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没人心疼大师兄吗?》作者:莫寻秋野【完结】   文案:   钟隐月穿书了,穿到了一本他追更的憋屈修真文里,变成了一位背景板宗门长老。   书中,主角在剧情后期被反派所害,性命垂危。   为了救活他,他的大师兄沈怅雪挺身而出,不顾危险,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冒死入秘境去取灵草。   然而,沈怅雪却在回山的路上不幸遇到了反派,被打了个半死,元丹半废。   他奄奄一息地回了山门,明明还能一救,师门却硬生生把他仙骨挖出,献祭为阵眼,做了血阵救了主角,以至他被剥皮而死。   沈怅雪挣扎着不乐意做阵,旁人还说:你怎么如此不心疼你师弟!   看书的钟隐月:?   主角醒来,还觉得沈怅雪做这一切理所当然。   钟隐月:????   钟隐月吐血三升:这帮白眼狼,这个颠文!怎么就没人心疼心疼他大师兄!?   一觉醒来,钟隐月就变成了书中主角门派里吊车尾的宗门长老。   他立刻奔出门去,找到了沈怅雪,抓住了他。   钟隐月抓着他就喊:兄弟!你听我说!我是穿书的!这里就一白眼狼门派啊你快走啊快跑啊他们会把你都害死的你快远走高飞去吧!!   沈怅雪:哦?   ×   沈怅雪没走。   钟隐月心中着急,看他可怜,又想办法把他从主角师尊手底下过继到了自己门中。   然后,他渐渐发现事情不对劲了起来。   那些本该憋屈到沈怅雪头上的剧情,突然都跑到了主角和他原师尊头上。   沈怅雪看着他的笑容也逐渐不对劲了。   直到钟隐月手腕上被对方扣上一把锁仙长情咒。   “师尊。”沈怅雪可怜兮兮地唤他道,“将徒儿锁起来罢。”   惊恐万分的钟隐月终于明白了。   沈怅雪早就知道自己是书里的了。   他重生的。   他白切黑。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穿书 正剧 救赎   主角视角:钟隐月 沈怅雪   一句话简介:那我就心疼giegie了!   立意:放下助人情结,为自己而活    第1章   炎序十五年,是秋。   夜已深。   天决门,乾曜山山宫前,鲜血淋漓。   淋漓的鲜血下,是一个以血画作的阵法。若仔细看,还能看到那其中甚至混了些骨头沫子。   这是这座乾曜山宫的宫主,乾曜长老的手笔。   那片鲜血不是别人,正是他门下首席大弟子,几个时辰前满身是伤从秘境里一无所获地回来了的沈怅雪。   由于金丹遭毁,他还修为尽失,变成了废人一个。   这也就算了,他竟然还没有拿回急着救命的灵草——数日前,乾曜长老门下另一弟子遭人暗算。想要得救,便必须拿到那秘境里的万古灵草。   灵草没带回来,乾曜长老别无他法,只得将他挖骨剥皮,献祭为血阵救那徒弟了。   “这样就行了。”   山宫宫门后,天决门的乾曜长老两手抱臂,靠在门上,声音无波无澜道,“血阵已成,冬儿明日便能得救。”   他一袭白衣,衣角上满是溅上的血。   除了他,还有几人也站在附近。   有一人笑得谄媚极了,一边鼓着掌一边附和道:“如此甚好!待他醒来,得知乾曜师兄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定会感恩戴德!”   乾曜长老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欣慰的笑来:“那是必然,那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   “是啊,乾曜师兄也不必忧心什么。”那人说,“师兄也不必夜不能寐地对这畜生愧疚。能为同门师弟做到如此地步,想必死无葬身之地也是种福报……”   “玉鸾!”   玉鸾长老正拍马屁拍的起劲,却被另一人生生打断了。   他露出不悦的神色。   他说的话乾曜也句句爱听。这会儿正听得舒心,有人这么一打岔,乾曜也不是很高兴。   说话的是灵泽,她是山门里唯一一位女长老宫主。   “我仍觉得不妥。”她蹙眉对两人说。   “有何不妥?”   “何处妥当?”她说,“不论是什么,他始终是你弟子。养在你名下二十几年,你说将他杀了就将他杀了吗?他为了同门犯险,你半点对他的怜悯都没有吗?仙家的慈悲与大爱何在?”   “对冬儿见死不救,便是慈悲大爱了?”   灵泽一噎:“我并未说要见死不救……”   “那你还说什么。”乾曜说,“我已动手,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你再说慈悲,也只是你为了给自己开脱的装模作样的假慈悲罢了。”   灵泽皱了皱眉。   她垂了垂眸,一抹说不清的光从她眼底一闪而过。   “你会遭反噬的。”她说。   乾曜一声冷笑,毫不在意。   夜深了,无人瞧见那血阵泛起幽幽的暗光。   山高风大,也无人分辨出呼啸的北风里掺杂着不甘的呜咽。    第2章   炎序十二年,寒月初十,大寒。   天决山又飘起了雪。   雪不小,跟着大风一块儿在宫外呼啸着,时候将近晌午的时候也没停。   门前扫雪的弟子窸窸窣窣地顶着风雪干活。   下雪的天上一片茫茫阴霾,宫内却没亮起灯烛,黑压压的一片。   兴许是以为宫内的长师不在,其中一弟子就直起身来锤了锤后腰,抱怨道:“每年都这样!天决山七个山宫,就咱们玉鸾宫最难了!外面弟子千八百个的,就咱师尊这边只有寥寥四个!”   “行了,别说了。”一个女弟子安抚他,“说再多,该扫的还是得扫,别白费力气。”   “你不气吗?”出言抱怨的弟子并不打算作罢,他转头道,“每次下雪时,这种积雪都得弟子来扫,外头的宫主们派几十个弟子出来随随便便就扫完了。可师尊这边就咱们四个,每次我们都跟农家下地的老黄牛似的,从白天扫到晚上。扫完就下,下完再扫,我到底是来修道的还是当牛的?”   “有什么法子,师尊所修的是符箓,又是前些年才做上长老宫主的,在世间未享上什么名气……再说,既来了这天决门,那自然是想舞剑的多了。师尊的境界也与那些长老们差了一截,弟子少也情有可原。”   女弟子说着说着,也停下了动作,叹了口气。   她说:“我虽喜欢师尊,但也得承认……师尊在门派里的确太不够看了。”   “对吧!你也承认吧!”   终于,一旁有另一个弟子听不下去了:“喂,别在门前说师尊坏话啊。”   “没事的,宫里没点上烛,估计不在。”男弟子说,“去找掌门喝茶了吧?再说也不是坏话啊,只是说些真话罢了。我说这些可不是讨厌师尊,你想啊,我们平日就因为师尊在长老间身份低微,没少被同门挤兑,背地里总要说出来舒服一下的,师尊又听不到。”   钟隐月靠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   你师尊全听到了,小兔崽子。   他扶着额,又苦笑着把手放下——又或者说,你师尊永远都听不到了。   钟隐月现在不是钟隐月了。   更准确地说,壳子还是,但里头的芯儿在一刻钟前换了。   现在在里面的“钟隐月”是一个从现实世界里传过来的“穿书者”,这里是他昨晚熬夜怒骂了999条负分评的一本修仙小说的世界。   小说名叫《觉醒异灵根后我登顶仙帝》——真是本标题就剧透了个酣畅淋漓的小说。   原文中,主角白忍冬出身寒苦,因为在路边跟狗抢吃食的时候被路过的一位仙姑看到,对方心生怜悯,将他带回了山门。   到了山门,主角才发现,仙姑居然是这天下第一仙派,天决门的灵泽长老!   此等机遇百年难遇。   可在尝试唤醒灵根时,主角身上毫无反应。   机遇百年难遇也没用,废材就是废材,进不了灵泽门下。于是,他就被送到了山门里的吊车尾——玉鸾长老的山宫里。   钟隐月就是这位吊车尾的玉鸾长老。很巧,他和长老同名同姓。   原作的设定里,他就是个凑数的背景板工具人,且十分爱阿谀奉承他人,不是在拍人马屁就是在拍人马屁的路上。   导致他看着太烦,后来就没什么存在感了,地位也很卑微。   就因为他的卑微,主角前期作为他的弟子,在这座山门里没少受白眼。   钟隐月情绪复杂。   他这会儿对主角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说到底,他会在穿书前给这本书熬夜刷恶评的理由,是因为书里的另一位男人。   那是主角被乾曜长老挖走后,在那边的山宫里遇到的师兄。   师兄乃乾曜长老门下首席大弟子,名叫沈怅雪。   据原文描述,沈怅雪身高八尺,眉目温和,生得一双桃花含情眼,温润如水,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整个人的气质就如同一捧江南的春水,漂亮得甚至不像个人。   钟隐月爱惨了他。   然后沈怅雪就死了。   一说这个,钟隐月就浑身来气——沈帐雪作为主角的师兄,一直都全心全意地照顾他。   衣食住行,剑法心得。沈怅雪自己有什么就给他什么,都快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   可主角却莫名一直对他臭脸,态度不是很好。   不过除了沈怅雪,他对谁都很有礼貌。钟隐月原以为是主角傲娇才对沈怅雪那样,毕竞从前期剧情看起来,主角并不是什么坏小孩。   没准是孩子害羞呢?   可剧情中期,主角意外遭到反派暗算,身上被种下魔种。为了救他,沈怅雪挺身而出,去冒着生命危险给他采灵草。   那灵草藏在一处极险的秘境里,就连大乘期的仙者进入都要谨慎谨慎再谨慎,沈怅雪这元婴期的小仙人却毫不犹豫地进去了。   历经几番凶险,他拿到了灵草,伤痕累累地出来了。   回山的路上,他遭到反派伏击。   灵草被夺,沈怅雪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山门,把事情告诉给了乾曜长老。   乾曜长老脸色一变。   灵草没有了,主角要没救了。   然后,剧情就以一个很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角度拐了个山路十八弯,一铆劲把钟隐月活活创飞出去十八公里。   沈怅雪的亲师乾曜长老,居然为了救活主角,把沈怅雪抽骨剥皮,用他的仙骨献祭为阵眼,做血阵救了主角!   而当沈怅雪挣扎的时候,山门里的其他人也纷纷按住他,指责他说:“你是师兄啊,为了师弟牺牲一下不是当然的吗!”   “有什么不乐意的,本来有灵草的,你自己没拿回来能怪谁!”   “千错万错,都是你自己有错!”   “是你弄没了灵草,你来收拾残局也是应该!”   就连主角事后醒来,听说沈怅雪已死,也是冷笑一声:“这也是他该做的,理所当然。”   钟隐月气得连夜轰炸作者。   然后一觉起来两眼一黑,吃了现世报,当场穿书。   穿成了这书里跟他同名同姓,甚至脸长得都一模一样的吊车尾最末长老,钟隐月。   ——关于脸,钟隐月刚刚在屋子里找到了面水镜法器,粗略瞧过,确实跟他原来那张脸一模一样。   忽然脑中一声霹雳,一道想法直劈进脑海里。   钟隐月腾地站了起来。   身后门外,大风呼啸。   没点灯烛的屋内昏暗极了,钟隐月的一袭白衣在黑暗里犹如一轮寒月。   不对。   他突然想明白了。   他已经穿书了。   那他在这里蹲着听门外的弟子偷偷吐槽他吊车尾干什么?   穿都穿了,当然要先去找沈怅雪啊!   谁家好人穿书不去找自己被作者祸害死的推!   还不赶紧去找他让他跑?又被扒皮了怎么办!   钟隐月将自己说得热血沸腾,他一回身,砰地推开宫门。   外面本就风大,钟隐月这一推,两扇宫门就被寒风一个猛子推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门口抱怨着的几名弟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钟隐月站在门后,那几张被冻红的脸都立刻吓白了。   几人砰地跪到雪地里,声音在风中发抖:“师尊!”   钟隐月澎湃的心绪被他们搞得一顿。   迎面的风一吹,他也冷静下来了些许。   钟隐月扫了一眼。   主角好歹也是在他这儿走过一段不短的剧情,所以原文中,对他宫里这几位弟子的描写还是很细致的。   算上主角,钟隐月门下一共四人。   四人三男一女,皆是一身白衣。   眼下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在雪中,瑟瑟发抖,认不出来谁才是主角。   钟隐月心生怜悯,眼下又有急事,就大手一挥道:“雪既然大,就先莫扫了,进屋烤火去。”   四名弟子纷纷惊愕抬头,其中也包括主角。   毕竟玉鸾长老在这本书里是出了名的狗仗人势欺软怕硬,拿着鸡毛当令箭。   尤其面对门下弟子,那更是主打一个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平时遇上这种事,他定然是发好大一番火,然后就罚他几人要么雪中站立个一天一夜,要么就去做别的苦工,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钟隐月知道自己这么做很不对劲,但他懒得搭理这么多。   他匆匆迈下台阶,朝外走去。   温寒一一刚刚讲他坏话最大声的那名男弟子见他步履匆匆,忙说:“可是师尊,各人扫净门前雪是山门的规……”   “下都下不完呢你扫它干嘛,别人又不是不知道咱家人少!下完了再扫!”   钟隐月没空多搭理他,一边说话一边甩着袖子往外疾走。   苏玉萤——那名女弟子又问:“师尊,您这是做什么去?”   “找人!”   话音一落,钟隐月才想起了什么。   他往前疾行的步子一顿,猛地回头。   他问自己这几个学生:“那沈怅雪眼下在哪?”   几名弟子朝着他眨巴眨巴眼,又互相看了一圈彼此。   几人都有些茫然钟隐月怎么闲着无事突然要寻沈怅雪。   虽是不明白,但温寒还是怯懦地小声回话道:“乾曜宫的沈师兄的话……这会儿应该是在湖山亭那边儿观湖练剑。”    第3章   湖山亭,亭如其名,建在湖边的山上。   湖山亭所在的山是灵泽长老的灵泽山。   灵泽长老喜欢煎茶观雨雪,这湖山亭便是由此而生的风雅之处。   灵泽长老为人心善,没什么架子。湖山亭虽是她的,但除了她,其余弟子想去也可以去。   知道了沈怅雪的所在地,钟隐月赶忙冒雪飞奔了过去。   等跑到山崖边上,望着四周被大雪包裹各个云雾缭绕的六座高山,钟隐月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   他,刚穿书。   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不会飞。   他甚至,不认识,这里哪个,才是灵泽山。   天决门共七座高山,也有七位长老。每位长老各坐镇一山,山上也有各自的山宫,用于修道授业。   但问题是……这天上一下雪这几个山都只有个破影子,谁知道哪个是灵泽的!   钟隐月正要着急,突然,大片大片的记忆快速地涌进脑海。   记忆如排山倒海般凶猛,钟隐月猝不及防,瞬间头疼欲裂。他捂住脑袋,脚上一个趔趄,身子往旁一歪,抱住了一旁的大树。   头痛还在继续,他的额头上已然冷汗涔涔。   钟隐月被迫消化着这些记忆。   所有记忆都是第一视角,这些是原主“钟隐月”的记忆。   记忆混杂无比,乱七八糟,须臾之间就全塞进了钟隐月的脑袋里。钟隐月扶着树,痛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忽然间,他感到自己心口发热。   有一股气流从心口上发散至四肢百骸。钟隐月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它在自己体内流转运作。   他懵了懵,又很快从刚刚的记忆里找到了答案——这就是灵气。   修道之人,体内皆有灵气运转。修为越高,在体内运转的灵气便越强盛。   钟隐月想起刚刚被强塞进脑子里的知识点,试着用灵气集中到上方去——据说,灵气运用得当,能进行一定程度的自愈。   一瞬间,一直在闷闷作痛的脑子传来一股清凉感。   这太舒服了。   钟隐月爽得长叹一声,抱着树哼哼唧唧地蹲了下去,傻子一样呵呵乐了两声。   好转一些后,钟隐月站了起来,喝了一声“剑来”。   一道白光从天上落下,稳稳落在他面前。   这是一把长剑,通体白如皓月,剑身细长,薄如蝉翼。   钟隐月虽然是符修而不是剑修,但也不是完全不会剑,平常还是靠御剑来飞。   他跳到上面,险些没站稳,身形猛晃了一下。   钟隐月吓得心脏差点没跳出来,下头可是悬崖!   他拍拍胸脯,小心翼翼地御剑往记忆里的灵泽山飞去。   迎着寒风,他被吹成了大背头。在云雾间前行着,他又忍不住抽搐了下嘴角,干笑了声。   体内有灵气运转,吹着刺骨的寒风也不觉得冷。   很快到了灵泽山,钟隐月跳了下来。长剑散去光芒,自行收刀归鞘,落入他手中。   钟隐月手握着剑,一路小跑向湖山亭。   湖山亭为求幽静,建在十分偏僻的后山处。   钟隐月到了地方,隔着风雪就瞧见亭里真有一人。   大雪飘飘,那人背对着他,正站在亭里望山下的湖上雪。   那人穿着和他一样的一袭白衣。但毕竟只是山门弟子,和钟隐月身上这件如锦玉一般的瑞雪白裘不同,对方的白衣单薄简练,材质与样式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但那一身白衣仍衬得他高挑修长,肩宽腰细。   钟隐月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正看雪看得入迷,他不忍打扰,轻手轻脚地凑近了过去。   钟隐月走到亭门边。   他看清了那人的侧颜。   瞧那一双桃花含情眼,这确实是“他”记忆里的沈怅雪。   沈怅雪并未看雪,而是微低着头,正望着自己的手发呆。   那一双眼茫茫然然,黑如鸦羽的睫毛抖了几下。   不知他在想什么,那双眼睛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流转着。   亭外大雪飞飞,钟隐月便也没注意到,沈怅雪那张白皙如玉的脸此刻竟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好似刚经历过惨绝人寰的折磨。   钟隐月站在远处,敲了敲湖山亭的柱子。   笃笃声响,沈怅雪回过了神。他放下手,回过头。   那果真是一张和原文里的描写完全一致的脸——   【那面容温润如玉,眼眸深邃,一双眼睛形似桃花,仿佛蒙了一层水雾似的迷离。即使什么都不做,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头撇着嘴角向下,瞧着十分疏离,却仍然会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可怜感。】   半个字儿都没写错。   钟隐月瞧他一眼,立马就失了神,看呆了。   沈怅雪朝他一拱手,一鞠躬,一声拜安把他拉回神来:“见过玉鸾长老。”   钟隐月这才回过神,忙上前把他拉起来。   原来的钟隐月绝不会做这种事,被拉起来的沈怅雪露出意料之外的讶异神色。   钟隐月拉着他,往亭边去了两步。他警惕地回过头,确定四周无人后,就一脸正色地压低声音道:“兄弟,你听我说,我知道这听起来非常匪夷所思,但你相信我,我绝对不是精神病,我也不是什么走火入魔了在瞎说话……”   沈怅雪睁着一双大眼,眨巴眨巴了两下。   他看起来是完全没反应过来。钟隐月不管这些,先把话一鼓作气说了:“你听我说!这里,其实,是一本书!小说!就是话本子!或者你们下山的时候看的那种戏!懂吗?一场戏!都被安排好了的!”   “你是这场戏里的一个……角色而已!最后他们会把你杀了的,就是你师尊,那个乾曜会把你扒皮杀了的!”   “你找机会赶紧跑!你得跑啊沈怅雪!听明白没有!?”   钟隐月把一切说完,灼灼的目光期待地望着对方。   沈怅雪呆呆了片刻,慢吞吞道:“玉鸾长老……您是被梦魇着了吗?”   钟隐月有点想吐血。   但这种事想也知道不会被轻易接受。   钟隐月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沈怅雪的肩膀,耐心地把话又嚼碎了一遍:“我说了,我不是走火入魔也不是精神病,我也不是什么被梦魇到了!再说我根本就不是玉鸾!!”   “我是刚穿过来的!就是,就是……穿越?懂吗?就比如你看了一本话本子然后你太生气了结果第二天你一觉起来你居然跑到这本话本里!”   沈怅雪仍然是呆呆的:“那您为什么生气?”   “还不是因为你死了!”   一提这个,钟隐月一肚子火气又起来了。   他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又开始破口大骂:“什么沙比作者沙比剧情,这剧情是他中了邪想出来的是吧!谁家写文像他这么写!灵草找不着就找不着啊,这儿不是天决门吗设定不是天下第一吗!不是有整整一个山头的顶级药修吗!一个魔种解决不了!?用得着你一个弟子去跑秘境!?”   “跑秘境就跑秘境,那么一大群长老不去非得要你去跑,都残废了吗!?这天下第一的沙比山门是死完了,没人了,非得你去!?你欠他们的吗!一群颠公!再说你都拿着东西出来了,出来之后遇上那群修魔的你都还能活着回来,这不是很牛逼了吗!他不满意个什么!啊!?”   “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个王八羔子的他还有脸说你,他那么牛逼他怎么不进秘境,他怕什么!?他不是长老吗!?坐那儿当大佛吃供奉完了还让别人去给他跑腿子!?”   “再说灵草掉了是你想的吗,是你故意的吗!?凭什么说都怪你啊为啥非要让你死!?还什么以死谢罪,一山的沙比还都觉得是你应该的,有病吧!一个没长脑子,三个四个五个六个脑仁子全都萎缩了吗!?”   “这叫天下第一山门,这群人还修道!?修的什么道,畜生道吗!!”   钟隐月怒火攻心,越骂越上头,骂得气喘吁吁。   一回头,他才看到沈怅雪目光异样地看着他。   那是个难以置信的目光。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钟隐月还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别的东西。   但他一时说不清那是什么。   钟隐月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他以为是玉鸾长老在眼前这般发疯,沈怅雪的三观被击碎了。   钟隐月便气冲冲地说:“所以我都说了!我不是玉鸾!玉鸾会跟你这样发疯吗!?”   沈怅雪噗嗤笑了,摇了摇头。   他一笑,真有如江南春意般令人心神荡漾。   钟隐月被他笑得心中猛一颤,支支吾吾了几声:“那你是信我了?”   “不信。”沈怅雪说。   钟隐月如遭雷劈:“为什么!?”   “长老见谅,实是长老所言之事过于荒谬。”沈怅雪低头拱手,又向他行一礼,“师尊待我极好,此事我还需斟酌一二。”   这还有什么好斟酌——   钟隐月内心抓狂,又转念一想,也有道理。   毕竟乾曜装得很好。在这个剥皮沈怅雪的爆雷剧情点出现之前,他甚至还是公认的好师尊。   “玉鸾长老也莫忧虑。长老助人之意情真意切,怅雪心中明白。”沈怅雪起身来,一张脸上挂上了眯眯眼的笑,“长老所提之事,我自当放在心上,日日留意。”   “况且,长老所言若属实,怅雪也不能即刻就离开。”   他这么一说,钟隐月才明白过来。   对哦。   他是乾曜的首席大弟子,这里又是天决门。若没有一个正当理由辞师,就这么莫名其妙失踪了,怎么都解释不过去。   况且修道的谁都会卜卦,沈怅雪人在哪,去了哪,又是为什么走的,卜上一卦,都能知道个大概的方向。   若想离开,必定得给自己安排一个绝妙的金蝉脱壳之法才行。   “我的意思,看来长老已然明白了。”   沈怅雪说。   钟隐月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已经全写在脸上了。   他不太自然地轻咳几声,收拾好表情:“那,你心里有数就好……方便问一下,今日是什么时候吗?”   沈怅雪并未讶异,平静答道:“炎序十二年,寒月初十。”   “那还有三年。”钟隐月嘟囔了句,“还好,时候还早。我也理解你不信我,毕竟乾曜确实对你好过。但既然你愿意信我一点,回去之后就留意一下你师尊。”   “我知道你,了解你,你不傻,定能从蛛丝马迹里瞧出不对来。若有挂心之事,随时都可以来玉鸾宫找我。你想知道的事,我大约都知道答案。”   闻听此言,沈怅雪再次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他低着头,声音莫名沙哑:“谢玉鸾长老关心,弟子感激不尽。”    第4章   沈怅雪没选择走。   他没走,但瞧着对钟隐月的话也算是信了一半。   钟隐月的说服也不算完全失败。   但沈怅雪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冷静下来再细想想,就算沈怅雪能走,钟隐月自己作为玉鸾长老,也不得不留在这里,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穿都穿了,事情已成定局,他就得当好这个玉鸾长老……   钟隐月一路思忖着,御剑回了玉鸾宫。   尽管心中都明白,他却仍然是有些挫败。他唉声叹气着推开门,一进宫就看见自己家四个孩子齐齐整整地围在炉边烤着火。   玉鸾宫内很大,里头深处有一四四方方的矮榻,能供数十人围坐。   榻中央挖空了一块,那处能用来生炉火。   此刻,四个弟子正坐在那里。   见他回来,温寒赶紧起身下榻:“师尊,您回来了。”   钟隐月浅浅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苏玉萤也从那边站起身来。两人下榻走来,一人帮他脱去身上毛裘外袍,一人拿起墙边上的毛掸,帮他拂去刚一路来回身上积下来的雪。   被人这么身前身后地伺候一顿,钟隐月颇为不适应。   但记忆里这里一向如此,这是师生礼数,他也不好推脱。   两个弟子把他迎进屋里。   温寒道:“师尊,您是去找沈师兄了吗?”   “嗯,找他有点事。”   钟隐月说完,伸手推了推他的后背,往炉火那边扭扭头,示意他别多问,过去老实烤火。   温寒心领神会。他把钟隐月的毛裘挂到墙上,乖乖回去炉边烤火了。   钟隐月身上的雪也被拂干净,苏玉萤把毛掸收好,也跟着回去了。   钟隐月慢腾腾地往里面走。   宫里点起了灯烛,还算明亮,炉火照着,他也看清了自己门下这四个小孩。   几个小孩瞧着都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围着炉火一声不吭。   钟隐月站在榻边望着他们几个,将四个小孩挨个从记忆里挖出来默默点了遍名。   温寒长得一脸英气,是他名下的首席大弟子,这群人里的大师兄。有点缺心眼,但人不坏。   苏玉萤白白净净明眸皓齿,很漂亮,是二弟子。   平日里就这两个与他钟隐月走得最近。   还有另外两个坐得里面些,也不说话。其中一个相貌平平,瞧着不怎么出众的叫陆峻,是三弟子。   至于旁边那个衣着尤其朴素,低着头一声不吭,烤着火还冻得哆哆嗦嗦的……   钟隐月不自禁地皱起眉来,多打量了他几眼。   这小孩头埋得死低,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手藏在袖子里,但露出来的几根手指上已经被冻得青紫,皮肤干裂,瞧着是已经冻伤,烤着火也不管用。   这就是主角——白忍冬了。   这会儿还没觉醒他那异灵根,还是个没开化的肉。体凡胎。   灵泽去年把他带回山上来塞给玉鸾,玉鸾虽是给了面子,收了他做弟子,其实也就是当个杂役呼来唤去,这么大的风雪也叫他出去跟着扫。   其他三人都已上道,体内有灵气运转能御寒,这小子又什么都没有,一身单衣地出去跟着扫,没被冻死都是命硬。   这玉鸾道长还真不是个东西。   钟隐月暗暗腹诽。   原文里描述,玉鸾长老平日最爱干的就是跟别的长老厮混在一起溜须对方。   在自己之上的他追着对方阿谀奉承,不如自己的他就逮着劲儿欺辱压榨。   钟隐月瞧着白忍冬手上的冻伤可怜,心里又想起那段好悬没给他气死的剧情。   沈怅雪死了,这小混蛋可是觉得理所当然的。   钟隐月一时又气又可怜。   无语纠结片刻,他还是回过头,走到墙边摆着的紫木药柜前,抽开其中一匣,从里头拿了个东西,回来吆喝了声,抬手扔了过去。   白忍冬一抬头,有个什么东西划着弧线就飞了过来。他抬手一接,一瓶子药恰好落进手心里。   “冻药。”   白忍冬移开目光,看向钟隐月。   对方一脸淡漠,居高临下的目光凉薄极了。   “自己上,不想死以后就别出去跟着扫雪。”   白忍冬愣住了,半晌才点了点冻僵的脖子。   钟隐月又拿了个陶炉壶来。他走上榻,抬手将陶炉架于炉火之上。   亲师来了,四个弟子纷纷调整坐姿,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他跟前。   钟隐月坐到他们跟前,一抬手。   法力运作,远处书案上的茶具接二连三井井有序地飞了过来。   温寒问:“师尊是要煎茶?”   “嗯。”   温寒点了点头,又说:“师尊,门外的雪何时去扫?”   “停了再说。你那么在乎它干什么,今日又不出山去。”   “是师尊说的……必须要扫干净,扫不干净就一直扫。”   钟隐月沉默了。   别说,这还真是他说的。   这是原主说的……后头其实还有半句,那便是“若真扫不了的话那便去仓房过夜吧”。   众所周知,这话一出,就是他要体罚学生了。   体罚手段极其吓人。   苏玉萤低声嘟囔着提醒:“再说,山宫前的雪各自扫净,也是掌门立的规矩。”   所以原主才有理让他这些徒弟一下雪就在外面当扫雪机器,一扫就一整天。   这雪扫了又下的,根本干净不了。   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东西。   钟隐月说:“他掌门怕没人扫,随手立的规矩而已,又不是时时刻刻都盘查,也压根就没盘查过。待雪停了,一块儿扫了就是,别总挂心那点儿雪了。”   “再说掌门又不是不知道咱家人少,若是真查到头上来了,我也能解释,小孩就别操心了。大冬天的,就应该窝在屋子里面。别惦记了,我煎茶给你们喝。”   几个弟子顿时神色各异起来,或惊恐或震惊或难以置信的——这几句话出来,估计他们这会儿心下骇得不行。   这哪儿是玉鸾长老的台词!   钟隐月装作看不见,手上忙着实践记忆里的煎茶步骤。   他想了想,自己变化这么巨大,还是得给这些小孩一个能接受的理由。   毕竟沈怅雪那边想要脱身不容易,这山门里都是想害死他的,钟隐月日后说不定得靠长老身份去帮他。   在此之前,必须站稳脚跟,不能出差错。   所以他现在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想到这儿,钟隐月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给自己铺垫了一下:“为师前些日子读了些书,发觉做人这块儿,自身有些大问题。”   “人呢,得需要时常自省才是。日后,若是为师何处不对,无需顾虑,直说便是。”   这话一出,他这几个弟子当即都感动得眼含热泪。   “师尊言重了!”   “师尊怎会有不对的地方,师尊今日待我们真是极好!”   “师尊,徒儿今日竟敢妄言师尊不是!请师尊责罚!”   怎么连请自罚的都出来了!   这几个小孩反应太大,围着他激动得叽叽喳喳个不停,钟隐月一个头两个大。   连主角白忍冬都通红了一张脸,攥着他给的药说:“师尊!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徒儿感激不尽!”   你就算了!!   钟隐月这会儿看他就烦。   正当此时,突然宫窗那头传来咚的一声。   钟隐月回头一看,没在窗户上看见什么。   几个小孩都安静下来。   寂静雪日里的这样一道声响,令人心生不安。   正当他们疑惑不安时,窗外传来一声虚弱的鸟叫。   “哎我操!”   钟隐月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赶紧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跑出去打开窗户,低头一瞧,掌门用来传信的信鹰正脸朝下扎在窗下雪地里,扑棱着一对儿大翅膀子挣扎着。   “你从哈利波特来的吧你!送信你能撞窗户上!?”   钟隐月低声骂骂咧咧了句,伸手把它从雪地里捞起来。   这是只身形纤长,浑身漆黑的大鹰。它雄壮极了,瞪着的两颗眼珠却让它瞧着跟个弱智一般。   钟隐月把它抱进屋子里,关上窗户,给它拍干净身上的雪。   这只玄鹰是天决门掌门——上玄长老的信鹰。   信鹰名叫浮日。   平日里,有什么要向其余六大长老告知的事,都是这只浮日代为跑腿。   钟隐月把它拍干净,就近放在桌柜上,将它腿上绑着的一纸书信拆了下来。   展开一看,上头就一句话。   【天决大典在即。寒月十五,诸位长老请移步上玄山宫。】   钟隐月心头一跳。   他想起了书里的内容。   他未发一言,看过之后就将纸卷成长条,搁到一旁的灯烛上,将它烧了。   他又打开窗户,放走了浮日。   关上窗户,回过头,炉火边上的四双眼睛都在眨巴眨巴地盯着他。   “师尊,”苏玉萤低声询问,“掌门寻你是何事?”   “不是寻我,是寻所有长老。”   钟隐月回到炉火前,继续煎他自己的茶,面上无波无澜道,“等出了寒月,下个十五就要门内大典了,很多事儿都得开始商议。”   “对哦,日子快到了。”   钟隐月没应声。   温寒跟苏玉萤开始嘀咕起来往年的门内大典。   所谓的天决大典,也是天决门的门内大典。   每年在出了寒月之后的正月十五,和着凡世的元宵佳节,山门里也有一场宴会大典。   但这不仅仅是一场宴会大典。   钟隐月的目光飘到一声不吭地给自己涂着冻药的白忍冬身上。   就是在这场大典上,白忍冬觉醒了异灵根。   钟隐月脸色微沉,抹了下脸。   算了。   钟隐月暂时放弃思考,拿起茶碗来,把煎好的茶分了:“别聊天了,喝茶。”   接过他递来的茶,苏玉萤奇怪道:“师尊,‘聊天’是为何物?”   “……交谈,交谈。”   “哦哦。”   钟隐月抹了一把汗。   望着苏玉萤抿了口茶,钟隐月问:“好喝吗?”   苏玉萤又喝了第二口。她这次喝下去了不少,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钟隐月笑出了声。   他门下这几个弟子都是好的。沈怅雪被按住时,他们是为数不多几个站出来说这样不好的。   苏玉萤更是站出来冲着乾曜喊,最后却被对方的弟子架住打了一顿,扔了出去。   原主见此,不但不觉脸上无光,还为对面叫好,说她就是欠教育。   思及至此,钟隐月开口说:“以后若还有人因为你们是我门下的就出言不逊,打回去就是。”   “哎?”   此言一出,四个弟子又讶住了。   毕竟原主从前日日都在说“外头的都是师兄师姐,说了什么你们都要乖乖受着,这是礼数”。   做不到,那就滚出玉鸾宫,滚出天决山。   让他们逆来顺受惯了,这句背道而驰的话一出来,几人都反应不过来。   “别人不尊重,你们也没必要继续守那些辈分的礼数。”钟隐月说,“打了人被传唤了,为师替你们收拾。喝吧,记住我刚刚的话就行。”   四名弟子讪讪点头,低头喝茶。   “这门内大典要来,之后就得忙了。”钟隐月叹气,“叫我们都去上玄宫,就是要开长老大会……到时候都得有个端茶倒水的弟子在后边伺候着。照我这个地位,十五那天免不得又得被奚落。萤儿就别去了,温寒,你跟我去。”   温寒赶紧端起喝到一半的茶碗,脑袋在后面深深埋下,跪在地上弯身行礼:“弟子遵命。”   钟隐月挥挥手,让他起身。   他也单手端起茶碗,一边饮下一边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好他妈累啊,演这种戏。   怪不得演员工资都那么高。    第5章   肆   天决山的雪近几日越发凶了,没有要停的意思。   每次都是待到黄昏,玉鸾宫的弟子才出门去,把山宫前积了一天的雪清扫干净。   寒月十五时,大雪仍是鹅毛一样飘飘。   一大清早,钟隐月就哈欠连天地带着温寒上了上玄山。   上玄山是天决门七座高山里最高的一座,也是地处中央的一座。   其余六座高山都或远或近地围着这座掌门坐镇的上玄山。   山上云雾缭绕。待上到山顶,高度也已经穿破了云层。   高处不胜寒,上玄山的雪更大。走在通往山宫的廊内,随处可见扫雪的弟子。   “其他山头的弟子就是多,压根就不用愁扫雪的事。”   钟隐月低声嘟囔着,领着温寒往上走。   “毕竟是上玄掌门,门下弟子是最多的。”温寒跟着小声说,“像这等地方,扫雪的弟子都是轮班来的……”   钟隐月叹了口气:“跟着为师,辛苦你们了。”   温寒闻言色变:“师尊这是什么话!没有的事!”   钟隐月干笑两声,被自己的演技弄得都有点心虚。   不到穿越这一步,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演技能这么好。   早知如此,当年就不报编导了。   正往上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玉鸾。”   钟隐月回头,有一仙风道骨的白衣仙人正身披白狐裘,手握拂尘,向他走来。   仙人一头灰发,面容略显苍老。深凹下去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坚定高傲而炯炯有神,一身傲骨的威严正气。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那人正是沈怅雪。   见到钟隐月,原本只是面带微微笑意的沈怅雪立刻笑得眯起眼来。   钟隐月大脑宕机三秒,才把眼前这个一出场就满脸写着“老子strong”的男子在记忆里找到了号码牌。   这是乾曜长老,耿明机。   我操!就是你!!   杀了沈怅雪的元凶就是他!!   钟隐月简直想立刻冲上去掐他的脖子。   他忍住了。   主要原因是他这具身体打不过对方。   钟隐月用极其虚假的干笑声压下自己想剁人的欲望,假笑着行了一礼:“乾曜师兄。”   “嗯。”耿明机说,“真是凑巧,能在掌门宫前遇到你。”   “哈哈哈您这话说的,不是掌门叫都要来的吗?”钟隐月笑意吟吟,“乾曜师兄真是没话找话。”   耿明机瞪大了眼。   沈怅雪也睁开眯起来的眼睛,呆呆地望了过来。   温寒吓得直拉他袖子:“师尊!”   玉鸾哪儿能说这个话。   乾曜长老位居高位,玉鸾平时都是看见他就跟个狗腿子一样凑上去东夸一句西赞一声的,今天贴脸就开大!   耿明机人都吓呆了,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钟隐月。   钟隐月依然保持着职业假笑。那和他一如既往的谄媚的笑似乎没什么不同,又似乎完全不同。   耿明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钟隐月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开玩笑的嘛,师兄!”   他走过去猛拍几下耿明机的肩膀,“今日你我都是掌门叫来的,在这儿遇见那不是肯定的事情?师兄说了凑巧的玩笑话,我便也拿师兄打趣儿嘛!师兄还是如此转不过弯来,倒真不愧是大乘的剑修!”   “师兄这般将剑用得猛如神助之人,性子直来直去的,自然是听不出玩笑话,是师弟失言了——”   钟隐月拉着耿明机,一边碎碎念着有的没的,一边拉着他往上玄宫里去。   耿明机被他拉着往上走,却越听钟隐月的话越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   他玉鸾吃错药了?   两位长老已经走出去了一截,把两个弟子丢在了身后。   沈怅雪把手负在身后,跟了上去。   温寒却压根反应不过来。正望着那两人背影呆愣着,沈怅雪就走到了他身侧。   温寒侧头,沈怅雪也停了一下。两人四目相对,沈怅雪眯起眼,对他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来,离开了。   “哎不是,”温寒莫名其妙,也赶紧跟了上去,“沈师兄你笑什么?啊?”   -   上玄宫内,清香飘粱。   掌门人上玄长老坐于前方主座,背后是一座巨大的木头镂空屏风。   他手边上,香炉里的香从镂空花纹的缝隙间飘出一缕细长的烟来,使得整个宫内都飘着一股香味儿。   上玄长老是位仙风道骨的白眉老道。   他说话老成稳重,声音很慢,做什么都慢腾腾的。   端着大弟子递来的茶慢腾腾地抿下去半杯,他才慢腾腾地开口:“今日叫诸位来,便是为了……正月十五的,天决,大典。”   这老头断句的地方好怪。   钟隐月端着手里的茶杯,心不在焉地听着。   老头慢腾腾地说着废话,趁着间隙,钟隐月扫视了一圈所有人。   其余五位长老身后都跟着弟子。扫过一眼他们的脸,钟隐月就都在记忆里对上了号。   长老们分成两排面对面坐着,前后都是照着排名排的。乾曜长老坐在最前面,沈怅雪乖乖站在他后面垂眸候着。   多漂亮一个人,活活让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给糟践没了。   钟隐月喝了口杯子里的茶。   他坐在最末位的地方。   “虽说,修道之人,自当远离凡世喧嚣,但一年到头,总归是要,有个……能好好玩一玩的时候。”上玄长老说,“这……天决大典,便是如此而来。往年,也是年年都办,倒不陌生,也好办……”   “是,自然好办。”灵泽长老接下话来,“不论体内灵气多高,始终都是血肉之躯,是该腾出一天来好生玩耍歇息。既如此,就同往年一般,学着凡世的庙会,做些玩的,做些吃食,学着山下猜猜灯谜,找些乐意表演的弟子,热闹热闹即是。”   此话一出,有几名长老下意识地瞥向钟隐月的方向。   每逢掌门大会,玉鸾长老必定会在每位长老发言之后出声附和。   这会儿,他肯定要舔着一脸谄媚的笑说“对对对”“是是是”“真不愧是灵泽长老说话就如容貌一般秀丽”这等都不过脑子就从嘴里跑出来的话。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   钟隐月抬着茶杯在干,豪爽如饮酒。   灵泽:“……?”   在座长老瞪直了眼。   就连上玄长老也瞪大了浑圆的眼睛,眨巴了两下。   乾曜长老——耿明机咳嗽了声。   几名长老的目光又移向他。   耿明机道:“话虽如此,可若每年都是一样的,倒也没什么意思。虽说都是大典,但总归是要有些新意才行,不能只是热闹热闹就算了。既然要热闹,那就玩些新的,也能热闹得更痛快些。”   几名长老又下意识看向钟隐月。   玉鸾长老可是出了名的乾曜长老的狗腿子。   这舔狗选择舔谁时,也是看此人实力的。   乾曜长老实力仅次于掌门,玉鸾天天都贴着他走道儿。   时间一长,狗腿子和他的主人都有默契了。往往是这边一说话,那边就立刻能捧上臭脚,立刻跟着美言。   乾曜这可刚给大典提新议,玉鸾该开口了!   然而。   钟隐月把空杯子放到手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个器具,抬起手来就开始磨指甲了。   “……”   乾曜脸色黑了。   沈怅雪捂住嘴,好险没笑出声。   幸好,在座长老和弟子们都在看钟隐月,没人瞧见他。   灵泽见状不好,赶紧说:“那依师兄所见,此次大典该如何安排?”   有人接茬,乾曜脸色好转了些。   “若依我所见,不如这次便不要过凡世的元宵,错开一两日,到时将其他习俗一起加进大典中即可。多加些习俗,多上些香火,又非十五之日的话,便不是对任一佳节不敬了。不然,若是在元宵节如此做,怕是会有弟子心生不满。”   上玄长老眼睛一亮,点点头:“不错,不错。”   话说完,一众长老又看向钟隐月。   温寒已经重新给他满上了茶,钟隐月刚端起茶杯来,准备送到嘴里。   他这次终于对上满座投来的视线了。   钟隐月身形一顿,准备送到嘴的茶停在了半空。   “都看我做什么?”他问。   乾曜被他活活气笑了。   “玉鸾,你遭人夺舍了?”他没好气道,“为何今日一言不发?”   “我为何要说话?诸位师兄师姐都比我实力强劲,我一个末尾的,听着学习一二就是了。大典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敢插手?”   钟隐月放下茶杯,一脸真诚地望着乾曜,“乾曜师兄此等地位,难不成还想借我的嘴表现什么?”   乾曜脸都青了。   因为他平日里还真就很享受钟隐月的吹捧。钟隐月话碎,好说歹说也是个长老,一开始吹他,旁人就算再不爽,也只能跟着点头称是。   在座长老都没忍住,纷纷捂嘴偷笑一番。   乾曜脸上挂不住,铁青着脸道:“既然玉鸾师弟想学习一二,不如这次大典便安排给你布置!”   钟隐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   “这不好吧?”广寒长老皱眉道。   “何处不好?”乾曜还是没好气。   “何人不知,玉鸾师弟名下人丁稀少?”广寒长老说,“他不似我们,师弟的修道路上阻碍重重,又不精于剑法,无甚扬名机会,至今门下也只有四人,如何布置这盛大的天决大典?”   乾曜闻言,站起身来,向广寒拱手行了一礼:“师弟不必忧心,既然本仙说由他来,那自然是会教他的。”   你教我?   鬼信啊,你肯定是看在我刚下了你的面子的事儿上想让我难堪啊!   钟隐月心中哀嚎,面上也只能佯装平静地又喝了口茶,顺便给自己压压惊。   “他做长老也有二十余年了,至今还未让他主持过大典,也是时候了。”乾曜说罢,侧了侧头,“掌门觉得如何?”   上玄长老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点头应:“也好。你说的,在理。也是时候……让玉鸾做些事了。”   乾曜行礼:“谢掌门成全。”   喂,成全什么啊?   钟隐月心中悲凉,却也无法辩驳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乾曜转头:“沈怅雪。”   沈怅雪被点了名,立即弯身拱手:“弟子在。”   “今日起,你携同门几人,去玉鸾宫暂住。”乾曜道,“助玉鸾长老办妥大典事宜。”   钟隐月:“?”   他立刻不困了,蹭地坐直身子。   沈怅雪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时都没有答话。   隔了须臾,他才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弟子谨遵师尊之命。”    第6章   伍   站在上玄山山宫外,吹着迎面而来的风雪,钟隐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笑出声来。   耿明机居然把他钟隐月最爱的男人亲手送到了他屋子里。   长老大会结束,各个长老前后接连离开。   离去时,他们都各自和钟隐月说了几句话。   其中有一两个幸灾乐祸的,但多的是同情他被耿明机为难的。   “你平日总是跟在后面夸赞着,今日却突然下了他的面子。掌门还在前面,你便让他下不来台,他心中气结也是自然……”   白榆长老唉声叹气,拍着他的手说着,“乾曜师兄爱着急,一时跟你过不去罢了。你且再莫惹他生气,先把这桩子事揽下来罢。大约再过几日,他就会跟你一同商议大典一事去了。”   钟隐月都快憋不住笑了,他捂住嘴,努力装出一副有口难言委屈巴巴的样子。   在上玄山宫门口应付完这一群长老,很礼貌地把他们都送了走,钟隐月才松了口气。   “师尊,这可怎么办啊?”温寒在后面欲哭无泪,“咱山宫就这么几个人,要办天决大典……这也太为难人了!”   “行了,推都被推过来了。再说他也说了,会借人过来。他若是给的不多,那就再去找相熟的借。”钟隐月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玉鸾长老。”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叫他。   声音轻柔,似水如柳。   钟隐月听得心里跟着猛地一荡,回头一看,果然是沈怅雪站在他身后。   沈怅雪两手握在一起,笑意吟吟地向他请示:“那弟子现在便回乾曜山为长老寻些人,稍后再去玉鸾山。”   “啊,好。”钟隐月有些磕磕巴巴的,“有劳你了。”   沈怅雪向他一拱手,转身离开。   他走后,钟隐月领着温寒回了玉鸾山。   弟子们的吃住都在后山的别宫中。   虽说人少,但玉鸾宫可没亏待任何人。它和其他人的地方一般大,别宫也不小。   那偌大的宫院里就住了四个,空出来的别室多的是。   只是总没人住,都落了灰。   四个弟子进进出出,把别室清干净了好些个。   这可是乾曜宫的人要来暂住,表面功夫必须做足。   为了迎客,苏玉萤把宫院里的雪也扫了扫。   扫到一半,她抱着扫帚走到钟隐月身边,道:“师尊,乾曜宫的沈师兄会领多少人来?乾曜长老有说清吗?”   “没。”钟隐月说,“乾曜长老生着我的气,走得快,扔下沈怅雪就先回了。我估计等他回山后,还得听一会儿乾曜的唠叨。要带几个人来,应该也是乾曜长老安排。”   苏玉萤点点头:“希望他多带几人来。要置办大典这么大的事,多带些人来才好办。”   钟隐月苦笑,心说多半不会。   看耿明机今天那沉不住气的死样子,估计小心眼得很。   办这大典,他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让钟隐月吃苦头,不会让他好过。   一炷香的时间后,玉鸾山上落下来几道剑影。   沈怅雪来了。跟他一道来的,只有四个弟子。   钟隐月就知道会这样,完全没意外,只是苏玉萤在他旁边苦了一张脸。   沈怅雪几步向他走来,行礼道:“乾曜宫弟子沈怅雪,见过玉鸾长老。”   钟隐月赶紧把他扶起来:“不必多礼。”   沈怅雪直起身,又低了头:“长老,师尊有话要我代为传达。师尊说,大典准备前期,用不着多少人力,要长老先行拟案一纸,将大典置办的思路与场地如何布置都写好,交由掌门与诸长老过目。待一切落定,能实施后,师尊再将门下诸多弟子交予长老随意差遣。”   钟隐月听懂了。   意思就是让他先写策划案!   草啊,怎么都穿越了还要写这种东西!   钟隐月扶额,抠了抠脑门,很想再骂两句乾曜。   但沈怅雪站在前面,钟隐月愣是生不起什么气火来。   沈怅雪笑眼弯弯眉目温和的,钟隐月都不太敢正眼瞧他。   “行了,我知道了。”钟隐月只好说,“我写就是。可我写这东西的时候,你们也……”   呆在这儿没用啊?   这话太像赶客,钟隐月便只说了半句。   沈怅雪不傻,话说半句他也心领神会。   沈怅雪垂眸轻笑:“长老放心,师尊叫我来,自然是帮得上长老的。往年,每每轮到师尊置办大典,都是我在旁协助。”   “师尊有时忙不过来,便让我跟着插手一二,帮着分担。听闻长老对大典之事一概不知,若长老愿意,弟子可为长老排忧解难。”   钟隐月立刻转过身去,背对了沈怅雪。   沈怅雪一怔,脸上笑意消失,愣愣地望着他。   钟隐月背着他,深呼吸了几口气。   沈怅雪要给他排忧解难!!   妈妈!!!   沈怅雪要给他排忧解难啊!!!   这里是天堂吗!!!   钟隐月心潮澎湃,在心里呐喊了足足十遍。   等把祖宗十八代连带着没啥关系的CCTV都感谢了一遍,钟隐月才抹了一把脸,佯装很冷静地回过头来。   却根本压不住自己的嘴角。   他的表情抽搐着说:“那、那就有劳你了。”   沈怅雪见到他这张很明显在努力憋笑的扭曲表情,也憋不住失笑了声:“弟子遵命。”   钟隐月回身,朝温寒和苏玉萤一挥手,示意赶紧迎进去。   二人秒懂。   钟隐月转身走了,他俩便迎了上去:“师兄师姐,里面请!”   -   安置好乾曜宫来的这群弟子,下午时沈怅雪便跪在钟隐月的矮案前,为他浅显易懂地简单说明了番天决大典往年的流程,以及草案都该如何去写。   钟隐月听懂了。   他在外面本就是个二十五的社畜,策划案这东西早已写过不少。听完大概的流程后,脑子里就立刻拟出来了一份初版。   他会,脑子里也有东西,写自然是写得出来的。   于是他叫弟子拿出了笔墨纸砚,二话不说就要开干。   温寒在一边磨墨,钟隐月铺开宣纸准备开写。   笔落下去半个字儿,沈怅雪眼尾一低,眼眸一瞥,立马发现了不对。   他默默抬起手来,拿过温寒手中的墨块和砚台,声音温和淡然:“我来吧。”   温寒愣住:“这怎么行?沈师兄是乾曜宫的……”   “不必计较那么多。”沈怅雪朝他一笑,“时候不早了,该用膳食了。你去看看吧,我有些饿了。说了这么久,也该给长老拿些果子来了。”   温寒恍然大悟,一想也是,就连忙离开,起身去别院看了。   钟隐月都没听出任何不对来,还捏着毛笔一字一字写着。   沈怅雪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沉默地为钟隐月磨墨,两人之间安静地互相做了一会儿自己的事。   沈怅雪的目光淡漠地落在宣纸上,眼神跟着钟隐月的笔画来画去了一会儿后,终于慢腾腾地柔声开口:“长老。”   “嗯?”   “您最好赶紧多练练字。”沈怅雪善意提醒,“画符箓的时候这样鬼画符,会出人命的。”   钟隐月:“……”   钟隐月写字的手一顿。   他挪开毛笔,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刚写出来的这一行字。   张牙舞爪,横七竖八,像老母鸡瞎啄的。   确实……惨不忍睹。   “也不要在弟子面前写字了。”沈怅雪又说,“玉鸾长老写的是一笔好字。”   钟隐月不想说话。   他沉默许久,终于憋出来一句:“是有点……丑。”   沈怅雪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来。   钟隐月脸都红炸了:“别笑话我!”   “弟子不敢。”沈怅雪手上还在磨着墨,嘴上轻描淡写地提醒了句,“玉鸾长老写字极好,门内是众人皆知的。若是长老写这么一纸字拿上去,怕是会让旁人察觉不对。”   钟隐月搁下笔,把刚写了字的纸团成一团,在手里捏的咔咔直响:“上午这一遭,都看出来我不对了吧。”   “如今只是看出性情大变而已,尚可搪塞。”沈怅雪淡淡道,“性情大变也无妨,怕只怕被人看出长老已不是长老。若是被人发觉,定会被怀疑是夺舍。若再严重些,指不定还会怀疑长老是魔修或鬼修妖修的人。”   “到那时,只怕长老会有牢狱之灾,拷问刑打。”   钟隐月听得哆嗦了下。   和大部分修真文一样,这个世界里也有魔修鬼修等反派设定。   魔修、鬼修和妖修人人喊打,常年与天决门这等正派对立相杀,沈怅雪说的完全有可能。   “我知长老为人不坏,也相信长老所言。”沈怅雪说,“弟子愿为长老规避风险,还请长老听我一句规劝。”   钟隐月:“什么规劝?”   “不如,长老就说,手受了伤,故而此次草案由弟子代笔。”沈怅雪笑意吟吟,“自然,长老也得早日将字练好才是。”   “……太麻烦你了吧?”   “不麻烦。”沈怅雪说,“如此一来,我还能和长老多待些时间。实不相瞒,怅雪也有些事还想细问长老,反倒是给长老添麻烦。”   他说话彬彬有礼,三两句的功夫就把由头揽到了自己身上。   钟隐月不好再推脱了,只好应声说好。   沈怅雪放下了墨块,将书案上的东西一件件拿过来,在自己面前摆好。   沈怅雪向他笑:“那么,这草案要如何去写,大典打算如何布置,还请长老一一细说。”   他笑起来当真是漂亮极了,钟隐月看得心神一乱,脑子里本想好的东西一时全散了。   他把话头答应下来,又支支吾吾了半刻,才重新整理好思绪,把话说出了口。    第7章   陆   山间的雪,从白日下到了入夜。   夜晚的天间仍然雪云厚重,风雪呼呼地吹着,空中瞧不见半点儿星星。   夜已深。   玉鸾宫内,苏玉萤指尖泛起蓝色光芒。她抬起食指,在半空中利落地写了一字。   指尖划过空气,在空中留下了一抹印迹。   那是玉鸾宫所修的法术。   苏玉萤写成的一字漂浮于空,周身泛着蓝光。   如此写了“离火”二字后,苏玉萤反手轻轻一挥。那二字立刻向前飞出,化作火光后又飞了回来,落于她指尖上。   她捏着指尖上的火光,在宫内来回走了一圈,一连点上了**盏灯烛。   点上最后一盏,她甩甩手,甩灭了指尖火。   她回头。宫内稍远处的仙鹤屏风后的矮案边上,沈怅雪正襟跪坐,低着头写着东西。   而在他身边的长师——钟隐月却在百无聊赖地抓着苏玉萤刚送来的果子啃着,眼睛还盯着果盘里剩下的其他果子。   苏玉萤转身走过去,向钟隐月行了一礼:“师尊,灯烛都点上了,弟子先行告退。”   钟隐月点点头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苏玉萤出了宫,关上了门。   她走后,沈怅雪又低着头写了会儿,才开口说:“长老,在原先的地方是无需动笔写些什么的吗?”   沈怅雪跪在跟前写了一下午草案了,除了跟他确认和商讨草案就没开口说过话。   他太安静,钟隐月一直在发呆。   他这突然一张嘴,钟隐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沈怅雪不急不躁,重复了遍:“长老,在原先的地方是无需动笔写些什么的吗?”   钟隐月仔细想了想——还真别说,除了签文件,他确实好久都没亲自拿笔写东西了。   “算是吧,平时靠器具写这些,好久都没亲自动笔写过了。”钟隐月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怅雪嘴角含笑道:“是弟子冒昧。只是长老为人冷静,瞧着不像莽夫,应当是好生读过书的,一时好奇罢了。”   哦,好奇他写字怎么像狗爬。   钟隐月抽了抽嘴角,说:“我从前在学校……学堂,自然也是没少写过东西的,只是那处和此处不同,所用的笔更先进些,用不惯。”   “原来如此。”沈怅雪点着头,“那长老的字,原也是十分漂亮的吗?”   钟隐月想了想自己本来就狗爬一样的字,默默地又咬了一口果子,别开了脸。   沈怅雪又笑了一声。   钟隐月小声警告:“别笑话我!”   “弟子不敢。”沈怅雪说,“长老,草案完成了,请长老过目。”   身侧传来宣纸被抬起来的哗啦哗啦声。   钟隐月放下果子,回过神来。   他接过沈怅雪递来的一张宣纸,将上头所写的内容一字一字看了过来。   沈怅雪的字笔锋凌厉,极其漂亮,一个一个都像是提前被量过大小似的工整。   钟隐月忍不住连连叹了几声,夸赞道:“你这字是真漂亮啊,确实有笑话我的资格。”   “长老言重了,弟子不敢。”   “哪儿有,是真的漂亮。不用跟我自谦了,我就是想夸你,别拦我。”   沈怅雪刚张开嘴,要说的话却全被钟隐月这一句堵回去了。他失笑了声,无可奈何地点头:“是。”   挨句逐字地看完,钟隐月没看出什么问题。   虽说从社畜的角度来说,这草案还是有些略显青涩了,但沈怅雪他好说歹说还只是个孩子,是个弟子,倒也情有可原。   等到时候把草案呈上去,若是被问起来,就和掌门说一说情况,编点儿理由,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上玄长老在原文里就是个好说话的佛系人。   钟隐月又夸了他几句,将草案还给了他。   “就放在那儿吧,我改日就将东西交予掌门去。”钟隐月说,“我有些话要问你。”   沈怅雪依言将东西放好,回头便乖巧地低眉顺眼道:“长老请说。”   一提起这个,钟隐月就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他往沈怅雪身边一挪:“你也回去有几日了,这几日里可有留心到什么事?”   沈怅雪怔了怔:“何事?”   “乾曜啊!”钟隐月急得拍了下桌子,“你忘了?我那日特意跑到湖山亭去寻你,同你说的事!”   沈怅雪想了起来:“啊,弟子记得,长老放心。”   钟隐月松了口气,又赶紧追问:“那,如何?”   沈怅雪苦笑着摇摇头。   “师尊待我还是如从前一样好,恕弟子眼拙,这几日时间太短,实在看不出不对来。长老也莫着急,若依长老所言,时间还有的是,也不急这一时。”沈怅雪压低声音道,“我是信长老的,也看得出玉鸾长老已非旧人。”   钟隐月被说得有气也生不出来了,只好蔫蔫坐了回去:“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你清醒些,看得出那是个火坑,早日跑出来才行。虽说时间还有,可你又不能说走就能走,好歹得有个如何才能走得干净的计谋。”   “这计谋走完,尚且还需要时间呢,其实时间也不宽裕了,我是真担心你。”   沈怅雪没有说话。   钟隐月抬眸瞧了眼他,见沈怅雪低下了头去。   书案边上燃着灯烛,照亮了他的神情。   沈怅雪的脸上忽然笑意尽散,神色难以言说地晦暗着。   钟隐月心中升起异样感来。   沈怅雪的样子似乎不太对,钟隐月心中莫名打鼓,于是再次凑近道:“你怎么了?是确实发现什么了吗?”   沈怅雪没有回答,他依然沉默。   片刻后,他才微抬起头来:“长老,是当真替我忧心?”   沈怅雪的眼睛望穿过来。他在询问,眼神里却有一片死亡一般的灰暗薄凉,绝望至极。似乎答案是什么,对他而言都已经无足轻重。   钟隐月心里猛地一揪,连忙回答:“当然的。”   此话一出,沈怅雪忽的再次弯眼一笑。   他这一又笑了起来,刚刚面上的灰暗薄凉立时烟消云散,好似从未存在。   沈怅雪将苏玉萤刚来点灯时顺便拿来的果盘从桌边拉过来,送到钟隐月手边,面带笑意地柔声说:“先前在湖山亭,长老同我说了许多。弟子回山后想了很久,才将长老说的话都一一想明白。”   “虽说弟子还未发现什么不对,但有许多话想问长老。”   钟隐月挑了个橘子剥:“你说。”   “长老说,我们此处其实不过是一话本中的世界。那既如此,长老便是话本外的人儿。”沈怅雪说,“对于我的事,长老如此愤慨……师尊的事,长老似乎也知道不少。”   “我想问长老,关于我的事,长老知道多少?”   “哎?”钟隐月有些意外,“你不打听乾曜的事,打听自己的?”   沈怅雪噙笑:“弟子也想先听听长老究竟知道多少。”   钟隐月懂了,沈怅雪是想用自己来先试试钟隐月知道多少,知道的又对不对。   钟隐月便开门见山:“你的事我还算较为了解,我知道你是被乾曜长老带回山门的。你本是凡世里一山村内的小孩,有一日村子不幸遭遇魔修屠戮。那时你年纪尚小,昏死在死人堆里,才幸而逃过一劫。”   “那时,乾曜长老与广寒长老一同得命去围剿那伙魔修,去了那村子里,这才将你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带回了山门。”   “你资质不错,便被乾曜留在了自己门内,学了剑法修了道行,有了今日。”   沈怅雪脸上的笑意未变,点了点头。   与之相反,他藏在果盘后面的手握紧起了拳头。   沈怅雪继续问了句:“还有其他的吗?”   “啊?我漏说了吗?”   他说着说着就自己仰起头,仔细回想了一番,疑惑道,“没有吧……”   沈怅雪笑了笑:“那便是话本子没写了。长老有所不知,在我进门后,虽资质不错,却因为遭魔修屠戮一事,身体有些不好了,在唤醒灵根之事上让师尊多费了些心。倒也不是大事,没被提及也算正常。”   “还有这事儿啊……”钟隐月眼神心疼起来,“没少遭罪吧?”   “都是前尘往事了,早已无碍。”沈怅雪说,“看来,长老所言之事确是真的。还请长老见谅,我虽相信长老所言,但还是想为自己寻个心安,才问这些,并非疑心长老说了谎话。”   钟隐月摆摆手:“无碍,我都能理解。”   “如此便好。”沈怅雪笑着,“那……”   他正要再说,突然,宫门外响起猛烈的敲门声。   钟隐月吓了一跳,刚送到嘴边的一瓣橘子都掉了。   “师尊!不好了!”温寒在门外大喊,“后山的结界被破了,有妖兽进来了!”   “啊!?”   钟隐月惊叫一声,赶紧爬了起来,拉开了门。   门外是身上积了一层薄雪的温寒。   见到钟隐月,他都快哭了:“师尊!有妖兽跑进来了,师尊快去看看吧!”   钟隐月无法理解:“怎么还能有那玩意儿跑进来的,结界不是很结实吗!?”   “弟、弟子也不知道……或许是那妖兽妖力太强?师尊快看看去吧,都在后山嚎起来了!乾曜宫的师兄师姐还都在别宫里住着呢,被妖兽闯了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师尊你……”   会被责问。   说不准还得被罚跪去。   丢大脸。   钟隐月脸上青了又紫,赶紧回身去拿上瑞雪裘,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临行前,他看到沈怅雪还跪坐在案前等他,于是很不好意思地向对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连连道歉了几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明天我再跟你聊!我一定对你知无不言,你放心!”   沈怅雪笑着应声说无碍。   钟隐月披上毛裘,匆匆离去了。   他走得急,也没见到玉鸾宫前已经来了两个好事的弟子——当然都是乾曜宫的。   邱戈和另一人一前一后地往宫前的屋檐下走了几步进去,在正门前停了下来。   他拍干净肩头上的雪,和身侧的另一人闲聊道:“这玉鸾长老还是不行,结界被破这种事儿,八百年都没出过一次了。”   “听闻他做长老没多少年头,犯些错也还好吧。”另一人说,“但估计又要被师尊拿出来说了。”   “师尊说他也是为他好。咱们师尊虽是严厉了些,但不也都是为了别人好才说这些的吗。若是无所谓,他才懒得批评他人。”   说话间,宫内又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回头一看,是沈怅雪从宫里负着双手迈着门槛出来了。   两人纷纷一拱手:“大师兄。”   沈怅雪神色淡然地嗯了声,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几步,也停在了屋檐下。   “大师兄,都和玉鸾长老说了什么?”一人问着,又嗤笑起来,“还需弟子来教他些什么,这长老做得也真是天下仅此一人了。”   “没说什么。”沈怅雪神色无波无澜,“玉鸾长老已是宗门长老,用不着我说什么,只是在一旁磨墨相陪了会儿罢了。莫对尊长不敬,他人很好。”   那弟子嬉笑着的神色顿了顿,很不服地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是师弟失言了。”   沈怅雪不置可否。他抬头看向天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夜里的寒风忽的大了。乘着听不清话的大风声,沈怅雪轻声说:“他果然不知道。”   也是……若是知道,自然不会待我这般好了。   沈怅雪心中想着,自言自语的话旁人也未听清。   另一人听见他好似蚊虫嗡嗡般的话语声,询问:“大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沈怅雪抬脚往雪中去,边走边道,“回去睡吧。玉鸾宫自己的事,乾曜宫的别在背后碎嘴子了,传出去败坏师尊名声。”   他身后二人表情不服,不过还是对他的背影行了一礼,表面恭敬地回话道:“是。”    第8章   柒   夜深寒风,如鬼泣哀号。   哀号声中,还混杂着妖兽的嚎叫声,连带着回声阵阵都在整个后山中盘旋着。   钟隐月在雪地里艰难地往前行进。他手上拎着把剑,往后山一步一步走着,身侧尽是妖兽的嚎声。   他身后,是玉鸾宫的几个弟子。   “夜半时,弟子们正要入寝了,就听见后山有东西叫了起来,听着是妖兽的动静。弟子记得师尊教导过,这东西一向好打,弟子们便也无意打扰师尊,觉得自身修为大约能够帮师尊解决。”   “弟子们又想着,或许是结界哪处出了纰漏,这才让这妖兽钻了进来,温大师兄便去亲自看了看。”   “可这一看,就看见结界是被不知什么破坏开了一个大洞,破口又新得很,且后山里处处透着雷术的气息,威力不容小觑。弟子们也不敢妄为了,这才斗胆叫了师尊……”   苏玉萤举着一把火把,把事情说完了。   风吹着,火把上的火却丝毫不为所动。若仔细看,能看到那火把上并非是缠的白布,而是浮着一纸符咒,那上面燃着熊熊的火。   既是法术,自然也不会被风轻易吹灭。   “是雷术,那便是雷兽了。”   钟隐月手拎着剑,在寒风里说着话,“天决门贵为天下第一仙门,七山之地天杰地灵,修仙之人众多,平日里积下来的灵气便会吸引这些妖兽前来吃食……”   “这事儿是众人皆知的,所以掌门早有命令,要每个长老在每座山上布结界防范着……我这修符箓的修者,弄起法术来本就比那些剑修体修的更灵光,眼下居然放了只妖兽闯进来,结界还被破坏了。这若是传出去,叫掌门知道了,没死也要掉两层皮了。”   “说起这个,师尊不觉得奇怪?”温寒高声说,“师尊可是符修,最看中的便是这等法术。师尊的结界之法,便是广寒白榆长老们来了,都要低声几分的,怎么会被一个区区雷兽给破坏?”   钟隐月又不傻,这事儿他琢磨琢磨也能明白。   玉鸾人再谄媚,能年纪轻轻就做上这天下第一仙门的天决门的长老,也是有实力的。   原作设定里,这些妖兽都没修炼出智慧来。虽然威力各不相同,但只是一些凭本能行动的小怪。   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可能能够单独撼动一个符修长老的结界。   绝对是乾曜!   那个混账,长老大会上被玉鸾当众下了面子,就抓了只雷兽,过来捅坏他的结界,想往上栽赃他管束不周!   他到底想干什么啊他,大典这么一大桩子事儿都已经安到他头上来了,他钟隐月接下来都该忙成无头苍蝇了,还非要来给他再添乱!   钟隐月想得咬牙切齿,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弄死他。   但眼下解决自己山头上的不速之客这事儿才最着急。钟隐月脑子里还有原主的修为和法术,解决一只妖兽应该不成问题。   那只是个妖兽而已,他可是玉鸾宫的长老。   思索间,妖兽一声长号。   声音就在附近,钟隐月下意识地抬手一拦,拦住了身后的三个弟子。   弟子们立刻站住。   钟隐月抬着的手未敢放下,他警惕地望向四周。   四周寂静下来,无人再敢出声说话。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望向身周。   不多时,周围果然出现了雷电噼里啪啦的火花,妖兽的嚎叫声也更大了。   “师尊!”苏玉萤惊慌喊他。   “退后!”   三个弟子赶紧依言后退。   一旁覆满白雪的草丛里传来风吹草动,钟隐月立刻手一扬,利落地在空中写成一道符咒。   雷电从他手中更大威力地冲出,直逼有了动静的那片草丛。   一声巨响,那草丛被炸得灰飞烟灭。只听一声哀嚎,一只形体如野猪般的黑色怪物从里面倒了出来。   一击毙命,周围的雷电也烟消云散,弟子们在后面松了口气。   钟隐月甩甩手,心道还好,就算他写字像狗爬,这符箓也是能用出来的。   钟隐月走上前,低头一看,被他一道雷咒劈成黑炭的雷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身后的弟子也都跟了上来。   苏玉萤低下身,稀奇道:“这便是雷兽?”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雷灵根的妖兽……”   设定中,妖兽也和修道之人一样,会有灵根属性的不同。   在这个世界里,灵根分为一般性的和变异性的——一般性的灵根,无非就是金木水火土。   而变异性的,便是雷、光、冰。   这三种变异的灵根被称作异灵根,万里出一,极其罕见。   一旦出现,必定是天赋异禀之人,实力必然上上乘。   就比如现在天决门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唯一一个异灵根就只有钟隐月一个人。   只可惜,天赋异禀的玉鸾长老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比起好好修炼,更喜欢专心做一个阿谀奉承他人的舔狗。   就连那个神经病原作者都亲口说,如果玉鸾没这么脑子有病,专心修炼的话,这山门根本就没有乾曜说话的事儿了。   但可惜玉鸾长老脑子就是有病。   异灵根的妖兽比普通灵根的难对付的多,这东西根本不受普通灵根的相生相克之理束缚,天生就比他们高出一截去。   所以,玉鸾宫的这几个弟子一看结界被破,这妖兽还是个异灵根,便一下子就怂了。他们打进门起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原主只顾着去拍别人马屁,没教他们什么东西,搞得这几个孩子除了自己家师尊就再没见过别的异灵根。   玉鸾山平日里妖兽进都进不来,这还是他们头一次看见雷兽,一时间稀奇极了,围着它团团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行了,一个野猪化成的妖兽,有什么好看的。”钟隐月开口道,“就地埋了,都回去睡吧。结界被破的地方在哪儿?我去瞧瞧。”   温寒忙应声,为他指了方向。   钟隐月循着他指的方向去了,又嘱咐他们赶紧回去睡。   踏雪走到山边,钟隐月抬头一瞧结界,果真就看出是被人破坏了。   他眯了眯眼,伸手按在结界上,感受了一番后,便感受到雷的结界之中有一股火灵根的力量。   巧了吗不是,耿明机就是火土双灵根。   没安好心的老登。   钟隐月嘟嘟囔囔地骂着,抬手修复了结界,又猛猛加固了番。   做完这一切,他回了玉鸾宫。   进了宫,他脱了毛裘,四周一看,沈怅雪已经没了身影。   应当是回去了。   钟隐月唉声叹气,想到明日或许会被掌门叫过去挨罚就头大。   出了把妖兽放进来这种幺蛾子烂事,说不定还得被关到天牢去几天……   钟隐月有些想死。   第二天一早,不出意外,果然信鹰浮日又一个猛子撞到玉鸾宫的宫窗上,咚地一声巨响,把钟隐月从梦里叫醒了。   钟隐月无语至极。他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窗把浮日捞起来,打开信纸一瞧,果然是掌门请他前往上玄宫一叙。   穿好里三层外三层的仙衣,钟隐月出门一看外面的日晷,才早上五点。   他他妈的自打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这个点起过床!   -   “我天决门……”   上玄掌门坐在书案前,手中拿着一本经书。他的眼睛落在书上,嘴上也慢腾腾地动着,说着话。   “我天决门,乃是这天下……第一仙门。”   “此处天杰地灵,灵气充沛。妖兽、鬼怪,甚至于,那些人人喊打的魔修、鬼修、妖修……谁人不是,虎视眈眈?”   上玄宫宫殿广大,钟隐月立于掌门的案前,沉默不语。   “此事,门内何人不知?若人人,都如你一般,结界之法漏洞百出……一只小小的妖兽,都能随意出入的话……这天决门,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遭人侵入?”   钟隐月躬身行礼:“掌门教训的是。”   “你也莫嫌我,说话难听。”掌门叹声道,“也不是我说话危言耸听……你已是宗门长老,这些事,平日里我便在说,就是想叫你们,一定放在心上。”   “如今这修仙界,虽表面上和和气气,四海升平,可背地里,怎么不是暗流涌动?”   “那魔尊乌苍,表面上和正派和解,愿意和仙修求同存异……可他们那帮魔修,毕竟,是靠吸食人精气,夺人性命来修道的,自然不会这么一直和气下去……他又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到了这天决门来……”   “鬼王白忏,也闭关好些时日了……妖后鬼哭辛,近些年也没了踪影。”   “这些魔修、鬼修、妖修的头目,都如此不知所踪,不知背地里都打着什么算盘,万不可掉以轻心……你怎会让结界失守呢?”   掌门痛心疾首。   “是玉鸾管束不周。”钟隐月再次作揖,“掌门放心,玉鸾保证再不会有下次。此后每日,定当日日巡守结界,若再有此等失误,结界出一处错,便在玉鸾身上同样开一个洞。”   “倒不用发如此毒誓。”掌门放下手中的经书,“你这态度倒是不错……若换做从前,此刻,必定又嬉皮笑脸的……胡乱吹捧我,求我当没看见。今日,倒是勇于承认,十分认真……自己心中,也有了如何改正的,方案。”   “昨日长老大会,虽说,乾曜对你相当不满,但我见你不再谄媚了,心中倒是相当,宽慰。”   “他为难你,你万万不要害怕。”掌门语重心长,“人,一定要知道,如何规正自己。你既然上了正道,便万万不能,回头看。”   “玉鸾谨遵掌门教诲。”   掌门欣慰地点点头。   “去吧。”掌门说,“记住自己的话,要日日巡视。这次,我就不多过问了,若有下次,必然严惩。”   就这么放过他了?   钟隐月心中意外,表面上将头埋得更低:“是。”   出了上玄山宫,钟隐月松了口气。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正常,掌门又不是傻子。这结界被一个妖兽破了,他想想就知道怎么回事。   就算钟隐月人再不着调,能坐上长老之位的符修,也不可能被一个妖兽坏了阵法。   他知道这里面有人故意搞鬼,所以才叫来训训话就算了。毕竟疏忽到没注意到有人对自己的结界动手,也确实是钟隐月自己布法不周。   一般来说,有人对结界动手或接近结界,宫主都能感受到的。想来,肯定是原主自视甚高,认为没人动得了他的结界,才没布得那么细致入微。   想着,钟隐月低头看了看空空的双手。   他刚刚把昨日沈怅雪写的草案交给掌门瞧了,掌门让他待黄昏时再来问,自己要好好看一看。   就先等黄昏吧。   钟隐月揉了揉脖颈,打了个哈欠。   他动身回了玉鸾宫。刚御剑落地,他就瞧见自己的宫门前站了个人。   天上还在下雪,薄薄的一层雪落了那人满肩。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   瞧见钟隐月,他回身来,向他行礼:“玉鸾长老。”   “沈怅雪?”钟隐月愕然,“怎么一早就来了?”   “昨日长老走得急,弟子忧心长老。”沈怅雪向他一笑,“给长老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钟隐月忙去拉开宫门,说,“快进快进,外面雪大。”    第9章   进了玉鸾宫,钟隐月点燃一盏灯烛。   外面还是下雪的阴天。   “今日你没有早课?”钟隐月问他,“听闻乾曜宫那边对弟子修学极为严苛,每日都要去早读经书的。”   “弟子已读熟经书,留在玉鸾长老宫中这些日子,不去也无妨。”沈怅雪答道,“经书都自在心中,帮着长老操办好门内大典才是重中之重。”   “也对。”钟隐月点着头,打了个哈欠。   他坐到自己案边,沈怅雪也跟着坐了过去。   沈怅雪很有眼力见地拿起茶台上的茶壶,开始给钟隐月沏茶,嘴上又问着:“这么一大早,长老便不在宫中了,是去了何处?”   “上玄宫。”钟隐月说起这个就叹气,“昨日不慎放了只妖兽进山,被掌门得知了此事,一大早便去听训话了。”   沈怅雪轻笑一声:“还真是无妄之灾。”   钟隐月看向他。   沈怅雪微微颔首,正噙着笑意为他沏着茶。   沈怅雪当真是长得漂亮,如此低眉顺眼时,一双长睫便跟着乖顺地低下去,半遮不遮着那双深邃的眼睛。   他的一双含情眼让他的长相没有丝毫攻击力,跟只温顺的兔子似的。那冷白的肤色被灯烛的火光映得暖融融的,身上一身白衣胜雪,更显得他这人温柔极了。   钟隐月没说话,安静地盯了他一会儿。   察觉到他的目光,沈怅雪一抬起头,就和他四目相对了。   沈怅雪怔了怔:“长老为何这般看我?”   钟隐月被问得忽的笑了声,道:“哪般?”   沈怅雪思索片刻,回答:“这般不似在看别宫弟子的眼神。”   “对我来说,你不单单是别宫弟子嘛。”钟隐月回答道,“我看这话本,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沈怅雪瞳孔猛地一缩。   他好似突然被一剑穿心,一种猝不及防的震荡神色在他脸上出现了几瞬。   他怔怔地望着钟隐月。   但那也只是须臾片刻。很快,沈怅雪的神色淡了下去,看着他的目光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他平静地开口,话语却是确认性的试探:“长老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修道之人不说假话。”   沈怅雪笑了声,意味不明地轻摇了摇头:“如此便好。”   钟隐月神经大条,没注意到他的肢体语言和说的话完全在南辕北辙。   他从一旁的果盘里抓起一个梨,张嘴就咬了下去,问道:“你今日为何这么早就来寻我?是想继续问我昨日没问完的事?”   “长老明断。”   沈怅雪倒好一杯茶,将茶盏递到他跟前:“长老已对我说明此世仅仅是一本话本,我等的命都早已注定。我自然是信长老的,今日前来,便是想细细问些其中之事。”   钟隐月听罢,一口应下:“你问吧,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弟子想问的,便是这话本的内容。”沈怅雪说,“既然是话本,那自当有一从始至终仔细描绘的主役。弟子想知道,这主役是谁,这话本所讲的是他的什么经历,又是出了何事,才让乾曜师尊对我痛下杀手?”   沈怅雪目光仍然淡然,似乎一如往常。   钟隐月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看到那里面似乎多了一些心如死灰的灰暗。   钟隐月突然醒悟过来了些——他默默地在心里倒腾了一番原作的时间线。   沈怅雪这会儿日子是过得挺好的。主角还没唤醒异灵根,天赋还没被这山门发现,也没有被乾曜挖走。乾曜宫里,还是沈怅雪最受人敬仰的。   可这两天里,钟隐月却告诉了他这么多天打雷劈,令他颠覆三观的事情。   思及至此,钟隐月便可怜地看着他:“你……你没事吧?”   沈怅雪疑惑:“弟子自然没事,长老何出此言?”   “这短短几天里,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你不会受打击?这又是你师尊会杀了你,又是此世其实只是个话本,你们所有人的命数都早已定下,不会更改的……是我脑子没转过来,没意识到这对你太残酷了。”   沈怅雪失笑,他摇头:“不会,长老也是为着我好。您不必忧心,您也知道,怅雪村中曾遭魔修屠戮,残酷之事早已经历过许多,万万没有长老所忧心的那般脆弱,您直说便是。”   他神色如常,瞧着是虽然受了影响,但的确没被影响到人生天崩地裂的地步。   钟隐月稍稍放下心来:“如此便好。你若心中郁结,也记得一定要同我说。”   “弟子知道。”沈怅雪点头。   钟隐月便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此书的主角……主役,便是如今我门下的白忍冬。”   沈怅雪立刻想了起来:“啊,那位小杂役?”   “是。”钟隐月道,“他虽现在瞧着是个凡体,与修道无缘,但不久后就会觉醒灵根。他其实并非是个废人,只是灵泽长老带他归山时,用的是唤醒普通灵根的法子。”   “而他体内的灵气,是雷灵根。普通的法子,自然不会有反应。”   沈怅雪闻言诧异:“竟是如此?”   “就是如此。”钟隐月摩挲着手中只咬了一口的梨,“你也知道,待之后,宗门之间就会有仙门大会。而在大会之前,为了磨练众弟子,天决门会让全门弟子都进入秘境磨练。”   “在那秘境之中,他便会一展雄风。乾曜长老就会看到他的天分,秘境结束后,他就会将白忍冬从我门下挖走,带到你们乾曜宫中去。再之后,就是仙门大会和其他的事,待过个一年半载……白忏就重新出世了。”   白忏是这书里的鬼王,也是众多鬼修之首。   “他出关后,就重新入世,为祸人间。而在某次下山除鬼卫道时,你们乾曜宫遇上的却不是鬼修,而是一伙魔修。”钟隐月说,“鬼修魔修两道为了压制仙修,结了同盟,那伙魔修便是来暗算你们的。”   “对方人多,你们遭人重创,白忍冬被人种下魔种……”   “为了救他,你才舍身犯险,去秘境找灵草。最后回来的路上……也遇上了魔修,被重创重伤,灵草也被夺了。”   “你回了山门……最后,他们把你剥皮剔骨,献祭做了血阵,救了白忍冬。”   沈怅雪沉默了。   他的神色有些呆怔。他看着钟隐月愣了会儿,才将脸慢慢地低下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继续发愣。   良久,沈怅雪问:“那,之后的事……长老知道吗?”   “一……一小点儿。”   钟隐月心疼他,自己的声音都跟着颤了颤,磕巴了几下,说:“他们都说……你活该。白忍冬……醒了之后,旁人跟他说起这事儿,他也觉得……你做这些,理所当然。”   沈怅雪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低着头,没有抬起来。   钟隐月看得心疼。他左右张望了下,又找不到什么这会儿能拿来哄他的东西。   钟隐月抿了抿嘴。他几次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真的觉得理所当然?”   沈怅雪突然问。   钟隐月愣了愣:“啊?”   “我说,白忍冬。”沈怅雪哑声重复,“长老,他当真……只觉得,理所当然?……就没有,半点儿伤心吗?”   钟隐月沉默了。   他这样一问,钟隐月仔细一想,才想起来。   白忍冬刚醒,旁人来跟他兴高采烈地说,都靠乾曜献祭了沈怅雪才救活他的时候,白忍冬在他人的狂欢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旁人拉他,问他怎么不高兴,他才跟着扯扯嘴角,笑了起来。   旁人问他伤不伤心,白忍冬便笑了声,说理所当然。   钟隐月当时在气头上,看到他觉得理所当然都被气死了,都没留意到这一段。   “他……别人跟他说起你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理所当然。”钟隐月说,“但不论如何,他都是觉得理所当然的。那就是个白眼狼!我知道你心软,但你万万不能因为他人……”   “我知道。”   沈怅雪打断他。   他直起身来,面上依然带着轻笑。然而这一次,那神色看起来却莫名有一股沧海桑田的无可奈何。   “弟子知道,长老。”   沈怅雪转过身来,双手捏起茶盏,朝着他恭敬地举起,“乾曜宫弟子沈怅雪,谢玉鸾长老悉心教诲,知无不言。”   “长老救命之恩,弟子谨记于心。”   沈怅雪向他长长鞠了一躬,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沈怅雪走了。   喝完一盏茶,他负剑离开。外面鹅毛大雪,沈怅雪一身白衣,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再未发一言。   他临走前,钟隐月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橘子,嘱咐他有事就来。   沈怅雪未说什么。   钟隐月替他难过,但也深知多说无益,便目送他走入风雪之中,直到消失在雪尘的尽头。   钟隐月在宫中枯坐了一整天,心中说不出的烦闷。    第10章   黄昏时,信鹰浮日又来以头抢窗了。   这回它比较猛,一脑袋就撞穿了玉鸾宫的宫窗,倒在了宫地上,把那头正还坐在垫子上枯坐着思考人生的钟隐月吓了一跳。   钟隐月无语至极,又没什么办法,只得走过去把它抱起来,扑掉身上的雪,好好检查了一番,确定没受伤,才把它放走。   掌门又来传唤了,钟隐月便又上了上玄山宫去。   掌门把天决大典的草案交还给了他,说他看过了,午后也请几个长老过来商讨过,草案不错,他们很满意,要钟隐月就照这个草案布置。   钟隐月领命又回了玉鸾宫。   他回宫时已经入夜,他迈过门槛,来到弟子所在的别宫里。   见到他,正扫雪的陆峻惊了:“师尊!您怎么来了?”   “来跟你们说点事。”钟隐月说,“把其他人叫到前厅来吧。”   陆峻说好,转身就赶紧去叫人了。   别宫是用于给弟子们吃住的,但也并不是全是寝舍。别宫里有个前厅,是公共区域。   前厅地方广大。   迈过门槛一进门来,就是一片为山门宫主准备的地方。此处备有一扇高大的仙鹤屏风,屏风前是一把木椅。   那椅子跟前便是一片空地,是专门留给宫主们的,方便用于前来查看弟子们。   屏风后头便是读经修道用的一片书舍。若是平时无事,宫中弟子就可来此处用功。   钟隐月坐到椅子上没多久,自己的四个弟子就都来了。   钟隐月没急着说正事儿。待人来齐了,他问:“见着你们沈师兄没有?”   四个弟子怔了怔。   面面相觑一番后,温寒说:“今日一整日都没见着沈师兄。”   “是吗。”   “大约是去完成课业了吧?”温寒猜测道,“虽说乾曜长老要他来辅佐师尊完成大典,但沈师兄平日里也课业繁忙,不能因为大典便置之不理,定是回乾曜山去读课了。”   天决门作为天下第一山门,弟子是不得什么闲空的。每个长老为门下弟子定下的课业虽然都有所不同,但都较为繁重。   读经练剑修道学咒静心拜祖,事儿一堆接一堆。   大家都很忙,除了玉鸾长老这种不把学生当学生天天都在放羊的神经。   玉鸾宫里的这四个人天天闲的到处逛街。   “也是。”钟隐月摩挲了下手指,装作随意道,“罢了,也无碍,我随口问问。今日叫你们来,是大典那边有了进展。”   “日子定在下个月的十九之日了,不过暂时也不急,待下月月初再开始操办。毕竟布置之前,为师还得自行准备些该准备的。待下个月,开始置办场地后,就得需要人手四处倒腾东西,到时候,恐怕就要劳烦你们太多事了。”   “咱们玉鸾山人少。外头的人,毕竟不是我的弟子,虽说能拿来用,可也不好太劳烦人家,还希望你们都尽心尽力一些。你们也可放心,不会白辛苦你们一场,待大典结束,为师自会赏你们不少好东西。做了事就会有好处,这是自然的。”   四个弟子听了,各自喜笑颜开,纷纷跪拜:“谢师尊!”   钟隐月也没什么其他的事,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几个弟子转身正要离开,钟隐月又说:“啊等等。”   弟子们回头。钟隐月抬起手,指了指白忍冬:“你留一下。”   白忍冬怔了怔。   其余三人望向了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钟隐月只留他一个,这三人便嘟嘟囔囔小声猜测着离开了前厅。都纳闷白忍冬是干了什么,才被钟隐月单独留了下来。   钟隐月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左腿叠在右腿上,闭目养了会儿神,暂时没说话。   等外头那三人叽叽咕咕的声音和脚步声一同消失在耳畔了,他才睁开眼。   白忍冬负着双手,惴惴不安地立在他跟前,眼神闪烁。   看起来,他这当事人最纳闷,估计这会儿都把自己这个月的所作所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钟隐月心情复杂。他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捏着一串白玉菩提把玩着,心下捋着杂乱的思绪。   今日沈怅雪一提,他才想起,这主角当时的反应也着实奇怪。   若是真的白眼狼,当真毫无怜悯之心,只觉得沈怅雪活该的话,又为什么会愣那么一会儿?   可他又确实是说了,沈怅雪为他做这些理所当然。   这么一提,钟隐月想起来,自己当时被气得在评论区轰炸作者的时候,还有几个理中客跟他对线,说他根本没好好看文,这主角一看就是被乾曜影响了,学坏了。   他其实自己也知道沈怅雪死的冤,只是乾曜这坏种对他进行的教育,又让他自己觉得自己那想法可笑。主角还需要事件磨炼来明白,乾曜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自己被灌输的思想也是大错特错。   钟隐月那会儿正在气头上,根本没信。   他此时也有点不愿意信。毕竟不论怎么说,这小屁孩确实是说了“沈怅雪做这些理所当然”。   钟隐月皱了皱眉。   他还是看这主角有些不顺眼。   白忍冬穿着和其他弟子一样的一袭白衣,面上却还留着一股未完全脱去的流浪儿的气息,这让他和身上这身谪仙白衣格格不入。   那张脸瘦削又警惕,还害怕。   很奇怪,虽说这会儿他面向钟隐月时十分惴惴不安,可那眼神里却也还有着一股野狗护食儿一般的警惕。   想来,是他吃不饱饭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眼神里早已有了一种警惕四周的野狗味儿,生怕谁从自己这儿夺了什么去。   哪怕对方是现在他要叫一声师尊的钟隐月。   钟隐月越发觉得这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了,他也有些警惕起来。   这人怕是无论怎么养,都会去助纣为孽,扒了沈怅雪吧?   钟隐月心中烦躁起来。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前些日给你的冻药,用完了没?”   白忍冬声音低低地答:“回师尊的话……还未全用完。”   “嗯。”钟隐月声音淡淡,“用完了再朝我要。”   白忍冬受宠若惊,连忙弯身行礼:“谢师尊关心!”   钟隐月挥了挥手,再不想跟他说任何话。刚要出言放他走,门口处忽然传来一声:“玉鸾长老。”   钟隐月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沈怅雪。   他依然面上噙着轻轻笑意,正站在前厅大门的门槛后向他行礼。   钟隐月又惊又喜,忙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课业完成了,自然就回来了。”沈怅雪直起身,两手仍然握在一起,彬彬有礼道,“几番造访长老,实在冒犯,但弟子仍是心中有事,想向长老询问一二。”   “有事问便是,不必觉得冒犯。”钟隐月说,“你快进。白忍冬,你先回去。”   白忍冬应声说是,行了一礼,回身望了眼沈怅雪。   身上是同样的一袭白衣,袖口上有同样的仙鹤金纹,对方瞧着翩翩如玉,自己看起来却只是个四处讨饭的野狗。   白忍冬抿了抿唇。这也不奇怪,沈怅雪是乾曜宫首席大弟子,剑法更是出了名的厉害,在整个天决门内都排得上号。   白忍冬天生自卑,自觉在沈怅雪跟前抬不起头来,赶紧低下头,夹着尾巴匆匆往外走。   沈怅雪迈过门槛往里走来,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白忍冬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   他猛一抬头,对上沈怅雪笑眯起眼来的一张脸。   “这就是白师弟吧。”沈怅雪笑着说。   白忍冬笑傻了,眨了两下眼睛,才懵懵道:“是……”   “早听闻师弟名号了,一直想见见,却见不着。”沈怅雪越说,面上笑意越浓,“师弟不必急着走,留下来吧,我也有话想与师弟说。”   说罢,他转头看向钟隐月:“虽失礼,还望长老允许。”   钟隐月也蒙了,他跟着眨了两下眼睛,才说:“啊,当然……没问题。”    第11章   拾   钟隐月想不明白。   他也看不明白了。   沈怅雪把白忍冬拉了回来,俩人都站在了他跟前,然后就这么并肩立着一言不发。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尴尬的气息。   但沈怅雪显然不这么觉得,他依然笑眯眯的,白忍冬却如坐——如站针毡,表情都紧张得有些扭曲了。   钟隐月是真看不明白沈怅雪了。   他自认为还算了解沈怅雪。   对方虽然只是书里的人物,但钟隐月爱的他死去活来,实打实的是个毒唯。凡是沈怅雪出场的片段他都加了书签,闲着没事就看。   不仅看,他还细品,并且是翻来覆去字里行间地品。   所以沈怅雪说过的每一句话,经历过的每件事他都记得。   原文中,沈怅雪是个温柔到没什么脾气的人。他总是在笑,也总是在迁就别人。   白忍冬刚入乾曜宫那会儿很不习惯,是沈怅雪一直陪在他左右。他不仅主动照顾对方生活起居,教他剑法道经,还会照顾他的情绪。他总是及时出言安抚或转移话题,开一些适度又笨拙的玩笑。   一个大师兄,被他做得像白忍冬的在世妈妈。   沈怅雪是个温柔到没什么脾气的人。   温柔,小心翼翼,喜欢照顾他人,护短,敏感,很容易就会被吓到。   沈怅雪理应是这样的。   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沈怅雪,脸上的这幅笑容瞧着却讳莫如深,很不对劲。   再说他把白忍冬留下来干什么?   他已经知道这个主角是白眼狼了,也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如何的,那就应该少跟他接触……为什么还主动留下对方?   他想做什么?   钟隐月不知道,他已经看不明白沈怅雪了。   思索间,沈怅雪终于开口:“白师弟进入长老门下,已有多久了?”   他突然说话,白忍冬又吓得一哆嗦,磕磕巴巴道:“回、回师兄的话,已有……十余月了。”   “将近一年了?”   “是、是。”   沈怅雪笑眯眯地笑出了声:“师弟不必紧张,随便问问罢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白忍冬抖得更厉害了。   这会儿他还是废人一个,被乾曜宫的大师兄主动出言留下,吓都要吓死了。   “好了,别吓他了。”钟隐月阻止道,“你怎么会想见他?我这弟子,是我门下最平平无奇的一个了。你这等人物,他见着你都怕得不行,怎能不紧张。”   “啊,这可真是弟子冒犯了。只是今日回山路上,弟子想起灵泽长老带回来的这些弟子里,只有白师弟一人,我还未曾见过。”   沈怅雪笑着,转头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是有事想询问白师弟,才让师弟在此留步。”   “啊?”白忍冬懵逼地指指自己,“我吗?”   他懵逼的表情太像钟隐月穿越前在互联网上流行的表情包,钟隐月差点儿没憋住笑。   他连忙抬起袖子,遮掩了一下。   “正是师弟。”沈怅雪说,“今日我在灵泽宫中与同门读经论道时,为明辨是非,灵泽长老便说了一例仙修界从前的故事。师弟不久前还在凡世中生活,想必更能以百姓苍生之见来论此事,我便想听听师弟对此事有何高见。”   沈怅雪虽是乾曜宫的,但天决门秉承着弟子需听百家所言方能开拓所见的原则,弟子们的课业是会在各个山宫间跑来跑去的。   今日在灵泽宫读经,明日就会去乾曜宫练剑。   这东西,在现代一般被叫做公共课。   因为上这些课时弟子众多,来自哪个山头的都有。   钟隐月一听就知道沈怅雪在扯谎了。   灵泽长老根本不喜欢在道经课上扯别的事。这种八卦之事她更是敬而远之,相当不屑一顾。   他知道,白忍冬却不知道。   这小子这时候还被当做废人,御剑飞都不会,自然不能出去上什么公共课。灵泽山什么的,去都没去过。   白忍冬连忙说:“师兄请说。师弟若能回答一二,自当知无不言!”   沈怅雪笑了笑,道:“据灵泽长老所言,从前,仙修界曾有一对师兄弟。”   “师弟出身清苦,曾流浪凡世数年,与狗夺过吃食。初入山门时,那师兄觉得师弟可怜,便处处照顾。”   “而师兄,也是那师门中剑法的第一人。师弟曾经对那师兄无比仰慕,可每当他向旁人说起师兄时,旁人却对此纷纷不屑一顾。”   “他们都说,师兄成不了仙,修不了道,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师弟很是气愤,寻到师尊,想为师兄讨公道。”   “师尊听罢,却哈哈一笑,说他的同门所言并非是错,的确如此。”   “师尊将师弟拉入宫中,好生教导了一番。原来,是这师兄体质有异,比起旁人来,修道时更容易走火入魔,还容易将他人拉下水。”   “师尊对师弟苦口婆心,意味深长。在师尊的所言之下,师弟立刻也跟着心中冒火,同样认为师兄成不了仙,修不了道,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而此前对自己种种的好,都不过是做贼心虚,心中对他有利想图。”   “师兄依然对师弟很好,师弟却厌恶起这师兄来。师兄察觉到了师弟的态度有变,但也未说什么,只是想着清者自清,相信师弟是个识大体的,也相信自己若交出真心,师弟也定能明白。”   “但师弟的态度始终没有再对师兄好转。”   “后来有一日,师弟遭到魔修重创,生命垂危。”   “为了救他,那师兄只身入秘境,犯险拿到了灵草。可在回山的路上,那师兄却也不慎被魔修重伤,丢了灵草,金丹也被毁了。”   “待他回到山门,瞧见灵草没拿回来,他们的师尊为了救助天分更高的师弟,就将师兄剥皮挖骨,做了血阵,救了师弟。”   “白师弟,”沈怅雪说,“若你是这师弟,此时是何心思?”   “我……”   这故事太长太复杂,白忍冬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若是这师弟,当然是悔极了!”   钟隐月一愣。   沈怅雪微微颔首下来,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钟隐月没看见这一抹笑,他傻愣愣地看向白忍冬。   “出了这事儿,他自当已经知道他人都是在蒙骗自己的了吧!”   “就算师兄体质有异又如何,怎么体质有异就是想加害于他了?这师弟未免也太不讲理了,我看他必然是个不识好歹的!既然这师兄对自己好,又为何要轻易听信他人所言?若是从他人那里听来了,又为何不去亲自问问师兄?”   “仅凭他人一面之词便误会师兄到如此地步,这师弟不救也罢!”   白忍冬态度愤愤,钟隐月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怅雪含着笑,点了点头:“白师弟虽然话语激进了些,但的确是如此道理。师弟能如此明辨是非,且所见与同门相差无几,我也就放心了。”   闻言,白忍冬才发觉自己失态,立刻又低下头,不敢言语。   “激进些也是好的,年轻气盛。”钟隐月出言道,“我还未教他道法心得,他不懂静心之理,让你看笑话了。”   “长老言过了,没有的事。如此激进,也说明白师弟是重情重义之人。”   钟隐月点点头,不作回答,只道:“你寻他,应当也没旁的事了吧?”   “并无他事了,只是想见见师弟,听听高见罢了,给长老添麻烦了。”   钟隐月挥挥手,对白忍冬道:“既然没事了,你就回去吧。时候不早了,还没用晚饭吧。”   白忍冬连忙行礼:“是。”   “那快回去吧。”   白忍冬早已不想在这要命的两个人之间夹着了,赶紧拱手躬身,回头一麻溜就滚了出去。   待他走远,钟隐月抬眸看向沈怅雪:“你这是何意?”   沈怅雪依然笑吟吟的。   “弟子并无他意。”他说,“长老,您也见到了,他本性并不是坏的。”   钟隐月拧了拧眉。   他就知道沈怅雪自己打着算盘。   “好端端地,你突然问他这些事,就是想试探他的反应,然后看他会不会和我说的一样?”钟隐月叹气,“你这是图什么?他还未进乾曜门下……”   “正是因为还未进师尊门下。”沈怅雪说。   钟隐月话语顿住。   他看向沈怅雪。   沈怅雪脸上的笑意淡去许多,面目严肃。   “长老,怅雪在今日离开玉鸾宫后,思虑良久。”   他说,“白师弟之事,弟子也有耳闻。今日听过长老之言,弟子便有一猜想。”   “白师弟是由灵泽长老从山下带回来的。他无父无母,流浪良久。回了山门,灵泽长老无法收他,他便跟了您。”   “想必,在那原来的话本里,原来的玉鸾长老是不管他的。玉鸾宫中的师兄弟也未跟着长老学到什么,自然也无法照顾他。”   “长老,对一个孩子来说,第一个带路人便能左右他的一生。”   话说到这里,钟隐月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但他不敢相信,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   沈怅雪后退半步,向钟隐月跪了下去。   他拱起双手,向钟隐月道:“若如此下去,事情一定会发展成长老所说的话本中的那般模样。”   “长老,弟子虽与长老相处时间不长,但弟子能感觉到,长老为人正直,心性温良。”   “若有长老在师尊前为白师弟做带路人,他或许不会成为那话本中的,及长老所言的白眼狼。”   “玉鸾宫中的师弟师妹也都是如此。原先的玉鸾长老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未曾教过什么。我知长老心里向着我,但若想改变这话本中的事,若想活着,大约也需要从这最下层开始。”   “还请长老教书育人,使师弟师妹们走上正道。”   沈怅雪伏身下去,向他磕了一个头。   钟隐月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前厅里点着一盏灯烛。   烛火悠悠,宫外夜色幽暗。   半晌,钟隐月前去将他扶了起来。   沈怅雪站起来,几番请求,钟隐月也只好唉声叹气地应了下来。   两人走出前厅,站在雪夜的屋檐下,钟隐月仍是忍不住叹气。   “你这是何苦?”钟隐月说,“一个说你活该做这些的师弟,无非就是个白眼狼。那时你尸骨都还未凉透,他就说出这种混账话了,如此对不住你,你何必还要拉他一把?”   沈怅雪笑笑:“长老言过了。只是若不拜托长老,他到时到了师尊手下,便又是此番结局。既如此,不如劳烦长老替我挣扎一番,指不定他还会长成另一幅模样,不会再威胁到我。”   钟隐月想了想,也有一番道理。   只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想到沈怅雪死后,这小子在书里说的话,钟隐月就不舒服。   他居然要教这个小混账,这和亲手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养成总裁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钟隐月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沈怅雪轻笑出声,道:“长老真是好懂。”   钟隐月:“啊?”   “您想什么,脸上都写得一清二楚。”沈怅雪说,“这可不行。”   闻言,钟隐月一惊,赶紧抹了抹脸,支支吾吾道:“哪儿有!”   “长老说没有,那便没有。”沈怅雪说,“那一切有劳长老了。”   钟隐月点了点头,挥挥手道:“那你去吧,也早些睡,我替你料理这些就是。”   沈怅雪应声称是,回身离开。   沈怅雪走进廊中。钟隐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刻,打了个哈欠,抬步走入夜色的雪中,准备回自己的玉鸾宫里睡觉。   他走后,沈怅雪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沈怅雪逐渐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廊外的雪。   大雪飘飘中,他面上的笑越发深了。   【如此激进,也说明白师弟是重情重义之人。】   刚刚亲口说出的话从耳边飘过,沈怅雪捂了捂嘴,险些吐出来什么。   重情重义。   天大的笑话。   他几乎笑出声来。   沈怅雪仰起头,望着天上飘下来的雪,眼中有什么东西越沉越深,最终沉寂在黑暗之中。   此世若是区区一个话本……   白忍冬,此世若是区区一个话本。   那若主役将死,世将如何?   是满世将倾,还是……   主役易主?    第12章   拾壹   钟隐月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教别人,那都没什么,他本来就打算去教。   毕竟温寒和苏玉萤还有陆峻这几个,在沈怅雪死时都是为数不多那几个出面护他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只可惜玉鸾不是好长老。   钟隐月自然是打算照顾他们。   可白忍冬就不一样了。   这主角就是个白眼狼。得到天决大典的消息的这几日,钟隐月还一直在思忖着要不要把他从头到尾带在身边,别让他有机会去觉醒异灵根。   剧情里,这主角就是因为和温寒这一行人走散,在天决大典上一个人四处乱晃,最后偶然进入了上玄山后的灵机阁,在灵机阁内碰到了灵玄天机,才得以觉醒了雷灵根,开启了他逆天的一生。   只要他不觉醒这灵根,也没后面那么多事。   只要他不觉醒,就完全可以斩草除根!   沈怅雪就算会被留在天决门里,没有这主角,他也能没有后顾之忧了!   钟隐月自己算盘打得噼啪响,可耐不住沈怅雪还想拉这主角一把。   钟隐月很抗拒。   沈怅雪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软。   如今他虽然知道了这么多,但毕竟还没真经历过,一颗想拯救苍生的圣父的心还在作祟,看谁可怜都想再拉一把。   没被人真的背叛过,人是没法真的封情绝爱的。   钟隐月是真的觉得不能这样,那主角如果要养下去的话,肯定会出事。   但看沈怅雪今天那个样子,他钟隐月就算苦口婆心地跟他说这个道理,对方也听不进去。   没摔过跤的孩子,是不会懂得走路要慢一点的。   如此看来,钟隐月只能把这口气咽下肚子里,先教着这小白眼狼。待哪日出了事,沈怅雪从白忍冬身上吃了报应,他才会晓得该如何去对待。   话虽如此,教一个在沈怅雪死后大义凛然地觉得对方就该如此的白眼狼,实在是需要狠下心来。   钟隐月在玉鸾宫里熬了半宿,按着原主的记忆,盘坐在案前,打坐静心半晌,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   他把这口牙打碎了,和着血咽进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大清早。   才清晨卯时,钟隐月撑着一把纸伞,踏过风雪,来到了别宫。   他收起伞,走入宫中长廊。   他走到自己这几个弟子的舍前。   天决山贵为天下第一山门,弟子们住的也是一等一的好,每个人都有一间独立的宫舍。   现代能给配单人独居宿舍的学校基本都灭绝了!   钟隐月拉开他们宫舍的木门,确认这几个孩子都还在睡后,手上就又动了动,动用法术,确认了下乾曜宫的都住在哪儿。   之后,他伸手铺开了结界,把这边的动静隔绝开来。   结界金光一闪,迅速铺成。   做好这一切,钟隐月收起手,往自己宽袖里一探,竟拿出了个金锣来。   他另一手拿出来个敲锣的鼓棒。   钟隐月深吸一口气,手起棒落。   一声震天敲锣巨响,突如其来地响彻在宫舍里。   温寒一声惨叫,活生生从床铺上滚了下来。   在睡梦里被这么一声锣声叫醒,他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钟隐月不以为意,手上又砰砰敲了好几下。   温寒一转头,瞧见钟隐月站在廊里一脸淡漠毫无感情地敲着锣,莫名其妙又理解不能地大叫起来:“师尊!?”   他师尊砰砰又敲了好几下,面无表情地像个机器。   “行了啊,都起床。”他说,“你们放羊的好日子到头了。”   “啊??”   被吓死了的不止他一个,隔壁的陆峻更是:“师尊,您到底在干什么啊!?”   “叫你们起床。”钟隐月抬了抬手里的锣,“这样效率比较快,你们也不会困了。你瞅瞅,多精神,一个两个现在都能跟我喊起来了。”   “……所以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   陆峻:“……”   事到如此,陆峻才终于觉得钟隐月已经疯了。   苏玉萤披上衣服,匆匆从房间里出来,也莫名道:“师尊,这一大清早的,您这到底是何用意啊?”   “终于有个懂事的说到点子上了。”钟隐月收起锣鼓,甩甩袖子道,“听好了,你们师尊我已经改过自新,打今日起,往后绝不会再混吃等死,日日蹉跎。”   “对你们也是一样。”   “以前,我都随着你们来,起床睡觉都随意。但是,以后你们可以断了这条念想了。”   “今日起,日日早课,写咒,练剑!”钟隐月越说声音越大,“我门下就四人,此后你们都将是我玉鸾宫的顶梁柱,必定要成这天底下顶天立地的符修仙人!”   “受不了的,即刻出宫,另寻高明!”   四个弟子齐刷刷地愣在了原地。   “愣着干什么?”钟隐月冷声道,“起来,更衣,我在玉鸾宫等你们。若是两炷香的时间没到,我便请他出我玉鸾宫。”   说罢,钟隐月一甩袖子,转身撑伞离开。   宫舍中,四个弟子不在同一房间。   四人也看不到彼此都是什么反应。   但齐刷刷地沉寂了须臾后,噼里啪啦更衣洗漱的动静立马一同默契地响起了。   从廊内听着,活像有四匹马一同跑起来了似的。   钟隐月在玉鸾宫里沏了一壶提神醒脑的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四个弟子全都到了。   四个人气喘吁吁,满面通红。   “师、师尊!”温寒上气不接下气,“弟子温寒,愿受师尊此后教导,必不负师尊所望!”   苏玉萤赶紧接着:“弟子苏玉萤,同样立志不负师尊所望,必定成为这玉鸾宫的顶梁柱!”   “弟子陆峻,与两位师兄师姐同心,定会在师尊座下苦学道法,护天下众生!”   钟隐月给自己倒上茶,心里都有点演不下去了,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   他喝了口茶,觉得自己当年真应该去考中戏。   他瞥了眼四人。   白忍冬一直没说话,他已经注意到了。   白忍冬也是跟着一路跑过来的,此刻喘个不停,整张脸都跑红了。   “忍冬,”钟隐月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愿跟着我修道?”   白忍冬脸色一白,忙说:“自然不是!弟子……弟子,弟子只是……只是想问师尊,我,我……我并非修道之才,不似师兄师姐,体内也没有什么灵根……当初师尊收我,也是让我在这宫中做个杂役,混口饭吃……今日师尊所言,我是想着大约没我的份,只是……这……”   钟隐月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这事儿你不必忧心,先跟着读经学咒就是。我既然收你入宫,让你做杂役自然也是一时的,你不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钟隐月单手捏着小小的茶杯,送到嘴边,“毕竟,你虽然觉得没有灵根,可不一定是真的没有。”   白忍冬愣了愣。   “灵根这东西,原本就是道中的道。我们修道,虽然是强求不来,可它没有定数,不一定是被叫了就会出来,或许只是缘分未到而已。”钟隐月抿了口茶,佯作高深地低了眼帘,“为师自有安排。”   真他吗能演。   钟隐月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吐槽自己。   这套说辞却显然对这四个孩子很受用,他们的眼睛里肉眼可见地亮起了光。   尤其是白忍冬,那眼神就好像看见活菩萨神临到眼前了。   白忍冬砰地下跪:“弟子必不负师尊所望!”   他这一跪,其余三个也纷纷跪下。   钟隐月摆了摆手,叫他们起来后,自己也站起来,领着他们往玉鸾宫深处走去。他早起之后在那处腾出了个地方,放了四张桌子,也放了笔墨纸砚和几册道法。   那四张桌子前,还有一用于给他坐着讲课的长案。   钟隐月让他们分别坐下,自己也坐在长案前。   他依着记忆里当年原主所学,以及原主这些年零零碎碎交给他们的东西,跟着拿起**书——   钟隐月没什么教学经验。   但好在脑子里有原主当年跟着师尊修道时的记忆,照着自己师尊所教的来照猫画虎总不会错。   教了半个时辰的道书,早课枯燥无比地结束了。   这之后钟隐月又带他们在雪地里习剑半晌,午后又拿着一本符修的道法书手把手地教着符法习咒……   这样早起晚归了好几日后,钟隐月又出门四处去求了外头的几位长老,将灵泽山与广寒山的课业也加给了门下四位弟子。   如此,钟隐月才得了些闲空。   他出门下山去置办了许多天决大典用得到的物件。又几日过去,正月便要到了。   该布置大典了。   月末这晚,沈怅雪到了他宫中来。   沈怅雪来时,钟隐月在廊中热着一壶酒,正在屋檐底下对雪独酌。   瞧见沈怅雪,钟隐月问他:“能喝吗?”   沈怅雪点点头,坐了过来。   钟隐月不放心,又说:“不是没成年吗?”   “什么成年?”   钟隐月才想起来,这破书里哪儿有成年的说法。   钟隐月便自嘲地笑笑,拿起个小酒杯来,给他满上,说:“在我们那儿,须得年岁过了十八,才能饮酒。”   “还有如此规矩。”沈怅雪说,“天决山上,想饮就饮。只是若年岁太小,还是不行的,会被师尊责骂。”   “太小还是喝不得的,自然要管管。”   钟隐月把酒杯递给他,沈怅雪恭敬地双手接了过来。   他小口地抿了一口,接着就浑身猛地一哆嗦,跟只突然受惊的兔子一样。   钟隐月吓了一跳:“太烫了吗?”   他喝着温度还好。   沈怅雪摇了摇头,笑道:“是弟子对温度敏感,只是方才一路受凉,一下子喝到温酒,才如此惊乍了下罢了。此酒温热正好,长老见笑。”   钟隐月这才放下心来。   “温热就多喝几杯。”钟隐月说,“我听你的,近日都在好好教他。”   沈怅雪点着头:“长老受累。”   “顺便带着而已。就算不是为着他,其他几个也都是好的,自然得教教。”钟隐月说,“他这几日还算刻苦好学,尽管灵根还未醒来,也已看得出天分了。”   沈怅雪沉默不语,小口小口地抿着酒。   “眼看就要大典了,此后几日得专心置办。”钟隐月说,“但有件事,我得同你说。”   “长老请说。”   “就是在这大典上,他觉醒了异灵根。”钟隐月说,“如若灵根不觉醒,他便只会是个凡夫俗子,日后断然威胁不到你。如若觉醒了,此后之事便难把控。”   “我自当是一心向着你。所以我是说,如若你想脱离那话本,那最好……”   沈怅雪明白了他的意思:“长老是不愿白师弟觉醒灵根?”   钟隐月点了点头。   沈怅雪苦笑了声:“长老还当真是一心向我。”   “嗐,应当的。”钟隐月说。   “长老的心意,怅雪心领了。”沈怅雪说,“只是长老,白师弟既然是这世间的主役,那此世应当是随他流转的。”   “无论是否是话本,世间都有天道。天道决定命数,命数便是必然。那么,长老说的都是这话本中的既定之事,自然也就是命数所定之事,如若白师弟不在大典上觉醒灵根,想必……也会在其他地方觉醒。”   钟隐月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就算是这大典上我将他拦了下来,指不定日后的其他事情上,他也会觉醒这灵根?”   沈怅雪点了点头。   “毕竟那灵根是实打实的存在的。”沈怅雪叹了口气,笑意少见地从面上消失,惆怅道,“这也无法,白师弟毕竟是此世主役……既是主役,自然心想事成的该是他。”   说着说着,沈怅雪端起酒杯,“天道即使再公平,可定然是围着所谓的‘主役’转的。像我等这类衬托花儿的绿叶,是次等的。此生的使命,便是身死道陨,为他做垫脚石吧。”   “所以,弟子猜测,师弟的灵根一定会觉醒,与此次大典或长老插手与否并无关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好在,这次师弟是在长老名下,是叫您一声师尊的。”   “也幸而长老是一心向我的,您又为人良善,自然会将师弟教成翩翩君子,秉性也会良善的,倒不怕师弟日后还会加害于我……”   “只是……”   沈怅雪越说面色越苦涩,钟隐月看得心疼。   这会儿沈怅雪说的停顿下来,钟隐月心中紧张,赶紧问:“只是什么?”   沈怅雪踌躇地握着手中酒杯,细长的手指抠了抠杯壁,欲言又止片刻,才怯怯地望向钟隐月,状作不安地说:“只是,如若长老大典上将他拦下,未觉醒灵根,而后待到日后,他又能够自行觉醒灵根的话……就能说明,天道是站在师弟那边的。命数所定的,便是一定会发生的。”   “那……说不准,弟子会因着师弟而死,也是被天道定下的命数……”   沈怅雪声音低低,钟隐月却听得如雷贯耳:“这……”   沈怅雪低下头,举起还剩薄薄一点的酒杯,蜷缩起一点身子,害怕地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瞧着可怜极了,钟隐月心中不忍,思忖片刻后,忙道:“你别怕,如今之事,便是先查探清这天道的事是否真是如此。你说了许多,但说到底也都是猜测,我此次先将他拦下,待到日后,再看看他会不会觉醒那异灵根。”   “我们就先以此法试探天道。若天道真是此意,你也不必担心,到了那时,我自当不会袖手旁观!他人不管你,我一定是会管你的!大不了,那秘境我替你去!”   沈怅雪立刻双眼通红,看向钟隐月的目光感激又受宠若惊。   “长老,”沈怅雪说,“长老的心意……弟子此生感激不尽。”   他向钟隐月一拱手,以袖掩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将那酒饮尽时,沈怅雪藏在袖后的脸在一瞬变得凉薄无情,嘴角扬起,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来。   可待酒杯放下,长袖落下后,沈怅雪眨眨眼睛,再抬头看向钟隐月,又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第13章   钟隐月没察觉到任何不对。   又陪着沈怅雪喝了两壶酒,沈怅雪便说自己要走了。   钟隐月站起身来送他。   次日,门内便准备起了天决大典。   玉鸾宫内的课业暂停,四个弟子全都跑出山去帮着置办大典。   大典一向在上玄掌门的上玄山中举行,钟隐月每天两眼一睁就带人往那头跑,又摆桌铺又架台子。   忙着置办这么大的事情,钟隐月自己都忙得不行,手底下的人自然是更只嫌多不嫌少的。   广寒长老与灵泽长老为人都不错,愿意将门下的大批弟子借给他。与其相比,当时主动在长老大会上放言说自己会教他做事的乾曜却抠抠搜搜,明明都开始置办了,却死活都不愿意放门下弟子来了。   钟隐月去问过两次,可乾曜第一次说近日宫中弟子课业繁忙,第二次又苦口婆心地说他玉鸾要自己全部完成才算得是完成大典,独立一番才会有所成长,莫要总是来请求他人,真是没有一个宗门长老的样子。   乾曜更说,他这总来乾曜宫问东问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乾曜强将此事揽下来推给了他。   他说这话时,一众乾曜弟子在四周围观。   