慕家放下身段要把女儿嫁给我,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气什么?”   “这你不就知道了吧!仙陵弟子把名声看得最重, 慕家逼婚嫁女, 这跟当众调戏他有什么区别?而且他都说他有心上人,又怎么会接受慕家的婚事?”   “真的假的?怕不是说出来搪塞人的吧?阙主冷冰冰的, 一看就不像会喜欢人的类型, 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他会喜欢谁……”   好好一场比试闹成这样, 宫照临太阳穴已经突突跳了,宫无岁耳听着宾客窃窃私语,一时也跟着出神。   是啊, 像沈奉君这样的,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自己随便调戏一下他都气得要死,跟和尚似的,宫无岁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人成婚以后和道侣你侬我侬甜言蜜语的画面,只稍稍一想就觉得渗人。   沈奉君一走,慕家下不来台,会场顷刻乱成一团,宫照临百忙之中还给弟弟递了个眼神,宫无岁立马会意,转身就追到了沈奉君的住处,却见门扉紧闭,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他眼珠一转,绕到窗外,果然见小窗虚掩着,他想也不想就翻身钻了进去,谁知刚站稳就对上了沈奉君怔愣的双眼。   宫无岁抱着手嘿嘿一笑,宽慰他:“我还以为你气得直接离开神花府了……还好找过来了。”   沈奉君见了他,紧皱的双眉微微舒展一些,宫无岁见他一副冤大头的模样:“别生气了,不喜欢就不娶呗……他们明摆着欺负人,你一怒之下退出决斗,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   “要是有个貌美的姑娘倾心于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   他说完,沈奉君却突然抬眼盯着他,带着一种怪异的打量:“若换做是你……你会答应?”   “当然不答应啊,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就算找道侣也要找个喜欢的,最好是长得美又性格安静的……何况人家慕姑娘看不上我,我肯定遇不到这种事,”宫无岁振振有词。   沈奉君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道:“……你要娶她进门?”   宫无岁一愣,心说这是什么话:“明媒正娶天经地义……不过她要我入赘也成。”   反正神花府还有他哥。   谁知沈奉君听完,脸色更差了,他冷着脸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背对他:“……出去。”   怎么又翻脸了?   宫无岁一头雾水,凑过去:“喂,你又怎么了?”   沈奉君默了默,只道:“我怎么样,又与你何干?”他不知是气宫无岁还是气慕家,又或者只是在自己气自己。   宫无岁再傻也听得出他这回真不高兴了,只以为是自己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惹他讨厌,压下眉眼:“知道你脸皮薄,好了我不说了。”   他轻轻撞了撞沈奉君的手臂,一双眼盈着笑意,很有些狡黠:“别生气了沈奉君……”   沈奉君看着他,眼中闪过波澜,半晌慢慢垂下眼,盖住那些复杂的情绪,就像收起缓缓沉下的心意,宫无岁还来不及看清那些情绪都是些什么,耳边就响起沈奉君的声音:“与你无关……是我不好。”   那些烦躁失态的情绪似乎被他强自镇住,可这些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宫无岁,反而让他更困惑,沈奉君明明欲言又止,明明有话要说,为什么最后却不说?   他怕再挑起来此人的伤心事,赶紧转移话题:“喂,你刚才在演武台上说已经有喜欢的人,是真的假的?”   沈奉君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猜应该不是真的……但也只是猜的,所以我来问你啊。”   沈奉君不语。   宫无岁后知后觉挑高眉头:“啊?原来你上次不是在开玩笑,你真有喜欢的人?”   沈奉君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这回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谁?”   沈奉君冷酷无情:“不能。”   宫无岁上回死缠烂打就没问出究竟,这回还是没问出来,一时更觉抓心挠肺,接下来几日怕是吃不好睡不好了,两人僵持到晚饭时分,宫照临终于打发阿连来请他们赴夜宴。   沈奉君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必了。”   阿连道:“大公子说慕家今夜就要离开神花府,不会赴宴……另外命相已经抵达神花府,若二公子有空可先去相迎。”   宫无岁一顿:“命相?她姓什么?是我知道的那个命相吗?”   阿连道:“姓叶。”   “那就是了,”宫无岁心觉意外,叶峭眉受人敬仰,从来不参与修真宴饮,多少名门正派递拜帖相邀都得不到一个好脸,如今居然肯来赴文会宴,“奇怪,我怎么不知道哥哥和命相也认识。”   既有贵客,他二人就不能不出席,宫无岁赶到正门迎接时候,正碰上天武台的弟子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个个满脸晦气,他心说还好沈奉君没跟自己一起过来,否则见了慕家人说不定更生气。   神花府大门前,一道瘦削的青影正指挥着人搬东西,他左颊还浮着一团臃肿刺目的红,一见宫无岁,有些局促地笑笑:“无岁公子。”   宫无岁虽然讨厌慕家人,但对慕慈心颇有好感,他未说什么,只与他寒暄:“今晚还有大宴,何必急着走?”   慕慈心道:“天武台出了点事,十万火急,不能耽搁……若日后有机会,我们再到神花府一游。”   他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慕章被宫无岁大败,慕姿又被沈奉君拒婚,再留下就是落人笑柄,天武台没脸再留下。   天武台好歹是名门大派,慕姿天之骄女,在家受尽宠爱,突然逼婚实在蹊跷,宫无岁猜测应该有缘由,但到底是天武台的家事也不好问,他琢磨半晌,只试着问了别的:“令慈当年与宋夫人是同修,宋夫人果真让阙主与慕姑娘定下婚约么?”   慕慈心一怔,似有踌躇,宫无岁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为难就不必告诉我。”   慕慈心却摇摇头,如实告知:“宋夫人只来见过我母亲两次,彼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和母亲住在佛寺……宋夫人只见过我,没见过我姐姐。”他母亲是妾室,家世不如上官夫人,也不得慕啸宠爱,生完他没多久就被赶到佛寺居住,后来母亲病故,他也一直被寄养在佛寺之中,从小带发修行。   他言外之意就是宋夫人根本没见过慕姿,那他们之间何来婚约?   可慕家的人却威逼慕慈心作证,颠倒是非。可见他在慕家受尽冷落欺凌。   “好你个慕慈心,让你搬东西,你怎么在这偷懒?”炸雷似的声音忽自身后传来,宫无岁一抬眼,就看见那对讨人厌的兄妹气势汹汹站在门口,约莫是看见慕慈心和宫无岁说话,故而发作。   慕慈心遭兄长训斥,连忙站直身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即刻可以启程。”   宫无岁笑眯眯抱着剑:“既然你们有事要忙,那神花府就不留客了,好走不送。”   慕章一看他这幅嘴脸就觉得恶心,一时心气上涌,还未说话,却被身边的慕姿拦下:“我们走罢。”   她转身走走,却突然撞上了捧着妆奁要上车的慕慈心,那妆奁落地,首饰和胭脂水粉一股脑的滚落出来,二人齐齐一愣,慕慈心连忙道歉:“姐姐……”   慕姿一双美目忽然吊起来,她胸口上下起伏一阵,整张脸瞬间裹上阴郁,下一刻她忽然抬手,重重掴上了慕慈心的另一边脸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种!你就是故意弄坏我的东西故意报复我……我出了丑,你很高兴是不是?你恨不得在背地里幸灾乐祸是不是?”   慕章倨傲,惹人讨厌,但慕姿一直维持着名门闺秀的风度,就算被沈奉君拒婚,她仍面不改色笑意盈盈,可是如今只是被撞坏了妆奁,那些压抑的情绪像是忽然找到了发泄口,不管不顾就开始当众折辱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慕慈心被她一耳光打得偏过头去,此刻他两边脸颊都红了,眼眶也是红的,握着佛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是我毛手毛脚……请姐姐饶恕。”   宫无岁难以置信,扶住慕慈心摇摇欲坠的身形:“摔了东西而已,你凭什么动手打人?你还是不是姐姐?”   慕姿瞥他一眼,冷笑道:“姐姐?他娘不知廉耻,生出来的儿子也下贱,我可没有这样的弟弟,他只配当下人伺候别人……难道我教训天武台的下人你们神花府也要管?”   “哈,”宫无岁冷笑一声,“你们又有多高贵?你们高贵还不择手段地讨好仙陵?逼阙主结亲?”   慕姿被戳中软肋,登时涨红了脸,慕章见妹妹受辱,也上前来:“宫无岁,注意你的言辞!”   宫无岁对他更不客气:“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的手下败将,白天挨的打好全了吗?”   “手下败将就只配跪着和我说话,你见了我不下跪,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第63章   “你——”   慕家兄妹两已然伸手扶住佩刀, 大有愤然一战之意,气氛剑拔弩张,宫无岁却不卑不亢:“要动手就赶紧, 还怕你们不成?”   那二人脸色青白一阵, 最后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放弃下来, 慕章临走前只咬牙切齿威胁:“宫无岁,你给我等着。”   宫无岁:“好啊我等着。”   二人绝尘而去,临走前还瞪了慕慈心一眼:“你那么喜欢神花府, 就一个人在这待着吧!”   慕慈心张了张嘴,却被宫无岁拦下,眼看着慕家的车队慢慢走远, 他才温声道:“……你没事吧?”   慕慈心摇了摇头:“多谢无岁公子……只是你今日为我出头,来日他们一定会报复你。”   他被打成这样,心中却还担心连累别人, 实在心善, 宫无岁都怀疑慕慈心不是慕啸亲生的, 只能宽慰他:“他们先前就在神花府受辱, 早就对我怀恨在心, 现在撕破脸也没什么不好, 倒是你以后回了天武台……他们必定变本加厉。”   慕慈心却摇摇头:“我在佛寺清修, 偶尔为他们料理琐事,并不住天武台, 何况他们如今焦头烂额, 哪里还有心思为难我。”   宫无岁还有心情开玩笑:“若实在不行你就留在神花府吧, 我兄长肯定没意见。”   神花府的弟子和家仆中有大半都是无家可归或因故流落之人,譬如蝶奴当年被人毁坏容貌,奄奄一息扔在江边, 宫照临将她带回神花府医治,她恢复后就自请留下当个不起眼的种花女,和长老们一起培植灵花。   后来的嵇忧和喻平安也是如此,只不过前者伤好后就天天缠着蝶奴不挪道,不愿再回到族中。   慕慈心感慨道:“芳首广施善行,品格更如清风明月,让人敬服。”   说话间,一女子闭着眼慢慢行到神花府大门口,布衣白发,脚步缓慢,好一会儿才出声:“此处可是神花府?”   宫无岁将她上下打量片刻,只以为是本地的农户:“是,姑娘找谁?”   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封请帖:“路上耽搁了点时间,故而来迟。”   宫无岁恍然大悟:“原来是命相……兄长已让我在此久候多时,请进来吧。”   叶峭眉微微一笑:“多谢。”   她布衣上还打着补丁,面貌年轻,却已满头白发,唯有身后背着的命榜灵气涌动,不可逼视,若非宫照临亲口介绍,谁也没想到大名鼎鼎归隐多年的命相竟是如此模样。   没了慕家捣乱,宴会和谐了很多,只是沈奉君退出武决会,只待明日宫无岁和柳恨剑一战,就能决出魁首。   第二日,众目睽睽之下,仙陵大弟子柳恨剑败于年方十五的宫无岁剑下,宫无岁一战成名,神花府威望更甚。   武决之后就是文会,宫照临不喜争斗,也无意争什么第一,加上来赴宴的也大都是相熟的年轻子弟,故而也只是设宴款待,以会友为先,神花府又散漫,众人在此游玩了大半个月,也渐渐融入,不可自拔。   夜宴之上,宫照临抚琴为庆,白日里宫无岁武决夺魁,心情甚好,故而换了身更漂亮的红衣。   他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喝了两杯,又笑眯眯地给庆祝他夺魁的人道谢,却见一紫一白两道人影一并行来,柳恨剑虽落败,却未见愠色,只是仍旧不理人,脸上总带着一抹阴阳怪气的笑意。   “沈奉君!这里这里!”他在座位上招了招手,沈奉君见他,也点了点头,遂和柳恨剑一起入座。   他们座位虽在一起,但中间好巧不巧隔着个柳恨剑,宫无岁干脆端着酒绕过柳恨剑,直直去找沈奉君。   “喂,我和你打了半天照顾,你怎么都不来找我?”他端着酒杯和沈奉君抱怨。   柳恨剑瞥他们二人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沈奉君道:“夜宴隆重,不合规矩。”   “这里又不是你们仙陵,没那么多规矩,你看我不也来找你了吗?”他手指在沈奉君桌上绕了几个圈,忽然凑近道,“你觉得我今晚怎么样?”   沈奉君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宫无岁摊开手给他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他甚爱穿红色,也最适合,今夜也如此。   虽无甲胄,却做了文武袖的款式,半是利落半是不羁,衣袍扎在腰带中,恰好贴身勾勒出漂亮的腰线,头发也用朱红的发带高高束起,跟人说话时总是眉眼带笑,即便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然是个俊美惊人的郎君了。   沈奉君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垂下眼:“嗯。”   宫无岁心中受用,继续刨根究底:“那是我好看还是衣服好看?”   沈奉君就不说话了。   柳恨剑虽极力想忽略这二人的声音,谁知离得太近根本忽略不掉,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宫无岁一眼,心想哪有男人会大庭广众问另一个男人自己好不好看?   他将茶水咽下,冷冷道:“花孔雀。”   宫无岁今天心情好,不想和柳恨剑一般见识,闻言只道:“你管我是花孔雀还是灰孔雀,反正又没有对着你开屏,你少自作多情。”   柳恨剑一噎,心说神花府的人还真是不知廉耻,正要说话,却听身后有人揶揄道:“稚君这话说的,好像你现在对着阙主开屏一样,小心阙主误会了不高兴。”   他这几日有事无事都要逗逗沈奉君,众人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性情散漫跳脱,跟谁都走得近,故而也没人怀疑什么。   宫无岁也笑眯眯道:“谁让阙主长了一副好容貌,他难得来神花府,我当然要好好和他比一比。”   又一人道:“我还听说仙陵的姑娘知道阙主清心寡欲,又难以亲近,还为他取了个‘仙陵不见月’的美称呢,我要是有一天能得那么多芳心青睐,一生无憾矣。”   有人笑道:“看薛兄满心艳羡,不会是想找道侣了吧?”   那薛姓弟子却反驳道:“你这话说的,谁不想找个温柔漂亮的道侣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我无才无貌,没人看得上我。”   在座不少少年人,没有家室,聊起道侣都难免心血涌动,忍不住憧憬一番,有不少女修听他们畅想日后想找什么样的道侣,听着听着耳根就红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哄笑着,宫无岁却下意识把目光落在沈奉君身上,再过几年沈奉君就及冠了,他会找什么样的道侣呢?   他会不会把他喜欢的人娶进门,然后一辈子对她好?   沈奉君有了道侣,会不会忘了自己呢?   他那么冷淡的一个人,每每见面说话都是宫无岁主动,仙陵到神花府路远,沈奉君成婚以后肯定更想不起神花府还有个好朋友。   这种古怪的想法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宫无岁思绪,搅扰着,盘旋着,还带出一点微不可查的失落,连带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神游天外,却未听见有人正和他说话。   “稚君?稚君?”   “啊?”他登时回神,却见一群少年都望着他,一阵莫名,“怎么了?”   “问你话呢,在问以后要找什么样的道侣?你这样出神,不会是在思念哪位佳人吧?还不从实招来?”话音刚落,众人又哄笑起来。   宫无岁心虚搪塞道:“什么佳人?你别乱说,我是在替我兄长盘算道侣。”   主座上的宫照临闻言只笑道:“不要拖我下水。”   “就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先回答咱们的问题!”   宫无岁退无可退,只能投降:“好罢,让我好好想想,找什么样的道侣……”   他一边说着,抬眼却对上沈奉君的目光,对方不言不语,只定定等着他的答案,宫无岁那些信手拈来的花言巧语就这样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张了张嘴,却吐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字句:“随、随便……”   有人眼尖,惊奇道:“不是吧?你脸红什么?”   宫无岁下意识伸手,却摸到一片滚烫的脸颊,霎时呆住。   起哄声越来越大,宫无岁却好像全听不见,那些巧言令色的本事今夜似乎都失了效,脑袋里只剩下沈奉君那对深池静水似的长目,他张了张嘴,却被沈奉君抢先一步拿走手中的酒盏:“……你有些醉了。”   沈奉君一说话,众人都反应过来,却见宫无岁扒在沈奉君面前,已有醉态,登时明白过来:“这才喝了几杯,稚君你不行啊。”   宫无岁顺着台阶下,赶紧摆手:“不行了不行了,你们放过我,我先吃点东西醒醒酒。”   他揪了两个葡萄扔进嘴里,无声无息地逃过了这一阵热情似火的揶揄,然而很快少年们的热情就转移到了沈奉君身上:“既然稚君不肯说,那轮到阙主了!”   连日相处,众人多少都知道沈奉君并非不近人情,只是寡言而已,此刻气氛火热,他们也试探着和沈奉君开玩笑。   谁知沈奉君非但没扫兴,还反问:“你们想问什么?”   众人一听有戏,登时兴高采烈:“那阙主想找什么样的道侣?清冷端庄还是温柔动人的?”   沈奉君道:“找喜欢的。”   立马有人刨根问底:“先前武决会上,阙主说已有倾心之人,可当真?”   宫无岁剥葡萄的手跟着一顿,却听沈奉君轻飘飘道:“嗯。”   他这话引得众人欢呼一声:“是谁是谁?”   沈奉君就不说话了。   柳恨剑先前也以为沈奉君是为脱身才找借口,此刻听完心中却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他看了看宫无岁,又看了看沈奉君,一个大逆不道的猜测就这样在他脑海里成形。   他生怕沈奉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让仙陵颜面扫地,故而打断:“你们那么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怎么不打听我?”   湘君是什么德性大家心知肚明,这人怕是除了自己谁都不喜欢,但他既然开口,还是有人解了围,宫照临坐在上首,笑问:“的确是我们疏忽,既如此,那请问湘君想找什么样的道侣?”   柳恨剑瞥了宫照临一眼,开口就不负众望:   “找配得上我的。”    第64章   此话一出, 气氛果然微微凝滞,宫照临默了默,显然不知如何评判, 最后只弯起眼睛礼貌笑笑:“……原来如此。”   柳恨剑却皱起眉:“有什么不妥吗?”   众人见微知著, 也学着宫照临:“啊哈哈……没什么不妥的!很妥!特别妥!”   “湘君是何等人物, 日后必定要找一位容貌出众、修为高深、性情温柔的道侣!”   柳恨剑平日里阴阳怪气多了,哪里听不出来这些人言外之意,闻言只冷哼一声, 却未发作,反而道:“承各位吉言。”   宫无岁心说柳恨剑这样的都能找到道侣简直天理不容,谁知这人转过头来, 直勾勾盯着沈奉君和宫无岁,意味不明道:“不过我师弟天之骄子,又早早继任流风阙, 说不定以后还要继任掌门……就算要找道侣也是他先以身作则, 我这个做师兄的何必着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宫无岁微微一愣, 一抬眼就对上了柳恨剑锐利的眼神, 这人从不承认沈奉君比他出色, 什么都要和师弟相比, 如今怎么轻描淡写将沈奉君继任掌门的事拿到明面上说?   “我说得对不对,稚君?”   是阴阳怪气, 还是故意暗示什么?   暗示沈奉君日后要继任掌门, 娶妻生子?   这种念头一出, 宫无岁心却重重跳了两下,像是头晕目眩时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打得他醉意上头的脑袋也一阵清醒。   是啊, 沈奉君怎么可能一辈子不成婚,一辈子和他做好朋友?   宫无岁呆呆想完,连平日里牙尖嘴利刻薄柳恨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勾了勾唇:“阙主前途正好,湘君说的是。”   他没有注意到沈奉君微变的神情,只是拿过自己的酒盏,绕过柳恨剑,乖觉地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他自顾自斟满酒,一手拖着下巴慢悠悠地喝下去,像是懒散又像是不高兴,沈奉君见状,盯着桌上未动的酒水,抬手就饮下半盏。   柳恨剑目光在二人间逡巡片刻,心中畅快,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   这三人突然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怪异,但在场的人又说不出哪里怪,宫照临也是一阵莫名,不知他们又在闹什么矛盾,好在余光瞥见一人,连忙解围道:“命相来了,快请坐罢。”   叶峭眉点了点头,脚步温吞地坐在一边,她仍是闭着眼,穿着打满补丁的布衣,在这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命相到底什么来历?我怎么从不识得?修真界还有这样的人物?”年轻弟子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他身边的弟子道:“命相常年避世不出,少在名门大派走动,认识的人不多,我也只是偶然听我爹提起过。”   “她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年纪轻轻就满头华发,还是个瞎子……芳首为何对她如此敬重?”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知晓内情的小弟子看了一眼叶峭眉,煞有介事道,“她其实不是瞎子,只是不愿睁眼罢了。”   “为何不愿?”慕慈心和燕孤鸿坐在一处,前者闻言也忍不住出声询问。   那小弟子一看他是天武台的人,心中不大乐意,但毕竟是宫照临请来的客人,他还是道:“因为命相身上有一对禁瞳,可堪人世天命,她背后还有一道命榜,被禁瞳观照过的人,命榜会降下批语,红尘之人,生死劫难,无出其右。”   慕慈心叹道:“禁瞳是天下至宝……她身怀异宝,竟无人觊觎么?”   那人又道:“禁瞳虽然是宝贝,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得了的,据说在命相之前曾有数百人成为禁瞳的主人,无一例外都疯魔惨死,甚至自戕身亡的……还有几人为祸修真界,险些酿成大祸,想想也是,我要是一睁眼就看到别人的死生祸福,甚至能看到我自己的,我肯定也会承受不住的……”   宫无岁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忽然想起宫照临先前和他说过的旧事。   叶峭眉在得到禁瞳之前,只是一个平凡的农户之女,早出晚归,有天傍晚她偶遇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修士,那修士浑身是血,似乎经历过一场惨战,死前苦苦哀求她挖掉自己的眼睛。   叶峭眉将修士安葬后,又按照他的遗愿将他双眼挖下葬在荒冢之中,谁知回家的路上就出现了幻觉,她只要遇见人就会看见他的死状,睁开眼只看得见世间疾苦,恍惚中她看见父母家人邻里乡亲的死状,急忙赶回村中,却见村落已经被歹人屠尽,一百八十条人命无一活口。   后来有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和她说,若不是这对禁瞳相救,叶峭眉也早已死在歹人刀下,她是天命选中的人,注定要以凡人之眼看遍举世之哀鸿却无可奈何。   而那屠村的歹人,就是先前求叶峭眉将他双眼挖下的修士,他被禁瞳操控,走火入魔,杀人如麻,最后道心崩毁而亡。   她睁着眼在横尸遍野的村外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那老道再来时,却见年方二八的年轻少女满头华发,一夜白头。   他们将尸骨入殓,超度亡魂,叶峭眉不愿这对禁瞳再流落别处酿成惨案,故而将身体作为容器,宁愿永受天下哀鸿之苦也要困住禁瞳,后她拜入老道门下,成为纵横天相师唯一的弟子。   众人听完那年轻弟子一席话,顿时对这位衣饰简朴,年少白头发的女子心生敬意。   举目哀鸿,却步履蹒跚踏遍红尘,悯世大爱,令人拜服。   慕慈心听完,只捏着手里的佛珠静静出神,燕孤鸿也难得停下了专心吃饭的动作,盯着叶峭眉背后的命榜不知在想什么,谁知下一刻却被宫照临按住肩膀:“诸位,请尝一尝这些梨花酒。”   宾客尽至,宫照临亲自为客人斟酒,刚从后院里启出的梨花酒,酒意沁人,口味清甜,是去年宫家两兄弟亲手埋在后院中的。   他诚心相待,众人难免心头微热:“芳首实在有心了!”   而宫无岁却心不在焉,他看着杯中晃动的透明酒水,闷闷地喝了一口。   一口,再一口。   他最爱热闹,可此刻坐在这里只觉得没什么意思,酒意上了头,连话都懒得说,他下意识偏过头去,却见沈奉君背着双剑,身形板正地坐着,宴席上献舞的年轻女子将刚摘下的花瓣一抛,落得人满头满身,沈奉君微微一愣,下一刻落雨似的花枝带着少女心意,瞬间将沈奉君淹没,少男少女们的调笑声像惊雷似地下来,吵得宫无岁又一阵烦躁。   以前神花府的姐姐见了宫无岁都是前赴后继给他抛花的,现在沈奉君不仅有了喜欢的人,连给他抛花的姐姐都要抢!   这个沈奉君!简直天理难容!   他又埋头灌了一大口酒,闷闷不乐地靠在桌上赌气,好一会儿才被人戳了戳肩膀,一转头,那些献舞的姐姐围在他桌前,将花枝堆在他面前,笑眯眯道:“别吃醋了,姐姐们只是看那位沈小郎君一本正经,忍不住逗上一逗,但姐姐们心里最喜欢的还是咱们无岁公子……”   宫无岁信她们才有鬼,但心中还是勉强得到点慰藉:“谁会吃他的醋?少自作多情。”   那姐姐微微一笑,又到别的桌前抛花,那些未能得花的少年少女都伸长了手,唯独柳恨剑皱着眉前排,偶尔偏头躲开落在自己身上的花枝,十分不解风情。   一片热闹中,忽然有人道:“命榜亮了……命相睁眼开榜了!”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叶峭眉身后的命榜微微展开,榜上金光大盛,一句句批语似有生命般脱落出来,最后落到了几人面前。   宫无岁一抬头,看面前写的是:天不授我我收天。   沈奉君:仰山日月怜草木。   宫照临:强于污淖陷渠沟。   柳恨剑:湘君何以不机锋?   燕孤鸿:春掩荒野难逍遥。   慕慈心:野焰临身万禅空。   禁瞳可观天命,命榜可断祸福,若能堪破,就能逆转生机,更改天命。   这是命相送来的贺礼,也是对神花府最大的敬意,当年谁也未料到,多年后的修真界,这几道批语的主人已然成了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那些字句倏忽一瞬就消散在空中,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再转头时,却见叶峭眉已经重新闭上双眼,再不言语。   没过多久宴会又恢复热闹,只是收到批语的几人却已然若有所思,宫照临吩咐弟子将误喝了梨花白的喻平安送回住处,脑中却不时盘旋着那几句话,再一转头,宫无岁的座位上已然空无一人。   他不解道:“无岁呢?”   阿连立刻窜了出来,忧心忡忡道:“二公子刚才…刚才从小的这里抢了一整坛梨花酒,醉醺醺地往水榭去了!”   大晚上去水榭可不好,宫照临刚要吩咐弟子去寻人,身旁一人就站了起来:“我去找他。”   宫照临微微一顿,心说除了沈奉君别人怕是难对付宫无岁,于是不再推辞:“……多谢阙主。”   沈奉君绕过回廊,那些喧闹的灯火人声缀到身后,慢慢消失不见,连带着醉后浮荡的心绪也平静了不少。   四周静地出奇,他循着记忆,很快就来到水榭之上,地上是飘落满地的梨花,水面是逆时节而开的红莲,空气中还弥漫着梨花酒的清香,地面有一小团洒落的酒痕,那个喝醉的人却不见踪影。   “宫然?”   无人回应。   沈奉君微微皱起眉,想去宫无岁的房间一看,刚提步要走,却听哗啦一声水响。   他转身面向莲池,却见夜色掩映处,一叶小舟慢慢飘了过来,一袭红衣醉卧在荷影之中,眼尾如残荷褪红。   他怀中还抱着一坛梨花酒,迷迷糊糊地往嘴里送,谁知酒还未喝到,就已经全数漏进衣领里,他一呆,将酒坛扔得远远的,一拳打在水面里。   “连酒坛子也欺负我!”    第65章   这人已然醉得神志不清, 开始拿酒坛子撒气。   沈奉君眼看着他又恶狠狠给了水面几拳,半截衣袖都湿了,打完“嘿嘿”傻笑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扒在船边看着水中的倒影, 漫不经心地伸手搅水, 像是要把月亮拘起似的, 活像个傻子。   沈奉君眉头一跳,生怕他栽进水里,脚下微动, 身影顷刻落到小舟之上,他弯下腰,尽量不惊吓到醉酒的人:“宫然?”   玩水的人微微一顿, 困惑地“嗯?”了一声,转过半边身子,眯着眼打量来人, 神情莫测。   见他不说话, 沈奉君一时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只能道:“很晚了, 我带你回去。”   宫无岁狠狠推他一把, 差点把人推下水:“你谁啊?别以为长得俊就来使唤我!”   他好像醉得有点认不清人, 沈奉君好容易稳住身形, 耐心道:“……我是沈奉君。”   宫无岁果断道:“沈奉君才不会来找我。”   沈奉君不解:“为何?”   “他忙着和神花府的姐姐们挤眉弄眼,嘴上说什么已经有倾心之人, 还不是收一堆花……男人的话最不可信了, 我也是男人我知道。”他嘀嘀咕咕, 沈奉君却听得一清二楚。   “宫然,我从未骗你,”他凑得近了些, 几乎将宫无岁罩在身影之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宫无岁呆呆和他对视半晌,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   “谁信你,”他小声说完,又理直气壮起来,“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谁?否则我绝不信你!”   沈奉君默了默,未曾言语。   宫无岁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似的:“说不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是在搪塞我!你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肯告诉,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他越说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即使沈奉君愿意说他也不想听了,愤然中打算翻身下船,沈奉君眼皮一跳,立马揽着腰把人抓回来:“别去,水里危险。”   宫无岁像条上了岸的鱼一样被他按着,忍不住挣扎起来,那本就不大的小舟在水面上晃动起来,沈奉君怕他把船闹翻了,不由分说就把人按进怀里。   宫无岁果真是喝过头了,衣领都湿了一片,沈奉君摸到他浸湿的领口,心下微叹,低声道:“为什么喝得那么醉?”   “不开心吗?”宫无岁贯爱花言巧语,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沈奉君猜不出他不高兴是因为抢了他的花枝,或者只是因为自己不肯对好朋友剖白。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想把心迹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宫无岁还未及冠,在神花府每日招猫逗狗,他还什么都不明白。   沈奉君不想连朋友的都没得做。   他搂紧怀里的人,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宫无岁安分了一小会儿,就开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小狗一样嗅他的胸口:“沈奉君……你身上好香啊,你是小姑娘吗?”   沈奉君:“不是。”   宫无岁嗅着嗅着,忽然突发奇想:“那你能不能变成小姑娘?”   这回沈奉君真的不懂了:“为何?”   宫无岁抬起头来,一双笑眼带着水光,浑然不觉已经说出了心里话:“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把你娶进神花府了……”   沈奉君微微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宫无岁就在他怀里打了个转,直挺挺地跪起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唇,活像个登徒浪子似的,偏偏宫无岁自己无知无觉:“你是不是也喝多了?嘴巴这么红……像花一样。”   长手一伸,只听“啪嗒”一声脆响,一朵初绽的新荷就被折进手中,宫无岁托着荷花,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指腹摩挲完红莲的柔软的花瓣,又伸手去碰沈奉君的嘴唇。   “摸起来也像,”宫无岁比对着手感,还是更喜欢沈奉君,他迷迷糊糊想,不知道亲起来是不是也一样软?   沈奉君僵硬一瞬:“别碰……”   宫无岁却不肯听他的,他将荷花递到唇边,咬下一片来,竟然当着沈奉君的面就要吞吃下去。   “别吃……”眼见宫无岁要吞花,沈奉君伸手去拦,谁知话还未出口就被堵进了喉咙里,他瞪大眼睛,宫无岁吐掉花瓣,眉头皱得老高:“苦的,不好吃。”   他边说着,唇已经贴了过来:“沈奉君,你嘴巴那么红,我帮你舔舔……”   梨花酒的香味透过探出的唇舌送过来,宫无岁勾着他的肩膀,手臂却软,全然忘乎所以,却还低声叫他的名字:“沈奉君……你能不能嫁给我?”   他亲够了嘴唇,又仰头去够沈奉君眉心那一点红,怜惜似的轻啄着:“或者我嫁给你也行……”   他还待再说什么,下一刻却被按倒在小舟之中,两只手被按在头顶,挣脱不开,蛮横又粗暴的吻落下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喘声,让宫无岁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他脱力地靠在湖舟之中,迷迷糊糊地想:“沈奉君力气好大,脾气好凶。”   静静停在荷丛深处的小舟随着他们的动作摇晃起来,晃动的荷丛遮住这一方天地中的隐秘风月,宫无岁被亲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把一只手挣脱出来,却是火急火燎地揪住了沈奉君一丝不苟的衣领。   那清淡的白梅香气此刻非但没有凝神静心的功效,反而让他晕头转向。   “嗯……”他探手进去,却贴到滚烫皮肤下热情鼓动的心脏,烫得他指尖都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连衣服也解不开。   迷迷糊糊中,他只弄乱了沈奉君的领口,自己的衣衫却被褪去大半,露出脖颈和胸口大片的皮肤,冷风吹过,把他的理智吹回了笼。   他朦胧睁眼,却对上了一双汹涌的长目,沈奉君像是换了个人,那些疏冷守礼,端严不肯逾矩的风度全然消失不见,眼底只剩下浓烈的,可怖的狂澜。   他顿时如梦初醒,翻身欲逃,谁知却被死死摁住,耳边唯有晃动的水声,他像是水面上的浮萍,无所依靠,慌乱中他一把搂住沈奉君的脖颈,下一刻身形就控制不住地向外翻去。   “扑通——”小舟再也承载不了二人胡闹,纠缠的人影就这样毫无预兆落进水中,压断了几片荷丛……   湖水冰凉,宫无岁被冻得一哆嗦,呛水猛咳了几声,抱着他的人身形骤然一僵,神智刹那回笼。   “宫然!”沈奉君手忙脚乱把人抱起来,带着他跃回水榭之上,看着浑身湿透又神志不清的人,他懊悔万分,将他的衣领拢上,“抱歉,我不该趁人之危……”   可宫无岁哪里听得见他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突然就变得很冷淡,眼神很深,像是不高兴的样子,连带着自己也不太高兴。   他想伸手想把皱起的眉头抚平,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诧异的声音:“无岁?”   他转过头,只看见宫照临带着几个人快步赶来,下一刻就被按住肩膀,把他从沈奉君怀里拖了出来:“怎么弄成这样了?”   宫无岁烦躁地甩开兄长的手,下意识往沈奉君那边去:“你别不高兴……”   他伸手捧住沈奉君的脸颊,想亲一亲他皱起的眉头,下一刻又被宫照临拽了回来。   “抱歉,小弟醉酒,冒犯阙主了……”他看了看浑身湿透的二人,又看了看池中晃动的小舟,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宫无岁酒醉后神志不清,轻薄人家沈奉君,他重重吸了口气,“我会将他带回去好好管教,请阙主移步去更衣。”   话音刚落,他抬手劈在宫无岁后颈,方才还挣扎乱动的人顿时失去了声息,晕在宫照临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沈奉君说不出什么,他盯着宫无岁熟睡的面容,张了张嘴,最后只道:“有劳。”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本来还在宴席上饮酒闲话,谁知久不见阙主和稚君的人影,宫照临才提要亲自去看看,众人就提议也好心跟过来一看,还能醒醒酒。   谁知刚来就看见醉酒的宫无岁捧着沈奉君的脸,差点就亲上了,怎么看怎么像个登徒浪子调戏良家少男,二人浑身湿透,沈奉君眉眼阴沉沉的,什么话都不说就转身去更衣了,怎么看怎么不高兴。   神花府的二公子公然调戏流风阙主,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宫照临一阵头疼:“诸位先请自便,我安置了小弟再来相陪。”   慕慈心最善解人意,闻言只道:“家主何必客气,无岁公子醉酒落水,需好好照料才行,我们在这边赏莲就好。”   宫照临感激道:“告辞。”   好在一起跟来的人不多,唯有慕慈心和柳恨剑,还有吃多了出来消食的燕孤鸿和喻平安,其余几个弟子也都知道宫无岁平日里招猫逗狗的花名,只以为宫无岁是喝醉后把沈奉君当成什么绝世美人,闹了笑话,只揶揄玩笑了两句,倒未曾传出什么不好的传闻。   唯独一人极其反常,他一路都没说话,待众人将此事抛诸脑后,说笑着慢慢走远时,柳恨剑才停下脚步。   他盯着沈奉君离开的方向,神色却慢慢阴郁下来。    第66章   宫无岁睡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脑袋还有点晕晕的,眼睛睁开好一会儿才回神。   他盯着窗外的日光, 想:“我不是在喝酒吗?怎么睡在房里?谁把我送回来的?”   他鲤鱼打挺坐起来, 下一刻却感觉后颈酸痛, 像被人用棍子狠狠敲过,脑袋里闪过乱七八糟的画面,最后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遂放弃回忆, 又想:“沈奉君呢?”   他穿好衣服洗漱完下床,一推开门却正好遇上来找他的阿连:“二公子你终于醒了!芳首让我来看看你,你好些了吗?”   宫无岁摇摇头, 一边揉着脖颈:“我没事,就是脖子像被谁砍过似的,谁这么大的胆子, 竟敢趁我醉酒偷袭。”   阿连迟疑道:“其实……其实是芳首打的你。”   “兄长?”宫无岁瞪大眼睛:“他为什么打我?”   “这个……似乎是和阙主有关, 具体我也不清楚, ”阿连挠挠头。   一提沈奉君, 宫无岁眼睛就一亮:“沈奉君呢?”   “在住处, 今日他和湘君都没出门。”   “那就好, ”宫无岁收拾了心情, 先穿过水榭去找了沈奉君,谁知敲半天窗户都没人应, 他只能走正道, 刚一踏入别院, 就看见沈奉君房门紧闭,柳恨剑悠哉悠哉在廊下喝茶。   宫无岁心觉奇怪,开口问道:“沈奉君呢?”   柳恨剑目不斜视:“自己找。”   说话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宫无岁“切”了一声,敲响了沈奉君的房门:“自己找就自己找。”   过了好一会儿,沈奉君的房门才被打开,宫无岁顿时睁大眼:“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沈奉君也没料到宫无岁还跟个没事人似地找上门来,昨晚又发生过那种事,他以为宫无岁至少会害羞两天:“……昨夜喝多了。”   “你也喝多了?那你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吗?阿连说昨夜兄长因为你把我打晕了……可我什么都不记得。”   此话一出,沈奉君一僵,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失望,神色却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你不记得?”   宫无岁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所以我才来问你。”   他还等着沈奉君说话,谁知这人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喉咙里发出一个冷冷的音节:“……我也不记得。”   咣当——房门被沈奉君无情关起,一头雾水的宫无岁被拒之门外。   宫无岁又敲了两次门都没人应。   沈奉君以前再怎么不高兴,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教训两句,这回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关在门外,显然是气狠了。   宫无岁苦恼地站在门口,余光瞥见柳恨剑,决定打探打探消息:“湘君?”   柳恨剑没好气:“何事?”   宫无岁指了指沈奉君的房门,压低声音:“沈奉君怎么了?”   柳恨剑皱起眉:“你干的好事来问我?”   还真怪自己,可宫无岁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就是因为记不清才问的嘛。”   柳恨剑道:“那你也问错了人……你们神花府都是巧言令色之徒,有些事你们做得出,不代表别人能接受。”   “柳恨剑!”宫无岁立马变了脸色,“我做过什么是我的问题,和神花府无关,你不要攀扯旁人。”   柳恨剑却道:“怎么,敢做还不让人说吗?”   他咄咄逼人,不留余地,宫无岁面上不显,却忍不住怀疑自我,心想:“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沈奉君和柳恨剑都这样生气?”   他纠结片刻,最后忍不住回望一眼沈奉君紧闭的房门,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别院。   宫无岁前脚刚走,一道细微的开门声就响了起来,沈奉君推开了房门,不言不语地盯着离去的人影。   柳恨剑一直守在廊下,就是为了看个笑话,见状还有什么不懂,可笑他这位光风霁月的师弟,受尽师门万千宠爱和青眼,居然和神花府的二公子闹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一时升起一阵报复似的快意,还有连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不甘。   像是在说:你看,你们费尽心机栽培出来的沈奉君,就是这样一个不求上进,不争大道,早早囿困于情爱中无法脱身的沈奉君。   “我不管你和宫无岁背地里要如何不检点,但你对师尊若还有半点感激,身为流风阙主还有半分廉耻之心……就不要污损了仙陵多年的清誉。”他把丑话说在前,沈奉君听完,脸色果然更差,却未辩解,只是垂下眼去,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沈奉君一整日都不曾离开别院,宫无岁火急火燎找完宫照临,在得知自己喝醉后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沈奉君,心情登时复杂起来。   宫无岁不解:“可那不是还没亲到吗?沈奉君为什么这么生气?”   宫照临一顿:“你还想亲到?仙陵门规森严,门下弟子洁身自好,就连我和湘君说话都要时时把握分寸,何况是阙主?而且就算在神花府也没有喝醉了就乱亲人的道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无异于羞辱。”   宫无岁闷闷地“哦”了一声,又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要是没亲到,沈奉君应该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啊。   他想回去问个清楚,可现在沈奉君都不愿见他,一时进退两难。   宫照临看着弟弟抓心挠肺,又是叹气又是拍脑袋,心中隐隐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他心疼弟弟,也知道宫无岁平日虽然散漫调皮,但绝不是头脑一热就不计后果的人,沈奉君若真生气,断然不会再留在神花府,想了想,还是道:“这样吧,今日没有大宴,宾客都出门游玩去了,晚上我陪你去找阙主道歉。”   “不必了,我做的事我自己解决,兄长不必为我操劳……”宫无岁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拒绝了宫照临的帮助。   “好罢,”宫照临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宫无岁的肩膀以作安慰。   夜间时分,宫无岁领着一队弟子,充当送饭的,贼头贼脑地进了别院,沈奉君的房门仍旧紧闭着,宫无岁抬手敲了敲,没多久房门就被“哗”一声拉开了。   柳恨剑有些不耐烦:“何事?”   “怎么是你?”宫无岁一顿,又想起什么:“今夜不开宴,我们来送吃的。”   柳恨剑挑了挑眉,到底没拆穿他的意图,只侧身让开一条道,宫无岁一眼就看见立在房中沈奉君,他面前摆着个小香炉,香炉里还残留着半张未曾燃尽的符箓。   沈奉君看着他进门,宫无岁挤眉弄眼地笑笑,颇有些谄媚的意思。   “既然稚君在,也省了一桩麻烦,明晚我和师弟就要启程回仙陵,届时会亲自拜别芳首。”柳恨剑抱着手站在门边,不冷不热道。   宫无岁笑意僵在脸上,转头向沈奉君确认:“明天就走?”   沈奉君点了点头。   待送饭的弟子出了房门,柳恨剑大发善心:“有什么想说的悄悄话就趁着今晚说完,不要等明天人多的时候藕断丝连丢人现眼。”   说完“啪”地一声拉上了房门,独留房中二人沉默相对。   宫无岁心中一酸:“为什么这么快急着赶回去?不能再多留两天吗?”   他只带沈奉君逛过一次神花府,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没来得及去,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反正文会武决都已经到尾声,这几日他不必陪着兄长应酬,就可以带着沈奉君到处闲逛,一来可以赔罪,二来可以把儿时那些乐事乐景都和他分享一遍,沈奉君在仙陵天天只知道修炼,肯定没有敞开玩过。   谁知还没来得及提,沈奉君就要走了。   沈奉君公事公办道:“掌门之命,不可拖延。”   孟知还白日传信,说天命教隐尊因故流落在外,喻求瑕正让教徒大肆搜查,仙陵边境已经有不少佛寺遭难,他和柳恨剑必须尽快回去。   他和柳恨剑到神花府赴宴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与芳首暗中商议对抗天命教的事宜,如今文会宴既然已到尾声,他们早离开晚离开都没什么相干。   既是公事,那就是走定了,宫无岁当然不会无理取闹劝人留下,只是心里话没说出来,他总觉得不甘心:“你那么急着走,除了师命难违,是不是也因为昨天晚上我对你做那些事?”   “你生我的气,所以不想理我了是不是?”   他刚进门沈奉君就已经打定主意不提昨晚,可他低估了宫无岁,这个人从来不会逃避,也不知道什么叫各退一步,他只会理直气壮地闯进别人的领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理人。   “我没有生你的气,”沈奉君顿了顿,终于说了实话,“此事与你无关……是我之过。”   他越说宫无岁越不懂:“是我喝醉了调戏你,怎么就变成你的错了?”   沈奉君想了一整天,终于开始庆幸宫无岁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庆幸昨夜荷影兰舟中那些旖旎又不堪的记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宫无岁是可恶,是他先说那些模棱两可又孟浪不知羞的话,也是他先动手动脚,可那时他已然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唯独沈奉君清醒着,他逾越雷池,纵容自己沉沦,还差点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   最后人人都夸阙主洁身自好又高洁大度,却让宫无岁自以为罪大恶极,提心吊胆。   要说生气,沈奉君也只会气自己,他定了定心神:“宫然,昨夜的事只是意外,忘掉吧。”   宫无岁愣了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像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一般:“忘掉?”   沈奉君:“嗯。”   宫无岁却陡然炸开:“那你还不如生我的气呢!”    第67章   生气了宫无岁还有办法哄好, 可沈奉君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反而更让人心寒。   宫无岁以往呼朋引伴,除了哄街上的小孩还从没三番五次低声下气哄过谁,如今沈奉君非但不领情, 还这样疏远他, 就算他再热脸贴冷屁股, 还是难免失落。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一种莫名的心绪,赌气道:“好吧, 你想忘就忘吧,我还以为咱们是好朋友,现在看来的确不太合适, 我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闲人,天天缠着阙主也实在讨人嫌。”   他话一出口,对方脸色果然就变了, 宫无岁做势转身要走, 沈奉君下意识想伸手去牵他, 最后不知想到什么, 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宫无岁一路走到门口, 见沈奉君仍是无动于衷, 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你就这么放我走了?”   沈奉君抬眼看他, 很有些手足无措,宫无岁只觉一股无名火烧起来却无处发, 冷笑一声, 一把推开了门:“走就走!”   离开时还遇到在门边看好戏柳恨剑, 宫无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院。   明明是沈奉君留在神花府的最后一夜,宫无岁深知要抓紧时间, 至少要体面分别才行,可他不知怎么,一察觉出沈奉君的疏远就心绪浮动,忍不住恶语相向。   他一个人回到住处,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沈奉君不知是不是被他伤透了心,也没找来。   他转念又想,沈奉君这样冷心冷情的人,怎么会被自己伤透了心,他现在一定在收拾包袱准备远离神花府这个是非之地。   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捱过一整夜,宫无岁睡得不安稳,第二天还是阿连把他敲醒的:“二公子!二公子!你醒了吗?”   震耳的敲门声吵得宫无岁一阵头疼,他皱起眉头:“什么事?”   阿连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过来:“大公子让我来问问你,仙陵弟子马上就要启程离开神花府,你要去送一送吗?”   宫无岁一骨碌从被窝里翻坐起来:“什么时候走?”   “现在。”   这么快?宫无岁火急火燎地追到正门时,仙陵的弟子已经收拾好行李,一片雪白飘逸的人影中,宫无岁一眼就找到了沈奉君,与来时那天无异。   他还是那么出众,只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不可逼视,不可攀折,他眼神时不时望进神花府的大门之中,像在等谁又不像。   四目相对时,宫无岁忽然想起沈奉君十岁那年到神花府游学,他也是这样目送沈奉君离开。   他呆呆看着沈奉君,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还是宫照临眼尖,顺手将他扯到身后,不至于失礼。   “既有要紧事,那宫某就不留客了,这些薄礼还请湘君代为收下,顺便替我问候孟掌门的身体。”   宫照临照旧和柳恨剑寒暄,后者已然恢复了仙陵大弟子仙风道骨的体面,客客气气:“多谢芳首。”   他瞥了一眼姗姗来迟的宫无岁,又下意识去看沈奉君,那些刻薄话在喉咙里绕了两圈,显然欲言又止,宫照临后知后觉,赶紧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长盒:“这是单独给湘君的礼物。”   “给我?”柳恨剑一顿,断然拒绝:“不必了,无功不受禄,我是仙陵大弟子,什么都不缺。”   相处半月,宫照临多少摸清了柳恨剑的脾气,被拒绝了也不觉得难堪:“不是贵重之物,只是神花府的寻常特产物件,湘君带回去一看便知。”   盛情难却,柳恨剑再三推辞无果,最后还是皱着眉头收下了。   宫照临都给柳恨剑准备了礼物,宫无岁却两手空空,他又一阵后悔,想主动和沈奉君搭话,又想起昨夜自己气势汹汹说走就走,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他像是被提着脖子的蔫鸡,不上不下的,眼看着仙陵的弟子已经准备启程出发,正打算鼓起勇气说点什么,一道挺拔的人影就无声无息走到面前。   他一怔,下一刻手里就多了件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包龙须糖。   沈奉君从哪儿弄来的糖?干嘛突然送糖?他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几个问题脑子里转来转去,还没发问,沈奉君又凑近了些,低声道:“宫然……别生我的气。”   静谧的长目多了些犹疑,沈奉君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求人和好,只能用最笨拙的办法,却不太自信。   宫无岁简直受宠若惊:“卖糖的阿婶不是下午才出摊吗?你什么时候买的?”   沈奉君道:“天亮时问了阿连,他说你喜欢,我请他带我去买。”   这个人居然大清早不睡觉跑去外面买糖?   这是想和好吗?   宫无岁这两日的憋屈瞬间消失大半,一双眼睛立马绽出神采:“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神花府?”   沈奉君就知道他不生气了,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唇角微微勾起:“以后。”   柳恨剑清了清嗓子,在后面催促:“时间不早,走罢。”   “嗯。”沈奉君应完沈奉君,又转过头来和宫无岁告别:“我走了。”   宫无岁眼睁睁沈奉君背着两把剑走了,脑子里却只剩沈奉君临走前那个昙花一现的笑,只觉得心尖上被人轻轻攥了一把,好不古怪。   “仙陵有湘君和阙主,来日前途必不可限量。”宫照临目送些二人的背影,发自内心赞叹。   “兄长,”宫无岁一边抱着糖一边愣声道,“你有没有过一种……心头过电的感觉?”   尤其是看见别人笑的时候。   “嗯?过电?”宫照临收回目光,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你身体不适吗?”   宫无岁就知道自己问错了人,压下拿点异样的感觉,幽幽道:“没什么。”   和沈奉君和好,宫无岁心情都晴朗起来,继续和宫照临一起招待宾客,有时忙不过来,慕慈心也会帮忙照料一二。   谁知他还没高兴多久,晚上就和夜照城的燕孤鸿杠上了。   他整日忙里忙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沈奉君送他的龙须糖还没来得吃就落在了宴席上,等宫无岁火急火燎回去找时,正好看见燕孤鸿捏着一个纸包吃得起劲。   里头的龙须糖已经没了大半,宫无岁顿时只觉一个晴天霹雳:“燕孤鸿?你为什么在吃我的糖?”   燕孤鸿平日沉默寡言,在宴席上也无甚存在感,只有吃饭的时候最及时,突然被质问也是一阵莫名:“它掉在地上,我看小厮要扔掉,觉得浪费就捡回来了,这是你的?”   宫无岁两眼一黑:“这是别人买给我的!”   燕孤鸿默了默,退步道:“哪里买的?我明天买来还你。”   宫无岁:“那怎么能一样?”   燕孤鸿:“都是糖,哪里不一样?”   宫无岁心在滴血:“反正就是不一样!”   燕孤鸿自然理解不了哪里不一样,他盯着油纸上晶莹的糖丝,沉默半晌才道:“……你在故意找我的茬?”   他微微侧身,修长的手掌下探出一把漆黑的佩刀,上面刻着一个“燕”字,威胁意味十足。   宫无岁深觉难和此人沟通,见他亮了刀,无遗剑也瞬间出鞘:“谁在找你的茬?想打架是吧?来啊!”   这一架打得莫名其妙,却十分投入,他们从会场打到了水榭,从水榭打到了神花府外,又在街上大了一圈,最后又打回了会场。   燕孤鸿为人孤僻,但刀法诡谲异常,十分阴险,就像一头常年隐在暗处的孤狼,杀意和野性被藏在孤僻沉默的躯体下,随时都能暴起取人性命。   宫无岁未用灵花术,只贴身和他比试,一开始确实是冲着给那半包龙须糖报仇去的,越战到后却越上了兴头。   最后棋差一着,宫无岁忙着保护剩下半包龙须糖,一不小心就被燕孤鸿反手就按倒在石台上。   燕孤鸿懒得和小孩一般见识:“一包糖而已,你还要再打吗?”   宫无岁被按着,不服气道:“什么叫一包糖而已?它只是一包无辜的糖,你吃掉就算了,居然还想把它毁掉?简直歹毒!”   “兵不厌诈,我要是不对它下手,又怎么打得赢你,”燕孤鸿想起之前骨埙遗落时宫无岁聒噪的那些话,后知后觉,“你这么着急这包糖,是心上人送的?”   居然还活学活用,宫无岁把剩下的糖拢了拢,学着燕孤鸿以前的话:“与你无关。”   燕孤鸿就不说话了,这包糖总归是他打开的,吃人嘴短,他只好放了宫无岁:“糖我已经吃了,想要原来的肯定没有,最多我买来赔你。”   宫无岁和他打了一架,反而没有那么生气,何况这糖是燕孤鸿从地上捡的,要怪也只怪自己粗心大意,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不是还剩半包吗,我将就着吃,不用你赔了。”   想来沈奉君也不会怪他,大不了下次沈奉君来神花府再求他买。   宫无岁只是觉得奇怪:“也多亏你帮我捡回来,否则我连另一半也吃不到……掉在地上的东西,你居然不嫌弃。”   名门大派的弟子都有些清高骄矜的臭毛病,谁会捡地上的东西吃。   燕孤鸿却道:“它只是掉在地上,又未启封,何况一米一粟皆是血汗,我当罪奴时连填饱肚子都困难,现在又嫌弃什么。”   燕孤鸿在被越凭天提拔前曾是罪奴出身,这事不是什么秘密,燕孤鸿也没想过隐瞒,反而坦坦荡荡。   有宴席时他就老老实实吃饭,有多少吃多少,和喻平安一样没忌口,但对人却十分冷漠,宫无岁还偶然听过一些年轻的弟子背地里讥笑他的做派,说他就算如今登上高位,骨子里的卑微也难改。   他这样坦荡,宫无岁反而欣赏:“今天我们打了一架,也算有缘,不如交个朋友?”   “朋友?”燕孤鸿似乎对这个提议觉得意外。   打了宫无岁肚子也饿了,他让伺候的家仆上了酒菜:“你来神花府一趟,总不能吃完就走一个朋友都不交吧,你看看我,交一堆朋友,多神气。”   燕孤鸿笑笑:“我看都是狐朋狗友吧……真有难那天,他们未必能帮你。”   “那可不一定,”沈奉君肯定会帮他,宫无岁在心里说完,又道,“交朋友是为了开心,又不是为了他们帮我,难道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燕孤鸿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半晌才道:“算有一个。”   宫无岁眨了眨眼,脑子却灵光:“送你骨埙那个?”   燕孤鸿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猜的,”宫无岁耸耸肩,“那只骨埙已经老旧,必然有些年头,你那样珍视,且我当时问你是不是心上人送的,你那样不屑一顾,就知道是重要的朋友送的。”   还真给他猜对了,燕孤鸿瞒不住,也没打算瞒,想起送他骨埙的人,微有些怅然:“其实也不算朋友。”   “我与他相依为命多年,虽非骨肉至亲,却已视彼此为亲人。”   “我此次替城主出席文会宴,就是为了将他引荐到夜照城,脱离罪奴之身。”    第68章   说话间, 好酒好菜已经上了桌,方才打过一架,燕孤鸿反而没那么不待见他, 略思索片刻就坐下来陪宫无岁喝酒。   上回喝醉闹了笑话, 宫无岁这回可不敢乱来, 喝了点酒,又把那半包龙须糖塞进肚子里,和燕孤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说起这次他一个人替越凭天赴宴, 燕孤鸿却很反感:“我不喜欢与人交往,本不愿来。”   宫无岁道:“那你怎么不求越凭天换个人?”夜照城家大业大,应该不缺人手。   燕孤鸿默了默, 只道:“城主帮我摆脱罪奴之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理当如此。”   身份卑微的家奴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至少能活得很好, 而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罪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而无可奈何。   或许是酒意太深, 又或是多年不与人倾吐真话, 对着宫无岁他反而愿意多说几句, 说起他那位相依为命的好友, 燕孤鸿眼睛里也多了些期许。   “我将他带到夜照城,他也不再是罪奴了, 等我报答完城主的恩情, 再过几年我们就一同归隐, 做寻常农户,到深山耕种酿酒。”   “他脑子比我聪明,挣钱也快, 只要有了身份,我们可以过得很好。”   面前的男人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然厌倦了刀尖舔血的日子,身上浸着一种难言的悲凉,像一只用线系起来的风筝,又像是漂泊的浮萍,只是那时候宫无岁还是无忧无虑的神花府小公子,不能切身体会这种漂泊无依之感来自何处。   宫无岁又听燕孤鸿道:“我虽是微贱罪奴,但一不为人刀俎,二不屈膝求和,三不奴颜媚骨,此生不改。”   他说着说着,就突然沉默下来,显然是醉后吐真言,宫无岁还清醒一点,抬眼去看,却见燕孤鸿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佩刀,又碰了碰老旧的骨埙,没过多久,他将骨埙取下,一道呜咽似的音节断断续续响起,将这春夜衬出一段无边的寂寥。   宫无岁低笑一声,没再说话,只拖着下巴听他吹埙,就算他无甚心事,听着这哀戚的曲子,也难免触景伤情起来。   谁知伤心才起了个头,一位不速之客却突然造访,他戴着歪斜的鹅绒圆帽,两眼挂着泪痕,气势汹汹地闯到二人身前,后边还尾随着一道青衣人影,颇有些手忙脚乱,宫无岁定睛一看,不是慕慈心是谁?   慕慈心道:“喻公子……天色太暗,你别再乱跑了!”   喻平安充耳不闻。   这几日慕慈心待在神花府,大半时间都是和喻平安在一起,他脾气甚好,喻平安也很信任他。   二人磕磕绊绊来到近前,宫无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怎么了。   慕慈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本来在照顾喻公子睡觉,谁知突然听见一阵埙声,喻公子二话不说就跑出来了。”   喻平安虽然年纪和他们差不多,但心智无孩童无异,很难照料,宫无岁看着他眼下两道泪痕,耐心道:“你为什么出来呢?”   喻平安盯着喝醉后忘情吹奏的人,猝不及防地推了燕孤鸿一把,近乎无理取闹:“啊啊!啊……别再吹了啊啊!”   燕孤鸿被他打断,也有些不愉:“与你何干?”   喻平安继续流着泪道:“啊啊吹得太伤心……啊啊别再吹!”   “啊啊……砸掉!”他伸手就要燕孤鸿的骨埙砸了,其他三人皆是一愣,慕慈心赶紧上前去劝,喻平安却怎么也不听劝,推搡之中,只听“啪”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坠落声。   “啊啊……又断了……”喻平安抓着一条断裂的绳子,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瞬间停止吵闹。   宫无岁低头去看,却见慕慈心手里的紫檀佛珠又被喻平安扯断了,他露出个无奈的苦笑,却没有责怪,只是弯腰将佛珠一个一个捡起来:“没关系,下次再换条结实点的绳子。”   喻平安将绳子放在桌上,看见慕慈心的笑,却像是回忆起什么,开始自责:“啊啊没用……啊啊只会闯祸……”   “啊啊会拖累所有人……”   他说完就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连喝醉了的燕孤鸿都吓了一跳,只以为是自己吹埙把人弄成这样,不动声色地把骨埙收起来。   喻平安情绪起起落落,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宫无岁咂了咂嘴,把人扶起来,哄小孩一样哄他:“没关系的,你已经很好了,你住在神花府,我们都很开心。”   没有被责怪,喻平安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两眼通红地看了宫无岁一会儿,忽然抬手抱住他,像流浪的狗崽找到了落脚处:“啊啊……啊啊想姐姐了。”   这几日宫照临都在派人去找喻平安姐姐的下落,只是线索太少,一直无所获,宫无岁皱起眉头,换了个问法:“你不知道姐姐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以前住哪里,那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你知道,或者那里的人也认识你?”   他花了好半天才解释清楚自己的问题,喻平安脑袋里乱成一团,最后只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个名字:“啊啊……护…护生寺。”   他话音才落,头顶突然炸开一道春雷,也惊醒了一直沉在回忆里的宫无岁,突如其来的春雨瞬间把神花府浇透。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四道人影慌忙躲到屋檐下避雨,年少时的宫无岁已经渐渐走远,而自己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他下意识前进几步,试图再重新回到那具身体,然而脚下却跟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动。   这是大梦将醒的征兆,因为他已经知晓了接下来的结局。   至少再让他看最后一眼……见兄长最后一面,这种执念驱使着他,游魂似地在梦境里穿梭起来,谁知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却攥住了他。   “宫然……”一回头,沈奉君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松开“我们走罢。”   不能沉迷在过往的美梦之中。   “我带你离开。”   宫无岁被沈奉君紧紧攥着,强硬地带出了梦境,他频频回头,却只看见雨幕之中几道若隐若现的人影,十五岁的宫无岁淋了雨,却还在嘻嘻哈哈地打趣,无忧无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恍惚朦胧间,却对上了两张忧心忡忡的面容。   “我……”他张了张嘴,蝶奴却比他先开口。   “总算醒了!你们睡了一天一夜!”   她头顶上的大红芍药随着说话时一摇一晃,晃得宫无岁眼睛疼,他撑坐起来,一时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直到一只手抓住了他汗湿的手心,他才转过头去。   沈奉君与他一起醒来:“宫然,我在这里。”   宫无岁眼眶一热,大梦一场又突然醒来,他几乎分不清谁真谁假,心绪翻涌间只觉得水深火热,隐有走火入魔之像,好半天才平复下来:“……我没事。”   “梦花怎么样?拿到了吗?”   “我正要说!”蝶奴碰了碰嵇忧,后者将一支新鲜摘下的梦花递过来,碧玉色的花枝上顶着如血的花朵,此刻紧闭的花朵已经大开,灵光涌动,一看就是至宝,“梦花受美梦灌溉,早早就开花了,我们已经及时摘下,只是你一直不醒,我们还担心出了事。”   嵇忧自然看得出宫无岁是受美梦所困,他将梦花小心收好递过去:“二位连日奔波劳碌,睡一觉也好。”   宫无岁收下药囊:“多谢。”   梦花到手,他也得到少许安慰,事不宜迟,他们要尽快赶到夜照城与柳恨剑汇合。   眼看着天边已经亮起一抹鱼肚白,嵇忧却坚持留人道:“吃过早饭再走罢。”   早饭又是嵇忧下厨,没有大鱼大肉,只下了面,但味道很好,宫无岁吃得胃里暖暖的,但还是没什么心情说话,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有时候还盯着盘子里的荷包蛋发呆。   “再不吃就坨了。”