沈怅雪还跟在乾曜长老后面。   乾曜得意极了,眯着眼睛轻蔑地斜他。   钟隐月眨巴两下眼睛,说:“师兄睡糊涂了?不就是师兄强揽下来推给我的吗?”   乾曜一怔。   钟隐月也愣了。   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哦——乾曜师兄是觉得你我地位悬殊,我是不敢明说这大典的事儿是你塞给我的,所以才以此阴阳怪气地威胁欺负我!这样一来,师兄瞧着便是用心良苦,我反倒不知好歹了!”   周围一众弟子都愣了。   乾曜脸色一红又一白,精彩极了。   钟隐月哈哈笑起来,还拉起乾曜的手狠狠握了两下,憨憨地拍着对方的手背:“师兄是这意思的话,就该明说嘛!在下是个愚笨的,师兄不把话挑明,师弟又怎么知道您是想挤兑欺负我呢!”   沈怅雪在后面抬手捂嘴,偷偷笑了起来。   乾曜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骂了句“太没规矩了”,抽开手就狠狠推了把钟隐月,推推搡搡地将他赶出了门去。   “我再不会帮你什么了!”乾曜在山门前向他怒吼,“长幼无序!对师兄如此无礼!你便是如此学规矩的!?你自己去忙活这大典吧!”   山门狠狠在他面前关上。   钟隐月抹了抹鼻子上的灰,吐了吐舌头,半点儿没当回事,蹦蹦跳跳地下山去了。   他草案都写好了,也就是想朝乾曜多要点人手帮忙罢了,多的还真用不着他帮。   不过这之后,乾曜把之前借给他的几个人手也都收了回来,一个都不肯给他帮忙了。   钟隐月这下可是把乾曜长老彻底得罪了。   连沈怅雪都出不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沈怅雪都有好几日没来了。   这几日钟隐月明明忙得脚不沾地,却仍然因着见不着沈怅雪而倍感寂寞,得了闲空就禁不住惆怅万千,仰头看着天上叹气。   天决山一天比一天冷了,本就不小的雪也日渐大了。上玄山前,慢慢架起了高台,灯笼也高高挂起,两边摆满了桌铺。   置办之事逐渐到了尾声,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完成了。   到了正月十五,钟隐月在宫里起锅烧水,煮了一锅元宵。   他四个弟子围在锅边团团坐,钟隐月为他们每人盛了一碗。   “准备大典的这些天,都苦了你们了。”他说,“十九之日便是大典,如今该准备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总算是收官完事儿了。待大典结束,你们每人便去我那儿挑个法宝去。”   四个弟子震惊:“法宝!?”   “师尊此话当真!?”温寒最为大惊失色,“法宝那可都是秘境仙渊里才能得来的,都是冒险打来的!弟子们只不过是帮着师尊做了些杂事,这……”   “师兄说得对,这如何好意思!?”苏玉萤也说。   “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你们又不是外人。”钟隐月瞥他们一眼,“都是我玉鸾宫的人,更是我门下弟子,本就该给你们一人一件法宝的。虽然早了些,但也正是时候,都听为师的话。”   他这样说,这四个弟子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谢过了他。   “行了,吃元宵吧。”钟隐月将四碗元宵都发了下去,说,“今日是凡世的元宵佳节。虽说你们已脱离凡俗,但吃一些庆祝庆祝也是好的,总不能彻底忘祖。”   四个弟子又忙谢了他,端起碗来吃起来。   “说起来,师尊,待大典结束,弟子想从宫里拿些东西送去给沈师兄。”苏玉萤捧着碗小声道,“不必是法宝,寻常的东西就好……最好是弄些灵药去。”   钟隐月愣了愣:“给沈怅雪么?为何?”   “师尊不知么?”苏玉萤也愣了愣,又立刻了然过来,“也是,此次这大典之事,乾曜长老全为难给了师尊……师尊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是不知了。”   听着沈怅雪是出了什么事,钟隐月立即紧张起来:“到底是怎么了?”   四个弟子面面相觑了下。   片刻后,苏玉萤犹犹豫豫地开口:“此事是乾曜宫那边的……听说,自打师尊去了趟乾曜宫,和乾曜长老起了事端后,乾曜长老便不准之前派给师尊这边的弟子们再来了。”   “这倒没什么,可后来不知怎的,乾曜长老突然在宫中大发雷霆,将沈师兄叫过去后狠狠责罚了一通。据说,沈师兄遭了乾曜长老一通仙鞭责打,还被令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又手抄了十遍剑法与经文……宫中的弟子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乾曜长老发了好大的火。”   “那些师兄师姐都说,定是沈师兄没听话,惹乾曜长老生气了。”   钟隐月惊在原地,无言半晌,赶忙问:“那……他怎么样?身上的伤如何?”   “弟子也不知……可毕竟乾曜长老是出了名的严苛,若是遭了责打,定然是皮开肉绽。”苏玉萤小声说,“不过人都说乾曜长老虽然严苛,但也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灵药虽是应当给沈师兄用了,但弟子还是担心……”   “沈师兄住在这儿的几天,十分照顾我们,还嘱咐弟子们一定要听师尊的话……沈师兄出了事,弟子就想去看一看。”   “那些师兄师姐都说,近日都没见过沈师兄,想必是在自己的宫舍里养伤。”   温寒说:“就算你想去,怕是也去不成呀。乾曜长老近日对师尊看不顺眼,不可能会放我等进他乾曜宫的,弟子的别宫怕是也不行。”   苏玉萤听得伤心泄气:“这倒也是……”   温寒也叹气:“也不知沈师兄是怎么了,竟惹得乾曜长老动如此大的火气。”   “是啊,自打我们入山门以来,就没听过沈师兄闹出过什么事来。”陆峻也小声说,“沈师兄一向听话呀,他最听乾曜长老的话了。”   “乾曜长老如此责罚他,咱们山门上下也是人人皆惊的呀。这人人都说沈师兄是乾曜宫的门面,和乾曜长老师徒和睦的……”   “是吗?可我听说,旁人都说沈师兄好,可乾曜长老偏偏就是看不上他。”温寒也小声起来,“我好几次都听到人说,每逢他人夸赞沈师兄,乾曜长老都要贬低他几句,让别人莫要夸赞。”   苏玉萤说:“可那不是要他自谦吗?乾曜长老那人不苟言笑,严苛得很,只是在让沈师兄别得意吧?”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若真是如此,那乾曜宫的人怎么瞧着都看不起沈师兄?你未听说过吗,乾曜宫的人一提起沈师兄,那个个都在背地里瞧不起得很……”   “好了。”钟隐月打断他们,道,“都别说了,吃元宵。等过几日,我亲自去看看。”   四个弟子点点头。   钟隐月看了眼白忍冬,这小孩儿从头到尾没吭声。   钟隐月说了话,他也没动,只是捧着自己那一碗元宵,低着头沉默,瞧那神色也是十分担心的。   钟隐月眼神沉了沉。   吃过元宵,四个弟子回了别宫去睡。   钟隐月手捧一盏灯烛,在宫里走了一会儿后,靠在了墙上。   他细细思忖起来。   原文里,关于乾曜和沈怅雪,倒是描写了不少。   在主角的视角里,这两个人的关系无非就是严师和爱徒。   人人都说他们师徒关系和睦。   但钟隐月却隐约总觉得奇怪。因为乾曜总是对沈怅雪要求有加,沈怅雪也一直都努力做着乾曜要求的课业和事务,也每件事都尽心尽力地做到最好。   可即使如此,乾曜对他却从没有夸赞,有的只有不满。   他总是鸡蛋里挑骨头地挑沈怅雪的毛病。温寒刚刚一点儿都没说错,乾曜总是贬低沈怅雪,旁人若是夸赞几句沈怅雪,乾曜也是会制止的。   主角曾经对此纳闷,沈怅雪却笑着说乾曜那也是用心良苦。   他说耿明机是一严师,如此行事也是为着自己好。做师尊的要求严苛,做弟子的才能越来越好。   沈怅雪毕竟是乾曜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他对乾曜感激涕零又唯命是从。   倒也不怪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耿明机对他是严苛的教育。   不论书里书外,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从结果来看,耿明机根本就没把他当个人。   可话又说回来,沈怅雪为什么会被耿明机罚的这么重?   这场大典在原书里是主角人生的转折点,很重要,当时也把沈怅雪写了进来。   他当时是好端端地参加了大典的,并且是风风光光地站在乾曜身边,被其余宫的弟子众星捧月,光鲜极了。   也没听说过他被罚了啊。   怎么会出现原文没出现的剧情点?   钟隐月想得眉头紧皱。   想到刚刚自己门下弟子对这件事的描述,钟隐月又揪心起来。   被打了一通,还在雪里跪了。这天决山夜夜飘雪,那身上的伤……   可他为什么突然忤逆乾曜?   他又究竟是做什么了,才让乾曜动这么大的火气?   钟隐月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又坐立难安。他心中挂念此事,更担心沈怅雪身上的伤,越想越坐不住,干脆站了起来,走向宫后。   玉鸾宫宫内广大,要什么都一应俱全,宫后更是有个厨房。   钟隐月起锅烧灶,折腾到三更,做出了一顿粥菜来。   他拿来个食盒,装了许多东西,又拿出来一些灵药,一并装进袖子里后,撑伞进了雪夜之中。   乾曜宫外,夜深人静。   钟隐月蹑手蹑脚地捏着法术,给自己加了层隐身,进了乾曜布在山外的结界中。   走到乾曜宫的别宫门口,他又掐指算了算。   钟隐月一怔。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手,又抬头看了看别宫。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   再次掐指一算,答案得到二次肯定后,钟隐月登时表情扭曲,目眦欲裂。   乾曜宫,后山。   后山有一柴房,用于放着弟子们白日砍好的柴与扫雪用的一些器具,还有一些茅草。   柴房存放的东西都不怕冻,此处修缮也并不完善。屋顶漏风,窗户年久失修,外头的夜风一吹,便吱吱呀呀地随风晃着。   柴房内安静极了。   黑暗之中,却有一股铁锈般的血味儿蔓延着。   有一人披头散发地蹲坐在角落里,身子往前倾着,脑袋靠在膝盖上。他一袭白衣,后背上却被血液浸湿成了大片的鲜红。   他沉默地受着风打,听着外头雪落。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急得不行,很快就砰地推开了柴房的门。   “沈怅雪!”   沈怅雪一惊,抬起头,见到钟隐月正身披瑞雪裘,手里抱着个食盒,站在门口,一脸焦急。    第14章   沈怅雪愣住了。   “长老?”他声音沙哑,“你怎么……”   钟隐月本还站在门口往里张望。里面太暗,他压根看不清人在哪儿。   沈怅雪一开口,他循着声音一望,见到了人,脸上当即又惊又喜,赶忙跑进门来。   怕风大灌进来,钟隐月还好好关上了门。   他跑进来,跪到沈怅雪跟前。   钟隐月从袖子里拿出一盏灯烛,捏了个法术,点上了灵火。   温暖的火光照映起来。钟隐月两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灯烛,仰头一看,就见沈怅雪身上的白衣都脏兮兮的,嘴角也沁着血,脸上有伤,看起来是被乾曜掌掴过脸。   火光一照,沈怅雪也看清了他。   那双担忧急切的眼睛突然闯进视线里,沈怅雪为之一怔。   真是双很漂亮,沈怅雪也从未见过的眼睛——这世上,从未有人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钟隐月心疼极了:“我的天爷呀,这都怎么搞的?他动手打你脸!?”   沈怅雪懵了懵,抬手捂了捂脸后,露出了一瞬才意识到什么的惊慌失措,赶紧别开脸去。   “没事的。”他声音低低地道,“长老……别看。”   钟隐月急了:“别看什么别看,我看看!”   他抓住沈怅雪的手,将他一把拉了过来。   沈怅雪意外地没什么力气,一拉就被他拉过去了。   手被松开,钟隐月看到他左半张脸上那一大片泛红泛青的伤,气得咬牙切齿。   但对着沈怅雪,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把话语放轻放柔了下来:“你别怕,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怅雪别开眼睛,看着别处,轻咬着唇隐忍不言。   “告诉我,沈怅雪。”钟隐月耐心道,“我保证不去找乾曜。”   沈怅雪终于挪回眼睛来,看了看他。   沈怅雪眼神闪烁,欲言又止几番后,说:“是……师尊打的。”   果然是他!   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   钟隐月继续焦急询问:“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对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沈怅雪又不吭声了。   外面的风忽然大了,从他们身侧的窗沿缝隙里吹了进来。   沈怅雪缩了缩身子,抬手捂住嘴,猛打了几个喷嚏。   钟隐月这才明白什么,他立刻伸出手,布了层结界,格挡住了外面的寒风。   他又在面前的灯烛上加了个法术。灯烛的烛火一晃,暖意立刻大了许多,就如同这小小一盏烛火是个巨大的暖炉。   周身立刻暖和上来。沈怅雪松开身子,长呼了一口气出来。   他还抱着自己的胳膊,面上又低垂着眼眸,瞧着就是乖乖顺顺的小小一团,当真是可怜极了。   钟隐月心中越发不忍,将身侧的食盒拿了过来,问他:“手还尚且能动吧?”   “还好。”沈怅雪回答。   “那把粥喝了吧。”钟隐月说,“我今日才从宫中弟子那儿听说你出了事,便赶紧熬了粥,想去你宫舍里悄悄看看你。到了门口掐指一算,却算出你被乾曜关在这柴房里……真是气死我了,哪儿有他这样对弟子的!?”   沈怅雪闻言笑了笑,笑声自嘲。   “我也并不算是他的弟子。”沈怅雪低声说。   “那是自然,你可得有这觉悟了!”钟隐月愤愤道,“对自己弟子,哪儿有下这般狠手的!这外面可是数九寒天,竟把你关在这儿过夜!?你可是首席大弟子,那狼心狗肺的死老头,没娘养的狗东西!”   钟隐月骂得极脏,沈怅雪并未反驳,安静地听着。   片刻,他抬起眼皮。   钟隐月长得好看——沈怅雪从前就知道,只是从未像今日这般仔细打量过。   钟隐月眉目俊朗,生了一双剑眉星目。   他鼻梁高挺,五官都凌厉极了,眉眼英气如剑。那一双剑眉浓得似墨,眼睛里亮晶晶的映着灯烛,亮得沈怅雪能将他眼里的愤怒看得很清。   钟隐月骂骂咧咧着,将灯烛放到了手边。这东西是灵火,有着灵性,并不怕点到屋内的茅草。   他将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给了沈怅雪。   沈怅雪收回望着他面容的眼神。他长发散乱,于是伸手捋了捋发,将粥接了过来。两人手指相碰,沈怅雪的手冰冷极了。   钟隐月皱了皱眉,心中又暗骂几句乾曜是个傻逼。   沈怅雪瞧着蔫蔫的,钟隐月没了什么脾气。他不骂乾曜了,只柔声细语道:“先把粥吃了吧,暖暖身子。我还拿了灵药来,等吃完了,我给你上药。”   “多谢长老。”   沈怅雪没什么精气神地谢他,钟隐月更心疼了,道:“都这样了,别跟我拘那些礼数了。”   沈怅雪置之一笑,未说什么,抬起碗来喝粥。   他手上倒是没什么伤口,只是指尖都已被冻得青紫,在轻轻发颤。   钟隐月又拿出几个热菜来,端给了他。   沈怅雪一声不吭,慢吞吞地把东西都吃完了。   粥很热,让他这具吹了好久风雪的身体回温了过来。   在这种时候得一碗热粥,与得了一碗救命神药无异。只喝了几口,沈怅雪心中涌起一股滔天的暖流,几乎要被对钟隐月的感恩之意冲昏头脑。   或许是这一碗热粥的确太难得,他心头上忽有过往的事不断断断续续地闪过去。   沈怅雪心中情绪难安,面上却神色未动。   他小口小口地抿起粥来,又忽然想起,这天决山上还从未有人敢忤逆乾曜,冒险来给他送东西。   他偷偷瞧了眼钟隐月。钟隐月在看着他喝粥,眉头轻皱着,似乎对眼下之事十分不满。   沈怅雪知道,他这是对乾曜不满。   这世上,还有人会替他不满。   沈怅雪眼睛里闪过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他低了低眼帘,很快把这些情绪收拾好。   待吃完了粥,沈怅雪将空碗放到一边,钟隐月也拿出了灵药来。   烛火暖黄的灯光下,沈怅雪背对着他,缓缓地将身上的白衣褪了一层下去。   衣物摩擦的声音里,沈怅雪身上逐渐脱到只剩下一层里衣。   那里衣完全被染成了一片鲜红,和后背上的伤口完全黏连到了一起,连伤势皮开肉绽的模样都清晰可见,十分触目惊心。   钟隐月倒吸一口凉气。   他咬咬牙,上手为沈怅雪处理伤口。   钟隐月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去未和伤口黏上的布料,道:“若是扯到伤口,让你痛了,一定与我说。”   沈怅雪低声应下,却从头到尾都未出一声。   又小心地为伤口消了毒,再将那些与伤黏连起来的布料剥离开,再用灵药覆盖其上——瞧着就痛的流程走了一遭,沈怅雪却始终没有出过一声。   都处理好了,钟隐月怕他受凉,又往手边的暖炎术上输送了些法力,让周身更暖和些。   “不痛吗?”他问沈怅雪。   沈怅雪披上外衣,摇了摇头。   他捋了捋身上披散的发,抓着外衣回过身道:“痛也痛惯了。”   钟隐月脸色不太好看:“他经常这样对你?”   “那倒不是。”沈怅雪失笑道,“师尊对我还不错。只是我无能,总是办不好事,挨骂是经常的,这等挨打的事,这次还是头一遭。”   “骂也不该骂你。”钟隐月嘟囔着,“你可是乾曜宫首席大弟子,做事最是周到了。”   “长老谬赞了……”   沈怅雪咳嗽了两声。   他背上有伤,钟隐月不好去拍他后背为他顺气,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   钟隐月叹气:“你不想说,我也就不会逼你……只是,我实在心疼你现在这样。无论是什么事,都不该这么对弟子,这与虐待何异?”   沈怅雪没有说话。   他今晚一直沉默着。   痛倒是确实不怎么痛的。人——或者非人之灵。总之,这世上一切有命的东西,凡是死过一次,受过最痛的痛的话,这点儿皮开肉绽受寒挨冻的事,便显得轻如鸿毛了。   沈怅雪已经死过了一次。   周身暖和极了,沈怅雪反倒有些不适应。他拉了拉身上单薄的外衣,又缩了缩身子。   这屋子里,早已不是自己了的并非只有他玉鸾长老一个人。   那些被剥皮扒骨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沈怅雪捂着嘴又咳嗽起来,回头望向满面愁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胳膊,真心实意地为他忧心着的钟隐月。   他要如何说呢。   沈怅雪有口难言。面对钟隐月,他怎么都说不出自己是从那被剥皮扒骨做成血阵后的节点上化身怨灵,重生回到这两年前的冤魂。   归来时,他站在湖山亭边观雪,冷意将他包裹。   他站在那里,本来一切都在须臾间被算计得很好了。   他想要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所有人都来给他陪葬。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急急忙忙的钟隐月。   一个急急忙忙朝他跑过来,说着他早已知道的事情的钟隐月。   沈怅雪眸色晦暗复杂,烛火的光照着他的脸庞,照不进他的眼底。   钟隐月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胳膊,微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长老。”沈怅雪忽然开口。   钟隐月抬头:“嗯?”   “倒不是弟子不愿说。”沈怅雪说,“只是,担忧长老自责。”   钟隐月愣了愣,立刻明白了。   “难道……”钟隐月咽了口口水,“是因着教我准备大典草案,乾曜才罚你如此?”   沈怅雪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钟隐月如遭雷劈。   他早该想到的!   他钟隐月可是在长老大会上下了乾曜的面子,才被强塞了这件置办之事。那之后乾曜宫派来的弟子,除了沈怅雪,全是在白嫖玉鸾宫吃住的,半点儿忙都没帮上。   只有沈怅雪一个一反常态,一直在帮他——乾曜那么小心眼的老登,怎么可能会真让这个首席大弟子去助他!?   他本意是让沈怅雪来给钟隐月添乱的!   可不但没添乱,钟隐月还很快交上了草案。不仅如此,草案还是沈怅雪来代笔写就的——这事儿掌门那边肯定问一问就会说了,瞒也瞒不下来。   本应该让钟隐月为难万分的大事,却被钟隐月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办的能比肩他这天决门排行首位的长老。   乾曜自然心里不平衡,又能知道沈怅雪定然是没听他的。   所以将人叫去逼问。   逼问出了结果,自然便是责罚。   沈怅雪这一身伤,全是因为他。   钟隐月当即自责极了,又气道:“他既然叫你给我添乱,你添就是了!为何非要帮我,又为何非要帮的这么显眼!?我本就排行末尾,又不差丢脸这一次!”   “弟子也不差罚这一次呀。”沈怅雪哑声笑起来。   钟隐月闻言更气,还欲再说,沈怅雪却又开口:“长老也不必自责。”   “长老有所不知。弟子虽是被师尊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但师尊对弟子并不似……对其他人那般好。”   “人人都说师尊对弟子严苛,又刀子嘴豆腐心,总是骂完就心软。”沈怅雪说,“但即使再严苛,嘴再如淬了毒的刀子一般,在外人面前,师尊也从不让其他弟子难堪。”   “只有我。”   “只有对我,师尊始终要对着他人说上我一句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我曾觉得,这是因为师尊是最器重我的,我是师尊的首席弟子,师尊对我期待最高,所以才对我更加严苛。”   “可听长老一言后,我才醒悟,并非如此。”沈怅雪说,“越是器重,就越该放在心尖上疼。正如长老今晚不顾风雪,也不顾已到三更,都要来看看我一般。”   “最器重的弟子,怎么会不停地在外人面前说是烂泥呢。”   “可若是看不起,又怎么会放在身边做首席弟子?”沈怅雪道,“长老想得明白,这是为着什么吗?”   他这一说,钟隐月也才发现这里头确实挺莫名其妙的。   既然看不起,那干嘛还一直带在身边?   于是钟隐月摇了摇头。   “因为师尊,觉得我是他的东西。”   “就如同秘境里的法宝,炼出来的丹药,种出来的灵草。”沈怅雪轻声说着,声音仿佛能湮灭在外头的风雪里,“所以我必须得听话的。我若不听话,便是大逆不道,便是忤逆师尊,打个残废都是使得的。”   “师尊对我的责罚,并非是想教育弟子此事不可,而是……区区一个物件,竟敢忤逆尊主。”   “所以他舍得把我丢在这数九寒天里,冻死也无妨。”沈怅雪说,“长老莫要自责。直至今日,我从未不听话过。今日遭此一罚,也算是看清了师尊的真面目。”   钟隐月说不出话。   他看着沈怅雪。沈怅雪的面容被灵火照映,十分清晰,又好似融化在了这片火光之中。   那神色十分淡然,半张脸上还留着未完全被灵药愈合的伤痕。   沈怅雪微微抬起头,叹了口气。   “长老。”沈怅雪说,“乾曜宫里的,看不起我。宫外的,觉得我光鲜亮丽,不知此内艰辛。若说出去,旁人也只会觉得我不知好歹。”   “在这山里十几年,长老还是第一个如此关怀我的。”   “虽冒昧了些,可此时此刻,我是真的想……长老若是我的师尊,该有多好。”    第15章   拾肆   沈怅雪被关在这柴房里有几日了,说话有气无力,气若游丝。   他说这话时面色惆怅,瞧着对此事是有心无力。   他很不想认这个师尊,却又不得不叫一声师尊。   命不由己。   钟隐月心疼极了,道:“你别难过,你若是想来我门下,我一定帮你想办法。等你来了我门下,我定不会叫你再受这种狗卵子气。”   天决门这高贵仙门,个个说话拘谨又讲究,沈怅雪压根就没听过旁人说出如此粗俗之语,没绷住,笑出了声。   “这也不是那么好办的呀,那可是乾曜师尊。”沈怅雪说,“长老莫急,怅雪也不是全然无法。”   钟隐月眼睛一亮:“你有计划了?”   “算得上是个计划吧。”沈怅雪轻笑着,“只是需要时日……也无妨,十几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   “你心中想逃便是好的,我定然会帮你。”钟隐月点点头,“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一定帮你。”   沈怅雪轻笑一声,说:“虽与此事无关,可此时此刻,我还真有件事想请长老帮忙。”   一听有自己能做的,钟隐月忙道:“你说!”   钟隐月答应的爽快,沈怅雪却突然沉默了。   这件事似乎颇为难以启齿,沉默半晌,沈怅雪才缓慢地拉了拉身上的外衣,低头了许久,终于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可怜兮兮又结结巴巴地道:“长老,我这儿……实在是冷,又被关在柴房里……好几日了,没睡过一个好觉……不知长老,今晚能否陪着我,让我靠着睡上……一觉?”   钟隐月愣了愣。   沈怅雪神色凄楚,话说得满脸通红,当真可怜。   一个大男人,还是一个天决门内舞剑最为漂亮,剑法在这世间都举世无双,出了名的惊才风逸的温润君子,竟然在私底下会被乾曜逼到这份上……   竟然被他逼到不得不在柴房里乞求别人,才能暖暖和和地睡一觉!   钟隐月心疼疯了,忙说:“当然可以!”   他撑着自己起来,往沈怅雪那边走过去。   他靠到墙上,沈怅雪也慢慢挪过去,伸出手。他不太敢真碰钟隐月,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也不敢靠他靠得太用力。   钟隐月将他的手一拉,道:“跟我就别拘束了,别怕。”   他将沈怅雪拉到自己怀里,将他按倒下来,让他枕着自己的双腿。   他靠着柴房冰冷生硬的墙面,哄小孩一样拍着只着一身单衣的沈怅雪,哄着他沉沉睡去。   沈怅雪一开始浑身骨头僵硬,钟隐月能感觉出来。   但后来,他也慢慢放松下来,在钟隐月腿上睡了过去。   外面风雪呼啸。   第二天一早,钟隐月收拾好食盒,悄悄给沈怅雪下了沉眠咒,趁他睡着时给他换了次药后,就留下了两瓶灵药,放下灯烛,匆匆离开。   这一晚上,钟隐月没怎么睡。那柴房地面是硌人的茅草,墙面又是冰冷的木头,硬邦邦的,根本睡不着。   次日是大典前的长老大会。   钟隐月领着温寒上了上玄山。   “听人说,乾曜山那边,有人瞧见沈师兄今早入了乾曜宫,被乾曜长老叫去训话了。训话时间倒是没多久,两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沈师兄就回了自己的宫舍去。”   温寒跟在钟隐月后面说,“只是沈师兄瞧着身子不大好,脸色也不好看……应当是乾曜长老下手太重了。”   “那仙鞭可不是凡世里的普通鞭子,触及皮肉时是有灵法之痛的。打两下都够受的了,他偏偏打的人皮开肉绽,怎么能好。”钟隐月说,“行了,你以后少跟人打听这些事。你还小,知道得多也不好。”   “哦,好,一切听师尊的。”温寒乖乖应着,又不情不愿地为自己辩驳,“弟子也是担心沈师兄……师尊,为何乾曜长老下如此重手啊?是沈师兄犯了什么大事么?”   “我怎么知道。”钟隐月说。   钟隐月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   “乾曜长老最近也真是奇怪,怎么又和师尊过不去,又是莫名其妙重罚沈师兄,也不对外说缘由的?乾曜长老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声遍布天下,我本以为定是和掌门一样,是个心胸宽阔的修者……”   嚯,大家都这么以为来着。   钟隐月心中不住地干笑起来。那乾曜在原作里对主角虽是同样严苛,但在主角犯了大错之后反倒关怀有加,骂也不骂,连书外的读者都说耿明机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可现在来看,就是个小心眼的老登。   那原书里也压根没说沈怅雪会被乾曜看成个自己的物件在对待。   书里全是主角视角。从主角视角来看,可真看不出乾曜是这等禽兽。   思索间,钟隐月进了上玄山宫。   耿明机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了,正端着个茶杯在喝。他身后站着的弟子不是沈怅雪,却是那几日来过玉鸾山宫,但什么忙也没帮,白嫖了几天吃喝就走了的弟子之一。   看见钟隐月,这弟子朝他笑了一下,可那笑容瞧着十分嘲讽。   温寒心中不爽,又不敢反驳,只在钟隐月身后嘟囔:“他那什么眼神啊。”   “少说两句。”   钟隐月朝着众人笑笑,带他上了座。   人到齐了,上玄掌门便坐在高位,开门见山道:“诸位,都到齐了。”   “今日呢,也无大事。只是,大典……已置办好了。我天决门,一年到头都需摒弃尘念,静心修道,只有这一日可放开了玩。想必,待到那日,门中弟子定然是……情绪高昂,还请诸位,都管好门下弟子,切莫因过于兴奋,酿成祸事。”   怎么,你们这儿也有防止踩踏事故的安全演讲须知啊?   这长老大会怎么一天比一天感觉像教研大会。   钟隐月端起茶杯,边喝着茶边听上玄掌门唠叨着。   “待这大典结束……今年,那五年一次的仙门大会也又要举办了。”   仙门大会是这仙修界的比武大会。   届时,仙修界所有仙门都会参加这场大会。   而仙修界前三的仙门,会各自交出一顶级的万年法宝,交由大会,作为前三名的彩头。能拔得前三名次者,便能将该得的彩头带回去。   到时候,那顶级的法宝便归那弟子所有。   记得原文里说,乾曜的那把上到碧落下至黄泉都难寻得的万年古仙剑,就是他少年时在仙门大会上赢得的。   钟隐月瞥了乾曜搁在椅子边上的古剑一眼。   原书里,一直是这把剑跟着乾曜长老斩妖除魔卫道的。这剑名叫钩月,外表虽质朴,却剑身森寒,剑鸣如风,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剑。   掌门又开口:“我天决门,作为天下第一山门,自然也是要照往年惯例……往那大会上,交上一个法宝。”   “可话虽如此,诸位自己的法宝,都是诸位所有,我也不好勒令谁,非得交一个上来。总不能,因着诸位是长老,便非得要委屈些……这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   “所以这次,还和往常一样。”上玄掌门说,“待大典结束,开了春,诸位便都带上……自己门下,准备要去参加大会的弟子们,去秘境一探。”   “从这秘境中取出的万年法宝,便交给大会。余下的,便都分发给各个弟子。如此,诸位也就不必,从自己口袋里掏东西了,也能锻炼锻炼……各位弟子。”   “往年一直都是如此。”上玄掌门说,“今年,可有人有异议?”   无人应答。   上玄掌门等了片刻,六个长老都沉默不言,面目平静,他就继续道:“都没异议,那此事就这样定了。这次大典,诸位也都嘱咐好各个门下的弟子。切勿因为太过激动,伤着些什么。那……”   上玄掌门正要结束此次长老大会,灵泽长老突然出言打断:“掌门。”   上玄长老看向她:“嗯?”   “灵泽有一事相问。”   上玄掌门收起手中的书册,正色道:“你说。”   “近日,灵泽听门中弟子说,乾曜师兄似乎重罚了门下弟子,对外又不说是何原因。”灵泽看向乾曜,“此事可是人心惶惶。师兄,我等身为人师,既重罚了学生,就得让他人知道是为何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纷纷看向耿明机。   众目睽睽之下,耿明机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他放下茶杯,笑了声,道:“灵泽长老此言说的,像是乾曜不由分说就重罚了学生一般。”   灵泽长老面色一沉。   一旁的白榆长老闻言忙道:“是啊,师妹,你这话说得像在问乾曜师兄的罪责一般,可不能这样说话。”   “我并无此意。”灵泽长老说,“只是我等身为人师,若是重罚学生又不说明缘由,只会徒增其他弟子恐慌。既然是他做错了,就该如实告知出去。这让他人引以为戒,也没什么不可之处吧?”   “还是说,师兄有什么不能让他人知道的缘由?”   乾曜面色一沉。   他眼神猛一转,瞪向钟隐月。   钟隐月眨巴两下眼,装作懵懵不懂。   “师妹,莫要太咄咄逼人了!”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云序长老突然也开了口,张嘴就是教育,“你这是怎么和师兄说话的?真是长幼无序!”   “论道之时,只论理,不论辈。”灵泽沉声,“若是拘于礼数,有话不敢说,便无法修道。师兄这是忘了,我们年少时,灵泽师尊的训话了?”   她说的灵泽是上一任灵泽长老。   在座诸位,都是继承先代长老称号,而坐道于此。   “我也并非是要为难师兄,只是希望师兄将理由说出来。”灵泽说,“如此掖着藏着,外头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对怅雪和师兄都不是好事。”   “师妹言之有理,师兄。”广寒长老也苦口婆心起来,“那孩子一向听话,你忽然如此重罚,又不说缘由,自然猜测会越来越多的。”   连广寒长老都如此说,耿明机脸上神色缓和了些。   他放下手上茶杯,叹了口气,道:“也并非是我不想说,实在是那孩子这次犯的事太过难以启齿。我也是为着他好,才闭口不言。”   放你妈的大屁啊,帮了我有那么难以启齿啊?   钟隐月别开脸,悄悄翻了个白眼。   广寒长老好奇起来:“这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这……唉。”乾曜长老摇摇头,一脸苦不堪言,“虽说我为着他好,并不该说,可师妹既然如此说了,我再不说,倒真显得我蛮不讲理,胡乱重罚了。”   他唉声叹气,道,“实在是,他趁夜深时闯入我宫中,试图偷窃我宫中法宝。”   钟隐月:“?”   “什……!?”广寒长老一脸震惊,“竟是偷窃之事!?”   座上人人皆是一脸震惊。   “这不可能!”广寒长老说,“这定是误会了呀,师兄,那孩子是你放在身边长大的,况且他又是……”   广寒长老突然闭了嘴。   他讪讪看了一圈他人,转回头来,转而说:“总之是不可能的呀,他那情况你是知道的!”   钟隐月本生气乾曜这张嘴就来的傻逼说法,广寒长老这一句戛然而止的话,又让他纳闷起来。   他又是什么?   沈怅雪又是什么?   钟隐月不得而知,因为广寒不往后说了。   耿明机也从席上站起来,朝着掌门和他们众人深深行礼。   “此事重罚之后又不予说辞,的确是乾曜思虑不周。”耿明机说,“让各位忧心了,乾曜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在大典前几日闹出这种事来,是乾曜为师失职,此后定当好好管教门下弟子。”   “沈怅雪是我门下首席弟子,做出此等事,也是乾曜平日对他关心不够,才一时鬼迷心窍了,还请诸位此后对他不要心有成见。”   乾曜又朝他们深深行礼。   钟隐月紧锁眉头。他拿起手中的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从上玄山上下来,钟隐月气得疾步如飞,两只袖子甩得跟要唱戏去似的,温寒都追不上他。   “师尊!师尊!”他在后面追着喊,“师尊,你别生气呀!掌门今日夸了你好几句大典置办的不错呢!你别生气呀!”   温寒跑着步追了上来,跟在他后面道,“师尊,弟子知道,沈师兄这偷盗之事让你心里恼火,弟子知道师尊喜欢沈师兄……可这,毕竟也说人不可貌相,况且乾曜长老平时确实是对沈师兄不上心,没准沈师兄真的是一时想不开,心中太想让长老多看看他,太想要修为大涨,才行了这等……”   “狗屁!”   钟隐月终于受不了了,回头一甩袖子骂道,“你傻了啊?我教你这么多天的道经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么简单的谎你看不出来!?”   “谎,谎?”温寒迷茫地眨眨眼,“乾曜长老竟是在说谎吗?”   “废话!”钟隐月骂道,“他沈怅雪都是首席大弟子了,每天都在乾曜的眼睛底下活动,偷了法宝也用不得,偷它干什么?给自己挖坟啊!?急着送死啊!?”   这么一说,温寒才发觉好像确实不太对。   “对哦……偷了也用不上的。”他嘟囔着,“可是乾曜长老又为什么撒谎?沈师兄……他往沈师兄脸上抹泥干什么?”   “你这不是——”   钟隐月刚想骂这不是废话,转头一看温寒清澈至极的双眼,又说不出来了。   ——天下第一剑的乾曜长老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汉尼拔,这话说出来,对这个还满怀修仙梦的小孩似乎太过残忍。   钟隐月抹了一把脸,再不好说什么,只得甩甩手道:“算了算了,回家。”   “哦哦。”   钟隐月转身离开,温寒赶紧跟上。    第16章   钟隐月越想越生气。   乾曜这人小心眼就算了,想给他使绊子也就算了,因为沈怅雪不听话就打他这个肯定不能算了,但是居然因为解释不过去,就在长老大会上硬编出来一个这么扯淡的理由?   这不就是造谣吗!   钟隐月气得饭都吃不下了,回到宫里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他这时终于明白,为什么现实的古代影视作品里,那些人动不动就掀桌子摔东西。   乾曜位高权重,他就算知道这事儿的真相也说不得,又不能喊出来被别人听到,可不就只能摔摔东西泄愤了!!   钟隐月却是连摔东西的兴致都没有。   他气得脑仁子嗡嗡疼。   乾曜长老,乾曜宫主,天下第一剑,主角的师尊……在原书里,不苟言笑,为人正直,虽然看着不近人情,可实际上刀子嘴豆腐心,不止一次地在严厉批评重罚主角后,晚上又亲自来给他送上好的灵药,还亲自为他下厨煮粥……   在主角看来严厉心软的师尊,在沈怅雪这儿居然是这么个禽兽!   钟隐月气得喝了半壶茶。   只是一次没顺他心意就生这么大的气,背后跟其他长老诋毁的话也是张嘴就来……那平日里,钟隐月看不到的地方,还不一定受着多大的委屈!   【我是真的想……长老若是我的师尊,该有多好。】   沈怅雪那日说过的话再次出现在耳边。   他是真心的。   钟隐月抹着脸,心想,沈怅雪一直都是真心的。   乾曜对他不好,那乾曜宫里的人都是乾曜的弟子,受乾曜影响,也没人对他好。   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看不起他。   所以原文中主角一进乾曜宫,沈怅雪就会主动照顾他。   因为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敬他是大师兄,他想要一个例外。   他想要一个例外。   所以钟隐月有了麻烦,他宁可忤逆师命也要帮他。   因为他想要一个例外。   仔细想想,钟隐月告诉他的事从头到尾都非常离奇——将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亲手养大的师尊要杀他,这事儿换做任何一人都会莫名其妙破口大骂的,可沈怅雪没有。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他知道的,乾曜对他不好。他不傻,旁人和亲师的态度早已告诉了他一切。   钟隐月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原来沈怅雪是缺爱的。   十分缺爱。   哪怕对方是个他这样莫名其妙十分可疑的外来者,他也会因着他几句话,就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他。   他太想要一个例外了。   钟隐月越想面色越沉。   不能让沈怅雪再在乾曜宫呆着了。   钟隐月想,他在那儿只会受委屈。   钟隐月给自己满上一壶茶,一饮而尽。   次日便是天决大典。   钟隐月没有忘记沈怅雪拜托他的事。他遣散了一直在这种重大场合负责跟在他身后伺候的温寒,换上了白忍冬,出现在了天决大典上。   ——这是为了防止这小子一不小心就走了原书的剧情:迷了路,跑到灵机阁去,觉醒他那该死的异灵根。   让他来做长老的随行,那这一天白忍冬都得跟他钟隐月形影不离,没有比这更好的监视了。   天决大典清晨开典,所有长老坐于高位。   在大典开始前,所有弟子立于上玄高台之下。   上玄掌门坐在七位宗门长老最中间,说了片刻开场白,嘱咐了一番后,便大手一挥,让弟子们玩去了。   天决大典正式开典。虽然还是白天,山边也立刻放起了几簇烟花,红红火火地炸在天边。   那烟花以灵法附之,在白昼空中也灿烂地显现出颜色来。   台下的弟子们欢呼起来,都四散开来,各自玩闹去了。   台下摆了许多山下才有的小商小贩的铺子。有此兴致的弟子在铺子后头摆了些卖的东西,四处吆喝着。   “这届大典,比往年有意思多了。”云序长老坐在钟隐月身侧,赞许地望着下面,不无欣慰道,“这些小商小贩的样式,我真是许久未见了。”   “是啊,这些孩子也比往年高兴多了。”白榆长老也点着头,“虽说修道之人须得远离尘嚣,可偶尔看看这些烟火气,似乎也未尝不可。”   “偶尔行之尚可,切不可过于沉浸。”上玄掌门悠悠道,“要记住,我等乃修道之人,这等烟火气息,是该摒弃的。今日允许,也只是……想让弟子们热闹热闹,诸位可别生出什么旁门左道的心思。”   “是。”   钟隐月饮尽了杯中茶。他回头勾了勾手,示意白忍冬倒茶。   白忍冬上前来,为他倒了茶。   “玉鸾师弟此次置办得好,我瞧着,都已不输乾曜师兄前些年置办的了。”白榆长老哈哈笑着说,“真不愧是乾曜师兄。师兄贵为师长,素有师者之心啊,对着同为宗门长老的玉鸾师弟,都肯如此倾囊相授,白榆佩服。”   钟隐月拿起白忍冬刚倒满的茶杯,斜楞了那边一眼。   乾曜也哈哈笑着:“白榆师弟见笑,不过是些杂事罢了。说是倾囊相授,也不过是些猴子都能学会的把戏。”   钟隐月差点没把杯子捏碎。   他说什么!?   “师尊!”   白忍冬小小惊叫一声,钟隐月一低头,才看到他不小心把茶水洒出来了些,都泼到袖子上面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钟隐月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推了下白忍冬,让他退后,低声道:“无碍。”   见他这边似乎有异,灵泽长老出言关怀道:“怎么了?”   “无事,不劳师姐费心。”钟隐月笑笑,说道,“乾曜师兄说对我倾囊相授,怎么这些天连弟子都不肯借我一个?”   乾曜长老仍然不动声色:“都已对你倾囊相授,又何必借你人手呢?况且我听说,已有他人愿意借你人手了,自然也用不上我再帮了。”   “师兄真是会说话。”钟隐月笑着道,“师兄寥寥几句,便将这整个大典的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了。”   乾曜长老平静的神色一僵。   “明明连我玉鸾宫的门槛都没迈过一次,却能倾囊相授;我前去寻师兄,接连碰了两鼻子灰,吃了两大碗闭门羹,师兄却能对我倾囊相授;这山门上下皆知自那日起,师兄便自顾自与我置气,和我不对付,师兄却还是能对我倾囊相授——师兄不愧是天下第一剑,真是好大的本事,这倾囊相授还能用隔山打牛之法呢?”   乾曜长老脸色青了。   余下座上众人闻言不妙,立刻或低头或看别处或喝起茶来。   大家突然都变得很忙。   “说来也怪,假设师兄真是教了我什么,那这大典也是我办的。”钟隐月说,“是我起早贪黑地往这里来,置办东西处理杂事,师兄几句话的功夫,这便成猴子的把戏了。”   “师兄真是会说话啊,这和当面说玉鸾是个猴子有何异?”   乾曜脸色一变,又很快平复过来,干笑着道:“玉鸾师弟也想太多了,乾曜哪儿有此意,只是说这些事都太过简单罢了。”   “简不简单,那也得是出了力的人来说。什么也没干的人往这高台上一坐,上下嘴皮子一翻,做了这么多事的人反倒无功无过了。”钟隐月轻轻笑着,“这话要是一直说下去,恐怕往后的大典,便无人想来做乾曜师兄的冤大头了吧?”   座上众长老登时用惊骇的目光看了过来。   乾曜脸色黑的能滴墨。   “玉鸾!”他一拍桌子,终于是没憋住怒气,怒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玉鸾可没师兄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说的话都是字面意思。”钟隐月再次端起茶杯,笑吟吟道,“师兄也想太多了,玉鸾哪儿有别的意思,只是说这些事都太那什么罢了。”   “那什么是什么!?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那什么便是那什么呀。”钟隐月说,“师兄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坐下。今日可是大典,这么快乐的日子,可别吓着弟子。”   乾曜还欲发作,此话一出,他回过神来,将目光四下一扫,见众位长老都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他再不好发作什么,抽了抽嘴角后,瞪了钟隐月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了。   “玉鸾说的是。”上玄掌门慢吞吞地开口,“你确是不该如此说话,这好说歹说也是玉鸾尽心尽力置办的,怎能说是猴子的把戏。”   乾曜长老心不甘情不愿:“乾曜知错。”   他脾气硬,再说也不会真知错,口头能承认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上玄掌门深谙此理,不再多说,端起茶喝了口,道:“玉鸾,长幼有序,你也不该在这地方让乾曜下不来台。以后若有话,私下里商量着就是。”   钟隐月低头诚恳认错:“玉鸾知错。”   他瞧着态度就好多了,上玄欣慰地点点头:“你最近实在长进不少,可也切莫心高气傲。”   “是。”   乾曜长老不服气地嘁了一声。   午后,长老们从高台上离开,也进入了下头的大典上,准备游玩一二。   广寒长老拉着钟隐月走在大典的边缘处。   旁边人声鼎沸,两人各自负手慢行。   广寒长老感慨地叹了声,说:“你最近还真是变了许多,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钟隐月道:“并未出什么事,只是读了些书,发觉自己性情实在不好,试着改变了一二罢了。”   广寒长老听得神色佩服:“这也是好事。只是你不像之前谄媚了,有人高兴,也有人不高兴。”   “被奉承着的自然是不高兴的。”钟隐月说。   广寒长老哈哈笑了,道:“你是个聪明的,那我也不必多说了。但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你如今非但不奉承他,他来讽刺你,你还胆敢噎回去,那心中自然更是气结。想必,他还会更加为难你,可要小心些。”   “多谢师兄提醒。”   广寒长老点着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广寒长老拉了把自己的弟子,回身就要走入大典场地中。   钟隐月叫住他:“师兄请慢。”   广寒长老回头。   钟隐月向他行一礼,道:“实不相瞒,师弟有事想向师兄询问一二。”   广寒长老愣了愣,回身道:“是何事?”   钟隐月道:“昨日长老大会,提及沈怅雪偷盗之事时,师兄曾向乾曜师兄提及沈怅雪似乎情况有异,又未曾说是何事有异。”   “虽然冒犯,但师弟想知沈怅雪是何处与常人不同。”    第17章   广寒长老愣了愣。   他似乎是没想到钟隐月会问这个,茫然地眨眨眼后,立刻神色紧张起来。   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弟子,又回头望了眼身后大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广寒长老赶忙将向他躬身行礼的钟隐月拉了起来,将他推推搡搡地往更隐秘的角落里推过去。   俩人推推搡搡,钟隐月被半推半就地带到一块远离人烟的巨大的仙石边。   到了石头前面,广寒长老四周张望一圈,见四下无人,又回头对自己的弟子说:“阿羚,你留在外头,将玉鸾宫的白小弟照顾好。”   “弟子遵命。”   这次跟着广寒长老同行的弟子温羚乖乖行礼,听话地将白忍冬拉住,目送他俩往仙石后面去了。   广寒长老将钟隐月拉到仙石后,表情紧张得都绷紧起来:“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钟隐月眨巴眨巴眼。   “师弟别无他意呀。”钟隐月说,“只是这沈怅雪曾被乾曜师兄叫来我玉鸾宫,帮了我不少忙。我前几日听说他被重罚了,心中本就焦急,又听师兄说他行了偷盗之事……我实在不愿信,广寒师兄当时又将重要的话只说了一半,我心中实在在意,师兄究竟是想说什么,又为何不说了。”   “这听起来,师兄是知道此事绝不可能的……师弟也只是想知道事实而已,绝无冒犯两位师兄之意。”   广寒长老抽了抽嘴角,又舔了舔嘴唇,再次回头往后看了眼。   他看着是相当心虚的,生怕真被谁听了去。   钟隐月心中疑心渐重。   他广寒长老到底是在怕什么?   确认过无人靠近后,广寒长老拉了一把钟隐月,领着他又往犄角旮旯里走了几步。   “我知道,你不是个傻的。”广寒长老拉着他一只袖子,压低声音,“我今日若是不告诉你,改日你肯定也会想方设法去查。瞧你最近和乾曜师兄这互看不顺眼的,到时候估计惹起的事端更大……”   “所以我今日,就同你说一些。但你要答应我,这事儿你知道就是知道了,切勿去再和乾曜师兄生事。”   钟隐月点点头:“师弟明白。”   他答应了,广寒长老才松了口气。   广寒长老微微直起身,面色沉重道:“师弟也是宗门长老,自然知道,在这世上修道,并非只有我们这些心向仙道而修行之人。”   “这世上,修道时心生邪念走火入魔之人,便朝着魔道一条路走到黑,成为魔修。”   “人死后化身孤魂野鬼,而怨气过重而无法入轮回之人,则由人化鬼而修鬼道,成为鬼修。”   “以及那些花草树木猫猫狗狗的非人却有灵之物,也可修行。只是它们比起人来,修行所需的年岁太长太长。”   “开悟需百年,化人形又需上百年。且这些非人之物,本性便是以吸**气魂魄来增修为。若行我等的仙修之道,便是与自身的本能相悖。”   “这世上,鲜有生灵能彻底与自我的本能对抗。”   广寒长老叹了一声,“所以,这些灵物多是成人后便吸**气,以此修行,最终成为那些歪门邪道的妖修。”   “不过化为人形后,心向正道,拜入正派仙门下的灵物也有。这类修者非人非妖,又确是花草生灵,便称作灵修……只是,这些灵修毕竟是和妖修同根而生,所以在这仙修界地位十分卑贱。”   广寒长老又将声音放轻许多,“这也是情有可原。灵物这东西,本性可是吸**气……这些花草狐狸猫狗兔子一类的灵物,即使是心向正道,可和那些妖修还不都是同一类种?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再加上之前,也有这类非人的弟子惹出事端来。且他们灵修比起我们这些人修来,修习仙法更加容易走火入魔……这都是些本性就注定只能化妖的东西。”   “这我自然都知道。”钟隐月说,“这些灵修虽与妖修同根而生,但毕竟心境不同,既然愿意走上正道……我等还将其如此一竿子打死,也是很不公平。”   “是倒是如此,可仙修界几大掌事也有过例会,最终也是决定禁止灵修进入仙门了。”广寒长老说,“这也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且你今日问的事,可不是这些灵修是否该进入门下的事儿。”   钟隐月这会儿也正觉得莫名其妙:“师兄说的是。不知师兄所说的这些,和沈怅雪是……”   广寒长老沉默了。   片刻后,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面色沉重道:“师弟是否记得?百年前,妖后之事后,仙修界的掌事们便有过例会。因着灵修妖修同根而生,灵修又鲜有能好生修行的主,总是频生事端的事,掌事人们便下令禁止世间灵修进入任一仙门修行了。”   “可这规矩,并不是死的。”广寒说,“若是有仙者觉得此事不公,愿意教导灵修,也并非不可。”   “毕竟正如师弟所说,如此一竿子打死很是不公。可灵修易生事端,也是真的。”   “因此,掌事人们便立了这么条规矩。”   “灵修若想入仙门,便必须请自己的师尊与自己立起一道契法。”   “此契法,名曰命锁。”   “我知道。”钟隐月说,“这命锁便是一方能彻底掌控另一方的灵法。灵法起后,被缔结者会被强制性服从缔结此法者的命令……不仅如此,如若缔结者下令,这命锁还会以缔结者的灵根性为法,将被缔结者折磨得死去活来。”   “想必,那些掌事人也是为了彻底管好这些灵修。”   广寒长老点点头:“不错,且这命锁会在被缔结者身上留下印记。”   钟隐月知道这事儿,这命锁还只会在被缔结者身上留下印子。   原书里,剧情后期主角就在别的宗门里遇见过一个狐女,她便是这样的。那命锁在她脖子上围成丑陋的一圈,瞧着跟个囚犯一样。   话说到这儿,钟隐月明白广寒长老的意思了。   他两眼一瞪,惊异道:“难不成……”   “命锁会留下印子的地方,是缔结者定的。”广寒长老脸色讳莫如深,又别开脸看向他处,“说起来,沈怅雪那孩子,我记得身上有一处留有个很怪的印子。”   钟隐月面色一沉。   广寒长老忽的松了口气出来,又立马扬起笑颜来:“我就说这么多了,师弟可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他的笑脸十分刺眼,钟隐月越看心中越烦。   钟隐月沉下气来,低下眉眼,行了一礼道:“多谢师兄相告。”   广寒摆摆手,又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仙石。   广寒长老走在前面,带上自己的弟子后,便回头道:“那,我就先走了。”   钟隐月再次拱手向他行礼,低着头送他离开。   广寒长老回头信步离开。   待他走了,钟隐月才直起身,甩了甩两只袖子,掸掸身上的灰。   跟着他一起低头的白忍冬抬起头,悄悄道:“师尊,您方才都和广寒长老说了什么?”   “没什么,别打听。”钟隐月说。   嘴上这么说,钟隐月面色却并不好看。   居然还有这么个隐藏设定。   灵修地位低贱的事,原书里倒是说过,钟隐月也知道。   可广寒长老今天跟他说了这些,无非是在委婉地告诉他:沈怅雪是灵修。   他不是人。   他可能是花儿草儿狐狸兔子猫猫狗狗长蛇柳条——总之不是人。   广寒没有明说,可能是怕隔墙有耳,又或者是怕乾曜事后算到。   那怪不得乾曜能那么果决地在白忍冬需要时送他去死。   他收了沈怅雪,但也根本没有把他当成弟子。他全当那是个自己捡回来养,能忠心耿耿帮自己做事的畜生。   他不是人,乾曜也没把他当人看。   所以主角需要的时候,乾曜能立刻把他杀了。   估计在他眼里,杀沈怅雪跟杀鸡做菜没什么区别。   钟隐月越想眸色越暗。   “师尊,师尊。”   白忍冬又出声叫他。   钟隐月低头:“嗯?”   “师尊在思虑何事?”白忍冬关切地问他,“师尊脸色不太好,是沈师兄又出事了吗?”   “没有。”钟隐月说,“只是想入神了罢了,你不必忧心。行了,今日可是大典,你也随为师去逛逛吧。”   白忍冬立刻高兴起来:“是!”    第18章   天决大典四处人声鼎沸,弟子们高声吵闹着。   今日天气尚好。场地里烟火飘飘,小雪柔柔落着。   钟隐月领着白忍冬在大典上溜达了一圈。   有的弟子还在铺子上烤起了肉,那铺子前排起了长龙。肉香味儿随着雾气乘风飘过来,一片烟火气儿。   这种烟火气儿可是平日修行时最是难见的。   钟隐月给白忍冬买了串肉吃,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孩子还小,这会儿活活比他矮了两个头出去。   “乾曜宫的邱师兄在那边表演喷火了!”有人突然在人群中嚷嚷起来,“跟窦师姐一同呢,快去看看!”   人群忽然又更加吵闹地喧声起来,许多人都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往那边奔了过去。   这次大典,钟隐月特意划出来了一块场地,请着乐意用平日修得来表演些戏法的弟子去演些什么,以祝大典。   望着人群一同往那边跑,正思虑着沈怅雪的事的钟隐月慢吞吞地回过神来。   他才想起来,招呼弟子来表演这事儿,还是灵泽宫的弟子去办妥的。   钟隐月也就过目了一眼名单。旁的事情太多,他匆匆过目一眼就翻过去了,压根就没细看是谁。   竟然是邱戈和窦娴?   这两人也是书中的主要配角,都是白忍冬到了乾曜宫后就成为了他师兄师姐的前辈。   他们向来看沈怅雪不顺眼,总是跟白忍冬说他坏话,明里暗里地暗示他离他远点。   想到这儿,钟隐月又一皱眉。   说起来,乾曜宫的都看不起沈怅雪。   难不成乾曜宫的都知道沈怅雪不是人,才对他态度都这么莫名其妙?   是耿明机主动说出去的?   不,如果他能大肆宣扬,就是并不怎么在意沈怅雪是灵修的事被说出去。可钟隐月去给沈怅雪上过药,见过他大部分的上半身,都没看到那命锁的烙印。   如果不在意,又这么想控制,肯定会把烙印留在明显的位置。   他没这么做,就说明他也不是很想被人知道沈怅雪是灵修。   而且刚刚广寒长老也担惊受怕的,都把他拉到那种犄角旮旯里去说话了,他们俩也是觉得这事儿上不得台面的。   可为什么会觉得这事儿上不得台面?   钟隐月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世界观里的灵修其实和奴籍差不多。虽说身份低贱,但也没到门下有一个就会拉垮全家脸面的地步,他低贱也是自己的身世低贱罢了,跟师门没关系。   那为什么非得这么藏着掖着?   如果耿明机不喜欢沈怅雪是首席弟子,明明就是个妖,却还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话,那更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把他是灵修的事抖搂出去,他在外人看来便低贱得很了,连口头上埋汰他的功夫都省了。   到底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从广寒的话看来,天决门内知道此事的人还不多。   钟隐月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们这么藏着他……从广寒那个口气来看,比起怕他钟隐月和乾曜多生事端,更像是怕事情闹大。   是有什么理由,必须要把人藏下去吗?   这里面的事情似乎远没有钟隐月以为的那么简单。   仿佛有一涡旋涡在暗中涌动,悄悄地吸食着所有未知的事物。   钟隐月后背隐隐不寒而栗。   想让沈怅雪到他门下来,似乎不是件简单的事。   耿明机或许不会轻易撒手。   他留着沈怅雪,理由大约比钟隐月想的还要深重许多。   “邱师兄是谁呀,师尊?”   白忍冬出言相问。   钟隐月回过神来。   面前人群熙熙攘攘,他和白忍冬站在边缘的地方。   人群吵闹,钟隐月没听清,回头道:“你说什么?”   “哦,弟子是问,这邱师兄和窦师姐是谁呀?”白忍冬说,“怎么这些师兄师姐都要去看呢。”   他看向面前的人群。   自打刚刚有人喊了一嗓子邱戈和窦娴在那边的空地上表演后,人群就沸腾了。这场景就跟有人开演唱会似的,弟子们人挤人,前方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尖叫,后头的看不到又十分着急,好多人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钟隐月拉着白忍冬,往后退了几大步,避免被兴奋到近乎癫狂的人群挤到。   好眼熟,原著里就经常有这种情景。   “邱戈和窦娴都是乾曜长老门下的弟子,他们二人都很受长老重视。”钟隐月说,“邱戈也是首席弟子,窦娴则是关门弟子。他们天赋异禀,是乾曜宫下数一数二的人儿。这两个人又生得英俊漂亮,修为高超,在门中也相当受人喜欢的。”   “也是首席弟子?”白忍冬诧异道,“可……首席弟子,一般不都只有一人吗?”   在这书里,每个长老门下的首席弟子一般都只有一人。此人大都是长老门下的大弟子,故而都称之为首席大弟子。   这首席弟子是得长老全部亲传,是手把手教出来的接班人。   待师尊哪日得道飞升,登天得封仙位,再不回人间,弟子便继承师尊仙号,成为长老。   接班人,自当只有一个。   钟隐月长吁短叹:“这我就不甚清楚了,确实鲜少有闻有两个首席弟子的,我也不知乾曜长老心中是作何打算的。”   “该不会是根本就不打算把仙号给沈师兄吧?”白忍冬压低声音嘟囔着,“乾曜长老一看就是这样的,没安好心眼子,讨人厌。”   钟隐月也正是这想法。   “说不定就是……不,一定就是。”他细声道,“看他那样子,根本就没打算把这仙号给沈怅雪……可既然如此……等等?”   又自言自语地思虑了会儿沈怅雪的事,钟隐月才后知后觉地琢磨出来白忍冬说的话不对劲。   他猛地低头:“你刚刚说什么?”   “嗯?”白忍冬抬起头,“弟子说……乾曜长老该不会是根本就不打算把仙号给沈师兄吧?”   “不是,”钟隐月伸手打住,“后面那句。”   “后面那句吗?”白忍冬说,“弟子说……乾曜长老一看就是这样的,没安好心眼子,讨人厌。”   哈?   钟隐月表情呆滞。   钟隐月神情逐渐痴傻。   人群仍然人声鼎沸。邱戈和窦娴不知是又演了什么,又传来几大波尖叫。   钟隐月得多谢他俩的人气。幸好有他俩让这群弟子为之癫狂,只光顾着尖叫和挤人了,吵闹得人贴在耳边说话都听不见,才没让白忍冬这句杀千刀的话遭人听了去。   钟隐月懵了好半天,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啊?”   白忍冬也茫然。片刻后,他突然露出慌张的神色。   “师尊恕罪!”他赶紧低头,拱手道,“弟子不是有意说乾曜长老坏话的!弟子……弟子知错了!”   钟隐月又懵懵地瞪着他行礼道歉。   钟隐月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小子刚说什么?   他讨厌乾曜??   “不是,你等会儿。”   钟隐月拉住他,看了眼人群后,匆匆拉着他往外头走了走。   他又拉着白忍冬回到了一开始的那犄角旮旯处。   钟隐月问神情慌张的白忍冬:“我不怪你,你跟为师好好说。也莫要说谎,这是实话实说,算不得说人坏话。”   白忍冬似乎都明白不过来眼下这是怎么回事,懵懵地点点头。   钟隐月问他:“你刚刚说的话,可是真的?你当真觉得乾曜讨人厌?”   白忍冬耸着双肩,弱弱地点了点头。   “为何?”   “因为……他人不好啊。”白忍冬说,“他重罚沈师兄,还当着众位长老的面说他偷盗……还频频为难师尊,闹得我们玉鸾宫鸡犬不宁的。今天这长老大会上,他也故意给师尊找难看,说话还那么难听,被师尊堵了回去,还怪起师尊不是了……弟子瞧着,乾曜长老此人清高又自大,没有世间传说的那般好。”   钟隐月人都傻了。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钟隐月大脑宕机,脑子里闪过种种原文片段——   【白忍冬的视线瞬间模糊,他毫不犹豫地对邀请他的乾曜长老重重点头。他猛地跪下,又毫不犹豫地行了拜师之礼:“乾曜长老在上,请受弟子白忍冬一拜!”】   【乾曜长老——耿明机才是他真正的好师尊。才来了寥寥几日,白忍冬就忍不住这样想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片伤心之地——玉鸾山。天知道他有多讨厌那个狗腿子玉鸾,他根本就不配为人师!】   【是乾曜长老带他彻底离开了那片寒冷的地狱,是乾曜长老带他走向了真正光明的未来。】   【乾曜长老是他的光。】   【乾曜长老和玉鸾长老完全不一样!】   【虽然耿明机严苛,但他的剑法是真材实料的。白忍冬真是和他相见恨晚,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去那灵机阁,没有早日觉醒异灵根。他居然在玉鸾那狗腿子那儿荒废了一年多!他早该来到这里,耿明机才是最值得他敬爱的师尊!】   【乾曜长老……真是他的太阳!】   钟隐月木木地望着白忍冬的眼睛。   这小子一直养在玉鸾宫里,在山下也是活得跟野狗一样,根本就没学过察言观色人情世故,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和眼睛里。   哇,这讨厌是真材实料的。   钟隐月好久没在别人眼睛里见过这么真材实料的厌恶了。   钟隐月抹了一把脸。   怎么个事儿?   这主角不是从头到尾都最喜欢耿明机了吗,原文里又是光哥又是太阳的,都快写成禁忌师生恋救赎文了!   怎么现在就讨厌他了?   为什么啊??    第19章   主角突然说他讨厌耿明机。   钟隐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没记错的话,这主角在玉鸾山的时候最讨厌钟隐月。   他从玉鸾山离开的时候那简直是马达全开,头也不回一路飞奔去乾曜山的。   他最喜欢对他倾囊相授的乾曜长老——他最喜欢对他要求极高,为人严苛,又刀子嘴豆腐心的乾曜长老。那在原书里面相当明显,评论区里都有人专门为这个事儿分析白忍冬为什么会有这么严重的恋师情结。   现在他却说他讨厌耿明机。   钟隐月忽然感觉这个世界变得非常玄幻。   为什么?   钟隐月思忖片刻,明白了。   因为原主把他当成个杂役呼来喝去,而钟隐月这次重新做人,好好教导他了。   还真是被沈怅雪料到了……钟隐月只是教了他几天,他竟然就开始讨厌耿明机了!   钟隐月心中一时又惊又喜,这简直太妙了!!   钟隐月情绪立即澎湃起来,可他不能被白忍冬看出情绪有变。于是,钟隐月努力压下情绪冷静了些,细细思量了会儿后,又不安起来。   他因为剧情而不安,丝毫没看见,站在一旁的白忍冬低敛了眉眼。   而那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天色渐沉。   黄昏时,天上的雪停了,天决山少见地放晴了。   天边落日余晖,地上漫上一层火烧似的橘光。   黄昏时分,大典上的热闹劲儿也下去了不少。   钟隐月站在消停了些的人群之中,白忍冬站在他身侧。   “白忍冬。”   钟隐月叫他。   白忍冬应道:“弟子在。”   钟隐月动了动唇,忽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叹了口气,只道:“我口渴了,你且去给我倒杯茶来。”   白忍冬应了声是,转头钻进人群里,去找地方为他倒茶了。   钟隐月望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再一次叹了一声。   他心中情绪一片阴霾。虽说这样很好,主角只要讨厌乾曜,不拜入他门下,那也就不会有日后被种下魔种的事了。   只是他不被种下魔种,沈怅雪真的就不必去秘境了吗?   他不去秘境,就真的能免于一死吗?   况且主角现在讨厌乾曜,那也不意味着日后也会一直讨厌下去。   沈怅雪说的没错,假如一切都是命数的话,主角说不定还是会喜欢乾曜。   就算他不喜欢乾曜不拜乾曜,那日后说不定还会换个人被种下魔种,沈怅雪还会被逼着去秘境。   就算秘境也免了,那也说不定……   钟隐月一时说不出什么说不定,只是心中隐隐不安,总感觉这背后的事麻烦得多。   过了许久,白忍冬端着杯茶回来了。他将茶送到钟隐月手上,钟隐月轻声道了句多谢,拿起来喝了一口。   两人站在原地,白忍冬跟着他站在一同,看着跟前人来人往。   沉默片刻,白忍冬小声问:“师尊,弟子有一事想问。”   “说。”   “师尊今日为何要我跟着来?”白忍冬问,“今日可是天决大典,诸位长老虽说都得带着一弟子随行伺候,可……师尊为何换下了温大师兄?”   钟隐月沉默,又接连喝了几口茶。   他神色未变,白忍冬便胆子大了些,继续道:“今日这样大的盛典,师尊带我来,面子上也未免太……”   白忍冬欲言又止,没再往后说。   “说不过去?”   钟隐月替他把他说不出来的后半句说了出来。   白忍冬哽了哽,点了点头。   钟隐月细问下去:“你没有灵根,连最基本的运气都不行,所以觉得我带着你是丢脸?”   白忍冬被说得脸色涨红,又用力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丢脸的,”钟隐月道,“你也是天决门的弟子。”   “可这毕竟……”   “有什么可毕竟的?”钟隐月说,“在我看来,你和温寒没有不同。”   白忍冬愣住。   “都是弟子,都有修道之心,便没有任何不同。”钟隐月说,“不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区区灵根罢了,不必因为这事儿就觉得自己如何低贱。若有人因此事对你心生嘲讽,那此人也没将道法修习好,那灵根有与没有便无甚差别。”   “我等修道,自然是想飞升登仙。可若要成仙,也必然要心怀天下众生,不可心生任何偏见。仙者,必先悲悯世人。”   钟隐月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道,“若是看不起我带来的学生无灵无根,那修仙都修了些什么?”   白忍冬眨巴眨巴眼,神色几许茫然。   “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钟隐月说,“不必觉得你给我丢了脸,我才是玉鸾宫的脸面。出门在外,并非你是我的底气,而是为师是你的底气。”   白忍冬看起来快哭了,眼里都泛起了泪光。   “师尊!”他声音颤抖,“师尊,您当真是最好的了!”   钟隐月心虚地端起茶杯喝茶,不动声色也不作回答。   他可真能演。   入夜,大典上亮起了红灯笼。   白榆长老慈颜善目地下去,慢声吆喝着弟子们聚去那里猜灯谜。   一群人热热闹闹,广寒宫的弟子还在旁边支起了两口大锅,一口用来做起了药膳汤,另一口则是在煮元宵。   灵泽长老动用法术,在上玄山上往天上引去了一条潺潺的天河。   弟子们放起河灯,河面上飘上去无数的灯火,每一个都是一个人心底最真的心愿。   长老们坐回高位。   望着一条流水水灯的河面往天上飘,灯火通明熙熙攘攘,下面的弟子们也叽叽喳喳地兴奋着,上玄掌门十分满意。他捋着自己的白胡子,少见地扬起笑容来,连连夸了钟隐月好几句。   钟隐月笑着应下来。   一旁的乾曜听了半晌夸赞,脸色逐渐变得不太好看起来。   最后,他冒出来一句:“这等事,还得是玉鸾师弟来。师弟家中原本就是小商小贩,自然只有师弟最懂得这些了。”   钟隐月脸上的笑一时有些发僵。   原书并没提过原主的身世,但原主的记忆里有这件事。   在修道之前,原主原是江南一富商的儿子。   原本他该继承衣钵,在江南做生意。然而天不遂人愿,原主家中家道中落,导致他一介富商少爷跟着生母被贬为奴籍,发卖去旁人家里做了家丁。   后来几经波折,受过许多苦难,他才来到这儿修道。   乾曜现在说他家中小商小贩,无非就是在揭开他曾经是个奴役的伤疤。   钟隐月轻笑一声,完全不在意。他放下手中茶杯,道:“师兄贵人多忘事吧?玉鸾早已家道中落,上山来时便是个奴籍。当年事发突然,又未脱奴籍,现如今要是下山去,也还是个得去寻主家的狗呢。”   “什么小商小贩,师兄真是抬举我了。师弟身世可不如师兄,家中能有幸一直顺遂。”   乾曜突然也是两眼一瞪。   往伤口上撒盐嘛,谁不会啊。   钟隐月又端起茶杯来喝。   上玄掌门清了清嗓子,让他俩收敛点。   乾曜本还要再刺他几句,掌门一咳嗽,他也不说话了,只是脸色实在难看。   钟隐月心情颇好。   台下依然热热闹闹。又过一个半时辰,夜色渐深。   那条天河缓缓消散成满空的湛蓝。那是水灵根的法术光尘,美如极光。   到了深夜,大典结束。弟子们重新跪在长老高台之下,上玄掌门简单说了几句,就不再打扰这些疯了一天的弟子们休息,甩甩手散了他们。   弟子们打着哈欠,恋恋不舍地说着闲话,各自回了自己山上。   大典上的器具们也被该当的山宫弟子们各自动用仙术搬走,余下的便只剩下些没法迅速清空的桌铺和高台了。   又听了掌门几句唠叨后,长老们也离座了。   “幸有诸位长老与掌门相助,大典才能圆满落幕,玉鸾心中感激。明日,我便亲自前来撤掉这些桌子台子。”   在山门口,钟隐月正毕恭毕敬地向着掌门作揖,道,“不劳掌门费心,玉鸾自当将一切处理妥当。”   上玄掌门点点头:“如此便好。只是,我看今日……你与乾曜,真是频生间隙啊。”   钟隐月低头不语。   “我知道,你们互看不顺眼。”掌门说,“有什么事,你二人一定要把话说开。若是这般针锋相对下去,对谁都不好。毕竟师兄弟一场,不必像对仇人一般相杀相骂。”   “掌门教训的是。”钟隐月答道,“玉鸾定会寻个机会,早日去乾曜宫中,与师兄推心置腹地相谈一场,解开心结。”   上玄掌门点点头,回身离开。   钟隐月直起身,松了口气。   这破大典总算完事儿了。   他四周环望,身边已空无一人。   刚刚要和掌门在山门口说两句话,下山的路上又遇到了苏玉萤,钟隐月便让白忍冬跟她一道御剑先回山去了。   这会儿身边没人,钟隐月卸下了肩上的包袱。他用力伸了个懒腰,嘴里发出一些要变异似的声音。   他抬起头,空中星月同天,灵泽长老的法术还未完全消失,一些水色的光尘还在天上飘浮。   不论怎么说,第一关算是通过了……   钟隐月猛劲儿捶捶自己的肩头。这口提心吊胆的气一松下去,他便觉得真是腰酸背痛。   这是原书剧情的第一轮……眼下主角没觉醒异灵根,现在还讨厌耿明机。尽管前途还有很多未知数,但总的来说,是个好的……   话还没在心中说话,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钟隐月回头一看,一座山上燃起了一片火。   我操,那是哪儿啊,怎么起火了。   钟隐月抓抓脑袋,同情了一下那座山头的长老,心中又莫名其妙:这原书里也没写大典结束这会儿哪座山上着火了啊?   脱离原书的剧情怎么越来越多了。   钟隐月抬起头,看向天空,又想:刚刚那轰隆一声是啥?   听着像打雷,可这天上不是挺晴……   ……   ……?   打雷!?   钟隐月立即眉目惊悚起来。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空中又轰隆一声巨响。   这一道雷比之前那道更加恐怖。只一瞬,夜色立刻亮如白昼。有一道惊雷打空中轰然落下,将晴朗夜空生生撕裂成两半,直直劈向那座山头。   钟隐月突然看清了。   那他娘是玉鸾山!!!   “白忍冬!!”   钟隐月演不下去了,歇斯底里地嘶嚎起来,“小兔崽子!老子的房子!!!”    第20章   玉鸾山上,山火熊熊。   玉鸾山的结界已被天雷击破。   一道剑影在夜色里飞至山边,御剑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山来。   沈怅雪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回手一挥,散着寒光的长剑便乖乖入鞘,到了他的手上。   他抬头。面前的山林已经被大火吞噬,这一处正是火海中央,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沈怅雪面无笑意,神色黑得能滴墨。   他拧拧眉,抬手给自己加了个结界,往里面走去。   山火烧掉的树枝裹着火焰,噼里啪啦地往下砸。砸到沈怅雪头顶的结界后,又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沈怅雪缓步往里走了一会儿,就见周身渐渐起了肉眼可见的雷电灵气。   它们滋滋地响在周围,一旁残存的木枝上都有被雷烤焦的痕迹。   再往里走,沈怅雪就看见了人。   白忍冬瘫倒在地上,已经昏死了过去。   有一团不停滚动作响的琼色雷电将他全身包裹。   那团雷电似乎兴奋无比,在他身上跃动着,好似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   沈怅雪眯了眯眼。   他脚步未停,直直地走了过去。   他来到火海中央,空中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声凄厉,大雨倾盆,打在身上甚至如针扎一般痛。   沈怅雪布下的结界无法遮雨,这大雨眨眼间就将他浑身打了个湿透。   受大雨所控,山火小了许多。   沈怅雪拔出剑,一步步朝着白忍冬走了过去。   脚步渐近,他握紧手中剑。随着掌心用力,那剑剑身寒光陡升,水色的灵气铮铮地随之而出,遍布了剑身。   一剑劈出,白忍冬身上的琼色雷电立即烟消云散。   雷团散去,白忍冬浑身灼伤地倒在地上。连他身下的地面,都是一片焦黑。   而他身上,还有阵阵琼色的雷光闪动着,他整个身躯也都透着阵阵雷色的光。   异灵根觉醒了。   沈怅雪本就握紧着剑的手更加用力起来。那手背上青筋陡增,阵阵震颤,剑身上的水光随之颤动不停。   【师兄!】   耳边不合时宜地传来阵阵宫外老树被风吹动繁茂枝叶的声音。午后的阳光斜斜打在廊上,被屋檐和柱子割成了几块。   沈怅雪站在其中,听到身后传来了呼唤。   于是他回头,看到跟他一样一身白衣,身后背着剑的小小身影向他跑过来。   那是张有些局促紧张的脸。   正是现在躺在他脚边昏得死死的,还一身焦伤的这张脸。   【师兄,你要去哪儿啊?】   【师兄,你别生气呀。】   【你真的没生气吗,师兄?】   【师兄,你怎么总是不生气呀?】   【师兄,师兄。】   记忆中的白忍冬同他交好非常,一声一声师兄地喊。   沈怅雪却眸若霜雪,神色冰寒,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剑。   记忆里的一声声师兄,也逐渐疏离冰凉起来。   【师兄。】   【请师兄别跟我走一条路。】   【我都听师尊说了,师兄。】   【你不过就是个畜生而已。】   长剑落下,寒光一闪,却在将要砍到白忍冬脖颈的刹那突然猛地震颤。   一道惊雷从空中劈下。   沈怅雪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他的手腕腕骨一震,长剑竟然活活从手中弹飞。   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后,远远插进了远处的焦土上。   白忍冬身上的雷光更甚了。   沈怅雪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刚刚那道雷并没落到这边来。   他眯了眯眼。   天道的警告?   这人是杀不掉的?   沈怅雪低下头。白忍冬还面朝地昏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沈怅雪侧耳听了听附近的动静。   没人。   他便低下身,将白忍冬翻了个个儿。他伸出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手上隐隐用起力来。渐渐地,白忍冬在昏睡中脸色变得青紫。他嘴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来,身体也痉挛起来。   又一道天雷从身后劈下。   沈怅雪手腕骨一痛,又一次被不知什么东西狠狠弹开。   他被迫松开了白忍冬。   他低下头。方才弹开他的东西力气很大,他的手腕和手掌已经错位,原本连接着的地方凹陷了下去一块,瞧着十分可怖。   脱臼了。   沈怅雪不在意,他伸手将脱臼的手掰了回去,骨头发出了很大一声清脆声响。   听着就很痛,但他神色不痛不痒,似乎毫无感觉。   雨下得更大了,将他浑身都浇透了。雨水把发丝凝成缕缕,顺着发尾往下滴答着水滴,那发后的一双眼睛在雨夜中更加晦暗起来。   白忍冬平躺在地上,青紫的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咳嗽了几声,瞧着很快就要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了。   沈怅雪耳朵动了动,忽然听到又有人到了这山头上来。   声音离得还远,但他们在交谈。   沈怅雪听到了其中一人踩碎了脚下烧成脆炭的焦木,还有广寒长老的声音。   广寒山离这座山头最近。   他在和白榆长老说话,两人说着乾曜长老也在往这边赶。   沈怅雪看了眼白忍冬脖子上自己留下的手印,心觉不太妙。   他给白忍冬捏了个沉眠咒,转身伸出手:“听悲。”   远处那柄刚被弹开的剑开始颤动,剑身嗡嗡作响。很快,它从地中自行拔出,蹭地飞回到沈怅雪手中。   沈怅雪将剑收到身后,往天上看了一眼。   空中有个身影。   是钟隐月。   看到的一瞬间,沈怅雪脸上凝结许久的凉薄恨意散去了许多。   -   钟隐月御着剑就急匆匆地奔回玉鸾山。   玉鸾山上的山火已经大得难以控制了。   惊雷刚砸了两个下来后就没了声息,山火正在熊熊地烧。   钟隐月御剑停在半空中。他伸手加了层结界,再甩出四道符咒,使它们带着**飞向四方,稳固结界根基,也在结界内涌起大水来,控制住了火势。   只是天雷砸下引起的山火实在是大,这样也不能完全浇灭山火。   钟隐月咬咬牙,伸手接连甩出几张水咒,喊道:“雨来!”   瓢泼的大雨在结界中倾盆而下。   山火渐歇。   钟隐月忙活了半天,才终于将山头上的山火全部熄灭。   他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山火突然蹭地又冒了起来,眨眼间就又熊熊燃烧!   “!?”   钟隐月吓了一跳。他目眦欲裂,一声“我草你大爹啊”险些没从嘴里直接跑出来。   “师尊!”   震惊着的钟隐月低下头,是温寒和陆峻御剑跑到了他下面来。   两个都还是弟子,飞不到他这样高。   “师尊,这是怎么了!?”两人慌张问,“怎么起这样大的火!”   “待会儿再说!”钟隐月朝他俩喊,“此处危险,去别处避难去!”   “去别处……这怎能去别处!”温寒说,“师妹和白师弟都没回宫,眼下又这么大的火!师尊,弟子想去火中搜寻!”   苏玉萤没回来?   钟隐月猛地想起,苏玉萤是和白忍冬一起回来的!   那如果最开始那两道雷是为了觉醒白忍冬的天雷,那苏玉萤……   钟隐月暗道不好。   他伸出手,正要施法,突然间,一片火海的大地上出现条条水光。   这些水光化作几条细长的光线,有序地向四周散去,最后变作一个法阵。   “起。”   法阵之中,灵光骤起。   山火一瞬熄灭。   法阵还在发光。钟隐月低下头,那法阵中央有一身影。   她一袭白衣,一手握拂尘,另一手向前伸着,结出着一手印。   那是驱动这个法阵的手印。   她收回手,安静地站在一片焦土之中,如一轮皎洁月光。   钟隐月御剑落地。收起剑往前走了几步,他朝那人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多谢灵泽师姐相助。”   来人正是灵泽长老。   灵泽长老长相十分清冷。虽然漂亮,却瞧着凉薄无情,十分疏离。   灵泽长老点点头,一双长睫低了低,收起拂尘:“不必。师弟是符修,虽各灵根的法术都使得,可除雷术以外威力都无法太高。一般的山火还好,这等山火是灭不掉的。”   “我若不出手,只怕玉鸾山都要烧完了。同门互助,不足挂齿,师弟不必放在心上。”   温寒懵懵的:“这等山火……这山火有何不同吗?”   “天雷降世,自当不同。”钟隐月抬起身,低声训斥道,“少言。”   温寒赶忙低下头,不再吭声。   钟隐月又向她道谢:“不论如何,还是多谢灵泽师姐。”   “不必。”灵泽长老道,“师弟也是知道的。有这等天雷降世,乃是大事。大典方才结束,就有如此天雷……怕是师弟门下有人出事了。”   钟隐月沉默不言。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玉鸾山上就这么几个人,这会儿当然无人要突破境界渡雷劫,天雷理应不会降到山头上来。   原书里,天雷降世虽然还有不祥之兆的意味,可这等不祥之兆要警告天决门,那也是落到上玄山上。   玉鸾山只是个末尾,没理由劈到他家头上来。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有人觉醒了灵根。   “引来天雷,应当是和师弟同样的绝世雷灵根。”灵泽长老向他作揖,“恭喜师弟,雷灵根可是百年难见。”   “师姐过奖,此乃门下弟子福报,与玉鸾无关。”钟隐月慌忙去扶她,道,“不论如何,先去找找看吧,我的确有两弟子迟迟未见。”   说罢,他回头道:“去找苏玉萤和白忍冬。”   温寒陆峻慌忙应是,回身正要走,一旁的焦木丛中突然传来响动。   几人立刻看过去。   不多时,沈怅雪一身脏污地从焦木丛中走了出来。   他背着浑身焦伤,已经昏死过去的苏玉萤。   见到钟隐月,沈怅雪愣了愣,点点头道:“见过二位长老。”   钟隐月也愣了:“你怎么在这儿?”   看见苏玉萤,温寒赶紧跑过去,将苏玉萤从他背上扶了下来。   沈怅雪将苏玉萤交予他,又好好向钟隐月行了一礼,道:“是弟子自作主张。瞧见玉鸾山上落了雷起了火,心中担忧,便来了此处,想帮长老灭一灭山火。弟子虽然才疏学浅,但也是个水灵根。”   沈怅雪的确是水灵根。   “劳你挂心了。”钟隐月道,“没受伤吧?”   “长老放心,这些只是蹭到的脏污罢了,并非是伤。”   “那就好,”钟隐月松了口气,道,“我去寻白忍冬,你回山吧。你们俩也是,带着苏玉萤回宫去。”   温寒和陆峻点了点头,俩人正要带着苏玉萤回去,沈怅雪就说:“我随长老一同去。”   钟隐月愣了:“啊?可是……”   “长老放心,弟子无碍。”沈怅雪笑了起来,“弟子还想和长老多待会儿。”   “……好吧。”   钟隐月想不出拒绝的话,只好随他去了。   温寒见此,就也道:“那弟子也去吧!弟子怎么说也是师尊的大弟子,山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当要随行的!苏师妹交给陆峻就好的!”   他边说边看向陆峻。   陆峻觉得他说的有理,便说:“师尊,我一人能把师妹带回去好好照顾的!”   钟隐月无可奈何:“那你也来吧。”   温寒赶紧跑了过来。   钟隐月回头对灵泽长老行了一礼,无奈地笑道:“师姐见笑。”   “不妨事。”   灵泽长老神色未变,手中不知何时拿出来一枚金玉镜。   这玉镜并非是面能照出本人面孔的镜子,而是块圆镜大小的金玉。玉上花纹铸成复杂纹路,内有咒文,是为法宝。   其玉白璧无瑕,几乎能见人面。玉周又有一圈金丝装饰,故而称之金玉镜。   这是天决门长老们人手一个的法宝,能最快速度收到他人的传讯。   “师弟近日长进许多,受弟子们喜爱也是应当的。”她收起金玉镜,道,“方才已收到乾曜师兄的传讯了。在师弟的玉鸾山门附近,已找到那位白小弟了。”   钟隐月心里一咯噔。   他怎么来了!!   “一同去看看罢。”灵泽长老瞥他一眼,淡漠道,“天决门七位长老,除了你我二人,都已到齐到那处了。”   钟隐月:“……”   还不如让他进灵机阁觉醒呢!    第21章   钟隐月重新御剑飞起来,带着一群人到了山门。   山火正是从这处起来的。   山门处已经化作一片废墟,四处都是焦土。   这处原本有个恢弘巨大的石牌坊作为山门入口,牌匾上写着玉鸾山三个字。   可眼下,那石牌坊已经消失不见。瞧那废墟之中还有两个焦黑的石柱,想来是刚被雷劈断了。   这片残垣断壁之中,掌门和其他四位长老正站在一处。听见御剑而来的风声,便都抬起了头来。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钟隐月御剑落下,到了地面上。   远远地,他就看见乾曜的脸色极其难看了。   没来得及开口细问,钟隐月听到了一阵怪异的滋滋声。   那听起来像现实里电流的声音。   钟隐月偏头一看,见白忍冬仰面躺倒在地上,紧闭着双眼昏睡不醒,一身白衣脏得都看不出白色来了。   他身上散发着琼色雷光。   还有雷电环绕在身上。   雷的灵气从他身上铺天盖地地扑面而来,钟隐月这个雷灵根的宗门长老都窒息了一下,仿佛迎面被一海浪拍了一掌似的。   不愧是主角之人,当真天赋异禀。只是灵根觉醒,散发出来的灵气就已经如此恐怖了。   “这是……”   身后传来灵泽长老低低的惊异声。   她虽有心理准备,但也只是白忍冬是雷灵根的心理准备,大约是没想到他身上的灵气会如此生猛。   钟隐月面不改色,他早知道这是个在原书里会登顶仙帝的大爷了。   他向众长老作揖:“惊扰各位了,我代门下弟子向诸位道个不是。”   掌门挥了挥手:“不必,任谁也想不到会如此,此事无人有过。”   “是啊,不必道什么不是。”白榆长老拧眉道,“只是师弟,你门下这弟子……怎会拥有如此强力的雷灵根?”   “师兄此话问的,师弟也不知呀。”钟隐月苦笑起来。   白榆长老追问:“他从未有过异样么?”   “并无。不知师兄是否认得他,这是去年灵泽师姐从山底下带回来的孩子。当时带回山时便测过灵根,只是用的是寻常之法,查探不出变异灵根,故而并未探出有慧根来。所以这些时日,我全把他当成是个无灵无根的凡夫俗子养在门下。”   “他在我山中,也从未有过任何非同一般的表现。我也是念着他可怜,想着给他一口饭吃,教他些道经念些书,总好过在山下流浪。我没指望他能有什么道行,更是完全不知他竟是个雷灵根的。”   广寒闻言点头:“玉鸾说的是啊。这雷灵根是变异灵根,寻常之法探不出来。若不用掌门山上灵机阁内的灵玄天机来测探,是这辈子都没法探出来的。”   “可是,这孩子可是没用过灵玄天机,而是天降惊雷助其觉醒了。”灵泽长老在钟隐月身后幽幽出声,“掌门,有天助其开觉灵根,这可不是一般的修者……”   “确实不一般。”乾曜摸了摸下巴,神色渐沉道,“且这灵气充沛,可不是天赋异禀便能说尽的范畴了。此子日后,必然是个举世惊才。”   “此子若是惊世奇才,那……还放在玉鸾名下……”   云序长老立于掌门身边,如此说着。   他只说了半句,但其中的意思十分明显了。   钟隐月是天决山最末尾的宗门长老。   这么一个天上劈雷下来帮他觉醒的弟子放在他这儿,恐怕会被直接养废。   这场景原书中也出现过。发现主角是异灵根后,一群长老便当着他和一众弟子的面,十分严肃地聚在一起开了小会。   这几个人的台词和那时简直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便是钟隐月没有点头哈腰地打哈哈,贬低自己抬高别人,还喜滋滋地把弟子迫不及待地让给了出言要挖墙脚的乾曜。   而当时,在云序长老说完这话后,仗着钟隐月平时就很爱贬低自己吹别人,其他人也都立刻顺坡下驴,委婉地表达了这么个万里挑一的天才,确实不能待在玉鸾宫里屈才。   但近日钟隐月性情大变,他们也都见识过了,于是一时之间都未吭声。   钟隐月也不接话。他转头走过去几步,低下身,伸出手。   白忍冬身上的雷气立刻受到感召,奔向他的手心里。   他身上的雷灵气片刻便被钟隐月吸收掉,身上终于安静了下来。   钟隐月站起来,一握拳,手心里聚起来的雷灵气便都融入了体内。   做完这些,他才转身,向他们行礼道:“诸位放心,玉鸾自知自身修为如何,也明白比起我这等修者来,这孩子跟着师兄师姐们才更好。”   “只要是为了弟子好,玉鸾愿意让他去往别山。虽说门下弟子稀少,但玉鸾也是被人叫着几声师尊,自当会一心一意为着学生,请诸位不必担忧。”   “不过,我等虽贵为宗门长老,可此事毕竟是与弟子的前途相关,他自身的想法也极其重要。诸位都是仙修界一等一的,也不好替他决定要跟了谁走。”   “不如这样,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将他带回山,待明日醒了,再向掌门及诸位师兄师姐禀报,届时玉鸾再带上这位弟子,与诸位相谈此事,如何?”   此言一出,长老们互视一圈。   广寒长老道:“我听着不错。我等虽为师者,可也不能不同弟子商量,就将他日后的事定下来。”   白榆长老也点点头:“所言极是……玉鸾师弟说的也不错,他也心里有数,我等便放心了。”   说罢,几人都看向上玄掌门,等他最后拿主意。   “嗯。”上玄掌门也缓缓点头,“今日时间不早,大典也才结束……”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回头看了圈四周的焦土,眉目惆怅道,“这一通天雷,也将你这玉鸾山,祸害得不轻……也算是无妄之灾,你……心中定有怨怼。但也不要怪罪到,弟子身上。”   “玉鸾明白。”钟隐月道,“此事也不是玉鸾门下弟子故意为之,我深知此乃天灾人祸,定不会怪罪了谁。”   上玄掌门点着头,忽然道:“乾曜。”   乾曜长老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正瞪着站在钟隐月后面的沈怅雪,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突然被点名,他愣了愣,回身作揖:“掌门。”   “大典那头,还有些东西等着收拾。本来,都是玉鸾分内的事……可玉鸾山今晚多了场大火,玉鸾恐没什么闲空了。”掌门说,“你代劳吧。”   这话一出,乾曜僵着沉默了会儿,才躬身下去:“是。”   把事情安排完,掌门便挥了挥手,遣散了众长老,临走前还嘱咐钟隐月记着,等明日白忍冬醒来,就来上玄山门。   钟隐月点头应下,掌门便和其余人都离开了。   钟隐月低身作揖送客:“惊扰诸位了。”   他低着头,待没了动静,才直起身。   一看,乾曜长老居然留下来没走。   人都走了,乾曜长老脸也彻底拉了下来。   他神色极其不好地盯向沈怅雪:“你为何在这儿?”   沈怅雪站在钟隐月后面。   乾曜这双审视诘问的目光一甩过来,钟隐月一时以为是冲着自己,愣了愣。   直到沈怅雪在他身后淡淡道:“弟子瞧见玉鸾山起了山火,一时忧心,便自作主张前来帮忙了。”   钟隐月这才反应过来,耿明机问的是沈怅雪。   耿明机冷笑了声,讽刺道:“平日怎么不见你对乾曜宫这般上心?”   “师尊误会,弟子对乾曜宫也是同样上心。”   耿明机突然厉声斥道:“区区外人山上,你当自己家山头一般忧心做什么!”   沈怅雪不说话了。   钟隐月不太爱听,他皱皱眉道:“师兄不必如此问罪,弟子有替他人忧心之心也是好事,这如何不算心怀苍生呢。”   耿明机冷哼一声,不再跟他说话,对沈怅雪道:“跟我回去!”   耿明机回身就往外走。   沈怅雪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耿明机瞧着动了怒,钟隐月简直都不敢想他回宫后又要干什么。他一时气急,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才能留住人。   沈怅雪经过他身边时,钟隐月下意识地拽住了他。   沈怅雪回头,瞧见他焦急的神色,轻轻地置之一笑。   他拍了拍钟隐月抓着他的手,让他松开了。   “长老不必忧心。”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回身离开了。   钟隐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望着沈怅雪头也不回地跟着耿明机离开。   他站在原地。   天上又飘起了雪,山顶又开始冷了。钟隐月感到一股彻骨的凉,他站了片刻,突然感觉这不是冷,这似乎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心冷。   他留不住沈怅雪。   此时此刻,他说出什么话都留不住他。    第22章   沈怅雪走了。   钟隐月站在原地沉默良久,只觉今晚的寒夜实在风大。   “师尊。”   温寒在身后叫他。   钟隐月心中叹气,知道今晚只能先回去。   “你先等等。”   钟隐月对温寒说。   语毕,钟隐月御剑飞起。他飞至半空,抬起手,将玉鸾山上被天雷击破的结界重新布好。   布好结界,钟隐月落回地面。他收起剑,刚要说话,另一边又传来了咳嗽声。   钟隐月转身望去。   咳嗽的是白忍冬。他边咳嗽着边缓慢地翻了个身,努力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   “忍冬!”   温寒慌忙跑过去,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没事吧?有没有哪儿疼?”   温寒关切着,白忍冬摇着头。他咳嗽得停不下来,也根本说不出来话。   过了好半晌,他才终于不咳了。他抬起头来,还未来得及回答温寒,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的钟隐月。   见到他,白忍冬突然面露愧疚,神色痛苦道:“师尊……对不起。”   钟隐月愣了下:“对不起什么?”   他真不知道白忍冬在对不起什么。   白忍冬又咳嗽两声,嘴唇蠕动好久,才声音嘶哑地艰难道:“我将山门……搞成这样。”   “啊。”钟隐月明白了,“不用对不起,这又跟你没关系。再者说了,门下出了个雷灵根,你师尊我以后就有的吹了,我给你放烟花谢谢你还来不及呢,干什么要怪你?”   白忍冬神色怔愣。   他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茫茫然地傻在了原地:“啊……”   “先回宫吧,今晚上事儿太多了。”钟隐月说,“别宫没被烧吧?”   温寒说:“师尊放心,别宫那边弟子起了结界,没被烧到。”   钟隐月赞许地点头:“不错,你平日是挺刻苦。”   被钟隐月夸了这么一句,温寒面色大喜。   他背着白忍冬,和钟隐月一同回了弟子的别宫中去。   钟隐月没回到自己的玉鸾宫中,跟着人一同去了别宫。   他去看了眼苏玉萤。   陆峻早把她带了回来,也帮她把身上的伤都处理好了。苏玉萤躺在床上仍然昏睡着,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钟隐月探了下脉,确认她没什么问题后,便起身离开。   陆峻掌着一盏灯烛跟着他,两人一同走到白忍冬的寝舍中。   白忍冬坐在床上,温寒刚抱着个药箱过来,正打开来寻着能处置他身上这些焦伤的药。   见到钟隐月,温寒就向他点点头算作行礼:“师尊。”   “嗯。”   钟隐月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示意陆峻把灯烛放到一边的桌柜上。   他也走过去,对温寒道:“我来吧,你坐着去。”   温寒乖乖退到一边。   钟隐月瞧了白忍冬脸上的伤一眼,回头就从药箱里挑了一瓶子灵药出来。   他将灵药揣进袖中,又从旁边的木盆里捞起吸满水的毛巾,用力拧干了。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对靠在墙上一脸惊悚,相当受宠若惊的白忍冬道:“别动。”   白忍冬吓得无所适从,他往后蹭了蹭,挣扎着说:“师尊,弟子自己来……”   钟隐月皱皱眉:“叫你别动就别动。”   白忍冬浑身一僵,不敢再动。   钟隐月捏住毛巾的一角,细细地避开伤口,将他脸上的脏污都擦拭干净。   其余两人立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   钟隐月心中思忖着事。   一天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多,钟隐月心中乱糟糟的,烦闷无比,一堆事情理都理不过来。   他沉默地擦净白忍冬的脸,又沉默地将灵药挤在手上,涂抹在白忍冬的脸上。   正抹着药,钟隐月的视线不自觉地往下一撇,突然看到白忍冬脖子上留着浅浅的手印。   这手印褪去的差不多了。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瞧着像是被谁掐过脖子。且从这个手印的方向来看,是一只手掐住的整个脖子,完全是冲着把他掐死来的。   钟隐月怔了怔,收回为他抹药的手,盯着他的脖颈道:“抬头。”   突如其来的命令让白忍冬莫名其妙,但他还是乖乖把头抬起来了。   少年人瘦弱,脖颈惨白细长,上头也还有发黑的焦伤,以及沾上的一些脏污。   但最明显的,还是这一道几乎要消失掉的手印。   他这一抬头,温寒也瞧见了。   “师尊,这是……”   钟隐月神色也一沉,问道:“今日,你可在山林中又遇到了谁?”   “诶?”白忍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呆呆道,“回山之后吗?”   “嗯。”   “这……我从上玄山上随师姐回山,还未从剑上下来,便在半空中遇上了天雷,立即没了意识……在玉鸾山上,应当是没遇见任何人的。”   钟隐月皱紧眉头。   那这手印是怎么来的?   白忍冬低下头,却并看不见自己脖子上的手印。   他惴惴不安地摸着脖子询问:“师尊,弟子这脖子上……是怎么了吗?”   钟隐月未言,陆峻便说:“有一手印,瞧着是被人掐过。”   白忍冬大惊:“!?”   “若是没遇到,那就是有人趁师弟昏迷,想对他下手……”温寒警惕道,“师尊,难不成是有人嫉妒师弟灵根,想加害于他?”   “哪儿有这般早的。”钟隐月说,“他师尊师兄都没下去,便有人嫉恨得如此之早,冒着山火就要下去杀他?”   “这倒也是。”   钟隐月不再说话。他眸色渐沉,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三人望着钟隐月,跟着他一起沉默下来。   半晌,白忍冬轻声说:“师尊……”   钟隐月抬头看他:“嗯?”   白忍冬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道:“师尊,弟子今晚,是觉醒灵根了?”   钟隐月愣了愣,噗嗤笑了出来:“你不是刚醒过来就给我道歉,知道自己觉醒灵根了吗?”   白忍冬脸红了红:“弟子是……不敢相信。”   他低下头,眼帘跟着一落,声音也弱了下去,“弟子……打有幸被灵泽长老带来,测过灵根,旁人便一直说弟子是废人……”   “外头不知多少师兄师姐,来玉鸾山时,都笑话弟子无灵无根。甚至还有人,专程为了笑话弟子而来……”   “如今觉醒灵根,还是师尊说过的这万里挑一百年难遇的雷灵根……弟子实在不敢相信,唯恐只是黄粱一梦,梦醒便全空了。”   钟隐月无言。   白忍冬在床上缩起身子来,瞧着也是小小一团,也是很可怜。   他一这样,钟隐月才终于慢慢明白过来。   他穿书了,这儿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儿是一个世界,而不再是单纯的一本书。   人人有血有肉,有过去有将来,人人彼此相连。   主角并非只是一个角色,他是一个确确实实能被影响的活生生的人。   钟隐月,说不准真能改变他。   钟隐月伸出手,揉了一把白忍冬的脑袋。   “身上这么多被雷劈被火烧的伤,如此之痛,怎会是黄粱一梦。”钟隐月说,“听我说,白忍冬。你光是雷灵根就足够天赋异禀了,再加上今日更是天降惊雷来助你觉醒,这更是天道都在助你。”   “如此奇才,门内必定相当重视。你此后不但不会再被说成废人,还会成为门内的红人。”   “明日,我就得带你再去上玄山上。掌门的意思,便是让你重新择师入门。你如今的资质,跟谁都使得。”   说到这儿,钟隐月顿了顿,问,“你……想跟着乾曜吗?”   白忍冬一听,面色一怔,几乎是喊了出来:“弟子不想!”   白忍冬急了,他往旁一翻身,在床上对着钟隐月跪下:“师尊!弟子只想跟着师尊,旁人谁都不跟的!师尊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了,只有师尊不嫌弃弟子无灵无根,愿意留在门下!”   他神色迫切。   钟隐月沉默了。   片刻,他试探着又问:“你当真不想跟着乾曜?”   白忍冬点头如捣蒜。   突然,他神色一僵,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开口:“师尊……师尊这样说,是想赶我走吗?”   “不会,我只是问问你意下如何。”钟隐月轻笑起来,“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无法忤逆掌门和门中其余长老,更无法将带你上山这事儿推掉。该带你上山的,是一定要去的。若是你仍想跟着我,到时候向他们解释了便是。”   “长老们也是为了你好,更不会逼迫你什么。你这样一个奇才愿意跟我,我自然是高兴的,怎么会赶你走。”   钟隐月这样说,白忍冬松了口气。   他又高高兴兴说:“多谢师尊!”   他这样坦然地高兴,眼神也清澈极了。钟隐月瞧在心里,心中那些不安终于都落了地。   他想明白了。    第23章   乾曜山上,两个巡山的弟子手中持着灯笼,从山宫前缓缓走过——与玉鸾山不同,这些弟子众多的山头上,夜里总会有弟子巡山,为宫主检查结界完好,或是否有弟子逗留宫中。   乾曜宫中还亮着灯。   乾曜长老耿明机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手中持着毛笔,在一张宣纸上写着什么。   窦娴站在一旁,为他磨墨。   书案前,沈怅雪跪伏在地上,脑袋都紧紧贴着地面,如同虔诚拜神一般,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人似乎对此都习以为常,没一个人分给他眼神。   邱戈一手抱着一些书卷,一手掌着一盏灯烛,从宫那头走到宫这头,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沈怅雪一眼。   他走到乾曜宫摆满一整面墙的大云木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柜子,将手中的书卷放了进去。   他关上这个柜子,又打开另外一个,从中取出另一卷书卷。   邱戈端着灯烛回到书案边,将这书卷置于耿明机手边。   耿明机继续写着手上的东西,并未看一眼。   耿明机脸型瘦削,五官英气。他虽然眼眸深凹,面容略微苍老,可因着一双凤眼剑眉与面貌极佳,倒也算是不失英俊。   烛火的照映下,他眼中那股凉薄冰冷的狠厉更显。   耿明机低着眼帘,边写边随口道:“这玉鸾,还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窦娴沉默地为他磨墨,邱戈铺好书卷,退后半步,负手立在一边。   “雷灵根这种百年不遇……说得上是千年不遇的好苗子,都能让他给瞎捡着。”   耿明机搁下笔,也抬手拦了拦窦娴,示意她不必再磨。   窦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耿明机拿起邱戈刚拿过来的书卷,一边随意地扫视着上面的内容,一边嘴里继续说:“也不知道他最近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敢事事都与我对着干。”   “玉鸾长老向来风评不好,”邱戈说,“大约是眼红师尊罢了。”   “师尊莫要与那末尾的废物符修计较了,”窦娴笑了起来,笑容几乎天真无邪,“这符修修不来剑,门下弟子零零星星就那么点,自是只有找上位者不痛快,自己才能痛快了。”   耿明机从喉咙里挤出声嘲讽的笑来,点点头:“说的是。”   窦娴的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耿明机瞧着高兴了不少。   窦娴说:“师尊也不必苦恼什么。若是师尊想,不知能给玉鸾长老多少不痛快。再者说,这雷灵根的弟子只要不是个傻的,那都不会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那是当然。”耿明机拿起一旁的茶杯,抿了口茶润了润喉,“玉鸾再不懂得教书育人,也是在山宫里坐着的长老。该教的基本的天伦常理,那也得都教了。”   “那小弟子定然知道自己这灵根有多难遇,当时又是因着是个废人,为了不被赶下山去又去流浪,才不得已选了玉鸾宫。若能重来,他怎么会还选那个废物?”   邱戈为耿明机倒满茶,也笑着说:“说不定,那白师弟会选师尊。师尊意下如何?若是他能重新择师,师尊可是极有可能受他一拜的。”   “是呀,师尊可是这天决门仅次于掌门的长老,又是天下第一剑!”   窦娴说得十分自豪,腰背都不自禁挺直了,“这天底下,谁不想跟着师尊上剑仙之路呀!”   “行了,少说两句。”耿明机睨她一眼,“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了,莫要狂妄。”   窦娴蔫了下来:“哦。”   邱戈苦笑了笑:“师尊,窦师妹也是敬爱您罢了,在外是绝不会说这话的,请师尊莫要怪罪。”   耿明机端起茶杯喝茶,不作回答。   邱戈说:“那,师尊意下如何?若是白师弟喜欢师尊,师尊是否要收入门下?”   耿明机放下茶杯,思忖良久。   他摩挲着手中茶杯杯身的纹路,沉吟着说:“既然是雷灵根……那资质自然是差不到哪儿去的。若是能收入门下,日后我定能教得十分不错。到时,乾曜宫便是又能出一位剑修高手。”   邱戈隔着耿明机和窦娴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若是能得白师弟,师尊在门中的地位便又得高了。”邱戈说,“这雷灵根已是百年未出了,白师弟定会成为门内的红人。说不准,今年的仙门大会,他能替师尊在全仙修界前争得荣光。”   耿明机笑了声:“那也得他乐意选我才是。”   “怎么会不选师尊呢!”窦娴说,“掌门门中弟子众多,早已收了关门弟子,不再收人,师尊就是白师弟的最优选!再说,其余长老都认可师尊,自当会帮着师尊争取白师弟入乾曜宫来的!”   “灵泽长老虽说可能会和师尊争一争,可她一介女流,又如何争得过其余长老?玉鸾长老就更别提了,白师弟若是不傻,自然不会再选那鸟不拉屎的山宫!”   耿明机虽然面上神色未动,但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介长老,不好把话说得太满太嚣张,只斥道:“行了!一天天的,怎么总如此自满!”   窦娴又被训了,她缩了缩肩膀,再次不说话了。   “说起关门弟子,师尊,没问题吗?”邱戈小声提醒,“师尊也是收了窦师妹做关门弟子的,三年前起门中就不再收新弟子了。”   “无碍,这雷灵根难得,为他破个例,也不会有人怪罪。”   耿明机说完,端起杯子喝茶。   邱戈点着头,再次拿起茶壶来,给耿明机满上杯子。   时候不早了,耿明机挥了挥手,道:“行了,本来就不早了,都回去睡罢。”   邱戈和窦娴向他行了礼,转身就离开了。   两人关上了宫门,门内安静下来。   沈怅雪还跪在书案前。   耿明机暂且没搭理他。他边喝着茶,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手边的灯烛烧了半截下去。   被他当做空气的沈怅雪一直跪伏在那儿。没有耿明机的命令,他连头都不能抬。   耿明机把空了的茶杯搁到案上,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书卷,终于开了金口:“你最近胆子很肥啊?”   “弟子不敢。”   “不敢?”耿明机好像听到了个笑话,笑出了声,“我瞧着你很敢啊。”   “我叫你去为难玉鸾,你反倒帮他写了草案交上去;我让你在房中禁足,你瞧见失火,连背上还有伤都顾不上,急匆匆地就去了。”   “沈怅雪。”耿明机说,“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你都忘了你是怎么站在这儿的?”   沈怅雪沉默。   “说话。”   沈怅雪叩在地上的十指缩了缩,又沉默片刻,才哑声道:“弟子不敢忘。”   耿明机嗤笑一声,听着是完全不信他这句话。   “师尊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   沈怅雪突然说。   耿明机脸上的笑意一顿,散去了些。   他终于放下书卷,看向了沈怅雪。   沈怅雪跪伏在地上,头深深埋着,耿明机看不见他的脸。   沈怅雪继续说着:“若不是师尊相助,弟子早已死在死人堆里,绝不会有今日。此番恩德,弟子如何能忘。”   说得相当诚恳,耿明机却又笑出了声。   他站起来,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   他负手向沈怅雪走过去,边走边道:“是吗,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跟玉鸾走这么近,他山上一出事儿你就跑得这么快,比我出事都紧张,是不是动了想换师尊的美梦了。”   “弟子不敢。”沈怅雪还是说。   “你当然不敢。”   耿明机走到了沈怅雪面前。   他伸出手,一把薅住沈怅雪的前发,将他从地上硬拽得坐起来。   那是一张平静又毫无波澜的脸,脸上还有些在玉鸾山上沾到的脏污。   “脏死了。”耿明机也面无表情,“你也该知道自己多脏,沈怅雪。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容忍自己门下有个这么脏的畜生。”   “他若知道你是个畜生,跑都来不及吧。”   沈怅雪别开眼神,看向他处。   他看起来很不想承认这一事实,耿明机突然心情变得很好。   “看你知错了,我便不罚你太深了。”耿明机目露怜悯,“沈怅雪,你要懂为师的一片苦心。你出了这座山,去外头看看,有多少灵修能过得你这般体面?”   “命锁在极隐秘的地方,谁都瞧不见,外人都当你是个人。若非大事,我也绝不用命锁强制命令你去做……你却这样三番五次地仗着我不用命锁,胆大包天地忤逆我。”   耿明机松开手,沈怅雪往下一倒。他抬起头,目光如槁木般死气沉沉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没任何感情色彩,耿明机看不出沈怅雪信不信他这番话。   耿明机也无谓他信不信。   耿明机站起身:“今夜,就用命锁罚你罢。”   “跪在这里不许动。”   此话一落,沈怅雪立刻感到腹部猛地一凉。   四肢百骸传来惊涛骇浪的灼烧感,他整个人都不听自己使唤了。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重新跪伏下去,紧接着,更剧烈的灼烧感翻涌起来,好似被活生生扔进火炉中。   恐惧随着疼痛一同袭来。   沈怅雪被强硬地摁在原地跪着,立即浑身冒起了冷汗。   可他叫也叫不得,动也动不了。   “我也很久没用命锁罚你了。”   耿明机站在他身侧,声音愉悦极了,“你们这些畜生,不总打一打罚一罚……真是会不知道天高地厚。”    第24章   从弟子的别宫出来,已经是夜半三更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又下起了大雪。钟隐月撑起伞,哈欠连天地往自己宫中走去,准备回去睡觉。   走在雪夜里,他仍然心事重重。   目前看来,白忍冬的思想的确因为他提前教导受到了不少影响。假如他现在真的铁了心的不想跟着乾曜,还留在玉鸾山上的话,钟隐月只要再多加努力,多半就能把他按死在正道上。   虽说钟隐月还是接受不了原书里他最后那些白眼狼的举动,他还是觉得这小子算个潜在的白眼狼,但他今日也明白了。   现在,这本书是个世界,人人都是有血有肉可受影响的,谁都不是脸谱化的被规定了的角色。   如今他有了这么大的改变,钟隐月就不能一直对他有抗拒心理。   一直这么抗拒下去,心里带着成见,不好好教他,说不定他钟隐月也会变成促成沈怅雪死亡的原因。   钟隐月绝对不接受这样。   他虽然现在心里还是忍不住对白忍冬有些成见,但既然孩子能改,就该让他改。   改总比不改好。   钟隐月撑着伞回到玉鸾宫。站在屋檐底下,他甩干净伞上的雪,把伞收了起来。   他抬头望着天上。   不过,今日这天道居然能强制主角觉醒……   这意思是,原书里的剧情都是定数,根本无法改变?   该是什么,天道硬拧也要让它这样走下去,是这个意思?   那是不是钟隐月这些决定根本都是白瞎,无论费多少力气,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那他穿到这儿来有什么意义?   应该不是这样。如果天道是这般容不下一点变数,他就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隐月想不通。   一堆事情想得他脑仁疼,再加上今日沈怅雪又被气头上的耿明机带走了,这会儿不知道又在怎么弄他——钟隐月当真是越想越烦躁。   他又只能在这儿枯想,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去那边干什么,都只能打草惊蛇,根本没办法让耿明机把沈怅雪给他。   钟隐月狠狠甩了两下手中伞,嘟嘟囔囔地低声骂起来:“一堆烂事,真他大爷的服了,过来以后就没消停过……”   “再说,一般穿书的不都给配个系统办事儿吗。哪个不是带着系统打爽文,就没见过我这种上了战场两手空空就朝着跟前两排坦克冲上去的……”   “哪儿有这么穿——”   ——哪儿有这么穿书的。   次日清晨,日头刚升,钟隐月顶着一脑门乱糟糟的鸟窝毛,两只眼睛瞪得跟绿豆那么点儿大,表情跟掌门那只天天来撞窗户的信鹰浮日一样弱智。   他在榻上坐着,被子盖着下半身,傻愣愣地望着眼前。   眼前半空中,有一个半透明的对话框漂浮着。   【尊敬的宿主23415,您好。】   【顺应您的召唤,“随心而为”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好半天,钟隐月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哈?”   好像是怀疑他没看清,系统用机械音又念了一遍:【尊敬的宿主23415,您好。顺应您……】   “我没瞎!”钟隐月怒道,“不是,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我都穿几天了!你这什么速度啊!谁家系统这么2g网啊!?”   【非常抱歉,由于工作人员失误,及一些时空波动原因,本次系统在传送宿主进入世界过程中链接断接,在探索宿主所在地进行重新链接中花费了较多时间。】系统的声音无波无澜,【由于本穿书系统公司刚刚起步,服务器升级不到位,造成本次链接迟缓,请您谅解。】   还他爹是个刚起步的创业穿书公司!   钟隐月好悬没一口血吐出来。   他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了一下,甩甩手表示算了,不再计较这事,问:“那你说,你们能干嘛?”   【系统检测到,宿主已经对该世界产生了较多影响。】系统说,【宿主能力十分可观,已获取评选‘最佳穿书宿主’的资格。】   并不需要!   谢谢你!真的完全不需要!   【我们公司与其他强迫宿主工作的系统不同,公司推崇人性化穿书剧本。】   在你们不经过我同意就把我突然扔进来的那一瞬就已经和“人性化”这三个字没关系了!   钟隐月心里骂着。   系统继续说,【系统并不强制宿主进行攻略或教养某一角色的任务,宿主可以自行选择剧本。】   “啊?”   【也就是说,宿主可以自行选择在该世界所希望的终极目标。】系统换了个说法解释,【系统将会围绕终极目标为宿主规划一条任务道路,及相关辅助道具,来协助宿主在该世界完成目标。】   【完成目标后,宿主可以自行选择去留。当然,无论去留,系统都会为宿主准备丰厚的任务完成奖励。】   “多丰厚?”   【一个自选愿望与万两黄金,及时空穿梭权一次,允许来回。】   钟隐月又一次瞪直了眼。   不用说,这的确够丰厚。   【宿主是否接受?】系统说,【我们是非常人性化的。宿主如果不接受,可以现在就……】   系统还没把话说完,钟隐月立刻喊:“老子干!”   系统反应也快,没说完的话立马给咽了回去。   它舌尖一转:【感谢您的信任,请线上签署以下合同。】   对话框往上一展,这半透明的电子屏幕上立刻出现一大片劳务合同。   还他奶奶的要签劳务合同!!!   “我都想问你们公司给不给交五险一金了,神经吧。”   钟隐月嘟囔着,把合同从上往下看了一遍。   系统不理他的碎碎念,公事公办地继续说:【签署完合同后,将进入剧本选择阶段。】   大致看了一遍合同,没看出什么问题,钟隐月按着系统要求,在合同下面签上了字。   签完字后,电子屏幕又变成了刚刚的对话框大小。   【感谢您的签署。】系统说,【现在进入剧本选择阶段,请选择您的目标人物。】   没有任何犹豫,钟隐月摁了沈怅雪。   【请选择您的目标。】   目标这一栏有多个选项。钟隐月从上到下拉了一遍,除了“攻略”“救赎”一类,他看到还有“感化”“阻止”“洗白”一众选项。   他觉得莫名其妙又好气好笑——沈怅雪都白成那样了,还感化洗白阻止什么?   钟隐月在里面选了救赎。   【“救赎沈怅雪”,请确认是否将该目标定为终极任务目标?】   钟隐月点了确定。   【已确定您的任务目标,系统将为您规划一系列通往终极目标的任务流程。流程预计在六个小时内完成,请耐心等待。】   【任务规划过程中,系统将暂时关闭。】   【规划完成后,系统将为宿主进行详细讲解。】   系统自行关闭了。   周围一下子清净了,钟隐月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伸了个懒腰。   系统暂时下线,钟隐月却清楚得很自己这会儿该干什么。   毕竟都不用系统来说,昨天的事儿还搁在眼皮子底下,有的是事情等着钟隐月去解决。   钟隐月拍拍手,一只白鹰扑棱着翅膀从犄角旮旯的屏风后面飞了出来。   这只是玉鸾宫的信鹰,叫碎琼。   碎琼落到钟隐月的肩膀上。   钟隐月驮着它,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端笔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纸书信,道明了白忍冬已经醒来,今日随时可上上玄山面见诸长老,请掌门随心安排。   写完了,钟隐月搁下笔,站起来仔细端详了番这纸书信。   写的还是不错的,虽说不上漂亮,但好歹工工整整,不像狗爬和鬼画符。   钟隐月很听沈怅雪的话,这几天有在好好练字。   确认过没问题,不会被他人看出来玉鸾长老写字不对劲儿后,钟隐月将书信折了几下,绑在碎琼脚脖子上,打开窗户将它放飞了。   望着它飞走,钟隐月心里犯起了嘀咕。   说起来,明明能用金玉镜传讯,为什么每次掌门都非用信鹰来传唤?   真是很奇怪,除了掌门,其余长老都能用金玉镜来相互传信。   偏偏一扯上掌门,无论是这边传讯给他还是他传讯过来,都必须得用信鹰。   可能是老头有老头的坚持?   上玄掌门已是上代的老人了,跟他同代的长老们都已经飞升仙位,就他一个前朝余孽还留在山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吧大概。   钟隐月心中猜测着,一阵寒风吹了进来,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外头的雪下了一整夜,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门口那几棵树也银装素裹。眼下都天亮了,云也散了不少,日头都出来了,天上却还在飘着太阳雪。   “见鬼的破天儿。”   钟隐月搓了搓胳膊,关上了窗户,回头往宫里榻边的暖炉上画了个符,添了一把大火。   房间里暖和了不少。   钟隐月坐过去烤了会儿,心中又担忧起来。   沈怅雪这会儿怎么样了?    第25章   钟隐月蹲在暖炉前烤了半晌火。   暖意一上来,困意也跟着回来了。他又靠着床小小眯了会儿回笼觉,醒了后就打着哈欠站起身来,给自己更衣。   穿好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披上毛裘,钟隐月准备去巡视一圈自己山边的结界。   上次闹出被妖兽钻了空子的事,他就答应掌门会日日巡视。   答应了的事钟隐月不敢怠慢,那之后他就重新严密地布置了结界,有人靠近都会感知到。   并且不论再忙,他早晚都会亲自各去巡视一次。   钟隐月收拾齐整,刚要携伞出门去,就感知到了碎琼的气息。   信鹰碎琼回来了。   钟隐月推开门走出去,站在屋檐底下,一抬头,远远地就瞧见了玄鹰碎琼飞来的身影。   钟隐月伸出手,碎琼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它腿上绑着一纸书信。   钟隐月解开它腿上的绳线,将书信展开。   碎琼扑棱着翅膀又飞起来些,落在了钟隐月的肩膀上,省着耽误他看信。   钟隐月粗略扫了一遍书信。   掌门让他午时带着白忍冬过去。   钟隐月转头看向摆在书案上的法器雷钟。这东西论起灵力来没什么用,只是能帮人确认时辰罢了。   现在刚巳时,倒还有些时间。   ×   同一时刻,乾曜宫中,只听一宫窗处咚的一声闷响。   邱戈正在乾曜长老书案旁做事,闻声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邱戈匆匆走出去。   他打开宫门,往传出声音的源头去了两步,果不其然,上玄掌门的信鹰浮日直楞楞地倒栽葱地栽在雪里,模样十分好笑。   邱戈哭笑不得,把浮日抱进了乾曜宫里。   他把浮日身上的雪拍干净,把它腿上绑着的书信解下来,恭敬地交给了耿明机。   耿明机接过书信,慢悠悠地展开来。   而他的面前,书案的面前——沈怅雪还跪在那里。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一整夜,彻夜未眠。   若是寻常弟子被这样罚跪一整夜,夜深人静时还能松松力气偷偷懒。可沈怅雪身上有命锁,耿明机这一整夜的罚跪也都是用着命锁而行。   以命锁下的命令皆为强行,根本无法松懈。   这样跪了一整夜,耿明机还用这命锁行了命锁之罚。这会儿沈怅雪就算还被按在原地规规矩矩地跪着,也已经全身疼得控制不住地发颤了。   耿明机却视若无睹,展开书信悠哉悠哉地看了起来。   “喔,那白忍冬可以上山面见了。”他声音都慢悠悠的,“午时面见……那还有些时间。罢了,我们提前上山去罢,我也许久没和掌门论茶了。”   “是,弟子这就去准备。”邱戈躬身。   耿明机挥了挥手。   邱戈得命,出了门去,把浮日放飞回上玄山了。   耿明机站起身来,带上了些随身用的法器,披上了白狐裘。   耿明机没急着离开,他走到沈怅雪跟前,再一次居高临下地欣赏了会儿他这卑躬屈膝的模样,才低下身去。   “为师也不是执意要罚你,”耿明机说,“只是,你明知为师与玉鸾近日不对付,还这般向着他……为师实在是心凉,这才不得不罚你,好让你知道谁才是主子。”   沈怅雪不吭声,只是呼吸声粗重嘶哑,而紧咬牙关忍耐的喘息亦然声声可闻。   耿明机嘲笑一声,问:“知错了吗?”   沈怅雪咽下嘴里的血,声音沙哑:“弟子……知错。”   “知错便好。”   耿明机伸手一挥,沈怅雪身上的命锁终于解开。   他失了力,立刻重重往前摔到了地上,浑身痛得痉挛不停,爬都爬不起来。   耿明机站起身:“你既然知错,那今日就不再罚你了。回你的宫舍去,没有我的传唤,不可外出。”   沈怅雪没有回答,他粗重的呼吸声渐渐虚弱下去。   眼瞅着他要直接失去意识昏过去,耿明机却一脚踢在了他肩膀上。   “要昏便滚回去昏。”耿明机说,“莫要昏在此处,脏了我乾曜宫的地。”   *   所谓命锁,是灵修与宗门长老缔结的仙锁。   缔结此法的长老可用命锁驱使灵修,也能用此锁对灵修施以仙罚。   此仙罚对灵修极为受用。一旦受罚,受罚者无不会惨叫求饶,皮开肉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的仙罚,耿明机让沈怅雪昨夜受了整整一晚——他下的罚,是沈怅雪跪多久,这仙罚就持续多久。   而仙罚是以缔结者的灵根为法,对被缔结者造成惨无人道的折磨。   耿明机主火灵根,沈怅雪几乎要被烧死在昨晚的夜里。这会儿命锁被解,滚烫的灼烧感散去,他虽然是身上一轻,可全身又马上冰凉起来,如坠冰渊,全身又痛又冷。   都没来得及缓过劲儿来,耿明机便让他滚。   沈怅雪不敢不滚。他咬紧牙关硬撑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拖着跪了一夜又被火法折磨过的沉痛双腿,嘟嘟囔囔地又对耿明机说了弟子告退后,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他感到自己没多少力气了,双腿也痛得厉害,便想着不能倒在乾曜宫里,硬是加快了几分脚步。   结果刚出宫门,他就因脚上抬不高而绊到了门槛,一个趔趄扑到宫门前的柱子上,再也没有走出去的力气,缓缓滑落。   “哎!”   他这突然冲出来,把正要进来的人吓了一跳。   那人刚刚分明能扶到他,却硬生生往后猛地后退一大截,好似生怕他碰到自己似的。   外头真冷,沈怅雪身上本来就凉,这会儿更是觉得自己冷得要冻住了。   他僵硬地抬起眼皮,果不其然,来的是邱戈。   邱戈瞧见他这副凄惨模样,不但不觉可怜,反倒笑了出来。   “哎哟,沈师兄。”邱戈讽刺他,“我以为谁家倒出来一桶泔水呢。怎么了这是,您不是师尊的首席大弟子吗?”   话语刺耳,沈怅雪却早已心同槁木,心中半点儿不起波澜了。   沈怅雪没有理他。他扶着柱子,又一次硬让自己站了起来。   外头还在下雪。沈怅雪一瘸一拐地走进雪里,没有对邱戈说一句话。   他听见邱戈在他后面讽刺一笑,那和耿明机对他的嘲讽笑意几乎一模一样。   真是亲师徒。   沈怅雪心里想着,身上却越来越冷。   命锁仙罚之后,灵修法力暂失。沈怅雪又被折磨过,无法御剑。他一步一步踩在雪里,只能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别宫。   通往别宫的路太长太长。   路上经过的弟子都看到了他的惨状,所有人都窃窃私语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问他这是怎么了,更没人愿意来扶他一下。   旁人投来的视线过于刺眼,沈怅雪不愿再受,硬是硬着头皮走了更远的偏僻的路。   雪下大了。一开始只是轻柔的太阳雪,可之后乌云蔽日,风声渐起。   乾曜山好像没有这样冷过。   身子越来越沉,沈怅雪渐渐撑不住了,他听到身后背着的剑都开始嗡嗡悲鸣。   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把枯木。   他倒在了雪里,倒在偏僻的雪路上。   大雪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明明冰冷无比,可这样倒在雪中时,他又觉得身上的一切都暖和起来。   渐渐地,他又感到无端的滚烫,好像昨晚耿明机施与他的仙罚。   很热,也很痛。   仙罚不留皮外伤,可沈怅雪感觉五脏六腑都痛极了。后背上的伤口好像裂开了,他感到有血流了下来。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他知道不会死,这一切还会继续——很突然地,他想要结束了。   他想结束这一切。   他想要这一切现在立刻……有一个结果。   他心事重重,脑中的一片乱糟却在缓缓变得空白。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重,只感到落在脸庞上的雪越来越轻柔滚烫。   他闭上眼,一切归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   沈怅雪沉重的眼皮一抖,意识渐渐回笼。   他仍然浑身痛得动不了,只有眼睛能动一动。   可视线里的雾气还没散去,眼前还没清晰,他就感到一直在往身上落的雪停了下来。   风还在吹,沈怅雪眨了两下眼,看清了眼前。   钟隐月举着一把白伞,正蹲在他身边,一张脸上写满了好奇和新鲜。   沈怅雪吓了一跳,两眼一瞪,张嘴刚要说话,一口血却返了上来,卡在了喉咙里。   他当即咳了起来。   刚咳了一声,他突然听到声音不对劲,硬是马上把咳嗽憋了回去。   “我去,你还会咳嗽呢?怎么就咳一声?别憋着啊,憋出毛病来可咋办。”   钟隐月说着,伸手拨开了他身上的雪。   这句话莫名其妙,沈怅雪心中却警钟大作。   他立刻转头看向自己的手。   果不其然,那变成了一只白花花毛茸茸的毛爪子。   沈怅雪两眼一黑,险些又晕过去。   “乾曜山上也真是厉害,这地方还会有兔子。”   钟隐月把它从雪地里抱起来——他把一只浑白的白兔子从雪里抱了出来。   兔子一动不敢动,紧抿着嘴,惊疑不定地死死瞪着钟隐月。   钟隐月却神色淡然,完全不把它的惊吓当回事。他把这只白兔子抱在怀里,一边拍着它身上的雪一边打量它。   沈怅雪要吓疯了。   现……   现原形了!!    第26章   “冷静点儿啊, 别害怕。”   钟隐月胳膊底下夹着伞,蹲在雪地里,趁着帮兔子拍雪的空,还偷偷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他感觉出这兔子吓到了,还吓得不轻。   它虽然完全不挣扎,但浑身僵得和木头一样,在钟隐月手里一动不敢动。   拍干净兔子身上的雪,钟隐月把它抱在怀里,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嘴里还闲不下来地自言自语:“我又不是坏人……虽然大家都说男人都是禽兽,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个好禽兽,我是个天**九晚六月全勤准时打卡准时下班还会整顿职场的社畜而已……我看看,你别藏着,我都看见你腿上红了。”   钟隐月刚才从大老远走过来,一眼就看到雪上红了一片。   走近一看, 他就发现这居然是只兔子。   兔子不知道怎么了,奄奄一息地倒在雪里,身上都被雪埋住了,只露出来半个脑袋和一对儿耳朵。   雪上红了一大片,都是血,那俨然不是个兔子该有的出血量。   此时此刻, 兔子两眼瞪得溜直, 阵阵发抖,却一动不敢动。   钟隐月有些好笑,嘟囔着让它忍忍。   他抱着兔子仔细查看了番伤势。查看了番后,钟隐月看到它后背上有密密麻麻的伤口,双腿上也各有一伤。   不知这兔子是如何伤到的,双腿上各有一处被生生磨烂的地方,瞧着颇是触目惊心。   后背上的伤口也是血肉模糊。   钟隐月看得皱起眉来。   兔子在他手里发抖不停,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冻的。   这是出了什么事,才让一只兔子吓成这样。   钟隐月把伞放下,拉开身上的瑞雪裘,将兔子好生包好,抱在怀里,让它取暖。   “好了啊,别害怕。”   钟隐月边拍着怀里的兔子边四周看了一圈,最后望向一旁的山崖——这是条通往弟子别宫去的很偏的路,一旁就是个陡峭的山崖。   钟隐月往山崖边走了两步,仰头望向山崖顶。   天上还在飘雪。   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不成?   但这个高度,兔子摔下来早该成肉泥了。   钟隐月越想越纳闷,回头又看看那雪地上的一大片血。   他又低头看看靠在他怀里不停发抖的兔子。这会儿这兔子的惊吓劲儿已经过去了,在他怀里瑟缩着,紧紧贴在他胸膛上。   吓得不轻。   钟隐月哄小孩似的,抱着兔子的手轻轻拍了几下,低下身去把伞捡起来,捏了个咒将它收进随身的法器里,两手抱着兔子往前走。   “也挺奇怪,这个时节,干曜山上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兔子。”钟隐月边抱着它走边说,“天决门这七座山都这么高,到了冬天更是寸草不生的,兔子也好狐狸也好什么都好,早都去冬眠了。”   “怎么还会有兔子在外面呢?”   钟隐月越想越纳闷,兔子却突然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脑袋直往他胳膊里面使劲。   钟隐月吓了一跳,哭笑不得:“行啦,别往里钻了,一会儿掉下去了。”   他这么说着,又把兔子裹紧了些。   钟隐月抱着兔子,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弟子的干曜山别宫中。   他从法器里取出纱帽,遮住自己的脸后,进了别宫。   钟隐月轻手轻脚地来到沉怅雪的宫舍前,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钟隐月疑惑起来,又敲了几下,里头始终无人出来应门。   “奇怪了,我刚刚算是从刚刚那条路回这里呀。”钟隐月嘟囔起来,“应该是回来了,怎么没人?”   钟隐月抱着兔子又敲了几下房门,而后又站在门口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影。   过了片刻,他抓住一个路过的弟子问了一嘴,对方回答沉怅雪还没回来。   “师兄的话,昨夜在干曜宫呆了一夜,彻夜未归,今日还未回来。”弟子说,“您是何人?寻沉师兄是什么事?”   钟隐月戴着纱帽,帽檐上垂下的白纱将他的脸遮得严实,对方认不出他是谁。   钟隐月打了个哈哈搪塞过去,朝他告辞,抱着怀里的兔子转身离开。   他又循着来时的路走了一遍,还是没遇到沉怅雪。   真奇了怪了。   钟隐月又掐指捏了一卦,卦象始终说沉怅雪就在附近,可他看哪儿哪儿都没见沉怅雪的影子。   怕不是他这个现代人的魂和原主的壳子相合出了问题,卦象不准了?   钟隐月心中犯起嘟囔,抱着兔子回了玉鸾山。   进了山宫,温寒赶忙为他奉茶上来,白忍冬也跟了上来。   “师尊。”温寒说,“师尊怎么没撑伞?早课都已结束了,陆师弟已回去照顾师妹,今日就由我跟着师尊上山吧。”   钟隐月点点头,看了眼桌案上的雷钟后,道:“不急,还有小半个时辰。茶先放下,你且去帮我把灵药寻来。”   温寒怔了怔:“师尊要灵药何用?是伤到了何处吗?”   “你先拿来。”   钟隐月没回答他。   温寒点着头,回身正要去拿,白忍冬就指指钟隐月紧紧环抱在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团,疑惑道:“师尊,这是何物?”   温寒这才注意到钟隐月胸前的异样:“啊。”   钟隐月拍掉一路回来身上沾到的雪,小心翼翼地将裹着兔子的衣物扒开:“我刚在外面捡到的,是只兔子。它受伤了,没撑伞就是为了它,两手抱着比单手抱着更暖和些。这天寒地冻的,我怕它冻出个好歹。”   钟隐月扒开毛裘,一只毛茸茸软乎乎又满身血气,瑟缩在钟隐月怀里的兔子出现在温寒和白忍冬眼皮子底下。   温寒立刻眼前一亮,眼睛里面都放光了:“好可爱啊!”   白忍冬没说话,但脸上莫名红了红,瞧着也是觉得这兔子可爱。   兔子却好像不屑于理他俩,它抬起眼皮瞥了白忍冬一眼,转头就把脑袋往钟隐月怀里钻,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出去。   钟隐月没注意到兔子的异样,权当它太冷了,上手揉了揉它,对温寒道:“快去拿灵药。”   温寒连忙称是,转头放下奉来的茶,跑去钟隐月的柜前寻灵药。   钟隐月抱着兔子走进去。他解了毛裘,将整件毛裘都裹在了兔子身上。   他将兔子放在宫内里面些的一张罗汉床上。这张罗汉床靠近一旁的暖炉,较为暖和。   钟隐月将暖炉的火生大了些,温寒也把灵药拿过来了。   “投个毛巾过来。”钟隐月又说。   温寒应是。   他去后面打了桶水,将一毛巾浸在热水中投湿后,把整个盆端了过来。   钟隐月绑起两袖,捞起毛巾,拧干,扒开毛裘,清理兔子受伤的地方的毛,擦掉脏污后,为它上起药来。   温寒和白忍冬站在一旁,看着钟隐月给这兔子细致入微地处理伤口。   兔子倒也出奇的乖,就那样随着钟隐月摆布,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毛裘上。疼的深了也只是猛地一激灵,也不挣扎也不亮爪子攻击人。   连两只长耳朵都没精气神地耷拉着。   “它好乖啊,师尊。”温寒跟着蹲下来,一脸慈爱道,“师尊,这是你在何处捡来的?”   “干曜山。”钟隐月说,“掌门要我跟干曜长老和气些,近些日子闹得太凶了。我想着这样也确实不好,就想去送些东西说说话,结果干曜长老人不在。”   “留在山宫里守宫的弟子说,长老去寻掌门论茶了。等午时忍冬又要上去面见,不到下午定然是回不来了。”   “我就只好打道回府。回来的路上,就看见这只兔子被埋在雪里了。”   “这天气正冷,放它在那儿定然要冻死了。我倒是能把它带去干曜宫里给留守在那儿的弟子,让他们交给干曜长老……可若是交过去,这兔子不被扒了皮都是好的。”   温寒茫然:“诶?为何?”   “干曜长老最讨厌这些猫猫狗狗的了,兔子肯定更瞧不上。”   钟隐月给兔子受伤的地方抹着药,头也不抬道,“这些事儿,我也不好跟你们这些做弟子的说。总之,以后若是能去干曜宫学课,可千万别在他跟前说什么有关这些小东西的事儿,哪怕是在山里偶然见过老鼠匆匆逃窜也不行。”   温寒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白忍冬也跟着点头:“弟子知道了……”   两人应得都挺乖巧,钟隐月不自禁笑了笑。   他手上涂着药,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停了下来。   钟隐月挪开上药的手,扒开兔子后背上的毛,仔细观察了番兔子的伤口。   它后背上的伤不是方才造成的,瞧着也不是今日造成的。   这似乎是被撕裂开的旧伤。   钟隐月突觉事情不太对。正思索着,他突然又瞧见这兔子眼睛炯炯地望着别处。   那里面有股说不出的悲凉,像是一种经历过彻骨绝望后的心如死灰。   钟隐月有些被吓到,这可不是个兔子该有的眼神。   兔子抬眼一瞧,见他看着自己,眼神立刻清澈起来,委屈巴巴的。   这眼神过于可怜,钟隐月心神一晃,禁不住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眼花了。   多半是眼花了。   一只兔子怎么可能会眼神悲凉嘛。   钟隐月甩甩脑袋,稳了稳心神,再开口让温寒拿了白布来。   他把兔子的伤口上好药,又都用白布包得齐齐整整,再用它身下自己的瑞雪裘把它包好,为它保暖。   处理好兔子,钟隐月站起身,一边捶着后腰一边回头一看,离午时只有一刻钟了。   “坏了,要到时间了。”钟隐月对他俩说,“快走。”   两人赶忙应是,钟隐月找了另一件毛裘出来,匆匆披上离开。   临走前,他转头对趴在罗汉床上的兔子说:“我先走了啊,一会儿就回来。”   兔子耳朵动了动,立起来了片刻,瞧着是听懂了。   钟隐月走了。   宫门一关,兔子立刻在毛裘里趴了下去,它两只前爪用力往前伸去,就这样伸了个懒腰。   钟隐月这件瑞雪裘当真暖和——罗汉床的垫子硬,怕硌到他,钟隐月才用自己这一整件毛裘包住了他,给他做了个襁褓的窝。   暖炉在前面烤着火,身体在慢慢回温,沉怅雪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他趴在毛裘里,试着运转了**内的灵气,却发觉灵气已然枯竭。   元丹虽然还在运转,却有些无力。   沉怅雪停止了尝试,他有气无力地身子一歪,往旁倒了下去。   命锁的仙罚对灵修的影响摧枯拉朽,不仅会进行惨绝人寰的折磨,更会在折磨的过程里吃掉灵修的灵气与法力。   据说,这是为了受罚的灵修不会恼羞成怒,在仙罚结束后攻击宗门长老。   每一个受罚后的灵修都必定虚弱至极。   沉怅雪倒也不是第一次受罚,这些事他心里都清楚。   可力度大到将灵修打回原形的事倒是闻所未闻。不过也是自然,这让灵修虚弱的仙罚沉怅雪可是受了一整晚,打回原形也是理所应当。   虽说以元丹生灵气,只要元丹不毁,灵气便会日渐复苏,可人已经被折磨成这样,也无法令元丹运转得像从前无事那般随心所欲。   都需要时间来恢复。   钟隐月的毛裘里暖和极了,沉怅雪忽然闻到一股清雪的味道。   他有些困了起来。   他想,在这里养灵气着实是不错,有炉火,也有灵药能用。   如果他只是只单纯的兔子,钟隐月瞧着也不会嫌他脏了这里。   也真奇怪,若只是单纯的猫猫狗狗,或是不修道而是作为灵兽,那仙修们便会个个喜爱有加。   可一旦修道,他们便喊打喊杀。   沉怅雪心中烦闷,转念又想,若干曜长老发现他并不在别宫的话……   不,大约他也不会知道。   沉怅雪想,既下了禁足之令,干曜便是不准他出来。他经常这样关他禁足,其实就是喜欢将他关笼子罢了。   关了笼子,他就从来不会勤着去看。   在柴房那会儿都是关了好几日才去放他,这次必然也是……   困意越来越重,沉怅雪无法再思忖下去,闭上了眼,睡着了。   上玄山上,大雪肃冽。   午时到,钟隐月带着白忍冬来到上玄山宫里。   他来的比较晚,诸长老都已落座。   钟隐月没有立刻落座。他带着白忍冬,在诸长老面前行了一礼。   白忍冬一路上来,早已傻了眼。虽说昨日的大典时他已上来过上玄山,可进山宫来面对这么多身居上位的长老,他还是头一次。   他愣愣在后面站着,傻傻地看着钟隐月在他面前向诸长老行礼。   温寒在后头猛一咳嗽,白忍冬一回头,见到温寒跟着低下了身去,随着钟隐月一同行礼。   白忍冬这才明白,慌慌张张跟着低下身。   “玉鸾见过掌门,见过诸位师兄师姐。”   上玄掌门点点头:“起吧。”   钟隐月直起身来,身后的两个弟子也跟着一同起来了。   钟隐月侧过身,将白忍冬拉到了前面来。   一抓住白忍冬的手臂,他就感受到这小孩的僵硬。   他知道白忍冬紧张。   钟隐月拉过他,在到自己跟前时,他低下身,在白忍冬耳边说:“别紧张。”   白忍冬顿了顿,仰起头来怔怔地看向他。   钟隐月松开抓着他手臂的手,转而将两手按到他两肩上。   “这就是我门下的白忍冬。”   钟隐月按着他,声音平静又不失力量,“今日他醒来,我便带他来面见诸位。昨晚我玉鸾山上一事,更是多亏有诸位师兄师姐相助,自然座上各位也都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孩子引来天雷助其觉醒灵根,乃是惊天奇才,此后若是好生教导,自会成为天决门数一数二的门面。今年又将要有仙门大会,也马上要遵循往年规矩,进入秘境磨练。”   “这个关头,他叫谁一声师尊,谁来负责为他谋划,便至关重要。”钟隐月说,“玉鸾自有自知之明,诸位修为都在我之上,故而愿意让他来自己抉择此后道路。”   说罢,钟隐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又往前推了两步,塞到众人跟前。   白忍冬晃晃悠悠两步,脸上写满了手足无措。   “忍冬,”钟隐月在后面提醒,“还不见过诸位长老。”   白忍冬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朝钟隐月点点头,哆哆嗦嗦地从后往前走去,挨个拜见了座上的长老。   “弟子白忍冬,拜见云序长老。”   “弟子白忍冬,拜见灵泽长老……”   “弟子白忍冬……”   他话语颤抖,终于拜到了前位。   他走到耿明机跟前,颤颤巍巍地作揖躬身:“弟子白忍冬,拜见干曜长老。”   耿明机含着笑点点头,笑容赞许得意,好似很满意眼前的小孩。   钟隐月还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股志在必得的意味。   白忍冬最后拜了最高位的掌门,才总算走完了这一遭。   钟隐月心中不免升起抱歉和同情来,这场面真他娘像他小时候被他爸在饭桌上拎起来挨个给亲戚敬酒。   钟隐月理解他的难熬。   云序长老朝白忍冬慈祥地笑着,叹了一声:“这孩子当真不错,玉鸾教养得很好。”   钟隐月躬身:“师兄谬赞。”   云序还要再说些什么,上玄掌门却打断了他:“玉鸾。”   钟隐月忙应:“下修在。”   “别站着了,且先坐着去。”掌门朝他身后的空座撇撇头,“你这弟子该如何,我们且得从长计议。”   钟隐月向掌门行了一礼,带着温寒走向空座。   温寒端起小桌上的茶壶,往钟隐月手边的空茶杯里倒了一杯。   钟隐月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白榆长老又开口说:“这孩子既然是雷灵根,如此难得之才,便不能压在玉鸾山上蹉跎度日了……好孩子,不知玉鸾长老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仙修界都分几条路?”   白忍冬立刻绷紧了后脊骨,磕磕巴巴起来:“师尊、师尊有教的。”   “那你都说说看?”   白忍冬猝不及防被开考,慌乱无措道:“呃……弟、弟子记得,是……是分为,丹修、药修……剑修、武修……还有,还有符修……还有……”   他低头掰着手指头,一个个说了过来,说得脸色涨红。   只剩下最后一个,他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微微抬起头,求饶一般看向白榆长老。   白榆长老噙着笑看着他,一点儿都不打算放过他。   白忍冬都要哭了,一旁的耿明机悠悠开口:“法修。”   白忍冬一怔,抬头看去。   “你说漏的那一个,正是法修。”   耿明机端着手里的茶,目光正直无情,如两把剑一般直直射向他。   迎上他的目光,白忍冬心中突然猛地一动。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脑子来,对干曜一直以来的厌烦突然烟消云散,白忍冬几乎想要立刻给他跪下。   耿明机放下手中茶:“所谓法修,即为阵修。即是以法阵为法,除魔卫道者。其余修者若想动用法阵,或需念咒或需画阵,都需要一些事前功夫。”   “然而,法修者无需准备,法阵即刻便可瞬发。”   耿明机转头看向座上的灵泽,道:“天决山中,便有一位阵修。灵泽长老便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阵修,你若是有兴趣,不如去她门下。”   白忍冬顺着目光望去,看到了座上那位神色疏离闭目养神,仿若眼下之事与她完全无关的灵泽长老。   耿明机又横白榆长老一眼:“白榆师弟,你也不要太为难他了。这孩子就算是雷灵之才,可自打上山以来,他也是在玉鸾山上过的,能学到什么东西?”   白忍冬这股冲到脑子里来的热血突然啪地散了。   他皱皱眉,撇撇嘴,心中不悦,又觉得自己刚刚莫名上头的那股劲儿真是莫名其妙。   白榆长老憨笑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佯作懊恼道:“哎呀呀,您看看我,我这又犯糊涂了。是我失言,这好孩子是玉鸾山的,能说得出这些仙修之别,已是相当不错了!”   “师弟看见这孩子天赋异禀,心中实在欢喜,失态也未尝不可。”耿明机点着头,意味深长道,“玉鸾师弟能把他生养到这份上,已是相当不错了,你就不要多问了。再多问些,玉鸾师弟不如我等的事,怕是要……”   “师兄何必口出此言?”   钟隐月在末尾的座上轻声打断。   正心生不悦的白忍冬看过去。   钟隐月手中握茶,嘴角带笑。   “听着,师兄是在说我本身便是个废物,什么都教不得,只会将弟子养成废材一般。”   干曜哈哈笑了声,道:“玉鸾师弟又开始了,我也并……”   “我也并未有那个意思,是你想太多了。”钟隐月朝他抬了抬手中茶杯,“师兄想说这句话?师兄可真是好赖话都会说。”   干曜沉默了。   他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敛,沉默地盯着钟隐月。   钟隐月视他杀气腾腾的目光如屁,淡定地抬起杯子喝茶。   空气有些僵着。   “玉鸾。”   掌门出声。   钟隐月放下茶杯,将杯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识趣地朝掌门点点头,道:“师兄,我倒并非是听不得这话。我想不想太多无所谓,我也知道师兄说话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只是心里如此想才如此说。”   “可我们知道,这孩子必定是不知的呀。”   “我自知作为宗门长老,我比诸位境界都低。我也知道,若要教这等奇才,比起跟着我,跟着诸位自然是更好的选择,所以也愿意把他带来。”   “可这孩子我养了数月,我也叫着诸位一声师兄,还请师兄莫要在他面前贬低我这个亲师尊。至少现在,他还叫我一声师尊。”   “我家忍冬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师兄若是总这般说我……怕是只会叫他心生不快。日后若真拜入师兄门下,我也怕他难与师兄亲近。”   钟隐月说着,向他苦笑起来。   看起来十分委曲求全。   “还请师兄,给玉鸾留几分面子,也为着和我家忍冬日后或许会有的师徒情分。”   耿明机脸上当即红一阵青一阵,相当难看。   灵泽长老没受住,轻笑出一声来。   耿明机瞪了她一眼。   灵泽长老也不怕他,淡漠地看了回去。   空气愈发僵着了。   眼瞅着形势不对,广寒长老赶忙开口:“对了,当初捡这孩子回来的不就是灵泽师妹吗?”   “对了,可不就是灵泽师妹将他带回来的?”云序长老也说,“怎样?既然此子是雷灵根,不如师妹就带回灵泽宫……”   灵泽看向白忍冬:“若愿意拜我为师,灵泽自然愿意教导。可诸位是忘了昨日的话了吗?不论如何,我等终究只是师者,万万不能替弟子抉择此等大事。”   诸长老沉默了。   “如何?忍冬。”灵泽长老唤他,“你方才也说了这仙修界的修者们都分作几类,你最想修哪条路?”   诸长老立刻紧张兮兮地望向白忍冬。   屋内所有视线都一并投向他,白忍冬后脊骨一紧。他张嘴刚要说话,又一人打断:“慢着。”   这次是广寒长老。   他说:“这孩子毕竟是被玉鸾当成凡人生养的,恐怕还不知门内我们这些长老的修行。我看,不如先为他介绍一番,再让他定下决断。”   广寒言之有理,诸长老点点头,认同此番说法。   都无异议,提出此话的广寒便站了起来,道:“好孩子,你是雷灵根,此灵根者无不天赋异禀。所以不论你选了谁,都定能成为那一路的佼佼者。”   “所以,别顾虑自己能不能行,只想着喜不喜欢就是。”   说着,广寒长老走到了他面前,揽住他半边肩膀,转头带他面向掌门,道,“我天决门乃是天下第一门,聚集于此的诸仙长老皆是举世无双的仙者。”   “上玄掌门是为天下第一的阵修,妖后鬼哭辛乃是他亲手击败,他也与魔尊亲战过三天三夜,最终大胜,不知为仙修界带来了多少年的太平!”   “干曜长老是天下第一剑,他的剑法举世无双,年少时就斩获了仙门大会的桂冠,那把仙剑告仙便是当年赢得的万年法宝!”   “白榆长老是丹修……”   广寒长老拉着他,为他介绍了一遍天决门所有的师资力量。   可最后到了钟隐月这儿,却只留下一句“你师尊嘛,也不必我来说”,就拍着他的肩膀过去了。   广寒最后拉着他回到前面去,轻声细语地问他:“如何?你想修什么?”   广寒长老过于热情,白忍冬不太适应。   他无措地看着广寒长老。   广寒长老看出他的紧张,拍了拍他,柔声道:“别怕,说出来就是。”   “我……”   白忍冬咽了口口水。   在满座灼灼的目光中,白忍冬磕磕巴巴地开口:“弟子……弟子,还是想,跟着玉鸾师尊。”   钟隐月提着的心放下了。   他松了口气,往椅背上一瘫。   温寒为他奉了杯茶。   他放心了,其他人却不干了。   “什么!?”   云序长老最为震惊愤慨,他腾地站了起来,“为何要留在玉鸾山,你为何要留在玉鸾山!?”   “是呀!为何要留在玉鸾山,我们这些长老可都比玉鸾高一境界!”   长老们几乎是群起而攻之,白忍冬吓得直往后缩。他哆嗦半天嘴唇,才说:“因为……因为师尊,待我最好了啊……”   “你糊涂呀!”云序长老气得跺脚,“谁家做师尊的不会待弟子好,你怎能因着他待你好,你便——”   “是啊,孩子,你还小,兴许是不明白,这世上有太多人都能待你好了!”耿明机也急得站了起来,道,“你若是留在那处,坏的可是你自己的仙途!”   钟隐月喝着茶,悠哉悠哉地坐在外围,看他们叽叽喳喳。   长老们将白忍冬围得水泄不通,朝他口诛笔伐着钟隐月。   温寒看得担心,低身道:“师尊,忍冬那样……您不去帮帮吗?”   “不必。”钟隐月淡然喝茶,“你师弟自己能解决。”   “这他怎么解决……那可都是长老啊,他怎么……”   钟隐月轻笑一声。   温寒还是不了解白忍冬。   长老们还在吵嚷,白忍冬终于攒足了勇气,声音发颤地大声起来:“可长老们……!”   他一直低声细语慌乱无措的,突如其来的一声高声让长老们立刻一愣,噤了声。   “可,可长老们……”白忍冬又立刻没出息地弱声下来,“弟子当时未查出灵根……长老们不是无一人愿意将弟子收入门下吗?”   诸长老当即沉默。   “倒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灵泽长老也还坐在自己的座上没挪地方。她刚刚也始终没插嘴,这会儿就在众人身后淡然提醒,“那时我刚把他带回山,没探出灵根来,我等便认为他是个废人,与修道无缘。”   “我看他可怜,本想将他收入门下让他做做杂活,可诸位却不允,非要赶他下山,说如此是坏了规矩。”   “还是玉鸾师弟出面收了他的,说是自己门下人丁稀少。念着他门下的确门可罗雀,掌门才将忍冬交给了玉鸾。”灵泽长老道,“诸位是以为孩子不记事?”   此言一出,诸长老面上青紫。   “只有……师尊那时愿意收我。”白忍冬说,“虽说,待人好是件易事,可,诸位愿意待我好,是因着我天赋异禀。”   “但师尊待我好,却是不贪图我有何成就,有何天赋……”   白忍冬的目光灼灼地透过人群穿了过来。   钟隐月佯装喝茶,心中发虚得很。   不,他其实也没那么干净。   他钟隐月是图你是主角……   “可是,他修为不高啊。”云序长老还想再劝,“你莫要因为这些感情用事,误了自己的仙途!玉鸾才成为长老二十余年,境界都不与我等平起平坐,如何能教好你!”   白忍冬早已心生不悦,此刻终于憋不住,朝着他怒气冲冲道:“师尊也是宗门长老,更是雷灵根,与我同样天赋异禀!如何不能教我!你也不过是比师尊早生几十年罢了,师尊迟早能突破境界的!”   云序长老脸都扭曲了。   “怎么和长老说话的?”广寒长老皱眉道,“太失礼了,长老们也是为你好!再说这事儿,你真当好好想想才是,干曜师兄和掌门可都是天下第一……尤其干曜师兄,那可是天下第一剑!”   白榆也说:“说的是啊!你可知剑修在这仙修界多炙手可热,你可知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求遍祖师爷都想进干曜宫的门槛!?你却偏偏要死心塌地地跟着……”   “好了。”   灵泽长老搁下茶,站了起来。   她缓步走上前,对那几人说:“诸位想让弟子走上最好的路,这心意可以理解,但若再说,便是教着他辱骂讽刺尊长了。”   “可这……”   “他既愿意跟着玉鸾师弟,让他跟着就是。”灵泽长老说,“谁人又不喜欢亲师呢?如此重情重义,是好事才是。况且他说的其实不错,前玉鸾长老当年门下明明弟子无数,却偏偏选了师弟这修行没多少年,境界也差着许多的人继了仙号,不也是深知他天赋异禀,不日必将与我等平起平坐吗?”   此话一出,几人缄默。   “二十七年前,师弟刚成长老时,可是与我等差了三等境界。只花了二十七年,便将境界跃至于此,除了雷灵根的天赋,师弟个人的修行天赋也可见一斑。”   “又同为雷灵根,忍冬又最喜欢他,师弟又并非不知如何修行,他又有什么教不得的?”   “都为宗门长老,为何我等一定教得,玉鸾师弟就教不得?”   诸长老面面相觑。   最终,他们齐齐看向掌门。   高位之上,掌门缓缓抬起双手,将十指交叉。   他看向白忍冬:“自己想好,自己抉择,就是。”   从上玄门出来,干曜长老气得两袖生风,库库往外走。   钟隐月分明看到他脸都涨红了,两只袖子甩得跟要去唱戏似的。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没笑出声。   这山门里最有天赋的人都在干曜宫里修剑,这么一个雷灵根却留在玉鸾山上,耿明机这种自尊心极强的,怕不是现在恨都要恨死了。   其余长老也都纷纷离开,钟隐月却领着两个弟子停在了山门外,恭恭敬敬地向最后走出来的灵泽长老行礼:“忍冬之事,多谢师姐频频相助。”   “无碍,是我带回来的孩子,自然要帮扶。”   灵泽伸手揉揉白忍冬的脑袋,难得地温柔一笑,“没能在我门下养着,实在遗憾。但在你那儿也不再受委屈了,我也放心。这孩子……想当初我捡回来的时候形销骨瘦,如今也被你养胖了不少,我心中宽慰了许多,还要谢谢师弟愿意收留。”   白忍冬红了红脸,缩了缩脖子。   “师姐若是喜欢,我便多给他加些灵泽宫的课业。”钟隐月道,“忍冬从来不傻,谁真向着他,他心中都记着。此后,他定然也愿意跟着师姐多多修道。”   灵泽笑了笑,摇摇头道:“不必强求与我修道,师弟还是按着他应当的排课业便是。”   她说着,收回揉着白忍冬的手,敛笑正色道,“我瞧着今日,干曜师兄本是非常想将他从你门中挖走的,然却未成。你日后可要小心,我瞧他最近对你十分不满,想必此事过后会变本加厉。”   灵泽叹气,“也不知是怎么了,师兄近些日子对你这般刁难。我若是得了闲空,便帮你去说些好话吧,师兄弟一场,总这般互相刁难也不是事。”   “多谢师姐。”   钟隐月向她行礼,灵泽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自行下山去了。   钟隐月也带着两个弟子回了山宫。   打开宫门,钟隐月往里一看,那只躺在他毛裘上的兔子也循着动静睁开了眼,抬起上半身,往这边看了过来。   它本来眼睛亮亮的,连耳朵都竖了起来,瞧着很高兴。   但白忍冬一跟在钟隐月身后进来,它立刻把耳朵耷拉了下来,还趴下去闭上了眼,瞧着十分嫌弃,是一眼都不想多看。   钟隐月疑惑地眨巴眨巴眼。    第27章   钟隐月脱下毛裘,走进去瞧了眼兔子。   兔子蔫蔫的,钟隐月一摸摸它的脑袋,它两只耷拉着的耳朵就动了动。   看着还是没什么精神。   钟隐月轻轻拍拍它的小脑袋,一回身,跟着他回来的两个弟子也从门口跟了过来。   两个人规规矩矩地在钟隐月身后跪了下来,又抻长脖子,忍不住地歪了歪身子,去瞧这只趴在钟隐月毛裘里的兔子。   温寒瞧着就心里喜欢,嘴角的笑几乎压不住。   “师尊,这兔子就暂时养在您宫中吗?”温寒问。   “嗯。”钟隐月答, “除了这儿也没有更好的地方了,在这里放到它伤好吧。”   温寒又问:“养好了之后,如何处置?放回干曜山吗?”   “一只没名没分的兔子,倒也不必放回去吧。”钟隐月说, “放回干曜山,若是哪日不小心被干曜长老看见了,也不知会遭受什么。不如就放在玉鸾山上,兔子在哪座山上都能活的。”   “这倒也是。”温寒点着头,“已过午时了,师尊要吃些什么?”   按着这本书的设定,所有宗门长老的吃食都与弟子同样,都是在别宫内做的。   那别宫里还有个厨房, 弟子们会轮班做些吃食。   若是弟子众多,厨房也会多些。原本玉鸾山上也是有五六个厨房的,可自打原主继任长老后,门下弟子便对玉鸾山宫大失所望,一哄而散,全都投奔其他山头去了。   瞬间变得门可罗雀的玉鸾山也再用不着那么多厨房,便只留了一个,剩余的都改成了杂房。   “随意做些就是,你去吧。”钟隐月又看向白忍冬,“你也是,今日这事儿已过,你也给自己选了路了,以后就还留在我门下。”   白忍冬正抻着脖子看兔子,闻言赶紧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劳烦师尊了。”他说。   “不烦。今日这么大场面,也吓坏你了,下午的课业也暂且休了吧。你也和你师兄师姐一起在我这儿修道了些时日,关于体内灵气之事,在我的修课上也听过了一些。下午,你便去自己再好好想想,感受感受体内灵气。”   “暂且别急着学你师兄师姐运转灵气,浅浅自行感受一二就行。若身边无人就擅自运转,恐会出了差错。”   钟隐月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回头道,“我说的话,你可明白?”   白忍冬忙不叠点头:“弟子明白。”   “那就好。”钟隐月刚想放他走,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哦,对了,你若下午弄完了我说的这些,便去看看你师姐吧。她醒了吗?”   温寒摇摇头:“想必是没有。若是醒了,陆师弟应当来山宫向师兄禀报了。”   钟隐月叹气:“她修为不深,又只是个寻常的木灵根……偏生还是个木灵根,最遭雷灵根相克了。这下被与雷灵根有关的天雷打了个正着,怕是得睡个四五日。你若得空,就去看看,照顾一二吧。”   白忍冬脸上愧疚难掩,向钟隐月伏下身:“弟子定当去照顾师姐。”   “也不用太愧疚,你也并非故意的。”钟隐月说,“行了,没事了,你们回去吃饭去吧。”   温寒脸上出现了一丝犹豫。   钟隐月立刻捕捉到了他的犹豫:“做什么?”   “师、师尊。”温寒腼腆地红了脸,讪讪指了指罗汉床上的兔子,“我能摸摸吗?”   钟隐月:“……摸吧。”   “谢谢师尊!”   温寒伸出两手,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兔子的脑袋。   一摸到兔子,他立刻露出一种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化了似的表情。   兔子也乖乖让他摸着。   兔子闭着双眼,被摸到就动动耳朵,一点儿不挣扎。   “真的好乖啊……”   温寒感叹完,又转头道,“师弟,你也来摸摸,真是可爱。”   兔子立刻立起两只长耳朵。   钟隐月注意到它突然的警惕,心中疑惑。   他注意到了,可他旁的两个弟子却完全未注意到。   白忍冬也早就想摸摸这只毛茸茸的兔子了,点点头,上前来伸出手——   刚碰到兔子的脑门,这病怏怏的兔子突然猛地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仰脑袋就张嘴咬住了白忍冬伸过来的食指。   白忍冬脸色一扭。   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划破玉鸾山的安宁。   温寒惊了:“忍冬!!”   钟隐月也吓了一跳,赶紧低身把白忍冬的手往外拔。   白忍冬早就下意识地缩手了,可这兔子咬得紧,他竟然根本甩不开!   “师尊!”白忍冬张嘴就嚎起来,“师尊!师尊!!”   钟隐月立刻按住兔子的腮帮子,强迫兔子把嘴张开,才终于把白忍冬救了出来。   白忍冬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又赶紧爬起来,握着自己刚被咬过的食指一看,已经出了一圈血。   温寒跟过来一看,大惊失色:“出血了!”   他赶紧爬起来,帮白忍冬去找药。   白忍冬欲哭无泪:“为什么啊!?”   钟隐月还摁着兔子的下巴。   他茫然地眨眨眼,也相当不理解现状。   为什么咬他啊?   温寒从柜子里拿出灵药和白纱布来,惊慌失措地跑回来,跪下去帮白忍冬处理伤口。   钟隐月放下兔子。   他低下身,瞧了瞧兔子。兔子别开脸,又闭上眼,趴在他的毛裘里,一脸不屑地耷拉下了耳朵去,仿佛刚刚发生的事与它无关。   白忍冬委屈极了:“师兄,这兔子怎么对你乖巧,对我就这般凶狠?”   “师兄怎么知道……师兄又不是这只兔子。”温寒用白布吸去他伤口上流出的血,涂抹着灵药说,“这兔子不喜欢你吧?没办法,你以后别惹它就是。”   白忍冬更委屈了:“我做什么事让它讨厌我了啊?”   “师兄也不知啊。”温寒拧起眉,同样疑惑,“说不准是眼缘不合?不是经常有这类事的吗,第一眼看过去便不喜欢那人。”   钟隐月干笑了声:“好了,别委屈了,这兔子受着伤,大约是不喜欢总被人摸。方才我摸完了,又是你师兄来摸,最后你又上手,想必只是你撞枪口上了罢了。真疼的话,回头我再去给你找些止痛的灵药,你拿着回去。”   白忍冬委委屈屈地一噘嘴,嘟嘟囔囔地谢过了他。   好说歹说地将他俩送走了,宫门关上后,钟隐月松了口气。   他又回头看向那兔子。   兔子在他毛裘里闭目养神,好像个作壁上观的世外高人。   钟隐月心中好笑,转身坐去书案前。   他铺开宣纸,开始磨墨,准备练字。   正做着事前准备,一道半透明的漂浮对话框出现在了眼前。   【亲爱的宿主,让您久等了。 】   【您的任务规划已完成。 】    第28章   【亲爱的宿主, 让您久等了。 】   【您的任务规划已完成。 】   系统再次出现了。   钟隐月放下手中正磨着的墨,嘟嘟囔囔骂了句“终于弄完了”,伸手点了下对话框下出现的“继续”的选项。   【感谢您接受本穿书系统为您服务,以下为您本次任务的终极目标:“救赎沉怅雪”。 】   【基于您指定的终极目标,系统为您进行了整体剧情的发展计算与因相关选择分差而产生的一定程度的误差测算,为您规划了接下来能通往终极目标的具体流程。 】   【剧情:天决大典已结束, 请您准备在六十八天后进入下一剧情:寒渊秘境。 】   【目前任务:1.请合理利用原主记忆,悉心教导主角白忍冬, 并为他挑选适合他的剑器,为下一剧情点做好准备。 】   【2.请前往干曜宫, 与干曜长老耿明机论茶,修复关系。 】   【 3.请寻找青隐,寻求她的庇护。 】   一连三个任务,钟隐月看得头大。   系统还在每一个下面出了一个“确认接受”的按钮,钟隐月一个一个点了确定过来。   点到第三个,他迟疑了一下:“谁是青隐?”   原书里没出过这个人啊。   此话一出, 有关的记忆就涌上脑海。   钟隐月想起来了。   青隐不是人。   记忆里,这是前代玉鸾长老的灵兽,是一只白狐。   前玉鸾长老得道升仙,本该一人成仙鸡犬升天,名下的灵兽也该跟着上去。然而青隐对他的仙位却并无兴趣,更愿留在人间,玉鸾长老便把她留给了原主。   青隐实力高强,又是个万年灵狐,还曾是坐镇某万年秘境的境灵之主。   虽是亲师留下来的,可原主还是忌惮又害怕她。青隐见此,自觉无趣,便自行隐去玉鸾山中闭关修行,叫原主把他那个鼠胆子修炼好了再来叫她。   一是害怕青隐,二来青隐也识趣,愿意自行隐山,三来干曜长老又是个痛恨这些灵物的,宫里有个白狐不知会遭干曜如何生恨。   所以为了更好地奉承乾曜,原主一直装作不知道有青隐这只灵狐,把她间接雪藏在山中。   话说为什么要寻求她的庇护?   系统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似的,开口:【根据目前测算,下一剧情点中,由于主角处于宿主阵营,宿主周身恐有杀身之祸。如果只有宿主一人,死亡率高达43%。 】   【如果请来青隐,死亡率可下降到0.0124% 。 】   钟隐月:“……”   这么牛逼的狐狸吗。   钟隐月无话可说,在这个任务上也点了确认接受。   【所有任务均已确定,本次任务规划导航已结束。 】   【完成任务后,或任务直接结束,或将会进入下一任务环节,请宿主及时查看。 】   【请问您是否有其他问题? 】   钟隐月开门见山:“你刚刚说杀身之祸,是什么杀身之祸?”   【在接下来的秘境剧情中,由于主角白忍冬本次是由天雷为其主动觉醒雷灵根,天雷之事已提早被外界知晓。因此,本次秘境剧情,将有节外生枝之事,请宿主多加小心。 】   “也就是说,会有其他势力扯进来?”   【也可以这样说。 】系统说,【但,天决门内亦有人不愿将主角留给宿主,会有剑走偏锋之事出现,请多加小心。 】   钟隐月懂了。   系统的意思,怕是两边都有。   有知道此事要在秘境里插一脚进来的外方势力,也有门内看不惯白忍冬真就这么跟着钟隐月的长老想出手。   毕竟钟隐月只是个吊车尾,白忍冬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却非要跟着他。   这么一个举世惊才,要是真被钟隐月教得在仙门大会上大展异彩,钟隐月在门内的地位可就平步青云了。   原主虽然自己也本就天赋异禀,可这些年一直忙着拍马屁,根本懒得去修行,门下也没什么人。   他把这个吊车尾当得让人十分安心,连在长老大会上被人阴阳怪气地埋汰了,也会笑呵呵地应承下来。   连他二十七年里连升了两个境界都是无心之举。   这样一个人,要是有了上进心,好好教一个同为雷灵根的弟子,马上追到干曜的位置上都有可能。   天决门里可都是一群把灵修扒皮献祭做血阵都理直气壮的长老们,眼瞅着一直踩在脚底下的吊车尾马上要飞黄腾达,自然是不肯的。   肯定会有人不老实,钟隐月心里倒是有准备。   而那还会扯进来的外方势力是什么,钟隐月心里也有数。   这原书里,主角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吸引魔修。就跟某个死神小学生一出门就死人似的,白忍冬一出门就能遇见魔修。   在拜入干曜门前,只是觉醒了雷灵根时,他一下山还直接就遇上了魔尊。   这群魔修对他也是穷追不舍,总是执着于对他下手,天天追在屁股后面想方设法要给他种魔种。   虽说原书里没说为什么,但瞧他这个死神体质,怕不是这次……   钟隐月不太敢往下想。   他又问系统:“我还有个问题。”   【宿主请问。 】   “为什么会有天雷来帮他觉醒灵根?真的是天道?”   【天道是存在的。 】系统回答,【“穿书学”中有说,经过研究与实践,在更改原书剧情这方面,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够进行更改。 】   穿书学是什么啊,谁研究的!   钟隐月心中吐槽。   【书中发生之事,分为人为与天定。天定之事不可更改,诸如灵根觉醒及境界突破等。而人为决定之事,则都可以通过宿主行为及对主角造成影响而更改。 】   【人为与天定的区别,宿主分辨起来较为困难。不过在接下来的任务过程中,系统将会帮助宿主进行决断,请不必担心。 】   “那沉怅雪后面的事?”   【当然都是可以避开的,接下来的任务规划中,系统也已帮助宿主设计了使沉怅雪避开死亡结局的走向。 】   钟隐月松了口气:“那就好,能变就好。”   【宿主不必担心。 】系统说,【宿主还有其他问题吗? 】   钟隐月摆了摆手,说了句没有。   系统也不再打扰他,说:【既然没有任何问题,系统将隐身在线,持续为宿主服务,并不再打扰宿主,祝您任务顺利。 】   对话框啪地闭上,半空中突然落下了一枚翠玉镜。   翠玉镜尾巴上绑着流苏,啪嗒一声掉在书案的宣纸上。   钟隐月把它拿起来。这和长老们人手一个的金玉镜不同,它尺寸小了些,玉上也没有复杂的纹路。玉镜色彩翠然,玉身晶莹剔透。   【这是系统所化的玉镜。 】   系统的机械声传来,玉身上也出现了文字。   【如宿主有需要,可长按玉镜,召唤系统。平时若无事,系统将长期处于隐身休眠状态。 】   【本系统除宿主本人以外,其他人均不可见。因此,即使系统在多人面前出现,也请宿主不必担心。 】   玉镜上的文字也啪地闭了。   还挺智能的。   钟隐月心里叨咕着,将翠玉镜挂在腰间。   抬起手来刚要磨墨,他却感受到了目光。钟隐月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那只白兔子睁着眼,竖着耳朵,目光怪异地看着他。   都忘了屋子里还有个兔子了。   钟隐月这边自顾自跟系统说了这么久的话,可在它看来,就是钟隐月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钟隐月看着它疑惑的目光,有些好笑:“干嘛,我自言自语一会儿怎么啦?”   兔子耳朵又耷拉下去,也趴了下去,眼睛又变得可怜巴巴的。   钟隐月心生怜悯。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走过去,蹲坐到罗汉床边,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脑袋。   兔子又闭上眼,还往他掌心里拱了拱,似乎很喜欢被他摸。   “被我摸就这么乖?”钟隐月搓搓它的毛,嘟囔着,“那怎么被白忍冬摸一下你就急眼?”   兔子用力把脑袋往旁边一别,生怕钟隐月看不出来它厌恶白忍冬似的。   钟隐月觉得好笑,乐了两声。   他摸着兔子,外头雪下大了,风肃冽地吹着。   宫内安静祥和,暖炉的火在身后烧得噼噼作响。兔子在他手里乖巧安静,依赖着他。   岁月静好。   【宿主。 】   “我擦!!”   突然的安静被背后极近的声音打破,钟隐月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猛一激灵,人仰马翻地往后一屁股跌倒。   兔子被他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跳起来了一下,当即竖起两只耳朵。   “你干嘛!”钟隐月朝着突然出现在半空中的系统大喊,“你不是休眠去了吗!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现啊你!你演恐怖片啊!?我穿的不是无限流是修真文啊你有病吧!”   钟隐月说着说着就轻轻摁住兔子,揉着它的脑袋安抚。   【抱歉,宿主。 】系统无辜道,【宿主的要求,系统将会记录在案,十分抱歉。 】   钟隐月莫名:“什么要求?”   【下次出现时首先为宿主带来五秒预告。 】   钟隐月:“……算了,你突然出现干什么?”   【有一件事忘记告知宿主。 】系统说,【此前由于系统疏忽,本书的第一剧情点:仙门大典时期,系统未与宿主链接,并未给宿主带来任何帮助。作为补偿,宿主可以选择是否接受系统方给予的事后帮助。 】   “补偿哪儿有不要的?”钟隐月说,“什么事后帮助?”   【经过系统排查,我方检测到在主角觉醒灵根时,有人闯入玉鸾山,试图杀死主角白忍冬。 】   【系统方也检测出,宿主也知道了此事。 】   【如果宿主需要,系统方可以将此事事发时的详细影像导出发送给宿主。 】系统说,【宿主是否需要? 】   钟隐月听得大脑宕机,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也就是说,你可以把当时白忍冬出事时的那段影像给我?”   【是的。 】   “动手的是谁也拍到了?”   【是的。 】   “脸拍得一清二楚?”   【是的。 】   “我要啊!”钟隐月大喜,“这谁会不要,谢谢你啊兄弟求你给我!!”   【好的。 】系统的对话框立刻变成了加载条,【现在开始传输影像。传输成功后,宿主可在本法器上查看详情。 】    第29章   系统传输影像的进度条开始运作,钟隐月正满心期待地等着,手里摸着的兔子突然啪地顶开了他的手。   钟隐月诧异转过头,就见这即使受了惊吓也乖乖被他揉搓的兔子突然蹦了起来,还站了起来,只用两只后腿立着,两只不怎么睁开的眼睛也蓦然瞪得很大。   钟隐月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兔子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瞪着他。   “干嘛?”   钟隐月问它。   兔子动了动鼻子,并不能回答他。   突然, 系统发出“嘀”的一声清脆声响。   又有一玉镜从空中掉落,啪嗒一声掉到钟隐月身上。   这是枚手掌那么大的玉镜。   【影像传输已完成, 请宿主在本法器上查看详情。 】   系统再次把话重复了一遍,对话框又立刻闭掉,下线休眠去了。   玉镜上出现了个播放键。   这么修真的东西上出现这么现代的按键,钟隐月不禁汗颜。   他正要点下播放键, 兔子突然猛地跳起,张嘴就叼住他手里的玉镜, 一个弹射就蹦飞出去了。   钟隐月猝不及防,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他像个呆逼一样望着空荡荡的手心愣了三秒,一转头,就见那兔子竟然叼着他的玉镜跑得库库起飞!   “哎!!”   钟隐月迟钝的反应神经终于活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喊着“站住”一边追了上去。   也不知道那兔子是突然抽了什么神经,明明两腿和后背都受着伤,刚刚都在钟隐月的毛裘里面蔫蔫地抬不起头,此刻却在玉鸾宫里上蹿下跳。   钟隐月又扑又抓,却连连扑了好几个空。   什么鬼! !   这兔子身手意外地厉害,敏捷极了,每每钟隐月扑过来时它都能及时跳起,弹跳力还相当恐怖。   腿上受着伤,还能一跳跳这么远这么高!   “你真只是个兔子吗!?”   钟隐月受不了了,边追边喊起来。   眼瞅着那兔子身上刚包好的白布又被血染得红了起来,钟隐月心中焦急。   “别跑了!”钟隐月喊,“伤口都裂了,你发什么癫啊!”   兔子充耳不闻,依然满屋子乱跑。   最终,钟隐月瞅准兔子要起跳的方向,一把扑了过去,这才终于将它抓住制服。   钟隐月气喘吁吁,搂住兔子,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玉镜从它嘴里掰了出来。   “你有什么毛病啊你,非要跟我抢这个……你看看,伤口都裂开了吧?”   钟隐月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抱着兔子拿着玉镜回到罗汉床前。刚把玉镜放到手边,钟隐月低头一看,瞧见这兔子的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玉镜,对它还是虎视眈眈。   出于害怕刚刚那出他追它逃戏还会再上演一遍的担忧,钟隐月默默地将玉镜放远了些。   兔子在他的怀里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似乎十分想要那玉镜。   钟隐月莫名其妙,心中犯了会儿“难不成这兔子是个灵兽对那法器有感应”的嘀咕。   可兔子身上的伤崩裂了,瞧它刚刚那个疯劲儿,钟隐月也不能把玉镜老老实实地给它。   钟隐月就将它按在原地,一边出言安抚着,一边将它身上的伤又处理了一遍。   “好了好了。待你好了,那个玉镜我给你就是。”钟隐月说,“别动了,自己身上痛自己不知道吗?”   兔子最开始挣扎了两下,后来在钟隐月的话语声里,也慢慢不动了。   它抬着头,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钟隐月。   为它处理好了伤口,钟隐月拍了拍它的脑袋,要它别再乱动,才起身去一旁拿起玉镜。   兔子见状,眼睛里闪过诸多慌乱,连忙起身欲动。可刚一动弹,双腿的剧痛就将它强行扯住,留在了原地。   不行。   刚刚那一通上天入地的胡闹已经将两腿用得几近废了,如今动一动都牵筋连骨,根本无法动弹。   兔子只能看着钟隐月去拿起了那枚玉镜。   兔子绝望地闭上眼睛。   钟隐月摁下了玉镜上的播放键。   玉镜上出现了影像。   影像不是很清晰,但能看清具体的人事物。   这是白忍冬那晚被发现时的附近周围,是玉鸾山的山门处。   镜头就摆在白忍冬旁边,将他的面容和身上的情况照得一清二楚。   白忍冬躺在地上,昏得很是彻底,身上有一团白色雷团在涌动着,周身是山火的火海。   不多时,山上下起了雨。   随着雨幕,有一个人走进了画面里。   这是个一身白衣的人。瞧着装束,是某个弟子。   是谁?   钟隐月迅速把原书和原主记忆里所有可能的人过了一遍。   突然,玉镜中的影像转换了视角,猛地将镜头怼到了持剑人的脸上。   看见那人的一瞬间,钟隐月登时瞪大了双眼。   他目眦欲裂,死瞪着这个白衣人手拎着一把剑,走向了白忍冬,一剑刺了下去,然后剑飞了。   此人眉目阴暗,眸中满是怨恨,却是钟隐月最熟悉的那双桃花含情眼!   沉怅雪! ? !   钟隐月突然大脑一片空白。   白了好半天,他脑中终于蹦出了一个字儿来。   啊?   啊? ?   啊? ? ?   玉镜里的沉怅雪又上手掐住了白忍冬的脖子,却被弹开了手腕。最后他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在原地呆了会儿后,伸手给白忍冬捏了个法术,转身离开。   影像结束了。   钟隐月的目光迷离起来。   他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了。   怎么回事?   不是沉怅雪要他悉心教导白忍冬的吗?   那这个是怎么回事?   影像播放结束,立时自动倒带,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   钟隐月盯着影像思索半天,死机的大脑却想不出任何可能性。   于是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又把影像点开了第二遍。   第三遍。   第四遍。   第五遍。   然而,每一遍他都很确定——这就是沉怅雪。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沉怅雪! ?   怎么会是沉怅雪的!   “师尊,你在看什么呢?”   一道声音突然从背后传过来。   钟隐月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头都没来得及回,他就下意识地认定必须要销毁罪证,于是猛一侧身,抡圆了胳膊,把玉镜狠狠掷到对面的宫墙上。   玉镜摔到墙上,当即四分五裂。   温寒被他吓得一声尖叫:“师尊!?你干什么!?”   过于大的惊吓让钟隐月气喘吁吁,心脏都要活活跳出来了。他喘着粗气直起身,回头道:“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进宫没声音的,吓死我了!”   “弟子……弟子早叫了您好几声了呀。”温寒委屈巴巴道,“刚进宫门时,弟子就在门后叫您了,可您一直不回应,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弟子都在门口等了好久了。”   “您始终不动,我这才进来的。”   钟隐月的确刚刚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   钟隐月低下头,见到温寒是端着个食盘进来的,上头摆了三菜一汤和一碗饭。   说起来,温寒是说要给他送饭来着。   “师尊,”温寒看向那边四分五裂的玉镜残骸,“您是看那法器来着吗,怎么还把那法器摔了?”   钟隐月将受惊的心稳了稳,挺直后背站正,抻了抻自己的衣领子,也把表情收拾了一番,清了清嗓子,凌然道:“无事,只是些寻常之物罢了。那玉镜本就是下三滥的法器,留着也无用,本就想扔掉了事。你突然在为师身后说话,这才失手将它摔碎。”   “……师尊,你摔东西还要后撤步抡胳膊的?”   “你还小,不懂,这类法器都需用力销毁,否则日后会有灾祸。”钟隐月讳莫如深道,“法器可都是从秘境得来的。秘境之中,灵物最多,这法器上也都是有器灵的。若不用力震碎,使器灵魂归大地,日后怕是会因遭了丢弃而心生怨念,化作怨灵。”   钟隐月纯纯在胡说八道,温寒却很是受用。   他后仰头颅,肃然起敬:“弟子受教了!”   望着对方那般信任他并对他这番胡诌深信不疑的目光,钟隐月的良心微微作痛。   但他也不能让温寒知道,想掐死白忍冬的居然是沉怅雪,也只能点着头应了下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饭菜就放在那儿吧……怎么还有一小碟水?”   “哦,弟子想着师尊宫中还有只伤兔。”温寒老实回答,“兔子受了伤,我想也不能不吃东西,更不能不喝水,便自作主张地从厨房拿了些来,这儿还有些菜叶子。怕它受着伤咬不动,弟子都事先煮过,方便喂它吃。”   钟隐月有些感动他的用心:“你有心了,去给它放在那儿吧。”   温寒点头,将钟隐月的饭食放到案上后,又将水和菜叶端给了兔子。   经方才一闹,兔子显得更蔫了。它嚼着温寒送来的菜叶子,无精打采地趴在毛裘上。   钟隐月望着它,心中又想起刚刚那影像,十分忧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0章   兔子揣着两只爪子,吃着温寒带来的菜叶子。   温寒跪在床边,看着它吃东西。   他是真喜欢这只兔子,在旁边看着它吃东西都颇为开心。   钟隐月用完饭后,温寒便收拾了碗盘离开了,但留下了给兔子喝水用的一小碟子水。   大约是真闹腾得累了,又或者是养伤时本就容易渴,兔子一下午喝了好几碟子水,钟隐月来来回回为它又盛了好几次。   到了晚上, 外头便冷风四起,愈发冷了。   钟隐月往暖炉里又添了一把火。   他拉了个矮凳过来,往兔子旁边一坐,裹着毛裘开始烤火。   “真冷。”   钟隐月嘟嘟囔囔了一句,偏头瞅了眼兔子。   给兔子用的灵药向来能疗愈得快,它这伤用个两三天便能好。这会儿虽然才过了一下午, 但兔子的样子已经有些好转了,至少比下午刚闹腾完时多了些精神。   兔子同样面对着暖炉,闭着眼睛安静烤火。   似乎是感受到了钟隐月的目光,它动了动两只垂着的长耳。   钟隐月乐了声,伸手轻轻摸了下它的耳朵。   兔子很不乐意,一下子把耳朵立了起来,躲避他的触摸。   “好好好,我不摸了。”   它不喜欢,钟隐月便收了手。   钟隐月别开脸,看向暖炉里跳动的火光。   他再次想起下午那看了五六遍的影像。   虽然东西已经被他摔碎了,但他记得很清楚, 也确定自己一定没看错。   那就是沉怅雪。   可沉怅雪为什么会对白忍冬下手?   钟隐月的确是告诉了他,他会为了白忍冬而身亡,且白忍冬又会觉得理所应当,沉怅雪心中不平也可以理解……可他之前知道这事那时,还特意跑来玉鸾宫拜托钟隐月悉心教导他,怎么会自己一转身就来动手?   这说不通啊。   前后逻辑矛盾啊。   再说沉怅雪怎么会做杀同门的事。   那可是沉怅雪,温润儒雅舍己为人温柔勇敢又小心翼翼的沉怅雪,为了同门袍泽就算受了伤也装无事的沉怅雪。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绝不可能!   想着想着,钟隐月突然感觉到一阵视线。   他偏过头,床上的兔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两只眼睛,正看着他。   钟隐月丝毫没注意到兔子复杂又忐忑的眼神:“做什么?”   兔子还是看着他。   钟隐月突然想起来,这兔子很抗拒他看到那段影像,甚至叼着法器满屋子乱窜,伤口裂开都拦不住它。   仔细想想,这很没道理。就算它是有道缘的灵兔,可先前钟隐月也拿到系统给的翠玉镜了,凑近它的时候就在腰上挂着。   且除了翠玉镜,钟隐月腰上也挂了一两个其他的法器。从钟隐月触碰到承载影像的玉镜时感受到的灵力来看,他腰上随便一个法器都比那玉镜的灵力高上数倍。   若是灵兔,为何不叼灵力更充沛的法宝?   说起来,这天决山上的动物都很通灵性,毕竟这可是仙山之地。   虽说这些动物不修道,但大多数都能听懂人在说什么。   就算看不见系统,也听不见系统的声音,但单是从钟隐月当时向系统确认而说出口的话来听,也能知道钟隐月要拿到手的东西是什么。   这兔子知道是沉怅雪要杀白忍冬?   不对,这是干曜山的兔子,还是那条偏僻路上的兔子,怎么可能知道玉鸾山这些事。   那它为什么非夺那玉镜?   钟隐月忽然发觉这兔子有些蹊跷。   他盯着兔子。   兔子对上他的目光,别开脸,眼底深处却升起一丝慌乱。   正盯着它看的钟隐月这次没错过这一丝慌乱。   钟隐月抬起手,饶有兴致地搓了搓下巴:“你一只受着伤的病兔子,下午那会儿为什么那么拼命地要夺玉镜?”   兔子闭上眼,把脸别开得更远,只留给钟隐月一个浑圆的后脑勺。   钟隐月乐了:“还挺爱生气。算了,你不过也就是个兔子,能有什么心思,多半就是想玩玩呗。我也不是质问你,我不怪你,你最后不还是没抢过我?”   钟隐月移开目光,望着暖炉里的火,托起腮来,“不过你可真奇怪,我从没见过受了伤还能跑这么快的兔子……你是很怕我看到什么不成?”   兔子肉眼可见地突然一僵,脸上浮上一层心虚来。   “你后背上的伤,还不是刚刚才造成的,瞧着像之前就有的。”钟隐月眯起眼来,“你不会是沉怅雪吧?”   兔子两只耳朵猛地一哆嗦,本能地想警惕地竖立起来。   可立起到一半,它又硬生生把它按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钟隐月分明看到它的小脑袋都颤了一下。   他心中觉得好笑,这兔子的演技过于拙劣。   钟隐月故意跟它沉默地僵持片刻,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也知道不可能吧。”   兔子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不过,到底为什么沉怅雪会动手?”   兔子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溜了起来。   这次它立刻竖起了耳朵,边仔细听着对方的动静,边把头慢慢一点点扭了回来。   直到用余光瞟到钟隐月又把脑袋挪开,此刻在望着暖炉的火出神,并没看着自己,它才放心地回过头来。   钟隐月望着火光发呆。   他在思考。   兔子心中忐忑不安,紧张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往毛裘里缩了缩。   该来的终究要来,它知道。   它害怕极了,它恐惧钟隐月会得出的答案。   它没能阻止钟隐月看到那个影像。   钟隐月已经知道动手的是它了。他会知道如今的沉怅雪已经不是他知道的沉怅雪,他……   正当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想去时,钟隐月突然出声:“一定是干曜干的。”   兔子:“?”   兔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暖炉里的火,脸色肯定坚定又笃定,十分坚决道:“肯定是干曜对沈怅雪用了什么法术,让他偷偷来偷袭白忍冬的!”   他是真这么认为的。   兔子整个兔都傻了,瞪着两只兔眼眨巴了两下。   钟隐月一拍掌心:“对啊!这样整件事就能说通了,不然沉怅雪为什么想杀他还来说服我教他,再说沉怅雪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兔子眼神一变。   它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忽然间就碎掉了。那高高竖起的耳朵一下子就垂了下去,又闭上了眼睛,不看钟隐月了。   钟隐月转头一看,就见它又不搭理自己了。   他自讨没趣,也不再往下说了。   次日清晨,钟隐月起床盥漱之后,给兔子换了药。   他又给兔子倒了水喂了菜叶,出了门去。   时候尚早,他去别宫看了一眼。已经差不多到早课的时间了,弟子们都也已经起床更衣。   见到他来,几人都打了招呼。   钟隐月打开了苏玉萤的宫舍舍门。昨日下午闲来无事他便来看过,苏玉萤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置妥当,躺在床上安睡着。他今早上再来一看,她仍然在睡,瞧着仍是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怕打扰她,钟隐月就在门外开了条缝往里看。   陆峻在旁边也放低了声音:“昨日昏睡了一日,弟子去白榆山上求来了药,为师姐服下了。白榆山上的师姐说,那药能助人安神运气,休养生息,大约明日就能醒来了。”   “那便好。”钟隐月轻手轻脚合上门,直起身道,“既然如此,今日就让她好好睡,别贸然打扰。”   “是。”   “我今日有些事,要出门去,早食就不用了,你们自行吃了就好。若我午时半刻时还未回来,便午食也不必等我了。”钟隐月道,“虽我不在,课业也都好生修习。”   “是!”   钟隐月抬脚离开,路过白忍冬身边时,他停了下来。   “今日我实在腾不出手,你且先随着你两个师兄照常学课,改日我腾出空来好好教教你。”   白忍冬点头如捣蒜,忙行一礼:“师尊得空再来顾我就是!”   钟隐月点点头,没再多说,离开了。   今天他这一群弟子的课业没有他的,在他山宫里读完早课的道书后,便是去外头的山上随各长老修习。   钟隐月得趁今天赶紧把青隐的事办了。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青隐离开时两人闹得不怎么愉快。   瞧着她又是个不怎么肯服软的,大约是会被为难的。   最要命的是,钟隐月不知道青隐在哪儿。   虽然她肯定狐就在这个山头上,可钟隐月却根本无法得知她究竟狐在何处。   照理来说,这种寻人寻灵寻物的事,对修道之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卜一卦就能得出大概方位,甚至在干什么最近出了何事心情如何都能知晓一二。   可钟隐月昨晚临睡前卜了一卦,卦象却莫名其妙又千奇百怪,一看就是根本算不出来。   看到那卦象,钟隐月心中又骇又喜。   算不出一个人的卦,无非只有一种可能。   此人的境界比算卦人更深,才会根本无法掌握对方行踪。   钟隐月虽说是宗门吊车尾,比其余长老境界差了一截,可不论怎么说,也是大乘之下仅差一阶的合神道人,放到仙修界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青隐比合神更厉害?   那青隐……实力恐怕比原主所知,钟隐月所想的更要高强。   算卦算不出人在哪,钟隐月也不好托人帮忙,只能一个人亲力亲为地进了山,开始四处搜寻起来。   他在空中画了符咒,向四方推去,感受活物气息。   可惜,一无所获。   想想也很正常。一个卜卦都算不出的灵狐,怎么可能会被符咒探出来?   钟隐月只能认命地四处找寻。他一边在山里走着,一边向四周喊着青隐。   “青隐——”   “姑奶奶——姐——”   喊了半晌,无人应答。   钟隐月喊得嗓子都哑了。   昨日夜里又下了雪,掩埋了前日山火烧毁的废墟。   钟隐月艰难地在雪中前行。   他出门时天才刚升起日头,直到这轮寒阳升到头顶,他都一无所获。   钟隐月咳嗽几声,清了清颇为不适的嗓子,轻声嘀咕:“到底在哪儿呢……不会是跟我生气,故意不出来吧?”   “那怎么办……我要不拿个能当喇叭的法器过来,在后山这边给她喊一遍对不起我错了?她会不会觉得我更傻逼了更不想出来了……也不一定是还和我生气,会不会也冬眠去了?这么厉害的狐狸该不会也得遵从本能睡觉去吧?”   “难不成要去找山洞……这山上山洞很多的啊,万一找出来两头棕熊……哎。”   自言自语的话说到一半,钟隐月停了下来。   他扶住一旁的一棵枯树,在一个崖边站直了身子。   山崖不高,底下是个小小的冰湖。   一玄衣女子正立于湖边。   她衣如黑夜,两袖长长垂落,一头白发如雪,散在后背上,像一席黑夜中的雪瀑布。   那一头白发上,有一对儿十分显眼的狐耳。   她身后也有一巨大的狐狸尾巴。   迎面有一阵山风吹来。一受了冷,那双狐耳立刻抖了抖。   钟隐月呆了呆,才反应过来,那就是青隐。   他张嘴刚要叫,青隐突然猛地回过头来。   很漂亮的一张脸。   一双狐狸眼上吊着一双剑眉,眉间一点朱砂,肤白亦如雪,狐狸应有的魅惑中又不失几分英气。   青隐竖起手指,朝他比了个嘘声。   钟隐月噤了声。   他不知道青隐要干什么,以为是那处有什么东西,于是抻长了脖子往青隐身前看。   却什么都没有。   钟隐月正纳闷着,刚回过身去的青隐就抬手将一头长发盘了起来,接着撸起两只袖子,轻轻地蹲了下去。   然后,她用如细葱白玉似的漂亮纤手一掌劈进了冰湖里。   湖面碎裂。   钟隐月:“!?!”   “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隐发出一阵极其爽朗又健康的笑声,从冰湖里生拽出来了两条大鱼,“抓到了!!”   钟隐月目眦欲裂。   钟隐月大叫出声:“你干嘛呢!!”   青隐回过身来,朝他高高举起手里的两条野鱼,另一手朝他比了个耶,眉开眼笑,“少年!来的正好!生火!”   “……”   钟隐月无语了。   他捂住脸,叹了口气。   刚放下手,一抬头,他又看见青隐一手拎着鱼,一手抓起自己的衣裙,露出两只赤脚和光溜溜的腿来,大步迈着往他这山崖上来了。   “……把鞋穿上!”   青隐当没听到,迈着两条大长腿,在山崖上跳了几下,一个后空翻就跳了上来。   “怕什么,这山上如今就我青隐一个活物。”青隐恣意笑着,放下衣裙,扬手就把两条鱼扔到他怀里,“拿着!姑奶奶给你生火去,今儿晌午我请你一顿。”   钟隐月被迫接住了鱼:“……”   青隐又哈哈笑起来,抬脚就往山里面走。   钟隐月看着她赤着的双脚踩在地上,忧心道:“你穿上鞋履吧?这走路多扎脚啊。”   “活了上万年了,我还会怕那个?”青隐不以为意,“别操心了,跟我来!”   她往里继续走,路上捡了好几根落到雪里的树枝,在一个倒着一根巨大树木的空旷地方生起火来,烤起了鱼。   她用几根树枝和一堆石头做成了个烧烤架。钟隐月认命地蹲在一旁,转动着串着两只大鱼的树枝,当着大排档干烧烤的师傅。   青隐盘坐在树木前,把狐狸尾巴抱在怀里。   她拿着一把玉梳,细细梳理尾巴上的毛发,头也不抬地随意道:“说吧,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呃……我,我遇到了点儿……麻烦?”钟隐月干笑着,“跟您也是许久不见了,我想着分离的日子也过够了,就想把您接回去……”   青隐吃吃笑出了声:“你就不怕那个耿明机吃了你?”   “他干嘛吃了我,又没招他惹他。”   “那耿明机之所以修道,全是因着心中有恨。”青隐放下玉梳,抬头看他,“他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做着大乘,却迟迟无法飞升,就是因为无法放下心中仇恨。”   “他还是凡夫俗子时,本是一农户人家的儿子。虽然清贫了些,但家中坐拥良田,所处之地也极是不错。家中也是兄友弟恭,十分和睦,本可以就那般平安地过完一生。”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他母亲在某个雨夜里捡回了一只受伤的狐狸回去,说是在回来路上瞧见的。当时那狐狸倒在山沟里奄奄一息,瞧着实在可怜。”   “母亲善良心软,一家人也都一样。他们好心照顾那只狐狸,给它吃喝。”   “可某日,他母亲却突然没了踪影。”青隐眯起眼睛来,嘴角带笑道,“你可知是为什么?”   钟隐月全然不知,摇了摇头。   青隐轻笑几声:“耿明机当时也不知。后来,他的父兄相继失踪,家中最后竟然就只剩下了他与他七八岁的妹妹,还有家里的一只老土狗。”   “那土狗总对着狐狸吠叫。他终于察觉出那狐狸有异了,某日就带上了妹妹,佯作出门。”   “果然,没过多久,那土狗就大声吠叫起来,叫声却十分恐惧。”   “耿明机冲回去一看,看到了他的父亲。”青隐说,“他看到他只剩上半身的父亲在狐狸嘴里,而那狐狸的半张脸已经幻化作人脸。”   钟隐月一阵惊骇:“那狐狸是……”   “是妖修。”青隐说,“被他发现,那狐狸便也不装了。他化作人形,屠了那整整一个村子。”   “耿明机的妹妹也没能逃脱。只有耿明机一人因着跑得快,幸免于难。”青隐揉着自己的尾巴,道,“这么一个人在天决门做长老,若是我这种狐狸出去,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玉鸾山就别活了——你不一直是这么说的吗?”   钟隐月这才知道她说这些事的用意。   他哈哈干笑了两声,道:“人也是会改变想法的嘛。”   “你如今怎么想的?”   “我如今就想……若论起总是真心向着我,能为我着想的,师姑自然是比干曜长老用心得多。再说,师姑又不是那屠了干曜长老村家的罪魁祸首,为何师姑要避嫌?我不可再寒故人心,这才……”   青隐笑了:“你还挺会说话的,比他强。”   钟隐月愣了:“他?”   “钟隐月啊。”青隐眯起双狐狸眼睛望他,“你不是他,我看得出来。”   钟隐月心中一惊。   “别这副神态,紧张什么。”青隐说,“你大可放心,我不吃你。”   钟隐月却不敢松懈,他在记忆里见识过青隐的强大,昨晚的卜卦之事更让他也对青隐忌惮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道:“你……何时看出我不是的?”   “太明显了。”青隐淡然道,“你一进山我就知道了。你不用担忧,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害你。”   钟隐月不解:“你为何……如此?你不是前长老留下的……”   青隐嗤笑出声:“我自己要留的,又不是为了这钟隐月才留下来。记好了,小子,活到姑奶奶这个岁数,身边人是谁都无所谓了。反正众生来来往往,都逃不开一个离字。”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没有谁永远能留住谁,玉鸾也只是个仙号。这个登了仙,就换那个当玉鸾。那个仙陨死在雷劫里,便又换这个当玉鸾。谁都不是真正的玉鸾,玉鸾也不止是一个人。”   “既然谁都不是真正的玉鸾,我也不在乎谁才是玉鸾。我也不是为了玉鸾才在这里,我是喜欢在这里呆着才在这里。我不为了任何一个玉鸾,我只为我自己。”   “再说那小子我看不爽很久了,换一个人来做你这躯壳的主子,我还觉得挺有意思。”青隐说,“在这后山呆了二十几年了,也该出去看看了。”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第31章   “你要我做什么?”   青隐这样问他。   她一番话字字用力,句句玄妙,钟隐月都已听愣了。这突然话头一转,话锋又转向他,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钟隐月磕磕巴巴两声:“啊……那个,近日山中出了些事,今年又有那仙门大会,按照往年惯例,待开了春,咱山门便要去万年秘境里寻法宝。”   “我担忧会出什么岔子,才想来找师……呃……”   已经被拆穿了不是原来的原主钟隐月,来自现代的钟隐月一时不知道该叫对方什么好了。   “还是叫师姑好了。”青隐看出他心中犹豫,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地说,“你顶着这张脸,若不唤我作师姑,我不习惯。”   钟隐月点点头:“师姑。”   “嗯。”青隐朝他手上烤着的鱼扬了扬脑袋,“转一转,别总烤着那一面,一会儿糊了。”   钟隐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听呆了,已经好一会儿都没给鱼翻面了。   他慌忙应着声,将鱼转了半圈。   青隐被他慌乱无措的模样逗笑,乐道:“都说了不必紧张。行,我大概明白了。我多嘴问一句,是不是跟前日被雷劈了的那个弟子有关系?”   钟隐月惊道:“师姑看到了?”   “废话,天雷那么罕见,我当然会看见。那一道雷劈下来,你那弟子跟个流星似的就掉下来了。”   “……师姑真会比喻。”   “见笑见笑。”青隐手搁在膝盖上,托腮望着那在火上逐渐烤熟的鱼, “那小孩不简单,竟能引来天雷助灵根觉醒。这山上居然能在短短百年里连续出两个雷灵根,玉鸾山头上怕是有神仙罩着。”   钟隐月干笑两声,不做评价。   “所以呢,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多少有一点吧。”钟隐月答。   青隐拉长尾音唏嘘一声,道:“懂了。”   青隐不再说话了。   钟隐月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手托着腮,面上带笑,眼神微眯着望着面前的火,在深思着什么。   青隐立即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偏头看向他:“何事?”   “我有一事想问师姑。”   “你问。”   “是刚刚师姑所说的耿明机之事。”钟隐月说,“此事我还从未听过,师姑刚刚又只说了一半,隐月想请师姑将所知之事都说一说。”   “你不知道吗?”青隐一挑眉毛,“我瞧着你体内灵气运转顺畅,一部分的魂魄也与这小子融合了,记忆应当也都融为一体了。”   钟隐月哈哈干笑:“也缺失了一小部分。”   他的确没在记忆里看到耿明机的事。   原主的这部分记忆有些模糊,大约是因为太忌惮触碰耿明机的逆鳞,故而深埋心底不敢想起,才导致这些事在记忆里并不清晰。   而在原书里,虽然也提过耿明机的过去和选择修道的契机,但也都是一笔带过。   原书中只说耿明机还是凡人时,曾被一悉心照料过的灵物杀了全村,导致他对灵物始终极为厌恶,其余并未详细说过。   “嗯……你就算叫我详细说说,我觉得我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青隐说,“你是想知道什么?”   “耿明机从那村子逃出来后,发生了什么?是如何来到山门修道的?”   “喔,你说这个。”青隐说,“他跟你不同,是自己生爬上上玄山的,在登仙台没开台时。”   “生生爬上来的!?”   钟隐月大惊不已。   要知道,天决山贵为天下第一仙门,只每十年对山下敞开一次山门,对外招收弟子。   这唯一敞开的山门,便是上玄山的登仙台。   只有在这时,上玄山顶上的登仙台才会打开。原本从山脚下往山顶上去的数万长阶,唯有在登仙台的法力影响下才会大打折扣,使凡人也能奋力登上。   掌门会在长阶上设置几轮法术机关来考验弟子。   而能经过考验登上登仙台的凡人,才能有幸去测试灵根。若有灵根,才能让天决门诸长老来看一眼。   这机遇十年一遇。   可若那登仙台不开,凡人根本无法登山——除非能够爬数万台阶而不累死,用**凡躯过数道以法力铸就的法阵机关而不死去。   为了防止一些凡人不讲道理,拼死拼活都要上山来求仙,天决门每座山头都在上山之路上布下了机关——这机关可与考验欲登登仙台的机关截然不同,每一道都恐怖非常,都是冲着夺命去的。   一不注意,便会丢命。   机关如刀山火海。   “耿明机当年到上玄宫门口的时候已经浑身是伤,跟个血人一样,却还能硬生生站着。你们上玄掌门当时无比震惊,也看出此人所怀抱的并非是修道之心,而是复仇之心。”   “唯有仇恨,使人不死。”   “那只屠了他全村的狐狸,可是将他妹妹在他面前活活撕开了。听人说,他妹妹一直哭着喊他。”   “复仇之心,让他踩碎四万长阶,一身血地到了上玄宫宫门前。上玄掌门敬佩他的坚持,当年的干曜宫主亦是佩服,于是将他收入门下。”   “后来,耿明机还真的找到了那只狐狸。”   青隐说,“在当年的干曜宫主的帮助下,他一剑斩了那只狐狸。”   “那只狐狸被他刺得浑身是伤。大约是杀后还不解恨,又捅了许多刀。”   “这刺狐一事了结后,干曜宫主便一直为耿明机净心,想要让他放下仇恨,一心向道,早日登天封仙。不过后来,没等耿明机如他所愿地放下前尘往事,干曜宫主便率先得了飞升的雷劫,得封仙位而去了。”   “这耿明机便顺了他的位,成了如今的干曜宫主。”   “当了长老三百年,他却始终没等来飞升的雷劫。”青隐一挽脑后的头发,语气戏谑说,“谁人会不知为什么?”   “为他净心一事,干曜宫主可忙活了好些年,可一直不见成效。”   “所以当年干曜宫主在时,便一直唉声叹气的。他说耿明机何处都好,只是心中实在是仇恨滔天。哪怕那狐妖已被亲手诛灭,他却仍放不下心中执念眷恋与怨恨。若是始终无法净心,那日后一定会无法飞升。”   “只要他心中放不下这仇恨一日,便一日不得成仙。”青隐说,“我瞧着,他定是常有心魔缠身。”   钟隐月听得心头沉重。   他低下头,看向烧得劈啪作响的火堆。   脑海中有几帧回忆闪过。   他想起那日遭罚后被关到柴房去的沉怅雪,想起他背后皮开肉绽的伤。   他又想起广寒长老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和他当时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听去的怪异行径。   钟隐月神色渐沉,青隐突然在他旁边说:“差不多了,拿下来吧。”   钟隐月一愣,一看自己手上,才明白她说的是烤鱼。   钟隐月慌忙应着好,把串着鱼的枝子从架子上取下来,拉着毛裘站起来,将烤鱼给她送了过去。   青隐两眼放光,满脸都是对食物的期待,舔着嘴角拿了过来,又从宽袖里拿出来一个木头瓶子。   那木头瓶的瓶头上面还扎了许多细小的眼。   瞧着跟调味料似的。   钟隐月人傻了。   这不会是盐吧……?   青隐拿着木头瓶子在烤好的鱼上用力摇了几下,细小的白粒真从瓶口上落下来。   ……我嘞个豆啊,还真是盐。   钟隐月嘴角抽搐:“师姑,你哪儿搞来的盐?”   “啊?我自己弄出来的啊。”青隐说,“我栖身的山洞里有一片湖,那湖水咸咸的。我便用了些力气,试着研究了些时日,就做出了这盐来。”   我去啊,她还会提盐。   这后山生活让她活的,都活成贝爷了。   青隐把盐瓶塞回到袖子里,将串着两只鱼的木枝猛地一掰,一分为二。   她将其中一半塞给钟隐月:“吃!”   “多、多谢师姑。”   钟隐月干笑着接过她分给自己的一只鱼。   青隐张嘴就咬了下去。鱼烤得外皮酥嫩,里面的肉又滑嫩无比。   一口下去,她吃得满嘴流油,脸上立刻浮现起幸福的笑容。   真是豪放的女子。   钟隐月瞧着她大口吃肉的模样,哭笑不得地轻笑几声,张嘴咬了几口。   别说,这鱼确实好吃。   虽是好吃,可钟隐月心中有事,没吃几口就放下了些。   思虑再三,他还是转头看向旁边吃得开心又狂放的青隐:“师姑,隐月还是有一事想问。”   青隐咬着鱼望来:“嗯?”   “您说,这耿明机……”钟隐月顿了顿,犹豫迟疑道,“他既然已诛杀妖狐,却仍然抱有怨恨,那会不会因着心中仇恨已无处宣泄,所以便迁怒于其他灵物?”   “比如……收了一名灵修做弟子,却不真心拿他当做弟子,而是对外打着弟子的幌子,私底下对他私自用刑折磨,以消心中怨火?”   一旁火堆的照映下,钟隐月清清楚楚地看到青隐眼中立即蔓延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似乎颇为意外钟隐月会说这样的话,但那里面更多的,又似乎是惊异。   她似乎更惊异于——他居然能看透到此。   叼着鱼意味深长地望了钟隐月片刻,青隐张嘴放下嘴里的鱼。   她直接用手抹了抹全是油光的嘴,瞥了他一眼,讳莫如深地笑了下。   “我无法说太多。”青隐说,“天机不可泄露,有些事自会自行走下去。”   钟隐月皱皱眉,刚要接话,青隐又说:“但我能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   “你说的此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青隐朝他一歪脑袋,“干曜宫那边,马上就要变天了。”   钟隐月并未因此心慌,反而神色一松。   他长长松了口气。   “真是如此就好了。”钟隐月说,“他真得给自己争一争了。”   青隐的两只狐狸眼眸瞪大了些,眨巴了两下——她应当是没想到钟隐月会是此番态度。   已过晌午,头顶的太阳往下落了些。   空中渐阴,日头不知何时又躲在雪云之后。   天上又飘起细雪来。青隐灭了火堆,提着衣裙,蹦蹦跳跳地跟着钟隐月往山宫走。   她走在钟隐月前面,身轻如燕地在前面蹦跶着上山去。   钟隐月披着毛裘,脚下净是雪堆,根本走不快。   他望着青隐上蹿下跳地跟到了老家似的,心中汗颜,心道这些狐狸兔子果然比人类灵活多了,真羡慕。   “走慢点,师姑,”他只能在后面喊,“我走不快啦,一会儿我看不见你了。”   青隐停了下来,回头一瞥,见他根本没挪动几步地方,当即鄙夷道:“谁叫你穿那么多的,多碍事儿。”   不穿这么多我不就冻死了吗!   钟隐月敢怒不敢言,只好干笑。   青隐低下身,回头往后一扑,在半空中化作一只白狐,向他奔了过去。   变成了白狐,她倒是优雅了许多。   她停在钟隐月身侧。钟隐月一低头,见到她这只狐狸眉间还有一点朱血。   青隐仰头道:“坐上来,我驮你回去。”   她现在的体形比一般白狐大了许多,的确能驮起一人。   钟隐月却有些腼腆:“不好吧,师姑……”   “等你下山,太阳都要跟你一起落山了。你若不上来,你师姑也可以把你打晕了再驮回去。”   钟隐月:“……”   “你是想大大方方地坐在上面被我驮回去,还是想晕着回去?”   钟隐月不推脱了,默默地坐了上去。   “坐好了。”青隐甩甩脑袋说,“抓紧我的毛,不然一会儿被甩下去。”   钟隐月都没来得及听话地去抓住,青隐就抬脚冲了出去。   速度快的像过山车。   钟隐月呜嗷一声,真差点没被掀下去。   后山里回荡着他的惨叫:“师姑——!!”   玉鸾山山宫前,青隐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望向山宫。   她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于是眯了眯眼。   钟隐月松开她,从她身上翻身下来。   他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抱住了山宫的柱子,已经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青隐幻化做了平常白狐的体形,在原地啪叽一坐,鄙夷道:“这就受不住了?”   “你也太快了,师姑……”   钟隐月抱着柱子缓缓滑落,坐在台阶上缓了半天。   “你们玉鸾这体质真是一个不如一个。”青隐砸吧砸吧嘴,再次看向山宫里面,漫不经心道,“你难不成捡回来了一只兔子?”   “啊?是捡回来了,现在就在里面呢。”   钟隐月抬手指指宫内。   青隐乐了:“那可真有意思。”   钟隐月眨巴眨巴眼,突然大惊:“师姑,你想吃了它!?”   “……没有,别瞎想。”   钟隐月这才放心:“那就好。”   差不多缓过劲儿来了,钟隐月站了起来。他拉开宫门,请青隐进去:“师姑请进。”   青隐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她站在宫门前,将山宫里头打量了一遍。   钟隐月跟着迈过门槛进入,回头将门关上。   他一回头,见到那兔子正竖着耳朵看着这边,很是警惕。   钟隐月觉得有些好笑。他低下身,半蹲在青隐身边说:“师姑,那就是我捡回来的兔子。它受着重伤,师姑修为高深,可别吓着它。”   青隐呵呵两声:“行,我离它远点。”   青隐四处看了一圈,最后着眼于钟隐月书案旁的一隅。   于是她对钟隐月说:“我瞧你书案旁那处不错,且去为我安置一番吧,放些软垫一类的。不必太用心,我闲不住,更爱四处闲逛,若累了就去那处歇歇脚。”   “是。”   钟隐月向她行了一礼,立刻转身去寻软垫了。   他走了,青隐便转过头,望向那只趴在钟隐月毛裘里的伤兔。   在和她四目相对时,伤兔往后瑟缩了好些,竖起的耳朵也讪讪落了下去。   钟隐月已经转身去内宫了,不在此处。   青隐便开口:“放心吧,我帮你瞒着。”   怕惊动钟隐月,她说得声音极小。   不过兔子耳朵灵光,况且这兔子真身又是个灵修,她知道他一定听得到。   果然,那伤兔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只是仍是惧她,眼眸一直闪烁着。   她不在意,这世上惧她的灵物太多太多。   青隐动了动两只硕大的狐耳,朝他微微眯眼一笑,转身离开,找钟隐月去了。   稀奇了。   她心中想,干曜宫的大弟子被他师尊折腾完,居然趴在这玉鸾宫里养伤。    第32章   钟隐月找出个软垫来,又寻了些别的物件,在书案旁给青隐安置了一番。   他放了软垫,又在软垫里面放了些垫子,生怕硌着青隐。   青隐慢悠悠地甩着尾巴过来优雅躺下,打着哈欠感受了一番,说了声不错。   她满意了,钟隐月才松了口气。   系统给的任务,总算是解决了一个。   到了晚上, 温寒给他端来吃食,瞧见他书案旁盘了一只白狐, 整个人都呆了。   “师尊,”他端着食盘愣愣道,“您怎么又捡回来一只狐狸?”   钟隐月啧了一声,放下手上书卷:“别乱说话,这是你师姑祖。”   “哎!?”   温寒大惊。   他这反应倒在钟隐月的意料之中。   青隐的存在,这山门里没人知道。   前玉鸾长老傅应微羽化登仙,青隐被迫随着登天后过了数月,便随着一道惊雷回来了。   她对原主说,自己对于在天上当仙的日子毫无兴趣,还是更喜欢人间。   而傅应微也尊重她的选择,于是放她回了玉鸾山,请她跟着下一代玉鸾,守护玉鸾山的安危。   次日, 原主也被傅应微托了梦。   可他对此极为不安,也十分害怕青隐。   害怕的缘由, 就是当时他已经抱了干曜的大腿,再加上本人性格欺软怕硬。   青隐也看出来了,毕竟原主不让她去那儿不让她去这儿的,生怕露了狐狸尾巴出去,叫干曜知道了他宫里还有这么只白狐灵兽。   他可是跟干曜说过,他玉鸾也同样最讨厌这些灵物。   青隐这才自觉无趣,隐山去了。   从自天上回来到隐山而去不过几日的空,那时玉鸾宫的人也都鸟兽群散了,登仙台也没开放,整个玉鸾宫就原主一个人,此事倒是没被外人所知。   大家都以为青隐随傅应微在天上做仙。   想到此处,钟隐月便对温寒说:“你师祖——前玉鸾长老,身边一直有一修为高深的白狐灵主作灵兽跟随,一人一狐除魔卫道镇守一方,这在世间也是有名的,你知道的吧?”   温寒忙点头:“弟子有所耳闻。”   “这便是那白狐灵主。她虽和我师尊一同登仙,但数日后便觉无趣,回了人间,一直隐居在玉鸾山中修行。这眼瞅着要入秘境,我怕出些什么事,便去请她出山来随行了。”   “师尊为人亲和,虽说数百年前在某万年秘境中与她一战后胜了她,将她收入名下做了灵兽,但却并未以主仆相称,而是做了姐妹。”   “故而,为师还需唤她一声师姑,你们便得叫她师姑祖了。”   青隐一直摇着尾巴含笑旁观,钟隐月这边话音一落,温寒怔愣地望向她,她才举起毛茸茸的爪子挥了挥。   温寒忙躬下身去:“师姑祖安!”   青隐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师姑见笑。”   温寒恭敬地将饭食端给钟隐月,食盘上就只剩下了一盘菜叶子。   他端着食盘,小心翼翼道:“弟子不知师姑祖来了,只带了师尊和给那伤兔的吃食……师姑祖要吃些什么?弟子这就去做。”   “不必了,我比较喜欢自己抓。”   “?”   温寒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疑惑地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朝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少问,应下就是。   温寒便又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离开了。   临走前,他把菜叶给了兔子。   兔子蔫巴巴地吃着菜叶子。   钟隐月瞧了它几眼,它好像比昨天更蔫了。   真奇怪,明明给它用的灵药是上乘的,早上给它上药时,伤口也好了许多。   次日一早,钟隐月起床走出内宫,就见青隐已经不见了身影。   钟隐月半点儿不着急,揉着自己乱成鸟窝的脑袋就去盥洗了。洗完一出门,他就见青隐又化成了人形,在宫门前的雪地里架了个火堆,正在烤鱼。   “……又吃鱼啊,师姑?”   “是啊,我自己抓的。”青隐喜滋滋地转着串着鱼的木枝,“你吃吗?”   “不了,大早上的。”   钟隐月哈哈干笑两声,回身就走了。   兔子还在它原来的地方上未动。钟隐月去拿了灵药,跪坐在它跟前,细细拆开白布,准备为它换药。   “别动啊,乖乖。”   钟隐月嘴里说着碎话,将白布拆开后,端详了番它的伤口。   经过这两日,兔子的伤好了大半。   “好多了,但若要动一动的话肯定还会痛。谁叫你前日非要夺我玉镜……你若不闹那一出,这会儿定然痊愈得更好。”   “我要给你涂药了,痛的话就叫。我听人说兔子不怎么会叫,但要实在痛的话就叫嘛,没人会笑话你。”   “乖啊,马上就好。”   钟隐月边自言自语地安抚着它,一边为它换好了药。   不多时,弟子们便前来玉鸾宫上早课。他们来时青隐已收了火堆,倒是没被看到“狐狸在烤鱼”这么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   读完半个时辰的道经,钟隐月将他们带出山宫,来到了宫前的空地上。   他披上瑞雪裘,跟着出了门来。   青隐跟着出去了。   钟隐月在弟子们面前停下时,她也跟着停下,在钟隐月身边一坐,两只狐耳动了动。   弟子们个个挺直胸背,紧张认真地望着钟隐月,又忍不住朝青隐那处多瞥了几眼。   这么一个比起平常白狐体形大了些,毛又长得绒呼呼的狐狸,很难不多看几眼。   钟隐月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这几日来,虽是教了你们读道经学符法,可都是些书面上的东西,也是时候要付诸实战试一试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些要说的事。”   “想必,你们二人也从温寒那儿听过了。”   钟隐月往旁边挪了两步,手掌往旁一伸,将众人视线引导向在身旁正坐的青隐,“这位是你们的师姑祖,我昨日特意请出山的灵主青隐。”   三人赶忙低身行礼:“请师姑祖安。”   青隐漫不经心:“不必多礼,都起吧。”   她的语气极为薄凉。   原主记忆里,青隐就很讨厌这种礼来礼去的场面。   知道她不喜欢,钟隐月便快速掠过了这一茬,只说:“青隐师姑是你们师祖的灵兽,此后必当恭敬着些。”   弟子们应声说是。   “好,那便开始今日的正题。”钟隐月道,“此事还未和你们说,今年,仙修界会有仙门大会。此大会五年一次,全天下的仙门长老都会派弟子出战。”   “我名下就你们几个人,所以你们全都要出战。”   此话一出,所有弟子立即震惊无比。   转瞬间,那些震惊又变成了兴奋。他们似乎热血沸腾起来,脸都即刻红了。   “先别高兴得太早,你们的对手来自四海八荒,高出你们之上的数不胜数。所以在那之前,你们必须好生修炼。”   “按照往年惯例,大会前,会将你们带入秘境中磨炼。虽说我也会跟随,但秘境中危险重重,且大多数机关与妖兽都会由你们亲手解决。不到危急时刻,为师是不会出手的。”   话到此处,白忍冬明白了什么:“难道师尊是怕在那秘境中无法顾及所有弟子,才请师姑祖出山?”   “确实如此。”钟隐月说,“好了,旁的废话不要说了。我之前不思进取,对你们的事也不太上心,虽说都拜入我门下三五年了,如今最厉害的却也只会最基本的运转灵气。这样下去,就算能去仙门大会,你们估计也打不出什么名堂。”   “从今日起,我便教你们些正经的东西。”   说罢,钟隐月看向白忍冬:“你也是。你前些日子觉醒了灵根,却也还不知如何控制吧。我前日叫你回去感受一二,可有什么收获?”   白忍冬摇摇头,声音低低道:“弟子只感受得到体内有些什么,却感受不清……听闻这雷灵根威力巨大,控制不好便易酿成灾祸,弟子也不敢过多感受。”   “不奇怪,不必觉得愧疚难堪。”钟隐月道,“体内灵气,须得沉静本心,摒弃杂念,自然也不能心生恐惧。”   白忍冬一怔。   “你这灵根是天雷带来的,它的觉醒还牵连了你师姐和这座山。你害怕它,我知道。”   “可你的灵根,是你自己的东西,它会跟着你的心走。”   “你越是害怕,越是认定它难以控制,它便会越发难以控制。修道从心,灵法更是从本心而生。越是恐惧的事物,往往越会失去控制。”钟隐月说,“你若是能控制它,它才不会再伤害任何人。若你能将它运用得当,秘境之中,你便能护许多人周全。”   白忍冬的眼神逐渐坚定了下来。   “眼神不错。”钟隐月赞许地点点头,往旁边走了几步,“听为师的。现在,闭上眼,摒弃所有杂念,沉静本心,尽全力地去感受体内涌动的灵气。”   “不必害怕它,不必思前忧后,不要考虑后果,只管将它感受清楚。”   白忍冬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听着钟隐月的话,努力感受着体内涌动着的、绞成一片混沌的灵气。   他竭力摒弃着恐惧,理清它们。   慢慢地,白忍冬身上再次涌现琼色的雷团,那是他体内的灵气。   雷电在他身上交加,他脚边的地面都被打出条条焦痕。   “离远点。”   钟隐月对温寒和陆峻说,两人连忙站远了些。   那雷电隐隐有些走向失控的样子。   钟隐月走下台阶,走到白忍冬身边去,按住他的肩膀。   白忍冬一激灵。   他按着白忍冬,缓缓将他调转了个方向。   “做得很好。”钟隐月说,“不要害怕,就算它失控了,也还有我在,你师尊我也是雷灵根,对付这东西很在行。”   此话一出,原本逐渐失控的雷电又缓缓趋于平静,在他身上安定了下来,最终竟全部平息,在他身上化为如风般的灵气。   白忍冬睁开眼,伸出两手,惊愕地看着手心上的雷气。   “别松懈,还没完。”钟隐月提醒他,“平静下来,试着将气沉入丹田。”   白忍冬再次深吸一口气,依言将气息沉入丹田。   “好,现在雷灵根已经安定了,它已经完全跟你同为一体,现在试着把它运转向身体各处。放轻松,别慌神。”   钟隐月放在他身上的手缓缓顺着两只胳膊而下,向两手推去。   顺着他的力度和推向,白忍冬随着感受将体内灵气运转而去。   钟隐月感受到了他体内的变化。   雷灵气在皮肤下流淌而过,他成功了。   钟隐月松了口气,他突然想试试主角这雷灵根的威力——毕竟在原作里,这可是稀里糊涂就把万年妖兽打死了的威力。   于是钟隐月抬起他的手,指向面前一处宫外的空地,问他:“记得前段时间教你们的符法吗?”   “记得。”白忍冬怔怔,“师尊是要……”   “为师想看看你体内灵气的威力。修道之人,天资有异,即使是同灵根之人,体内的灵气多少也是因人而异。”   钟隐月说,“打个比方的话,假设每个修者都是承载灵气的物件,那也是千差万别的。有人是碗,有人是盆,有人是锅,还有人能是一口大缸。能容下的灵气不同,能用在法术之中的法力自然也就不同。灵气能运转得多,自然法术就更高强。”   他说的话虽糙了些,但却是在好懂。   白忍冬点了点头:“弟子试试。”   “好。”钟隐月道,“画下一道符咒,朝前打出去就好。”   白忍冬严肃地点点头。   他在空中写就了一道雷咒,接着按照钟隐月所教的符法理论,手向后一收,又猛地回手一掌打了出去。   一声巨响,一道核爆似的琼雷射了出去,砰地炸在那处空地。   离空地五米远的桃树当场灰飞烟灭,一旁离得很远的山宫也被轰的炸破了一角。   钟隐月平静的表情开裂了些。   他的屋子! !    第33章   钟隐月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山宫一角。   白忍冬小小一发雷咒, 他的屋子就破了一个大洞。   那处被炸得焦黑,两三块摇摇欲坠的焦木块风中残烛地晃了会儿,在钟隐月面如死灰的目光中,掉了下去。   空气突然安静。   钟隐月内心哇凉。   终究是逃不过一劫——几日前,玉鸾山被天道劈雷,虽是后山着火山门毁了,但好在别宫和山宫都没受到波及。   结果今日,山宫还是没逃开“雷劫”。   半晌,青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将在场所有人拉回了神。   白忍冬满面惊恐,扑通跪了下来,伏到地上不敢抬头,吓得声音颤抖:“师……师尊……”   钟隐月看了看那处大洞,看了看旁边空地上的焦黑,看了看另一边同样灰飞烟灭的桃树,又看了看跪在脚边的白忍冬。   白忍冬吓得发抖。   钟隐月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摔碎了个碗就被骂得狗血淋头,可后来某次去到同学家里,那同学打碎了碗,他妈妈却是问他有没有伤到,又柔声说让他扫起来就好。   思及至此,钟隐月无可奈何地笑了声。   “是我让你试试的,你怕什么。”他说,“你这天赋的确惊人,竟然能波及如此之广。”   白忍冬不知该回他什么,趴在地上沉默不语,抖得更厉害了。 ,钟隐月无奈:“行啦,抖什么,我又不吃了你。毁都已经毁了,我再骂你罚你,它也不能回到从前。我不怪你,且起来吧。”   钟隐月低手去把白忍冬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为对方拍了拍身上的雪和脏污泥土。   白忍冬丝毫不敢相信,他毁了天决门长老的山宫,居然能不受任何责罚。   他缩着肩膀,几乎不敢直视钟隐月,小心翼翼道:“师尊……当真不怪弟子?”   “怪你又没好处。”钟隐月说,“毁了我的,给我修好就是。你们都跟我来。”   钟隐月带着三名弟子,走上山宫台阶。他让他们在门前等候,自己一人进了宫中。   他从书案上随意拿起两张宣纸,再次出了门去。   他领着几人走到破洞旁。这一处不仅是山宫被打出了个洞,连宫外的走廊都毁了。   钟隐月吩咐他们都去拿些木材来修缮用,几人立刻应声离开。   不多时,他们抱着许多木材回来了。   三人将木材放到地上,询问钟隐月:“师尊,要怎么做?”   白忍冬忐忑地拿出锤子和钉子道:“师尊,既然是弟子毁的,那就由弟子把它……”   “你一个人修,修到猴年马月去呀?”钟隐月说,“行啦,这也不算严重,我顺便再教你们点东西,都走近些。”   三人向他走近几步。   钟隐月拿出刚从宫里拿出的宣纸来。   “虽说这些杂事,平时都交由弟子来做,但其实有更轻便的法子。让你们做,也是磨炼你们身心,也顺便孝敬孝敬师长罢了。该做的事虽说一定要做,毕竟都是做弟子的本分。但回了别宫,你们想必也要自己打扫宫舍,到时若想偷偷懒,就可用这个法子。”   “修道本身也不轻松,想偷偷懒的时候,便顺心偷偷歇一歇就是,别对自己太苛刻。”   弟子们应声说是。   “如你们所见,这不过就是张宣纸。”钟隐月甩甩手中的两张宣纸,将其中一张折了几下放入袖中,拎着另一张道,“想偷懒,活计自然也不能不干。”   他边说着,边从宣纸上用手撕出来一个略微粗糙又圆头圆脑的小人来。   “这招,便是用来做些苦力。”   单薄宣纸撕出来的纸人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仿佛风大些就能把它拦腰折断。   钟隐月在它身上的半空中写下一咒印。   指尖划过之处,都形成了一抹金色的划印,且并不消散。   待咒印完成,这道金色的咒印立刻通体一闪,那是法术已成的宣告。   咒印向下下沉,缓落在纸人身上。   钟隐月咬破食指,将指尖血按在纸人身上。   咒印的金色光芒立即一散,不再发光。   纸人突然浑身一扑棱。   三个弟子吓得哆嗦。   纸人又扑棱几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站起来了!”温寒惊讶道,“师尊,这是什么法术?”   “不知道。”钟隐月说,“这种小法术没人起名字。只是以血为契,让它吸收一些我的灵气,帮我做会儿事。”   小纸人在原地转了半个圈,摇头晃脑地看向它的“主人”。   这类以自身灵气制作的傀儡之物,都有辩主的能力。   小纸人啪啪地朝他跑过来。   钟隐月望着它摇头晃脑的模样,继续解释:“它没有生命,给予无命者生命可是禁术,你们别弄混了。只要对它们画下灵气相接的咒文,给予它一滴指尖血,它就能作为你没有意识的分身,听从你的命令帮你做事。”   “可以用它打打杂,但这法术在数个时辰之后便会失效,自行销毁。”   说罢,钟隐月对跑到自己身边来仰着头望着他的纸人说,“去把这块地方修缮好。”   小纸人一点头,转头跨着大步啪啪啪地跑走,两只纸胳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陆峻有些怀疑:“可是师尊,这么一个小东西,怎么能搬得起那般重的木……!?”   陆峻话还没说完,那纸人就用薄得几近透明的胳膊生生举起了一块木板,颠颠地朝着破洞跑走了。   陆峻下巴掉地。   钟隐月淡淡道:“我刚说了,这是我没有意识的分身。有我的灵气加持,它的力气同我一样,躯体也硬得很,不会真如宣纸一般,一吹就跑。”   “好厉害……”   三个弟子望着那纸人忙上忙下,连锤子都举了起来,惊叹不已。   “别光傻看着了,你们也来做一做。”钟隐月招呼他们回过头来,“我来教你们此法的咒文。忍冬,我这儿可是你给轰了的,你多做几个。”   “是!”   钟隐月又嘟囔了句:“你灵气这般高深,做出来的纸人想必力气也大,更好用些。”   白忍冬被说得脸红了红,不好意思道:“师尊谬赞……”   “好了,先撕纸人吧。”   钟隐月将方才收到袖中的宣纸拿了出来,将两张宣纸各自交给他们,道,“撕得好看些啊。”   山宫内,寒流从被炸开了的破洞中涌进来。   毛裘中的兔子往里面缩了许多。   外头的那三个弟子不知是撕了如何奇形怪状的东西出来,时不时地吃吃笑了几阵。   兔子却觉得分外刺耳。   一时间,它想起了在另一座山上的许多事。   犯了错,原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它这样想,闭上了眼,趴了下去。   这之后几日,钟隐月稳步教导着白忍冬。   主角倒不愧是主角,很快就摸清了自己体内的灵力的能量,没过几日就摸到了门道会了些收放法术威力之法——代价是又毁了半片林子。   怕他又轰了自己的屋子,钟隐月特意带他们去了后山。   反正山门还没修缮,此刻还是一片废墟,随便他祸害。   本来这片废墟都烧净了,幸存的林子已在百米开外,结果白忍冬一个没收住,又将远处的林子轰掉了些。   他又弄出这等核爆时,钟隐月禁不住捶了捶胸口,咽下快到嘴角边的血,心疼修缮要用的银子。   好在他进步很快,没几日就能控制好些了,钟隐月对此还算欣慰。   苏玉萤在钟隐月动手教门下弟子实战这日午后就醒了,比陆峻所说的晚了半日。   钟隐月听了消息,匆匆过去查看情况,为她把了脉。   脉象虽平稳,但还是气虚。她身上也有被天雷击中的数道焦伤,得有三天两日坐不起来。   钟隐月安抚了她几句,让她好好养着,那日的事不用担心。   说话的时候,白忍冬也过来了。他站门口好半天,突然就哭了出来,然后便跪在苏玉萤床前,说对不起她。   苏玉萤吓了一跳,一旁陆峻慌忙把他扶起来,白忍冬哭哭噎噎了半天,苏玉萤才弄清其中始末,知道了那天的天雷是来给白忍冬开灵根的。   “这事你跟我道歉什么呀,又不是你让那天雷来的。”苏玉萤哭笑不得,道,“好啦,师姐不怪你,别哭了。”   她越安慰,白忍冬哭得越凶。   旁的两个弟子也安慰白忍冬,钟隐月听得实在头疼,也不想再掺和其中,便随口又嘱咐苏玉萤几句,要她实在不行给白忍冬一巴掌也行,起身离开了。   而宫里那只伤兔,他一直好生养着,每日都换两次上好的灵药。过了两日,它就能下地来回蹦蹦跳跳地走路了。   温寒也不再为它煮软菜叶,兔子吃到了更新鲜的叶子。   兔子被一日一日养得健康了起来,却也不怎么闹腾,每日都只在钟隐月身边一趴,眼睛一眯,一副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模样,乖巧极了。   兔子如此乖巧,白忍冬却变得越来越不敢进钟隐月的山宫。   钟隐月看在眼里,觉得奇怪。   有次早课,他又见到白忍冬瑟缩在角落里,手拿着道经,眼神却一直警惕地黏在那在钟隐月身边揣着手蹲着的兔子身上,如临大敌。   钟隐月便抓着这机会问道:“为师怎么瞧你十分惧怕这兔子?”   白忍冬抽了抽嘴角,低声道:“师尊……师尊不觉得它每每看我,目光都怨毒极了?”   “有吗?”   钟隐月低下头,兔子这会儿也正在他身边。   他一低头,兔子也抬起头来。   它目光无辜,乖巧可爱。   钟隐月又抬头看向白忍冬:“这不十分乖巧么?”   钟隐月一转移目光,那兔子登时目光如剑凶狠灼灼地瞪向白忍冬。   什么兔子啊还会变脸的!南曲班子养的兔子不成!   白忍冬再想起之前这兔子张嘴咬他的那一口,越发有苦难言,也深知深遭兔子变脸行径毒害的钟隐月多半不会相信他。   他也无法解释。   这该如何解释? “师尊你被这兔子骗了这兔子会变脸的他对你就乖巧可爱对我就怨毒如杀父仇人”——亲娘的嘞,谁能信。   白忍冬放弃控诉,深深叹气。   下了早课,离了玉鸾山宫,走在往外山去上下一学课的路上,白忍冬嘟囔着同温寒抱怨:“我还是不受这些动物欢迎啊。”   温寒询问:“怎么,从前有过什么事吗?”   “师兄也知道,我从前在山下流浪,没少从狗嘴里夺过吃的。”白忍冬说,“也不知怎的……大约是流浪久了,身上的戾气颇重的缘故,后来流浪过很多地方,那些猫猫狗狗的都不喜欢我,打见我第一面就毫无善意。明明能对着路人摇尾巴乞怜,偏生对我就只会又吼又咬。”   “如今修了道,这只兔子也是如此。我想,是不是我命中带了什么,注定亲近不了这些小东西?”   温寒哭笑不得:“师弟别想太多,你从前不受猫狗喜爱,也只是生活艰苦,只顾得上自己,故而弄得一身戾气罢了。至于这只兔子,我想是感受到师弟身上觉醒没几日的雷灵根,才如此不亲近你。”   白忍冬怔了怔:“竟是这般?”   “是呀,雷灵根虽说是万里挑一的异灵根,但也是最为杀伐决断,杀气最重的灵根。师弟有所不知,这雷灵根还被叫成杀神灵根。人体内的灵气涌动,这些灵物都感受得到的。这兔子想必并非是厌你,而是惧你。”   白忍冬犹疑:“可是师尊不也是……”   “师尊虽也是雷灵根,但可是宗门长老呀,早已能自如控制灵气,雷灵根的杀伐之气自然也能收放自如。可师弟方才觉醒,灵气虽运转起来了,却还不能完全压制,更是近日才懂得该如何收放些。还未完全能够控制体内灵气,自然无法抑制雷灵根原本的杀气,那兔子自然会惧怕些。”   陆峻摸摸下巴:“不过那兔子,我瞧着养得差不多了,师尊也是时候该放它归山了,总养在山宫中也不好。”   “是呀,那兔子看起来很惧师姑祖。每次师姑祖一进宫,它不管在干嘛,都立马不动了,看师姑祖的眼神都很害怕。”温寒叹气,“若是师姑祖不在,师尊说不定还会将这兔子一直养在宫中。染了师尊的灵气,想必它也会很快变成只灵兔,能做师尊的灵兽的。”   陆峻哈哈地笑:“不能不能,师尊已有了师祖留下来的灵兽,其他的可万万不能留了。”   “这我当然知道的!”   三人闲聊着走下山。   是夜,钟隐月为兔子拆开了身上的白布。   它身上的伤已经全都痊愈。钟隐月扒开它的皮毛,仔细检查,确认再也瞧不见伤口后,终于放心。   “好了,都已经全都好了。”他笑起来,“你可以放心去山中过你以前的日子了。我就只留你最后一晚了,若是留你太久,只怕野性都没了,再也没法去做野兔子。”   兔子看着他,待他说完,便趴了下去,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毫无感想地同意了。   钟隐月轻笑了声。   时间不早,他也困了。   钟隐月打着哈欠跟它说了晚安,梳洗一番后,便进内宫睡觉去了。   他在宫内一挥手,于是山宫内的灯烛皆熄。   一片黑暗中,兔子听见内宫传来窸窣之声,是钟隐月入榻了。   它竖起耳朵。   片刻后,它听到了平稳的呼吸声。   兔子从罗汉床上跃下来,朝着内宫蹦蹦跶跶地“走”了进去。   它站在门槛前,站起身子,望向那榻上的人。   玉鸾宫的内寝宫一切从简,那榻上只有层薄薄的幔纱,却也足够遮挡兔子的视线。   钟隐月背对着他,盖着一层被,乌发散落在床上。   他安静极了。   “来看最后一眼?”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兔子吓了一跳,猛地一蹦。   他回头,白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眯起眼笑着看他。   “兔子真是容易吓到。”她说,“放心吧,他醒不了。你也不用装了,我知道你能说话,也知道你是谁。”   兔子皱皱眉,心中懊恼又不敢妄言,只向她点点头,开口:“青隐灵主。”   青隐摇摇尾巴,嗯了声:“你走吧,明日干曜便要去你宫舍中寻你了。若是不在,又不知你会被怎么样了。”   兔子撇撇眼,沉默不言。   他又回过头,瞧了眼已经入睡的钟隐月。   “舍不得?”   青隐问他。   兔子又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青隐发出了声全然不信的嗤笑。   “当然会舍不得了。”青隐说,“耿明机那人,弟子犯点错就要严厉责罚,且日后再犯错,之前的错也会一次一次拿出来翻旧账,你还是头一次见到全然不怪的长老吧。”   兔子沉默。   它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走出去两步,它回过头来:“请灵主不要对长老说起我的真身。”   “好啊。”青隐答应。   “多谢灵主。”兔子再次向她点头致谢,道,“这些时日,承蒙灵主照顾了。”   兔子离开了。   夜深人静,兔子出了玉鸾山宫。   走入宫前雪地中,兔子往前一扑,身形立刻在寒钩般的月下幻变,化作一袭白衣的青年。   他面无表情,踩着雪向玉鸾山门处走去。   回到干曜山,他再次走上那条七日前只走了一半的偏僻山路。   在厚重的雪中翻了翻,沉怅雪从雪里抓住剑鞘,将听悲剑从雪中捞了出来。   被他拿在手中,剑身嗡鸣作响。   沉怅雪用两手抓住了剑,细细用指腹摩挲了片刻,安抚它的悲鸣。   夜风中,他轻叹了一声。   他抬头望向山崖,望向了天。方才还亮如寒钩的月亮隐入阴云,天色变得灰蒙蒙的。   沉怅雪眉眼晦暗下来。   -   次日一早,钟隐月一起来,就见罗汉床上已没了兔子的身影。   他脑子一时懵懵的,这七日里每到早上,等他醒来一出门,那兔子次次都会老老实实趴在罗汉床上等他醒来,无论伤势如何。   钟隐月心中忽然有了些预感,他赶忙满宫一找,果真,哪儿都不见了兔子的身影。   钟隐月一时焦急,又喊了几声兔子,却丝毫没得到回应。   “干嘛?找兔子?”   书案边传来声音。   钟隐月看去,青隐在软垫里趴着打哈欠。   没等他回答,青隐就说:“那兔子的话,昨晚就想走,我就替你把它送走了。”   “把它送走了!?”钟隐月急了,“师姑,你把它送去——”   “干曜山啊。”青隐白了他一眼,“你当我不知呢。我不但知道那兔子是什么,我更知道你也知那兔子是什么。”   钟隐月被说得哽了哽,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我告诉你,你……”   青隐话刚开个头,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闭了嘴,没一会儿,山宫的宫门被人啪啪地拍响了。   “师尊!”温寒在外头焦急大叫,“师尊,出事了!师尊!!”   一大早起的就这么大声。   钟隐月揉了揉太阳穴,被吵得脑仁生疼。   他走过去打开门。   温寒还在拍门,身子往前用着力。钟隐月把门一开,他一个落空,顺势就倒进了钟隐月的怀里。   钟隐月把他扶起来:“大早起的,出什么事儿了?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忍冬把别宫炸了?”   “?什么呀!”   温寒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地往后退半步,急道,“方才别宫有信鸦来报,干曜山山门上倒挂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狐妖尸体,山门上还不知谁写了‘干曜虐生’四字,干曜山都炸开锅了!!”   刚还被烦得一脸生无可恋略微烦躁的钟隐月登时猛地瞪大双眼:“什么!?!”   青隐用一只爪子托起腮来,吹了声口哨。    第34章   干曜山山门前, 已是人山人海。   干曜宫弟子成百上千,光是这个山头的弟子都足以将山门围得水泄不通。   弟子们乌泱泱地聚集在山门下的长阶上与山门后的空地上,而山门牌坊下却空无一人。   无人敢靠近那处。   邱戈在人群前急得挥着双臂,面红耳赤地大声嚷嚷:“都别看了!别在这儿瞧热闹了,已是早课的时候了!还不去练剑,你们不怕被师尊责罚吗!”   “我这师兄说话都不管事了吗!?你们都赶紧散开!都走!!”   “我可是首席大弟子!还不听我的话吗!?”   邱戈喊得声嘶力竭, 可弟子们却仿佛是听到了召集的信号似的,反倒聚集得越来越多。   后头的弟子还踮着脚尖往前看,更有什者御剑飞起来瞧了瞧,却很快被邱戈一嗓子骂了回去。   钟隐月飞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光景。   “人这么多。”   他嘟囔了句。   “师尊,您看那儿!”   跟过来的温寒往前一指。   钟隐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一瞧,干曜山山门的玄玉牌坊楼上,倒吊着一只狐妖尸体。   狐妖浑身是伤,身上青紫一片,还有许多血肉模糊的伤口,正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她形体怪异,明明是个被倒吊着的人形,可两只小腿却是狐腿之形。   那身上还生着密密麻麻的狐狸绒毛,就连半张脸都是狐面——她的脸一半狐面一半人面,瞧着可怖极了。   青隐化作幼狐大小的体形,此刻正站在钟隐月肩膀上,跟他一同来了。   瞧到这一幕,她说:“这是被什么会有损魂魄或元丹的法器折磨过。”   温寒怔怔:“有损魂魄?”   “她身上的伤这样多,定然是受过折磨。若是用寻常的刀剑钝器折磨,未伤及体内灵元,万万不会出现这现原形的事情。灵物化作人形时,若是出现这种形态,定然是元丹修为或是魂魄受了损,导致灵气无法自如运转,全然维持不了人形,才会如此半人半妖的。”   温寒点着头:“原来如此……”   钟隐月立刻想起了在他宫里呆了七日的那只伤兔。   他皱皱眉,沉声道:“先下去看看。”   “是。”   钟隐月御剑飞下去,温寒跟在他后面。   邱戈还在山门玉牌坊的空地下对着干曜宫的弟子们大喊大叫。嘴里的话正喊着,钟隐月便在他身后一跃落地。   他收起雷气涌动的御剑,仰头看向山门。   狐妖长发垂落,两根粗绳一头绑住她的脚腕,另一头又绑在玉牌坊上。她的头仰面向下,已死的一双灰目定定地盯着他。   正月末的清晨依然寒风四起,呼啸如哀号。   她被吹得摇晃,长发四散如风。   “玉鸾长老!”   邱戈见是他,着急了,冲上来怒气冲冲道,“您怎么来了,这干曜山是您不打招呼就能擅闯的地方吗!”   钟隐月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他望向山门两边的柱子,心中生骇。   柱子两边,被不知何人写下了血红的字。   “干曜虐生”。   和温寒早上来报的一样。   “玉鸾长老!”邱戈朝他走来,“师尊还没来,您怎么能擅自——”   “闭嘴!”   温寒也吼了一声。   钟隐月正要抬脚往玉柱那儿去两步,温寒这一嗓子在后边炸开,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钟隐月回头望了过来。   邱戈刚好走到温寒身边。   温寒朝他吼起来:“什么叫擅闯!?凡人误进叫擅闯,弟子未打招呼私入长老山宫叫擅闯,外山弟子贸然进入他山别宫叫擅闯!就算是长老之间,只要不是故意隐瞒不报而擅进些玄阁玄楼或仙台一类有讲究的地方,不论去了哪儿都说不上是擅闯!”   “你一个干曜宫的首席弟子,连擅闯之意都未弄清楚,便敢对着师尊口出狂言,干曜长老就是这样教你的不成!”   邱戈被吼得一愣,立刻满脸通红:“你——”   “我什么!我看你真是做个干曜宫的首席弟子便不知天高地厚,敢对着我师尊说擅闯!此地又不是干曜长老的山宫,更不是别宫,只不过一个山门之地,别说师尊,就算是我,不跟任何人打招呼都是来得的,你家干曜山从后山来只老鼠到此处啃一口那玉牌坊的玄玉都使得!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说我师尊擅闯!?”   “你!?”邱戈简直被他说得面无血色,气得嘴角抽搐,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你”了半天,才怒道,“你敢这般同我说话!?”   “我如何不敢!?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师尊在此擅闯,可此处便是外山弟子也是来得的!这便是将师尊视作外山弟子之下,如此羞辱师尊,我不这般骂你才是大逆不道!”   “你——好你个——”   邱戈勃然大怒,正要开骂,钟隐月终于拉了一把同样震怒,准备与他大骂一场的温寒:“好了,都别说了。”   “如何能不说!”邱戈怒骂,“玉鸾长老,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弟子!不知长幼有序,不知尊敬师兄!竟敢——”   “我说都别说了!”   钟隐月猛然提高声音,一眼狠厉地瞪向他。   好歹是个长老,邱戈话语一顿,不敢再说。   周围的弟子早已在沉默地观望着这起热闹。这会儿邱戈彻底吃了瘪不敢吭声,他们才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起来。   干曜宫的弟子几乎都聚集于此,邱戈立即感到脸上无光,如被人扒了仙衣扔到大街上一般羞辱。   他羞得脸色通红,咬咬牙刚要骂回去,钟隐月又说:“干曜长老的山门上还挂着这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你们两个便在底下因为一点小事争执,成何体统?”   这话一出,温寒也顿了顿,脸上羞愧地红了红,别开了视线。   “此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钟隐月道,“你师尊呢?”   邱戈不情不愿地回答:“弟子得了消息,便立刻前来此处控制弟子们,以免恐慌。师尊的话,窦师妹应该去叫了……”   话音刚落,身后人群中响起窦娴的声音:“都让让都让让!灵泽长老来了!”   人群立刻开了条路,窦娴领着灵泽长老与她的随行弟子来了。   邱戈的目光立刻变得呆滞:“?”   钟隐月噗呲一声,努力保持微笑。   灵泽走到跟前,钟隐月向她行礼:“师姐。”   灵泽也向他回礼:“师弟也是得了消息来的?”   “门下弟子得了消息,立刻便来告知我了。”钟隐月说,“此等事,还是弟子之间的消息最快。”   “是。”灵泽点点头。   “师妹。”邱戈呆滞地打破他们的对话,“师妹,你怎么在这儿?”   “?”窦娴眨巴眨巴眼,无辜道,“我为何不能在这儿?反倒是师兄,是告知了师尊之后,撇下师尊先来了不成?”   邱戈炸了:“我以为你会去告知师尊,便来此处遣散门中弟子了!!”   “?!”窦娴表情扭曲,“我怎会去啊,师尊一大早是去找沉师兄了!男弟子的宫舍我进去做什么!”   “那又不是——”   邱戈嘴上有个把门的,说到要紧处时立刻停了。   他抿抿唇,瞧了眼钟隐月,啧了声,一甩袖子道:“我现在去!”   邱戈拔剑扔出,那剑立即飞到空中。   他伸出食指与无名指,指尖上忽现幽绿光芒,那是他的木灵气。   他的剑身上同样出现幽光,于空中漂亮地回旋一圈后,飞至他的脚边。   邱戈跳上剑去,对窦娴道:“我一会儿就带着师尊回来!”   邱戈御剑飞走了。   他消失在视线里。   灵泽长老低头询问:“你们沉师兄怎么了?”   窦娴一愣:“哎?”   “平时,可都是你们这沉师兄跟着干曜长老的,可近日一直是邱弟子跟着他。且今日这么大的事,却没见你们沉师兄露面。照理说,邱弟子今日做的事,本都该是他来做的。”   窦娴讪讪干笑两声:“长老莫怪,详细的弟子也不知……还请灵泽长老待会儿亲自问问师尊。”   钟隐月嘲讽一笑:“你们师尊哪儿还有空回答那个。”   窦娴脸上的干笑立刻尴尬地僵住。   正说着话,身后便又落下几道剑影。   灵泽回身一看,立刻拉了下钟隐月。   钟隐月跟着回头,就见落下来的是掌门与云序长老。   掌门慢悠悠地向前走来,云序长老急得脚底生风,匆匆跑来。   钟隐月和灵泽向他们行礼。   云序没回礼,掠过他俩就跑到了前面去。   他仰头望向那死不瞑目的狐妖,又惊又急,赶忙甩着袖子对旁人说:“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这狐妖放下来!把柱子上的血字都擦干净!!”   上玄掌门刚把行礼的二人扶起来。闻言,他不悦地眸子一眯:“慢着。”   云序长老回头。   云序的话一出,有几个胆小的弟子被吓得立刻出列,准备听命行事。   一听掌门阻拦,他们也都停了下来。   “在干曜过来给个解释之前,暂且先不要动。”掌门说。   “可是……掌门,这东西留着,多难看哪!”云序长老焦急道,“干曜师兄可是天下第一剑,更是我们天决门仅次于您的修者!为着师兄的脸面,这东西也该……”   “为他的脸面,便更不该收。急着把它收了,就如同我等知道些什么,替干曜心虚一般。”掌门说,“云序,你是怕什么不成?”   云序抽了抽嘴角,尴尬地笑起来:“怎么会呢……”   “那便等干曜来。”掌门说。   云序刚还要再说话,掌门这一句却直接按上了棺材板,还不客气的全钉上了死钉子。   云序终于无话可说了。   “玉鸾。”   掌门又叫他,钟隐月行礼:“在。”   “你,收了只灵兽?”   掌门苍老的目光射向他的肩膀。钟隐月偏头一看,见掌门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青隐。   青隐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钟隐月忙道:“回掌门,此乃玉鸾师尊留下的灵兽,青隐灵主。她本该随着师尊一同在天上为仙,只不过玉鸾愚笨,青隐师姑实在不放心,才又回了人间来,与我一同照看玉鸾山。”   掌门眉头一松,宽心一笑:“我道说怎么颇为熟悉……原是青隐。”   青隐眯起狐狸眼睛笑了笑,跳到地上,朝上玄掌门伸直前爪伏下身去。算是鞠躬行礼了。   “失敬了,灵泽都没有注意到。”   灵泽长老恭敬地跪到地上,青隐也朝她走过去。   “青隐灵主,许久不见。”她说。   青隐笑眯着狐狸眼,朝她动了动耳朵。   灵泽笑了笑。   云序完全不打算搭理她,又开口说:“掌门,以我所见,这必然是有人陷害干曜师兄!”   他说着说着,目光狐疑地飘向钟隐月,“定然是哪个与师兄有仇的人因着修为不够,无法与师兄正面对抗,才故意想给师兄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泼脏水……”   钟隐月失笑出声:“比如我?”   云序长老冷笑:“我可并未说玉鸾师弟的名号,师弟这是心虚,自己承认了?”   “云序长老如果觉得自己这双一直盯着我的脸不放的眼睛不算在刻意点我的名字的话,那是否就是因着玉鸾太过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才惹得师兄说着正事还挪不开眼睛?”   云序长老:“?”   他活像被突然欧了一拳似的莫名其妙。那表情若用现代点的词来说,便是“你神经病啊!”。   钟隐月笑着:“况且,此事究竟如何,也不用云序长老急着下定论,且等师兄来了再论。”   话音一落,远处三道剑影匆匆行来。   没多久,三个人便匆匆地落地。   为首的正是干曜长老。   耿明机见到山门前的景象,那张老脸登时绿了。    第35章   干曜来了。   钟隐月眼睛一亮,向他身后看去,寻找想要的身影。   邱戈跟着急匆匆跳下剑来,而他身后,沉怅雪也跟着跃到地上,收起了剑。   见到他,钟隐月放下心来。   与惊慌失措的邱戈不同,沉怅雪脸上更多的是诧异与茫然。比起“竟有此事”的震惊来,他的神色更多的是“怎么会有这种事”的疑惑。   他跟着干曜往前来了几步,仰头看看那只被倒吊着的可怜狐妖,又看了看山柱两旁的血字,眨巴眨巴眼,瞧着无辜极了。   他看完山门这边的惨状,又看向山门这边站着的几个长老。   见到钟隐月,沉怅雪向他点了点头。   钟隐月也朝他点了点头。   而干曜的脸已经绿了半天了。   他死瞪着这只狐妖,眼球都好像要活蹦出来了。   转首看到山门下已经聚集了几个长老,他的脸更绿了。   他对旁的弟子喊:“都傻愣着看什么!还不赶紧将那妖物放下来,字都擦了!!”   干曜吼得声嘶力竭,弟子们吓破了胆,赶忙上来要依言做事。   “慢着!”   上玄掌门抬起手,再次将人拦了下来。   干曜脸色一僵。   他铁青着脸:“掌门这是做什么?”   上玄掌门抬起的手缓缓落下,一双白眉下的眼睛凛然眯起,将耿明机从头到脚打量了遍。   耿明机脸色绷紧。或许是内心太过不安, 他努力瞪直双眼, 试图用凶狠来为自己补足气场。   “干曜。”上玄掌门道,“你, 可识得这只狐妖?”   耿明机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掌门, 此时可不能说玩笑话。一只狐妖,干曜怎会识得?”   上玄掌门紧皱起眉,脸色难看下来。   干曜低了低头,神色凝重,紧抿起唇,眼睛直直地盯着掌门的眼睛,不敢挪开。   他似乎很是心虚。   钟隐月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他意味深长地回头,看向吊在他们头上的狐妖。   “掌门,干曜师兄说得没错!”   又是云序长老站了出来。他快步走到上玄掌门身边,为干曜辩解道,“干曜师兄乃是天下第一剑,怎会识得什么狐妖?更别说师兄这等德高望重的大乘修者,心中早已无甚杂念,更别提升起邪念了!怎么会如这血字写的一般虐生呀!”   “这定是有人陷害干曜师兄!掌门,您可要明鉴!”   有人在旁帮着说话,干曜身上放松了些。   上玄掌门的神色却未放松,反倒愈发难看。   他依然沉默不语,瞧着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这等恶劣的事件,向来门风严谨的天决门内是从未发生过的。   上玄掌门一直沉默,不下定论,也不说该如何处置。   瞧着他似乎是在心中摇摆不定,钟隐月便向前走来,拱手道:“掌门,不论如何,还是先将这狐妖放下来吧。她已仙逝,将她这般吊着,实在是令人难过。况且,也只有放下来,我等才能再看一看,有无什么遗漏的细节。”   他说得有理,上玄掌门点了点头。   他终于对旁的弟子松了口:“去将这狐妖放下来。”   弟子们躬身行礼应声说是,前去将狐妖放了下来。   半人半妖姿态奇诡的狐妖被平放到了地上。   离近看了,她这幅姿态更令人心中发毛了,而她身上的伤也更加触目惊心,瞧着定是经历过非人的折磨。   上玄长老掩嘴咳嗽了几声。   他将狐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抬眼看了眼耿明机。   耿明机本也在低眸看着这狐妖,察觉到目光,他便跟着抬起眼皮,恰巧与上玄掌门四目相对。   上玄掌门最后咳嗽了声,放下了手来。   “在这里说话,有些不便。”他声音苍老嘶哑,回身对自己的随行弟子说,“秦肆,你去将这狐妖带回上玄山中,为她处理后事。”   秦肆低身:“是。”   他走过来,将这狐妖抱起,向上玄掌门又一躬身后,便召出御剑,抱着她回了上玄山去。   “叫你山中弟子,把这些血字擦了吧。”上玄掌门凉凉望向耿明机,“干曜,你且随我来上玄山宫。”   “此事,我需要向你进一步详问。”   耿明机脸色阴沉,丝毫不慌:“干曜明白。”   “既如此,我等也去上玄山中吧!”   云序长老突然开口提议,“以师兄的为人和地位,此事一定不是师兄所为,是有人刻意将这狐妖吊于师兄门前的!且能做到这地步的,此人定然就在我等宗门长老之间!不如就我等一同到场,共同议论此事,那此人定会在话语间露出马脚!”   云序长老说着说着,阴毒探究的目光又落到了钟隐月身上。   钟隐月无可奈何——这云序就算把他盯出个窟窿来,钟隐月也没法承认什么,毕竟这真不是他干的。   可云序长老也言之有理,上玄掌门也应下了:“也好,那便一同来罢。总之,此事重大,不宜再在干曜山众弟子面前再议。”   “是。”   上玄掌门也御剑离开了。   云序长老最后瞪了钟隐月一眼,跟着一同离开。   钟隐月苦笑不已,正要跟着御剑离开,就听邱戈突然出言道:“师尊,此处就交给窦师妹与沈师兄处理,我与师尊一同上山去吧!”   钟隐月回过头。   邱戈站在耿明机身边,手拍在胸前极力自荐着,神色急切。   耿明机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神色阴沉地盯着钟隐月,那双皱起的眉头和不自觉跟着皱起的五官让他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瞧着越发狠毒,一点儿不像个原文中两袖清风德高望重的清冷道人。   他审视着钟隐月,钟隐月分明看到他的眼睛像狼似的。   钟隐月无辜地朝他眨眨眼。   耿明机没回答,邱戈焦急地唤他:“师尊!”   耿明机这才瞥了他一眼。   他沉默片刻,低了低头,思索后答:“不,你留在这儿。”   邱戈怔了怔。   耿明机又回头看向沉怅雪:“你跟我来。”   沉怅雪低头应声:“是。”   邱戈脸色十分难看,却咬了咬牙。   他却没有再说什么,只跟着低下头,向干曜行礼:“弟子明白了。”   钟隐月收回目光,拉上温寒,也去了上玄山宫中。   约小半个时辰后,早晨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的白榆长老和广寒长老才从信鹰浮日那儿得来了信,慌慌张张上了山来。   白榆长老是最后前来的。他入了宫门来时,所有人都已在座上。   当事人干曜长老站在两列上座之间的空地上,面对着上案的掌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庄重森严的气息,白榆长老赶忙躬身,匆匆行了礼,解释道:“请诸位见谅。实是宫中弟子胆小,不敢与我同说门中出了此等大事,还请诸位莫要怪罪。”   出了这么大的事,上玄掌门已经懒得计较迟到这等破事,甩甩手让他起来了。   白榆长老赶忙落座。   上玄掌门饮下杯中茶,将茶杯放到了手边。   他扫了眼座上,长老们都已来齐了。   “诚如诸位所知,”上玄掌门开口,“今日清晨,干曜山上出了大事。”   “不知何人将一狐妖倒吊于干曜的山门上,并在山门的玉柱上写下了‘干曜虐生’四字。”   眼瞅着云序一瞪钟隐月,抬手就要拍案而起,上玄掌门立刻抬高声音,大喝一声:“但是!”   云序长老被“但是”得一哆嗦,手放下了。   上玄掌门的声音又立刻归于往日平静:“不论是何人做了此事,又是何居心,可欲行此事,都必须要有一前提。”   “必须有这样一只狐妖的凄惨尸体,让他得以用来大闹干曜山宫。”掌门说,“且先不论干曜山宫之事,我天决门门风严谨,门中弟子各个克己守道,诸位山宫之主亦是两袖清风,德高望重……”   “可这样一具狐妖尸身,他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诸位可想过没有?”   话已至此,在座的人都明白了。   广寒长老说:“长老的意思是,先不论此人所说的干曜师兄虐生是否是真的,能让他发挥此事用的狐妖尸身,必然是藏在天决门中的。所以……”   “就算是想抹黑师兄,我们之中也是有人真的虐生了。”灵泽长老接过话茬。   掌门点点头:“就算是无中生有,他也定然是亲手将这狐妖折磨至如此地步……当然,干曜。”   干曜长老负着双手,抬头看向掌门。   “亦有可能,是这人知道你行虐生之事,从你山宫中带出来昭告天下的。”   在座众人一惊。   “掌门这是什么话!”云序长老腾地站起来,“师兄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师兄可是……可是天下第一剑!师兄可是大乘的剑修,只需再突破一境界,便可羽化登仙,得封仙位!”   “你莫急。”掌门道,“那狐妖被折磨成那般模样,不论是干曜做的,还是他人做的,都意味着,这天决门中……已有人手不干净了。”   “那定不会是师兄的!”云序说。   云序说罢,又瞪钟隐月。   钟隐月喝着茶,不作评论。   他隔着茶杯,横眼一扫,见沉怅雪立于干曜长老的空位之后,同样负着双手,一言不发。   “不论如何,此事还需详查详问。”掌门说,“干曜是否虐生,那狐妖又是何来历。若非干曜下手,又是谁所为……”   说到这里,掌门蹙眉,“干曜,你当真不识得那狐妖?”   “干曜不知。”耿明机说。   “当真不知?”   “确实不知。”   耿明机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钟隐月扬扬嘴角嘲讽一笑,心中已猜到了。   “玉鸾,你笑什么?”   云序长老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   钟隐月一抬眼,云序长老那双眼睛还跟鱼钩似的死死盯着他。   “我方才怎么瞧你笑了?”云序长老说,“我等这般严谨论事之时,你笑什么?”   此话一出,屋中诸位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钟隐月简直无话可说,这云序长老的眼睛怕不是长他身上了,笑这样一下他都能拿来大做文章。   钟隐月实在哭笑不得:“云序师兄真是逮着我不放了。”   “你莫转移话题!”云序长老猛地一拍扶手而起,提高声音,“干曜师兄德高望重,为人方正,唯有你这等下三滥的人才会与他过不去!你近日净因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师兄过不去,谁人不知!”   “我们这些人里,也只有你这见风使舵的窝边草会用这等路子!你方才还那般幸灾乐祸地笑了,不是你是谁!定然是你折磨——”   “师兄别忘了,我山宫里有青隐师姑。”钟隐月提醒他。   青隐这会儿还在钟隐月肩头上坐着,闻言也配合地站了起来,跳到了钟隐月的膝盖上,摇着尾巴提醒诸位她的存在。   “那又如何!?”   “那就算是只作恶的狐妖,也是与青隐师姑同根而生的狐狸。”钟隐月说,“我若是在山宫中折磨一狐狸,师姑再怎么说也不会放任我的吧?”   云序脸色一僵。   “师兄又不是不知道,这可不是我的灵兽,是我玉鸾师尊的灵兽。她可对我并不服气,更不是百分百忠心的。”钟隐月说,“师兄更该知道,青隐师姑为人恣意自由,爱恨分明,厌恶礼数。若是有不平之事,别说我了,就算是玉鸾师尊在此,也难免与她一战。”   “师兄是觉得,我能大胜登过仙位的青隐师姑,还能剩点力气在她眼皮子底下抽打一狐妖?”   云序长老无话可说。   钟隐月继续说:“更何况,师兄也是误会了,我也并非是幸灾乐祸而笑的,我这是自嘲之笑。”   灵泽长老一挑眉:“为何自嘲而笑?”   “我是刚见识到干曜师兄修为竟然如此深厚啊。”钟隐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狐妖是最在乎自己外貌的妖物。若是平日里遇到,必定是化作极具魅惑力的模样,漂亮极了。若是从前得见过,必然是只见过她美丽的样貌。”   “可这狐妖脸上伤痕颇多,又是半人半面,根本看不清相貌。可师兄只瞧上几眼如今她面目全非的尸面,便能如此斩钉截铁地说没见过,玉鸾怎能不佩服师兄的修为深厚?”   此话一出,座上诸位如梦初醒,更为惊骇地望向耿明机。    第36章   面对座上众人惊骇的目光,干曜不慌不忙。   他面色未变,还立刻哈哈大笑了起来。   耿明机将双手负在身后,回过身来,面上是轻松至极、丝毫不以为意,甚至高高在上的宽厚笑容:“玉鸾师弟此话说的,像是我早知道那狐妖是什么容貌,是我亲手将她折磨至此,才能毫不犹豫地否认一般。”   钟隐月一挑眉毛,并不出言反驳或认同。   “莫说这山门,就算是放到天下,谁人不知我最厌恶这些妖物?”耿明机嗤笑道,“就算不看容貌,我也不会认识任何一个狐妖。倒是师弟,怎么突然多了个师姑出来?我明记得这青隐灵主早已随着玉鸾长老封仙去了,难不成是师弟害怕什么,才求爷爷告奶奶地去祠堂跪拜,将她求下来了?”   他话里有话。   钟隐月冷笑了声,并不进他的套:“就算厌恶妖物,师兄也没少与妖物打交道吧?”   干曜眉头一皱。   “你胡说什么!”云序说,“干曜师兄这等人物——”   “不。”灵泽打断他,“玉鸾师弟说得没错。诸位可别忘了,我等宗门长老,就算离开凡世修道求仙,却也须得心怀苍生。虽然如今魔妖鬼三路旁门左道已安定下来,可仍是有心怀恶念的妖魔鬼怪时不时地出现,在凡间作恶。”   “诸位应着百姓苦求,下山去除妖卫道之事,可是不少。”灵泽说,“干曜师兄确实没少与妖物打交道。”   “可就算如此,那妖物也都死于师兄剑下了!这狐妖怎会与师兄卫道之事有关系!”   “云序说得不错。”耿明机冷眼盯着钟隐月,“那些妖物都已死于我的剑下,与此事有何关系?师弟是觉得,我故意留了活口,将他们带回干曜山折磨?”   “若行此事,我如何还能站在这里?早已因着这些邪念而生的心魔而堕魔了!”   他说的没错。   钟隐月始终对这点想不通。别说私藏妖物动用私刑了,光是不把沉怅雪当弟子,来回反复折磨此事都已足够他生出心魔,万万不能还在此处站着。   但今天这事,钟隐月知道定是他折磨的那只狐妖。   在那狐妖被放下来时,钟隐月看见了——虽不明显,但他在狐妖身上看到了几处怪异的鞭打伤痕,伤痕周围有些灼烧留下般的纹印。   他立刻就知道,这就是耿明机的杰作了。   这能留下纹印的鞭子是耿明机手里的法宝,被鞭打过后,会在伤口边的皮肉上留下奇怪的纹印。   此事天决门内的人都全然不知,他们都只知道耿明机手中有一仙鞭法宝。耿明机是剑修,此法宝也只有门中弟子犯了重错时才会拿出来。   至于钟隐月为什么知道,因为那怪异的鞭痕,沉怅雪背上条条都是。   他亲眼见过,自然知道。   可耿明机似乎完全不惧,都已到了上玄山宫,态度还如此自信满满。   他是笃定没人查得出他与那狐妖有关系了?   他给自己留了后手不成?   正思索着,外头有人一路小跑进来,在诸长老的座前停了下来。   来人是上玄山的弟子。   他朝座上行礼:“见过诸位长老,上玄师尊。”   上玄掌门一挥手,让他直入正题:“说,什么事。”   “师尊,那狐妖乃是干曜长老两年前下山时本应除掉的狐妖。”   “她身上的伤……皆是干曜长老所为。”   此言一出,满座震惊。   干曜长老脸上的自信满满立即天崩地裂,眼睛瞪得几乎要蹦出来。   他的平静面容在这一刻全部坍塌了,五官扭曲如厉鬼。   他大吼:“你瞎说什么话!!”   那弟子砰地跪下,两手拱在身前,头低着不敢抬。   他同样提高声音:“此事属实!事关长老威名,若非心中确信,弟子又怎敢胡说!”   “弟子们谨遵师长之言,本想将那狐妖下葬在后山,为她立碑送她轮回,又想着她姿态凄惨,于心不忍,便想还原她的容貌再葬。可不论如何,弟子们对她所用的法术都不起作用!”   “而后,这狐妖便突然挣扎起来,还在呻。吟喘息!弟子们这才发现,这狐妖竟然未死!”   “弟子方才所说,皆是狐妖的临终遗言!”   “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弟子天打雷劈,修为皆废!”   他说完,身子往前一扑,伏在地上,脑袋也重重磕在地面上。   满座良久无言。   虽说没想到那狐妖还有一口气,但钟隐月早已料想到这狐妖所说的可能性了。   他面上演着震惊,佯作无措地望向座上众人。除了掌门,所有人长老都瞪大了双眼,全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云序长老死捏着手两边的椅子扶手,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嘴唇哆嗦了半天,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掌门大约是活得太久,见过太多世面,也已料到耿明机当真虐生了,瞧着并未有多震惊,只是眉目阴沉,眼中尽是失望。   耿明机呆呆立在原地,他终于再也自信不下去了,那张扭曲的脸上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恐惧。   钟隐月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亦然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望着耿明机,眸中同样有几分恐惧,看耿明机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饶是同样在干曜宫受着罪的灵物,以沉怅雪那温润纯良的秉性,也是没有想过耿明机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吧。   钟隐月对他心生可怜。   上玄掌门说:“好孩子,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弟子身形微僵。他从地上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恐惧又不失坚定地望向上位。   公然说出耿明机的罪行,又怎会不怕。   “莫要害怕,为师在这里。”掌门安抚道,“你把那狐妖临终前所说的所有遗言,都清清楚楚地说一遍罢。”   “是。”弟子颤声说,“这狐妖说……她,她是干曜长老两年前,在一村庄中所斩获的狐妖。”   “她说,干曜长老并未杀死她。长老留了她一口气,将她带回干曜山中,锁了将近两年。长老将她折磨得面目全非,就因着……因着……”   “住嘴!!”   耿明机怒极,大吼起来。   弟子浑身一震,低下头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就因着长老欲对过去仇人泄愤!”   “你!”   “那狐妖还说,这两年间几度濒死,都是长老故意留着她的命,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弟子说道,“师尊!那狐妖如今已身死!虽不知是何人在干曜宫做了此事,可长老虐生乃是事实!”   “闭嘴!”   “师尊!请师尊明鉴!”   “我叫你闭嘴!!”   那弟子又一次重重以头叩地,耿明机气得双目猩红,咬牙切齿。   他又朝在一旁懵了的沉怅雪吼:“你是个死人吗!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都将我说成这般了,你就在那儿杵着不动!?你背上的剑是个摆设不成!?”   耿明机朝他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拽他。   “住手!”   掌门怒拍书案,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喝声。   上玄掌门向来低声细语好脾气,从未如此喝过人。   耿明机身形一顿。   他看向上玄掌门。   上玄掌门从座上站起,双手负在身后,眼睛微眯地望着他。   “切莫错上加错。”掌门哑声说,“广寒,白榆,你二人先将干曜领至天牢去。”   广寒长老和白榆长老互看一眼,目光复杂。   “凭什么我要被打入天牢!?”耿明机一甩袖子,瞪着掌门,“那狐妖吃了人,吃了半个村子!要不是我去的及时,那一整个村子都没了!”   “我是除妖卫道,可我也不能让她白白死了!死得那般轻松,如何对得起黄泉之下平白无故遭害的苍生!?”   “我这仍是卫道!我在还怨灵一个安宁,这怎么不算卫道!?”   “放肆!”掌门怒道,“不将妖诛杀,留她一命回到这山上,将她私藏处以极刑,算什么卫道!?”   “你若心中不公,你大可留她一命去那村子里为死去的村人磕头谢罪,当着那些村人的面要她以牙还牙!能光明长大的做法那般多,你又为何背着众人私自行事!”   “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去天牢冷静冷静吧!”掌门冷眼瞥向广寒白榆,“给我将他带去天牢,我日后再去审问!”   掌门是真动了火了。   他平时根本不动火,一真动起怒来,那可真是恐怖极了,谁也不敢说什么。   广寒长老和白榆长老不敢再为耿明机辩解,赶忙点了头,起身离座,拉着哑口无言却目光怨毒盯着上位的耿明机,匆匆离开了山宫。   掌门坐回座位上,脸上神色平和了些,但面色还是阴沉着。   灵泽长老说:“掌门,干曜山那边该如何是好?”   “暂时莫要将此事告知弟子。”上玄掌门说,“诸位山头上的弟子亦是同样。待回了山,劳烦诸位对弟子说,此事已着手调查,切莫胡言乱语。”   “是。”   “这一下子,干曜山便没了山宫主……”上玄掌门叹气,“罢了。你,你便是沉怅雪?”   掌门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向他行礼:“弟子正是。”   “你待会儿回了干曜山,就同弟子们说,你们师尊要去随我一同调查此事,暂时不在山中,一切就以师尊闭关时来各自自处。”掌门说,“干曜山是天下第一剑山,山中的弟子都有分寸,应当不会自乱阵脚。”   沉怅雪恭敬应下:“是。”   “今日之事,就先到这里吧。先放一放,待他冷静了,我再去问问细节,再想想该如何处置。”上玄掌门望向座上所有人,“可有人还有话说?”   钟隐月瞥了眼云序。   云序尴尬无措,被钟隐月这样淡淡地挖了一眼,脸色立马全部涨红,更用力地回瞪过来。   钟隐月笑了一声,又淡淡地把视线挪开,视他如屁。   云序脸更红了,气得吹胡子瞪眼。   余下的三人都没有说话,掌门便拍了板:“既然都无话要说,今日就到此处,三位散了吧。玉鸾,你留下来。”   钟隐月本来也打算留下来,跟掌门单独说些话。   可对方突然主动找过来,钟隐月愣了愣:“啊,是。”   “你也留下。”上玄掌门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比钟隐月还茫然,睁大眼睛眨巴了两下。   灵泽长老本性不爱八卦,压根就不好奇掌门是何事。反正没叫她,她起身带着随行弟子就离开了。   云序更是没脸呆了,气得甩着袖子就出了门去。   钟隐月离座上前,站在掌门的案前,负着双手听他说事。   上玄掌门慢悠悠地坐在座上,开始泡茶。   面对钟隐月,他神色好看了不少。他一边弄着手上的事,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他:“干曜今日出事,你是如何想的?”   “玉鸾心中震惊。”   钟隐月面无表情地说。   上玄掌门笑了声:“我怎么瞧着,根本不震惊?”   “若是事事都浮于表面,岂不心中所思何事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钟隐月说,“虽瞧不出来,玉鸾心中也是对此十分痛心的。”   “原来如此。”掌门点点头,道,“干曜今日出事,我心中也十分痛心……我什至不知此后该如何面对他。”   说到此处,掌门又叹气,“我是知道他对那些妖物深恶痛绝的……因着这份恨,他才迟迟无法得封仙位。”   “我知道他恨,可我万万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杀了他家的狐妖已经死了。他已在仙修界赫赫有名,那狐妖被他一剑穿心……死了的人已轮回,该死的人也死在手上。所有前尘往事都结束了,为何不放下呢。”   掌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目光未变,钟隐月却觉得那里面多了些落寞。   他这么一说,钟隐月一时也跟着感伤起来。   为何做到这个地步。   为何做到那个地步。   他已是大乘了,他看不出自己将自己困起来了吗?   正想着,掌门又说:“此事,先放一放吧,我会去处理。不过我毕竟无法分身,所以今日将你留下来,是希望你能帮着分一分烂摊子。”   钟隐月拱手:“掌门请说。”   掌门放下手中的茶壶,望向他:“你也知道,我等虽修道,讲究斩断对凡尘的一切杂念,却并未与凡世间彻底一刀两断。世间若有妖鬼作祟,一样会有人来求人出山卫道。”   “此事,原是半月前,我交予干曜的。”掌门说,“现在,凡世间有一妖物作祟,已屠了好些村庄。其余仙门派出的修者都有去无返。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求到我们天决门头上。”   “干曜出了事,如今,我就交给你了。”   钟隐月愣了愣,指了指自己:“我啊?”   掌门点点头:“你。”   “交给干曜长老的事……掌门交给我!?”钟隐月大惊失措,“掌门!我是这山门的末尾啊!人家求天下第一的事,掌门怎能交给我!?”   “你那么慌做什么,那妖物也并非那么强悍。”掌门慢悠悠道,“说是其余山门派了人出去,其实也不过是些小山门。只是去的人太多,才说得如此玄乎。”   “跟他们相比,你已经是非常上乘之人了,不要妄自菲薄。我天决山天下第一,你在这里做末尾,在外面也是顶天立地的。”   钟隐月抽抽嘴角:“话是这么说……”   “再者说,你也没有出过几次山。说起天决山,天下众生都鲜少知道我山门里还有你这样一位天分极佳的符修。机会难得,你就去吧,玉鸾山也不能一直这样冷清下去了。”   钟隐月懂了,上玄掌门想给他打名声出去。   “自然,这次机会,你好好磨练一番那位白弟子。”掌门说,“我也没时间同你详说了。半月前此事被交来时,才只有三位山门弟子遭害。那妖物之后又立刻没了行踪,干曜也无法行动。这几日小山门的人查了好些时日都没消息,去查的人反倒又没了好些人。”   “今日清晨,终于有消息了。此事紧急,不可耽搁,半月前我交予干曜时,这位沉弟子就在一旁,叫他为你带路吧。”   钟隐月回头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朝他一笑,瞧着是真知道。   “你若心里没底,就从干曜宫带几个干曜平日出山时会带出去在旁协助的弟子去。”掌门默默自己的白胡子,“我瞧,那在大典上大放异彩过的邱戈与窦娴就不错。”   钟隐月:“……”    第37章   邱戈和窦娴,也是原文中的主要配角。   他们两个戏份不少,十分拥护干曜长老,但与沈怅雪关系不佳。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二人都得叫沉怅雪一声师兄,可他们却又总是明里暗里地嘲讽他。   虽然对沈怅雪不好,但对其他弟子, 两人却真是尽心尽力又温柔善良,对主角同样是体贴极了, 相当善解人意。   除了总是在他面前说沉怅雪不好,叫他离他远点。   虽说两人为人似乎不错——只是邱戈脾气急了些,窦娴有些笨而不自知。但,不论为人如何不错,光是看在一起说过“沉师兄人可不行你别真把他当师兄”这话的份上,钟隐月就看他俩不顺眼。   再加上穿书以后耿明机就跟他不对付,也不知道他私底下跟弟子怎么说的,竟然搞得邱戈都敢跟他正面嚷嚷。   再怎么吊车尾,他也是个长老。   再怎么修仙,这儿也是古代,上下等级长幼有序,他一个弟子,干曜竟然把他说得敢和长老翻脸。   钟隐月越想,心中就越看不上那两个,便说:“若如掌门所说,我想,玉鸾宫中弟子便已足够协助我,倒不必劳烦干曜宫中的弟子了。若是他们同来,玉鸾门下的弟子反倒会心思松懈,磨炼不好了。”   掌门摇摇头:“还是一同带上罢。听说你宫中女弟子那日遭了雷击,如今还在养伤。这等险事,她若身子不行,便不能去。能同你去的只有三人,他们又都还学术不精,谁都需要你去照拂。这妖物难以对付,我怕你应付不过来,还是带着那二人去罢。”   钟隐月哽了哽。   掌门说话很绝,钟隐月找不到能反驳的点,只好干笑着应承下来。   这事儿就这么拍板定了。   这妖物行踪成谜,有了消息就不能放过,掌门立刻催着钟隐月动身,要他今日中必须到那处落脚勘查。   钟隐月便回身对温寒说:“你先回山备马车。我还有话与掌门说,不会费太长时间,很快就回山去。”   温寒拱手说是,回身就赶紧离开了。   钟隐月又看向沉怅雪:“你也先走吧。”   沉怅雪点点头:“那我便先去干曜山告知师弟师妹们师尊之事,一会儿就带着邱师弟与窦师妹去玉鸾山寻长老。”   钟隐月点头:“有劳你了。”   沉怅雪也向他一拱手,回身离开。   待他出了门去,钟隐月又回过头。   上玄山宫中,此刻就只剩下了他与掌门两个人。   还有站在钟隐月肩头上的青隐。   掌门又将手边的茶壶拿起来,为自己添茶:“有什么事,是连旁的弟子都不能听的?”   “自然是有的。”钟隐月说,“干曜师兄此事,掌门打算如何处置?”   “待我思虑一番吧。”上玄掌门说,“你为何问此事?”   “此话冒犯,但玉鸾还是想说。”钟隐月道,“师兄心中有恨,故而行此虐生之事。虽说如何处置还待商权……”   说到此处,钟隐月顿了顿。   他的目光几许踌躇,权衡了片刻此话该不该说。   掌门将茶递到嘴边,正欲喝下。听到他的话语突然没了下文,于是手上动作一顿,眸子一抬,看向他。   探究的目光与犹豫的目光四目相对。钟隐月稳了稳神,还是将话问出口:“掌门可知,干曜宫中那位沉弟子是何来历?”   “我知道。”上玄掌门闻言,放下了茶杯,“我知道,他是灵修。”   钟隐月松了口气:“既然掌门知道,话就好说了……干曜师兄虽说还不知如何处置,可既然他做的是虐生之事,那么怕是不好再做那位沉弟子的师尊。我看……”   “此事无需处置。”   钟隐月被突然打断,愣了愣。   掌门面色淡然。   钟隐月眨巴眨巴眼。   掌门的神色太过坦荡,钟隐月都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此事,无需处置。”上玄掌门将双手合起,攥在身前,“沉弟子是干曜捡回来的灵物,他二人已行过了拜师之礼。即使干曜如今身陷囹吾,这沉弟子也仍然是他的首席弟子。”   “玉鸾,我知道你心有担忧,可首席弟子,那都是长老最亲的弟子,都是心头肉,怎么会将他视作与外头的妖物一般,行虐生之事?”   “况且,不论做师尊的在外做了什么,在内都是师长。干曜山宫的,没有一人不说干曜是位好师长。更别提沉弟子还是首席,那可都是自己用着真心,一点一点,推心置腹教养出来的孩子。”   “干曜用心教养,怎能你三两句话,就将这一切否定,还将他带出干曜山?天决山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师尊既没对弟子做什么,那便无需他人操心。”   钟隐月目瞪口呆。   好半天,他才消化完掌门这些令他五雷轰顶的话。   钟隐月几乎语无伦次:“可……师兄已经虐生,这沉弟子又还是个灵修!这如何还能放心——”   “他何时身上有过那般伤?”   钟隐月如鲠在喉。   “他何时在干曜宫,受过和那狐妖一般的折磨?”掌门说,“你不可因为干曜做了错事,就将他打成与外头魔修一般的存在。他折磨狐妖,又不意味着定会接着迁怒于沉弟子。”   “若是真的动了歪念头,那沉弟子怎能做他首席弟子,又怎能长成今日这般仙风道骨的模样?”   掌门一句接着一句,钟隐月很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掌门的意思是,”他一字一句,话尾微颤,“干曜师兄虐生此事,并不碍着沉弟子什么事。不论如何处置干曜师兄,沉弟子都要继续留在干曜山中。”   掌门端起茶杯,低下眼帘:“他可是干曜宫的首席大弟子。”   没直接承认,但意思是他钟隐月说得没错。   钟隐月别开脸,活被气笑了。   从上玄山回到玉鸾山,从山门处往山宫走的路上,钟隐月气得一边用力跺脚走路一边骂人。   “老东西……我本来还以为这人还行,我真是在这破地儿待久了脑子都给冻坏了!下头的都是一帮扶不上墙的烂泥,上梁能好到哪儿去!操!”   青隐从他的肩膀上跳下来,跃进雪里。   听到他这样骂人,青隐终于明白了。   她乐了:“哦,你想把那只兔子从干曜宫里挖过来。”   “是啊!”钟隐月气道,“那姓耿的都虐生了!这还不放他!什么叫没虐待过他,他住在干曜宫吗!他亲眼看见沉怅雪过得好了吗!我真服了那堆破话张嘴就来,他——”   “你真以为他觉得沉怅雪过得很好?”   青隐突然说。   钟隐月怒气冲冲指天骂人的手一顿,低下头:“啊?”   “你真以为,他觉得,沉怅雪,过得很好?”   青隐耐着性子把话重新说了一遍。   钟隐月疑惑:“不是吗?他都这么说了啊?”   青隐望着他诚恳的眼神,无可奈何地笑了声:“你这人啊,真是又傻又聪明。怎么有的时候很机灵,有的时候就蠢笨如猪。”   “……别骂我猪行不行?”   青隐不理他这句,道:“我告诉你,别说沉怅雪了,那老头对耿明机的责罚也不会太深。”   钟隐月震惊:“啊!?凭什么!不可能吧!他可都虐生了!!”   “那又如何?”青隐说,“那狐妖清白吗?那狐妖秉性纯良吗?耿明机堕魔了吗?”   “既然没生心魔,也没有堕魔,就能对外说他所行之事并不全恶。”   钟隐月无言以对。   “虽说虐生之事十分恶劣,放在外面,必然是只有废去此人元丹,踢出山门一条路,可那是耿明机。”青隐说,“那是天下第一的耿明机,而你天决门有一半是靠着他才稳坐天下第一的。”   “今年,又还有仙门大会。上玄掌门自打与妖后鬼哭辛一战后便元丹受损,修为减半,近些年连法术都没用过几次——若你是上玄,你如何抉择?”   钟隐月骤然明白了。   上玄掌门不傻。   他知道沉怅雪是兔子,也知道他的日子过得不好,但他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了。   因为做这些事的是耿明机。   钟隐月突然感到后背发凉,心中也一阵悲凉。   “就因为……他是天下第一,所以怎么都行吗?”   “对啊。”青隐颔首,“因为他是天下第一。”   “所以,有人在干曜手底下水深火热,他也可以视而不见?”钟隐月笑出了声来,“这不荒唐吗?”   “世道本来就是荒唐的。”青隐说,“你若真想救他,就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   “修炼啊。”青隐说,“还不明白吗?这个山门如今从里烂到外了,谁修为高,谁便最有权势。”   钟隐月默然。   “你这些天也是,就顾着教那几个孩子,自己都没怎么修炼吧。”青隐说,“为什么不修?”   “倒也不是没修……我有趁着夜半闲散的时候修炼。只是不知是不是时间太少太碎,修为长进不算理想。要想境界突破,大约得到秘境回来之后。”   “太慢了。”青隐说。   钟隐月愣了愣:“哎?”   “那只兔子在那座山宫里,过得很不好。你若想救他,不能这样拖着,拖一日他便难过一日。之所以修为长进不理想,是因为你这些天来都不能把心一心一意地放在此事上,修为当然只能碎芝麻一样积攒出来。”   “这次回来,就闭关去吧。”青隐说,“你离大乘只差一阶。虽说离入秘境的日子恐怕两个月都不到了,但以你的天赋,四十天足矣。”   “在此期间,你门下的小孩就交给灵泽。她是我看着长大到今日的,可以托付。”    第38章   “师姑的意思是, 教这些孩子的事先交给灵泽长老,我去闭关修炼?”   青隐点点头。   钟隐月思索片刻,觉得这样也可以:“师姑说得也有道理,灵泽长老的确能够托付……”   原文里,她人冷话少,但行动力很强。每每主角出事干曜不在场, 都是灵泽及时出现。   每每她救完主角,带他回了山门, 总是拂拂袖子,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   自打穿书过来, 灵泽长老的所作所为也皆是一股清流。   钟隐月心里明白,却还隐隐有些不安。   青隐看出他的不安:“你在担心什么?”   钟隐月默了片刻,说:“不瞒师姑,我其实原先不是个修道之人……虽说我知道这山门里披着人皮的畜生颇多,可毕竟是天下第一仙门。我原以为不论有多少畜生,掌门总归是个好人。”   “可是并非如此。”钟隐月说, “我只怕,这山门里根本没有能信的人。”   他神色难安。   青隐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望着钟隐月沉默片刻,颔首道:“照理说,人修了道,便是摒弃邪念,可这天决门估计是天下第一做久了,山中的人个个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的。”   “你有这担忧,是好事,毕竟这山门里的确没几个好皮子,警惕总比单纯好。”青隐说,“不过灵泽的确值得托付,相信我。”   青隐这样说,灵泽长老这几日的作风也尚可,钟隐月稍稍放下了心来。   他一想,自己也的确需要早日突破境界,省得这些个长老天天有事没事踩他两脚,生怕他意识不到自己是末尾。   可另一边秘境之日将近,手里这几个小孩又修为尚浅,仍需教育。两边都抽不开身,找个能代劳教书授道的来,确实能省不少事。   “你拜托她,也能跟她亲近几分。”青隐也说,“灵泽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为人我清楚。与她交好,你不会有损失。”   钟隐月点头:“好,我听师姑的,就这么办吧。师姑先随我回玉鸾宫吧,时间紧急。”   掌门在山宫里催他如催命一般急。钟隐月深知此事重大,闭关的事拍了板后,他便领着青隐,疾步回了玉鸾山。   回到玉鸾山,温寒已经把山后的马车拉出来了。   说是马车,但其实这就是个轿子,前面并没有马带着跑,是用灵力做驱动源发动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文会把这种灵力驱动车叫成轿子。   不过想想也是,叫成灵轿更奇怪。   钟隐月回来时,温寒已经拉出来了三辆马车。   钟隐月贵为长老,自然是独自坐一辆。而给他用的那辆轿子外表就与其他两轿不同,金贵多了。光是木头,就比那两辆颜色沉朴,用的是上好的千年灵木。   那两辆轿子周围,陆峻和白忍冬都站在那处。   俩人瞧着都挺懵的。   见到钟隐月,白忍冬眼前一亮,忙跑过来:“师尊!”   他跑到钟隐月身旁,紧声询问:“师尊,掌门当真要师尊去替干曜长老的事情了?”   “自然是真的。”钟隐月拍拍他,又环顾四周,“干曜宫的还没来?”   “还没有。”陆峻说。   “倒也是,干曜宫那边早已乱了,他处理事情都得要一会儿。”钟隐月说,“再等他一会儿。此次凶险,你们修为都不深,都要注意些,别离了我周围。”   “是!”   钟隐月看了眼他们三个。   其余两个都有佩剑,只有白忍冬腰上空空如也。   “我去取个东西,你们再把马车收拾一下。”   钟隐月撂下这一句,又入宫去了。   他走到宫内深处,一直走到一扇深掩的木门前。   木门门上挂着灵锁。   钟隐月解开灵锁,推开门,走入门内。   门内一片昏暗。   似乎很久都没人来过这里了,处处蒙着厚重的灰尘。   可即使如此,依旧压不住房内浑厚的灵力。   屋内摆满架台,各类法器摆列其上。   钟隐月四处打量一圈,最终转头走向右边的深处。   屋内很久都没人打扫了,摆放的物件更是堆在一起,满片杂乱。   右边这处,各类乱七八糟的物件堆成了山,动一件都会飞起大片灰尘来。   钟隐月翻找着东西,在灰尘里咳嗽着,心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原主。   翻找半晌,他终于在很下面的地方翻出了一把蒙尘的剑。   片刻后,钟隐月出了门来,重新挂上灵锁,朝着宫外走去。   轿子都已经备好了,干曜宫的人也都已经来了。他们站在远处,各自背上背着一剑。   瞧见钟隐月,沉怅雪向他点了点头,面上噙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钟隐月也向他点点头。   温寒跑过来:“师尊,马车都备好了,我们快些动身吧。”   “马上动身。”钟隐月说,“忍冬,你来。”   白忍冬连忙上前几步过来。   他问:“师尊有什么吩咐?”   钟隐月把刚从后头拿出来的蒙尘仙剑交给了他。   它身上的灰尘已经被钟隐月洗净擦干,露出其下剑鞘上精雕玉琢的剑纹。此剑通体纯白,剑身极薄,浑身净是寒光,还幽幽散着寒气。   “拿着它。”钟隐月说,“这是百年前,我随你师祖入万年秘境时得到的仙剑。此剑沉于那秘境的万丈水渊之中,名曰万渊剑。你还没有佩剑,我本想日后待你能更好运用灵法后再交给你,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今日竟有除妖卫道之事出来……先用它吧。”   白忍冬懵了,他接着钟隐月交给他的剑,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多、多谢师尊……”   “此剑认主。”钟隐月说,“它如今只认我,你先拿着去用。我想,过些时日,等去了那秘境里,你能找到你的剑,倒也不急着先找一把只认你的剑。”   “是……是!”   白忍冬激动得磕磕巴巴,兴奋之意难以言表。   钟隐月没有再说,最后拍了拍他的脑袋,抬头往前两步,刚要开口说话,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沉怅雪脸上神色有些奇怪。   他还在笑,只是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笑里藏刀了。   那双笑眼盯着白忍冬,里头似乎多了些什么。   钟隐月诧异地眨眨眼。沉怅雪一偏头,瞧见他,那眼里的东西当即烟消云散,朝他温温柔柔弯起眉眼一笑。   哎哟,真好看。   钟隐月捂捂嘴,差点下意识地傻笑出来。   他清清嗓子,道:“好了,此事紧急,我们立刻动身。我叫门中弟子备了三台马车,干曜宫的诸位请入轿吧。”   他这意思,便是干曜宫与玉鸾宫的分开坐。   邱戈和窦娴巴不得如此,钟隐月也知道他俩巴不得。刚出宫门来的时候,他就分明看见他俩用嗤之以鼻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不过出于礼数,他俩还得在沈怅雪后面上去。   干曜宫的三人向钟隐月行了一礼,正要上轿子,钟隐月又伸手拦住:“慢着。”   三人又齐齐看过来:“?”   “沉怅雪。”钟隐月叫他,“你上我的轿子。掌门说你知道那妖物的事,我还对此一无所知,你来我这儿,为我说明一二。”   沉怅雪笑了笑,行礼应下。   钟隐月又拍了一把温寒的后背,对着他仨往旁的马车上努努嘴,示意他仨快进去。   对自己家的孩子,就用不着那么多礼数。   仨人也立刻明白钟隐月的意思,忙不叠滚进轿子里。   邱戈和窦娴也上了轿子,沉怅雪走上前来,为钟隐月掀开轿子的门帘。   青隐一跃跳了进去,钟隐月随之低身进去,沉怅雪跟在他后面进去了。   马车内有一灵器。   钟隐月将手覆在上面,问道:“要去哪儿?”   “江北北郊的西那母村。”沉怅雪坐在他对面答。   钟隐月点点头,手上释放灵力,心中默念地点。   灵力释放足够后,静止不动的灵器逐渐运转起来,马车出发了。   灵器逐渐吸收满了灵力。待它自己顺畅运转自如,钟隐月收回了手。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朝他一笑:“长老辛苦了。”   “这有什么的。”钟隐月忧心道,“你没事吧?”   沉怅雪一怔,笑意顿失。   他愣愣地问:“长老何出此言?”   “怎么能不问?今日干曜出了这么大的事。”钟隐月皱眉道,“他也是疯了,那等大庭广众之地,还要对你动手。”   沉怅雪轻笑了声:“师尊就是那个脾气,我已习惯了。”   钟隐月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可不该习惯。”钟隐月说,“受着委屈,怎么能习惯了委屈,我真是看不得你受委屈。”   沉怅雪沉默了。   钟隐月也没说话。   马车行在空中飞驰,轿子内开始冷了。钟隐月往旁一看,一火炉盆正摆在轿子中央。   他随手一挥,一道离火从手里飞出去,落到那炉盆中,当即燃起火光来。   轿子里暖和了许多。   钟隐月抬头问:“你之前说,你有计划从那儿出来,那计划进行得如何?”   沉怅雪又沉默了片刻,才答:“算是……进行得还不错吧。”   “是吗。”钟隐月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沉怅雪摇了摇头。   钟隐月叹了口气:“好吧,你一切小心。”   沉怅雪点了点头。   他又忽的笑了:“莫说这些了,长老,长老还是先忧心眼下的事吧。”   “那个妖物?”钟隐月靠在轿内的椅背上,手托腮道,“说起来,那究竟是个什么妖?”   “是只兔妖。”   钟隐月一怔。   趴在钟隐月旁边余座上的青隐闻言,耳朵抖了抖,眯着眼转过脑袋,装没听见。   沉怅雪面色未变,脸上仍是淡淡的笑意。   “那只兔妖,半月前在凡世屠了两个村子,前去收拾的山门也全军覆灭,皆被它给吃了。之后,它便逃走了。”他说,“兔妖最擅长逃走,毕竟有一句俗语是狡兔三窟,这俗语可是十分正确。不论兔妖还是兔子,逃走时都会设下多个陷阱,若要寻找它的踪迹,是十分困难的。”   “并且,那只兔妖修为高深,还十分了解人修,所以前去查它行踪的修者们都纷纷掉进它的陷阱里,遭了毒手。还请长老多加小心,不要步其后尘。”   钟隐月点点头。   “传来的书信上还说,在这半月的调查过程中,兔妖又已接连屠了两三个村子了。它速度极快,杀完就走。”沉怅雪说,“这次它去了这西那母村,本也是赶不上的,不过在屠戮时,偶然有一修者路过。这修者出了手,护住了村庄。”   “双方对峙时,兔妖落下败风,元气大伤。虽说被它逃了,不过修者已在四周布下结界,必然是逃不出来的。”   “只是坏就坏在,村中有许多负伤之人,妖修外形又千变万化,只怕是变成了某个村民混在其中。”   “也不知兔妖是变成了何人。且以它的功力,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再屠村庄。留在山中的修者也负伤了,其余赶去的修者修为都不高,他唯恐无法对付,才请我们快去的。”沉怅雪说,“这些,都写在今日清早浮日送来的书信上。”   “原来如此。”钟隐月道,“待会儿到地方下了轿,还得劳烦你再同其他的弟子们讲一遍。”   沉怅雪笑笑:“那是自然的。”   “光听书信所言,也只是纸上谈兵……现场如何,还得亲自去看看再下定论。”钟隐月嘟囔着,“听起来,会去那儿的仙门不止我们一家。”   “确实如此。这等妖修,那些未完全出世的山门最乐意去管。”沉怅雪道,“或许是觉得卫道最能积攒功德,方便早日飞升吧。”   “或许吧。”   钟隐月偷瞧了沉怅雪一眼。   沉怅雪低头下去,伸手烤了烤火,神色如常。   钟隐月眉头间快皱成个川字了。   他没问题吗?   这真的可以吗?这不算同族相戮自相残杀吗?   不多时,马车停落在地面上。   马车内的灵器渐渐停止运转。   他们到地方了。沉怅雪率先下了马车,为钟隐月拉开了门帘。   钟隐月下了轿子,青隐跟在后面。她立刻缩小身形,跳到钟隐月的肩头上。   四周荒凉,一片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面前的村庄被破坏得相当彻底,整个村子俨然成了一片废墟,干裂的土地上还有大片干涸了的血。不远处的残垣断壁之中,还有一只被吸食成干尸的胳膊往外探来,五指极其怪异地扭曲着。   身后传来阵阵水声。   钟隐月回头,绕过轿子一看,背后是一条江河。   这条江河却已经完全黑了,飘荡着碎裂的尸块。   他又抬头看向空中。有形的黑气在四处飘荡,令人不适的气息在结界之中充斥着。   第一次碰见这种的陆峻没受住。看过江河之后,他脸一扭,赶忙跑去另一边,张嘴就吐了出来。   “师尊……”   温寒也受不了了,他拿衣袖捂着嘴,艰难地走到钟隐月身边,一脸难受道,“这黑气是什么,怎么如此令人喘不过气来……”   “瘴气、妖气、怨气。”钟隐月答,“简单来说,便是那兔妖身上的妖气、此处村人尸骸中生出的瘴气、还有从被妖修吞食的灵魂中生出的怨气。三者聚集,形成此等黑气。”   “修为越低的,越受不住这气。”   温寒指指白忍冬:“那白师弟怎么没事?”   钟隐月转头一看。   可不是吗,这大哥背着个剑往那儿一站,跟个石墩子似的一动不动,脸上一点儿不适都没有。   钟隐月往他那儿一瞅,他还极其无辜地眨巴眨巴眼。   钟隐月心情复杂。   他神色复杂地拍了拍温寒,叹气道:“他和你们不一样。”   人家是主角啊……    第39章   “他和你们不一样。”   钟隐月意味深长道。   温寒一脸懵逼,钟隐月还没来得及往下说,邱戈和窦娴就走了过来。   “长老。”   二人向他行礼。   钟隐月颔首:“此后不必多礼了。除妖卫道本就是凶险之事,为了拘礼,说不准会丢了命。”   “多谢长老!”窦娴笑吟吟起身来,“才此等黑气,长老宫中的弟子便受不住了,只怕进去之后会更加难以承受。不如,长老就和宫中弟子一同在外等着吧,我与邱师兄进去就能解决了。”   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钟隐月呵呵一声:“你如此厉害?”   “窦娴不敢。只是,窦娴身为干曜长老的关门弟子,自认为还是……”   她话都没说完,钟隐月突然抬手一道符飞至身前。他手一挥,只瞬息之间,一道惊雷立即飞出,砰地炸在窦娴身上。   她猝不及防,一声惊叫, 当即被炸飞出去数米远。   “窦师妹!”   邱戈吓了一跳,慌忙跑去将她扶起来。   窦娴咳嗽两声,被他扶了起来。   瞧着她一身的黑土,邱戈心疼极了,转头道:“长老这是做什么,为何突然对窦师妹出手?”   “你窦师妹自告奋勇,我便试试她是否真有那般本事罢了。”钟隐月凉凉道, “原来如此,干曜长老的关门弟子,自说着能独自处理屠了好些村子的兔妖,却连天决门最末尾长老的随手一个雷术都反应不过来。”   窦娴脸上立即一青。   邱戈愤愤不平:“就算是要试探师妹, 可长老也不能如此突然!”   “怎么,若那兔妖对你等出手,还会亲切地先说上一句‘剑修的好孩子们兔兔要动手打人了哦’不成?”   邱戈:“……”   沉怅雪:“……”   他不太自在地抽了抽嘴角。   钟隐月站在他身前,全然没看见。   “这次被授命的是我,那自然就有必须我来带路的理由。”钟隐月道,“干曜宫的弟子,应当能摆对自己的位置吧?”   邱戈再无话可说,只能恨恨地咬了咬牙。   牙根都被咬得酸痛。   这俩人瞅着是被他治服了。   钟隐月冷笑一声,转头:“陆峻,吐完了没?”   陆峻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有点站不稳。   白忍冬还在原地傻站着看。钟隐月看不过去,抬腿朝着他屁股轻轻给了一脚。   白忍冬往前踉跄了一下,一回头,钟隐月对着他往陆峻那边别别脸,无言地示意他去帮扶一把。   白忍冬这才明白,慌忙过去帮扶陆峻。   陆峻被白忍冬扛着回来了。   他瞧着十分虚弱,很不好意思地对钟隐月说:“师尊……弟子对不起您,好像给您丢脸了……”   “哪儿来的话,不碍事。这黑气也是能够适应的,过半个时辰就无碍了,你随我一同进去就好。”钟隐月说,“时间紧迫,走了。”   语毕,钟隐月带着几人往里走。   沉怅雪站在原地没动。   邱戈和窦娴也在原地没动。   只有玉鸾宫的跟上了钟隐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目送这一行人出去了数米,沉怅雪望向他俩。   邱戈朝他冷笑一声:“你停下来作什?跟上去啊,你不是最喜欢玉鸾长老了吗?”   沉怅雪不为所动:“我没说过这话。”   “没说过,你做的还少?”邱戈骂他,“胳膊肘往外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也不想想,是谁让你能这么快就能开悟化人形的!”   沉怅雪耸耸肩,对此话置之不理,转身跟上了玉鸾宫一行。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邱戈又气得嘟嘟囔囔地骂了一连串。   窦娴拽了拽他:“师兄,还是跟着去吧……不然等回了山,遭人知道你我并未跟上,说不准……对师尊的事也会有影响。”   “白痴,师尊那等地位的长老,怎么可能会出事?掌门说是要调查,扣留了师尊,其实也是给师尊个台阶下,给山上其他长老个交代罢了。”   邱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问罪责不查清事情,就直接将师尊放回山来的话,定会引起他人不满啊。”   “可是……师兄也不是不知道,师尊是真的虐生了呀!”   “那又如何?师尊是天下第一!”邱戈小声说,“就算真查到师尊虐生了,掌门也不敢多说什么的!这天决门现在可都是靠师尊撑着。就算我们是仙道中人,可谁人能真的免俗?那老头也是想要权势地位的,他若是不想让天决门一落千丈,师尊就不会出事!”   邱戈边说着,边将她扶了起来,“师妹别忧心了。怎么样,痛吗?”   窦娴摇了摇头。   她说:“师兄,不论如何,我们还是跟上吧。”   “也是。”邱戈说,“听那兔子方才说的,这次卫道还有其他山门在,不可在外丢了干曜宫的脸面。”   -   钟隐月走进村子里。   已成废墟的村子里,到处都是尸骸。这些尸骨们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碎了满地。他们面容狰狞,且都被吸食得面皮干瘪,毫无血色,尸块发黑,都向上散发着阵阵黑气。   那黑气往空中而去,变作这些黑气的一部分。   钟隐月在村子里走着,沉怅雪在他身后为其他弟子解释着这次这只兔妖的事。   环顾四周,村子里的房屋都被损毁得非常彻底,都已成了残垣断壁。   这兔妖可真是……   钟隐月心中嘀咕着,暗暗走快了几步。待离身后的人有了一段距离后,他拿出系统给的玉镜,按照它之前所说的,长摁下去。   片刻后,系统的对话框蹦到了面前。   【系统已开启。 】   【检测到您周围有相关角色随行,已开启“脑内对话”功能。 】   【“脑内对话”:即宿主无需开口说话,只需在心中默念,即可与系统达成沟通的功能。 】   不早说……还挺智能的。   亏钟隐月刚刚还为了不被别人听到他自言自语,被当成神经病,走快了好几步拉开距离。   钟隐月默念道:【你今早看到没有? 】   【宿主所指何事? 】   【干曜宫的事。 】钟隐月说,【原书里可没这个情节! 】   原书里,主角自打在庆典上偷偷觉醒了灵根之后,直到秘境开启之前的两个月里,天决门内都一片祥和。   两个月里,岁月静好。   虽然主角偷偷地在玉鸾后山处找了个山洞,虽然他在里面偷偷试自己的雷灵根,虽然他磕磕绊绊走了不少弯路,虽然他还伤到了自己好几次——但和天决门没太大关系,门内非常和平。   从来没有耿明机被“挂”的事。   【关于此事,很抱歉地通知宿主:事出后,我方便即刻着手调查,最后调查出的结果是,这是不可控的展开。 】   钟隐月莫名其妙:【不可控的展开? 】   【是的。根据测算,在宿主接触过的人中,已经有人因为宿主的变化而产生了同等量的变化。并且,此变化在随着时日一点一点地向大扩散,故而导致了这等额外的“剧情”产生。 】   系统声音冰冷,为他阐述着,【说得更明白一点,由于宿主穿书后的种种与原文不符的出格行为,已经在原书剧情中发生了“蝴蝶效应”。 】   蝴蝶效应的大概意思,便是微小的变量会牵扯起一系列的反应,最后会导致翻天覆地的巨大改变。   比如一只蝴蝶扇一下翅膀,说不定在两周后就会引起一场巨大的龙卷风。   钟隐月边走边思索了一会儿:【也就是说,有人因为我做的这些事感觉到了不对劲,终于开始慢慢清醒过来了,所以就把干曜给挂出来了?就像那种书内角色突然觉醒,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配角的NPC觉醒设定文? 】   【虽然有些误差,但您理解的差不多。 】系统说。   【哥做了这么多,终于有人慧眼识珠了,我就知道天决门不能全都是傻子。 】钟隐月心中暗喜,【那能查出来今早是谁做的这件事吗,就像之前你给我那段影像的时候一样?这次也有监控吧? 】   【没有。 】系统说,【抱歉,宿主。 】   ……怎么这样!   【而且那并不是监控,而是动用系统特权的场景回溯摄像程序,只有在宿主获得重大程度的补偿和奖励时才有权启动。 】   系统说,【如果全部剧情点都可以这样的话,那您做任务做得也未免太爽了些。天底下是没有这种好事的,宿主,请自重。 】   【……好吧。 】钟隐月抽抽嘴角,【反正他搞的是耿明机又不是我……不知道也可以。那我现在这个任务,你有没有什么能辅助的? 】   【兔妖狩猎吗? 】   【对啊。 】   【稍等,任务正在生成中。 】系统说,【根据测算,此任务中,您将会与目标人物“沉怅雪”有更深一步的接触。 】   说着,系统的对话框忽然一晃,变出了一个数值条。   下面标注的数值变作粉色的条框,往上涨了一些,停在了半路上。   数值条的旁边冒出一行字。   [好感值]。   【由于剧情变故颇多,且根据测算,之后的剧情也有许多不可控因素。为了使您更好地把握情况,并及时了解目标人物状况,已经为您解锁“好感值”面板,此为角色“沉怅雪”目前对您的好感值指数。 】   它这么一说,钟隐月赶忙多看了一眼下面的数字。   398/1000。   虽然还没过半,但总体不算低。   钟隐月稍稍放下心,至少没被讨厌。   瞧着对他还是挺有好感的……大概。   正想着,旁边又冒出一条数值条来。这里面表示数值的条框颜色是一片浑浊,连黑带白。   数值条还蹭蹭地迅速拉满了。   旁边也出现了一行字,写着——   值。   【? 】钟隐月莫名,【这仨问号还带个值是什么? 】   系统:【不知道。 】   【不知道! ? 】   【此数值为测算过程中,检测到的目标人物“沉怅雪”的内心情感之一。 】系统说,【此情感为负面情感,且极为旺盛,已经达到最大值,但无法测算到是何情感。 】   【姑且先以此通知宿主,目标人物的情感状态有异常。 】   钟隐月沉默了。   他盯着那团一片浑浊的数值条,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感情。   难不成……是如今对耿明机的恨?   【经测算,当好感值跨越第一梯段时,目标人物会对宿主倾诉一部分心事,这将对终极目标有十分大的帮助。 】系统说,【关于宿主所选择的终极目标“救赎”,系统即将将详细目标锁定为“避开死亡目标,不被反派所害,且在书中大结局后全身而退,获得自己的圆满结局,并拥有其自身希望得到之物”,宿主是否同意? 】   听着没什么毛病,钟隐月点头同意。    第40章   钟隐月点头同意。   【好的,终极目标的详细条例制定完成。 】   系统此话一落,钟隐月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了哭声。   哭声很低,正小声小声地啜泣着,还颇为渗人。   钟隐月抬头望去。   大片的废墟尽头,出现了一个十分简陋的棚子。   那棚子似乎是临时立起来的,用几根木头和四面白布搭成, 简直处处漏风。   一个女人坐在棚外一根倒塌下来的粱木上,抱着自己,正哭得泣不成声。   她的穿着十分质朴,就是一平民女子的打扮。   她头发脏乱,衣衫褴褛,脸上也满是黑泥脏污,皮肤干裂又留有伤口道道,半张脸都是被包好的白布,好似刚从什么劫难里跑出来一般。   瞧见此景,身后的几人慌忙朝着跟他们有些距离的钟隐月跑了过来。   温寒跑到他身后:“师尊, 有人!”   “为师没瞎。”钟隐月说。   青隐方才一直跟在他几个弟子旁边,以防他这几个弟子被突然袭击。   这会儿碰到了人,她便再次变小身形,跃上钟隐月的肩膀,望着那女子的方向说:“那不是妖。”   钟隐月瞥了她一眼,也跟着看向那女子的方向:“我瞧着也是。而且那个棚子……大约是守在这里的仙修临时搭起来的,好为为幸存的村人疗伤吧。”   话音刚落, 那棚子里便匆匆忙忙出来了个人。   那人一身青色长衣,腰上别着一把流苏玉牌,身后背着一剑。   钟隐月一眼看出那把剑是仙剑。   虽然远远比不上天决门内随处可见的万年仙剑,但也能证明那人的身份不简单。   那人匆匆跑到哭泣着的女子身边,低下身去安抚她。   “师尊……”   白忍冬缩着脖子小声叫他,目光里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知道。”钟隐月说,“我们过去看看。”   “哎,你们怎么停在这里?”   刚抬起步子要过去,后头又有声音传来。   钟隐月回头一瞥,邱戈带着窦娴过来了。   沉怅雪站在他们玉鸾宫这一行人的最后方。   邱戈走过来,瞧也不瞧地就直接挡在了他身前,一脸理所当然地问钟隐月:“前面有什么不成?”   钟隐月冷漠地收回目光,一句话没回他,抬脚离开。   还未走到那女子身前,这么一行人一走近,正抹着眼泪的女子和一旁安慰的仙修就注意到了他们。   仙修直起身,朝着身披瑞雪裘,一身仙气飘飘的钟隐月恭敬地行了一礼。   钟隐月向他弯弯身低低头,就算回礼了。   这位仙修身上衣物相对朴素,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仙修不敢自行收礼,恭敬地拱着手问:“敢问仙人是?”   钟隐月取下藏在毛裘下的腰间玉牌,拿在手上亮了出来。   玉牌之上,精雕玉琢的“天”字十分刺眼。   “天决门玉鸾,奉命前来。”他说。   仙修一惊,忙将身子和头都压得更低:“失敬失敬,洄元宗易震,见过玉鸾长老!”   本还止不住哭泣的女子忽然呆住。   “天决门?……长老?”   她喃喃地叨咕了几个字后,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眼睛里猛地亮起了光来。   “天决门的长老!”   她颤声喊了出来。随后站起来,猛地往前一扑,上去就跪在了钟隐月跟前。   她又往前扑了两步,慌乱无措地抱住钟隐月,放声大哭:“长老!长老!救救我孩子——救救……救救我家翠儿吧!”   女子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起来。   面前的仙修——易震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去,想将女子拉开,又无处下手。   钟隐月朝他摆摆手,示意无碍,不用他出手。   他收起门派的玉牌,低下身,将女子扶了起来。   “你别急,慢慢说。”钟隐月低声安抚她,“你家翠儿怎么了?”   女人眼睛受了伤,一哭,包着伤眼的白布上渗出了血,顺着脸颊淌下血泪来。   “我、我家翠儿……”她哽咽着,“长老,我家翠儿……被、被妖怪,抓了……”   “那妖……妖怪,突然闯进,我屋头来……一下子就把房顶掀飞了……我男人被她撕成两半了,翠儿……翠儿也被……被抓走了……”   说着,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慌忙松开钟隐月,抹了一把脸上横流的涕泪,把手上的脏东西往破烂的衣服上抹了两把后,她拉开衣服,从里面抽出了件东西。   “长老!你看……这是,这是翠儿的衣物!”   她从怀里抽出来一件孩童的衣服,把它展开。   展开的一瞬,什么东西从其中掉了出来。   一把森森白骨洒落一地。   钟隐月定睛一看,这把森森白骨,瞧着是一个不超六岁的女童的。   “长老!”女人又声音急切地唤他,“长老,你拿着!翠儿的衣物,你拿着!长老,你是天决门的……你一定能找到翠儿……”   “天这么冷……翠儿,翠儿肯定冻坏了……长老,等你找到她……先把衣服给翠儿穿上!”   她说着,疯了一样把红彤彤的衣服往他手里硬塞。   她目光哀求,急切,满是希望。   钟隐月抓着衣服,片刻,移开被塞了衣服的手一看,满手心的血。   -   哀求他的民女把衣服塞给他之后,突然就笑了起来。   外头的动静太大,又一个仙修走出来查看情况。见到此情此景,她便赶紧跑过来,把民女拉起来,拽到另一边去安抚了。   钟隐月手里还抓着翠儿的衣服。   他一时沉默,目光下意识地跟着那女子,看着她被拽得踉踉跄跄,又笑得停不下来,声音都嘶哑了,好似已经得到了天大的满足。   钟隐月看向易震。   易震朝他无奈一笑。   “那翠儿死了。”   易震将他引进棚子里,带着他往里一步一步慢慢深走进去,在旁无奈地说,“兔妖进了那民女家,一口将她男人咬成两半,女儿也在眼前被兔妖一口吞了。也不知兔妖怎么想的,还将她女儿的尸骨吐了几口出来给她。”   “这民女就疯了。”   “我本是瞧她可怜,便将那白骨都捡起来,作为遗物包给了她。可她竟然去将那兔妖吐出来的血衣也一并寻来,包住了那些骨头,揣在身上,到处说翠儿被抓走了,到处说翠儿还没死。”   “说了半日,又开始抓着人疯了似的问翠儿是不是没死,翠儿是不是没死……已经疯病了。”   钟隐月听得心中发冷。   他看着手中的血衣,心中难以言说地发堵。   他看向四周。棚子里到处都是受着重伤和缺胳膊断腿儿的村人,耳边的啜泣呻。吟与叹息声不断。   “这村子里的人也不剩多少了。”易震停了下来,往旁撤了半步,介绍说,“长老,这位便是温道长。道长,这位是天决门的玉鸾长老。”   钟隐月这才瞧见,有个人正坐在角落里,偏着头往外头偷瞧着。   此人虽与他同样是一身白衣,姿态却豪爽无比。   他两腿盘坐,一手拎着个酒壶,一手往外掀开了些棚子的白布,正目光微眯着望着外面,没瞧钟隐月。   听见易震的声儿,他才缩回脑袋来。   一张胡子拉碴上了些年纪的脸,和一双看透红尘沧桑无比没啥神采的眼睛。   据易震方才所说,这位温道长是白阳山上奉师长之命,入世修行的修者。   他也是这次偶然路过村庄时,撞见兔妖为害村落,及时出手,重伤兔妖后又立刻起了结界,将它困在了这里的那位正义大侠。   只是,虽然重伤了兔妖,他本人却也伤得不轻。   比如此时此刻,他上身还露着半个肩头——那半条胳膊上,从臂膀到手掌都严严实实缠着白布,胸前也是缠了几大圈。   “温道长和兔妖大战,虽是没落下风,却挨了一爪子,还为了救下一幼童,用手臂挡下了那妖怪的一咬。”易震苦笑着,“温道长掉了一层皮呢。”   身后几人立刻露出“光想想就很痛”的扭曲表情。   温道长却毫无所谓,他半点儿不在乎地又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   待咽下嘴里的酒,温道长抹了一把嘴,望着他们说:“天决门的玉鸾长老?啊,我师尊说过,你是叫傅应微?我怎么记得是个女人?”   钟隐月不恼不怒,笑了笑说:“道长说的是我师尊,师尊已在二十余年前得道升仙。我是师尊的首席弟子钟隐月,继承了师尊的长老之位。”   “嚯。”温道长笑了声,“那是我消息不灵通了,见谅。”   “不碍事。”钟隐月说,“玉鸾才疏学浅,这些年掌门也不放心我下山来,温道长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不可能,那傅应微可是天下第一的符修,你用不着如此自谦。”温道长说。   钟隐月谢过了他,道:“这村子里如此哀鸿遍野,我又听说那兔妖十分擅长逃跑。以免此后又出人命,还是速战速决的好……村子里所有还活着的村人,都在此处了吗?”   易震说:“是,我们已将所有还有气息的都带来此处了。只是村中人口众多,这些伤者也都需要照顾……无法将活人一一与那些尸骸对照过来,分辨兔妖。”   温道长也说:“兔妖也是喘气的,肯定也被带来这儿了。虽说它无法用妖气为自己自愈了,但妖怪这东西本身自愈速度就奇快,长老还请速战速决。”   易震也说:“把它与伤者们放在一起,我也十分担忧……”   钟隐月点点头,又道:“我听书信中说,也有其余仙修来了这里相助,怎么就只见了三位?”   “啊,还有十余名。”易震说,“有六名仙修分开去往结界四周巡视了。毕竟受那兔妖的妖气影响,附近的野兽说不准会化作妖兽袭击。至于剩下的四五名……是去村子里四处去找兔妖的踪影了。”   “他们几人是同一山门的人,对这兔妖非常上心。不瞒长老,他们还是第一个出来调查这兔妖踪迹的山门。长老也知道,那兔妖善于逃跑和布置陷阱,逃跑途中亦杀了许多追上去的仙修。他们山门之中,有十好几人都死在这兔妖手中了。”   易震叹气,“他们山门这次来的这名长老,眼睛都红了,想必心中一定十分难过。”   “原来如此。”钟隐月点点头,“那些巡视结界的,是否该回来了?若是此处有人看守,我便能放心地出去查探一番。”   “长老去吧,他们也该回来了。”易震说,“长老……眼下不能从此处分辨出谁是那兔妖吗?”   “那倒不是。”钟隐月压低声音,“此处重伤的无辜平民如此多,怎能在此处动手?我是去看看有没有好的地方能动手,又该怎么把它引过去。”   易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我愚笨了,长老见谅!”   钟隐月笑着挥了挥手,还未说话,温寒从后面跑了过来。   “师尊,”他说,“弟子已经把那翠儿的尸骨埋好了,也为她立了块无名碑。”   “好。”   钟隐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道,“那我便走了。对了,此次山中掌门还叫我将干曜宫的弟子也带了两人过来,怕那兔妖失控,我就将他们留在此处吧,也算以防万一。”   “干曜宫?”易震眼睛一亮,“可是那天下第一剑的干曜宫主耿明机的弟子?那当然好呀!是哪二位?”   钟隐月回手一探,他身后的几个弟子当即识相地让开。   邱戈和窦娴一如往常地挡在沈怅雪身前,一点儿没给他留做大师兄的面子。   此情此景,沉怅雪也目光往远处一飘,默默地挪远了些,竭力装作干曜宫和自己没关系。   钟隐月把这一幕看在眼中,心中顿生怜惜之意,面上却仍无波无澜地道:“这二位便是干曜宫的弟子,就让他们留在此处吧。”   在外人面前,这二人还是懂礼数的。   他们恭恭敬敬地一拱手,礼数十分周全。   “好呀好呀!”   易震脸上敬仰崇拜的光藏都藏不住,赶紧迎了上去,“哎哟,这干曜宫的果真是惊才绝逸,天人之姿!”   面对钟隐月,他从刚见面到现在都没什么夸赞之词,即使对方是天下第一仙门的门派长老。   钟隐月心中呵呵两声——虽然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只是下意识地对着天下第一的干曜宫就想恭维,但他心里还是禁不住的有点悲凉。   青隐站在他肩膀上,凑到他耳边说:“看到了没,就算修道,人也没法免俗——这就是你们做人的。”   钟隐月无法反驳。   窦娴和邱戈眉开眼笑,也奉承着回答起来:“易前辈谬赞了。”   “这都是师尊教导有方!”   易震张嘴又要开夸,钟隐月感觉他们几个要没完没了了,赶紧出言打断:“这干曜宫的弟子剑法了得,也的确是惊才绝逸。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易震忙说:“长老请便。”   钟隐月含笑朝他点点头,一秒也待不下去了,抓上几个弟子就赶紧走。   走到沉怅雪身边,钟隐月朝他挑挑眉,无言地询问他打算怎么办。   沉怅雪原本面无表情,见到他朝自己一挑眉,立刻眯眼一笑,点点头。   他要跟着钟隐月走。   钟隐月心中立马欢呼撒花放礼炮,朝他一指外面。   沉怅雪再次点点头。   待钟隐月从他身边走过,沉怅雪也转过身,打算跟着离开。   从棚子里出来,钟隐月才长舒了一口气。   温寒在他身后不满道:“不过是师尊厉害了些,还真就拽上了。”   “没办法,干曜长老确实厉害。”钟隐月从怀里抽出一把折扇,展开给自己扇了扇风,刘海飘飘道,“待这次回山之后,为师也要去闭关了。”   陆峻讶异:“哎?师尊要去闭关?”   “当然了。”钟隐月说,“好了,都是回去之后的事,这边走。”   一行人刚走出去几步,温寒突然注意到后面跟上来的沉怅雪。   他震惊:“沉师兄也和我们一起走!?”   沉怅雪笑眯眯地:“和他们一起呆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   “是这样啊……”   温寒讪讪。   “那两个人在那儿守着就够了。”钟隐月说,“我带你们出去看看。得找个好地方,再想个办法把兔妖从那儿引出来。”   “是!”   三个玉鸾宫的弟子跟了上去。   待他们一行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离开,全都背过身向前走去,沉怅雪脸上的笑意轰然消失。   他目光阴郁下来。   耳边风声阵阵,沉怅雪忽然听到了钟隐月之前在玉鸾宫里说的话。   【沉怅雪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   耳边又响起咯咯的阴森笑声。   无需低头,沉怅雪就知道,有一团只有他能看到的黑气飘了出来,正在他身上飞来飞去。   “他也不喜欢你,”这团黑气用阴森至极的声音说,“谁会喜欢一个下贱的,恶事做尽的畜生?”   “他只喜欢你干干净净的模样……耿明机说得对,他若知道你是个兔子,是个畜生,是个想杀人想害人想屠山门的怪物……对,就像这里的那只兔妖一样……”   “他也不会喜欢你的……到时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若有这日,他该多厌恶你呐?”黑气飞到他脸前,又咯咯地笑着,“你看呐,他现在要去找个地方宰了这兔妖!到那日,你也是这个下场!”   沉怅雪装作没听见,抬起脚往前走,跟上了钟隐月。   身后的剑不安地鸣动着,沉怅雪感受到了它在颤抖——他的剑能感受到他的心魔。   这团黑气中,闪烁着腥红的微光。   “沉怅雪,想杀就该都杀掉。”它伏在他耳边,咬着他的耳朵说,“反正所有人都只会把你当个畜生……谁都不会是例外!”    第41章   玉鸾宫的人跟着他们的师尊走在前面,窸窸窣窣地说着小话。   沉怅雪走在最后面,他的心魔在他耳边不停低语。   由心而生的心魔的话语,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他安静地听着,目光长长地穿过身前三人,落在钟隐月身上。   四野荒凉,黑气飘飘,钟隐月往前走着,没有回头。   “你对他抱有期望?”   心魔压低声音, 嗤笑起来,“你真是蠢到家了……两辈子的事, 还不够你看清吗?”   “这世道烂了,烂到骨子里了!没人看得起灵修——这世上,根本没人会拿你当个活生生的东西看!”   “你是畜生,是炉鼎, 是阵眼……许多年了,谁真心待过你?”   “不会有人不一样的!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他钟隐月也是人,怎么会不一样?所有人修都这样,凡世间所有人也都这样!”   “他也该杀!”   “醒醒吧……醒醒吧,沉怅雪,杀了所有人,把这见鬼一样的狗屁世道砍了!”   “就算无法改变世道,至少把这山门的所有人都杀了……没人给你公道, 你自己还给不了吗!”   “没人愿意承认你有天赋修道,那就如他们所愿,用这天赋堕魔杀人啊!”   沉怅雪沉默不语, 不做回答。   他的目光仍然锁在钟隐月身上,垂在身边的拳头渐渐握紧。   翠玉镜在钟隐月的腰上震动了几下。   刚刚在村子里看见那棚子外的民女时,钟隐月就把它收了起来。   他把玉镜从腰上取下来,镜上出现了一段加载条。   加载条加载完毕后,系统再次蹦了出来:【宿主。 】   【刚刚您所在的环境出现剧情点,为了不打扰宿主,系统才暂时下线。检测到您已经完成并离开该剧情点,那么我方希望继续进行刚刚的说明与确认。 】   钟隐月默念:【说吧。 】   【关于您的终极目标,详细的条例已经制定完成。 】系统说,【此外,您所在的剧情点“兔妖狩猎”,也已经完成了测算和安排,请宿主接收此剧情的一系列任务,系统将会指引您完成此次额外剧情。 】   新的对话框立刻蹦了出来。   【请接收任务“兔妖狩猎”。 】   下面有确认接收和拒绝接收的按键。   钟隐月走在最前面,身侧没人,青隐也走在弟子们身侧守护,以防不测。   钟隐月装作挥挥袖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确认。   面前,半透明浮空的电子面板立刻多出了两三个。   【倒塌房屋】   【请遵循系统指示,前往目的地。 】   钟隐月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去那儿? 】   【系统已经为您做好了剧情安排。 】系统回答,【系统将会指引您遇到该剧情点内的各位角色。请根据剧情,做出自己的合理判断。 】   钟隐月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比起他自己找个合适的空地后就把那个兔妖引出来杀了,飒爽利落地做完事后就回去交差,系统似乎更想让他把这件事查得更深入,更明白,更完全。   钟隐月便问:【这件事,和沈怅雪有关系? 】   【目标人物本身与此事并无关系,但会在此期间有很大感情变化。 】系统回答,【请宿主不要错过此次良机。在测算中,如果宿主此次不及时出手干预,目标人物极有可能入魔。 】   所谓入魔,便是堕魔。   仙修但凡心生恶念,走了旁门左道,便会堕成魔修。   这么严重……   钟隐月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里来。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沉怅雪。   沉怅雪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   俩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钟隐月没想到他在看自己,怔了。   沉怅雪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一时也神色茫然。   夹在他俩之间的三个弟子跟着停下。   仨人顺着钟隐月的目光回望过去,也都看向了沉怅雪。   三人又看了看钟隐月。   “师尊,怎么了?”温寒首先开口问。   钟隐月回过神来。   “没事。”他冷静找借口应道,“我感知到了什么气息……真奇怪。”   青隐摇摇尾巴:“有吗?”   她没感觉到。   她当然感觉不到,因为这是钟隐月找的借口。   钟隐月干笑了声:“大概是错觉。不必在意,都随我来吧。”   钟隐月回身,按着系统给出的目的地,走了过去。   他完全换了个方向。   “师尊,往这处来做什么?”白忍冬跟上来问,“刚刚那处不适合迎击兔妖吗?”   “不,我感觉这边有什么。”钟隐月说,“要信自己的直觉。”   他瞥了眼左上角系统给出的地图,上面正移动着的红点就是他们这一行人。   系统在为他导航,就像现代的GPS导航系统,一条标红的路线就在那上面蜿蜒着。   钟隐月领着一群人,循着系统导航的路走到了目的地。   钟隐月停下脚步。   面前同样是一处废墟,未完全倒塌的房梁与一半房顶告诉着众人,这里同样也曾是一座房屋。   此处废墟向上升起着阵阵黑气,残破的尸骸四散着,与这村子里其他已成废墟的房屋没有任何不同。   钟隐月看了看面板上表示目的地的箭头,确实是这里。   系统也做出了反应:   【倒塌房屋】   【恭喜您到达目的地,请完成下一个任务。 】   【搜索】   【请在该房屋内进行搜查,获得兔妖线索0\2】   任务被自动接收,钟隐月朝里面走了进去。   见他走入,后头几人跟了上来。   陆峻问:“师尊,这里有什么吗?为何要来此处?”   “不知,只是感觉得来看看。”   钟隐月说着,抬脚埋入废墟之中。   他在黑气之中环顾四周,看见一面未完全倒塌的墙面上还留有巨大的爪痕。   看这爪痕,这兔妖可真是十分巨大。   钟隐月心中嘀咕,又仔细一看,那痕迹里还有发黑干涸的血痕。   一股灵气也从那处似有似无地飘出来。   那大概是妖物使用灵力袭击后留下的残留气息。钟隐月凑近去看了看,抬手摸了上去。   “是土灵根。”他自言自语,“怪不得这兔子能逃跑得这么利索,还能边跑边害死好些人……原来还有天分使然。”   “土灵根的兔子,听着就难抓。”温寒跟着叨咕。   系统的面板上传来清脆响声,钟隐月瞧了一眼,兔妖线索的任务指标变成了【 1\2 】。   还有一个。   又四处寻找一番,钟隐月在废墟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块东西。   那东西掉在一块石瓦的下方,身上覆满了灰土,被掩埋得严严实实。   若不是有意在此寻找,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的。   钟隐月低身,将它从灰尘堆中取出来。   他拍净此物身上的灰。   这是块木头令牌。   木令牌上雕着一“问”字。   耳边传来叮的一声。   钟隐月一偏头,任务面板上,兔妖线索那处变作了【 2\2 】。   任务完成,任务条消失了。   没有下一个任务立刻冒出来,系统暂时没了动静。   “这是……”   几个弟子凑了上来,温寒不敢确认地试探道:“师尊,这是宗门的令牌?”   “不,这应当只是宗门之中某一个山头的令牌吧,就比如玉鸾山自己的牌子。只代表其中一脉,不代表山门。”钟隐月将令牌翻看一番,“且这令牌就是块木头,极其普通,并不名贵,应该不是长老的,大约是山中哪个弟子的。”   “那为什么会落在这里?”   “不知道。”钟隐月说着,皱起眉来,“这上头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妖气?”   “诶?”   “是真的。”青隐走到钟隐月身边,朝着那令牌动了动鼻子嗅了嗅,“是这兔妖的味道。”   陆峻怔住:“这令牌是那兔妖身上的?”   “是它杀了这山门的弟子之后,从弟子身上夺来的吧?觉得好看,或者是为了炫耀。”白忍冬说,“它对一女童和她生母如此残忍,大约是爱做这等疯魔的事的。”   钟隐月搓了搓令牌,目光沉了下来,神情严肃。   “喂!”   突然有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钟隐月转头一看,有一行身穿一身玄色长衣的人正朝他们走来。   钟隐月默默数了下人头,一共五人。   为首的人似乎十分着急,跑得匆匆。待来到他们跟前,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立刻就跳进废墟里,跑到钟隐月身前。   见到他手里的东西,那人立刻面色一凝,抬手就夺了过来:“拿来!”   此人一看令牌上的字,立刻表情扭曲。似乎是不敢相信,他又很用力抹了抹令牌上字缝残留的细灰——就好像这样做,上面的字就能变似的。   而与此人同行的人,也慢悠悠地走过来了。   “路清。”   其中一个面容凌厉又有些苍老的人开口唤他,此人半个脑袋都已花白了。   钟隐月身旁的这位仁兄抬头,又急匆匆地跑出废墟去,将手里的令牌交给了这位老修者:“师尊,果真是安苏!”   安苏?   老者听到此话,立刻瞳孔地震,拿过令牌仔细端详。   钟隐月默默将这名字记下,在一旁瞧他们凑在一起对着那块木令牌翻看了半晌后,才出言问道:“请问,诸位是?”   老修者眉头深皱瞳孔发颤地仔细端详着手中物件,头都没抬一下。   所有人也都围着老修者,目光惊疑地打量那块木头令牌。   瞧着,他们是震惊得都无暇顾及钟隐月了。   钟隐月又说:“打扰诸位,请问诸位是何方人士?”   他这次提高了声音。   老修者回过神来,忙道:“失敬失敬,在下是华药门的云渡。”   这山门的名字,钟隐月听过。   是个丹修和药修的小山门。   “云渡长老。”钟隐月向他弯弯身,道,“在下是天决门的玉鸾。”   云渡长老脸色一变。   钟隐月没有放过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张与恐惧。    第42章   这位云渡长老贵为长老, 情绪管控得不错。他虽慌乱,但那慌乱也只有一瞬间。   他很快就平静了神色。   可他身边的弟子就没他这般游刃有余了。钟隐月往他旁边一瞧,那些弟子都惊的惊慌的慌惧的惧,就差把“兔妖和我家和这令牌都有关系”说出来了。   迅速回归平静的云渡长老上前几步,向他恭敬作揖:“原来是天决门的玉鸾长老,是云渡有眼无珠。路清,你方才那般无礼,还不快来向长老请罪。”   路清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慌忙下跪:“华药门问渡山首席大弟子路清,见过玉鸾长老!方才多有无礼,还请长老责罚!”   “责罚倒不必。”   钟隐月拎起瑞雪裘一角,从废墟里往外走出来。他刚要再开口,耳边又叮的一声,系统又跑出来了。   【华药门】   【与华药门的修者对话】   用得着你特意说。   钟隐月悄悄在心里呵呵了声,走出了废墟来:“你这位路弟子是急着除妖,心中有这村中百姓,说不上是罪责无礼。只是,我听方才他所说,这令牌是贵门的弟子之物?”   云渡长老神色又一紧。   但他又立刻放松表情,苦笑道:“不愧是天决门的玉鸾长老,果真是火眼金睛。不瞒长老,这令牌……的确是我门中弟子之物。”   说着,云渡长老低下头,歉疚地抚摸起手中的令牌, “这令牌……原来是我门下一女弟子之物。她叫安苏,是一年前拜入我门下的孩子……可,前些日子,她和门中其他弟子一同下山来,追着这兔妖来了,落了兔妖布置的陷阱……全都死于了非命。”   玉鸾宫几名弟子纷纷露出惊讶和痛心的神情。   钟隐月也面露惊色,也歉疚道:“是我多嘴了,请长老节哀。”   云渡长老红了眼睛。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说:“与玉鸾长老无关。现今要紧的事,还是将这兔妖速速捉拿,将它伏地正法,也好抚慰这些孩子的在天之灵……长老是天决门来的,应当已在那棚子里找到了兔妖吧?”   云渡长老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光芒。   未等钟隐月回答,他就急忙又道:“还请长老不要对兔妖出手,交由我来!我门下弟子大多都死在那兔妖手中,恳请长老让我来将它杀而诛之!”   云渡长老的弟子们纷纷望向钟隐月,眼神都同样迫切极了,不约而同地用一双双眼睛无言地哀求他。   玉鸾宫的弟子们也都望向他。   沉怅雪同样看着他。   万众瞩目之中,钟隐月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我找不到啊。”   此话一出,云渡长老目眦欲裂:“你找不到!?”   “是啊。”钟隐月说,“云渡长老又不是不知道,这兔妖狡猾得很。屠了第一座村子以后就开始潜逃,满仙修界都派了人出来追,还反倒被杀了好多……这样一只修为高深的兔妖,怎么能我去简简单单瞧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它?”   云渡长老被说得如鲠在喉。   他嘴角抽了几下,也跟着干笑起来:“说的也是,是我想当然了。既然这兔妖……修为如此深厚,连玉鸾长老都没办法,不如……长老先回一趟山门,请其余长老同来?天决门可是天下第一仙门,若是多来几人,与长老同诛此妖,想必法子会更多些!”   云渡长老越说越急切。   钟隐月故作为难:“这……门中其他长老也都有各自的事情。况且,玉鸾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我这不也是出来查探了吗?”   云渡长老神色一喜:“那,长老是查得出来的?”   “谁知道呢。”钟隐月笑意吟吟,“云渡长老再等等吧,说不准我今晚就能找到了。”   云渡长老神色微僵。   他的脸色变得微妙,又哈哈笑了几声,说:“那就有劳玉鸾长老了。待长老有了法子,还请一定要先告知我,不要告知其余任何人。我门下死伤弟子无数,云渡必须为这些孩子找一个公道。”   钟隐月点点头:“长老放心。”   “那便不多打扰玉鸾长老了。”云渡说,“我也去其他地方再寻寻,说不定兔妖还会隐藏气息,藏在村子里的别处。”   “云渡长老请便。”   双方各自作揖行礼,云渡长老领着自己的弟子离开了。   比起还算镇定的他,他的弟子可真是各个都不会做表面功夫。   其中有两个真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光是看他们的表情,钟隐月就已经能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   人一走,温寒就急道:“师尊,你不知道兔妖是谁吗?”   “不知道的话,我们该怎么办?”陆峻也说,“这么没头没脑地在村子里四处找也不是事情……这可得想个办——”   陆峻话还没说完,钟隐月就从腰间的另一储物用的法宝里掏出一面镜子来,回过身,面朝他们亮了出来。   这可是一面货真价实的镜子,镜子里照映出了弟子们的面容。   沉怅雪看见那面镜子,默默地往更远处退了退。   陆峻面对着镜子中自己的大脸,沉默片刻:“师尊,这是何物?”   “丹心镜。”钟隐月面无表情地回答,“这是你们师祖传下来的。只要被这镜子一照,什么东西都会在里面显现出原形来。”   温寒大喜:“原来如此!师尊可以用这个找出那只兔妖!”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钟隐月把镜子塞回法宝里,“不过那只兔子太明显了,根本用不着它,我就感觉出来了。”   白忍冬怔怔:“诶?师尊是知道兔妖是何人的吗?”   “当然了,天决门不养废物,我一进那棚子就知道了。”钟隐月说,“我刚刚唬他的。”   温寒不解:“师尊为何如此做?”   “当然要这样做了。”钟隐月说,“刚刚那些人,没说实话。”   “哎?”   “说到他们死掉的小师妹,那群弟子没有一个痛心的,反倒瞧着都又慌又心虚。”青隐声音淡淡,“真是的,做师尊的那般会演,却没教给弟子们如何做戏。”   “这倒确实……我刚刚就一直觉得那些人的神色怎么和他们长老说的话格格不入。”温寒说。   “我以为是第一次看见天决门的长老,吓傻了。”陆峻讪讪,“华药门虽然也算厉害,可也只能算得上是中上游的仙修门派,和天决门是一个山上一个地下的。”   “若是心中没鬼,怕什么天决门。”   钟隐月说罢,抬头看向天空。   空中的黑气越聚越多了。   系统面板上,钟隐月的任务再次完成,蹦出了下一个任务条。   【兔妖狩猎】   【请制定完整计划,将兔妖与华药门同时带往指定场地,进行妖物狩猎】   “虽说这兔妖与华药门脱不开干系,定然其中是有隐情的,但也不能再拖了。”钟隐月瞥着眼看完任务,表情淡然,“此处的黑气已经十分严重。那兔妖随时都会再次屠戮,就算有隐情,我们也该动手了。”   青隐点点头,表示了解。   “只是那些华药门的人刚才三番五次的强调,非要自己动手。我恐怕待我出手时,他们会节外生枝,倒不如设个局,将他们也拉进来,与兔妖当面对质。”   钟隐月说,“如此一来,我也在场,他们也在场,也算他们参与了除妖,总不会对我有怨言了。挺好的,你好我好他也好,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师尊,你最后一句是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钟隐月说,“师姑意下如何?”   “我听着不错。不然,只怕你出手的时候,那些药修会出面拦下,到时候场面混乱,反而不好控制。”青隐说,“他们极其坚持要自己动手处理那只兔妖,估计其中深有缘由,大约也会防范着其他人对兔妖出手。就按你说的办吧,到时候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钟隐月点点头:“我知道了。”   “师尊,要如何做?”白忍冬问。   “不论如何,当然是不能在那棚子里动手的。”钟隐月说,“一旦在棚子里出手,肯定会伤到平民百姓,我有个办法将她引到一处空地上,还请师姑协助。”   “我自然会帮你。”青隐说。   “那便好,先回棚子去吧。”钟隐月说,“时候还早,况且白天的时候,我们这些仙修都在活动着,兔妖会十分警惕。等到夜晚再行动吧,我也得去布置一下。”   他的弟子们应声说好。   钟隐月领着他们离开。刚一转头,他才看到沉怅雪站在不远处,目光有些愣愣地望着别处。   钟隐月叫了他几声,都没回应。   钟隐月便走上前去,拉了一下他的袖角。   沉怅雪回过神来,一双茫然的眼睛与钟隐月对上了。   “怎么了?”钟隐月问他,“叫了你好几声了,都没回应。是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沉怅雪微笑起来,摇了摇头:“只是在想那兔妖的事,长老不必挂心。”   “是吗。”钟隐月仍是担忧,“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同我说。”   沉怅雪笑着点头。   “那走吧,我们回棚子那处去。”   “好。”   -   西那母村的棚子里,仍然是哀嚎一片。   村人们在棚子里抹着眼泪,先前易震说去查看结界的几个仙修都回来了。   仙修里,有几个人都是药修,正忙上忙下地为各个村人们查看着伤势。   邱戈和窦娴一人守着棚子里面,一人守着棚子外面。   钟隐月带着人进去后,在里面看了一圈,就将易震和温道长拉走去了角落里,说了些话。   心魔还在耳边胡咧咧,沉怅雪耳边耳鸣声阵阵,颇有些头痛。   他揉了揉太阳穴,望了眼钟隐月。   钟隐月还在和那两人说着话。片刻后,守在这里面的邱戈主动凑了过去,强硬地插上了嘴。   沉怅雪看见钟隐月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去几分。   有外人在,钟隐月不得不竭力保持着面色平静,但眼神里的嫌弃却是货真价实的。   沉怅雪忽然心情好了些,心魔却在耳边又叫起来:“看看,沉怅雪!等日后他知道你比邱戈还令人厌恶,那眼神可就不会再掩饰了!”   沉怅雪不吭声了。   偏偏是白忍冬似有所感地一转头,瞧见了他微蹙起来的眉头和脸边因为隐忍而流出的冷汗。   白忍冬询问:“沉师兄,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多汗?”   本就心中不悦的沉怅雪此刻更想杀人了。   “没事。”   刚应一声,沉怅雪看到邱戈突然噗嗤一笑,眼神往他这边瞟了几下,对着那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易震和那温道长都颇为意外地往这边看了过来,惊异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到他身上来。   钟隐月也往这边看了一眼,他眉头深皱着,似乎很不耐烦。   “你瞧,沉怅雪。”   心魔笑了起来,“你瞧他的眼神,像不像干曜?”   沉怅雪待不下去了。   “我先出去待会儿。”   撂下这一句,也不等他人回答,沉怅雪回身抬脚就走了。   白忍冬挽留的话刚到嘴边,就被对方毫不留情的背影塞了回去。   “沉师兄真的没事吧?”白忍冬讪讪道,“他刚刚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还有点听不到别人叫他一样。”   “干曜长老都进天牢了,沉师兄可是首席弟子,这会儿还硬被派出来了,定是心中难过着呢。”温寒拍拍白忍冬,道,“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别去打扰了。”   “好吧……”   外头吹着冷风,空气中的黑气惹人不适。   沉怅雪出了棚子。   “你跑什么呀?”心魔咯咯地笑,“这就害怕了?不过是几个眼神,你害怕什么?”   “你这一生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干曜宫的那些人,不都是用这种眼神看你的吗?”   “你还是个兔子的时候,他们不都是用这种眼神看你的吗?”   “这样看你的是钟隐月,你就受不了了?”心魔说,“我早说了,他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他会是耿明机——待他知道了你是什么,他就会是下一个耿明机!”   “你还等什么啊?犹豫什么?”   “杀了他啊!”   心魔在他身边胡乱飘着,越说下去声音就越大声,也越尖锐。   沉怅雪抬手捂了捂脸,搓了一把额头,脑袋里被吵得嗡嗡作响,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身后的剑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沉怅雪感觉自己将要撑不下去。   他受不住了,于是走到一块断裂的木头边时,沉怅雪跌落在地,背靠住它,捂着脑袋深吸了一口气。   心魔终于将他搅得头痛欲裂。   看见他终于不再佯作平静行动自如,看见他终于如此痛苦万分如坠深渊,他的心魔哈哈大笑起来。   “认吧!”它痛快地大笑,“本就该如此!本就该如此!这世上怎会有灵修能成仙,大家都是妖!”   “杀!杀啊!挖了他们的眼睛,剁了他们的脑袋,叫他们再不能这样看你!”   心魔大叫着,沉怅雪捂着脑袋,那些读了百年的道书种在他心里的良知与心魔打着架。   耳边的鸣声变得尖锐,好似一把尖刀,正一点点刺进脑颅里。   痛。   很痛,痛得沉怅雪有些看不清眼前。   他忽然想起那只狐妖。那只倒在山洞里,死不瞑目又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的狐妖。    第43章   沉怅雪知道耿明机虐生。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耿明机有多恨这世上的灵物妖物。   干曜山后山山腰处有个极隐秘的山洞,山洞里有一巨大的石门。石门被法术封印着,若非耿明机自己来解,那石门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   照理来说, 沉怅雪也打不开。   但他是只兔子。   虽然比不上土灵根的兔子,做不到能在土里完全自如,但用法术迅速刨洞还是不在话下的。   所以那天深夜, 他从山洞门口挖了一条通道,直通山洞里面。   他脏兮兮灰溜溜地从挖出的洞口里面钻了出来, 一身白衣肮脏得像个路边乞丐。   他进了山洞,闻到了洞里发冷的血腥味儿。   洞内一片黑暗, 沉怅雪捏了法术点燃了洞内的烛,四周一亮,洞内大片的鲜血淋漓和四散的森森白骨占据了视线。   或许是看到了光,凄惨愤怒的哀嚎声从洞窟深处传出来。那里面是一条仄长的洞路,于是声音遥远,听着悲哀极了。   沉怅雪掌烛走了进去。   洞窟深处有四五个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妖物。   他们疯的疯死的死伤的伤, 沉怅雪走向那其中模样最为惨烈的一只狐狸。   那狐狸双手被一双镣铐锁在洞墙上,一动不动。   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沉怅雪,但沉怅雪知道她还会醒来。濒死后留着一命,是耿明机的手段。   沉怅雪帮她解开镣铐,将耿明机加在她身上的法术加以施锁,好控制住她能醒来的时机;又在这法术之上加了解除耿明机吊她一命的法术,使她能在这次醒来后得偿所愿地逝去。   做完一切,沉怅雪背着她离开了。   离开之前,角落里那只被折磨疯了的蛇哑声笑了出来。   “下雨了, ”它说,“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都要回洞里来了。”   “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它身上满是蛇鳞,下半身半腿半蛇,姿态诡异。它趴在地上,像蛇一样往他身边匍匐挪动着,吐着蛇信子的舌头,声音带着颤抖的笑意。   “你为什么出去……”它一双蛇瞳瞪着沉怅雪,“你以为自己是人么……不可能……我们都是妖物,这辈子都变不成人的,这辈子都变不成人,修不成仙……”   它尖声笑了起来。   沉怅雪站在原地看了它片刻,面色平静,背着狐仙走了。   那天夜里又下了小雪。沉怅雪把她挂在山门上,站在下面仰头望着她。   他望着狐狸在这夜里吹风吹雪,在风雪里微微摇晃,心中同样发凉。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突然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他想起自己也在那场仙门大会上一剑斩春风。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曾是全天下人人艳羡的干曜宫首席大弟子。   他也曾以为自己活得算不错的了,他曾经是个太容易满足的蠢货。   他望着狐妖死不瞑目的双眼,心中的怨怼无端越来越盛。   他想着玉鸾宫里那受着钟隐月教导,一无所知越走越好的白忍冬;他想着那人人视他如草芥,谁人都能踩他一脚的干曜宫;他想着外人面前人人称赞的耿明机,他想着口口声声说着他沉怅雪如此风光无限,应当孝敬师长,别苛求太多的众人。   他想着还不知他就是一只小畜生的钟隐月。   心魔便由此而生。   “没人会真的对你好。”那心魔说,“待他知道了,也只会像那些人一样对你。”   “你天生就是被人糟践的命……还不如将他们全都杀了。”   “钟隐月也一样!”   “你若不早日动手,这狐狸,那只蛇,都是你日后的下场!”   “你忘了上辈子他们怎么对你的吗!”   那心魔在他身边耳语着,笑着喊着骂着。   沉怅雪猛然惊醒。   周围无比安静,空有风声阵阵,而头痛余威仍在。   他怔怔,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不知何时就靠着这棵断木睡了过去。   心魔已经不在耳边烦扰。   天色阴暗下来不少。此处被黑气笼罩,看不见太阳,但瞧天色,大约是将近晚上了。   心魔从昨晚由心而生开始,就一直在耳边嚷嚷。就算不嚷嚷,那也会在面前飞来飞去咯咯笑着。   它时时刻刻提醒沉怅雪,他已经生了心魔,走上了歪路。   可眼下连影子都没了。   沉怅雪有些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直了直身,抬手想揉揉后腰,睡在此处真是腰酸背痛。   直起身来,一件东西从身上滑落。   沉怅雪低下头,从他身上滑落下去的竟是瑞雪裘。   他愣住。   “醒了?”   声音从一旁传来。   沉怅雪偏头一看,竟是钟隐月。   钟隐月就坐在断木上,正是他的旁边。   钟隐月眼角带泪地打了个哈欠,瞧着也是刚趁机打了个盹。   沉怅雪怔怔地:“长老,您怎会在此处?”   “找你啊。”钟隐月说,“我交代完事儿,回头一看你没影了,就问了人。他们说你出来了,我就出来找你了。”   钟隐月说着,从断木上下来,站起身道:“我出来一找,看见你已经睡在这里,怕你着凉,就把裘衣给你了。”   “……您不必如此费心。”   “说什么呢,我只对你这么费心。”钟隐月走到他身前,“别人想给我钱让我费心,我都不带看他一眼的。别有负担,我自己就乐意操心你。”   沉怅雪苦笑一声。   他张嘴刚要说话,钟隐月又说:“我马上准备去会会那只兔妖了。你既然提不起劲,身子瞧着也还不大好,就别去了,留在这儿吧。那件毛裘就留给你了,你刚刚睡得浑身发抖,定是此处风大吧,别受了寒。”   沉怅雪腿上还盖着他的毛裘。   沉怅雪忙道:“长老莫要如此,我受不起。”   “都说了,我是自愿的,我乐意。”钟隐月说,“别有负担。”   沉怅雪面露难色:“可我……”   他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话才出口了个头,便立刻低下头去,瞧着蔫极了。   他是真受不起。   钟隐月看明白了。   他轻笑一声:“你啊,就是被人压久了,觉得自己就是什么都不配。”   沉怅雪一怔。   “被人踩在脚底下呆得太久,别人对你好都太难得,你就心里受不住,总觉得别人对你好都得明码标价才行,你必须得回敬给别人些什么才算好。你自己没付出就得到这么多,你就不安,就害怕。”   “可是别人若是真心对你好,本就不会要求你回应什么,我只想让你好而已。”   钟隐月蹲了下去,面对着他道,“从现在我的身份来说,我是你宗门的长老,对你好理所当然;不看这层身份,我是最喜欢你的,看不得你受苦受冷,对你好更理所当然。”   “我什么也不要你的,你在这儿待着就好了,衣服裹紧点儿。”钟隐月拍拍他,“等我解决完事情,我就带你回家去。”   语毕,钟隐月站起身来,笑着跟他挥挥手道了“拜拜”,起身离开。   沉怅雪坐在原地,懵懵地消化了半晌钟隐月刚刚说的话。   他头还痛,一时明白不了多少,但看钟隐月起身越走越远,沉怅雪就赶紧站了起来:“长老!”   钟隐月停在原地,回过头。   “我跟长老一起去。”   沉怅雪说。   钟隐月露出错愕的神情。   “啊?”他愣愣地,“你当真要同去?”   沉怅雪点点头。   不知为何,钟隐月看起来十分担忧。   “不碍事的,你就算不跟着去也无妨。”钟隐月有些慌张,“我会把邱戈和窦娴也带走,到时候回去,我会说你去帮我巡守结界了,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躲着的。”   “我本就不该躲着。”沉怅雪说,“一只兔妖而已,还不至于要我躲起来。长老当真不必如此可怜我,我与长老同去吧。”   沉怅雪态度坚决,表情也同样坚决。   钟隐月看出是说服不了他了,暗暗叹了口气。   “好吧,”他松了口,“但你决不能逞强。”   沉怅雪笑了,点点头:“长老放心。”   看着他笑,钟隐月脸上的担忧更甚了。   青隐在此时很是时候地出来了。   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下,道:“玉鸾,是时候了。”   钟隐月回过身,见是她:“他们回来了吗?”   “华药门的,一刻钟前回来了。”青隐说,“一回来就又在哭惨了,早些收拾了吧。”   “好,劳烦师姑了。”   青隐并不回答,转身就立刻幻化成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华药门的一身玄衣,亭亭玉立,一头乌丝长长垂下,五官小巧而无辜,瞧着十分惹人怜爱。   