沈奉君将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送到他碗里,他一顿,抬眼却对上蝶奴嫌弃的眼光。   “要是我的孩子以后吃饭也这么扭扭捏捏,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宫无岁再未出神,赶紧把碗里的东西吃光。   临走前,蝶奴又取了个包裹递给他们:“这里面是我和嵇忧一起做的药材和花茶,可以凝神静气,有益身心。”   人家两口子已将梦花拱手相赠,宫无岁还有点不好意思:“何必这么客气?”   蝶奴却很坚决:“这么多年我们受神花府恩惠,也受阙主帮扶,即便涌泉相报也拿不出什么,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别再推辞了。”   宫无岁拒绝不成,只能收下。   嵇忧已经套好了牛车,要送他们出朝雾林,蝶奴定定看着宫无岁,她是个极爱笑的女子,此刻却慢慢收起笑意,长叹一声道:“公子,往事不可追,爱惜眼前人。”   宫无岁一怔,呆在原地。   直到沈奉君找来,他才浑浑噩噩上了牛车。   蝶奴有孕在身,嵇忧不能离开太久,只将他们送出朝雾林,叶峭眉要赶回去回去处理水患,宫无岁和沈奉君也有事要办,多年不见,如今又要匆匆告别。   叶峭眉:“稚君,阙主,一路保重。”   “命相也保重,”眼看着叶峭眉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宫无岁忽然想起文会宴时,她身背命榜,降下批语。   “等一等!”   他鬼使神差地追上去,叶峭眉似有所料,停下脚步,却未转身:“稚君还有话要说?”   宫无岁点点头:“我只想冒昧一问,命相为那么多人解过命,无一错漏,那你……可曾为自己解过命?”   “自然,”叶峭眉想起自己的批语,苦笑一声。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第69章   “人命由人, 天命由天。”   这是叶峭眉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禁瞳带命相看遍哀鸿,却解不了世间悲苦,她插手不了所有事, 只能尽力做好能做的事。   直到布衣白发的人影慢慢行远, 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宫无岁才回过神,他转身,沈奉君仍静静负剑立在丛林掩映之中, 挺拔又坚定。   沈奉君还在等我——这个念头在宫无岁脑子里转了几圈,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纷乱遗憾的心绪抚平下来,大梦一场的失落和惘然也有了安放之处。   他弯了弯眼睛, 伸手又摸到怀里的半包龙须糖,忍不住走近些:“我们走吧!”   沈奉君“嗯”了一声:“去夜照城?”   取梦花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既然柳恨剑未传音, 那应该还不急, 再耽搁半天也不打紧, 宫无岁想了想:“先不去, 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沈奉君同意下来, 出了朝雾林就是城郊, 农户和田地零零散散, 一簇一簇地坐落着,他们走在田间地头,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为免引人注目, 沈奉君又戴上帷帽, 一言不发跟在身后,宫无岁在前引路,忽然想起回忆里发生的事, 捋顺了什么:“当年燕孤鸿极力举荐的那个朋友应该就是的越非臣吧?我记得你说过越非臣也是罪奴出身,在弃颅池中他叫燕孤鸿二弟,也对得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燕孤鸿愿意给越非臣卖命,甚至不惜背上磷州闻家满门血案。   如今看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故事的发展出人意料,又耐人寻味。   譬如当年宴席结束后,宫照临派人将喻平安送回护生寺,又哪里猜得到他无意间出手救下的傻子会是天命教流落在外的隐尊,喻求瑕的亲弟弟。   更没想到名震修真界的佛门圣寺,万人朝拜敬仰之地,早已成了天命教的根据地,护生寺住持戒妄其实是天命教下三尊之一的禅尊,也是屠灭神花府的罪魁祸首。   当年喻求瑕欲以黄沙城十万男女老少血祭,命祸尊设阵屠城,后大阵被宫无岁和沈奉君联手所破,修真界各大门派及时赶到,免去一场十万人的惨案。   然而他们明面上屠城献祭,背地里又偷偷派禅尊夺神花,血洗神花府。彼时宫无岁和沈奉君被困黄沙城,风诏其他十二府都尽数支援黄沙城,仙陵和夜照城远水难救近火,宫照临孤军作战,最后血战而亡。   等宫无岁战胜归来,神花府已成一片焦土,再难转圜。   惨案接二连三上演,宫无岁原以为他死后修真界能太平些时日,谁知还是重蹈覆辙,磷州闻家满门被灭,夜照城从中作梗,天命教重出作祟。   叶峭眉的批言一一应验,当年文会宴的宾客也早已物是人非。   “他二人同为罪奴出身,从小相依为命,越非臣当年受越凭天器重,必是此缘故,”沈奉君也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定论,“所以后来越非臣广求名医,为燕孤鸿治病。”   至于越非臣是怎么从越凭天手里拿下城主之位,其中隐秘,不言而喻。   宫无岁想起什么:“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越非臣这次大张旗鼓到弃颅池求冥谶,其实也是为燕孤鸿求活命之法?”   不然怎么解释越非臣发现冥谶是骗局时如此失态?   沈奉君点点头:“不无可能。”   若如此他们胜算就更大一分,梦花是燕孤鸿的续命良药,越非臣不会轻举妄动。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还得眼见为实,越非臣那种临阵变卦反水的阴险小人,把他想得太重情义反而有悖常理。   二人默然思索片刻,宫无岁透过帷帽上的细纱去看沈奉君的眼睛,他忽然想起回忆里,自己喝醉了把沈奉君按在船上亲,后来酒醒了又什么都不记得。   要不是这次入梦,他还真不知道他十五岁那年还做过这种混账事,简直是丢人丢到家门口。   沈奉君和他一起入梦,必然也看见了这段记忆,那怎么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以前没反应是因为失忆,现在怎么还是没反应?   注意力一放到沈奉君身上,什么越非臣什么夜照城都被瞬间抛诸脑后,他走着走着,忽然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把沈奉君堵在田埂上:“沈奉君。”   他停得太急,沈奉君猝不及防,迎面和他撞了一下,两人差点翻进田里,沈奉君险险稳住身形,困惑地眨了下眼:“何事?”   宫无岁感觉自己脸都热起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发制人:“那晚我在莲池水榭里亲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亲我?”   沈奉君一怔,没料到他居然这样青天白日就问出口:“我……”   说话间,有个农人牵着牛慢慢悠悠路过,招呼着水牛咬吃最后一口冬草,眼见田埂上杵着两道黑影,颇有些不解地望过来。   宫无岁全然没在意身边有牛还是有人,只是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隔着那层纱贴上沈奉君的鼻尖,声音也故意拉长:“嗯?你为什么亲我?”   若换了常人,必定知道怎么反击,先轻薄人的明明是宫无岁,如今他还倒打一耙。   那农人见这两人越凑越近,只以为这两要打起来,点了水烟袋,靠在田埂上看戏,悠悠道:“现在的年轻人哟,肝火太旺……打吧打吧,打伤了正好让老牛给你们驮回去。”   修真之人耳聪目明,二人又怎么会听不见,可没听到答案,宫无岁又怎么肯放过沈奉君:“……你为什么不回答?”   他话未说完,就被沈奉君伸手捂住了嘴:“……别再说话。”   说完就在农人期盼的目光中,拖着宫无岁迅速离开。   宫无岁被沈奉君挟持着走了好一段,路过一片树丛,眼看着沈奉君还不肯松手,他忽然灵机一动,转身一扑,沈奉君猝不及防,瞬间被他扑进草丛里。   宫无岁的嘴巴终于重得自由,他笑眯眯地按着沈奉君:“神花府可是我的地盘……你居然敢当着别人的面欺负我。”   他把沈奉君的帷帽一掀,露出底下一张俊脸,作威作福道:“问你话呢,怎么一直不回答?当年为什么亲我?不说我就挠你了。”   说罢把手探到沈奉君腰间,做势要挠他痒痒。   沈奉君一把按住他的手,有些招架不住,只能退一步:“晚上……再告诉你。”   宫无岁费解:“为什么是晚上不是现在?你是不是又要敷衍我?”   沈奉君彻底没办法,只能道:“青天白日,不可说。”   宫无岁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缘故,顿时大笑起来:“这又是哪儿的说法?不会又是你们仙陵的规矩吧?什么时候调个情还要专门等到晚上了?”   “我知道了,原来你们仙陵都是白天一本正经,到了晚上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开始歪曲事实。   沈奉君被他缠得没办法,好一会儿才道:“当时酒后乱性……是我之过。”   “事后没和你说实话,抱歉。”   他不仅没告诉宫无岁,还让宫无岁一头雾水地自责了许久,简直坏透了。   好在宫无岁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看着这个连道歉都一本真经的人,越看越喜欢:“那你喝醉后也会亲其他人吗?”   沈奉君不语,但答案不言而喻,半晌反问道:“那你呢?”   宫无岁斩钉截铁:“当然不会,我从小到大只亲过你一个!”   他大声道:“以后也只亲你一个!”   他说罢还真凑近了些,在对方唇上落下个蜻蜓点水似的吻,沈奉君实在招架不住他这口无遮拦的模样,虽然高兴,还是道:“要是被人看见……”   “怎么可能?这地方那么隐蔽,谁闲着没事跑来听我们悄悄话?”   他说罢又在沈奉君眼皮上亲了亲,半点不正经道:“而且话本里寡妇偷人都是幕天席地,不是在田里就是在林子里,我们也要这样才刺激……”   沈奉君耳根已经浮起一片红,呼吸也急促起来,宫无岁一见他害臊的样子就觉得心里被你猫抓过似的,还要再逗,下一刻却只觉天旋地转,沈奉君抱着他打了个滚,两人顿时上下对调,滚进丛林更深处。   滚烫的呼吸在耳边响起,忍无可忍的吻落了下来,宫无岁被狠亲了两下,下意识去抓沈奉君的手臂,却只碰到了衣袖里的一只玉镯,下意识想出声,身体却一僵。   吻过了唇,沈奉君又吻上了他的脖颈,最后落到了喉结上。   宫无岁像是被点了穴,喉结上恐怖的触感让他浑身发软,吓得连吞咽都不敢:“别……别咬我。”   沈奉君一手拖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把脖颈露出来,居高临下,但神色颇有为难之处:“你特别想幕天席地……吗?”   宫无岁被抓着七寸,哪里还敢逗他,谁知沈奉君居然还当了真,赶紧否认:“不我不想!我其实只想和你在流风阙……不用白天!晚上,晚上就好!”   沈奉君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反问:“在流风阙干什么?”   宫无岁低声下气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听你的……你先放开我行不行?”   他说罢,沈奉君终于点了点头,把宫无岁从草丛里扶起来,还贴心地替他拿掉头发上的树叶。   宫无岁只觉水深火热了一遭,哀怨地瞪了沈奉君一眼,后者察觉到他的眼神,安抚道:“这里不好……如果你真的特别喜欢,我带你回流风阙。”   特别喜欢什么?亲嘴还是别的?   这话模棱两可,宫无岁却忍不住想入非非,见他半天不说话,沈奉君以为他不高兴,忽然叹了口气,微微俯下身,在他唇上贴了贴:“别不高兴。”   宫无岁仰着头,被那浅淡的白梅香迷得晕头转向,一瞬间居然真的有点想和沈奉君幕天席地来一次。   恍惚间他忽然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沈奉君……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一抬头,却见不远处停着一头大水牛,它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此刻睁着水亮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再远处,一道黝黑的身形追着牛找过来,嘴上还在骂:“你跑啥跑?那边儿有你爹还是有你娘?我打个盹你就没影儿是吧?”   眼看着人已经要过来了,到时候一定会看到他们两不知羞耻叠在一起,宫无岁赶紧推了推沈奉君的胸膛:“有人来了……快起来起来!”    第70章   那大水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着那农户已经要到面前,宫无岁想也不想,抓起帷帽扣在沈奉君头上, 拽起人就跑, 转瞬没了影。   那农户只见树丛中两道黑影一闪而过, 顿时捏紧水烟袋,警惕道:“谁?”   等他靠近水牛,却只见冬草被压塌了一片, 地上却空无一人,唯独敦厚的水牛悠闲地咀嚼着草叶。   宫无岁拉着沈奉君跑出半里外,眼见周围没什么人, 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好险好险,差点儿就被发现了!”   沈奉君伸手扶了扶帷帽,将衣裳上沾着的草叶取下来, 竟比宫无岁更淡然些:“你我是修真者, 可用术法隐匿身形。”   “对哦, 我怎么给忘了?”他后知后觉, 才反应过来拉着沈奉君跑了半里挺傻的, “刚才太紧张, 下意识就拽着你跑了。”   他小时候顽皮, 做了坏事怕挨打,第一反应就是逃, 如今修为涨了那么多, 习惯却改不掉。   不过没关系, 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没被抓到就算赢。   他先带着沈奉君回到长街,买了些酒水瓜果, 又到街角大槐树下的面摊上买了一碗凉面。   在摊上忙碌的是张年轻面孔,他旁边站着位穿粗布衣的妇人,脚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宫无岁盯着老板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最后拎着凉面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沈奉君身边。   后者察觉到他的神色,只打量了面摊老板一眼,未察觉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妖邪之气,于是问:“认识的人?”   宫无岁点点头,把碗里的面举起来给沈奉君看:“嗯,小时候我还和他在槐树底下打过架呢,他比我大四岁,还被我揍得直哭,他爹就看着我们打完,然后揪我们进去吃面。”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已经成家有了孩子,还继承了他爹的面摊。”宫无岁颇为感慨。   沈奉君道:“时移世易,总会有些不同。”   宫无岁又看一眼那面摊上的男人,一边带着沈奉君往外走,回忆起过往:“以前兄长最喜欢他们家的凉面,他每每从其他门派议事回来都心情不佳,把自己关在书房,我只好来这里给他买一碗凉面送到书房,他吃完心情就会好很多。”   “你别看兄长平常笑吟吟的,脾气好,也不和人动手,但他生气起来可吓人了,我都不敢惹。”   “我记得七岁的时候,有次我们一群狐朋狗友不小心压塌了人家一小片麦田,兄长罚我们种了半年地,把小麦种出来还和人家才肯罢休。”   平常小打小闹犯点小错宫照临不会管,和谁家的纨绔子弟打架也不会管,但要是敢欺凌弱小给别人添麻烦就惨了。   他虽父母早亡,但兄长早慧,故而童年无忧无虑,加上修为秉赋卓绝,早早扬名。   他想到过往,就不由自主想到沈奉君:“那你呢?你小时候都玩些什么呢?”   沈奉君如实道:“读书,奏琴,修炼,观雪。”   宫无岁瞪大眼睛:“所有仙陵弟子都这样?”   “大多如此。”   宫无岁啧啧称奇,怪不得大家都说仙陵弟子都清高,就这种毫无人味,清修一样的生活,能坚持下来的肯定都得成仙男仙女,说不定喝口露水就能活,就连柳恨剑那种刻薄鬼,人前也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沈奉君又道:“不过我要掌管流风阙,师尊亲自教导,故而很少下山。”   宫无岁又想到沈奉君五岁失去父母,孟知还为了让他早早成为阙主,必定揠苗助长,时时敦促,当年沈奉君到神花府游学,其他人稚气未脱,唯独他端着一张脸,和其他同门也不亲近。   人人都知道沈奉君十四岁成为流风阙主,却不知他早早经受分离和苦修,宫无岁只觉得心口酸酸的:“那你觉不觉得得遗憾?”   沈奉君摇摇头:“职责所在,并无遗憾,也无辛苦,且师兄与我同修,少了许多寂寥。”   不愧是沈奉君!如此高华的气度,如此舍身为人的情操,难怪人人敬仰!   宫无岁在心里夸完沈奉君,对这个人更喜欢了一些,一边憧憬着以后:“那以后我住在流风阙,你无聊的时候我就来找你,你下山除祟的时候就带上我,我们正好作伴!”   他没地方去,沈奉君一个人无聊,待在一起不正好?   他美滋滋地打着小算盘,沈奉君微微一顿,半晌才“嗯”了一声。   出了长街,宫无岁就带着沈奉君往一条旧路上去,沈奉君知道这条路是通往神花府的旧地,猜到他想做什么,也未多说。   这条路以石板铺就,十分宽阔,可见修路的人何等阔绰,只是多年无人踏足,半条路都被花草挡住,宫无岁带着人一路上到了半山腰,终于看见一片残破的建筑。   他深了吸一口气。   大门上半块漆金匾额已经看不清字迹,只隐约可见当年的繁荣,亭台楼阁也倒坍大半,神花府大火之后,余下值钱的东西也已经被搜刮走了,如今已经不剩什么。   十年过去,断壁残垣中已经被花草藤蔓覆盖,墙头上来着几朵嫩黄的小花,在风中摇摇晃晃。   重生这么久,他终于有胆量重回故地。   回忆中的画面与这片废墟隐隐重叠,宫无岁似乎能看见春日宴百花盛开,宾客进出往来,他的兄长穿着一身淡蓝的衣袍,发后缀着儒巾,在梨花树下浅笑。   “要进去吗?”沈奉君见他呆呆的,忍不住出声。   “不必了,他们不在这里,”宫无岁强迫自己回神,转身向更高处走去:“走吧。”   又走了一段,却遇上一片桃林,宫无岁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很快就在桃林中见到一片密密麻麻,错落林立的坟冢,粗粗一看,不下几百之数。   宫无岁找到前面最大的三座坟墓,是他父母兄长,坟墓干干净净,坟前还摆着一些酒器和茶盏,两边还种了花,看得出是有人费心打扫照料过,宫无岁猜出这些事大概率是嵇忧和蝶奴所为,心中一热,十分感激。   他将买来的东西摆在墓前,茶水、美酒、凉面,然后敬了香,又把酒水瓜果堆在一起,对其他人道:“来不及一一拜过,你们自己分一分吧。”   沈奉君听着他自言自语,默然片刻,也过来替他摆瓜果,见宫无岁只是垂着眼有些不高兴,却未流泪,嘴里还嘀咕:“他们人还挺多的,也不知道够不够。”   沈奉君道:“下次我们再多带一些。”   宫无岁听见“下次”,眉头微微舒展来:“好,我们下次再来!”   东西都摆完了,香也敬了,宫无岁立在三座坟前,慢慢跪了下去。   第一拜,他在心里说话:“爹,娘,兄长,此去夜照城,我一定会把罪魁祸首找出来。”   第二拜,他又道:“我现在和沈奉君在一起,我们一定好好活着。”   他拜完两拜,余光却落到身边的人身上,沈奉君跪在他身侧,和他一起拜下。   他忽然想起六禅寺初见那一夜,鬼使神差地抓住了沈奉君的手。   沈奉君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却没甩开他的手。   “我们一起拜,”宫无岁感觉喉咙在发颤,却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他紧紧抓着沈奉君,从不曾没有那么坚定。   沈奉君“嗯”了一声。   宫无岁闭眼拜下,只觉得心口,喉咙,眼眶都像是要烧起来,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头哽咽。   他在心里默默道。   “如果你们在天有灵,就保佑沈奉君一世平安。”   “六禅寺里我们已经穿过喜服点过喜烛,这三拜就当做拜堂,不过这事是我私下决定的,他根本不知道。”   “虽然他不能嫁来神花府,但我可以去仙陵,他把流风阙当聘礼,还给我买龙须糖,连心都换给我了,我觉得很划算。”   “我喜欢他,你们不要骂我。”   他在心里絮絮叨叨说完,才慢慢站起来,他抓着沈奉君的手,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我们这样拉拉扯扯,他们会不会在地下骂我?”   沈奉君笃定道:“不会。”   宫无岁狐疑地挑起眉:“你怎么知道不会?”   “他们只希望你平安,不会骂你。”   我亦然。   宫无岁很聪明地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言,眼神亮起来,刚要说话,却见沈奉君周围忽然飞出一片红蝶,紧接着一道熟悉的人影猝不及防出现在二人面前。   柳恨剑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差,在看见两人手牵着手站在一片荒冢间时,更是差到了极点:“这就是你们的假死权宜之计?”   “我替你们拖延时间,你们就是这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在荒山野岭的乱葬岗,在别人的坟前做这种不知羞耻的事?”   柳恨剑每次出现的时机都不怎么凑巧,宫无岁清了清嗓子,略尴尬地松开了沈奉君的手,柳恨剑刚要发作,却瞥见最右边的墓碑上刻着“宫照临”三个大字,顿时一怔。   他似有片刻恍然,很快就明白这二人出现在这片乱葬岗的缘由,陡然沉默下来。   宫无岁没有察觉到柳恨剑突然变化的情绪,也没像以前一样针锋相对,只笑了笑:“我们事情已经办妥了,立刻就会启程。湘君此刻传信,夜照城又出什么了事吗?”   柳恨剑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揭过刚才那些话:“燕孤鸿病重,越非臣抓了好几位医者回夜照城。”   宫无岁点点头:“梦花已经到手,我们即刻出发去夜照,只要燕孤鸿活命有望,越非臣就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柳恨剑却打断他们:“不行,你们先别过来。”   宫无岁皱起眉:“为何?”   柳恨剑揉了揉眉心:“三日前夜照城边境就出现了成群的傀尸,正在合围夜照城……如今各大门派都不相信你们未死的传言,只以为稚君在报当年护生寺被逼死之仇。”   “那个金面人在故意逼你们现身。”    第71章   傍晚, 夜照城。   两道人影乘着非攻鸟悄无声息落地,二人皆穿皂衣,但身影挺拔, 只是两张脸普普通通, 而且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普通。   其中一人挽着拂尘, 很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眼睛却带着笑意,甫一落地, 他叹道:“我不过睡了一觉,怎么睁眼就变天了?”   沈奉君也仰头看天,微微皱起眉:“今年的雪下得太早。”   他二人离开神花府后, 天气就变得寒冷起来,非攻鸟还未落地,一场大雪就陡然席卷了夜照城, 目光所及之处, 皑皑白雪, 层层叠叠。   雪下太早, 冬日太漫长, 贫寒人家就容易熬不过冬天。   “你不要那么一本正经, 放松点, 腰背别崩那么直,这样太奇怪了, ”宫无岁皱眉看了眼沈奉君, 他还有点不适应这人的新脸, 故而频频转头,提醒他注意仪态。   虽然他们以术法易容,但气度是由内而外的, 沈奉君一举一动都不似凡俗,很容易被人看穿,可他们想要悄无声息进入夜照城,就必须隐瞒身份。   沈奉君像是后知后觉,他显然不习惯做这种事,有些别扭地缩了缩肩膀:“抱歉。”   宫无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算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进城之后你跟在我后面,别说话就行。”   沈奉君“嗯”了一声。   傀尸再次现世,就代表天命教彻底重出,加上越非臣的有心栽赃陷害,此刻宫无岁已然成为众矢之的,更有传言说他是新一任的天命教主,重生之后带着教众卷土重来。   各大门派受邀来夜照城议事,共同商议解决的办法,情势几乎一边倒,很难转圜。   柳恨剑本来打算让他们回仙陵暂避,但宫无岁最后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且不说喻平安留下的线索还未到手,金面人身份不明,如果不尽快解决现状,那仙陵也必然会受连累,他不能做缩头乌龟。   他们跟着人流进了城,宫无岁看见有夜照弟子面色凝重地守在城门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想必是担心边境的傀尸进城。   他又想到那个金面人,自己复生后他立马派天命教徒到桃花渡捣乱,又设陷阱引他们到弃颅池,如今事败,又迅速派傀尸袭击夜照城。   每一步都迅速,阴狠,防不胜防。   宫无岁这些天翻来覆去想了很久,都想不出那金面人到底是什么人,他既是喻求瑕的亲传弟子,为什么却一副对自己了解甚深,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模样?   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都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既恶心又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顺利进了城,却见长街之上没什么行人,偶尔可见一些修士穿行而过,宫无岁顺手拦住两名不知是什么门派的弟子,装作不熟悉路,实则打探消息:“敢问二位,听闻越城主召各大门派议事,我和师兄远道而来,不知议事地点何在?”   那两名修士将他二人上下打量一通,却未回答,只道:“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宫无岁面不改色地撒谎:“风诏天影府。”   “哦,天影府来的,天影府啊……”那修士不疑有他,听到名字突然想起什么:“听说你们那边有个小门派三天前被宫无岁灭了门,就挨着天影府,是不是真的?”   他二人此去神花府并无异常,又是去深山找退隐的嵇忧和蝶奴,故而一路也没听说什么奇闻怪事,宫无岁不明所以,又担心说错什么,只忐忑道:“灭门?”   又道:“我和师兄这半年都在外游历,半月前才接到秘信,竟不知有此事。”   “真可惜,我还说找你问问真假,听说那个门派上上下下六十多口人全都被傀尸咬死,他们堂主死得更是惨,据说生前被做成了人彘,还有半只手是被他自己一点一点啃掉,一嘴一嘴吃进肚子里去的,”那修士说着也是心有余悸,脊背发凉,“世上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人,若再留他活在世上,不知道会成什么祸害……”   宫无岁也没料到死法得如此凄惨,但更多是不解:“那你们怎么就断定是宫无岁做的?”   那修士理所应当道:“喻求瑕当年把隐尊和天命笏交托都在宫无岁手上,除了他没人再能掌管天命教众,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而且他死的这十年修真界一直风平浪静,他一复生,天命教就开始四处作乱,不是他还能有谁?”   宫无岁:“要是有人栽赃嫁祸呢?”   “不可能,”那修士信誓旦旦,似乎知道内情,“别的不说,这灭门案肯定就是宫无岁做的……他们堂主死前就一直疑神疑鬼,说宫无岁一定会杀了他,别人都当他疯了,谁知没多久果然死了。”   这下再笨的人都该听出不对劲,一直沉默的沈奉君却突然道:“此门派何名?”   那修士听见沈奉君出声,不由多看他几眼,只觉得这人声音和脸不太对得上,半晌才挠挠头:“叫天工堂啊,我刚才没有说吗?”   宫无岁一顿:“天工堂?他们堂主是不是叫孙榷?”   “这我不清楚……我就是不清楚才来问你们嘛,谁知问了白问。”   他絮絮叨叨抱怨了半天,才想起宫无岁他们之前问的问题,指了指不远处:“你们不是要去议事吗?看那边,转个弯就是,那座最高的。”   宫无岁和沈奉君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多谢指路。”   与那修士分别,沈奉君终于道:“孙榷是何人?”   “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在弃颅池外围被你斩断一只手的男修,先前他同我说过他来自风诏天工堂。”   “原来是他。”沈奉君立马想起那个将宫无岁推向蛇腹,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徒。   宫无岁说着说着,眉头也皱起来:“可他杀孙榷做什么?”说的是金面人。   还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人尽皆知一般。   而且孙榷又怎么说自己要杀他?宫无岁当时全程隐瞒身份,孙榷的手臂也是被沈奉君斩断的,怎么兜兜转转又变成宫无岁要杀他了?   二人琢磨半天也琢磨不出缘故,想要理解疯子的想法实在困难,两人到了会场,却见气氛肃穆异常,四周围满了看守的夜照弟子,进门的修士和弟子都要一一验过拜帖或者身份牌。   他们得想办法进去找燕孤鸿,而且不能暴露身份,不能惊动别人。   如今仙陵和宫无岁搅合在一起,连柳恨剑都要被怀疑,他们更要避嫌。   宫无岁眯着眼想了一堆坏招,正打算用灵花术把门口的弟子催眠,谁知视野中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年轻人影。   那人一身湖绿青衫,脖子上挂着长命锁,腰上悬着金鞭,背后还有模有样挎着一把长剑,不是越兰亭是谁?   宫无岁眼睛一亮。   他从正门出来,那些弟子就恭敬道:“越小少主,今日天命教徒猖獗,城主嘱咐不宜出门,大晚上的,您还是小心……”   越兰亭却满不在乎地打断他们,十成十是个纨绔子弟:“怕什么?爹爹不是已经设下杀阵吗?那些东西来一个杀一个。”   那守门的弟子迟疑道:“可……”   越兰亭一挥手:“不必说了,小爷我就要出门,你们谁敢阻拦?”   他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甚至还警告身后的弟子:“不许跟上来!谁要敢跟上来,我就让爹爹罚他去守城门!”   他在夜照城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都不敢违拗,门口戒严的弟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少主的身影消失在门前,心中苦不堪言,却未注意到两道人影也尾随着越兰亭而去。   越兰亭出了门就在街上七拐八拐,动作奇快,宫无岁和沈奉君在后面跟着,稍不留意这人就没了影。   “这小子大晚上鬼鬼祟祟干什么?”宫无岁盯着他的背影,有些狐疑道。   二人眼睁睁看着越兰亭绕进一条巷子,宫无岁抬脚追去,却见巷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人呢?   他皱了皱眉:“你守在这里,我进去找找。”   沈奉君嘱咐他:“小心。”   宫无岁点点头,只留下沈奉君在原地望风,蹑手蹑脚地追过去。   这巷子偏僻,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四周又黑乎乎的,宫无岁想不通越兰亭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巷子里做什么。   他抱着手又往前走了一步,身侧却忽然扑出一道黑影,他下意识想出手,却又堪堪停在半空中,下一刻一把锋利的佩剑就横在了脖颈间。   “敢叫出声你就死定了——”越兰亭死死盯着他,目露杀意。   宫无岁决定和他好好说话:“我……”   越兰亭更凶:“住口!休想联系你的同伙!”   “其实我们是……”   越兰亭抢声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是天命教派来暗杀我的对不对?你们想拿我的性命要挟爹爹和师父,但你别做梦,我不可能让你们得逞!”   宫无岁:“……”   越兰亭咄咄逼人:“你不说话是因为被我猜中了对不对?说!是谁指使你们来的?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宫无岁:“……”   越兰亭见他面不改色,更是气愤:“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宫无岁沉默半晌,终于道:“大哥……不是你让我别说话吗?”   越兰亭表情一滞,下一刻却只觉怀中一空,他那串叮叮当当的木头小人就被人拿走了。   “你——”他表情有片刻破裂,他的小人!上面还刻了名字的!真是岂有此理!   正欲动手,却见那个狂徒举着那串小人,神情悠闲:“闭嘴。”   “敢叫出声我就把你的小人全碎成渣。”    第72章   “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他带着这串东西?越兰亭话未说完就闭上嘴, 生怕面前的狂徒一气之下真把他的木头小人碎成渣,脸色红红白白片刻,才弱声吐出两个字:“卑鄙!”   宫无岁却不为所动, 甚至十分受用:“多谢夸奖。”   “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知道吗?”他把那串木头小人抛来抛去, 越兰亭眼神也跟着上上下下,却不说话。   宫无岁先问道:“你师父醒了吗?”   越兰亭诧异地看他一眼,正想回答, 很快又反应过来,爹爹这些天大张旗鼓为师父求医求药,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   “如果想用它威胁我交出正道的机密, 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你要杀就杀,我就算死也不会向你们这些人渣败类屈服!”越兰亭一口气把心中的话说完, 颇有些大义凛然的意味, 宫无岁看着小孩视死如归, 忍不住笑出声来。   “越非臣那么鬼精的一个人, 怎么生出来的儿子这么不灵光?你该不是捡来的吧?”   “你说什么?”越兰亭受此侮辱, 连声音都扬起来, 架在宫无岁脖颈上的长剑又近了半寸, 宁死不屈。   逗够了小孩,宫无岁终于打算做点正事:“越小少主, 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越兰亭皱着眉, 却见剑下的那张陌生又普通的脸皮动了动, 显现出此人的本相。   “宫无岁……你怎么会在这里?”越兰亭呆呆看着他,喃喃自语,“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宫无岁挑起眉:“谁死了?越非臣告诉你的?”   “爹爹说你和阙主断后时被金面人追上, 阵法也被破坏,大师兄还因此丢了一条手臂,大家以为你们已经死了……所以才连夜离开弃颅池的。”越兰亭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   “他是这么说的?这话你也信?”宫无岁嗤笑一声,伸指敲了敲越兰亭的剑身,“越小少主,先把你的剑放下。”   越兰亭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慢慢放下剑,他心思单纯,有什么就说什么,有了磷州和弃颅池的交集,他对宫无岁和沈奉君还是有些信任,宫无岁之所以敢肆无忌惮来找他,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越兰亭道:“他们说天命教众和那些傀尸都是你做的?你有没有做过?”   宫无岁笑笑:“且不说我才复生没多久,想要重整天命教的势力至少也得三年五载,如果我真想做那些事,大可以在弃颅池时就杀人灭口,何必留你们活口,还平添祸患?”   “就算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阙主吧,他是那种愿意和我狼狈为奸的人吗?”   越兰亭下意识看向巷口的陌生人影,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陌生人是谁,他沉默着不说话,但看神色显然是对此怀疑已久,听到宫无岁这么说反而像是得了安慰般,松了口气:“爹爹一定是受人蛊惑,才会误解你们……既然那些傀尸不是你做的,那还会有谁?”   宫无岁对“越非臣受人蛊惑”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挑了挑眉,越非臣固然讨厌,但当着别人亲儿子的面说坏话肯定没什么效果,且金面人来势汹汹,现在也不是内讧的时候。   他略细想就有了打算:“想知道他的身份也不难,只要你想办法让我和你师父见上一面。”   只要得到喻平安留下的线索,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一说起燕孤鸿,越兰亭的脸色就垮下去,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宫无岁见他这样,心中一凛:“你师父他不会……”   “不,师父还活着,”越兰亭立马打断他:“不过也只是活着,你见了他也问不出什么。”   燕孤鸿只剩一口气吊着,身体冰冷地躺在榻上,不吃不喝也不睁眼。   “而且就算我能带你们进去,你们也见不到师父,爹爹把师父隔开,十二个时辰都有医者照料,连我都只能远远看他一眼……”   “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先带我们进去,其他的我和阙主自会想办法。”   越兰亭垂着头想了想,半晌才点头同意:“跟我来。”   他先找到巷尾的人家,取了一个小壶抱在怀里,最后才和沈奉君汇合。   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容,越兰亭迟疑片刻,还是叫了人:“阙主……”   谁知那人一派自然地应了声:“嗯。”   宫无岁和沈奉君就跟在越兰亭身后,看他珍而重之地把小壶捧在怀里,不免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越兰亭看了一眼小壶:“这是竹叶上的晨露,可以驱邪散毒,我让那户人家每天帮我收一次,拿给师父煎药,不过这是最后一壶了。”   本来冬天收集晨露就艰难,昨夜下完雪后就更别想了。   沈奉君见他神情落寞,好心安慰道:“其实晨露并无驱邪之效,你还可用其他水替代。”   越兰亭:“……”   看上去像是要哭了。   宫无岁一把抓住沈奉君的胳膊,对他摇了摇头让他别安慰,又拍了拍越兰亭的肩膀:“不会的不会的,这些晨露里有你一片心意,怎么会没有用呢?”   越兰亭也不知有没有被安慰到,眼看着就要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待会你们就跟在我身后别说话。”   三人刚到门口,守门的几名弟子眼神一亮,顿时松了一口气:“少主回来啦……”   越兰亭趾高气扬地“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带着宫无岁和沈奉君进门。   “等等,”最前的师兄提剑拦住宫无岁和沈奉君,“你们是何人?名牌呢?”   宫无岁未说话,越兰亭就先开了口:“他们是我朋友,今天是第一次上紫薇宫。”   “这……”几名弟子面面相觑片刻,面向越兰亭,“城主吩咐过,天命教猖獗,各大门派若到紫薇宫议事,没有请帖没有名牌的一律不准入内,您这两位朋友身份不明,我们不能放他们进去,请少主体量。”   宫无岁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越兰亭一把拦下:“岂有此理!我说能放就能放!”   “我想带什么人还轮得到你来置喙?今天小爷我就是要带他们进去,谁敢拦我?你们要是有意见就去找爹爹告状,让爹爹来罚我!”   “我们走!”   他放完狠话,带着宫无岁和沈奉君大摇大摆过了关,那些弟子被训得脸色难看,却无人敢阻拦,等人走远了,才有人低声啐了一口:“修为不高,脾气倒大,动不动就趾高气扬,谁欠他了?”   “城主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娘又没得早,不当祖宗当什么?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人是他带进去的,真出了事也不用我们担责任。”   几名弟子在后面窃窃私语,宫无岁仗着耳力好听了几句,心说越兰亭人缘还真不怎样,绕过一道回廊,眼前忽然出现一座金殿。   那金殿建在高处,叫紫薇宫,是夜照城的中心驻地,多年前宫无岁跟着宫照临来赴宴时见过一次,只是如今金殿修缮一新,梁柱上都贴了金箔,夜间越发显得金碧辉煌,富贵泼天,可见这些年夜照城在越非臣手下何其得势。   此次越非臣遍请各大门派议事也在此处,要上紫薇宫,需穿过重重关卡和封锁,方才守门的那些弟子也只不过是第一道。   好在他们跟着越兰亭,一路少了很多阻碍,也省去很多麻烦,好容易到了金殿,却见殿中一片灯火通明,殿外层层把守着夜照弟子,里头隐约传来人声。   越兰亭顿了顿:“爹爹还在议事,我先带你们回我的住处。”   “等等,”宫无岁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金殿,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能不能先带我们去找你师父?”   “不行,师父现在在密室养伤,爹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你们去了一定会被抓起来,到时候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们,”越兰亭身份不凡,去哪都如入无人之境,偏偏这事上做不了主。   宫无岁有些烦躁地皱起眉来,却听身侧的沈奉君道:“找楚自怜。”   “楚自怜?”宫无岁不解地重复一遍,又豁然开朗,“对啊还有楚自怜!差点把他给忘了。”   楚自怜被越非臣劫走,如今肯定日夜照顾燕孤鸿,他身上还有宫无岁留下的花毒,只要用虞美人传信,对方一定能察觉他的存在。   三人回到越兰亭的住处,“咣当”一声关起门,越兰亭终于松了口气,顺着门缓缓滑了下去,一边感叹:“吓死我了……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刺激的事,我后背都湿了!”   宫无岁觉得好笑:“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刚才不是挺神气的吗?”   越兰亭辩解道:“我刚才是担心穿帮,所以才演得那么用力!”   他先给宫无岁和沈奉君倒了杯茶,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嘟咕嘟喝完还不够,又倒一大杯喝完。   “喂,”宫无岁突然想起什么,“你师父既然在密室养伤,那他的住处如今是不是无人看顾?”   之前燕孤鸿说他把喻平安的遗物放在住处的暗格之中,当时金面人也在,宫无岁担心被人捷足先登,想试试能不能先去找找。   “你想干什么?”越兰亭瞥了他一眼,“虽然师父不在,但爹爹就住在师父隔壁,有很多人往来巡查,平日里除了我,其他人都不能随意进出师父的房间。”   “原来如此……那你师父的房间里有没有暗格一类,以防万一,你能不能帮我们先去找找?”   越兰亭虽然不懂,但还是同意下来,宫无岁就将那个绣着“平安”二字的布袋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眼看着越兰亭兴致勃勃要出门,宫无岁有些不放心地嘱咐:“千万小心。”   “没事,在家里我还能出什么事?”越兰亭风风火火去了,宫无岁还是不放心,又遣了两只花妖跟去,再给楚自怜传了讯。   做完这些,宫无岁回头去看沈奉君,却见他定定站在柜前,他也跟着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这些都是燕孤鸿送给越兰亭的,”他指了指房中那个硕大的红木柜,却见柜中整整齐齐摆着一些物品,有武器丹药,也有些瓷器陶人风筝拨浪鼓一类的小玩意儿,五花八门,被越兰亭分门别类摆在柜子里,有些东西下面还专门用木牌刻了字,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天下第一厉害的好师父所赠”。   “看来燕孤鸿是真的很疼爱越兰亭,专门搜罗这么多东西,难怪越兰亭一提起师父就跟没断奶似的,连亲爹都没那么亲,”他伸手戳了戳柜上的一个大肚子的陶瓷人,有手掌大小,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咸菜罐,一看时间,居然是七年前送的。   他戳完就收回手不讨嫌,沈奉君已然坐回桌边:“不知师兄那边情形如何。”   他们身份敏感,又不能打草惊蛇,只能一边东躲西藏一边暗中筹谋,十分憋屈。   越非臣召各大门派在紫薇宫议事,不知道又在憋什么坏水。   宫无岁被他这么一提,忽然眼前一亮:“我有办法进紫薇宫!”    第73章   “什么办法?”沈奉君转过头来。   神花府的灵花术之所以名满天下, 除了在战斗时力量骇人,能够以一敌众,还因为它很方便。   譬如它能当毒药, 毒药甚至春|药, 还能用来偷窥偷听。   “我派花妖悄悄潜入紫微宫, 他们发现不了的。”宫无岁说着,一道白影就从门缝里挤了出去,沈奉君看出是惯常跟着宫无岁的两只芍药花妖之一。   “你凑过来, ”宫无岁笑眯眯地朝沈奉君招手,后者不明所以,但还是凑近了些, 在一起的时日长了,宫无岁也摸清了这人的脾气,别人觉得他是仙陵月高不可攀, 但只要再靠近些就会知道这人其实脾气很好, “我给你变个戏法, 想不想看?”   沈奉君没什么表情, 但很配合:“嗯。”   宫无岁“嘿嘿”一笑, 他伸出手指在沈奉君额头上画了几笔, 待图案落成, 又弯腰在用额心贴了贴沈奉君的额心,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额头相抵之处慢慢传了过来。   “好了, 闭上眼吧。”   沈奉君依言闭眼, 却看见另一副画面。   他的灵识附身在芍药花妖之上, 能看见花妖的所见所闻。   宫无岁一边喝茶一边揶揄道:“问花借灵可是我们神花府的不传秘术,你现在跟了我,勉强算半个神花府的人, 现在我的灵花也可以听你的差遣,沈奉君,你赚了。”   他在内心道:“虽然沈奉君对我很好,但我对沈奉君也不差。”   “好,赚了,” 沈奉君虽然寡言,但不管宫无岁说什么都会有所回应,他闭着眼,半晌才道:“我见到掌门师兄了。”   宫无岁也看得清花妖的现状,见芍药花妖已经潜入紫薇宫,立马闭起嘴仔细观察。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大小门派齐聚一堂,越非臣坐在上首,下面依次是仙陵,慕家堡,风诏十二府,还有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门派。   芍药花妖隐在人群中,无人发觉,越非臣仍旧一身繁复衣袍,头戴冠冕,手边红剑隐现妖光,只是眼下罩着一层很浅的乌青,神情已不似在弃颅池外云淡风轻。   “湘君先前说阙主和宫无岁一起葬身在弃颅池底,何故这些傀尸阴魂不散,针对我夜照而来?”越非臣居高临下,质问柳恨剑。   他脾气坏,柳恨剑脾气也见不得好,只是他是仙陵掌门,还保留着几分体面,宫无岁看着他把那柳恨剑惯常的冷笑憋了又憋,最后才道:“我是说过我师弟多日不曾与我联络,命灯有异,哪里盖棺定论过他二人已身死?何况城主与我师弟本该一起离开弃颅池,如今他二人失踪,我应该反过来问你才对。”   越非臣指了指身边的越青遥:“阙主当日离开弃颅池前曾出手断我徒儿一臂,初魄剑伤如今仍未愈合,仙陵又作何解释?”   柳恨剑道:“你徒儿越青遥曾带门下弟子屠杀弃颅池外围修士,以致不少门派死伤惨重,人证俱在,城主又如何解释?”   越非臣道:“既然天命教重出,这些恶徒想要伪造杀业嫁祸夜照城的把戏早已不攻自破,如今只要找到宫无岁,万事可解,仙陵是正道楷模,如今对他百般维护,阙主受人敬仰,在弃颅池却与他形影不离,如今他二人失踪,湘君不该有所解释吗?难道还把我们当傻子吗?”   此话一出,人群果然议论起来。   宫无岁听了半天,才发现这群人聚一块儿根本没在商议怎么对付傀尸和天命教,而是在内讧,越非臣为了洗清嫌疑,咬死了这些事都是宫无岁做的,且不肯松口,而柳恨剑不能说出宫无岁和沈奉君的下落,也不能说出金面人之事,一时有口难言,只道:“仙陵自有仙陵的道理……如今兵临城下,城主难道还要与我起这些无谓的争执吗?”   越非臣却振振有词:“既要除恶,就要先找祸根,若连仙陵都不能自证清白,越某真担心被小人背后捅刀。”   柳恨剑脸色更难看,眼看就要发作,坐在一旁的慕慈心忽然开口了。   “仙陵收留宫无岁,或许只是为了查清天命笏的下落,未必就是与天命教同流合污,何况弃颅池底一行,我与楚圣手都受阙主和宫无岁救护之恩,若那些傀尸和陷阱是他们所为,我们又怎么有命活着出来?”他气度温和,娓娓道来,在一群打打杀杀的修士中是难得讲礼的人。   他握着佛珠叹了口气:“天命教重出与弃颅池之祸或许另有其人,你我何不齐心渡过眼前难关再谈其他?”   众人闻听此言,也深觉有理,风诏十二府首也道:“慈心家主所言甚是,当年神花府被天命教所灭,后宫无岁血洗护生寺……如此血海深仇,一朝恐难泯灭。”言下之意是宫无岁不太可能和天命教同流合污。   神花府当年是风诏十三府之最,宫照临是十三府首,这些人多多少少接触过宫家两兄弟,不免为他们多说几句。   越非臣却不为所动,反问道:“是么,可宫无岁在护生寺自刎,与在座各位都脱不了干系,如今复生,你们真能保证他半点不恨?”   此言一出,人群果然沉默下来。   当年宫无岁血洗护生寺,正道都以为他丧心病狂戕害佛门弟子,故而群情激愤,以致人人群起而攻之,后来天雷劈碎金殿,露出如来金相之中天命佛母像,众人才知道护生寺主持戒妄就是那个一直下落不明的禅尊。   然而真相大白却为时已晚,宫无岁尸体早已在佛前凉透,再无生还之机。   若他一心求死,又怎会再复生?   由己及人,被活生生逼死,谁又真的能不恨?   沉默之中,还是越非臣先开了口:“罢了,危急关头,我等不可再离心,既然有异议,那阙主和宫无岁的事就暂且按下不提。”   “还是先对付那些傀尸要紧,风诏的天工堂三日前已经被天命教灭门,人命关天,这些恶徒卷土重来,你我正道,不得不以身作则。”   众人听他这么说,自然再不僵持,纷纷同意下来。   宫无岁看着越非臣一脸为难地说出这些话,心说此人心机真是不可小觑,夜照城在弃颅池为人陷害,越非臣就算不知谁是罪魁祸首,也用最快的速度将罪名转嫁给无辜的宫无岁和沈奉君,还想来个死无对证。   如今仙陵和天武台显然是站在一线,风诏十二府也不是瞎子,但是他一直攀咬柳恨剑,疾言厉色,暗示仙陵与天命教勾结,无论仙陵清不清白,但在别人眼里他越非臣一定清白。   如今他又摆出一副为大义舍恩怨的态度,自然会让人觉得心悦臣服,等此间事了秋后算账,他又能立于不败之地。   怪不得越非臣能以义子之身接任夜照城主,越凭天把这样阴险的人就在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   越非臣开始谋划:“夜照城常年修缮,且城中布有杀阵,易守难攻,你我坐镇紫薇宫,只需分派人手守住阵点不被破坏,抵御傀尸便可事半功倍。”   夜照城是他的地盘,越非臣坐镇指挥当然也合理,众人将守城和杀傀尸的布防简单商议一番,见时间不早,就早早散去,等明日再议。   越非臣显然还心有旁骛,见众人散去,转身要走,却被慕慈心拦了下来:“城主留步。”   越非臣一回头,就看见慕慈心和柳恨剑还留在原地,不由皱起眉:“何事?”   柳恨剑知道他忙着干什么,只道:“燕孤鸿伤势如何?”   他就这么问出口,越非臣难免脸色不好,但燕孤鸿重伤的事慕慈心是知道的,他扶着腰间的红剑沉默片刻,收敛神色:“楚医师已经在救治,不劳费心。”   柳恨剑试探道:“听说这些日子城主在大张旗鼓四处搜集梦花,可有眉目?”   越非臣眉头皱得更深。   当然没有,如果有,他也不必如此焦心,神花府覆灭,他要到哪里去给燕孤鸿找梦花?   柳恨剑就不问了,反而是慕慈心说起别的:“夜照城虽然固若金汤,可幕后凶手还未现身,他引我们到弃颅池赶尽杀绝,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围杀,这几日在下思来想去,总有不安。”   柳恨剑瞥他一眼:“你怀疑他也是仙门中人?”   慕慈心点点头:“以防万一,城主若派人看守阵点,千万仔细人选。”   越非臣沉默片刻:“那就派多个门派的弟子镇守一个阵点,我再让夜照弟子监督。”   “仙陵弟子驻守城北,天武台,夜照,风诏弟子混守其他三道城门,我坐镇紫微宫。”   越非臣嘴上说怀疑仙陵和天命教有所勾结,但心里却门儿清,他信任仙陵比信任其他门派更甚,故而将仙陵弟子单独派去了最难守的城北。   “二位可还有异议?”   慕慈心担忧地看了柳恨剑一眼,后者却道:“可以。”   夜照城除了夜照弟子,还有成百上千的普通百姓,纵使柳恨剑讨厌越非臣的小人做派,但仙陵弟子非是推诿龟缩之辈,若仙陵守不住,其他门派更守不住。   他二人无异议,越非臣也不久留:“告辞。”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紫微宫,宫无岁直觉他必定要去看燕孤鸿,立马让芍药花妖跟紧,果然越非臣独自在成片的大殿间绕来绕去,最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越非臣冷着脸进了房间,宫无岁刚要进入,却被一层结界强硬地挡了下来。   越非臣在四周布满异法结界,就算是灵花术也不能穿透,宫无岁再不纠缠,只记下方位,准备让芍药花妖回来,谁知脚步一动,却听旁边传来一阵惨叫声:“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宫无岁顿时睁开眼:“不好,越兰亭出事了。”    第74章   对面果然按捺不住, 抢先一步去燕孤鸿的房间里找喻平安的遗物。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天命教也在夜照城?   这种想法把宫无岁都吓了一跳,还未想完, 他已经不犹豫抓起沈奉君就往门外冲。   越兰亭有花妖保护, 越非臣又在旁边, 性命无虞,那个偷东西的人此刻被撞破,一定会趁乱逃脱, 他和沈奉君只需要隐在暗处将人抓住……他二人刚出门,刚回房的越非臣果然闻声出门:“越兰亭?”   巡逻的弟子全都涌来,宫无岁和沈奉君趁乱藏在人群中, 越兰亭站在门口与一黑衣人对峙,还在大声说话:“爹爹!我抓到了天命教的奸细!”   他话音未落,那黑衣人就挥刀朝他刺来, 十分狠厉, 然而刀未落下, 却被一阵古怪的力道架住, 他微微一愣, 眼见身份败露, 再不恋战, 跃身欲逃,越非臣神色一厉:“找死。”   他腰间红剑出鞘, 立时挡住黑衣人的退路, 夜照弟子设下杀阵, 顷刻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眼看退无可退,那黑袍人原地踌躇片刻, 忽然抬手,宫无岁立时道:“他想自戕!”   越非臣瞬间袭上,迅速卸掉黑袍人两条手臂,掐住那黑袍人的下巴,然而对方一心求死,竟借着越非臣手上的力道,只听“咔嚓”一声,竟活生生扭断了自己的脖子,瞬间断了气。   越非臣揭掉他身上的黑袍,却只见一张陌生的面容,越发不悦:“他是何人?”   断了一臂的越青遥已经带人赶到,见到这张脸也有些难以置信:“师尊,这是后院喂马仆从……来紫微宫已三年有余。”   越非臣在那尸首身上翻找片刻,终于在他发间找到一块金乌印记,瞬间脸色更差。   金乌,三年,喂马的仆从,天命教偷偷潜入紫微宫而不为人知,如今却突然跑到燕孤鸿的住处。   他想找什么?   夜照城还有多少天命教徒?   越非臣将目光落回越兰亭身上,眼神逡巡片刻,又道:“你们先退下吧。”   越青遥不明所以,但还是带着人退下了,宫无岁没想到偷东西的教徒居然这样自戕,一时惋惜,只能带着沈奉君往回走。   谁知还未走出多远,就听越非臣对着他的花妖道:“稚君既远道而来,何不现身?”   这声音只有越兰亭和操控花妖的宫无岁能听见,越兰亭闻言瞪大眼睛,心虚道:“爹……你…在和谁说话?”   越非臣却像是看透了他:“我之后再和你算账。”   如今身份被识破,也是谈判的好时机,宫无岁也再不躲藏,越非臣一眼就看到他二人,抬手一挥落下结界,将四人笼罩在其中。   宫无岁还顶着那张普通无趣的面皮,可他一笑起来,那副熟悉的,惹人讨厌的气质就再也压不住:“越城主,弃颅池底一别,你好像过得不太顺心。”   越非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已然确认他的身份:“阙主也来了。”   越兰亭自是一头雾水:“爹,你怎么看出来的……”他怎么看不出来?   越非臣道看着脚边的尸首:“你夜半鬼鬼祟祟潜入你师父院中,必定受人指使,刚才他想杀你未遂,而我的剑又照出你身边有两道虚影,除了神花府的灵花术,我想不出其他。”   宫无岁被戳穿却仍面不改色:“不愧是城主。”   他将越兰亭上下打量片刻:“好了,回你的房间去。”   “可是……”越兰亭满脸不服气,宫无岁却拍拍他的肩膀。   “现在是大人谈话的时间,小孩子先回避。”   越兰亭没想到宫无岁这么不念旧情,心中气愤,又不敢违逆父亲,憋红了脸,半晌才气急败坏道:“回就回!”   单纯的小朋友走了,宫无岁终于可以和越非臣开门见山。   越非臣这个老狐狸当然也猜得出一二:“二位死里逃生却不复仇,还费尽心机潜入紫微宫,一定不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   “大敌当前,稚君和阙主分得清孰轻孰重,怕是想和越某谈条件。”   还真给他说中了,虽然事实如此,但宫无岁实在讨厌他这幅小人得志的狡猾面孔:“从弃颅池底逃出来以后,我和阙主去了一趟神花府,你猜我们去干什么了?”   越非臣表情果然出现了片刻凝滞,立马盯住他。   宫无岁心中痛快:“燕孤鸿性命垂危,城主求梦花而不得,此刻必然心急如焚。”   没有神花府,如今能够培育梦花的唯蝶奴一人,可她和嵇忧归隐多年,除了沈奉君知晓内情,还有一个带着禁瞳的叶峭眉,谁也不知道这事,越非臣就算派再多的弟子去找,也一定无功而返。   “我这里刚好有支梦花,可解城主燃眉之急。”   越非臣下意识握住剑柄,浑身杀气隐现,然而宫无岁不为所动,前者沉默片刻,忽然松开剑柄,将那些轻慢狡猾的神情收敛起来:“随我来吧。”   燕孤鸿被安置在越非臣寝殿下的密室之中。   他静静躺着,面有死气,那些被越非臣绑来的医者脚上戴着镣铐,正一刻不停地翻找医书,头发凌乱,形容狼狈。   楚自怜一袭粉衫已经不复华贵光泽,他不光脚上有镣铐,连腰上也有,看得出越非臣十分担心他逃跑,此刻楚自怜正坐在一堆古籍中央,百无聊赖地摇着折扇,十分有恃无恐。   宫无岁和沈奉君透过结界看到这一幕,猜出燕孤鸿已经危在旦夕。   越非臣盯着燕孤鸿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你要怎样才肯交出梦花?”   天上不会掉馅饼,越非臣施恩重利,比别人更懂这个道理。   此人在弃颅池临阵反水,又背后捅刀,害得沈奉君差点没命,宫无岁对他很有些不满,他原以为还要周旋许久,谁知越非臣如此果断,倒叫他不好发作了。   宫无岁抱着手思索片刻。   “第一,将你在弃颅池底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还我和阙主清白,如果担忧动摇军心,那可以等到此间事了。”   让越非臣承认小人行径,无异于打夜照城的脸。   越非臣却很果断:“可以。”   “第二,在拿到喻平安的遗物之前,你必须守住我和阙主未死的秘密,且不许针对仙陵,为难湘君。”   越非臣依旧点头:“可以。”   “第三,”宫无岁笑眯眯地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箓,“定下血契,若出尔反尔,立时天打雷劈,以命偿债。”   越非臣登时沉默下来,有些危险地盯着宫无岁:“稚君,你我正道,何必用此手段?”   宫无岁却打断他:“谁让城主在我这里全无信用可言,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得已为之。”   越非臣将目光移向沈奉君,询问他的意见:“仙陵门风清正,嫉恶如仇,稚君以邪术威逼,阙主竟也不闻不问?”   沈奉君却道:“不必问。”   越非臣一噎,转头看宫无岁,后者果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有我把关,阙主又怎么会受他人花言巧语蛊惑,城主,请订契吧。”   越非臣目光在他二人间来回逡巡,少顷,他伸手抚了抚腰间红剑,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随后接过血契,划破手指:“阙主和稚君真是感情深厚,举世罕有。”   宫无岁盯着他一笔一划订完契,又将符箓燃尽,这才心满意足:“彼此彼此,城主愿以命做赌,何尝不是情谊深厚?燕孤鸿要是醒过来,不知会感动成什么样,说不定会连夜劝你到深山隐居,耕田酿酒,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生。”   他阴阳怪气,越非臣却浑身一僵:“你知道?”   宫无岁当然知道,因为这些都是多年前燕孤鸿的愿景,然而今时今日早不可能实现,他只是心血来潮,拿来试探一下越非臣:“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城主与他相依为命多年,情深义重。”   越非臣不知道宫无岁是怎么知道这些事,但听他提起,神情还是有片刻恍然,只是在心里已经下决心要置宫无岁和沈奉君死地,让这些秘密连同他们的尸体一起掩藏。   他微微一笑,竟大方剖白,神色悲凄:“他竟还和你说过这些,可惜我二人罪奴出身,遭人鄙薄欺凌,唯有自救……稚君和阙主出身高贵,自然不能体会。”   宫无岁假装没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如今城主声名斐然,兰亭少主更是天之骄子,何必再提那些伤感之事。”   越非臣默然和他对视片刻,脑袋里不知在盘算什么,气氛突然变得很古怪,宫无岁却不卑不亢地回视。   直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忽然出现在暗室,打破了这一方静默:“师尊。”   越非臣这才回神:“何事?”   越青遥乍见宫无岁和沈奉君,就想起自己被断的一条手臂,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恭敬道:“城外傀尸有异动,湘君和慈心家主请你到紫微宫议事。”   越非臣皱起眉,又对宫无岁露出一个笑容:“那在把人治好前,就委屈稚君留在此地了。”   “那是自然,”宫无岁目送人离去,脸上的笑意也冷了下来。   沈奉君也盯着越非臣的背影:“那把妖剑有异,他未必会信守陈诺。”   “我知道,”宫无岁当然不会相信越非臣的那些所谓的肺腑之言,他碾了碾地上的血契残烬,神情中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沉沉杀意,“所以我又给他种了花毒。”   他转头,正对上沈奉君意外的目光,眼睛一弯,邀功似的凑过去:“我聪不聪明?”    第75章   “嗯, 很聪明,也很厉害,”沈奉君一本正经地回应。   宫无岁没被扫兴, 还被夸奖, 一时只觉飘飘然, 高兴地想抱着沈奉君亲两口,然而目光转落到燕孤鸿身上,立马又回过神。   有了越非臣的允许, 宫无岁和沈奉君毫无阻碍地进了结界,楚自怜一见他二人就仿佛见到救星,哀怨道:“千盼万盼, 你们终于来了……此地暗无天日,更无美人作伴,在下等得好苦。”   另几名医者闻声抬头, 见进来的是两副陌生又普通的面孔, 又不知他们与楚自怜是什么关系, 正纠结间, 几道雪白的剑光破风而来, 只听几声脆清脆响声, 那些坚固的锁链竟被生生斩断。   “你们先行离开, ”沈奉君收了剑,那几个医者懵了一会儿, 后知后觉, 立马千恩万谢地退出了密室, 由夜照城的弟子引走。   楚自怜脱离了束缚,晃了晃受苦的双腿,一边惋叹:“哎呀腿都青了, 越非臣实在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其实何必呢,在下这样的柔弱医者,即便不用锁链也逃不出这间密室……”   宫无岁已经习惯楚自怜摆出这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且他被困此地,确实受了不少苦:“话不能这么说,我与阙主虽有事在身,却也一直惦记楚公子,这不就来了吗?”   楚自怜摇着扇,暧昧一笑:“是吗?那楚某真是三生有幸能同时得稚君和阙主青睐,你惦记在下什么?”   宫无岁将一个小瓶扔给他,楚自怜伸手接住,却是一小枚药丸,他抬眼,却见前者抱着手似笑非笑:“惦记你身上的花毒,再不服下解药,楚大美人恐怕要红颜薄命。”   楚自怜脸色一僵,这才想起身上还有宫无岁留下的花毒,再没了油嘴滑舌的心情,立马毫不犹豫将药丸吞进肚中,理了理衣服正色道:“梦花到手了?”   沈奉君便将那支异常珍贵的梦花取出。   楚自怜点点头:“嗯,是它。”   宫无岁上前几步,一言不发地盯着榻上呼吸微弱的病人。当年的燕孤鸿虽孤僻不合群,但健壮有力,刀锋又快又准,眼里随时亮着生机磅礴的光,有一种别样的生命力。   可如今他的皮肤惨白,衣带渐宽,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灰败的死气,很难把他和当年那个燕孤鸿联系到一起。   宫无岁知道人心难测,能兑现的誓言少之又少,但故旧一场,他也没那么铁石心肠:“离开弃颅池时那会儿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   楚自怜实话实说:“他修为尽废,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加上魔鳞附体,又强撑着与人争斗,能保持清醒离开弃颅池已经很难得了,如今他陷障不能自拔,只能以梦花将他唤醒,再吊住魂魄,慢慢治疗。”   “果然如此……”宫无岁想起燕孤鸿在弃颅池底说的那些话,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你这又是何必。”   “那就开始吧。”   楚自怜将早先准备好的补药灌给燕孤鸿,保证在吊魂的过程中也能维持精力,又喂下几粒固魂丹,宫无岁则用梦花引渡,沈奉君在一边护法。   楚自怜告诫他:“切记,要是遇见了燕孤鸿的梦魂,一定要叫他的名字,直到把人带回来为止。”   宫无岁应了声,下一秒就沉入幻境,再睁眼时只觉得浑身炙热,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似的。   等看清四周时,却见火光冲天,木梁坍塌,夹杂着噼啪声,他恍惚还以为回到了那年除夕夜的神花府,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一阵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先是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燃烧房屋和零落的尸首前,哭得撕心嘞肺,满脸通红:“我要爹爹——我要娘亲——”   宫无岁下意识伸手想抱起来哄哄,却有人先他一步,把小孩抱了起来。   宫无岁抬眼去看,居然是燕孤鸿,后者抱起小孩,眉头去拧成一团,颇有为难之处,半晌有些生疏地在孩子背后拍了拍:“别哭了。”   宫无岁顿时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磷州闻家灭门之日。   燕孤鸿声音不大,更不温柔,乍一听像是在训斥,那小孩一听,果然收了声,但很快又哭得更伤心:“那些坏人杀了爹爹和娘亲,杀了叔叔婶婶,还杀了爷爷……我也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小孩子的高兴和痛苦都来得那么强烈,懵懂的恨意几乎能刺痛所有人,燕孤鸿闻言微微僵住,宫无岁这才发现他手臂和后背全是血迹和伤痕,他抱起挣扎的孩子,耐心道:“他们一定还会回来,我先带你离开。”   说完转身就走,宫无岁知道这是燕孤鸿的梦魂,但看得云里雾里,只出声叫人:“燕孤鸿?”   燕孤鸿仿若未闻,带着孩子走远了。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宫无岁又叫了几声,结果仍旧毫无反应。   他心道:“奇怪,燕孤鸿的梦魂就在这里,即便不能触碰,但我叫了他的名字,按理说他肯定有反应的。”   叫不住梦魂,宫无岁只能跟着二人来到了后山,燕孤鸿带着人藏进山洞,那小孩儿已经哭得神志不清,两只眼睛肿得老高,他不能明白人世恩怨和血雨腥风,只是不停地质问燕孤鸿:“为什么他们……要杀爹爹和娘亲呢?为什么他们要那么坏呢?”   “要不是你把我叫醒,我肯定也被烧死了……我以后要去仙陵拜师学艺,然后把那些人全都杀光!”他哭着哭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翻着白眼晕过去,燕孤鸿手忙脚乱的给他喂水,又给他拍背,好一会儿才把昏迷的人弄醒。   小孩刚醒,又张着嘴要哭,燕孤鸿怕他又哭晕过去,立马冷下脸:“不准再哭。”   “再哭就把你丢出去。”   小孩果然受到震慑,再不敢大哭大闹,只呜咽着流眼泪,竟然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   燕孤鸿僵坐在黑暗中,手臂却将孩子抱得很紧,一直等到天亮。   期间宫无岁又叫了几次名字都毫无回应,只能一直守在一大一小身边,继续观察。   闻家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燕孤鸿就带着小孩在后山躲了三天三夜,小孩似乎身体不好,又受了惊吓,一直断断续续发高烧,夜间呓语不断,神志不清。   燕孤鸿不敢带他下山,只能到处找草药,给他擦脸降温,冷的时候他就把外袍和里衣褪下来,把小孩裹在里面,抱着他烤火。   又过了几日,生病的小孩慢慢痊愈,燕孤鸿将他父母的尸首葬在后山的竹林中,他接受了失去父母亲族的事实,从一天十二时辰都在哭变成了一天只哭六个时辰,三个时辰……后来就不哭了,只是偶尔看着火堆发呆,喃喃自语:“爹爹和娘亲现在会不会在天上看着我呢?”   燕孤鸿正把开膛破肚洗净的鱼涂上香料,串在火堆上烤,闻言默了默:“会。”   小孩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那他们也知道我在想他们吗?”   燕孤鸿点头:“知道。”   小孩追根究底,童言无忌:“你又没死过,你怎么知道呢?”   燕孤鸿难得说一长串话:“在我的家乡,传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来见活人最后一面,星星,蝴蝶,石头,猫狗花草,你爹娘舍不得你,一定会回来看你。”   