然而与之相反,青隐的表情透着一股“姑奶奶很强”的凛然英气之感。   “师姑,表情往回收一收。”钟隐月提醒她,“你这不像可怜的灵修,看你这脸就是谁敢踩你你就揍谁的。”   “你少管我,有这张脸便足够了。”青隐说,“行了,你且去那处候着吧。”   青隐回身离开了。   沉怅雪疑惑,问道:“长老,这是何意?”   “那是那只兔妖。”钟隐月回答,“好了,不多说了,我们走吧。”   “去何处?”   “该去的地方。”   此话说完,钟隐月抽出剑来,准备御剑离开。   刚踩上剑身,棚子里就传来那位路清弟子的暴喝声。   “站住!你是何人!!”   “站住!”   “安苏!给老子站住!!”   钟隐月御剑飞天,沉怅雪跟在他身后一同飞起。   两人升至空中,低头一瞧,见青隐于那棚子门口一转身就幻化成了一只兔子,从棚中疯跑出来,往外绝尘而去。   那位路清随之从棚中追出。见她跑得一路尘沙,便一边大叫着一边御剑追上。   其余几个华药门的也纷纷从棚中追出,见此情景,纷纷御剑而追。   沉怅雪眸色一沉。   钟隐月低着头,见到邱戈窦娴也都追了出来。   他们也跟着一骑绝尘出去,没了踪影。而后,棚子侧面的墙布上,有个什么东西探出头,钻了出来。   见到这只伤势好了大半,只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小东西,钟隐月露出一笑来。   上钩了。    第44章   兔子在满是废墟的村子里疯跑着。   后头几个华药门的修者御剑狂追, 却根本追不上。   路清骂了一声,道:“这畜生怎么这么能跑!以前从不见跑一下的!”   “别骂了,快想办法追上!”后头一名女弟子焦急道, “若是被旁人追上了,我们可就——”   “我知道!”   话音一落,他们身旁两侧立刻飞过两人。   那正是邱戈和窦娴。   两人御着脚下的剑,速度极快地掠过了他们,朝着那兔子奔了过去。   “天决门的!”路清大惊, 又紧忙喊,“你们快去拦住那只兔子!抓住它!”   两人并未理他,却也直直朝着那只兔子飞了过去。   “他可真能废话。”   比起华药门那些药修来,这两人御剑飞行的速度快多了,窦娴在风里被吹成了大背头。   她得意洋洋地笑着道:“哪儿用得着他说,我们当然要弄死这只兔子了!”   此话一落, 他们就已经来到了兔子头顶上。   两人一跃而下,抓住踩在脚下的剑,纷纷在空中一旋身子,朝着那只兔子就斩了下去。   砰地一声,两人的剑裹着各自的灵气双双一斩落地。   灵气带起剑风,又有法力加持,这两剑在地上都重重击出两个大坑,当即激起大片尘沙。   华药门的人停在了沙烟前。   路清面色扭曲,怒道:“你们干什么!不是都说了吗,不要动那只兔子!把她交给我们山门!”   不知沙尘之中出了何事,邱戈和窦娴没回答,但一只雪白的身影从沙烟之中如箭一般嗖地蹿了出去。   几人定睛一看,那竟然是那只兔子!   兔子安然无恙, 还四腿并用地再次往前奔跑而去。   邱戈窦娴也立刻踩着剑追了上去,俩人脸上各有一道抓痕。   这下窦娴笑不出来了,她脸色发青,焦急不解:“这怎么搞的,为何我们会没击中它!那到底是个什么兔子,竟连我们的剑都能避开!”   “不知道,快追!”邱戈说,“这只兔妖我们必然要拿下!若是叫玉鸾长老抢去了功劳,岂不是给师尊脸上抹泥!?”   “他那废物怎么能杀这兔妖,师兄没瞧玉鸾宫的都没追上来吗!”   话音一落,两人中间嗖地冲过去了另一柄剑。   二人双双一愣。   两人中间还飘着此人疾行而去后留下的残留法力,琼色的雷光正在空气里滋滋作响。   窦娴往那头一望,就见御着那柄雷剑跑到他俩前面的人,竟然是白忍冬。   他比他俩快多了,直逼那兔子而去。   “白……!?”   窦娴震惊无比。   白忍冬很快追上了兔子。他站在剑上,抬手以指画符,接连放出三个雷术。   地上被雷术炸起数道巨大沙尘,兔子在尘烟里左躲右躲。   三道雷全部落空,白忍冬却不急不忙。他手上又动几下,于是阵阵惊雷轰轰落下。   每一道雷都在地上炸出轰隆响声,炸起满天尘埃,威力巨大无比。   见此,邱戈面色扭曲:“这小子是怪物吗!?他觉醒灵根才几日啊,为何能放出这么多威力如此巨大的雷术!?”   窦娴也惊呆了。   饶是她,这会儿也话都不会说了。哆嗦了半天嘴唇,她才喃喃道:“这就是雷灵根……难怪,难怪师尊会说,雷灵根的都是惊世奇才……”   华药门的也惊呆了,他们站在远处,呆呆地望着白忍冬站在那柄剑上,对着地上的兔子连发雷术。   面前已经如尘暴一般,漫天黄沙。   最终,尘沙里传出一声惨叫。   那声音低低,不似人声,听着像兔子叫。   华药门的人如梦初醒。   他们立刻互看一眼,神色紧张,又回头去看他们的长老。   云渡长老在漫天的尘沙里向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先静观其变。   邱戈窦娴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这番无言的表情交流。   两人御剑四处看:“解决了?”   “听着是这样的。可这漫天的尘沙,完全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邱戈话都没说完,一阵很是时候的风吹了过来。   风不小,将漫天的尘沙吹动了。   风沙吹来,十分迷眼,且这沙粒打到脸上,令人感到阵阵刺痛。   窦娴扬起手臂挡脸,邱戈也抬起胳膊,在自己的臂后眯起眼,望向风吹来的方向。   那处似乎有人。但风沙太大,邱戈看不清。   待风沙吹散,所有人都睁开眼,往那处一看,来的竟是钟隐月。   他身后是沉怅雪,还有温寒和陆峻。   钟隐月手上捏着一张青色符纸,那符纸在他手里正发着幽蓝的光——看起来,这阵吹走黄沙的风就是他召来的。   风停了,那张符纸也在钟隐月手上当场化作尘埃,随风而去了。   场面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钟隐月。   钟隐月看向白忍冬,瞪了他一眼:“滚下来!”   白忍冬浑身一僵,点了点头,乖乖御剑落到地上,收起剑来,缩着脖子蔫蔫地过去了。   钟隐月抬手捏住他的脸,扯着把他往身边拉:“主意真大啊你,我都没教,你就敢御剑飞了?”   白忍冬被扯得脸都红了,嗷嗷喊疼:“师尊!师尊!弟子是看那兔妖出来了,干曜宫的师兄师姐们都追上来,弟子想为师尊争脸面才——”   钟隐月脸色并未好转,但将他松开了。   白忍冬捂着自己被拽红的半张脸,哭丧着表情,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用不着你给我争。”钟隐月皱眉说,“你才修道几天,还正在摸索,不经师长教导,自说自话地一个人就敢尝试没试过的法术,一个搞不好就有可能走火入魔!以后不许这样了,给我小心点。”   白忍冬捂着自己的脸:“是……”   钟隐月看向其余人。   远处的邱戈和窦娴也落到了地上来,华药门的也同样。   钟隐月又看向一旁。   地面上已经被白忍冬轰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雷坑。一只兔子脏兮兮地倒在其中一个焦黑的坑里,一动不动。   它的身形比起一般的兔子来巨大很多,身形也瘦削极了。   路清见此,默了许久,紧张的脸上慢慢展现出放松许多的笑意来。   “师尊!”他回过头,难掩欣喜,“师尊,那兔子死了!”   云渡长老虽然面目依然平静,眼睛里却也有和路清一样压不下去的光芒。   他搓了搓手,朝着钟隐月走来。   他向钟隐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钟隐月向他弯了弯身。   “多谢玉鸾长老相助!”   云渡长老竭力压着心中喜悦,平静的声音中却仍压不住话尾的颤抖。   他抬起身,说:“玉鸾长老果真是天决门中人,门下弟子竟有如此实力,果真不可小觑!”   钟隐月淡淡:“云渡长老过奖。”   “玉鸾长老不必如此自谦。听闻您方才所言,这位弟子修道不过数日,竟然就能为民除害,除妖卫道,初次下山便能立下如此功劳,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云渡长老说,“那么……玉鸾长老,云渡之前所说的不情之请,还请长老成全。”   云渡长老向他行一大礼,深深躬身下去。   华药门的余下几人也都向钟隐月深深行礼。   所有人都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笑了笑,上前将云渡长老扶了起来。   他笑意吟吟地对云渡长老说:“长老这是什么话,这兔子害死长老门中那么多弟子,哪儿是什么不情之请?只是我门下弟子太过不近人情……我瞧着,是将这兔子直接杀死了。若是尸骨也尚可的话,长老想带走便带走吧。”   云渡长老大喜过望,当即朝着钟隐月跪了下来。   “多谢玉鸾长老成全!”   云渡伏地,竟然向他跪拜起来。   -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空中仍然盘旋着散不去的黑气,钟隐月举着一张燃着火光的雷火符,走在前面,要带着天决门的弟子回到棚子那边去。   邱戈和窦娴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脸色发黑,都对这次除妖卫道的事很不满意。   两人都很不甘。   可那兔子眼下已死,再不甘心都没有什么办法了。   不过窦娴心里不舒服,开口就阴阳怪气起来:“玉鸾长老好大的威风。除了妖,不赶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反倒将妖怪的尸骨留给他人,真是会做好人。”   钟隐月没理她。   被钟隐月无视,窦娴更气了。   可她又不能当面跟钟隐月叫板,便猛一转头,怒火中烧地瞪向沉怅雪:“沉师兄更是好威风啊!不与干曜宫的一同,反倒与玉鸾宫的相谈甚欢!你是不敢杀这兔妖吧!师尊说得没错,你果真会与这妖怪——”   “师妹!”   邱戈厉声喝住她。   窦娴喉头一哽,撇了撇嘴。   邱戈临开口前,沉怅雪也瞪了她一眼,眼中杀气腾腾。   不过窦娴压根不把他这威胁警告的眼神当回事。邱戈喝完一句,她还回瞪了回去。   “行了,你也不用这般咄咄逼人。”   钟隐月突然灭掉手中的雷火符,回过头,慢悠悠道,“那兔子还没死呢。”   身后众人皆是一怔,只有沉怅雪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还未死?师尊是什么意思?”温寒懵懵道,“师尊是看出了白师弟并未将那兔妖置于死地,还将它交给了那些华药门的药修们?”   邱戈一听,立马急了:“玉鸾长老,你这是做什么,你这岂不是把除了兔妖的功劳拱手让人了吗!”   窦娴也说:“天决门可是天下第一,这次明明有我们在场,除妖的却是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药修!此事一旦被天下人知道,天决门还有什么脸面!?”   她急得在黑暗里甩着袖子跺脚怒骂,“我就说不该把事情交给你们玉鸾宫,真是一群废物!一只兔子都处理不好!邱师兄,我们快些回去!这个废物不要脸面,师尊可要的!”   邱戈也是连话都不想和钟隐月说了,拔出腰间的剑便回身就走。   窦娴跟着他回过身,两人刚走出去两步,钟隐月慢悠悠出口:“站住。”   “谁要听你的话啊!”   窦娴回头按住下眼皮往下一拉,朝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脚上一步没停。   钟隐月一抬手,一道符咒突然飞至二人身前,轰的炸开一片雷火。   邱戈窦娴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半步。   窦娴气恼回头:“你做什么!”   “让你们站住。”钟隐月道,“你们两个不懂尊敬师长,没被教规矩,我也不想教,反正日后有个相当恐怖的人会替干曜教你们。但是今晚,你们不能坏了我的事。”   “哈?”窦娴莫名其妙,“说什么呢你,明明是你将那兔妖——”   “你非要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山的山头弟子的话,就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头顶。”钟隐月道,“这黑气散了吗?”   窦娴怔了怔。   邱戈也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仰头懵懵看向头顶。   玉鸾宫几个弟子跟着仰起头来,看向上空。   “这么一说,这黑气怎么丁点儿没散?”温寒心中犯嘀咕,“就算那兔妖真没死,可既然被师弟再次重伤濒死,那这儿的黑气多少该散去一些才是。可这会儿不但没散,反倒越发浓郁了。”   邱戈和窦娴立刻都迷茫了。   俩人看看头顶,又在黑暗里互相看看彼此。   显然,他二人的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了。   也是到了这会儿,他俩才终于想起了沉怅雪。   两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问:“沉师兄,怎么回事?”   “你一定知道的!”窦娴说,“快说啊,怎么回事,师尊的功劳都要没了!”   沉怅雪一直抱着双臂闭目养神,听到终于被叫了一声师兄,他才回过头来,凉薄地瞥了他俩一眼。   “不知道。”他声音淡淡。   “你!”   窦娴气极,拔出手里的剑就朝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你故意的是不——”   “嘘!”   窦娴刚走到半路,钟隐月就将她一把抓住,还抬手嘘声示意她安静。   窦娴正在气头上,刚要嚷嚷几句,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脚步声。   还夹杂着一些说话声。   “快些,搬到那边去!”   “那边掩人耳目些……快快,做事都迅速些!”   是华药门的云渡长老的声音。   天决门众人纷纷脸色一变。顾不上双方正在争执,所有人迅速四散躲好。   钟隐月躲到一片废墟后方,玉鸾宫的一群弟子跟着他钻了过来。   所有人屏息凝神,悄悄将脑袋探出一些来,偷偷瞧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气遮天,空中无星无月,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没光的话这群华药门的也不好办事,所以那位叫路清的弟子举着一个火把,领着人走了过来。   云渡长老走在他身侧。   两人后方,一个弟子手里正揪着那兔子的耳朵,把它拎麻袋一样拎在手里,着急忙慌地跟在两人后面。   云渡长老环顾四周,停了下来。   路清举着火把,将四周打量一圈,又试探着小声呼喊几声,确认四下无人后,便回头对云渡长老点了下头。   云渡长老点点头,对其他弟子说:“就这里,快把它放下!”   那弟子把兔子扔到地上,蹲下去扒开它脖子上的皮毛。   他脸色一变。   他又往下扒了几下,脸色越来越难看。   “师尊!”他抬起头,满脸惊惶道,“没有啊,这只兔子身上没有!”   云渡比他还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这怎么会没有,你一边儿去!”   路清抬手就把火把塞给旁边的弟子,蹲下去把他往外一推,自己上手将兔子胸前的毛猛揪一通,露出了胸口灰白的皮肉来。   见到那一片只有血迹没有任何纹印的皮肤,路清的脸色都跟着灰白了。   “怎么会没有?”他声音颤抖,“师尊,怎么会……”   云渡长老这会儿也已经面无血色了。他愣愣地盯着这只兔子的尸骨,嘴唇哆嗦半晌。   他也喃喃:“这怎么会……怎么会……”   正当此时,一阵莫大的风卷着黑气呼地吹来,呼啸如号泣。   这风十分邪门,风大如能排山倒海,将众人吹得倒的倒歪的歪。   一华药门弟子手上的火把一歪,竟生生被这风吹灭了。   一阵笑声从风中响起。   四周归于黑暗,华药门的众人的心纷纷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一片死寂,无人敢开口询问是何人在笑。   这片黑暗之中,一阵黑气涌到云渡长老身边,竟然渐渐地化作一个半人半妖的怪异之姿。   “长老,”她凑到云渡耳边,轻轻耳语,“长老……是在找什么?”   云渡长老一声惊叫。   她尖声笑起来,伸手就去掏云渡的心口。   远处飞来一符咒,在二人身间炸开惊雷。   有一瞬间,此处废墟亮如白昼。云渡长老反应不及,被惊雷炸出去了数米远。   那妖人也被炸退数米。   “好了,可以了,暂停。”   雷火符再次从手中亮起,钟隐月从废墟的残垣断壁后走了出来。   他伸手一挥,这道符也飞至华药门那群人之间,照亮了一切。   云渡长老撞到一棵断木上,目光惊惧,不停发抖。   而另一边,那怪异的妖人站在那处,端着一只被雷击得焦黑的手臂,手臂前端是一只可怖的利爪。   她佝偻着身子,歪着脑袋,一双眼睛里看不到眼白,只有漆黑的瞳孔在死死盯着钟隐月。   虽然她化作半人半妖之姿,脸上亦是半面人面半面兔脸,但能从那些有着人的形的五官中看出,那是青隐今日化作的玄衣少女。   她皮肤灰白,浑身是血,身上往外散发着阵阵黑气。   华药门的人几乎都失了声。   所有人瞳孔颤抖,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兔妖死死地瞪着钟隐月。   “别这么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钟隐月淡淡道,“在我们开始动手之前,聊聊天怎么样?华药门问渡山的安苏女弟子。”   兔妖浑圆漆黑的瞳孔一缩。   华药门的众人难以置信地望着钟隐月,也个个惊得瞪圆了眼。   兔妖声音嘶哑:“你……认识我?”   “本来不认识,”钟隐月答,“但你的师兄师弟师姐们实在不会演戏。”   华药门的弟子们好似突然被打了一拳似的,纷纷低下头,不敢再抬头看钟隐月。   “我说的是吧,云渡长老。”   钟隐月又笑了笑,看向不远处坐在地上吓得哆嗦的云渡。   云渡长老哪里还能应声。他已在那儿抖成了筛子。被钟隐月点名,他张张嘴吭哧吭哧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儿来。   兔妖见此,又笑了出来。   这次的笑幸灾乐祸又无可奈何。   她看向钟隐月:“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阻止我?”   “你知道的。”她喃喃地说,“你知道……他们刚刚是要干什么。”   “我知道。”钟隐月说,“你刚开始屠戮那会儿,他们之所以听闻了兔妖的杀戮之事就立刻派山门弟子出来搜寻,不是为了除妖卫道,只是怕兔妖会死在别人手上。”   “他们知道,那个兔妖就是你。”   “我不知道在云渡山发生了什么,但你身上的命锁一定还没被解除,便走火入魔成了妖物,行害于世间。”钟隐月说,“一旦你死在他人手中,在为你处理尸骨时,你身上的命锁便会被人发现。”   “命锁之法特殊,每位长老为灵修弟子定下的命锁,只要将其细查,便能立刻查到长老头上。”   “云渡长老是怕事情败露,才将兔妖之事追得如此紧。”钟隐月说,“他来这里,便是想用尽一切手段为你收尸。不过他可不是好意……他是想活撕了你带有命锁纹印的那层皮,以销毁罪证,自保清白。”   “聪明呀,玉鸾长老。”兔妖笑了起来,“那你……拦我做什么?你觉得,他不该死在我手里吗?”   钟隐月还未出言,沉怅雪忽然从他藏身之处的一块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兔妖似乎感到了什么。   她转过头,看到沉怅雪的一瞬,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忽然亮起了一些异样的光。   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应存在的幻影,她缓缓直起身来,怔怔地望着他。   两人遥遥相视,都未出声,只是互相看着。   半晌,兔妖仿佛是看到了个笑话的结尾一般,噗嗤笑出了声。   她扬起脑袋,仰天大笑,不知是在笑什么。   她还未笑一会儿,窦娴突然从角落里举剑杀出,朝着她的心口便一剑逼去!   邱戈见此,也立刻从树后飞出。他一剑拔出,同样直逼兔妖。   眼见着那两把剑要贯穿她的心口,兔妖身上的黑气突然暴起,化作狂风,向四周喷发。   两人瞬间被卷进风里,随着两声尖叫,又被重重摔向四周。   情况凶险,温寒没想那么多,迎着黑风张嘴就喊:“邱师兄!窦师姐!”   兔妖身上的黑气仍未消散,她在这片黑风里大笑起来。   “拦我干什么!”她朝着钟隐月歇斯底里地大叫,“为什么拦我!为什么拦我!?你也和他们一样!什么狗屁天决门,什么狗屁玉鸾!!”   “你们所有人都一样!都一样!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以为自己多道貌岸然吗!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谪仙了吗!?以为谁都能是修道路上的垫脚石了吗,以为自己动动手指就真能定他人生死了吗!!”   “既然就没想把灵修当弟子,为何又收了!不是说众生平等吗,不是说护卫众生吗!?”   “灵物不算众生吗!不算吗!?”   她喊得撕心裂肺,仿若喉咙都在滴血了。   “凭什么!”她喊,“你凭什么拦我!玉鸾!你明明都知道了,为什么要拦我!!”    第45章   她身上的黑风向外呼啸着。   风中的黑气化作风刃, 华药门的人接连被划伤臂膊脸颊。   三四声尖叫惊惶响起,几人被卷入了黑风,在其中惨叫都叫不出来了。   黑风越来越大, 连废墟中的那些房梁巨石都被一同卷起,在风中撕裂,扔向了四方。   “连天决门的都要拦我!”她在风中撕心裂肺, “连天决门都要拦我……这天底下第一仙门的天决门都要拦我!!”   “哈哈哈……连天决门都如此!这天底下,到底哪里还有诉苦之地!?”   她疯了一样笑着,渐渐笑得声音沙哑。她身下慢慢被卷起漫天的风沙,眼看着要将她包裹起来。   钟隐月终于不再沉默。他在强风里扬起手,一符攻去。   一道惊雷随着符咒逼向黑风中心。兔妖同样一甩利爪,地上立即飞升起一道土墙。   玄雷击中土墙,砰地炸成沙尘。   钟隐月二话不说,手中又三道雷咒飞出。   这三手雷咒却没攻向沙尘之中, 而是打在了两侧空地上。   兔妖一声惨叫,竟在一处被雷咒击中的空地上飞了出来。   “中了!”   温寒在后面喜道。   兔妖被惊雷炸得浑身焦黑,身上还有玄色雷光滋滋作响。她按着自己的心口,僵着身体,已经一动都动不了。   她咬着牙,竭力抬起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恨恨地盯着钟隐月,眼眶里有血珠往下淌。   那是血泪。   钟隐月甩甩袖子,朝她走了过去。   “我倒不是想要拦你。”他说, “你觉得不甘心,想报仇,那随便你。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若要讨债,便去找债主。”   兔妖冷笑:“云渡不是债主吗!”   “他当然是,”钟隐月说,“可是这个村子不是。”   “如何不是!”兔妖哑声喊,“我潜心修炼,好不容易修成人形,拜了师……却被山中弟子羞辱嘲讽,那云渡更是在我体中炼灵药,以让自己修为大涨!”   “我修了三百年……玉鸾!三百年!!”   “你们这些凡人……若有仙缘,若与你天决门有仙缘!只需等上十年,登山一试便可!”   “可我呢!我要三百年!!”   “我要三百年……同样的门槛,你十年便能去一试!可我单单是想要上那仙山一步,只这一步!我便要三百年,我们便要三百年!!可你们呢!我们如此竭尽全力,上了山,却还要上一把锁!仍然像个牲畜一样被你们这些人锁着!”   “这世道不公,便是人修对我不公!人修对我不公,凡人也难辞其咎!”她声嘶力竭,“我在报仇!”   “你哪里是在报仇!?”   白忍冬突然出言大喊。   钟隐月眸光往回瞥了瞥,并未回头。   白忍冬似乎忍无可忍了,声音同样歇斯底里:“害你的是那些华药门的,与这村子的人有何干系!”   “你为何将他们活活吃了,为何在一母亲面前生吞她女儿,还将骨头吐出来!?她至亲之人皆被你那般残暴地杀死在面前,你要她如何活下去!?”   “你若也是这般痛苦过来的,你为何不知无法活着有多痛!”白忍冬嘶喊,“你为何要做曾经让你最痛苦的事,你为何——”   “我为何不能做!”兔妖大叫,“这是你们欠我的!这是所有凡人欠我的!!”   “我三百年的年月,我花了三百年才走到华药门,华药门就这般对我!!”   “都还给我!”她大喊,“所有凡人的寿命,都该赔给我!!所——”   一道剑光。   兔妖的脖子上一寒,一道清晰的血口出现在其上。   一剑割喉,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她的嘴角缓缓流淌出鲜血来。   她死死地盯着钟隐月。死前,她的眼睛里又漫上许多恨意。她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倒了下去,姿态歪曲地躺在了空地上。   空中的黑气当即少去大半。   天上,一轮寒钩渐渐显现出形状来。从残留黑气的缝隙间,寒冷的银光落在地上。   钟隐月收剑入鞘,回头看向华药门。   云渡长老惶恐地望着他,其他弟子在方才风停时也摔到地上,伤的伤昏的昏。   那些还醒着的都瑟缩着,眼神躲闪,连对视都不敢与他对视了。   钟隐月站在兔妖的尸身旁,一时也没做声,只是沉默地握着剑鞘盯着他们,眼神平静,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云渡长老扶着身后的断木站起来。   他抹了抹脸上的冷汗,强撑着笑起来:“玉鸾长老真是好生威风,那这兔妖的尸身……”   “……你要拿?”   云渡长老脸上表情微僵,似乎也是觉得难以启齿。不过隔了须臾,他还是又点了点头。   钟隐月服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老头。   他都被活活气笑了:“云渡长老,钟某这辈子没见过您这么厚脸皮的。”   云渡长老赔着干笑:“玉鸾长老可不能轻信一只兔子瞎说啊。灵修地位卑贱,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不巧,我就喜欢听灵修说话。”钟隐月说,“兔妖尸身我会交给杀仙阁,今日之事也会上报。贵门的安苏女弟子之事,就交给能决断的人去决断吧。”   云渡长老又一次面色惨白起来。   “玉鸾长老!”他忙跑过来,给他当场跪下,立马哭得涕泪横流,“万万不可啊,玉鸾长老!这点事情,何必惊动杀仙阁!?”   杀仙阁是这原书中唯一能为修仙者定下杀罪与废罪的地方。   虽修仙者大多为正道之人,但其中难免有披着人皮的畜生。   唯一能为这些人定罪的,便是杀仙阁。   杀仙阁的人,能废去修仙者全部修为,赶回凡世,此为废罪;若是太严重,他们亦能为其定下杀罪,且会立下法阵,令其无法化作鬼修,只能去往生,重新投胎。   钟隐月冷然对云渡道:“若是云渡长老当真无罪,怕什么杀仙阁。”   说完这句,钟隐月抬脚就把他踹开了。   云渡已经吓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一被踹开,他又立刻爬起来,嗷嗷哭喊着要去扑钟隐月: “玉鸾长老!云渡已修行六百年了,六百年!你可知六百年是多长的年月,此事一经上报——啊!!”   云渡长老话到一半,突然惨叫。   钟隐月回头炸了他两个雷,一甩袖子,回身离开。   两道惊雷威力十足,云渡长老再不敢说话了。   钟隐月四下扫了一眼,原先那被华药门弟子拎着耳朵带来的兔子尸体已经消失不见,想来青隐是已经先一步回去棚子那边了。   临走前,钟隐月朝温寒挥挥手,吩咐他把兔妖带回到马车上。   温寒点头说好,背上那兔妖便一溜烟走了。   交代完一切,钟隐月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不知道怎么了,又在愣神了。   他望着那兔妖倒下的地方——那里现在已经一片空空荡荡。   沉怅雪目光怔怔的,好似在想那兔子,又好似在看着别的什么。   钟隐月叫了他好几声,才把他叫回过神来。   “没事吗?”钟隐月问他,“叫了你好几声了。”   沉怅雪沉默片刻,低下眼帘,乖顺回答:“没什么。”   钟隐月沉默。   他猜到了什么,可周围都是外人,又不好细说。   他只好说:“那我们回去那棚子报备一下,就回山了。”   “是。”   沉怅雪应着,跟着他离开了。   一行人回了棚子那边。   路上,系统也显示任务完成。   可接下来,它又蹦出来了一条任务:   【请在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中,稳定目标人物的情绪。 】   【可解锁成就:怜惜】   【可解锁道具:(密)】   道具暂时不给展示。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钟隐月点了确认,心中又犯嘀咕:兔妖已死,接下来就只用报备一下,回山去就好了。   还会有什么剧情发展?   现在身边都是外人,钟隐月本打算等上了回山的马车,就安抚安抚沉怅雪——毕竟同类死在眼前,不舒服是一定的。   这同类还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同类。   钟隐月回头瞧了沉怅雪一眼。   他虽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但一直低着头,木木地跟着他的脚步,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或许,不该等上什么马车再说。   思及至此,钟隐月及时开口:“那只兔子,瞧着已经入魔了。”   “嗯?”   跟在他身后的陆峻和白忍冬扬扬头。   钟隐月用余光瞥见沉怅雪也抬起眼皮看他,瞧着是听见这句话了。   他在听就好。   钟隐月就继续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总之,她已经被自身的怨气淹没,彻底入了魔,变成了妖修。她已经完全听不下他人劝诫,满心都是怨念,说再多也是无用了,只能一剑杀之。”   “她杀了太多无辜平民,虽说最终也没将真正让她痛苦的仇人如何,但杀仙阁会做出决断的。”钟隐月说,“她也该为过去杀了的无辜之人以死谢罪。我想,这样是最好的。若真如她所说,那长老若真的用她炼药了,杀仙阁便会定一个死罪。”   “届时九泉之下相遇,她还能复仇。或许我做得不对,但我确实也不想让他们再脏了她的轮回路。”   “这怎么能是师尊做得不对呢!”白忍冬忙说,“这样自然是最好的!那女童是无辜的,兔妖纵使如何可怜,也不能这般残杀一个孩子!”   钟隐月笑笑,摇了摇头。   他瞧了眼沉怅雪。沉怅雪的目光偏到了别处去,这些话好似没让他舒服半点儿。   钟隐月又补了句:“不过,灵修在此世修行始终是难的。她这一桩悲剧,若是有一个好师长,为她引领正路,是定能避开的……虽说她十分偏激,但我还是不讨厌灵修。”   “这倒的确。”   两个玉鸾宫的弟子点着头。   钟隐月偷偷看沉怅雪,他没反应。   钟隐月疑惑。   沉怅雪不在乎他对灵修什么态度吗?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转回头去走路,默默思忖沉怅雪到底想听什么。   他捋了捋。   沉怅雪不知道钟隐月知道他是灵修,沉怅雪在干曜宫那儿受尽白眼。   他想转到钟隐月门下,这次钟隐月不得不出面清理了一只与他处境应该十分相似的兔妖。   那他应该很在意钟隐月刚刚的这番话啊。   是刚刚杀兔妖的时候太利落了,震撼到他了?   瞧着是挺心神不宁的。   钟隐月心中突然有些犯咯噔——不会以后就讨厌他了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钟隐月立马坐不住了。他赶紧拿出玉镜狂按系统,问它能不能查询好感值。   好感值一出来,就见那团数值原地没动。   钟隐月松了口气,可转眼就更纳闷了。   那他这是什么反应?   钟隐月想不明白。   很快,他走回到了棚子里。   棚子跟前,青隐已经回来了,她正趴在地上摇着尾巴打哈欠。   看见钟隐月,她抬了抬身:“回来了?”   “回来了。”钟隐月蹲下身去,小声询问,“师姑辛苦了,您应当不是被真的揪了耳朵吧?”   他说的是那青隐幻化作的兔子被华药门的人揪着耳朵拽出来的那会儿。看见那只兔子被拽着最敏感的耳朵,钟隐月吓得差点骂出声来。   “当然不是我了,你蠢吗,我怎么会让区区华药门的拽了我的耳朵。”青隐说,“被你家弟子打了那会儿开始,就是我的幻术了。”   钟隐月干笑:“不愧是师姑。待回了门,我定让这不懂事的为师姑谢罪。”   “用不着,我早已料到了。”青隐说,“你快去里面打个招呼,回山门吧。”   钟隐月点点头。   他进了棚子里面。   棚子里的村人们仍然死气沉沉。钟隐月向他们报了兔妖已死后,村人们才大喜起来,又纷纷感激涕零。有几人冲过来,痛哭流涕地向他跪拜。   钟隐月将他们一一扶起。   翠儿的生母坐在远处愣神半晌。好半天,等钟隐月把那些人都扶了起来,她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悄悄地询问:“长老……我家翠儿呢?”   “……”   “翠儿回来了吗?”她眼睛里闪着光,“她在哪儿呢,长老?”   钟隐月说不出话。   他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他从怀里又拿出她交给他的翠儿的血衣。   他把血衣交回到她手中,拍了拍她的手,没有说一句话。   这母亲愣了半晌,最终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钟隐月心中默然。   他看着她坐在身前大哭半晌,抬起头,看见易震和温道长站在棚子后方。   他朝他们躬躬身。   那俩人回以一礼。   片刻后,易震走出棚子来送他。   “我便就此告辞了。”钟隐月说,“事情正如我之前所告,那兔妖的事十分复杂。那些华药门的,我想也不会回这棚子里来了。”   先前易震就听他说过猜测了,这会儿倒是不意外。   他点点头:“果真如此吗……真想不到,云渡长老如此拼命追赶这妖,竟是为了为自己遮罪。”   “世事难料。”钟隐月跟着长叹,“我回门后,会向掌门上报。若是需要,日后掌门应当会派药修前来。”   “有劳玉鸾长老了。”   易震向他深深行礼,钟隐月带着一行人回身离开。   走至离村有一段长路的三辆马车前,钟隐月往马车后的江河里探头一看,江河水的黑色也褪去了不少。   兔妖一灭,她的怨气和身上的妖气也随之消散,村中的黑气都稀薄了很多。   见他回来,温寒从他们那车上下来了,走到他面前说:“师尊,这兔妖尸身放至何处才好?”   “自然是要带回山门去。”钟隐月说,“放到你们那儿也不好,先放到我那边去吧。”   “是。”   温寒应着,招呼了陆峻过去,将尸身搬到了钟隐月车上。   俩人忙活了会儿,钟隐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看见邱戈和窦娴两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   “哎哟,”钟隐月笑起来,“瞧我,我都没注意到你俩不在,光想着那兔妖了。真是抱歉,你俩就回头跟干曜告状去吧,就说今日这兔妖的功劳都归我了,都没顾得上你俩挨了一顿打。”   邱戈窦娴的脸色好似牙疼。   温寒陆峻两人偷偷笑出了声,又觉得搬着尸身时这般偷笑不好,赶紧又立刻抿直嘴巴。   弄好了尸身,两个人退出钟隐月的马车,朝钟隐月说:“师尊,尸身已搬好了。”   钟隐月应了一声,朝他俩那边走了过去,去看看尸身。   他本和沈怅雪站在一处,这一走,沉怅雪便孤零零留在了原地。   走过去查看后,见这尸身摆放得当,钟隐月便点了点头。   “就这样放着她回去,似乎也不好。”钟隐月自言自语,“我将她化为原形带回去罢。你们都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早日回去歇着。”   “多谢长老。”   邱戈和窦娴臭着脸不情不愿地嘟囔着说完,回头就走。   温寒睨着他俩上了他俩的那趟马车,又睨着他俩毫不留恋一溜烟就把轿子开走,朝天翻了个白眼。   “师尊用个法术,一会儿的空而已,弟子们能等。”温寒说。   “等什么,如此晚了,回去便直接睡了。你们回你们的别宫去,我回我的山宫,本就不同路。”钟隐月说。   温寒想想也是,便说:“那弟子们失礼了,师尊请一路小心。”   钟隐月挥了挥手,示意他知道了。   温寒看向沉怅雪:“沉师兄与我们一同回去吗?我可让马车绕下远路,停去干曜宫一趟,送沉师兄回山。”   说到这儿,温寒又睨向那两人的马车行去的方向,“邱师兄和窦师姐也真是不近人情,明明这儿还有个沉师兄,还半点儿不留情地就走了。”   沉怅雪笑笑:“那……”   “你跟我走。”钟隐月开口。   沉怅雪立刻不说话了。   弟子三人看向钟隐月,一个个眼睛都十分茫然。   “好歹是干曜宫的首席大弟子,不能怠慢。”钟隐月对他们仨说,“行了,你们快回去睡觉。”   三个弟子称是。   钟隐月这么说,他们也就不再反驳,回身上了马车就走了。   两辆马车接连离开,钟隐月目送那三人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后,也回过身,准备将这兔妖化作原形后,就领着沉怅雪坐马车回去。   沉怅雪站在后面,看着他走到他的那辆马车前,举起手准备用法术。   沉怅雪望着他的背影。   【我三百年的年月,我花了三百年才走到华药门,华药门就这般对我! ! 】   那兔妖的话仍如雷贯耳,一声一声炸在他的耳边。   【我们如此竭尽全力,上了山,却还要上一把锁!仍然像个牲畜一样被你们这些人锁着! 】   一切都已结束,四野寂寥。空中的黑气散去许多,已经能隔着残留下的微薄黑气看到空中的月亮了。   沉怅雪却仍然喘不过气来。   心魔还在他耳边笑。   那兔妖看见他时,忽的那一笑,也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长老。”   他开口。钟隐月刚抬起来准备用法术的手一顿,回头看他:“嗯?”   “长老,”沉怅雪说,“若有一天,我也和今日这兔妖一样……入了魔,听不进任何劝诫,满手都是人命。”   “长老……也会如今日一样,对我下杀手吗。”   他声音很轻,仿佛要消散在带着血味儿的风里。   钟隐月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怔了半刻,缓缓回过身来。   他张张嘴,刚要说话,突然,右手完全不听使唤地一把把他拽了回去。   钟隐月呜嗷一嗓子,猝不及防地被拽回身去,面对着兔妖的身体,手中突然捏出一个不小的法术。   法术用到了兔妖身上,这是让她恢复原形的法术。   只是不知为何,钟隐月不听使唤的右手在其中加入了过多的法力,令这使妖恢复原形之术威力巨大了许多。   可它就只是让灵物现原形而已啊!   钟隐月被右手拽得半个身子摔在了马车上,心里莫名其妙着怎么会突然如此。   他摔到了膝盖,痛得嘶声吸凉气。   沉怅雪吓了一跳,往这边跑过来了两步,询问:“长老,怎么了?有伤到吗?”   “没。”钟隐月揉着刚撞到的膝盖,犯着嘀咕,“我这怎么搞的,怎么刚刚突然手就不听使唤了……”   他边说边纳闷地看了几眼马车上。   刚刚的法术已经让兔妖变回了原形,这是一只和沈怅雪很像的兔子,只是皮毛为棕色。   它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沉怅雪的脚步声近了几分。   “没摔伤便好,”他说,“长老……”   “哦,对对,你刚刚说的事,我——”   钟隐月想起他刚刚问出来的问题,张嘴正欲回头去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可一回头,话却直接哑在了嗓子眼。   他瞪着两眼,傻愣愣地望着沉怅雪。   他跟活见鬼了似的。   钟隐月这表情变得突如其来,仿佛沉怅雪就是个活鬼。   沉怅雪心中疑惑:“长老?怎么了?”   青隐站在一旁,望着他的身姿,一阵无言:“……”   青隐在沈怅雪后面咳嗽了声。   她这一咳嗽,沉怅雪才慢吞吞地发觉身后衣物有些不适。   他回头,腰后的白衣怪异地鼓起来了一块。   沉怅雪诧异地皱眉,没懂这是怎么了。   心中一疑惑,他又感到头上有什么异物动了两下。   这异物还很长。   沉怅雪下意识地伸手一拉,把头上的异物拉了下来。   毛茸茸的,一只长耳朵。   沉怅雪登时瞳孔一缩。   脑袋上的另一边,有什么长东西立刻惊得立起——他知道,那是他的耳朵。   ——此时此刻,他的脑袋上,多了两个兔子耳朵!   腰后的那个鼓起是他的尾巴! !    第46章   沉怅雪的脑袋上, 多出了两只兔子耳朵。   面对此情此景,钟隐月话都不会说了。   他愣愣地望着沉怅雪。   半晌,他默默抬起手,捂住下半张脸,耳朵根都红了。   糟了。   我嘞个豆啊,这么萌。   钟隐月感到自己的脸上温度在蹭蹭往上飙——从前,有人在网上说兽耳就是爆萌神器,纸片人装上它立马就能晋升萌王,钟隐月没信。   他现在信得起飞。   可沉怅雪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抓着手里的兔耳,瞳孔地震,表情颤抖,连手都哆嗦得如同在筛糠。   钟隐月被萌得大脑都停止运转了,好半天才注意到他神色的不对。   他这才意识到什么:“沉怅……”   刚出口两个字,钟隐月甚至都没叫全他的名字,沉怅雪就突然浑身猛地一哆嗦。   他蹭地后退大半步,似乎还小小跳起来了一下。   那简直是个兔子突然受惊的标准反应。   沉怅雪的整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表情恐惧极了,仿佛面前的钟隐月即将将他活吞了一般。他抬起双手,扣住自己头上的兔耳,一转身就立刻化作一阵水光,蹭地飞散离开。   “哎!”   钟隐月始料未及,转头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你跑什么啊!?”   这是遁术。   修者能化作自己的灵根之气, 进行短距离的位移。   跑得不会太远,一般都是在发现自己打不过妖兽和对手时使用的遁地之法。   “当然要跑了。”青隐声音淡淡, “被你看见了原形,吓都要吓死了吧。”   “啊?”钟隐月疑惑不解, “不至于吧,我一直向着他的啊!原形暴露给我又不会怎么样!”   青隐叹了口气,知道和他多说无益,便不愿再说,只道:“还不快追上去看看。”   她一句话让钟隐月如梦初醒。   他慌忙应着“对对对”,转身化作雷气,跟着冲了出去。   顺着一路上残留的水灵气,钟隐月追到不远处的废墟边。   沉怅雪又逃回来了这里。钟隐月跟着水灵气残留走进村子,没一会儿,便看见沉怅雪正躲在一处残垣断壁之后,正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拼命地按着自己的脑袋,硬拉按拽地扯着自己的两只兔耳。   他又拉又按又拽的,慌得六神无主,似乎是完全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只想快点让它从自己脑袋上消失。   钟隐月刚看到他,便在远处愣了一下。沉怅雪的脸埋在两只袖子里面,他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看到他在发抖。   他似乎在害怕。   钟隐月终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了,沉怅雪在害怕。   钟隐月缓缓走进废墟,走到那片残垣断壁之后,小心翼翼地叫他:“沉……”   脚步踩在废墟的石头木块上,响起沙土被踩下去的声音。   钟隐月进来还没两步,沉怅雪那双耳朵便敏感一抖。   沉怅雪立马捂住兔耳,嘶喊起来:“别过来!”   钟隐月立马不动了。   沉怅雪捂着自己的耳朵,在那里缩成一团,头都不敢抬。   “别过来……”   沉怅雪声音发抖,拼命捂住这象征着他地位卑贱的东西。   “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   心魔大笑着侵蚀着他。沉怅雪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混沌,过往种种一并涌上心头。   同门的嘲讽,师长的虐待。   上一世的命令,秘境里的凶险,和将他抽骨扒皮时,耿明机居高临下的大义凛然。   他们要他牺牲。   道经里分明说了,杀生不虐生。可为了使他能成为最安稳的阵眼,他们还是用一柄法器贯穿了他的心口,使他维持住那只剩下最后一丝一毫的危命,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剥开皮,取出仙骨。   他们让他看着自己被生生分解。   他也将他们自诩正义的嘴脸看了个遍。   【一个灵修,得了干曜师兄这么多年照顾,都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   【能为干曜宫的人死,不感激涕零,还心有不甘?真是不知好歹的畜生。 】   沉怅雪拼了命地捂着脑袋,不断地、用力地,将自己缩得越来越小,恨不能立即消失在这天地间。   “我走……我这就走,我不会……”   “你别说,我求你了,别说……别说……”   玉鸾长老是按着他的那个人。   他按着他,笑意吟吟地说着顺承耿明机的话。   那是钟隐月的脸。沉怅雪其实早就知道待他厌弃自己是个畜生时,会是什么样的嘲讽表情。   【师兄养出来的兔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   他笑着说,眼睛都笑弯了。   “……你别说……”   别说和他们一样的话。   沉怅雪心中恐惧滔天——他知道,钟隐月也会那样。   没有人不一样,所有人都是那样,所有人都厌恶灵修……就算钟隐月不是这里的人,可他也是人。   他也会说出“一介畜生”这类的话。   没有人不一样。   他都知道。可即使如此……他仍想骗骗自己。只要钟隐月不说,他便能继续骗自己,钟隐月不会说。   一只手突然按上沉怅雪捂着脑袋的手臂。   沉怅雪浑身剧烈一抖。如同被押上断头台的死刑犯听到了行刑的下令,他猛地闭上眼。   “别害怕。”   沉怅雪一怔。   他微微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怔怔地从下往上飘去,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他看到一张和记忆里完全不相符的笑脸。   钟隐月还是把眼睛笑得弯弯,手上摸着他手臂的力度极轻。   可那不是他记忆里玉鸾长老那张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笑脸,那张脸上是对他的无可奈何与怜爱。   沉怅雪从未见过有人对他露出如此神色。   “你害怕吗?”钟隐月继续说着,“别害怕呀,这兔子耳朵不就是你的一部分吗。”   “多漂亮啊,你跑什么?”   “怎么还害怕自己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秘境都敢一个人往里闯,却害怕自己的两个耳朵?”钟隐月摸着他捂着耳朵的手臂,“别怕,我不嫌这个的。我都说了,我是外面穿过来的,我最喜欢这个了。别因为这个生心魔啊,你别怕这个。”   沉怅雪怔怔的。   心魔的笑声突然在耳边烟消云散。他看到身上的黑气向上飘去,消散于空。   直到那些黑气消解成尘,沉怅雪才慢吞吞地明白。   方才,他身上的心魔已经化为真实。钟隐月是看见了他的心魔,也看见了他的兔耳,却仍然朝他走了过来。   心魔化真,其主极易堕魔,随时都会癫狂,六亲不认地大开杀戒。   钟隐月却连这个都不怕。   他看到了他的心魔,他看到了他的兔耳。   他知道他并不是个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人了,但他还是走了过来。   沉怅雪慢慢松开手,两只长长的耳朵垂在脑袋边上,不停打抖,好似难以置信。   钟隐月望着他的耳朵,眼睛里闪着渴求的光:“我能摸摸吗?”   从没人提过这种请求,沉怅雪呆了半晌,才点点头。   钟隐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耳朵。   他生怕沉怅雪不舒服,都没敢用多少力气。   不疼,可沉怅雪却突然鼻子发酸,视线里染上了一片雾气。   隔着雾气,他渐渐望不清晰钟隐月的面容了。   四面吹来寒风,空气里还残留着血味。这一切忽然渐渐变得如梦似幻,沉怅雪感到了万分的不真实。   “对了,你刚刚问我,如果你是今日这兔妖,我会怎么办。”钟隐月摸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自然是不会杀你,可我也不能放你在外面害人。”   “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这样,那我也只能将你打晕,关起来了。”钟隐月苦笑一声,“不过我会去查你到底恨谁,到底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是说,我会带你去杀你该杀的。如若杀了人仍难消恨,那就只能把你关一辈子了。”   “把你在我旁边关一辈子,我管你吃管你喝,不会把你再交给别人,不会让你又被剥了皮。”   “我早知道你也是灵修了,我早知道你也会有怨念。都这个世道了,没有怨念才奇怪。”   “有怨念好啊,只会爱不会恨,那就是个纯沙包。你要恨也好怨也好,变成妖变成鬼变成魔,我觉得都好。不论什么,活着都会痛苦,会挣扎,会矛盾,这没什么大不了。”   “那兔妖说得对,你们都不该被锁锁着。”   钟隐月松开他的耳朵,把他额前凌乱了的头发理好,说,“别害怕,沉怅雪,我本来就是世外人,这世道对我不管用,我不觉得灵修低贱。”   “我最喜欢兔子了。”他擦掉沉怅雪脸上的泪痕,“我知道你在干曜宫过得不好。等我这次回去,我就去闭关。再出关,应当就能突破境界,与那干曜同起同坐了。”   “到那时,我就把你抢过来。”钟隐月说,“再等等我吧。”   “等到那时,谁都不会再锁上你。”   “我不会给你上锁的。”   沉怅雪听完,望着他,眼神呆呆。   半晌,钟隐月看见他眼睛里漫上一层水雾。   沉怅雪眉睫颤动片刻,露出了要哭一样的表情。   他表情伤心得越发厉害,终于扑进钟隐月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大哭,嘶喊,到最后声音变得像是临死前遭人开膛破肚分尸挖骨一般的惨叫。   他声嘶力竭,如那兔妖一样,开始嘶吼质问起了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都已经花了比凡人更甚的数百年来到此处,为什么还要像个被圈养的畜生。   为什么更加天赋异禀,却还要受人折磨。   为什么还会变成人修的垫脚石。   钟隐月感到胸口上湿了一大片。他把沉怅雪抱进怀里,没有作声回答,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   沉怅雪是红着眼睛跟着钟隐月上了回程的马车的。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路上都蔫蔫地缩在角落里,也不坐到轿子的座上,就坐在不算宽敞的过道里,抱着膝盖,把脑袋靠在臂弯里,就那么缩着坐在钟隐月这边。   钟隐月一低手就能摸到他的脑袋。   看他太可怜,钟隐月中途摸了一次,自此这手就没从沉怅雪脑袋上下来过。   倒不是他不肯收手,而是沉怅雪不肯让他收手。   钟隐月刚抬起手,低着脑袋的沉怅雪就立刻把手抬起来,抓住他的手腕,一声不吭地把他的手挪回到自己脑袋上。   如此反复两三次,钟隐月才明白,沉怅雪不愿意让他撒手。   他心中越发怜爱对方,叹了口气,便将手一直放在他脑袋上,再没松开。   直到马车到了地方。   钟隐月没有去干曜宫,把沉怅雪先放下去。   他先回了玉鸾宫。在山宫门口,他请青隐先下了去,又将兔妖的尸体交给了她。   “请师姑帮我将安苏交给灵泽师姐吧。”他说,“麻烦师姑告诉她来龙去脉,请她去杀仙阁跑一趟。时候不多了,我今晚就去闭关。”   青隐一听,就知道他是看不过去沉怅雪这可怜劲儿,已经受不了了,不愿意再晚一秒。   他自己上进,青隐当然乐意,她点头应允下来,当场化回人形,抱着安苏的尸身回去了。   目送她进了山宫,钟隐月回身又上了马车,将沉怅雪送回到了干曜山。   到了干曜山门口,钟隐月又对马车上那用于运转的灵器施以灵力,让它自行回了玉鸾山去。   等送完了沉怅雪,钟隐月就准备直接去闭关了。   干曜山门处,早些时候闹出来的一片狼藉已都被收拾干净了。   沉怅雪站在山门口,低着脑袋,拽着钟隐月的衣角,一声不吭。   他把钟隐月的衣角揪得很紧,不愿松手。   “听话,别再揪着不放了。”钟隐月拍拍他的手背,“待我接你走了,你随时随地都能揪着我走。”   沉怅雪把他拽得更紧了。   钟隐月哭笑不得:“你总这样不放手,我怎么去闭关呀?”   沉怅雪闷着头,往他身前走了两步。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钟隐月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了,赶紧伸手就要去扶他。   沉怅雪伸出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的衣角。   “长老。”   闷了一路的沉怅雪说话了。他两只手揪着钟隐月,声音早已哭哑了。   他哑声说:“长老……请长老千万别,丢下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抖,好似又要哭了。   钟隐月忙说:“不会的。”   沉怅雪没因为这话轻松半点,他还在抖。   “长老真的会来接我吗?”他问。   “会。”钟隐月说,“我是为你去闭关的。待我出关,第一件事就是你。”   沉怅雪将他拽得更紧了。   “所以,别拽这么紧了。”钟隐月又拍拍他,“你放我走吧,我不会走得很久的。我是雷灵根,天赋异禀的,走个两月便能将你带离这苦海了。听话,好不好?”   沉怅雪摇摇头。   他双手绞着钟隐月的衣角,钟隐月能感受到他的发抖。   “长老,”他说,“百余年来,从未有过这种好事……怅雪唯恐此是黄粱一梦。”   “待梦醒,便又只剩下我一人……”   钟隐月这才明白。   他轻笑了笑,蹲下身去,也跪在地上。   “我那个地方,有人说……兔子太寂寞就会死掉。我从前不信,但现在不敢不信了,万一是真的呢?”钟隐月说,“我可舍不得让你出事。”   他拉开瑞雪裘,从腰上取下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玉平安扣来。   钟隐月拉起沉怅雪拽着他的一只手,将平安扣放在他手心里。   “话虽如此,我必须要去闭关。这是水玉,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也算是我的信物,我把它留给你。”   钟隐月说着,在他手心里的平安扣上以食指一点。玄色雷光从他指尖上出现,流入平安扣中。   “你拿着它,便能知道,我的确真真切切说过会带你走,这不是黄粱一梦。”   “而且,我想,掌门就算想放干曜那个真畜生,也得将他关个两月再说。我两月内就能出来,在那之前,若这宫中弟子对你不敬,这平安扣便能护你周全。多少能告诉他们,你头上有个雷灵根的长老护着。”   钟隐月说,“待我出关,不论如何,都会跟整个天决山周旋,把你从这里拉出来。”   “这不是黄粱一梦,我带你从这儿逃出去。”   沉怅雪看看手心里的水玉,又看了看钟隐月。   钟隐月仍然向他笑着。   沉怅雪的目光恋恋不舍。   但他没有再拽他。沉怅雪站在干曜山门口,目送钟隐月一阶一阶往下走,离开了干曜山。   走到山路尽头,钟隐月回头一望,仍然有一袭白衣站在那山门口,干干净净地望着他离开,也等着他回来。   他命不由己。   夜半的风如哀哭般悲切。   钟隐月站在那处回头望了片刻,御剑离开了。   他在寒风中穿梭,落在了天决门的悬雷山上。   天决门虽一共七山,每山一山宫,每宫一宫主,但实际上,它还有第八山。   第八山与天决七山距离甚远。   第八山名曰悬雷山,为天决门中人闭关与渡劫所用。   天道雷劫,皆滚滚落于此山之上。   长老若欲闭关突破,也皆要在此山上行之。   悬雷山寸草不生,满地黑土,滚滚厉风卷起尘沙。   钟隐月收了剑,落于其上,头也不回地向着一传出隐隐野兽低吼的山洞走了进去。    第47章   第二天一大清早,玉鸾山山宫宫主——玉鸾长老突然去闭关了的事就传遍了天决门。   天决门上上下下一片震惊。   毕竟若论起来,这他爹的还是玉鸾长老钟隐月第一次去悬雷山闭关。   “天要下红雨了。”   广寒长老长长叹着。他坐在广寒宫中,开着山宫圆窗,坐在窗边茶台前,端着手里的一盏茶,看宫外雪花缓缓飘下。   广寒宫弟子在旁边扫了几下雪,纳闷道:“师尊,玉鸾长老这好端端的做什么突然去闭关?弟子听说,玉鸾长老修道百年,从来就没去闭关过啊。”   “从来没闭关过,修道才百年就能爬到这个境界……他根本就用不着闭关。”广寒长老又叹气,“也是不敢前去闭关。他一向怕抢了风头,惹干曜师兄不高兴,才不敢闭关。那雷灵根的都天赋异禀,他又是在那群天赋异禀里更加百里挑一的,若是去闭关上进,用不了几次就能登上大乘了。”   “可他之前刚做长老时,境界不高,闭关也不能一飞冲天飞升大乘,立刻就与我等平起平坐。玉鸾宫那边人丁稀少,他但凡闭关一次,干曜师兄就不会放过他。被干曜宫盯上,玉鸾山半座山都得没,哪儿敢去闭关。”   “这倒也是。”弟子点头,“听师尊所言,玉鸾长老从前是在藏拙呀。云序宫那处的师兄师姐们还说玉鸾长老只是个狗腿子……弟子们此后可不敢小瞧玉鸾长老了。”   “藏拙吗?”   广寒长老把茶杯端起,凑到嘴边,仔细想了想,又歪歪脑袋,笑了声,“不会吧,我怎么瞧着真的只是怕干曜师兄呢。”   毕竟他广寒是真的怕。   干曜宫主耿明机,这天下第一剑,虽说迟迟无法飞升,可修为却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如今,放眼全仙修界都鲜少有能与之一敌者。   钟隐月的确天赋异禀,若加以修炼,说不定真能与其一战。   不过他向来没这个心思。和他们这些一心向仙的不一样,钟隐月修道似乎就是为了吃口饭而已。   思索间,另一弟子扫完了自己那边的雪,抱着扫帚走来:“可是,我听闻,昨日玉鸾长老刚被掌门派去山下治妖,昨晚才回来。怎么都等不到今日先和掌门报告,急急忙忙地大半夜便去了悬雷山?”   广寒长老默然。   他喝了口茶。   听着是不太对。   他默默想,在那除妖的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虽说钟隐月这个一向吊儿郎当不把修道当回事的吊车尾突然闭关去,引起了一些门中骚动,但也仅仅只是门中骚动罢了。   毕竟按照仙修界历来的规矩,不能去扰已经闭关之人的清净。贸然打扰,会使对方仙气错乱,走火入魔。   青隐将安苏交给了灵泽,灵泽带着她的尸身去了杀仙阁。   回来后,她又照着青隐的嘱托,将玉鸾宫中的弟子都带去了灵泽山暂养。   那之后,上玄掌门往天牢去了几趟,又彻查了这只狐妖,最终定下了对干曜长老的处置。   “让他在天牢中待上一月,再在干曜宫中禁足三年。除了山门所定的秘境与仙门大会,禁止出山宫半步。此外,再禁传道五年,干曜宫中的弟子,五年间不许再向干曜请教任何道法,门中弟子亦不能再去干曜山修道。”   那之后的第七日,上玄掌门将长老们叫到上玄山上来,如此下了决断。   灵泽长老听得心中不悦,一皱眉道:“掌门,虐生如此大的事,这些决断是否……”   是否太过轻了?   她虽未把话说全,但她的意思,上玄掌门明白。   掌门说:“你的意思,我都知道。我已查过了,那狐妖是穷凶恶极之妖,手中人命无数,也是屠过许多村子的恶妖。虽说干曜虐生不对,但这狐妖也并非无辜。”   “大约,干曜是在当时除妖之时,在这狐妖身上,看到了过去仇人的影子,才走入了歧途。”掌门说,“干曜山……不可一日无主,虽说他有错,但心思也不是坏的。”   灵泽长老仍觉得不妥。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广寒长老却在对面抢先一步开了口:“掌门说得正是。干曜师兄若是心有恶念,早已生心魔了,万万不能还能是我天决门的正道大修。”   云序长老也叹气:“师兄还是无法放下前尘往事……待日后,我等不如劝说他一番,让他也去悬雷山闭关净心,也好早日登仙。”   两人三两句下来,灵泽长老不好再说了。   她敛下眉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往下压了压。   放下茶杯她又看向长老案前。夹在两列长老高座的过道里,邱戈和沈怅雪正站在那处,低眉顺眼地向掌门高案双手作揖,听着决断。   他们是干曜长老的首席弟子,得将在此处所听到的决断带回干曜山,传给山中弟子。   两人面色平静,看不出变化,亦看不出心中所思。   灵泽长老往沉怅雪脸上多瞧了两眼。   座上无人对干曜长老的处置有异议,长老大会很快散场。   干曜山的两个弟子也离开了。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只有灵泽长老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宫中只剩下了灵泽长老和上玄掌门,以及他们二位的随行弟子后,灵泽长老才终于从座上站起身来。她挥挥手,示意自己的随行弟子先行离开。   弟子向她作揖行礼,回身离开。   灵泽长老走到上玄掌门案前,向他行了一礼。   “掌门。”她说。   掌门端起身旁弟子刚倒好的一杯茶,瞧了她一眼:“何事?”   “干曜师兄之事,我并无异议。”她说,“只是,师兄既然行此虐生之事,那干曜宫中,是否便不宜再有灵修弟子了?”   掌门笑了声。   他这一声笑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灵泽却还是皱眉。   不论如何,对着一个弟子可能遭受到的迫害,为师为长者却笑出了声,总归是令人心中不快。   “掌门,这并非可笑之事。”她说。   “我自然知道。”上玄掌门说,“我只是稀奇,你居然和玉鸾说同样的话。”   灵泽长老愣了愣:“玉鸾师弟?他怎么会……”   “我也不知,他怎会知道。”掌门抿了一小口茶,淡然道,“这事是只有你我,以及广寒与干曜知道的。或许,他也是发现了什么吧。”   “可不论如何,沉怅雪也是干曜捡回来的兔子。灵修之者,在仙修界地位卑贱。若论起来,是等同于凡世那些入了奴籍之人的。灵修们都有人锁着,都有一主子监管。所以,如何处置他,也是必须干曜来定。况且,虽说干曜虐生,可沉怅雪何时受过折磨?”   他一席话,又把灵泽长老说得哑口无言。   她试图辩驳:“可,不论如何,师兄都是虐了生。掌门也并非不知,师兄对这些灵修有多……”   “可他也是将沉怅雪养成今日这般模样了。”掌门说。   “……”   “若是当真想折磨,又为何对他传业授道,又助他开悟,让他只用了数十年便能化人形修剑法?”掌门说,“你们,也不要因着一作恶多端的狐妖,便怀疑干曜的为人。”   “若是真有虐徒之事,我自当不会不做处置。”   “可他将沉怅雪养得这般好,为何你们还频频将他说得罪大恶极?”   掌门目光如剑,镇定又坚决。灵泽长老望着他的双眼,不愿再废话下去,于是低敛眼帘,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走下上玄山宫,空中还在飘着雪花。   天决门中,昼夜交叠,一日一日,时岁如指间流沙而过。   出了正月,开了春,天决山上不再飘雪。   可高处不胜寒。   虽说开了春,但天决山上还是冷。绿芽迟迟不冒,仍是春寒料峭。   早晨时,山宫门口的门柱上还会结一层冰霜。   钟隐月闭关的第三十一天清晨,天决山天牢的门大开,干曜长老被放了出来。   在里面被关了三十天,饶是耿明机,出来时也是衣衫褴褛,身上伤痕累累——瞧着是被掌门询问时,受了一些拷打之刑。   他头发都乱成团了。顶着这么一团鸟窝出来时,他就见掌门独自一人站在天牢门口。   看见他,掌门向他一点头。   “你或许怨我对你定了责罚。”掌门悠悠说,“可不论如何……唉。”   说到一半,他叹了口气。   干曜长老没好气地睨着他,心中厌恶至极,却还不得不得看在他是掌门的份上,等他把话说完。   “你怨我,我不怪你。”掌门说,“我说这话,你一定不爱听……可你……你想一想何宫主吧。”   干曜长老眼睛里的那些怨怼僵了僵。   他没有回答。掌门抬起了手,耿明机低眸瞧了眼,见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的佩剑。   耿明机上前几步,一声不吭地拿过自己的剑,一句道谢都不说,掠过掌门就上山去了。   他回到了干曜山去。   虽未告诉山中弟子,但常年在他山宫中的邱戈窦娴都已得到了消息。   打今日清早起,两人就一直站在山宫门口望眼欲穿。见到迈着长阶走了回来的耿明机,两人立刻喜出望外,跑着迎了出来:“师尊!”   “师尊,您可算回来了!”   他俩欢天喜地,跑到他身边,拉着耿明机往回走。即使耿明机现在浑身上下脏得跟个阶下囚似的,他俩也丝毫没在意,反倒十分心疼。   “师尊定是在天牢里受了苦,身上都这么脏了!”窦娴怨道,“明明师尊是被冤枉的!掌门也真是的,竟敢这般对待师尊!”   “行了,别在背后多嘴。”   耿明机在天牢里待得乏累,声音都没什么力气。他说完窦娴,转头又对邱戈说,“我先去沐浴更衣。”   邱戈忙说:“弟子领您过去。”   窦娴被耿明机留在了山宫中。   邱戈扶着他往宫后的温泉去。   窦娴不在,耿明机才沉声对邱戈说:“你没说出去吧。”   “自然是未说。”邱戈说,“师尊所做之事,本就是替天行道。可行天道之事的路上,免不得会遭旁人不理解。可师尊做事光明磊落,无需理解,说了也是与他们那些蠢货白费口舌,有何必要说出来?”   耿明机笑了,赞许地点点头:“说得不错。说起来,沉怅雪呢?他竟敢不出来迎我?”   “沉师兄已好些时日都没来师尊的山宫中了。”   说到沉怅雪,邱戈立刻气愤起来,“说起那兔子,师尊可得再好好管教管教了!师尊有所不知,您不在山宫里,他都要反了天了!”   他这么说,耿明机脚步一顿,对着他一挑眉:“哦?”   数个时辰后,日落西山,月挂玄空。   天一黑,干曜宫中的灯烛点了起来。   烛火亮起。   沉怅雪闭着双眼,跪在耿明机的书案前,丝毫不意外。   他甚至能平静地闭目养神——即使耿明机一回来就叫邱戈来找他,邱戈就幸灾乐祸地叫他来干曜宫跪着。   从早晨跪到晚上,沉怅雪腿都仿佛生生断了一样没了知觉。   耿明机将杯子里的热酒饮尽。   灯烛里的烛火慢吞吞地烧着烛丝。   无需睁眼,沉怅雪就感受到了耿明机的视线。那双眼像两把剑,直勾勾地割着他的皮肉。   耿明机放下小酒杯,拿起案上精雕玉琢的黑玉凤鸟纹酒壶,从案后走了出来。   他脚步缓缓,一步一步慢慢悠悠,散步似的朝他走了过来。   耿明机边走边冷声道:“你邱师弟说,为师深陷牢狱时,你跟那个废物花瓶寸步不离,还在他们二人受妖攻击时袖手旁观?”   沉怅雪眼皮都没抬一下,一个音节都不回。   “问你话呢。”耿明机不耐道,“哑巴了吗?说话!”   “师尊想听什么?”   沉怅雪说了话,眼皮却仍是一下都没有抬。   “啊?”   “不论我说什么,反正最终都是一个结果。”沉怅雪说,“师尊要打便打吧。不论说什么,您下手都不会轻的。”   在耿明机书案旁幸灾乐祸看热闹的邱戈没想到他这次这么硬气,愣了愣。   耿明机脸色一黑。   他声音阴森下来:“你承认了?”   沉怅雪不回答。   他闭着双眼,好似根本不把眼下的事儿当一回事。   耿明机勃然大怒,扬手将手里还有小半壶酒的玉酒壶猛地摔到沉怅雪脑袋上。   沉怅雪哆嗦了一下,没叫也没喊。   酒壶的玉碎片哗啦啦掉了一地,有许多都落到了他的白衣上。   他的额头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鲜血混着酒液一起从脸上淌下,也滴滴落在白衣上。   沉怅雪仍然不动,双眼依然闭着,只是眉头轻轻皱起。   他还是痛。   耿明机大发雷霆:“欠管教的下贱东西!!”   “是谁把你从那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是谁把你养到这么大的!?忘恩负义的畜生……在农家院里养头猪都还能吃几天,养你竟是白养,什么都捞不着!!”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法宝也好仙剑也好,什么好东西都塞给你……你反倒跑到别人山头上,为别人排忧解难!养了你近百年,到头来给那废物花瓶做了嫁衣!?”   “几天不管教你,你竟这般离经叛道!?”   耿明机向他抬起手,几乎是怒吼出来,“命锁!”   沉怅雪猛然睁开眼。   他本能地恐惧起来,浑身的汗毛都立即倒竖。   发凉了一瞬的身体里,瞬间翻腾起炽热的火海。   他整个人被卷入其中,仿佛要由内而外地被全部活活烧烂。   与刚刚完全不能一同而语的剧痛袭遍全身。沉怅雪张开嘴,一声惨叫刚要出来,耿明机又将手一横,手指一弯,仿若隔空掐住了他的脖子。   沉怅雪浑身剧烈一抖,真有一股力气将他的脖颈狠狠攥住。   他的惨叫和本就变得稀薄的呼吸立即全被掐死在喉咙里。他仰起头,张大嘴,努力地想要呼吸上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空气。他伸着双手,却根本不知该抓住哪儿才能挣扎出一丝生机,于是就那么滑稽地在空中乱挥。   片刻,耿明机松开了他,手又往下狠狠一按。   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沉怅雪又立刻咚地一声,重重砸到地面上。   他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就那么一阵阵动弹不得地痉挛着。   耿明机收了手,甩了甩,仿佛手上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凉薄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沉怅雪,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来,转身走向宫外:“扫了。”   窦娴知道他说的是那些酒壶碎屑,忙道:“是!”   -   耿明机回到干曜山后,因着掌门下的那些禁令,不能再传道授业,这几天便不得不清闲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让人把躺椅拉到前院中,拿了个毯子过去,在早春晌午的阳光底下晒了会儿太阳。   沉怅雪昨晚又在这儿受了一整晚。早晨耿明机一醒,便叫人将他扔到了柴房那边去。   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耿明机便叫人拖在地上拖着走。   反正不是个人,当成块抹布都没事儿。   沉怅雪被人带走了。   眼不见心不烦,耿明机心里痛快多了。   “兔子就是不知好歹,”他叹着气,“不认主。”   邱戈在一旁的石桌子上为他温茶,闻言笑道:“或许只是这一只不知好歹。”   “说来也怪,之前从不敢忤逆我。”耿明机皱眉纳闷起来,“这些年,我明明将他教养得很是成功,逆来顺受极了。从不敢忤逆我,听话得很,唯我是从,当真跟条狗一般好使。近来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敢三番五次同我对着干。”   “弟子想,定然是那玉鸾长老多嘴。”邱戈说到这儿,声音低了许多,“大约是那时看他被师尊责罚,可怜,多嘴了几句,这兔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真是爱管闲事,他竟然也敢多嘴我的事。”耿明机冷笑,“听说,他去闭关了?”   “是。”邱戈说,“闭关已快一个月了。毕竟是从合神飞升大乘,费时费力,说不准……这次秘境之行,玉鸾长老都赶不上了。”   耿明机听得越发想笑,禁不住嘲讽地笑出了声。   此后几日,天决门上下一片平安无事。   日子又过去半月有余。   要前往秘境的日子也眼瞅着近了。   蔡曲是干曜山的一名弟子。   仙门大会上,每座山都要出五名弟子参战。   前些日子,蔡曲被干曜长老选中了。此次仙门大会,他要背上干曜山的名号出战。   蔡曲十分受宠若惊,也十分兴奋。   眼瞅着秘境之行日子近了,干曜长老可是天下第一剑,哪怕是只有山门中人同行的秘境之行,蔡曲也不能做出令干曜长老蒙羞的事。   他准备在这几日多加练剑,巩固修为——尽管他也已经是干曜山中数一数二的剑修,修为仅次于邱戈。   邱戈是在干曜山中实力仅次于沉怅雪的剑修。   这么算起来,蔡曲算是干曜弟子中的第三剑。   今日一大清早,天才微微亮,蔡曲就爬起来了。   他出了别宫,准备去后山一处空地上偷偷练剑。哪怕只多练一秒也好,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剑练得更快更好!   蔡曲给自己打着气,往后山去了。   他心情不错,一路上哼着家乡的山歌曲调,欢快极了。   可路刚走到一半,他在山路上看到了个人。   此人站在羊肠小道的道中央,一身玄色长衣,顶着一脑袋有些乱糟毛躁的长发。那长发散落着,垂在后腰和肩上,随意极了。   他还光着脚,看着活像刚从床上下来的。   这光景怪异极了。   这人又挠挠后脑的长发,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懵。   蔡曲缓缓停住脚步,也挺懵。   “那个……”他开口询问,“这位……兄台?你是何人?”   此人虽然腰窄又消瘦,但身高肩宽,瞧着应当是个男人。   “兄台”回过头。   这是张极漂亮的脸——凌厉的五官和一双丹凤眼。照理来说,这也应该是一张极具杀气的脸。   可他现在一脸懵呆,连鼻子带眼都透着一股极其明显的“困死老子了这他爹是哪儿啊”,看不出半点儿杀气。   蔡曲看到这张脸,却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一紧,立即拔剑出鞘:“你——”   见到他这副样,路中央没睡醒的玄衣人立刻痛苦闭眼,抬起手试图打断他:“你等会儿……”   “怎会是你!”蔡曲完全不听他的阻拦,大叫,“你为何在这里!?”   “你能不能别嚷?”玄衣人痛苦地捂住额头,“我昨晚喝到丑时末啊……”   蔡曲还是大叫:“闭嘴!说!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乌苍!!”    第48章   乌苍——魔尊乌苍。   便是蔡曲眼前这位没睡醒的兄台。   他已活了千年,曾害仙修界血流漂杵,凡世生灵涂炭,手上不知沾着多少血。   罪大恶极到罄竹难书的魔尊乌苍这会儿却根本不想搭理他。他昨晚宿醉, 此刻正头痛。   蔡曲却还是嚷嚷:“你来此处是想做什么!还来到了干曜山……难道说!你想杀师尊!?”   “不是,你……”   乌苍扶住额头,深深叹气, “你能听我说一句话吗?”   “你有什么可说的!”蔡曲喊道,“魔尊来到天决山,能是什么好事不成!?我……不知你是为什么来的,我……”   蔡曲握着剑的手发抖不停,因紧张而咬紧的牙根都在一阵阵发颤。   他满头都是冷汗了。   很显然,他知道自己不是魔尊的对手。   魔尊乌苍,百年前在修真界正邪两派一战时,只挥了挥袖子就一瞬诛灭了三位大乘。   关于他的传言多之又多, 一个比一个恐怖。可不论如何,蔡曲心中也清楚, 面对魔尊, 他区区一个干曜山弟子,是绝无法与之一战的。   魔尊手指都不用动一下,便能弄死他。   可魔尊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做什么。   蔡曲冷汗淋淋。   片刻的功夫,他整个后背的衣服都被浸湿了。   他知道,就算此刻临阵脱逃,魔尊也立刻就能追上他,将他一击毙命。   横竖都是死……   魔尊来到天决门,不去掌门的上玄山, 而是来干曜山……一定是想要对干曜长老动手!反正,反正横竖都是死……   蔡曲咬紧牙关, 瞪大眼睛,视死如归地握紧手中的剑,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   蔡曲好不容易突然安静一会儿,乌苍刚闭上眼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半点儿都还没回忆起来,蔡曲就又嚷嚷了起来。   这一嗓门将他叫得回过神来。   乌苍一抬头,这小弟子就握着剑朝他冲了过来。   乌苍眨巴眨巴眼,随意地一挥手。   刹那间,一道玄光从挥袖间飞出。   蔡曲被正面击中,整个人飞了出去。   乌苍的玄光法术如发射的核弹似的,在云间迅速穿梭,直直击出去好远,咚地就将干曜山对面的云序山山腰上轰出来一个大坑。   干曜山和云序山立刻地动山摇起来。   蔡曲被击飞,从山崖上掉了下去。随着一声惨叫,无影无踪了。   耳边立即清净了。   乌苍却“啊”了一声:“糟了。”   他收起手,挠着脑袋又四周看了一圈,最终重重叹了一口气。   *   耿明机手拎着一把剑,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他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束起来,同样披头散发的,身上的衣服也一看就是匆匆抓了几件随意披上的。   他身后的弟子亦是同样——邱戈窦娴跟着他一同过来了。   耿明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到达现场。乌苍等他等得百无聊赖,刚折了一根树枝,正在戳地上的蚂蚁玩。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一回头,看见了耿明机,立马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你终于来了啊你,能不能别让客人好等?”   耿明机简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好,一整张脸都扭曲地抽搐了。   “你……”他几乎喘不上来气,“你为何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哈??”   乌苍扔掉手里的树枝,一脸无辜且真诚地摊开手:“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耿明机简直莫名其妙:“你人都在这里了,竟然敢说不知为何自己会在这里!?你当我是什么了,这般胡扯的话也说得出口!?”   “所以我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乌苍重重叹气,一脸伤心,“你们仙修界还是一如既往地人心凉薄,世风日下,不愿听我说话……只不过是看了我两眼,一个两个怎么都跟活见了鬼一样。再说,百年前,我不是都已经答应你们了吗,会和平共处的,不会再杀你们这些正派人物了……我不过是在这儿站了会儿,便接二连三地都要来对我拔剑,至于吗?”   乌苍往这儿一站,身上的气场便如远方压天的滚滚雷云一般压迫。   这和他有没有杀意没关系,他本身的存在就足够令人胆寒。   邱戈吓得都握不住剑柄了。他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颤声说:“你若只是单纯站着,方才那一道法术……又是什么!?”   “谁知道你家山头的小弟子脑子是不是坏了。刚看见我,吓得拿剑就要捅我。”乌苍淡淡道,“不怪我啊,有人要捅我,我的手当然比脑子快了。他掉下去了,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你一会儿自己去慢慢找吧。”   “你!?”耿明机瞪直眼,“你杀我门中弟子!?”   “……你能不能听懂人话啊,他先捅我的。”乌苍又一次悠悠叹气,“你们真……”   话音未落,魔尊脚下突生法阵。   水色法阵迅速现形,法术砰地升腾而起,水光如利刃般直冲天空。   乌苍立刻跳开,躲过了法阵。他抬头一看,灵泽正御剑飞在半空中。   乌苍笑了声,又立刻化作一阵黑气。   一人从空中重重落下,一拳砸在他原来所站的地方。此拳威力可怖,竟一拳就在那处砸了个坑出来。   黑气飘到远了些的地方,重新在那处化作了人形。   云序长老啧了一声,将拳头从地里拔出来,站起了身来。   “真吓人啊你们。”乌苍说,“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有什么可听你说的。”耿明机说,“百年前,你已与仙修界定下契约,此后再不会入任何一座山门,再行杀戮仙修之事……可今日,你却主动破了契约,还有什么可说的!”   乌苍用一种绝望的目光望向他——那是一个发现自己真的没法跟人交流的绝望眼神。   而原因,是因为对方倔得像头傻驴。   乌苍不想跟他说话了,转身抬头看向空中:“灵泽。”   灵泽长老在半空中低下头:“?”   “把上玄叫来。”乌苍说,“我早说你们山门这个一根筋的匹夫脑子有病,真是越活病越大了。”   “我不知掌门在何处,应该就要来了。”灵泽说,“师兄,你也莫急,我瞧他似乎没有敌意,他既然有话要说,就听……师兄!”   干曜忍无可忍了,他拔剑出鞘,握着闪起杀意寒光的钩月剑,朝着乌苍冲了过去。   云序长老见状,立即道:“师兄!我来助你!”   两人一同朝着乌苍冲去。   乌苍一挥袖子,玄光法术再次击出。   朝他冲去的两个长老身子一扭,躲了过去。   两人向他袭来,乌苍脸上那股蔫蔫提不起劲儿的无聊之意退下去了些许。   他眼睛里一亮,扬起了嘴角。   剑至身前,云序的拳头也到了脸前。   乌苍抬起手,一手生生握住剑身,一手握住了云序的拳头。   灵泽大惊。   耿明机也愣住。   乌苍脸上露出浓浓的笑意来,额间血色的纹印冒出了血光。   他握着剑身的手掌里淌出鲜血。乌苍却毫不在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耿明机心道不好,立刻将更多灵力加于钩月剑身。   火光在剑身上迸发,烧至魔尊乌苍的手掌。乌苍仍然不以为意,手上越来越用力。   钩月剑嗡嗡震动,发出仿佛要断裂一般的咔咔断裂声。   突然,它一声悲鸣,在乌苍手中活活断裂。   钩月剑剑身全部碎裂,当即只剩下了一把剑柄。   耿明机猝不及防,一时没收住力,往前一扑,跪到了地上。   他拿起剑一看。   钩月剑剑身尽断,只剩了个剑柄。   耿明机目眦欲裂。   “师尊!”   邱戈大叫,云序一时分神,也喊了声师兄。   乌苍握着他拳头的那只手立刻用出法力,一股玄色的光当即迸发,将他击出去数米远。   云序长老在地上翻滚了十几圈,险些掉下山崖去。   “这般不经打。”   魔尊乌苍甩了甩手,嗤笑一声,又低头看向耿明机,“你也是,你越发不经打了。”   耿明机抬起头,两只瞳孔瑟缩着看着他。   “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乌苍笑着说,“还是前代干曜更强些。难得他一片苦心,你却偏偏一年比一年弱。仙不仙魔不魔的,废物。”   乌苍摊开流着血的手掌,把钩月剑的碎片哗啦啦地扔到地上,打了个哈欠。   他脸上的浓浓笑意立刻消散,方才那股提不起劲的无聊又回来了。   他揉着眼睛:“算了,许久没和人打过架了,你们也算让我开心了下。上玄还没来的话,你们就跟他……”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惊雷在远方炸开。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魔尊的话。   魔尊话语顿住。   这一声惊雷只是个开场白。   滚滚雷声自身后不断响起,刚亮起没多久的天色肉眼可见地立刻暗沉下来。   空中压下滚滚雷云,乌云厚重如要坠下山崖,落入凡尘。   如同是什么不详天兆降临,他们周身也刮起大风。还未长出多少新芽的树被大风摇晃得东倒西歪,叶子也被生生吹下,在风中被撕裂吹散。   砰地两声巨响,狂风将柴房的门窗猛地刮开。   蜷缩着睡在茅草堆中的人猛地一抖。   他抬起那深埋在臂弯中的脑袋,望向窗外。   见到空中雷云似得了命一般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沉怅雪眼中立刻亮起光来。   他咳嗽着,起身来,抓着窗框趴了上去,往窗外望去。   空中风起云涌,暗云涌动,正如杀天般的不详之兆。   沉怅雪眼睛里却只有希冀的光。   与他不同,窦娴被吓到了。   “什么!?这什么啊,这是怎么了!?”   窦娴立刻抓住邱戈,躲到他身后。   这般邪的天气,让她不安极了。   魔尊出奇的安静——从刚刚第一声雷响开始,魔尊就背对着风与雷,表情呆呆地僵到现在了。   他瞳孔渐缩,这会儿才终于慢慢回过身去,望向雷云的方向。   这是什么?   他心说着——是雷灵根?   ……何等高深的修为! ?   这些低低的雷云似有所感,都朝着雷声的方向涌去。那一处,如同有一漩涡一般,不断将雷云与大风吸去。   耿明机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惊异:“这不会是……”   邱戈怔怔望向耿明机:“这是什么?”   “雷劫。”   大风之中,灵泽长老望向那处,声音也有些被惊到的发颤:“这是……雷劫。”   “雷劫……?啊,玉鸾长老。”邱戈反应了过来,说,“玉鸾长老要出关了?”   “玉鸾?”   魔尊的语气突然变了。   那声音里几乎是藏不住的兴奋,话尾都颤得听不出所言何事。   他回头,露出的侧颜上,那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去:“新的玉鸾吗?”   完蛋。   灵泽心里一咯噔。   “魔尊,”她提醒,“契约。”   “新的玉鸾吗?”   魔尊还是执拗地问她。   那张脸上的无聊之意全尽散了。他瞳孔都兴奋地缩小了,额间的纹印又冒起血光——那是他又因为战意癫狂起来的展现。   “……新的玉鸾。”灵泽只好说,“你……”   话音未落,魔尊咧嘴露出更恐怖的笑容。他伸出舌头,舔了圈嘴唇,一回身散作黑气,朝着悬雷山奔了过去。   “魔尊!”   灵泽大叫,却没喊住人。   她破天荒地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御剑追了上去。   耿明机见此,亦是骂了句祖宗,扔掉自己的剑柄,回头道:“邱戈!带我御剑过去!”   邱戈愣了愣,忙慌慌张张应了句是。   -   钟隐月身在雷云中央。   天雷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来,他站在其中,身上散出玄色的雷光,岿然不动。   他仰起头,雷云如旋涡一般回旋在头顶。   系统也出现在面前。   【“雷劫”已出现,魔尊乌苍正在接近中。 】   【对方没有敌意,但请宿主全力迎敌。 】   钟隐月挥手点了下确定。   空中,又是一道惊雷劈下。   -   “啊!?飞升的雷劫!?”   邱戈御剑朝着悬雷山飞去,听到耿明机在身后如此说,大惊失色地身子一歪,险些从剑上摔下去。   耿明机将他一把抓住,按稳在剑上。   他贴着邱戈的后脑勺,语气十分不好道:“是!那不是飞升大乘的雷劫,近乎是登天封仙的雷劫!”   这会儿,天上的颜色都变了。   乌云蔽日,天色血红。   “但也只是近乎,并非真是飞升的雷劫。”   灵泽长老御剑飞在他们一旁,道,“修者是不能跨越境界飞升的。玉鸾长老他是合神境界,若想登仙,必须是大乘出关才行。但看这雷劫如此厉害,都接近于登仙之劫了……只怕,是他要直逼大乘的最高境界。”   “你们虽是弟子,但也一定知道,修道者的一个境界中,还分为四等小境界。只有到达最高境界,才能通过闭关来提高修为大境界,顺利渡劫。当然,不闭关也可等到雷劫,只是闭关更稳妥些。”   “照理来说,一次的境界飞升,只能从先前境界的最高境界来到新境界的第一小境界——打个比方,若是爬一座山,当你从山脚爬到山腰处,踏出的一步,自然是从山脚的最高处,到达山腰的最低处。”   “不过,视此人的天赋,也能多少到达更高一些的小境界,但大多数人都只能到新境界的最低处。”   “但看玉鸾长老这个雷劫……他怕是从山脚直逼山顶前最后一步了。”   “我是知他天赋好到难以形容的,但没想到……竟能到如此地步。”   灵泽长老说了一长串,邱戈脑子迟钝地消化了会儿,难以置信地明白了:“难道,灵泽长老的意思是……玉鸾长老,这是会到达大乘的最高境界!?”   灵泽点点头。   “师兄。”灵泽看向干曜长老,“这可比你比我都高一两阶,能和掌门平起平坐了。”   干曜长老脸都阴了。   灵泽把他的脸色看在眼里,心中又默默思忖。   魔尊乌苍好战,就爱打架。这会儿他定是感受到了这次渡劫之人的修为高强,才如此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想跟他交手。   如果钟隐月将他击退,便是天大的一件功劳。   反观耿明机,万年的仙剑都被人家握成沫儿了……   再加上这雷劫……   灵泽有预感,天决门又要变天了。   到了地方,几人落下剑来。   那处大风回卷,已经在雷风中央形成了威力巨大的龙卷风。   风中有一人影,天上惊雷频频劈向那处。   到了近处,这风越发大了。   窦娴几乎站不住,风几乎能将她掀飞。她一把将剑插进地里,死抓着剑柄,才没被生生掀飞出去。   魔尊乌苍站在那卷着黄沙的雷卷风前,眼中的兴奋无以言表。   灵泽看在眼里。   他那眼神,除了百年前跟上玄掌门打了一架之后,灵泽就再也没见过了。   “魔尊,”她还是出言提醒,“有契约。”   “又如何?”乌苍回过头,原本乌黑的眼睛里都泛起了血红,“我想战就战,契约破了又何妨!”   灵泽说不出话来了,她叹了口气。   雷劫接连劈下,持续了很久。   不多时,广寒长老与白榆长老也接连赶来,上玄掌门姗姗来迟。   看到此情此景,又看到魔尊在此,三人心中立即生骇。   “乌苍,”上玄掌门阴沉着脸说,“你在此处做什么?”   魔尊乌苍带着一脸待战的兴奋回过头,见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来:“你终于来了。”   上玄掌门皱皱眉。   “我倒也不是自己想来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在魔殿里睡得好好的,在我那床榻上一翻身,一睁眼,竟就到了你们干曜山上。”   “后来出了些误会,你家的耿明机便对我大打出手。我可当真是无辜啊,掌门。”   他拉长了尾音,嘲讽之意明显极了。   干曜长老同样神色难看。   上玄掌门看了看干曜,皱着眉头给了他一眼刀,无声地斥责了他一句。   他又看看魔尊:“既然是误会,你便走吧。按照百年前的契约,你本不能闯入仙门重地。”   “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魔尊笑着说,“跟你说一声,解释解释是个误会,我便回去睡觉——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打算了。”   上玄掌门神色一紧:“为何?”   “干曜长老好生威风,对着我大打出手。这事儿可得解决解决啊,掌门。”   “我自会帮你解决。”掌门说,“你……”   “我可是在你这儿平白无故受了欺负挨了叫骂,可不能这么白白回去。不过呢,你也已经年纪这么大了,我也不会太为难你。”魔尊笑着指指前方正渡雷劫的钟隐月,“我跟他交一次手,我们就打平。”   上玄掌门神色大变。   “万万不可!”他说,“百年前都已说好,你不可——”   “契约只说不能杀戮,可没说不能打架。”魔尊笑着,“不让我打,也好啊,那我们就撕了契约,再开战吧。我不介意,我还有没有让这世间血流满地的能力……上玄,你难道不清楚?”   上玄掌门哽了哽。   说话间,一道比之前所有惊雷都更可怖的雷光轰然劈下。   这一道雷劈进大地,掀起万丈尘沙。大地被劈开裂痕,地上的裂缝直逼众人脚下。   风声突散,雷云亦去。   空中重出晨阳。   接着,一股令人胆寒生畏的气场从尘沙之中传来,越来越近。   灵泽后背发凉,只觉尘沙之中有一股恐怖的杀伐之气慢慢逼近过来——好似有天雷悬在头顶一般,灵泽被扑面而来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几乎想要跪下。   魔尊也感受到了,他的瞳孔又缩小了。   不多时,钟隐月浑身裹着玄雷,缓缓从尘沙之中走了出来。   一出烟沙,看到众人,他表情稀奇:“怎么都来了?”   和他带出来的气场不同,钟隐月一脸的稀松平常且开朗。   一只狐狸跟着从尘烟之中走出来,一跳就跳到了他肩膀上。   在场的人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一时沉默。   唯有魔尊睁着缩小的瞳孔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二话不说,直接朝钟隐月冲了过去,扬手就一团玄光,往他脸上按去。   砰地一声,魔尊突然连人带手止在他身前。   一张雷符挡住了他。   玄色的雷光滋滋作响,化作雷墙,挡住了魔尊的进攻。   钟隐月抬手用着法术。   他一边挡着攻击一边看着魔尊,一脸懵逼:“你谁?”   “那是魔尊!”耿明机朝他怒喊,“你傻吗你!魔尊你都认不得!?”   “师兄,你莫喊,仙修界与魔尊战得正酣时,师弟还在凡世的娘胎里。”灵泽说。   耿明机:“……”   听到这话,魔尊笑了声。   他收起法术,往后退了两步,颇有兴趣道:“你才修道百年?”   “呃,是。”钟隐月说。   “这可当真天赋异禀……这可不是万里挑一了,大约万年都找不出你这等天赋的惊才。”魔尊笑起来,“你家干曜师兄闯祸了。你要么与我打,要么……我们就再开战。”   原主好歹是个长老,就算没见过魔尊也听过他的事迹。   魔尊当年如何祸害了世间,他记忆里是有的。   他也知道,魔尊现在是同意和仙修界相安无事。可他一旦再次开战,这世界可就完了。   而且,在这本书的剧情后期,钟隐月也见识过魔尊的厉害。   于是他问魔尊:“你想和我打?”   “我许久没打过架了,”魔尊笑着,“我可是魔修……百年了,我当真想见见血了。”   钟隐月:“与我打一场,你便能收手回去,不再开战么?”   “自然,我答应你。”   “玉鸾!”掌门急了,“万万不可,你怎能赢他!?”   “我若不打,他可就开战了。”钟隐月望向掌门,“掌门,您可比我了解魔尊。您说,我若不打,还有办法吗?”   上玄掌门哽住。   显然,他没办法。   他比谁都知道,魔尊人很极端,一直剑走偏锋,说的疯话那是真的说到做到。   “只能打了,掌门。”广寒长老说,“我瞧师弟没问题的!您看方才的雷劫,师弟如今已是大乘了!”   “是啊是啊,魔尊也不是随便谁都行的,他肯定也是看出师弟如今修为高深了,才挑师弟来交手。”白榆长老也说,“我看……就交给师弟吧,也算是检验他的闭关成果!”   灵泽长老担忧:“师弟,你能打过吗?”   钟隐月看了眼魔尊。   魔尊真如原文里写的一样。他额间纹印冒着血光,瞳孔兴奋地缩着,里面同样一片腥红。他的嘴角咧到了耳朵根,眼睛如狼一样死死盯着猎物。   钟隐月就是这个猎物。   他偏头看了眼系统界面。   【魔尊“乌苍”状态面板】   【敌意:0】   【情绪状态:好奇,好玩,渴望打架】   【经多方测算模拟,宿主死亡率: 0% 】   果然是个疯批,他就是想耍天决门的人玩,顺便打个架,探探新长老的底子。   “师姐放心,我没问题。”钟隐月转头道,“不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临阵脱逃。师姐不必忧心,大不了断两只手丢个命罢了,也比让这世间再血流满地苦不堪言来得好。”   魔尊哈哈大笑。   “说得好!”他道,“你果真和傅应微一模一样——难怪她不挑我记得的那些蠢货,偏偏选了你这么个生面孔!”   “哎,我话还没说完。”钟隐月说,“我虽然能打,但我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魔尊提高声音“噢”了一声,颇有兴趣:“如何不算好人?”   “趁人之危,我也要开个条件。”钟隐月转头道,“掌门。”   上玄掌门望向他。   “我虽能上阵,但也有个条件。”   掌门嘴角一抽:“你说。”   “那可不行,您得先答应我。”钟隐月说,“您也只能答应我了,乌苍殿下这分明就是只冲着我来的。”   “没错。”魔尊睨向掌门,“答应他吧,别耽误我打架。”   上玄掌门脸色发青。他嘴角抽了半晌,只能点头应下:“好,我答应了……你要什么?”   “沉怅雪。”钟隐月立刻高高兴兴笑了起来,满面春风地望向耿明机,“我若与他一战后能活下来,沉怅雪就归我。”   耿明机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    第49章   “沉怅雪?”   魔尊莫名其妙地眨眨眼, 转头询问,“谁?”   “干曜宫中的首席大弟子。”灵泽回答。   “嚯。”魔尊乐了,“你看上他了,要抢过去?”   “人好看啊,又乖。”钟隐月笑着,“别人不珍惜,我带回家去供着,很过分吗?”   魔尊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分!”   “慢着!”耿明机怒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怎么可能给你!?你要我的弟子做什么!自己门下没人,就打我的主意!?疯了——”   “可以。”   耿明机话还没说完,掌门就应了下来。   耿明机喉头一哽,转头难以置信:“掌门!?”   “一个弟子,去哪座山,都是天决门的弟子。”上玄掌门眸色深沉,转首横过去一眼刀, “而且,你前段时间出了那般事情,的确不宜再将他留在门中。”   耿明机脸色更扭曲了。他支支吾吾一会儿,又挣扎道:“那又怎么能这样就下定论!要先问过他怎么想!我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定然是更愿意跟着我的!就这么被当做个赌注……这未免也太不尊重做人弟子的了!而且他是剑修,这——”   “行了,闭嘴!”掌门厉声, “前月他跟着玉鸾去治妖,没看出他有什么不乐意!我看比起你,他更乐意跟着玉鸾!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闭上嘴!”   耿明机又喉头一哽, 脸色几番青紫,说不出话来了。   钟隐月笑了声。   魔尊心中疑惑,朝他一挑眉。   钟隐月未来得及解释,掌门又说:“玉鸾,此事,我答应你了!”   钟隐月又看过去。上玄掌门神色虽然镇静,但眼中有难以掩饰的不安——很显然,魔尊在前,他不敢不答应。   这个时候,只要不是要他和天决门的命,大约是什么条件他都能答应的。   “那就多谢掌门成全了。”钟隐月说,“那么……”   话还没说完,钟隐月立刻一回身化作雷气,迅速拉远距离到稍远些的山坡上。   魔尊击出的玄光刚巧擦着他的衣角过去,轰的一声炸在另一个山坡上。   魔尊更加兴奋地赞叹一声:“反应很快啊!”   “毕竟不是演武,又不会三二一敲个鼓再开始。”钟隐月答,“想你也不是那种等人三二一倒数完了再开始的正道君子。”   魔尊又哈哈笑起来:“我真喜欢你这性格!来!”   他手握玄光,一掌劈向地面。   瞬间,大地崩裂,裂缝之中,玄黑的光又似无数利刃飞出。   怨灵的哀嚎声也随之从地面里传出。   -   雷云消散过后,天又放晴了。   天上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沉怅雪扒在窗框上,等了好长时间,什么都没等来。过了许久,他悻悻松开手,坐回到茅草堆上。   他忐忑不安,又无法做什么,便只能靠在茅草堆里安静地等。   时间过去很久。   直到天色大亮,日过三竿。直到午前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在片刻间就乌云密布,轰隆几声雷响后就下起了大雨。   柴房屋顶的一角漏着,春雨噼里啪啦地从上头倾泻下来。   窗户被风拍打得往后啪嗒啪嗒拍着墙面,一切都无比寂寥。   沉怅雪坐在茅草堆里等着。他额头有些疼,太阳穴一阵阵突突的跳。不知是因为耿明机砸在脑袋上的伤一直没管导致恶化了,还是心中太过不宁才会如此。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似乎来人不少,听着有四五个。   耿明机又来了。   沉怅雪听出了他的脚步声。   耿明机已经把他关在这儿快二十天了,每隔几日就过来用命锁惩罚一番。算一算,今日也是又到下手的日子了。   他轻叹一声,又担忧起钟隐月如今是在哪儿,做什么。   这次……是否是他刚刚一出关后就前来要沉怅雪,耿明机心中恼火,才在赶了钟隐月走后,带了好几个人来往他身上撒气?   沉怅雪胡思乱想着。   柴房的门开了。   有人迈过门槛进来了。   “沉怅雪,”耿明机说,“起来。”   沉怅雪讶异了瞬。   耿明机进柴房,可从来不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要么一声不吭,过来就开始打他;要么就站在那里,冷笑一声后就开始贬低。   可这次,声音中虽十分不悦,却还带着一股在外人前才有的耐心。   沉怅雪一侧身,回头一望。   他愣住了。   跟在耿明机后面的人,竟然是灵泽长老和上玄掌门,还有广寒长老。   灵泽长老拉着一个人的胳膊,把他拽在肩头上,正扶着他。   那人一身白衣,却浑身血污,满身挂彩,一头本该束得漂亮的发冠都没了,披头散发的,连被灵泽长老抓在手上的那只手臂都还在往下洇洇流血。   那是钟隐月。   钟隐月满脸都是血痕和口子,左半张脸还青紫了一片。   他这边伤痕累累,却对沈怅雪十分开朗地扬起一笑来,抬起另一只手挥了挥。   沉怅雪扶着一边的墙,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   他懵懵的:“这……”   “今日起,你就不是干曜山的了。”耿明机说,“回你的别宫收拾东西,跟着他去玉鸾山。”   耿明机脸色黑得能滴墨下来。   他的话说得不情不愿,仿佛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一般。   沉怅雪还是愣愣的。   这个场景,耿明机说出这句话的情景,他已经设想了无数次。可真当这句话来了时,他却根本反应不过来。   一切不真实得像黄粱一梦。   他愣愣地把目光投向钟隐月。   钟隐月还是在笑。他歪歪脑袋,提醒干曜:“师兄,你还没解命锁。”   耿明机脸色更黑了。   他朝沉怅雪走过去,语气愠怒道:“跪下!”   沉怅雪本能地就要听话地跪下。   他双腿刚弯下去,钟隐月说:“哎,不跪。”   沉怅雪怔了怔,又停下了。   他看向钟隐月,钟隐月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他说:“他如今是玉鸾山的弟子。打今日起,玉鸾山的弟子便不必跪师兄了。”   耿明机的脸色又青了。   沉怅雪茫然地看着他猛地攥紧拳头,还气得咬牙切齿,眉间都快皱出三道山沟来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怅雪就没见过他的脸色似今日这般精彩纷呈。他迷茫地眨眨眼,又莫名其妙又说不出来地有些痛快。   虽然他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   可……耿明机居然不敢说一些打压钟隐月的话了。   “……师弟,不太合适。”   灵泽看不下去了,小声地提醒,“长幼有序,还是……”   灵泽说话,钟隐月是听的。   他歪歪脑袋,思忖片刻,说:“师姐说的也是。以后该跪还是跪吧,不过今日他就不跪了。我也是在师兄跟前低了许多年的头,换他今日从这里挺直腰板走出去一次,不过分吧?”   钟隐月笑眯眯的。   耿明机脸色更差了。   耿明机嘴角抽搐,瞧着是说不出话来,钟隐月便转过头:“掌门,不过分吧?”   上玄掌门表情无波无澜,颔首点了点头。   “你今日立了大功,便听你的吧。”上玄掌门说,“玉鸾也是心疼弟子。干曜,今日,沉弟子便不用跪你了。”   干曜长老要气炸了。   沉怅雪见他双眼怒得都几乎要瞪出眼眶来了,握成拳头的手也颤抖不停。   他以为这次干曜肯定要发怒了——可万万没想到,耿明机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然后,转头,睁眼,恶狠狠地瞪向他。   “站起来!”他说。   沉怅雪默默地又站直了。   耿明机朝他伸出手。   他伸开手掌,掌心里渐渐显现出橘色的火光,那是他的灵气。   一条火红的锁链慢慢浮现在空中,它正从耿明机的手中连接到沉怅雪的身上。   待它完全显形,便随着一声脆响,碎成光尘,四散而去,消解于风。   沉怅雪浑身一抖,突然两肩一松,身上轻快了许多。   耿明机放下手。   他脸色阴沉,回头道:“给你了,满意了吗。”   钟隐月笑着:“十分满意。”   耿明机一甩袖子,转身就离开。他从广寒长老与灵泽长老之间挤出去,伞也不打,就直接进了雨幕中。   气得不轻。   沉怅雪愣愣看着他离开,又愣愣看了看其余几名长老。   钟隐月看向他,朝他一笑。   “跟我走吧。”他说,“以后,不在这破山头受气了。”   雨声不绝。   沉怅雪怔怔望着钟隐月,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了下来。仿佛是忽然没了风,于是那本在风中飘摇无依的东西便终于平平安安地落到了地面上。   外头的雨下了一整天,直到入了夜也还在下。   沉怅雪的东西没有多少。回了别宫后,他带上了一些随身法器,就跟着钟隐月离开了。   钟隐月身上伤多,沉怅雪是把他背起来,回了玉鸾山的。   入夜时,沉怅雪拿着灵药,用着棉花,将灵药一点一点抹在钟隐月脸面上的伤处上。   他的脑袋上也包了三圈白布,前些日被耿明机一酒壶摔了的地方用一块纱布盖住了。   这是刚刚钟隐月给他处理的。这一处伤,沉怅雪一直放着没管,干曜山上也没人想去管他这闲事,这会儿都已经化脓了。   钟隐月看得直骂耿明机,骂骂咧咧地刚给他上好药。   这会儿,轮到沉怅雪给他上药时,他也将一双好看的眉皱得满面愁容。   他一边给钟隐月上药,一边嘟囔着:“我说今日他怎么那般有气都撒不出来……原是长老……师尊一出关就遇上了魔尊。”   这灵药厉害,钟隐月疼得龇牙咧嘴,听了这话,又乐起来:“这么快就改口了?”   沉怅雪红了红脸,手也收了回去些:“不……不行吗?……是还没行过拜师礼。”   “哪儿说不行了,我高兴着呢。”钟隐月说,“那魔尊来得正好。他来时我恰好出关,被他感知到了修为,他便上来就要跟我打。若不打,他就要破了百年前的契约,再与仙修界开战。”   “掌门无法,只好让我跟他打。你也知道,魔尊那人挑得很,又极为好战,说要跟谁打那就必须要跟谁打。我见风使舵,跟在魔尊屁股后面要挟整个天决门,就顺顺利利把你要来了。嘿,这也是天助我也,我都没费多少力气。”   “这都出多少血了,您怎么没费多少力气。”   沉怅雪嘟囔着,又将灵药往他脸上抹。   “又没死嘛。能顺顺利利把你要来,我挺满意的了。”钟隐月哈哈笑起来,“今日起,你就在我名下了,耿明机那厮再也欺负不了你了,你就在我这边安安心心的。和之前说的一样,我以后不会锁你,你就和门中别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就好。”   此话一出,沉怅雪手上却顿了一顿。   他犹豫道:“师尊……当真不锁我?”   “自然不锁的呀。”钟隐月说,“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不会锁你的。”   沉怅雪低敛眼帘。   他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毫无理由的失落。    第50章   失落只是一瞬,沉怅雪很快就把它藏好了,钟隐月没注意到。   沉怅雪面不改色地继续给钟隐月上药。他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下,钟隐月也才会没注意到他眼底里的那丝变化。   沉怅雪漫不经心道:“师尊不愿意锁, 只怕外头的不会让师尊如意……灵修弟子要被师尊上一道命锁来管教,这可是仙修界的管事人们百年前定下的规矩,不可违命。”   钟隐月知道此事。   在这本书里, 魔修、鬼修和妖修三路歪门邪道,在一百四十六年前, 与仙修界各大名门正派开战了。   大战持续了七天七夜。   最终,双方两败俱伤。   当时那一场大战, 令凡世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满世鲜血。   魔尊乌苍与鬼王白忏皆是身负重伤,但好在都是两个认输很痛快的人, 都答应了不再开战求同存异的契约条例。   要命的是妖后鬼哭辛。   原文中并未详细提及,只有只言片语。但这些只言片语之中, 已足够看出她是个足够疯的妖魔。   据说,当时都已经四面楚歌了,此人却根本不管不顾,打得掉胳膊掉腿了也还是要打,偏执又癫狂,又造成死伤无数。   最终,费了上玄掌门浑身修为,才终于将她制服。   在那场妖后之战时,许多仙修门派中的灵修都不明原因地纷纷倒戈,堕为了妖修,向本派同门刀剑相向。因着众仙门始料未及这番状况,故而不知多少仙修子弟死在了“灵修”剑下。   况且,在此之前,进入仙门的灵修们也频生事端,出过许多在仙门中走火入魔堕妖的事。   妖后一战后,有关于灵修的事便得到了重视。   仙修界的掌事们举行了例会,定下了命锁的决策。   毕竟是灵修说不定会堕妖残害仙门的大事,所以掌事们下达的命锁之令,是强制的。   如此一来,若是哪日这灵修堕了妖,发了疯魔,还能靠这命锁将他强制喝住,使他无法动弹。   沉怅雪放下灵药,坐直身子,忧心道:“师尊就算不愿锁上我,掌门长老们也一定会过问的。大约过不了几日,他们便会查怅雪身上的命锁纹印。若是查不到,定要质问师尊了。”   “随他们问。”钟隐月看着他把灵药放回药箱里,又拿出另一小瓶来,嘟囔着不服道,“我说不给你上锁,那就是不上。”   沉怅雪失笑:“师尊不给我上道锁,我哪日真疯魔了,那可怎么办呀?”   “那我也自有办法,你不用管。”钟隐月说,“反正我不会锁你的。你与那些人修没两样,没理由非要把你拴起来,我就想看你自由自在的。”   沉怅雪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   钟隐月想事情去了,也没说话,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沉怅雪沉默地拧开手上的小药瓶,沉默地将里头的药液倒到手心里,又沉默地将它捻到指尖上一些。   两人互相静了半晌,沉怅雪才说:“是师尊的话,锁上也没关系。我……不愿让师尊为难。”   钟隐月刚刚真的去思忖日后被那些老古董问起来该怎么办了,沉怅雪这两句话声音太低,他完全没听到。   等沉怅雪话都说完了,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沉怅雪没有重复自己刚刚的话。   他将钟隐月一只手拉过来,撸起上头的袖子,满胳膊的青紫伤痕都露了出来。   他一边把药液涂抹上去,一边自言自语道:“不瞒师尊……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是场梦。”   “我从未想过,能有一日从干曜山出来。从前是全然没想过,这几月是想都不敢想。不怕师尊笑话我,我从前……真的是认为干曜长老待我最好了。”   “外头的灵修弟子,谁不是命锁刻在脸和脖子上?那些长老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们是灵修。连安苏也是,她的纹印是在脖子上的。那日她现了原形,用毛挡住了,师尊才没亲眼瞧见。”   钟隐月无奈苦笑:“我知道她的在脖子上。”   沉怅雪也苦笑了声。   “干曜长老总说,他对我很好了。他说外头的灵修都是把命锁挂镣铐似的挂在脖子上,我的却在隐秘的地方,外人全然不知,体面得和人修一般……他说我该知足,我便傻傻知足了。”   “人家都说兔子傻,我从前不爱听,可如今我还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傻。”沉怅雪自嘲一笑,“师尊跟我说了那些话,我才发觉自己的日子过得是憋屈的。”   “干曜长老让我知足,我就真的知足。连他从前欺压我、责骂我、对我苛刻,我都能向自己解释是他太看重我,或是生怕别人看出我是灵修,为了给我体面,才会这般苛责我。”   “他从前不打我的。是我这几月心中不快,故意三番五次惹怒他,他才气得动手……我从前真的很听话,所以他从来不打我。”   “师尊看着我可怜,可我心中却开心得很。我从前被蒙骗,眼下终于看见豺狼露出尾巴了,看见了衣冠禽兽藏在人皮底下的脸……不知为何,心中真是痛快极了。”   沉怅雪放下药瓶,用白布给钟隐月缠了几圈伤口。   他说得声音平静,似乎心中丝毫不觉有什么。说完这些,他又抬起脸来,向钟隐月笑了笑。   “干曜长老那般强势,又位高权重……我曾以为,这一生都逃不掉了。”   “如今,师尊却将我救出来了。……我说这些,师尊大约是不懂我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我从未想过能有朝一日逃出来,能过上不用担心受人责骂打罚的日子……师尊已经对我足够好了。只要师尊不丢下我,怎么都可以。锁上我也好的,师尊就再也不会丢下我了。”   没想到沉怅雪会说出这种话,钟隐月怔住了。   沉怅雪缠好了他的伤口,将他这只伤臂放到了一边去。   他往前凑了凑,身子低下去,搂住他的腰,趴到床榻上,也趴进他怀中。   “师尊,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是师尊所告诉我的事情……”   沉怅雪抱着他,闷声说,“师尊,梦里很疼,有许多人围着我……他们教育我要知道孝敬师长,体恤师弟……他们按着我,将我活活抽骨扒皮,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分解……我吓得醒来,又被干曜长老叫去责罚……”   “师尊,我现在不敢闭眼。若是闭了眼,再睁开眼,又回了那干曜宫中……又回到那发霉的柴房里,该怎么办呢?”   “这若真的只是个梦,若现在的这一切,若现在陪着我的师尊都只是……我不敢想。”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说声音越委屈。这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挤在钟隐月怀里,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蹭。   钟隐月几乎能透过这些动作看见他变成只毛茸茸的兔子往自己身上拱。   钟隐月心中生怜,手放到沉怅雪脑袋上,摸着他的头顶:“别怕,这不是个梦,我在这儿呢。就算不上命锁,我也不会丢下你。”   手一放上来,钟隐月很明显地感受到沉怅雪的骨头又软了,整个人就这么软绵绵地倒在他身上。   “请师尊不要放手。”沉怅雪抓着他的衣物,声音可怜,“师尊……今夜能留在我屋中吗?”   他们现在在沈怅雪的别宫里。一回来,钟隐月就给他指了间屋子,两人一同进来了。   沉怅雪按着他的指示,自己铺好了床榻后,就去给他找来了药箱。   床头点着灯烛。   “若是真做了噩梦,醒来见了师尊……也能即刻安心。”沉怅雪抱紧他,微微抬起头,可怜巴巴地仰眸望他,“师尊,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幼稚可笑吗?”   沉怅雪耳尖微红。似乎是自己说出来也羞,脸上也带上了一层薄红。   钟隐月直接被狠狠击中——这无疑是对着钟隐月胸口中来了一记猛猛重拳。   萌! !   “不、不会。”   钟隐月脑子被萌得一片空白,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哈哈干笑道,“没、没关系!换山第一天嘛,你从前又受了那么多苦,一时反应不来也是正常!我今日就留在这儿陪你!反正那几个孩子也还留在灵泽山上,明天才回来呢!今夜就我跟你,都都都都这么晚了!我回山宫自己睡也害怕,就留在这儿陪你了!”   沉怅雪眼睛里亮了起来。   他的高兴只在眼睛里跳了跳。表面上,他又立刻低眉垂眼下去,脸上更红了些,还弓起身子,又想在钟隐月怀里缩成一团。   “劳烦师尊迁就我了。”他低声说,“师尊……会厌弃我麻烦吗?”   “不会不会!”   沉怅雪把脑袋往自己臂弯里藏,也又往他身上拱了拱,好似在拿头蹭着他,以此撒娇或蹭上味道。   他轻声说:“师尊,从未有人为我做到如此地步……请师尊,一定别丢下我。”   “我不会。”钟隐月猛猛揉几下他的脑袋,“以后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我走丢了怎么办呢?”沉怅雪说,“师尊还是锁上我吧……也省得他人来质问师尊,我不愿让师尊为难。”   “不会为难,来多少人质问我都没关系。”钟隐月说,“你不必替我忧心,更不必不管他们,我要你自由自在的。”   沉怅雪沉默了下,叹了口气。   钟隐月一时迷茫他叹的哪门子气,又想,大约是怕他日后会被那些老古董围着问。   他在叹天决门的风气。   钟隐月更怜爱他了,揉着他说:“别担心,有我在呢。”   沉怅雪不再说话了,安静地趴在他怀里点点头。   “睡吧。”钟隐月说,“以后,就都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不会有人再打骂你。”   -   别宫里面还有备用的床榻,钟隐月在沈怅雪的宫舍里打了地铺。   次日一早,钟隐月醒来了。   魔尊来过的次日,天决门上下还是一片平和。   早春时节,外头还是冷一些。   钟隐月醒的时候,沉怅雪还在睡。   钟隐月便坐在床榻上,打开药箱,默默地给自己换了一遍药。灵药的效果很不错,早上醒来时就好了大半。   不过魔尊乌苍的实力确实恐怖。昨日交手时,没过两招,钟隐月就起了一后背的冷汗了。   更让他觉得恐怖的是,钟隐月发觉对方“恐怖”时,又发觉对方此时的“恐怖”,其实只是他“玩心”起来了。   魔尊压根就没认真,纯玩呢。   钟隐月叹了口气。   突然,沉怅雪在床上猛地一哆嗦。   钟隐月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一看,沉怅雪从床上爬起来了,跟个迎敌的野兔子似的趴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只露出个毛躁躁的脑袋来。   他眼神懵懵的,还呆呆地望着钟隐月,这姿势估计是本能反应。   瞧他眼神迷茫,又有些警惕的模样,钟隐月就知道他是真做梦了。   钟隐月笑了声:“醒了?这儿是玉鸾山,你昨天转门了。”   沉怅雪的眼神里清明了些。   看见钟隐月,他紧绷的骨头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眼睛缓缓一闭,咚地倒回到了床上去。   “师尊。”他蔫蔫地叫。   “在呢,”钟隐月说,“我不走,你困就再睡会儿。”   沉怅雪哼哼唧唧地发出了些“不用了”的拒绝声线。   他低着脑袋,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黏糊地问:“师尊……今天去做什么?”   “要进秘境了,我得去给他们倒腾倒腾法宝,好歹得人手两件才行。我闭关这些天,把那几个崽子托付给了灵泽长老。他们在灵泽山上吃住了一段时间,昨日灵泽长老也帮我说了许多话,得给她也送些东西感谢才行。”   钟隐月说,“还有,你昨日来时,把干曜宫的法宝也都带过来了。虽说都是干曜长老给你的,但他那个小心眼,估计不能这么心甘情愿地认了……我再挑几件能打个等价的,给他送过去,当扯平了吧。”   “那我不要了。”   钟隐月这样说,沉怅雪就从枕头上抬起脸来,微眯着一只眼睛,睡眼惺忪道,“除了剑,其他的都可以还回去的。昨日事发突然,我没想到,才都一并拿了过来。师尊若需要,就都拿去还给长老吧。”   钟隐月苦笑:“他要不要还说不好呢。”   沉怅雪想想也是,干曜长老那心高气傲到令人发指的,估计只会嫌这些跟了沉怅雪许多年的法宝都脏了,看都不会看一眼。   “若是你不愿再用干曜宫的东西,回头我去玉鸾宫的仓库里找找,把那些给你都置换掉。干曜宫给你的,我就帮你收起来。不过今日忙,这些事日后我再给你操办。”   “我刚刚突然想到,昨日干曜在气头上,我也刚打完架,你正经的离门礼和拜师礼都还未做,还是得带你回干曜山一趟。”钟隐月说,“没关系,不用怕,是我带着你去,他这几天都在我跟前抬不起头来了,自然更欺负不了你了。”   “那是自然,师尊已成大乘,又在门中立了大功。”沉怅雪说。   “要只是这点儿,他还不至于这样。”   想到此事,钟隐月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昨日好像忘同你说了,魔尊把钩月捏断了。”   沉怅雪本还带着困意而微眯着的双眼立马瞪大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捏断了??”    第51章   “钩月剑。”   钟隐月回答, “昨日清晨的时候,魔尊是先到干曜山上去的。那时干曜长老率先与魔尊一战,钩月剑就‘死’在了魔尊手上。灵泽长老当时也在,她说,那把剑是被魔尊生生捏断的。”   沉怅雪活跟见了鬼一样,两只眼睛瞪得跟要跳出眼眶来似的。   钟隐月十分理解他的反应。   毕竟钩月剑是跟了干曜长老上百年的佩剑,更是仙修界中无人不知的上古神剑,在这书里是与干曜长老齐名的传说。   “师尊,没在说笑吧?”沉怅雪声音怔怔,“那钩月剑可是万年的古仙剑,怎么会被捏断?”   “确实是被捏断了。”钟隐月说,“我原本也不太信,毕竟钩月剑身为万年古剑,自身所蕴含着的神力便是一等一的,万万不会被捏断……可是魔尊乌苍已经是千年的尊者,本身就法力高强,又也是个天赋异禀的。虽说只过了百年,可这百年里指不定修为又长进了多少。虽说难以想象,但说他能够徒手捏碎钩月剑,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   沉怅雪轻蹙起眉,眸色向下沉了沉,沉默不语了。   “这些都是灵泽长老说的。”钟隐月说, “不过我也持相同意见。我虽只告诉了你一些,但在我看的这话本后面,魔尊的确强大,在这与仙修界和和气气没什么动作的百年里,修为突飞猛进了很多,仙修界都没几个能与他对打的了。”   沉怅雪从被子里缓缓坐起来:“这我倒是猜测得到……原本掌门能与他一战,不过在百年前,为了能够战胜妖后,掌门几乎废掉了全身修为,近几年法术也不怎用了。可……照理来说,干曜长老应该是能与他一战的,为何钩月剑会如此轻易地就被毁了?”   钟隐月昨晚上也觉得奇怪。   虽说一开始这事儿听了很爽,看到耿明机吃瘪又无能狂怒的脸更爽,但回过头来,他又觉得不对劲了。   这把钩月剑,在剧情后期可是跟着耿明机迎战了无数魔修鬼修,怎么会断在这儿?   “你问我,我也没法知道……钩月剑确实不该这么脆,可它就是真的断了。”钟隐月说,“没准是因为他近几年做的这些烂事吧。又是虐生,又是没安好心地折磨你的。”   “他心中无道,只有仇恨。虽说没生心魔,但这般离经叛道倒反天罡,就算天决门当没看见,也骗不过道心和天道的。”   “你是剑修,你也知道,剑那东西都是与剑修本身的道心挂钩的,修为更是。若是离了道心,就算本身实力不变,不生心魔,修为也会掉的。”   钟隐月绑好手臂上的白布,站了起来,“说点大白话呢,就是骗得过自己也骗不过老天——他修为往下掉,剑就脆了,魔尊却是越来越强,捏钩月跟捏脆脆鲨一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沉怅雪迷茫:“什么是脆脆鲨?”   “啊?哦,一种点心,我那边的。”钟隐月答着,回身离开道,“不说了。你收拾收拾,我去玉鸾宫那边挑法宝。今天又要送人又要给弟子备上的,得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你收拾好了,去玉鸾宫直接寻我就好。”   沉怅雪乖乖点点头,应声说好。   钟隐月推开别宫的门,离开了。   回到玉鸾山宫,又推开锁着法宝的木门,钟隐月来到了装满法宝的玉鸾宫宫库里。   翻翻找找半天,他把需要的法宝都拿了出来,放到宫内的一张桌案上,都齐齐整整地摆放好了。   待东西都拿出来,他又整理了一番,把法宝各自分拣后,又各自撞到了自己的三个紫虚瓶里。   紫虚瓶是专门用来装东西的法宝。只要不是活物,什么都能装,容量抵得上现代四五个小车库,乃是顶级的置物空间法宝。   钟隐月前脚刚收拾好,后脚沉怅雪就敲响了他的宫门。   钟隐月一回头,沉怅雪一身白衣站在宫门口,已经穿戴整齐。   “来得正好,我刚收拾好,”钟隐月说,“走吧,我想先去趟干曜山。”   沉怅雪呆呆的:“这就去给长老送法宝么?”   “不,法宝的事不着急,我是还有点在意钩月剑的事。”钟隐月走出来,道,“我先去昨日魔尊来的地方确认一下。”   两人去了干曜山。   依着昨天向灵泽长老打听来的地点,钟隐月到了干曜山的后山处。   地面上还残留着魔尊法术的魔气,一靠近就令人浑身发毛,隐隐不适。   钟隐月往前走几步,很快就在山崖边的地上看到了一把剑柄——大约是昨日的事让耿明机心神不宁,他还没来这处回收残骸及收拾残局,东西还都在原来的地方放着。   钟隐月低下身,将剑柄从地上捡起来。   沉怅雪还在打量着四周。瞧见钟隐月这边有动静,便走了上来。   钟隐月打量了两下捡起来的剑柄,也回过身,把它拿给沉怅雪看。   沉怅雪只看了一眼剑柄上的纹路,便认出来了:“正是钩月剑。”   这种纹路,正是钩月剑剑身上的。   “果然。”   钟隐月细细打量了一番它。钩月剑的剑身都已经全碎了,剑柄上只剩下了一小截破碎的碎铁。   它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神力,只留下了一截破铜烂铁。   钟隐月又低头看向四周地面。地面上,也还留着细碎的铁的碎片,想来都曾经是钩月剑的一部分。   真是破坏得很彻底。   钟隐月深蹙起眉。   他刚陷入思考中,耳边突然吹来一口凉气。   仿佛有哪个鬼悄无声息地贴到他的耳边来,张嘴往他耳朵里吹来一口冰凉的鬼气。   钟隐月这会儿正深思着,这一下吓得他差点没跳飞起来,张嘴就嗷一嗓子,猛地蹦开。   沉怅雪正在望着地上的剑片思忖。   钟隐月突然在旁边喊了一嗓子,他吓得一抖,一转过头,立即猛地瞳孔骤缩。   魔尊乌苍懒洋洋地笑眯着一双眼睛,正站在钟隐月刚刚所站之地。   魔尊!   沉怅雪立即将手伸向挂在腰上的剑。   他向来拔剑极快,瞬间便能即刻出剑,直取对方命门。   可这一次,手都没碰到剑柄,他便手腕一僵,连带着下半身和另一只握住剑鞘的手都动不了了。   沉怅雪一低头,就见不知何时,身下有一股玄光如影子一般攀上双腿和听悲剑,两手也被牢牢地控住了。   “好了啊,都冷静点。你们干曜门的真是的,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见着人就要拔剑。”   魔尊今日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一身干练玄衣,还披着件同样玄色的外袍。虽说一头乌发仍然披在肩上,却也是好生梳洗过了的。   他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烟枪。说完这话,他就把烟嘴儿塞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烟,又慢吞吞地吐出来。   他一说干曜门,沉怅雪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他不是干曜门的。”钟隐月说了句,又立刻嚷嚷起来,“不对,你在这儿干什么!?”   “蹲你啊。”魔尊坦然。   钟隐月大怒:“还蹲!?昨天不是都打完了吗!你都说你玩爽了回家去了不会再来了!”   “白痴,对上玄当然要那么说了,不然他唠叨个没完。”魔尊说,“而且我也没全说谎,昨天跟你的确玩得很爽。我今天在这儿呢,也不是来跟你打架的——我的确名声不太好,我也确实是个疯子,那你也不要看见我就觉得我要打行不行,我也不是个满脑子都是打架的莽夫。”   说到此处,魔尊一笑,“玉鸾长老,你仔细想一想,要是我只知道打架,我是怎么在人吃人的魔修界爬到魔尊这个位置的?”   钟隐月抽了抽嘴角,心说谁在乎你的破事:“那你今天是……”   “哦,我觉得你人还挺好的,我喜欢。”乌苍勾勾唇角,“我本来以为天决门烂透了,没想到还有人没被拉下泥潭,所以来提醒你两句,也算……愿意跟你结个同盟?”   “?跟我结什么盟?”钟隐月莫名其妙,又立刻明白过来了点,“你难不成想让我给你在天决门里当卧底,以后给你这个魔尊办事啊?你当我疯了?”   魔尊笑出了声:“那当然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问得好,我什么意思呢——你用不着现在就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也没必要告诉你。”魔尊说,“不过我也不喜欢当上玄那种说话不说全天天打哑谜的死清高,可以给你透点底。”   “你们天决门,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马上就要变天了。”   钟隐月眨巴眨巴眼,没立刻明白过来。   魔尊一看就知道他没明白,再次哈哈笑了两声:“明白不过来也没关系,以后你就明白了。但现在我也有能立刻告诉你的事——为了表达我对你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干曜的秘密。”   钟隐月哈哈干笑:“他什么秘密?”   耿明机的秘密他都已经知道个底儿朝天了。   钟隐月想。   “我知道,你知道他很多事。”魔尊说,“但如果我要告诉你,钩月剑那把剑里,有前代干曜留给他的底牌呢?”   钟隐月:“?”    第52章   这话一出,不止钟隐月,连一旁被魔尊强制定在原地的沉怅雪都怔了。   他声音犹豫:“前代干曜?……何成荫师祖吗?”   “正是。”魔尊看向他,“你看起来知道啊。”   “知道一些。”沉怅雪说。   钟隐月回头,见他还在保持着一手握着剑鞘,一手被迫悬停在剑柄上,两腿也定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的一副样子,便对魔尊道:“你能把他先撒开再说话吗?”   “?”魔尊瞅了一眼沉怅雪, “这姿势也不会难受啊。”   “被定着哪儿有不难受的。”钟隐月说,“你既然无意伤我,他也不会动手的。他不是干曜山的,跟那些看见你必须拔剑动手的不一样,他怕你动我而已。你放了他吧,他不拔剑。”   魔尊往沉怅雪那边瞧了两眼。或许是他也看出沉怅雪确实没有敌意,就很听话地挥了挥手,那些禁锢沉怅雪的玄光立刻消散了。   沉怅雪的确没有拔剑。   被松开后,他直起身。虽是没有拔剑,可还是眼神警觉地盯着魔尊。   他神色半信半疑的,一瞧就是对魔尊朝钟隐月表达出的同盟之意持怀疑态度。   钟隐月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沉怅雪把两手负在身后,乖乖地应着召唤走过去,站到了钟隐月身后。   钟隐月问他:“你知道何长老?”   “知道一点。”   沉怅雪应声低头望他, 眼睛里立时只剩下一片乖顺。   他还微微弓下身去, 低眉顺眼地乖乖答道:“何师祖是干曜长老的师尊,也是前代的干曜宫主。三百多年前, 他羽化登仙了,据说临闭关前还在挂心长老的事, 闭关前晚还把长老叫去宫中,彻夜长谈了一天一夜。次日出宫后,他便在干曜宫中与现在的长老行了继位礼,而后闭关而去,出关后便登仙去了。”   “再多的……就无人得知了。”   钟隐月沉思片刻,看向魔尊:“你又知道什么?”   “知道很多。”魔尊笑道,“我看你跟他很不对付,也听说前月你们山门出的事了。你不是个傻子,一定想过——为什么,他耿明机不会生心魔?”   这倒确实。   被魔尊说中心思,钟隐月也不急,坦然点点头:“的确。不过,心魔此物极为主观,唯有在自己入了歪门邪道,产生自己认为万万不可的邪念,矛盾挣扎间方会出现——换句话说,便是在正邪两道交界间犹疑之时,才会生心魔。他若是觉得自己所行之事天经地义,不生心魔也未必不可能。”   “不错。心魔里头毕竟带了个‘魔’字,所以都是把人往黑的那条道上推。虽说生心魔要看自己是否犹疑,不过就算是心中认定此事不恶,不会犹疑,一次两次倒是不会生魔。可若是邪事做得过多,同样会在日后生出心魔来。”   “毕竟可是做了坏事呢,怎么可能就算作恶无数,却还依然能做两袖清风的正派君子?”   魔尊吸了口烟,仰头朝天,将口中的烟轻呼了出来。   “你知道吗?”魔尊低头看他,笑问道,“他为什么背地里做着那般畜生不如的事,却还能在这山上做长老。”   钟隐月立刻想到魔尊方才的话:“跟那把钩月剑有关系不成?”   “正是。”魔尊说,“前代干曜宫主,也就是何成荫。他当年非常看好耿明机,也知道他有多恨当年那只狐狸。所以自打耿明机入道修行以来,怕他因着仇恨走火入魔,何成荫就一直为他做净心之法。”   “可师父能护弟子一时,又不能护一世。后来,何成荫帮他镇了许多年心魔,开导了他许多年,也到了自己该登仙的日子。”   “飞升大劫要来,他不能再耽误,可又放不下耿明机。毕竟是做师尊的,他知道,没有自己为他净心,耿明机很快就会……堕魔。”   魔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太善良就是蠢了,何成荫便是蠢到家了。临行之前,他竟把自己的一缕魂灵剥出来,传进了钩月剑里。”   钟隐月瞪大了眼:“什么!?”   “我说,他把这缕仙的魂灵藏在剑中,还在剑身上刻下隐咒文,就这么让这一缕残魂一直暗中帮着耿明机净心。”   魔尊难得地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何成荫可能想的是,过上几十年,耿明机的仇恨就会随着年岁渐渐泯灭吧——谁知道他那个厚脸皮的,仗着自己有个蠢出生天去的师尊会不带脑子地宠他,日日年年变本加厉,心中歹念越发多了,如今连钩月剑都撑不住了。”   钟隐月猛然想起:“那你那日说他‘仙不仙魔不魔的’……”   “他保持着的那一身仙气,全靠的是何成荫的咒法。他这些年行恶太多,魂灵和咒法就算能为他净心,也是有极限的。两边都已经被他磋磨得要不行了,我昨日只是给它们来了个痛快罢了。我不下手,它们也最多只能再撑三五年。”   所以原书里,它还是能和干曜迎战的吗。   原剧情的时间线还没过三五年。   也就是说……如果那书里的剧情继续下去,在沈怅雪死后不久,钩月剑就也会自毁?   钩月剑自毁,那时的主角才会发觉干曜长老就是个畜生,沉怅雪是为他白白送死的……后面的剧情,就是当时评论区里猜测的那些,主角终于清醒了?   思及至此,钟隐月问:“若是魂灵与咒文到了极限,钩月剑和里面的魂灵会如何?自毁吗?”   “剑会自毁,魂灵会散于天地间。”魔尊说,“人有七魂六魄,何成荫是生生将自己一魂活剥出来给了他的,那一魂已经回不到他体内了。”   “不过经昨日一战,他这一魂已经折在我手中了。虽说回不去了,但被毁了还是能感觉到的。更别说是毁在我手上的魔气里——你们这些仙人,什么东西伤在魔气手里,都要比平常的伤痛上好些,他肯定难受极了,这会儿估计在天上吐血呢吧。”   魔尊笑意吟吟,“你也不用担心,他下不来的,天上的神仙不能干预凡间的事。再说傅应微也在上面,他更找不到你头上了。”   钟隐月哈哈干笑:“谢谢你啊。”   “不客气。”魔尊说。   沉怅雪问道:“那既然,钩月剑已在尊主手中毁坏,干曜长老日后会如何?”   魔尊瞥了他一眼。   沉怅雪站在钟隐月身后,问这话时神色平静,好似心中丝毫没有什么感想,跟问门外人的事一般。   魔尊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好几眼,笑了声:“你是沉怅雪?”   沉怅雪讶异他怎么突然这般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低了低头:“正是。”   “我昨日听过你。”魔尊两手抱臂,右手将烟枪在手里打圈转着玩,笑意不善道,“听说,你昨日还是干曜宫首席大弟子呢。天决门的首席弟子,更别提还是干曜山的首席弟子,这种情况下没了护佑的咒法会如何,还需要我告诉你吗?”   沉怅雪不吭声了,脸色难看了几分。   “他也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下罢了,莫要凶他。”钟隐月说,“你为何特地来告诉我这些?”   “嗯……”   他这话一出,魔尊还真就思索起来,手上转着的烟枪也停下来了。   他歪歪脑袋,看看天上,片刻后说,“好玩?”   “……”   钟隐月一脸无语。   他这个表情,魔尊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我又不是上玄,做事非得讲些道理干什么。我要是那么一板一眼顺着规矩来,才不会是魔尊。”   “……还挺有道理。”   “对吧。”魔尊笑笑,“我告诉你这些,有一方面也是想表现一下我的诚心。你跟我有联系,不会是坏事。好好考量一下我吧,日后你们天决门就要出大事了。”   “比如干曜长老堕魔?”   “他堕魔?”魔尊冷笑一声,笑中满是嘲讽之意,“才不是这种芝麻大点的屁事儿。”   这话颇有深意。   钟隐月心中惊异,魔尊所指的竟然不是这件事。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那按照他的意思来说……跟他所暗示的事情比起来,耿明机有可能将要堕魔这么个不可小觑的事情,竟然十分渺小,不值一提。   钟隐月张嘴正欲再问,魔尊腰上挂着的一枚玄玉镜突然发出光芒,又一旋,直接从他腰上自说自话地解开,飘向空中,浮到了魔尊脸前。   “糟了。”   魔尊脸上的风流笑意立即消失了。   他叹着气,将悬浮起来的玉镜抓起来,塞回到腰上:“好了,今日我就同你说这么多。我方才说的同盟之事,你此后好生想一想。日后再相见,你若有意,便同我说。”   说罢,魔尊原地化作一阵黑气,消散了。   钟隐月撇撇嘴,丢掉手中钩月剑的剑柄。   -   一刻钟后,钟隐月从剑上跳了下来。   他将自己的剑收回腰间,身后,沉怅雪也跟着他跳了下来。   他们面前,是灵泽山的山门。   钟隐月来接他寄留在这儿的弟子们。   他带着沉怅雪往灵泽山宫里面走。   沉怅雪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后面,问:“师尊,师尊怎么想的?”   “想什么?”   “自然是方才魔尊所说之事。”   “没想什么。”钟隐月说,“那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跟他扯上关系没什么好事。再说那可是魔修,还是魔修里面的头头,嘴里跑出来的有大半都不是实话,另一大半说出来的更是没安好心……我暂时不会跟他多搭搁。”   沉怅雪松了口气:“那便好。”   钟隐月失笑,回头笑问着:“怕我上当受骗?”   “自然的……师尊不是此世之人,弟子怕遇上魔尊,师尊会敬仰害怕,唯命是从……”   “不会,你放心。”钟隐月说,“我还没胆小到那个份上。”   “没有说师尊胆小,只是魔尊气场可怖……弟子担心师尊。”   “我又不是小孩,不用太过忧心我。比起我……你怎么样?”   “师尊是说何事?”   “干曜。”钟隐月侧过头望他,“如果他刚刚所说的是真的,那此后就没有东西为干曜长老压制了。”   “他恐怕很快就要出事了。”   “你……”钟隐月哽了哽,“你,没事吗?”   沉怅雪默然。   他没有回答,但脚步明显慢下来了许多。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一步步被踏过的、长了许多青苔的石阶。   钟隐月明白他。   沉怅雪是个过于温和的人,他知道沉怅雪大约恨谁都没法恨完全恨真切的,他总是会想起别人的好。   钟隐月在前面停下了脚步,于是沉怅雪跟着停了下来。   沉怅雪仰起头。   “记得别人好,那没关系,那说明你是个温良的好人。”钟隐月意味深长道,“但如果原谅了,就等于认同他伤害你是对的了,就等同于自己承认,过去的一切都是活该的。”   沉怅雪呆了呆,忽的笑了出来。   他笑着垂眸,点点头:“师尊说得对。”   他看起来不像想原谅耿明机,钟隐月心中放心了许多——在原作里,不论别人给他捅了多少篓子,给他填了多少麻烦,让他背了多少黑锅,害他被袭击受重伤等等……不论出了多大的事,沉怅雪总是会原谅。   从原书里看,沉怅雪也想过不再原谅,可每每夜深人静,他就容易想起别人的好来。   只记得别人的好,那真是件很受罪的事情。   “我知道师尊担忧何事。”沉怅雪说,“师尊放心。干曜长老的确是在我刚入门时待我好过,但我也知道,他用心不纯。这些年,待我的刻薄比起好来多的是。我虽总爱心软,但也没到蠢到事事都原谅的地步。”   “而且,若是此时还挂心干曜长老,那便太对不住师尊了。我是知道谁是真心待我的,师尊既然已经带我离开,我便不会再回头。干曜山那处已经与我没有关系,请师尊不必担忧。”   “那就好。我多与你啰嗦一句……那魔尊人虽疯,但方才的话,有一句很对。”钟隐月想着,悠悠叹道,“太过善良,便是蠢了。”   “师尊说得是。”   “我倒不是不准你善良,我也喜欢你这良善的地方。但是,凡事要有个度,别太善良而委屈自己。”   沉怅雪点着头。   “那就好。”钟隐月放下心,拉着他往上走,“我们不管他,他怎么着都是他活该。”   沉怅雪苦笑着:“是。”   入了灵泽山宫,钟隐月就见灵泽长老正在宫院里的一处土地前站着。   走近一看,那处土地竟是灵泽长老的花圃。刚刚早春,花圃里还只有三三两两零零碎碎的新芽冒出来,瞧着还有些凄凉。   他一走近,灵泽长老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才见到他二人入了宫来。   “你来了。”灵泽长老收起手上的花釉浇壶,“伤如何了?”   看到她手上那个放到现代至少也是个国宝级一般的浇壶,钟隐月的两眼微微刺痛。   这仙修界真是到处都是宝贝!   他抽抽嘴角干笑两声:“用了灵药,已无什么大碍了,劳烦师姐忧心。师姐……浇花呢?”   “毕竟开了春,前院这些灵花灵草都可种一些了。总有人笑话我,都已是宗门长老,却还和山下凡人一样,爱捣鼓这些东西。”   这书里的仙修界的确有的都太过接地气了。   钟隐月早知她喜欢捣鼓这些,并不在意:“修道之人只是远离烦嚣尘世,与花草无关。灵花灵草亦是修行之物,用途诸多,师姐种些也无妨。”   灵泽长老笑了笑:“你倒会说。”   钟隐月赔了两声笑,道:“我闭关这些日,劳烦师姐替我关照门中弟子了。我昨日出关,今日便来接他们。这些孩子道行尚浅,又要到入秘境之日了,师姐门中尚有弟子等着指点,这些个愣头青,不宜再给师姐添麻烦了。”   “一些孩子而已,哪座山头上没有孩子。”   灵泽说着,看了跟在钟隐月后面的沉怅雪一眼,朝他笑了笑。   沉怅雪忙向她作揖低头。   灵泽长老也向他点点头,而后便对钟隐月说:“那你在此处等候一会儿,我差人将他们带来。这个时候,应该是被我门中弟子带着,在后山练功呢。”   “劳烦师姐了。”   灵泽长老将手中浇壶放到院中一旁的石台桌上,回身叫住一个弟子,要他去将玉鸾山门的弟子带来。   那弟子得命,转身离开去叫人了。   差遣完人,钟隐月便道:“辛苦师姐这些时日多加照顾,虽说师姐房中不缺,但玉鸾还是为师姐挑了些法宝来。都是些不算太糟的物件,请师姐笑纳吧。”   他拿出紫虚瓶来。   灵泽长老推手婉拒:“不过是帮你看了几日孩子而已……”   “怎会是只帮了我这件事呢?昨日我出关,遇上魔尊来袭,多亏师姐在旁助我;以及这沉怅雪的事,也是多亏师姐在战后帮我与干曜师兄周旋了几句。”   钟隐月说,“我将几个孩子放在山上扰了师姐,还让师姐多为我操劳了这许多事。再者说,师姐也知道,把他从干曜宫里拉出来有多不易。就看在他终于脱身苦海的份上,师姐收下吧,就当是我这做新师尊的,替他孝敬师姐。”   灵泽无话可说,垂下眼帘点点头,应了他的话,接过了他的紫虚瓶。   “师弟如今是大乘了,又能与魔尊战上半个时辰而全身得退。此等修为,我受之有愧。”她说,“此后,怕是师弟要成为天决门的门面了,万万不用再与我这般拘礼。只怕日后,我还要向师弟行礼。”   “玉鸾不敢,长幼有序,师姐仍是师姐,万万不必与我行礼。”   灵泽轻笑了笑,道:“对了,说起师弟门中弟子,那白忍冬可真真是不得了。”   一直在后面陪笑的沉怅雪嘴角猛地一抽。    第53章   “白忍冬?”   钟隐月甫一听到,竟感觉这名字真是如隔三秋了。   他闭关一月多,又与魔尊打了一架,再是和干曜周旋抢了沉怅雪来。   经历的事情如此之多,这会儿连主角的名字听着都感觉遥不可及了。   “啊,白忍冬。”钟隐月笑着,“师姐何出此言?”   “他修为长进飞快极了。”灵泽说, “师弟是符修,我是阵修,怕误人子弟,我只能教与他些浅显的。多的东西,他们都是从玉鸾山处拿来了经法自学。”   “虽是自学,白忍冬却能自悟道法,修为什是突飞猛进。这一月里,不仅能自如控制灵气, 还已突破炼气,进了筑基期了。”   哦。   很正常, 主角嘛, 还是个半爽文的主角。   他在书里觉醒灵根之后,自己瞎修炼都能修炼出条门道来。记得他在干曜宫呆了三月就突破炼气期,进了筑基——这次是因着自己没瞎倒腾,前头有钟隐月和灵泽领路,才比书里进度更快了?   应该是了。   主角嘛。   钟隐月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装得震惊:“竟有此事?”   “是啊。”灵泽点点头, “这孩子的天赋不输师弟。师弟日后,可要好好教导他。我或许是多话了,但他既然能与师弟同是这般稀有的灵根,也是一种缘分,师弟不如将他立为首席弟子。”   “师弟如今已是大乘,照你的修为,或许飞升也是不远了。可师弟门下还没有能接长老之位的弟子,倒不如趁这些年好生教养他,也省着日后飞升时,无人能接长老之位。”   钟隐月笑笑:“师姐说笑了,我修道不过百年,怎么会数年后就要飞升了呢?日子且还长着呢。”   “你天赋异禀,虽是前人从未有过百年飞升的例子,可你未必绝无可能。”灵泽长老说,“对了,你请青隐师姑托我去的那兔妖之事,有了结果。”   钟隐月听此,忙问:“那如何?”   “杀仙阁去查了,确是那云渡长老虐待了安苏。”灵泽长老说,“他门中弟子对安苏拳打脚踢不说,似乎还动了私刑。那路清自己研制出了新药,不知药效,便强硬灌给安苏。”   “路清是首席大弟子。他这样做,后头便有许多人效仿,都拿安苏做了试药台。”   “她向云渡长老求助,云渡长老却觉得路清点子不错,竟用禁术在她体中炼制灵药,想以此制出上好的丹药。”   钟隐月听得皱眉:“真是畜生不如。”   “是啊,此等禁术,可是在用炉鼎的寿命与修为作为炼制消耗。”灵泽说,“动用禁术,又害灵致死,云渡长老已被杀仙阁领上了断头台,再有半月就要问斩。他门下弟子也被散尽修为,驱赶下山,皆被下了法术,此后再也无法靠近仙山,再无缘修道。”   “如此便好,”钟隐月点点头,“劳烦师姐来回奔走了。”   “都是该做的。”灵泽说,“这世道,灵修极其不易……”   她扼腕长叹。   说话间,山宫门前,已有几人被方才灵泽派出去寻人的弟子领上来了。   瞧见那几人的人影,灵泽说:“他们来了,师弟。”   钟隐月回过头。   那灵泽山的弟子身后跟了几个人,还有一只慢腾腾的狐狸。   那几个人一上来,瞧见钟隐月,立刻个个喜笑颜开,跑了上来,喊着师尊就冲过来抱他。   “师尊!你终于出关了!”   苏玉萤边喊着边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钟隐月腰上还有伤,这一下子险些把他抱得吐血。   余下两个也纷纷抓住他两边的胳膊。不过好在他露出的手背上已经裹了白布,脸上也还贴着一块,这两人知道他身上有伤,没用多少力气。   白忍冬是跑在最后面的。瞧见钟隐月两只胳膊已被其他两个搂住,他便跑来抱住了他另一边的腰。   “师尊!”他也喊,“师尊,弟子可想您了!您怎么受了这么多的伤?头上是怎么了?”   沉怅雪脑门上当即气得蹦出来几道青筋。   他站在后面,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   “行了行了,都撒开,像什么话!”   钟隐月训斥他们,几个人纷纷松开,脸上还是笑着,挨了骂都开心得不行。   钟隐月见他们这样,真是越发头痛。   他本还想训,但瞧他们几个这幅样子,再训也是不管用的。   他叹了口气,转头道:“让师姐见笑了。”   “不碍事。这是你第一次闭关,他们也是第一次离开你这么久。”灵泽说,“这几个孩子都很听话,没与我添麻烦,你不必如此过意不去。”   “叨扰了师姐这般久,已经是一大麻烦了。”   钟隐月向她赔了几声笑,道,“昨日事情繁多,沉怅雪的离门礼与拜师礼都没来得及在干曜宫举行。待会儿,我就准备去干曜宫与师兄打声招呼。若是顺利,午后或许是要请掌门来一同见礼。”   “他毕竟是干曜宫的首席大弟子,这等转门大事,或许需要诸位师兄师姐一同见证。还要麻烦师姐,再跑一趟了。”   钟隐月这话一出,跟前玉鸾宫的几个弟子纷纷瞪大了眼,往沉怅雪这边看了过来。   沉怅雪依然保持微笑。   灵泽点点头:“不妨事,这等事的确需要长老们一同见证。”   “那便不打扰师姐了。”   钟隐月向她作揖行过一礼,带上玉鸾山几个弟子和沈怅雪以及青隐,一同离开了灵泽山。   从山宫门前下来,走在往山崖边去的长阶上,他几个弟子立即围着他叽叽喳喳起来。   “师尊,你是真将沉师兄抢过来了!?”   “那些原来不是流言吗师尊,你昨日真与魔尊打了一架!?”   “所以师尊,您这些伤便是魔尊留下的!?”   “师尊师尊师尊——”   “……吵死了!!”   四个人一句接着一句,钟隐月受不了了,一甩袖子,把他们全都甩开了。   四人纷纷退后几步。   钟隐月瞪着他们。   他们不敢再动,都神情讪讪。   “师尊,师尊……别生气嘛。”温寒讪讪干笑,“弟子们就是……稀奇。”   “是呀,师尊,灵泽山的师兄师姐们昨日回来,说我们玉鸾山以后可不用看人脸色了,说您可真是厉害了……听着奇奇怪怪的,弟子还以为是在阴阳怪气呢。”   钟隐月:“……”   别说,听着是挺阴阳怪气的。   “师尊别生气,弟子是太高兴了。”白忍冬也说,“师尊,是为何将沉师兄带回来了?”   他边说边回头去看。   沉怅雪一直负着手走在最后面,满脸的微笑。   他那双眼睛从白忍冬跑到跟前开始就没睁开过,都眯成了一条缝。   沉怅雪在外人面前一直体面,这几个玉鸾山的弟子虽说察觉到了些许,也听过风言风语,可到底是不知道事情真相的。   他们不知道他在干曜山过的是什么鬼日子。   钟隐月想了想,灵修在这个世道里毕竟不受待见,沉怅雪自己是个灵修的事连钟隐月都不敢告诉,想必也是不想告诉他人的。   钟隐月便没说实话,只说:“干曜宫那边有两个首席弟子,我便与干曜长老打了赌。若是我赢了魔尊,他便让给我一个。”   “干曜长老便将沉师兄让出来了?”温寒咋舌。   “差不多就是这回事。”钟隐月说,“行了,别多嘴了。你们都先回山去,我去见干曜长老。若是顺利,下午你们也得去干曜宫,参加他的转门之礼。”   “是。”   弟子们应下,乖乖跟着他来到了灵泽山山门前,御剑回山去。   钟隐月连沉怅雪都不带,说要自己前往。   沉怅雪倒明白他为何如此。   沉怅雪昨日刚被他靠着与魔尊一战强抢过来,干曜长老不情不愿的,瞧着还大动肝火,又没法发作出来。今日钟隐月要是还带着沉怅雪去见,那就是故意跟干曜长老找茬。   钟隐月也想少点事,他至少是不想让沉怅雪再闹心了。   跟着其他弟子回到玉鸾山,温寒便问他在别宫是否安定了下来,是否需要他去安排个住处。   沉怅雪告诉他,昨日一回来钟隐月便给他安排了。   “果然还是师尊想得周到。”温寒说,“沉师兄,你头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沉怅雪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伤口。这是干曜长老前些日子把酒壶摔在他脑袋上留下的,昨晚钟隐月刚给它包好。   “没什么。”沉怅雪摸着伤口说,“昨日魔尊来山,我被卷进去了,伤到了一些。不碍事,没伤到要紧的地方。”   温寒听得都哆嗦:“这可真是……沉师兄可好生养着些。我那处还有灵药,沉师兄若是需要,我便送师兄一些。”   沉怅雪笑了笑:“多谢,我也还有些药,暂时不劳师弟费心。”   “那也好,祝师兄早日痊愈。”温寒说,“那……许久没回来了,我们就去收拾一下宫舍了,沉师兄你自便。”   沉怅雪含笑朝他点点头。   几人便纷纷四散离开,只有白忍冬站在原地未动。   青隐也没离开。她跟着这几个弟子来到了别宫,然后就跳上宫院里的一张石桌,趴了下去。   白忍冬没走,还在众人散开后,独自一人朝着沉怅雪走了过来。   沉怅雪面上笑意越发浓了。   浓得近乎已经毫无笑意,这张笑脸好似只是长出来的一张皮肉。   白忍冬走到他跟前,微仰起头,小心翼翼道:“沉师兄……真的是干曜长老让过来的?”   沉怅雪不答反问:“师弟为何如此问?”   他语气有些不善,白忍冬忙解释:“师兄别误会,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只是……我瞧着,干曜长老不像是会将师兄让出来的长老。虽说,我也看得出师兄在干曜宫中……大约地位微妙,但我瞧着干曜长老不像是会将沉师兄随意让人的。”   “怎么说呢……感觉师兄对长老来说,还是重要的。”白忍冬歪歪脑袋,神色忧愁起来,“我怕干曜长老不会这样善罢甘休,师兄还是小心些。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们师尊极为可靠,又一向在乎师兄,定会好好护着师兄的。”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关心师兄啊。”白忍冬说,“虽说如今辈分还不明,但我与师兄日后可真是同门了。不瞒师兄,师兄在天决门中可是一等一的剑修,我早已仰慕师兄已久了。”   白忍冬说着说着,朝他一笑,“沉师兄,还请师兄以后多关照了。”   沉怅雪藏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攥紧拳头。   他脸上的微笑依然,暗地里却猛地咬紧了牙根,咬得脸都发痛了。   白忍冬丝毫没察觉,朝着沉怅雪一笑后,便说自己也要回去收拾,转身走了。   沉怅雪突然听到一阵咔吧咔吧声。   片刻后,他感到双手被自己攥得发痛。   他这才意识到,那阵咔吧声是他将双拳握得太紧,指骨关节发出的响声。   干曜山宫中,桌案上一堆法宝被噼里啪啦地摔到地上。   万年秘境里才有的珍稀东西,全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东西就狠狠摔碎在脚边,碎片都溅到了衣裙上,窦娴吓了一跳。   邱戈也在一旁。   两人叫都不敢叫出来,赶忙各自后退一步,跪了下去。   耿明机背对着他们。刚亲手摔了一桌子法宝,他这会儿气喘吁吁起来。   “师尊……”邱戈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抖,“请师尊……息怒。”   “闭嘴!”   邱戈吓得两肩一抖,不吭声了。   耿明机面容恐怖,两只眼睛怒目而睁,好似要从眼窝里蹦出来了。   他喘着气,满眼通红,血丝遍布。   他喃喃:“息怒……息什么怒,息什么怒!?”   “他怎么能打得过魔尊的……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道他才修了百年!?活的还没我一半长,我吃过的盐铺成路都够他走上三年了!他怎能赢了魔尊!?”   “退一万步……他赢便赢了,还非开条件,要把那畜生带走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养出来的!是我留着自己用的!!”耿明机怒骂,“掌门又不是不知,凭什么这山门里所有人都要我把人给他!?”   他正歇斯底里,山宫门外突然弱弱传来一声:“师尊……”   “干什么!?”   耿明机转头又吼。   刚来到门口准备禀报的干曜宫弟子浑身一抖。   耿明机发怒,他吓得要死,立刻扑通一声跪伏到地上,头贴着地面,声音发抖:“玉鸾长老来了,说……要见您。”   耿明机心中的怒火一顿。   他两只眼睛低眸一转,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个弟子。   没人敢抬头看他。    第54章   钟隐月走进来的时候,就见到邱戈在扫东西。   干曜宫内的地上有一堆金光闪闪的碎片,邱戈就是在扫这些。   钟隐月一瞧就瞧了出来,那应是万年法宝的碎片。   碎片不少,瞧着耿明机定然是摔了许多法宝。   瞧给他气的。   钟隐月有些想笑。转头一看,他又见干曜长老坐在上位案后,正捧着杯茶喝着。   耿明机坐得端正, 面上仍然一派威严,举手投足间又十分悠然, 好似昨日之事对他毫无影响,干曜长老仍然是天下第一剑的位高权重的仙君。   放下茶杯,耿明机才懒懒抬起眼皮来瞥他:“寻我何事?”   “想问师兄何时得闲。”钟隐月笑着道,“沉怅雪的离门礼还未行办,这可得师兄亲自操持才行。”   一提沉怅雪,钟隐月就瞧见耿明机脸上一黑,眼皮也一跳。   耿明机冷笑:“何须什么离门礼,我都已经将人给你了,这还不够吗?”   “这如何够,门内还有弟子不知呢。”钟隐月说,“天决门是天下第一门,礼数之事上可得办足。办了他的离门礼和拜师礼,再请掌门将仙谱拿出,把沉怅雪的名字正式归到玉鸾山,将此事告知全山门,才算是足了礼数。”   “师兄可是天下第一剑,缺了这般规矩的礼数,也不好吧?”钟隐月说,“再说了,沉怅雪这般惊才风逸之人,若是不正式做全礼数,我是真怕师兄哪日将人要回去啊。”   耿明机盯着他,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但脸上的不悦已经极其明显了。   *   午后申时,干曜山宫。   玉鸾宫的弟子们得命前来了。   山宫外,诸山的主宫弟子们都已极其规矩地列队站好。   温寒领着其余三个站到最边的地方。   沉怅雪掠过他们,走入了山宫之中。   青隐跟在他身侧。   两人入宫,就见宫门后已如上玄山宫中一般,有两排摆得规整的椅座排列着。   座上都已有长老落座,掌门就坐在最前方。   而直直面对着他的,是摆在两排椅座最前方的两把椅子。那两椅之间有一紫禅木桌,椅后是一金丝竹影屏风。   屏风前,钟隐月和耿明机正各自坐在那两把椅子上。   耿明机看起来不是很好,他脸色难看极了,还面无血色的。大约一半是被今日前来请他行这场离门礼的钟隐月气的,另一半是钩月剑被毁而导致的。   青隐往前跑了几步,跑到钟隐月身边,跃到他身上,又在他肩膀上趴了下去。   沉怅雪迈过门槛后,便朝着座上所有长老作揖,深深行了一礼。   “既来了,那便开始吧。”   上玄掌门说着,挥了挥手。   沉怅雪要离开干曜宫的门,那离门礼自然是在干曜宫中办。   而在这个地方,自然主礼者也是干曜宫的弟子。   就算掌门挥了手,邱戈也没敢立刻动,他忐忑地向干曜长老投去眼神。   直到耿明机也抬了抬手,邱戈才忙向他一躬身,一转身出了宫门,站到宫前,清了清嗓子。   “干曜山首席大弟子沉怅雪,今离本门,断缘此山!”   邱戈对着天决山门诸山主宫弟子,在宫门前朗声诵道,“宫主师恩,万言难谢;今日离门,拜离生师!”   沉怅雪在他的朗朗诵声里走进山宫。   他走到耿明机跟前,跪了下去,又将双手作揖于身前,深深弯身拜下,跪伏于地,脑袋低低贴到地面上。   跪伏之礼,如此行了三次。   最后抬起头时,他听见了邱戈的最后一句话——   “师生情谊此断,沉怅雪与干曜山宫再无干系!”   “此后,无论遇何灾,即使堕魔入妖难清明,皆与干曜山无关!”   沉怅雪还跪在地上。   他抬起眼皮,在这降下天命审判一般的告声中,看向耿明机。   耿明机同样在盯着他,只是眼神晦暗。   两人一跪一坐,沉默地对视了很久。   谁都看不清谁眼里的东西。   山宫广大,山外有天外之天。   邱戈的声音传到宫内,空旷无比,似有回音。   邱戈说完了话,宫外陷入了一片安静。离门这般大的事,此刻却激不起一点儿涟漪,如同扔出去的一颗石子就那样毫无声息地缓缓沉入水底。   正在此时,钟隐月坐在椅子上语气随意地提了一嘴:“行拜师礼。”   沉怅雪瞧向他。   钟隐月靠在椅背上,翘着一条腿,正闭目养神地听着。他一手扣在另一手的手腕上,左手食指在右手手腕上一下下点着。   他声音很轻,但山宫里安静得跟死了一样,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到。   他这一句话,自然也到了邱戈耳朵里。   邱戈身形一僵,抽了抽嘴角,回头瞥了钟隐月一眼,又不情不愿地回过头,继续朗声道:“行拜师礼——”   “天决门干曜山前首席弟子沉怅雪,即刻起,拜玉鸾山宫宫主长老钟隐月为师!”   沉怅雪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笑,站了起来。   最后向耿明机作揖行了一礼后,他往旁两步,来到钟隐月跟前。   这一次,他笑吟吟地跪了下去。就好似拜神拜真仙一般,他虔诚又心甘情愿地低下了头,向钟隐月跪伏下去,脑袋沉沉贴到地面上。   动作与方才没什么不同,可就是瞧着心甘情愿得多。就是会让旁人一瞧便能知,他是打心底里乐意跪玉鸾的。   耿明机脸色又黑了,不知为何。   拜师礼行完,窦娴在一旁拿来了茶。   沉怅雪端起茶来,规规矩矩地按照礼数流程为他奉上。钟隐月喝下后,又按着流程例行公事地随口训了些规矩。   最终,掌门将仙谱拿了上来,叫人拿给了钟隐月看。   确认过这天决门的仙谱上,沉怅雪的确被移到了玉鸾山名下,还如他所愿地排在了首位后,钟隐月便将它还给了掌门。   至此,离门礼与拜师礼皆成。   外头是诸山主宫弟子,宫内是天决门诸长老。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已知道,沉怅雪不再是干曜宫的弟子。   所有人都知道,他归了玉鸾山了。   干曜山中再也没有他的地方,也终于没有他的地方了。   礼已成,诸位长老便各自起身,朝钟隐月道过恭喜后,便带着主宫弟子们离开了。   钟隐月一个个笑着回应过来。刚应到第二个,正和灵泽长老说着话,他转头一看,就见到一个脑袋包得跟木乃伊一般的长老正灰溜溜地要出门去。   钟隐月叫住他:“云序师兄,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木乃伊浑身一顿。   他没回头。僵了片刻后,他又匆匆出了门去,气得两只袖子甩得飞飞。   钟隐月笑出了两声。   “行了,别挖苦他了。”灵泽长老说,“云序师兄那日被魔尊打飞,受了重伤,疼都疼得不行了。师弟如今是大乘了,那也别太得意忘形,莫为自己树敌。”   钟隐月点着头,应声说好。   诸长老在打过招呼之后都纷纷离开。钟隐月和耿明机随口打了声招呼后,也走了。   他拉着沉怅雪走的,沉怅雪由着他拉着自己,没有回头。   耿明机死死盯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身影,可沉怅雪一次头都没有回。   待他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耿明机目光一暗,啧了声。   “就是个不知感恩的畜生。”   他低声骂。   邱戈窦娴在一旁低头听着,又一同往门外看了看,始终不敢出声回应。   钟隐月没听见这句话。   他出了宫门,又带上自己几个弟子,回了自己的山头。    第55章   沉怅雪终于正式离开了干曜山, 全天决山都见证并承认了的那种。   钟隐月拉着他下山的路上高兴得不行,内心都在嚎叫。   可因为身边还有弟子,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太多。   他拉着沉怅雪,眼睛放光地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下午我要把他们的法宝分一分,明日就给你换身衣服去。”钟隐月跟他说,“现在离门了,你若不喜欢,这身干曜宫给你的衣服,也不要了,我给你再找几身。那些法宝也是,你若嫌脏,我一同给你换了。”   沉怅雪笑着点头:“都听师尊的。”   他这话就是钟隐月说对了,他的确不想再要干曜宫的东西。   钟隐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好明日就给他换衣服和法宝,带他回了山——天晓得他第一次回山回得这么高高兴兴,感觉自己真是风光无限,开心得想高歌一曲。   不过他唱歌难听, 所以忍住了。   回山的路上,钟隐月又掐指算了算日子。   没几天就要进秘境了。   日子迫在眉睫,该办的事情都得办了——毕竟秘境里的剧情不容易。书里,这时因为主角还在玉鸾门下,他在秘境里吸引过来的万年妖兽都是冲着原主来的。   原主都在这篇章里伤得不轻,连带着温寒这几个孩子也跟着受了难。   系统又说这次还会有节外生枝之事, 只怕是更不好应付。   刚因为沈怅雪转门而高兴起来的心绪立刻降了。   回到玉鸾山,钟隐月便将他们带到了山宫这边来。   对着众位玉鸾弟子,钟隐月面色凝重。   “你们师兄的礼成了,我知道你们肯定还都很兴奋, 但是为师不得不泼你们一桶凉水。”   钟隐月说,“离进秘境的日子没几天了,我也得看看你们在我闭关这些日子里,都有了多少长进。天决门要进的可是万年秘境,危险重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待会儿我也分给你们每人一些法宝剑器,带着进去。你们现在两手空空的,进去跟送死没区别。”   几个弟子听了大喜,忙说:“谢谢师尊!”   钟隐月看向沉怅雪:“你……我倒不担心你,你本身在天决门就名列前茅了,跟他们不一样。”   沉怅雪朝他笑笑:“师尊谬赞。”   “我先顾一顾这些修为不高的孩子,还得试炼他们一番。事情颇多,恐怕会拖到很晚。你今日先回宫舍歇着去吧,头上还有伤呢。”钟隐月看了眼他额头上包了两圈的白布,“今日先躺着养伤去吧,我明日再单独给你置办。”   沉怅雪顿了顿。   不知是不是钟隐月的错觉,沉怅雪似乎笑容和身形都一并僵了两秒,才向他作揖行礼,乖乖地道了句“一切听师尊的”,回身离开了。   他回身离开,可又在侧过身子时再次顿了顿,一双笑得眯起来的眼微睁开了些,瞥了眼白忍冬。   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沉怅雪没有过多停留,很快就转回过身去了。   沉怅雪离开了。   他刚走出去几步,钟隐月猛地想起什么,叫住了他:“等等。”   沉怅雪立即停下脚步,回过头。   钟隐月往他这边跑来几步,道:“没记错的话,你是否已经有了枚玉镜?”   沉怅雪“啊”了声,点着头,从怀里掏出了枚金玉镜:“师尊说的若是传讯所用的金玉镜的话,干曜长老的确是已经给过我了。”   “我果真没记错。”钟隐月也从自己腰上取下金玉镜来,道,“既如此,你把这一枚给我,我去给你换一枚。你我再结成信法,日后你若是有事,随时传讯与我便是。”   金玉镜这法器虽然能用来传讯,但前提是双方的玉镜必须有法术结连。若是未曾结连,那便无法传讯。   毕竟若是随随便便就能给这世上随便一个人物传讯,那可就太吓人了。   魔尊和上玄掌门的玉镜会爆炸的。   沉怅雪笑着应声说好,将玉镜递了出来。   钟隐月将他的这一枚拿过来,回身进了山宫,去宫内仓库里拿了枚玉鸾宫的出来,交给了他。   沉怅雪接了过来,又用双手将它恭敬地递出。   钟隐月将自己的玉镜置于这一枚上方,念了一通咒文。   随着咒文念出,又慢慢接近完整,两个玉镜上慢慢涌出金光来。   待最后一个咒字落下,金光已经将两面玉镜完全覆盖。须臾后,又四散在空气之中,化作光尘。   玉镜上以细细的金字显现着双方的名字——钟隐月毕竟是个长老,他的玉镜上的文字并非是名字,而是仙号玉鸾二字。   沉怅雪将玉镜收回,上面显现着单独一个“雪”字。   这便是结连完成了。   沉怅雪双手捧着玉镜,向他躬身:“麻烦师尊了。”   “无事,本就是该做的。”   钟隐月将玉镜收回怀里,对他道,“好了,你快回去歇息着吧,好好养伤。”   沉怅雪应声说是,收好玉镜,再次回身离开了。   钟隐月领着其他的人走进山宫里。   “不过可真没想到,沉师兄居然真的入了我们玉鸾山。”   沉怅雪一走,一群弟子又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干曜长老可真舍得放手……”   “是呀,无论怎么说,也都是首席弟子呢。”   苏玉萤说:“我倒没那么吃惊。我之前就有点感觉了。感觉沉师兄和干曜宫那些师兄师弟格格不入的,瞧着就很合不来。”   “这倒是,师兄与他们……”   “行了,别议论了。”钟隐月打断他们,“拜师礼已礼成,此后便是同门了,别在背后议论同门师兄。”   弟子们忙应声说是。   “说起这个,师尊。”温寒说,“沉师兄的辈分要如何算?”   他这么一说,其余人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对哦。”   几人正跟着钟隐月走入山宫。   白忍冬走在最后面,跳着跃过宫门门槛,也说:“若论起进门年数,沉师兄可远在我们之上……可若论起拜入师尊门下的先后,沉师兄又是最后一个……”   “这个我知道。”钟隐月说,“从前,他在干曜宫中便是大师兄。所谓长幼有序,不能乱了套,所以这次他就算是转门过来了,我也打算将他的辈分名分都提到最前来,做你们的大师兄。”   弟子们神色如常,都点了点头,有几人的表情还多了不少赞同之意。   温寒说:“这样也好,若让我现在管沉师兄叫师弟,我也很不习惯啊。”   苏玉萤也说:“是啊,而且沉师兄在门内一直是被许多弟子叫着师兄的。”   钟隐月点头:“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不论关系如何,玉鸾山和干曜山始终都是天决门的山门。虽说宫主长老不同,但归根结底也都是天决门的一家子。”   “打个比方,沉怅雪也不过是从这处院子去了那处院子,怎能因为这个就改了辈分呢。”   钟隐月说着,又抬起脚步往里走,“好了,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以后你们将他看作自家同门的大师兄便是。都来,我先给你们分些法宝,再看看你们这些日子长进如何。”   弟子们纷纷应声称是。   钟隐月将最后一个紫虚瓶拿出来,将里面的法宝一股脑扔到了桌案上。   宫外天上,春风习习。   天上的日头渐渐落下山间。   一轮寒钩般的月悬于当空。   入了夜,沉怅雪点起了宫舍里的灯烛。   烛火亮起,他甩灭指尖的离火。虽然他是水灵根,但这种基本的离火之术还是会一些的。   外面的天已彻底黑了,沉怅雪披散着头发,衣服也单薄了些。他披上外袍,掌着灯烛,推开舍门,出去看了圈。   钟隐月给他安排的位置就在其他弟子的宫舍旁。   然而,天色都这般黑了,除了他的宫舍,其余几间皆是一片漆黑。   都还没回来。   沉怅雪皱了皱眉。   都还在钟隐月那里。   宫舍的长廊里,迎面吹来一阵柔和的夜风,将他手中的烛火吹得摇曳,他两鬓的发也一同摇动着。   沉怅雪脑海中浮现起白忍冬的模样。   他对他日渐爱答不理,不屑一顾的模样。   他被干曜长老拉在身边柔和教导,原本应该给他的法宝都被耿明机亲手让给他时,白忍冬回过头,对他报以一笑的模样。   沉怅雪朝他苦笑。   出了山宫,他又硬咽下满心酸涩,对白忍冬道着恭喜。   白忍冬却不吃他这一套。   他说:【你不必还这般对我笑,师尊已经同我说了,这原本是该给你的。 】   【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没办法,师兄,师尊已经把它给了我了。 】   【你若是想要,就只能超过我。 】   【师兄,你得认命。你这种灵修,就是得比寻常弟子强上千万倍,才能得到该得的东西。 】   【我其实也能理解你,师兄,我们都没投个好胎,我从前和你一样。 】   【我们是一丘之貉……所以,别怨我抢了你的东西。 】   【我倒不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畜生。 】   咔嚓一声脆响。   沉怅雪回过神来。他抬起灯烛,才发现灯烛的底座刚刚已经被他活活攥碎了一块。   碎片扎在手掌里,掌心中已经全都是血。   沉怅雪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将碎片甩干净后,他摸了摸头上包好的伤口。   沉思片刻,他又侧头看向院里。   宫舍院中,有一口水井。   白天不知是谁为了方便同门取用,已经打了三四桶,搁在了井边。   沉怅雪站在廊中观望片刻后,低下头,吹灭了手中的灯烛。   灯烛熄灭,沉怅雪将它放在廊外的栏杆上,出了宫廊,走入院中。   他解开了头上的白布,露出依然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乌发在夜风中飘飘,他抬起手,拉着伤口的边缘,将它硬生生拉得裂开。   血顺着好了一些的伤口边缘淌下,又从脸颊边缘往下滴答下去。   瞧着很痛,沉怅雪却好似全然无感。他走到水井边,拎起一桶水。   他把水桶举到头顶,翻了过来。   一大桶凉水倾盆而下,全浇在了身上。   玉鸾山宫中,钟隐月打了个哈欠。   他有些发愁。   几个弟子在他跟前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不敢作声。   “你们这水平还是不太能看……”钟隐月唉声叹气道,“这个水平,进万年秘境有些悬啊……”   几个弟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抬头。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这一个月里钟隐月在闭关,他们被寄养在灵泽名下。灵泽又不能教正经的符修东西,他们就只能学最基本的……   最基本的,翻来覆去也就那点。   所以原地踏步那可是太正常了。   “也没关系吧,你都是大乘了,还有我在,去秘境也没什么大问题。”青隐说,“足够了。”   “话虽如此……”   钟隐月话刚说到一半,金玉镜突然在怀里散出灵气。   钟隐月感受到了灵气,这是有人传讯的信号。   他的话戛然而止。   钟隐月抬抬手说了句抱歉,从怀里拿出金玉镜一看,见传讯来的竟然是沉怅雪。   钟隐月愣了愣,皱皱眉,站起身来走远了些,接起了传讯。   他张嘴就问:“怎么了?”   青隐瞥了他一眼。   弟子们也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玉镜那头是说了什么,没一会儿的功夫,钟隐月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什么!?”,随后急急忙忙地应了几声,对着那边叽里呱啦地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后,收起玉镜,抬腿就往外跑。   跑出去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宫里还有人,又立刻折返了回来。   “今天就到这儿!”钟隐月朝他们喊,“有事明天再说!我先走了!”   钟隐月跑了。   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雷响,是他御剑后又以雷术加速的动静。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好半天,最后一同把迷茫的神情投向青隐。   “莫看我。”青隐趴了下来,淡淡道,“我也没懂。”   “……”   钟隐月急急忙忙地落到弟子们的宫舍长廊中,收了剑,连滚带爬地跑到沉怅雪的宫舍前,推开了门。   沉怅雪屋子里寥寥地点着一盏寂寞的灯烛。门一开,烛火立即狠狠一晃。   屋子里响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钟隐月定睛一看,沉怅雪真和玉镜里说的一样,正虚弱地躺在床榻上。   门开了,沉怅雪才竭力抬了抬身子,边惊天动地地咳嗽着,边从被子里晃晃悠悠地探出单薄病弱的上半身来。   那脸上潮红一片。   他声音气若游丝,沙哑极了:“师尊……”    第56章   “师尊……”   沉怅雪声音沙哑, 委屈巴巴   钟隐月听得心一颤悠,整颗心脏都要碎了。   他急得手足无措,赶紧跳过门槛进了屋子,回身把门关严后,跑到沉怅雪床前,好声好气地哄着,把他扶着躺了回去。   “这怎么搞的?”钟隐月问,“今日下午回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烧了?”   “弟子也不知……”   沉怅雪刚说几个字, 又咳嗽了起来。   钟隐月心疼得滴血,赶紧把被子给他掖好,隔着被子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或许是……解了命锁,才会如此。”沉怅雪哑声说,“那命锁在我身上……近百年, 一解开……身子不适应,才会如此突发高烧……”   “师尊……可是正忙着,师弟师妹的事?”沉怅雪内疚道, “我可是,又给师尊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突发高烧这般大的事,又不是你想的。”   钟隐月皱紧眉,跪在床边,一下一下捋着沉怅雪的头发。   刚摸几下,沉怅雪突然在他手底下“唔”了声,听着像是痛到了。   钟隐月一怔,手上突然也有些异样感。他翻过手掌一看,见指尖上多了一片血。   他忙去翻开沉怅雪的头发, 就见昨日他包扎好的地方此刻伤口开裂,化脓的地方更甚,伤得更加严重了。   “这又是怎么搞的?!”   钟隐月急得像要疯了,怒道,“怕不是姓耿的在那边下咒!?个杀千刀的,我真——”   钟隐月放下他的头发,气势汹汹地起身来,作势就要去干曜宫讨说法。   走出去没几步,沉怅雪沙哑地喊了他一声师尊,一着急就从床上扑了半个身子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烧着的人手脚意外地冰凉。   钟隐月腕上一凉。   沉怅雪又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钟隐月就受不了。他立刻撤回要跑出去的念头,回过头把沉怅雪扶回榻上。   “师尊……别去……”沉怅雪抓着他,抬起眼眸,可怜兮兮地哀求,“也不一定是……长老所为。命锁……一旦解开,就是会这般……有所反应……”   “毕竟是身上,挂了数十年的锁链了……就算是镣铐,戴得久了,也会溶于骨血些的……突然断开,自然会这般……”   这种设定钟隐月听都没听过。   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但是原主又没收过灵修弟子,加之他怕触到干曜逆鳞,这类事也不怎么了解。   估计是这原文的隐藏设定。   钟隐月的毒唯脑子让他无视了所有不合理,全身心地第一时间相信沉怅雪。   沉怅雪病得说话有气无力的,脸上红了大片,说话都说不全,咳嗽不停。   钟隐月心疼得紧,只好应下说不会去找干曜。   沉怅雪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笑了笑。他笑得如同一片薄冰,随时都会碎去。   “师尊……别担心。”沉怅雪又哑着说,“烧了一场而已……几日便能好,不会耽误秘境之行的。”   “谁怕你耽误那个了,我是心疼你难受。”钟隐月再次把被子给他掖好,“别动了,我去给你找药……我宫里的药更好些,你等我回来。”   沉怅雪点点头,乖乖地在被子里缩起来,闭上眼睛。   多乖啊。   钟隐月心中又忍不住骂了几句耿明机,起身找药去了。   他推开沉怅雪宫舍的门,离开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从山宫里拿了个药箱回来了。   他拉了个矮凳来,坐到沉怅雪床榻边。   沉怅雪半睁开眼睛看他。   钟隐月拉开药箱,从里面取出药来,道:“我去做了些小纸人,叫它们去煮药了。等煮好了,你喝下去再睡。”   沉怅雪声音低低:“劳烦师尊了……”   “不劳烦。”钟隐月说,“好了啊,忍一忍,我再给你上药。”   沉怅雪点了点头。   钟隐月扒开他的头发,露出那一片伤口来。他取了一些灵药,均匀涂抹在沈怅雪这处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药膏刚碰到伤时,沉怅雪抖了一下,之后便闭上了眼睛,不再动弹,乖乖由着钟隐月来上药了。   看着这处伤,钟隐月都痛得龇牙咧嘴。   可沉怅雪老实得如同毫无感觉,钟隐月便问:“不疼吗?”   “疼。”沉怅雪闭着眼低声说,“可是是师尊在上药……师尊是心疼我的,我放心。”   钟隐月更心疼他了。   “师尊。”   沉怅雪低声叫他。   “嗯?”   “师尊今日……”沉怅雪顿了顿,说,“为何,只让我一人回宫舍呢?”   他突然问这句,钟隐月愣了愣,才答:“啊,那些孩子都是些修为不高的愣头青。我从前没好好教,今日也是测验他们修为,再发些法器罢了,没什么好看的。你头上又还有伤,我想着让你回来躺着歇息,好过在那处无所事事,只能无聊地在一旁枯坐一下午。”   “师尊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乐不乐意。”   沉怅雪声音闷闷的。   钟隐月才反应过来,他不高兴了。   “你不高兴了?”钟隐月问。   沉怅雪在他手里闷闷地点点头。那双被上药都不皱一下的眉头此刻轻蹙起来,一双眼睛也微睁开来。   不知是委屈得要掉眼泪了,还是发了烧的原因,那双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师尊……明明昨日还同我说,此后师尊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可今日,师尊就赶我走了。”   沉怅雪瞧着都快掉眼泪了,钟隐月心中猛咯噔几下。   “师尊也说过……兔子太寂寞,会死的。”沉怅雪缩缩身子,往被子里躲,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还盯着他,“师尊,想让我死吗?”   “怎么可能!”钟隐月连忙急道,“我……我,我没想那么多!我,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我真的是想着让你回来养养伤,我没想着赶你走!我以为那么无聊,没人会愿意在旁边看……我就,我就是这种的嘛,太无聊的场面的话,我连坐都不想在旁边坐着的!我下次一定问问你乐不乐意,好不好?”   沉怅雪看着他眨巴眨巴眼,又低下了眼睛去。   他脸上多了几分绯红,似乎并不是因为发烧。   “弟子也不喜欢无聊。”他闷声说,“可是……弟子喜欢师尊。”   钟隐月一怔。   “师弟师妹们都能和师尊在一起……唯有我一人被赶了回来。”沉怅雪说,“我还以为……师尊也和长老一样,其实不喜欢灵修……”   “怎么会!你不要乱想,今日是我做错了!”钟隐月忙道,“是我错了……这眼下听着我白天只让你一人回来,的确做得不妥……这还是刚礼成之后的事,是我不妥!以后不会了,以后我定日日夜夜将你带在身边!”   “我怎么会赶你走,这世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我,我有时候就是脑子转不过来的,你别跟我这个破脑子计较。你要心中郁结,骂我几句也行的!”   “那也太大不敬了。”沉怅雪嘟囔。   “我有什么可敬的,你是没见过我天天嚷嚷着要给你当狗的时候……”   “?”   沉怅雪突然从被子里抬起脑袋,两只眼睛蓦然瞪大,蒙着的那层水汽都清亮了。   钟隐月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捂了捂嘴,眼神飘离开:“没事。”   他模样心虚,沉怅雪笑了两声出来。   沉怅雪笑了,瞧着没多在意他的失言。   钟隐月松了口气,放下手:“秘境的日子快到了,我心里紧张,今日竟然忽视了你……是我不好。你刚转门过来,这会儿心里正没底,我竟将你赶了回来……是我失职了。”   “我并不是怪师尊……”沉怅雪说,“我只是……想一直和师尊在一起。”   钟隐月又一愣,脸上红了些。   “师尊,这世上……师尊大约是唯一一个见过我真身,还愿意靠近我的师尊了。”沉怅雪轻声说,“弟子向来不受人待见……外人愿意敬我,给我体面,那也必须有一个前提,便是认为我是‘人’……师尊,弟子当真害怕失去师尊。”   “师尊一走,弟子便做了噩梦。梦中……那位白师弟天赋异禀,越发得师尊喜爱……连原本要给我的法器,师尊都给了他。弟子心中难过,师尊却教育我要识大体……”   “师尊,我……我知道,白师弟是这书中主役,理所应当被众人喜爱,可我……”   沉怅雪欲言又止。   他偏偏头,叹了一声,又把半张脸缩进了被子里。   钟隐月无可奈何,在被子外面拍了他两下。   “好啦,别难过了。”钟隐月说,“他是主角又怎么样,我又不会高看他一眼。”   沉怅雪怔了怔,从被子里抬出一双眼睛来。   “世界上的主角多了去了,千千万万个呢。”钟隐月笑了笑,“我也没喜欢任何一个啊。再说那个白忍冬,你让我教他我才教的,傻瓜。”   “你若有朝一日不乐意了,不愿让我教了,跟我说一声,我马上就不理他。”   “对我来说,这儿的主角就是你,这宫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是你的,谁都别想抢了你的东西去。”   沉怅雪眼睛里慢慢亮起了些什么东西。   他的眼睛里慢慢涌出光亮来,随后两眼一酸,眼泪又无声地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他又哭了。钟隐月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擦掉了眼泪。   “好了好了,不哭了。”钟隐月说,“我们这可怜的小兔子哟……不哭了啊,好好躺着,我以后肯定不丢下你一个人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沉怅雪努力止住眼泪,两眼通红地问他:“师尊……真的不会觉得我,麻烦吗?”   “我巴不得你给我添麻烦呢。”钟隐月说,“你多可怜呐,在这里左摇右晃的,日日被人依赖陷害又受伤,没一个人能让你靠一靠。我从前做梦都是跑到这里来,被你靠一会儿。”   沉怅雪眼神愣愣地望着他,又呆呆地哭了。   他没哭出声,只是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钟隐月又低手去给他擦眼泪。刚伸手过去,沉怅雪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拉着钟隐月的手掌,贴住自己的脸颊。泪痕还残留着,他的脸上一片湿润,又因着发烧一片滚烫。   他在钟隐月手里闭上眼,长睫划过钟隐月的手掌。   钟隐月手都僵住了,不敢动弹。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跟要活蹦出胸腔来一般。   “师尊,”沉怅雪叫他,“师尊……别走。”   钟隐月回答了他什么?   他记不得,隆隆的心跳声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总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脱下外袍,只穿着里衣,躺到了床榻上,还进了沉怅雪的被窝。   病兔子抱着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上。   他烧得很烫,牢牢挂在钟隐月身上,将他死死抱着,闭着眼睛呼吸沉稳地睡着。   钟隐月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他突然发现,他的脑子里面已经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了。   沉怅雪已经把他的语言中枢系统干暴毙了。    第57章   沉怅雪脑袋埋在他胸口上,整个人都紧紧贴着他。   他发着烧,睡得很熟,一呼一吸都带起着胸口起伏。   他抱钟隐月抱得太紧了,皮肤贴着皮肤,骨头挨着骨头,钟隐月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起伏。   发着烧的人真烫,钟隐月都跟着烫起来了。   他僵着身子,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躺着好。他生怕扰了沉怅雪的清梦,又完全不敢动弹。   他就那么很难受地一动不动地和自己僵持在了那里,空有心跳又轰鸣起来。   他感到沉怅雪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呼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真烫啊, 他心口都要烧起来了。   钟隐月脸上急速升温,呼吸跟着变得有些不畅,脑子也更白了。   迷迷糊糊的,他想起自己从前在评论区为了沉怅雪拼荆斩棘的时候, 有许多人在他的评论下面或对他开嘲讽或纯好奇地问他同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你梦男吗? 】   毕竟那小说网站实名认证,性别和IP地址都造不了假,都在ID后面明晃晃地挂着,倒不会有人把他误认成女孩。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钟隐月莫名其妙——毕竟他们问他是不是“梦男”的意思就是“你是幻想自己能和这角色互动还有真实恋爱关系了吗”。   钟隐月当时觉得他们这个结论莫名其妙。   他虽然是个毒唯单推,但没到那么痴狂的地步。虽说如果要论起为了沉怅雪癫狂的程度,钟隐月是绝对不会输给隔壁梦男梦女的,但他有很强的自知之明。   虽然他毒唯, 他沉迷修真文, 但他还是个很现实的人。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见不着沉怅雪,知道中间有一层比万里长城都厚的次元壁。   所以他没想过什么“梦男”。   但是现在不太对了。   穿书数月,钟隐月终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事情好像不太对了。   他现在碰得着沉怅雪了。   而且人家粘他粘得跟块牛皮糖似的。   钟隐月早已被毒唯思想荼毒且侵占的脑子在此刻终于恢复了一些运转能力。   说起来……沉怅雪刚刚还醒着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是不是说喜欢他?   哎?喜欢?   哪种喜欢?   不会的吧怎么会是他想的那种……他是个什么东西啊,沉怅雪会喜欢他?   不可能不可能。   钟隐月刻意忽视掉已经要了老命的心跳声,转头暗暗在心中哈哈干笑两声,顶着比搂着他的这发烧之人更红的脸强硬地说服了自己。   沉怅雪怎么可能是那种喜欢他。   他只是缺爱惯了,怕被人再丢掉,怕再被看不上眼怕再被虐待,太想要别人关爱才会如此。   说是喜欢他,但对他的喜欢也只是渴求师长的关爱那种喜欢……几乎没人像钟隐月这般对他偏爱有加还明争暗抢的,他对钟隐月也只是占有欲比较强的亲情之爱!   别想太多了,怎么可能!   耿明机那个样子,又不会教沉怅雪如何分辨这些感情。都没有人好好教过他的,他是只分不太清感情的兔子,还是只过去非常非常缺爱的兔子——他分不清敬爱和喜欢,他钟隐月还分不清吗!   他怎么能用沉怅雪分不清的喜欢来误人子弟,就为了一己私欲就把人家领上错误的路! ?   沉怅雪好不容易这次有了条光明大道,不能这样误入歧途!   他就这样坐在莲花台上修他的仙……对,沉怅雪干干净净的,把该报的仇报了,再得封仙位,干干净净地羽化而去就好!   他怎么会想和师长者谈那种恋爱?   他那么守规矩的一个人,缺爱缺疯了也不会这样的!   钟隐月也不能让他这样。   正想着,沉怅雪突然在他怀中哼唧了声,似乎是烧得难受了,又往他身上拱了拱。   他早已和钟隐月贴得毫无缝隙了,这么一拱,便是往他身上一压。   钟隐月被压得一阵窒息,骨头生疼——他这才想起来,这兔子瞧着柔弱,长相也人畜无害,可他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剑修。   这可是除主角外,全仙修界再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年轻一代的剑仙。   门突然响了起来。   钟隐月怔了怔,正想着这么晚了能是谁来敲门,就感受到门外有一股属于他自己的灵气。   钟隐月明白了过来。   他拍了拍整个人都骑到了他身上来的沉怅雪,道:“醒醒。”   被他摇了几下,沉怅雪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咳嗽了几声:“师尊?”   他睡眼朦胧,头发也散乱着,瞧着更漂亮了。   钟隐月看得脸色红了红,眼神飘离开,胡乱应着声说:“是我。他们把药煮好了,你先松开,我去给你拿来。”   沉怅雪点点头,松开了搂着他的腰的手。   钟隐月拉好刚刚被他压得都已经袒露春色的胸前衣襟,翻身下床,走去门口开了门。   小纸人把药碗举过头顶,站在门槛后面,呆呆地一动不动。   碗里的药还在散着热气。   “多谢。”   虽然它没生命,也听不懂,钟隐月还是很有礼数地道了谢。   他把药碗从小纸人脑袋上拿了起来。   小纸人跃过门槛跑进屋子里。钟隐月关上了门,拿上药走了回来。   沉怅雪还困着。取了个药的空,他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睛睡着了。   钟隐月叫了他几声,将他叫醒。   沉怅雪半睁开惺忪的睡眼,强忍着困意看向他。   钟隐月看得心生怜爱,柔声问:“起得来吗?起不来的话,我喂你?”   一听到可以喂,沉怅雪的眼睛亮了一下。   亮的那一下立刻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还没被人这样亲自喂过。”   “可以呀。”钟隐月说,“那我去找勺子,你等一等。”   沉怅雪点点头。   小纸人是个贴心的,它好像早猜到会有这种事。钟隐月刚准备在这间宫舍里找找,一回头,这小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一旁的桌柜上,两只手高高举着一只木头勺子。   钟隐月:“……多谢。”   他再次讪讪道过谢,拿起它拿来的勺子。   钟隐月坐了回来。他舀起一点药汤,吹了几口,将勺子送过去。   沉怅雪乖乖张开嘴,抿下勺子里的一口药汤。   很苦,他皱起眉来,没有多说什么。   “苦吗?”钟隐月问他。   沉怅雪摇了摇头:“不苦。”   钟隐月笑了:“骗我。”   沉怅雪跟着苦笑。   他没有反驳,钟隐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继续舀起一口药汤,喂到沉怅雪嘴里。   一碗汤药被慢慢悠悠地喂完。汤碗放到一边后,钟隐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糖球来,再次塞进了沉怅雪嘴里。   “山宫里的。”他笑着说,“我抓了一把藏进袖子里,都是你的。”   沉怅雪怔怔地。片刻,一股甜味儿在嘴里蔓延开来。   他从没尝过这种味道。   耿明机从不给他吃这种东西。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曾经以为是干曜门门中森严,弟子们不被允许吃这种甜得“软弱”的东西,可后来却看到耿明机将一些糖球分给了邱戈和窦娴。   还未来得及细想下去,钟隐月又从手边拿起了药箱来。   “你头上的伤,我还没给你包好。”钟隐月说,“别动,我给你包好你再睡。包好以后,我就也不走了,今晚也在这儿陪你。”   “……好,谢谢师尊。”   钟隐月笑了笑。   宫舍里的灯烛烧着烛丝。   钟隐月带来的小纸人似乎并不明白他们两个在做什么,站在桌上歪了歪脑袋,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在那处旁观了起来。   灵药抹到伤口上又冰又凉又痛。这种伤口上药,理应是很痛的,可沉怅雪早已经习惯了疼。   他在这种带着凉意的痛里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钟隐月在他身边叹气,听着似乎很难过。   沉怅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难过,睡着睡着又迷迷糊糊想起来,钟隐月说过他不该习惯。   那是否是因着他竟能在痛时睡着而难过呢?   沉怅雪不知道。   他重病着,浑身难受又阵阵闷闷地头痛,一睡便无梦到了天亮。   他睡得昏昏沉沉,是被外头的一阵不大的喧闹声吵醒的。   “……少问用不着的!”   他听到了钟隐月的声音。有些凶,但不是对着他。   沉怅雪倦倦睁开眼。   “为师要在哪里训你们,那是为师的自由。”   “少好奇这些没用的了,昨日事发突然我才临时放过你们,今天可不会了!”   沉怅雪浑身酸痛地翻过身,听出这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玉鸾宫的弟子们怯怯出了些声音,都在询问他今日要做什么。   钟隐月又教起他们符修的法术来。沉怅雪往外看了眼,虽然白日时门上看不到门外的人影,但他仍是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钟隐月说到做到,说在他身边就是在他身边,说不会扔下他就是不会扔下他。   他来到了弟子别宫的院子里,给玉鸾宫这些弟子们继续授道。   沉怅雪虽是大病不起,只能在宫舍里躺着,可也算是被他带在身边。   沉怅雪微微扬起头,看向舍内的木桌。那昨日坐在桌子上的小纸人已经变成了一片薄薄的纸,旁边还放了五六套白衣,一看便都是钟隐月为他寻来的玉鸾宫的衣物。   而那些衣物旁,是一个紫虚瓶。   那是钟隐月给他找来的法宝。    第58章   钟隐月在外面声音很大地训着弟子们。   沉怅雪还是没什么力气,又拉起被子,睡了过去。   发烧的时日总是头痛,睡起觉来又昏昏沉沉的, 一睡过去便是一整天。   钟隐月每到中午晚上都会亲自煮粥来,还会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把粥喂进了他嘴里。   不知是因为发了烧,还是的确太缺师长者的关爱,病着的沉怅雪越发爱撒娇了。他总是要钟隐月喂他,吃完了又要钟隐月坐过来,抱着他的腰闭着眼睛,靠在人家身上小憩。   发烧也不是重病,躺了两三日沉怅雪便好了。可即使是要好全了的这会儿,他依然没骨头一样软趴趴地歪在床上,说着没力气,要钟隐月亲自喂他。   钟隐月无可奈何。   他就这么喂粥喂到沉怅雪大病痊愈,能自如地下床走路为止。   瞧着自己的病好了,沉怅雪这才因为不能再跟人家装虚弱收了手。   大病初愈,钟隐月觉得他还是虚弱,病好后的这几天还是给他煮粥,且不让他出门吹风。   怕沉怅雪吃得腻,钟隐月做粥做得花样极多。   今日是瘦肉粥,明日便是蔬菜粥, 后日又往粥里放了一把香菇来煮。   今日一早,沉怅雪一起来,钟隐月便端着一碗肉沫滑蛋粥进来了。   见他又下地走来走去的,钟隐月边把粥放到桌子上边问:“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沉怅雪摇摇头。   “师尊不必忧心,病已好了数日了。”他说, “我早已没有任何不适……师尊也该放我出去吹吹风了。”   “也是,你病好已有好些时日了,是可以出去转转了。”钟隐月说,“这些衣物放这儿好些天了,你待会儿都试试吧,先把粥喝了。”   钟隐月说的正是放在宫舍木桌上的这些衣物。   前些日子,沉怅雪发烧那日后的次日一早,钟隐月便去玉鸾宫里寻来了好几身白衣,一直在这儿放着。   沉怅雪一直躺在床上,没能换上这些衣物。   后来他虽好了,可钟隐月又不许他出门受风,他便一直穿着里衣在宫舍里呆着,也没机会穿上这些衣物。   看看经书擦擦剑,躺在床上发发呆,他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地混着日子。   不过他偷偷趁钟隐月不在的时候换过几次,换好之后就自己在屋子里美滋滋地转圈,有种终于脱离了干曜的快感与实感。   但怕钟隐月发现他这般不听话,继而生气失望,沉怅雪每次穿着衣服转完圈后都会赶紧脱下来,按照原样叠好,放回去。   钟隐月没发现过他的小动作。   这会儿,沉怅雪依着钟隐月的话,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坐到桌边,两手捧着碗,老老实实地喝完了粥。   喝完粥,他起身来,终于当着钟隐月的面,光明正大地换上了这几身白衣。   五六身白衣都很适合他。沉怅雪人高肩宽腰细,这等身腰就是穿个破布片子都好看。   钟隐月看得两眼发直,傻笑着连连点头,夸了他几句好看。   寥寥几句,沉怅雪就红了脸。   他又低下头,手绞着衣角,犹犹豫豫地低声说:“师尊不嫌就好。”   “我嫌你什么,你这般好看。”钟隐月说,“快坐过来,我给你拿法宝。”   沉怅雪点点头,听话地坐了过去。   沉怅雪身上的法宝其实没多少,耿明机也不爱在他身上大出血。   除了那一把听悲剑,便是一些用于日常的法宝。除了放东西用的紫虚瓶以外,就是能更快聚气,能让灵气在需要时更快流转的辅助法器曜仙石;一个用来传讯的玉镜,除妖卫道时要用的锁妖袋;干曜山弟子用于巡山的游月灯,还有一把铜钱串成的流苏。   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沉怅雪从紫虚瓶里放出来一个灵木箱子,把箱子打开以后,里面就是这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钟隐月站起来,俯视下去打眼一看——说好听的是杂七杂八,说不好听就是一堆纯垃圾。   全是原文主角在路边打怪时会掉的东西,以及这年头路边小贩会卖的物件。   这些物件加点灵气,过了仙人之手,也算是“法宝”,只不过是最低级的法宝。   原书设定里,会有下山的仙人把物件这般加一加灵气,然后就给凡世小贩去贩卖,也能捞一笔钱。正经仙家人都不会挣这种黑心钱,故而这种太低级的法宝,在天决门,一般被叫做“下三滥的玩意儿”。   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却装满了沉怅雪的箱子。   钟隐月望着这一箱子的垃圾,一时无话。   半晌,他从里面捞出来一串血珠子:“这什么?”   “血珠,干曜长老给我的。”沉怅雪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放在腿上,正坐在桌前小声说,“这些……都是长老给我的。长老给我的东西,是……干曜门里,最多的了。”   不费事的垃圾当然不嫌多了。   这血珠子一看便是从山下小贩处买来的红珠子手链,在他手里过了一把灵气,就给沉怅雪了。   钟隐月叹了口气,在这箱子里翻了翻,没一个好东西。   他合上箱子,不再去看,转头看向他寥寥无几能上台面的几个法宝——无非是仙石和锁妖袋,一把游月灯和铜钱流苏。   前几个还算看得过眼。   钟隐月拿起最后那把铜钱,询问:“这是什么?”   “五帝钱。”沉怅雪说,“干曜宫的主宫弟子人手一个的。”   主宫弟子便是能去长老山宫里侍奉的弟子们,都是长老们的贴身弟子,最得长老之心。   “这哪儿是五帝钱,就一串铜钱而已。干曜宫主宫弟子人手一个,你手上没有说不过去,他便随意给你串了一把罢了。你们剑修对这东西需求不高,有个什么东西挂在腰上就好,平日无人细看。你若是没有,会遭人议论,他才拿这个顶替的吧。”   钟隐月把它放回到桌子上,脸色难看道,“我早知道他对你不好,可没想到能到这份上。干曜宫这般厉害的山门,一个首席弟子的箱子里竟然全是这种东西……”   沉怅雪缩缩肩膀,低了低头,没回答。   他似乎很尴尬。   被人看透了家底,完全不体面的真实被这般血淋淋地扒开,看了个干净,尴尬是自然的。   他这个样子,钟隐月也不忍再说。   “你不傻,也下过山,这些东西好不好,想来也用不着我特地向你解释。”钟隐月说,“这些东西,我就帮你收了吧。这个紫虚瓶里,是我给你挑的东西。”   钟隐月把自己手上的紫虚瓶交给了他。   沉怅雪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了过来。   “东西不少,你看着挑着用就好。”钟隐月说,“你这些东西我就都收走了……还是扔了比较好?你若是想留,我替你留着。”   沉怅雪摩挲着他给的紫虚瓶,闻听此言,抬起眼皮瞥了眼手边的灵木箱子。   “请师尊扔了吧。”他神色淡淡,“师尊说得没错,长老对我究竟好不好……我是该明白的。”   他都知道。   他或许早已经知道了,只是若想不生邪念地修道下去,便只能哄骗自己,干曜长老待他是好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体面。   可若是真的将他视作弟子,将他看得重要,又怎么会如此凉薄?   人若想要偏爱,有的是偏爱的法子。   耿明机只是真的将他视作畜生罢了。   钟隐月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应声说好。   “那我帮你丢掉。”钟隐月说,“我先回山宫了。再过四日就要入秘境了,很多事都还要准备。晚上我会再过来……一说这个,我还有事想与你商量。”   “师尊想问何事?”   “你离不开我,不如,我在山宫里为你铺个床位?”   沉怅雪狠狠一怔:“?”   他两眼蓦然睁大,茫然极了,还眨巴了两下。   “你毕竟身世不好,干曜又那般对你……有人告诉过我,若是猫狗兔子这类动物感到不安,且不安得太过分的话,为了引起人的注意,什么都干得出来。”   沉怅雪后脖颈淌下冷汗来。   他眯起眼来笑了:“师尊,这是听谁说的?都是莫须有的事……”   “我也忘了是谁同我说的了,似乎是过去一旧友。”钟隐月说,“他曾在家中养过一只幼犬。那小东西还小时,他便一直陪在身边,后来那狗大了,越发离不开他了。每次他一出门便大声吠叫,一瞧不见他更是急得满屋子叫,还发抖不停,实在难缠得紧。”   钟隐月突然讲起他人的事来。   沉怅雪还是头一次听他这样说起旁人,觉得新鲜极了,便随口道:“想必那只狗是将师尊友人当成生母或生父了。”   “他也是这么想的。可他毕竟平日里还有事情要忙,实在无法将它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可若不戴着,那只狗就会撕咬自己,或一个劲儿地以头撞墙,总之是一个劲儿地想弄伤自己,让他注意。”   “我那友人实在无法,便领着它去看了……郎中吧。”钟隐月说。   沉怅雪诧异:“师尊所在之地,有郎中能为猫狗看病么?”   “自然是有的。”钟隐月说,“看过郎中后,郎中就与我友人说,那狗是有了分离焦虑症。”   “何为……分离焦虑症?”   “一旦与某人分离,便分外难受。”钟隐月笑了笑,“心中难过,害怕,担忧……为了让那人多看几眼,某些动物就会拼命残害自己。虽说我觉得你不会如此,但你这几天瞧着的确是分外不安。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宫舍之中,倒不如同我去山宫住吧。”   沉怅雪犹豫道:“这不可的……长老山宫是仙山高位,弟子从不能住入其中,与长老同吃同住的。”   “不可的事就让它可呗。”钟隐月满不在乎道,“规矩就是要破例,才能有新的规矩。规矩这东西,存在就是为了让人打破的。”   钟隐月一脸大义凛然。   沉怅雪望着他怔了片刻,笑出了声。   “师尊,”他笑着说,“师尊从前,定是离经叛道的学生吧?”   钟隐月表情很不自然地一僵。   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高二时故意跟学校对着干去染的一头红毛——还真让沉怅雪说中了。    第59章   钟隐月表情的这一僵,沉怅雪就已经明白了。   他捂着嘴吃吃笑出了声:“师尊果然是。”   钟隐月耳尖红了红,愠怒道:“别笑师长!”   沉怅雪含笑点着头,放下了手,还是笑吟吟的:“弟子知错。”   “你哪儿知错了……”   沉怅雪憋着笑,两肩都因为笑意阵阵发抖。   片刻,他把笑意压了下去, 说:“不过,弟子倒是觉得很好。克己复礼, 也未必就定比离经叛道更为高尚。”   钟隐月怔了怔。   沉怅雪依然在含笑看着他,钟隐月却有些愣神——原文里的沉怅雪,可不会说这些话。   看出了钟隐月眼神不对,沉怅雪问:“师尊怎么这样看我?”   “没。”钟隐月收回眼神,道,“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罢了。我印象里,你一向都很规矩的。”   沉怅雪不仅仅是规矩而已。原文中,他克己复礼又严于律己, 修道之事上从来不做出格的事, 平日行事又谨小慎微,一点儿出格的事都不会做。   沉怅雪笑笑:“规矩久了,也想疯一疯。”   “也是,被四四方方的规矩圈得太久,也会厌倦的。”钟隐月说, “没关系,你在我这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先走了,你这些法宝我都放回山宫的仓库里去。你这个紫虚瓶我也拿走了,你就用我拿给你的这个就好。干曜宫的东西,能不要就不要了吧。”   沉怅雪点头:“劳烦师尊了。师尊, 今晚还来吗?”   说到这儿时,沉怅雪不知不觉收起了笑。他表情不自觉地绷紧了,满脸的小心翼翼,眼睛闪烁又亮晶晶地盯着钟隐月,还紧张兮兮地耸起肩膀,双手绞着衣角,脸上通红了一片。   钟隐月被逗笑了,点着头道:“我来。白天我有事要忙,你闲着就四处转转,我晚上还来你这里。”   沉怅雪眼睛里一下子更亮了,捣蒜似的狂点头。   他红着脸,瞧着当真好捏。钟隐月看得心花怒放,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将他的法器都拿走了。   干曜宫的东西皆被钟隐月扔进了角落里。他看都没再多看一眼,转身便带上了门,挂好锁,离开了。   转眼日落西山,夜幕渐沉。   “离秘境没多少天了。”   温寒说着,叹着气,往院子里的篝火里添了一把干柴。   天气暖了,但晚上还是有些冷。院子里早已没了落雪,一群人吹着晚春风,团团围着一团篝火,围坐在院子里。   “没关系的,这几天师尊给我们……‘特训’?如今我们都长进了不少,还有师姑一起去,能撑过去的。”苏玉萤说。   “但是我还是紧张啊。”温寒说,眼神又飘向沉怅雪的宫舍,“说起来,沉师兄自打过来就没怎么露过面呢,师尊的‘特训’课业他也没上过。”   “没办法啊,来的第二天就生了大病。”苏玉萤说,“我还想进去看看的,但是师尊不许,怕师兄把病过给我们……”   “师尊担心得挺对的。”温寒支起胳膊托腮,道,“沉师兄也是倒霉,来第二天居然就发了烧,怕不是干曜宫的那些前同门在给他扎小人。”   苏玉萤压低声音:“说起这个啊,虽然每次我们一说起来,师尊都要让我们闭嘴……沉师兄真是干曜长老让过来的?”   “我也觉得奇怪呢。”温寒拧起眉,放下托腮的手,纳闷地低声嘟囔,“就算是魔尊在前,师尊又为什么非拿干曜宫的首席弟子打赌?我倒是知道师尊有些在意沉师兄的事,但至于到会把干曜长老得罪到老死不相往来都要抢过来的份上吗?”   陆峻听到这儿,也纳闷起来:“你说得对啊,这可是当着明面挖墙角了,挖的还是堂堂正正的首席弟子。魔尊这事,师尊还是当着全山门长老的面挖的人……这和把干曜长老的面皮从脸上硬撕下来,扔地上狂踩没区别了。”   “对吧?”温寒说,“师尊这也太拼了……”   “这么一说,温师兄。”苏玉萤说,“你不是说那日兔妖狩猎的时候,沉师兄就怪怪的吗?我记得那日还是师尊和沈师兄留到最后,坐了同一马车回来的。”   “那日一回来,师尊又很立刻地突然就去闭关了,连第二天去向掌门报告都等不了,那报告的事也是让青隐师姑去拜托了灵泽师姐帮忙……虽说师尊也早就说了会去闭关,但不至于这么急急忙忙地,大半夜一回来就立刻去了吧?”   “师妹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想说,师尊是为了沉师兄去闭关的吧?”陆峻说。   “毕竟这也太巧了嘛。”   “怎么可能!”陆峻哈哈笑起来,“自古以来,谁人闭关不是为了自己的道?师妹莫要想多了。”   苏玉萤“唔”了声。   “不过师尊宠沉师兄倒是真的。”温寒叹气,“沉师兄发烧这几日,他每到中午晚上就要借用别宫的厨房,亲自下厨。我入门已经九年了,压根就没吃过师尊亲手做的粥饭。”   陆峻说:“也不怪师尊的,沉师兄瞧着在干曜宫受了许多委屈。师兄忘了?前月除妖卫道下山时,他同门师弟师妹都敢在我们外人面前那般对他不敬,私底下更不知会如何对他了。”   “对呀对呀,冬天时干曜长老还原因不明地责打了他……那会儿咱们山宫被干曜山为难,来的干曜弟子都是吃白饭的,就只有沉师兄一个帮了师尊许多。师尊人好,自然记挂着他。”   “或许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师尊知道了许多事吧?所以才会这般看不过去,硬来也要让沉师兄离门。”   温寒话音一落,围在篝火边上的几人突然都陷入了沉默。   ——众所周知,如果不是被逼急了,钟隐月是万万不会做这种刀尖舔血的事情的。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耿明机,得罪他只有坏事。   宁可冒着耿明机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原谅玉鸾山的风险……   一时间,关于干曜长老的数种糟糕猜测纷纷涌上他们各人心头。   诡异的沉默之中,温寒赶忙打了两声哈哈:“好啦好啦,怎么都这般严肃?不说了不说了,师尊偏爱沉师兄也正常!他又并非是冷落了我们,这些天师尊都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我们身上了!”   “师兄说的是啊!”陆峻也笑,“师尊给我们的法宝也都是顶好的,沉师兄如今也是我们的同门大师兄,师尊偏心一些又有何妨?不碍事不碍事。”   苏玉萤跟着笑了笑。   她是向来不在意的,她打从前就觉得沉怅雪人好,也隐隐约约察觉出他日子过得不好不易。   谁都会偏爱可怜人,苏玉萤光听着就也很可怜他。   她转头,忽然发现白忍冬摸着下巴望着篝火沉思。   苏玉萤突然发觉,白忍冬都没怎么说话。   于是她问:“师弟,怎么一直不说话?”   她一叫,白忍冬才回过神来。   “啊,没有。”白忍冬说,“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   “沉师兄礼成的那天晚上,我明明在那处打了四桶水,都放在井边了。可那晚回来一看……竟然一桶都没有了,全都只剩下了空桶。”   “是山里的野兔子什么的偷偷喝了吧?”温寒说。   “那也不能全给喝了吧?”   “大概是谁给用了吧。”苏玉萤说,“沉师兄那天刚来,也不可能一天就用了你四桶水啊。他那般循规蹈矩的,那些水又一看就是别人打上来的,没问过人,他不会用的。沉师兄,有问过你们吗?”   温寒说:“没啊。”   陆峻也摇头。   “那便不会是沉师兄了。”苏玉萤很肯定,“再说沉师兄那般温文尔雅,也不会一晚上就用那么多水。”   “是啊,又不是水牛。”温寒说,“算了,几桶水而已,你别这么纠结。”   白忍冬皱皱眉,一看就是放不下这件蹊跷事——四桶水,这儿一共才四个人。他是在同门都把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之后打的,临被钟隐月叫去山宫前他还看了,四桶水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的。   不会是同门用的。   大约真是野兔子吧,毕竟沉怅雪看着确实循规蹈矩温文尔雅,不会一口气就用四桶,他又不是水牛。   白忍冬说服了自己,点着头把它放下了。   次日一大清早,上玄山宫中,响起一声什么瓷器被狠狠摔碎的声响。   上玄山一大清早的清净就被这么生生打破了。   山宫门前扫地的弟子正犯着瞌睡,这一声吓得他差点没跳起来。   “你说什么玩笑话!?!”   干曜长老的怒吼又从山宫里传出来。   听着十分愤怒,声嘶力竭地,气得不轻。   扫地的弟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抱着大扫帚,悄悄上了几层台阶,装作扫着阶上尘土,眼睛偷摸往里瞟。   秘境时日已近,今日一大早,上玄山宫中便又有长老大会了。   这会儿,诸长老刚到齐没多久,干曜长老竟然就发了这么大的火。   扫地弟子往里一瞧,见干曜长老又猛地拍桌而起。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朝着坐在末尾的玉鸾长老怒吼:“让一个弟子住进长老山宫,你是被魔尊打坏了脑子不成!?”   扫地弟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内容及意思,眨巴眨巴眼。   他顺着干曜长老的目光看过去,就见玉鸾长老坐在自己的末尾之座上,淡定地喝着茶。   被人如此拍桌叫板,玉鸾长老完全不以为然,甚至端起茶杯悠哉悠哉地喝了半杯茶。   他不回话,座上诸长老也没人敢回话。   有几位长老面面相觑。   掌门坐在高位之上,也沉默着,还偏过头叹了口气。   干曜长老被尴尬地晾在原地,手还放在桌子上。桌上还留着茶液,湿漉漉的,一时收手也不是,就那么放着也不是。   他的手僵硬地动了一下,又不动了。   他连手该怎么摆都不知道了,就那么气得嘴角抽搐地瞪着钟隐月。   钟隐月还在淡定地喝茶,仿佛干曜长老不存在。   扫地弟子心中唏嘘。若是换做几月前,谁都不会这么对待钟隐月,甚至连打扰他喝茶都不敢。   几月前的钟隐月境界比诸长老都差了一截,在这长老大会上可是末尾中的末尾,说什么话都会被人踩一脚——可自打前几日他大战魔尊,并和魔尊打了平手后,那情形便不复存在了。   现如今,长老大会上没人再敢踩他一脚。   都没人敢提醒他长幼有序,莫要无礼,不要不回干曜长老的话了。   “玉鸾!”   被无视得太久,干曜长老终于受不住了。他一甩袖子,勃然大怒道,“不过是和魔尊打了平手,你就真想在这天决门当家做主了不成!我在和你说话,你耳朵都被打聋了吗!?”   钟隐月放下茶杯,抬眸凉凉瞥了他一眼。   他目光凉薄,又杀气腾腾,抬眸瞥的这一眼如一把警告的锋利眼刀,直戳耿明机眉间。   耿明机猛一哆嗦。   他眼底划过一丝慌张——他突然有些害怕钟隐月。   他一慌,钟隐月又突然弯了眉眼,朝他一笑。   “干曜师兄原是同我说话呢?”他笑着,“师兄喊得这么大声,我还以为是这杯子惹了师兄不高兴,师兄是在和碎了的茶杯嚷嚷呢。”   耿明机:“……”   钟隐月把手中茶盏轻放到一边的桌子上,笑说道:“师兄这么急做什么,我也不是非要今日就把他接进来。我只是说,我有这想法罢了。”   “说什么胡话,连这想法都不应有!”耿明机厉声说,“仙门弟子,怎能与仙门长老同吃同住,成何体统!”   “弟子与长老同吃同住,怎就不成体统了?”钟隐月反问。   “当然不成体统,坏了规矩,像什么话!”耿明机道,“长幼之分都乱了套,玉鸾师祖就是这么教你的!?”   “师尊教我的,是要悉心照顾每位弟子。”钟隐月说,“敢问师兄,干曜师祖又是如何教师兄对待门下弟子的?师祖可是与师兄说过,可随意责打学生,并让他大冬天的跪了一天一夜,又赶他去柴房过夜不成?”   干曜长老脸上一青。   沉怅雪正站在钟隐月身后,他今日是玉鸾宫的随行弟子。   闻听此言,他敛了眼眸,轻轻咳了一声,未发一言。   “门中规矩如何,我还是清楚的。”钟隐月又拿起手边茶盏来,“只是规矩这东西,若是一味循着去走,不作任何改变,那便是迂腐。凡世朝廷尚且还会变法改革,门中的规矩更不该一成不变。”   “弟子住进长老山宫,也未尝就是坏了规矩,坏了辈分。让他随我同吃同住,也不是更方便他跟着我学规矩吗?”   诸长老再次面面相觑。   广寒长老踌躇开口:“可这毕竟……”   “当然,我也不是想让诸位今日就立刻同意我这提案。”钟隐月笑着,“我虽有实力,但也不能靠着这个在山中横行霸道。不如这样,若是此次仙门大会,我门下弟子能夺下桂冠,诸位就同意我今日所说之事。”   “当然,若是他住进我山宫,日后出了事,也愿意听候掌门及诸位处置。”   长老们再次面面相觑。   破窗效应到哪儿都是好用的,钟隐月这个后置的前提条件一出,众人都点着头欣然接受了。   先帮钟隐月说话的是灵泽长老:“我听着可行,掌门。主宫弟子们每日要从别宫来到山门来寻我等先侍奉着吃穿,若是能住进山宫中,平日也能方便许多。”   广寒长老也点了头:“确实不错,师弟说的也正是。若是一成不变,我等便是迂腐了……倒不如让玉鸾师弟以身先试。”   “掌门,白榆也觉得不错。”   座上长老接二连三地点了头,干曜长老脸上越发青了,几乎都要没血色了。   到最后,掌门也慢慢悠悠地点了头:“好,那……”   “慢着!”干曜长老高声打住,“掌门!您怎可被三言两语就带着走了!?就算规矩不变是为迂腐,那也不能在这般坏规矩的事上做尝试!再说……就算沉怅雪如今不是干曜门的弟子,那也是我捡回来的!能不能进山宫与长老同住,那自然也是我说了才算!”   钟隐月被逗得笑出声了:“师兄,什么时候门中弟子变成谁捡回来的就听谁的了?”   “你闭嘴!谁捡来的,当然听谁的!”   “那怎么不见灵泽师姐非要做我门下白弟子的主?”   干曜喉头一哽。   “师弟说得没错,师兄。”灵泽悠悠开口,“弟子去了谁门下,认谁做师尊,便是听谁的话。他是谁人带回门中来的,不甚重要。虽说我等对他有恩,他若愿意,无需他言,便自会将我们看作恩人,多加孝顺。”   “这等事,强求不来。况且,跨过弟子门中长老,非要伸手管教他门弟子……干曜师兄,或许您这才是坏了规矩。”   耿明机被说得脸腾地红了。   他咬咬牙,气得瞳孔颤抖,又怒而抓起一旁广寒长老放在桌子上的茶盏,啪地又给摔地上了。   茶香碎了一地。   广寒长老一哆嗦,心疼地望向地上的碎渣,表情跟要哭了似的——毕竟上玄宫中的茶是上好的。   “沉怅雪!”   干曜长老突然猛地瞪向他。   沉怅雪一哆嗦,懵懵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   耿明机抬手指向他:“你——”   还没蹦出来两个字,钟隐月突然抓起自己手边的茶盏,砰地扔到了耿明机脚边。   茶盏就在他脚边炸成了碎片,碎屑与茶液一并炸到了他的白衣上。   茶叶将他的衣边染得脏污。   耿明机吓得一激灵,往旁边撤了半步。   他愣住了,要说的话也全给忘了。   片刻,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钟隐月。   钟隐月两手握到一起,翘起一条腿,仍然含笑看着他。   “干曜师兄,”钟隐月笑着说,“这是我门中弟子,师兄可没资格教训。”    第60章   钟隐月一茶杯砸下去,干曜长老脸色僵了僵后,整张脸气得更扭曲了。   钟隐月又没吼他,干曜长老也不好再发作。他瞪了眼沉怅雪,咬牙切齿地愤愤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可耿明机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阴阳怪气道:“玉鸾师弟真是威风了,竟敢这么与师兄摔东西!”   “哪儿比得上师兄呢,您可摔了两个。”钟隐月说。   干曜长老不吭声了,只有眼神不肯愿赌服输地死瞪着他。   广寒长老又出来打了圆场,这件事就以同意钟隐月方才说的事儿而翻了篇。   掌门又将几日后的秘境之行的事拿出来与所有长老商谈了番,长老大会便结束了。   钟隐月却没能立刻离开。毫无意外的,他和耿明机都被留下来了。   沉怅雪本想跟着留下来,但掌门又下了逐客令,把两人的随行弟子都赶了出去,要他们到山门去等着。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就和邱戈一人靠着一根山门牌楼的柱子,站在了山门两边。   沉怅雪有些担心钟隐月。但他也知道,凭钟隐月如今的功劳和地位是吃不了什么亏的,于是就抱着听悲剑往柱子上一靠,闭上眼睛就开始养神。   跟他比起来,邱戈显然暴躁多了。   他一会儿靠着柱子,一会儿又直起身走远些;一会儿站在原地望望四周,一会儿又焦躁地走来走去。   沉怅雪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在往自己身上瞟, 且还是那种怨毒的目光。   邱戈在旁边走走停停了好半天, 目光就没从沉怅雪身上下来过。   他一会儿走到这儿一会儿走到那儿的,沉怅雪感觉自己全身都被他那怨毒的目光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扫了一遍。   沉怅雪都替他难受, 便开口说:“你有事可以说。”   邱戈当即冷笑一声:“说?我哪儿敢跟你说呢,你可是玉鸾长老的心头肉了!”   “没关系,玉鸾师尊宽宏大量,你说两句他也不会跟你计较的。”沉怅雪说,“我就算跟他说你骂了我,他也不会听风就是风听雨就是雨,连句话都不听你狡辩,二话不说就扯着你过来给我跪下谢罪,你若不跪,那就非把你打到承认的。”   这话意有所指,邱戈的脸色立刻和刚刚在上玄山宫中的干曜长老一样精彩。   他气得咬牙切齿,抬手就指向沉怅雪,张嘴欲说什么。可一个“你”字儿刚出来半个音儿,他又没话了,只站在原地气得脸红到冒烟。   沉怅雪还闭着眼睛靠在山门柱子上,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与邱戈同门数十年,不睁眼也知道他此刻是被气成了什么样。   邱戈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   他平复了一番心绪。   “你如今都敢说这些话了。”邱戈冷声说,“你早就看师尊不顺眼了,看我们这些同门不顺眼了,对吧!你一个灵修,师尊将你养在门中,教你剑法助你修道,已是莫大的恩典了!真是不知羞耻……怎么什么都想要!?不过是个畜生,助你至此,你就该十分感恩戴德了!”   “你从前不声不响,其实早就在心里恨极师尊了吧!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可恨的!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灵修本就地位卑贱!师尊又是被妖修残害过的……他能忍受这些将你养到今日,你有没有想过,师尊有多辛苦!?”   “嫌辛苦可以不捡我。”沉怅雪说。   “师尊若是不捡你,你早死在那村子里了!”邱戈说,“你如今说这些漂亮话,又不能真的让师尊那时不去捡了你!你这畜生,虽说我干曜门中是对你不好……可这天底下,哪个灵修过得好了?你比他们多了多少体面,你自己不知道吗!?”   沉怅雪懒得理他,没吭声。   他的沉默却被对方当成是被戳中心窝的心虚。   邱戈冷笑一声:“师尊说得没错,你果真就是个白眼狼!当年救了你,助你开悟教你剑法的又不是玉鸾长老,你如今却这样胳膊肘往外拐……你真当玉鸾长老会全心全意偏爱你不成?他若有一日知道了你是个兔子,只会厌恶极了你!”   沉怅雪听得扬了扬嘴角,笑出了声。   “笑什么?”邱戈说,“你真当自己被真心对待了?别傻了,玉鸾长老门下可有个跟他同是异灵根的白忍冬呢。你就算天赋异禀,可终究也不是万里挑一的异灵根!”   沉怅雪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住了。   “你好自为之吧。”邱戈最后道,“你就算也有天分,可终究比不过他那异灵根。玉鸾长老也只是看你可怜,这些天才会对你关爱有加……等这股劲儿一过,他自然是会更偏心天分高的。再等他知道你是灵修……呵,你在玉鸾宫也好不到哪儿去。”   沉怅雪没回答。   他继续闭着双眼抱着双臂,装作没听见。   上玄山宫内。   走到宫门口,又回身向宫内的掌门行过一礼后,钟隐月转身和耿明机一同离开山宫。   两人刚在掌门跟前挨了一通教训——一场长老大会,上玄山宫的一套金贵茶具立马没了三杯茶盏,两个人在会上不要钱似的又砸又摔,不被留下斥责才怪。   掌门瞧着是挺生气,两人都没敢抬头,乖乖低着头挨了一顿批。   小半个时辰后,掌门才将他二人放出山宫。在宫门口再次给掌门行了一礼后,钟隐月就和耿明机一同离开了。   耿明机显然不想跟他一道走,没走几步就怒气冲冲地一撞他的肩膀,越过他直直离去,气得两只袖子甩得飞飞。   钟隐月看得想笑。   钟隐月跟在他后面,下了上玄山。   到了山门,他看见耿明机又瞪了沉怅雪一眼。   耿明机张开嘴,似乎想和沈怅雪说什么。不过话还没出来,钟隐月就跟在后面下来了。   耿明机闭上了嘴,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知是想了什么,耿明机突然朝他冷笑一声,带上邱戈就走了。   他最后的冷笑突兀又奇怪,钟隐月愣了愣,下山来的脚步顿了一顿。   直到耿明机带着邱戈下山去,钟隐月又抬起步子,跟着下到山门来。   “他笑什么?”钟隐月问。   沉怅雪已经把剑挂到了腰上,直起身来,站在门口等候他。   闻言,沉怅雪跟着往干曜长老离开的方向望去:“我也不知。或许没什么深意,只是被师尊气得太过,又无法发泄吧?”   钟隐月唔了声,却隐隐感觉没那么简单。   耿明机这一笑,钟隐月才忽然想起,之前沉怅雪还在白忍冬觉醒那日来过玉鸾山上,试图刺杀他。   那定然不是沉怅雪做的,是干曜操使他来做的。   耿明机又为什么要做这档子事?   而且,他又是怎么操控沉怅雪的?   命锁可没有能将人如傀儡一般操纵,事后又不会让此人留下记忆的好用技能。看沉怅雪这个样子,他定然是不记得有这件事的。   钟隐月想着,转头望向沉怅雪。   沉怅雪一直在看着他,钟隐月一看过来,两人便四目相对。   沉怅雪眨巴眨巴眼,一脸乖巧听话且无辜,两只手也负在身后,正等着钟隐月说话。   他最近这么粘他又听话,要是记得这码事儿,早就说出来了。   钟隐月想不明白,于是暂时放弃思考。   “那回家吧。”钟隐月说。   沉怅雪点点头。   夜晚的时候,钟隐月坐在案前。沉怅雪坐在他侧边,案上摆着些菜饭汤食。   两人坐在一块儿吃着饭。   吃了几口,钟隐月随口问了两句沉怅雪的近况。   “宫中的师弟师妹人都很好。我病好之后这几日,他们都来看过我。”沉怅雪乖乖回答,“师尊不用担心。玉鸾宫的师弟师妹们都是师尊悉心教导过的,都是心性纯良的好孩子,不会欺负我。”   “这我知道。”钟隐月咽下口中饭菜,“再过两日,就该进秘境了。虽说你入了玉鸾宫,但还是剑修的路子更熟些,不用非随着我修行。且你在剑修之事上有天赋,也是元婴期的剑修了,早已摸清了门路,不必非要谁领在前面再教你什么,此后修剑与修道同样,都是靠自己摸索的。”   “若是怕走火入魔,我能在一旁帮你守着,你不必担心。”钟隐月说,“那秘境里应当也有剑法道籍。到时候我寻来,都给你。”   沉怅雪点着头:“劳师尊费心了。”   “应该的。我又不是剑修,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反倒已经是对你多有亏欠了。”钟隐月叹气,“等过几日入秘境,你别跑远,一定跟在我旁边。”   沉怅雪继续点着头:“好,我帮师尊照拂师弟师妹。”   “那用不着你,你顾好自己就好。”钟隐月说,“把自己照顾好,听到没有?”   沉怅雪又用力点了几下头。   他低头小口小口地扒饭吃,始终没怎么抬头。他在钟隐月跟前就这样,总是低眉顺眼的。   钟隐月越看越喜欢他,不自知地笑了笑,也低头扒了口饭。   两人之间无话半晌,都在吃着饭。   “师尊。”沉怅雪突然叫他。   “嗯?”   “我有一事想问师尊。”沉怅雪踌躇着将碗放下了一些来,“师尊,是为什么喜欢我?”   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钟隐月动作一顿。   他嘴里还有半口饭没咽,也刚探出胳膊,拿着筷子去夹离得稍远了些的菜。   钟隐月讪讪收回夹菜的手,转过头,望向沉怅雪。   沉怅雪端着小半碗饭,朝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无辜又茫然。   钟隐月突然发现,他这一双眼睛当真很兔子。   并非是像,而是当真是实打实的兔子,圆溜溜的,瞧着也真是无辜。   钟隐月问他:“你刚说什么?”   “啊……”沉怅雪小声了些,“弟子想问,师尊,是为什么喜欢我……师尊不愿说吗?”   “那倒不是。”钟隐月说,“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弟子好奇。”沉怅雪将筷子往碗里塞了塞,微微低了低头,眼神往别处飘去,语气也又低几分,“我……我觉得这世上,比我好的,比我修为高深,实力强劲的,比我皮相漂亮的,更值得师尊喜爱的……大有人在……为何,师尊就喜欢我呢?”   沉怅雪不敢抬头看这边,钟隐月看到他耳尖都红透了。    第61章   沉怅雪不敢抬头,眼睛低低望着别处。   他一手握着碗,另一手握着筷子。或许是太过紧张,他悄悄拿筷子往白饭里戳了几下,又往外拿出来一些,在空的地方打起了圈。   撞到碗边,那双玉筷发出了些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   钟隐月轻笑了笑,就近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   “没什么理由,就是喜欢。”钟隐月说。   沉怅雪一怔,缓缓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向他。   钟隐月继续补充道:“说实话,的确有很多人问‘大家是怎么在这么多人里面选上自推’……就是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喜欢。毕竟话本这东西又不只有一本,到处都是,话本里的人更是多得和天上的星星一般。”   “这些理由,有人说得出来,有人就说不出来。喜欢这东西,有人确实是会有个契机,但也有人就是没有契机。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喜欢。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很喜欢了。”   “再说了, 不用非得有个理由吧?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事都非得要一个理由。”   “啊……这倒确实。”沉怅雪声音慢吞吞的, “那……师尊,有希望我为师尊做什么吗?”   这下钟隐月愣了:“啊?”   “师尊来到这里,一直为我着想,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沉怅雪红着脸望着他, “师尊若是想从我这里要些什么,想让我做些什么……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沉怅雪越说脸上越红。   桌案边上灯烛照映,烛火微摇。   这些话对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过于难以启齿,沉怅雪说得声音颤抖,耳朵也已全部红透,握着碗筷的双手都禁不住用力握紧起来。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钟隐月就算再神经大条,这话落进耳里,他也隐隐猜到了沉怅雪是什么意思。   钟隐月腾地涨红了脸,直骂自己心思肮脏。   他不愿往那边想。   他一边觉得全是自己心脏多想了,一边哈哈干笑:“不是,你在说什么……”   沉怅雪抿紧嘴。他低敛眼帘,缩缩肩膀——显然,他没有多少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的勇气。   “师尊……不是喜欢我吗。”   沉怅雪讪讪着,扯了扯自己胸前衣襟,以此暗示了下,还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还真是那个意思! !   “说什么呢!”钟隐月惊道,“我不用你做到那份上!”   沉怅雪又愣了愣,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钟隐月说,“我用不着你还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什么都不要我的吗?”   “对啊!”   沉怅雪说这些话,钟隐月震惊极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沉怅雪眼睛里浮现起的十分明显的难以置信和伤心难过,抬手把碗筷放到桌子上,身子前倾过去道:“你……你别觉得别人对你好,你就一定要还点什么啊!我是喜欢你,但我给你做这些事,我也不是指望你有一天能回报我什么!我就是希望,希望你以后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有什么结局就有个什么样的结局……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一点儿都不要我的吗?”   钟隐月还是没接收到他话里满满的伤心。   他以为沈怅雪这是震惊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对他好又不求回报的人,于是肯定地点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   沉怅雪没急着再开口说什么,他把视线往下挪了挪,看向钟隐月也早已通红的脸与双耳。   他禁不住弯了弯嘴角。   骗子。   他又轻声问:“我还想问师尊,师尊说喜欢我,又如此不求回报……那,对我究竟是什么喜欢?”   没想到他这么问,钟隐月“哎?”了一声。   “师尊想与我如何?”   沉怅雪问他,又笑起来,对他歪歪脑袋,弯起眉眼。   钟隐月脸上立刻更红了。   他抹了一把脸,偏过头,磕磕巴巴了会儿:“没……没什么想法。我刚刚也说了,我就是……你好好的,就行,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说了两遍。   沉怅雪轻笑出声。   “弟子知道了。”他点着头说,“扰了师尊用饭了,弟子有错。我以后不会再问了,师尊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罢。”   语毕,沉怅雪端起碗,重新夹起一口饭,送进嘴里。   他又吃起来了,钟隐月心中却难以平复。   钟隐月通红着脸,偷偷看了几眼沉怅雪。   或许是因为原身非人,沉怅雪的手指比常人长了一些。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白玉似的肤下,青色血管如蛇一般蜿蜒着,清晰可见。   钟隐月看得莫名口干舌燥。他忙甩甩脑袋,也端起碗来,往嘴里狂塞了半碗米饭,用力把不该有的心思压了下去。   他不能!   沉怅雪是不谙世事的小白兔,钟隐月不能让他因着自卑的不配得感就真这样!   钟隐月狂塞饭,没敢再看沉怅雪,还吃得险些呛住。   沉怅雪偷偷盯着他。见他把嘴里塞得两腮都鼓起来,一个劲儿疯嚼着嘴里的东西,为了掩饰还用手挡着,慌乱地抹了几下嘴。   可这么做反倒适得其反了。钟隐月险些呛到。好不容易把饭咽下去,他又咳嗽几声,脸上更红了。   他脖子都跟着红了。   沉怅雪看着他喉结上下来回滚动,又咳嗽着,那气息紊乱的呼吸声十分清晰地落入了他本就敏锐的耳朵里。   沉怅雪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笑了。   钟隐月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一顿饭是怎么吃的,总之不知道为什么,沉怅雪吃完了饭就笑意吟吟地离开了,瞧着十分高兴。   沉怅雪把桌子上的狼藉都收拾好,把吃过后的碗筷都端回了别宫清洗,说回宫舍等他去睡觉。   沉怅雪来之后,钟隐月一直是在沈怅雪的宫舍里过夜的,就在地上打地铺。沉怅雪有说这样太不敬师长,想让他去睡床,自己去睡地铺,但都被钟隐月拒绝了。   他几次这般提议,钟隐月都十分强硬的拒绝了。   沉怅雪也不好再说,之后就再没提。   钟隐月就一直在他宫舍里打地铺。   今日,钟隐月在长老大会上虽是提了让他住进山宫里来的事,可那并不是立刻就能得到允许的提案。沉怅雪最早也得等仙门大会之后才能和他同吃同住了,在那之前,钟隐月得一直去他宫舍里过夜。   