小孩道:“那我怎么知道他们是现在变成了什么呢?你知道吗?”   燕孤鸿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你要自己去感受。”   小孩果然沉默下来,又吸了吸鼻子,燕孤鸿松了口气,刚好把烤鱼翻了个面,小孩却忽然指了指架上的烤鱼,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们会不会变成这些鱼呢?”   燕孤鸿:“……”   燕孤鸿:“不会。”   小孩坚信他死去的父母会变成一草一木陪在他身边,慢慢地就没那么难过了,他开始把燕孤鸿当做唯一能够信任的人,把失去亲人后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包裹起来,然后变本加厉地依赖燕孤鸿。   他们一直住在山上,燕孤鸿没有提过下山的事,小孩也从来不问,有一天燕孤鸿打了两只山鸡回来,在河边剃毛放血,小孩走过去,伸手抚摸染血的短刀:“这是什么字?”   燕孤鸿瞥了他一眼,又转了过去:“燕,小燕子的燕。”   小孩问题一直很多:“为什么是这个字呢?”   “因为这是我的名字,”燕孤鸿转过身,提着两只处理干净的山鸡,抢过小孩手里的刀,牵起他的手,“少碰危险的东西。”   一路上小孩喋喋不休,问为什么要姓燕,为什么要叫孤鸿,孤鸿是什么,名字是不是爹娘取的……问得人烦不胜烦。   宫无岁一路跟着他二人,却见燕孤鸿的眉头越皱越紧,表情越来越黑,每说一句话嘴角都在抽搐,高大的背影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烦躁,最后忍无可忍:“那你呢?”   小孩:“我怎么了?”   燕孤鸿揉了揉眉心:“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告诉过我。”   小孩一愣,一双眼睛突然瞪得很大,神采奕奕的:“你终于问了!我叫闻归,归家的归,爹娘和叔叔伯伯都叫我阿归。”   一说起爹娘,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但很快又亮起来,自豪道:“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哟,爹爹都夸我厉害。”   燕孤鸿麻木地点点头:“嗯,厉害。”   他们在山里住了半个月后,山下就起了雾,将整座磷山都笼罩起来,阿归愿意留在山上是因为他想在这里陪爹娘,可是燕孤鸿也从来没提过下山,阿归也觉得奇怪,就问燕孤鸿为什么不下山。   宫无岁也有同样的疑问,谁知后者只是摇摇头,避重就轻道:“山下不安全。”   到了夜里,宫无岁就明白了燕孤鸿嘴里的不安全是什么意思。   大雾之中,一队修士偷偷潜入闻家的废墟,四处翻箱倒柜找东西,原来这些人一直守在山下,生怕闻家留一条活口。   燕孤鸿半夜惊醒,连忙带着阿归在雾中奔逃,最后却被逼得双双坠崖。   宫无岁跟在他们后面跑了一路,不管怎么叫燕孤鸿的名字都无济于事,只能跟着一起跳崖,慌乱之中,他突然似有所觉地抬头看了一眼。   悬崖下的山风将领头修士的衣袍吹得微微鼓起来,借着目力,宫无岁看见对方腰间挂着一把赤红诡异的佩剑,在夜色下隐隐泛着妖光,他冷冷垂视着一大一小坠落深渊,开口时声音比秋霜还凉,听着却比如今更青涩些。   “全都死绝了……回去给义父复命吧。”    第76章   宫无岁在不久前才见过这把红剑, 就在越非臣腰间,形影不离。   他一直以为闻家灭门是燕孤鸿所为,可如今见到越非臣, 那些萦绕多时的困惑突然解开了。   如果燕孤鸿是凶手, 又怎么会冒着风险救下阿归?但他明明不是凶手, 但面对宫无岁的质问,却果断背下闻家全族的人命,因为真正的杀人者是越非臣。   而七年前, 越非臣已经被燕孤鸿举荐到夜照城,甚至彻底取得越凭天的信赖,不仅被赐越姓, 还得到了“非臣”这个名字。   越非臣将闻家灭门,而燕孤鸿却偷偷救下闻家的小少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宫无岁理清思绪, 看着越非臣收剑离开, 身体却跟着坠到崖下。   他知道后山悬崖下有连接着通往闻家藏书阁的暗道, 他落到石台上, 燕孤鸿和阿归却已双双昏迷, 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   “燕孤鸿?燕孤鸿?”他又凑近了些, 试图叫醒他的梦魂,可不管他怎么叫, 却依旧无济于事, 心中不免焦躁起来。   救不活燕孤鸿, 就难以澄清当年的真相,也拿不到喻平安的遗物。   燕孤鸿和阿归昏迷了一夜,终于又醒了过来, 他们不出意外地发现了藏书室,找到了那本被闻川家主封禁起来的《天行长生录》,后又发现藏书室通往山腰的小木屋。   闻家灭门之后,山中就起了大雾,燕孤鸿不敢带着阿归下山,只能和他一起住在小屋里。   那些枉死的族人化作怨鬼幽魂,又不得解脱,就一直守在木屋外,久而久之,磷山就彻彻底底成了鬼山,再无人敢踏足半步。   阿归身子骨不好,燕孤鸿就经常给他采药,还教他练刀强身健体,阿归不识字,燕孤鸿就教他写字,宫无岁叫不醒燕孤鸿的梦魂,只能一路跟着。   他看着阿归那个小矮子整日在小屋门口跑来跑去,一会儿挖蚯蚓一会儿摔跟头,等到燕孤鸿背着药篓回来,他就举着木棍迎过去,嘴里“师父”“师父”地叫。   燕孤鸿总是嫌弃他腻歪粘人,但还是会接住那只脏兮兮的手,宫无岁像个透明人一样坐在旁边看着这两师徒情深,他无奈地叫了声燕孤鸿的名字,却仍旧毫无回应,一时不知怎么下手。   阿归就在他面前跳来跳去,他伸出手想碰碰小孩的脑袋,然而目光落到这张白嫩嫩的小脸上,他却似有所觉地眯起眼。   前些天阿归总是哭,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加上身体不好,骨瘦如柴,如今养出了肉白胖许多,一张脸轮廓和五官就清晰起来。   但是这张脸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宫无岁总觉得像某个人,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正要仔细端详,却只听头顶一道炸雷声响起来,随即眼前就是一黑。   再睁眼时,燕孤鸿和阿归已经消失不见,他又回到了越非臣的密室中。   “嗯?你怎么醒了?”楚自怜本来还靠在一边摇扇,见他睁眼也是一脸不解。   “我叫不醒他,”宫无岁坐起来,接过沈奉君递过来的茶一口灌完,“我好像听见了雷声。”   “你说这个,这是越非臣在带着弟子结天雷杀阵,”楚自怜在夜照城呆了这么久,多少知道一些,他走到燕孤鸿身边,仔仔细细端详起来:“没道理啊,怎么会叫不醒。”   他的折扇抵着下巴,一时陷入沉思,却听头顶又传来一道更骇人的炸雷声,像是出了事,沈奉君默然片刻,果断道:“我出去看看。”   “你小心点。”   “嗯。”   宫无岁不担心沈奉君打架打不赢,只担心有人在他背后捅刀,眼看着沈奉君走远,他又折头和楚自怜研究起病情来,燕孤鸿吃了一堆补药,此刻发了汗,全身滚烫,脸颊还带着一种异样的红。   楚自怜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是吊不住魂魄,他一定会高热虚耗而死。”   宫无岁皱起眉:“那要怎么办?我叫不醒他的梦魂。”   轰——头顶又炸开一道雷声,这回连带着整座密室都摇撼起来。   楚自怜默了默,忽然道:“我有个办法,不过……”   他目光逡巡着,脸上又带上了那副似有若无的柔弱笑意,宫无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意思:“你想谈条件?”   楚自怜道:“既然叫不醒他的梦魂,在下只能亲自以秘法,舍命一试。”   “但有一点,我与这位燕公子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豁出性命去救一个与我无关的人呢?”   宫无岁挑眉道:“把你绑来的是越非臣,你可以去找他谈条件。”   楚自怜却油盐不进:“可是我想要的东西唯有稚君能给。”   都这个时候了,楚自怜还锲而不舍挂念着他的恶骨,宫无岁都有点想夸他持之以恒了。   其实恶骨不恶骨他并不在意,但若是被剔去恶骨,就一定不能活命,他和沈奉君生死相系,怎么能答应这种要求?   “那你就继续想吧,我不可能给你。”宫无岁果断拒绝。   楚自怜道:“难道稚君要眼睁睁看着你的朋友不治而死?”   宫无岁道:“我是很在意这位朋友,但我不可能用阙主的命来换他的命……即便不是阙主,以命换命本来就不公平。”   楚自怜收起折扇:“即便你会永远失去知道陷害你的凶手身份的机会?”   宫无岁嗤笑一声:“人活在世上就不可能半点痕迹也没有,知道他是谁只是早晚的问题,杀他的机会多的是……我宫无岁想杀的人,从来没人能活着。”   他收敛神色,由内而外的骄狂就不动声色地显露出来,不由让人想起稚君剑下其实早已血孽无数,如今这个挽着拂尘到处跑的人更像是杀累了,不想再动干戈。   他只是奇怪,楚自怜大费周章,兜兜转转了这么一大圈,为什么非要盯死恶骨不放。   楚自怜果然沉默下来,片刻才道:“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宫无岁看了一眼正在水深火热中的燕孤鸿,到底还是没打断楚自怜的故事。   “我有个很讨厌的人,他蠢笨无趣,还总是拖累我,就算我把他扔掉,他也会找回来,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把他养在身边。”   宫无岁瞥了他一眼。   “有一次,有伙人突然闯进我家,二话不说就打断了我的手脚,我只能在房间里等死,他当时被刺伤了肺腑,但我不知道,他背着我逃了一路,好不容易追到救兵,我得救了,他却倒下了。”   “直到他倒下前,我还在埋怨他拖后腿,后来我倾尽全力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却怎么也不肯理我,不会哭不会笑,连动也不能动。”   宫无岁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风流鬼还有这样的过往,有些意外道:“那些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闯进你家?”   楚自怜摇头:“不知。”   宫无岁听不出这句“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你想要恶骨入药也是为他?”   楚自怜点头:“然也。”   宫无岁内心复杂,又觉得奇怪:“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楚自怜却道:“若有机会,我带稚君亲自一见。”   那肯定没机会了,就算楚自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宫无岁也不可能把恶骨交出去的。   楚自怜却看出他所思所想:“其实也有能取出恶骨而不伤稚君性命的办法。”   宫无岁一顿,抬眼看着他。   “非但不伤稚君性命,也不会连累阙主,甚至连修为都不受影响。”   宫无岁怎么听怎么不信:“当真?”   楚自怜却道:“在下以一身医术与性命担保。”   他信誓旦旦,宫无岁却沉默下来,只要献出一对恶骨,就能换回两条性命,甚至更多。   天命教和金面人或许就在夜照里观望着正道的一举一动,燕孤鸿不醒,他就永远不知道喻平安留给他的遗物是什么。   想法在脑子里简单打了个转,宫无岁就已经做出决定。   “好,我答应你。”   “多谢稚君成全,”楚自怜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同意,面上恢复笑意,重新捡起燕孤鸿身上的梦花。   “稚君放心,三日内,这位燕公子必会清醒。”   。   宫无岁离开密室时,正好碰上张熟面孔,越青遥带着一队夜照弟子,将越非臣的住处围得水泄不通,见宫无岁离开时手里没有梦花,他也没再阻拦,只是神色不太好:“稚君。”   越非臣居然把他和沈奉君的身份告诉了越青遥,看来这位大弟子确实颇受信赖。   宫无岁看着他空荡荡的右臂,也知道他为什么脸色不好,毕竟这人的手臂是被沈奉君一剑斩断的,且以后只能用左手使剑。   他们师徒二人出尔反尔在先,宫无岁没半点愧疚,只道:“越非臣突然派你守在这里,是不是夜照城出了什么事?”   越青遥似乎不太想和他说话,但还是道:“东边的城墙破了,那些傀尸要进来,城主带着人去守城,派我在此留守。”   城墙破了?宫无岁还以为听错了,还未说话,耳边又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南边忽然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宫无岁不明所以:“这也是你们的杀阵?”   “不是,”越青遥循声望去,霎时脸色惨白:“……是南边的城墙破了。”    第77章   大战刚刚开始, 固若金汤的夜照城东和城南都破了,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到了这个地步,宫无岁死也不信仙门中没有内鬼, 看着越青遥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宫无岁嘱托道:“守好燕孤鸿, 要是他出了事,你们夜照城也得完蛋。”   不待回答,他人已经像阵风似的走远了, 燕孤鸿清醒还需要时间,当务之急是先守好夜照城的百姓。   仙陵弟子被派去镇守城北,柳恨剑和沈奉君一定也在那边, 他埋头往城北去,却见长街上尽是慌乱逃窜的百姓,三两个修士挤在里头中疏散人群, 看门服像是天武台的人。   他将一个走丢的小孩抱起来, 好容易才送回孩子母亲身上, 远远看见越非臣又带了一队夜照弟子往东去。   他再不犹疑, 加快脚步, 约莫一刻后, 他看见了几十个仙陵弟子的人影, 打头的正是柳恨剑。   仙陵这回来的弟子不多,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可是他左看右看, 却没看见沈奉君在哪?   “柳恨剑!”他一出声, 柳恨剑就瞪了过来,宫无岁却顾不上那么多,“沈奉君呢?”   柳恨剑将他上下打量一通, 终于确定了什么:“宫无岁?”   宫无岁将身上的伪装一卸:“是我,你还没告诉我沈奉君人呢?”   柳恨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和你在一起,你来问我?”   沈奉君没过来?那他人呢?   他还待再问,却见一片黑暗之中,一只干瘪枯瘦的人手静悄悄地攀了上来,宫无岁眉头一跳,灵力贴着柳恨剑的脸颊飞出,那只人手瞬间断成两截,紧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   “你想杀我?宫无岁你反了天了是吧?”柳恨剑差点受他一击,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嘘,”宫无岁皱着眉打断他,“你们在此守阵,有没有看见奇怪的人?”   夜照城的四个阵点就建在东南西北四道城门,所以只要守住城门就相当于守住阵点,从外部极难突破,而城南和城东突然被破,一定是有人偷偷做了手脚。   柳恨剑强忍着怒气:“没有,城北由仙陵镇守,谁敢放肆?”   “那就是了,”宫无岁点点头。   柳恨剑回过味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怀疑仙门中有内鬼?”   宫无岁道:“可能还不止一个。”   他走到城墙边,借着火光,他看见城两百米外,静静坐着密密麻麻的簇簇人影,像一片沉沉的暗潮,再看仔细些,就能发现这些都已经不是活人。   那些都是守在城外等待命令,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的傀尸,数目比其他三处和阵点加起来还多,甚至比当年黄沙城那一次更多。   柳恨剑走过来:“你在看什么?”   “你来得正好,借你剑一用,”宫无岁一伸手,欺雪剑就应声出鞘,明亮的剑光将二人周身照亮一瞬,柳恨剑的“放肆”还未出口,就瞬间失了声。   二人面前的城墙上,正贴着一张干瘪枯瘦的人脸,剑光闪过时,它甚至还瞪大了眼睛,那空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二人,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再往下看,那漆黑的城墙上,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傀尸一具踩着一具,叠罗汉似地叠着,悄无声息地往上爬,要不是宫无岁恰好看到那只手,就连仙陵弟子都没察觉异常。   柳恨剑脸色一暗,欺雪剑就不由分说刺了下去:“这群孽障——”   离二人最近的傀尸被削断头颅,从高处坠落,那无头的断肢摔得变了形,却强撑着伸手往上够,往上爬。   “仙陵弟子听令,傀尸开始攻城了,现在两两结队,守住阵点。”   话甫落,众人应声而动,那些壁虎似的傀尸纷纷从墙上坠落,很快就死了个干净,还不待高兴,却听百米外的傀尸群中忽然爆出一声嘶哑的怒吼声,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此起彼伏的应和。   傀尸大军开始缓慢朝城门移动。   “那些爬墙的傀尸只是斥侯,现在它们的主力来了,”宫无岁粗略估计了一下傀尸数量,又看了一眼仙陵弟子的人数,“它们人数太多,我们怕是要找越非臣借点人过来。”   柳恨剑却冷笑一声:“此次来赴宴议事的仙门弟子本就不多,东南城破,越非臣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借人过来?说不定还要找我们借人。”   他话音才落,越非臣的传讯人影就凭空出现在二人面前:“湘君。”   柳恨剑没好气道:“何事?”   越非臣面上有些难为情,欲言又止:“东南城破,慕慈心带着天武台的弟子去安置百姓,守阵的弟子不够。”   柳恨剑:“你想借人?”   越非臣看了一眼城外洪水似的傀尸,叹了口气,似是不忍心:“不必了,越某自会处理,辛苦湘君。”   越非臣说完,身影慢慢散去,柳恨剑冷哼一声,对宫无岁道:“那个人打定主意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中,要是夜照城陷落,下一个就是仙陵和天武台……当年为讨伐天命教,仙门损失惨重,没想到如今又重蹈覆辙。”   柳恨剑咬了咬牙,欺雪剑破风而去,直直飞到傀尸群上空,刺目白光闪过,长剑一分二,二分四……最后转瞬就有近百之数,上百把仙剑在空中结成剑阵,朝着地上的尸群狠狠刺下,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过后,那傀尸已经死了一大片。   宫无岁有些意外地看向柳恨剑,真心实意道:“多年不见,湘君修为越发进益了。”   “这还用你说,”柳恨剑却不领情,只冷冷道,“没事做就去杀傀尸。”   宫无岁一噎,心说柳恨剑这个臭脾气真是十年如一日,他心头微动,一股奇异的花香就蔓延开来,花香所到之处,一道道争奇斗艳的人影翩然落地,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无一不是美貌动人,林林总总竟达百人之数。   “这些是什么?好厉害……”有年纪小的仙陵弟子呆呆看着宫无岁,赞不绝口。   有年长的师兄为他解惑:“这是问花借灵之法,神花府的不传秘术。”   神花府覆灭已久,宫无岁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他笑了笑,使唤手底下的花妖:“去吧,下面那些,一个活口都不留。”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忘了,傀尸本来也不算活人,那就一具尸体都别留下。”   他话音刚落,那些花妖就瞬间涌下城墙,开始在尸群中厮杀起来,那些稍弱的傀尸遇上花妖竟毫无还手之力,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生生拔去头颅和手脚,一时间黑血四溅,残肢乱飞,让人毛骨悚然。   宫无岁就挽着把拂尘,老神在在地看着城下的战局,两只芍药花妖静静守卫在他身后,注意到柳恨剑古怪的目光,他不明所以地偏过头:“嗯?湘君怎么这样看我?”   柳恨剑默然片刻:“无事。”   他再次起剑阵,心中却庆幸此人没有沦落为魔道邪徒,否则仙门又不知会掀起怎样一阵血雨腥风。   有了灵花术,仙陵自然有如神助,只是攻城的傀尸太多,杀了一波又是一波,怎么都杀不完,现在是能撑一时是一时,等到越非臣支起杀阵,引天雷之力杀死这些傀尸。   只是东南城破,不知道阵点能不能守住。   宫无岁在心里盘算着,又忍不住想到沈奉君,这人从密室出来以后就不见踪影,自己匆匆追来却扑了个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正想着,头顶忽然传来一道风雷之声,他一抬头,那浓重的乌云盘旋着,弯曲的闪电在云层里钻入钻出,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惊世骇俗的风暴,宫无岁的衣袍都被吹得鼓动起来,手上的拂尘都炸开了花。   这道雷要是劈下来,别说是傀尸,怕是连城墙都会被劈倒,这个念头一出现,宫无岁就警觉地转过头:“柳恨剑,这是你们布的天雷杀阵吗?”   宫无岁单手指天。   柳恨剑一顿,抬头看去,却见那团乌云泛着青紫光芒,正正对着城墙上的宫无岁,若是劈下来,此人必定粉身碎骨,连带着他门下仙陵弟子也会一并遭殃。   他脸色顿时煞白:“不,这是引雷符……快躲开!”   他下意识支起结界,但为时已晚,震耳的雷声已经响了起来。   人力怎可抗天,何况柳恨剑起过剑阵,消耗甚巨,果然不过片刻,那脆弱的结界就碎成一片一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雷朝着宫无岁狠狠劈下,人影被刺目的白光吞噬。   不行,要是宫无岁死了,沈奉君肯定又要发疯……这个诡异的想法突然占据了柳恨剑的大脑,然而等他再次扑过去时,一道强势无比的力量忽然将他推开。   宫无岁在听到雷声时候就已经做出反应,要是挡不下来,他会死,城也会破,然而他才划破手心,符咒画到一半,眼前就闪过一道流风似的人影,他还以为看错了,谁知下一刻突然被人抱住,即将完成的符咒也被生生打断。   轰隆——   眼前白光闪过,雷电与结界碰撞的声音震得人耳膜作痛,宫无岁在地上滚了两圈,头晕眼花地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长目。   来人一袭皂衣,长发全部束起,脸戴恶鬼面具,那些繁复的衣袍褪去,甚至连常年戴在手腕上的玉镯也不见踪影,独留下一对冷冽的眼,在夜色之中闪动着摄人心神的寒芒。   唯独那股熟悉的,浅淡的白梅香,还有身后灵光涌动的双剑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宫无岁心头一震,愣愣出声:“……沈奉君?”    第78章   修真界曾有传言:神花起, 抵万敌;日月出,斩修罗。说的是当年天命教祸尊欲以黄沙城十万人命为祭,稚君和阙主以死守关, 最后救下十万人命。   此神花说的就是稚君的灵花术, 此日月说的就是阙主的日月双剑, 同出可斩修罗。   宫无岁只见过两次沈奉君的杀相,一次是在黄沙城,另一次就是现在, 一旦戴上恶鬼面具,阙主誓要斩尽邪魔,不死不休。   双剑在夜风中闪动着寒光, 时间几乎停止了一瞬,沈奉君不说话,宫无岁就总感觉后背冷冷的, 盯着他的那双长目里山雨欲来。   沉默许久, 沈奉君终于开了口:“……你刚刚想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啊, ”宫无岁不明所以, 但在沈奉君的注视下逐渐心虚起来, 下一刻他被划开的手掌就被沈奉君抓了起来。   “没干什么?”   宫无岁耐心和他解释:“我只是担心刚才那道雷把仙陵弟子和城墙全劈伤了……燃血救急而已, 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沈奉君低低地重复, 隐怒道:“像当年在护生寺那样?”   宫无岁一怔。   他当年屠寺时已然修为尽废,想要与戒妄一战只能用这种禁术透支力量, 所以就算当年的他不自刎, 余下残生也一定会在痛苦中度过。   但事急从权, 而且他刚才只沾了一点血,不会有什么大碍:“我真的没事,而且术法不是被你打断了吗……柳恨剑和一堆小辈都看着呢, 咱们这样不好。”他抬手推了推沈奉君的胸膛。   “宫无岁,”沈奉君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宫无岁只觉得后背一凉,立马规规矩矩闭嘴,谁知沈奉君沉默许久,没了后文,他隐忍着把宫无岁也拉了起来。   宫无岁心里打鼓,下意识要去抓沈奉君的手,却被后者不动声色躲开。   “掌门师兄,”沈奉君开了口,柳恨剑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确认他没受伤,又知道他是下了杀心入战,故而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全然未察觉两人之间的古怪氛围。   宫无岁抓袖子抓了个空,一只手不尴不尬地停在空中,沈奉君不理他,唯独柳恨剑古怪地睨他一眼:“你怎么了?被雷劈傻了?”   宫无岁看着沈奉君固执的背影:“没有……”   “没有就继续杀傀尸,都爬到脚边了,”他未受伤,柳恨剑就不再啰嗦,刚才那道雷把仙陵弟子推得东倒西歪,好在沈奉君及时赶来,硬生生抗下雷击,此刻危机已过,众人又重振旗鼓,继续对付那些傀尸。   他刚运起剑阵,身侧一道人影却直直从城墙上坠了下去,借着黑暗的掩盖,众人只能看到两道流光似的剑影,双剑在空中划出一瞬的痕迹,十几颗人头就骨碌碌滚落在地,在静谧出开启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屠杀,顷刻就开辟出一条无法逾越的战线。   不过片刻,城楼下的尸群就被清扫一空,头颅挨着头颅,不知不觉就垒成一堆。   “那真的是阙主吗?好可怕……他教我们弹琴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年轻的弟子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有年长的弟子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不然你以为阙主和稚君当年是靠什么在黄沙城守了三天三夜,救下十万百姓,靠好脾气吗?”   “可……可是……”小弟子还是难以置信。   “别可是可是了……反正阙主又不会对我们动手,天都要亮了,还不赶紧杀傀尸?”一群弟子催促着,一边重新提起剑。   宫无岁没有佩剑,就专心指挥花妖,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尸群里的沈奉君。   他现在可以肯定这人生气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不花点力气怕是哄不好了。   柳恨剑灵力消耗甚巨,脸色都有些惨白,但他又不肯落了沈奉君下风,只憋着一口气大杀特杀,余光却瞥见宫无岁苦着一张脸,颇有些痛苦。   他难得大发善心:“身体撑不住就不必逞强。”   宫无岁顿时如梦初醒,转过头,长叹一声:“怎么办,我完了。”   柳恨剑皱起眉:“你真被雷劈了?”   那为什么沈奉君没事,外表也看不出异常?难道是内伤?   若是外伤还没什么,但要是伤到经脉脏腑,要是救治不及时,一辈子的修为就毁了,严重的甚至危及性命。   反正傀尸已经快控制住了,柳恨剑正打算让沈奉君带着宫无岁回城去找楚自怜,谁知话未出口,又听宫无岁幽幽叹道:“怎么办,我好像真把沈奉君惹生气了。”   柳恨剑:“……”   他握剑的手一顿,额头青筋跳了跳,望着宫无岁如丧考妣的神情,终于忍无可忍:“宫无岁,你们神花府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宫无岁更觉天降大锅:“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关心沈奉君你反应这么大,你是不是就嫉妒沈奉君比你讨人喜欢?”当年他背着重伤的沈奉君回仙陵,柳恨剑也是这样阴阳怪气。   但经过这些日子相处,过去又有交情,加上宫无岁以后还要去流风阙和沈奉君一起住,柳恨剑这关不得不过,于是他难得收起脾气给柳恨剑提建议。   “其实就算不和沈奉君比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湘君只要改改性子,对师弟体谅宽容些,不用那么刻薄就好。”   柳恨剑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耐着性子:“是么?那请问我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呢?”   看来柳恨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宫无岁十分欣慰,又贴心道:“再改改穿衣品味吧,深紫色暗沉沉的,看着不容易亲近,穿鲜亮一些,比如什么明黄桃粉,招小孩子喜欢。”   “哈,”那熟悉的,一如既往的冷笑声又在耳边响起,宫无岁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正好对上柳恨剑讥讽的目光,“我确实该改,留你们在面前是我太仁慈。”   “等夜照城事了,你和沈奉君都给我滚出仙陵!”   他骂完就再不理人,气势汹汹地到远处杀傀尸,留宫无岁原地一头雾水。   “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脾气,真难伺候,”宫无岁腹诽完,又继续投入战场,东边的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会升起,可另外三个阵点仍是毫无动静。   他一边想着,目光却一瞬不瞬盯着沈奉君的背影,故意派了几只花妖围在他身边,趁乱杀掉绊脚的傀尸,暗戳戳给沈奉君示好。   沈奉君才杀掉一串傀尸,面前那种芍药花妖就抓紧时间来献殷勤,它单手掀开了挡路傀尸的头盖骨,另一只手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束白梅花,期待地看着沈奉君。   宫无岁远远看见沈奉君身形一停,定定看着芍药花妖手里的白梅,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城墙上的宫无岁。   宫无岁立马朝他招手,谁知沈奉君非但不理他,还绕过芍药花妖和那束白梅花,径自去杀傀尸了。   宫无岁又蔫下来,几次三番示好无果,他也没了办法,只能派花妖们小心跟着沈奉君。   又过了半个时辰,东边金光大盛,天已经彻底亮了,城下密密麻麻都是缠着绷带和符咒的傀尸,有些虽已身首异处,手臂却还在徒劳地摆动,诡异莫名。   直到视野内最后一只傀尸倒地,沈奉君手持双剑站在尸群之中,东南两个阵点突然涌出两道灵光,直冲云霄。   宫无岁一喜:“他们守住了!”   柳恨剑也难得露出松快的神情,他再不犹豫,聚起一团灵力打入阵点,一道灵光瞬间冲上天际,直到西边的阵点也被激活,一道强大厚重的杀阵结界瞬间将整座夜照城包围在其中。   结界落成后半刻,越非臣御剑而来,他看着城墙下层层堆叠的傀尸,有些意外:“昨夜我们见天雷降下,还以为城北又要破,没想到各位竟守住了,仙陵果真是正道栋梁。”   柳恨剑没理会他的恭维:“城南和城东是被雷劈塌的?”   越非臣点了点头:“有人在墙上贴了引雷符,让众人以为是夜照弟子在布杀阵,来不及防范,落雷引燃了墙角埋的火|油,就把城门震塌了,不少傀尸都涌进了城门,好在各大门派拼死守城,傀尸的大头又在城北,现在局势已经控制住了。”   宫无岁道:“贴引雷符的人抓到了?”   越非臣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越某连夜排查,终于将可疑的人都扣了下来,如今杀阵落成,就算有傀尸再来也不必担忧了,只是昨夜不少百姓被涌进城的傀尸咬伤,尚不知情形如何,越某正要去查看。”   说话间,沈奉君已经收了剑回到阵点处,他虽血战许久,却不见狼狈,越非臣先对上那张恶鬼面具,有些不解,等看清他身后的佩剑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阙主。”   宫无岁一见沈奉君,下意识就凑过去:“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沈奉君不语,只是将他的手推远了些,越非臣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只道:“诸位苦战了一夜,不妨到紫微宫暂作休息,稍后会有巡查的弟子来守住阵点,只要大阵不破,夜照城不会有碍。”   “慈心家主昨夜带着天武台的弟子安置百姓,好像还受了伤,三位不妨同我一起去看看。”他看了一眼宫无岁,后者立马会意。   仙陵为守城血战了那么久,他和沈奉君更是片刻不离,此时此刻战况刚刚安定,正好是他们解除误会,证明清白的好时机。   柳恨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略一思索就有了决断。   “那就走罢。”    第79章   一夜鏖战, 夜照城不少地方都遭了殃,茫茫白雪之中,倒坍的城墙和屋舍都有烧焦的痕迹, 黑漆漆一片。   长街上还有不少傀尸的躯体, 夜照城弟子在冷风中指挥其他修士处理尸体, 但好在百姓全都被转移到安全处,无人伤亡。   一行人回到紫微宫,越青遥已经等候许久, 越非臣与他交换一个眼神,后者点点头,这位城主一直紧绷的情绪才才慢慢松开。   见此情状, 宫无岁就猜到燕孤鸿的性命大概是保住了,楚自怜诚不欺我。   越非臣嘱咐:“等二弟醒来,及时禀告我。”   越青遥领命而去, 几人又回了正殿, 各大宗门的主事已经早早等在殿中, 慕慈心惨白着一张脸, 青衣之上漫着大团血迹。   “慈心家主伤得不轻, 不妨下去擅作休息, 那几个仙门败类已经伏法, 天雷杀阵也落成,剩下的交给我等处置便是。”有人见他伤重, 不忍劝解几句。   就连天武台的弟子也劝道:“家主的伤……”   慕慈心却摇摇头, 固执道:“不必担心我……啊, 城主来了。”   越非臣和柳恨剑一齐入殿,人群沉默一瞬,又忽然炸开。   “湘君后面的是阙主吧?他不是死在弃颅池了吗, 怎么会在这儿?”   “仙陵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别管阙主不阙主了,你不觉得他旁边那个红衣服的……有点眼熟吗?”   “不能吧,我一直以为稚君复生是讹传,难道天底下果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沈奉君杀相褪去,宫无岁自然也不必遮掩,又换回惯常的装扮,他一路上暗戳戳和沈奉君示好,结果对方都装作没看见,如今到了有人的地方,更是冰清玉洁高不可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未注意到殿中一道道探究的目光跃过柳恨剑看过来,最后落到他脖颈间缠绕的白纱上。   那些目光太直白太刺人,宫无岁刚打算看看是谁这么没礼貌,身边的人却微微一动,二人距离拉近了些,沈奉君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那些打量的目光已然被挡住大半。   宫无岁一顿,纵然只能看见沈奉君肩膀和侧脸,他却仿佛已经看到这人一本正经微微蹙眉的模样。   他心中一暖,厚着脸皮上前两步,两人距离立马拉近了不少,沈奉君垂下的衣袖就贴着他的手,借着衣袖遮掩,他勾了勾沈奉君的手指,后者察觉他的小动作,微微一顿,很快又冷漠无情地抽开了手。   宫无岁就知道这人还在生气,看来只能慢慢来。   趁着他搞小动作的间隙,殿中诸人已经在心里打过一圈小九九,一人道:“城主和湘君既带了新客,何不同我们介绍一番?”   话题拐到宫无岁身上,这回是避无可避了,越非臣也不推迟:“这位是阙主,这位是……”他微微让几步,让宫无岁全然进入视线,不遮不掩,“这位是神花府的无岁公子。”   此言一出,人群又是一阵暗潮汹涌的静默。   果然是他!可一个死人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众人惊疑不定,片刻后终于有人道:“你真是宫无岁?”   宫无岁挑了挑眉:“如假包换。”   那人道:“你不是已经死在弃颅池了吗?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早早现身?你来夜照城有什么目的?是否心怀不轨?”   宫无岁看向出声的人,发现是张生面孔,约莫是他死后兴起的门派:“我来夜照城还有什么目的?当然是来救你们的,你又是谁?敢问尊姓大名啊?”   那人没想到他如此不留情面,反被呛了一通,又碍于面子,不情不愿地拱手:“浩然宗,南宫射。”   又一人道:“城主这是何意?天命教来势汹汹,宫无岁的嫌疑尚未洗清,你此刻带他前来,这……我等倒是看不懂了,请城主明示。”   越非臣:“诸位稍安勿躁,稚君和阙主确实是来协助我等,昨夜城北傀尸进犯,仙陵和稚君苦战到天亮才守住阵点,越某是觉得无论有什么误会,趁着此刻解开也好,魔教猖獗,多一份助力也多一份胜算。”他这话冠冕堂皇,能不能取信于人另说,倒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南宫射又道:“那如何确保他不是做戏给我们看?当年喻求瑕把隐尊和天命笏托付给他,此事人尽皆知,如今他们卷土重来,稚君又要怎么解释?”   宫无岁道:“那些傀尸被豢养在弃颅池底,少说也有十年八载,我重生还不到一年,要怎么指使傀尸攻城?”   南宫射不依不饶:“是吗?那你杀死喻平安之后,天命笏为何也消失不见,你说你重生不到一年,如何证明?谁能担保?”   宫无岁正要说话,沈奉君就已经先开了口:“我担保。”   南宫射一噎:“有阙主担保是好,可我记得当年稚君在护生寺自刎之后,尸首是由仙陵收殓,如今他突然死而复生,还带了这么大一堆麻烦回来,仙陵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柳恨剑本来已经自顾自入了座,就等着宫无岁自己把事情说清楚,谁知茶水已经送到嘴边,却忽然听到这种话,顿时抢过话头,脸色阴沉道,“你想含沙射影什么?”   “事实而已,什么叫含沙射影?身正不怕影子歪,仙陵要是清清白白,湘君又何必这样疾言厉色?”   “啪——”茶盏落到桌上,发出一声碰响,殿中诸人顿感不妙。   仙陵是正道栋梁不假,可自从孟知还去世,柳恨剑继任后,谁不知道这位仙陵掌门表面维持仙风道骨,但实际上脾气极差,一言不合就要阴阳怪气。   “哈,”柳恨剑还是一贯喜欢冷笑,说话还是那么刻薄,“仙陵要是不清白,昨晚上就不会自守城北,替你们这些无能之辈挡下大部分傀尸。”   “你——”   他半点面子都不给,一旁的慕慈心见势要吵起来,立马劝道:“湘君有话好说,何必伤了和气……”   “天命笏的确是喻求瑕亲自交给宫无岁,难道就不会被别人夺去吗?在座各位都是活了几十上百年的人,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   有年长者被他这么一刺,也不悦起来:“你师尊在世时对我们都礼敬有加,你一个小辈,竟敢这么和长辈说话?”   柳恨剑不置可否:“你们可以随口污蔑仙陵,我作为掌门,自然是要为门派声明辩护,凭什么要求我以礼相待?”   老头一听果然气急败坏,张口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阙主未死,你却继任,谁知道你这个掌门是怎么来的?”   他话说到一半就已经察觉不妥,但为了声势还是硬生生说完了,连越非臣都有些无力地扶住脸,默默叹了口气。   宫无岁听着他们你来我往,话题居然又拐到危险的地方,柳恨剑一恨人夸沈奉君比他厉害,二恨人说他掌门之位来路不正,如今被人当面挑开,柳恨剑勃然大怒势不可免,说不定还会迁怒他和沈奉君。   “掌门继位,名正言顺,无知者,慎言。”一直沉默的沈奉君突然开口。   这回柳恨剑脸上半点笑意也没了,眉头皱着,那张柔美的面容此刻阴沉无比,山雨欲来。   宫无岁下意识看过去,却正对上柳恨剑恨恨的目光,他把宫无岁和沈奉君挨个瞪了一遍,像是在说“你们给我等着”,但最后却收回目光,维持住仙陵掌门该有的体面。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方才出声的老头:“田长老说这种话,是在故意挑拨离间吗?”   既然撕破了脸,就没有体面可言,那田长老干脆豁出去:“挑拨离间?谁不知道你嫉恨阙主,继任掌门后整日作威作福,人尽皆知的事,难道还要我来挑拨离间吗?你什么时候把他当过师弟?如今阙主与稚君勾连,遭人非议,声名狼藉,你心里不知怎么高兴,又何必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同门情深的模样?”   前尘总是相似,当初宫无岁为了恶心柳恨剑,没少拿这事来戳他,可如今柳恨剑每每与人不睦,这件事就会被拿出来翻炒。   孟知还已死,谁也不知道他当初到底属意谁当掌门,这事难以盖棺定论,故而即便沈奉君为柳恨剑说话,证明他名正言顺,但总有人或心气不平,或看不过,甚至有人打着为阙主鸣不平的幌子,试图挑拨离间。   宫无岁心疼沈奉君被夹在中间当枪使的同时,对柳恨剑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来。   算了,下次吵架的时候就不提这茬,提点别的。   “是,我就是讨厌他们,我就是要借掌门之位作威作福,就是喜欢看他们声名狼藉,”柳恨剑竟然大方承认了,宫无岁一怔,刚才那点同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听柳恨剑道,“但他们都是我仙陵的人,我柳恨剑想怎么欺侮折辱都名正言顺……打狗也得看主人,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他毫不掩饰对宫无岁和沈奉君的厌恶,但语意之中却表明了回护之意,就算是他柳恨剑讨厌的人,别人也没资格欺负!   简直狂妄至极!   柳恨剑冷着脸说完,不痛不痒地掸了掸衣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既然疑心仙陵不清不白,又何必求我们出力共抗天命教?”   “天雷杀阵已经落成,想必集诸位之力一定能渡过难关,仙陵就不叨扰了。”他转身,说走就走,头也不回,把一干人都看傻了。   宫无岁和沈奉君还未回过神来,柳恨剑就已经风也似的从他二人身边穿了过去,一边不耐烦的回头:“腿断了不会走路,还是等我请你们?”   “还不快走?”    第80章   “湘君留步……”不待越非臣阻止, 柳恨剑已经大步流星消失在殿外。   沈奉君未置一词,只转身道:“告辞。”   宫无岁就这么糊里糊涂跟着沈奉君离开了紫微宫,独留满殿修士欲言又止。   柳恨剑看宫无岁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帮自己说话, 他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 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和世家纨绔子弟打架,宫照临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领走。   柳恨剑唱黑脸, 越非臣就要唱白脸,见人已经走远,他叹道:“天命教与稚君之事或有隐情, 我等将那几个内奸一一审问,再做定论不迟,生死存亡之际, 湘君就这样离开, 实在不是好时机……”   慕慈心也站出来说话:“弃颅池底我也曾受稚君和阙主恩惠, 那些傀尸背后主使必定另有其人, 仙陵尽职尽责守城除恶, 我们尚未查清真相就问罪, 实在不妥。”   方才那南宫射与田长老得理不饶人, 此刻听说仙陵要走,也沉默下来, 归根结底, 无论宫无岁是怎么复生, 阙主和柳恨剑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但一遇到大事,大家都会下意识信任仙陵。   无论是孟知还还是阙主的父母, 还有同抗天命教时牺牲的仙陵弟子,无不是殉道而亡,这么多年的声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更改。   “昨夜大家都劳累了,不如暂时回去休整一番,之后就算有不测也不至于手忙脚乱,越某先到地牢去审讯那几个邪道恶徒,至于仙陵的事,天武台素来与仙陵走得近,怕是还要劳烦慈心家主走一趟。”   越非臣是夜照城的主心骨,他把事情安排下去,众人也没有异议,只是慕慈心伤得重,他难免过意不去:“辛苦家主了。”   慕慈心笑笑:“举手之劳,无谓辛苦。”   另一边,宫无岁和沈奉君身份已经挑明,自然不必躲躲藏藏,二人跟着柳恨剑一路回到仙陵驻地,甫一进门,柳恨剑的眉毛就皱了起来,十分不满:“你们干的好事,又把我卷进来……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们的?”   宫无岁立马扯出个笑脸:“能者多劳,师兄辛苦了……”   柳恨剑打量他一会儿,直言道:“你少这么说话,我听着恶心,而且谁又是你师兄?”   宫无岁:“……”   宫无岁耸耸肩:“好吧,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真要走?”   “当然不走,”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柳恨剑喉咙都不舒服,给自己倒了杯茶,“就算我们真要走他们也不肯,那些家伙知道没了人打头阵,肯定会派人来求我们。”   他喝了茶,又看向沈奉君:“你昨夜去哪儿了?为什么突然失踪?”   宫无岁也奇怪,沈奉君却道:“我遇到越兰亭,他被人跟踪,我就把人接到仙陵驻地。”   宫无岁皱起眉:“你见到跟踪的人了?”   沈奉君摇摇头:“当时傀尸体攻城,紫微宫乱成一团,我找不出是谁。”   宫无岁:“那越兰亭现在人呢?”   他话音刚落,房中的人高的红木柜忽然发出一阵异响,像是有人在撞柜子,三人下意识看过去,却听“扑通”一声,柜门被人撞开,一条人影忽然倒了出来。   正是越兰亭。   他说不了话,只能“呜呜呜”挣扎着,宫无岁将他扶起来,又解开他的禁言,越兰亭深吸一口气:“我——我快憋死了!”   宫无岁看了沈奉君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你干的?   沈奉君“嗯”了一声。   昨晚上情势混乱,人人自顾不暇,越兰亭大晚上四处乱跑,被人跟踪了也没察觉,还打算跟着沈奉君到阵点杀傀尸,他无奈之下只能用这种办法。   一解开束缚,越兰亭就爬了起来,扶着腰间的佩剑:“怎么样,那些傀尸控制住了吗?要不要我也去杀!”   宫无岁按住他的肩膀:“你别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越兰亭却道:“谁添乱了?我的剑法与修为在同辈弟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杀几只傀尸根本难不倒我。”   宫无岁道:“你昨晚到你师父的房间,有什么发现吗?”   一提这茬越兰亭就正了颜色:“我先前去过师父房间多次,昨夜又仔细检查了,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暗格,也没有你说的什么绣着‘平安’的布袋,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暗格是燕孤鸿亲口说的,宫无岁听得清清楚楚,要么是燕孤鸿当时为了活命信口胡诌,要么就是有人先他们一步。   越兰亭道:“可爹爹让人搜查了那个潜入师父房间的天命教徒,也没找到什么布袋。”   这才是古怪之处,如果布袋还在房间里,越兰亭又怎么会找不到?如果已经被夺走了,天命教就不会派人去搜查燕孤鸿的住处,以至于被越兰亭抓个正着。   还是说是燕孤鸿根本就在撒谎?   宫无岁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十分不解,柳恨剑和沈奉君显然也有一样的困惑。   好在楚自怜已经救回燕孤鸿一条性命,等他清醒,一切就有了答案。   三人沉思时,忽听门外有人说话:“在下慕慈心……咳咳……劳烦几位一见。”   仙陵的驻地上步了结界,寻常人不能进入,这也是沈奉君将越兰亭关在这里的缘故,见是慕慈心,柳恨剑的烦躁的神情也放松下来,短暂解开了结界:“请进。”   “多谢……湘君修为深厚,连结界都如此强悍。”慕慈心有些踉跄地进了门,宫无岁见外面正在下雪,他体态又如此羸弱,连忙将他带到椅子上坐下。   宫无岁不忍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还带着这么重的伤。”   “先前在弃颅池底收了点内伤没好全,昨夜和涌入城中的傀尸交手,不小心挨了一掌,好在性命无虞,”慕慈心拂去肩上的落雪,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他重新将佛珠握紧,见殿中还站着第四个人,微微一愣,笑道:“兰亭少主也在……那正好同在下一起劝劝湘君。”   越兰亭不明所以:“劝什么?”   宫无岁心领神会:“他们派你来当说客?动作还挺快。”   慕慈心道:“南宫掌门和田长老那些话……湘君大可不必介怀,其实仙门之中不少门派都不相信此次天命教进犯是稚君所为,譬如慕家堡,风诏十二府,如今又有越城主出面,夜照的表明了态度,那些人再反对也不过是欲加之罪,或者有些稚君报复当年护生寺之仇……”   他一口气说完,又断断续续咳嗽了两声,诚恳道:“现在幕后真凶尚未现身,仙陵一走,若是天命教再度攻来,满城百姓何去何从?在下微薄之躯,只能在后方安置百姓,实在没有能力独当一面……但无论如何,慕家堡一定站在仙陵和稚君这边。”   仙陵说要走也只不过是虚晃一枪,不可能真的扔下满城百姓不管不顾,然而慕慈心当了真,还冒着大雪前来劝解,柳恨剑也不好再阴阳怪气什么,只换了个话题:“城中的百姓都安置在什么地方?”   慕慈心一怔,听出他言下之意,喜出望外道:“都集中到了城西,由天武台和夜照城的弟子合力照管,那边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若夜照城破,就让他们顺着密道逃到城外,湘君可要随我去看看?”   若是夜照城破,这条密道可能百姓就是最后的希望,绝对不能马虎,柳恨剑要自己看过才能安心,他略一思索,就起身道:“走吧,去看看。”   宫无岁和沈奉君自然也要随行,越兰亭生怕被撇下,连忙道:“城西我熟!我也去!”   有三个高手保护他,比留在结界里安全多了,柳恨剑也没阻止:“走吧。”   越兰亭兴高采烈地回柜子里拿落下的金鞭和佩剑,宫无岁趁着他离开的间隙,悄悄蹭过去和一直沉默的人说话:“沈奉君……你还在生气吗?”   “别不理我呀,”他堵到这人身前,开始耍赖皮,“你说说话。”   沈奉君停下脚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是生气还是不生气?”转了个身,两人并排往外走,他半边身子却没骨头似地贴着沈奉君,狗皮膏药似的。   沈奉君躲不开,只能任他贴着:“自己想。”   很好,居然说了三个字,这就是有所松动的表现,宫无岁脸上闪过半分笑意,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沈奉君不太信:“是么。”   “我以为再也不乱用燃血之术了,好阙主,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他两人说悄悄话,慢慢落到了后头。   沈奉君没想到他真会反思,神情略微松动一些,但还是斩钉截铁道:“不准用。”   宫无岁觉得这种事不好承诺:“那要是你昨晚没有及时赶到怎么办?你的师兄和仙陵的弟子怎么办?”   沈奉君更斩钉截铁:“不可能。”   宫无岁还想据理力争,沈奉君忽然停下脚步,郑重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赶到。”   他神情中带着隐秘的悲凄,像是在给宫无岁承诺,也像是告诫自己:“宫然,我可以赶到,你信我。”他不会再错过第二次。   宫无岁一怔,突然就想到当年自己背着沈奉君独自一人上护生寺的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沈奉君又是何种心绪?   他只觉得心上被人揪了一把,不敢往下想,喉咙也发痒:“好,我信你,我保证以后都不用燃血术,也不会出尔反尔。”   他在大雪中和沈奉君对视片刻,又重复方才在紫微宫做过的事,手指顺着沈奉君袖摆钻进去,轻轻勾上了对方的手指,低声认错一般:“……你别不理我。”   也别再露出这种神情。    第81章   沈奉君这回终于没躲开宫无岁的亲近, 他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愿意和好的意思,宫无岁喜上心头, 恨不得整个人都挂沈奉君身上:“我就知道你最好!”   沈奉君眉眼慢慢舒展开, 身上那种刻意端出来的疏远也在无形中消弭, 他放慢脚步,任由宫无岁勾着他的衣袖和手指,二人并排走着, 缀在后头说悄悄话。   前边的几人当然也不是瞎子,柳恨剑已经转过了头,眉毛隆起来,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在强忍着什么。   宫无岁此刻心情大好,不想在这种时候吵架, 立马收敛神色, 停下拉拉扯扯的动作追了上去:“你师兄在瞪人了, 我们快跟上去。”   手心一空, 二人隐秘的连突然断开, 沈奉君下意识转头, 却见这人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注意力却已经被前面的柳恨剑夺走。   指尖残留的温度似乎会烫人,他捻了捻广袖遮挡下的手指, 不动声色地迈步跟了上去。   出了紫微宫, 一个脸色通红的天武台小弟子已经在门外早早等候, 将狐裘披在慕慈心单薄的衣衫外,十分贴心。   柳恨剑见此情形,忍不住道:“家主早就猜到我们不会走, 却还故意拖着病躯来当说客,实在辛苦了。”   慕慈心被看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狐裘,还有心思开玩笑:“在下不是有把握,是觉得装得伤重些,几位或许看在我可怜的份上留下来。”   “你倒坦诚,可惜这招对我没什么用,”柳恨剑唇角勾了勾,意味不明道:“不过家主受了这么多委屈仍心存良善,以德报怨之心,举世罕见。”   他倒不是阴阳怪气,只是有感而发,当年慕慈心在神花府被父兄当众羞辱,又扔下他独自赴宴;后来天武台覆灭,他赶鸭子上架,独自支撑操持慕家堡;继位家主后没少被人阴阳怪气嫌这嫌那,还被越非臣拒之门外,如今不计前嫌为正道出力,外人眼里他是窝囊好脾气,但能忍寻常人不能忍,即便柳恨剑也不由对他高看几分。   慕慈心却道:“在下从小在佛祖座下修行,深知我佛慈悲,不敢违背……且邪道猖獗,百姓何辜。”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城西,昨夜傀尸入城,紫微宫人手又不足,为免百姓遭殃,大部分百姓都暂时被集中到此地。   大雪之中,天武台和夜照城的弟子忙前忙后,宫无岁看了一会儿,忽道:“这样也不是万全之策。”冬日寒冷,要是不能尽快解决天命教和傀尸,后面不知道又多少隐患。   柳恨剑也赞同:“天雷杀阵已经落成,只要城内不出意外,天命教绝不可能攻进来,还是得让百姓回家。”   所以更要等燕孤鸿醒过来,揭开金面人的线索,宫无岁有些焦急地想着,面上却不显,慕慈心又带着他们去查看通往城外的密道。   那密道近六百米,出口和入口都十分隐蔽,且都有天武台和夜照城的弟子看守,几人看过一圈,都放下心来。   先前因为弃颅池一事,越非臣并不多信任仙陵,保险起见,柳恨剑只带了不到三十名仙陵弟子,又全都派去守城北,故而安置百姓都是天武台负责,好在慕慈心把一切安排地井井有条,几个人从密道出来时,一个五十上下的老翁还专门抱着孙儿在雪地中等待,只求一谢慕慈心昨夜舍身救人的恩情。   “救人是修者分内之事,不必言谢……”慕慈心连忙将下跪的爷孙二人扶起来,谁知却牵动后背的伤口,躬身猛咳起来,旁边的弟子立马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焦急道:“家主——”   宫无岁将爷孙两劝走,皱眉道:“你伤得不轻,还是别再操劳了,回紫微宫让楚自怜看看。”   慕慈心又咳嗽两声,脸色越发苍白,终于应下声来,谁知他们才启程往外走,天地陡然被亮光填满一瞬,随即只听“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黑烟自远处缓缓升起,震得众人都一愣,宫无岁道:“那是什么地方,紫微宫?”   越兰亭闻声细看过去,神情却陡然一变,撒腿就跑:“师父!”   师父?燕孤鸿?   宫无岁还以为听错了,心却重重跳了几下,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沈奉君却猜到他在想什么。   不待他开口,佩剑已然应声出鞘,沈奉君带着他踏上尘阳,果决道:“走。”   话毕转瞬消失在原地。   宫无岁一路都盯着紫微宫上的滚滚浓烟,却未察觉半个人都被沈奉君揽在怀里,甫一到越非臣的住处,宫无岁已经迫不及待跃下,和匆匆赶来的越非臣撞了个巧。   他一愣,不由道:“这是怎么回事?”   越非臣神色比鬼还难看:“我不知道。”   二人闯进废墟之中,却只见一道熟悉的断臂人影伏在地上,越非臣连忙将人扶起来:“青遥?青遥?”   越青遥不醒,其他守在外围的夜照弟子也横七竖八地倒着,生死不明,越非臣干脆不再理会,红剑一斩,密室的入口就被清出来,宫无岁跟着他来到密室,却只见四处凌乱,草药翻倒,床榻四分五裂,连榻上的人都不知所踪。   越非臣在废墟中翻找起来,失声道:“二弟!”   宫无岁见此狼藉,脑袋里也跟着空白一瞬:“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他和沈奉君好不容易才追查到这一步,好不容易把梦花带到夜照城,越非臣派人日夜看守,眼看着燕孤鸿就要醒了,怎么会出这种事?   到底是谁干的?   他脑海里一瞬闪过楚自怜笑眯眯的面容,很快又否决。   不可能,如果真是楚自怜干的,他又何必把人救活。   “燕孤鸿呢?”柳恨剑和慕慈心姗姗来迟,却也被眼前这幕吓一跳,前者也知道燕孤鸿活着对此刻情势何等重要,眉头立马锁起来,“此地重重把守,为什么还是出了这种事?”   越非臣将地下暗室翻了个底朝天,已然目眦欲裂:“燕孤鸿!你要是听得见就说句话,我来找你……”   无人回应。   “是谁带走了他?是谁……”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一双厉中带恨的眼却下意识看向了宫无岁,四目相对时,他忽然道:“是不是你?”   宫无岁一顿:“我?”   柳恨剑也看出他状态不对:“越城主,此事尚未定论……”   越非臣却打断他,直勾勾盯着宫无岁:“你一来他就出了事……那个所谓的幕后黑手金面人是不是你编造出来的?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救他?”   慕慈心一愣:“什么金面人?”   宫无岁:“越城主,你气昏头了。”   越非臣却挑明道:“就算不是你做的,对方也是针对你而来……”   “爹爹——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越兰亭难以置信地看着越非臣。   柳恨剑又道:“越城主,我们理解你对燕孤鸿的担忧,但他只是失踪,未必出事,而且楚自怜也不在……与其互相埋怨,不如先找你的大弟子问清缘由。”   “你知道什么,”越非臣讽刺一下,“如果宫无岁死了,修真界根本不会掀起那么多风波,燕孤鸿也不会被连累,他的身体已经那样了,根本经不起折腾……”   他素来理性,但遇到燕孤鸿出事却失态至此,此刻手背青筋鼓起,频频探向腰间的红剑,宫无岁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下一刻,一道挺拔的身影手持尘阳挡在他身前。   沈奉君冷冷盯着越非臣,强硬道:“退后。”   越非臣回神似地看向沈奉君,非但没被震慑,连目光中都带上了杀意:“这里是夜照,不是你们仙陵。”就算是沈奉君也未必有胜算。   沈奉君丝毫不退:“大可一试。”   气氛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兵戎相见,越兰亭挤了上来: “爹,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先找到师父啊!”   越非臣听完果然默了默,深吸一口气:“让所有夜照弟子去追查,一丝一毫线索都不准放过,就算把整座夜照城翻过来也必须把人找到。”   越兰亭迟疑道:“那守阵的人……”   越非臣斩钉截铁道:“先找人……找不到人,谁也别想好过。”竟是要不顾他人死活的意思。   他恨恨看了沈奉君一眼,提步准备离开,沉默一种,却忽听角落里传来一道微弱的气声。   “救……救……我……”是从角落传来的。   宫无岁动作比脑子快,不待反应,手脚已经推开了压在最上方的大石,却见一人浑身是血蜷缩在角落中,说话都困难:“楚自怜——”   楚自怜还活着!   几人顿时七手八脚把人抬出来,越非臣急道:“燕孤鸿呢?”   楚自怜吸了口气,脸色惨白地指了指腰间的香囊:“里面的药丸……取出来……”   宫无岁依言照做,看着楚自怜将药丸吞下,见他脸色好了些,才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迷晕了外面把守的弟子,带走了燕孤鸿。”   宫无岁:“是谁?”   “是一个戴如来金面的男人……他用刀刺伤了我,还想毁尸灭迹,就把密室炸了……”   果然又是他……又是他,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像厉鬼一样缠着自己?   越非臣又道:“燕孤鸿呢?”   楚自怜摇了摇头。   明明真相已经近在咫尺……明明只差最后一步,那种被人戏耍的杀意井喷似地暴涨起来,宫无岁咬了咬牙,双手微微颤抖着,下一刻却被楚自怜按住手臂:“但燕孤鸿在失踪之前已经醒了过来……”   “他让我告诉你喻平安遗物的位置,他还说……”楚自怜哽了哽,艰难道。   “那个金面人,就在我们之中。”    第82章   我们?   宫无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注视着楚自怜坚定的眸光,下一刻只觉得鸡皮疙瘩爬满后背,头皮发麻。   哪个我们?   他下意识将眼神投向越非臣, 再是慕慈心, 越兰亭, 柳恨剑……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红莲洞中沉睡没有知觉的那几年,尸体起来做恶。   他强压下心绪,看楚自怜的眼神都耐人寻味起来:“……东西在哪儿?”   楚自怜低声道:“在兰亭少主手中。”   越兰亭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我?我吗?我没有啊。”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楚自怜实话实说:“你师父说他在七年前就送给你了。”   越兰亭显然不知道这件事, 宫无岁静静听着,忽然弹起来:“我知道了。”   他拽起越兰亭,提步往外走。   七年前就送出的东西, 但一直没人发现,燕孤鸿故意藏起来交给越兰亭,就是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会受害, 真相从此不见天日。   他走了几步, 又忽然想起什么, 回身道:“既然我们所有人都有嫌疑, 不如一同前往……阙主。”   话音刚落, 两只芍药花妖就架住楚自怜, 将人背了起来, 沈奉君站在他身边,双剑出鞘, 灵光涌动, 杀意腾腾, 一旦谁有异动,双剑就会毫不留情斩下。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打量着剩下几人,想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哪怕一点点异样, 可无论越非臣还是慕慈心都泰然自若,唯独柳恨剑冷冷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片刻,才冷笑一声:“那就走吧。”   紫微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各大门派已然人人自危,等着越非臣出来主持公道,谁知越非臣发作一通,三大派的掌门人却忽然不言不语地离开了。   越兰亭的住处不远,宫无岁是记得路的,这条诡异的队伍中沉默异常,像是随时会触发杀机,越兰亭转头看向沈奉君的双剑,只觉得两条腿莫名发软,半晌才小声道:“师父好像真的没给我留过什么线索……”   宫无岁却道:“他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这东西他和沈奉君不久前才见过,只是匆匆一瞥,并未放在心上。   到了这种时候,越兰亭这个一头雾水的半大少年反而能多让人信任几分。   “兰亭少主都不知道的事,为何无岁公子会了如指掌?”慕慈心似乎真的很好奇。   宫无岁瞥他一眼,后者却回以坦荡的微笑,他默了默,还是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众人并一个一动不动的楚自怜,很快就进了越兰亭的房间,直逼房中那个硕大的红木柜,宫无岁一眼就看到最高处那个大肚子的陶瓷小人,果然是七年前所赠,被越兰亭小心翼翼地保管着。   越非臣显然不信:“就这个?”   宫无岁默了默,还是把陶瓷小人递给越兰亭:“把它砸开。”   “啊?”越兰亭显然舍不得,“真砸啊?”   柳恨剑不耐烦道:“让你砸你就砸,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越兰亭被他凶得一激灵,手一抖,那圆肚的陶瓷小人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碎瓷之中,一只绣着“平安”两字的布袋终于得见天日,因为存放日久,上头的丝线已经发黄,宫无岁心跟着猛猛一跳,精神恍惚地把东西捡了起来。   这是喻平安留给他的遗物,燕孤鸿又悄悄藏了十年,这里面装着指认凶手的证据,也是让他痛苦的源头。   他呼吸急促起来,两次想解开丝线却都没成功,后来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不动声色地发抖,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一想到凶手就藏在他们中间,戏谑又真诚地坦诚地等待着答案揭晓,他就觉得恶心,难以下手。   “我来,”沈奉君伸出手,却被宫无岁错开,他闭了闭眼,强自镇定下来。   “不必,我自己来。”   不管是什么,他都要亲自揭开。   他扯开封口的丝线,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两枚鸟羽,是喻平安在树林里捡的。   几颗融化的糖,是宫无岁给的,还没来得及吃。   几张已经看不清墨迹的画纸,应该是从画本里裁出来的。   有一男一女两个小泥人,女的那个脑袋和身子已经分了家,男的胸口破了洞。   他一件一件地翻找着,回忆着,这些都是喻平安的生前的心爱之物,他眼盲时就已经猜过无数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喻平安到底留下了什么……到底还有什么?   还是说他的猜测是错的,喻平安根本没给他留线索?   他越翻越心乱,一阵痉挛感无声无息地爬进他的胸腹,他的眼眶和额头都滚烫无比,就在他几乎要失态崩溃时,他摸到了一颗拇指大小的东西,他整个人一僵,屏息将那件东西取出。   那是一颗紫檀佛珠,因保存得太久,在白日的光亮中反射着深紫的光泽。   宫无岁目光跃过手上的佛珠,直直对上了一双温和无害的眼。   慕慈心和他对视着,不紧不慢地把玩着左手上的紫檀佛珠手串,察觉到他诧异又难以置信的目光,慕慈心忽道:“啊。”   “我说我的佛珠怎么缺了一颗,原来在这里。”   仿佛晴天霹雳,宫无岁难以置信道:“是你?”   慕慈心笑了笑,仍旧是一副温和病容,笑道:“事已至此,我不承认也得承认了。”   宫无岁只觉得魔幻:“为什么?”   慕慈心却没回答,只遗憾道:“其实我心里是很敬重稚君你的,我知道你知道真相后一定会痛不欲生,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止你来夜照……可惜我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当年在元清洞中被扯断的佛珠会被喻平安捡走,更没算到燕孤鸿会把这东西保存了十年。”   “我本来还想留燕孤鸿当人证,可惜他却坏了我的好事……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连他一起杀,也少了这许多麻烦,更让稚君苦恼。”   前尘往事如同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盘旋,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将宫无岁包围,慕慈心那些怯懦的,温和的举止,全都变成了虚伪可怖的鬼面:“桃花渡沉船,流风阙外你求我一见,也是你故意为之?”   慕慈心道:“沉船是巧合,但与你相见不是。”   宫无岁又道:“冥谶现世的传言是不是你故意放出?弃颅池的阵法和傀尸是不是你早早安排?”   “阙主聪慧,”慕慈心惋惜道:“不过天意弄人,在下未能得手。”   “夜照城外傀尸攻城,也是你的手笔?”   慕慈心挑了挑眉,答案却不言而喻。   宫无岁愣愣后退几步,却听越非臣道:“燕孤鸿失踪,是否与你有关?”   慕慈心仍旧看着宫无岁,嘴上却道:“这个我不太清楚,城主若是好奇,就等我问一问手底下的人。”   “你找死——”慕慈心话音刚落,越非臣的红剑就已出鞘,慕慈心侧身躲过,眼前视野却忽然一白,早就蓄势待发的沈奉君已经像流光一样扑过来,双剑贴着他的脖颈掠过,他险险躲过,一掌将剑身振开,但脖颈还是留下了血痕。   鲜血顷刻浸湿衣衿,慕慈心颇有些狼狈的笑笑,再抬头时就已经被几人堵住生路,前后形成围杀之势。   宫无岁就在他面前,诧异痛苦过后,他眼里只剩下滔天的杀意:“害我者,我要你尸骨无存。”   慕慈心抬手擦了擦脖颈上的血痕,下一刻却被拂尘卷住脖颈,宫无岁的已经袭身过来,一掌拍在他左心口,疼痛袭来时,宫无岁的手指已经刺破他的衣物,刺进他的肉中,是打算活生生将他整颗心徒手活剖出来,慕慈心不敢轻敌,一掌击出,借着宫无岁撤手对掌的功夫,他后退两步。   谁知这一退,后肩又受了重重一掌,柳恨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居然还有脸上仙陵?”   柳恨剑当掌门的时候,慕慈心三番五次冷脸贴热屁股,花了十年时间才同仙陵交好。   这一掌用尽全力,慕慈心当场就呕出半口血,宫无岁趁机圈紧拂尘,眼看着慕慈心脸色越来越红,他才道:“你明知此行注定死路一条,居然还敢孤身前来,好大的胆子!”   慕慈心呼吸不畅,连咳嗽都困难,却冷笑一声,有恃无恐道:“谁说我死路一条?”   他话音刚落,十几个夜照弟子就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外,越非臣表情一暗:“你们做什么?”   领头的人却不,只是朝着慕慈心单膝跪下:“恭迎教主。”   宫无岁道:“你以为就凭这几个臭鱼烂虾就能救下你的狗命?”   慕慈心已然强弩之末,难耐异常,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容:“无岁公子实在是抬举我了……我怎么敢这么想?”   “天底下有谁敢说自己能在稚君和阙主手下全身而退……我天命教门徒遍布天下,却不敢不自量力到这种程度。”   他字字句句都说实话,宫无岁却越听越不对劲,既然早早知道有暴露的风险,慕慈心为什么还敢这么有恃无恐?   他顿了顿,手上力道却一点没松:“你到底想干什么?”   “咳咳,”慕慈心又咳嗽两声,依旧温声细语,“我不想干什么,要怎么做都取决于你罢了。”   “可无岁公子要是杀了我,那夜照城的十万百姓……就会尽皆为天命教主之死血祭……咳咳……当年黄沙城那些人逃过一劫,这回他们逃不了第二次……咳咳……”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慕慈心面上已显死相,宫无岁手上用力,却控制不住开始动摇。   他们都忘了,夜照城的百姓都由天武台安置在城西……他眼眶一红,几乎想不管不顾取他性命,耳边却传来柳恨剑和越非臣的声音。   “宫无岁!”   “稚君!”   “住口!”他应激似地说完,心中却已经做出决定。   他恨恨松手,慕慈心捂着脖颈偏头咳嗽起来,等恢复了气息,他才道:“我就知道,有了护生寺的前车之鉴……稚君宁愿委屈自己也不会置十万条性命不顾,更不会杀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回发问的是柳恨剑。   “也没什么,”慕慈心掸了掸袖口,笑道,“只是你们戳破了我的身份,我实在无路可退,只能出此玉石俱焚的下策。”   “越青遥呢?”他说着,忽然转过身看向门外,似是突发奇想地问了一句,不多时,一道断臂的人影缓缓步入庭中,单膝跪在了其他夜照弟子的最前边,恭敬道。   “教主请吩咐。”    第83章   “大师兄?”越兰亭瞪大眼睛, 神色惊疑不定,“你为什么……为什么叫他教主?”   越青遥目不斜视,并未作声。   “你在夜照城这么多年, 怎么可能是天命教的人……”他越说越没底气, 慢慢闭上嘴, 然而越青遥的坚决和沉默已经表明了态度。   慕慈心好心道:“傻孩子,他现在是我天命教的中流砥柱,不是你的大师兄。”   可越青遥自小在夜照修行, 又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还受越非臣倚重,又怎么会突然变成天命教的人, 还对慕慈心如此毕恭毕敬?   慕慈心显然也看出众人的疑惑,对上越非臣的眼神,依旧不厌其烦地解释:“我只是使了点小手段……越城主当年怎么对越凭天, 在下只是故技重施而已。”   越非臣目光落在越青遥身上, 神情复杂, 但很快就恢复理智:“你把燕孤鸿带去哪儿了?”   慕慈心“啊”了一声:“这我不知道……大概已经死了吧, 回头我吩咐人找找尸体。”   越非臣一怔, 顷刻间像是失了魂似的, 越兰亭却比他更失态, 怒吼道:“你这个疯子!为什么要害我师父!为什么害我师父!”他无法控制地拔出剑,持剑的手都气得颤抖, 眼眶红着, 却被宫无岁及时抬手拦下。   “他早就该是个死人, ”慕慈心说完,抬手擦了擦脖颈上干涸的血迹,明明已经被长剑和杀意包围, 毫无生路可逃,脸上却半点惧意也无。   他只是百无聊赖地盘着手里的佛珠,绕过其他人一瞬不瞬的目光,最后盯上了宫无岁。   他的笑意还是那么温和,那副怯懦善良的神情像是长在他脸皮上,即便这些恶行被一一揭露,他仍是轻声细语,仿佛已经把正道做派刻画进骨髓:“出城的密道是天武台在看守,城南和城东的阵点是青遥看着建成的,只要我一声令下,阵点就会毁于一旦,城外的傀尸会大举入城,那些百姓自然也难逃一劫。”   “你早有准备,所以有恃无恐,”不仅如此,他甚至敢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来找喻平安的遗物。   宫无岁回视他,想透过这张脸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怎么都看不透,他只是一遍遍回忆起文会宴上那个面貌慈悲的少年,身上透着一股出尘的佛性,如今却设下重重杀局,视人命如草芥,阴狠成性。   他更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要害自己和沈奉君,甚至在他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杀死喻平安,彻底压断他最后的求生欲望。   文会宴结缘相识后他们就再无往来,是什么样的恨才能他步步紧逼不肯放过?   “其实不是有恃无恐,我只是太好奇,好奇喻平安到底留下什么样的证据,能让已经尘封十年的秘密重见天日,和真相比起来,我受点伤不算什么,”慕慈心发自真心地说完,再次感叹道,“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是这种局面,果真是造化弄人……”   他摇头叹息着,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地旁观着自己做过的恶,他感叹完,还不忘寻求宫无岁的同情:“稚君,你我是旧交,应该能理解我吧?”   “不能,”宫无岁只觉得胃都抽搐起来:“我只觉得你恶心。”   慕慈心有些失落“哦”了一声,感情牌打不通,他只能转向越青遥:“那就去把阵点毁掉。”   “是。”   “你敢——”   越青遥话音刚落,越非臣已经挡住越青遥的去路,红剑出鞘,昔日师徒刀剑相向,剑光四起,越非臣顷刻就将庭中几个低阶的弟子斩于剑下,宫无岁趁机把楚自怜和越兰亭往柳恨剑怀里一推,柳恨剑立马会意,刹那间御剑而去。   慕慈心已经疯了,生死存亡之际,紫微宫其他门派却毫无知觉,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消息传递出去,有人主持大局。   越青遥自知不敌,转身往外逃,其他夜照弟子心有灵犀,开始四面八方往外逃,以求脱身,宫无岁立马道:“拦下他们!”   越非臣:“不用你提醒我!”   他说完,人影已经追了出去,宫无岁和沈奉君心有灵犀,开始合力对付慕慈心。   先制住他,不取性命,再从长计议。   花妖们不动声色守在外围,初魄和尘阳的缭乱的剑光中,一道拂尘频频探入,伴随着宫无岁狠厉的掌势,朝着慕慈心重重拍去。   慕慈心终于收敛了那副温柔的假面,他侧身躲过宫无岁的攻击,两肩却被双剑划破,露出森森白骨,尖锐的痛楚之中,他连提掌都费力,只能咬牙冷笑:“好歹相识一场,二位真是好不留情面啊。”   宫无岁也道:“你也配。”   慕慈心回掌欲伤宫无岁,却被双剑硬生生逼停在半空中,沈奉君不言不语,双剑却像一副天罗地网,紧紧罩住慕慈心的同时,却也不动声色地护着宫无岁,即便这样的保护显得多此一举。   三人一路从屋内打到屋外,慕慈心一身素袍已经鲜血淋漓,好不狼狈,双剑割破他的后膝盖,慕慈心身形晃了晃,还未站稳,宫无岁的拂尘再度卷上慕慈心的脖颈,单手扣住肩膀,两只花妖立马一左一右架住慕慈心的手臂,将人制住。   战事瞬间止息,慕慈心被压得单膝跪地,宫无岁居高临下看他一眼,故意刺道:“一别多年,你的修为还是那么不长进。”   慕慈心顿了顿,却笑起来:“是啊,比不了你二位,天之骄子,万众瞩目。”   说话间,一道烟花忽然自不远处腾空飞起,在晴朗的天空炸开,震得人心一沉,一抬头,两道沉闷的天雷在城南和城东酝酿,接连两道闪电将地面照得惨白骇人,紧接着又是两声雷响。   轰隆——轰隆——和雷声同时响起的,是头顶逐渐开始碎裂的结界,宫无岁脸色一变,破口道:“越非臣这个废物!”   连个越青遥都拦不住!   慕慈心却像是早有所料,低笑起来:“稚君……大势已去,你要怎么和我斗?”   宫无岁陡然攥紧拳头,猝不及防挥出,拳风之重,打得慕慈心偏过头去,唇角也渗出一丝血迹:“住口——”   “你少在这里洋洋得意,”他胸膛起伏两下,压下失控的心绪,才冷静吩咐花妖,“带走。”   他和沈奉君压着慕慈心出来的时候,正碰上柳恨剑和其他门派的弟子离开紫微宫,天雷杀阵破,傀尸必定大举进犯,出城的暗道已经被慕慈心拿下,当务之急是兵分三路杀掉进城的傀尸,不准它们靠近城西的百姓。   宫无岁听完,忽然道:“这样,湘君、城主还有阙主你们各带一队守城,暗道就交给我来解决。”他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说话时,越非臣已经带着重伤昏迷的越青遥回来,众人只简单商议就同意下来,自觉分成三路,越非臣带着夜照弟子,柳恨剑带着仙陵弟子,其他弟子则跟着沈奉君。   情况紧急,宫无岁没来得及和沈奉君私下商量,他本以为这人会不高兴,谁知他只是欲言又止片刻,忽然从后肩取下初魄剑,在众目睽睽之下递了过来,嘱托道:“不可逞强。”   宫无岁愣了愣,顶着一众人的目光,只觉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有灵花术,能保护好自己,剑就不必了。”   沈奉君却坚持道:“你的无遗不在此处,先带上初魄防身。”   无遗?无遗不是已经碎成渣了吗?   宫无岁推脱不下,只能一头雾水地接过初魄,珍而重之地背在身后,又听沈奉君道:“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宫无岁当然知道他指的是燃血术的事,一边伸手摸了摸初魄剑鞘,一边点头如捣蒜:“怎么可能忘,忘了我是小狗。”   沈奉君和他对视着,只觉指尖传来一阵莫名的痒意,他忽然想伸手摸摸这个人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然而众目睽睽,他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好”。   这回连其他人都控制不住看过来,危急关头也忍不住心猿意马,暗暗腹诽这两人私底下答应过什么,怎么都跟被夺舍似的,什么玩意儿忘了就成小狗了。   且谁都知道日月双剑是阙主双亲的遗物,沈奉君向来是剑不离身,初魄剑更是甚少出鞘,如今不仅把剑给宫无岁用,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这样的话,脑袋灵光的都猜得出几分猫腻。   “好了事不宜迟,我们走吧,”柳恨剑生怕这两人在说出点什么不知廉耻的话,又或者来一段生离死别再依依不舍涕泪横流,到时候仙陵多年清誉就真要毁于一旦,立马打断二人。   沈奉君点点头,留给宫无岁一个宽慰的眼神,随即跃上飞剑,同一众修士消失在紫微宫。   宫无岁目送着沈奉君的背影,竟然不合时宜地生出一段隐忧,手掌碰到初魄剑冷冰冰的剑身,还有点古怪又莫名其妙的高兴。   沈奉君真是体贴。   “没想到阙主这么体贴……”他转过头,就听见越兰亭在他耳边惊叹,“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啊?”   宫无岁:“?”   宫无岁:“你怎么在这儿?”   越兰亭立刻回神,有些可怜道:“我找不到师父,又不能扔下楚医师不管……只能留在紫微宫。”   他指了指坐在不远处的楚自怜,后者吃了药,已然恢复了许多,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见宫无岁朝自己看过来,还勉强摇了摇折扇,露出个体面的笑来。   宫无岁:“那正好,我要去城西,还缺个帮手,你去不去?”   越兰亭一听给他当帮手,耷拉的眉眼都舒展开来:“去去去!”    第84章   夜照城, 城西   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屋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暗道口来往修士。   天武台的弟子受慕慈心管辖,自不必多说, 城西这一批夜照弟子大概也是越青遥刻意安排过来的, 阵点一炸, 这批弟子心照不宣,立刻死死守住阵点。   “他们有那么多人,我们要怎么进去?”越兰亭蹲在他身边, 压低声音和宫无岁说话。   “让他带路,”宫无岁回头看了一眼慕慈心,他最担心这人狗急跳墙, 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故而来城西的暗道也把人带上了。   他回到慕慈心身边,后者已经被点了穴, 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看见宫无岁走过来, 也只是眼珠子跟着转, 实在有些人畜无害, 半点都看不出此人是天命教主。   “待会你要敢做小动作, 我就先割你的舌头, 再割你的耳朵……最后再把你的眼珠挖下来泡酒,”他指尖灵光一闪, 两只芍药花妖慢慢隐去身形, 但压在慕慈心身上的力道就更重了。   “走吧。”他话说完, 慕慈心就像木偶似的,手脚都不听使唤起来。   越兰亭连忙扶起楚自怜,心中却犹自打鼓, 他总觉得这方法会被识破,故而另一只手一直扶住剑柄,一旦出现意外也好反应。   四人一前一后来到暗道入口,值守的弟子果然警惕起来,但一看到慕慈心,只以为他身份仍未暴露,脸色欲言又止:“家主?”   宫无岁却道:“我们有事要进去一趟。”   特殊时期,那弟子果然有些迟疑,只是征求意见似地看向慕慈心,后者沉默片刻,又冷声道:“按他说的做,你们守好外面,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慕慈心发话,那天武台弟子果然不再犹豫,立刻让出一条道来,宫无岁带着人一路风雨无阻地进了暗道,越兰亭却惊疑不定:“你做了什么?他怎会……”   “怎会那么听话是吧?”宫无岁知道他想问什么。   越兰亭忙点了点头。   “你再看看,”宫无岁指了指慕慈心头顶,却见此时此刻,他头顶坐着个半透明的喇叭花妖,两手手指长满了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在慕慈心的五官上。   宫无岁随口道:“谁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要脸的人?”   那小喇叭花妖一听,果然张口道:“是我!是我!”   居然是慕慈心的声音。   它再一拉扯丝线,慕慈心的五官不受控制,嘴唇跟着动起来,从而伪造出一种慕慈心在说话的假象。   越兰亭叹为观止:“好厉害……这也是灵花术吗?”   宫无岁点点头:“是啊,你想不想学?”   越兰亭眼睛立马亮起来:“我也可以学吗?这不是你们神花府的不传秘术吗?”   宫无岁笑了笑,坦然道:“没什么不能传的,不过修习灵花术只靠机缘不靠努力……要是它们喜欢你,自然就会为你所用,要是不喜欢,那强求也没用。”   神花府已经败落,如今只剩宫无岁孤身一人,而且他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随便找两个小辈传授一下也无不可。   “那你等我……等我问问我师父,他要是同意,我就来找你学,不过我不能叫你师父,……但是你别担心,虽然不能叫师父,但以后我也会孝敬你的,”他是真的很想学,又很在意燕孤鸿,故而有些心虚地征求宫无岁的意见。   宫无岁却道:“好吧,等找你师父再说。”   见宫无岁没生气,越兰亭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再想起下落不明的燕孤鸿,心情又沉下去。   楚自怜一路被扶着,此刻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终于有力气走路了,此刻见越兰亭如此失落,语意微妙道:“你和你师父如此师徒情深,倒是比和你父亲还亲近。”   他随口一说,却像是戳中了越兰亭的心事,他沉默片刻,语义微妙道:“父亲每天都在忙,哪有时间管我……反正天底下只有师父对我最好,我是一定要找到师父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越兰亭虽然是越非臣独子,看似受尽宠爱,在夜照城横着走,但越非臣待他确实不算亲近,这一点在宫无岁在弃颅池早就见识过,越非臣当时只顾着担忧燕孤鸿的下落,而对越兰亭却只是随口一问,可有可无。   他早就怀疑过越兰亭不是亲生,如今听了这话,更觉得八九不离十。   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宫无岁也不好插手,何况越兰亭知道真相后未必会高兴,他也不能说什么。   楚自怜大概也猜到什么,但也不戳破,几人沉默地走进密道,微暗的灯火之中,几道人影若隐若现,那些都是镇守的修士,更准确来说是天命教教徒。   “谁在那里?”一见人来,他们瞬间警惕起来,然而话音才落,却见一道剑光破风而去,墙上的油灯都晃了晃,剑光闪过,只听“扑通”“扑通”几声,那几个教徒已经被割断喉咙,瞬间倒地不起。   鲜血顷刻铺满地面,宫无岁提着初魄剑,眸光中带着不可查的杀意,嘴角却微微勾起来:“果然是把好剑,用着还挺顺手。”   初魄剑一旦出鞘,不见血光不能回鞘,这是沈奉君出剑的规矩,宫无岁也不想打破,他摸了摸剑身,余光却瞥到慕慈心投过来的眼神:“家主何故这样看我?”   他示意那喇叭花妖松手,慕慈心僵硬多时的五官终于得到解脱,他动了动嘴唇:“就算你杀光这里所有人也出不去的。”   宫无岁反问:“是么,你就这么肯定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他笑了笑:“不如我们赌一把?”   最初的厌恶过后,他对慕慈心的情绪就只剩下轻蔑,只想迫不及待让他死,别无其他。   慕慈心终于来了点兴趣:“赌什么?”   “赌当年黄沙城我们能救下十万百姓,现在也能。”   听到黄沙城,楚自怜也愣了愣,若有所思。   慕慈心嗤笑一声,终于正了正神色:“我不是喻求瑕,也不会重蹈覆辙。”   “噗嗤——”黑暗之中,剑光偶尔亮起,无不是见血封喉,一剑毙命,越兰亭看多了宫无岁黏在沈奉君身边吊儿郎当的模样,如今却觉得他像换了个人,好像不管是什么样的危险,遭遇过什么样的厄难,他都傲然冷视,永远不屑一顾。   慕慈心显然也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语气却十足嘲讽:“宫无岁,我最恨你这幅装模作样的情态。”   宫无岁更是不留情面:“说起装模作样谁又能和你比?当年你受尽折辱却还心存仁善的情态可是深入人心,连我都被你骗过去,心疼你受尽折辱却还要强撑着慕家堡。”   他说完,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也古怪起来。   当年慕家被灭门,盖因喻求瑕重伤后逃到天武台,后来喻求瑕被慕啸斩首而死,可是后来金面人闻讯而来,将天武台上下屠尽,甚至还虐杀了慕啸和他的妻儿。   这事还是慕慈心在弃颅池底亲口承认的,如果金面人就是慕慈心……那慕家灭门岂不是他自导自演?   他的脊背不受控制地爬起一层鸡皮疙瘩,然而慕慈心仍是笑吟吟的,越发让人觉得此人丧尽天良。   再想到沈奉君还在抵御傀尸,宫无岁不由加快脚步,剑锋挥斩地更利落,约莫三刻,驻守在暗道中的修士已经全数死尽,刚松一口气,却见一堵沉重的石墙堵住出口,怎么也打不开。   他们一路砍杀过来,没想到却是此路不通,越兰亭急道:“石墙的机关被人从外面关起来了,这该怎么办?”   宫无岁转头看向慕慈心,后者果然露出一个愉悦的笑来:“我早说过你出不去。”   宫无岁默了默,却未说什么,只将两枚仙陵的传音符递给越兰亭和楚自怜:“你们留在此地,要是石墙打开,就燃尽此符。”   越兰亭惴惴不安:“要是开门的是傀尸怎么办?”   “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暗道已经清理干净,宫无岁又惦记城中情势,没理会欲哭无泪的越兰亭,再度控制住慕慈心,带着人往外走。   越兰亭眼睁睁看着二人消失在暗道中,心中郁郁:“他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了?他不是让我来当帮手的吗?”   反而是楚自怜安心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石墙坐下,还摇了摇折扇:“越小少主,别难过了,过来坐。”   越兰亭呆站片刻,忽然泄了气,慢慢坐在了楚自怜身边。   。   另一边,宫无岁清理完暗道里的天命教徒,接下来就是清理城西看户百姓的天武台弟子,要是慕慈心狗急跳墙,难保这些人不会戕害百姓,于是出了暗道,他又将门口的天命教徒斩杀。   远处杀声震天,剑光混杂着符术阵法的灵光,是正道修士在抵御傀尸,柳恨剑的剑阵尤其显眼,每次起阵都是铺天盖地一片,亮得晃眼。   宫无岁怕打草惊蛇,故而猫在房梁上,等到巡查的弟子经过,他就落下去,手起刀落,那修士的胸口咕嘟冒出红血,还未惨叫就已经失去了声息。   他将尸体拖到隐蔽处,抬手拭净无意中溅到侧颊的血迹,然而再起身,眼前却忽然一黑,身体控制不住晃了晃。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无形中滞了滞,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另外两名天武台弟子已经走了过来,他们明知天雷杀阵被毁,夜照城即将被破,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守在城西,一定是早早得到过“教主”授意,宫无岁咬了咬牙,运起灵花术,上百只花妖顿时散进人群,开始围杀天命教徒。   两只身形稍小一些的兰花刚把最近的两名弟子杀死,却忽然突突地跑了回来,朝宫无岁伸出了沾血的手。   宫无岁不明所以:“怎么了?”   这两兰花不会说话,只是举着手,然后摇头,宫无岁后知后觉:“手疼?”   两只兰花赶紧点头。   宫无岁凑近去看,却见它们手上沾了血的地方已经发黑,灵体被黑气侵蚀,宫无岁只好让它们先回来养伤。   然而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花妖又重新原路返回,无一不是身上沾了黑气,形态不稳的,宫无岁只能将它们召回,以灵元供养疗伤,自己一个人提着初魄剑四处寻找天命教徒。   等到他再斩杀数十天命教徒,再起身时,他的手臂都开始发麻,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向慕慈心。   后者眸光闪了闪,眼神愉悦,他忽然挣脱芍药花妖和喇叭花妖的束缚,舒展了一下手脚:“装了一路,就是为了等你此刻毒发……还好在下演技精湛,没有露馅。”   宫无岁一顿,果然见芍药花妖身上也开始泛黑气:“什么毒?”   慕慈心笑了笑:“我做了那么多傀尸,当然是尸毒啊。”   他颇为自得道:“当年我拜喻求瑕为师,她却不肯传授我炼尸之术,后来我几经波折终于拿到了炼尸之法,甚至还研究出如何提炼尸毒……尸毒入体,困锁经脉,使不出灵力。”   宫无岁心中一震,暗自给柳恨剑和沈奉君传讯,嘴上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的花妖们都争先恐后逃了回来。”   慕慈心却像是看透他一般:   “不必传讯求援,现在守城的修士也差不多毒发了。”    第85章   慕慈心挣脱花妖的束缚, 一派成竹在胸,宫无岁眯起眼,握紧佩剑, 然而还不待出手, 慕慈心的掌风已经朝着他的天灵盖袭来。   这一掌力道极强悍, 和之前交手时天壤之别,宫无岁立刻旋剑挡开,运起灵力, 却感觉丹田和脏腑都跟着抽痛起来,尸毒已经侵入全身。   “我的尸毒会随着经脉流窜,越用灵力扩散越快, 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等着阙主和湘君来找你团聚吧,”慕慈心又一掌, 直直把宫无岁震得后退两步。   “你一定想不通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尸毒, ”这么久的布局得逞, 慕慈心彻底愉悦起来, 眼底跳跃着燎动的鬼火, 炫耀着天衣无缝的计划, “我让傀尸和教徒的衣物上都涂了尸毒, 你们杀的人越多,见的血越多, 沾染的尸毒就越多。”   宫无岁一顿, 立马反应过来:“你拿手下的命当诱饵?”   慕慈心理直气壮:“这有什么不妥?他们都争先恐后为我而死。”   “不过昨夜攻城的那一批傀尸身上并没有涂过尸毒, 我等着你们放下警惕后再毁掉阵点,这样所有人都会为了夜照城的百姓去抵御傀尸,你仗着有灵花术, 一定会独自到城西清理我的教徒,可是灵花最怕尸毒,你的本领不管用了。”   宫无岁的灵力已经隐有枯竭之象,战况节节败退,他下意识想动用燃血术,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看着慕慈心脸上的笑意,却只觉得荒诞:“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已经是慕家家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慕慈心却嗤笑一声:“无岁公子,作恶的人是难以回头的,从我当初决定杀人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不同了,杀一个是杀,杀几十几百成千上万也是杀,你难道还盼着我收手从良吗?”   他又一掌,这回狠狠击在宫无岁心口,语意中甚至还带着微不可查的恨意:“我本来不打算把事情闹这么大,可是我没想到你还能活过来……你当年修为尽废,又是自刎又是天雷加身,你居然还能活过来?”   “如果你没复生,我也不必出此下策,修真界也不必受此劫难……我也是被逼无奈。”   宫无岁被击中,登时偏头呕出一红血,他抬手拭净嘴角的血迹,听到这句话却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制作傀尸必须要用活人,你在弃颅池豢养了那么多傀尸,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修真界还不算在受劫吗?”   慕慈心却道:“那也比现在好得多,以前我都只是暗地里偷偷杀人,现在好了,我除了屠城献祭,别无他法。”   “所以这都是你的错,”他避开宫无岁刺来的剑锋,在他肩上重重一掌,宫无岁灵力彻底枯竭,只能用剑支撑着身体。   败局已定,他不再强撑,只抬头看着慕慈心:“你就这么恨我吗?”   慕慈心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我不是恨你,只是看清了。”   宫无岁被两名天武台弟子一左一右架住,初魄剑也被卸走,情势逆转,他却只关心其他:“当年天命教想屠黄沙城时,你是否参与其中?”   慕慈心:“不曾。”   宫无岁又道:“天武台灭门也是你的手笔?”   慕慈心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声音却十足温和:“你猜得没错,当夜其实并没有什么金面人袭击天武台,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杀了我的父母,杀了我的哥哥和姐姐。”   毫不犹豫的回答果然让宫无岁愣住,慕慈心却愉悦起来:“你不知道,当时我把他们拦腰斩成两段,他们就像狗一样在我脚边爬来爬去……流着眼泪和鼻涕求我饶他们一命,然后我就像他们平常对我那样,一脚把他们踢开。”   “你不知道,我的兄长平日里何等趾高气扬,可是他扑过来舔我鞋尖上的泥,最后还活活把自己吓死了。”   “我看着他们从天黑惨叫到天亮,等他们死绝了,我再把他们拼起来,跪在师尊的尸体前给她谢罪,最后又一把火烧了天武台。”   “哦对了,其实师尊也并非死于慕啸之手,我爹哪有本事杀得了天命教主,她是被我捅穿心脏,又斩断头颅,我敬她爱她,可到了这种时候,也不得不割舍这份师徒情意。”   他对自己的暴行如数家珍,恨不得能和宫无岁讲上三天三夜,可是宫无岁听罢,却只觉得胃里天翻地覆,他一见到慕慈心这张怯懦慈悲的脸就控制不住想吐。   那年在神花府,慕慈心人如其名,他坦诚慈悲,眼睛像泉水一样干净,那种善良是不能伪装出来的,故而宫无岁重生之后也没怀疑过他。   可是如今慕慈心已经变成了杀人无数,想要屠城血祭的疯子。   为什么会这样?他心中惊涛骇浪,只能勉强维持理智:“那前几日风诏天工堂灭门案是你做的?你为什么杀孙榷,又是为了嫁祸给我?”   “当然不是,”慕慈心耐心解释道,“当日弃颅池外,他和情敌大打出手,我好心调停,他却出言侮辱。”   宫无岁:“只是为了这个,你就虐杀天工堂满门?”   “当然是为了这个,不然还能为什么?”慕慈心反问。   话说了这么一堆,他已经没了耐心,只是吩咐手下的弟子:“把他关起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宫无岁被押着扔进一间漆黑的仓库。   他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光呼吸就能牵动脏腑抽痛,顺着门缝往外看,果然见外边严防死守,他失了灵力,怕是插翅也难逃。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仓库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宫无岁的视野被照亮一瞬,接着一道紫衣人影就被扔了进来,宫无岁定睛一看,意外道:“柳恨剑?”   柳恨剑难以置信的转过头,一见是他,连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他懒得回答宫无岁,只是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紧接着越非臣也进来了,人影陆陆续续被扔了进来,都是各大门派主事,宫无岁看着他们脸色铁青地坐下,心却提了起来。   他呆呆注视着门口,直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队伍末端,他才放下心来:“沈奉君!”   沈奉君的佩剑已经被手走了,听见声音也微微一愣,见到他唇角未干的血迹,立马扶住他:“宫然?”   “是我,你怎么样?受伤没有?慕慈心那个混蛋有没有对你动手?”   沈奉君摇了摇头:“我无碍,只是灵力不能用。”   宫无岁把沈奉君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没发现外伤,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没受伤就好。”   沈奉君却反问道:“你受伤了?”   “挨了他两掌,灵力也失效了,”看见沈奉君皱起的眉头,他立马解释,“我没有用过燃血术!我没有违背承诺。”   要是他想,其实未必不能与慕慈心一战,但燃血术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前世的他宁死不屈,又了无牵挂,自然能决然赴死,但如今他和沈奉君共命,他可惜命了。   沈奉君也没料到他会急着解释这个,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嗯。”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宫无岁还是不放心:“你衣衿上怎么有血?我帮你看看。”   他伸手就去扒沈奉君的衣服,生生扒出一副欺男霸女占人便宜的急切来,沈奉君也不闪躲,只是任由宫无岁把他衣服扒开看了又看,等确认了沈奉君真的没事,宫无岁终于松了口气,注意力反而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他惊叹道:“哇,你胸膛好白啊。”   仙陵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奉君胸膛摸上去硬硬的,但颜色却白白的,看得宫无岁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沈奉君伸手把衣服重新穿好,仍旧不喜不怒地“嗯”了一声。   宫无岁还想再说话,却被一阵刻意的咳嗽声打断:“咳咳。”   他有些不高兴地转过头去,却发现周围静悄悄的,几十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这边,神色莫辨,而柳恨剑坐在正对面瞪着他们,眼神像是要烧起火来,好在欺雪剑不在身边不好动手,否则他两怕是要被柳恨剑拔剑刺个对穿。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管他们,仙陵的面子果然比命还重要,他撇撇嘴,老老实实挨着沈奉君坐下了。   越非臣不合时宜地笑了笑,阴阳怪气道:“稚君和阙主果真情谊深厚。”   宫无岁也不客气:“你和燕孤鸿不也情谊深厚,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提燕孤鸿,越非臣脸色果然变了,他现在被困在此处,已经没有能力在去管燕孤鸿是死是活,他像是被戳中痛处,只是苦笑一声:“稚君说笑了,这又不一样,怎能和两位相提并论。”   还真不一样,当年磷州闻家灭门案发生后,他与燕孤鸿早已背道而驰,再也回不去从前,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人在撑持着这摇摇欲坠的结义之情,想方设法留住燕孤鸿的性命。   宫无岁见他神情挫败,也不好说什么刻薄的话,他又想起楚自怜和越兰亭还留在暗道出口,不知道有没有和那人碰上头。   “慕慈心这个狗日的,居然骗了我们这么久!亏我们还扶持他重建天武台,简直岂有此理!”沉默中,有人忽然骂起来。   宫无岁循声望去,却见是先前在紫微宫时与仙陵发生争执,不愿意相信宫无岁无辜的田长老,性情很有些暴躁。   “明明昨天晚上杀傀尸的时候都没事,今天怎么就中了尸毒呢?”   宫无岁只好把真相一一告知。   “居然用人命当诱饵,实在是丧心病狂!他将我们关在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这些年来,慕家堡虽然不比当年昌盛,逊于仙陵和夜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也曾是名门大派,实力也不容小觑。   如今慕家家主居然成了天命教主,来势汹汹,各大门派的主事又都被关在这里,湘君、阙主、夜照城主、甚至还有个神花府的稚君,要是一起出了事,那修真界恐怕真的没能力再抗衡天命教,从此正道危矣。   “不行,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一定要想办法出去。”那田长老思量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柳恨剑:“我不想泼冷水,但你我都没有灵力,贸然行动只有死路一条。”   越非臣也点头附和,虽然他此刻心急如焚,但也知道是什么情形。   “那我们总不能呆在这里等死吧?”那田长老一听没有希望,陡然对着越非臣发作起来,“当时来议事的请帖是城主发的,你把我们请到夜照城,却害我们在此殒命!早知如此我就不蹚这趟浑水,最后却连命都搭了进去!唉!”   越非臣是什么人,向来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没有别人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闻言也只冷笑一声:“越某当初在请帖上就写清楚了,天命教重出,诚邀诸位英杰到夜照城共商事宜,还附上一块洗髓养灵的红玉,如果不愿意来,就把红玉退回夜照城……田长老收了我的红玉,怎么现在转头来怪我?”   他眯了眯眼:“只想占便宜不想担风险,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田长老听完,果然羞愤地闭上嘴,一双眼睛在昏暗的仓库中逡巡,最后落到不远处一红一白两道人影身上。   宫无岁和沈奉君靠得很近,虽然只是挨在一起说话,却无端让人觉得亲密,亲密到有失体统的程度,田长老看在眼里,却无端觉得刺眼。   越非臣不好惹,是因为越非臣不要面子,还喜欢报复,但是仙陵不一样,仙陵奉行君子之道,济世风骨,他眼珠一转,就有了新的目标。   之前在紫微宫,这人还因为宫无岁的事吵过一架,如今慕慈心身份败露,他改了口,却仍旧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慕慈心能够继位天命教主,被教徒追随,必定是得到了天命笏……可是喻求瑕当年把天命笏交给稚君保管,为什么如今却落到他手上?”   宫无岁正靠着沈奉君想事情,没想却被突然找茬,他抬了抬眼皮,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那田长老见他未发怒,接着道:“虽然你说自己没有和天命教勾结,但弄丢天命笏是你的责任,我们如今变成这样,稚君也应该负责。”   宫无岁默了默:“怎么负责?”   田长老显然是心有成算,听他这么问,果然压低声音,滔滔不绝的密谋,“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依我之见,可以派几个人,殊死一搏,就算杀不了慕慈心,但至少可以解决守在外面的这些人……然后把大家救出去。”   宫无岁摸了摸下巴:“嗯,也有道理,那问题是我们要派谁去和天命教徒殊死一搏呢?你我都没有灵力傍身,战力大打折扣。”   那田长老却忽然两眼放光道:“稚君当年修为尽废,不也凭借一己之力杀上护生寺,把那些邪徒斩杀殆尽吗?没有灵力也不打紧吧?”   他说得理所应当,众人都是一愣,心觉这话实在不要脸了些,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挺有道理,故而有些人沉默,有些人反对。   “田长老,你计划得这么周全,怎么不自己去?何必攀扯人家稚君?”有人看不下去,呛声道。   田长老却道:“我要是修为和稚君一样深厚,自然责无旁贷!”   “你是正道,还是一派长老,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难道稚君就能随便牺牲吗?”有人匪夷所思道。   “说得轻巧,你是废物你就能理所当然当缩头乌龟?你不想死就让别人去送死?”   田长老一听,却像是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道:“是!我就是不想死!我想活着有什么错?他宫无岁既然能救我们,舍他一个又算得了什么?”   “他生下来就是恶骨,天生的丧门星,到哪里都只会带来灾祸……要不然他爹他娘他兄长怎么会死?神花府怎么会灭门?他一重生修真界就出事,说不定近些年我们这么倒霉都是因为他!”   “住口——”   田长老气昏了头,口无遮拦,然而话未说完,却被突然打断。   阙主向来喜怒不示于人前,鲜少疾言厉色,就算有也只会对着妖魔邪祟,从来没有对着人。   田长老微微一顿,却见沈奉君已经起身走了过来,他手无刀兵,杀意却有如实质,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却听沈奉君的冰棱似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道歉。”    第86章   谁都没想到宫无岁还一句话没说, 沈奉君却陡然发难。   田长老一怔:“什、什么?”   沈奉君仍是冷着脸,重复道:“道歉。”   “我又没说错,凭什么道歉?”他有些不敢惹沈奉君, 却仍是色厉内荏地回视:“我不道歉又能怎么样?”   说完他转了个身, 背朝沈奉君, 然而还没坐稳,又对上一双上挑的眼,眉头皱得深, 神情十足刻薄。   柳恨剑不知什么时候也围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想求人救你,没让你跪下来求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你反而三番五次恶语相向,天资不足倚老卖老,你是以为仙陵不会拿你怎么样, 所以故意挑衅吗?”   田长老就这样被两师兄弟围在中间, 众人一看情势不对, 纷纷好言相劝。   “两位息怒……他是吓昏了头才胡言乱语, 何必为这种人伤了和气?”   “危急关头, 你我更应该齐心协力, 共渡难关。”   又有人道:“人家稚君一辈子不曾伤天害理, 你又胡言乱语什么,还不赶紧道歉?难道你真要和仙陵翻脸不成?”   之前柳恨剑在紫微宫拂袖而去, 谁都看得出如今仙陵是铁了心要护着宫无岁, 就算是真恶骨也不能说, 反正谁惹了宫无岁就等于惹了仙陵。   众人心中唏嘘,面上却不显,何况此事本就是田长老口出恶言在先, 故而也站在仙陵一边。   那田长老被群起攻之,逐渐有些挂不住,只愤慨道:“好好……你们都站在他们那边!”   他怒气冲冲地起身欲走,肩膀却一重,沈奉君按着他的肩膀,手力之大竟将他按在原地不能动弹,声音却不紧不慢:“道歉。”   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田长老脸色红红白白片刻,终于认栽,他转过身,腰板坚硬地对着宫无岁鞠了个躬,语气生硬道:“抱歉,是我失言。”   沈奉君转头看过来,像是在问他对道歉满不满意,宫无岁后知后觉,大方地摆摆手:“既然你肯道歉,那我也不追究了。”   他说完,沈奉君微微颔首,果断松了手,再不管恨恨走远的田长老。好歹矛盾没继续激化,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再未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他们全都中了尸毒,灵力失效,只能任人宰割,如今又和宗门断开联系,就算要等救援也至少得三两天。   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三两天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为今之计除了自救,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田长老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未免冷心冷肺又不知好歹。   沉默间,紧锁的大门忽然被打开,雪光透进来,把门口照亮一片,一道清瘦的人影逆光立在门口,手里的佛珠啪嗒作响。   “各位都还好吗?”慕慈心独自踏进房门,身后跟着两名天武台弟子,面上仍旧带着那种老好人般的和煦笑意,他平日里受人嘲讽与人交往都是这幅笑,这屋里的人都见怪不怪,只是如今他再笑,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家主,”越非臣抬了抬眼,他的红剑已经被收走,却仍是不卑不亢,“或者此刻更应该叫你教主?”   慕慈心笑道:“城主抬举了,当年我为重建天武台到夜照城拜访,城主闭门不见,既然以前就不把在下放在眼里,如今又何必那么客气?”   “你把其他人怎么了?”其他人忍不住问。   此次来赴会的除了各门派的主事,还有不少年轻一辈的弟子,日后必是修真界的栋梁之才,若是出了事,必是巨大损失。   “放心,在下只是把他们关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动手。”   他这话说得很微妙,不是不动手,是还没来得及动手,众人一听,果然脸色难看起来。   “你到底想怎样?”越非臣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清他的想法。   “不怎样,我身份已经败露,要想活命,就只能把知情的人一一灭口,别说是这夜照城里的人,就算是鸡犬也不能放过,换做是你们,只要抓住机会,也不会留给我一丝一毫活命的机会。”他说得坦荡,仿佛这夜照城中所有人在他眼里也只是掩盖罪证的牺牲品,弹指之间就能轻易地毁灭。   “就为了掩盖真相,你就要牺牲十万人命?”有人难以置信地喃喃。   “为什么不可以?”慕慈心反问。   “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慕慈心冷笑一声:“那就让它来啊……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天谴是什么样。”   “你……你简直枉为人!丧尽天良!亏我们当初那么信任你!”有人发狂怒骂起来,慕慈心瞥了他一眼,身后两名弟子就心照不宣地将人提了出来,按倒跪在慕慈心脚边。   “田长老?”定睛一看,却是熟面孔,慕慈心颇有些为难,“我曾在佛祖脚下清修,平生最讨厌聒噪吵闹的人。”   “清修?谁不知道你当年被你爹赶野狗一样赶出慕家,不得已才留在佛寺,你娘卑贱,生出来的儿子也卑贱,慕啸要是知道生出来的是个惨无人道的祸害,说不定早就一包老鼠药送你下地府!”田长老被按着,心知不能逃脱,再不忍耐,“你既然不肯放过我们,那要杀就杀,何必惺惺作态?”   人一旦扬名,丑闻也自然而然被挖出来了,人们讨论大人物,并不热衷于他的成就和功绩,反而热衷于那些莫须有的臭名八卦,腌臜旧事。   慕慈心继位家主之前,修真界连他名字都不识,可如今他卑贱庶子,庸懦软弱的名声已经人尽皆知,惹人非议诟病。   慕慈心静静听完,脸上笑意未改,但眼底却冷了下来,他把佛珠换到另一只手,赞同道:“你说得也对。”   他不紧不慢地伸手,手心灵光涌动,宫无岁挨得近,见此情形心中一跳,顿时道:“住手——”   他顾不上其他,和沈奉君一左一右袭去,手已经要碰上慕慈心,半路却被他的手下拦住,不待反应,却听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划破苍穹:“啊啊啊啊啊啊——”   慕慈心竟是徒手将田长老的头颅给拧了下来,那脖颈中的鲜血向上喷涌,又溅得满地都是,在一片惊骇中,他伸手擦了擦脸上血迹,随手将那颗头颅往地上一扔。   “可能是我平日里太慈悲了,让各位误以为我特别好说话,”那血淋淋头颅骨碌碌滚到众人面前,田长老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嘴巴还在轻微地一张一合。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太血|腥,众人登时脸色惨白,再不敢多言。   看到一众反应,他十分满足,只是转头看向宫无岁:“他求仁得仁,无岁公子以为如何?”   宫无岁一脚将身边的人踹开,慕慈心却闪身上前,一左一右重重两掌,宫无岁和沈奉君对上被狠厉一掌,控制不住后退两步。   “你们灵力已失,不是我的对手,”慕慈心收了手,好言相劝道,“稚君,我已留你一命,别惹我生气。”   宫无岁听罢,非但不退缩,反而毫不客气道:“不过是佛祖脚下的老鼠臭虫,你在这装什么慈悲为怀?”   慕慈心饶有兴致地对上他的眼神,沉默片刻,却忽然笑起来:“稚君,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我是装的,那你又是什么?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曾经逼死你的元凶,这位田长老三番两次针对你羞辱你,你如今这幅大义凛然的姿态又是做给谁看?你以为这样做就会有人对你感恩戴德吗?”   宫无岁只觉莫名其妙:“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问心无愧,与你无关。”   他是恨过,但他只恨罪魁祸首,只恨让他痛苦的人,田长老这样的人还入不了他的眼,与其去恨这样的人,不如多花心思去爱沈奉君。   “是么,”慕慈心冷笑一声,眼底的阴鸷几乎满溢出来,他将手心的鲜血拭净,不紧不慢道,“那你就好好看看,你曾经问心无愧保护过的人是怎样一副的面孔。”   他说罢,转身道:“各位,我忽然有个不错的想法。”   他指了指宫无岁:“其实只要我除去你们的记忆,你们就不会记得夜照城发生过什么……所以你们要是谁能杀了稚君,我不光能放你走,还能放你们的弟子出城。”   他忽然改口,众人又是一阵静默。   “你们要想清楚了,你们的性命和门派的前途,都在一念之间,”他顿了顿,忽然将两名收下的佩刀往地上一扔,唇角复又勾起一抹笑,“不过你们人多,要是群起而攻之,稚君怕是顷刻就会断气,所以我也不想为难你们,但凡动过手的,就算没杀死,但拿着他的手脚,眼睛,耳朵之类的来交差,我都会信守承诺……”   他说完,还特意嘱咐了越非臣:“越城主,夜照城十万人命,也只在你一念之间……杀了他,你还能尽快去找你的义弟燕孤鸿。”   越非臣微微一顿,似有所觉地和他对视一眼。   说话间,门外又踏入一道人影,断臂的越青遥面不改色地走进来,和慕慈心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脸色微变,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宫无岁。   “明天天亮是最后期限,各位看着办吧。”他话毕再不久留,转身就走。   嘎吱——大门再次阖起,明亮的雪光被隔绝在外,黑暗再次降临,静默之中,只留下一众人盯着地上的尸首和两把锃亮的佩刀,面面相觑。   杀一人,能护十万百姓,和正道前程。   只须杀一人。   这一刻,所有人的天平都好像有了答案,所有人都想到了同样的可能,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宫无岁怎么都没想到慕慈心恨自己到这种程度,竟然开出这样的条件,他看了看脚边的刀,下意识弯腰去捡,下一刻却被人一把抓住。   沈奉君的手冰凉地吓人,脸色也是史无前例地难看,他盯着宫无岁,却像是想到什么,严厉道:“……你想干什么?”   宫无岁一顿:“我捡起来看看……”   “不许捡,”他脸色惨白地把宫无岁拽到身后,犹如惊弓之鸟般,前一遍如果是警告,后一遍就是哀求,“……不许捡。”   宫无岁看得出他的失态,立马安慰道:“好好好我不捡。”   他挨得更近了些,轻轻牵住沈奉君的袖口,摸到了他衣袖上的白梅花。   沈奉君脸色终于好看了些,他收敛神情,看着已经起身缓缓走来的越非臣,泠然道。   “站在我身后,不要碰刀兵……我会保护你。”    第87章   一片漆黑之中, 沈奉君将面前的佩刀一踢,稳稳握进手中,对面的越非臣也缓缓弯腰, 捡起另一把长刀。   他伸手试了试锋, 神情颇为满意, 目光跃过沈奉君,落在了宫无岁身上,意味不明道:“天亮就是最后期限。”   越非臣此人, 立场极不坚定,变卦反水是常事,在弃颅池底宫无岁就见识过, 慕慈心想用宫无岁的命来换燕孤鸿和夜照城十万人命,对越非臣来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柳恨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愉道:“越非臣,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越非臣面不改色:“要是天亮前不做出决定, 那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阙主你觉得呢?”   他对上沈奉君霜雪似的神情, 想得到认同一般, 谁知后者却半点不动容, 反而举刀在身前划出一道深深的分界,警告道:“过此界者, 刀下不留命。”   “是么, ”越非臣冷笑一声, 一转刀身,冷光照亮他阴沉的眉眼,“那越某只好得罪了。”   。   一场斗争从日落持续到深夜, 刀兵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守在门外的弟子好几次都想开门进去一观,又担心被误伤,只能竖直耳朵听着动静,等到里头偃旗息鼓,离天亮也只剩一个时辰。   慕慈心一整晚都在为失踪的越兰亭和楚自怜烦恼,越青遥带着弟子搜遍了整座暗道都没找到两人的踪影,明明出口和入口都已经被堵住,可二人却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   血祭的阵法只差最后一步就能落成,傀尸也已经把夜照城严防死守,就算外面的人想入城救援也要花好一阵力气,可是越兰亭和楚自怜无故失踪,总让他心中不安。   这种不安驱使着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宫无岁的死相,所以东方才露出鱼肚白,他就已经来到关押众人的地方。   他理了理衣物,将佛珠扣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看守的二人见他出现,连忙恭敬行礼,慕慈心却摆摆手,只道:“他们动手了?”   二人道:“应该是,杀声一直响到了子时。”   慕慈心挑了挑眉,不知信没信:“开门。”   哗——大门重新打开,三具血淋淋尸体就横陈在正中,头脸用衣袍遮掩着,慕慈心靠衣袍辨认,从左到右分别是柳恨剑,沈奉君,还有宫无岁。   满地都是凌乱的血迹,看得出此地确实经过了一番鏖战,最近处的越非臣已然负伤,他手持长刀,立在人群最前,他的身后还有不少倒地的尸体。   “我们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杀了宫无岁,”顺便还杀了一个湘君和阙主。   慕慈心不知信没信,只是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所有人都动手了?”   越非臣道:“是。”   “那为什么没把他们大卸八块?这不符合我们交易的规则。”慕慈心颇为不满,“你们不会是想敷衍我吧?”   越非臣却道:“教主若不满意,不妨亲自一观。”   “我不是不满意,只是觉得蹊跷,稚君和阙主修为盖世,又怎会轻易为人所害?”他嘴上说着不满意,目光却一瞬不瞬盯着那三具尸体,脚步慢慢靠近,“既然你们做不出分尸这样有损正道‘清誉’的事,那我只好自己来了……青遥。”   “是,”越青遥得了令,心照不宣地解下佩剑递给慕慈心,后者掂了掂重量,慢慢挑开了宫无岁头上的血衣,露出了那张全无伤痕,安详闭目的面孔。   “嗯?”慕慈心微微一顿,偏头看向越非臣,“这就是你们说的全都动手了?”   越非臣提着刀,缓缓转到了慕慈心身后,堵住了慕慈心的出路:“越某从不食言。”   慕慈心剑锋一转,朝着宫无岁的喉管刺下,谁知剑才到中途,就被两指截停在半空中,那个“死去”的人忽然睁眼,笑眯眯地夹着他的剑锋:“慕慈心,你身上杀气太重,把我吓得都诈尸了。”   他弹开慕慈心的剑锋,翻身坐起来,活蹦乱跳,哪里像是个死人。   他一动,身边的两具尸体也跟着动起来,沈奉君和柳恨剑也一左一右分开,正好和越非臣一起将慕慈心围在中间。   慕慈心沉默片刻,对越非臣道:“原来十万人命和燕孤鸿的性命,对城主而言也不过如此。”   越非臣道:“其实这是笔不可多得的好买卖,在下本来也十分愿意。”   慕慈心好奇道:“哦?那为什么最后又不肯了?”   “或许是因为教主善变,在下担心你出尔反尔,实在不敢信任。”   反正情况已经不能比现在更糟糕,他们身上还背负着宗门的未来和夜照城十万人命,一念之差就成千古罪人,就算是越非臣这样重利的人也不敢拿人命做赌,与其任人鱼肉,不如拼死一搏。   慕慈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嘲讽道:“出尔反尔?你越非臣也有脸说这句话。”   “既然你们不肯珍惜机会,那我就只好送你们下黄泉,”他眉眼一冷,反手将佩剑扔给越青遥,毫不犹豫道,“杀。”   越青遥接了剑,却直直对上曾与他有师徒之谊的越非臣,那饱含恨意和灵力的一剑斩出,竟将越非臣击退三步,正准备一击致命时,却被柳恨剑徒手拦下。   另一边,慕慈心却毫不犹豫地朝宫无岁攻去,中途却被沈奉君截停,他冷笑一声:“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何必急着抢先?”   “放心,我一定会送你们到地府做鸳鸯。”他一掌击出,正正落在沈奉君肩膀,众人都中了尸毒,武器又被收走,打个断臂的越青遥都困难,但他们显然不打算和慕慈心一决生死,因为除却修为最高的四人,其他人已经铆足了劲开始强闯门外的守卫。   “螳臂当车,我看你们是真不想活了,”慕慈心一挥袖,那大门登时重重摔起来。   人群中忽有人大声道:“我来!”   慕慈心之前留下两把佩刀,一把在越非臣手里,另一把就在出声的人手里,他铆足劲狠狠一劈,顿时将木门劈出裂缝。   眼看着守卫将破,慕慈心下意识去守门,却被一左一右按着肩膀拖回来,宫无岁冷笑道:“跑什么?除了你师父喻求瑕,天底下还没有第二个人能被稚君和阙主围殴,你应该好好接受这份殊荣。”   慕慈心冷笑一声,一掌送出,将宫无岁击退半步,五指成爪,竟生生将宫无岁的肩膀撕出一片血红:“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宫无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也知道不能放慕慈心离开,要是其他人闯不出去,就没法救下其他修士,没法夺回他们的佩剑:“是吗。越兰亭和楚自怜失踪,难道你不觉得蹊跷?你不觉得心急如焚吗?”   “你真想血祭全城百姓早就动手了,弯弯绕绕和我们谈条件,又想借越非臣的手除掉我,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风格。”   “让我来猜猜为什么,是因为你的身份暴露得太突然,你的血祭阵法根本没准备好是不是?”就算慕慈心步步为营,可是他没有想到燕孤鸿能醒过来,还给楚自怜留下口信。   他更想不到喻平安留下的证物,是曾被扯落过两次的紫檀佛珠,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早已注定,有惊无险,水到渠成。   “是又怎样?我能让你死一次,就能让你死第二次,”慕慈心的神色终于狠厉起来,那些伪装出来的温和从容已经被恶鬼的真面目顶破,他朝宫无岁天灵盖击去,最后却撞上沈奉君的胸膛,后者微微一顿,唇角溢出血色,却还是强撑着反手一掌,将慕慈心击退两步。   对面的越非臣和柳恨剑共对越青遥,也显得左支右绌,然而大门已经被劈开,一众修士已经涌了出去。   越青遥急道:“教主——”   然而慕慈心已经无心再管那些逃走的人,他只是恶狠狠盯着沈奉君和宫无岁,感受着胸口的疼痛,戏谑的恨意一点一点升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对贱人最爱坏我的事。”   当时在弃颅池底,金面人也说过“你们这对贱人”,他的恨意来得那么强烈,那么深刻,总是让宫无岁莫名其妙:“你恨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迁怒阙主?他到底哪里惹过你?”   慕慈心冷笑一声:“果不其然,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向来多忘事。”   “我当年在文会宴受尽凌辱全是拜他所赐,难道我不能恨吗!”   “你放屁!欺负你的是你父母和兄长,冤有头债有主,你报复谁都可以,关沈奉君什么事?”且慕慈心受辱时,宫无岁和宫照临一直施以援手,他们把慕慈心奉为座上宾,尽心款待,沈奉君也和他没什么交集,现在又说什么他受尽凌辱是拜沈奉君所赐,这不是扯淡吗?   “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好一个抵死不认,”慕慈心已然杀红了眼,他全身灵力暴涨,身形如电,宫无岁和沈奉君立马运劲抵挡,然而才碰到慕慈心,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往后,脖颈双双被一双灵力涌动的手攥住。   慕慈心就这样提着他二人的脖颈,就像提着两只鸡鸭似的,只听“砰砰”两声,宫无岁和沈奉君后背已经撞在墙上,几乎不能动弹。   “事到如今,我不妨告诉你们真相,让你二人死个明白。”   他手掌一转,两道灵力顺着二人额头涌入,宫无岁只觉得脑中一刺,紧接着整片视野都是惨白的,等到惨白褪去,眼前景象已经变成了一座佛门古刹。   天气炎热,寺中的僧众都懒洋洋的,唯有一道清瘦的背影跪在佛前闭目诵经,他未剃度,但脊背挺直,神态虔诚,连后背汗湿也不觉。   宫无岁下意识转到前面去看他的脸,却发现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再定睛一看,不是少年时的慕慈心是谁?   他微微一顿,少年慕慈心却在此时忽然睁开眼,他抬头注视着佛像,却像是在注视宫无岁,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说了句“阿弥陀佛”。   “母亲重病,我不能近身侍奉,只求佛祖保佑她早日痊愈,”他又合手拜了拜,自我安慰道,“今日晴空万里,一定会是好兆头。”   他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一闪,强光将佛像都照亮一瞬,震耳的炸雷声陡然响起,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雨点就争先恐后砸到瓦檐上。   这场暴雨落下时,慕慈心的母亲正好在天武台咽气。    第88章   家仆将信送到慕慈心手中时, 慕慈心正在蹲在地上看蚂蚁,暴雨过后,蚂蚁行军的旅途被阻断了, 成千上百的生灵被困在一条微不足道的水沟前, 慕慈心捡了根木头搭成一座桥, 看着它们排队上桥。   “善忍师弟,有人找你!”忽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慕慈心站起来, 拍拍手上的泥。   “就来。”   慕慈心的法号叫善忍,不过是带发修行,寺里的人也都知道他是天武台慕啸的亲儿子, 总有一日要回归尘缘,只是他不受器重,小小年纪就被送进寺庙, 逢年过节也没人探望关心。   “慈心公子, 你千万节哀, ”来送信家仆颇有些同情他, 但还是把他母亲病逝的事如实相告, “两日后为夫人送灵, 太晚就赶不上了, 公子现在随我启程,应该还赶得上。”   慕慈心想了想, 还是找住持告了假, 回到了天武台。   她的母亲是病死的, 她不受宠爱,慕慈心也不受重视,上官夫人修为高深, 但性情刻薄不能容人,故而时常给她脸色看,慕慈心被送走后,她在天武台的日子更不好过,终日郁郁寡欢,最后积郁成疾,撒手人寰。   这场葬礼也很简陋,慕啸在忙其他,一应礼节都是上官夫人主持,她的母亲生前受上官夫人打压,如今死了躺在棺木里,连身后事也要交给讨厌的人去办,整座灵堂静悄悄的,只有一两个家仆在装模作样地拭泪。   慕慈心站在棺木前,看着家仆用钉子把棺材封死后抬了出去,他没有哭闹挣扎,只是目光穿过乱哄哄的人群,看见了两张骄矜倨傲的面容。   慕章和慕姿头上带着孝,面上却事不关己,一副“与我何干”的神态,慕慈心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脑中却不知在想什么。   “仙陵孟掌门来了!”忽有家仆出声道。   慕慈心顿了顿,往外看去,却见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修者站在门边,他手边还牵了个穿白衣的少年,眉心有一点红,年纪与他差不多大小。   他看见上官夫人笑眯眯地迎过去,用平日里绝对不会对他用的语气奉承着,说什么“可惜”“同修”“仙陵与天武台”如何如何,应该是在借着母亲与宋夫人当年的同修之谊在寒暄,感谢孟知还能在百忙之中还带着弟子过来吊丧。   他看着慕章和慕姿收敛了倨傲的神情,主动和那个寡言的白衣少年搭话,后者却始终不冷不淡,偶尔点头,得体却又疏离。   宫无岁站在这段回忆里,沈奉君一出现,他立马就把慕慈心忘得干干净净,他还是第一次从别人的视角去观察沈奉君,慕慈心的母亲去世时,沈母已故去多年,孟知还此时还带沈奉君上门吊丧,已然仁至义尽。   沈奉君和慕章慕姿略说几句,又敬了香,就不再言语,仿佛只站在那里,就无端让人觉得遥远难以接近。可宫无岁始终记得五岁那年沈奉君离家出走,为了一只小羊从天亮等到天黑,能对一只羊羔温柔的人,又会遥远到哪里去呢?   他忍不住出神,目光又下忽然被角落里的慕慈心吸引,这人不言不语,也不上前,他只是静静看着沈奉君,瘦削的身影站在角落阴影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葬礼之后,孟知还要带着沈奉君回仙陵,慕慈心也要启程回佛寺,他们在天武台外再见,慕慈心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和沈奉君说了第一句话。   他好奇道:“你不喜欢我兄长和姐姐吗?”   沈奉君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   慕慈心道:“可是他们笑着和你说话,你很冷淡。”慕章和慕姿从来没那样笑着和他说话。   沈奉君道:“因为不熟。”   因为不熟,所以不必看人脸色,曲意逢迎,慕慈心像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他性格软弱,从来都只会笑脸相迎,而不敢拒人千里。   他呆呆看着孟知还带着沈奉君离去,没过多久又跟着家仆回到寺庙,他母亲的死像是一场大雨,大雨过后,生活又变得平淡起来,他每日洗衣做饭,念佛诵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给山下的农户挑水打柴,人人都夸他是慈悲为怀的好孩子,他总穿着一件洗旧的青色素衣,偶尔给暴雨后的蚂蚁造桥。   山下有位有眼疾的婆婆,见他年纪轻轻就出家受苦,身体瘦弱,就总是偷偷做了小鸡炖蘑菇送到他手里,师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就这样又过了四年,一日他在佛堂诵经,门外忽有人道:“善忍,有人找你!”   这话似曾相识,慕慈心心中一跳:“就来。”   这回的信是慕啸亲笔,他说风诏神花府在办文会宴,拜帖已经送到了天武台,让他收拾收拾陪他们一起过去。   他觉得奇怪,因为平日里这些宗门间的宴饮应酬他都是不必去,但既是父亲的嘱托,他也不会推辞。   他收拾出两件体面的衣衫,跟着天武台的赴宴的队伍来到风诏,只是他没想到,慕啸会带他赴宴,只是想借着母亲和宋夫人那一点点情分,想要促成慕姿和阙主的婚事。   四年未见,慕章的修为越发进益,慕姿也出落得楚楚动人,他们二人的倨傲远胜从前,只是年岁渐长,已经学会了伪装。   刚到神花府,慕章就和一个乞丐发生了争执,就是当年慕章污蔑喻平安偷盗那一幕,这是宫无岁和慕慈心初相识,宫无岁记得清清楚楚,对方也一样。   “稚君,你当年那样维护我,我其实是很感激的,我视你如知己,”一道轻柔的声音穿过记忆突然钻进耳朵里,宫无岁顿了顿,这才发现是慕慈心在他脑子里说话。   神花府那一个月,他虽受尽侮辱,却是他平生最高兴,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我也感激阙主,要不是他拒婚,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在父亲和姐姐脸上看到那么气急败坏的表情,所以就算我在神花府受辱是因为他,我也没那么生气。”   “那你还恩将仇报?”宫无岁简直不能理解这人,很想把他掐死。   “我敬重你们,所以就算目睹你们这对贱人在水榭的荷丛中错乱颠倒不知检点,我也没把这个秘密告诉过其他人。”   宫无岁一怔:“什么?”   那天晚上……慕慈心居然看见了!   他正想着,却见眼前画面一转,觥筹交错时,慕慈心正带着喻平安吃东西,谁知才吃了一半,喻平安忽然惊慌失措地翻自己的袖口:“啊啊……老虎……啊啊老虎丢了!”   这是白天买的,慕慈心担心他发作,只好一遍安慰他一边起身去找:“你坐在这里,我去找。”   他提着灯,沿着白日里走过的路一一找过去,找了两刻,终于在莲池水榭外的草丛找到了滚落的布老虎,正要提灯折返,却忽听荷丛中传来一声水响。   他微微一怔,连灯都不敢提,只鬼使神差似的上前几步。   黑暗之中,他只看得见窸窸窣窣的荷丛和晃动的水声,直到他听见一声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吐出的字句断断续续地传进慕慈心耳中:“沈…奉君…嗯…我帮你舔舔……”   是宫无岁……还有沈奉君。   慕慈心霎时僵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他抬眼盯着黑暗中模糊的池塘,有些困难地找到那一叶隐秘的小舟,他听见宫无岁在断断续续说话,沈奉君偶尔回应一两个字,紧接着连说话声都没了,因为小舟越晃越急,水声越来越响,他只听得见水响,连荷花都在这震天撼地的动静里被压倒好几支,直到一前一后两道落水声接连响起,浑身僵硬的慕慈心才像陡然被人推了一把,如梦初醒。   他脑子里乱作一团,还来不及想些什么,两条腿已经带着往外走,他逃出水榭,逃回草丛,捡起地上的灯笼准备回会场,谁知才到半路,却遇上了来寻人的宫照临,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地陪他们一起去水榭找人。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他在黑暗中听了好半天墙角,最后还若无其事地全身而退,一时目瞪口呆。   怪不得在弃颅池底慕慈心会说早就看出他和沈奉君有私情!原来……原来是这样!   可是就算他和沈奉君真的有什么,这和慕慈心后来的报复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总不能是因为他看不惯男人和男人吧?简直莫名其妙!   还是说……他眼皮一跳,突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测:“等等!你不会是喜欢沈奉君吧?”   除了这个他想不到第二个理由。   慕慈心一顿,宫无岁又道:“不喜欢他?不会吧,难不成你喜欢的是我?”   慕慈心听罢,顿时沉默下来,但这种沉默不是被人戳中的沉默,反而是一种近似失语的沉默。   好半晌,慕慈心才道:“宫无岁……不是所有男人都对断袖感兴趣。”   宫无岁张了张嘴:“……那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慕慈心却不说话了,只专心施法,画面又一转,从神花府转到了别处。   文会宴结束后不久,宫照临和宫无岁临时有事走不开,他便顺路将喻平安送回护生寺,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人。   和世人构想出的形象不同,真实的喻求瑕相貌并不丑陋也不邪恶,身量也不高大,但她眉宇威严,气度华贵,罩在金衣法袍之下,不像统领邪魔恶教的天命教主,更像是她们教徒所歌颂敬仰,慈悲渡世的佛母娘娘。   她自称时护生寺住持戒妄的好友,从慕慈心手里接下喻平安后,才将目光落到慕慈心手上戴着的紫檀佛珠上,颇为意外道:“原来是佛友,小弟顽皮不知事,多谢你与神花府一路照拂。”   她将慕慈心上下打量一遍,又见喻平安对他颇为信赖,忽将一块玉牌递给慕慈心。   “若佛友将来遇到难处,可将此物交与戒妄大师,贫僧必倾力以报。”    第89章   天命教祸乱修真界多年, 佛母娘娘恶名昭著,却鲜有人知晓她的真容,就连宫无岁也是在黄沙城守关时才得一见, 却没想到慕慈心与喻求瑕居然在这么早就有交集, 二人竟一见如故。   她对慕慈心道:“我观佛友双眼清明, 眉目慈悲,却似有深陷迷局之像,何故?”   