他毕竟真的不放心沉怅雪。   沉怅雪又生病又做噩梦的,瞧着还那般可怜,总是求他陪着,钟隐月怎么忍心留他一个。   这会儿,沉怅雪走了后,钟隐月出去在宫门口站着,吹了半晌春夜的夜风,又回来坐到案前,喝了两大壶凉水。   他茶叶都没放,就那么咕嘟咕嘟喝下去两壶,才终于把刚刚吃饭时的口干舌燥全压了下去。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了好些。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猛搓了一番,让自己清醒起来。   【宿主。 】   系统突然冒了出来,钟隐月看向它的面板:“啊?”   【宿主近日辛苦了。 】系统说,【距离进入秘境仅剩两天。基于宿主近日行动中出现的“蝴蝶效应”与额外剧情的变化,现为宿主自动取消:秘境系列任务中,目标为“修复关系”的“与干曜长老论茶”任务。 】   这确实该取消,他跟干曜现在已经完蛋了。   【其余任务,宿主均已完成,恭喜宿主。 】   “谢谢你啊。”   【不敢当。 】系统说,【以及,我方需要向宿主汇报有关于目标人物的数值。 】   沉怅雪的?   这么一说,这些天系统都没冒出来,钟隐月忙得两脚不沾地,也没空叫它。   反正沉怅雪转门之后,整个天决门内都忙着准备秘境,各山的日子充实又平安,迎来了一阵短暂的岁月静好。   所以说人就是得上班,一忙就顾不上瞎想和整一些没有用的幺蛾子破事儿了。   钟隐月正想着,系统就将要报告的东西加载了出来。   是好感值的数值。   系统加载起了数值条,钟隐月眼睁睁看着那代表好感的粉色竖条快速拉满,然后爆棚了。   数值条那边已经爆了最高值,可还在不管不顾地持续上涨——   1099/1000。   4599/1000。   9999/1000。   78999/1000。   最后系统测算不能,干脆放弃挣扎:   ∞/1000。   ……怎么还变无限值了! !   钟隐月拍桌子:“喂!这不奇怪吗!怎么会变无限的啊!”   【目前的确无法测算。 】系统冷冰冰地回答,【目标人物目前对宿主的好感值已突破上限,此数值已经测算不能。对目标人物来说,目前宿主极其重要,因此近日也才对宿主依赖有加。目标人物的这类心理现象,此后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恭喜宿主。 】   钟隐月又不太自然地红了脸。   他嘴角抽搐两下,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系统:【但请您先别高兴。 】   “没高兴!”钟隐月下意识反驳。   【目标人物的值还没有减少。 】   系统又搬出之前兔妖狩猎时给他看的这漆黑的数值条。   钟隐月记得这个。系统当时说是沉怅雪内心极为旺盛的负面情感,但不知道是什么。   这条名称不明的负面情感数值条还是满的,一点儿没有下去。   不是那个心魔的影响?   钟隐月皱了皱眉。   那次狩猎最后,沉怅雪的心魔跑了出来。   心魔是会暂时潜伏在“宿主”身上的。那次狩猎时,沉怅雪应该一直都被心魔缠身,所以有时候他看起来就呆呆的,没什么反应。   后来那心魔被钟隐月清除,他本以为那就是这条漆黑数值条的来源……但看起来完全不是。   “还查不出来是什么吗?”他问系统。   【很抱歉,由于不明原因,此数值无法查明。若能够查明,我方会立刻告知宿主。 】系统说,【这些是需要向宿主进行汇报的目标人物的数据。秘境剧情将要开启,请宿主接收新的任务。 】   钟隐月眸子沉了沉,神色不太好看。   *   “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老实!”   “你有什么可挣扎的!别动了!”   “你一个灵修,得了干曜师兄这么多年照顾,都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别动了,师兄!听话些!”   “别再动了,我们扎不中,就得多扎几刀,岂不更疼吗!”   “也是为了你少受几刀,我也是为你好呀,师兄……啊!”   拿剑在他身上丈量着的弟子突然一声惊叫。   沉怅雪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到令他作呕的气息。他本来正如一条被掐着尾巴按在菜板上挣扎的活鱼挣扎着,这气息一来,他立即停住了扑腾。   他突然不敢动弹了,他看见耿明机也出现在视线里。   “师尊……”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喉咙作痛沙哑,那一口血仿佛还在喉间卡着,令他难受得直流眼泪。   可他顾不上把它咳出来或咽下去,滔天的恐惧已经将他淹没。   他怕又惹干曜生气,在他人手中再也不敢动弹一下,又不住地流着眼泪,用干曜向来最爱看的屈服卑微的模样和声音说:“师尊,我……什么,什么都做……我什么……都会做的……我,我再去一次……”   “没必要了,废物。”   耿明机眼神阴寒,声音森冷。   “不过一个畜生,你们跟他废话这么多。”   耿明机说着,一剑生生扎进他肩头。   钩月剑贯穿肩骨,钉子一般将他死死钉在了那处。   一剑落下,那便已定了他的命数——干曜长老一剑,就会定他所有的命数。   因为他是干曜长老的东西,大家都这样认为。干曜刺穿了他,那他便只有去死。   绝望之中,他听见有人厉声惨叫。待到鲜血控制不住地从口中咳出,喉咙痛得再说不出一句话,他才终于发觉,是他自己在惨叫。   “快些,别磨蹭,扒一只野兔子的皮罢了,你们要花多长时间?”   沉怅雪渐渐看不清眼前了,他的视线模糊了,他感到彻心彻骨的疼。他再也没力气喊出一句话,可又听见耿明机的声音似远若近地响着。   “冬儿等不了太久。”耿明机说,“骨头挖完了,剩下的烂肉扔到后山去就好。随那些山兽吃了吧,也算是成了兔子的末路。这世道,哪只兔子不被吃。”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敲门声响了很久,将沉怅雪从亢长的噩梦里叫了出来。   他睁开眼。   看到一旁桌柜上烧着的灯烛和四周的布置,沉怅雪安了安心。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他从床榻上坐起来。把滑落到手边的外衣拉回肩上,整理好衣服,沉怅雪站起身,出去开了门。   门一开,苏玉萤站在外面,手里抱着一个食盒。   沉怅雪回到宫舍来,已经散下了头发。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含情目,本就极其漂亮,再见到他这幅披散长发的模样,苏玉萤立即红了脸。   “啊,师兄。”苏玉萤唤他一声,又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声。   沉怅雪弯起眼睛笑笑:“怎么了?”   他笑起来更好看了,苏玉萤脸上更红了。   她赶紧把食盒端起来了好些,甚至举过肩头挡住自己的脸,不敢再看沉怅雪一眼,紧张地提高声音道:“师、师兄前几日发烧刚好,又刚过来,想必屋中没什么点心!我、我们前些日一直在灵泽宫中暂住,灵泽宫的师兄师姐们给了些灵药草,我拿来做了些……药膳汤和点心!请师兄尝尝!”   语毕,苏玉萤把食盒往他身前一递。   沉怅雪愣了愣,接了过来:“多谢。”   “没、没事!师兄不嫌弃才好!”   苏玉萤直起身,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   沉怅雪抱着食盒,模样呆呆的——看着是没想到会收到这等好东西。   干曜宫里从来没人送他东西。   察觉到目光,沉怅雪又望向苏玉萤。   见她看着自己,沉怅雪犹豫了下,道:“抱歉,师妹,我如今没什么东西能回送你……干曜宫的东西的话,我还有两三件……你要吗?”   “不用的不用的!”苏玉萤赶忙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送师兄些东西,顺便打个招呼罢了,不劳师兄回礼!师兄如今刚搬过来,想必也是没什么东西的!呃……那师兄,我就先回去了!”   沉怅雪点点头,笑道:“师妹费心了,早些睡吧。”   “师兄也早点睡!”   苏玉萤说完,向他躬了一礼,回身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钟隐月后脚就落了地。沉怅雪看见他从院里走来,便也就不急着关门,在门口等了他一会儿。   钟隐月一进宫廊,往这边一走,就看见他抱着个食盒站在门前。   钟隐月稀奇道:“谁给的?”   “苏师妹。”沉怅雪如实回答,“苏师妹人很好。”   “确实。那快进去吧,别在门口傻站着了。”   沉怅雪点点头。   待钟隐月进来,他便关上了门。   钟隐月走进屋子里,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又问:“她给你送了什么来?”   “说是前些日子在灵泽宫时,那处的师弟师妹们给她了些灵药草。她见我发烧刚好不久,便用那些药草做了药膳汤和点心,送来了。”   沉怅雪说着,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打开来道,“真是麻烦她了。”   “她本来就时常挂心你。”钟隐月说,“她爱操心,门里谁病了谁伤了谁少吃了两口饭,她都看在眼里。”   沉怅雪笑了笑:“师尊本就细心,更关注着弟子们,所以师妹也这般关心着同门。”   钟隐月哈哈干笑两声,看向沉怅雪端出来的药膳点心。   苏玉萤手挺巧,点心一端上来就有股香味儿,卖相也精致极了。   钟隐月看得轻声惊叹,刚要出言夸赞几句,沉怅雪手头上的动作突然明显一顿。   沉怅雪突然的停止让钟隐月愣了愣,到了嘴边的话也止住了。   突如其来的,沉怅雪脸上的笑意浓了些,但显然表情变了——和钟隐月在一起时,那张脸上向来都不会有什么厌烦与杀气,可钟隐月很明显看到了他的笑里多了一股莫名的厌恨。   沉怅雪把端出来的汤碗放到桌子上。   碗刚落下,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沉怅雪突然笑出了一声来,转身去开门。   钟隐月感觉不太对劲,起身来跟着走过去几步。   门一开,他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局促地站在门外。   白忍冬。    第62章   白忍冬局促地站在门外,手里也拿着一个东西,看样子也是来送礼的。   只不过他拿的不是食盒,而是个木头箱子。   沉怅雪开了门,白忍冬便张开嘴,正要说什么,钟隐月又从后面走了上来。   白忍冬一惊, 慌忙低身:“师尊。”   “嗯。”钟隐月应了声,“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没……这几日,弟子没能和沈师兄好好打过招呼,便想来送些什么……正好,灵泽长老与我有恩,师尊闭关这些时日,弟子在灵泽山宫中时,灵泽长老也愿意多照拂我,前几日还给了我许多珍稀之物。她说……这法器,能使修者与仙剑灵气合一,有助修行,弟子便想送与师兄……”   白忍冬声音渐弱,怯怯地望着沉怅雪,“人剑若能合一,对剑修来说,那才是上好的。弟子与师尊同样,是符修,但沉师兄是干曜山出来的剑修,此物……想来更适合沉师兄,我才想来送给沉师兄。”   沉怅雪笑得眼睛都没睁开。   “这么好的东西,师弟还是自己留着吧。”他说,“灵泽长老送你的东西,你随意送我,我日后若是被灵泽长老看见了,怎么解释?”   白忍冬慌了,连忙解释:“不是不是!灵泽长老送了我许多,她也说了,若是觉得门中有人比我更适合,便可送与同门的!她不介意!”   灵泽想得还真全……   钟隐月暗暗腹诽。   白忍冬又接着说:“而且,这些天里,师兄都不怎么与我说话……”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钟隐月颇为意外地看向沉怅雪:“是这样吗?”   钟隐月一直以为沈怅雪对白忍冬感情复杂,但总体来说偏向爱护——毕竟沉怅雪之前明知自己的下场如何,却还强压下自己心中苦楚,硬是不计较这些还拜托钟隐月好好教他。   沉怅雪依然笑着:“没有的事,白师弟误会了而已。这些天里,都是其他师弟师妹与白师弟一起三两结伴地来找我,话头一杂便来不及回师弟的话,才无意间冷落了师弟吧。”   哦,白忍冬这小子爱自卑的毛病又犯了。   原文里他就这样,尤其是刚入干曜宫那会儿。   动不动就会想多,自卑,自顾自地给别人加戏,猜测对方这话是不是有别的用途,是否讨厌他等等。   钟隐月十分无奈:“大约是人多口杂,有几句话头没来得及听到罢了,你莫想太多。”   白忍冬迷惘:“是吗?”   “自然是了,再说,你沉师兄为何要冷落你?”   钟隐月边说着边走上前去。一走过来,他就感受到了木箱里这法器的灵力。   的确是个上等的法器。   钟隐月看看木箱,又问沉怅雪:“灵泽长老既说了无妨,你收下也不碍事。不过收不收一件东西,也得看受赠的人愿不愿意,并非是他人要给,受礼的就一定要收着的。你意下如何?”   沉怅雪摇了摇头。   “我用师尊给我的就好。”他说,“这是灵泽长老给师弟的,师弟自己收着吧。”   白忍冬面色尴尬,脸都红了,支支吾吾地应了两声,说好。   “要是没有别的事,师弟就请回吧。”沉怅雪说,“师弟不必多想,我并没有故意不和师弟说话。”   白忍冬尴尴尬尬地抱起箱子,点了两下头,又把头低了下去。   好尴尬。   钟隐月都替他尴尬,于是打了个圆场,挥着手让白忍冬回去,又哄着沉怅雪回了屋子里。   沉怅雪乖乖回去了,钟隐月随他一同迈过门槛,回到屋里。   沉怅雪伸手关门。   白忍冬突然声音低低又可怜巴巴地叫:“师尊……”   沉怅雪都转身回屋子里了,门都关上一半了。   白忍冬这一声师尊出来,他关门的动作止住了。   钟隐月站在门后:“还有什么事?”   “我……我想和师尊说几句话。”白忍冬怯怯道,“可以吗?”   钟隐月没有“不可以”的理由。   他便拍拍沉怅雪,让他先行回屋,自己又出了门来。   沉怅雪就笑着点头,关上了门,自己回了屋子里。   钟隐月问道:“有什么事?”   白忍冬没立刻说话。他又怯怯地看了看沉怅雪的宫舍,小声地道:“师尊,能借一步吗?”   钟隐月意味深长地把他这些神色收进眼里,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外去了些。   到了院子的一处树下,钟隐月带着白忍冬停了下来。   “这里行了吧?”钟隐月说,“是怎么了,你非要避着他说话?”   “也没什么……就是刚刚,弟子所说的事。”白忍冬说。   “你刚刚说的?”钟隐月道,“你觉得他不怎么跟你说话的事?”   “是呀。虽说,这几天我的确是和师兄师姐们三两结伴去寻的沉师兄,可是不论在一处谈话时有多人多口杂,沉师兄总是会很耐心地回答师兄师姐们的每一句话的。”白忍冬说,“只有我总是受师兄冷落……况且不止如此,师兄每每与我说话,都隐隐语气不善,还十分警惕……似乎很提防我。”   说到此处,白忍冬又叹气起来,可怜巴巴道,“若只有一两次,我也不会这般在意。师尊,我知道这些事大约同师尊说了也没办法,或许也不能同师尊说……只是,我实在想知道,我是……做了什么让师兄讨厌的事了吗?”   是还没做,但也不能说完全没做。   钟隐月心情微妙,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沉怅雪。   他知道自己原本的结局,也知道自己一颗真心全喂了狗——纵使知道一切还没发生,但他很难心里不会膈应。   更何况按照原本剧情,白忍冬会是干曜长老的心头肉,这辈子最爱的爱徒,超越邱戈和沈怅雪的首席大弟子。   就这个情况,沉怅雪还一直不甚在意地掏心掏肺地对他,什么都教给他。   最后为了他死于非命,就换来那么一句轻飘飘的理所当然。   别说冷落了,钟隐月觉得他拔剑砍白忍冬一顿都使得的。   对此丝毫不知情的、站在钟隐月面前的白忍冬这会儿表情很无辜。   钟隐月望着他,心里也有点情绪复杂——白忍冬这会儿也还没做错什么,打他穿书之后因为剧情改变,他本性也改了不少,这会儿还什么都没干,就莫名其妙遭了沉怅雪一顿暗搓搓的冷落,何其无辜。   总结一下,双方都没什么错。   钟隐月扶了扶额,隐隐头痛,突然发现做老师真难,怪不得高中同学会上那位做了高三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的同学年纪轻轻就地中海了。   他叹气:“我知道了,我回头帮你探探口风。你不必太在意,或许是因为你从前还未觉醒灵根时和他打过照面,所以如今同处屋檐下时,还是有些自卑,只是自己没意识到。大约他并没有提防你,也没有语气不善,只是你太爱想多了。”   白忍冬嘟囔:“是这样吗?”   “是呀。今日也是,他一个做师兄的,还曾是干曜宫的首席弟子,怎么能拿你这等刚入道的小师弟的法器?”   一语惊醒梦中人,白忍冬立即恍然大悟,又面露窘迫:“我、我没想那么多……”   “我知道的,你本性不坏。”钟隐月说,“你沉师兄也是啊。你细想想,他有什么理由非要提防你?”   白忍冬想想也是:“也对。”   “此事你不用太过思虑。”钟隐月说,“回去吧,早些睡。”   钟隐月把白忍冬哄回屋子里,自己也回了沉怅雪的屋子。   沉怅雪在屋子里等他多时了。   钟隐月一回去,就看见他趴在桌子上,小口小口吃着苏玉萤送来的点心。   门一开,沉怅雪往他这边一看,立马又撇下脸来,一脸伤心:“师尊又撇下我。”   “我这不是马上就回来了吗。”钟隐月无奈。   沉怅雪朝他笑起来,温和问道:“师尊都与白师弟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问我秘境的事罢了。这次是他第一次进秘境,心中紧张。”   钟隐月不着痕迹地把方才白忍冬的话瞒了下来。   和沈怅雪说也没什么用,他心里的坎迈不过去的。反正说了也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不说。   钟隐月心里打着算盘,坐到他旁边去。   沉怅雪立刻不着痕迹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谁家修道之人不入秘境……师弟也是太过担忧了。他那般强力的灵根,有什么需要担忧的呢。”沉怅雪轻声叹着,“与之相比,我这灵根可就太普通了。还真是羡慕师弟,又有天赋,还能在这般晚的时候,占用师尊的时间,来问这些本不该担忧的事情。”   “没办法,他入道才几个月,就要进万年秘境了。”钟隐月摸摸他脑袋,“我本以为你对他颇有偏爱的,怎么今日瞧着,又对他多有厌烦了?”   “哪儿有厌烦……只是害怕罢了。”   “有什么可怕他的?”   “自然是怕的呀。”沉怅雪用两指捏起一块小点心,送到钟隐月嘴边,笑道,“白师弟实力这般高强,师尊之前也同我说了我原本的命数。我一想到日后恐会为他而死,心中如何能不怕呢……师尊,张嘴。”   被沉怅雪亲手喂东西,钟隐月红了脸,张开了嘴。   沉怅雪把点心送进他的嘴里。   丝丝甜意带着清苦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味道不错。   “玉萤手艺可以。”   钟隐月低声嘟囔着评价了句,抹了抹嘴角的碎屑,又看向沉怅雪说,“你别怕,天道虽是向着他,可也不是非要你为此而死的。命数这东西,并非先天而定,还是有许多能更改之事的。我已确认过了,用你献祭那等要你去死的烂事,绝不会再落到你头上。”   沉怅雪怔了怔:“真的?”   “自然是真的。”钟隐月笑着道,“我是你师尊,是这儿的宫主。做长老的,从来不骗底下的弟子。日后不论你出了什么事,我也会帮你挡下来的,不用担心。”   沉怅雪眼睛里亮起了光。   他表情呆愣愣的,似乎一时之间难以消化掉这个事实。   呆了片刻,沉怅雪笑了起来。他侧过身,抱住钟隐月,脑袋搁在他肩头上,一个劲儿蹭着他的颈窝。   “师尊。”他在他耳边轻轻叫着,一声又一声,“师尊,师尊,师尊。”   钟隐月无奈应着:“我在呢。”   沉怅雪把他抱得更紧,半点儿不愿松手。   “师尊。”沉怅雪说,“有师尊在,真好。”   钟隐月红了脸,哈哈干笑起来。   “师尊对我这般好,以后师尊若是有天厌烦了我,松了手……我不知会有多伤心。”沉怅雪说,“师尊可千万不能松手,师尊若松了手,我唯有去死了……”   “别乱说话。”钟隐月拍了下他的手臂,语气略微责备地斥道,“我不会松手,你以后也不能死。”   沉怅雪的脑袋搁在他颈窝间。他轻笑了声,点着头:“我错了,都听师尊的。”   他说话时,气息都呼在钟隐月脖子上,连胸口都贴在钟隐月身上起伏。   钟隐月一时心中狂动,禁不住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钟隐月试图转移话题:“过两日的秘境……你,做好准备。”   “师尊放心。”沉怅雪说,“我不会有事的,师尊不用担心……”   沉怅雪嘟囔着说着,一点儿放开他的意思都没有。   钟隐月叹着气,随他去了。   两日后的一大清早,依照掌门所嘱咐的,天还没亮,钟隐月就到别宫院里敲响了一把破锣,把所有人叫了起来,又叫温寒去调出来了三辆马车,拖家带口地飞了天,跟上天决门秘境之行的大队,前往了万年秘境之处。   刚下马车,狂风卷着地上的黑尘扑面而来。这些黑尘如刀般硬,风一吹就吹刀子似的割在脸上。   钟隐月脸疼。   系统还很是时候地冒了出来,给他预告:   【“秘境篇”已开启。 】   【请宿主一路小心,祝您平安。 】   我谢谢你。   钟隐月暗暗回了一句,把系统关了后,转头看向四周。   四周一片荒凉,寸草不生,生灵涂炭。天上一片黑压压的黑云,雷电时不时从上劈下。   劈下的雷直直落到地上,在四周的焦土上烧起雷火来。   脚下大地开裂,想来都是天上那些黑雷劈下的焦痕。   四周狂风四起,而在他们面前,一处巨大的、满是混沌的半圆结界横在焦土之上,正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空中黑云与地上黑尘,而大作的狂风也朝着其中席卷而去。   那就是这次的万年秘境。   玉鸾山的弟子这次都是第一次进这等万年秘境,都惊诧又愕然极了。   顶着狂风,弟子们走到钟隐月身边来。   风声巨大。   温寒用双臂挡着尘风,大声问:“师尊!那就是万年秘境吗?怎么……看着,一点儿都不像,能寻出很多仙家法宝来的秘境啊!”   钟隐月大声回他:“当然了,如果它长得仙里仙气的,那就不叫秘境,叫仙境了!”   温寒:“……”   还挺有道理。   风沙眯眼,钟隐月也不得不抬起手臂来挡了挡:“这些天忘跟你们说了。我一直在说秘境凶险,但也没告诉你们为什么凶险……人都齐了是吧。”   钟隐月边说边回头望了一圈。   毕竟接下来要讲课了,得保证他这边的学生都能听到。   他门下的弟子都凑到了他身边来,沉怅雪还往他身前挡了挡,替他挡了一部分大风,方便他张嘴说话别喝风。   钟隐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放下些胳膊来,朝其余人继续道:“秘境这东西,虽说入秘境又能成功将其封印者能获法宝无数,但其中凶险又可比刀山火海。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修道者都折在里面了!”   “究其原因,便是秘境生成的缘由。”钟隐月说,“秘境此物是由天地灵气而生的。灵气本就是天地精华之物,是流转在人世间的‘气’。”   “但这些在世间的灵气本身无主,极易被影响。它会受到雷劫与修者施法影响,并且这里的修者不论派别——也就是说,不论是仙修鬼修魔修还是妖修,凡是施法留痕,都会对灵气造成影响!”   “多方力量如此混杂后,混沌的力量就会交杂,最终汇聚在一起,形成‘秘境’!而这些混杂之物还会影响到物件,在秘境中多年沉淀,经受多年灵气洗礼后,会成为法宝。而这些混沌之力还会吸引妖兽前来,守护法宝。”   “这些妖兽在秘境里待久了,也会受到灵气影响,会越来越强。秘境若是一直不被攻破,封印,就会持续存在,便会有百年、千年、万年之别。”   “不论什么东西,一旦活了万年,那就都会恐怖如斯了!”钟隐月说,“都小心点。就算是大乘,进万年秘境都要处处谨慎的。”   弟子们被说得越发紧张,赶紧都一同点头如捣蒜:“是!”    第63章   “玉鸾!”   喊他的是掌门。   天决门一群人都聚集到了秘境的混沌结界前。按照掌门先前说的, 他们所有人都要聚集到结界前,由耿明机施法打开秘境,他们一起进入其中。   钟隐月不再与弟子们说话,领着他们走上了前去。   走到跟前,这秘境之中的灵气便黑压压地扑面而来。   走得越近,风就越大了。   上玄掌门如今没多少修为。他的首席大弟子不得不挡在他身前,拉着他的胳膊,以防他被这凶险的秘境吞噬了去,而化作结界的灵气。   钟隐月走了过来。   结界前风大,掌门向他点了点头, 不再多说,转头给了耿明机一个眼神。   虽说如今门中修为最高的成了钟隐月,但耿明机现在多少也还是个天下第一剑。   两人如今水火不容,掌门又不能丢弃了哪一个。   钟隐月有了与魔尊一战过的实绩,耿明机近日又是因为他而接连吃瘪,天天一脸怒气。上玄掌门想一碗水端平,便要让他来开秘境,给他找回一点儿面子来。   钟隐月走到了跟前,耿明机也开始施法了。   临施法前,他瞥了眼钟隐月——他的视线只在钟隐月身上停留了须臾,立刻就将视线又投向沉怅雪。   沉怅雪就紧跟在钟隐月身后。他抬着胳膊挡着沙尘。   他也看了过来。耿明机跟他四目相对,又冷冷地收回目光。   他拔出剑来。   那是一柄新剑了。   那柄剑薄如蝉翼,剑身修长,似有若无地泛着炎光,其上雕刻的剑纹隐隐走着火色。虽说是柄新剑,但瞧着并不逊色钩月,应当是耿明机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另一把万年仙剑。   钟隐月吹了声口哨,心说干曜宫还是好东西多,这么快他就能找到下家。   耿明机走出几步,上前来,直面秘境。   他一挽手中剑,另一手也扶于剑刃之上。他口中轻念出咒文来,过于轻的声音被周身的狂风碾碎。   无人听得清他念的什么,但那柄剑上的剑纹火色逐渐亮起。   火灵气逐渐遍布全身。   待咒文念成,剑身之上已燃起火光。   耿明机突然大喝一声,握剑的手一挽,一剑刺向结界。   一道法术随剑气袭出,炸在结界之上。   一阵碎裂声响后,结界砰地碎裂开来,出现了一道能供两三人通过的裂洞——用大白话来讲,这书里的秘境本身便是一个蕴藏宝物的黑暗副本,根本没有门,只能自己生炸出来一个。   耿明机顺利自行开“门”,弟子们一阵哗然,纷纷赞叹。   耿明机淡淡收剑入鞘,又淡淡拂去衣上沙尘,双手抱臂,微扬起头,一脸骄傲地带着干曜宫的,率先信步进了那裂洞,入了秘境之中。   又有几个弟子一阵崇拜,钟隐月都能在身边大作的风声里听得清清楚楚了。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的干曜长老!”   “好靠得住呀!我听说,秘境的结界可不是想破就能破的……”   “那当然了,就算是万年秘境,在干曜长老跟前也是完全不够看的!”   弟子们叽叽喳喳的。   钟隐月揉了揉太阳穴。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能高兴得太早。就算耿明机的剑断了,依靠没了,可那都是长老间才知道的秘事。   作为最在意名声的天决门,作为最在意地位的天下第一门,上玄是不会把耿明机大败魔尊的事说出去的。   他更不会把沉怅雪是怎么被交给钟隐月的事儿说出去。毕竟此事一经公开,听着就十分像耿明机大败钟隐月了。   轻轻松松就把钩月捏碎了的魔尊,和钟隐月打了个平手。虽说后半句话耿明机完全没参与,可听着就很像是耿明机被钟隐月按在地上摩擦。   总而言之,上玄掌门并不想在外,以及对全山弟子公开什么,他不想损了耿明机的威名。   耿明机现在还是风光无限的天下第一。   看这些弟子这会儿的崇拜模样,大约在那之后听来的传言也只有玉鸾长老出关后就平步青云,根本没听说耿明机的事。   钟隐月头疼地揉着脑袋。   天决门的人跟着干曜宫,接二连三地入了秘境。   钟隐月叹着气,带着自己一家老小,跟在最后面,走入其中。   秘境之中,是一片如山洞似的地方。   顶上垂着无数钟乳石柱,面前是蔓延到远方,陷入一片黑暗,似乎遥遥没有尽头的数条山洞之路。   每一条路都被洞壁或宽或窄地分开,黑漆漆地通往不知名的黑暗之处。   四周都是石壁,脚下的路凹凸不平。有滴滴答答的声音微弱地回响着,不知是哪里一直在滴水。   秘境寒凉,妖兽的低吼声阵阵从里面传出。   仿如哭号,又满是警惕的杀意。   有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弟子吓得纷纷抱团。   玉鸾宫的弟子们吓得哆嗦,一半躲到钟隐月身后,另一半又忙不叠地躲到了沉怅雪身后。   苏玉萤吓得抓着沉怅雪的衣角:“师兄,师兄,沉师兄……你,你来过秘境没有?”   “来过,不是这个。”沉怅雪笑着淡声答。   “那……那你见过秘境的妖兽没有?”苏玉萤问,“好恐怖啊……”   “我见过的,没关系。”沉怅雪说。   他应着话,又瞥了眼钟隐月。   钟隐月正站在他们身前,一声不吭。   他在努力回想剧情。   秘境篇算是承上启下的一个过渡篇章——主角本应在这里一展雷灵根的雄风,被山门发现他的天分,继而在出了秘境后,就顺理成章地从玉鸾门转到了干曜门去。   虽说是个过渡,但这篇也很危险。   毕竟原主差点折在这儿。   这好歹是个万年秘境,秘境的妖兽鼻子比狗都好使。原文主角那时没老师师尊助他管理体内灵气,他天天自己偷偷瞎练,根本不懂收放。   也不知道为什么,山门里也没人注意到他身上恐怖的雷灵根气,等进了秘境,他身上的雷灵根便吸引来了妖兽。   引来他们玉鸾门这边的,便是这秘境里相当顶级的几只。   妖兽们重击了玉鸾门,主角竭力逃跑途中,遇到了沉怅雪。   沉怅雪在这篇里也是出场了。   但他也是主角的垫脚石。   帮主角杀了几只,两人一同走出去没几步,竟然就很倒霉地遇到了秘境之主——也就是坐镇于此,守护秘境的终极boss。   沉怅雪同样被重击了,就那么倒到地上无法再起。   最终是干曜长老赶来时,正好看到了主角击倒了秘境之主。   干曜长老大为震惊,对白忍冬赞赏有加。   同时,沉怅雪也丢尽了脸,被干曜长老当众批了一顿。   他居然没护住他门师弟,还被妖兽重击了,这让耿明机觉得很挂不住脸。   毕竟,在外时,沉怅雪是干曜宫的门面。他倒了,干曜长老脸上就没光。   钟隐月又仔细回想了番。记得这个秘境篇,他们这些长老要带着弟子兵分几路,各自查探……   正想着,上玄掌门开口了:“诸位。”   钟隐月回过神来,看了过去。   上玄掌门被自己的首席弟子扶着,站在前面。   他的目光扫过他们众人,严肃说着:“我等如今,已顺利进了这万年秘境之中。”   “秘境凶险,还请诸位长老护好各自弟子。此秘境更是广大,故而,我们兵分几路,各自查探前进。”   “此次秘境之行,是以磨炼弟子为主。请诸位长老,非必要时,不要出手。”上玄掌门道,“若无疑问,便各自前进吧。”   此话一出,弟子们面面相觑,面露怯色,将目光各自投向自家长老。   没人说话。   钟隐月知道不会有人有问题,于是率先抬脚离开,朝着手边的一条路就进去了。   青隐跟在后面蹦了几步,沉怅雪也随之跟上。余下的几个玉鸾弟子愣了一愣,才连忙喊了几声师尊,追了上去。   耿明机往那处瞥了过去。   望着钟隐月的身影渐渐没入洞口的黑暗里,他嗤笑一声,眼色晦暗难明。   -   “师尊,选这条路真的没关系吗?”   温寒惴惴不安,紧跟在钟隐月身后,不断地环望四周,警惕极了。   妖兽的低吼声若远若近的,令人分辨不出所在。   “没关系,你放一百个心好了。”钟隐月把双手负在身后,平静极了,“反正不管选哪条路,最后的终点都是同一个地方。”   “哎?”   温寒迷茫地眨巴眨巴眼。   见他迷茫,青隐便好心解释:“此处所有的路,最终都会通往秘境之主所在的大洞穴。所以,不论选了哪条洞路,都只会到同一个地方,只不过是会绕得多些还是少些罢了。”   温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师尊,这秘境的法宝都在哪里?不是说,秘境里都有很多法宝的吗?”   “这个……”   钟隐月话刚冒出个头,突然间,一道暴怒的兽吼自身下响起。   钟隐月心头一惊。他正欲后撤步离开,突然,有人先了他一步——不知是谁一把拉过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得后撤了几大步。   脚下地动山摇,眨眼间,一只妖兽从土里暴起,张开血盆大口,对他们所有人怒吼起来。   它正吼着,沉怅雪一步上前,立即拔剑出鞘。   只一瞬,妖兽的吼声戛然而止。   钟隐月都没来得及看清这只妖兽长什么样,它便当场成了两半。   变成两半的妖兽当场裂开,倒落在地两边。   喷溅的鲜血后方,沉怅雪淡然收剑入鞘。   他冷瞥了眼地上躺尸了的妖兽,又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呆呆地看着他。   他突然听到身边有响声。于是一转头,见到白忍冬刚冲到他面前,剑刚拔到一半。   钟隐月明白了。   这小子刚也打算出手。    第64章   白忍冬刚刚也想出手。   但显然, 他比沉怅雪慢了许多。   白忍冬讪讪起身来,收起了刚拔到一半的剑。   被沉怅雪抢先一步,他似乎颇有不服, 那双剑眉不太高兴地皱了起来。   钟隐月瞥了一眼,便收起目光,上前几步。   他低下头。   被劈成两半的妖兽躺在地上,往外洇洇流着大片鲜血。   走近一看,钟隐月才看清,这是只形似野狼,身形又像只牛的怪异妖兽。   不过这不稀奇,秘境里的妖兽个个都扭曲得很,形态怪异是它们的“基本素养”。   钟隐月没多在意,又回身往它刚刚钻出来的洞里去看。   和原书剧情一样,这洞下别有洞天。   下面有个空间, 是一条地下隧道。隧道里有异样的亮光,那是这只妖兽守护的法宝所发出的光芒。   钟隐月把站在后方不敢上前的几个弟子招呼过来,让他们往洞里看。   几个人围在洞口,往里瞧着,都看见了那片光亮。   “师尊,那光是什么?”   “法宝。”钟隐月说,“下去看看吧。”   “哎!要下去吗!?”   “废话,你沉师兄给你斩了妖魔, 你还不敢下去拿法宝, 对得起他吗。”   钟隐月这样一说,一群弟子又抬头去看沉怅雪。   沉怅雪刚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帕子来,正擦着脸上的血。   他朝他们笑笑,拿着帕子继续拭着脸上血污。   沉怅雪一身白衣都染了血。   温寒看得心中敬佩又感动, 于是心一横牙一咬,与旁人说:“我们下去取吧!”   玉鸾宫的几个弟子各自点点头,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撇撇脸,示意他们自己下去。   他这样示意,就证明下面并无危险。几个弟子十分相信他,谁都没开口再问一句,接二连三地就跳了下去,寻法宝去了。   钟隐月没跟着下去。这只开门杀的妖兽在原著里也有剧情。原主在上面斩杀了它后,就去下面的洞窟寻法宝去了,下面并无危险。   毫无意外,没多一会儿,一群弟子就又从下面爬上来了。   第一次在秘境里找法宝,几个人都挺兴奋。爬上来之后,温寒就兴高采烈地跑到沉怅雪跟前,把方才找到的法宝之一递给他:“沉师兄,你拿着!”   沉怅雪摊开手一看,一枚玉石躺在掌间。   这是这类妖兽所守护的最要紧的法宝了,它能让修者灵气更快地聚散,对于运转灵气来说极其有用。   不过这类能辅助灵气运转的仙玉石,沉怅雪从钟隐月那儿得了没有十个也有二十个了,实在不缺这一个。   但温寒和苏玉萤及陆峻看他的目光灼灼神色紧张,想必沉怅雪若不收下,这几个人心里定然是过不去的。   沉怅雪便笑了笑,道了声多谢,收下了。   温寒几人立刻松了口气。   “沉师兄方才真是厉害,”温寒由衷夸赞道,“沉师兄真不愧是干曜宫出来的!剑法果真盖世无双!”   “师弟谬赞。”   沉怅雪应付了句,看向钟隐月,“那,继续前进吗?”   “前进。”钟隐月说,“你下次别出手了,把磨炼的机会留给他们些吧。”   沉怅雪笑笑:“都听师尊的。”   一群人又继续前进。   钟隐月瞟了几眼浮在空中的系统面板。   前两日临出发前,他从系统这儿接收了一系列秘境篇的任务。   现在上面就明晃晃挂着两条。   【任务一:除主角外,请保证全员平安到达秘境之主的所在地。 】   【任务二:当到达目标地时,请代替弟子,抵挡出现的妖兽攻击。 】   第二条上,还有一个不断减小的距离数。   现在上面显示的是561m,这会儿正在不断减少。   按照系统的意思, 561m后的这只妖兽,他钟隐月的弟子挡不得。   挡了估计会出事。   不过这个不重要,钟隐月可以挡。   他比较在意的是第一句话的前半句——为什么是除了主角外的全员平安到达?   为什么不用管主角?   虽说钟隐月不太在意主角,但这里面似乎有点儿什么事。   他有点在意里面的事。   再在意也不能现在立马就得出答案来,钟隐月走在最后,护送前面的一群崽子往前行进。   没走几步路,他们又遇到了妖兽。   一群玉鸾宫的弟子吓得惊声尖叫,惊惶逃窜,满场乱窜着。   这次冲出来的妖兽甩着长舌头,蹬着四只蹄子满地乱跑,追赶着他们所有人。   那几人胡乱用着符咒,喊着师尊。   钟隐月站在后面围观。没到要紧的时候,他是不会出手的。   “师尊!”温寒哭叫,“师尊!我要死了!师尊救命啊师尊!”   “救命什么救命,你也老大不小了。”钟隐月在后面打着哈欠,“不要一年到头总向你师尊撒娇。人家都说了,不把孩子从悬崖上扔下去,他这辈子都学不会飞的。”   “扔什么啊师尊我要死了啊师尊!!”   钟隐月呵呵笑了声,不理他。   温寒嘴上胡咧咧瞎嚷嚷,手上却接连几个木咒飞了出去。眨眼间,藤木飞出,将那妖兽强硬地缚在原地。   妖兽扬首怒吼,白忍冬从后一跃而起,拔出腰间剑,几剑就将这只妖兽斩成了几半。   钟隐月皱了皱眉。   一次这样尚且还好,可之后走了数百米,次次都是白忍冬最终出剑,斩灭了妖兽。   钟隐月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他明明给这些弟子特训时,教的都是符修的符法,剑法几乎没碰,可白忍冬下意识的反应还是拔剑。   是原文设定给他把剑修之法刻在骨头里了,所以纵使走上了不同的路,他也下意识地会拔剑?   钟隐月不得而知。   他看了眼系统第二个任务的坐标,已经只有数十米远了。   钟隐月不再让弟子们走在前面。他招呼了一声,将他们全都领到了身后来。   一路走来,只有区区五百米,弟子们却已经遇上了十几只妖兽,这会儿打得灰头土脸,各个都像刚从沟里爬出来一样脏兮兮的。   钟隐月又算了算原文的剧情。   按照原文,一进这个秘境,在经历了第一只妖兽后,后面就有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的妖兽被主角强烈的异灵根吸引而来。   现在他们虽然遇到了不少妖兽,但总体来说都不算太强,跟书里那一上来就频遭袭击的玉鸾宫比起来,他们这会儿过的已经算上是桃花源记一般的好日子了。   钟隐月把白忍冬教得已经懂得了收放灵气,原文里的那些朝着玉鸾门就来了的顶级妖兽这会儿一只都没看到……想来,他们已经不会按照原书剧情走下去了。   也不知那几只本来该落到原主头上来的顶级妖兽,这会儿是落到了谁手上。   思索间,钟隐月已经来到了目标地十米内。   系统上响起了提示的警告声,提示他已经进入任务区域内,注意周围。   钟隐月回过神,才发现已经只剩下十米不到了。   钟隐月放慢了脚步。   缓步走了没两步,沉怅雪突然立刻疾步上前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钟隐月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一群打得灰头土脸的弟子跟着停下,各个一脸诧异。   回过头,沉怅雪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他看向右侧的石壁:“有东西来了,师尊。”   兔子可是太适合这种山洞之地了。   他的耳朵比常人好用很多,钟隐月自然信他。   钟隐月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但他旁边的可是有一只兔子。   兔子可比他清楚得多。   钟隐月忙问:“知道是什么吗?”   沉怅雪皱起眉来。   不多时,他面露难色。   钟隐月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系统面板上突然拉响了警报。   钟隐月再次吓了一跳。低头一看,系统面板上变成了红通通的一片,中央还有一个巨大的黄色感叹号,在向他竭尽全力地预示着将要到来的危险。   黄色感叹号的下方,还有一行倒数。   【18m】   这个代表距离的米数迅速落下,最终,前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   青隐一跃而起,从钟隐月脑袋顶上飞过来,落到他身前。   周遭地动山摇,落石从头顶滚滚而落。弟子们惊叫几声,纷纷大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的轰隆巨响正是面前的石壁遭了巨力破坏之声音。这会儿前方尘沙飞起,只闻妖兽低声沉吟,根本看不清出了什么事。   片刻,尘沙散去,一只身形巨大又脊背佝偻的妖兽低吼着,巨大的爪子砸在地上,龇着满嘴獠牙,口中血水滴答地从沙尘中走了出来。   它的脊背都磨到了石洞顶,简直巨大无比。   钟隐月仰起头,默默看它:“……”   他身后的弟子们同样沉默:“……”   妖兽张开血盆大口,怒吼起来。   钟隐月忙道:“师姑!我来挡,你去护门中弟子!”   青隐立刻懂了他的用意,于是一回身就利索地化作人形。   青隐的人形貌美,弟子们虽身处危险,却也不自禁地看呆了。   青隐抓住沉怅雪的手,把他从钟隐月身边带离开,往后撤去。   沉怅雪压根没多看他,眼神就没从钟隐月身上离开过。   他被强制带走,便朝着钟隐月急道:“师尊!”   钟隐月没回头。妖兽朝他冲了过来,钟隐月立刻一道符开,玄色的雷墙当即挡住了这只妖兽。   受到玄雷攻击,妖兽愤怒地怒吼起来。   突然,身后也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另一道怒吼声亦从身后传来。   青隐皱起眉来。   怎么会突然有两只?   只疑惑一瞬,她立刻明白了。   他们玉鸾门并无会吸引妖兽的存在,那能想到的可能便只有一个。   在这万年秘境里的人——也就是说,那些长老之中,有人已经击败了这些妖兽,但并没有将它们斩杀。   他们利用一些法宝,指引它们来到这条洞路上,袭击玉鸾门。   青隐笑出了声来。   玉鸾宫的弟子们被吓得六神无主,青隐这一笑,更是让他们都哆嗦了一下。   苏玉萤愣愣看向她:“师姑……?”   “烂透了。”   青隐如此评价了句,接着松开沉怅雪,伸手随意一拍他,道:“交给你了。”   语毕,她冲上前,一掌拍进那片沙尘之中。   两边一时都陷入混乱。   弟子们惊惶无措,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们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前面是钟隐月在以符法噼里啪啦地揍那只妖兽,后面青隐也在收拾那一只。   弟子们站在中间,一动不敢动。   他们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不知多久,苏玉萤习惯了些许这种心被提在嗓子眼上的惊吓感,回过来了一些神。   她左右一看,突然发现不对:“沉师兄呢?”   其余两人被她一句话说得如梦初醒,纷纷转头四周一看,的确是突然就不见了沉怅雪的身影。   陆峻赶忙走出来,向四周远方也望了圈:“哎?沉师兄呢?怎么真的不见了?”   温寒再仔细一看周围,更是大惊:“忍冬也不见了!”   -   “师兄?”   “沉师兄,这样不好吧?”   白忍冬畏畏缩缩的,耸着肩膀,跟只缩头乌龟一般。   不论怎么说,这真的是他第一次进万年秘境,不敢离了师长在外随意行走。   他往前面凑了凑,去抓住了只顾着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的沉怅雪的衣袖。   片刻前,沉怅雪拉住他的袖子,用水遁就把他带出来了。之后,他就只凉薄地撂下一句“跟着我”,便自顾自走在了前面。   身后已经没了钟隐月的身影,白忍冬别无他法,只好跟着他往前走。   这会儿都跟着他走了好半天了,白忍冬实在心中不安,再次开口:“沉师兄,还是回去找师尊吧……噗!”   白忍冬正小心翼翼地望着左右两边,谁知走在前面的沉怅雪突然停下。   白忍冬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沉怅雪看着瘦,可后背上真是有着结结实实的肌肉。这么一撞,白忍冬鼻子生疼,不得不捂着鼻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抬起头,眼前是沉怅雪笑意吟吟的一张脸。   但那笑容明显不对。   沉怅雪笑里藏刀,不怀好意。怨恨与杀意,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志在必得,都一并存在于那张笑脸里。   白忍冬怔了怔,一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长这么大,他就没见过谁能有这么复杂的笑容。   “师弟。”沉怅雪忽然叫他。   “哎。”白忍冬讪讪答。   “进地狱吧。”   “啊?”   沉怅雪说出的四个字沉重得过于突然,白忍冬没反应过来。   直到身下亮起水色的光,他才回过神。他低下头,身下的法阵已经成形,并立刻将他包裹进其中。   法阵光起,一阵往上的风呼地迷了白忍冬的眼睛。   风太大,白忍冬闭上眼。接着,黑暗之中一阵天旋地转,大风四起。   待风停,他听到一阵惨叫。   白忍冬睁开眼,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道黑影。   他都没反应过来,那道黑影立刻砸到了他身上。   这黑影是被扔过来的,白忍冬遭了猛砸,胸骨一痛,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哎哟我去……”   黑影从他身上爬起来,喃喃,“这什么妖兽,也太厉害了……不过幸好地面软……?”   此人话说到一半,一起身,才看到了用身体接住了他的白忍冬。   他惊了:“白忍冬?怎么是你?”   白忍冬揉揉被砸得生疼的胸口,一抬眼,就见刚刚这砸过来的黑影竟是邱戈。   白忍冬也愣了。   一时间,他和邱戈大眼瞪小眼。   俩人面对面怔了片刻,白忍冬一时无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不远的地方响起惨叫,白忍冬一望过去,看见一个有些印象的干曜弟子被一只可怖的妖兽一爪子拍飞,而那妖兽周围也围了几个干曜弟子,干曜长老也站在那些弟子身后时,才终于恍恍惚惚地明白了。   他好像到了干曜宫这群人的地方上。    第65章   干曜宫这边的妖兽,比刚刚钟隐月碰到的更恐怖。   它的脸是一张歪七扭八的人脸,眼睛鼻子嘴都与人一模一样。只是长得歪歪斜斜,双眼里尽是眼白,没有瞳孔,更别提什么神采了。   那张脸面无血色,黑色的血管与青筋都往外明显地凸起着,十分可怖。   它正如人一般佝偻着腰站立着。   它身形枯瘦,两只手十分巨大。它那下半身漆黑无比, 正化作阵阵黑烟向外飘散。   怪物。   已经不是妖兽了,瞧着就是个人化的怪物。   白忍冬看得心中生骇:“那是什么啊……那也是妖兽?”   “不知道。”邱戈咬紧牙关, 面色凝重道,“师尊说那是妖兽,据说是这万年秘境里顶级的妖兽之一……它有智慧,会学人形, 所以才是这副模样。”   这妖兽实在太像人了。   它大张着嘴巴,血水从那张嘴里流淌出来,瞧着十分恶心。   白忍冬皱起眉。   “说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邱戈又狐疑地瞥向他,“不会是玉鸾长老把你传过来,要你给我们添乱的吧。”   白忍冬懵了懵,慌忙摆手:“不是不是!那怎么可能,师尊怎么会做这般下三滥的事!”   邱戈冷哼一声,目光仍然狐疑:“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白忍冬哽了哽。   他这才想起来,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是沉怅雪在混乱中将他一人带出来,之后,白忍冬就莫名落进了一个传送的法阵之中。   一睁眼又一闭眼的空,他就出现在这里了。   白忍冬一时也很莫名其妙。   他沉默了, 低头仔细思忖片刻。   这事儿不论怎么想,都只有一种可能。   是沉怅雪把他传过来的。   看沉怅雪当时的神情,他似乎毫不意外……难道说,真的是沉怅雪刻意安排了这一出,把他传送过来了?   为什么?   白忍冬又仔细回想了下,想起在那传送法阵起作用之前,沉怅雪对他说的话。   “进地狱吧”。   什么意思?   是他听错了吗?   这里是干曜宫的人的所在地,何来地狱一说?   白忍冬不太明白,只是觉得沉怅雪奇奇怪怪的。   很莫名其妙的,他突然不经思考,嘴巴就自作主张地张开来,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做了什么很对不起沉师兄的事吗?”   “啊?”邱戈更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   白忍冬都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他一脸无辜。   邱戈无语,懒得解释了:“算了,没事。”   “邱师兄!邱师兄啊啊啊啊啊!!”   有干曜弟子在那边惨叫,那只人形的“妖兽”怒吼起来。   惨叫声更加惨烈地响成一团。   耿明机啧了声:“邱戈干嘛去了……”   他转头扫视,寻找邱戈地身影。   往旁一瞧,耿明机见到邱戈在稍远的地方站了起来。   白忍冬坐在他身后,正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   耿明机立即诧异起来。   他怎么在这儿?   正想着,又是一阵尖叫。   耿明机转头一瞧,面前的弟子们乱成了一团。   这只人形妖兽伸出巨大的人手,抓住了一个弟子。   那只手上,五根手指的指甲都尖利极了。一抓起人来,指甲便深入人的皮肉,登时让那弟子身上鲜血直流。   那弟子脸色扭曲,瞳孔瞪大,凄厉惨叫。   人形妖兽张开大嘴。   弟子有危及性命之难,耿明机无法再旁观不动。他拔剑出来,冲了上去。   那只妖兽敏锐地一转头,面向他的方向。   它松开手里抓着的弟子,一掌拍向耿明机。   耿明机利落侧身,出剑,斩断了它的手臂。   妖兽一声惨叫。   耿明机一脚刹住,又一转身,跳向空中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回身,高举起剑,从上向下,重重劈下。   妖兽被劈成两半。   鲜血如泉喷溅,白忍冬在不远处看得愣住。   耿明机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他收剑入鞘,淡然地冷哼一声,神色一如既往地高傲严肃。   很突然地,白忍冬觉得自己应该拜他为师。   这个想法自心底生出的一瞬间,他又赶紧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他已认了玉鸾长老做师尊了!   玉鸾长老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   “喂。”   白忍冬回过神。他一抬头,见到已经收剑的干曜长老朝他走了过来。   那一身白衣上染透了血,半张脸上也都是正在往下滴答的鲜血。   干曜长老握着腰间的剑鞘,向他一步步走近。   那握剑的姿态太像沉怅雪,白忍冬一时恍神。   直到干曜长老走到他身前,白忍冬不得不扬起头来看他。   干曜长老居高临下地低着头,俯视着他。   “你为何在这里?”   耿明机问他。   -   收拾完手头上的妖兽,钟隐月甩了甩手,走了回来。   青隐也早就收拾完了,正陪在他三个弟子旁边,看着他往回来。   钟隐月用帕子擦着手上的血。他记得刚刚打的这只妖兽,它是这万年秘境里顶级的妖兽之一,实力仅次于秘境之主,收拾起来也比较麻烦。   虽说这篇章里顶级的妖兽很多,但顶级和顶级之间亦是千差万别。   若钟隐月知道干曜宫那边碰见了什么,那必然会笑一声——那只人形妖和这边的这只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系统面板上,他的第二个任务已经完成了,系统还给他指了下一条路。   任务已经自动接受,钟隐月也不急着立马就去。   他很松弛地随意擦着手,走了回来。   看见只有三个弟子和青隐一只狐狸,他就愣了愣:“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沉怅雪呢?白忍冬呢?”   温寒就等他这句话了,赶紧急道:“师尊,沉师兄和白师弟方才都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钟隐月大惊,“这怎么还能不见的,你们又碰见什么妖兽了不成!?”   “我方才碰到了一个,就把他们交给那个沉怅雪,去后面收拾了。”   青隐说着,指了指后面。她现在还是人形,手指纤长得很。   钟隐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后面的确也有一具妖兽的尸骨。   那妖兽也是一只顶级的,钟隐月认了出来。   怎么来袭的两只都是如此顶级的妖兽……   钟隐月很难不怀疑自己被人安排了。   但现在不能多介意这个,这不是最要紧的事。   系统也很是时候地蹦了出来,为他提供了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检测到宿主丢失了目标人物,为您开启目标人物定位导航。 】   然后系统面板上出现了简略版地图。   钟隐月心里吹了声口哨,怒赞它干得漂亮。   “总之,先去找沉怅雪。”他说,“秘境这么险的地方,不能让他一个人。”   温寒忧心忡忡:“是呀,师尊说得没错,白师弟也很危险,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苏玉萤问:“可话这么说,到底要去哪里找才好?”   “是啊,这秘境这么大……”   “无事,我知道去哪儿找。”钟隐月说,“跟我来。”   他说着,回身就往后面走。   见他如此信心满满,弟子们顿时心安很多。他们不再多问,跟上钟隐月就往前走。   青隐再次化作狐狸,跳上了他的肩膀。   “你真知道去哪儿找?”青隐问。   “我真知道的,师姑放心。”   他还是如此笃定,青隐也不再多忧心,点了点头。   往前走了好些,几人来到了一处空地。遥遥地,钟隐月就看到了一袭白衣。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沉怅雪,于是他唤了几声。   那一袭白衣回过头来,面上尽是茫然无辜——的确是沉怅雪。   看见钟隐月,沉怅雪立即弯了眉眼,高高兴兴地温声唤着师尊,朝他跑了回来。   沉怅雪扑上来,两手拉住他的胳膊,又委委屈屈地瘪着脸说:“方才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到了这处空地上,师尊和师弟师妹们都不见了……我吓了一跳呢。怕贸然走动,师尊会更找不见我,一直在这处不敢动弹。”   他委屈极了,眼睛里都蒙上了层水汽,好似要被吓哭了似的。   钟隐月心生怜爱,赶忙拍了拍他,宽慰了几句:“没事了,你是好乖的,知道不乱走动,在此处等我……忍冬呢?他没跟你一起吗?”   沉怅雪闻言怔了怔,摇摇头说:“我并未看到白师弟……怎么,师弟也不见了?”   钟隐月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他看向系统面板。面板上只显示了他成功找到了沉怅雪,并未显示和白忍冬有关的一星半点。   钟隐月总觉得白忍冬的问题越来越大了——进了秘境后不用符法,一直用剑,眼下还莫名其妙地在他队里人间蒸发了。   沉怅雪又是为什么会被突然传走?   钟隐月不太明白。   “师尊。”   沉怅雪叫他,钟隐月回过神来:“嗯?”   “眼下怎么做?要回去找白师弟吗?”   “自然是不能不管的。”钟隐月说着,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掐指算了起来,“你们等会儿。”   钟隐月在掐指算卦,弟子们立刻噤声。   沉怅雪也松开了钟隐月,乖乖地站在一边。   掐指算了片刻,钟隐月突然脸色一变。   他脸色的剧变让弟子们一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来。   温寒问:“师尊,怎么了?”   钟隐月不答。他难以置信地白了脸色,脸边都冷汗涔涔起来。   他立刻又掐指算了一遍,本就突然失掉血色的脸色这下雪上加霜,更加惨白如纸了。   见他这样,青隐也再次化作人形,掐指一算。   她手上一顿,吹了声口哨。   虽然她也颇感意外,可她见过的世面太多了,眉毛都没动一下。   苏玉萤紧张兮兮地问:“师姑祖,到底是怎么了?”   “在干曜宫那边。”青隐淡定道,“更准确地说,白忍冬在干曜宫的那条路上,现在正跟干曜宫的那群人一起呢。”   钟隐月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突然有些头晕脑胀,消化不了现状。   钟隐月扶了扶额头,感觉剧情已经大混乱了。   他有点消化不过来了。   沉怅雪站在一旁看着他,笑意浓得眯起了眼来。   钟隐月叹了口气,又摸住下巴,沉吟道:“怎么会这么巧地把他传到干曜宫……到底是谁,又到底想干什么?”   沉怅雪又歪开脑袋,睁开眼睛看向一旁,状作忧然:“谁知道呢,或许是这秘境的天意吧。”    第66章   钟隐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再次仔细回想了遍,很确定原文中的秘境篇里没有什么把人传来传去的法术情节。   那为什么白忍冬会跑到干曜门那边去?   钟隐月看向系统——所有穿书文的铁律,便是遇事不决就问系统。   他朝着系统面板一挑眉毛,默声问道:【怎么回事? 】   系统一直在旁边候着,闻言即刻回答:【正在调查中,请稍候。 】   真废物。   一个穿书系统,这么大的事居然测算不到,现在还不能立刻查到端倪。   钟隐月暗搓搓地骂了句,叹了口气。   虽然白忍冬这事令人震惊,可一直站在这里耗着不走也不是办法。   耿明机虽然为人垃圾,但也不会做出在万年秘境里把弟子扔下的糟烂之事。再说白忍冬还是主角, 想来是死也死不了的。   钟隐月说服了自己,便对其他人说:“我们先往前走吧。这或许是秘境之中的什么陷阱法术,中了陷阱之人便会被传到某个地方去。干曜长老虽说近日与我相看两厌了,但他也算是个讲道理的,不会迁怒到弟子头上。”   钟隐月自己说完都险些吐了。   他拍了下胸口,不着痕迹地把要涌上来反胃感压下去了一些。   钟隐月继续说:“所以,虽说委屈了他,但白忍冬在干曜长老那儿也不会出什么事。此地凶险,还是速战速决,快些去到秘境之主的地方为上。”   弟子们点点头。   钟隐月便回身领着他们继续往前行进。   青隐再次跳到他的肩膀上。   她说:“白忍冬和沈怅雪,可不是因为陷阱法术才突然消失的。”   “我知道。”钟隐月说,“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了。”   钟隐月说完,才明白过来青隐的意思,转头愕然道,“师姑知道不成?”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青隐冷眼睨他,道,“我早告诉过你了,那人不似你想的那般纯良。”   钟隐月这才明白,她说的是沉怅雪。   钟隐月微微侧头,向身后瞥了眼,沉怅雪正走在最前面,其余三个都躲在他身后,揪着他的衣袖不敢撒手。   或许是忌惮青隐,又或许是想要帮他照拂徒弟,总之沉怅雪跟他隔了一段距离。   钟隐月看了过来,沉怅雪就朝他笑笑。   钟隐月耳尖立刻红了红。他朝沉怅雪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没有啊,这不很纯良吗。”   “……”   青隐无语了,她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我是说,是他趁乱把白忍冬带走,到了方才那处空地上,又把白忍冬送到了干曜门那边去。”   钟隐月诧异:“他为何做这些?”   话音一落,钟隐月微微明白过来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钟隐月告诉他的那些原文的事。   沉怅雪知道了自己的命数。   他知道自己会因为白忍冬横死,而且没有任何一人感谢他的死去。这里所有的人修都会理所当然地踩着他的尸体,理所当然地将他挖骨扒皮,理所当然地踩着他的血肉,高兴着主角的“复活”。   甚至无人为他立坟。   所以即使他循规蹈矩,即使他温和有礼,即使他知道这一切还没发生,即使他知道白忍冬还什么都没做,即使他能忍住酸涩拜托钟隐月好好教导,把白忍冬从既定的路上拉回到正轨上,可他仍然心有不甘。   他还是会觉得不公,毕竟这世上没人应该做谁的垫脚石,他沉怅雪什么都不欠白忍冬的。   他恨那些既定的命数,又没办法恨还什么都没做的白忍冬。而这无处可去的怨恨在他心中慢慢生根,又令他无法真正心胸宽广地面对白忍冬。   所以,即使无法让白忍冬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也想让他知道干曜宫是什么日子……大约是出于这种想法,沉怅雪才做了这些事。   可这样也说不通。   钟隐月虽说心中有了这一番猜想,可细细品来,又能发觉这里头逻辑不通。   钟隐月与他说过,白忍冬因为天赋异禀,在干曜宫极其受宠,是干曜长老的心头肉。   所以即使做了这些,让白忍冬落到干曜宫的地方里,耿明机也不会像对他一样对待白忍冬。   毕竟说到底,沉怅雪受耿明机折磨被所有人理所当然害死的原因,是因为他是灵修。   他地位卑贱,耿明机又最恨灵物,沉怅雪才会是这一切的受害者。   白忍冬天赋异禀,又是这世界的主角,他不会被那样对待……沉怅雪应该也明白的。   是怨恨蒙蔽了双眼,才忘了这事?   钟隐月觉得不至于,沉怅雪又不傻。   钟隐月心中不解。   青隐看出了他的犹豫疑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笑来:“你也不傻。”   钟隐月的确也不傻,青隐这一句话,他就知道青隐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瞒也是瞒不过的,钟隐月就如实答:“我想不通。”   “想不通的就不必硬想。”青隐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   “是吗。”   钟隐月嘟嘟囔囔应了声,也不再纠结了。眼下还在秘境里,周身也出了其他事情,钟隐月便顺理成章地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方才那两只妖兽……”   “都不是简单的东西。”青隐说,“有人在故意刁难你。我那只妖兽命门上有一法宝,这种秘境里,只要把这些妖兽守护的法宝镶入命门,就能让它迅速冲撞出去,到处袭击人。”   虽说目标无法确定,但只要走在钟隐月旁边的那条洞路上,再把妖兽的脑袋朝向他这边,就能保证一定能攻击到他了。   没记错的话,原文中走在隔壁那条路上的,是云序门。   云序长老好像之前就看他不太顺眼。   系统之前也说过,这次秘境会有人对他蠢蠢欲动——钟隐月本以为会是耿明机,但没想到是云序。   不过他也不意外。从之前的几次事情看来,云序长老都又蠢又坏。   他在原文里是个比原主还没存在感的长老,钟隐月还真没想到他会愚蠢到这份儿上。做这种事,跟实名制下毒杀人毫无区别。   思索间,钟隐月继续往前行进。   他看向系统面板。继刚刚解决了那两只妖兽后,系统就给了他一个新的任务。   那是一个新的地点,距离他们这里不到百米。而任务目标,依然是钟隐月要自己出手,阻挡一只妖兽。   大约是隔壁的云序长老又要作妖。   正想着,突然间,大地猛地连续震动好几下。   地震得突然,钟隐月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青隐从他肩头上跳下来,环顾四周,两只狐耳晃动几下,听了番四周的动静。   头顶的石柱纷纷因为震动而碎裂,因为碎裂而掉落,都落在地上断裂开。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沉怅雪拉了把惊慌失措的苏玉萤,按着她的肩膀,示意她别太慌张。   他也环顾起了四周。他是个兔子,耳朵更是一等一的灵敏。   地震还在持续,山洞里再度响起了妖兽的低吼声。这听起来犹如有两只在一同吼叫一般,声音一高一低,却又很难分辨。   就仿佛,它们虽然截然不同,但却是从同一个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一听到这声音,钟隐月立刻拉下脸来。   他对这一只亦有记忆。   出来了。   他想,回头去看沉怅雪——没有别的原因,这一只妖兽,正是这万年秘境的秘境之主。   在原文里,一巴掌就把沉怅雪重伤击倒的秘境之主。   秘境之主的低吼与其他所有的妖兽都截然不同,恐怖极了,整个大地都为它的苏醒而震颤不停。   这吼声令人不寒而栗,汗毛四起。修为不甚高深者,此刻连一动都不敢动了。   可不知为何,沉怅雪脸上的笑容越发浓了。   饶是钟隐月,这会儿也看出他的笑不太对劲了。   那是一个对眼下这番变故期盼已久的笑容。   突然间,前方石壁又破。钟隐月回过神来,转头一望,前方因着石壁碎裂而起的沙尘之中,有一人缓缓站了起来。   那沙尘中的人猛烈地咳嗽起来。   “师兄!”   有另一道声音慌慌张张地从那处碎裂的石壁里传出来,在仄长的洞路里有着回音。   不多时,另一个白衣之人从那壁洞中跑了出来。   是云序长老。   而刚刚撞碎石壁飞出来的,这会儿站在沙尘里咳嗽着的人,竟然是干曜长老。   耿明机抬手一剑刺进地里,杵着剑柄,咳嗽着挥掉沙尘,站了起来。   沙尘散尽,云序也过来扶起了他,细心地关切着他是否有事。   耿明机应付了几声,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钟隐月两眼空空地看着这里。   耿明机:“……”   云序:“……”   “师兄。”钟隐月呆呆开口,“你为什么在这里?”    第67章   钟隐月原本就不太够用的脑子这会儿更是雪上加霜了。   他望着远处互相搀扶的耿明机和云序长老,再看看耿明机那一身的伤,这会儿真真是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感觉原文的剧情正在以一个乘坐了穿越光年的火箭速度迅速离他而去,速度快得他连残影都抓不到。   真是令人头大又无能为力又绝望。   他已经完全看不懂剧情了。   耿明机看向他的目光扭曲起来。毕竟他这会儿狼狈极了,被这么活活被打飞,摔到了钟隐月跟前,的确是非常令人难绷。   “我怎么知道我为何会在此处!”耿明机没好气,梗着个脖子喊,“我原本与我宫中弟子走得好好的,可遇上了一个难对付的万年妖兽!与它一战时,邱戈不小心使那处山洞坍塌,石头把洞路堵了个死,致使我与他们分开了!”   “我好不容易击退了那只妖兽,拾起法宝。可因为落石堵死了路,且这些落石还在我与那只妖兽缠斗时, 不小心被它上了法术,根本无法通过, 我才不得已击碎了一旁的石壁, 从云序师弟这边过来了!你以为我是想来才来的不成!?”   他生气真是莫名其妙,钟隐月沉默半晌才说:“我也没说你是想来才来的。”   耿明机气得脸更红了,狠狠挖了他一眼。   挖完他,他又狠狠挖了后面的沉怅雪一眼。   沉怅雪和钟隐月都挺无辜地眨了两下眼。   但耿明机这么一说,钟隐月也终于想起来了些原书的剧情,把事情捋顺了一点。   原文里, 主角白忍冬因为不懂收放灵气而引来大批妖兽时,原主因为不敌其中一只, 早早就被一爪子拍飞导致重伤,在这个篇章里暂时下线了。   温寒这些玉鸾宫的弟子也是同样,跟着原主一起开局就受了重伤暂时下线。   白忍冬有主角光环,才趁着混乱逃了出去。   但这万年秘境里危机重重,白忍冬虽是逃了,却立刻就遇到了其他的妖兽。他靠着天赋和自己在玉鸾后山摸爬滚打乱练出来的修为奋力斩了一两只后,也因为实力不敌败下阵来。   在眼见着将要死在后来的妖兽手中时,沉怅雪就很及时地出现,一剑诛灭妖兽,救了他一命。   沉怅雪当时是干曜门的,却很突然地就形单影只地出现在了玉鸾门的这条洞路上。   白忍冬对此疑惑不已。   而沉怅雪给出的理由,就是干曜门那边也遇到了一只玉鸾门这边的万年妖兽。   他说妖兽一击就让洞中的落石堵死了洞路,在斩杀妖兽后,他发现堵死洞路的落石被上了法术,根本无法通过,才破坏了旁边的石壁,来到了云序宫的路上。   云序宫当时也因为白忍冬引来的万年妖兽们乱作一团,沉怅雪这才惊觉隔壁的洞路出了大事。   他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了白忍冬。   也就是说……干曜长老现在的境况,其实是原文里沉怅雪该经历的事。   只是他不在干曜门里了,这桩子事儿就到了耿明机的头上。   钟隐月哈哈了两声。   “你笑什么!”耿明机怒道,“我——”   还没“我”出个什么东西来,突然一旁响起怒吼,耿明机身前的石壁再次被击碎。   一片沙尘之中,一只妖兽仰首怒吼。   玉鸾宫的几个弟子吓得又惊声尖叫。   隔壁亦有几个云序宫的弟子撕心裂肺:“师尊!!”   哟呵,老熟人。   钟隐月瞥了这妖兽一眼,心中好笑——这就是差点杀了白忍冬的那一只。   耿明机立马拔剑起立,云序长老也立刻绷紧神色,举起双拳做好应敌准备。   看样子,耿明机就是被这一只打成这样的。   他的修为估计真是倒退了,这一只在原文里还是沉怅雪诛灭的。   钟隐月凉薄地嘲讽一笑,抬起左手,一挥袖子,一道惊雷从手中迅速击出。   妖兽还在仰着头怒吼,耿明机和云序长老还在摆着姿势等待时机,云序宫的弟子们也纷纷满身鲜血狼狈不堪,一瘸一拐地从石洞里惊慌失措探出头来。   这道惊雷就随着一声雷响,击中了妖兽的咽喉。   惊雷如利刃一般贯穿了它的咽喉。   妖兽的怒吼戛然而止。   它轰然倒地。   沙尘还未散去,又再度飞扬起来。   一瞬,全场静寂。   青隐默默收回脚来,重新跳到了钟隐月肩膀上。   “算你厉害。”她说。   钟隐月朝她笑笑。   脚下大地突然更厉害地摇动起来。钟隐月回过神,才反应过来,秘境之主已经出现了。   突然,耳边响起了刺耳的警告声。   钟隐月偏头一看,见到系统面板上竟然满屏都是“错误发生”的警报。   【宿主,我方已经调查完成。 】   【根据调查结果,由于某位相关人物所行之事已经与原作剧情完全背道而驰,导致剧情已经发生重大事故,剧情发展已经不在我方之前的测算范围之内。 】   【主角“白忍冬”目前发生生命危险,为保证剧情不会在此之上更加偏离,请宿主立刻前往目标地点,保护主角。 】   【根据紧急测算系统的测算结果,如果主角死亡,本书世界将会崩塌,所有的一切会被进行格式化,并从零重启。届时,宿主不会受到同等重启待遇,请知悉。 】   钟隐月看到这儿,还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   【意思是,】系统顿了顿,【主角一旦死亡,这本书的世界的世界线会终止,并倒流回档,一切从头再次开始。并且,这种回档设定会重复无数次,直到主角能像原书所定的剧情线一样,走向真正的结局。 】   【但是,宿主作为世外之人,不会被回档。 】   【也就是说,一旦主角死亡,世界回溯,宿主将会被强制退出世界,回到现实。 】   钟隐月脑子一白。   事态紧急,系统动作也很快。   它立刻调出一个新的面板,上面显示,钟隐月之前接收的两个待完成的任务都已经取消了。取而代之的,一个新的追踪任务跃然其上。   【请宿主加速前往。 】   似乎是生怕他动作慢了,系统还前所未有地给了一句很有感情色彩的提示:   【一旦您被强制退出,目标人物周身将不会再有人为其着想一分一毫。 】   钟隐月心脏漏了一拍。   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   是干曜长老收起剑,他冷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他说:“你倒还挺厉害的。可这也不是因为你厉害,和你们这种绣花枕头不同,我与云序师弟这类剑修武修,必须要等待时机才能出手。不提这个,我还有话还要问你。玉鸾,你为何……!?”   钟隐月一点儿跟他扯闲淡的功夫都没有了。   他一抬头,脸上一片杀气腾腾。   干曜长老被他吓了一跳,剩下的话竟然活生生吓得一哽,说不出来了。   钟隐月一把推开他,抬腿往前就跑。   “师尊!?”   身后几个弟子吓得叫他。   青隐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立刻追了上去。   跑到一半,系统面板上又显示他跑过了,大声警告他请掉头。   钟隐月难得地声嘶力竭地大骂一声,脚上一个刹车,扭过头来回来了几步。   系统很大声:【请左转! 】   钟隐月一扭脑袋。   他的面前,是一面还没受到攻击的石壁。   他怒骂起来:“这他爹是墙啊!”   【这是直线捷径。 】系统的声音冷冰冰的,【这是最短距离,请宿主自行突破墙体。 】   “……你有病吧我真是服了这里到底有没有正常人!?”   钟隐月骂得声嘶力竭,手上却老老实实捏出法术,一掌下去,那石壁登时灰飞烟灭。   钟隐月已然到了飞升前的大乘境界,这一掌下去,波及范围极广。   本就地动山摇着的山洞这下震动得更加厉害,许多落石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来。   一块落石掉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到耿明机的脑袋上。   耿明机一声痛呼,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云序长老大惊失色,喊着“师兄”,赶忙蹲下去查看他的伤情。   钟隐月跳进自己砸出来的洞中,没了踪影。   青隐也跟了过去。   耿明机疼得捂着后脑,云序在一旁紧张地查看着他的伤势。钟隐月走远了,玉鸾宫的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怅雪望着那片散不尽的沙尘。   尘沙之中,还有钟隐月刚刚那一击留下的雷术踪影。   沉怅雪原本担忧的神色慢慢晦暗下来,眼底里升起了大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   一炷香的时间前。   干曜门的洞路上,邱戈狠狠踢了两脚把洞路堵死的落石。   落石上,再次幽幽显现出土色的法阵。   “这玩意儿不行了。”邱戈收回脚,“就是踢不开。刚刚也用剑砍过了,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都尝试这么久了,我们也认命吧。”   “哎!?”   窦娴很明显不乐意。她一跺脚,急道,“说什么呢邱师兄,这里可是万年秘境!师尊方才被那只妖兽隔绝在这些落石后面了,眼下我们若是不破了落石,和师尊再汇合,怎么能走得下去呢!”   其余几个弟子也不安地纷纷帮腔:“是呀,邱师兄,没有师尊,我们怎么敢在这个万年秘境里往下走的……”   “窦师姐说得对啊,师兄,刚刚我们就险些都被打死了!”   “就是啊!”   若只是一人说还好,眼下其余三个也都纷纷附和,一群人便叽叽喳喳地都抗议起来。   邱戈被吵得脑仁都疼了,忍不住怒道:“行了!”   他一声暴喝,其余几个肩膀一抖,立马都不吭声了。   “像什么话!”邱戈大声斥道,“一个个都是干曜宫的,如此懦弱!师尊那般疼爱弟子的长老,在另一边定然也是着急得很!他一定也是用了许多办法了,可他不也是没能突破这堆落石吗!”   “师尊都突破不了的法术,就你们这些弟子,还能做些什么!?再者说了,你们一个个都是干曜宫的弟子,都是天下第一剑山的山门中人!区区一个万年秘境,就把你们吓得魂飞魄散,日后又如何为师尊在大会上争得荣耀回来!?”   弟子们都不吭声了。   白忍冬回头看了看,就见那四个弟子被邱戈训得跟四只鹌鹑似的脖子缩缩着。   白忍冬有些想笑。   不过实在很失礼,所以他憋住了。   没人再吭声,邱戈的气也消下去不少。他稳了稳心神,说:“再说,这法术是隔绝所有声音的,师尊的声音我们也听不到。可师尊定然是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我们先往前走,待到了秘境之主的地方,定然又能见到师尊了。”   “而且,万年妖兽这么稀有的东西,平常遇都遇不到一个的。我们方才已经接连遇到了两个,已经足够倒霉了。而正所谓否极泰来,万年妖兽本身也难遇,之后这一路定然是不会有什么阻挠的了。”   在耿明机诛灭那只人形妖兽后,干曜宫的这些人才又紧接着遇到了击下落石,将他们与耿明机隔离开的这一只。   他们接连遇到了两只。   邱戈虽也没有多大把握,不过干曜宫的弟子们也受到了不少安慰。   他们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来,纷纷说:“师兄说得对!”   “是啊,我们得往前走!”   “在此地一直守着这个无法斩破的法术也没什么好的,还是往前走吧!”   眼瞅着那几个人被三言两语就又挑拨起来了一腔热血,白忍冬有些说不上来的无语。   “也太好骗了吧。”   他默默嘟囔着,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白忍冬这会儿正坐在石壁边的一块石头上歇着,听到这阵由远及近又笨重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一看。   一只浑身裹满瘴气、巨大的、两只眼睛灰白的、背脊骨凸得插进了洞顶,带着一阵阵落石石柱往下掉落的妖兽,缓慢地朝着干曜吗门的人走了过去。   看清它的一瞬间,白忍冬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   妖兽张开嘴来,两道声音一高一低地从喉咙里发出。那听着十分诡异,令人汗毛倒立。   近乎于本能,一种恐惧感从心底猛地升起。白忍冬立刻起身,拔剑。   哐啷一声响,白忍冬手一顿。   剑没有被拔出来。白忍冬紧盯着那只巨大的妖兽,一片空白只剩下战斗本能的大脑没让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又狠狠拽了几下剑鞘里的剑,仙剑却一直被死死锁在剑鞘里。   白忍冬终于从令他窒息的恐惧里回过了神来。他低下头,又使劲儿拔了几次剑,它却还是死死地把自己锁死在剑鞘里。   拔不出来了。   为什么! ?   白忍冬目眦欲裂,又用力拔了几下,剑仍然纹丝不动。   一道水色的法阵突然在其上缓缓显现,又立刻消散。   白忍冬目眦欲裂。   有人在他剑上动了手脚!   谁! ?   能有谁,这可是钟隐月……这是玉鸾长老亲手给他的剑!   白忍冬平日里一直抱着它,将它随身带在身上,根本无人动过!   会有谁……   ……   蓦然间,白忍冬想起来了。   在他被传送到干曜宫的洞路上来前,最后和他有过接触的是沉怅雪。   而沉怅雪在将他送来前,笑意吟吟地和他说过话。   在说那句“进地狱吧”时……   白忍冬想起来了,沉怅雪拍了一下他的小臂。   然后他手往旁一收,自然而然地就碰到了他挂在腰上的剑。   就是那个时候! ?   白忍冬难以置信。   他放下手,转过头。干曜门的人那边已经开始惨叫,大家四散逃窜,远处有一个人已经浑身是血地躺倒了下去。那人手上的剑还在闪着寒光——他应当是自告奋勇地拔了剑,冲了上去,又被立刻打了下来。   妖兽嘴里发出低低的怒吼,又有另一道声音兴奋地高声尖利笑着。   有个什么东西咕噜噜地滚在了地上,似乎是倒在地上的那人的法宝。   白忍冬脑子全都白了,视线里的一切都出了重影。他不太懂沉怅雪为什么做这些,在万年秘境里锁了他的剑,与要杀了他毫无区别。   耳边惨叫连连,白忍冬盯着那个咕噜噜滚着的法宝,突然看清那浑圆的法宝后脑还长了像长发一样的流苏。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不是流苏。   那是头发。   那是那个弟子的脑袋。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人,那是一具无头尸。   白忍冬立即呼吸不畅。喉间像堵了一块血,上不去也下不来了。   脚下地动山摇,邱戈完全没了刚刚的游刃有余。他的仙剑被击得粉碎,妖兽把他抓起来,又重重拍在地上。   邱戈一点儿反抗的余力都没有,唯一剩下的剑柄也在这样单方面受虐之下飞了出去,他已经没了握住它的力气。   如此几次过去,邱戈已经满身是血。   窦娴在一旁吓得厉声尖叫,然后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邱戈倒是还强撑着一口气,可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样把他摔到一动不敢动之后,妖兽松开了手。   正当白忍冬和邱戈本人都以为终于逃过一劫,刚松了一口气时,妖兽突然一掌落下,击在邱戈的两条腿上。   邱戈凄厉地惨叫起来。   白忍冬面色灰白,脸色比不远处那颗人头都更像死人。   这番炼狱光景,他已经喘不上气来,感觉灵魂都仿佛要被剥离出去。   妖兽又笑了起来。   接着,它缓缓转过头颅,灰白的眼睛看向了白忍冬。   白忍冬僵着脸色,与它对视。   妖兽咧开嘴,露出了白忍冬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笑容。   它的嘴巴很大,笑得弧度亦是。   它正要转过身,朝着白忍冬过来时,突然,石壁被人击飞了。   碎石块漫天飞落,白忍冬感受到了极其熟悉的雷灵气。他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那片沙尘中寒光一闪,钟隐月一剑击了出来。   妖兽微一侧身,躲了过去。   钟隐月扑了个空,落到地上翻了个身,稳稳持剑落地。   白忍冬一下子就从恐惧之中找回了自己的神志来,大喜道:“师尊!”   钟隐月站直起来,背对着他头也不回:“退后。”   白忍冬不敢立即听话。他生怕钟隐月不知状况,忙道:“师尊,这只妖兽不一样!它……”   “我知道,别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钟隐月正说着,沙尘之中又起变故。那妖兽本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尘沙之中又起一股恐怖灵气。   那妖兽立即再次侧身,可这次从尘沙之中杀出来的“人”却一击正中它的命门。   她直接一掌贯穿了这巨大妖兽的命门,从它身体的瘴气之中鲜血淋淋地杀通出来,落到了地上。   是青隐。    第68章   青隐跟个血人似的落到了地上。   她慢悠悠起身, 回头。   巨大妖兽——秘境之主的命门被贯穿,那处出现了一个十分清晰的巨大豁口。   它的笑声戛然而止。   像是突然被人摁下了暂停键,秘境之主突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 它收敛起了咧到了耳根的笑容。   它低下头,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方才被一击贯穿的洞口边缘,突然笑了一声。   它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已经浑身都被血浇成落汤鸡一样的青隐。   秘境之主问她:“你……是谁?”   青隐回答:“陨仙秘境之主,青隐。”   此地的秘境之主那双灰白的双眼里突然多了几分怅然。它悲凉一笑,喃喃道了句“果然如此”。   而后, 它双目一闭,身形向后一倒,轰然倒地。   青隐甩了甩沾满鲜血的袖子,又闻了闻上面,露出一股嫌恶的神情。   妖兽倒地,钟隐月还有些不安。他持剑上前去看了看,确认这只秘境之主的妖兽确实已死后,松了口气。   他起身回头,道:“死了。”   原本骨头紧绷着的白忍冬也松了口气。   心安之后,他便一屁股坐了下去,瘫软在了地上。   “真是吓死我了……”   他说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愣了一愣后, 白忍冬猛地睁大眼, 又赶紧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跑向那边早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邱戈, 嘴里大喊:“邱师兄!”   钟隐月侧头看去,才看到邱戈的惨状。   他整个人都陷在地里, 浑身滚满泥土又鲜血淋淋,露出的半截手腕没一处好的,下半身的两条腿弯曲成了极其怪异的弧度。   一看便是断了。   钟隐月怔住,看得心惊肉跳。   秘境之主死了,他也才有心思看一眼四周情况。见到这番凄惨光景,钟隐月心头惊得突突直跳。   怎么会这样?   钟隐月心中惊惧。原文中,这个秘境篇虽然惊险,受了重伤的人也不在少数,但都只是皮肉外伤而已,最严重的也不过是瘸了几天的腿破了几天的相,从未有人伤得如此……   他都想不到形容词。   白忍冬跑了过去,跪在地上,把邱戈从地上翻了起来。他整张脸都满是鲜血,血滴滴答答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钟隐月虽然很不喜欢他,可他伤成这样,这会儿心中也是忍不住疼了几分。   他刚要张嘴关切,一旁传来一阵脚步声。   “邱戈!!”   是干曜长老的声音。钟隐月一偏头,见到耿明机和云序长老都一起来了。   干曜门这边已经一片狼藉,甚至地上还有一具无头尸。   耿明机看到此情此景,好悬没两眼一翻晕过去,钟隐月都看到他眼角抽搐地翻了半个白眼了。   他冲进洞路里来,跑过来翻起邱戈,抱着他急切地呼唤几声,又猛晃了好几下,已经毫无声息的邱戈才终于在他怀中微微转醒,气若游丝地呻。吟了几声出来。   耿明机大喜过望,两眼通红起来,都流出了两行眼泪来。他慌乱地用袖子抹了抹,直吸鼻子。   白忍冬跪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师尊!”   钟隐月收回目光,往旁一扫,他门下的人也都跟着来了。   苏玉萤压低声音唤了他一声,小跑到他身边,躲到他身后,心里发怵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小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说不好。”钟隐月说,“反正现在的情况不太正常。”   他说着,看了看那处被落石堵住的路,又往后看了看另一边向里延长着的,还十分仄长的洞路。   钟隐月脸色更难看了。   他看明白的事,青隐不会不明白。   青隐也缓步走了过来,道:“这很不对。”   “是啊。”钟隐月说,“这不是秘境之主的地方。”   苏玉萤没明白:“哎?”   “照理说,每一条洞路走到头之后,才会是秘境之主的所在地。”钟隐月解释道,“秘境之主的所在地,会有镇压这万年秘境的珍稀法宝,一般来说便是仙剑……可这处哪儿都没有剑的影子,想必是这秘境之主自己出来了。”   青隐擦着脸上的血:“这就很奇怪,秘境之主一般绝不会走出终焉之地。”   终焉之地就是秘境之主的所在地。   钟隐月皱紧眉,望着眼下的一片狼藉,沉默几许后说:“这次秘境之行,问题有点多。”   他说着,偏头望了眼站在洞口那处的沉怅雪。   沉怅雪正脸色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跟其余人惊疑不定的神色不同,他眼神虽然同样诧异,可那是一种很难说清的诧异。   像是有人下了一盘棋,却没想到棋盘面会失去控制到如此地步。   钟隐月看向系统。系统的警报解除了,面板恢复了正常,又开始迅速计算接下来的剧情。   干曜宫受了重创,秘境之主也已经死了。   其余山宫的人去到了终焉之地,却没人能拔下剑来。按着系统的任务要求,钟隐月让耿明机待在原地等着,自己带着人再次前往终焉之地,让白忍冬上去拔了剑。   毫无意外的,他一点儿不费劲地就把那柄在书中从头陪他到尾的苍然剑拔了出来。   他拔得懵懵的。拔出剑来后,就站在原地握着剑柄,愣愣地看着钟隐月。   钟隐月丝毫不意外他能拔下来。   剑一拔下,四周山洞之景色立刻烟消云散,乘风消失。四周变作了一片荒野,之前大作的狂风也随之消失不见。   剑已拔,秘境就算作被封印,所以消失了。   身边许多长老都立刻面向钟隐月,作揖恭喜他门下弟子拿下了这个万年秘境的顶级法宝。   钟隐月挥了挥手就当谢过,转头就对掌门说:“既然把剑拔了,就快走吧,干曜师兄那处出了大事。”   他简单把事情说了一二,上玄掌门立刻大惊失色。一行人连忙去寻了耿明机,而后速速离开,急匆匆地回了天决门。   秘境结束得乱七八糟,结束与没结束别无两样。   回了天决门,一下马车,钟隐月急匆匆地就朝着干曜山去了。   他没听到白忍冬在他身后急急忙忙叫的一声“师尊”。   钟隐月跑远了。   白忍冬讪讪收回手,神色难看。   他又回过头,看向沉怅雪。沉怅雪正望着钟隐月离开,神色发暗,瞧着很不开心。   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沉怅雪一低头,和白忍冬对上了眼神。   一看见他,沉怅雪立刻眼神阴冷下来,朝他笑了一下后,回身就离开。   “师兄!”   白忍冬叫住了他。   沉怅雪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温寒几人这会儿也都正望着钟隐月离开的方向,内心多有不安。白忍冬这一句话,将他们几个的目光也拉了过来。   “师兄,”白忍冬厉声说,“师兄为何加害于我!为何……为何将我的剑锁上!”   其余几人立即面露惊骇,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背对着他们所有人。此话一出,他亦回过头,一种白忍冬从没见过的怔愣神情出现在他脸上。   沉怅雪问他:“你的剑被锁了?”   “?”   白忍冬猝不及防,也迷茫地眨了眨眼,“是……是啊。”   “什么时候?”   “……?”   沉怅雪看着是真的不知道,白忍冬更迷茫了。   -   回到天决门,白榆长老立刻被耿明机拉了过去。为了救邱戈,他在干曜别宫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次。   听来传话的弟子说,耿明机守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钟隐月后来被传唤到了上玄山宫里,被掌门摁着讨论了半天这次秘境之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多时辰后,邱戈被药修长老的白榆长老拉回了一条命。耿明机喜极而泣,来到山宫里面时,两眼还是红的,直抹眼泪。   钟隐月突然看得想笑。   他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耿明机看他就浑身来气,见他笑起来就骂:“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钟隐月淡淡道,“只是我见师兄能为了门下弟子这般掉眼泪,不知若是沉怅雪没到我门下,日后也遭受如此命悬一线的事,师兄是否也能掉两三滴眼泪呢。”   耿明机很明显僵了僵。他没回答,只挥了挥手说了句“都是些无用的假设”,就坐下了。   钟隐月也未追问深究。   答案都写在剧情后期了,他知道耿明机不会的。   耿明机一来,主动将事情一说,门中的长老们也把事情捋顺了些。   在钟隐月看来,事发无数蹊跷,但整理一下便能捋顺一些——不过是数只妖兽袭击,匆忙之际,沉怅雪和白忍冬又被莫名传送消失。沉怅雪虽是在不远处找到了,白忍冬却不知为何被传送到了干曜门。   而后,便是耿明机顶了沉怅雪遭了落石的坑,被迫与干曜门分离,跑到了钟隐月这条路上。   再之后,是秘境之主不知为何主动走出终焉之地,跑到干曜门的路上,重击了弟子。   因为耿明机不在,干曜门弟子便重伤无数,甚至出了死人。   死者为大,钟隐月不再嘲讽他,摩挲着杯壁思索。   “这些事,颇为蹊跷,又实在恐怖,绝不是我门中之人所为。”灵泽长老说,“驱使秘境之主可非常人能行之事。若是要做这些,他必定得是实力极为高深的大乘之人。虽说只是猜想,但是掌门,我猜是有歪门邪道的上乘修者在暗中算计。”   上玄掌门悠悠抬眸:“比如?”   “比如,那魔尊。”灵泽长老说,“他前些日,不就已经来过了我天决门吗?他当时未能战胜玉鸾师弟。虽说他向来不在意输赢,可心中到底是会有不服的。”   “师妹言之有理。”广寒长老点头,“况且,他那日都已经说了,不介意再次开战……掌门,说不定他是想借此重伤弟子,激怒我等,找个理由再次开战!”   上玄掌门觉得有些道理,抚着下巴道:“的确……若是他,驱使那只秘境之主也并非是全无可能……若是如此,他近些日肯定还会有动作。”   ……   长老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了一晚上,也没得出什么好结论。   有人说是魔尊,又有人说魔尊用不上等到秘境,且在秘境里做这些手脚极为麻烦。魔尊是个很怕麻烦的人,所以断不会是他。   可除他之外,鬼王又在闭关,妖后又不知所踪,更是无人能做这些。   于是又有人说是妖鬼两道之人的手下。   说法乱七八糟,简直众说纷坛,各方都说得很有道理。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于是掌门先遣散了众人,打算日后再去那秘境之地探查探查,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到时再做定论。   秘境虽说已被封印,但残留的法术应该还有。   就这样,长老大会散了。   在上玄山宫里开了一下午会,坐了一个小时,钟隐月腰骨酸痛。他锤了锤后腰,走在回山的路上,心中还是不宁。   他猜到白忍冬被传过去是沉怅雪做的了,可在此之外所有的事,应当都不是沉怅雪能力范围内的。   他还只是元婴期。   秘境之主这般万年的灵妖物,别说钟隐月,登过天的青隐来做都难之又难,沉怅雪不可能能隔着两条洞路对它使用什么法术,让它出来重创干曜门。   况且干曜宫都出了被拧下脑袋的死人了,这么血淋淋的恶事,他应当也是做不出来……   ……   钟隐月心里琢磨着,始终放不下心来。   他从上玄山门前御剑而起,在夜色里落到了玉鸾别宫前。   他收起剑,走到沉怅雪的宫舍前。   他敲了两下门。   很快,门被打开了。   沉怅雪只身穿一件里衣,披头散发地立于屋内门后。看见钟隐月,他原本就温和的面庞立刻又柔软几分,弯了弯眼睛笑起来:“师尊……!?”   叫都没叫完,钟隐月突然推了他一把。   沉怅雪被他推进屋子里。   钟隐月回身关上门。   他速度极快地把门匆匆上了几道锁,接着转过头,按着沉怅雪,将他往后推去,一直推到了床榻上。   钟隐月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摁倒在了榻上。   “话说在前头。”钟隐月跪在他身上,“我的确支持你复仇,只要是你干的,我完全可以当你共犯。”   “但是,沉怅雪,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背叛。”   “杀人越货放火抢劫,我什么都可以陪。”钟隐月压着他,身子往下倾,头慢慢低了下去,“但是,不可以骗我,也不能瞒着我利用我。”   沉怅雪睁大一双眼睛,眨巴了两下,无辜极了。   “所以,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问你。”钟隐月说,“你干了多少。”   沉怅雪噗嗤笑了出来。   他被钟隐月摁着肩膀压着,面上神色却慵懒放松,双手都往上随意放倒着,仿若丝毫没受到威胁。   沉怅雪歪歪脑袋,语气无奈道:“师尊怀疑我。”   “一开始没想怀疑。只要别人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你头上的。”钟隐月说,“我也很无奈啊,怎么偏偏是你呢。”   “是谁告诉师尊的呢?”   “青隐师姑。”   “那可头疼了。”沉怅雪笑笑,“我真弄不过她。”   “你还想弄她?”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师尊。”沉怅雪说,“看得出我没安什么好心,又总能跟师尊精准告密。这种人若是在,我得想办法哄骗哄骗,教他日后别总将我说得那般无赖。若能跟师尊吹耳旁风,便多吹些好的……比如,我是只干干净净又命很不好的小白兔子。”   “那个我知道,不必你劳烦别人来吹风。”钟隐月说,“你别把话题拐走,说正事。”   “啊,对对,说正事。”沉怅雪笑着点点头,“师尊想知道,我说便是。今日秘境之事,我只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自然是把白师弟送去干曜长老的地方。”沉怅雪说,“今日,我只做了将白师弟送去干曜宫这一件事。我并未锁他的剑,也没有召秘境之主出来,我还没有那般的实力。”   “将他送去,我也只是想让干曜长老见一见他的修剑天赋。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惊人天赋的剑修,更何况长老落到今日这个下场,他自然急着出头,更缺真正能触及剑仙之名号天赋的弟子。”   “况且,我也不会做将秘境之主召出这般事。我就是能做到,也不会的。”   “我的确恨邱师弟和窦师妹,但也不至于要杀之而后快。毕竟若真论起来,他二人也只是嘴上过分了些,并未真对我做过什么。那两个脑子不灵光,干曜长老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信,都奉承。”   “恨是真的恨的,可我如今还不知想让他们如何偿还我。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有多痛苦,只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总之,我没想过让他们今日就死在这秘境之主的手上。”   “话又扯得远了。总而言之呢,师尊,我虽是恨,但也不至于残暴到今日秘境这般如此。”   “也如师尊所见,我的确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人。我有心魔,也恨许多人,但眼下最想要的,还是早日将白师弟送出去。那可是此世主役啊,万一又抢我的师尊怎么办?”   沉怅雪说着说着,抬起手来,投降一般可怜兮兮道,“师尊,我若骗你,便教我明日就被带回干曜宫,再去日夜罚跪受打,睡那发霉的柴房。”   钟隐月撇撇嘴:“你真没骗我?”   沉怅雪又委屈巴巴起来:“真的没有。师尊,我从不做太过分还给师尊添麻烦的事的。”   他瞧着不像说谎,且又搬出了这番委屈的神色,钟隐月一时无可奈何。   钟隐月是相信他的,也自知今日这些,多数与沈怅雪都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松开了摁着沉怅雪的肩膀,缓坐了起来。   果然如此。   他想,今日这些事,果真还有另一个更残暴的在背后安排。    第69章   钟隐月从沉怅雪身上坐了起来。   他思忖片刻,嘟囔着猜测:“真是魔尊?”   原书里的剧情后期,魔尊乌苍和鬼王白忏同伙,开始再次为祸人间。虽说书里的剧情还没写到那份上, 但他很明显是打算重新向仙修界开战,想要重新血洗人间。   可眼下还只在秘境篇,按原书里的剧情,这会儿才刚到百分之五的进度,怎么魔尊这百分之六七十左右才会出来的剧情线就跑出来了?   况且魔尊那个出了名的不喜欢弯弯绕绕做麻烦事的性格,真的会选择跟着到秘境里来,驱使秘境之主出手吗?   他可最喜欢打架了。有架自己不上交给秘境之主,实在不像他那个发癫的性格。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是魔尊想要安排这秘境中的惊险,又为何要安排去干曜宫那处?   在天决门跟他打架的是钟隐月,就算真要挑事,也应该是来挑他钟隐月的事。   为什么会去找干曜宫?   钟隐月抱起双臂,越想脑子里越是一团浆糊。   沉怅雪手撑着床榻,也坐了起来。   他一动,钟隐月才发现自己还骑在人家身上。   钟隐月顿时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讪讪从沉怅雪身上下来,坐到了另一边。   他看了看沉怅雪。沉怅雪面色平静,没什么表情,坐起来后就挽了两下自己的长发。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养眼。   钟隐月想了想,觉得自己硬想也没办法,剧情都已经这样大崩塌了,他一个穿书的拿的已经算是前朝余孽的烂剧本了,拿在手上跟没剧本没任何区别,干脆还是等掌门差人去查完秘境之后再说。   到时候拿到线索, 他也更好推断。   再说系统也说会去查……从秘境出来后,在回程的马车上,系统就和他说了,因为这次秘境篇剧情的大崩坏,系统会去重新从头开始严查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不多时一定会给他一个完整的答复。   原书里,下一个要紧的篇章是仙门大会。那大会在深秋时才会举行,这会儿才刚开春没多久,有的是时间。   思及至此,钟隐月很爽快地暂时放弃了这方面的思考。   他开口,问沉怅雪:“你如今怎么想的?”   沉怅雪还在捋他的头发。钟隐月说了这话,他才抬起头,看向钟隐月。   沉怅雪脸上没表情的时候,瞧着就是张茫然又无辜的脸。钟隐月以为他发呆去了没听到,就又问了一遍:“我说,你如今怎么想的?”   沉怅雪反问:“师尊希望我如何想?”   “……与我希望有什么关系,”钟隐月说,“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师尊想要我如何想,我便是怎么想的。”沉怅雪说,“我全听师尊的。”   “都什么跟什么……”钟隐月叹气,心中又有了猜想,“你是怕我听了你不该有的一些想法,从而厌恶你?”   沉怅雪没有回答。他一直捋着头发的那只手动作慢了下来,又微微低下头去。钟隐月明显看到他低下去的眼帘里多了几分落寞。   半晌,沉怅雪轻轻点了点头。   “怕什么。”钟隐月笑出了声,“我方才不是也说了吗,我完全支持你复仇。你是想杀人越货还是放火烧山,我都可以陪你,只要你不瞒着我就是。”   “我不是已经瞒了师尊了吗。”沉怅雪嘟囔着。   “是呀,可刚刚没见你害怕呀。”钟隐月说,“刚才还躺在床上跟我耍赖呢,怎么这会儿又害怕起来了?”   “都已经瞒过师尊了,师尊也知道我骗了人。”   沉怅雪勾着自己的发尾,一揪一揪地玩着,嘴上又好似毫不在意一样轻飘飘地说着,“做坏事可真奇怪。被发现的时候很慌,但偏偏能冷静自持。可等到把话说干净了,也知道旁人都已知晓了,反倒又紧张起来了。为什么呢,师尊。”   “不知道。”钟隐月说,“很多事都是这样吧?下雪也是,往往下雪的时候不冷,等雪停了之后才更冷。”   沉怅雪跟着苦笑了笑。   “不过我不是雪,你不用怕我,说就是。”钟隐月说,“我说过了,我不会厌你。哪怕你堕魔入妖,我也不会像他们一般厌烦你的。你要知道,说到底我压根就不是修道的。道不道的,与我无关,我只在乎你好不好。”   沉怅雪抬起眼眸来。   他没有因为这番话而再动容一星半点,那双眼眸只是平静地望着钟隐月。   钟隐月丝毫不惧地回望着他。   “哪怕我如今想要师弟出这个门吗?”沉怅雪问他。   “你想让他出门,那他马上就要出门了。”钟隐月说,“不过我得想想办法才能办。”   沉怅雪笑了出来。   “师尊也太纵容我。”他说。   “没办法啊,这世上就一个沉怅雪。”钟隐月说,“告诉我吧,你如今是怎么想的。”   沉怅雪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很多事,我还不知该如何和师尊说。”   钟隐月没有回答。   他望着沉怅雪。沉怅雪又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没有看钟隐月,也没有看着任何事物。只是把手掌摊开,呆呆地望着手心。   沉默片刻,他又放下手,偏头望向别处,再次声音很轻地说着:“我只是想,被抽骨扒皮,该有多疼呢。”   “我好像梦到过,又好像没有。梦到过的那一次,好像很疼,不过醒来的时日多了,又隐隐约约记不得有多疼了,好像比起皮肉之苦,有其他更痛的。可那更痛的是什么,又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师尊同我说,别害怕,没关系,师尊说会帮我想办法。”   沉怅雪转回过头来,看向他。   那是个很难说清的眼神。麻木、挣扎、平静、痛苦、死亡、癫狂、绝望、希冀——所有一切相背离又过分极端的情绪,都在那双眼睛里。   “我知道是白师弟害的。”他说,“师尊,我后来梦到过许多事。我如何能不恨他呢,我替他挡过剑,背下黑锅,受干曜长老责罚。我原以为和他同病相怜,到最后却是又沦为下等。我曾傻过,以为只要真心相待,他总有明白的那日。”   “我以为这山门里,他曾与我境遇相仿。他曾也是受尽白眼的废材、流浪儿……我以为有朝一日,他定能懂我。”   “师尊告诉我一切后,我做了许多许多梦。他抢了我许多东西呀,师尊,梦中是那般真实,那般令我喘不上气。”   “我又怕又恨。我当然知道他如今还是个好孩子,还什么都没有做。我与他之间也还是兄友弟恭的同门,他甚至都没叫过我几声师兄。可是师尊,我再无法用一颗平常心对他了。”   “我看他一眼,便会想起那场噩梦。我知道并非是他令我去的,也并非是他要将我扒皮。可我那般惨死,人人又说要我为他着想,我又如何能不恨他呢。”   “我还不够为他着想吗?我已经仁至义尽。”沉怅雪说,“我知道,我都清楚,这一切并非他所为,他也还什么都没做。可即使如此,我仍然恨他那句‘理所当然’。”   “师尊,我有时也觉得我不讲道理。”   “我恨他把我做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受着我的好,拿着本该是我的东西,有着最好的天赋,却总说自己受着苦。踩着我的骨头,喝了我的血活了下来,看着我死无葬身之地,却说这一切理所应当。”   “我如何不恨呢,师尊。不瞒师尊,我一开始真的想要他死,如今这想法也丝毫未变。只是后来,我受着干曜长老责罚,躺在柴房里又做了那一场被抽骨剥皮的梦,醒来后我吹了窗外的冷风,忽然又想,他不能这样白白的死。他应该与我一样,被抽骨,被扒皮,被人踩在脚底下,被人教着循规蹈矩,而后溶于法阵,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这想法无比阴暗,早晚会生心魔。灵修生了心魔,去到何处都只有送去杀仙阁的命数。”沉怅雪说,“可是师尊,只有师尊不介意。”   “我知道如今还不是杀了他的时候,我也知道在师尊看来,白师弟是此世主役,天赋异禀,是天道之人……我也并不打算强求师尊认同我,可是师尊,白师弟真是抢了我许多东西呀。”   “所以如今,我只是想……让他离师尊,远一点。”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看好他,偏心他。可我……我只有师尊。”   沉怅雪抬起眼帘,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余下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试探着往外蹦的。   “我……其实,并不干干净净,心底里的阴暗事,大约比那些妖魔邪道的,还要多。”   “对干曜长老,我更是这般想法。我恨不能将他刺在地上,亲手挖骨剥皮……师尊,我曾是他门下弟子,如今却想弑师正道,这简直倒反天罡,离经叛道……”   “即使如此,即使我心底里脏成这样,有这般多的恶念;即使我生的心魔,并非全是被干曜长老折磨出来的,我其实并非……即使这般如此,师尊……也还愿意,如从前一样对我吗?”   钟隐月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忽的一笑。   他偏开眼睛,沉吟着看向天井:“我考虑考虑吧……该怎么把白忍冬弄到干曜那边去。”   他前半句让沉怅雪眸子一暗,后半句又立刻让沉怅雪眼睛里冒起了光。   沉怅雪立刻红了双眼,几乎要哭出声来:“师尊……”   他又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钟隐月看不过去,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腿上:“过来。”   沉怅雪便哭哭噎噎地爬了过去,抱着他又小声啜泣起来。   钟隐月拍着他:“我当然愿意如以前一般对你了,傻兔子。我说了快十遍了,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沉怅雪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是故意想瞒师尊的,我只是心中不安……怕师弟又得了师尊喜爱,怕他又与我争抢……师尊,我抢不过他的呀,我又不敢告诉师尊,我心底里其实肮脏得如此见不得人……我只想悄悄地让干曜长老看到,让干曜长老来争抢师弟,让师弟早点离开这儿,不要再和我争抢了……”   “我本不想给师尊添麻烦的,我只是想悄悄地做完这些,让师弟去和干曜宫的闹去,我就……只想和师尊清清静静地呆着……我不想再掺和那些事了,我真的不想……”   他哭得抽抽噎噎地,一个劲儿地辩解着,生怕钟隐月再多想什么。   钟隐月叹着气,把他拉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哄着。   他现在信了,秘境之主的事绝不是沉怅雪干的。   能做出那事的高强反派,怎么可能这会儿会趴在他的大腿上梨花带雨地哭。   沉怅雪哭了半晌才被哄好,钟隐月又哄着他睡下。   待沉怅雪情绪平静了些,钟隐月再次问他:“你当真不想让邱戈死?”   沉怅雪点了点头。   “他与窦师妹虽咄咄逼人,平日也欺压我欺得厉害,我心中自然是恨的,但我从未想过要害死他二人。”沉怅雪说,“我其实如今也不知,我到底想要他们如何。若说的话,师尊,我只是……想让他们明白……我经历的一切。”   钟隐月懂了。   “你想以牙还牙。”钟隐月说,“不想让他死,但想让他体会体会你平时的日子,和临死的绝望。”   沉怅雪苦笑起来:“师尊所言极是。”   “他死倒是没死。听白榆长老说,命救回来了,只是腿上遭了重创。虽说能养过来,但今年的仙门大会是赶不及了,他那双腿得养个一年半载的,才能站起来。”   沉怅雪没说话。   钟隐月看着他,默了片刻,突然想问他想如何对付干曜长老。可转念一想,干曜长老对他做的事跟白忍冬做的事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沉怅雪定是更想要以牙还牙的,钟隐月便没再问了。   他不问了,沉怅雪却忽然唤他:“师尊。”   “嗯?”   钟隐月一抬头,才看见沉怅雪又在看他了。   沉怅雪动了动胳膊,又把手从被子里挪出来,伸向钟隐月,拉住了他袖子的衣角。   “师尊……当真愿意为了我,将白师弟,送去他人门下吗?”   钟隐月哭笑不得:“自然是愿意的呀。”   “为什么?”沉怅雪问,“白师弟那般天赋异禀……师尊不将他留在门下,不觉得……亏吗?”   “亏什么,你过得最舒心才最值。”钟隐月说。   沉怅雪呆呆地望着他。片刻,他忽的笑了声。   他把钟隐月又拽紧了些,喃喃着低声:“被人偏爱,便是这般感觉吗……”   钟隐月没说话,只是拉过沉怅雪的手,一下一下慢慢地拍着他的手背。   不多时,沉怅雪睡着了。   钟隐月沉默地坐在床前,安静地坐了半夜。   他想了许久沉怅雪的事,又想了半刻白忍冬的事。   坐到半夜,刚有了睡意,系统突然冒了出来。   【宿主。 】   钟隐月都习惯了它的突然出现。这会儿他刚站起来,洗漱过后躺在了地铺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嗯?”   【紧急调查后,有了一定的调查结果,姑且向宿主汇报。 】系统说,【今日秘境篇的大变化,已经查明了根本原因。 】   钟隐月还是没睁眼皮:“说。”   【经调查,为妖后一手操控。 】   钟隐月还没反应过来:“妖后?”   【妖后“鬼哭辛”,宿主。 】系统说,【原本在剧情中,被定位为“上玄掌门封印,全身修为遭废后不知所踪”的,与魔尊乌苍,鬼王白忏齐肩的大反派,妖后鬼哭辛。 】   钟隐月终于睁开并瞪大了他的眼睛。   他腾地坐起来。   刚好,系统面板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由于原书尚未更新到妖后相关篇章,在此之上得不到任何情报。因此,向宿主致以真诚的歉意。 】系统说,【但,我方还入手了另一相关情报。 】   “什么?”   【书内,并非只有宿主一人为“异世人”。 】   【根据探测,宿主周围还有另外两位角色的魂魄出现波动。根据历来相关的可能性,我方推断,书中或许有角色已经“重生”。 】    第70章   这消息简直五雷轰顶。   但钟隐月很确认,他穿的不是重生文。   他都把作者骂了个狗血淋头了,还是这本书里一个男配的毒唯,算得上是把这本网文给翻烂了。这要是个实体书, 一定早就被他翻得书边泛黄了。   重生这么大的设定,但凡出现个影子,他都能立刻捕捉到。   问题是没有啊!   “你确定?”   思及至此,钟隐月对着系统面板说,“这可不是重生文,怎么会有人重生?”   【宿主所言极是,这种情况也极为少见。 】系统说, 【但这类情况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历来相关事件的情况,有可能是反派在计划失败后有了自我意识觉醒,或一些角色在死亡剧情中身死后有了自我意识觉醒。 】   【总而言之,是书中角色会在某些重大剧情点产生了巨大灵魂波动,进而挣脱了剧情束缚。因为强大的意念,才能够回溯时间,让自身重生。 】   “说大白话, 就跟那些重生文的设定一样,死或者失败之后太不甘心,就自己重生了?”   系统面板上蹦出来一行省略号。   它似乎很不情愿这么专业的定义被钟隐月简单三句话就解决了,无语了六个省略点之后才说了句“是”。   钟隐月突然了然了,那怪不得他穿书后剧情就乱七八糟的。   居然有两个重生的人。   钟隐月问系统:“知道是谁吗?”   【抱歉,宿主,现阶段还不能特定角色,只能查探出灵魂波动。想要调查出结果,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我方一旦得到结果,将会立刻通知宿主。 】   行吧。   钟隐月愁眉苦脸,感觉本就不开朗的局面这下雪上加霜。   系统报告完了这两件事,没别的可说的了,立刻又下线了。   钟隐月又一次倒到地铺上,睁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天花板,深思着睡了过去。   妖后的事也没任何情报,他想不出来什么可能性。   这人在原文里就还没多少戏份。   截止到钟隐月追到的进度时,主角还在打魔修和鬼修,妖后基本没有多少戏份。   她还只活在魔尊乌苍和鬼王白忏的台词里。   妖后此人十分凶残,可若说起人到底如何,又到底是男是女,却又无从得知。   因为乌苍和白忏这俩祖宗一说话,都跟打哑谜一样云雾缭绕。   说了半天,硬是把妖后说得又男又女,又老又少,愣是全天底下的人的特征都给说了一遍。   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妖后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仔细想想,作者还曾在评论区里哈哈哈地对懵逼的读者说,妖后是千人千面。   如今想来,倒也不无道理。那可是妖后,外貌变幻自然无穷。   另一方面,钟隐月觉得系统说的应该没错。秘境之主归根结底就是妖兽,若是妖后做的这一切,那驱使秘境之主走出终焉之地奇袭干曜门,那简直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做到的事。   钟隐月决定第二天去偷偷查查妖后之事。   原主的记忆里也没多少这位妖后的事,前玉鸾长老傅应微也没教他,想必是仙修界一直避讳。   次日一早起来,钟隐月便匆匆和沈怅雪说了自己有事,独自去了山宫。   他进了山宫深处。在放着诸多法宝的仓房木门旁,还有一道厚重的、上了三把笨重仙锁的木门。   钟隐月取下仙锁,推开木门。门后,是一片不小的书房,架上书经无数。   书架从地连至天井,没有丝毫缝隙。它那般高大,令人不得不仰起头去仰望。   庄严之气,扑面而来。   钟隐月仰着脑袋,一时被震撼到失语。   “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钟隐月吓了一跳。一回头,青隐正迈着步子朝他走过来。   她又变成狐狸了。   钟隐月望着她走向自己,又路过自己走进这间书房里,并未出言阻拦,只说:“长老大会昨日开到入夜,关于昨日之事究竟起因为何,座上众说纷坛。”   “有人说是魔尊为了开战而在故意制造理由,也有人说魔尊不会做这样麻烦的事;又有人说,或许是妖鬼两道的人在暗中搞鬼。”   青隐明白:“原来如此,虽说鬼王闭关,妖后不知所踪,但也有可能是为了重新出世做准备,他们麾下的人在为再次开战找理由。”   钟隐月点点头。   “倒也不是并未可能。百年前,仙修界与这些歪门邪道大战时,鬼王便不怎么愿意服输。”青隐说,“妖后更是,直到最后都在喊着呢。”   钟隐月诧异:“师姑知道?”   “废话,我也在那场大战之中。”青隐说,“你师尊与妖后交手,险些死了,还是我把她叼了出来。”   钟隐月汗颜:“还有这事……”   “不说这个,你来此处做什么?”   “我在想,是否可能真是那妖后在暗中搞鬼……并非是她麾下之人,而是她亲自在暗地里动的手。”   青隐皱眉。   钟隐月丝毫没察觉到:“毕竟百年前,我等只说上玄掌门与她一战后,妖后便不知所踪了,可从来无人说过她已身死。”   “自然的。那场大战之中,你家上玄掌门拼尽全力,才将她修为尽废。废了修为,才能将其封印。可他法力不够了,没能将她彻底封印,到了途中他就也失掉了全身修为。那时,我等就只听见妖后怒吼,随后化作黑气,再也没了踪影。”   青隐说,“再也没人见过她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还活着,正躲在哪里悄悄修炼,就待着日后卷土重来。所以,这百年里仙修界也不敢懈怠,天下众门都严密地布着结界防着她呢。”   “果真如此。”钟隐月说,“我不甚了解,但隐约猜想或许会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来到这里,想看看记载了妖后的书籍,想深入地了解一二。”   “也对,他也没怎么听过妖后的事。”青隐走入房中,“把门关上吧。”   钟隐月跟着往里进了两步,听话地关上了门。   青隐化作人形,缓步走到其中一个架子跟前。她伸出纤长玉指,按在积了一层薄灰的书上走了一遭,在最角落的一本经书上停了下来。   她把那本经书从架子上抽出来,自行简单翻了几下后,回手扔给了钟隐月。   钟隐月吓了一跳,接住了。   “妖后的记载。”青隐言简意赅,“关于她的记载不多。她是个很爱变幻外貌的狐妖,老少男女妇孺,什么都变。见过她的人那般多,可说起她的外貌来,却没有一个能说得清楚。所有人见过的妖后都不同,这是她有些骇人的地方。”   钟隐月愣了愣:“师姑做不到吗?”   “做不到。狐妖就算能变幻,可若心里没有一张完全清晰的脸,是变不出来的。再者说,所有人脑海里的清晰面貌即使再多,也总会有变重的时候,怎么能保证变出来的面貌不会重复?”   眼瞅着钟隐月表情越来越茫然,跟他最偏心的那只兔子似的,青隐便叹了口气。   她补充:“好吧,打个比方,你下厨做菜,能保证每日做的饭菜不重复吗?”   