慕慈心闻言默了默, 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弟子在佛祖座下修行多年,谨遵教诲,行善积德……弟子无时无刻都在等待我佛指引, 为何他却不肯为我投下目光?”   “难道是弟子做的还不够多吗?”他从来与人为善,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得到。   喻求瑕听罢, 摇头道:“你天资聪慧, 又这样年轻, 我佛慈悲……你所求之物, 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慕慈心又追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喻求瑕唤了声佛号, 意味不明道:“命定之时。”   宫无岁看着这二人讨论佛法, 听到喻求瑕说“命定之时”, 心中却隐隐升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当年喻求瑕创立天命教时,曾言本教集儒、释、道三家之所长, 又以“逆天改命”为教义, 很快就吸引到一大批追随者。按道理说, 喻求瑕是最不信天命的人。   她早年寥落,无依无靠,带着痴傻的喻平安四处奔波乞讨, 受尽折辱,自认造化弄人,天命不佑,后来孤身入弃颅池求得冥谶,终于找到逆天改命之法,从此喻求瑕的大名隐匿在尘世之中,而天命教主横空出世。   然而天命由天定,强行改命必定要付出代价,如果自己不愿意承担改命的后果,那就只能让别人承担,为了不再受命运摆布,为了她毕生追求的大业,她自认什么都可以去做。   这种人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她的邪恶,恰恰在于她偏执的慈悲,她将邪道视为终生理想和解救人世苦楚的大道,认定自己登临大道之后就能掌控天命,和世世代代的受苦的人相比,黄沙城十万人是可以毫不犹豫牺牲的一方,故而在文会宴后不久,喻求瑕才会派祸尊血祭黄沙城十万人命。   慕慈心与喻求瑕在护生寺一面之缘,等到再相见时,已经是两年后的黄沙城。   冬日寂寥,北风卷起漫天黄沙,似乎连带着宫无岁都被吹回那段久远的过往,他有些抗拒,回忆却不受控地沉入。   这一年,山脚下婆婆突然重病,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从此再没人给慕慈心送过小鸡炖蘑菇,没过多久,他又被慕啸接回天武台,开始处理一些琐碎的家族琐事。   慕家的车队停在黄沙城,却意外遇上一群似活非活的尸体拦路,他手下弟子死伤过半,危机之时,却遇上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噗嗤——”长剑绕过最后一具尸体的脖颈,带出一串飞溅的血珠,那眉眼含笑的红衣人将手中的无遗剑一收,傀尸也瞬间匍匐倒地,一动不动。   慕慈心惊魂未定地站起来,诧异道:“无岁公子?还有阙主,你们怎会……”   “慕慈心?怎么是你?”宫无岁一转眼,待看清是谁,也是一阵意外,“你来黄沙城做什么?”   两年未见,宫无岁又长高不少,眉眼越发俊美,不羁之态更盛,那一身红衣不管到了哪里都惹人艳羡瞩目,慕慈心实话实说:“我刚从绝顶峰回来……路过黄沙城,没想到被这群恶徒盯上,还好今天遇上你们,否则我们恐怕要命丧于此。”   宫无岁一听,却皱起眉来:“最近天命教那么猖獗,他们把活人做成傀儡,专门埋伏修道之人,你爹居然只让你带这几个人上绝顶峰?”   那些活人做成的傀儡,也就是埋伏慕慈心的这些,生前被抽干精血,所以面色青黑,全身画满血咒,要是被咬伤还可能中毒,十分骇人。   慕慈心没抱怨什么,只解释道:“我修为不济,只能在小事上出力,何况如今多事之秋,天武台走不开人。”   “那就更不像话了,今天要不是碰巧遇上我和阙主,后果不堪设想,”宫无岁擦了擦剑,转头和不远处正在查看傀尸的沈奉君说话,“阙主!你看出什么了吗?”   远处的沈奉君闻言也走过来,两年未见,越发身姿挺拔,欺霜赛雪的一张脸,看得人不由感叹仙陵真是人杰地灵,只是仍旧寡言少语:“嗯,和我们之前追查的是同一批。”   “果然,”宫无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已经是我们杀死的第六群傀尸了,而且都在黄沙城附近,天命教到底想干什么?”   沈奉君看了看天色,忽道:“起北风了,我们先进城落脚。”   一路上寒暄详谈,慕慈心才知晓近来天命教徒四处作乱,仙陵和神花府的地界都出现了傀尸的痕迹,宫无岁和沈奉君一路暗中追查,循着线索找来,没想到居然在黄沙城外碰了面,文会宴之后二人再未见过,故而一拍即合,结伴同行。   进了城,他们先找了家客栈歇脚,又找大夫给受伤的弟子疗伤,直到入夜时分才彻底安顿下来,慕慈心满身疲惫地下楼时,宫无岁正在和沈奉君坐一块儿喝茶。   最近黄沙城不太平,连客栈都早早闭了户,宫无岁坐没坐相,胳膊肘搭在桌边,歪着头和沈奉君说话:“这次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你那个讨人厌的师兄呢?”   沈奉君坐得板正,但还是强忍住没把宫无岁扶坐好,听他提起柳恨剑,也只应道:“师兄在仙陵处理要务。”   “我兄长也是,”宫无岁颇能感同身受,一个门派的要务杂务都让人头疼,他一抬眼看见慕慈心,立马坐直了些,热情招手道,“你来了?快过来坐。”   他给慕慈心也倒了杯茶,问完慕家弟子的伤势,又感叹道:“真是太巧了,先碰上他,又碰上你,我都要以为是你们偷偷跟踪我了。”   慕慈心笑了笑:“两年未见,无岁公子还是那么风趣,一点都没变。”   他说完,又转向沈奉君:“阙主也一样。”   沈奉君话少,只应了一声,然后说起了别的:“我下山时,慕啸家主正带着慕章公子到仙陵拜访。”   虽然文会宴逼婚的事闹得很不愉快,之后仙陵和慕家也鲜少往来,但大敌当前,恩怨放在一边,沈奉君也不会说什么,只是自请下山,避开慕家的人。   慕慈心却习以为常:“兄长年少有为,应该的。”   沈奉君纠结片刻,还是道:“慕啸家主想让慕章长留在仙陵。”言外之意是问慕慈心是否知晓此事。   慕慈心苦笑道:“父亲慈爱,又逢多事之秋,他或许是不想让兄长卷入争斗。”   慕啸好歹在修真界有头有脸,可这几年又是逼婚又是送子,长眼睛的都知道慕家有事,可不管怎么说,他一边为慕章奔波,另一边却使唤慕慈心到艰险之地,还差点害得他丧命,再怎么好脾气的人都会心寒。   沈奉君和宫无岁多少知道些内情,也明白慕慈心的尴尬地位,听慕慈心这么说,自然心知肚明,再不提此事。   谁知三人正喝着茶,却忽听客栈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像是指甲在木头上挠出声响,中间夹杂着凄厉惨叫:“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开门啊啊啊啊——”   惨叫声越来越远,就像是有人拖着惨叫的人越走越远,客栈老板吓得抱头蹲在柜子底下,宫无岁提起佩剑,一脚踹开房门,却只看见满地的血迹遥遥延伸向远处,呼救的人已经不见踪影,登时脸色一变:“遭了——”   三人不再犹豫,飞身遁入漆黑的夜色之中,沿着血迹追去,等到了尽头,却见一片起火的房舍,而火堆前,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个巨大的,鲜血画就的阵法在夜色之中泛着金光,阵法已成。   眼前的场景何等骇人,宫无岁只觉脊背发凉,他怔愣片刻,却见那道血迹的尽头有人动了动,他连忙将人扶起,却见此人也是修真之人,然而此刻脏腑被捅穿,浑身鲜血流尽,已然无力回天。   他急声道:“是谁干的?”   “是天命……天命教,他们有很多人,我看见有人手上刻着金乌图腾,身边还跟着一些青色的死人……咳咳……”他一边说着一边咳,鲜血顷刻就将他的衣领打湿,颇为遗憾,“我想逃出去给其他人报信,却被抓了回来,那个领头的人说,说他们还会继续杀人的……你们快逃吧……快逃吧……”   他说着说着,眼神忽然发直,胡言乱语道:“渴了……水…我想喝口水……”   宫无岁默了默,知道他已经濒死,宽慰道:“好……你等着。”   慕慈心见状,立马为他端了水过来,那修士抱着碗,像是渴得发了狂,埋头大口大口地灌进肚中,谁知只喝了一半,他就两眼一翻,直直栽倒下去。   宫无岁阖上他的眼睛,将人平放在地上,转头去看地上的血阵,虽然看着眼熟,却只觉得一股阴邪之气扑面而来:“这是什么阵法?”   沈奉君皱着眉观察片刻,神色却陡然一震:“是改命符。”   改命符宫无岁也是见过的,这种邪术一般都是以命换命,把别人的好运换给自己,再把自己的厄运换给对方,绝对不需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改命符不都是以一换一吗,他们杀那么多人,到底想改谁的命?”   他话音刚落,一种毛骨悚然的猜测突然爬了出来,不待细想,沈奉君已经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   “他们想以人命血祭,改换天命。”    第90章   慕慈心不解:“如何改换天命?”   自古天命由天不由人, 生老病死,旦夕祸福,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而天命教的教义就是以凡俗血肉之躯对抗天命, 执掌天命, 再以此操纵人命。   沈奉君道:“这位教主觉得只要她得到天命,就能让所有人远离尘世疾苦。”   换而言之,喻求瑕所谓的大道, 就是想让自己替代天命的位置,她许诺为教徒带去幸福和圆满,而让他们远离病痛和悲苦。   慕慈心听罢, 迟疑道:“这……这果真能成么?”   宫无岁一呆,诧异道:“当然不能!你怎么也被绕进去了?”   他虽然不知道这种扭曲的救世理想能不能实现,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就血祭一座城, 何其丧心病狂。   “就算她真能成功, 那黄沙城十万人命就不是人命吗?如果救人之前必须要害人, 那所谓的大道也一定是邪道。”他抱着剑, 语意愤慨, 沈奉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却未置一词。   慕慈心听罢, 却仿佛如梦初醒,连忙道:“是我失言。”   “他们既然想血祭, 就不可能只有一处阵法……我们得抓紧时间拦下他们, ”宫无岁忽然想到什么, 看向慕慈心,“事发突然,其他门派一定还不知道消息, 不如我和阙主在此守城,你带着天武台的弟子去传讯。”   慕慈心却道:“可你们只有两个人……太危险了。”   宫无岁却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我们能不能活命就靠你了……你说对不对,阙主?”   他都安排完了,才转头征求沈奉君的意见,到了这种时刻,但凡留下就是拿生死做赌,然而沈奉君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反手将背后双剑抽出。   宫无岁眉头扬起,他微一挥手,两只眉眼稠丽的芍药花妖就显出身形:“我的花妖会送你们到黄沙城外,直到安全为止。”   轰——冲天的火光自远处升起,宫无岁皱起眉头,一边抽出腰间的无遗剑:“千万保重。”   说完这句话,一红一白两道人影就消失在夜色之中,慕慈心原地怔愣片刻,转身赶往城外。   慕慈心带着天武台一半弟子离开了黄沙城,半刻都不敢耽搁地向其他门派传讯求援,然而最近的门派赶来支援也花了整整五日,而宫无岁和沈奉君带着城内的修士和百姓负隅顽抗了五天五夜。   这一战可谓是腥风血雨,日月愁惨。   为了防止血祭阵法落成,他们连眼都不敢闭,没日没夜地巡视,数次和天命教徒和他们操纵的傀尸交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好不容易阻止了阵法落成,那些天命教徒却仗着自己人多,开始在城中大肆作乱。   潜入城中的天命教徒分头行动,他们闯进百姓家中,不取性命,却打断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法动弹,将他们困在原地,他们料定沈奉君和宫无岁不会对百姓不管不顾,等他们带着人来救助百姓,再威胁偷袭,打不过就逃,且屡试不爽,是打定主意要把人耗死。   只是他们没想到宫无岁和沈奉君会强撑了五天五夜,他们派修士守住血阵阵点,组织百姓救助其他受伤的百姓,自己却没日没夜地在城中围杀天命教徒。   慕慈心带着第一批救兵返回黄沙城时,宫无岁和沈奉君已经杀得理智全无,城门外,两道挺拔的身影几乎淹没在傀尸和天命教徒之间,宫无岁的红衣已经成了血衣,他不断挥剑,身边围绕着一群奇奇怪怪的花妖,脚下是成片的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堆叠在一起,几乎又重新铸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阙主的白衣已经褪去,他身穿皂衣,脸覆鬼面,双剑出时见血取命,如同斩业修罗。   两个尚未弱冠的年轻弟子,用血肉之躯守城,哪怕慕慈心这几日马不停蹄日夜赶路,身心俱疲时见到这样的画面,却像是从此印在脑海,再难忘却。   他失声大喊道:“稚君!阙主!”   宫无岁一抬头,就见慕慈心带着一众修士赶来,那张染血的面庞灿然一笑:“好兄弟!我就知道你可以!”   他杀得越发起劲,全然忘了身体已到强弩之末,等配合着支援的修士将傀尸和天命教徒杀尽,宫无岁的双手已经抖得几乎握不起剑。   他强撑着和慕慈心说话,还有心思玩笑:“你们再来晚半天,我和阙主怕是真要英年早逝了。”   他一笑,胸腹却跟着抽痛,慕慈心下意识想上前搀扶,却听两道回鞘的剑音,下一刻宫无岁就被人从背后搀住。   宫无岁有了支撑,就再也不管不顾地靠过去,他后背抵着沈奉君胸膛,埋怨道:“你居然还有力气……刚才杀傀尸的时候是不是偷懒了?”   沈奉君顿了顿,揭下鬼面,见宫无岁岁满身是血,唇色惨白,但脸上仍带着生动的笑意,眉眼却慢慢舒展开来:“走不动了?”   宫无岁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也不管什么颜面不颜面,只厚脸皮地挨着沈奉君:“对啊我就是走不动,我好累啊,我的手都快痛死……比不了你阙主魁梧威猛,修为高深,大战五天五夜还能如此坚|挺。”   他这话说得轻浮,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原本也只是想打趣沈奉君,谁知这人却像是听不懂,只重新将宫无岁扶正站直。   “你干什么,我真的站不住了……”宫无岁还在抱怨,下一刻就被迫转了个身,紧接着就对上了沈奉君宽阔的脊背。   他一呆,其他人也跟着一呆,沈奉君已经把双剑取下,宫无岁后知后觉:“怎么,你要背我啊?”   虽然他伤成这样,背一下也情有可原,可背他的人是沈奉君,不仅和他一样伤痕累累,而且大庭广众之下,他略有些踌躇,沈奉君却“嗯”了一声。   “好啊,那把你压塌了可别怪我,”他两只手攀上沈奉君的脖颈,后者微微一顿,两手穿过宫无岁的膝弯,轻而易举就将他托了起来。   有了救兵,宫无岁和沈奉君暂时松了口气,留下一队人清理尸体,其他人则跟着沈奉君和城中的修士汇合。   宫无岁说走不动也不是骗人,他肩膀上开了个洞,疼得厉害,只能扒在沈奉君背上一动不动,强撑着理智和来支援的修士们说明情况:“城中的傀尸和教徒已经清理了不少,不过据那些教徒说,祸尊带了一批天命教徒隐藏在城中,难以辨别身份,为了布下杀阵,他们喜欢趁乱杀人,声东击西,各位千万小心。”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兴奋起来:“祸尊?就是那个天命教三尊之一的祸尊?”   宫无岁:“嗯。”   “我们的消息已经连夜密送到各大门派,不出三日援兵会越来越多,既然祸尊就在城中,我们绝对不能让他逃了。”   宫无岁却道:“血祭阵法已经完成了六处,还差两处就彻底完成了……你们千万要小心,否则这黄沙城中十万人命……”   宫无岁太久没喝水,说着说着声音就哑了,话都说不出,沈奉君偏头看他一眼,只道:“仙陵可曾收到消息?”   慕慈心立马道:“湘君已经带着支援的弟子出发了……最迟明日就到。”   “嗯,多谢。”   既然柳恨剑要来,他就放心许多,慕慈心见他身上也有伤痕,犹豫片刻,还是道:“阙主你也伤得不轻,不然让我来背无岁公子吧?”   宫无岁赞成道:“好啊,正好让他休息休息。”沈奉君也是伤号,他还挺过意不去。   “不必,”沈奉君果断拒绝,只是将两把佩剑递给慕慈心,“我手脚不便,有劳。”   慕慈心接过传闻中的日月双剑,沉甸甸足有几十斤重,抱久了还真有些吃力,难以想象沈奉君小小年纪就背着这两把剑扬名修真界,他正要说话,却瞥见沈奉君微微偏头和宫无岁低语:“嗓子不舒服,就不说话。”   宫无岁却道:“可我憋不住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沈奉君默了默,却也没责备他,只道:“那你小声些,我听得见,我替你说。”   宫无岁一听,果然眼睛亮起来,他压低声音,贴着沈奉君的耳根说了两句什么,沈奉君神色僵了僵,最后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   慕慈心抱剑走在一边,想说的话又憋回喉咙里。   等回到落脚处,随行的医者立马为伤者诊治,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宫无岁的左肩受了一剑,骨头都裂了,轻轻一碰都疼得满头大汗,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几处,沈奉君略好一些,但他左腿被傀尸咬伤,伤口已经变成黑紫色。   “你被咬伤了?那你怎么还背我?”宫无岁盯着他重新包扎好的左腿,颇有些自责。   沈奉君却道:“你不重。”   宫无岁瞪起眼:“这和我重不重有什么关系,我要是知道你腿受伤,也不会让你背我……”   沈奉君垂下眼:“是我要背你。”   宫无岁一顿,不合时宜想起当年一个人背着沈奉君上仙陵的事,他张了张嘴,觉得理亏,又闭上了。   “好吧,下不为例。”   他没说这个下不为例是什么意思,沈奉君也没反驳,只“嗯”了一声,反问道:“伤口还疼吗?”   “废话,”那一剑半点不留情,宫无岁现在半边肩膀都不能动,他说完又觉得口气太凶,担心沈奉君误会,只好翻身趴在床上,压低声音解释道,“疼……特别疼。”   他声音一低,就让人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撒娇,沈奉君听得一呆,有些局促道:“那怎么办……我去找医师过来。”   “不用不用,”宫无岁没想到他还当了真,一把抓住要往外走的人。   他笑眯眯道:“这样吧,你唱首歌给我听,我马上就不疼了。”    第91章   沈奉君神色一僵, 颇有些为难:“……我不会唱。”   “怎么可能?”宫无岁才不信,“你们仙陵不是要六艺皆通,样样娴熟吗, 唱歌而已, 怎么可能难到阙主?”   沈奉君就事论事:“仙陵只是要求弟子通晓音律, 不强求弟子歌唱。”   宫无岁道:“那也没事,你可以现在唱给我听,让我来品鉴品鉴阙主的歌声。”   沈奉君却道:“……不行。”   宫无岁:“真不行?”   沈奉君:“嗯。”   撬不开沈奉君的嘴, 宫无岁颇有些遗憾,乌龟似地趴在榻上:“好吧,不唱就不唱, 你别露出这幅如临大敌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逼人卖艺的登徒浪子呢。”   沈奉君逃过一劫,难得松了口气, 门外却被人敲响:“稚君, 阙主, 两位的药已经煎好了。”   沈奉君开了门, 却见慕慈心端了两罐药上来, 不由道:“多谢你。”   宫无岁转过脑袋来:“你怎么还亲自送上来……辛苦了。”   慕慈心笑笑:“我修为不济, 打打杀杀只怕会拖大家的后腿, 只能打打下手照顾伤患,没什么辛苦的。”   “人各有所长, 何必妄自菲薄呢, ”宫无岁接过药碗, 皱着脸一口闷了,喝完不由打了个冷颤,才看向慕慈心, “要不是你日夜兼程去搬救兵,我和阙主哪儿有命在这儿喝药。”   “而且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你看我,你看他,多惨,”他指了指后肩那一大团染血的纱布,叹息道。   慕慈心却道:“你嘴上说惨,之前留下守城时是何等决绝,我看你并不觉得惨,反而引以为傲。”   “这不一样嘛,事情既然有了端倪,又怎么能任其发展,要是我真的逃了,这辈子恐怕都追悔莫及。”十万人命压在肩膀上,那是何等沉重,一着不慎,悔恨终生。   而且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做成的,且如今还没做完,祸尊还在黄沙城中,他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他喝完了药,见沈奉君也放下药碗,拿起双剑,他心有灵犀,一骨碌坐起来:“我也去。”   沈奉君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伤口,却没有制止,只点了点头。   慕慈心只好跟着两个重伤的人继续巡查,宫无岁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人脾气还挺倔,为了找到祸尊的下落,他宁肯不眠不休守在阵点,而阙主就默默站在他身边。   第六天时,柳恨剑带着两百仙陵弟子赶到,战况已经彻底偏移。   黄沙城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风诏和夜照城不可能坐视不理,来支援的修士只会越来越多,可是血祭的杀阵只差最后两处,天命教怎么都不肯放弃。   第七天时,第七个阵点被一群疯狂的天命教徒攻破,他们冲进阵点后就自刎献祭,用自己的血开启了第七个阵点。   第八天,风诏和夜照的援军也已经赶到,整座黄沙城被围得严严实实,天命教节节败退,那位藏头露尾的祸尊终于被逼得现身,他坐在轮椅上,面色惨白如鬼,十指细长如枯骨,说一句话就会咳半日,仿佛风一吹就能折断在冬日的寒风之中。   “咳咳……这是决定我教兴亡的一战……咳咳……”他三句两咳,目光却如鹰隼一般,巡视过人群时,却带着一种阴邪的杀意。   “你们只剩不到三十人,退无可退,何必负隅顽抗?”柳恨剑已经起了剑阵,只待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犹豫杀过去。   “你错了,我不是负隅顽抗……咳咳,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成就大道,逆改天命的机会。”轮椅上的人微一示意,那些残存的天命教徒就像是潜伏在阴影中的虫蛇,前赴后继地走到阳光下,柳恨剑还未起阵,却被慕慈心抬手拦下来:“等等——”   和天命教徒一起出现的,还有几十个被绑缚的百姓,他们全都被打断手脚,动弹不得,只能被拖行。   祸尊将他们挂在正邪道交兵的阵前,他两腰间的匕首解下,递给身边的教徒,后者登时会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年过三十的壮汉活活剖开。   “啊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战场上,动手的教徒却充耳不闻,直到他捧除了一颗鲜活的,仍然跳动的心脏。   “我的心——我的心啊——”惨厉的嚎叫声戛然而止,那壮汉原地抽搐两下,就这么失去了声息。   “咳咳……如果你们敢动手……那这些人,全杀不留。”祸尊捧着那颗鲜红的心脏端详片刻,随手扔在脚边,“如果正道不收手,那每半个时辰杀一人。”   他说完,目光又落到宫无岁身上,特意提醒道:“也别想用灵花术蒙混过关。”   他话音才落,那些被吊起来的百姓就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面对着正道修士,只能哀求:“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我们还不想死!”   “我的孩子还在家,他才两个月大,不能没娘在身边的!”   “天命大人,求您饶了我们吧!”   祸尊和天命教徒听着这些惨叫声,却充耳不闻,只是慢慢排成两队,对着百姓张起弓箭,如果谁敢闯阵救人,就会被乱箭穿心,死无全尸。   无辜百姓被当做人质,这场正邪之争就此僵持起来。   战,死的也是百姓,退,死的也是百姓。   每隔半个时辰,他们就要眼睁睁看着天命教徒把吊起来的百姓挖心枭首,赤红的鲜血流淌在地,尸体吊在寒风中慢慢风干。   一时之间,人人进退两难。   “卑鄙!无耻!小人!”当着旁人的面,柳恨剑少有发作的时候,此刻却彻底忍无可忍,“你们天命教就只会用这种不要脸的恶毒手段吗?”   祸尊却道:“咳咳……能达成目标就是好手段,恶毒与否无关紧要……更何况……我们是为天下求大道,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算死后永坠阿鼻地狱,我们也不会退却。”   他说着,双眼里却绽出狂热的光芒:“我们要执掌天命……百世流芳!”   他话音刚落,那些教徒也道:“执掌天命,百世流芳!”   这样献祭般的姿态,这样扭曲的誓言,却被这些教徒视为忠诚和坚定,让人头皮发麻,慕慈心怔怔看着祸尊向天起誓,只觉得耳朵也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下一刻,他就被宫无岁打断了:“百世流芳?我看是遗臭万年吧?”   宫无岁骂人可比柳恨剑有经验多了:“你这样的都能百世流芳,那我这样的都能开天辟地当你祖宗了……长得人不人鬼不鬼,其实你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所以才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幻想里吧?”   他咄咄逼人地打断了那些教徒自我陶醉般的宣誓,祸尊转过脸来,他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你说得对……咳咳谁让我生来短命……咳咳……天命不佑,我只能自救。”   “你短命,就想让别人也短命,这是什么道理?”宫无岁抱着剑,一点都不客气道,“你要死就赶紧死,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这世上谁都想活,谁都想活得圆满,可为了自己能活就去戕害他人,那就是罪该万死。   宫无岁油盐不进,祸尊也不欲多言,眼见半个时辰已过,他只是指挥着教徒将一对孩子吊到了最前面。   这是一对兄弟,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最多十岁,那小一些的孩童已经受了伤,浑身是血,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一两个字:“哥……哥哥……”   哥哥已经被打断了手脚,满面泪痕:“我在……我在这里……”   “哥哥……跑……”弟弟说着说着,脑袋就垂了下去,渐渐没了声息。   “别睡……阿狗……阿狗别睡!”哥哥哭着哭着,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无助的哀嚎。   这残忍的一幕惹得一众修士都红了眼,然而无情的屠刀即将落下,他们却犹豫不决。   “这样不行的,我们不可能为了这几十个百姓就让出阵点,既然动不动手他们都会死,那不如……也好过他们被折磨致死……”人群之中,忽有人鼓起勇气提议。   虽然残忍,却不得不为之。   宫无岁猛地转头去看被吊在不远处的两个小孩,眼眶却一点一点红起来,他下意识去看沈奉君,后者却坦然回视过来,半晌才道:“……现在动手。”   他话一出口,连一边的柳恨剑都皱起眉,但这种境况不可感情用事,他欲言又止片刻,也道:“动手吧。”   既然湘君和阙主都同意,有了担责的人,众人都没有异议。   宫无岁收回目光,不再看沈奉君,灵花术已经在暗中排布,只求能亡羊补牢,谁知他才拔剑,沈奉君却按住了他的手。   四目相接,宫无岁却立刻读懂了他的未竟之语,沈奉君松开手,却慢慢抽出了背后双剑,战声之中,他的身形如流光般骤然消散,瞬间杀入战场。   那是宫无岁至今都难以忘却的一刻,也是日月双剑彻底成名的一刻,乱箭之中,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沈奉君已经化为残影,只剩下一颗颗滚落的头颅,那一双双还未来得及斩落的刽子手,因为主人的身首异处而再不能作恶。   就算是他的灵花术,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瞬杀几十人,一切来得太快,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宫无岁和花妖已经冲进了战场,将那些被吊高的百姓救了出来,柳恨剑愤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奉君!你又自作主张!”   天空炸起一道雷声,宫无岁将无遗剑狠狠插进祸尊胸口,闻声仰头,却只看见一抹金色的衣角。   轰隆——闪电和雷声一同降下,直直劈向沈奉君,宫无岁视野一白,等再看清时,脸色也白了。   那是一抹天降的金色佛影,眉目威严,手里却握着一柄银白长枪,沈奉君以剑撑地,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银白长枪从他后背贯入,从他胸膛穿出,浑身是血。   “阿弥陀佛,”她唤了声佛号,慈声道,“阙主,贫僧久候。”   宫无岁脑中的弦突然断开,失声道:“沈奉君——”    第92章   他话音刚落, 那银白的长枪一旋,生生从沈奉君身体里抽出,带出一串血光, 宫无岁瞳孔一震, 白光再闪过, 长枪已经朝他杀了过来。   祸尊濒死之际,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命教主忽然毫无预兆现身,趁着救人的间隙重伤沈奉君。   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意从胸中升起, 宫无岁握紧佩剑,刀枪相击时,震得他整只手都在颤抖, 一错身,他已掠到了沈奉君身侧,焦急道:“你怎么样?”   柳恨剑一张脸黑得不成样子, 一边起剑阵, 另一只手却把丹药塞进沈奉君嘴里:“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你要死就死远点!死在这里我如何同师尊交代?”   宫无岁瞪了柳恨剑一眼。   喻求瑕这一枪不偏不倚刺中心脏, 是奔着要命去的, 沈奉君吞了药, 偏头呕出一口红, 他半身染血, 却还是把两个孩子交给柳恨剑:“我无碍……请师兄把他们带出去。”   “你——”柳恨剑刚要发作,一低头, 衣服却被那狼狈的少年抓住, 那少年抱着弟弟, 哽咽哀求。   “我弟弟昏过去了……他被刺了一剑,只有医师能救……求仙君垂怜!求仙君救救他!”   柳恨剑压下怒气,一把接过昏迷的孩子, 那少年松了口气,崩溃地坐回地上,又强撑着颤颤巍巍站起来,他忽然想到什么,折过头来,对着沈奉君迎头叩下:“多谢恩公。”   “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沈奉君仍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情,小孩才叩完,就被柳恨剑抓着领子提起来:“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两个小孩已经被柳恨剑带出战场,其余修士已经把喻求瑕和祸尊团团围起来,宫无岁扶着沈奉君,果断道:“我带你出去。”   “我无碍,”沈奉君摇了摇头,他撑剑站起来,望向战场上的正道修士,就事论事,“他们困不住喻求瑕。”   困不住喻求瑕,他们连日来的努力也会功亏一篑,宫无岁心知肚明,但还是担忧:“你的伤……”   沈奉君却道:“……速战速决。”   沈奉君从不干涉宫无岁的决定,宫无岁亦然,他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将摔落的尘阳剑捡起来,在柳恨剑诧异的目光中递回对方手中:“我保护你。”   沈奉君“嗯”了一声。   “疯了……我看你们都疯了,”柳恨剑已经把小孩交给慕慈心,又骂骂咧咧地返回战场,眼见这一幕,气得头顶都在冒烟。   天雷声已经近在咫尺,花妖们都不敢现身,这种时候宫无岁只能靠无遗剑,他假装看不见柳恨剑的脸色,只扬声道:“湘君,快落雷了,用你的剑阵挡挡!”   柳恨剑一顿,怒道:“少来使唤我!”   他话音才落,那雪白的剑阵就在空中展开,直直迎上坠下的天雷,强烈的冲击将众人冲得东倒西歪,耳边嗡嗡作响,柳恨剑脸色一变,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血,等再抬头时,原地已经没有了沈奉君和宫无岁的身影。   他们已经重新杀入战场,对上了喻求瑕的银枪。   柳恨剑捂着阵痛的胸口,只觉得经脉都快被冲散了,可一想到临行前师尊的嘱托,他又强撑着杀回去:“沈奉君,总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   与喻求瑕这一战,才是黄沙城损失最惨重的一战,无数正道弟子被撕碎在那杆银枪之下,那位慈悲渡世的佛母娘娘,却在脚下铺了一层又一层血肉枯骨,湘君强撑着挡下三次天雷,直到浑身经脉疼得握不住剑,那些修为略低的弟子全都丧命于喻求瑕的狂态之下。   慕慈心穿梭在战火上,将一个个重伤的人背回去救治,他远远看见喻求瑕天神般的身影,就想到护生寺中那一面,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人为什么能有完全不同的两面?他困惑地想。   这种困惑几乎将他淹没,连惨烈的战火都无暇顾及,他只是木然地救人,直到人群中传来一声诧异的惊呼。   那圣洁的金色法袍不知何时已经沾上血污,喻求瑕双肋已经被沈奉君的双剑刺中,喉咙从后到前被宫无岁捅穿,然而在这危机时刻,她忽然强运起一掌,将濒死的祸尊推进传送阵中。   送走了濒死的手下,她重新逼退宫无岁和沈奉君,连被刺穿的喉咙的顾不上,化作一只色泽黯淡的金乌,转瞬消失在战场上。   她一退,此战的胜负终于分出,只是正道元气大伤,连追击的能力都没有,沈奉君更是当场昏厥,差点死在战场上。   喻求瑕负伤失踪,正道只能原地休养生息,将那些血祭杀阵一个一个拆除,慕慈心总是守着重伤的弟子和百姓,整夜整夜不睡,人人都夸他慈悲,转头又开始讨论稚君和阙主舍身的壮举,他总是报以微笑,又在无人处慢慢沉默下来。   他最近总是这样闷闷出神,不知缘由,等他反应过来时,又强迫自己露出笑意,然后敲响了病人们的房门。   “三位,药来了。”   这天昏地暗的一战,伤者甚众,阙主被捅穿了心脏,又损耗过度,故而一直昏迷,柳恨剑和宫无岁放心不下,只能一起照顾,养伤的时候这两总是斗嘴吵架,仿佛天生八字不合。   譬如此刻。   “你又来了,”这两先前不知道在吵什么,慕慈心进门时已然察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一见他来,宫无岁无形中松了口气,“你来就好。”   他先把自己的药一口闷了,又抢过沈奉君的药碗,颇有些为难:“他一直这样怎么喝药?每次喂一半洒一半。”   柳恨剑喝完自己的,见宫无岁神情苦恼,幽幽道:“强灌吧。”   “那怎么行?”宫无岁扬起眉毛,十分不赞成,“你不是师兄吗,居然对师弟那么粗暴?”   柳恨剑强压着怒火,谦虚发问:“那你要怎么喂?你还能怎么喂?”   慕慈心只好道:“湘君息怒……你经脉受损,不可动怒。”   柳恨剑默了默,不说话了。   宫无岁端着药碗,冥思苦想片刻,忽道:“我有办法!咱们嘴对嘴喂吧,这样就不怕他不喝了,话本里都这么写。”   “你说什么?”柳恨剑眼睛猝然瞪大,手一抖,药碗“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不可!仙陵弟子……这成何体统!”   慕慈心已经见怪不怪,把摔碎的药碗拢了起来,叹息道:“湘君,不要拿碗出气。”   柳恨剑愣了愣,黑着脸说了句“抱歉”,却仍旧与宫无岁对峙。   宫无岁却未觉半点不妥:“知道你们仙陵弟子洁身自好,所以不用你喂,我来就行。”   柳恨剑:“那也不行!沈奉君是仙陵阙主,绝对不能——”   “行了行了,是你们的门规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宫无岁打断他,另一只手已经端起碗,“反正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忌讳的,湘君要是觉得不成体统,自行避嫌好了。”   他扶起沈奉君,说干就干,柳恨剑瞪着眼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嘴对嘴之前拉着慕慈心离开了房间,“砰”一声摔上了房门。   柳恨剑黑着脸站在门外,显然难以接受,看神色应该是还不知道沈奉君和宫无岁的真实关系。   要是慕慈心再大胆些,就能将两年前神花府莲池水榭中那一幕告知,不知他会气急败坏成什么样。   但这件事对于宫无岁和沈奉君来说是秘密,对慕慈心来说又何尝不是秘密,他偶然撞见的隐秘私事,又怎么有理由宣之于口?要是他告诉别人,不就是承认他在暗中窥视吗?   所以即便知晓实情,他也只能宽慰道:“湘君千万保重身体。”   柳恨剑胸口起伏片刻,终于道:“多谢你。”   “你做自己的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慕慈心无奈,只好捧着满手的碎瓷离开了房间,默默出了门。   他到了门外,却见夜色之中,无数细碎的白粒缓缓坠落,伸手接住一片,还未看清,就在掌心化成了水液。   盛冬,黄沙城落雪了。   再过七八日就是除夕,然后又是新的一年。   他忽然想起沈奉君的药方中还缺一味,就在城东的郎中家,沈奉君心脉重伤,虽保住了性命,但也不能马虎,他担心天亮后雪路难行,不好取药,于是趁着天色未晚,戴上斗笠出了门。   夜照城才遭了难,城中百姓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天一黑就闭户不敢出门,慕慈心一人走在萧索长街上,只觉得走在一座死城中。   他离开时风雪还小,等取了药回程时雪中又夹杂着小雨,他怕淋坏了药,故而寻了处屋檐避雨。   他静静站在檐下,仰头听雨,却只觉天地孑然,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怪异的咳嗽声,他身子一僵,循声望去,漆黑的角落,有活物窸窸窣窣。   他只踌躇了片刻,就捏亮明火诀,慢慢走了过去,等走得近了,他才发现发出声音的是一个人。   是喻求瑕。   她仰靠在角落里,全身金衣法袍已经变成红色,又被雨雪淋湿,被宫无岁洞穿的喉咙还未完全结痂,有细微的血流下,此时此刻,她仿佛真得成了一只濒死的金乌,说不出的狼狈。   可慕慈心凑近时,她的眼睛却猝然睁开,那种坚定威严的神情几乎给她镀上一层不存在的金身,在看清他的脸后,她甚至还强撑出一抹笑来。   “是……你……”她喉咙里发出漏气的嗬嗬声,但慕慈心却听得清清楚楚,“你来……杀我……吗?”   慕慈心定定站着,雨雪不知不觉将他的肩膀打湿,明火诀的光亮让他的脸庞轮廓模糊起来,喻求瑕一时都难以看清这个青年脸上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出声。   “我救你……请你收我为徒。”    第93章   黄沙城的记忆就此中断。   宫无岁慢慢睁开眼, 对上了慕慈心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五味杂陈道:“是你救走了喻求瑕。”   慕慈心笑着承认了:“对,是我。”   当年喻求瑕危机时刻将祸尊送走,自己却被宫无岁和沈奉君联手重伤, 彼时正道猜测她可能在黄沙城藏身, 不止一次派出很多人力寻找, 最后都无果。   宫无岁当年就怀疑过或许是正道中有叛徒在暗中救护喻求瑕,否则她伤成那样,怎么可能在重重封锁的黄沙城中活命。   只是当时沈奉君重伤不醒, 他心急如焚,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抛之脑后。   可他也没想过这人会是慕慈心。   可慕慈心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救下喻求瑕?最后为什么又亲手杀了她?   “我提出拜她为师的条件之后, 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慕慈心回忆着旧事,颇有些怀念, “我将她藏在黄沙城中, 白日里为你们煎药疗伤, 晚上就去看她, 直到一切都安定下来, 所有人都放下警惕, 正道各回各家, 我又把她带回天武台。”   当年沈奉君重伤后不久,孟知还就亲自赶到, 连夜将两个徒儿接回仙陵休养, 宫无岁离家日久, 也跟着风诏十三府的弟子一起告辞,走之前还兴高采烈说要回神花府和宫照临一起过除夕,嘱咐柳恨剑等沈奉君醒了就传信给他。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 回到神花府之后见到的只有冲天的火光,还有战死在血泊中的兄长。   想起旧事,宫无岁又一窒:“所以神花府灭门,也是你们一手策划?”   慕慈心却道:“这你就误会了,师尊虽然残暴不仁,但却是个感恩的人,当年芳首收留喻平安,师尊时时感念,从未动过对神花府下手的念头,。”   “可是黄沙城事未成,祸尊一脉损失惨重,门徒几乎断绝,师尊又重伤毫无自救之力,禅尊一脉却突然反水,抓住机会夺位……血洗神花府都是他的主意。”   “戒妄读取了喻平安的记忆,推演出了神花府的护法阵点,带着教徒大举入侵,你兄长独力难支,才血战惨死。”   宫无岁眼眶红起来。   慕慈心惋惜道:“如果你兄长当年没发善心收留喻平安,说不定结局又会有所不同呢。”   “再之后的你就都知道了。”   再后来,短短一年间,数不尽的腥风血雨,先是宫无岁被天命教追杀暗算,在战中失明,修为尽失,变成残废。   他逃出天命教后,沈奉君孤身一人闯进天命教中,血洗总坛,杀死祸尊。   再后来就是慕啸斩杀喻求瑕,天武台遭难,慕家四口无一生还。   神花府和天武台接连被灭门,瞬间点燃了正道恨火,加上天命教主和祸尊身死,正该趁胜追机,一时之间,讨伐隐尊和禅尊的正道弟子已经壮大到了史无前例,誓不灭天命教不还。   天武台出事后半个月,沈奉君终于在元清洞中找到失踪多日的宫无岁,只是他病骨支离,命不久矣,身边却躺着喻平安冷透的尸身。   再之后,仙陵掌门孟知还战死,阙主和湘君为师尊奔丧,宫无岁拖着残躯血洗护生寺,至此,天命教一主三尊,全部身亡。   一桩桩一件件,纵然已经过了十年,却仍记忆犹新。   可宫无岁还是不明白:“天命教是死不足惜,那你呢?你为什么救喻求瑕,为什么最后又要杀她?”   至少在黄沙城的那段时间里,慕慈心为正道出力,任劳任怨,他与喻求瑕不过一面之缘,为什么又无缘无故选择了喻求瑕,站到了正道的对立面。   他还有更想不通的事:“你为什么要杀喻平安,最后又嫁祸给我?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轰隆——门外忽然传来杀声,然后是剑音。   越青遥脸色一变,转头对慕慈心道:“教主——他们逃出来了!”   宫无岁一行人拖住慕慈心和越青遥,就是为了让其他人有喘息的机会,他们逃出去以后一定会先救出门下弟子,重新汇聚能够抵抗慕慈心的力量。   柳恨剑一掌击出,将越青遥击退两步,冷笑道:“还敢走神——”   越青遥立马回神,继续同柳恨剑和越非臣缠斗起来。   外面杀声震天,慕慈心却充耳不闻,他仿佛已经沉浸在过往回忆之中,一道痕迹的掌风却迎面袭来,他偏头躲开沈奉君的攻击,反手将人击退,又重新抓住宫无岁的脖颈,狠狠一掼,将人砸在墙上!   “宫然!”   宫无岁只觉视线一白,后脑刺刺地疼,有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头皮淌下,最后淌到他的后颈上。   慕慈心扣着他的脖颈,转头威胁沈奉君:“阙主,稚君的性命在我手里,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沈奉君定在原地。   宫无岁被卡住喉咙,呼吸都困难,慕慈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是嘲讽半是恨:“你问我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他恨声道:“我对喻求瑕百依百顺,我敬她重她,事事为她着想,天命教内乱,她被禅尊追杀,是我一路护持,是我为她传递消息,是我将她带到天武台养伤。”   “她许诺会传授我毕生所学,可是她最后是怎么回报我的?”慕慈心自言自语道,“她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佛法传授给我,美其名曰是敦促我修成正果,登临大道,我起先还傻傻信了,觉得她是真为我好。”   “可后来我才发现,她偷偷把制作傀尸的秘术销毁,还背着我和你见面……她甚至把喻平安和天命笏都交给了你这个不相干的人,这些明明都该是我的东西!”   “她对我也不过是利用,她是我师尊,却和我的父兄一样对我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我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真正在意我,就像我在黄沙城守关救人,人人却只赞叹稚君和阙主的英名……后来我就明白,慈悲是毫无用处的,与其等待施舍,不如自取。”   宫无岁从没想过他是这样的想法,不由瞪大眼睛:“所以你就把他们全杀了?”   “嗯,当然要全杀了,”慕慈心甚至有些自得,“我想要天命教主之位,就要先杀喻求瑕和喻平安,我想要天武台,就要先杀我的父母兄姊,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现在都还记得那一晚,他跪对着喻求瑕,单手捅穿她的心脏时,她猝然睁大的眼。   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可是血溅在脸上,那种难以遏制的兴奋却让他头皮发麻。   师尊躺在地上,嘴一张一合着,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徒儿从香案上取下厚重的屠刀,将自己的头颅斩落。   他抱着那颗头颅流泪痛哭许久,哀悼从此之后慕慈心再也没有师尊,最后将头颅装进盒中,献给了慕啸。   慕啸果然欢天喜地,他对外声称喻求瑕是他所杀,三日后要将她曝尸天武台,振奋正道的除魔之心。   他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家仆把喻求瑕的尸体抬出野寺,然后从背后取出一副如来金面,缓缓扣在脸上。   傍晚,他在饮食中下药,迷晕了所有天武台弟子,然后一把大火,将这个只会给他带来痛苦的旧地付之一炬。   大火之中,他提着屠刀,将最亲爱的父亲,母亲,兄长,姐姐,一一拦腰斩断,看着他们哀嚎,用仅剩的半边身子爬来爬去,那个素日里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慕章涕泪横流着他舔他的鞋,却在他摘下如来金面露出本来面貌时活生生吓断了气。   他的父亲起先是好言相求,多番无果后彻底翻脸,恶语相向,骂他是贱种,早知如此当年就把他掐死在襁褓中云云,他微微一笑,一脚踩裂了他的头骨,看着父亲彻底安静下去。   天武台的大火燃尽时,上官夫人和慕姿已经爬得很远了,慕慈心收殓了亲人们的肢体,让他们跪在师尊的尸身面前,就当是为自己谢罪。   他扔开手里的屠刀,又把自己沉进后院水井中,等待其他人发现。   仰头看天时,他忽然想起一张单纯的,时时带着讨好笑意的脸。   一个痴傻不知事的隐尊,又如何能够继承偌大的天命教?   他已经继承了师尊的衣钵,她的佛法,她的卑劣,她的狠毒,甚至全都更甚一筹。   他暗暗想,明明他才是最适合继承天命教的人。   “稚君你看,慈悲只会招致灾祸,而残忍才能得偿所愿……你兄长和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又用那种温柔的,年少笑谈时的语气和宫无岁说话,然而落在听者耳朵里,却无异于催命诡音,宫无岁仰着流血的后脑,只觉得视线都在泛白。   “哈,”一道熟悉又刻薄的嘲讽声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将宫无岁的神智重新拽回,柳恨剑一手捂着流血的肩膀,嘴上却半点不饶人:“一派胡言!”   “照你这么说,当年在黄沙城,我为了保护众人强开三次剑阵抵挡天雷重伤,结果最后人人却只对他们两感恩戴德,我是不是也要把他们杀了?”柳恨剑恨恨开口,语带隐怒,却不知是冲着谁的,“当初你舔着脸求上仙陵,我数次派弟子相助,早知如此,我还嫌你脏了仙陵的地气!”   “湘君,你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惹人讨厌,”慕慈心脸色变了变,很快又转回宫无岁脸上,谁知还未看清,就被人迎头一撞,他被撞得眼前发昏,鼻梁断了似的,下意识一撤手,就被人当胸一脚踹开。   沈奉君眼疾手快把宫无岁扯进怀里,抬手去摸他的后脑,却被宫无岁一把抓住手。   眼见时间差不多,他们也打不过,宫无岁捂着火辣辣疼的脑门,一不做二不休,扬声道:“快跑!”    第94章   越非臣和柳恨剑闻言再不缠斗, 心有灵犀一左一右地将越青遥击退,顷刻就移到十米开外。   慕慈心伸掌扶住越青遥摇晃的身形,嗤笑道:“跑得掉吗。”语罢闪身追了上去。   宫无岁抓着沈奉君埋头狂奔:“这不行啊, 我们没有灵力护身, 佩剑也不在身边, 打不过慕慈心的!”   越非臣受伤不轻,闻言只道:“稚君不是说会有天降神兵么,怎么现在还没出现, 你不会又是诓骗越某的吧?”   宫无岁心里也没谱,都过了这么久,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都怀疑楚自怜和越兰亭出了意外,没赶上和救兵接头。   他只能道:“再等等。”   越非臣喉咙一堵,欲言又止片刻, 最后什么都没说, 只挥刀在前面开路。   此时此刻夜照城已经乱成一团, 前有天武台的弟子阻道, 后有慕慈心穷追不舍, 实在有些狼狈, 四人转过拐角, 忽见一片粉色衣角,宫无岁想都不想就道:“楚自怜!”   竟然是去而复返的楚自怜和越兰亭, 二人似乎也经历过一番鏖战, 形容狼狈, 但双目炯炯有神,楚自怜才看清人,手里的东西就扔了过来:“接着——”   沈奉君飞身接下, 却是自己的日月双剑,宫无岁接下的这把不知是谁的。   越兰亭也道:“父亲!湘君!”   越非臣和柳恨剑各自接下自己的佩剑,宫无岁一阵欣慰:“好兰亭!”   这么一耽搁,慕慈心已经带着越青遥追到近处,天武台的弟子也围了过来,见楚自怜和越兰亭去而复返,还抢回了几人佩剑,他心头微动,再不犹豫,下令道:“所有人立刻动手,我不想见到一个活口。”   “是!”   战场又从室内转移到了室外,沈奉君接下双剑,顿时如虎添翼,他身形一动,原地化出杀相,双剑齐出,不死不休。   慕慈心将佛珠扣到左手,右手白光一闪,一柄银色的长枪已经被他握在手中,是喻求瑕当年所持那把,他长枪一转,就迎上沈奉君的双剑。   宫无岁绕到慕慈心身后,和沈奉君两面夹击,一边道:“她竟然连枪法都教给了你。”   慕慈心转枪|刺向他的头颅:“本该如此。”   宫无岁挥剑挡下,嘲讽道:“可惜你学得并不好。”   一到战时,宫无岁和沈奉君就成了一样的人,都是不死不休不低头,血战到底,纵然灵力尽失,剑意却尚存,慕慈心一时竟压他们不住。   然而另一边的四人却很有些吃力,越青遥带着其他教徒围攻上来,楚自怜柔弱,越兰亭年少,柳恨剑还开不了剑阵,只能和越非臣拼死抵御围杀,还要小心避开暗处射来的箭矢。   好在这阵困窘没有持续太久,那些拼死杀出的各大门派主事已经带着得救的弟子回来支援。   “诸位,天命教滥杀无辜,祸乱修真界,真正的罪魁祸首就在此处,你我灵力已失,不反抗只有死路,与其任人鱼肉,不如拼死一搏生路!”有愤慨者先发了声,越来越多的人被激发出血性。   “夜照城十万百姓的性命都在我们手里,守得住里是流芳百世,守不住就是遗臭万年!”   “当年的黄沙城都守得住,没有守不住夜照城的道理!”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战局,拼死擒杀慕慈心。   “慕慈心,你伤天害理,丧尽天良,正道容你不得,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们亡!”   慕慈心也被激出了杀心,冷笑道:“就凭你们也想取我的性命?天真!”   他长枪一转,银枪裹挟着巨大的灵流,顷刻就将近身的修士绞得粉碎,地上很快只剩断肢。   他早年修佛,不造杀业,也少入战场,可如今他喻求瑕真传,又苦修多年,修为突飞猛进,杀人已经和杀鸡一样轻易。   修士们前赴后继,却猛不防被灵流绞杀,这骇人一幕震得众人退却两步,但很快又清醒过来,继续义无反顾地杀上来。   “你们倒真不怕死了,”慕慈心大笑起来,“好啊,都来啊!让我一个个把你们撕碎,来啊,来得越多越好!”   以慕慈心为中心,周围很快积起一片血泊,宫无岁眼看着同修一个个决然赴死,心中隐痛,他握紧佩剑抓住时机,剑意裹挟着杀意,朝着慕慈心的后背狠狠刺去。   长剑捅破衣料,却未能更进一步,宫无岁举着剑,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慕慈心嘲讽的笑意:“稚君,你的剑不够利,刺不破我的护身灵甲。”   居然还留了一手!   怪不得他敢大摇大摆挑衅自己和沈奉君!原来在这等着!   慕慈心趁势一转枪,竟直直将宫无岁的佩剑绞成两段,那霸道的灵流扑面而来,眼见就要将宫无岁撕成碎片,却被双剑硬生生截停在中途。   “真不愧是阙主,”慕慈心看着岿然不动的沈奉君,眼底闪过一丝赞赏,“明明那么多次都该死了,居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和你的相好一样讨厌。”   沈奉君反剑将他逼退:“与你无关。”   宫无岁被护在沈奉君身后,听见这话,敏锐地垂下眼,却见沈奉君袖口微微发抖,鲜血顺着握剑的手缓缓淌下,他却面不改色。   另一边,越非臣已经负伤,越兰亭护着楚自怜,眼见越青遥剑剑狠厉,剑剑直指越非臣,咬了咬牙,也拔剑迎上去:“大师兄……你平日里都教导我要匡扶道义,无愧于心,为什么现在反而在助纣为虐,你帮慕慈心,难道不是帮他残害夜照百姓,戕害正道吗?”   越青遥动作一顿,倒转剑锋,用剑柄将越兰亭击退数步,并不打算取他性命:“……离开。”   他的留情反而让越兰亭更悲哀:“大师兄!”   越青遥顿了顿,破天荒地解释道:“我问心无愧……但他必须死。”   说完又攻向越非臣,蛰伏多年,越青遥早已知晓妖剑的秘密,它可以倒转阴阳,移花接木,对敌时可以把攻击反弹或者转嫁给其他人,这也是越非臣常常遭人暗杀,却每每立于不败之地的窍门。   所以他刻意不与越非臣对剑,只是趁他不妨刺他要害。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越兰亭难以理解越青遥决然的恨意,又插不进战局,只能被楚自怜揪着衣领拖回来。   “越小少主,这是他们大人的事,让他们大人自己解决吧,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你还是先保护好在下这个柔弱医者吧,”楚自怜难得安慰人,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中听,说完又抱怨,“我早就说过了,我在战场上只会拖后腿……何苦让我也来受罪。”   越兰亭瞪他一眼,难以理解:“这种时候你还想临阵脱逃?”   “不是临阵脱逃,是知难而退,再保存实力,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杀回,总比无谓的牺牲要好。”楚自怜惋惜道。   “可是我们逃了,夜照城的百姓怎么办?”越兰亭皱着眉,虽然面貌年轻,却已有了分辨。   到了这种时候,不想牺牲也要牺牲,就算敌不过慕慈心,也还是有人前赴后继。   “唉,真是好久没见到你这样的好孩子了,”楚自怜意味不明地拍了拍越兰亭的肩膀,也没再说那些逃不逃的话。   他话音刚落,头顶却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都跟着晃动起来,与此同时,夜照城四角一起亮出四道冲天的光束,半透明的结界由外向内将夜照城包裹起来。   轰隆隆——乌云快速聚拢,翻覆,夹杂着闪电的光亮,紧接着一声震耳的巨响,直直劈向城外!   城内众人登时暗叫不好,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天雷……是天雷杀阵……不是血祭大阵!”   “是救兵!救兵来了!”   “我们有救了!”   宫无岁也松了口气,面上一喜:“我就知道能成!不愧是命相,真是太靠谱了!”   与他对战的慕慈心脸色却一变:“叶峭眉?”说完这个名字,他又很快反应过来。   是啊,叶峭眉身负禁瞳和命榜,能窥天命,别人或许会掉进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中,但叶峭眉一定不会。   宫无岁把楚自怜和越兰亭送出城,一定是她在外接应。   这么多年,命相在修真界的名望非他人可比,即便夜照和仙陵的掌门都被困在此地,其他门派的主事也全都没有还手之力,但如果是命相四处奔走,组织修士援助夜照城,其他人也一定愿意出力。   怎么就算漏了她!   密集的雷声中,慕慈心已经理清了原委,越青遥也担忧地转过头来:“教主,天雷杀阵一开,城外傀尸怕是守不住了……”   意思是让慕慈心早点决断。   看眼下的情形,连血祭大阵也难以落成,傀尸一失守,叶峭眉和宫无岁一行人里应外合,天命教反而成了瓮中之鳖。   “不必管它们,”慕慈心略一思索,心中就有了取舍,傀尸没了还可以再炼,但是杀宫无岁的机会只有一次,“先解决眼下。”   现在不抓住机会,等这些人缓和过来,一定会趁势反扑,喻求瑕就是最好的例子。   越青遥:“是。”   慕慈心重新投入战斗,眼见援军到达,正道士气大盛,慕慈心却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别的臭鱼烂虾,只盯着宫无岁:“稚君,你都死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活过来坏我的事?”如果不是宫无岁,一切计划都天衣无缝,他的宏图大业蒸蒸日上,一切井井有条。   他每刺一枪,就把人逼退两步,纵然不支,沈奉君却固执地挡在宫无岁身前,冷声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就知道,他活过来一定和你脱不了干系,”慕慈心一旋枪,这回长枪却划开了沈奉君的手臂,带出一串血珠,“你们还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贱人。”   “你少在这血口喷人!”宫无岁换掉断剑,一边搀住沈奉君的手臂,一边闪身迎了上去,“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现在才察觉,太晚了,”慕慈心挥开他的佩剑,银枪高高举起,又狠狠刺下。   “让我送你们一起下黄泉。”    第95章   “噗嗤——”银枪掠过的胸膛, 划出一条骇人的血痕,沈奉君后退两步,却仿佛感受不到痛意, 他浑身浴血, 出剑越来越凶狠。   可即便双剑已经挥出残影, 却难以刺破护身灵甲,慕慈心脸上带着报复似的笑意:“我真喜欢你这幅像狗一样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阙主,你当年拒绝与我姐姐成婚时是何等清高傲慢, 人人都夸你洁身自好,而我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讨厌。”   他反手旋枪,挡住宫无岁刺向他头颅的长剑:“只是因为出身高贵, 所以你们不管做什么都人人称赞……”而他却要在大庭广众下被掌嘴侮辱,顶着红肿的面庞笑脸迎人。   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卑贱。   慕慈心杀心已定,不死不休, 宫无岁被他一掌击中肩膀, 只觉得喉咙都冒着血腥味, 他强自压下, 下一刻却猛咳了出来!   他抬手抚去唇边的血迹, 却听身侧有人急道:“宫然!”   沈奉君神情一滞, 他将双剑合并在身前, 周身却萦绕血气,那佩剑一前一后刺向慕慈心, 第一剑被护身灵甲弹回, 未能得逞, 慕慈心的银枪却已经穿过他的肩胛。   宫无岁脑中一白,刹那就想到当年黄沙城中,喻求瑕天降战场时的那一枪, 连心都不敢跳了,然而沈奉君只是强忍着剧痛,照着原来落剑的位置,再次重重刺下!   初魄剑竟破开护身灵甲,直直刺进慕慈心的腰腹,宫无岁微微一顿,动作比脑子更快,提剑斩向慕慈心的头颅!   这一剑,只要这一剑,他必死无疑。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慕慈心又被沈奉君架住,腾不出武器来还手,泛着冷光的长剑瞬间刺破皮肉,他能感觉到刺中了人,温热的鲜血溅上他狠厉的面容,给他添上一抹邪气。   然而下一刻他就愣住了:“……越青遥?”   被刺中的人不是慕慈心,而是临危时突然挡在他身前的越青遥,他被越非臣和柳恨剑合攻,浑身是伤,已然强弩之末,宫无岁这一剑生生将他的佩剑斩断,他无力再挡,只能用身体挡下这一剑。   长剑穿心过,活命无望。   慕慈心也回过头:“青遥?”   他强忍着疼痛抽回银枪,长剑体内抽|出,他单手抱住越青遥,支撑住后者摇摇欲坠的身体。   宫无岁也趁机扶住沈奉君:“你怎么样?”   “无碍。”   流了那么多血也叫无碍,宫无岁一阵气堵,但对着这张脸又说不出什么,沈奉君刚才刺破慕慈心的护身灵甲已经耗尽全力,不能再久战。   “教主……属下不能再追随教主,”越青遥的脸色很快就灰败下去,面露死相,“当年我刺杀越非臣不成,重伤逃亡时,是教主施恩相救,我答应追随你,你也答应我会杀了越非臣……”   慕慈心一探他的伤口,就知无力回天,失语片刻,承诺道:“你所求之事,我会替你做到。”   越青遥却未点头,他的眼珠在人群中逡巡片刻,终于落到了人群里最矮的越兰亭身上,片刻后才道:“再请教主放他一条性命。”   越非臣死不足惜,越兰亭却无辜,多年师兄弟,总有情分。   “大师兄……”越兰亭怔在原地,眼眶却已微微发红。   他的生父和他的师兄有仇有怨,刀剑相向,可如今越青遥却求慕慈心留他性命。   越非臣听他说“刺杀不成”,却忽然想起什么:“当年那个口口声声要为越凭天报仇的孩子是你?”   他夺位的手段爱并不光彩,越凭天死后,想为他报仇的人多的是,他成为夜照城主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人想取他的性命,他记得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只是才出手就被红剑震伤,遁逃得无影无踪。   他也没想到这人会是越青遥,他是越家嫡系,资质上佳,这么多年一直得力,越非臣也愿意重用他。   但越非臣的妖剑在手一日,就没人能杀得了他,故而他蛰伏多年仍未得手,越非臣道:“青遥,你为了杀我,竟不惜与天命教勾结。”   越青遥闻言抬眼,眼底却带着恨意:“越非臣,城主宽厚,他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枉为人。”   即便被大弟子背叛,越非臣却少见得未生气,只苦笑一声,道:“青遥,是非恩怨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要是有的选,又何必取他性命?”   “胡言乱语!”越青遥显然不信,“我小时候,城主抱我骑马,教我射箭……那么好的人……咳咳……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你害死。”   “那是因为你姓越,你是他亲侄子,他当然对你慈爱,”越非臣没想到当年杀害越凭天的是会被他看见,心中一阵无奈:“你只看见了他被我所杀,却没看见他教唆别人杀害无辜……罢了,怪我当年做的不够干净,连累你看见。”   事到如今,他悔恨的只有杀人被看见,而不是杀了人。   越青遥闭了闭眼,不甘道:“你会遭报应的,越非臣。”   他说完这句,靠着慕慈心的手臂,彻底失去了生息。   慕慈心低声念了句佛语,将他的双眼阖上,才慢慢站起来。   越青遥一死,局势顷刻倒转。   越非臣和柳恨剑腾出手来,几人只需要合力杀死慕慈心即可,然而刚要动手,慕慈心又重新捻起了佛珠,口中喃喃。   很快城中的天命教徒和傀尸受到感召,前赴后继朝这边赶来,宫无岁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心道不妙:“他是下定决心要我们死……”   慕慈心赞同道:“命相再能干,也不可能即刻赶来,这点时间足够我的孩子们把各位撕成碎片。”   他将银枪背在身后,另一手抱起越青遥的尸体,身形却慢慢隐进尸群和教徒之中,冷声道:“杀光他们。”   话音刚落,慕慈心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疯癫的教徒和干瘪可怖的傀尸,瞬间将几人包围。   他们灵力尽失,又鏖战太久,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面对这些洪水猛兽一般的敌人,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困顿之中,忽有人道:“在下觉得……要不还是先逃吧,慕慈心都走了,苦战也无用啊。”   楚自怜循循善诱:“几位都是修真界数一数二,鼎鼎大名的人物,怎么能轻易折损在这些臭鱼烂虾手里……不如等灵力恢复,再做打算。”   他说得也有道理,默然片刻,宫无岁最先发了话:“走罢。”   城西有百姓,他们必然不能往城西退,城南和城东已破,傀尸和天命教徒大举入侵,他们不能逆势而逃,众人略一思索,就决定把这些追兵引到城北。   说干就干,如今几人之中独楚自怜和越兰亭还有灵力,二人在前开道,宫无岁和沈奉君殿后,很快就把密密麻麻的战圈撕开口子,中途若是遇上了其他门派的弟子,就结成一队往外走。   他们边杀边逃,宫无岁想到沈奉君负伤,十分担忧,几次回头看他,却只看得见他冰冷的恶鬼面具,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怎么样?”虽然知道沈奉君会答什么,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开口。   “……还好,”沈奉君仍是那副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靠谱。   宫无岁鬼使神差地去碰他握剑的手,却只摸到满手的鲜血,他喉头一哽,说不出话,只能举着染血的手,更快地挥剑。   好像自他重生以来,无论是多么危险的境况,沈奉君都会义无反顾挡在他身前,最后却落得满身是伤。   后头追兵来势汹汹,一行人只能边战边逃,好不容易已经要到城北,前边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批傀尸,足有几十只。   “啊——前面好多傀尸!这要怎么过去?”越兰亭惊叫起来,谁知这一慌神,就被侧边的傀尸扑倒在地。   “噗嗤——”欺雪剑直直刺进傀尸的头颅,溅出一片黑血,柳恨剑杀了傀尸,揪着越兰亭的衣领把人拖起来:“应战时不要走神,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越兰亭惊魂未定,只道:“多……多谢湘君。”   柳恨剑冷哼一声:“看路。”   然而再怎么看路都改变不了敌人越来越多的事实,越青遥死,慕慈心的血祭大阵未成,他不会继续耗在夜照城,只是竭尽全力要他们的命。   现在不管是傀尸还是教徒,都疯了一样涌上来,而且越杀越多,越兰亭活这么久,今天是第一次杀人,而且还一次性杀这么多,恐惧的同时还有些说不出的兴奋:“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要是我死在这里,会不会青史留名?”   和他一起死的都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他过了年才十五,怎么说也算个以身殉道的少年英才。   然而他话才说完,就被宫无岁在后脑勺重重一掌:“你要是死了,谁去救你师父?”   “师父!”越兰亭瞬间回神,跟打了鸡血似的,剑挥得更快,“不行我不能死,我还要去救师父!”   越非臣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宫无岁,后者似有所觉地回头,居然还笑得出来:“城主,你也要撑住,我和阙主倒没什么,死了正好就地殉情,了无遗憾,可你的好兄弟燕孤鸿还等着你去救他呢,你可不能在这里倒下。”   越非臣嘴角抽了抽:“不必你提醒。”   “宫无岁!”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胡言乱语,柳恨剑简直气不打一出来,“要殉情最好滚远点……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哎呀,湘君火气怎么还是那么大,”宫无岁嘀咕完,又出一剑。   柳恨剑恨得牙根痒,连四面八方的敌人都顾不上,正要骂人,却听身后的弟子喜道:“来了!来了!”   “是命相!命相来了!我们有救了!”    第96章   惊诧间, 一袭粗布白衣已经踏入战圈,后面跟着无数修士,叶峭眉身后的命榜凌空展开, 榜上的姓名化作金线, 缠上傀尸的脖颈, 金线一紧,就将傀尸的头颅斩断,她身后的修士迅速散入人群, 将失去灵力的同修们护在圈内。   眼看着傀尸和天命教徒一一倒下,战势已然分明,宫无岁才终于松了口气。   穿过人群, 叶峭眉终于和宫无岁对上,她依旧闭着眼,然而面容在冬日的寒风中清瘦又坚毅, 宫无岁主动开了口, 笑道:“命相, 又见面了。”   上回神花府一别才没多久, 没想到那么快又再见。   “我本不涉红尘事, 但十万人命……果然还是稚君远见。”   神花府分别那日, 宫无岁问完天命一事, 其实还悄悄求她相助过。   从柳恨剑传讯说傀尸攻城,宫无岁就已经察觉不妙, 他们带着梦花前往夜照城, 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他们不来,慕慈心的身份就永远不会败露。   各大门派的主事又都在夜照城赴会,要是真出了事, 那正道损失的又何止一二,所以宫无岁临走前才不得不相求。   他知道命相一直游走世外,这么多年,门派兴衰争斗都与她无关,无论是神花府,天武台,磷州闻家出事,她都未曾出世,所以即便这次夜照城的一众正道折损于此,她都未必肯出手,但是慕慈心要血祭十万百姓,她却不会不管。   当时叶峭眉并未答复,宫无岁也一直心里打鼓,如果只是对付慕慈心和天命教,宫无岁不会把楚自怜和越兰亭送出去,可慕慈心吩咐越青遥起血祭大阵,他反而有十成把握肯定叶峭眉不会坐视不理。   “这叫什么远见,不过是仗着命相慈悲,厚着脸皮钻空子而已。”宫无岁也有些不好意思。   “此地不宜详谈,尔等伤重,先疗伤要紧,城中先交给我罢。”叶峭眉似有所觉地偏头对着沈奉君,这话似乎就在暗示他。   “多谢命相,”柳恨剑和越非臣也十分感激,然而叶峭眉只是摆摆手,只给几人留下背影。   她一走,沈奉君突然闷哼一声,杀相褪去,又换回白衣,只是此刻他脸色惨白,白衣已经成了血衣。   “沈奉君!”宫无岁一把扶住他,楚自怜也推开众人过来探他的脉象和丹田。   探完他却敛起神色:“不好,他中毒了。”   “中毒?”   他们都中尸毒了,为什么只有沈奉君反应那么大?这个念头刚一转过,他就伸手去拉沈奉君的衣领,果然见被银**穿的肩胛处,伤口已经泛出不正常的青黑色。   “该死的慕慈心!”怪不得他逃得那么干脆,原来是早就在枪上下毒。   楚自怜道:“此毒效快,必须马上医治,绝不能耽搁。”   柳恨剑也走过来,眉头皱得很紧:“城中乱成这样,紫微宫也回不去,我们上哪儿治?”   “没有药材,就算把阙主安置下来也无用,”楚自怜沉默片刻,忽然提议道,“我的杏林离夜照城不远,几位不妨移步。”   “那就赶快,”宫无岁想都没想就把沈奉君背起来,他取出沈奉君的非攻鸟,让楚自怜以灵力驱动,几人也不犹豫,乘着非攻鸟而去。   那非攻鸟在天上飞了整整一个时辰,甫一落地,两个小侍童就迎上来,一见楚自怜,立马兴奋地瞪大眼睛:“先生回来了!”   楚自怜应了一声,在每人头上各摸一把:“小风小云,我不在的日子,你们可有好好照顾二公子么?”   “当然!二公子这几天特别喜欢晒太阳,我们每天都带他晒半个时辰,”两个小童邀完功,又想起什么,“哦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有病人来找先生,我和小云把他安置到客舍了!”   “嗯?病人?”   楚自怜还未深问,却被紧随其后的宫无岁打断:“楚圣手,叙旧等稍后,请先为阙主医治吧。”   楚自怜抱歉道:“哦,忘了还有伤患……请进吧。”   沈奉君已经昏迷,宫无岁背着他,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揪着,看见楚自怜这幅谈笑风生的模样越发焦躁。   他们一行人全中了尸毒,都等楚自怜医治,只能跟着跳下非攻鸟。   “这木鸢好厉害,又快又方便,”而且载他们六个大男人都绰绰有余,越兰亭啧啧称奇,很有些向往,“这也是仙陵造的?”   他也好想要一只。   “这是墨家的机关鸟,”越非臣接了话,见宫无岁已经把非攻鸟收回袖中,顺便打破越兰亭的幻想,“墨家隐世多年,弟子神出鬼没,不用想了。”   “啊……”越兰亭果然失望地垂下头,跟着楚自怜进了杏林。   盛冬时节,夜照城已是白雪皑皑,冷风刺骨,可这深山之中却温暖异常,枝头杏花含苞待放,竟如春天一般。   小风和小云在前引路,宫无岁背着沈奉君紧随其后,好不容易到了住处,楚自怜让宫无岁把人放下,立刻开始赶人:“好了,在下行医时不喜欢第三人在场……稚君先回避罢。”   小风小云也非常识时务地来请他:“客人请先到客舍小坐,稍后我们会配好尸毒的解药。”   楚自怜不知有什么癖好,这治病的地方非但不庄重,反而到处轻纱红帐,轻浮异常,宫无岁站在原地,看着楚自怜一点一点解下纱帐遮住沈奉君的身形,却不受控制想起那些修真界的风月传闻。   楚自怜此人,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可惜性情古怪,又钟爱美人,常常要病人献身相报。   要是他趁着这个机会对沈奉君做点什么……宫无岁越长越觉得沈奉君危险,站在原地,隐有踌躇:“你……”   楚自怜却好像猜出他想说什么,不急不缓地打断他:“嗯?稚君怎么还在这里?”   宫无岁破罐破摔:“喂,你应该知道沈奉君已经是我的人了吧?”   柳恨剑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又看了沈奉君一眼,毫不留情地点破真相:“是么,可你们连床都没上过吧?”   宫无岁:“……”   “总之你别有什么非分之想,行医过程中也不许动手动脚,否则……”宫无岁想了想,接着道,“否则你我的约定作废。”   柳恨剑闻言眉头高高挑起,似乎没想到宫无岁会拿这事来威胁他,半晌只道:“小风小云,请稚君出去吧。”   宫无岁无法,只能跟着两个侍童退了出来,他心急如焚,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一路跟到客舍,谁知在这里却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闻枫月?”   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闻枫月,他仍旧穿着一身黑色斗篷,面容雪白,眼神清亮,体态依旧羸弱,此刻正凝神与越兰亭说话,听到宫无岁的声音,有些惊喜地转过头:“前辈!”   宫无岁走上前:“你怎会在此处?”   越兰亭也怪不高兴的:“对啊,你来这里干什么?之前写信让你到夜照城找我玩,你也一直推三阻四,现在总该给小爷一个解释了吧?”   宫无岁道:“他要真来夜照城,现在就要和我们一起受罪了。”   越兰亭后知后觉:“好像有点道理。”   闻枫月也道:“我不是不想来,只是事忙脱不开身,又要上杏林求药,所以耽搁了。”   联络磷州百姓清理鬼山城,闻枫月出力不少,走不开也正常。   “你生病了?你怎么了?”越兰亭却敏锐地察觉到“求药”二字,他师父病厄缠身多年,他再清楚不过,既然求到了楚自怜这里,必定不是寻常小病小痛。   闻枫月不愿多说,只安慰他道:“先天不足之症,已经医治多年,好在楚公子杏林圣手,能保我性命无虞。”   说完又把话题转回宫无岁身上:“我听越小少主说沈仙君受伤了,可有大碍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宫无岁就烦躁,他抓了把头发:“……还不知道。”   闻枫月困惑道:“沈仙君和前辈修为那么高,竟也受了这么重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越兰亭只好把夜照城发生的事简要说了,闻枫月听罢,沉默半晌,竟安慰起宫无岁:“沈仙君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出事,前辈不必担忧。”   话毕,竟又转向越兰亭:“越小少主……你的手臂受伤了,我也通一些医术,让我来替你包扎吧。”   越兰亭一愣:“不必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   闻枫月不明所以:“男子汉大丈夫就不用治伤,这是什么道理?”   越兰亭却犯了脾气:“那也不用你管,反正待会也有人替我包扎。”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又好面子,在闻枫月面前出了那么多次丑,脸上挂不住。   闻枫月却十分好脾气,讲起了道理:“这杏林之中除了楚圣手,就只有两位侍童,他们待会肯定要先为其他人解毒,未必顾得上你。”   “放心吧,我手劲不大,会轻轻包扎的,”他扶着越兰亭的肩膀,把人按坐在桌边,又找两个侍童取了伤药和纱布过来。   “把你的外袍脱下来,”闻枫月摆好东西,一边嘱咐他。   “这怎么行?大庭广众,成何体统!”越兰亭有些不大自在,梗着脖子不肯脱衣服。   我爹还看着呢!   虽然年龄相差不多,闻枫月却已然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见越兰亭不配合,也只淡淡道:“你不脱掉衣服,我只能剪掉你的袖子,自己选一个。”   剪衣服比脱衣服更怪,越兰亭纠结了许久,还是把衣服脱了,他左臂上血淋淋一条疤,好在已经不流血了,闻枫月观察片刻,仔仔细细替他清理包扎起来。   等包扎完,越兰亭一张脸皱起来,他疼得直抽气,忍不住道:“闻枫月,你是不是在报复我……你其实根本不会包扎吧?我胳膊都疼死了!”   闻枫月瞥他一眼,把纱布扔回桌上:“爱信不信。”   “你死定——”越兰亭刚要发作,话头却被一直沉默的越非臣打断。   “这位小友……你姓闻?”    第97章   越非臣一出声, 闻枫月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前者已将这个脸生的少年人细细打量一遍, 饶有兴致。   闻枫月迟疑道:“是姓闻……这位是?”   越兰亭道:“这是我爹。”   闻枫月顿了顿, 终于想起越兰亭的亲爹是谁:“原来是越城主,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越非臣笑笑:“小友抬举了……你就是兰亭在磷州认识的朋友?”   闻枫月点了点头。   磷州,姓闻。   “原来如此,冒昧一问, 小友是否住在磷州?家中可还有亲旧?”越非臣何等鬼精的人,三言两语就听出不对。   磷州闻家灭门案,如今外界都疯传凶手是燕孤鸿, 可宫无岁进入过燕孤鸿的梦境,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越非臣,当年他们赶尽杀绝, 就是为免事情败露, 如今突然跳出个闻枫月, 他自然警惕。   柳恨剑坐在一边, 看了越非臣一眼。   “这……在下祖籍是磷州, 和磷州闻家是远亲, 如今已不在磷州居住, ”闻枫月显然对越非臣的话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相告, 越非臣听罢, 面上如常, 心下却松了口气。   越兰亭当时早早被越青遥接回夜照城,自然不知道闻家灭门与夜照城的关联,闻言只不高兴道:“闻枫月是我的朋友, 不是夜照城的弟子,他在磷州还救过我性命,爹爹何必像审犯人一样审他?”   “我们走,”说把抓起闻枫月就往外走,转眼就消失在客舍之中。   宫无岁静静看着这一幕,却不经意对上越非臣意味不明的目光,于是扯开一个笑来:“那两位小童配药怕是还需要好一会儿,我先四处转转,顺便看看阙主的伤势。”   他才站起来,一直不说话的柳恨剑也开口了:“等等。”   宫无岁不明所以地回头,却见柳恨剑也支着剑站起来:“我和你去。”   宫无岁耸耸肩,没说什么,等柳恨剑跟上来,两人一路走出客舍,才接上话头,宫无岁奇道:“湘君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怎么现在还肯与我同行?”   柳恨剑没好气道:“我可不想和越非臣独处。”   虽然慕慈心的事逼得众人在同一阵线,但越非臣先前算计仙陵和宫无岁的事还历历在目,和这种满肚子坏水的人待在一起柳恨剑浑身不痛快,他宁愿被宫无岁气死,也不想对着越非臣那张狡猾的面孔。   “这越城主也真了不起,人缘那么差还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宫无岁发自内心评价,他说完又后知后觉,担心柳恨剑想歪,立马补充道,“当然,我没有在暗讽湘君。”   柳恨剑:“呵呵。”   两人先绕到主舍,楚自怜正在给沈奉君医治,只有一个小童守在廊外捣药,还不允许别人进去。   风一吹,轻纱晃动,花香扑鼻,柳恨剑挥开面前的纱帘,皱着眉头评价:“轻浮!”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风月之地,哪里像治病的地方?   小童却道:“仙君有所不知,我们公子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们行医治病,也不必把自己弄得像苦修一般,所以才做此布置。”   “歪理,”柳恨剑从小在仙陵清修,自然不能理解楚自怜,如果连地方都不能庄重妥帖,人又怎么沉得下心问道?   “罢了,那我们先到处走走,”两人绕过主舍到了后院,却见院中也种着杏花,比外头更旺盛,此刻已然盛放。   杏花树下是一泓清泉,泉水清冽透明,里面悠闲地游着几只大鲤鱼,颇有情致,宫无岁和柳恨剑进了凉亭,这才发现亭子里还有两道人影。   是那个叫小云的小童,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陌生男子。   他面向池塘坐着,衣饰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腿上盖着雪白的狐裘,乍一看倒不像生病的样子,反而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   “这位是……?”宫无岁和柳恨剑端详了半刻才出声打破这幅平静的画面。   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仿若未闻,小云这才回过头来:“原来是两位客人……这是我们二公子,先生的亲弟弟。”   楚自怜的亲弟弟?   楚自怜圣手大名遍修真界,却鲜有闻说他还有个弟弟。   宫无岁又上前几步,终于看清此人的真面貌,面容很年轻,脸也小,尤其是一双眼睛让人印象深刻,眼形圆钝,盯着池塘看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眼神像小狗,没什么心眼。   然而他们来了这么久,这位二公子仍是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池塘里的游鱼。   小云主动解释:“二公子他不能说话……也听不太懂别人说话,请两位客人见谅。”   “哪里,是我们唐突叨扰,”宫无岁一边说,目光却一直盯着二公子的脸,他和楚自怜长得不太像,宫无岁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可深想又好像没见过。   那男子看了一会儿金鱼,像是看累了,眼皮慢慢阖起来,小云见状,只好道:“二公子要回去午睡了,两位客人请自便吧。”   小云推着轮椅把人带走,等两道人影消失在拐角,柳恨剑才皱起眉:“他和楚自怜……完全不像亲兄弟。”   楚自怜面容稠丽,又十分爱美,粉衣折扇衣香鬓影,打街上过都能带起一阵香风,一副遍尝世间风月的轻浮,这位二公子却是干干净净,不谙世事的模样。   “这有什么的,双生子都未必相像,更何况亲兄弟。”   不过虽然看上去不像亲兄弟,但看得出楚自怜对这个弟弟是极尽疼爱与照顾,之前一直狗皮膏药地缠着宫无岁,口口声声要取恶骨入药,取给谁用已经不言而喻。   柳恨剑听他这么说,目光却忽然落到宫无岁身上,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一遍。   宫无岁察觉到他的目光:“嗯?湘君有话要说?”   “没什么,”柳恨剑先否认,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其实你和宫照临也不太像亲兄弟。”   宫无岁来了兴致:“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柳恨剑说完,越想越觉得觉得匪夷所思,讽刺道:“至少你兄长不是断袖。”   宫无岁只觉无妄之灾:“断袖怎么了?我就乐意断袖。”   “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兄长不是?我都不知道的事,你为什么清清楚楚?”   柳恨剑冷哼一声,毫不客气道:“他要是也断袖,那你最好看看神花府地气是不是有问题。”   他这话说得难听,宫无岁也半点不留情:“是吗?你们仙陵地气那么好,为什么沈奉君也断了袖?”   他话说完,柳恨剑果然像是被戳中痛处,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堪的往事,脸色黑黑白白片刻,最后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每次都这样,说不过就发脾气,”宫无岁气走了柳恨剑,心里却没有半点愧疚之心,他嘀咕了两句,又想起生死未卜的沈奉君,心中烦闷异常,见手边摆着鱼食,随手抓了两把,倚在凉亭里喂鱼。   等小云安置好二公子回来时,那罐子里的鱼食已经少了大半,一低头,几只鲤鱼的肚子已经个个滚圆,懒懒地浮在水面,一动不动,乍一看像被撑死了。   小云:“……”   他收了鱼食,气势汹汹地出门去找人理论,谁知才到前庭,就撞上了两道冒冒失失的人影。   “哎哟——”他年纪小,被这么一撞,只觉头晕眼花,气道:“谁啊,走路不长眼睛吗?”   “抱歉抱歉,”两个少年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我们不是故意的。”   宫无岁本来在不远处一个人打转,转头却见三个小孩撞作一堆,闻枫月和越兰亭脸上还带着可疑的红晕,不由走过去:“嗯?你两干什么坏事了,脸这么红?”   一听见声音,两人更是从头红到脖颈,目光躲闪,闻枫月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没…没什么……”   越兰亭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要你管!”   他们越这样,宫无岁就越觉有鬼,一左一右把两个小孩提起来,一路提到无人处,这才居高临下地审问起来:“你们两刚才是从右边绕过去的吧?在那边看见什么了?”   到底是什么让这两个小孩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两却瞬间成了锯嘴葫芦,怎么也不肯开口,宫无岁无法,只能道:“好吧,那我自己去看。”   越兰亭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惊恐道:“不行——”   宫无岁终于兴致:“你们越不让我看,我越好奇。”   “真的没什么……”闻枫月接过话头,似乎有些不愿意回忆,只咽了咽口水,“只是楚医师的书房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是书房,只不过都是些不正经的书!   闻枫月已经后悔跟着绕去后院了,当时他两见见有一间屋子的房门虚掩着,越兰亭好奇心又重,偷偷摸摸带着他推门进去,谁知这一进,就是一辈子的难以忘却!   堂堂医者,书房里居然都是那些东西……不要脸!简直不要脸!   “书房?里面有什么?”听说是书房,宫无岁兴趣反而淡了,他估摸着这两是见到了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所以才红着脸火急火燎地逃出来。   不过既然是楚自怜的书房,那他们见到什么都不奇怪了。   “有……有……”越兰亭磕磕巴巴,纠结着要不要把刚才见到的东西告诉宫无岁,又担心他知道后一怒之下把楚自怜剁成肉酱。   可如果不说,宫无岁又怎么知道楚自怜背地里偷偷写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   他见宫无岁微微挑眉,却心虚地垂下眼去,只觉从此以后怕是都不能再直视他了,声音也小下去:“有……”   “有‘那个’东西,是吧?”一道笑盈盈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一抬头,楚自怜倚在廊柱上,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藏在折扇后。   “你——就是你!”越兰亭吓得差点跳起来。   “谁让你们在别人的住处乱跑,没礼貌,”楚自怜说完,又转目看向宫无岁。   “好了,现在是大人谈话的时间,小孩子先回避吧。”    第98章   等闻枫月拉着气急败坏的越兰亭离开了前庭, 宫无岁才正了神色:“沈奉君醒了?”   楚自怜摇了摇头:“没有,遇到点棘手的问题。”   宫无岁闻言猛地抬头,一把抓住楚自怜的手臂, 脸色难看:“他怎么了?”   楚自怜被他吓了一跳, 连忙道:“冷静冷静……虽然棘手, 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要相信在下的医术,毕竟你我还有约定。”   不是大问题, 宫无岁的心慢慢落回肚子里:“我去看看他。”   红帐之中,沈奉君静静躺在榻上,肩上被刺穿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 他闭着眼,脸色微有些苍白,乍看像一座未醒的玉山。   宫无岁立在榻边许久, 才慢慢伸出手, 他的指尖描摹过沈奉君的眉眼, 眼中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楚自怜难得不煞风景, 只是静静站在一边, 将二人情状收进眼底。   良久宫无岁才收回手:“他为什么不醒?”   “毒效太快, 已经侵入脏腑, 我虽然为他解了毒,但余毒还要靠他自己逼出。”   慕慈心就是冲着要命来的, 这把银枪不管刺中谁, 一旦救治不及时就是性命之虞。   宫无岁道:“我能做什么?”   “其实以阙主的修为, 应该是能扛住的……不过你想让他快点好也简单,多双修就好,但现在最棘手的不是他身上的毒。”   “我刚刚为他治疗, 发现他体内有一道封印,不光锁住了记忆,还锁住了三成修为……你知道这件事吗?”   宫无岁一愣:“封印?”   沈奉君记忆有损的事宫无岁一早就知道,但这人显然习以为常,又一直三缄其口,宫无岁相信他,也尊重他,沈奉君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宫无岁不会刨根究底。   而且就算他愿意说,估计也想不起来封印记忆的原因了。   但宫无岁没想到他不仅记忆有损,连修为也有损,怪不得他在弃颅池底会受那么重的伤。   “看来你也不知情,”楚自怜叹了口气,“要是能解开封印,阙主也能少受些苦楚。”   然而宫无岁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心想:“三成修为?当年我身死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沈奉君宁愿放弃三成修为也要封印记忆?”   “可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未察觉出异样,他为什么从不提起呢?”   他想着想着,又忽然想到六禅寺重生那晚,他与沈奉君雨夜相遇,到底是巧合还是注定?   想知道真相,就要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   而如今知晓前因后果的人,就只有柳恨剑。   他表情变化片刻,很快就下定决心:“你在这里照顾他,我去去就来。”   他一刻不停的离开别院,很快就找到了柳恨剑,小风已经配好了尸毒解药,见他出现,立马殷勤地递过来:“尸毒解药配好了,请客人服下吧。”   柳恨剑和越非臣已经吃完了药,正在打坐调息,越兰亭和闻枫月正小心翼翼地为他们包扎伤口,小风催促他道:“快吃药吧,吃完我也替你包扎,你伤得不轻。”   宫无岁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忍下那点焦躁,他一口饮下汤药,盘腿坐下:“……多谢你。”   等他喝完药调息完,天色已经见暗,他有些恍惚地坐起来,一抬手,被压制的灵力已经恢复了两成。   小风点点头:“不出三日灵力就能完全恢复。”   越非臣试了试灵力,脸上终于有了点喜色,即刻就要回夜照城。   他是夜照城主,必须回去操持大小事宜,更何况燕孤鸿下落不明,他没有心情留在这里。   越兰亭也跳起来:“我也去我也去!我也要找师父!”   说完又看向闻枫月:“你刚才已经看完诊拿到药了,一个人下山不安全,不如跟我一起回夜照吧,我御剑载你!”   闻枫月有些踌躇:“这……怎好麻烦你们?”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之前还答应过要来夜照的,现在不正好?”   越兰亭紧紧拽着闻枫月不肯放手,越非臣瞥了他二人一眼,似是想起什么旧事,破天荒地没阻止:“何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请上剑吧。”   盛情难却,而且下山确实有好一段路,闻枫月想了想,还是决定与越兰亭同行,当夜三人就拜别宫无岁一干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杏林。   人一走,原地就只剩下宫无岁和柳恨剑,还有一个至今为醒的沈奉君。   “你白天突然来找我是想说什么?”柳恨剑是仙陵掌门,这种时候理应和越非臣一起回去主事,但临走前他已安置过仙陵弟子,沈奉君又还未苏醒,所以暂且多等两日。   他看出宫无岁的犹豫不决,此刻院中只他二人,故而开门见山。   宫无岁一顿,遂道:“沈奉君身上的封印……”   柳恨剑却像是料到他会这么问,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是我做的。”   宫无岁更是一头雾水,不可置信:“为什么?”   他原本以为封印是沈奉君打下的,没想到柳恨剑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为什么?”柳恨剑却像被他这幅一无所知的模样刺中似的,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刻薄又再度上身,他嗤笑一声,讽刺道,“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个居心叵测又狠毒的师兄,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害他,夺走他的掌门之位?”   “你重生后我把你带回仙陵,当时你就是这样以为,如今怎么又不相信了?”   那个时候宫无岁刚重生不久,他不相信仙陵,不相信柳恨剑,甚至不相信沈奉君,态度何其刺人。   如果不是柳恨剑将他强行带回,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宫无岁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先前是我误会湘君……抱歉。”   人人都说湘君与阙主多年不睦,为掌门之争水深火热,可宫无岁重生后所见所闻,才知道柳恨剑只是嘴硬心软,并非毒辣之人。   柳恨剑本来想刺一刺他,谁知这人突然正色道歉,他反而觉得没意思:“你道歉的语气真是难听……我又没逼你,何必摆出这幅面孔?你少拿对沈奉君那套来对我,我不吃这套。”   “反正你现在服了软,以后也还是会把我气死,免了。”   宫无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人果真是难伺候!   他腹诽完,柳恨剑终于说回正题:“我封住他的记忆,是因为他那时候虚弱垂危,又不想他死在仙陵,让世人诟病我残害同门。”   沈奉君死不要紧,但他是阙主,名扬天下,人人景仰的阙主,他一死,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柳恨剑谋夺完掌门之位还不知足,还要彻底害死沈奉君。   阙主修为高深,难逢敌手,当年在黄沙城被喻求瑕穿心而过都不曾垂危,但宫无岁死后却一度虚弱垂危。   宫无岁立刻猜出缘由:“他病危……是因为把心换给了我?是不是?”   “你知道了?”柳恨剑有些意外地瞥他一眼,他还以为这个秘密要在自己这里死守多年,没想到宫无岁知道的这么快。   宫无岁点头。   既如此就再没有隐瞒的必要,柳恨剑说起当年:“当年黄沙城一战后,师尊连夜把我们带回仙陵,沈奉君伤得太重,药石罔效,仙陵所有长老都束手无策,我那时都已经计划着给他买副好棺材,谁知他非但未死,反而一天天好转。”   也是那个时候,孟知还和柳恨剑才知道沈奉君胸膛里有一颗窍心,那是真龙死后留下来的天赏之物,不会招致灾祸,也不用付出代价。   那个时候,柳恨剑对沈奉君的恨意已到了空前的地步。   他的师弟有一对名满天下的父母,有禀赋有性情,从小就得师尊疼爱重视,现在连要死了,都有一颗活死人肉白骨的真龙窍心护体。   连天都偏爱他,袒护他,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他,却不肯将目光投向那些苦苦乞求进益的人。   他不甘于上天的不公,可是再后来他却释然了,甚至感到幸灾乐祸。   因为沈奉君不顾所有人反对,把这颗心活生生剖了出来,换给了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死人。   “这个死人就是你。”   。   这个死人就是你——柳恨剑看客般的声音犹在耳边,直到有什么东西砸在头顶,宫无岁才迟钝地抬手接住。   那是一朵从枝头坠落的杏花,楚自怜的杏林有结界隔绝,夜照城冬雪皑皑,杏林中却春芳正盛,他打量这朵细小的杏花,又忍不住回忆柳恨剑的话。   “我告诉你解开封印的方法,你如果想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就自己去看。”   解开封印的咒诀已经刻在他掌心,然而等他穿过庭院来到沈奉君的住处,推门的动作却一顿。   越到这种时候,他越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乡情怯来。   他捏紧手中的杏花,轻轻推开门,却对上一双静谧的长目。   沈奉君竟然已经醒了,他靠坐在床头,听见宫无岁开门的动静,不由转头望过来。   “你来了。”   “你醒了。”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宫无岁回过神来,顺手把房门反锁起来。   “醒了怎么不说话……你渴不渴?”楚自怜行医的地方轻浮,但安置病人的房间却很简单,宫无岁给沈奉君倒了杯水,“喝吧。”   沈奉君接过茶盏饮下半杯,垂下的双眸才慢慢抬起来:“我无碍……你也受了伤,要好好休养。”   都这种时候了,沈奉君还惦记着自己的伤,宫无岁只觉得心尖上被人攥了一把,又酸又疼,连头都不敢抬。   他接过茶盏放回桌边,沈奉君却敏锐地察觉出他神色不对:“……你不高兴?”   宫无岁一愣,忽然转过身去,把自己轻轻埋进沈奉君怀里。   怕牵动沈奉君的伤口,故而动作轻了又轻,他的脸贴着沈奉君脖颈,下巴蹭到锁骨,连沈奉君都有些受宠若惊地睁大眼:“……怎么了?”   宫无岁抱着他没动,声音闷闷的:“沈奉君……我们双修好不好?”    第99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脖颈间, 沈奉君显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然后迟疑地揽住宫无岁的腰:“……为什么双修?”   宫无岁没解释为什么, 只反问:“你不想吗?”   沈奉君没正面回答, 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伤势未愈, 身上余毒未清,强行双修一定会伤到宫无岁。   宫无岁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担心你的伤?没关系……你躺着我来就行。”   沈奉君:“……”   “还是你不喜欢这里?这里虽然比不上流风阙,但也不算简陋……”   宫无岁话未说完, 就一只手捂住了嘴,沈奉君有些不自在道:“……别说了。”   宫无岁就不说了,只是闷闷不乐地垂着眼, 沈奉君简直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只主动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对你真坏, ”这是实话, 比起沈奉君对他的好, 他宫无岁做过的不过九牛一毛, 如果不是夜照城之变, 或许他这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柳恨剑说, 他封住了你一部分记忆和三成修为……如果能解开封印, 再以双修渡灵,你就能少受苦楚, 早点痊愈。”他认真地把刚才的事说了, 想征求沈奉君的意见, 谁知后者却慢慢垂下眼。   “不必了,”沈奉君终于摸清宫无岁突然提起双修的原因,却并不高兴, 反而果断拒绝。   宫无岁从他怀里退出来,不理解道:“为什么?你不愿意解开封印,还是不愿意和我双修?”   沈奉君默了默,道:“我对你好,不是为了让你心怀愧疚,再有所回报……你不必做这些。”   宫无岁顿时不干了:“那你的意思是我就要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再心安理得地接受?”   沈奉君没回答,宫无岁分不清他的沉默是心虚还是默认,但一股无名火还是升到了他的胸膛。   沈奉君把宫无岁当做琉璃小人一样护着,却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他倒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会不会心疼。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会愧疚,不会心疼吗?”   “我……”宫无岁平日里总是笑眯眯,鲜少对他动怒,沈奉君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加上性情寡言少语,顿时难以招架。   “你这样我会觉得你只想当我的长辈,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宫无岁不由分说就扣了一大顶帽子过来,说完转身就要走,沈奉君一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   宫无岁顿时吓得不敢动,忙扑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出血了?”   他伸手去解沈奉君衣衿查看伤势,却被一只手狠狠地箍住:“别走……”   沈奉君抱得那么紧,像是害怕他这一走就再不回头,宫无岁一呆,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只能笨拙地反揽住沈奉君,滞涩的声音却从耳边传来:“没有不喜欢你。”   “从来没有。”   这已经是阙主最竭尽全力的服软,宫无岁不过是想逼他松口,却没想到会惹他伤心。   他少年时意气风发,呼朋引伴,没有他交不到的朋友,勾搭不到的人,可是那些圆滑取巧的手段放在沈奉君身上却彻底不管用,就算只是无心一句,沈奉君也会当真。   沈奉君只会生硬地,笨拙地说实话。   “对不起……”宫无岁也不知道对不起什么,但话一出口,他的声音已经哑了,或许是他要对不起的东西太多,如今喧诸于口,却只觉得沉重不堪,不是轻飘飘三个字就能揭过。   沈奉君本来好好当他的仙陵阙主,如今却被连累至此。   “不用说对不起,”沈奉君很不喜欢这三个字,“宫然,与你相交,是我自愿。”   所以不必用这三个字。   可是宫无岁还是难以释怀,他垂着头,眉眼间笑意不再,沈奉君不喜欢,他沉默良久,忽然碰了碰宫无岁的手心。   那里有柳恨剑写给宫无岁的咒法,能解开他体内的封印。   沈奉君的手指在他掌心蹭了蹭,描摹出咒法的轮廓,宫无岁一抬头就对上沈奉君认真的神色:“宫然,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现在就来看。”   这是同意的意思。   宫无岁瞬间连难过都顾不上:“真的?”   “嗯。”   宫无岁道:“那如果解开封印,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吗?”   沈奉君道:“你活着,就不会。”   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脑,却不堪深想,宫无岁思忖片刻,下定决心:“好,我和你一起看。”   柳恨剑说过,解开封印的过程不容他人打搅,当然也要避免他们中其中一人陷入记忆后走火入魔,误伤他人。为免意外,宫无岁在房外布下结界,柳恨剑和楚自怜过来看到,就一定能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刺破手指引血,凌空画符,等那血符化作金线隐入沈奉君眉心一点红,将那重坚固的封印一点点解开。   又过了一会儿,金线从眉心抽出,却慢慢缠上了沈奉君左手食指,另一端却紧紧缠在宫无岁的右手食指。   他们互换过心脏,此后生死相同,再以金线绕指,可以共梦。   宫无岁已经上了榻,安安分分地躺在沈奉君身侧,这样在梦中接收记忆的时候,宫无岁也能亲见。   或许是在夜照城连日精神紧绷,一躺下,宫无岁就有了困意,熟悉的白梅花香夹杂着药味,宫无岁无意识地往香味的主人身边挪了挪,紧接着就陷入了黑沉的梦境。   再一睁眼,他正在暗夜荒野中穿梭,前方一道雪白的人影,身负双剑,脚下却不停,像是在找什么人。   “沈奉君!你给我回来!”这具身体的主人突然出声,把宫无岁吓一跳。   他一垂眼,发现自己手上握着欺雪剑,他的意识附到了记忆中的柳恨剑身上。   如今的柳恨剑还不是仙陵掌门,只是风头被师弟盖过的仙陵大弟子,不如日后有名,只是他的坏脾气已经初见端倪。   “宫无岁已经失踪一个多月,现在仙门都在怀疑他和天命教勾结,你现在贸然离开天武台去找他,只会让别人以为你与天命教不清不白……沈奉君!你给我停下!”   见前面的人不答,柳恨剑终于忍无可忍,欺雪剑出鞘,身形如电,顷刻就将沈奉君拦下:“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沈奉君握着尘阳剑,却未和师兄动手,但神情坚决:“我问心无愧。”   柳恨剑皱起眉:“问心无愧?你问心无愧有什么用?师尊已经为了天命教的事焦头烂额,我们不能为他分忧,难道还要惹出祸端?”   沈奉君却道:“他不会和天命教勾结。”   柳恨剑知道他在说宫无岁。只嗤笑一声:“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如果他和天命教当真半点关联都没有,喻求瑕有怎么会在临死之前把隐尊和天命笏交给他保管?”   沈奉君没解释什么,仍旧不动摇:“他不会。”   “好,就算他不会,可现在的情形,他要怎么取信于仙门?”天武台慕家四口被腰斩虐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修真界对天命教的恨意空前绝后,任何和天命教有关的人事都有可能被牵连,就算宫无岁也曾是受害者也无济于事。   “就凭他带走天命笏,包庇隐尊,这个罪名已经够他死一万次!”   这个道理别人想得明白,沈奉君自然也心知肚明,可即便柳恨剑苦口婆心劝了那么多,沈奉君却油盐不进,依旧要往前走。   “沈奉君!”柳恨剑顿时愤然,欺雪剑将沈奉君震退两步,“他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非救他不可?就因为当年他也救过你一命?”   沈奉君紧了紧尘阳剑:“师兄……请你让开。”   他绕过挡在面前的柳恨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柳恨剑再次出剑想拦他,谁知这回却被两道剑气挡了回来。   柳恨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好……师尊平日里如何教导我们,如何夸阙主知礼仪守节,如今你却为了一个外人忤逆师门!”   沈奉君背影顿了顿,脚步却继续往前:“等回到师门……我自去领罚。”   他是铁了心要走,柳恨剑站在原地,胸口不受控制地狠狠起伏两下,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什么,黑着脸重新追了上去。   这一路从天黑追到第二天傍晚,等太阳升起时,柳恨剑已经分不清身在何处,为了宫无岁的下落,沈奉君已经从天命教总坛追到了天武台,又从天武台追到了此处。   “老人家,请问您可曾见到过一位眼盲红衣青年,腰间佩剑,身边还带着一个痴傻的公子?”   “没有嘞,俺在这里半个月了,没见过什么红衣瞎子带着傻子。”   沈奉君在仙陵都沉默寡言,少与人往来,如今却锲而不舍地四处打听消息,柳恨剑一路跟着他,只觉得这人仿佛被夺了舍一般。   问不到消息,他就一直问,镇上都是凡人,哪里见过这样俊美的仙君,直到镇上打猎的农户拎着烧鸡来买,说起山头上的元清洞里晚上有鬼哭。   沈奉君脚步一顿:“鬼哭?”   那猎户一抬头,见主动搭话的是个白衣仙君,连忙道:“对对对,我还偷偷趴在洞口听了一会儿,好像还是个男鬼……嘴里一直叫着‘兄长’,怪渗人的,我不敢多听,就赶紧收了猎物下山来了!”   他话音未落,那白衣仙君的脸色却难看起来:“元清洞,在何处?”   他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指了个方向:“在……在那边。”   等回过神时,原地已经不见人影。   柳恨剑也没想到真能打听到宫无岁的下落,见沈奉君已经启程,遂收剑追上去。   宫无岁附在柳恨剑身上,见状一颗心却高高吊起来。元清洞中的岁月,是他这辈子最狼狈,最痛苦的一段时光。   他跟随着记忆里的柳恨剑,一路提心吊胆地找到元清洞。   傍晚的斜阳照亮了洞府的一角,却足以使人看清全貌,阴暗的角落里,一个红衣人背靠着山洞,一动不动地坐着,明明未及弱冠,却仿佛油尽灯枯。   他浑身浴血,双眼已经失明,无遗剑摔落在手边,剑上的鲜血已经干涸。   而他的面前,匍匐着一具鲜血流尽,头戴鹅绒圆帽的尸体。   就算听到有人的声音,他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坐着。   “宫然……”沈奉君握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弯腰把人扶起来,近乎乞求一般,“是我……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仙陵。”   然而宫无岁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僵硬地转动头颅,那双常常含笑的眼却再没有昔日的神采,他张了张嘴,声音却疲倦又沙哑。   “沈奉君……你杀了我吧。”    第100章   “宫然, 非你之过。”沈奉君紧紧抱着他,却只拢到了他瘦削的肩背,隔着衣物碰到骨头还会硌人。   即便是神花府被灭, 从此举目无亲, 再到后来修为尽废, 目不能视,宫无岁都未生出过死志,如今误杀喻平安, 却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重伤眼盲后被天命教俘虏,是喻平安背着他逃出天命教总坛,一路逃到元清洞中躲藏, 没有喻平安,他宫无岁早就尸骨无存。   “我是恨喻求瑕,恨天命教……我巴不得他们全死光再挫骨扬灰……可是我从没想杀喻平安……”他喃喃自语, 话未说完, 鲜血就顺着的他的唇角流下, 衬得他脸色更加惨白。   “他只是个傻子, 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谁都该死, 谁都该杀, 但喻平安是无辜的, 宫无岁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最后连保护他的的人都为他所害。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目光麻木, 说到最后他只是疲倦地阖起双眼:“沈奉君, 我是不是已经疯了?”   他什么人都认不出,什么话都听不进,重伤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他的神志, 说完这句话就昏死过去,沈奉君小心翼翼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满是裂痕的瓷器,随时都可能粉碎。   柳恨剑也没想到宫无岁会伤得如此惨烈,恻隐之心微动,但很快就被理智盖过,他靠近查看地上的尸身,将人翻过来,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微微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文会宴上那个傻子会是天命教的隐尊。   他将喻平安的尸身翻找一便,却未看见天命笏的下落,这东西的下落事关修真界安危,千万马虎不得,既然尸体上没有,那应该就在宫无岁身上。   谁知他才动手要搜,沈奉君就微微侧过身避开他的动作,低声道:“……我来。”   “……”柳恨剑没说什么,只抱着剑等在一边,谁知沈奉君将宫无岁身上搜查一遍,却仍未见天命笏的下落。   天命笏失踪不是小事,要即刻禀明师尊才是,柳恨剑心下已经有了成算,带上喻平安的尸身准备下山,沈奉君也稳稳抱起宫无岁。   柳恨剑道:“带他们回天武台。”   沈奉君一顿,立马拒绝:“……不行,他的身体已经受不住了。”   而且此时回天武台,太引人注目,喻求瑕已死,如果宫无岁交不出天命笏,正道会把宫无岁打为天命教的同党,党同伐异。   柳恨剑面色不虞:“那你想怎样?沈奉君,我丑话说在前,如果他真与天命教有所勾结,就算你想保他,我也不会留他性命。”   “他不会,”沈奉君未曾抬头,语意却斩钉截铁,他注视着怀中人病弱的面容,低声道,“至少要等他醒来。”   柳恨剑最终同意下来。   他们找了一间隐秘的客栈安置宫无岁,寻来医者为他包扎疗伤,沈奉君白日守着药罐煎药,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夜间宫无岁的身体却滚烫起来,反反复复,吃药也不济事,热度怎么也降不下来,嘴里却说着好冷。   沈奉君只能用被褥将人裹起来抱在怀里,一边用热水为他擦脸和身体,柳恨剑进来过两次,见到沈奉君垂着眼安抚宫无岁,眼底的怜惜几乎满溢出来。   宫无岁神志不清时呓语不断,嘴里叫着“兄长”“阿连”“母亲”,却不曾提及沈奉君半字,而后者面色如常,只沉默着掖了掖被角。   柳恨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联想到当年文会宴,宫无岁就差点和沈奉君闹出上不得台面的传闻,而事后沈奉君不置一词;如今宫无岁遭难,沈奉君宁愿违抗师命也要把宫无岁藏起来,还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如果只是知己好友,沈奉君何至于此?   那种古怪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越来越清晰明了,最后板上钉钉。   他盯着他这位天之骄子的师弟,某一瞬间却为这样见不得光的隐秘情愫感到恶心,再然后是一种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庆幸。   他对沈奉君常年抱有恶意,所以见到沈奉君倒霉,第一反应不是同情而是幸灾乐祸,但这种恶意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沉默半晌,柳恨剑终道:“沈奉君……你是仙陵阙主,日月双剑的主人,日后或许会继任掌门,阙主有阙主的责任,师尊苦心孤诣教导你,不是想看到你自毁道途,沉湎儿女私情不可自拔。”   沈奉君终于抬眼,二人只隔了两张桌子的距离对视,宫无岁的意识附在柳恨剑身上,却能看清他沉默之下的痛苦和挣扎。   见沈奉君不说话,柳恨剑终于退出房间:“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房门重重阖上,却仿佛关住了两个重病的人。   柳恨剑再也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但宫无岁却清楚地记得发生过什么。   他目不能视,噩梦缠身,浑身忽冷忽热,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或许我死了,就不必受罪。   半梦半醒时,他只记得有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牵着他摇摇欲坠,游丝一线的神智。   他烧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醒了过来。   然而他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感激沈奉君,反而是迁怒和驱赶。   他听见柳恨剑询问天命笏的下落,又质问为什么杀了喻平安,他像个突然发病的疯子,歇斯底里地砸碎了药碗,把柳恨剑气得连夜带着喻平安的尸身回了天武台。   气走了柳恨剑,他又迁怒沈奉君:“你走啊,你为什么不走?你的师兄要带人来杀了我,你为什么不去?”   沈奉君非但未走,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我不走,等你好转,我带你回仙陵。”   可沈奉君越冷静,越对他好,宫无岁的恐慌和怒火就越变本加厉:“沈奉君,敢问你是我的什么人?无亲无故,凭什么让我跟你回仙陵?”   他那时口不择言,却从未想过这些话是否会刺沈奉君的心。   他自顾自起身,却因为看不见从床上滚落,差点砸到地上,沈奉君匆忙将他抱起,自己的手却被碎裂的药碗划出一大条伤口,宫无岁闻见血腥味,理智才慢慢回笼。   他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任由沈奉君将他抱回床上。他靠坐在床头,沉重的情绪将他包裹,无奈,无力又无能,他动了动唇,眼泪却比字句先滚落。   他颤声道:“你也察觉到了对吗?我看不见了沈奉君,我瞎了……我修为尽失和废人无异,亲朋与师门尽丧命却报不了仇,我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沈奉君,流风阙的雪景天下独绝,当年求你带我去看也未能如愿,如今却再不想看了。”   那是他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一次落泪,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只觉得从眼眶里滚落应该是他的血,而不该是泪,不然为什么连流泪都会这么疼。   他疼得蜷缩起来,他知道沈奉君的脸色或许不好看,可那个时候他早已看不见,也无暇顾及,他只记得沈奉君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最后才走过来揽住他。   “没事了宫然,”沈奉君抱得很紧,那么冷的一个人,怀抱却出人意料的温暖,白梅花的香气夹杂着未干透的血腥气,却奇异地让宫无岁安定下来,“你不想去仙陵,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宫无岁被他抱着,终于慢慢恢复理智,他闭了闭眼,两行泪顺着脸颊滚落到沈奉君的肩膀上,他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呜咽声,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嗯。”   他伤势太重,必须静养,加上修为尽废无法运功,只能靠沈奉君为他调息疗伤。   现在再回想,他眼盲之后的那段日子也并非全然痛苦,因为不管如何狼狈,沈奉君都一直陪在他身边,片刻不离。   白天沈奉君为他煎药,他乖乖喝完,怕他不喜欢,又想法设法寻来蜜饯和甜食,晚上沈奉君就守在他床边,为他念些闲书,宫无岁听了几晚上就没了兴趣,央求他找点别的好玩的。   沈奉君于吃喝玩乐上并不擅长,闻言有些苦恼地询问:“……你想玩什么?”   宫无岁绞尽脑汁想了一堆好玩的,临到嘴边却忽然改了口:“要不你唱歌给我听吧。”   他以前也求过沈奉君唱歌给他听,可这人以不擅歌唱为由拒绝了,并且怎么都不肯松口,宫无岁不过突发奇想随口一问,也没真盼着能听到阙主唱歌,谁知这人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了句“好”。   宫无岁一呆。   神花府是多情地,歌也多情,宫无岁自小听的大多是情歌,常听得他脸热,而仙陵是求仙处,纵然是凡俗歌谣也有脱俗之意。   而沈奉君唱出来,就更脱俗了。   “桃花水,桃花山,我渡君过水,君说道法自然,我过水湾,你过仙关……”曲调悠扬,歌声清越如玉,倒不是不好听,只是听得出主人平日里鲜少歌唱,所以显得生涩。   但沈奉君还是循着记忆一板一眼地唱给他听,宫无岁静静地听着,有些入神。   “杨柳依,白雪曲,岁岁难饶人……”唱到此处,沈奉君却像是想到什么,倏然停住。   宫无岁不明所以地歪过头:“怎么突然不唱了?你别告诉我你忘词了。”   沈奉君默了默:“……没忘。”   “没忘就好,你要好好唱,认真唱,不能随便搪塞我,更不能欺负我没听过就偷工减料。”宫无岁振振有词。   “岁岁难饶人……”沈奉君注视着他眼底难得的神采,微微一顿,那句“颜光何短短”几经辗转,一开口,已然风马牛不相及。   “岁岁难饶人……不敢相欺欺。”    第101章   修真界已然天翻地覆, 宫无岁和沈奉君却在这不为人所注目的客栈里待了快半个多月。   宫无岁知道沈奉君一直在与柳恨剑和孟掌门联络,偶尔还早出晚归,他从不过问, 但偶尔还是能察觉到沈奉君异样的心绪。   沈奉君不在的时候, 宫无岁有时会下楼与客栈的小厮聊天, 那小厮对修真界神往已久,日日都打探得到新消息,再和宫无岁这个孤单的瞎子分享八卦。   他说仙陵和夜照联手重新清剿了天命教的总坛, 喻求瑕身死,病尊和隐尊也已被正法,天命教大势已去。   如今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寻找禅尊一脉, 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宫无岁一边听着,却忍不住出神,喻求瑕说过诛灭神花府的就是禅尊一脉, 可如今她死, 禅尊还活着, 杀害他兄长和同门的还在逍遥法外。   他考虑和沈奉君提这件事, 可护生寺是佛门圣地, 在正道中地位尊崇, 无凭无据指证, 又有谁会相信他和沈奉君?   谁知还不待他做出决定,一则噩耗就先传遍了修真界。   三日前, 仙陵掌门孟知在追查天命笏的下落的过程中, 却被天命教徒设计暗害, 等仙陵的门徒赶到时,他已然奄奄一息,只说天命笏在害他的人手里, 却不知道那人是谁,留下这句线索就撒手人寰。   人人都知道喻求瑕死前曾把天命笏和隐尊托付给宫无岁,如今隐尊惨死,宫无岁和天命笏失踪多日,一时之间,人人猜测宫无岁倒戈向恶,孟知还之死也与他有关,讨伐之声沸反盈天。   宫无岁听在耳中,却心如乱麻,孟知还是仙陵掌门,更是沈奉君的师尊,如师如父,如今乍然离世,沈奉君必定大受打击。   那天晚上,宫无岁在屋子里等了很久,三更时分,沈奉君终于从外面回来,就连目盲的宫无岁都能察觉到他的身上的霜气。   他在宫无岁床边站了许久,又弯腰替他掖了掖被角,察觉到宫无岁睁开眼,他才哑声开了口。   “宫然,我可能要离开一些时间,”哪怕是当年重伤逃命,宫无岁也从来没听过沈奉君这样说话,疲惫又无奈。   “我付过很多钱,老板会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养伤,”他说着要走,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仿佛宫无岁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像游鱼入海,从此消失不见,只能一遍遍嘱咐,“宫然,你等我回来。”   孟知还身死,沈奉君作为阙主和掌门弟子。一定要回仙陵主事,可宫无岁现在身份敏感,也不愿跟他回仙陵,他不得不把人留在此处。   宫无岁什么都明白,但什么都没问,只说了句“好”,   沈奉君还是放心不下,重复道:“宫然,等我回来。”   他把宫无岁的无遗剑留在他身边,连夜离开了客栈。   等人走后,宫无岁慢慢坐了起来,他抱着无遗剑一夜静坐到天亮,直到朝阳升起,暖融的日光落进屋内。   他借了纸笔,把写给沈奉君的留书压在桌上,一个人背着无遗剑离开了客栈。   那是宫无岁第一次撒谎骗沈奉君,也是最后悔的一次。   思绪回笼,记忆已经到了仙陵。   轰隆——雷声响过,雨滴从天而降,连附身在柳恨剑身上的宫无岁都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夏季多雷雨,然而此时此刻,一众仙陵弟子立在雨中,仍由大雨砸在身上,打湿衣袍。   漆红的棺木端端正正摆在堂中,里面放着孟知还的尸身,雨声几乎掩盖了所有声音,却越发衬出另一种死寂。   直到远天划过一道显眼的剑光,一道醒目的白影终于赶到。   有弟子转过头,喜道:“是阙主……是阙主到了!”   沈奉君也一身湿透,他落了地,却顾不上其他,只走向柳恨剑:“师兄。”   柳恨剑倏然抬眼:“……你还有脸叫师兄?”   “从师尊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七天……你消失了整整七天!我三天前就给你传讯,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沈奉君默了默,实话道:“我去查了一些事。”   “哈,”柳恨剑又拿出惯常的冷笑,可这回他的笑声之中不仅有嘲讽,还有沉沉的恨意,“你为了一个外人,甚至是害死师尊的外人,连师尊都可以不要,如今还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沈奉君,你到底有没有心?”   “沈奉君,你枉为他的弟子!”柳恨剑恨声说着,目眦欲裂,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可宫无岁却能感觉到眼角流淌的热意,借着暴雨的掩盖,他也在流泪。   沈奉君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后却道:“……我想查验师尊的遗体。”   柳恨剑捏紧了拳头:“是你自己来得太晚,现在见不上师尊最后一面又怪谁?棺木已经钉上,你还想再开棺不成?”   沈奉君却坚持:“我去了师尊出事的村落,找到一些线索……我想查验师尊的遗体。”   柳恨剑却冷笑一声:“我和其他长老已经查验过无数次,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   沈奉君心中有愧,但还是不肯退却:“师兄……事关师尊,请允许我开棺。”   他神情恳切,谁知却突然将柳恨剑点炸:“你也知道事关师尊?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要不是为了你,为了宫无岁,他何至于一个人去追查天命笏的下落?何至于被天命教的余孽暗害?”   他一边说着,双手颤抖着抓住沈奉君的衣领:“你要救宫无岁,可你这么保证他一定是无辜的?喻求瑕为什么会把天命笏和喻平安交给他?说不定他们早早勾结,就是为了今时今日!”   沈奉君任由他抓着,不曾还手,他的面容被暴雨淋湿,眉眼悲怆,语意却很坚定:“师兄……师尊说过,是非对错不能只凭自身好恶,没有证据,不可随意定罪。”   “那又怎么样?”柳恨剑已然恨极,“他宫无岁死就死了,是清白还是有罪与我仙陵何干?为什么还要赔上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赔上师尊!”   “说到底,还是你害死了师尊……他疼爱你,你却这样回报他!”   “现在他死了……你可以冷心冷肺无动于衷,可我呢?谁来把师尊还给我?”他说着,声音已经呜咽起来,湘君何等孤高刻薄,此刻却这样失态,“谁来把师尊还给我?”   他无助地松开手,跪向堂中冷冰冰的棺木,肩背在大雨中显得那样单薄:“沈奉君……你把师尊还给我……”   他们师兄弟多年,也不睦多年,而孟知还的死,却像是一把刀,生生把昔日同门情谊彻底斩断。   柳恨剑恨得那么深,死也不肯原谅沈奉君,也不让查看孟知还的尸身。   孟知还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在师尊的棺椁前翻了脸,大雨中的仙陵弟子窃窃私语,长老们摇着头叹息一声,转头安慰柳恨剑,无形之中,谁对谁错众人已有了判断。   与柳恨剑的失态不同,沈奉君只沉默地立在雨中,反显他的冷情,然而宫无岁盯着他的背影,却察觉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失去恩师,被师兄责难,长老和弟子都以为是他不对,却从无人在意他或许更难过,失去师尊亦非他本意。   直到大雨渐渐停歇,几位长老吩咐弟子起棺,谁知棺木才到堂外,又被沈奉君拦下。   柳恨剑已经拔了剑:“沈奉君!你以为我不敢在师尊面前杀了你吗?”   几位长老也劝道:“赋儿……你这是何意?”   沈奉君却屈膝一跪,迎棺叩下:“师兄,几位长老,请准许弟子验棺。”   阙主何等坚决,说到做到,即便不同意,他也一定会大逆不道地强行开棺查验。   情势僵持起来,连几位长老都无可奈何,沉默之中,柳恨剑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好”。   “你想重新开棺,可以,”他陡然改口,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他下一句却道:“但是你敢大逆不道冒犯师尊遗体,理当受罚。”   沈奉君毫不犹豫:“弟子认罚。”   柳恨剑接着道:“我要你受戒一百,要是能受住,就允你开棺。”   受戒一百?   宫无岁是见过沈奉君受戒的,当时离开六禅寺以后,柳恨剑曾让沈奉君到戒堂受戒三十,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当晚沈奉君旧伤新伤一起发作,疼晕在流风阙中。   一百戒,沈奉君如何能承受?   此话一出,连几位长老都犹疑起来,可沈奉君却仍旧面不改色:“可以。”   柳恨剑闻言微微一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师弟,一瞬觉得他可怜,一瞬又觉得他可憎,受戒一百固然是难以承受的惩罚,却不足以让他真正长教训。   他要让沈奉君永远记得今天,永远不敢再犯。   “我还要你承诺从今以后放弃仙陵掌门之位,永不染指。”   若无意外,下一任仙陵掌门一定在湘君和阙主之间,沈奉君如果同意放弃,就是同意柳恨剑继任。   事到如今,孟知还的死已经不单单涉及这两师兄弟是否不睦,更关乎仙陵的未来。   有长老上前阻拦:“不可……掌门之位岂能草草决断,此事往后再议。”   谁知他话音未落,沈奉君就已经应下:“可以。”   他答应得那么果决,仿佛只是一念之间的决定,快到柳恨剑都以为是听错了,然而阙主一言九鼎,从不与人玩笑,他既说得出口,就是真的愿意为了验棺放弃掌门之位。   柳恨剑看在眼里,却并不觉得畅快,若先前还把此人当做一个可敬的对手,那如今只余失望。   师尊倾尽全力教导沈奉君成为仙陵的顶梁柱,他却这样轻飘飘地放弃,这样不争气。   “好,很好,”柳恨剑咬了咬牙,想说的话在胸中翻来覆去,最后却只化成了冰冷的嘲讽:“既然你下定决心,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来人,去请戒尺来。”    第102章   沈奉君垂头跪在棺前, 腰背挺直,不卑不亢。   阙主在仙陵多年,守礼守节, 被罚一百戒是从未有过的事, 戒堂长老握着戒尺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面有踌躇:“这……”   柳恨剑皱起眉:“既然他固执己见,师叔又何必心软?您若下不去手,就换我来。”   沈奉君仍然坚持:“弟子认罚。”   柳恨剑偏过头去, 再不多言,沈奉君直直跪着,显然是心意已决, 戒堂长老看着这两师兄弟,长叹一声。   又长又硬的铁戒尺打在身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宫无岁定定看着, 只觉得那戒尺也打在自己心上, 然而沈奉君只是一声不吭跪着。   才打过六十戒, 沈奉君后背已经开始冒出血痕。   “凡仙陵弟子, 不得忤逆师长, 你受教否?”   沈奉君哑声道:“弟子受教。”   “凡仙陵弟子, 不得不辨是非,你受教否?”   “弟子受教。”   “……”   沉默中, 唯有戒堂长老浑厚威严的声音, 铁戒尺一次次落下, 白衣已经浸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伴随着沈奉君决然的应声。   他嘴上说着受教,面上却无半点悔过之意, 听得久了,还让人以为他说的是“我不受教。”   宫无岁沉在梦中,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奉君受完一百戒,脸色惨白地从地上站起来。   双剑出鞘,剑光刹那亮起,那已经被钉死的红木棺盖忽然翻开,“咣当”一声砸落在地,砸得众人心中也跟着一震。   棺内,孟知还静静躺着,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一般。   沈奉君只定定站在一旁,垂目看着师尊的尸体,他浑身湿透,后背血红一片,额上不知是雨滴还是汗水,有那么一瞬,宫无岁甚至瞥见了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泪光。   但很快他就收了剑,弯腰查看起尸首,孟知还是先中毒失去功力,后又被乱剑刺死,沈奉君一寸一寸,一个一个地查看那些伤口,直到目光落到孟知还后背的大洞,他伸手碰了碰,哑声道:“是被长枪贯心而死。”   再见师尊的死状,柳恨剑心中仍是波澜起伏,眼眶发热:“废话……这些伤口我们已经检查过百遍,难道我们看不出是长枪吗?”   沈奉君却道:“……是喻求瑕的银枪。”   他和喻求瑕正面交手过,也曾被这把险恶的银枪|刺心,对它留下的伤口再清楚不过。   柳恨剑身体一震:“果真?”   沈奉君笃定:“是。”   可喻求瑕已死,她的武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隐世的村落中?是谁在用这把枪,又是谁害死了孟知还?   “禅尊……是不是禅尊?”柳恨剑忽然想起什么,“天命教三尊唯有禅尊存世,如果是他拿走了喻求瑕的武器,抢走了天命笏……”   可是禅尊身份至今成谜,他们要怎么把人找出来?   “天命教……我绝不会放过这些孽障!”   沈奉君想说什么,神色却一僵,他抬手拭净唇边的血迹,脸色惨白道:“我已验完棺,请几位师叔……送师尊安葬。”   仙陵的后山有一片墓地,历代仙陵掌门和弟子都安葬在此地,沈奉君的生父渡云阙主,生母宋夫人也在,当年五岁的沈奉君亲眼看着父母的棺椁下葬,如今他又要亲眼看着师尊下葬。   回程路上,暴雨又将众人淋透,洒落的纸钱被泥水裹挟着,无声无息地消失,沈奉君身上的血衣已经被冲淡,他面色难看至极,却强撑着主事,然而刚回到议事的剑阁,一道踉跄的身影就闯了进来,那人脸生,看着是个凡俗小厮的模样。   柳恨剑将人挡在门外:“你是谁?谁放你进来的?”   那人立马将怀中的东西取出:“请仙君通融,小人是来找阙主的……我要求见阙主!”   沈奉君才接过信封,心中就重重一跳,不好的预感包裹着他,然而还不待拆开信封,另一道身形也火急火燎地闯了上来。   “禀两位师兄,几位长老,山下来信,说已有人发现宫无岁的行踪,他一个人往护生寺去了,现在各大门派已经召集了人手去追!”   “啪,”握信的手一抖,那封微微沾湿的留书猝然坠地,沈奉君呆呆看着留书的日期,这才意识到他离开宫无岁已经五日,明天是第六日。   明天就是宫无岁的十八岁生辰。   出了这么大的事,柳恨剑和沈奉君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夜御剑赶往护生寺。   “你说过会管好他,为什么他现在又出来添乱?”柳恨剑在前,眉头皱得很紧,一边质问沈奉君,“他已经是个废人,连眼睛都看不见,是谁把他送到护生寺的?现在整个仙门的人都在盯着他,他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沈奉君紧紧抿着唇,他刚受过戒,连御剑都不稳,此刻却好像能猜出宫无岁想干什么,他苦声道:“不必等我……不管他想做什么,都请师兄为我拦下。”   刻薄的话还未出口,柳恨剑转头看见沈奉君苍白的面容,微微一顿,终于没再说什么,只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将沈奉君甩在身后。   轰隆——暴雨如注,风雷交加。   山阶之上,穿着僧衣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血瀑顺流而下,柳恨剑才御剑赶到护生寺,就眼见此等惨状,何等惊诧。   宫无岁竟然屠杀了那么多僧众?   疯了!他彻底疯了!   柳恨剑只觉一股怒气上涌,见一众正道修士被挡在护山大阵之外,此刻正在合力攻阵,他双目一凝,欺雪剑出,强势剑招扑入,顷刻将大阵击得粉碎。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金殿之中,宫无岁的无遗剑正往下滴血,护生寺主持戒已妄身首异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佛珠也一同散落。   护生寺上百僧众尽丧命,再无活口,血腥味被大雨冲得到处都是,而罪魁祸首就那样无悲无喜地立在殿中。   明明一个月前,宫无岁还是个修为尽废的瞎子,只能每日靠着医药吊命,如果不是沈奉君一夜一夜地贴身照顾,他早已不能活命。   可现在他一人一剑杀上佛门圣地,还屠尽百人性命,连为兄长守丧的白衣已经染成血衣。   柳恨剑只觉得荒谬至极。   他走进金殿,只想一剑结果宫无岁的性命,可等真正看清此人情态,又强压下杀意。   当年文会宴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宫无岁已经不存于世,如今只剩下一个病骨支离,命不久矣的杀人者。   他蒙眼的纱布都被鲜血浸透,雨水滚落时,竟像血泪一般。   柳恨剑又想起来时沈奉君那苦声的恳求,恍然只觉二人此刻的狼狈如出一辙,他紧了紧手中的佩剑,那些逼命的杀招终于还是没使出,只劝道:“稚君,停手吧。”   然而如此狼狈时,宫无岁还能扯出个笑来打招呼:“原来是湘君,别来无恙。”   宫无岁说什么都不愿意停手,更不愿束手就擒。   柳恨剑碍于沈奉君的请求,出剑时颇多避让,也不想取他性命,谁知宫无岁一心求死,还未等到沈奉君赶到就提剑自刎,血溅金殿。   柳恨剑的脑中也跟着一空。   他忽觉世事生死不过一瞬,又内疚不曾为沈奉君拦住宫无岁寻死,怔然之中,暴怒的天雷忽然砸向金殿,他来不及思索,只退出金殿,一边支起结界抵挡。   然而震耳的雷声中,一道白影逆着可怖的雷击冲进了大殿中,等柳恨剑意识到那道人影是谁,为时已晚,他怒声道:“沈奉君!”   沈奉君用尽灵力,为宫无岁挡下焚尸之刑。   这是何等荒唐的画面?   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狼狈不堪、甚至必死无疑的人,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柳恨剑用尽半生见闻也不能理解。   连附在他身上的宫无岁也不能理解。   那时的他早已是个死人,临死了才后悔不该欺骗沈奉君,他一心复仇,又不愿连累别人,加上燃血术反噬,与其苟活于世任人折辱,不如自己选择自己的下场。   他当时摸到沈奉君袖口的白梅花和他手腕上的碧玉镯,却看不见他受戒之后血淋淋的后背。   如果他早知沈奉君为了他这样奔波,倾尽全力想让他活命……一切会不会从长计议,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可发生过的事不能更改,就算是现在的宫无岁,也不能再承受当年失亲盲眼之痛。   就如在这梦中,他只能呆呆看着回忆里的沈奉君抱着他将死的尸身,拼尽全力也只得到一句“你我之间,来世再算。”   无遗剑断在手边,恰如它命途多舛的主人,直到宫无岁的尸身渐渐冷透,沈奉君也不曾放开,如来慈悲笑面前,俱是生死血泪,柳恨剑看着这惨烈一幕,也不禁动容。   “他已经死了,你……”他话未说完就顿住,他与沈奉君同修多年,却从未见他脸上会露出如此悲怆的神情,就像是高天上的白鹤被折断双翅,从此沉塘。   轰隆——暴雨和天雷仍旧不停歇。   沈奉君踉跄着地把宫无岁的尸身抱起来,还不待反应就已消失在人群之中,柳恨剑心道不好,正要追去,却见被天雷劈开的如来金像面容微微扭曲,金漆融落时,露出一张斑驳的女人面孔。   众人一时骇然,颤声道:“是喻求瑕……怎么是她?怎么是她!”   “喻求瑕的脸怎么在护生寺的如来金像里?”   缭乱的天雷中,护生寺的大殿一座接一座被劈倒,劈开那些被香火供奉的金身,露出了金身下的真容,佛门圣地,万佛尽是妖魔身。   然而柳恨剑已经顾不上骇然,他预感今晚会有更不好的事发生,只朝着沈奉君离开的方向埋头追去。   等他赶到时,沈奉君正将仅剩的灵元渡给了宫无岁,只为保他尸身不腐,他缓缓抽出初魄剑,对准了胸膛里那颗蓬勃鼓动的天赏窍心。   “住手——”柳恨剑上前将他的长剑击落,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沈奉君慢慢垂下头,窗外暴雨不断,却冲不散他满身孤寂。   “师兄,我不想等来世……我只想他活在此生。”    第103章   “只要在十二个时辰内把窍心换给宫然, 他就能复生。”   沈奉君珍而重之地抚过宫无岁的脸颊,一边去捡坠落的佩剑,柳恨剑活那么大, 却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你把心换给他, 那你自己怎么办?”   “他经脉全毁, 尸身残破,又受燃血术反噬,你真以为换了心能救他?要是他一直不醒, 你又要怎么办?”   沈奉君默了默,哑声道:“我回仙陵,除邪卫道, 等他醒来……若他不醒,他生同生,他死同死。”   柳恨剑震惊到彻底说不出话来。   疯了, 全都疯了!   可沈奉君心意已决不可改, 无论怎么劝说都无用, 他抱起宫无岁的尸身, 很快就御剑消失在雨幕之中。   等仙陵的长老赶到护生寺主事, 柳恨剑重新追上沈奉君时, 二人已经上了杏林。   半年前, 这杏林中忽然出了一位姓楚的医者,妙手回春之名远扬修真界, 宫无岁修为尽废后, 沈奉君就暗中打探过此人虚实, 也有意带宫无岁来医治,如今竟直接求上了杏林。   十年前的楚自怜尚不及如今轻佻,他面貌年轻, 身形单薄,但一双桃花眼似水含情,隐约可见来日风姿。   他倚在榻上,定定注视着沈奉君:“他的身体早就废了,你的窍心倒是能为他修复身体,保他魂魄不散,但如果他一直不醒,你就一直没有心跳……久而久之,你也会虚弱而亡。”   “即便是我亲自动手,成功的把握也只堪堪四成……你真想好了?”   沈奉君:“嗯。”   楚自怜就不再问了:“好罢,那事不宜迟,我即刻为你换心。”   等柳恨剑破开山下的结界赶上山,阙主的窍心已经移进了宫无岁的胸膛,而沈奉君心口寂静一片,无声无息。   倘若宫无岁不醒,这颗心就永远不会跳,直至沈奉君的身体无法承受,随着沉睡的宫无岁一起消亡。   柳恨剑当即大发雷霆,怒而离开杏林,发誓永远不会再管他。   换完心后,沈奉君又按照楚自怜的嘱托把宫无岁的尸身送到仙陵边境六禅山上的红莲洞中安养,他早早置办好宫无岁最喜欢的红衣,又为他买下长命锁,交给六禅寺的住持保管,只等宫无岁醒来。   他自知对不起师门,身体尚未恢复就到仙陵,四处奔波,斩妖除魔。   宫无岁死后第一年,沈奉君主持柳恨剑的掌门继任大典,领命去安置天命教残众,他每个月都去红莲洞中探望,只等着宫无岁醒来。   宫无岁死后第二年,天命教祸乱已除,修真界稍稍安定,沈奉君回到神花府,安置了无家可归的嵇忧和蝶奴,替宫无岁拜祭了兄长和父母,又带回了两只异瞳的幼年花妖,收作入门弟子,他的心仍不曾跳动,所以他每隔两个月去一次红莲洞。   宫无岁死后第三年,夜照城主越凭天暴毙,柳恨剑赶往磷州探查闻家灭门案,沈奉君受邀出面到夜照主事,他每隔三个月去一次红莲洞。   宫无岁死后的第四年,天命教投下的阴影已经慢慢消散,天武台重建完成,湘君和阙主闻名天下,山下的百姓频频受邪祟侵害,常常写信到仙陵请阙主下山,沈奉君每隔三个月到红莲洞中探望一次。   宫无岁死后第五年,沈奉君意外救下墨家当代钜子,免去一场浩劫,却也因此重伤,他在仙陵养了整整半年,只去看了宫无岁一次。   宫无岁死后的第六年,沈奉君在为仙陵弟子授课时口吐鲜血,身体日渐虚弱。   柳恨剑再次带他上杏林求医。   几年不见,楚自怜已然脱胎换骨,他粉衣折扇,身染花香,言语孟浪,举止轻佻。   一见沈奉君,他却不如何意外,只是慢悠悠地喝茶:“哎呀……那位无岁公子果真多年未醒,再这样下去,怕是连阙主也性命难保了。”   柳恨剑打断他:“少废话。”   他取出一根长针:“在下这里倒有个续命的良方……就是要阙主吃些苦头。”   神花府可以问花借灵,楚自怜琢磨许久,终于琢磨出个豢花养命的异术,他以长针刺出沈奉君的心头血,在他身上豢养牡丹,为他延命。   可即便如此,沈奉君还是一日一日虚弱下去……柳恨剑百思不得其解,又心急如焚,有一次他突然闯入流风阙,却撞破沈奉君在重铸无遗剑。   宫无岁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柳恨剑原以为沈奉君会放下,甚至隐约期待着某一日他彻底看清宫无岁不可能再复生的事实,放下执念,把窍心换回。   可那把崩裂的断剑被沈奉君重新找出,想尽方法重铸,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他的痛苦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被时间加深,甚至可能让他早早亡命。   柳恨剑只好将沈奉君关进戒堂,以术法封印所有和宫无岁有关的记忆,也封住了他三成修为。   沈奉君终于保住一条命,他再没有去过红莲洞,也没有去看望蝶奴,他辅佐掌门,教导弟子,人人夸赞,人人景仰。   直到某个意想不到的雨夜,宫无岁从腐朽棺木中爬出,阙主胸膛里那颗沉寂十年的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跳动起来。   ……   回忆越来越浅,越来越近,这是即将梦醒的征兆,宫无岁的意识抗拒着不愿醒来,白光却慢慢填满视野。   他有些不甘心地眨了眨眼,却只看到床头散发着暖光的琉璃灯。   是楚自怜的杏林。   他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然而一转头,却对上一双清醒又带悲悯的眼,像是下过一场空茫的雨,他怔了怔,下意识出声,却像怕惊扰了什么:“沈奉君……”   “嗯,是我,”沈奉君应了声,带着暖意的手指抚过他的眼尾,微微一顿,“你哭了?”   宫无岁也下意识伸手,只摸到冰凉的水痕,连他颈下的枕头已经湿了大半。   他定定看着沈奉君,只觉得有热意不受控地覆上他的眼瞳,连视线都模糊起来,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你……你别哭,”沈奉君有些手足无措地转过来,安慰道,“我的记忆和修为已经恢复,身体很快也会复原。”   他不说还好,一说宫无岁更是一阵火,他恶狠狠地擦了把眼睛坐起来,像个欺男霸女的登徒子,二话不说就去扒沈奉君的领口。   沈奉君一呆:“……作什么?”   宫无岁面不改色道:“双修。”   沈奉君“啊”了一声,显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宫无岁一醒过来什么都不说就要双修。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等等,现在暂时不行,”沈奉君一只手抓住宫无岁的手腕,“宫然你等等……”   他凶悍道:“没什么不行的,我说行就行!”不就是沈奉君受着伤吗?这点苦头算什么?   沈奉君肩胛上还开着洞,行动困难,见他斩钉截铁要双修,颇有些为难,只能放低声音和他讲道理:“宫然你听我说……”   “我不听!”宫无岁油盐不进,三下五除二就把沈奉君上半身扒个精光,楚自怜说了,双修有助康复,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宫无岁现在不找点事做,他怕自己真的会发疯,“你要是喜欢我,就乖乖给我躺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扒裤子,沈奉君眼皮跳了跳,被他闹得脖颈都漫起一层薄红来:“别……”   眼见裤子就要不保,他已经顾不上伤不伤,一把搂住宫无岁,把人箍进怀里,宫无岁突然被打断,刚想挣脱,又害怕牵动他的伤口,只能憋屈地不动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双修?”   沈奉君叹了口气:“我说过,与你相交,是我自愿,你不必难过,也不必愧疚。”   他衣服已经被宫无岁扒了,此刻蓬勃的心跳响在耳边,让人不堪回忆它曾经的死寂,宫无岁喉咙滚了滚:“可我不是因为愧疚才想和你双修……我喜欢你,才想和你双修。”   沈奉君呼吸一窒。   “我宫无岁不喜欢的人,就算为我死千次万次,我也只会感恩赔命,不会献身,”他微微抬起来,盯着沈奉君的眼睛,“我不想看你受伤,也不想看你难过……”   少年时情窦未开,只以为是艳羡那个一尘不染,欺霜赛雪的仙陵少年,可纵然分辨不清心意,不识爱恨,酒后乱性时,他唯独只轻薄过沈奉君一个,只想要沈奉君一个。   他委屈道:“将心比心,如果换做是我受伤,你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受苦,自己什么都不做吗?”   沈奉君一时沉默下来。   他搬出歪理:“如果你喜欢我,就应该成全我!”这种话宫无岁只在民间的小话本里见过,都是无心女遇上有情郎,她们心中另有所属,面对深情执着的追求者,才会劝他们成全,如今却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   他怕沈奉君心中过不去,大方安慰:“你也不用担心自己受伤,你躺好我来就行。”   他说着,一边从沈奉君怀里挣脱出来,一边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哗——红衣从他身上剥落,露出里面白玉似的皮肉,他脖颈上还缠着白纱,再往下,却是一把长命锁。   他膝行着往前凑了凑,故意递给沈奉君看:“你给我的长命锁,我一直贴身戴着。”   看完他又伸手揽住沈奉君的脖颈,毫无预兆地偏头,吻了吻左边略带薄红的耳垂。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心跳赶着心跳,呼出的热意都是滚烫的。   “好仙君……你抱抱我好不好?”    第104章   扑通、扑通、扑通……胸膛里的心脏热情鼓动着, 昭示着这颗心原本的主人并不如他表面那么平静,宫无岁揽着沈奉君,不受控制地抓起沈奉君的一只手, 贴在了自己的心口。   “沈奉君, 你的心跳得好快。”   若在十年前, 沈奉君尚且能用这张脸骗人,让宫无岁以为他就是个不近人情的冷漠仙男,可现在沈奉君的窍心在他胸膛里跳得那么快, 这个人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   沈奉君面上有多平静,心中就有多少波澜。   都到这一步了,如果沈奉君再当什么柳下惠, 宫无岁都怕自己一气之下和沈奉君在床上打起来,然后拆了楚自怜的房子,等柳恨剑和楚自怜双双赶来, 就会发现他们打架的原因是沈奉君不肯和他双修。   他有些紧张地握起拳头, 准备实在不行就霸|王|硬|上|弓, 谁知还未说话, 后腰就被一揽, 他被沈奉君手臂上的温度烫得一愣, 下一刻就被吻住。   沈奉君粗|重的呼吸就在耳边, 他吻得很深,几乎用尽全力, 宫无岁说不出话, 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比起他所经受过的痛苦, 这样沉默又沉重的爱意更让他无所适从,让他想流泪。   他想问:“我宫无岁与你无亲无故,哪里值得沈奉君这样舍命相救?”   可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就算宫无岁再问一百次也始终如一。   他胡乱想着,却被微微推开些,四目相对时,沈奉君的目光仿佛会烫人,宫无岁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盯着他眉心那点红细看。   沈奉君低声问他:“会双修吗?”   “以前看过些春宫,”宫无岁老实巴交地回答,不过他以前看的都是讲男女之间,顿了顿又补充,“……还有《流风阙夜话》。”   这还是他和沈奉君一起看的。   他年少时只顾着抓猫逗狗,死得又早,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更没想过会和男人,他忍不住感叹:“那个写书的人肯定猜不到自己的故事还能成真。”   沈奉君却像是想起什么,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宫无岁以为自己被看瘪了,连忙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想证明自己,最后在床头的柜子里翻出一小瓶东西,香气幽微,惹人心醉,一看就是楚自怜的手笔。   “你有伤不方便,我自己来吧,”他有些羞耻地打开了瓶子,倒了一半在掌心,可迎着沈奉君直白的目光,他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硬着头皮草草涂完,然后胡乱往沈奉君怀里坐。   谁知还没坐下,他就被沈奉君架着胳膊提起来,打断了他的动作:“……这样会受伤的。”   宫无岁被他这么一打断,恼羞成怒道:“你在看不起我吗?”   他这回直接从脖颈红到耳根,沈奉君看得微微一怔,却什么都没说,宫无岁刚要色厉内荏指责他几句,手心却一空,那个带着幽香的小罐子被沈奉君拿走了。   他刚要说话,修长的手指却绕过他的后背,探到他刚才草草涂过的地方。   “等等……”察觉到探入的指尖,宫无岁脸色一变,腰背弓紧,双腿却陡然失去力气,“不用那么,那么……这样好奇怪……”   他伸手去推沈奉君:“你直接来就好了!我受得住,不会受伤……嗯……”   未竟之语被不受控制溢出的声音打断,宫无岁慌乱地闭上嘴,下边却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为什么还没开始就这样……沈奉君会不会觉得自己有毛病,他有些不自在地弓起身子,脑袋抵着沈奉君的肩膀,像只鹌鹑似地闭着眼,仿佛只要自己看不见,就能遮掩住那不堪的反应。   他一边不敢看,又自欺欺人的掀开眼皮,等注意到沈奉君身下的异样,他也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原来沈奉君也……隔着衣料看不清,宫无岁还是受惊不小,不待他回神,沈奉君忽然抽回手,重新把他架到怀里。   仅剩的衣料除尽,宫无岁终于看清两人之间的差距,明白沈奉君刚才那句“会受伤”是什么意思。   这个尺寸……会死人吧?肯定会!   沈奉君脸那么俊,皮肤那么白,堪称仙陵的仙男典范,为什么会上面和下面是两幅面孔?   这根本不合理!   “等一等!”他双膝抵在床上,支撑着身体不敢往下坐,慌张道,“要不再准备准备?不然我会被捅死的……”   沈奉君默了半晌,隐忍着“嗯”了一声。   宫无岁只好把小瓶子里剩下的水液全倒出来,认认真真地给沈奉君涂了……他握着小沈奉君,手心却烫像被灼伤一般,沈奉君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动作,额头却浮出一簇显眼的青筋。   宫无岁知道他忍得很辛苦,可是他不敢啊,就算刚才是他信誓旦旦,但他敢打赌,任何人在床上碰到沈奉君都会害怕的好吗?   可是海口已经夸下,今天不献身明天也要献身,他磨磨蹭蹭地做完准备,又重新揽住沈奉君的脖颈,卑微地和他商量:“你千万要留我一命,要是真死在床上就太不体面了……”   他说完,再次赴死一般贴过去,谁知中途又被打断。   他暗暗松了口气,又有些困惑地去看沈奉君,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吓一跳。   沈奉君肩上有伤,不能乱动,只能靠坐在床头,此刻他垂着眼,微微偏过头,墨发凌乱,额上还渗着细汗,只是怎么看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宫无岁一怔,连会不会被捅死都顾不上了,只凑过去:“你怎么了?”   沈奉君抿了抿唇,终于把目光转过来,有些难堪道:“对不起,我也……不愿如此。”   “我非是存心。”   宫无岁盯着他有些受伤的神色,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沈奉君以为自己嫌弃他太大,心怀愧疚,还自卑了。   仙陵阙主什么时候自卑过?哪个男人会因为这种事自卑?宫无岁只觉魔幻,可沈奉君那难堪的神情一点都不似作假,他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嫌弃你。”   可沈奉君显然是被他刚才的话伤到了,连和宫无岁对视都不肯,宫无岁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热锅上爬,他咬了咬牙,一把揽住沈奉君的脖颈,不要命地往下一坐。   宫无岁视野一白,疼得差点喊出来,这种疼和被人捅了一刀的疼还不一样,就像有人由内而外把他劈开一般,可是他为了沈奉君开心,还是兢兢业业动起来。   “宫然——”沈奉君显然被他吓了一跳,瞪大了眼,双手却紧紧提着他的腰,不让他继续,“太莽撞了。”   “我不管,”宫无岁推开他的手,强忍着不适上下起伏着,他浑身起了细汗,却口不对心道,“大点怎么了?我就是喜欢大的。”   他嘴上这么说,表情却不见得,沈奉君拿他没办法,只能直起身来,扶着他侧腰给他借力,宫无岁轻松了不少,嘴上仍在自言自语:“只有阙主这样的……才配得上英明神武的稚君。”   “你别担心,我这么厉害……一定让咱俩都舒服,”他嘴上说得轻巧,身体却不是这么说的,沈奉君肩上的伤口刚包扎过,他不敢搂紧借力,又不肯服输,卯着劲往下,左膝一偏,就这么重重地跌了下去。   这一下像是碰到不得了的地方,他脸色微变,瞬间失了魂似的,沈奉君雪白俊美的面容在他眼前陡然放大,他微微一窒,一颗心就跟着狂跳起来:“阙主……有没有人说过你从小就长得很俊俏。”   怪不得大家叫他“仙陵不见月”,看着这张脸,他的痛苦也诡异地消散了一半,甚至尝到了一点隐秘的欢愉。   沈奉君却道:“……你喜欢就好。”   宫无岁当然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从小就喜欢。   他甩了甩头,刚要坐起来继续,却听到一阵按捺不住的闷哼,紧接着就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他慌张道:“等等沈奉君……你…你的伤还没好,我来就好!”   沈奉君却道:“无妨。”   你是无妨,可我不行了!宫无岁在心中呐喊,欲哭无泪,沈奉君却已经上了头,他自己来还能偷偷懒,可沈奉君是实打实地想要他的命!   “沈奉君!你听我说……你乖乖听我的话,等下次……下次你伤好了我们再——”他话未说完,一道大浪扑来,脑袋里有道白光炸开,炸得他眼冒金星,神志不清。   他四肢完全没了力气,眼前的景象一直在乱晃,他完全不知道沈奉君这个伤重的人哪儿来那么强悍的精力,说好仙陵都是禁欲守礼的仙男呢?为什么骗人!   他像是江水中的孤舟,刚开始还自命不凡,大着胆子胆子和风浪抗争,可还没多久就被这滔天的大浪打得服服帖帖,可孤舟一入水,他已经靠不了岸,只能抓救命稻草一样靠着最近的人。   他揽着沈奉君,嘴里断断续续,不受控制地吐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字眼,到了最难捱之处,他只能偏过头,讨好似地用脸颊去蹭沈奉君的脸颊:“好阙主…好仙君…你饶过我吧。”   他求得如此真心实意,沈奉君竟然铁石心肠,非但不肯饶过他,反而更凶恶:“……饶不过了。”   宫无岁眼眶一热,只觉一阵难言的委屈漫了上来,眼角似有热液滚落:“你以前从不这样的沈奉君!你…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我们…我们神花府就只剩我一个了,已经很可怜了,求你饶过我吧……”他到了无助之处,已经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求情,谁知沈奉君是铁了心要他的命,紧接着又欺得他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他神志不清,只能死死搂着沈奉君,直到他跪坐的两膝都酸痛起来,身形摇摇欲坠,沈奉君才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般,慢慢停下动作。   宫无岁似有所觉地抬头,想看清沈奉君的神情,下一刻却只觉天旋地转,被揽着肩背按在榻上。   他惊得浑身一颤:“你的伤……”   沈奉君却已经顾不上伤不伤,明明还是那张冰清玉洁的脸,此刻却像是变了个人,连宫无岁都觉得陌生,他翻身压下,一边托起他左右膝弯。   宫无岁张了张嘴,不待挣扎,又一阵大浪袭来,带着报复似的力道,他差点没了半条命,只能胡乱重复:“你的伤……”   沈奉君却充耳不闻,闷声道:“无妨。”    第105章   上下一颠倒, 宫无岁更是没了逃脱之处,他仰躺着,琉璃灯光和沈奉君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 晃得他视野都模糊起来。   啪嗒——有水滴落在他锁骨上, 宫无岁定了定神, 这才注意到沈奉君也起了汗,细汗浸过他左肩上的牡丹,越显艳丽妖冶, 随着肩背起伏,竟像要活过来一般,宫无岁定定看着那一大片牡丹, 竟像痴了似的,伸手想去碰,沈奉君却在这时微微直起身, 他一错手, 只摸到手臂。   这人发起性来实在凶狠, 不是宫无岁能轻易招架的, 果然还没多久他就缴械投降, 宫无岁虚虚勾着沈奉君的脖颈, 手指穿过发间, 失神时他忽然又看见对方左心处横亘的伤口,越发显刺目。   沈奉君不光有牡丹, 还有同他一模一样的伤口……他胡乱想着, 连被撞得魂飞魄散都管不上, 只微微弓起身,勾住了沈奉君的脖颈。   “沈奉君……让我……让我亲亲你。”   沈奉君却不理人,他又求道:“让我亲亲你……沈奉君。”   他求得那么可怜, 把沈奉君的理智都拉了回来,只能强忍着停住动作,慢慢俯身,在宫无岁湿透的眼皮上吻了吻:“……抱歉。”   “别道歉……”宫无岁只觉得眼皮一热,白梅花的香气把他包围,恰如阙主疏冷外表下隐秘的温柔,宫无岁眼角还挂着泪,说话时眉眼却带着笑意,“与其道歉,不如让我亲你。”   沈奉君低低说了声“好”,又俯身吻住他,一边刻意放慢速度,缓缓动作起来。   如果刚才是狂风骤雨魂魄升天,现在又另一种温柔的折磨,宫无岁被他亲着,却觉得更难捱,他看得出沈奉君也忍得难受,但见了他的眼泪又心软,只能强行克制着。   就这么磨了好一会儿,宫无岁反而先受不住了:“阙主……好阙主,你别再折磨我了……”   这么折磨人还不如狠一点呢!   他挨着沈奉君的脸胡乱蹭,撒娇道:“沈奉君……我不舒服。”   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沈奉君显然被他闹得没办法,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停下了动作。   宫无岁不解地“嗯”了一声,靠回榻上,迷迷糊糊地对上了沈奉君一双长目:“怎么不……了?”   沈奉君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你要如何舒服?”   宫无岁一顿,心说这要怎么答?偏偏沈奉君一本正经,就这样停着等他发话。   明明沈奉君是受伤的人,现在却反过来伺候起人来,宫无岁偏过头去,含糊道:“就随便你呗……”   “不能随便,”沈奉君把他的脸转过来,温和地瞧着他,“……我会听不懂。”   宫无岁一呆,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沈奉君这么坏,在这种时候也要刨根问底,简直可恶。   “宫然,”被叫了大名,宫无岁连脊背都绷紧了,可沈奉君不达目的不罢休,一问再问,“……我如何随便?”   宫无岁这回像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他羞耻地耳根都泛红,终于束手无策,破罐破摔:“随便就是随便你!”   他说完就不管不顾地抱住身上的人,决然献身一般,他没脸看沈奉君的表情,只敢贴着沈奉君的耳朵说话:“随便你怎么都行……你重重地狠狠地都行……你别不动啊,快点……”   他说完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连和沈奉君对视都不敢,正羞耻时,却听到了一声很低的笑音。   他还以为听错了,从沈奉君怀里退出来,后知后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故意欺负我?”   沈奉君居然会和人开玩笑?还笑得那么开心?   他说完就对上沈奉君笑意未褪的双目,仙陵月孤高,难以亲近,可笑起来却会摄人心魄,宫无岁只觉他一笑,视野都明亮起来,仿佛月辉独照,心中那点不满顷刻飞到九霄云外。   沈奉君只要笑,宫无岁就什么都愿做。   只是这笑意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沈奉君重新压下来,贴了贴他的唇,低声哄道:“不敢欺负你。”   宫无岁一瞬只觉有丝线钻进耳朵里,又酥又麻,心中更是飘飘然,明明没喝酒就醉得晕头转向,他张了张嘴想说点话,下一刻声音就不受控制地变了调:“啊……”   沈奉君得了首肯,说翻脸就翻脸,又开始毫不顾忌地欺负人,力道凶得骇人,宫无岁本来还想辩解几句,却被他撞得颠三倒四说不清,再一想到随便都行的话是自己亲口承诺的,只觉有口难言,自讨苦吃。   这间卧房简约,床也不够结实,宫无岁失神时忽听一阵古怪的嘎吱声,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身下的床榻在作响,长命锁缀在脖颈间,几乎把他缠得喘不过气来,他眼眶滚烫,喉咙里发出几声失控的呜咽,又想到柳恨剑也在杏林,只能紧紧闭上嘴,羞耻地把脸埋进被子里装没听见。   谁知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遮掩还未得逞,就被沈奉君搂着翻了个面。   他跪在榻上,看不清沈奉君的脸,很有些不适应,只能频频转头去看身后的人,沈奉君也很给面子,竟然停下来认真问他:“……受不住了?”   这跟当面问男人你是不是不行有什么区别?   宫无岁顿觉受辱,嘴硬道:“怎么说话的……你先管好自己吧!”沈奉君肩膀上还开着洞呢,再怎么自己也比他强!   沈奉君微微一顿,就不问了,又埋头狠撞起来。   宫无岁还是低估了沈奉君的体力,起先他自诩神武,强撑着配合沈奉君,结果一等再等,等到床头的琉璃灯都黯淡下来,沈奉君还不肯停;到最后宫无岁已然撑不住,脑子里一团浆糊,人事不知,只能沈奉君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窗外天色发白时,宫无岁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他只觉酸痛,元阳仿佛都泄尽,却怎么也睡不着:“沈奉君……我想沐浴。”   他还惦记着沈奉君的伤,拖着两条腿要爬起来自己洗,谁知刚一动作,就被一条手臂拦腰带了回来。   他下意识抖了抖,肩背蜷起来,求饶道:“我真的不行了……不能再继续了。”   沈奉君手臂一僵,神情有些愧疚,只单手将他抱回来:“我……我带你去沐浴。”   宫无岁一听,忽然大大松了口气,还想说点什么,无尽的疲惫却涌了上来,他嘟囔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闭着眼沉沉睡去。   ……   宫无岁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杏林中四季如春,很有些宜人,宫无岁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眨了眨眼,见暖金的日光从窗外射|入,在帐上打出斑驳的光晕。   “醒了?”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微微一顿,对上一双长目,对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   宫无岁应了一声,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居然一觉睡到了天黑,都快六个时辰了……怪不得那么饿。”   沈奉君又沉默下来。   宫无岁见他脸色古怪,不由道:“怎么了?”   沈奉君只好实话道:“已经第二天了。”   宫无岁一呆:“什么?”   他年少时被兄长逼着练剑一整天,晚上累得倒头就睡,也没睡过这么久!   难道双修比练剑还累吗?这根本不合常理!   他转头盯着沈奉君,仿佛要看出花儿来一般,却见这人苍白的面色已经恢复大半,冰清玉洁的脸照旧冰清玉洁,完全看不出半点虚弱不适,神情越发痛惜。   沈奉君被他的诡异目光看得一阵莫名,只道:“何故这样看我?”   宫无岁幽幽道:“你不是还受着伤吗?”   沈奉君安慰道:“我无碍,不必担忧。”   宫无岁一噎,不说话了。   他坐在床上气闷半晌,好容易才消化了自己根本敌不过沈奉君的事实,重新转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昨晚动作那么大,要是扯到伤口就不好了,他一言不发扒开沈奉君的里衣,果然见肩上的白纱红了一大片,上面血迹已经干涸,他不由皱起眉,不满道:“我就知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必担忧?”   沈奉君道:“毒素已经褪去,很快就好。”   房间里就有楚自怜留下的伤药,正好方便,不必再请人麻烦一趟,宫无岁把沈奉君按坐床边,重新拆了纱布涂药,再小心翼翼绑上:“我都说了让我来……现在好了,伤口又开了。”   沈奉君听着他教训,只“嗯”了一声。   这句“嗯”毫无诚意,沈奉君真能听进去才见鬼了,宫无岁为他包扎好右肩的伤口,目光却被他左肩那一大片牡丹摄住,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那片皮肤,以全昨夜之愿:“疼不疼?”   楚自怜说过,豢花养命之法是要刺心头血做引,这一大片牡丹都是用沈奉君的心血养成,不知沈奉君当时受了多少苦楚。   沈奉君却猜得出他在想什么,只道:“已经忘了。”   宫无岁便没再问,目光沿着沈奉君的后背再向下,却看见几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没流血,但已经结痂了,他困惑地盯着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伤是怎么来的,脸色红红白白半晌,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对方的里衣给他披上:“好了好了,快收拾好去吃东西。”   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系上腰带,转头却见沈奉君已经人模狗样地站在床边,天生就比别人体面似的。   上了床还不是那样,宫无岁心中腹诽,又觉一股莫名的憋屈升起来,理了理袖口正要出门,却被沈奉君拦下来。   他不满地回头:“干什么?”   沈奉君猜不到他莫名的心绪,却也不恼,只是将他翻折的衣领和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把长命锁放回贴身戴好。   宫无岁只有幼年时会被这么小心对待,遂有些局促地站着,心里那点不满却奇异地消退了。   沈奉君替他整理好衣衫和头发,目光却忽然看见什么,微微一顿,手指轻轻在他颈侧碰了碰,力道很轻。   宫无岁只觉那小块皮肤被蝴蝶停了停,正不明所以,却听沈奉君道:“走罢。”    第106章   “哎呀……还以为你们要在房间里待十天半月, 我和湘君倒不好办了,没想到竟恢复得这么快。”   庭院中,楚自怜和柳恨剑正在对饮, 楚自怜慢悠悠摇着折扇, 一双桃花眼藏在扇后, 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刚出门的二人,笑意盈盈。   柳恨剑目光瞥过两人,眉头又皱起来, 却意外地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如常地喝茶,仿佛多看两眼都会气死。   杏林里就这么几个人, 昨天又是烧水又是沐浴的,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在四人心照不宣什么都没提, 宫无岁自顾自给自己和沈奉君倒了杯茶, 言归正传道:“夜照城可有来信?”   柳恨剑未答话, 只把手边刚启开的信封和一本厚书推过来, 宫无岁接过一看, 居然是叶峭眉专门写给她的。   她说夜照城内的天命教众和傀尸已经清理完, 百姓无碍, 越非臣也已经回去主事,各大门派缓过神来后已在合力追查慕慈心的下落, 只不过暂时没有眉目, 燕孤鸿至今仍下落不明,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她不打算久待,不日就要离开夜照城。   “这次真是多亏了命相, ”宫无岁感叹完,又有些苦恼,“欠了她这么大的人情,我反而不好办了。”   命相一心慕田园,拿名利报答反显轻慢,他正想着,叶峭眉却像是能猜到他的想法,宫无岁揭开第二张信纸,却见上头只写了简单写了几句话。   “此书既成,请仙陵广布天下,造福一方。”   宫无岁将那本厚书翻开,却见上面写着《百草伤病录》,上面收录了一些惯常的小伤病,附有医方,草药图鉴等,连先前到朝雾林中解瘟疫的药方都有,继上一本《四时农桑录》之后,她竟又写了一本医书。   修真一道,秘法典籍代代传承,有的甚至作为立派开山的根本,以求门派屹立不倒,故而珍贵异常,大家藏着掖着不肯外传,平头百姓不可亲见,也难拥有。   然而叶峭眉从不钻研此道,只是写些名门大派看不上的医书农书传世,悯世之心让人感佩。   叶峭眉是宫无岁请来的,这传书的事也该交给他负责,他略一思索就有了想法,将书收起来。   思索间,忽听一阵清晰的轱辘声,四人齐齐转头,却见小风和小云推着那位楚二公子到了前院,楚自怜本来在笑,见了人微微收敛神情:“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小风道:“二公子听你们在前院说话,也想来凑热闹。”   “罢了,”楚自怜没再说什么,只接过轮椅,理了理弟弟身上的狐裘,面对亲人,他身上那股轻佻的气质全数收敛,神情都温润起来,“你也的确很久没见生人了,一个人闷着也不好。”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小风小云见怪不怪,其他三人却没见过这等场面,柳恨剑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困惑道:“令弟这个情形多久了?”   楚自怜算了算时间:“也快十一年了。”   柳恨剑有些意外:“连你都不能救吗?”   楚自怜却笑了笑:“湘君抬举我了,医者不是神仙,多有无能为力时,救不了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死生有命,在下只能尽力。”   “譬如阙主当年,若非有那颗天赏窍心,稚君也无生路。”   他忽然挑明,宫无岁也一愣,却听沈奉君道:“这些年多谢你。”   没有楚自怜,也没有今日的他们,只是沈奉君记忆被封禁之后,不光忘记了宫无岁,连带着楚自怜也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才想起来。   楚自怜将桌上的茶水喂了些给弟弟,眼角余光却落在宫无岁身上:“不必谢我,天上不会掉馅饼,我帮你们有我的考量,稚君若是死了,我反而难办。”   宫无岁知道他是在暗示当初的约定,楚自怜要取他的恶骨救亲弟弟,宫无岁当然得活着,只是如今还没弄死慕慈心,他还不能动手。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宫无岁也不想让沈奉君担忧,一时沉默下来。   沈奉君察觉到他的神情,微微一顿,还未说话,却见庭院外飞来一丛红蝶。   这是仙陵的传讯术法,柳恨剑一见红蝶,脸色微变,一拂袖,那红蝶就化作一个年轻的仙陵弟子。   那弟子一见柳恨剑和沈奉君,登时松了口气:“掌门师尊!还有阙主……弟子有要事禀报。”   柳恨剑皱起眉:“怎么是你来传讯?几位长老呢?”   此次夜照城赴会艰险,柳恨剑和沈奉君都离开了仙陵,只留了几位长老守山,此刻他的弟子忽然传讯,一定是仙陵出事了。   “昨日天黑后,仙陵的探子忽然传讯说弃颅池有异动,没多久桃花渡就忽然涨潮,冲毁了许多百姓的屋舍,几位长老带着本门弟子下山去安置百姓,天亮时却没了音讯……弟子不得已才传讯给掌门师尊。”   柳恨剑:“现在是冬天,桃花渡怎么会涨潮?”这根本不合常理。   宫无岁忽道:“弃颅池是慕慈心豢养傀尸的地方,会不会是他手笔?”   本门长老失踪可不是小事,柳恨剑想都没想:“我即刻回仙陵。”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正想嘱咐宫无岁和沈奉君好好留在杏林养伤,谁知这两人已经收拾好佩剑,宫无岁道:“我们也去。”   柳恨剑顿了顿,终于没说什么,沈奉君虽然受了伤,但他记忆和功体已经恢复,性命无碍,事关仙陵安危,多两个人助力总是好的。   楚自怜却拦在三人面前:“稍等……给阙主的药膏明天才能配好,你们全都走了,这药怎么办?”   沈奉君却道:“情势紧急,不必了。”   楚自怜一听,不紧不慢道:“好吧,你既然不要,也不听医嘱,那以后肩胛骨烂穿了也不关在下的事……要走便走吧。”   宫无岁一听,立马道:“要要要,怎么不要?楚圣手的医嘱怎么能不听呢?”   楚自怜没作声,宫无岁又笑眯眯道:“不然这样,等药膏配好,再麻烦你送来仙陵一趟?”   楚自怜转过头,不赞成道:“稚君,旁人来求医都是毕恭毕敬,怎么到你这儿就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医者当跑腿的使唤?”   宫无岁脸皮厚着呢,不依不饶地暗示他:“以咱两的交情,麻烦你一次也不过分吧?”   既然他想取恶骨,就总得付出点什么。   楚自怜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却仿佛并不想买账,他唇角勾了勾,最后勉强露出个笑来:“也对,以你我的交情,应该的。”   “你们走吧,不日我自会将送药到仙陵。”   宫无岁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多谢,楚圣手果真医者仁心。”   他还想交代两句,却被沈奉君打断:“走罢。”   不待反应,宫无岁就被抓住手腕,他微微一愣,紧接着就被沈奉君拉起往外走。   宫无岁一边往外一边回头,却对上柳恨剑不满的目光:“你们两……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宫无岁小声道:“喂,你师兄好像有点不高兴了。”   沈奉君却仿若未闻:“嗯。”   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双修完以后人都会变奔放,连沈奉君都不避人了?   三人在楚自怜的目送之下出了杏林,沈奉君终于松开他的手,一边取出非攻鸟,柳恨剑翻着白眼上船。   非攻鸟一飞到空中,地面的景物就变得很小,宫无岁扒在外边看了会儿云,等回到舱中,就见沈奉君一个人坐在桌边。   嗯?   这下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对,宫无岁磨蹭着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了?不高兴?”   沈奉君顿了顿,目不斜视:“……没有。”   嘴上说没有,表情却不是这么说的,宫无岁回忆了半天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慢慢凑过去:“真的?那你怎么不理我?”   沈奉君转过目光,正好对上宫无岁揶揄的眼神:“我……”   砰——他话未出口,身后就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二人双双转过头,却见柳恨剑把欺雪剑从地上捡起来,冷着脸往外走:“里面太热了,我去吹吹风,失陪。”   看着柳恨剑愤然离开的背影,宫无岁心中莞尔,对上沈奉君的脸,忍俊不禁道:“怎么办,我们把你师兄气走了。”   沈奉君默了默,却也没追出去。   柳恨剑不在,宫无岁就不必矜持了:“沈奉君,我们昨天才双修过,你怎么现在就不理人?这是不是拔那什么无情啊?还是男人都这样,得到了就不珍惜?”   沈奉君皱起眉:“倒打一耙。”   宫无岁不服气了:“我哪里倒打一耙?你说说?”   沈奉君却道:“你与楚自怜交情匪浅,何不问他?”   宫无岁一愣。   他愣完,脸上却露出个笑来:“沈奉君……”   他笑得太狡猾,沈奉君不明所以地望过来,却被宫无岁轻佻地搔了搔下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醋劲儿这么大。”   忽然被捅破真相,沈奉君神情一僵,宫无岁又顺势搂住他,在他喉结上亲了亲,亲得人呼吸都乱了:“你是醋包吗?”   他亲完喉结,又要去亲嘴唇,谁知话音才落就被人仰面一按,桌上的书卷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沈奉君却仿若未闻,只抓着宫无岁两边手腕。   “……不准用这种手段转移话题。”    第107章   宫无岁被仰面摊开在几案之上, 却不羞恼,只笑眯眯地与沈奉君说话:“谁转移话题了?我又没做亏心事。”   沈奉君抓着他,静默半晌, 只道:“楚自怜向来脾气古怪, 你复生不久, 就与他交情匪浅……”   沈奉君再迟钝,也看得出楚自怜在有意无意接近和讨好宫无岁,他不喜欢背后妄议别人, 但事关宫无岁,他还是道:“他对你好,或许另有所图。”   至于图财图色还是图别的, 这就不得而知。   宫无岁心道沈奉君猜得还挺准,楚自怜三番两次相助,无非是为了他的恶骨, 否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不过说来也怪, 他生来恶骨, 天赋异禀, 也命途多舛, 但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难察觉出不同, 十年前他尚且能察觉到恶骨的存在, 如今复生后,若不是他人提起, 他早忘了自己还有一对天生恶骨。   宫无岁就着这个姿势与他说话:“怎么, 别人对我好, 你担心我移情别恋?就这么不信任我?”   “我想他们都对你好,又担忧他们把你抢走,”沈奉君静静看着他, 一字一句道,“这世上讨你喜欢的人太多,未必是我。”   曾经的宫无岁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他在神花府极尽宠爱,有兄长有亲朋,性格又讨喜。没人会不喜欢宫无岁。   而流风阙主虽受人爱戴,却从来只被夸赞孤高的性情,清正的品格,他被人推到高处坐守孤月,却无一人愿相近。   宫无岁一呆。   他还是第一次听沈奉君说这些话,不如宫无岁那么巧言令色,只是有些笨拙地抛出真心,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醋意。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看着沈奉君,心底就有个地方又酸又涨,却又带着一股暖意:“那要是我真的移情别恋了……你就不来抓我了吗?”   沈奉君沉默下来,什么都没说,宫无岁却心照不宣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纵然他们已经双修过,是名副其实的道侣,甚至连宫无岁这条命都是沈奉君换来的,可如果有一天宫无岁真的弃他而去,他也愿意成全。   等守多年的执念,也比不过宫无岁能真正高兴。   “可是你不来抓我,我又怎么会高兴呢?”明明占尽便宜的是宫无岁,既得者不该抱怨,可是宫无岁还是不合时宜地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连沈奉君都被他的眼神一烫,下意识松手。   宫无岁两手得了解脱,却没有逃脱,反握住沈奉君修长有力的手掌,嘀嘀咕咕道:“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一定要来抓我。”   “流风阙还有我的一半,我不会移情别恋的,”宫无岁玩笑完,又低声道,“没了沈奉君,宫无岁在复生后也必然无心生死。”   “你不要我,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宫无岁已经摸清了对方的脾气,要是恶声恶气,沈奉君必定油盐不进,要是好言好语又装点可怜,那就大不一样了。   他这么说完,沈奉君果然肉眼可见地不安起来,再也不说什么成全不成全,只道:“……没有不要你。”   宫无岁借着力被他拉起来,眼睛又一弯,贴着沈奉君和他悄悄话:“我告诉你个秘密。”   沈奉君不解地“嗯”了一声,但还是转过脸来,认真看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其实十岁那年你来神花府游学,你走后那天晚上我还偷偷哭了呢。”   沈奉君一顿:“何故?”   宫无岁说起旧事也不如何害羞,反而十分怀念:“因为我以为你每年都要来,结果兄长说你以后都不来了,我就在被子里掉了几滴眼泪。”   他那时候调皮,又刚和沈奉君打完架,拉不下面子,等沈奉君走了才开始后悔。   “你不知道你小时候长得多漂亮,我那会儿就在可惜,要是你是个姑娘,我以后一定三媒六聘把你娶回神花府做道侣。”   他说完又“嘿嘿”一笑,跟个登徒浪子似的,在沈奉君唇上啄了一口:“不过现在也不错。”   总归是把沈奉君给抓住了,谁跟谁回家都是小事。   沈奉君被他亲了,道:“……孟浪。”   嘴上这么说,手却还是虚虚地扶着几案上的人,继续追问:“你既对楚自怜无心,却又说与他有交情……你们私下约定过什么?”   宫无岁本来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吻,听他这么问,连忙道:“约定?什么约定,我宫无岁不会和第二个男人有约定。”   慕慈心的事还没解决,要是现在说出要取恶骨的事,不知又要闹出什么风波,等诸事平息,他再机会和沈奉君好好谈。   沈奉君仿却佛并不买账,低声道:“是么……那你会不会又骗我?”   他用了“又”字,宫无岁心里一咯噔,再不敢花言巧语,老老实实道:“等杀完慕慈心我再告诉你怎么样?我保证不是损伤性命的约定。”   他既这么说,沈奉君也没再追问,宫无岁偷偷松了口气,但很快一抹古怪的怀疑又重新升起来,他盯着沈奉君,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个遍:“楚自怜从不做赔本生意,他帮我是因为想交换条件,那他救你……你又给了他什么?”   沈奉君没想到他反客为主,开始出神思索,最后才有些意外道:“没有。”   说来也怪,沈奉君到杏林求医多次,楚自怜都没有提过条件,事后仙陵送上答谢之物,楚自怜也可有可无。   但据修真界传言,楚自怜行医,最讲一个狮子大开口,要想求他救命,就要给他想要的东西。   “没有?”他越这么说,宫无岁越觉得危险,“果真?”   沈奉君:“嗯。”   “这不合常理,”连宫无岁想求他治病都要用恶骨交换,楚自怜为什么三番五次为沈奉君治病还不提条件?   他联想到修真界盛传着楚自怜的花名艳闻,忽然有个不妙的猜想:“他不会是趁着给你治病偷偷吃你豆腐吧?”   沈奉君一顿:“怎会……”   “怎么不会?”宫无岁打断他,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合理,越想越气,“而且你没发现他每次看你都色眯眯的,你等着,下次见了楚自怜一定要好好问问,居然敢碰我的人……”   他这么笃定,沈奉君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宫无岁刚要接着说话,却听外面柳恨剑道:“咳咳……我要进来了。”   像是在刻意提醒似的,沈奉君很有眼色地退开一些,让二人的距离没那么不成体统,宫无岁随手理了理衣服,懒洋洋道:“请进罢。”   柳恨剑这才掀帘进来,好歹没有看见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他松了口气,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卷书,宫无岁似笑非笑地靠坐几案边,他眉毛跳了跳,强忍住没说什么,只是聊起正事:“我刚才用仙陵术法给几位长老传过讯,但中途都被人截断,青容和文武双童已经在藏书阁溯源许久,还是找不到几位长老的踪迹。”   青容是湘君座下大弟子,也就是先前给沈奉君传讯的年轻弟子。   宫无岁:“慕慈心身份暴露,各大门派对他人人喊打,他刚从夜照城逃出来,不趁此机会逃脱,忽然跑到仙陵做什么?”   柳恨剑道:“这我怎么知道?疯子的做法难以用常人的想法来衡量,或许他是察觉出自己穷途末路,临死前还要拉人下水。”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失踪的几位长老和桃花渡的百姓,我已将掌门印信发出,其他门派即刻就会派人来支援,再兵分三路,一路控制住慕家堡,一路清剿弃颅池,我们就留在仙陵,这次绝不能再让慕慈心活命。”这么多年过去,柳恨剑早已不是当年的湘君,他行事果决,很快就有了应对之法,但几位长老出事,多少还是让他心焦。   出了夜照城的事,天命教之害已经不亚于当年喻求瑕执掌门派的时候,甚至更胜一筹,斩草除根势在必行,这也是最保险最迫在眉睫的办法,可是慕慈心为人阴毒,弃颅池异动,桃花渡涨潮,仙陵几位长老失踪,背后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宫无岁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故而只能沉默。   沈奉君见他神情古怪,不由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弃颅池异动和几位仙陵长老失踪有什么关联……”他和沈奉君是进过弃颅池的,当时慕慈心故意放出冥谶现世的消息,目的就是想在宫无岁发现真相之前杀人灭口,杜绝后患,他们见过弃颅池底那些密密麻麻的傀尸,比之夜照城攻城的那些还多,这十年间慕慈心已然把喻求瑕炼尸邪术掌握得炉火纯青,将弃颅池化作炼狱。   “我有一个想法,但还不能十成十确定,”宫无岁又问,“带队去清理弃颅池的是何人?”   柳恨剑顿了顿,如实道:“是越非臣。”   带队清理弃颅池的人马是大头。   宫无岁:“已经出发了?”   柳恨剑点头。   宫无岁:“你即刻传讯给越非臣,让他带着各路修士来仙陵支援……我觉得慕慈心是冲着你我来的。”   “你是不是怀疑他要把傀尸带到仙陵?”柳恨剑皱起眉,有些不明所以,“弃颅池边远,傀尸又行动困难,况且传送阵法消耗巨大,他根本没办法让那么多傀尸瞬移到仙陵。”   “仙陵的探子已经在弃颅池外看到逃逸的傀尸,若不及时清剿,附近的城镇一定会遭殃……你想好了,你我踏错一步,又是许多人命。”   宫无岁沉默片刻,忽然下定决心:“……我想好了,你传讯吧。”   柳恨剑虽不赞同,但还是化出红蝶给越非臣传讯,一边怀疑道:“你为什么笃定他的目标是仙陵?”   宫无岁却问:“我记得仙陵桃花渡下,有一条灵脉对不对?”   柳恨剑似有若悟,沈奉君已明白他想说什么:“嗯,这条灵脉足够支撑传送阵法的消耗。”   柳恨剑顿时瞪大眼,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宫无岁却忽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来,细看神情却带着几分苦涩。   “他们最爱用调虎离山的把戏……神花府和我兄长就是前车之鉴。”    第108章   非攻鸟载着三人一刻不停, 终于在天黑时分终于赶回仙陵地界。   青容已经带一众弟子在桃花渡口等待多时,一见三人,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恭敬道:“恭迎掌门师尊, 恭迎阙主。”   柳恨剑摆摆手, 只问:“还是没有几位长老的下落?”   青容摇头:“传讯术法一直探查不到。”   仙陵的传讯术法是单向的,每一个仙陵弟子也都有特殊的咒法,譬如宫无岁和沈奉君先前顺水漂流到磷州, 柳恨剑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人,如今几位长老失踪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一定是慕慈心暗中动过手脚。   柳恨剑皱起眉, 再一转头,却见盛冬漫天大雪,沿江两岸皑皑白雪, 桃花渡却反常地涨了潮, 甚至还在越涨越高, 沿岸的一些房舍已经半边浸入水中, 百姓不得已只能离开住处。   “弟子已经派人将受灾的百姓安置起来, 但再不控制住水患, 两岸都会被冲毁。”   “嗯, 你做得很好,余下的就交给我们来安排, ”柳恨剑交代青容去疏散百姓, 后者领命而去。   那文武双童一直恭敬守在后, 一见沈奉君眼睛就亮起来,柳恨剑一走,就倦鸟投林似地奔过来:“师尊!”   “师尊你终于回来了!弟子们日日盼着师尊平安归来!”   沈奉君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杳无音讯,可把二人担心坏了。   宫无岁从二人身后走出来:“有我在,你们担心什么?”   “你居然还在……”武童意外地看着他,正要说话,却忽然嗅到一股古怪的幽香,等察觉到是什么味道,忽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们……你们身上的味道……”   花妖的鼻子灵,什么味道都闻得出来,现在宫无岁和沈奉君的味道已经里里外外地纠缠在一起了,不用猜都知道他们做过什么。   宫无岁不明所以:“嗯?我们身上的味道怎么了?”   武童看了一眼宫无岁,又悄悄看一眼沈奉君,见师尊面色如常,只好试探着开口:“你们身上的味道……唔唔——”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只手捂住嘴,文童立马抢话道:“没什么……他这几天嗅觉失灵,总闻见奇怪的东西。”   “这样啊,”宫无岁不疑有他,在知道这两个小花妖是神花府遗孤后,他难免心生好感,又不想刻意提起,只伸手在二人脑袋上揉了两把,“严不严重,严重的话过两天让楚自怜帮你看看?”   “不严重不严重,他这是老毛病了,多谢公子关心,”文童把弟弟拽到身后,又笑道,“流风阙日日洒扫,就是等着师尊和公子回来,请师尊移步。”   这个节骨眼上,沈奉君和宫无岁是没心思回流风阙卿卿我我的,但前者不知想到什么,点了点头:“好。”   两人御剑回了门派,宫无岁一路跟着沈奉君回到流风阙,颇有些不解:“我们不用在桃花渡帮你师兄吗?”   沈奉君道:“不必,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   但在这之前,要先给宫无岁找一把趁手的兵器。   宫无岁虽好奇,但也没多问,谁知二人进了流风阙,就顺着楼梯一路向下,等到了底,却是一间宽阔的藏宝室,宝器典籍丹药武器一应俱全,连宫无岁都瞪大了眼:“这些都是你的?”   沈奉君点头:“嗯。”   沈奉君向来都是不食烟火的仙男,宫无岁下意识就觉得此人两袖清风,全身上下只两把佩剑,没想到他的流风阙里藏着这么多好东西。   他后知后觉道:“你有这么多宝贝,当初还把肯把流风阙分我一半……”   沈奉君却道:“不分给你,以后也会给别人。”   他此生不会娶妻生子,这些东西也不必留给谁,待流风阙主百年之后,仙陵自会处置。   沈奉君又问:“你喜欢吗?”   宫无岁道:“当然喜欢,谁不喜欢屋子里有一堆宝贝?晚上睡觉想起来都安心多了。”   沈奉君都没想到这人还是个财迷:“那以后这里就交给你看顾。”   “一言为定!”   他一路走走停停,摸摸这个玉盏又碰碰那支金箭,等拐过弯,却见角落里有一方小小的莲池,此刻红莲盛放,水中游鱼悠然游动,灵气浮动。   而正中间的石台之上,静静躺着一把长剑,露水滴落时,正正打在剑身上,又沿着剑身直直滚落,将长剑洗得灵光隐现,锋芒毕露。   宫无岁惊道:“我的无遗!”   当年他在护生寺自刎,无遗剑殉主崩毁,宫无岁只以为这辈子都再难见它,没想到竟然被沈奉君重铸好了。   他才取下佩剑,就感觉一股熟悉的剑意顺着掌心涌上来,顷刻就与当年的剑主心意相通,宫无岁喜出望外:“和毁坏前一模一样……你怎么做到的?”   无遗剑当年碎成那样,居然还能恢复如初?   沈奉君却道:“你刚复生时它尚未完全修复,不能物归原主。”   当年他翻遍铸剑典籍,甚至请教了墨家的铸剑师,费尽心机才把无遗重铸,只是它剑意有瑕,容易崩毁,沈奉君只能把它养在莲池之中。   然而宫无岁复生之后,无遗剑似乎重新感应到剑主,居然开始自行修复,没多久就恢复如初。   “它也在等你。”   宫无岁把无遗剑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满意地不得了,他收了剑,忽然凑过来,在沈奉君唇上猛亲一口:“沈奉君,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沈奉君下意识想说“不必”,宫无岁却笑眯眯道:“都到了这一步,别的报答你也不会收,看来我只能用身体来报答了。”   于是沈奉君把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好。”   他答应得干脆利落,宫无岁揶揄之心再起:“沈奉君……你也学坏了,之前双修的时候你还做做样子欲拒还迎,现在连装都不装了。”   沈奉君却理所应当:“你我已经是道侣。”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宫无岁心情正好,沈奉君说什么他都没意见,他拍了拍佩剑,面带笑意,神情却果决,“为了能早点回流风阙,我们现在就去解决慕慈心。”   二人离开流风阙,却不曾往桃花渡去,而是绕到了后山水路,这条水路宫无岁之前走过,当时他复生后各大门派跑到仙陵讨说法,他和沈奉君不得已只能暂避,沈奉君上船不久还晕船落水了。   谁知刚落地,柳恨剑已在洞口等候多时,见到宫无岁无遗剑也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只问沈奉君:“此去探查灵脉凶险,你的伤若未好,就换我去。”   沈奉君却道:“不必,我和宫然同行,请师兄留在桃花渡主事。”   见他坚持,柳恨剑也不阻拦,沈奉君实力如何他还是清楚的:“那最好不过。”   他话说完,就将一枚令牌扔过来,宫无岁抬手接住,再一抬头,柳恨剑已经飘然而去。   他们沿着水道往里走,没过多久就遇上了一处水帘,穿过水帘,却是一道青铜古门。   沈奉君道:“从此门进入,可以直达桃花渡下的灵脉。”   仙陵地灵人杰,一是有灵脉供养,二是有门派守护,二者相辅相成,休戚与共,代代相传下来,就成了举世闻名的求仙之处,若灵脉被毁,受影响不光是仙陵和周围的百姓,甚至是天下道门的兴衰。   如果慕慈心想开启传送阵法,那借用这条灵脉是最好的办法。   宫无岁将令牌嵌会青铜门上的凹槽,只听“咔哒”“咔哒”几声卡顿的响动,青铜门在二人面前洞开,随即是一股迎面而来的湿冷阴风,夹杂着一抹异样的血腥气。   宫无岁心照不宣地和沈奉君对视一眼,缓步踏进门中,却未见异样,他不敢懈怠,一边和沈奉君悄悄话:“这条灵脉既由仙陵镇守,外人想要进入是不是只能从青铜门?”   沈奉君却道:“灵脉有两端,两个出口,令牌分别由仙陵掌门和戒律长老保管。”   宫无岁点了点头,如今戒律长老失踪,桃花渡涨潮,必定是灵脉出了问题。   越往里走,那种湿冷感就越重,走在黑暗中,就像有蛇信在脖颈游走,宫无岁徒手搓了个火,火光一亮,将四周照亮,一低头,却见脚边是星星点点几道血迹,慢慢向远处延伸。   宫无岁弯腰沾了沾,是人血,血迹未干,只是洞中本就湿冷,他判断不出这些血迹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但能肯定有人进来过。   他下意识扶住腰间的无遗剑,再抬头时,却见远处有道人影一闪而过:“谁?”   沈奉君显然也察觉到不对,二人毫不犹豫追了过去,宫无岁埋头在前,谁知刚转过角落,一把长枪无声无息出现在黑暗中,迎面斜刺过来。   “慕慈心?”他心中一动,转剑挡下,谁知那人力气甚大,竟单手将长枪打了个旋,又迎面刺来。   宫无岁挥剑逼退对方,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挡路的人影,它穿着一身金衣法袍,右手一柄银枪,就这样直直挡在宫、沈二人面前,威势气度不减当年,如果不是它浑身皮肤干瘪,头颅也不翼而飞,宫无岁差点以为是活人。   他定定地注视着挡路的尸体,半晌才难以置信道:“喻求瑕?”    第109章   那尸首已经没了头颅, 自然不能回答宫无岁的困惑,然而宫无岁才走过几招,就确定这具挡路尸身的确是喻求瑕。   慕慈心虽然继承了喻求瑕的武学, 但他枪法阴毒, 且隐有癫狂之态, 而喻求瑕虽是初代天命教主,抛开她做过的恶行不谈,于武学之上的确是大家宗师水准, 枪法利落雄浑,威势骇人,当年黄沙城一战, 宫无岁和沈奉君都见识过她的武学。   慕慈心居然把喻求瑕也做成了傀尸!   怪不得仙陵几位修为不俗的长老都着了道,原来是有喻求瑕在!   宫无岁心道此人丧心病狂,然而喻求瑕已经受慕慈心控制, 一时半刻想要斩杀也不简单, 他紧了紧剑, 却听更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紧接着整座山洞都跟着震颤起来。   此处是仙陵的灵脉, 一旦出事, 仙陵根基也必然毁于一旦, 沈奉君自然也能分清利弊,出剑拦下喻求瑕:“你先走。”   宫无岁点头:“你千万小心。”   他再不恋战, 闪身往里去, 喻求瑕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意图, 提枪杀来,却被沈奉君的双剑拦住。   宫无岁最后扫了一眼沈奉君的背影,二话不说继续往里赶, 直到远远看见一处微弱的火光,宫无岁才停下脚步:“慕慈心!”   “宫无岁?”不远处的人闻言慢慢转过头来,他褪去青衣,披着一身玄色战甲,眉眼阴郁,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瘦弱慈悲之态?   他嗤笑一声:“没想到你们找来得这么快。”   灵脉深处是一处露天山洞,月光从洞口灌入,照出一片盐霜似的光晕,地上还有一个新画出的阵法,而阵法的四角,分别镇着四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浑身浴血,四肢被捆缚,看得出是经历了一番恶斗,受伤不轻。   宫无岁已经懒得和慕慈心嘲讽寒暄,只急道:“几位前辈,你们怎么样了?”   戒律长老伤得最重,两条手臂都软软地垂下去,地上的阵法正在源源不断吸取他们周身功力,而他浑然不觉,闻言只道:“他抢走了开启青铜门的玉令,咳咳……快…快毁掉传送阵法,否则我仙陵百年基业不保!快!”   他话音未落,宫无岁的剑已出鞘,雄浑的灵力砸到传送阵上,却被慕慈心迎身挡回。   “你想好了,我的传送阵连接着仙陵的灵脉,也连接着几位长老的性命,一道毁了阵法,这几位长老也性命不保,”他站在阵中,却有恃无恐。   几位长老一听,顿时道:“先毁阵,不必保我们!就算是掌门和阙主在这里,他们也会毫不犹豫下决定!啊——”   戒律长老被慕慈心迎面一踹,竟踹得口吐血沫,气息奄奄,然而他不见退缩,神情越发狠厉:“有我仙陵一日,你就休想得逞!”   慕慈心还待再动手,却听又一阵地动的摇撼声,传送阵法已经起效,他微微一笑,闪身退远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失陪了。”   他话说完,身形就化作一道虚影,顷刻消失在洞口,宫无岁闪身欲追,最后又停下脚步。   几位长老还被困在此地,他一走,他们必定性命难保。   戒律长老仍在忍痛开口:“传送阵开在桃花渡口,去通知仙陵弟子戒备,再请其它门派支援……快,快去……”   宫无岁忙道:“湘君已安排好一切事务,夜照城主也已带着人赶往仙陵,晚辈现在最重要的是将几位长老救回。”   戒律长老却担忧道:“……越非臣狡诈,见风使舵,不堪信任。”   “不会,越非臣曾与晚辈定约,仙陵有难,他不来也得来。”   他这么说,几人也松了口气,宫无岁收了剑尝试将人带出,然而才伸手,一阵雷击似的力量顺着手臂传上来,他的灵力就像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向戒律长老,最后汇入地面的阵法。   他赶忙收回手:“聚灵阵?”   这座阵法吸纳仙陵灵脉和四位长老的灵力,在供给传送阵法,按这种强度,再厉害的人都会被吸干,要想救人,只能毁阵。   他将无遗剑刺进地底,试图用蛮力毁坏阵法,然而他个人之力怎么可能和仙陵一整条灵脉抗衡,他默了默,一抬手,两只面容姣好的花妖就出现在身边。   “公子有何吩咐?”两只花妖话家常似凑上来,一见地上的聚灵阵,颇有些意外。   “你们是依托借灵之术存在,应该也能借仙陵的灵脉吧?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伤害几位长老的性命,还能将他们救下?”   两只花妖闻言,遂认认真真将阵法端详一遍,最后只道:“几位长老已经和聚灵阵绑定,想救人只能先毁阵,否则就算强行将人救出,他们也会受阵法反噬,修为不保。”   宫无岁担心的就是这个:“可聚灵阵下是仙陵的灵脉,凭人力怎么可能毁坏?”   花妖却道:“聚灵阵吸取灵力,再供给传送阵法,如果传送阵法被毁,聚灵阵吸取的灵力没有了去处,阵法一定会崩毁。”   “无岁公子可先去解决传送阵法,待时机到了,我们会趁机将几位长老救出。”   宫无岁心说也好,遂把他们留在原地,又借了几只花妖来打下手,现在这个时机,慕慈心东躲西藏不肯正面交手,沈奉君和喻求瑕的战况也不知如何,既然暂时救不出几位长老,他只能先去解决桃花渡。   主意一定,他又重新绕着原路返回,然而未走多久,却迎面碰上了沈奉君。   他有些意外道:“喻求瑕呢?”   “逃了,”沈奉君沉着脸收剑,宫无岁只好把聚灵阵的事一说,柳恨剑让他们来处理灵脉,解救几位受困的长老,谁知竟白跑一趟。   说话间,脚下又是一阵摇撼,竟比方才两次还剧烈,二人再不犹疑,御剑离开青铜门,谁知刚一穿出水帘,一道冲天的大浪竟然迎面扑来,来不及反应,就将二人打个湿透。   他抬头望去,却见桃花渡上空,一道巨大的水柱竟无端出现,大水凌空直坠下来,四周的房舍顷刻化为废墟。   “湘君——”   宫无岁远远唤了一句,柳恨剑转过头来,他带着弟子抵御,却怎么也抵不住这泼天的水患,他皱着眉,咬牙看着高处身披战甲的人影,一瞬只觉得恨意深重:“这到底是从那里引来的水?”   宫无岁道:“弱水畔在弃颅池底,他想要引水易如反掌。”   扑通、扑通、随水柱一起降落的,还有一条条古怪的人影,它们像激流中的游鱼,被冲进河水,很快又浮起来,待众人看清,才发现是一只只丑陋可怖的傀尸。   桃花渡在上游发源,这里的水养活了多少人,要是这些傀尸顺流漂下,不知会害死多少人!   慕慈心的确没想过逃跑,因为从他身份暴露开始他想的就是同归于尽!   简直就是个疯子!   “仙陵弟子!”柳恨剑扬声,身后一众白衣人影齐齐拔剑,“把这些东西全都拦住了!漏掉一只,我就唯你们是问!”   “是!”   刺骨的寒风吹起众人的衣摆,震耳的水声中,唯有剑声此起彼伏,宫无岁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将手下的花妖尽数召出,观战片刻,还是道:“仙陵弟子不够,要是越非臣再不来,下游的防线很快就会被摧毁。”   “那又怎样?”柳恨剑也拔了剑,如今只能守一时算一时,他绝不允许仙陵在他手中败落,“就算其他人不来,我也会守战到最后一刻。”   “好吧,那你先带弟子守住下游,慕慈心和喻求瑕就交给我们,”宫无岁拔了剑,又提醒道,“几位长老还在聚灵阵,撑不了多久,我们尽量速战速决。”   柳恨剑默了默,头一次正眼看了宫无岁一会儿,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一拂袖:“罢了。”   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宫无岁莫名道:“你师兄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   沈奉君想了想,道:“他应该是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宫无岁诧异道:“他以前不同意吗?”   他复生之后柳恨剑让弟子摸黑把他抬到流风阙,宫无岁还以为柳恨剑是想撮合他和沈奉君呢,居然不是吗?   沈奉君摇头。   宫无岁没想到一直以来都会错了意,只是事态紧急,他已经没时间细想:“好吧,等之后再问他。”   他翻身踏上无遗剑,和沈奉君化作两道流光,直直往天空之中的传送阵而去,慕慈心却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侧过身,一具无头的金衣女尸直直迎上来,宫无岁一侧身,沈奉君的双剑就默契地对上了喻求瑕。   宫无岁重新对上了慕慈心。   这个害他受劫自刎,害沈奉君剖心的罪魁祸首,宫无岁要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铮——无遗剑对上长枪,带着十成十的杀意,慕慈心竟被生生震退几步,看见他的佩剑,笑意嘲讽道:“他竟连佩剑都为你修好了……”   宫无岁一旋剑,在他战甲上带出一串火花:“上次没能在夜照城杀了你,是有越青遥为你赴死,你以为这次还能逃得掉吗?”   慕慈心咬了咬牙:“我从来就没想过逃……也没想过能逃掉,‘他’恨透了我,不可能放过我的。”   宫无岁一顿,心中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他’?”   慕慈心看他神情,就什么都知道了:“果然……你也没察觉哈哈哈……你也不知道!”   “宫无岁,你以为就凭运气就能看破我呕心沥血十年的布局?你真以为夜照城一战能胜是侥幸?”   “他在逼我们互相残杀,他想借你的手杀我,就算我想逃跑也无济于事……”他大笑起来,竟似癫狂。   “既然你们不肯留我性命……那就所有人一起死吧!”    第110章   慕慈心话落, 十几只蛰伏在远处的傀尸立刻朝宫无岁扑来,这座高空之上的连接了弱水畔和桃花渡,若不尽快关闭, 古城中的傀尸就会源源不断地传到仙陵。   无遗剑到手, 宫无岁更是如有神助, 他砍瓜切菜般将近身的傀尸斩杀,然而一对上慕慈心,坚硬的战甲却怎么也刺不破, 一时间战况竟僵持不下。   他眼角余光看向沈奉君,发现他也在和喻求瑕对峙,而弱水畔的傀尸顺着巨大的水流, 一个接一个跃入桃花渡,竟像一场荒谬的鱼类迁徙。   宫无岁与他僵持片刻,忽道:“你恨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天命笏, 恨喻求瑕偏心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那你知不知道当年她把天命笏和喻平安交给我的时候说过什么?”   谁知慕慈心却不上当:“一个死人, 谁管她说过什么?”   宫无岁继续道:“喻求瑕早知逆天改命非人力可为, 她当年一意孤行, 害死许多人命, 黄沙城事发后她就猜到自己命不久矣, 不愿再让天命笏流传于世,再起风波, 所以才会偷偷找到我, 把喻平安和天命笏交给我处置, 希望自她以后修真界再无天命教。”   喻求瑕一生都为天命所困,早年寥落时她坚信是冥谶为她改命,后来她创立天命教, 希望以人为祭,自行执掌天命,然而黄沙城事败,祸尊一脉死尽,禅尊一脉反叛,她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躲藏,临到最后,她连最想保护的弟弟都无力保护,悔恨之下,只能将传教宝物和弟弟托付给仇敌,希望这场因她而起的浩劫能够平息。   然而到了最后,她被最信任的人暗算枭首,曝尸天武台,甚至连死后都要被做成傀尸,死不瞑目,而她最后所求的两件事,喻平安惨死元清洞,天命教之祸卷土重来。   都是冤孽。   慕慈心听完却冷笑起来:“她当年既悔恨,又何必收我做弟子,和我这个正道弟子勾连?我为她倾尽心力,她临死前却宁愿相信你这个外人,却不愿对我说一句真话……是她戏弄我在先,死不足惜,你现在说这些话,是希望我感动?还是希望我悔悟?”   “她早就身坠魔道,临死前还妄想悔过?那对那些一辈子都没有作恶的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喻求瑕如此,我亦然。”   宫无岁挡下长|枪,一瞬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道:“哈……你倒通透。”   到了这种时候,慕慈心也肯说实话:“宫无岁,你以为我是恨透了你才害你,但其实不然,我只是看透了这个世道,早早为自己打算……我当年虔诚皈依佛门,日行一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我心向大道不肯改,可后来我看见喻求瑕与你们在黄沙城血战,我心中就有了更值得的道。”   黄沙城中,金衣佛影从天而降,正邪相抗时血肉横飞,场面何其惨烈,他马不停蹄地奔走救治伤患,目光却不受控地看向作恶者。   只要变成这样,他就不必苦守清规戒律,要是能变成这样,他就能凌驾在这些微小又无能的世人之上……   他要不择手段变成喻求瑕,甚至更胜一筹。   “更值得的道?”慕慈心说得冠冕堂皇,宫无岁听在耳朵里,却只觉满口胡言,无可救药,“照你这么说,你当年被你父兄欺辱,生不如死,其他人也应该袖手旁观,幸灾乐祸?”   “你要是真觉得这是更值得的道,你在佛寺修行时,那位偷偷上山给你送吃食的奶奶又算什么?你要是真觉得所有弱小的人都该死,又怎么会频频回忆起她?”   慕慈心却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些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宫无岁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不杀你我就不叫宫无岁。”   他一旋剑,冷光闪过,长剑贴着慕慈心的侧脸划过,生生将他侧颊的发丝斩断。   “你师尊鼎盛时都要让我三分,就凭你也配和我同归于尽?”   再撤剑,慕慈心脸上已经浮现出一道血痕。   慕慈心抬手一摸,却摸到满手血迹。   他心知不敌,只能继续命令傀尸进攻,无遗剑光缭乱,宫无岁却丝毫不乱,那些尸体堆在他脚下,渐渐的,他的杀意也被淬炼得极凶狠。   而另一边的喻求瑕被双剑辖制,也开始败退。   他们战况尚可,但桃花渡下一众弟子却是另一副光景,那些傀尸入了水,有些爬上岸,有些沉了底,甚至爬到了远处,不管怎么围追堵截都仍有漏网之鱼,柳恨剑怒极时,却见东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再不久天就要亮了!   他剑下不停,却恨声道:“怎么越杀越多……这个疯子这些年究竟害了多少人?”   慕慈心闻言忽道:“支援的修士已经尽数赶往弃颅池,就算越非臣想来支援仙陵,至少也要半日左右。”   宫无岁却一顿,半日?   从他们给越非臣传信到现在,已经有半日不止,按理说支援的人已经到了。   他才想完,忽听远处有人朗声道:“你要是想调虎离山,那就打错了算盘。”   却见远天外,曙光将破之处,一众人影御剑飞天而来,为首的正是越非臣。   他身边还站着个笑意盈盈的楚自怜,身后跟着两道稍矮的身影,宫无岁定睛一看,居然是闻枫月和越兰亭。   一见战况,身后各大门派的修士已经自觉涌入战场,连越兰亭和闻枫月也不甘示弱,直直冲下:“湘君!我来助你!”   一见援兵,柳恨剑倏然松了一大口气,抬头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登时皱起眉:“你们?你们来拖后腿吗?”   他话音刚落,越兰亭就慌忙大叫一声,柳恨剑下意识要救人,就见越兰亭惨叫着把剑贯入傀尸的后心,那傀尸抽搐两下,竟直直坠入水中不动了。   柳恨剑:“……”   他松了口气,再不管这两个小的。   另一边,越非臣也带着楚自怜落进大开的传送阵法之中,楚自怜花容失色地踹飞一只傀尸,惊魂未定道:“多谢城主载我一程,否则这药还不能准时送到阙主手中呢。”   他从袖中掏了掏,掏出三个药瓶,转头见沈奉君正和一具无头尸战得难舍难分,“哎呀”一声,躲到了越非臣身后:“这也太凶残了。”   越非臣木然道:“圣手若害怕,不如站远些,战场刀剑无眼。”   慕慈心显然没料到越非臣来得这么快,脸色微变:“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稚君料事如神,猜到你会调虎离山,再借仙陵的灵脉作乱,”越非臣一见他,眉眼都凌厉起来,“我要燕孤鸿的下落。”   宫无岁也一顿,燕孤鸿还没找到?   慕慈心却道:“燕孤鸿失踪与我无关!当时越青遥守在你寝殿外,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密室就塌了!”   “是吗,”越非臣却怎么都不信,只冷声道,“我的密室向来严防死守,除了越青遥第二个人能进,可越青遥是你的人……再不说出他的下落,休怪我无情。”   慕慈心也懒得好言好语:“你既不信,又何必来问我?反正越青遥已经死了,不如我送你下地狱,你亲自去问他?”   “你找死,”腰间红剑顷刻出鞘,越非臣再不多言,转头就加入了战局,只留一个手足无措的楚自怜在原地呐喊:“越越越越越非臣……你先把我送出去啊!”   传送阵连通弱水畔,眼前尽是废弃的古城,还有一群前赴后继的丑陋傀尸,池水从天而降,稍不注意就会被卷进去,楚自怜被扔在一边,又手无寸铁,怎一个惨字了得?   然而几人都已陷战,无暇理他,楚自怜只能小心翼翼捏着三瓶药退进角落,在心里祈祷那些傀尸别发现他。   有了越非臣,宫无岁就再不用烦恼那些狗皮膏药似的傀尸偷袭,他手上运力,无遗剑上泛起一层灵光,朝着慕慈心胸腹直刺而去!   第一剑,他被战甲挡下,慕慈心旋枪,又一掌击出,宫无岁本来想躲,又不知想到什么,他撤了剑生生受了这一掌,身形却在空中留下残影,慕慈心瞳孔一缩,下一刻,一道满怀杀意的气息就瞬移到他身后,他后腰一重,紧接着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身后漫开。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单膝落地,就被他生生用长|枪支撑住下坠之势,宫无岁将染血的长剑从他后背穿出,嗤笑一声:“真以为躲在龟壳里我就拿你没办法?”   他高高举剑,誓要一剑斩下慕慈心的头颅,后者闷咳两声,擦掉唇边的血迹,他颤抖着翻过身,正对着宫无岁的长剑,下一刻,剑光闪过,有什么东西重重滚落在地。   宫无岁一怔,却见是一条坚硬的手臂,抬眼,却见喻求瑕不知什么时候扑了过来,她用一条干枯坚硬的手臂挡下宫无岁这一剑,另一条手臂也被沈奉君齐齐斩断。   咣当——银|枪坠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双臂齐断,再无可战之力,她像一个被修去枝丫的光秃木桩,两条腿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最后直直倒在慕慈心身上。   慕慈心见此情状,像是没料到这具已然残缺的尸身会相护,微微一愣:“你何故……”   他愣完,又清醒似地笑起来:“生前弃我,死后回护又有什么用?”   他一掌推开那具残破的尸身,默念心诀,对着那些傀尸下令:“起!”   轰——喻求瑕的尸身刹那无火自燃,数以万计的傀尸也紧随其后,大火遇水竟不灭,反而更剧烈。   它们挣扎惨叫着,烈焰火光之下,桃花渡一瞬亮如白昼,弱水畔漆黑的古城宛若地府黄泉!    第111章   明火不灭, 四周的温度却越来越高,宫无岁的额头也渗出汗珠。弱水畔下的古城在成片成片坍塌,化作滚烫的岩浆, 火光中, 一条满身烈焰的火龙冲天而起, 朝着传送阵出口奔来!   是弃颅池底那座真龙像!   楚自怜惊声道:“快躲开——”   蛰伏十年,慕慈心显然已把弱水畔改造成第二个驻地,这火龙和岩浆遇水不灭, 遇上人怕是要顷刻取命,宫无岁不敢托大,后退几步, 直直从传送阵入口跃下,一转头,果然见沈奉君和越非臣已经架着楚自怜一起落下。   然而一抬头, 连慕慈心也一同跃下。   “它的残躯被落在弃颅池中, 只等着有朝一日有人放它出来大开杀戒, 宫无岁, 我看你这回怎么救?”   这个疯子, 他竟真打算同归于尽!   宫无岁一横剑, 正要趁乱偷袭, 谁知那火龙横冲直撞冲出传送阵,那翻涌的天河中, 居然又冲出一条浑身浴火的恶龙, 一众修士都看得愣在原地, 直到被宫无岁一声怒喝打断:“快躲开——”   柳恨剑才收剑,就见头顶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一抬头脸色也变了,他下意识去找刚才那两个年轻小子,谁知一伸手却只抓到一个闻枫月:“快走!”   越兰亭听罢要走,谁知刚转身,左腿就被一双枯瘦滚烫的手抓住,他疼得脸色一变,瞬间就被拖入水底,然而就这么一耽搁,那火龙已然直坠而下!   闻枫月失声道:“越兰亭!”   见来不及,柳恨剑再不犹豫,打算先带人上岸,谁知闻枫月神色一定,竟然挣脱柳恨剑的束缚,朝着越兰亭落水之处纵身跃下。   柳恨剑显然没想到他会做此举,神情一愣:“疯了!都疯了!”   砰——那重逾千斤的火龙甫一接触到江面,霎时溅起大浪,入战的修士东倒西歪,不少都被高温灼伤,傀尸浑身裹满烈焰,四处乱跑,桃花渡也损毁大半,这求仙处顷刻化作炼狱,柳恨剑瞳孔一缩,急道:“宫无岁!沈奉君!你们死了没有?”   “没死就说句话!”   他提剑奔向水中,剑阵已经在火龙头顶聚集,正待杀上,忽见水中窜出一道红影:“还没死呢!”   他定睛一看,却是宫无岁,这人一身狼狈,但未见重伤,柳恨剑稍稍松一口气,又听“哗啦”一声水响,沈奉君也全须全尾地出了水。   宫无岁眼见狼藉,桃花渡清澈的江水已经一片浑浊,惋惜道:“可惜了这么美的地方。”   说完又问:“慕慈心呢?”   柳恨剑摇头,他没看见慕慈心在哪儿。   “算了,先把传送阵毁了,否则桃花渡真要成第二个弃颅池……沈奉君,帮我一把!”他扬声起阵,沈奉君心领神会,他双剑一并,强势的灵力涌进大开的传送阵口,凝成结界,竟然是打算强行封住传送阵。   柳恨剑:“我也来!”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眼看着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大开的阵眼渐渐收紧,还不待成功,修为稍弱的就已有力竭之象,而那坠入江水的火龙似有所觉,重新翻滚着腾跃起来,直直撞向即将封禁的阵眼!   “来得正好,”宫无岁微微一笑,将无遗剑刺进阵眼,又歪头看向下方的沈奉君,“好阙主,借把剑用用!”   后者微一点头,雪白的剑光在空中一闪,宫无岁伸手抓住,发现沈奉君扔上来的是他的心肝宝贝初魄剑,他微微一笑,提剑指天,少顷,一股强势的灵流就在剑身聚集。   神花府的问花借灵之术,除了能驱使一群花妖为他们所用,最重要的是“借灵”的过程,它借的是天地日月之灵,以天抗天,所以即便当年的宫无岁修为尽失,但以燃血术短暂修复躯体之后,他也能以一人杀百人。   强悍的灵流几乎在空中结成蛛网,就算其他人看不见宫无岁的动作,却也能感觉到这震撼的能量,宫无岁只觉浑身过电,衣袍猎猎,四肢都跟着酥麻起来,眼看着火龙迎面撞来,他将无遗剑往阵眼一送,身体却像蓄势待发的黑豹一般跃上火龙的头颅,眉眼一凛,初魄剑照着火龙的头颅直直刺下。   砰——只听震天撼地一道撞击声,桃花渡江水晃动,山谷中回荡着不绝声响,再定睛时,宫无岁的长剑已经刺进了火龙石头左的头颅,他狠狠一绞剑,那火龙仰天惨叫一声,开始胡乱挣动起来,而与此同时,那迟迟不曾合拢的传送阵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电光火石间,沈奉君重新抓住无遗剑,又见缝插针将尘阳剑刺入,给予最后一击!   传送阵法越缩越小,化作一丝细线,最后彻底消失不见,那从天而降的大水和岩浆彻底断流,前赴后继的傀尸也被隔绝在另一端。   柳恨剑的心狂跳着,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彻底确定传送阵被关闭,他才喜道:“青容!”   大弟子立马迎上来:“师尊请吩咐!”   “去接几位长老出来,送到药堂医治,我稍后请楚自怜上山!”   青容喜出望外地领命而去,然而这时,空中那条不断翻滚挣扎的火龙却发了性,不停摇头摆尾,载着人甩来甩去,宫无岁紧紧抓着剑,好几次都被摔下去,但仍然不停送出灵力。   直到那火龙带着他冲进云霄,石头身体却再也受不了这凌迟似的折磨,它仰头怒吼着,身体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宫无岁知道它要炸开,正准备拔剑走人,却见它口中凝出一团火球,他惊道:“不好——”   他剑下发力,却还是迟了一步,只见那火球直直对准仙陵,破空而去,宫无岁闭上眼睛不忍视,下一刻远处一座高耸的建筑和火龙一同炸开!   砰——他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开,手忙脚乱地收回佩剑,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眼看着又要沉底,下一刻却只觉腰背一紧,被人凌空抱进怀里。   他后知后觉睁开眼,先看见的是沈奉君一张俊脸,下意识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后者微微一顿,又将他抱紧了些,宫无岁再侧目,却见那火龙自云端炸成千万块,熊熊燃烧着坠落下来,一不小心还会把人砸个头破血流。   沈奉君抱着他落了地,宫无岁总算松了口气,他将初魄剑送回剑鞘,沈奉君也依样画葫芦把他无遗剑佩回他腰间。   传送阵法被关闭,一切就好办多了,宫无岁忍不住邀功道:“怎么样?刚才我那招厉不厉害?”   “嗯,很厉害,”沈奉君立时回答完,却不见喜色,反而抓起他的手,那火龙虽然是石头做的,但是烈焰灼人,宫无岁拼尽全力这一招,虽无大碍,但手脚都被灼伤,手肘和手背都是血淋淋一片,更不用说踩过石龙的双脚。   沈奉君看完他的双手,眉头就皱起来,弯腰去看他的脚心,宫无岁吓了一跳,连忙后退道:“别别别!大庭广众……你师兄还看着呢。”   他抓着沈奉君的手臂把人扶起来:“没事,待会找楚自怜看看,这种小伤他肯定得心应手。”   沈奉君仍是皱着眉,却没再坚持查看他的脚,宫无岁看他脸色不好,连忙转移话题:“刚才那条龙临死前吐了口火,我还听见爆炸声,是什么地方炸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人幽幽道:“是我的恨剑阁。”   宫无岁定睛看去,果然见那高耸的阁楼塌了半边,旁边的柳恨剑苦大仇深,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是湘君的住所……哎呀怎么会这么不巧偏偏炸毁了恨剑阁呢?怪我无心之失,你节哀啊。”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有针对柳恨剑,那火龙仰头一吐,不炸山不炸水只炸恨剑阁,这哪里是他能预料的?   柳恨剑目光凉嗖嗖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觉得这样的“无心之失”有待商榷,然而看着宫无岁血淋淋的双手,灰扑扑的一张脸,甚至连头发都被燎卷了几根,骂人的话终究还是没出口,只恨恨地将矛头对准始作俑者。   柳恨剑嗤笑道:“恨剑阁炸一次,我柳恨剑就重建一次,我能一直建,他慕慈心能一直活吗?”   他说完再不理二人,转头重新组织仙陵弟子杀傀尸,宫无岁被他这财大气粗的一句震得眼睛都亮了,再次对仙陵的人力和财力有了认知,他忍不住问:“仙陵掌门居然那么有钱吗?你当初不当掌门是不是亏了?”   沈奉君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很想让我当掌门?”   宫无岁道:“也不是特别想,但是你以前本来能当掌门,又为了我放弃,我难免愧疚,替你遗憾。”   “不必遗憾,”沈奉君难得和他谈起旧事,认真道,“其实师尊仙逝之前,就已属意师兄继任,遗书上白纸黑字……所以即便我想当掌门也不能。”   这回愣住的却是宫无岁:“是吗?可孟前辈生前不是最器重你吗?当时修真界全都是你要继任的传言……”   他一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看向柳恨剑,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去抓挠手背上的伤痕,沈奉君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乱动的手,认认真真为他涂抹伤口,垂目道:“因为师尊早早看出我此生堪不破情劫,意气用事,故而培养我十四岁成为阙主,却不曾动过让我继任的念头。”   孟知还将他抚育成人,如何不知徒弟心性,故而未死前就已定下仙陵掌门人选。   宫无岁微微张大了嘴,感叹孟老前辈还真是火眼金睛慧眼识人,一边又困惑道:“既如此,那你师兄又如何口口声声说自己夺位?”   沈奉君细心为他包扎好,又道:“当年我在棺前受罚,承诺以后不再继任掌门,他或是觉得违背师尊教导,与我同门相残,故而不肯见师尊,也不肯打开传位遗书,亦不相信我说的话,每每提及此事,他都觉得我讽刺于他。”   久而久之,沈奉君就闭口不再提,只尽心辅佐掌门,偶尔在外人面前维护师兄得位公正。   “……是我对不住师兄。”   宫无岁听完,却觉得这对师兄弟好生别扭,一个刀子嘴豆腐心,一个倔脾气闷葫芦,目光再投向柳恨剑时,已然别有深意。   不过细细想来,湘君继位多年,虽屡遭诟病和质疑,但仙陵的确恢复元气,甚至更上一层楼。   谁知这一眼竟让柳恨剑逮个正着,见宫无岁目光深沉地盯着自己看,他眉头一皱,又露出那副刻薄神情。   “包扎完就滚过来帮忙,难道还要等慕慈心爬出来死在你们面前吗?”    第112章   柳恨剑一开口, 宫无岁那点来之不易的温情顷刻烟消云散,心说湘君这张嘴真是十年如一日地惹人讨厌。   他理理衣袖走到水边,各门各派的修士已经在游刃有余地对付余下傀尸, 柳恨剑黑脸盯着水面, 宫无岁道:“还没找到慕慈心?”   柳恨剑瞥他一眼, 言简意赅地“嗯”了声。   方才情况突然,慕慈心和他们一起跃了下来,如今却不见了人影, 水下浑浊,什么都看不清,加上傀尸捣乱, 一时竟找不到人。   一人道:“姓慕的不会被火龙砸中,死在水底了吧?”   宫无岁摇头道:“他诡计多端,既然敢跳下来, 一定是做过万全准备。”   他说完, 忽然又想起什么:“也不见越非臣和楚自怜?”   柳恨剑又点点头。   宫无岁摸了摸下巴:“奇怪, 以越非臣的修为, 应该不至于出事才对……”   多半是慕慈心趁乱潜逃, 越非臣带着楚自怜追了上去。   “先找越非臣, ”他说完, 沈奉君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恰此时, 近处的水面忽然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两张熟悉的面孔从水底钻了出来, 定睛一看,竟是越兰亭和闻枫月。   越兰亭搀着受伤的闻枫月,慢慢凫水上岸,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了少来,却见闻枫月左臂已经鲜血淋漓,越兰亭只看一眼,眼睛就红起来:“你笨不笨啊……病秧子就保护好自己,谁要你救了?现在受伤了,活该。”   闻枫月捂着胸口狠咳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转头有些严厉地看向越兰亭:“那你还到处乱跑?”   越兰亭被他这么一吼,也有些不乐意:“你又不是我师父,少来管我……”声音却越说越小。   闻枫月没想到他还敢反驳,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宫无岁见状,伸手在越兰亭头顶重重两个暴栗:“怎么说话的?人家救你还救错了?”   越兰亭被这么一敲,也心虚下来,半晌才慢吞吞道:“……对不起。”   “没关系,”闻枫月惨白的脸色终于好了些,宫无岁又道:“你伤得那么重,先下去包扎一下。”   一边去看闻枫月的伤口,谁知刚碰到手臂,后者却受惊似地推开他的手,把手抽了回来,宫无岁微微一顿,闻枫月死死捂着手臂,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抱歉,是我反应过度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宫无岁捻了捻指尖,到底没说什么:“好罢。”   “你事怎么比我还多,”越兰亭嘴上抱怨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扶着人到边上包扎,现在连落水的越兰亭和闻枫月都回到岸上,其他三个人却仍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宫无岁也不安起来:“这个越非臣……不管在哪儿都应该给我们递个消息,不然别人怎么帮他?”   他抱怨完,沈奉君却忽然想起什么:“花毒。”   “什么?”宫无岁一愣,随即一拍脑门,“是啊,他身上还有我留下的虞美人花毒,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一定是刚才被那条龙烫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运起灵花术查看越非臣的位置,连越兰亭也凑过来:“怎么样?有我爹的消息吗?”   过了好半晌,宫无岁才慢慢睁眼,眉头却皱起来:“奇怪……他在离此地十里开外的一处山谷。”   越非臣跑那么远干什么?   “湘君留下,阙主我们走!”他踏上飞剑,越兰亭却不知感应到什么,忙跟了过来。   “我也去!”   然而才上剑,宫无岁和沈奉君的身影就已绝尘而去,越兰亭看看前面又看看闻枫月,颇有踌躇,谁知后者竟捂着草草包扎过的左臂,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我陪你去。”   越兰亭为难道:“可你的伤……”   闻枫月不耐烦道:“快走!要不然追不上了。”   越兰亭祭出飞剑,载着二人紧追而去,柳恨剑看着四人离开的背影,心中微动,却慢慢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宫无岁循着虞美人花毒的指引,找到越非臣所在的隐秘山谷时,却见谷中到处都是尸首,楚自怜倒在一边,生死不明,越非臣以一对多,满身浴血,已然强弩之末。   而他对面,慕慈心正领着一众黑衣人围杀夜照城主。   这又是什么情况?   宫无岁看得一愣,却顾不得深想这幅场景,立时拔剑冲下:“越非臣——”   听见声音,战场微微一停,紧接着是更急切的交兵,宫无岁和沈奉君先拦下慕慈心,正要和那群黑衣人对峙,谁知他们却心照不宣似的,刀剑直直避开宫无岁和沈奉君,转头朝越非臣而去。   宫无岁:“?”   他有些困惑地走了几招,终于确定不是错觉,这群黑衣人对他二人全无战意,只围着越非臣一个人杀?   怎么回事?不是一伙的?   然而此时此刻,越非臣已然杀红了眼,只恨恨对着慕慈心:“我要燕孤鸿的下落!”   慕慈心却像是被他缠得没办法,忍不住骂出声:“我已经说了一百次,燕孤鸿失踪与我无关!当日越青遥根本没来得及对他下手,你到底懂不懂人话?”   “那你的意思是一个刚刚苏醒,伤重难行的人,在我寝殿密室中凭空消失了?”越非臣红剑一振,将近身的黑衣人全部枭首,后背却被人重重一剑,血光缭乱时,他强撑着站稳脚跟,显然燕孤鸿的下落已然成了他的执念,“告诉我他的下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事到如今,连宫无岁都能看出不对劲,他一边对付慕慈心,一边劝道:“城主,你状态不好,还是先避战为好。”   越非臣却道:“不……我一定要问出他的下落……”他话音才落,竟直直呕出一口红血,显然是伤到要害,再举剑,却听身后有人惊声唤道:“爹!”   越非臣微微一顿,转过头,难以置信道:“兰亭?”   越兰亭载着闻枫月落地,提剑将杀向越非臣的黑衣人击退,见越非臣如此狼狈,忙道:“爹,你不能再战了,快停手吧!”   越非臣却道:“你师父……”   “师父一定会找到的,我陪你去找,你不能再战了,真的不能再战了……”他搀着越非臣,声音颤抖。   闻枫月将迎面劈来的剑招挡开,急道:“不行,他们人多势众,你我根本敌不过!”   越兰亭看着满地陈尸的山谷,又看一眼正与慕慈心缠斗的二人,心中一横道:“我们走!”   在越兰亭纠缠和催促之下,越非臣只能强撑着跟二人离开,古怪的是这三人一走,那些黑衣人也像一群被鲜花吸引的蜜蜂,穷追而去,半点留意也无。   到了这个时候,宫无岁终于确定这群黑衣人和慕慈心不是一伙的,他们要杀的人只有越非臣。   “你们实在欺人太甚!”宫无岁和沈奉君联手,慕慈心再无可战之力,只能边战边退,他一手执银|枪,另一手却提着个古怪的箱子。   宫无岁一剑刺去,立刻卸掉了他半块肩甲:“少废话!”   “你不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吗?现在怎么又偷偷带东西潜逃……慕慈心,你嘴里怎么没一句实话?”他一旋剑,又将他半块胸甲卸下,慕慈心踉跄后退几步,刚站稳脚跟,却只觉后背又一阵刺痛。   刺啦——双剑齐出,将他整块背甲卸了下来,宫无岁和沈奉君一动一静,一前一后,顷刻就将慕慈心一副战甲拆得七零八落,露出他战甲下的素衣青衫,宫无岁微微一顿,想起当年文会宴,慕慈心也是穿着这样的青衫,只是物是人非人不在,素衣顷刻就成了血衣。   他再一剑,直直挑落了慕慈心的头盔,露出他一张惨白不见天日,又略带慈悲的面容。   这张脸,这幅神情,骗过多少人,又害死多少人?他心下微窒,再一剑,无遗就直直从慕慈心左胸贯入,从后背穿出。   “嗬…嗬……”慕慈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嗬嗬声,半晌才发出字据,“宫……无岁……”   咣当——他紧握的银|枪直直倒地,另一只手上的古怪木箱也骨碌碌滚落,坠地时发出“咔嗒”一声响,宫无岁低头望去,瞳孔却一瞬紧缩。   那是一颗完整的,面容安详的头颅,她阖起双目,唇角微带笑意,面貌庄严又慈悲,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像当年名震修真界的佛母娘娘。   慕慈心竟然随身带着喻求瑕的头颅,尽管她已死去多年。   到底是什么样的恨,能让他把她的尸身做成傀儡,又将头颅保存至今?   又或者这其中不光只有恨?   他一把抽出无疑剑,慕慈心却再支撑不住,双膝重重落下,跪在了宫无岁面前,他张了张嘴,“哇”得吐出一口鲜血,然后颤抖着双手去捡地上的头颅。   他心知此刻已然无力回天,也再不逃避,只是抱着那颗头颅惨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我败……”   他皈依佛门时,佛不肯将目光施舍给他;他追随喻求瑕,喻求瑕背叛他;现在他坠入魔道,多年绸缪,最后仍旧功亏一篑:“……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可恨!”   宫无岁举着滴血的长剑,却迟迟未动,看着他抱着喻求瑕的头颅,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当年喻求瑕把天命笏和喻平安交给我时,还对我说过另一句话。”   慕慈心却头也不抬。   “她对我说,‘我寿元将尽,死到临头,这辈子的冤孽是赎不清了,我只希望在死前将我那偏执的徒儿引回正途,稍稍弥补我对他的愧疚之情。’”   当年宫无岁尚不知她口中“偏执的徒儿”是何人,如今却什么都明白了。   慕慈心垂着头,口鼻不断涌出鲜血,闻言却微微抬起头来:“……是吗?”   宫无岁不愿说谎:“是。”   他本以为慕慈心会有所动容,谁知听完却恶劣一笑:“那又怎么样?”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想感动我,还是想在我临死前安慰我?”   他说完又猛咳几声,宫无岁不由皱起眉。   “如果你觉得我是那些……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三瓜两枣就能打动的傻子……就太天真了。”   “我将她的头颅封存,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着,看着我如何用天命笏重振天命教,如何用她教给我的枪法杀人,如何用她创造的术法炼制傀尸……这些都是我犯下的杀孽,也是她一手造就!”   “如果死了就能一了百了,那我只能告诉她没门……没门!”   他疯魔似地狂笑起来,气息却越来越弱,宫无岁看着他,却觉此人已然走火入魔,无可救药。   等笑够了,慕慈心又吐出一口血,他抬头紧盯着宫无岁。   “我是对不住你……当年神花府文会宴,你和你兄长真心相待,我多年不曾忘却……”到了这种时候,他才难得剖白一次,“可是稚君……慕慈心生来轻恩重利,你既挡了我的路,即便我不想杀你,也必须杀你……没办法,一切早已注定。”   他笑得真诚,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知悔改。   “慕慈心天生怙恶不悛。”    第113章   宫无岁静静与他对视片刻, 道:“你对不住的何止我一人。”   “反正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慕慈心冷笑一声, 又将喻求瑕的头颅慢慢面对自己, 低语起来, “师尊……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而那颗头颅注定不会回答他什么。   “我不会回头,也绝不悔改!”   他话音才落,那颗刺目的头颅忽然“砰”地一声燃起火光, 一瞬间连着慕慈心都被点燃。   “小心,”沈奉君下意识护住宫无岁,带着他后退几步, 担心此人垂死挣扎。   谁知慕慈心却没有反扑的意图,只是呆呆抱着怀里的头颅,好一会儿才怒道:“好啊……连你也要和我同归于尽, 来啊……来啊!难道我慕慈心还会怕你吗?”   “喻求瑕, 我要你烈火焚身, 死无全尸……永世不得超生!”他怒声诅咒完, 身体却已然到了极限, 狼狈地扑倒在二人面前, 在烈火焚身的剧痛中不停翻滚起来, 熊熊燃烧的头颅滚落在他手边,竟是一副地狱惨像。   他匍匐着, 渐渐不动了。   啪嗒, 一股凉意直直坠在额间, 宫无岁忍不住抬起头,诧异道:“下雨了?”   沈奉君伸手接住坠落的雨滴,也有些意外:“仙陵的冬天很少下雨。”   他话音才落, 倾盆大雨倏然落下,顷刻就将慕慈心和那些黑衣人的尸首浇透,地面很快就聚起一道道血河,流向山谷更深处。   等大雨落尽,冬天结束,新的一年开始,草木繁盛,很快就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无数性命葬身。   沈奉君给柳恨剑传了讯,等他派弟子过来清理山谷,刚做完这些,一道人影忽然从在雨幕中慢慢起身。   他眉眼稠丽,眼波流转,一身粉衣湿透,手中却还是万年不变握着折扇。   宫无岁这才想起这个存在感极低的人来:“楚自怜?你没受伤?”   楚自怜微微一笑:“医者手无缚鸡之力,遇上恶斗,只能假死以保性命……”   他说完,又垂目看了一眼慕慈心的尸首:“稚君,我已助你们杀死罪魁祸首,如今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宫无岁皱起眉:“现在?”   沈奉君却道:“什么承诺?”   楚自怜丝毫不隐瞒:“稚君当年承诺过,待一切事了,就将恶骨奉与在下。”   他话才说完,沈奉君脸色就一变:“不可。”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两位都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人物,又怎能忍心欺骗我这柔弱医者,”楚自怜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慕慈心尸首身边,不顾尸身上惨烈斑驳的痕迹,细细查看起来。   慕慈心被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大雨之中,宫无岁上前一步,却见他嘴巴翕动起来:“楚……楚自怜?”   “嗯?还活着?”楚自怜饶有兴致地垂下眼,然而慕慈心已经睁不开眼,只能弱声道:“是你……原来是你……”   他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只是自嘲地笑着,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原来是你”。   宫无岁一愣,却见楚自怜丝毫不见心虚,只将慕慈心的尸身翻过来,说话时仍然带着轻浮笑意,却又添了一丝狠意:“是我又怎样?”   他话说完,袖中划过一道冷光,锋利的短刀扎进慕慈心的脊背,鲜血溅上他漂亮的面庞,他冷笑一声,微微旋刀,很快手中就多了两片形状诡异,仍然带血的骨头。   “能为舍弟做药引,也算你死后功德一件。”   慕慈心已然彻底失去声音,宫无岁呆呆看着眼前一幕发生,脑袋却“嗡”地一声炸开,他难以置信道:“是你?”   “是我,”楚自怜将那两片恶骨珍而重之地放进衣袖,又道,“稚君之前承诺过在下的,现在不会后悔吧?”   宫无岁道:“可他怎么会是……”   慕慈心怎么会是恶骨?   楚自怜显然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耐心解释道:“稚君,当年你在护生寺自刎后,天雷降殿为你鸣冤,后来我把窍心换进你体内后为你重塑肉身和经脉,才发现你身上的恶骨已经被化去。”   “你肉身既死,新的恶骨就会现世。”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宫无岁复生之后就再也感受不到恶骨的存在……   “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又怎么断定慕慈心是新的恶骨?”   楚自怜微微一笑,竟也不隐瞒:“……因为我身上有尘思啊。”   真龙断首后留下的天赏之物,除了窍心,就只剩尘思了。   如今真龙六物已经全然现世,冥谶留在弃颅池,禁瞳认主叶峭眉,魔鳞在燕孤鸿手上,恶骨在慕慈心体内。   “我少年时偶得此物,它虽不能助我提升修为,却授我一身医术,还能感应到其他五物,当年没在稚君身上找到恶骨,我就认真留意,终于在慈心家主身上找到了。”   “所以你早早就谋划着……”宫无岁看着楚自怜,却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那些久久盘踞在脑海中的疑窦仿佛一瞬有了解释,他默了默,问道,“我当时复生,你的行船与慕家堡的商船在桃花渡相撞,也是你故意为之?”   “不错,”楚自怜十分坦荡,“就连那些突然出现在桃花渡的天命教徒也是我一手安排,慕慈心狡猾,他怎么可能在你复生时让教徒抛头露面?”   “稚君,盼着你复生的不光有阙主,还有在下,如果不能借你和仙陵的手,我又怎么可能扳倒慕慈心,得到恶骨,替弟弟治病呢?”   “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   他言语真诚,宫无岁却只觉后背一阵恶寒冷,回想起这一路,楚自怜参与的桩桩件件,他虽未作恶,但还是让人不适。   毕竟谁都不想被人当傻子玩。   “怪不得……怪不得你提起恶骨时,常常模棱两可,话里话外意味不明,怪不得你肯不要报酬为沈奉君治病……”想通这层,宫无岁却不觉畅快,只觉疲惫。   可归根结底,楚自怜也从没做过伤害他和沈奉君,伤害仙陵和正道的事。   见他如此,楚自怜也罕见地沉默下来,他收起轻浮的神情,用尽真诚道:“我的确利用了你们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是稚君,我从未想过害你,也未想过害阙主。”   “我不收受报酬为阙主治病,不是为了与你们谈条件做交易……而是为报当年之恩。”   这回宫无岁更不懂了:“报恩?”   沈奉君也道:“可我与你似乎并不相识。”   听沈奉君这么说,楚自怜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来:“也是,阙主品性如日月,又怎么会记得自己救过谁?何况如今的我面貌衣着与当年已经大不相同,阙主认不出也正常。”   “不过我倒一直记得,当年黄沙城中你舍命相护,宁愿受穿心之苦,也要救我和弟弟性命。”   他不说不要紧,一说另外两个人就同时愣住了。   沈奉君上上下下将他打量好几遍,才难以置信道:“你是当年被天命教俘虏到战场上的……那个少年?”   楚自怜微微一笑:“正是。”   “怎么可能……”宫无岁瞪着眼睛,怎么也看不出这人和当初那个瘦弱无助的少年有半分相似之处,只觉做梦一般,“你是那个少年,那杏林里的楚二公子……是你的弟弟阿狗?”   他还记得当时战场上,那个少年抱着濒死的弟弟,哭得撕心裂肺。   楚自怜仍旧点头:“稚君好记性。”   宫无岁又道:“可黄沙城之战是十一年前,你替我二人换心是十年前……这怎么可能?”   这根本不可能!   “在下自幼学医,那一战后我就带着病重的弟弟离开了黄沙城,结果偶然得到了尘思,医术更进益了许多……为了方便他养病,我带他上了杏林安定下来,一边帮人治病看诊……当然,偶有拮据之时,也做过别的营生……”他说完又再次保证道,“我替二位换心时已然弱冠,且必然是有所把握才肯动手……在下怎么会拿恩人的性命当儿戏?”   话是这么说,但宫无岁还是觉得不靠谱。   沈奉君又道:“……你当年鲜少露面也是此缘故。”一个年方弱冠的神医,说出去都没人信。   楚自怜又点头,他态度随和真诚,宫无岁终于放下些戒心,追问:“那你弟弟是怎么回事?”   谈起弟弟,楚自怜默了默,只握紧袖中的两片恶骨,道:“阿狗是我庶弟,我以前对他……很不好,后来天命教入侵黄沙城,他为了保护我,自己却受了伤,不能动不能跳,也不能说话。”   当年的刻薄,如今却要花整整十一年来筹谋弥补,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尘思,保住了阿狗的性命,又找到让他重获新生的办法,楚自怜此生必然在悔恨之中度过。   他没多说,但沈奉君和宫无岁却听得出他的未竟之言,人人都有悔恨之事,他们不欲深究,但一时还是难以接受楚自怜既是当年那个无助少年,又是在背后操纵之人。   宫无岁沉默着,余光又瞥道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那这些人呢?也是你派来的?”   楚自怜摇头。   宫无岁却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边想到什么:“我问你,当初在夜照城,燕孤鸿无缘无故从密室消失,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当初密室里就只有楚自怜和燕孤鸿两人,燕孤鸿失踪,楚自怜醒来后还转达了燕孤鸿的口信,让他们发现了慕慈心的真实身份。   楚自怜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显然没想到他猜到得这么快,但也没否认。   宫无岁又想到重伤逃脱的越非臣,心中越发不安,追问:“燕孤鸿到底在哪儿?”   楚自怜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笑道:“他?他现在就在越非臣身边呀。”   越非臣身边?那不就只有越兰亭和……宫无岁一瞬骇然。   “闻枫月?”    第114章   闻枫月怎么会是燕孤鸿?   且不说这两个人相貌没半点相似, 而且闻枫月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假包换,而燕孤鸿已然而立……宫无岁如此想着, 目光却慢慢落到楚自怜身上。   他有尘思在身, 精通医道诡术, 如果是这两个人相互勾连,要想蒙混过关也不是没可能。   但闻枫月为什么会是燕孤鸿?   他脑子里想过很多事,从与闻枫月初相遇, 到弃颅池和燕孤鸿重逢,一路种种,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这些黑衣人是他安排的?”   楚自怜没说话, 默认了他的猜测。   那越非臣和越兰亭现在被闻枫月带走,岂非自投罗网?   宫无岁脸色一变,即刻踏上飞剑:“我们走……楚自怜, 之后我再和你算账。”   沈奉君也起了剑, 楚自怜却劝道:“稚君……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 你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宫无岁一顿, 道:“我去看看越兰亭。”   他话音才落, 身影倏然消失在雨幕之中, 楚自怜叹了口气, 继续在雨中摇扇,静等着柳恨剑带人来扫尾。   ……   哗——盛冬的大雨打在身上, 带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寒凉, 树林之中, 三道人影正在仓皇逃命。   越兰亭和闻枫月一左一右,搀扶着重伤的越非臣往更深处而去,不时回头查看是否有追兵。   “爹!那些人不见了, 都被我们甩掉了!”越兰亭喜极,抬袖擦了擦被湿透的面庞,勉强找回视线,然而定睛一看,越非臣一张脸惨白,已现死相,他张口想回应,然而却只咳出一口红血。   “爹——”不能走了,不能再继续走了……他搀着越非臣,下意识四处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不经意间瞥见闻枫月,却见这人沉着脸,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他却像是出神般全无反应。   “闻枫月?闻枫月!”越兰亭唤了两声,后者才陡然惊醒。   “什么?”   “我说——”越兰亭抬高声音,重复道,“我们先去那边的山洞躲一躲。”   闻枫月也扬声应他:“好!”   越非臣伤得太重,实在不能腾挪了,三人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才钻进一处隐秘的石洞。   咣当——越兰亭先扔了手里的剑,又和闻枫月合力扶着越非臣靠坐在洞中,做完这一切,他又手忙脚乱地拾起剑,奔到洞口去查看情况。   半晌他终于松口气:“还好还好,他们没有追过来……我们先在这儿躲一下,要不了多久稚君和阙主就会赶过来救我们……爹你怎么样?”   “暂时死不了……”越非臣虚弱地吸一口气,脸色终于恢复了些。   他一边凑过去查看伤势,一边在身上翻找起来,夜照城的小少主别的没有,丹药法宝倒是一大堆,他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拣半晌,最后捧出一大把:“爹……快把这些吃了,很快就见效。”   越非臣虚弱接过,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给我点水。”   “哦对……水,”这么多药肯定咽不下去,越兰亭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容器,他想起来路上有很大一片竹林,立时道,“你们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说完拿起剑,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   越兰亭一走,山洞就重归寂静,洞外大雨倾盆,里面光线昏暗,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越非臣靠在洞中闭目休养,却只觉身边这个少年如鬼魅一般,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微觉古怪,正要转头,面前却忽然亮起一团火光,将黑暗中的二人照亮。   闻枫月一手捏着明火诀,脸色也有些发白,越非臣瞥见他左臂上被鲜血洇湿的绷带,不由道:“你也受伤了,先看看你自己的伤吧。”   “我还好,多谢城主关心,”闻枫月说着,坐到一边,伸手去解左手上的绷带,面对越非臣,他似乎一直不太热情,话也不多。   越非臣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一边试探:“小友似乎不太喜欢越某?”   闻枫月眼皮都不抬,只一圈一圈,慢慢地解着绷带:“我生性如此,无谓喜欢与否。”   “你这样倒让我想起一位朋友,”越非臣说着,思绪却慢慢沉进回忆之中,“他性情孤僻,实难相与,但待我极好……只是后来越某做错了事,他一怒之下就要与我断义,人前人后也再不肯给我好脸色。”   闻枫月静静听着,却不知想起什么,非但没安慰越非臣,反而道:“能让这样的人与你断义,城主做错的事怕不是天怒人怨,世所不容?”   他这话何等刻薄,却毫无预兆地戳中了越非臣,他眼底闪过一丝恼羞成怒的恨意,但很快又变成了惯常的假笑:“闻小友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不过越某是知恩图报的人,你带我逃过那些宵小之徒的追杀,实是夜照城与越某的恩人……待离开山洞,越某一定重重报答。”   闻枫月手上的动作一停:“哦?城主想要如何报答?”   “功名利禄,权势财宝,越某所有,无非就是这些……还是小友有别的心仪之物,越某必定竭力满足。”   闻枫月果然认真沉思起来,一时竟想不出条件,越非臣靠坐着,却只觉一阵难言的心悸,连呼吸都不能,他抬手抚了抚左胸,想要缓解这种怪异的不适,却忘了那里原本就有伤,轻轻一抚,却觉一股锥心之痛,痛得他四肢都难以控制,越兰亭递来的药滚得满地都是,他微微一顿,只能强忍痛楚,一手按住剧痛的胸口,一手去捡地上的丹药。   那把片刻不离身的红剑就摆在他手边,越非臣有些艰难地捡了两颗药丸,下一刻眼前却一暗,闻枫月不言不语地转到他面前,弯腰把丹药一颗一颗捡起来,递到他面前。   他愣了愣:“多谢……”   闻枫月依旧淡声道:“不谢。”   他颤抖着手将那把乱七八糟的保命药丸接过,然而下一刻,只听一道古怪的“噗嗤”声,锥心的剧痛顷刻传遍他四肢百骸,他惊骇到连惨叫声都发不出,目眦欲裂地低头,却见闻枫月的左手已经深深地刺进他的胸膛,再从他后背穿出。   这一招直击要害,越非臣甚至能感觉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已然四分五裂:“为……为什……”   他连话都说不完整,鲜血从口鼻涌出,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他只能狼狈地抬起头,对上这个少年再不掩饰,满溢仇恨的眼神。   “越非臣,我等你放下这把护身妖剑……已经等了整整七年。”   闻枫月狠狠一抽,将整条血淋淋的手臂从胸膛踌躇,越非臣被力道带着,无力地朝前倒去,然而那句“七年”却像是烙在他的脑中。   他费力地抬起头,借着微缩的火光,从下到上地去看闻枫月的脸,陡然想通了什么:“闻枫月,闻……你……你是磷州闻家的余孽,是不是?”   闻枫月微微一顿:“不错,枫月是我师父给我起的小字……我单名一个归字,是磷州闻家家主闻川的长子,闻归。”   “越非臣,你当年带着夜照弟子上磷山,一夜之间杀害我闻家二百一十四口人命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垂下的手臂在往下滴血,那副刻意伪装出来的冷淡如今全然被恨意填满,“你当年逼我坠崖,有没有想过我会爬出来找你索命?”   为了斩草除根,越非臣将年仅七岁的闻归打落山崖,但是他绝不能想到,悬崖下有闻家的藏书室,救了他和师父一条性命。   而也是那一次,让他看清了凶手腰间那把诡异的红剑。   “当年事我也是逼不得已……是越凭天逼我!他收我做义子也不过是逼我为他做事,我要是不做,他就会要我的命……我也是受害者!”越非臣一边说,一股恨意也跟着升起来,“你以为我那么想杀人害人?我不杀你们,别人就会杀我!”   “我虽害了你们满门,可我也杀死了越凭天为你们报仇……你不该这么对我!”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重新坐起来,揪着闻枫月的领口质问。   然而闻枫月面带嘲讽,半点不为所动,临死之际,越非臣已然心绪大乱:“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谁去找他?谁去救他?”   “我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死……”他抓着闻枫月,疯了一般,想借力站起来往外走,然而屡屡失败,知道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闻枫月重伤的左臂,他如遭雷击,陡然安静下来。   “怎么会……”他疯了似的去扯闻枫月的衣物,将那半截破破烂烂的衣袖扯下来,露出了一条鲜血淋漓,覆盖着漆黑鳞片的手臂。   这世上唯有一人被魔鳞附体,他的名字叫燕孤鸿,而不应该叫闻枫月。   越非臣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会是你?”   这七年来他为了这身魔鳞四处求医奔波,只为给燕孤鸿多求一些机会,帮他延长寿元。   为了燕孤鸿他可以不择手段,他什么都愿意做,可现在这身魔鳞却出现在他的仇人身上。   如果这么多年在夜照城主身边的人都是闻枫月,那燕孤鸿在那儿?   他的二弟在哪儿?   这样的真相让他比死还难受,越非臣已经顾不上血涌的心口,狼狈又崩溃道:“燕孤鸿呢?燕孤鸿在哪儿?”   “我问你燕孤鸿在哪儿!回答我!”   闻枫月被他拽得一踉跄,伸手将人推开,听到越非臣质问,却不见愤怒,反而将无情的真相一一道出。   “他在那儿?他早就死了……他早就死在了七年前!”   越非臣倏然定住。   “要不是你为了给越凭天当走狗作恶,他又怎么会不放心跟来磷州?要不是你害我闻家满门,他又怎么会救下我这个遗孤,尽心抚养,还收作徒弟?”   “要不是你三番两次置我于死地,不留活路,我又怎么会被魔鳞附体?他又怎么会冒险为我下山求医,最后被埋伏在山下的夜照弟子重伤,最后病死在磷山?”   “他临死前还在求我……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希望他的死能稍稍弥补你的过错……”   说到此处,闻枫月简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你害我没了父母亲族,又害我没了师父……我凭什么放过你?你告诉我凭什么?”   然而越非臣已经听不见他的质问,只是呆呆地:“死了?”   他问完这一句,已然浑身脱力,直直跪了下来,他目光呆呆投向不远处,像是看见了什么人,然而一开口就只会重复:“……死了?”   闻枫月看见他的眼神,似有所觉,他下意识转身,却看见洞口三道人影。   沈奉君和宫无岁在后,越兰亭在前领路,他们呆呆站着,显然不是刚来的。   “咣当——”两个盛着雪水的竹筒直直坠落在地,是给越非臣和闻枫月吃药用的。   然而越兰亭已经顾不上其他,只是呆呆看着闻枫月左臂上的魔鳞,眼眶一瞬就红了,一开口,声音嘶哑。   “……师父?”    第115章   越兰亭突然出现, 闻枫月微微一顿,意外又不意外,很快就冷静下来。   “师父……”见闻枫月不答, 越兰亭又叫了一声, 他死死盯着眼前人的神色, 想质问为什么,可是闻枫月刚才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是爹爹杀害磷州闻家满门, 他想报仇也无可厚非。   事到如今,他成了最没有资格问为什么的人。   闻枫月垂下眼,终于道:“我不是你师父……你师父已经死了。”   他说完掸了掸衣袖, 提步往外走,却被越兰亭拔剑挡了回来:“不准走。”   闻枫月充耳不闻,越兰亭怒道:“我叫你不准走!”   闻枫月只好停下脚步, 静静等着越兰亭发落, 这种刻意营造的疏离感让越兰亭难以忍受, 他握着剑, 却不知该该把剑对准谁。   直到他听见一声嘶哑的咳嗽, 他终于再难举剑, 把奄奄一息的越非臣扶起来:“爹……”   他与越非臣情浅, 但终归有父子血缘之情,他眼睁睁看着好友变成了他崇敬的长辈, 然后又杀死自己的生父, 又是绝望又是茫然。   他的手碰到越非臣胸口的大洞, 沾到一大片血迹:“爹…我带你去看大夫,楚自怜一定有办法救活你……”   他嘴上这么说,但心中早有答案, 但还是不服输一般,手忙脚乱去背越非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连越非臣都知道无力回天,他轻轻推了推越兰亭的手臂,虚弱道:“不必了……”   从他得知燕孤鸿的死讯到现在,大起大落,他更像是疲惫地接受了真相,也想通了什么,眼见宫无岁和沈奉君立在不远处,他道:“我有一事,还要请稚君和阙主相助。”   这说到底是他人恩怨,宫无岁和沈奉君其实没什么插手的资格,加上来得太晚,做什么都无力回天,故而只能有些不尴不尬地站在边上,不让情势继续恶化。   越非臣忽然相求,宫无岁一时不知他在想什么,不敢满口答应,只道:“你先说。”   越非臣已经没有力气维持他那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开门见山道:“我死后,还请两位扶持兰亭……让他名正言顺地继任夜照城主。”   越兰亭眼眶更红了。   沈奉君却道:“你是越凭天义子,他是你亲子,夜照城仍有越家嫡系,他们不会接受非本家弟子继任。”   沈奉君说得委婉,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越非臣杀害越凭天夺取掌门之位,本就来位不正,且越兰亭生母身份不明,如今鸠占鹊巢的越非臣死了,谁会接受他的孩子继任?且越兰亭只有十四岁,谁会扶持仇人的儿子上位?   “他们会接受的……”越非臣伸手,有些生疏地抚了抚越兰亭的头发,父子多年,他从未这样亲近过越兰亭,连后者都一愣,“因为兰亭根本不是我的孩子。”   越兰亭霎时抬头,身体都僵住了,他难以置信:“……不是?”   尽管早就有所猜测,但听越非臣亲口承认,宫无岁和沈奉君还是难免诧异。   越兰亭显然难以承受:“我不信……我不是你的孩子还会是谁的孩子?我爹娘又是谁……你肯定在骗我!”   越非臣却苦笑一声:“很多年前,我就与这把妖剑订契,它护我性命,代价却是我今生不会有姻缘子嗣,我根本不能有孩子。”   “你的生母法号妙慧,是九鸣山山脚洗尘庵中的佛门弟子,后被越凭天强虏回夜照城结婚生子,十四年前生下了你后就撒手人寰。”   “你是越凭天的独子,越家嫡系……不会有人质疑你的血统。”   宫无岁瞬间想到当年文会宴,越凭天为给刚出生百日的儿子摆酒庆祝,故而派了燕孤鸿来赴宴。   原来越兰亭就是当年那个小孩?   更让他震惊的是越兰亭的生母竟是这样的身世,且不知是不是因果报应,越凭天英明一世,威名远扬,但子嗣单薄,不仅老来得子,再越兰亭之后更是无有所出。   乍然听到这样的真相,越兰亭已然无力承受:“不……我不信……我不要信……”   他一直是夜照城小少主,极尽宠爱的天之骄子,要星星不给月亮,而如今却忽然有人告诉他,他以为的父亲是他的杀父仇人,而他真正的父亲是个禽兽人渣。   他的父亲不是父亲,师父也不是师父,那么多年的情意最终都只是骗局!   “我才不信!”他陡然站起来,转身往外跑,那些恨海纠葛让他恶心想吐,人和人之间只有阴谋算计,他多呆一刻,多听一句都觉得反胃至极。   “诶——别走!”宫无岁眼疾手快,连忙把人拦下,越兰亭已然泪流满面,像只发狠的兽类,他在宫无岁的怀里挣扎着,那种无助和崩溃犹如实质,眼见他心智已有溃败枯竭之象,宫无岁再不犹豫,一手刀劈在越兰亭后颈上。   越兰亭身体一僵,随即软绵绵地滑下来,宫无岁有些心疼地把人接住,惹得洞中另两个罪魁祸首也直直松了口气。   “多谢……”越非臣惨然一笑,身体却再难支撑,他神智昏聩,视线模糊,却下意识望向闻枫月,后者假装燕孤鸿太久,仪态举止已然和那个人有半分相像:“二弟……”   闻枫月身体一僵,宫无岁抱着昏迷的越兰亭,诧异地转过头来。   “这七年……你从来只叫我城主,不叫我大哥……现在我快死了,你能不能叫我一句?一句就好。”   他仿佛已经分不清闻枫月和燕孤鸿,或许是人之将死,他也懒得再分清,闻枫月在他身边七年,他爱屋及乌,开始期待一个穿着壳子的冒牌货。   “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登上高位,成为夜照城主,就不会有人继续把我们当罪奴踩踏,所以才要不择手段向上爬……终究,你我不同路。”   越非臣注定不是池中之物,而燕孤鸿注定为不肯为人刀俎而死。   他这幅模样落进闻枫月眼中却只剩嫌恶,他恶狠狠道:“越非臣,逝者已逝,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越非臣恢复了半丝清明,忽道:“你说话的口气和他真像……”   他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按着伤口的手无力跌落下来,闭着眼,慢慢失去了声息。   洞中寂静一片,唯有洞外暴雨如注,良久,沈奉君才弯腰探向越非臣,片刻后摇了摇头。   越非臣死了。   那个施恩重利,两面三刀,恨不得爬到权势最高处的越非臣,就这样狼狈地死在了这个漆**仄的山洞中。   这场在修真界蓄谋已久的腥风血雨终于彻底落下帷幕,却不知会平静多久。   他下意识看向闻枫月,后者的神情却很难说畅快,反而带着无尽的茫然和疲惫。   他看着越非臣的尸身,目光却藏着悲意:“这些年利用你……多谢你。”   他说完,拖着羸弱的身体往外走,也不顾外头风雨如注,然而刚走进雨中,就再难支撑,慢慢倒进雨中,他慢慢闭上眼,余光只见红白两道人影,口中却喃喃:“师父……你在天上看着,会不会怪我呢?”   ……   这是修真界近年来最混乱的一年。   先是死去多年的稚君复生,连同天命教一起重出,惹得各大门派提心吊胆,人心惶惶;没多久,夜照城十万百姓差点被献祭,而天武台慕慈心身份暴露,不仅成为新任天命教主,还逼得避世多年的命相都不得不出山抗魔。   好不容易保住夜照城十万百姓,慕慈心却狗急跳墙,带一群傀尸捣毁桃花渡,差点与仙陵同归于尽。   好在正道同仇敌忾,湘君宁死不屈,带队迎敌,阙主和稚君更是舍己为人,最终让那蛰伏在正道阴影之中的罪魁祸首伏诛!   可随之而来,却是夜照城主身死的消息,还有他当年杀害义父,夺位夺子,助纣为虐,致使磷州闻家灭门的丑闻……一时之间,夜照城又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声讨唾骂。   “掌门师尊,夜照城几位长老求见,说来讨要他们的小少主。”   柳恨剑笔一顿:“不见。”   “可是他们已经在山门外求了三次……这次说什么都要见越小公子。”   柳恨剑皱起眉,烦躁道:“越兰亭是宫无岁带回来的,他惹的麻烦让他自己去解决!”   “是。”小弟子领命去找宫无岁,又过不久,另一人又进来通报。   “掌门师叔,天武台弟子已经尽数控制,正等着我们去排查哪些是天命教徒,不过……”他微微迟疑,柳恨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顺利。   “不过什么?”   “风诏其他十二府想接手这些人,不让我们把人带回来。”   “他们想接手?凭什么?”柳恨剑嗤笑一声,“告诉他们,天命教有关的一应事务都由仙陵负责,谁都不准浑水摸鱼,谁敢在这件事上触我柳恨剑的霉头,当心我翻脸不认人。”   “拨派弟子过去,顺便让沈奉君看着,他要是办不好,我就砸了他的流风阙。”   他安排完,那弟子又道:“如此仙陵人手恐怕不足,桃花渡需重新修葺,房屋被损毁的百姓无家可归,不能再拖。”   柳恨剑停下办公的狼毫笔,烦躁地抹了一把脸。   如今神花府覆灭,慕家堡倒台,夜照城内乱,所有重担都压在仙陵身上,更确切地说是压在仙陵掌门身上。   经此一役,仙陵地位已然今非昔比,他自然喜闻乐见,可是忙成这样也完全是他意料之外。   柳恨剑收拾了一下情绪,却发现怎么都收拾不好,正要骂人,却听一道讨人嫌的声音:“仙陵人手不够,就让夜照城来帮忙呗,他们的长老不是还在山门外吗?”   “告诉他们,越兰亭在我们手里,他们夜照城要是不帮忙,这辈子都别想见他们的少城主。”   柳恨剑转头,就连那两个碍眼的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宫无岁笑眯眯地出损招,那通报的弟子听完,似有踌躇,柳恨剑微一摆手,同意了这个做法。   等那小弟子领命退出去,柳恨剑才道:“你们来干什么?很闲?”   宫无岁表情欠欠的:“我们这不是知道湘君焦头烂额才来帮你吗?”   “帮我?”柳恨剑不知被戳中那点,瞬间又要发作。   沈奉君连忙把宫无岁拉到身后,谦卑道:“这些都是仙陵弟子应尽之责,师兄吩咐,我们即刻去办。”   柳恨剑脸色终于好了些,宫无岁刚把人家恨剑阁砸个洞,也克制着没和他斗嘴,三人认认真真商量完事宜,宫无岁和沈奉君才结伴离开书房。   “你师兄脾气真的越发大了……我还什么都没呢说他就要训我。”宫无岁抱着剑,很有些不服气。   沈奉君走在他身侧,闻言转过头来:“他诸事繁忙,难免烦躁抱怨几句。”   又补充:“有我在,他不会欺负你。”   宫无岁不过随口抱怨两句,也没别的意思,况且柳恨剑最多就是看不惯他刻薄几句,远远不会到“欺负”的地步,天底下敢欺负他宫无岁的人寥寥无几。   只是沈奉君如此护短,他忍不住笑起来:“那当然,我是你的人,只有你能欺负。”   沈奉君不解于他对自己品性的质疑,反驳道:“我也不欺负你。”   “哦?”宫无岁喉咙里发出一个狡诈的音节,然后笑眯眯歪过头,上下打量起沈奉君,“真的吗?那昨晚在床上你怎么……”   沈奉君神色一僵,似乎没想到他青天白日就把这些事拿出来说,连忙打断他:“……不可孟浪。”   “好了好了我不说,我就是想着接下来好几天都见不上面,所以才逗逗你嘛,”没办法,柳恨剑已经忙疯了,到处抓壮丁,现在沈奉君要去天武台处理事务,宫无岁要留在桃花渡主持,接下来几天是见不上面的。   他说话总这样轻浮,沈奉君又较真,经常分不清他是故意撩拨人还是真委屈,但只要宫无岁稍微有点不高兴的苗头,沈奉君的心就软下来。   譬如此刻,他刚才还觉得青天白日说那些事不好,下一刻手已经抚上了宫无岁的脸颊。   他用指腹轻轻贴了贴宫无岁的脸颊,认真道:“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短短一句,那些狡黠的氛围就不见了,光天化日,宫无岁耳根微烫,心说怎么搞得像新妇送丈夫远行一样,沈奉君明明比他更不知羞。   可气氛都到这儿了,他不配合一下反而显得不解风情,反正周围也为什么人,他单手一勾,就着这个姿势吻上了沈奉君的唇,把人亲得浑身都僵住了,他顿感愉悦,心中一动,于是又费力地踮起脚,亲了亲沈奉君眉心那一点红:“那你快点回来。”   谁知他亲完松手,转眼却对上一双诧异非常的眼,宫无岁微微一顿:“闻枫月?你不在房中养病,在这儿干什么?”   那天之后,越兰亭,闻枫月并一个楚自怜都被“请”上了仙陵暂避,经年恩怨,就算是柳恨剑这个仙陵掌门也难裁断,故而只是收留他们,待伤好后他们自行解决。   闻枫月显然没料到会打扰到别人的好事,更没料到打扰的是阙主和稚君的好事,歉意地笑了笑:“既然师父留下的遗物已经交到稚君手里,慕慈心也已伏诛,我也不必留在仙陵了。”   他说的是喻平安留下的那个布袋,里面装着能够指认慕慈心身份的线索,燕孤鸿临死前曾经把此物托付,嘱咐他有机会就交给宫无岁,或有帮助。   他害怕自己命不久矣,故而早早将东西送给越兰亭保管,只待来日,毕竟除了宫无岁,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个布袋里曾经有什么,又多出了什么。   文会宴相识一场,多年后却助力他良多,如果没有燕孤鸿临死前一善念,闻枫月又重诺,如今局势如何还真不好说,宫无岁心中复杂,只能道:“多谢你们。”   闻枫月却道:“不必言谢,我也曾欺瞒二位,愧不敢受。”   他与楚自怜是否有交易,又交易过什么,宫无岁也不想刨根问底,只是有一件事他心中困惑:“我有一事不明。”   闻枫月道:“稚君请说。”   宫无岁:“当初在磷州客栈中,镇鬼符被改做引鬼符,十几名夜照弟子被杀,是你的手笔吧?”   “不错,”闻枫月承认地很干脆,“夜照城那位李督事和他的手下,当年也曾参与过围杀闻家。”   宫无岁心说果然,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也算血债血偿:“还有一件事……当初越兰亭会闯进鬼山城,是因为他的‘师父’写信告诉他自己在磷州,那封信当真是你写的?”   如果真是闻枫月故意把越兰亭引到磷州,闻枫月又怎么会火急火燎赶来,把差点被鬼山城拆吃入腹的越兰亭带了出来?   闻枫月一顿,随即摇了摇头:“不是我……我不过是想借两位的声望,为我闻家满门申冤,并没打算让越兰亭牵扯进来。”   即便楚自怜三番五次提及应该将越兰亭当做棋子,他也不曾答应。   而那个时候,慕慈心在谋划弃颅池围杀一事,应该也抽不开身给越兰亭写信。   宫无岁越想越想不通:“这倒怪了,不是你也不是楚自怜,甚至连慕慈心都不是,那还会是谁?”   闻枫月更不知道是谁,他频频回头,已然如坐针毡,顾不上写信不写信,神色急切道:“抱歉,我还有事,不能在仙陵久留,告辞了。”   他脸色苍白,左臂严严实实绑着绷带,宫无岁和沈奉君亲热都是在犄角旮旯里,在这而遇见闻枫月,宫无岁立时就有了猜测,这人大概是想偷溜:“你才刚醒就要走……不和越兰亭告别吗?他可是守了你整整半个月。”   听见这个名字,闻枫月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不好了,他踌躇半晌,一手按住太阳穴,终于还是说了实话:“还是算了,我实在不知怎么面对他……”   他说着,却听远处传来人声:“闻枫月——闻枫月你出来!”   一听就是越兰亭,且声音越来越近,闻枫月脸色一变,登时如临大敌:“若他问起,你们就说没见过我。”   说完转身逃得无影无踪,没多久,一道湖绿人影就出现在不远处,一见二人,登时瞪大眼睛:“稚君!阙主!你没有没有看见我师……看见闻枫月?”   宫无岁和沈奉君对视一眼。   宫无岁道:“稍等,我先问你,当初你说你师父给你传信,让你到磷州,你还记得信上写的什么吗?”   越兰亭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宫无岁道:“你先别管做什么,先回答我。”   “我也记不清写的是什么了……不过信件我随身带着,你们要看吗?”   宫无岁大喜:“要要要!快拿出来!”   越兰亭在身上翻找一通,最后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一边忧愁道:“这是师父第一次给我写信……以前他都是直接传音的。”   一提起师父,他就想起闻枫月,神情又耷拉下来,宫无岁接过信纸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没看出有用的线索来。   反而是沈奉君一见那字迹,神情微微一动,连宫无岁都察觉出出不对。   “看完了就给我吧……这是他…是师父第一次给我写信,我要好好收起来。”   宫无岁面色如常地把信纸交回:“给你。”   越兰亭心觉古怪:“这信有什么问题吗?”   宫无岁正待作答,沈奉君却抢先道:“没有问题。”   他微微一愣,很快也道:“没问题没问题。”   越兰亭不疑有他,又追问道:“所以你们看见闻枫月了吗?”   宫无岁沉默片刻,果断选择出卖闻枫月:“那边……现在估计已经出山门了。”   越兰亭“啊”了一声:“不说了我先走了!再见!”   待人走远,宫无岁才道:“你刚才看见那封信时神情怎么怪怪的,你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沈奉君默了默,诚实道:“那是师兄的字迹。”虽然已经极力遮掩,但他还是一眼看出。   宫无岁瞪大眼:“柳恨剑?你确定?”   沈奉君点点头,似有若悟道:“其实……师兄知晓我晕船,按常理并不会安排我们走水路逃跑。”   既然安排了,就一定知道沈奉君会晕船,然后再顺着江水一路漂到磷州。   “而且师兄也是鲜少知晓鬼山城内情,有所怀疑的人。”   “我猜师兄的本意就是想把越兰亭引到磷州,帮我们查清鬼山城的真相。”   宫无岁还是有点不明白:“那查不清呢?而且越兰亭不是对磷州灭门案一无所知吗?他怎么帮我们?”   “这才是重点……师兄知道我们一定会追查越兰亭的下落,护他性命,即便查不清,如果那时夜照城为了你我与仙陵倒戈相向,越兰亭就会成为你我的……”沈奉君顿了顿,还是道,“人质。”   只是谁都没想到柳恨剑这一封信,不仅引来了越兰亭,也引来了闻枫月,让当年的血案和燕孤鸿之死彻底重见天日。   实是阴差阳错。   宫无岁简直叹为观止:“我一直以为你师兄是个刻薄又小气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他心这么黑啊。”   一出手就拿夜照城小少主的性命开玩笑。   沈奉君没说话,宫无岁又感慨:“不过你师尊的眼光真毒辣……这事要是换了你,你肯定做不出。”   要想在阴谋诡计里行走,就必须保有手段,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确实不适合当一派之主,即便是性情温柔如宫照临,浑身上下也是八百个心眼。   沈奉君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都不语,宫无岁感慨完,忽见不远处的阁楼上,一道深紫的人影正直直对着他们。   宫无岁心中一跳:“等等……那个是不是你师兄?”   沈奉君也抬眼,半晌才道:“嗯,他在催我们去办事。”   忽然知晓柳恨剑的惊天大秘密,宫无岁也忍不住心中发怵,连忙拽起沈奉君往山下走:“走走走我们快走,他这样盯着我们怪吓人的。”   两个人逃也似地赶到桃花渡,宫无岁要负责在这里安排仙陵和夜照弟子重建此地,故而只能和沈奉君分道扬镳。   四周都是弟子,他不好再说那些轻浮孟浪的话,只道:“你快去快回,我在家等你!”   听到“家”,沈奉君竟微微一顿,宫无岁以为他舍不得,赶忙安慰道:“去吧去吧,我一定会好好干活,尽量不和你师兄吵架。”   他笑眯眯道:“再过半月就是新年,我等你回来过除夕。”   自神花府覆灭之后,他再没期待过年节,除夕之夜是他兄长的祭日,沈奉君自然也心照不宣从不提起。   可现在这个人笑着说等他回来过除夕……沈奉君只觉心中一热,带着一阵难言的隐痛,最后慢慢变成了雀跃的欢欣。   他微微一笑,宫无岁却一瞬失了神,只觉这大雪冰封的桃花渡都化开了似的,胸中也不可抑制地暖热起来。   新岁一到,马上就是春天。   他眉眼刚弯起来,就听沈奉君珍而重之承诺:   “好。”   愿君千万岁,   无岁不逢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