钟隐月狂摇头。   “跟那个一个道理。”   青隐甩了甩手。   接地气的例子最能让人迅速理解,钟隐月秒懂了。   他翻开了记载妖后的这本经书,一目十行地翻阅了番。   书中的记载也没有多少,无非便是说妖后是何时出现的,做了什么事,百年前的血战又是如何收场的。   上头记载,妖后鬼哭辛原本是一只狐妖。后来它为祸人间,因为实力高强,始终没有被诛灭,反而越战越勇,最后不知何时,竟然就成了妖后。   之所以名叫鬼哭辛,是在它还不是妖后时,有一名修者奉命前去诛灭她。   在进入被她屠戮的村庄时,修者听到村子里的死人堆中传出哀戚的哭声。那哭声伴着带血的风声传来,如同鬼哭一般令人胆寒。   修者顺着哭声走近,就见一白衣女子坐于尸骨之上,肩膀抽搐。   修者再走近一些,又见有水滴正滴滴落在她身下。   修者顿时心生怜悯,于是上前,拍了拍她。   那白衣女子回过头,便是一脸鲜血,正啃食着尸肉。那些滴滴落下的,竟是她的口水。   虽说不知为何会为她起了一个“辛”字,但那吓得胆破的修者,确然是将此事写就纸上,流传了下来。   关于妖后的记载不多,人人都只说她样貌绝美,且形容之词从无重复;记载之中,人人又说与其外貌不同,妖后为人偏执癫狂,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曾有数人亲眼看见,她和气地说着话,又将人的胳膊生拧了下来,让满地鲜血横流。   钟隐月想了想秘境里的惨状,觉得这记载的确很像那时的光景。   思及至此,钟隐月偏头问:“师姑,你可曾被妖后控制过?”   “何出此言?”   “我记得,师姑便曾是秘境之主,是师尊封印秘境时与师姑打了平手,师姑便自愿做了师尊的灵兽,离开了秘境。”钟隐月说,“那昨日,若是妖后控制了秘境之主……”   “那的确很有可能。”青隐说,“比起人来,我们这些灵物对妖后来说,应当是更好操纵。不过我与她同根而生,都是狐狸,她若要动我,我能立刻感知到。再说,我如今已经是登天的修为,她动不了我。”   也就是说,控制不了现在的青隐。   钟隐月又低头翻了翻手上的经书,心中的疑问仍然多之又多。他刚要开口询问,忽然,屋外传来一声:   “师尊——”   钟隐月不说话了。   他侧耳倾听起来,那人走进了宫里来,唤着:“师尊,你在吗——”   “师尊——”   不是沉怅雪。   钟隐月听出来了,这是白忍冬。   他一来,钟隐月立刻想起来了昨日的事,立即一个头两个大。   他还没想好怎么对付这厮呢。   钟隐月立即开始犹豫要不要先躲在这里暂时装死。   正权衡着,青隐忽然在一旁说:“这小子,昨天跟温寒他们议论过你那只兔子。”   “哎?”   钟隐月愣住。   “你昨天一下马车,不是马上就走了吗。”青隐说,“你一走,他就问那只兔子为什么要锁他的剑。可那兔子没干,问清了事情始末之后就说与他无关。”   “那兔子好像看见这姓白的就难受,说完就走了。他走了,这小子就拉着温寒那几个背后嘀咕。”   “他说,他被扔到干曜门那路上时,听耿明机说过了。据他说,那姓耿的告诉他,根本没必要敬重这只兔子,他其实是这座山门里最该做杂役、最没天分,最废物的那一个。”   “邱戈又跟着说耿明机这是话里有话,这姓白的说自己想不通什么意思。”青隐说,“这些干曜宫的,一个唱明面的一个唱暗面的,生怕他听不懂什么意思。”   “照我看,他是生怕你不知道,特地过来把耿明机的话传给你的吧?”   青隐侧眸瞥他。   钟隐月一时无言。   很巧,白忍冬又在外面拉长声音唤他:“师尊——”    第71章   玉鸾山宫的门大开着,那就是宫主此时正在宫内。   毕竟宫主不来,无人敢开正门。   白忍冬在广大的山宫里四处寻着,唤着,却始终不见钟隐月的人影。   他心里纳闷着,背着剑这边走走那边转转,最终又回到了书房里。   “师尊去哪儿了……”   他自言自语, 突然宫内深处传来响动。   白忍冬回头一看,钟隐月正推开厚重木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白忍冬面上一喜:“师尊!”   钟隐月淡淡点了点头。   青隐从他身后跳了出来。白忍冬见到她,又连忙点头:“师姑祖!”   青隐也点点头当做回应。她没有多停留,轻快地跳过去了几步,与白忍冬擦肩而过,径直离开了。   钟隐月把木门关上,扬手就把几道仙锁重新挂在了门上。   他回头:“这一大清早的, 你有何事?今日不是没有早课吗?”   白忍冬忙说:“师尊,昨日秘境出了那么大的事,长老们又在上玄山宫中待至深夜,弟子也对这些事挂心得很……弟子昨日被突然传至干曜长老那边,其实事出有因!弟子也看到了始作俑者的脸,想着得要告诉师尊,才一大早就来寻师尊了!还请师尊一定要听我说!”   真巧,我也知道了。   钟隐月波澜不惊地想着,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串玉珠来,拿在手里捻着。   不论怎么说,都不能被白忍冬看出来,钟隐月已经知道了。   于是钟隐月面上淡然地点着头。   “我知道你昨日突然被传走。”钟隐月说,“此事长老们也商议过了。干曜长老同我说,你去时,他们正巧在杀一妖兽。那之后,他们又遇到了两三只妖兽,你都在旁协助他们击杀了。”   这话是真的,耿明机昨日真在长老大会上这么说了。   他边这么说边偷偷打量钟隐月。挺巧,他那眼神偷偷飘过来的时候,钟隐月也在偷偷打量他——双方都想偷偷瞧瞧在提到天赋异禀的白忍冬的时候,对方都是如何想的。   些微的表情变化,是能把握对方心思的最直接观察方法之一。   于是他俩四目相对,发现彼此都有这个心思的时候,钟隐月笑了出来。   耿明机表情一沉,后面的话也压低了声音,似乎很不高兴。   “干曜长老说,你的剑法不错。”   钟隐月往旁走了两步,坐在了一把罗汉椅上。   他往后一靠,双腿一叠,手放在了膝上。   抬头一看,他就看到白忍冬神色怔愣,还红了脸。   钟隐月眯了眯眼。   他装作没看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继续捻了两圈玉珠:“干曜长老既然觉得你剑法不错,你若是有意,过些日子待他不忙了,也可以去干曜宫修一修剑法的课业。”   “多谢师尊替弟子着想……但还是不必了。”白忍冬喏喏地,“虽说干曜长老对弟子多有赞许,实在感激……可弟子,还是不太……”   他后边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说不出来,钟隐月倒是明白:“你还是不喜欢干曜长老?”   白忍冬点了点头。   那或许还能救一下。   钟隐月想,至少还讨厌干曜。   钟隐月没有再说话,他捻着手上玉珠,望着乖乖负手站在眼前的白忍冬,一时沉默。   青隐是不会说谎的,她没必要捏造事实造谣一个弟子。白忍冬如何,都不会影响她的地位和其他一切。   都是活了万年的狐狸了,这点儿弯青隐不至于绕不过来。   再说白忍冬。   沉怅雪既然看他不顺眼,心中也那般郁结,那他自然和白忍冬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都是折磨。   他要是不高兴,钟隐月当然能为他做所有能做的事,不能做的也可以努力把它变成能做的。   只是……   钟隐月开始忧愁,不知该把白忍冬送到哪儿。   昨晚被沉怅雪哄得头昏脑涨,他一个嘴快就说了会送到干曜门。   可真能把白忍冬送到干曜门吗?   他这次也算是改好多了,没再像原文那样走偏。如果让他去干曜门,怕不是又要变回原书剧情线那般了?   他这次的确是好多了。   钟隐月这么想着,却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暗暗将整本书里的白忍冬单独剖出来,回味了一番。   这么一说,原书里白忍冬的性格就是一个阴郁的一根筋,眼里就只有修为和剑法的阴暗地雷男。   之前看书时有沉怅雪在旁边为他的那股阴暗劲儿中和还不显,这会儿钟隐月再细细回味,突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下这本书来的。   白忍冬的性格有点糟糕。   离开沉怅雪,钟隐月终于慢了很多拍地回过味儿来了。   他突然又慢了好几拍地再想起来,这原文作者好像脑子就有点病。   钟隐月看书不看人,网文作者的瓜没吃过几口,也没听过。他隐约记得似乎听过几句流言,但这会儿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作者的破事儿这会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白忍冬……不论如何,得让他避开干曜门。   毕竟他是主角,这个秘境篇乱成这等破样,他也按着剧情线拿到了他的剑。庆典上钟隐月那般拦着,他也以炸了玉鸾山山头为代价觉醒了异灵根。   有些不能避开的大事,似乎就是不能避开。若是送回干曜门,等他日后说不定真的又被偷袭,干曜长老说不定又要来抓沉怅雪去秘境找死。   不论如何,钟隐月得规避一下风险。   再说也不能让他更长歪。   可说起来,青隐刚刚在里面的书房里说的那些话,同样让钟隐月在意。   如果她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就证明白忍冬其实也没长好到哪儿去。干曜门的成长环境因素虽然也是一部分,但他说不定骨子里其实就不是什么好的。   他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好久都没开口。白忍冬在一旁等得久了,终于是忍不住先打破了沉默:“师尊……”   “嗯?”   “弟子方才说的……”白忍冬小声道,“师尊,师尊能听弟子说吗?”   “你说。”   “其实……弟子,昨日被传至干曜门,是因为中了法术!”白忍冬咽了口口水,“师尊,是沉师兄将弟子带离师尊身边,到了一处空地,为弟子布下法术,把弟子送到干曜门那边去的!”   钟隐月睁大了眼睛。   他歪歪身子,一脸疑惑地把上半身前倾过去:“他把你送走干什么?”   白忍冬一哽:“弟子也不知……可是师尊,此事千真万确呀!”   “可说什么千真万确,都只是你动了动嘴皮子而已啊。”钟隐月说,“你可有什么实证?”   “我……”   白忍冬活跟喉咙里卡了块石头似的,“我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什么。   他哪儿会有实证。   钟隐月想笑。他努力憋住,板着一张疑惑怀疑的脸道:“再者说了,沉怅雪那是天决门的门面。这天决门是天下第一,他沉怅雪更是门里数一数二的剑修,还曾是干曜门门下最出名的首席大弟子。如今到了这边来,就算是移籍了,那地位也是未变的。”   “他这般修为,为人更是出了名的温和有礼,从不厌弃嫉妒同门,平日里有什么事都会照顾着师弟师妹。这才与你呆了几天,他有什么理由要在秘境里铤而走险把你送走?有什么好处?”   白忍冬更无言以对了,脸憋得通红。   “师尊!”白忍冬说,“师尊,我是真的被沉师兄传走的!沉师兄在将我送走时,还曾对我说……‘进地狱吧’!”   “说的什么?”   钟隐月莫名其妙。   见他仍是不信,白忍冬干脆扑通一声跪下,砰地给钟隐月磕了个头。   “师尊!师尊就算再偏心沉师兄,可沉师兄都已对我下如此毒手了!这次幸好是落至干曜长老之处,若是他将我送至终焉之地,我岂不是连在此处向师尊禀告的机会都没有了!”   “师尊是仙门长老,修道之者不可偏心,须得心怀苍生,胸有天下大公,方能得封仙位!这是师尊的教诲,师尊万万不可偏心沉师兄!”   还不让偏心了。   钟隐月心中呵呵地笑,面上无动于衷。   “行了,别说用不着的了。”钟隐月说,“我若是真如你说的谁也不偏心,你早死在山头上了。”   白忍冬沉默。   钟隐月继续:“没听懂吗?我是说,我若当真不偏心,所有人一视同仁,你都不知道被冻死在山头上多少回了。倒是你,你嘴上说着不能偏心,可你是否瞧见邱戈和窦娴是如何对他的了?在原来的山门里便不得重视,空有其名,干曜长老在大会上随口就能污蔑他偷盗,你想没想过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不知真相,猜想也能猜出个大概吧。”钟隐月说,“这般的人,来了我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来就生了大病。他那样温和随意什么都行,我不偏心,谁偏心他?你瞧瞧你,你偏心他吗?”   “……”   “你知道他过的什么日子的,你若说你糊涂你不知道,我是不信的。”   钟隐月说着,站起了身来。他捻着手中玉珠,慢悠悠地往外走,“仔细想想,我倒不是不了解你。你从前自卑胆小,生怕会被逐下山再去流浪。你日日吃了这顿没下顿,你怕了蓬头垢面与狗抢吃的的日子。”   “所以你即使在这儿不被人当人看,被赶出去扫地冻得满手脓疮,你也认,因为至少我给你一顿饭吃,至少你师兄师姐还是好的,会关心你,多给你些饭吃。”   “你需要那些饭食,所以你留在这儿。”钟隐月背对着他,“你没有灵根,所以你认了。你很恨自己的平庸,所以那些饭你都是咬碎牙咽进肚子里的。”   “你恨自己,你又不得不接受就得这么平庸地在山上过一辈子,蹭一辈子吃的。可是你后来有了异灵根,一瞬间就变成了人上人。”   “你这个人,剑法便向来爱剑走偏锋,雷术更是,所以人也向来极端。”钟隐月说,“无灵无根时极度自卑沉默,一朝天赋异禀又更是自视甚高。你如今,越发眼里容不得沙子了,不许旁人不喜爱,眼下连我偏爱谁都要来指点一番。”   白忍冬的头埋在臂弯里,没说话。   “若论偏心,你炸了玉鸾山时,我不问责,你怎不说我偏心你,心无大公?你习雷咒又炸山宫,怎又不说我偏心你,心无大公?你随我卫道,我只赐你一人宫中上等仙剑时,你怎不说我偏心你,心无大公?”   “心在你身上,便不是偏心。待我去关怀另一身世比你更凄惨的弟子,便是心无大公?”   “不要将话说得这般漂亮了。直说如何?你就是想要所有人的喜爱,不是吗?”   白忍冬搁在地上的手猛地攥紧起来。   他声音弱弱地辩解:“师尊误会了,我没有此意……”   钟隐月冷笑一声。   “你若只说沉怅雪对你下黑手,我便也不会说这些。你骗得过那几个小孩,骗不过我,我比你都要更了解你一些。”   钟隐月朝他一笑,“你沉师兄的事,我心中自有定数,不劳你在此处多忧心了。回去吧。”   钟隐月不愿再多说,说罢就要走。脚刚抬出去,白忍冬又喊:“师尊!师尊留步,弟子还有事要说!师尊可以误会弟子,但为了师尊,为了玉鸾山宫,请师尊听我说到最后!”   钟隐月:“……”   怎么还跟玉鸾山有关系了?    第72章   钟隐月虽然很想一走了之,但他又想听听白忍冬还要说什么。   于是他停了下来,转过头。   他一言未发,但面上一挑眉, 无言地用表情示意白忍冬继续说。   见他给机会,白忍冬面上一喜。   白忍冬忙说:“这次秘境之行,弟子与干曜门的人同行时,听干曜门的师兄师姐和干曜长老说……沉师兄的事,似乎……另有隐情。”   钟隐月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他笑了声,把身子转回过来:“什么隐情?”   “弟子……也尚且不知。”白忍冬说,“只是干曜长老说, 沉师兄……其实,根本不必敬重,他其实是这山门中,最……”   后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白忍冬嘴唇哆嗦了几下,始终没说出口。   他说不出来,钟隐月也不说话。   好半晌, 白忍冬才终于把后面的话憋了出来:“干曜长老说,沉师兄……其实,没有天分,还曾经在暗地里因此背叛过干曜门!”   钟隐月:“……”   钟隐月突然知道传谣是怎么越传越离谱的了。   钟隐月问他:“你信吗?”   白忍冬又砰地把脑袋磕了下去:“师尊,弟子也是不信的!可是此话是干曜长老说的……弟子只是觉得长老话中有话,是在暗示什么,所以,想来把这话告诉师尊!”   “若是干曜长老当真话中有话, 沉师兄若当真叛离过干曜门,那日后还有可能叛离师尊的!师尊, 不论如何,既然干曜长老说了此话,此事就有一探究竟的必要!”   “弟子知道师尊偏心沉师兄,可是师尊,事关玉鸾山呀!”   他的话太长,钟隐月听着听着,就往旁边走了两步,靠到了一旁的桌柜上。   他半倚着桌柜,捻着手上玉珠,听完这些话,噗嗤笑出了声。   他笑得跟听到了个什么笑话一样,闷声笑个不停。   白忍冬被他笑出了一后背冷汗,跪在地上,忽然不敢动弹。   钟隐月笑着,慢悠悠地将手中的玉珠在手掌上缠了几圈。   他突然猛一抬手,啪地将玉珠摔到地上。   登时珠碎玉裂,侥幸没碎的几颗咕噜噜地滚了满地。   钟隐月一句话都没说,回身就走了。   白忍冬跪在原地,一动没敢动。   钟隐月登登出了山宫,没注意到一旁的宫墙外,站着一个青隐。   青隐目送他气冲冲地离开了。   钟隐月一走就是一整天。   待到日落西山,他才去叫温寒去宫里把人领走,还让他告诉白忍冬,三天内不准出宫舍。   他表情不好。   温寒领了命,连忙走了。   下完禁足令,钟隐月心里还是不痛快。   他嘟嘟囔囔自顾自骂了几句,动身去山宫后面挖了几坛子酒出来。入夜后他回了山宫,坐在院里开了一坛子酒,给自己灌下去了半坛。   正是春时,月光皎洁。喝着喝着,钟隐月趴在桌子上,把酒杯捏在手里晃了一晃,天上那轮明月便入了杯中,随着酒液轻荡了几分。   醉意有些上头,钟隐月一时看愣了神。   头顶突然传来声音:“喝什么闷酒?”   钟隐月一抬头,看到青隐趴在山宫屋顶上。   她从山顶上跳了下来,在空中幻化回了人形。   钟隐月见状,伸手朝宫里一拉,手中雷光立现,随之入了宫去。   玄雷立即拉住一把椅子。钟隐月抬手一拉回,那把椅子立即随着雷光出了院子,在他身旁一刹车,稳稳当当地停住了。   青隐走过来,顺从地坐到了这把椅子上。   钟隐月趴着的是个石桌。他从一旁拿出个新酒杯来,给青隐也倒上了一杯。   放下酒坛,钟隐月叹了口气。   “我就是突然发现,又看走眼了。”钟隐月说,“不瞒师姑,这是我第二次看这小子看走眼了。”   青隐拿起酒杯送到嘴边:“何来两次?”   “第一次,他拜到耿明机门下,怯生生地管沉怅雪叫师兄。那时候他拿剑都拿不稳,说话跟蚊子嗡嗡似的。他从前那般苦,终于得了个待人温和的师兄,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二人日后一定会跟他惺惺相惜。”   “谁知他后来越发冷淡。自己闯了祸,沉怅雪帮他顶;自己受了伤,沉怅雪帮他治;自己被人暗算,沉怅雪帮他扛……可他还是越来越冷淡,好像这一切对他来说,都理所当然。”   “慢慢地,我有些看不上他了。可后来又因着他给沉怅雪送了药,我想着可能是他爱害羞,是他脾气就那样,其实本性不坏……可后来,他死了,他自己亲口说出了……理所当然。”   “我本对他大失所望的。可几月前我来了这儿,瞧他因着我做了些多余的事,心中所想有所改变,我便想着或许他本性不坏,只是跟着耿明机学坏的。”   “我想若能学好,便也是极好的……可今日,又给我来了这么一出。”   说着说着,钟隐月又笑了起来。   他一扬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又看走眼了。我这个人……真的很容易把人看走眼。”   “他今日在山宫里说的话,我也听到了。”青隐说,“他今日所说,与昨日可真是大相径庭。这小子如今张嘴就谎话连篇,心性定是不好的。不过你既然知道,我也就不多说了……”   “不止如此吧。”钟隐月笑着,“师姑,你也不傻,我也不是被这种话就能蒙过去的,直说得了。”   青隐不说话了。   她看向钟隐月。钟隐月脸上因着酒意已经红了一片,笑意却越发浓了。   可那眼睛里面的笑却满是嘲讽。   青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   她这样,钟隐月也又笑出了声。他拎起空酒杯,手抵着额头,笑到最后,声音都干裂了。   最终,钟隐月放下酒杯,往后一仰身子,看向天上的月。   一会儿的空,钟隐月脸上已经没了笑。   “他说他讨厌干曜的。”他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道,“若是讨厌,那定然不会相信这种说辞……我早该想到的。若真是好心性,又怎么会在原来时就因为三言两语而那般对他。”   “他本来就善妒的。善妒、功利、自私……他想要地位,想要力量,所以有过修炼太过而险些走火入魔的事。”   “……干曜一定告诉他了,我知道的,他一定已经知道了……沉怅雪是灵修。”   “你倒真不傻。”青隐看着他的眼睛,“那小孩在外流浪多年,尽管自卑,警惕心却并不低。若是只同他说那只兔子废物,他便不会信,毕竟兔子名声在外;若是只说兔子叛门,他更不会信,因为干曜与你不交好,把那只兔子让给你时他也是心不甘情不愿,顶多算是背后气不过而嚼几句舌根。”   “要想让他相信,干曜就一定要有理有据。这理与据,便是灵修之事。”青隐说,“这可真是好用的说辞。不论有什么功劳,只要加上一句他是个灵修,那便全都成了无用功。”   钟隐月不说话了。   他沉默不语,望着月亮,忽然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怪不得原文里这主角忽然就变得冷淡了。   因为他从耿明机那儿知道了沉怅雪是灵修。   耿明机告诉了他,灵修在仙修界就等同于凡世奴籍的存在。   这让白忍冬知道了,自己也能把人踩在脚底下……对一个被欺压过的人来说,这是多大的“好消息”。   那一刻起,他也有了能对人白眼相待,欺压他人的能力。   从一开始,白忍冬就注定不会高看沉怅雪一眼。所谓的惺惺相惜,也只是沉怅雪做的一场梦。   沉怅雪或许早就梦醒了,他早知道这一切就只是黄粱一梦。   钟隐月直起身。青隐从旁拿起更大的两个杯子,给钟隐月满上了一大杯酒。   “喝吧。”青隐说,“错付便错付了,反正如今也还没付出太多,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钟隐月没再说话,点了点头,拿过酒杯,对嘴就开始吹。   青隐望着他一会儿的空就干了一杯,随口问了句:“你酒量如何?”   这酒辛辣,极容易醉。这一大杯下去,钟隐月脸上更红了。   他上半身一晃悠,一拍胸脯就喊:“海量!”   一炷香的时间后,“海量”哥砰地倒到了院子另一边的一把摇椅上。   他抱着空了的酒坛子,完全醉晕了。   钟隐月方才就是醉了之后突然抱着坛子站起来,突发恶疾一样在院子里边喊边跳了一阵,最后被摇椅一绊,就那么很巧很妙地倒到了躺椅上。   “海量什么海量。”   青隐嘲笑一声,开了另一坛子酒。她也压根就不把酒倒进杯子里,端起酒坛子就开始干。   喝了半坛子酒,青隐放下酒坛,打了个酒嗝。   好久没这么干过了,她心中暗爽。刚要抬起坛子继续喝,突然空中传来破风之声。   青隐狐耳一动,放下了坛子。她抬起头,沉怅雪正好从空中御剑而落,进了院子里。   见到前院这么一番光景,沉怅雪皱了皱眉。他扫视一圈,目光落到已经在躺椅上醉晕了的钟隐月,眉头立时皱得更深了。   但他还是向叉着双腿坐在桌前抱着酒坛的青隐作了揖:“灵主。”   作为万年秘境之主的万年妖兽,就算为谁做了灵兽,外头的灵修妖修见了,辈分实力若不超,也都是要恭恭敬敬叫一声灵主的。   青隐点点头,问他:“干嘛来了?”   “过来看看。”沉怅雪说,“一天未见师尊,这么晚了也没见踪影。宫舍隔壁,师弟师妹把人带了回去,又在耳语些什么。我听着是惹了他生气,便过来看看情况。”   青隐乐了。   “那可真是被气得不轻。”   她抱住酒坛子,身子往前一倾,下巴搁在坛子上,一双媚眼如丝,语气威严逼人,“你早知道白忍冬是什么样的人,是吧。”   话语丝毫没有不确定,她不是在提问。   沉怅雪低敛眼眸,点了点头。   “事情我也知道一些。”青隐说,“那你为何一开始却让玉鸾好好教他?”    第73章   “那你为何在一开始却让玉鸾好好教他?”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   沉怅雪沉默了下来, 眼睛往旁边飘了飘。   他望着不远处那毫无一物的一处空地,又望了望一旁刚长出新叶,在这个夜里被风吹得潇潇的树影,终于回答:“其实一开始,只是想找个人看着他,别让他觉醒灵根。”   青隐笑了:“原来如此。他从前从来都不管这些小孩的,你要他教导便是要他盯着,只是把话说得十分漂亮罢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是个雷灵根的?”   沉怅雪又不说话了。   青隐一直在盯着他看。见他这个神情,噗嗤一笑:“好了,不必这样,我都知道。”   她说罢,站起了身来。单手拎起桌子上方才刚喝了一半的一个酒坛子,青隐抬脚就往外走。   “我可是万年的狐狸精了,还登过天。这种事儿若是看不出来,我去找个地方一头撞死得了。”她晃着酒坛,甩着两只袖子说, “虽说偶尔天道也会看不过眼,让一些可怜人从头再来,可这类事还是极少的。”   说着嘴上的话,青隐也走到了他身边。   沉怅雪偏偏头,望向她。   他脸上没有笑意,青隐却笑得讳莫如深。   她朝他一挑眉毛:“世间所有事, 都事出有因。无论何事,都逃不出因果二字。为何会如此, 你还是细想一想比较好。”   青隐说完,继续往前走去了。   她单手拎起酒坛, 仰头又饮了小半坛。   沉怅雪高声问她:“灵主是知道了什么?”   青隐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眼下说不得!”   她这样说,便是此事太重大,说了影响因果,天机不可泄露,她才不能多说。   沉怅雪也不再追问,又问她:“灵主要去哪里?”   “回后山抓鱼!”青隐说,“你都来了,那就没我事儿了。姑奶奶不想照顾醉汉,交给你咯!”   此话一落,青隐一回身,化作一阵白雾似的烟气,乘着风就走了。   春夜的风吹过,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青隐一走,此处还醒着的活人便只剩下了沉怅雪一个。周身再无什么动静,一切突然变得寂寥许多。   沉怅雪站在原地,一时未动。   青隐方才的话十分有深意。他敛下眼帘,眼底掠过几丝沉下去的光彩。   都是成精的东西,就算只有这么几句打哑谜一样的话,她的意思,沉怅雪已经很清楚了——青隐已经看出了他是死过一次的兔子。   她知道他已经经历了一切,是再度重生回来的怨灵。   只是正如她所说,关于自己为什么能重生回来,沉怅雪并没有记忆。   有关于前世最后的记忆,便是耿明机将他抽骨扒皮献祭血阵之时。   他在那场献祭的仪式里看着自己一步步被剥掉人皮,取出仙骨。最后,他们拔出维持他最后一丝清明与命数的法器,使他终于一死。   献祭法阵者,魂飞魄散。   此后消散于天地间,再无自我意志。   元丹被废,抽骨扒皮,献祭血阵,魂飞魄散。   短短几日,沉怅雪就接连遇到这些糟粕事,如落雷一般殒了。   那时他确实是死了,含恨而终,魂飞魄散和抽骨扒皮的痛钻心钻骨钻魂,他被法阵和同门和师长五马分尸。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睁开眼。可不多时,他居然又感到意识重新聚拢起来,再次睁开了眼。   再睁眼,他人好好的,身上的皮还连着血肉,血肉还包着骨头。   被献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沉怅雪便一直以为这是老天开眼,才让他在死后立即回到往昔来,让他再来一次。   可看青隐方才的意思,完全不是。   仔细一想,从死后到再次清醒虽对他来说是一转眼,可人死后时间便停住了。究竟是过了多久,沉怅雪的确也不得而知……   是有人在暗中助他重生?   为何?   重生可是上古邪术,此等法术完全是在逆天改命。   再说这山门里,人人都是披着人面皮的畜生,道貌岸然的豺狼虎豹。   沉怅雪可是亲手被他们害死在阵眼里的,他们又为什么要费尽力气助他重生?   有什么意义?   沉怅雪越想越糊涂,只觉得荒谬无比。   这山门里怎会有人悔改,想要挽回?   他想着想着,自嘲一声。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嘟嘟囔囔的梦中呓语。   兔子对动静很敏感。那梦呓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落进了沉怅雪耳朵里。   沉怅雪正因着心中所想越发阴沉发黑的脸色立刻放晴。一听见钟隐月的声音,他立马又变成了一张茫然无辜的脸,回过了头去。   喝醉酒的钟隐月还趴在躺椅上,抱着酒坛子不撒手,睡得哼哼唧唧,耳尖都是红的。   “天杀的主角……天杀的……作者……”   钟隐月嘟嘟囔囔哼哼唧唧着,嘴巴里还恶狠狠地磨着牙,好像要把骂的人都吃了似的。   沉怅雪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他走过去。   钟隐月嘴里还在骂:“骂轻了你……什么狗日的人……写的什么……破人设……”   “就该……拿……臭鸡蛋,嗝,砸死你……”   沉怅雪哭笑不得。   他已经走到了钟隐月身边。钟隐月身上酒味很浓,想来是喝了不少。   沉怅雪伸出手,拍了拍钟隐月,轻声唤他:“师尊。”   钟隐月不为所动,但梦话立刻不说了,开始“沉默”地打呼,身上呼吸的起伏大了些。   “师尊,师尊。”   沉怅雪又叫了几声,拍了几下,钟隐月仍然不为所动。   瞧着是叫不醒了,沉怅雪便叹了口气,拉着他的胳膊将他翻过来,拉了起来。   钟隐月倒还算好照顾的,他没死拽着那酒坛子。被人一拉,手上便立刻松了力气,乖乖地顺着沉怅雪的力气,靠了过去。   沉怅雪将他拉起,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接着,他托起钟隐月的屁股,抱睡着的小孩似的把他托了起来,抱在怀里,进了玉鸾山宫。   钟隐月这个醉酒的模样,今晚不宜再回别宫去了。   钟隐月趴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的。醉酒的人浑身都是热的,抱在怀里,沉怅雪感觉他的温度比往常高了许多出去,连呼吸时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的。   气息滚烫地打在他颈窝上,沉怅雪脸上的温度都禁不住跟着高了些。   他抿紧嘴,把一些杂乱的心思往下压着,抱着钟隐月,到了宫内的榻前。   沉怅雪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榻上。   钟隐月从头到尾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还在沉沉睡着。只是刚一躺下,他就皱了皱眉头,一边嘟嘟囔囔着热,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衣襟,当着沉怅雪的面,就把衣襟扯得大开了。   可显然这对一个现代人来说还不够。仙界长老这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在外穿了二十几年t恤外套短袖的钟隐月还是潜意识里热得要命。   他一个劲儿地把衣服往下拉。或许是太热,他还一拉就拉三四层。   这一拉露出来的可不是下面那件衣物,而是他钟隐月自己的大好春光。   沉怅雪看得脸上温度都要炸了。   眼瞅着钟隐月要扯出大事,沉怅雪看不下去了,一闭眼就大声尖叫起来,上手就立刻捂住了钟隐月的手:“师尊!不能扯了师尊!有辱斯文!!”   被人这么一抓,钟隐月老实了,可还是很不高兴地又哼唧起来,还是嫌热。   沉怅雪却老半天都没敢睁眼。半晌,他稳好自己的心神,攒足了勇气,才又睁开眼来。   钟隐月在他手底下歪着脑袋,闭着双眼,脸上一片醉红,歪开的衣襟下也露了一片好春色。   沉怅雪眼睛直了。   他抓着钟隐月的一只手,他感到这只手在自己手心里如块火灵秘境的岩石一般烫。   他双手颤抖起来。   片刻后。   沉怅雪抱着木盆和两条毛巾,逃似的冲出了玉鸾山宫。   宫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沉怅雪背靠着门,张着大嘴,气喘吁吁起来。   他脸上一片通红,整只耳朵都红得充血。   沉怅雪喘着粗气。因为无法言说的情绪过于激动,他此刻已经有些上不来气了。   不可以。   方才的画面此刻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沉怅雪抹着脸,努力平复着呼吸和情绪,对自己一遍一遍地说——不可以,不可以。   他还没同意,不可以……   沉怅雪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缓过来一些后,他端起木盆,朝着院子里走了过去。   打了一盆子凉水,沉怅雪把毛巾也泡好,端了回来。   他红着脸硬着头皮给钟隐月脱了几件衣服,又硬着头皮给他擦了上半身,再帮他穿好里衣,放躺回去,给他掖好了被子,又把另一条毛巾拧干冷水,平放到了他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沉怅雪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床榻边看了钟隐月一会儿,沉怅雪站起身,将卧房的宫窗开了条缝,让春风进来了些。   站在窗边吹了会儿春风,沉怅雪刚刚又涌上来的气血也又下去了一些。   他站了会儿,又回过身,往回走去。   时间不早了,他想去另一边的柜里拿出一床床榻,铺在地上大哥地铺,然后吹烛睡觉。   可刚走到床前,突然,床上的人伸出一只手,啪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第74章   床上的人啪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沉怅雪吓了一跳——他真的吓得跳了一下。   转头一看,他就见躺在床上的钟隐月侧过身,眯缝着一双眼。   他那一双眼睛微睁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   沉怅雪怔怔地:“师尊?您……什么时候,醒的?”   钟隐月没回答。他唔着声,手撑着床沿,把自己从床上撑着坐了起来。   他额头上那刚过了凉水的凉毛巾掉到了枕头上。怕它洇湿枕头,沉怅雪赶紧伸手把它拿走;钟隐月又身形晃晃悠悠的,怕他一个不稳的话会把脑袋砸到床栏上,拿掉了毛巾后,沉怅雪又赶紧扶住了他。   钟隐月完全没醒酒,还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却死盯着沉怅雪,还眯缝得越来越小。   他眼神很认真,两只眼睛跟两把剑似的死死盯着,嘴上还半个字儿都不吭。   沉怅雪都有点发毛了,讪讪道:“师尊?”   钟隐月突然眼睛一弯,嘴巴一咧,乐了。   “老师,”他大着舌头声音含糊地说,“老师……你长得,好漂亮。”   “……啊?”   钟隐月突然敛了笑意,很认真地拉着他:“老师,能集邮吗?”   “……?”   沉怅雪懵懵地眨巴着眼,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偏偏钟隐月还特别认真。   沉怅雪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好。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生硬地跳过这话题,拉着钟隐月重新躺下:“别闹了师尊……您醉了,今晚就先睡吧。”   “哦。”钟隐月怅怅地伤心道,“好吧……不集邮,打扰老师了。”   “……”   沉怅雪真的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他明白老师是什么。   他扶了扶脑门,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说:“师尊,倒反天罡了。”   钟隐月呵呵傻笑起来,沉怅雪觉得他根本没听懂,或者幻听成别的了。   沉怅雪哭笑不得,继续好声好气地哄着:“师尊,睡觉吧,你真醉了……渴吗师尊?我去给您倒水喝。”   “对啊……我,那个……就是喜欢,沉怅雪。”   钟隐月说话驴头不对马嘴,但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将沉怅雪说得脸上腾地一红,人也一愣。   钟隐月突然敛眉。他一翻身,伸出手。喝醉的人抓不准东西,他在空中虚无地抓了两下,才抓住了沉怅雪的手。   钟隐月将他拉过来,沉怅雪不得不凑近过来。   两人毫厘之距。   钟隐月拉着他的手,另一手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噤声。   好像要说什么大秘密似的,钟隐月很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   他说:“我跟你说啊……我都,自己我都,不敢承认,有的时候。”   “我就知道,这样很奇怪……但是我吧,有时候真的,还是想……我真想跟沉怅雪,谈啊。”   沉怅雪发懵:“谈什么?”   “还能谈什么!”钟隐月突然生气了,他一把将沉怅雪推开,“你傻啊!谈恋爱啊!当梦男啊!”   他说的话还是令沉怅雪无法理解,但他捕捉到了这里面的一些字眼——比如“爱”。   沉怅雪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他口干舌燥起来。咽了口口水后,沉怅雪大着胆子问:“师尊……能否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师尊想与我如何?”   他话音还未落,钟隐月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沉怅雪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又浑身一抖,差点跳起来。   “你不懂我!”他喊,“他也不懂我!这世上没人懂我!我每天都在破防啊你知不知道他大爷的那个狗屎剧情我真的破防了——我本来就很难过了!你知不知道我,我每天——我每次到深更半夜,我都他爹哭成傻逼啊——”   “我要替他杀了干曜——狗日的啊我靠啊——天杀的!我要报警抓你们……让我穿书啊!我要……我要……啊!!”   “我做梦都想救他啊!谁能让我去救他——什么破剧情,他们还有脸跟我吵!!我凭什么接受啊——他就是写错了!写错了他!沉怅雪怎么能是这个结局!?”   “老师啊这不是我们沉怅雪该有的结局啊!老师!我们小雪是……是……是天底下,天底下举世无双的剑仙啊!!”   “狗日的……没有他们所有人!沉怅雪!就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啊这到底是凭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你们凭什么……谁都不宠他啊!?”   钟隐月越哭越伤心,沉怅雪听得不太明白,但绞尽脑汁能明白大概一半的意思。   钟隐月看样子完全听不下他说话了,刚刚沉怅雪的问题他完全没回答,只顾着自己哭得肝肠寸断,喊得喉咙沙哑。   沉怅雪无可奈何,心中既酸涩又好笑。钟隐月说的这些,数月前他便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内心挣扎。   刚开始,那许多个深夜里他都彻夜难眠,早已熬过了这一段,心中早已经麻木,自当是毫无波澜。   可是眼前有人为他如此伤心欲绝,沉怅雪心中还是多了几分酸涩。他低头苦笑,拉了拉钟隐月的袖角,张嘴便要安慰:“师……?”   话刚出来个音儿,眼前的钟隐月忽然哭声渐弱。   然后,他当着沉怅雪的面,往后倒了下去。   沉怅雪定眼一瞧,倒在床上的钟隐月已经闭上双眼,歪着脑袋,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沉怅雪这下是只觉好笑了。   他笑出了声,又摇着头,无奈地为他掖好了被子。   -   “嘶!”   玉鸾山宫的弟子别宫,温寒这边的宫舍里,白忍冬疼得哆嗦了一下。   “疼啊?”   温寒问着,手上却压根没有收力的意思。他夹着一团棉花,继续往白忍冬的伤处上点着灵药。   白忍冬这会儿坐在一蒲团上,两只腿的裤子都往上挽着,露着跪得青紫的两块膝盖。   温寒正往他的膝盖上涂药。   “自然是疼的。”白忍冬龇牙咧嘴,可怜兮兮道,“我可是跪了一天呢……”   温寒一听这话就想笑:“你也真是实诚,师尊又没出言要你罚跪,也没回去过半次。你倒好,在那儿一跪就一天,一整天下来姿势都没变,真是死脑筋。”   白忍冬委屈极了:“可是师尊摔了玉珠,是我失言惹了他生气,怎敢不跪……”   “他又没说让你跪。”温寒还是说,“不过刚刚那会儿是真说了,你三天内不许出宫舍,不许上课业。”   白忍冬大惊:“哎?为什么!?”   苏玉萤抱着双腿坐在蒲团上说:“这才是师尊给你的责罚呗。”   温寒这屋子里还有别人。苏玉萤和陆峻也在,他俩是听说白忍冬出了事之后赶来看情况的。   沉怅雪没来。但他缺席玉鸾宫弟子们的私房话与集会时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四人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单独行动。   “说起这个,我倒真的好奇,”陆峻望向白忍冬,“你今日究竟同师尊说了什么,他竟发了火?”   “是啊。”   一提这个,温寒也纳闷得厉害。他连手里的药都放下了,问道,“你前几月觉醒灵根炸了山头,习雷咒炸了山宫,师尊都全然没说什么,怎么今日会这般发怒?”   苏玉萤想了想问:“你是将昨日干曜长老说沉师兄废物的那番话说出去了?”   白忍冬沉默了下,点了点头。   其余三人谁都没发现他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不自然。   温寒气得一拍大腿:“你傻啊你!脑筋怎么这么直,那话你竟然也敢和师尊说!你不知师尊最可怜沉师兄了吗!”   “就是啊,那一听便是干曜长老不愿让沉师兄与师尊待得舒心,在挑拨离间呢!你怎么这点儿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而且我们前些月出门卫道时,邱师兄和窦师姐怎么对他的,你也不是没看到!沉师兄办离门礼,干曜长老是什么样的,你更不是没看到!”苏玉萤气得站了起来,“师弟!你天赋这么高,这几十天里修为长进就飞快,又不傻!你还看不出来吗,沉师兄是空有名声在外!他在干曜门是人人可欺,日日都被踩着脑袋呢!”   “他之所以名声那么大,八成就是干曜门的生怕被外人知道他在干曜山过得难,才不断吹嘘出来的!这么一个人,如今被师尊一点儿不留情面地硬抢过来,干曜长老能舒心吗!”   “他自然会想方设法挑拨你我,挑拨师尊的!你怎么这些事都想不明白,还告到了师尊那里,你是想让师尊如干曜长老一样,踩着沉师兄的脑子过日子吗!”   白忍冬蒙住了,他没想到这三个人竟然同仇敌忾地一同骂起他来了。   他气急:“师兄师姐们怎么这般咄咄逼人!?我昨日也说了,或许干曜长老还有别的意思呢!况且,也真的是沉师兄将我送到干曜门那路上去的,不论如何,此事不都有托师尊查一查的必要吗!”   他这样一说,其余三人也都愣了愣。   “说……得也对。”温寒说,“若真是沉师兄做的,确实得问问他是何意图……”   温寒支持了他一句。白忍冬闻言,连忙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趁热打铁道:“是啊!事出蹊跷,况且方才师兄师姐们所说的也都是猜测,究竟如何,还不得而知的!”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苏玉萤讪讪坐了回去,踌躇开口:“我倒真觉得沉师兄不会……”   陆峻也点头:“我也觉得,师兄人是好的。”   温寒再次拿起药来,继续给白忍冬上药道:“行了,都别议论了,我明天问问师尊去。”   次日一早,日上三竿,钟隐月才在闷闷的头痛里醒过来。   一醒过来,视线里还模糊着,他就感觉自己脑袋里的脑仁仿佛在阵阵突突,头疼得要死。   他捂着脑袋,在床上痛苦地翻了半个身,嘴里干得像起了旱灾。   “师尊?”   沉怅雪拉开床帘,低下身来,细声询问:“师尊,您醒了?”   钟隐月都没力气回他了,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抱着脑袋哼唧了声,算是回答。   “既然醒了,就把醒酒汤喝了罢,能好受些。”   沉怅雪说着,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钟隐月睁开眼一看,他把一个碗端到了自己面前。   那碗里是一碗药汤,味道闻着倒没那么冲。   钟隐月点着头,把药碗端了过来,单手捏着,两眼一闭就一口闷了下去。   药汤终究还是药汤,到嘴里是有些清苦的。等喝完了,钟隐月龇牙咧嘴的,不过脑袋的确是好受了许多。   他长叹一声,把空碗还给沉怅雪,自己又身子一歪,砰地倒了下去。   沉怅雪把空碗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坐了回来,询问:“师尊,还是难受得紧吗?”   “宿醉嘛,都这样……”钟隐月嗓子都哑了,难受着道,“我不行了,对不起……我再也不喝了……”   沉怅雪轻笑出来:“师尊与谁道歉呢?不过饮酒过了度确是不好。”   钟隐月脑袋生疼,但一宿过来也清醒了不少。   他捂着自己脑袋揉着,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昨晚师尊迟迟不归,我便来山宫瞧了眼。正巧,师尊醉了,青隐灵主意欲出门,我便照顾了师尊。”沉怅雪说,“这是出了何事,师尊才要一醉方休?”   钟隐月想想昨天的烂事就想骂人,叹了口气:“别提了。”   “好,师尊不想提,那就不提。”   沉怅雪顺着他应下来,又坐到床榻边上,靠在了床栏上。他轻扶起钟隐月,拉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了自己膝上。   把钟隐月拉到自己膝上躺好,沉怅雪伸出手,为他按起了太阳穴。   他这一动手,钟隐月舒服得不行。可一抬头,看见他这张貌美的脸,再一意识到他沉怅雪在给自己按头,钟隐月便有些受不住:“不用了,太麻烦你了……”   “师尊都不嫌我麻烦。”沉怅雪说,“不碍事的,师尊不嫌弃我就好……还是说,师尊不愿让我碰?”   钟隐月自然不会不愿让他碰。   沉怅雪都这么说了,那双眼睛里也再次涌起了小心翼翼与期待希冀的光。   钟隐月看得莫名头更痛了一些,便默许了。   宿醉之后被人这么照顾一通,钟隐月的确舒爽多了。他躺在沈怅雪膝上,无声地享受了片刻,又回想了番昨晚,却只记得自己借酒消愁了。   钟隐月一时心里有点犯咯噔。毕竟从沉怅雪说的听起来,他断片之后,完全是沉怅雪从头照顾他到尾的。   钟隐月深知自己的毒唯力度多恐怖,一时心里没底道:“沉怅雪。”   “弟子在。”   “我昨晚……”钟隐月都有些难以启齿,“我昨晚,没做什么不好的吧?”   沉怅雪诡异地沉默了须臾。   “没有。”沉怅雪说,“只是,师尊……”   “嗯?”   “师尊昨晚,说的可不是什么都不想要我的。”沉怅雪淡淡道,“师尊怎么骗我呢。”    第75章   沉怅雪这话一出,脑子还昏昏沉沉着的钟隐月立刻立刻精神了。   他蓦地睁大眼。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沉怅雪:“我昨晚上说了什么?”   沉怅雪波澜不惊地继续给他揉着太阳穴,脸上笑意浓浓地:“师尊昨夜说,最喜欢的就是我,还说……虽说自己知道那想法荒唐,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地想与我互定终身,诉尽衷肠,比翼双飞……”   这三个词儿,沉怅雪每说一个,钟隐月脸上就致命地红一分。   说到最后,钟隐月脸都要红炸了。他再也听不下去,忙从沉怅雪怀里坐起来,吓得连连后退:“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有那个意思!都是我酒后乱言,你别当真!”   他突然起来,沉怅雪没反应过来,手上还保持着给他按头的动作。   片刻,沉怅雪收起手来, 一脸无辜:“俗话也说酒后吐真言的呀。”   “……那话是没错, 但你说的这些我昨晚说的……全是乱言!绝不是真言!”   “可是师尊,”沉怅雪说,“你脸好红。”   钟隐月浑身一哆嗦。他一摸自己的脸,果真烫得像火烧过似的。   钟隐月连忙张嘴想要辩解,可一张嘴,又根本说不出任何能辩解的言语来。他就只张着嘴,呃呃嗯嗯了半天,说不出半句话。   沉怅雪弯起眼睛笑了:“师尊, 你别怕呀,我又不怕师尊对我有想法。”   钟隐月慌了:“我没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为何如此照顾我?”沉怅雪声音淡然平和,“师尊,你不必惊慌,这没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   “好师尊,人若偏心与谁,不论如何,定是心中会有些爱恋在的。为人父母会偏心自家嫡出的子女,是因着那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为人兄长偏心自家弟妹,也是因着那是与自己骨血相连的同胞。”   “干曜长老会偏心邱师弟窦师妹,也是因为与我不同,那是两个堂堂正正的有天赋的人修,是会一辈子敬重他爱护他的亲弟子。他心里看着喜欢,偏心自然也是应得的。”   “若有血缘,偏心的原因便大多是因为这血缘相通。若无血缘,便多是因着心中是真的喜欢。”   “师尊从不对我遮掩,我也知道师尊本就喜欢我。我也一早就说过,师尊若喜欢我,想要我什么,我什么都能给,也什么都能做。”沉怅雪说,“师尊一心为我好,怕我心中负担,怕我受不住,怕我心中多想,师尊便说什么都不要我的,什么都不求我的。”   “我当然知道,是师尊不愿我为难,师尊总是这般为我着想。可是师尊,若我说……我想被为难,师尊会如何呢?”   钟隐月愣了:“啊?”   他此刻脸都快红成天边的晚霞了,大脑一片空白,思考能力不高,压根没听懂。   沉怅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正欲再说,突然,外头传来了一道很煞风景的声音。   “师尊——”   这次的不是白忍冬的声音,是温寒的。   沉怅雪脸上的笑一僵。   钟隐月也回过了神来。   他从沉怅雪的迷魂乡里清醒了一些。   钟隐月拍了拍沉怅雪,对他道了句“晚些再说”,扶着脑门脸色很差地从床上下了地,穿好鞋,披了件衣服,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去。   温寒守规矩很多,钟隐月不出来,他就站在门口梗着个脖子敲门,喊着他。   钟隐月走过去,拉开了门。   外头的阳光一照,刺得他这个宿醉酒鬼的眼睛猛地一闭。   今日的阳光真是太好了。   钟隐月抬起手,搁在眼睛上面,挡着阳光眯着眼问:“一大早起的,何事?”   温寒迷茫:“师尊,都快到晌午了。”   “……没事,我说是一大早起就是一大早起。”   钟隐月说着,退后一步,回身往宫里走,捂着脑袋一晃一晃地继续问,“所以,一大早起,你来做什么?”   钟隐月非说是一大早起,温寒也没话了。   他苦哈哈地笑着,跟着迈过门槛,进了山宫,说:“弟子一早前来,是……沉师兄!?”   钟隐月闻言,脑袋一偏,就见沉怅雪也从卧房走了出来。   他关好门,一身白衣飘飘,对着温寒笑着点点头。   温寒惊疑不定:“沉师兄,你在山宫过的夜么?”   “事发突然,才在此处过了一夜。”沉怅雪答道,“师尊昨夜吃了醉,我恰巧来了山宫,便照顾了师尊一夜。”   “竟是这样。”温寒惊异着,又转头,“师尊为何醉了?”   “少问那么多。”钟隐月不理这个问题,扶着脑袋坐到一把木椅上,一脸疲惫地问他,“到底何事?我今天头疼得厉害,这两天都打算闭门不见人了。”   “啊,倒也没什么大事。”温寒说,“虽说打扰师尊清净了……但……”   温寒说到后面,有些支支吾吾。他的眼神不太自然地瞟了几下沉怅雪,神色颇为为难。   钟隐月看出来了他的为难。   沉怅雪在干曜山更是过了二十来年屈于人下的日子,早已会了察言观色。   见温寒这样,沉怅雪便识相地朝着钟隐月躬了躬身,说:“弟子再去厨房煮些醒酒茶来。”   钟隐月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   沉怅雪离开了,还贴心地为他俩关上了宫门。   他一走,温寒松了口气,转头作了一揖,道:“白师弟我昨晚已经带回去,也把师尊的禁足令说给了他听。”   “不瞒师尊,白师弟前晚也同我说了干曜门所说的那些话。师尊莫多心,我自然是不信干曜长老和那些弟子之话的。前些日,干曜长老和师尊闹得那般不愉快,白师弟又是师尊门下的,说给他的话,想来也都是用来气师尊的……”   “白师弟口无遮拦,听闻惹了师尊恼火,还请师尊消消气。”温寒说,“只是依白师弟所说,他在万年秘境里是被沉师兄下了黑手,送去了干曜门的地方……不论如何,弟子觉得……此事还是查查的好。”   钟隐月没吭声。   他望着温寒,温寒一脸单纯的真诚。   见钟隐月面无表情且不说话,温寒赶紧又补充:“师尊,弟子知道师尊心疼沉师兄,弟子们也是可怜师兄的!虽说沉师兄在外一向风光,可前些日子我们下山卫道,那干曜门的是如何对师兄的,我们又不是没看见!”   “况且干曜长老出事那会儿,他都在大会上对着沉师兄开骂了!全然没有一点儿做师尊的模样……这些,我们也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事情出了也是出了,沉师兄他有可能是在存心害同门的,师尊再心疼他,也不能视而不见……”   温寒声音渐弱,他怕说多了钟隐月生气。   钟隐月看了他一眼。   温寒目光小心翼翼,缩着肩膀,乖极了。   钟隐月心中无奈叹了口气。   他揉了几圈太阳穴,问道:“我有教过你们,灵修是什么吧?”   钟隐月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这个。   温寒心中莫名,但还是乖乖地答了:“受过师尊教导。”   “说说看。”钟隐月说。   “是……”温寒讪讪,“世间有命有灵之者修行开悟,化人形后,无意成妖者,得修道,入仙门仙道却非人者,为灵修也。”   “嗯。”钟隐月说,“我说过,灵修地位卑贱吧。”   “是。”   “那你有何看法?”钟隐月说,“若有朝一日,我告诉你,门中将要收一名灵修弟子,你会有何看法?”   温寒默了片刻,答:“灵修弟子……也是弟子,是为同门。若门中有灵修,那他与师弟师妹便无两样。虽说外头总说灵修卑贱,可他们本身就极为不易,况且……既然他已经心向仙道,那便不是与那些妖修一伙,自然是当做同门的兄弟姐妹看待。”   温寒表情很认真,瞧着没撒谎。   钟隐月点了点头,对温寒挥了挥手:“知道了,你走吧。别担心,我昨日跟他生气是生气了,也只是气他说话没规矩罢了。我一个仙门长老,什么事该查不该查,用不着你们一个个接二连三地来提醒我。”   温寒闻言,神色一慌乱,连忙跪下:“是弟子失礼了!”   “行了,别跪了,我头疼着呢,你赶紧走吧。”   钟隐月头疼得要死,只想赶紧回床上躺着去。   温寒匆匆行完礼,不敢多叨扰他,麻利地就走了,临走前还顺便问了他打算闭门几日。   钟隐月知道他是要打听好了回去告诉那些小孩,这几日闲着没事就不要来找了。   宿醉也不是什么大事,钟隐月随口说了句三日,就把他赶走了。   赶走了人,钟隐月立马又回到里屋躺下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外头的宫门又被打开了。   沉怅雪这次又端着醒酒茶来了。   见到钟隐月又躺了回来,他把醒酒茶放在桌子上,走了过来,又把他拉到自己腿上,伸手给他按头。   沉怅雪随口问他:“师尊,与温师弟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那些破事。”钟隐月闭着眼,声音恹恹地,“白忍冬……我真是错看他了。”   沉怅雪没说话。   一提到白忍冬,他就眼帘低垂,沉默不语。   半晌,他又开口说:“也是我先抱有希望,还让师尊好生教导他了。只是后来夜长梦多,梦越做越怕,才忍不住下了手,如今还让师尊将他赶走……也是太为难师尊了,是我不是。”   “跟你没关系。”钟隐月说,“他本来就心术不正……怎么教都是没用的。你向来心软,我知道的……这次也是多亏你多了一手,将他给了干曜一时半刻的,他藏着掖着的东西才都被他自己抖搂出来,也省的我识人不清,更省的日后会生更大的事端了。”   “早点看清,早点下定决心送出去,以后也不会有更多麻烦,这是好事。”钟隐月叹着气,“只是……还是得筹划一下。”   “为何?”   “那三个还是向着他。他说是你在秘境里做了手脚,其他三个便心里都存着疑,想让我查清楚。”钟隐月说,“得想个办法……又能把这事儿解释明白,又能让他们三个也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说着,钟隐月笑出了声,“说来也是好笑,他还挺有心机的。他定然已经知道你是灵修了,但是不主动说清,反倒装着糊涂装着无辜来向我禀报,让我来查清,省得当这个出头鸟……混小子。”   沉怅雪跟着轻笑起来,笑声之中也颇为无可奈何。   “白师弟,便是那样的。”沉怅雪说,“真是麻烦师尊了。”   “不碍事。”   “这几日,师尊就先好好歇歇吧。”沉怅雪说,“昨日宿醉,师尊定然是不舒服了。虽说秘境刚过,许多事都还待查明,但掌门还要去秘境之处查探,想来也得费些时日了,师尊歇一歇也不碍事。”   “嗯。”钟隐月应着。   “师尊。”   “嗯?”   “刚刚,”沉怅雪说,“温师弟来之前,我的话才说到一半。”   他声音还挺委屈。   方才的回忆骤然涌上心头,闭目养神的钟隐月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蓦然睁大双眼,一下子对上了沉怅雪委屈巴巴的一双眼睛。   “师尊,”沉怅雪低着头,捧着他的脸,和他对视,“师尊……当真对我,心无所想吗?”   这一瞬间,钟隐月猛然懂了他的意思。   他缓缓从沉怅雪身上坐起来,怔怔地,又难以置信地望向沉怅雪:“什么?”   沉怅雪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眷恋,以及一些失落与不满。   “师尊,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沉怅雪朝他倾身过来,也凑近过来。他的衣物在床上摩擦几下,发出了些在此时此刻颇为暧昧的动静。   钟隐月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沉怅雪朝他靠近,最后几乎没了距离。   沉怅雪极近地望着他的眼睛,轻轻拽着他的衣角,声音都放低了许多:“我……想被师尊为难,想被师尊要求……想要师尊一直看着我,想要师尊只看着我……想要我对师尊来说是最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师尊觉得荒唐,我有时也觉得荒唐……可是师尊,这世道本身就荒唐了……我向来守那些规矩,可最后是什么下场,师尊比我更清楚呀。”   沉怅雪说着,又失笑起来,将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师尊怕误了我,怕对我不好。可如今我想要的,便是与师尊耳鬓厮磨,相守一生……”   钟隐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脸色红透,傻愣愣地看着沉怅雪的眼睛。   沉怅雪说这些话,脸上也早已红透。   “师尊,当真没有生过这些想法吗?”沉怅雪声音缓缓地问他,“师尊这般喜欢我,疯了似的想救我,抢了我……就没有想过,将我,将这里,占为己有吗?”   沉怅雪拉着他袖角的那只手悄悄往上,偷偷伸进袖子里,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拉着钟隐月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手心下,隔着衣物与皮肉,钟隐月感受到了他的心跳,很快。   不过没他自己的快。   钟隐月听到自己的心跳隆隆作响,跟打雷似的,好像马上就要在他自己的胸腔里爆炸了。   “师尊。”沉怅雪说,“师尊,当真不想吗?”   钟隐月回过神,一抬头,沉怅雪又贴过来了一些。   钟隐月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脸色通红,双眼失措的自己。   沉怅雪问他:“师尊若当真不想……若当真不想,为何不避?”   钟隐月怔怔地望着他。   不想吗?   他怔怔地问自己。   当真不想吗?   怎会不想?   他想起失眠的日日夜夜,想起疯了一样翻着页狂点手机,在这该死的破文下面砸钱,苦兮兮地在每个他出场的地方受委屈的地方附着评论向作者求情,就只为给他争一个好结局的日日夜夜。   怎能不想?   他当然有过遐想,可对方这般干净,即使是到了跟前,他也不敢上前。   他不敢说任何逾越的话,连不得不出口的“喜欢”的话也只是为了能最快得到信任。   他始终想,在一旁看着就好。   他不是修道的,他的手太脏了。   收在名下,看着他平平安安地走到最后,得道登仙,走到最干干净净最风光的终点,那就可以了。   如同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沉怅雪忽然又开口:“我不要登仙。”   钟隐月怔了怔。   “这世道,天道,都太脏了。”沉怅雪含着笑,轻声对他说,“师尊,我不要登仙了。”   钟隐月愣愣地:“那你想要什么?”   沉怅雪无奈:“师尊还不明白吗?”   钟隐月看清了他的眼睛,立刻懂了。   沉怅雪笑着,歪了歪脑袋。   他在等他的答案。   钟隐月心跳隆隆,他睫毛颤了颤,终于牙一咬心一横,一把揪住沉怅雪的领子,扑了过去。   沉怅雪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被他往后按倒在了床上。   钟隐月亲了下去。    第76章   沉怅雪倒到床上。   钟隐月按着他,很用力很莽撞地亲了他。两人嘴对着嘴,几乎是摔到床上去的,钟隐月把自己摔得牙都疼。   他没亲过人,也不知道怎么亲,便胡乱地咬了几口,松了开来。   他松开沉怅雪,两手撑着床榻,伏在他身上,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的眼睛。   钟隐月眼睫颤抖几下,喘着粗气。   沉怅雪躺在他身下,束好的头发已经散乱了,面上也是红了一片。钟隐月这么一撞他,他身上的衣物也散乱开,一身白衣下有一颗他满怀不净欲望的心。   只有钟隐月还觉得他干干净净。   他嘴上全是被钟隐月咬出来的红痕。   望着气喘吁吁的钟隐月,沉怅雪笑了。   钟隐月气喘吁吁地问他:“笑什么?”   “师尊对我果真有想法,我当然会笑了。”沉怅雪笑着答, “我好开心啊,师尊……您快摸摸我的心,它跳得我快听不到您说话了。”   沉怅雪说话真是越来越带着些无法言明的风月之意了,他在书里从来都只说规规矩矩的台词。   向来禁欲温和又有些清高的人一张嘴开始调情,那可真是让人受不了。   钟隐月立刻又腾地红了脸,下意识地张嘴训斥:“别说这话!”   “师尊嫌我浪荡吗?”沉怅雪轻声说, “可是师尊, 这话我只对师尊说的呀。”   钟隐月脸红得要炸了:“别胡说话!”   沉怅雪笑了笑,忽然一起身坐了起来。伏在他身上的钟隐月躲闪不及,正要跌坐下去,又被沉怅雪抓住了手。   沉怅雪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揽过他的腰,把他囚在怀里。   沉怅雪抵着他的额头。   钟隐月被他抓着,锁在怀里,贴在身上,他们皮肤贴着皮肤,几乎没有距离。   “师尊,”沉怅雪贴着他的额头,望着他的眼睛,“您说……我与您,如今是什么呢?还是单纯的师徒吗?”   ……这什么问题!   钟隐月受不住这种状况,他手都抖:“我亲都亲了……你何至于还要问这一句?”   “当然要了,师尊。师尊不真说与我听,便是没有准话的呀。师尊,我身世不好,谁都能踩我一脚,命数如此坎坷……我心中总是不安,夜晚也频频遭噩梦魇住。师尊若不给我一句准话,我定会日日夜夜想着此事,彻夜难眠……”   他说着说着就眯起眼来,状作伤心,眼睛眨巴两下,又立即蒙上了一层水汽,真是楚楚可怜。   钟隐月最受不了他这样,心中立刻软了:“好好好,我说就是。”   沉怅雪把楚楚可怜的目光投向他。   此话十分难以启齿,钟隐月嘴唇哆嗦半晌,才把话磕磕巴巴地憋了出来:“我……我如今与你,是……眷侣。”   钟隐月说着说着就目光游移,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见他如此,沉怅雪笑了起来。   沉怅雪抱着他,又往他那边扑倒下去。钟隐月猝不及防,只见眼前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沉怅雪按着双手,压倒在了床榻上。   钟隐月懵懵地望着压在他身上的沉怅雪。   沉怅雪含着笑望他。   “师尊。”   沉怅雪拉着他的手,轻抬起眼帘。   看见他的眼睛,钟隐月忽然清醒了些——很奇怪,他明明是上位者,眼睛里却满是乞求与哀怜。   “求师尊以后,不要丢弃我。”他说。   沉怅雪拉着他的手,再一次放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此物,以后便是师尊的。”他说,“若有一日,师尊厌弃我……便在我背后,亲手刺穿它吧,不必告诉我……师尊,杀了我,总比被您丢掉来得好。”   钟隐月脸上的红意立即退了大半。   他望着沉怅雪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沉怅雪还在笑,可已经变成了苦笑。   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他是认真的。   钟隐月怔愣着,沉怅雪又眯起眼睛笑了笑。他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俯身下去,亲在他脸颊上。   -   天决门山宫内,在深宫内处,皆有一仙祠堂。   仙祠堂内,摆有飞升登仙的诸位前代长老的仙位。   仙位前,供奉着香火祭品。   日光从打开的木窗斜斜地射进来,被窗棂切割成十分均等的光块。   面对着数代干曜长老的仙位,耿明机正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一团蒲团上。   空气中,日光中,无数灰尘飘落着。   耿明机闭着眼,手放在双膝上,沉默不语。   豆大的冷汗却从他脸颊边上滴落下来。   眼前,无数过往撕裂交杂着,一瞬瞬闪过。   耳边,无数声音亦撕裂交杂着,耳鸣般不断响起。   【阿哥! ! 】   【救我!救我! ! 】   倒塌的房屋,尖叫哭泣的人,倒在地上被撕了面皮吃掉的亲妹妹。   惨叫声、哀嚎声,远处那只狐妖得逞一般的大笑声,听着全然是一只狐狸得意的嚎叫。   他又听见自己的惨叫与怒吼,还有狐狸的哀嚎。   等回过神来,手中的剑已经滴答着鲜血,一只狐妖已经倒在了他脚边。   那是他亲妹妹的脸。   他瞪着那张极其熟悉又极为陌生的脸,喉咙像堵了块石头,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便在原地粗气喘个不停。   然后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看到何成荫一张怜悯的脸。   【这狐妖为了迷惑你,才化作你妹妹的样子吧。 】何成荫对他说,【不论如何,狐妖已经死了,你便都放下吧。 】   噼里啪啦一阵巨响。   耿明机回过神来,望着脚下的一片狼藉,还是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半晌,他缓过神,才发现脚下尽是盘子碎片,还滚了一地刚上供好的贡品。   点燃的香火香味儿从供台前飘过来。耿明机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望向那些仙位。   离他最近的一个仙位上,“何成荫”三个字刺痛了他的眼。   耿明机眼角抽动了几下,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手,手心里,黑色的魔气闪动了几番。   耿明机深皱起眉。   没多少时间了。   他想起秘境里的事。想到钟隐月那张脸,耿明机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他还真以为自己捡到宝了不成。   耿明机心中暗暗骂了几句,起身离开了祠堂。   钟隐月闭门了三日,三日后,白忍冬的禁足令也恰好到了解禁之日。   沉怅雪在他山宫里陪他呆了三日,但每到晚上还是要回山宫。   毕竟那是长老的山宫,沉怅雪不好次次都留在那处过夜,那样太不合规矩。   每晚,他都会回自己的宫舍——说起他的宫舍,其实其余弟子并不知道钟隐月这段时间一直夜夜留宿在他宫舍里。   他们是知道钟隐月会留宿在他那儿,但充其量也只是以为顶多一两次罢了,谁都没想过钟隐月会把他那儿当家似的夜夜留宿。   不过这几日他宿醉,对外也宣称闭门不出了,也就没来沉怅雪这边。   三日后,白忍冬的禁足令解了,钟隐月也在前晚就托沉怅雪回去带个话,让他告诉白忍冬,明日一早就到山宫里来。   沉怅雪便在这晚回到别宫后,敲开了白忍冬的宫舍。   来开门的白忍冬显然没想到会是他。在里面应门的声音还很欢快,结果一开门就愣在了原地。   望着沉怅雪,白忍冬磕巴了半天,才叫了一声:“沉……沉,师兄。”   “嗯。”沉怅雪简单应了一声,“师尊叫你明早去一趟,明天禁足令就解禁了。”   “哦,好。”   白忍冬讪讪应。   沉怅雪也不打算跟他说别的有的没的,点点头就算作说了再见,转身回自己的宫舍去了。   白忍冬也没有留他。   第二天一早,沉怅雪本能地起了个早。   刚从宫舍出来,他直直就遇上了刚也关上了自己宫舍的门,刚从里面走出来的白忍冬。   两人面面相觑。   沉怅雪瞥了他两眼,不是很想与他说话,于是一声招呼都不打,掠过他就走了。   沉怅雪走至宫门口,白忍冬突然在身后出声:“沉师兄。”   沉怅雪停在了原地。   他不继续走,也不出声回应,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他继续说话。   他太了解白忍冬了,知道这时候自己不必主动出声。   果不其然,白忍冬很快继续开了口,声音满是戒备:“沉师兄可别仗着自己身份特殊,故意用法术魅惑师尊。”   这话很莫名,沉怅雪懵了懵,脑子里转了几圈,才明白过来。   沉怅雪笑了声,侧过身:“师弟是觉得,我是用了什么魅惑之术,才让师尊这般偏心我?”   “难道不是吗?”白忍冬说,“师兄,我已知道你是什么了。”   沉怅雪脸上笑意丝毫不减,还点了点头:“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   “师兄不必打趣我。”白忍冬一脸正色,“你们灵修,不最会这些歪门邪道了吗!你若不是用了什么魅惑之术,师尊又怎么会突然这般偏爱你?师尊原本是公平公正的!”   “如今不也是公平公正的吗?”沉怅雪道,“师弟也不必想当然,我并不会什么魅惑之术。况且我若对师尊用了这等邪法,你师姑祖也不会放任我。”   白忍冬不说话了。   显然,他也知道若真的有此事,青隐肯定早就出来管了。   沉怅雪都不用瞧他,就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的一个神情。   沉怅雪笑出了声来。   “你嫉妒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沉怅雪叹道,“怪不得你总爱气我。”   沉怅雪这会儿真明白了。他得承认,有个人在身边这么因为自己理所应当拥有着的东西而气得跺脚,心里确实舒服得很。   白忍冬真气了:“你胡言乱语什么!?我何时气过你,再者我并未嫉妒师兄!”   “好好好,”沉怅雪哄小孩似的笑着细语,“那便快些见师尊去吧。”   说罢,沉怅雪离开了。   他这般平静,白忍冬被气得要死。他冲出来,朝着院子里沉怅雪离去的身影喊:“你去哪里!?”   “不要管师兄的事。”沉怅雪头也不回地朝他抬起手挥了挥。   -   一刻钟后,玉鸾山宫内。   钟隐月坐在正宫的一把木椅上。   他两腿交叠,手上端着一杯茶,饮了几口。   他这把木椅旁,还有一张木桌。木桌另一边,还有另一把椅子。   另一把椅子上,青隐趴在其上,打着哈欠。   钟隐月跟前,白忍冬正趴在地上,没有抬头。   钟隐月手边的桌子上,还有个小香炉。烟气带着香气从其中袅袅升起。   放下茶杯,钟隐月掀起香炉盖子,见里面的盘香几乎烧没了一半。   他把香炉盖子放了回去。   这盘香是白忍冬进来之后他点上的,既然烧没了一半,那也过了一些时间了。   “起来吧。”钟隐月对他说。   白忍冬便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跪得太久,他腿麻,身形都在晃。   钟隐月看着他晃悠得直龇牙咧嘴,想必是腿疼得不行。   他这才哪到哪。   钟隐月想了想刚来时柴房里的沉怅雪,眉头不自觉地轻皱一下。   白忍冬抬起眼睛看他。   钟隐月正巧也在看他,俩人四目相对。   钟隐月对他说:“行了,罚你就到这儿了。我一会儿便去查查你说的事,以后说话注意些。”   钟隐月这样说,白忍冬眼睛里立刻一亮。   “有劳师尊了!”   钟隐月没多留他。说完这两句话,他就摆摆手让白忍冬走了。   望着白忍冬一蹦一跳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去,青隐回头问钟隐月:“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然呢?关起来?卸他两条胳膊腿儿?”钟隐月说,“不现实啊,再说他现在是门内的红人,天赋异禀呢,现在还不能动他。而且我门内人还是少,不能被外人抓住把柄,这门内瞧我不爽的人仍是有的,灵泽师姐也还疼着他。”   “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之后,灵泽估计就不会理他了。”青隐说。   “或许吧。”钟隐月说,“但现在还是不能动他。至少等掌门查出端倪后,我就也好和门中的孩子找个借口了,就说是那小子看到的沉怅雪是幻觉,实际上沉怅雪压根没动他。等到那之后再慢慢处置他也不急,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眼下距离下一个篇章的仙门大会还有好几个月,自然有的是时间。   青隐听了,觉得也对,心急又吃不了热豆腐,无论做什么事,冷静些的确都是最好的。   又过了几日,掌门派出去查探残留秘境的弟子们回来了。   他们回来的次日,掌门立刻将所有长老再次传唤上了上玄山。    第77章   钟隐月带着沉怅雪走进上玄山宫的时候,其余人都已到了。   他一进屋,所有人都看向他。   钟隐月在万众瞩目的目光里,神色淡然地领着沉怅雪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最后落座,座上其余人没有多说什么——若换做之前,肯定要有人出言训他不知礼数了。   如今却没人敢多说。连掌门也只是清了清嗓子,说了句:“人既然到齐了, 那便开始吧。”   语毕,他就开门见山地说起了正事, “这几日,我派灵泽与我门中弟子, 回到那秘境之地查探了一番。在那处,他们发现了……妖后之物。”   闻言,座上数人惊骇:“妖后之物!?”   “这怎可能!”广寒长老惊得站起,“掌门, 此事可是真的!?您可亲眼确认过那物件了!?”   “我已亲眼验过。”掌门声音冷静,“那的确是妖后之物。鬼哭辛身上所持法器不多, 信物也少。那骨玉更是全天下只有她一人拥有, 其上的花纹是她自己雕刻,更是用她自己的妖气加持过,玉中冤魂无数,才能有那般鲜红涌动的血色,世间无人能仿……定然是她的。”   说到这儿, 掌门顿了顿, 才继续道,“所以, 前几日的秘境之事,恐怕皆是妖后所为。”   广寒长老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他退后两步,啪地一屁股坐了回去,瘫坐在了位子上,目光失神。   座上其余人也是神色各异。   好说歹说是天下第一仙门的长老,倒是无人失态或不依不饶,可各人眼中都各有不安闪过。   毕竟妖后恐怖如斯。   钟隐月淡定地拿起茶盏来,喝了半杯茶。   一时间,众长老间沉默不语,宫内安静得都能听到门口有弟子正在扫台阶。   又过半晌,白榆长老终于语气沉重地打破了沉默:“掌门,百年前,掌门与那妖后一战,当时已尽废了她全身修为。虽说不知她生死,近些年她也不知所踪了……可,既然修为尽废,又怎会这么快便能卷土重来?”   旁人闻言,立即如梦初醒:“是呀!掌门,不论修为从前如何高深,那妖后可是被掌门废了修为!这才区区百年,她怎会……”   “我都明白。”上玄掌门声音更是低沉,“可她,就是来了。据灵泽所报,那处秘境,也多了许多妖气……想必,她是真的,回来了。”   “虽说,无法相信,可若是有人,暗中助她,帮她在百年里,重铸修为,也不是全然不可能。诸位是否记得,鬼王白忏,也闭关数十年了?”   众人心中一惊。   灵泽明白了他的意思:“掌门的意思是,白忏闭关只是表面,实则是助妖后重铸修为去了?”   上玄掌门微微点头。   云序长老干笑出声:“这怎么可能!虽说妖鬼魔都是歪门邪道,可他们并不是同心协力的!百年前他们开战,也并非是同盟而起啊。是鬼王率先开战,其余两方都是觉着好玩才参战罢了!鬼王怎会——”   “你傻了吗?”   云序长老一顿,偏头看向突然张嘴说了这句话的钟隐月。   钟隐月叹了口气,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放下茶盏,道:“白忏素来野心勃勃,想杀尽人间修士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既然在百年前见过妖后的实力强劲,那他为了再次开战,特地去助其重铸,岂不是理所当然?”   “既卖了人情,又拉拢了人心。即使妖后不上他的当,不会忠心于他,也算是欠了他一大笔债了。届时,她便得顺着白忏来。这番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白忏为何不做?”   云序长老哑口无言。   钟隐月望着他这副脸色铁青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   在这本书的剧情后期里,鬼王和魔尊的确都是想再与仙修界开战。就是因为这些破事儿,他们才重伤了白忍冬,又为了救白忍冬,沉怅雪才会去了秘境。   钟隐月刚穿那会儿就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了,心中倒是没多惊诧。   “妖后来都已经来了,若真如掌门猜测的这般,这次出手说不定便是替鬼王白忏做事。”钟隐月说,“开战前先除干曜门,估计鬼王是这么打算的。师兄,看来你还是名声在外,鬼王很怕你。”   钟隐月说着,瞥了耿明机一眼。   耿明机没说话。他也掀起眼皮瞥了钟隐月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淡然端起旁边的茶杯来喝了口。   钟隐月有些诧异。   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平常给他个舞台,他不都得噼里啪啦跟个炮仗似的炸来炸去的吗。   一刻钟后,长老们纷纷从上玄山宫中走了出来。   众长老商讨了一刻钟该如何应对,可却什么都商讨不出来。   “说了半天,结果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出来。”   广寒长老忧愁着叹气。   钟隐月跟着灵泽,在广寒长老后头走出了山宫。   闻言,灵泽说:“这也没有办法。虽说知道了我们这次秘境之行出了这么大的变数,是妖后在背后所为,但我们所知的也仅此而已。我等还未见过她如今的真容,也不知她如今的实力高低,就算想要行动,也不知她身在何处。掌门说得不错,眼下也只能静观其变。”   “我自是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实在令人心急。”广寒长老再次叹气,“妖后如此恶劣之人,明知道她又出世祸害人间来了,却只能袖手旁观……这次秘境,若不是有玉鸾师弟在,干曜师兄门下那些孩子,这会儿定然是都出了大事了。”   他边说边把目光投过来。   钟隐月笑了笑:“师兄谬赞,我并未做什么,都是青隐师姑靠得住罢了。”   “师姑也是玉鸾门中的人,自然是师弟的功劳。”广寒长老说,“说起来,白弟子如何了?”   钟隐月依然保持笑容:“一切都好,多谢师兄挂怀。”   “他这次也受了惊吓,师弟一定要多加关心。”广寒长老意味深长,“虽说这次秘境惊险至极,但白弟子在这次秘境之行里,表现也是不错的,师弟可千万要珍惜他,好生教导。”   钟隐月笑了笑,作了一揖,不做应答。   他刚要出言告辞,山宫里走出来了一名上玄弟子。   弟子迈出门来,唤了他一声:“玉鸾长老。”   钟隐月转过头。   弟子向他行礼:“上玄师尊请长老回宫一叙。”   钟隐月立刻迷茫了。   掌门这意思就是让他回去,跟他还有些事要说。   钟隐月心中立即有了猜想,登时有些咯噔,隔了会儿才应下声来,往回走去。   沉怅雪作为随行弟子,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这会儿,他也跟着钟隐月往山宫里走去。   刚迈出几步,这上玄弟子突然抬起手,拦下了沉怅雪。   弟子朝他歉意笑了笑:“师尊有命,请沉师兄在外静候。”   沉怅雪:“……”   刚迈过门槛的钟隐月:“……”   掌门这么要求,沉怅雪不敢违命,钟隐月也不能强硬要求。他便把沉怅雪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进了山宫里。   山宫内,掌门仍然端坐在案前。他身旁已上来了几个弟子,弟子们正在给他斟茶。   他案前,耿明机还坐在座位上,翘着一只腿,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食指一下一下哒哒地轻轻敲着,仿佛在等谁一般。   耿明机微闭着双眼。听见动静,他抬起眼皮瞥过来了一眼。   瞧见钟隐月,耿明机冷笑了声。似乎是等着看一出好戏似的,耿明机那张脸上多了许多幸灾乐祸的意味。   钟隐月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而后瞥了眼他身后的窦娴。   窦娴与他对上目光,愤愤地一瞪他,又立刻别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嫌脏。   钟隐月不以为意。他走到掌门案前,作了一揖。   钟隐月开门见山:“掌门唤我回来,是为何事?”   上玄掌门放下手中的茶。   茶杯搁到案上,碰撞间,咔哒一声轻响。   掌门说:“也无什么大事。只是有些繁琐之事,须得向你确认一二了。”   钟隐月有些紧张,面上竭力保持淡然:“掌门请说。”   “是沉怅雪的事。”掌门道,“你可给他上了命锁了?”   原来是这事儿。   钟隐月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是沉怅雪在秘境里将白忍冬送走的事被灵泽查明了。   钟隐月悬着的心一放下,面上立即多了几分笑意:“还没。”   掌门蹙眉,瞧着脸色,他是挺头疼的,并且丝毫不意外。   “灵修弟子拜入仙门长老门下,必定是要上命锁的。”   耿明机在一旁悠悠出声。   “这是规矩。”耿明机望着钟隐月,“玉鸾长老是闭关闭糊涂了,这也不知道了”   “他转门来还没多久,我门中事务繁忙,便耽搁了。”钟隐月淡淡道,“师兄如此关心我门中之事,又这般关心我门中弟子,是自家门中现在十分平安顺遂,便想来指点我一二么?”   邱戈这会儿还没从床上下来,且一直昏迷不醒,伤势仍然严重。   听了这话,耿明机神色便骤然一变,猛地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   钟隐月一点儿不怕他,还朝他一挑眉毛,满是挑衅之意。   “玉鸾。”耿明机声音阴沉地瞪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如今真是翅膀硬了,敢如此不尊师兄长辈?”   “尊敬此事,可是相互往来的。”钟隐月说,“师兄可真心敬过我?”   耿明机冷笑一声:“你不必贫嘴,不论如何,尊敬师长都是规矩。你可是仙门长老,守规矩更是应该的,下头可有弟子叫你一声师尊的。”   “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我虽不知你为何明知沉怅雪就是个灵修,却非要铁了心地从我这儿抢走,可你既然抢走了,就也得按着规矩给他上锁。”   “再者说,他是个灵修,便是个地位卑贱的。该是什么地位,就得过什么日子。这是世道,亦是天道!”   “师兄不必拿天道压我。”钟隐月说,“我自然知道灵修地位卑贱,且按着规矩,都必定要上一把命锁。可他如今是我门下弟子,我现下要如何对待他,用不着师兄在一旁指手画脚。”   耿明机语气不善道:“那是我捡回来的。”   “那又如何?”钟隐月说,“他现在是玉鸾山的。”   耿明机脸色陡然阴了下来。   钟隐月继续道:“他已离开了师兄门下,师兄便安心地放开手吧。不劳师兄再担心,日后,沉怅雪定不会在我门下再受委屈。我可心疼他极了,不会再苦了他。”钟隐月说着说着,就笑起来,“还是说,您是瞧见他过得舒心,自己心里就不舒心了?如今说这些,是想让我也欺压着他?”   耿明机脸色扭曲。   他不说话,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钟隐月。   钟隐月含笑回望,两人剑拔弩张。   掌门坐在案后,很是冷静地旁观了会儿。   “玉鸾。”   掌门叫他,钟隐月便收了神通,抬头望去。   掌门对他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偏心那只兔子,可干曜也有说得在理的地方。凡灵修弟子拜入门下,该门长老就必然要为其上命锁。这是仙修界的规矩,你虽如今身有诸多功劳,在门内也位高权重了,可也不能坏了规矩。”   “玉鸾明白。”   “命锁,还是要上的。”掌门说,“不过,他进你门下时间的确也还不长,这些日子又要忙着秘境,想来你也十分繁忙,大约是有心无力。日后闲一些了,便一定要记着,必定为他上一把锁。”   “此事重大,不可忘了。待上了锁,你要记得将他带来,我得要亲眼瞧一瞧命锁纹印才行。”   “……”   钟隐月脸色黑了一瞬。   他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弱智。   上锁就上锁,还要亲眼看看上锁的地方?   这像话吗?   钟隐月心里有气,又不能对着掌门发,只好硬着头皮暂时应了下来。   应了是应了,但钟隐月不会锁。   他知道在这儿表明自己不会锁是没用的,掌门不会让。那还不如先应下来,然后一天一天拖下去,拖到日后仙修界血战开始,大家都忙得顾头不顾尾,把这事儿忘了就得了。   如此一来,谁都不会不开心,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此事说完,掌门便再无其他的事了,放了钟隐月离开。   钟隐月出了门来。沉怅雪在门口等他多时了,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师尊……!”   他刚唤一声,耿明机突然踩着蹬蹬的脚步,从里面疾步走了出来。他一抬手就猛地推开了沉怅雪和钟隐月,气势汹汹地从他俩中间穿了过去。   窦娴小跑着跟在身后。   她刚刚在屋内听得就不解气,出了山宫跑到一半,又回过头,朝着沉怅雪嚷嚷:“你迟早遭雷劈!!”   喊完,她回头追耿明机去了。   钟隐月一脸无语。   沉怅雪却笑出了声来。钟隐月一转头,他正轻掩着嘴,对着那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正笑得乐不可支。   “你笑什么?”   “自然想笑了。”沉怅雪说,“他们如今欺负不到我头上,便只能这样骂一骂,我心里开心得紧呀。”   钟隐月却听得不太开心,可他也说不出太多训斥沉怅雪的话,只好无奈地叹着气,推了推沉怅雪,示意他别笑了。   沉怅雪笑着点头,收敛起了笑意。   钟隐月抬脚下山,沉怅雪跟在他身后,问:“干曜长老究竟是和师尊说了什么?长老例会时,他还十分冷静呢。”   “没说什么。”钟隐月说。   “那掌门召回师尊,又是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随便聊了几句罢了。”   沉怅雪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钟隐月却感受到了审视的目光。   他一偏头,走在他身侧的沉怅雪正低着头,目光含笑,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一整张脸。   钟隐月被他看得脸红:“做什么?”   沉怅雪轻笑了声:“师尊真是不会说谎。”   被他戳穿,钟隐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钟隐月别开眼睛,沉怅雪又笑得眯起了眼睛来:“是说了命锁之事吧?”   “嗯。”钟隐月硬着头皮承认,“没关系,你不必担心,我不会锁你的。”   “锁了也没关系。”沉怅雪说,“只要师尊的心在我身上,即使是将我日夜锁在山宫里,柴房里,山洞里,让我终日不见日光……也都没关系。”   “别乱说话,我怎么会把你锁在那些地方?”   “我也不愿让师尊为难呀。”沉怅雪说,“没关系的,师尊如此偏心我,即使是锁了我,我也心甘情愿的。”   “我不愿。”钟隐月说,“不要乱说这些了,我以后定不会委屈你,更不会锁上你。走了,回家了。”   沉怅雪都已微张开嘴了。闻言,他又讪讪把嘴闭上:“好吧。”    第78章   钟隐月领着沉怅雪回了山宫。   长老大会上出了秘境之事的结果,钟隐月便把其他弟子也召了过来。   不多时,五个弟子整整齐齐地跪坐在钟隐月案前。   “妖后?”   玉鸾宫的弟子们都还小,不谙世事得很,压根不清楚妖后有多恐怖。   听到钟隐月说出来的秘境之事的始作俑者,他们一张张脸上写满了迷茫。   苏玉萤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妖后,是那个与魔尊鬼王齐名, 妖修之主的妖后鬼哭辛吗?”   “正是她。”   钟隐月坐在案前,淡然地握着手上的一本书册,有一行没一行地漫不经心地看着,“百年前,她便和魔尊鬼王一同,与仙修界有过一场血战。”   “那时,掌门与她一战,费尽浑身修为,才也将她的修为作废。只不过在封印途中,妖后便消失了,如今不知所踪,更不知生死,只是的确消失了近百年。”   “如今,灵泽长老奉掌门之命,回到那处秘境去查探,便找到了妖后之物,及残留的妖气,掌门便笃定是她回来了。”钟隐月道,“我看是八九不离十了。能驱使秘境之主走出终焉之地,袭击干曜门,除了妖后这等人物,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神色各异,有迷茫有难以置信有害怕——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还理解不了这意味着什么。   温寒小声询问:“那师尊……妖后,是要来攻打我们天决门了吗?我们要迎敌吗?”   钟隐月笑出声来:“想什么呢,臭小子。这么多仙门长老坐镇,她怎会这么快就打上门来?”   温寒松了口气。   他看起来放心了不少,钟隐月却立刻敛了些笑意——会不会突然打上门来,他其实也说不好。   虽然情报不多,但截止到目前,从他收集到手的信息来看,妖后性格癫狂,说会突然打上门来也不是不可能。   说起来,妖后这人物在原作里还没登场。可看她这个把所有人都吓得一愣一愣的架势,估计是隐藏在后期的大boss 。   作者虽然还没写出来,但肯定给了她一个很强大的人设背景。   多半不好对付。   “师尊。”   钟隐月回过神,抬起眼皮。   白忍冬坐在最边上,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弟子前些日同您说的……”   他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眼神闪烁地瞥了几眼坐在另一边的沉怅雪。   不知道他俩是故意的还是只是巧合,两人分别坐在了左右两端,隔得很是遥远。   但白忍冬还是怯怯地频繁看了他好几眼。   这会儿看他,钟隐月心中可是半点儿同情和可怜都起不来了,厌恶倒是多了不少。白忍冬目光害怕,瞧着可怜兮兮的,钟隐月却只觉得他做作。   沉怅雪倒是丝毫不为所动。他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那儿,低着头闭目养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早就知道白忍冬会有这一出。   当着玉鸾门同门所有弟子的面,把这件事捅出来的这一出。   他知道,瞧着亦是非常平静,仿佛丝毫不在乎结果。   又或者是早就知道结果。   钟隐月看向沉怅雪,方才因着看了白忍冬几眼而不自禁蹙起的眉眼立刻舒展了开来。   还得是他最养眼。   钟隐月舒心多了,又回过头来看白忍冬:“哦,你说他将你送去干曜门去的那桩事?不必多说,定然也是妖后所为。”   “哎?可是弟子……”   钟隐月打断了他:“鬼哭辛本身便是一只狐妖,狐妖最擅长的便是幻化与魅惑之术。想必是她化作沉怅雪的模样,骗过了你。此事已了结,你不必再挂心追究。”   白忍冬不依不饶:“可是,此事还没有直接证据,师尊也只是猜测!万一真是师兄所为——”   “行了!”   钟隐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白忍冬一哆嗦,不吭声了。   “天天师兄所为彻查师兄的,你沉师兄才来几天?你已状告了多少次了?你非要把他搞得身败名裂才肯罢休不成!”   钟隐月大声斥他,白忍冬缩起脖子,跟个鹌鹑似的,不敢再说话。   “都说了秘境中有妖后,她把这秘境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若一早也得知天决门出了你这么个天赋异禀的雷灵根,便特意找上你,让你去干曜门那边,想将你们一网打尽直接杀绝,很难理解吗?”钟隐月说,“你非得抓着沉怅雪了?你不让他戴个罪你就难受得紧吗!”   白忍冬低下头。   钟隐月语气狠厉,其余几个也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多声张。   温寒小声地想开口劝劝:“师尊别生气……”   “把嘴给我闭上!让你说话了吗!”   温寒肩膀一哆嗦,不说话了。   钟隐月一拍桌子,把手上道经往桌边一扔,气得指着他们几个就开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叨叨咕咕都说了什么,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到山宫里来逼我别问责你们的宝贝师弟了,还来要求我查同门师兄!?”   “翅膀硬了是吧,敢对着为师指手画脚!再过几日我把你们教得厉害了,是不是要来逼宫弑师了!?”   钟隐月越说越气,那几个人的头越来越低,只有沉怅雪还一直不为所动地闭目养神。   “从前对你们爱答不理,反倒一个个恭敬得很!”钟隐月骂道,“三两天不管就要蹬鼻子上脸上房揭瓦的一帮兔崽子,我真是一腔真心不如喂狗去!”   话一嘴快就说出来了。钟隐月说完,看见沉怅雪脸上的笑意一抽,才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   说了兔崽子。   沉怅雪曾经确实是个小兔崽子,另一个更可爱的意义上的,真实的,兔子崽。   钟隐月抽抽嘴角,火气往回收了收。正好嗓子有点不舒服,他便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也不好骂得太过了,钟隐月便撑着最后一口怒气,下了最后通牒:“除了沉怅雪,都给我拿上净心经,回别宫去一人抄十遍!后日太阳落山前,都交上来!”   弟子们纷纷伏下身,向他磕了个头,然后灰溜溜的起身,从宫里拿上净心经,出了门去,回了别宫,乖乖去罚抄。   人都走了,钟隐月咳嗽了两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会儿宫里就剩两人了,沉怅雪便起了身来,小步走到钟隐月案边,跪坐下来。   钟隐月喝了杯茶水,润了润嗓子。刚才太大声,他此刻嗓子刺痛不已。   他用力清了好几下嗓子。   “师尊骂得太用力了。”沉怅雪拿过茶壶,又为他满上一杯茶,关切道,“师尊,真生气了吗?”   “一半一半吧。”钟隐月说,“白忍冬方才的话,我是真的气,也是有点儿气温寒竟敢来劝诫我。至于那两个,听着倒是没做错多少,不过得让他们长长记性。”   沉怅雪笑了笑:“师妹确实是没做错什么,对我是挺好的。不过同门同心,一人犯错全门连坐,也不能说此事与他们完全无关……说起来,其实我也该去领命罚抄的。”   “跟你没什么关系。”钟隐月说。   “只有我抽身事外,只会让师弟师妹们厌烦我。”沉怅雪说,“师尊偏爱我,愿意包庇我,我自然心怀感激,不过待会儿我也必须得去罚抄才是。毕竟白师弟这般怀疑我,若是又说我些是非,可如何是好呢……”   沉怅雪眉眼忧愁,瞧着是真的担心。   “也不能事事都劳师尊费心。”沉怅雪说,“一会儿,我还是去一去吧。也能拦着白师弟又在背后生事,算是为师尊解忧。”   他这样说,钟隐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点头同意:“劳烦你了。今日这事儿推给了妖后,那些孩子应当对你便不会再有什么怀疑或成见。而且,今日他这么执着地非要把事情推到你身上,也是拿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来,那几个也能明白点什么了。等再过几日,我再安排一二,便能把他送走了,你再等一等。”   沉怅雪笑着点头:“劳师尊费心了。”   “不碍事。”   钟隐月又咳嗽了声,拿过沉怅雪倒好的茶水喝了口。   手中杯子一抬,钟隐月便看不见沉怅雪了。   他没看到沉怅雪微抬起来的一双眼眸盯着他手中的茶杯,看那茶水入他咽喉,看他喉结滚动几下。   他亦没看到那双眼睛里露出的欲望。   钟隐月放下杯子,沉怅雪立刻眯起眼睛,眉眼弯弯地向他笑起来,十分及时地藏起了方才的欲望。   钟隐月半点儿没瞧见方才他眼睛里盯猎物一般的色彩,反倒瞧见他的笑,又红了红脸。   沉怅雪再次为他倒好茶,将茶杯推到他手边。   沉怅雪唤他:“师尊。”   “嗯?”   “虽说师尊不准我再乱说,可我还是想再说一说。”沉怅雪低敛眼帘,低眉顺眼着道,“师尊……当真不愿锁我吗?”   “当然了。”钟隐月说,“灵修要上命锁此事,本身就是羞辱,我绝不会对你做这事的,你大可放心。”   沉怅雪没有说话,他手撑着地面,往钟隐月身边蹭着坐了过来。   他抬起手,揽住钟隐月,把他抱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师尊对我真好。”沉怅雪轻声附在他耳边说,“可是师尊,师尊若是不锁,长老们便能拿着这事为难师尊……我实在不愿让师尊为难。反正师尊不会像长老那般,拿着这把锁折磨虐待我,即使是锁上也是无妨的。”   钟隐月被他突然揽住,本还在脸红慌乱,浑身骨头都绷紧了。可一听这话,他又懊恼起来:“你怎么又说这个。不必忧心,他们即使为难我,我也有办法,你不必感到负担。我不会锁上你的,你在此处,只需自由自在的。”   “那若我说,我不要自由呢?”   钟隐月一愣。   他微侧过头,望见沉怅雪一双弯起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两潭似海般深的情爱。   沉怅雪望着他,慢慢重复:“我不要自由,师尊。”   他的手臂贴到钟隐月的手臂上,一步步慢慢靠近贴紧,最终握住了他的手。   他与钟隐月十指相扣。   “师尊,”沉怅雪又把语气放得委屈,可怜兮兮地唤他,“我不要自由,师尊,我要永远、永远……永生永世,被锁在师尊身边。”   钟隐月傻愣愣的。   【宿主。 】   一道冰冷的系统机械音把他拉回了神。   钟隐月一偏头,系统面板出现在了他面前。    第79章   【宿主。 】   系统的冰冷机械音在耳边响起,钟隐月一偏头,那张冷冰冰的系统面板也出现了。   此时此刻,钟隐月正被沉怅雪揽在怀里吹着耳边风——这可是真真实实的耳边风,沉怅雪就贴在他耳朵边上。   显然,系统来得很不是时候。   它自己心里也很有数,但声音却依然冷冰冰的:【百忙之中, 打扰您了。 】   正“百忙”的钟隐月:“……”   他立刻又红了脸,愠怒地默声道:【看见了你还出来! 】   【有要紧的事要向您汇报。 】系统说, 【鉴于您事务繁忙,这次就长话短说。之前告知您的两位“已重生”角色, 已经查明其中一人的身份。 】   系统这么一说,钟隐月才想起,还有重生这么一回事。   他忙问:【是谁? 】   系统还没来得及回答,钟隐月身上突然一重。   身后的人故意将他往前按下去,钟隐月被压得不得不往案上一倒,喉咙里本能地惊出一声“呃”来。   没被沉怅雪握着的手本能地撑住了桌案。   给自己缓了一口气。一偏头,他就见沉怅雪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紧贴着他,脸就贴在他耳边。   沉怅雪眼神委屈,很不高兴,脸上写着些许对钟隐月的责怪。   “师尊怎么突然移开了眼睛呢?我明明与师尊离得这般近……师尊,这般不愿意看着我吗?”   钟隐月下意识想反驳:“不是……!”   话刚出了个头,沉怅雪又往下一压。钟隐月压不过他,身子往下一倒,整个上半身都被迫贴在了书案上。   手边的茶水被打翻, 洒了一小片水渍,蔓延到他被按在书案上的手心里, 洇湿了一片。   钟隐月的胸腔猛地一闷,感到些许窒息,刚说出口的话头当即被闷在了嗓子眼里。   沉怅雪瞧着柔弱,可到底是个剑修。   而且,他的天赋与修为也都不低。他身高体长肩宽腰细的,往钟隐月身上一压,再用些力,要想让他倒在身下不得翻身,那简直是轻而易举。   钟隐月倒在案上,闷得难受。他呼吸困难起来,颤着眼帘转首一看,见沉怅雪那一片仍然黯然神伤的眼眸之中,竟多了几分欣慰的高兴。   能这样压住钟隐月,他好像很高兴。   钟隐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耳尖都红了起来。   沉怅雪摩挲着与他十指相扣的手,往他脸上凑了凑,呼出的气息打在他脸上。   “师尊,方才是看谁去了?”他问。   “……没看谁。”   钟隐月硬撑着一口气回答。   “师尊骗人。”沉怅雪伤心道,“我都瞧见过好几次了,师尊总会看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也会和那处说话……是有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陪着师尊吗?”   “没有……你别乱说。”钟隐月道,“你先起来,好不好?”   沉怅雪说:“我若起来,师尊又看向别人,那可怎么办?”   “不会……我现今与你是道侣,看别人做什么?”钟隐月控制不住地微颤着身说,“听话,好不好?”   被他压成这样,钟隐月还会耐着性子哄他。   沉怅雪被哄得高兴了些,从他身上坐直起来,也把他从案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钟隐月终于呼吸顺畅了,他松了口气。   “师尊可不能看别人。”   沉怅雪低下身子。方才压他那般狠,这会儿又几乎要趴到地上去了。   他两手往下,搂住钟隐月的腰,一个劲儿地把脑袋往他怀里挤。   “别人若不得师尊注视,大约也无妨,还能往前走。可我不行,若师尊不瞧着我,我便会心如刀绞,肝肠寸断……若再想不开些,怕是要一剑自刎了。”   他把脑袋挤进钟隐月怀里,紧搂着他的腰。   “这世上,我可只有师尊了。”   钟隐月怎么瞧他怎么可怜,叹了一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想来,这系统的事也没什么好瞒的,沉怅雪在他的事上又这般患得患失。若得不到一个答案,大约会真的彻夜难眠。   思及至此,钟隐月便说:“不必多想的,也不是什么值得你担惊受怕的人,只不过是个会说人话的法器罢了。”   沉怅雪抬抬脑袋:“法器?”   “若要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这的确就是个法器。”钟隐月说,“是个从我那尘世来的,只有我能见着的法器。很是厉害,能插手此世天道,也能预知些未来,并非是个人,只是个有些智慧的法器而已,你不必这般担惊受怕。”   沉怅雪脸上原本可怜又怀疑又害怕的神色立即放松了很多。他弯弯眼睛笑起来,又往钟隐月身上贴了贴。   他是相信钟隐月的,看这样子是没有再怀疑。   钟隐月松了口气。   【宿主。 】   系统又冷不丁冒出来。钟隐月刚放下去的一颗心立马又提了起来,看了过去。   【有关于“重生”的角色。 】系统说,【其中一名角色的身份,是您设定为“目标角色”的人物——】   【沉怅雪。 】   钟隐月一下一下摸着沉怅雪脑袋的手立即一顿。   他眨巴了两下眼,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不太认识汉字了。   钟隐月睁大眼,把系统上显示的这个名字来来回回瞪了十几遍。   沉怅雪。   沉、怅、雪。   沉怅雪,是重生的。   钟隐月只觉得这是个笑话,于是笑出了声来。   他手上又开始摸起了沉怅雪的脑袋,默声道:【怎么可能,你搞错了吧?沉怅雪怎么可能是重生的? 】   【分析并无错误。 】系统说。   【你上次和上上次的测算不都错了吗? 】钟隐月说,【耿明机那边出了剧情外的错你也没算到,秘境里妖后跑了出来你照样没算到。算错这么多次,你现在又说沉怅雪是重生的?太扯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   【再说,他要是真是重生的,怎么可能还会在耿明机那边受那么多委屈?哪家重生回来的还会让自己受这么多委屈,有病? 】   钟隐月对系统的分析结果嗤之以鼻,半点儿没信。   系统面板上出现了六个省略号,似乎是无言以对。   钟隐月往椅背上一靠,手上仍然一下一下摸着沉怅雪。他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那乌发如丝丝有形的墨色之水,从他指间滑落下来,又循环往复。   沉怅雪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好似要睡着了。   看着他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钟隐月心中越发觉得系统刚刚说的都是在扯淡了。   钟隐月不信,系统也没有再辩解。沉默一会儿,它又说:【还是请您记住,我们分析出了这一种可能性。 】   【宿主,有关于目标人物的性格,相信您比系统都更加清楚。他重生后是否会选择故意激怒耿明机来伤害自己,您心中应当也有答案。 】   钟隐月没说话。   他低了低眼帘,又很快别开了目光,眼中闪烁了几下。   系统只是公事公办,它并未过多停留在这些感情色彩极其浓重的话上。   系统继续:【有关下一篇章:仙门大会的系列任务,三日后将为您发布。 】   【在仙门大会之前,经过我方测算,魔尊乌苍将在近日前来与您商谈,请做好相关准备。 】   乌苍?   【他来干什么? 】钟隐月问。   【暂时无法告知宿主。 】系统说,【请您待到魔尊到来,亲自与他会谈。 】   系统不说,钟隐月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了:【行吧。 】   【感谢您的理解。那么,我方会继续进行剧情分析,若有新的进展,将会及时与您汇报。 】   系统说完,便闭了对话框,下线隐身休眠去了。   系统走了,钟隐月往后一靠,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师尊。”   沉怅雪忽然又叫他,钟隐月应了一声,问:“怎么了?”   “我方才说的话。”沉怅雪抬了抬身子,睁开眼看他,“我不要自由。”   短短五个字,钟隐月立刻想起了他刚刚说的话。   ——我不要自由,我要永生永世被锁在师尊身边。   钟隐月立马又腾地红了脸。   沉怅雪仿若一只没长骨头的水蛇,伸出手,攀着他的衣袖,顺着他的身子往上爬来,又凑到了他的脸前。   “师尊,”沉怅雪眼眸深情又可怜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师尊,即使这样,师尊也还是不愿锁我吗?”   距离太近了,钟隐月两只手在两旁慌乱地乱扒几下,下意识地想往后退,想逃。可他已经靠在了椅背上,压根就退无可退。   沉怅雪显然发觉了他想跑,于是凑得更近了:“师尊想跑去哪儿?”   钟隐月简直头晕目眩:“没,没想跑啊!”   沉怅雪轻笑出声:“骗我可不好,师尊,我可是只兔子,逃跑是天性。您是不是想跑,我瞧一眼便能知道的。”   贴得这么近,他还笑了起来,真是更要人命了。   钟隐月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多多少少缓过来了一些。   他不敢睁开眼:“你先别逼我……行不行?”   沉怅雪没说话。   “你让我想一下。”钟隐月捂了捂脸,脸红得像要滴血,“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给不给你上锁。”   钟隐月感觉到身上的重量离开了些,轻快了许多——是沉怅雪站了起来,没有再压着他。   钟隐月睁开眼,沉怅雪果真坐直了些,从他身上起来了。   只是他神色落寞,微低着头,瞧着很不开心。   “好吧。”他说,“师尊要想,那便想一想吧。”   他答应了。   可瞧着他毫无笑意,有些伤心的一双眼睛,钟隐月心里更不得劲了。    第80章   钟隐月说要想想再说,沉怅雪也就没有再逼他了。   沉怅雪从他身上起来,往旁退了些许,把他书案上自己方才打翻的茶杯重新摆好, 擦干了水渍。   做完这些,沉怅雪就规规矩矩跪坐在原地,两手放在膝盖上, 一声也不吭,乖巧极了。   他又开始低眉顺眼地垂下眼睛了。   钟隐月越瞧他越可怜,张嘴想说些什么宽慰,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毕竟照沉怅雪刚说的那些话来听,只有钟隐月答应给他上命锁,沉怅雪才会开心起来。   钟隐月不愿意锁上他。   锁是不愿意锁的,可他又不忍心让沉怅雪这般伤心。   钟隐月心中纠结无比。   他又不太理解,为何沉怅雪会这般想让钟隐月锁上他。   这命锁害了他一生, 更是灵修的屈辱,沉怅雪不可能不知道。   对于这命锁, 原文中也有提及。尽管没揭穿沉怅雪也是灵修, 但文中也说过,对所有灵修来说,命锁都是不得不挂在身上的莫大的耻辱。   这世道,灵修虽不是人,可也不被人当人,更不被人修当个活生生的灵物看待。所有被挂上命锁的灵修都是锁主的所有物,这就好似被牵上了一圈狗绳,命他一直随着自己跪在地上走。   灵物修行, 便必须承此耻辱。   沉怅雪为什么上赶着要钟隐月给他上一道屈辱的锁链?   钟隐月想不明白。也没待他想明白,跪坐了片刻后,沉怅雪便起了身,对钟隐月说要去别宫跟其他人一块抄经书去。   这会儿钟隐月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便点了点头。   毕竟名义上还是师徒,沉怅雪向他作了一揖,回身离开。   他走后,钟隐月越发心烦意乱。   钟隐月坐了半天,又躺倒在地上,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沉怅雪会想要他上一道命锁。   想了半天,他又想起系统的话。系统说他了解沉怅雪——钟隐月的确是了解的,他都快把这本书有关沉怅雪的情节翻烂了。   系统说,假设沉怅雪是重生回来的,他会不会在这一次故意三番五次地激怒耿明机,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找罪受,钟隐月是能明白的。   他明白吗?   钟隐月有点迷茫,按照一般重生文的套路,这种事儿绝不可能。   可细细想想,他又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他自知自己是忽视了什么的。而因着这份忽视,他又隐隐感觉,沉怅雪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也不是没有可能。   钟隐月思来想去了许久。   虽说心中已经有了些异样之感,答案也已经都到了心头了,只差临门一脚——可他又觉得这绝不可能。   沉怅雪怎么可能是重生的?   钟隐月心想,谁家重生的人儿还能把日子过得这般可怜,这绝不可能。   他那么可怜,那么柔弱,没个旁人帮持,都快死在那吃人的干曜门里了!   钟隐月望着天花板想着,又忧愁地叹了口气,翻了半个身。   所以沉怅雪为什么想让他上命锁?   钟隐月想了两天都没想明白。   他罚下去的罚抄任务太重,得点灯通宵才能抄完。   任务繁重,沉怅雪也一直没再出现在跟前,更没机会再跟他提。   等过了两天,弟子们通宵熬夜,才总算在钟隐月定下的期限前抄好了经书。一群人又毕恭毕敬地来到山宫,将五十份经书交给了他。   钟隐月拿过来,一张一张慢悠悠翻阅了过来。   他也只是随意扫一眼而已。   但弟子们跪在他跟前,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又惹他生气。   翻着翻着手上的东西,钟隐月抬起眼皮,随意一扫,见四个弟子都低着头,不敢言语,这些天堵在心口上的闷火才消下去了些。   看来他们心里都有数。前日生了那么一通气,瞧着也不是白生了,好说歹说他们是懂点礼数了。   孺子可教。   除了白忍冬。   钟隐月把手头上这些手抄的经书放到一边去,挥了挥手道:“行了,知道做错就行了,以后都注意着点,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四个弟子连忙伏身谢过他,抬起身来,正要赶紧离开时,白忍冬突然小声道:“师尊……”   “嗯?”   “前些日,弟子从秘境中得到的剑。”白忍冬小声提醒道,“您还没助我开光。”   钟隐月闻言,神色半点儿没变,手头上也十分自然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他记得这事儿。   在这本书的设定里,一旦得到一把无主之剑,得剑的修者就需要以指尖血为其开光,使剑认主,才能让这把剑彻底归顺于自己,能御剑来之法。   不过世间一切事物都有好有坏,剑也是同样。   此间有不过百年的铜剑,也有上等的万年仙剑。剑的资质不同,需要开光的法子也不同。   若是平常的百年铜剑,修者自己便能开光。可若是剑的年头上千上万年,那剑中便已积攒了天地日月之精华,已自成剑灵,是会伤人的。   白忍冬这把可是万年秘境里的上等好剑,自然是在会伤人的这一拨里。   若是他自己这等修道没多久的愣头青自己来开光,很有可能会被剑反伤,还是需要有大乘的修者助其开光。   在原文里,他在这会儿就立刻被耿明机拉到干曜门里了,是耿明机帮他开光的。   钟隐月自然也能帮他开光,但他这会儿懒得理这茬。   他都不想教了,开光不开光的,他更觉得跟自己没关系。   抿了好几口茶后,钟隐月放下茶杯:“先放着,不着急。近日得知了妖后出没,我还得忙着查探秘境的事。你那柄剑又跑不了,早已是你的了。”   白忍冬忙点了点头。   钟隐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了,又挥挥手,下了逐客令:“都走吧,干正事去。”   弟子们忙再次向他行礼,纷纷离开了。   沉怅雪最后一个起来,跟其他连忙疾步往外走的人不同,他慢慢悠悠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钟隐月瞧他往外走,本以为是有意离开,便也没留。他从一旁抽出本书册来,刚翻了几页,突然听出耳边的脚步声简直慢得出奇。   他转头一看,沉怅雪手背在后面,一步一步慢慢往外挪着。   那简直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一步磨蹭得令人发指。   钟隐月沉默了半天。   沉怅雪是只兔子。   钟隐月想,原来兔子也能走路这么慢。   沉怅雪肉眼可见地走得越来越慢了,恨不得这辈子都走不到门槛去似的。   他偷偷回了下头。刚把脑袋扭过来些许,余光瞥见钟隐月在看这边之后,他又立刻把没完全转回过来的脑袋扭正回去,然后走得更慢了,简直就是在蹭地面而不前进。   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写满了扭捏,“把我留下”四个字儿都快跃然空中了。   钟隐月叹了口气,只好顺着他说:“沉怅雪。”   沉怅雪立刻停下,微微侧身,声音低低:“师尊。”   “你还没走,正好。”钟隐月往屋子里面撇了撇嘴,“秘境里带回来的法宝,还都在紫虚瓶里。瓶子我放在那边桌上了,本想着下午整理整理,放进仓库里的。你既然没走,就去帮我整理一番吧。”   沉怅雪又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了。   他笑着点头:“师尊需要我做事,我就去做。”   他向他行了一礼,高高兴兴地进屋去帮他理东西了。   钟隐月看着他高高兴兴的背影,不由得失笑一声。   从秘境里带回来的法宝有许多,沉怅雪帮他理了半个下午。   这些法宝都是钟隐月自己和弟子们打下来的。怕他们贸然用了会伤到自己,钟隐月暂且都拿来代替保管。谁都打了什么,钟隐月在前两天就都登记造册了,瓶子里的,只需要都拿出来放进仓库里。   日后,等他们修为成熟了,这些法宝还要还给他们。   而天决门要上交给仙门大会作为彩头的万年法宝,是上玄掌门那边来出,与玉鸾宫和其他山门都无关。   沉怅雪理好了东西,又坐到了他案边来,守在他身边,做他随身的侍奉弟子。   钟隐月在看书册,沉怅雪就在一旁给他磨墨。   沉怅雪还是没提命锁的事。他不提,钟隐月也不说——毕竟他也还没想好。   钟隐月翻了页书册,随口问了句:“白忍冬我是不打算留了。待过几日,我就准备送走他,只是不知道要送到何人门下。当然,他这等红人,大约是得请掌门再开一次长老例会,让他过去自己再择山门……”   “就让他自己选吧。”沉怅雪说,“师尊是有什么想法吗?”   “我怕他若去干曜门下,日后还会连累你。”钟隐月说,“不过他如今似乎还是厌恶干曜的,或许不用担心。”   沉怅雪笑了笑:“我如今都不在干曜门中了,师弟就算是去了,日后出了事,又与我这个玉鸾门的大师兄有何关系呢。”   那倒也是。   沉怅雪这么说,钟隐月心里也放下心来。   要么就随他选吧。   钟隐月想。   “说起来,师尊。”沉怅雪说,“邱戈还没醒吗?”   “没呢,还在昏。”钟隐月翻了几页书册,头也不抬道,“遭了秘境之主一顿虐杀,且得昏着呢。反正没什么生命危险,昏着就昏着罢。”   沉怅雪点了点头,道了句“师尊说的是”。   沉怅雪这么一提,钟隐月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立马放下书册,看向远方,迷茫的眼中多了几分亮光。   不对啊。   白忍冬要是这次还是去干曜门里,日后又被暗算出了事,需要有人去秘境……   沉怅雪现在不在干曜门里了,那到时候,会挑起这个秘境重担的……   不就是邱戈了吗!    第81章   钟隐月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有道理。   毕竟在前几日的秘境里, 本该是沉怅雪来承担的戏份,就风水轮流转地到了耿明机的脑袋上。   虽说因为阴差阳错,这次的秘境篇乱七八糟, 一点儿没按原本的剧情走,所以耿明机也没像原文中的沉怅雪似的,护送了白忍冬一路, 最后挨了秘境之主一掌重伤下线。   但是秘境之主它也是出来了,并且也是在白忍冬跟前重伤了一个人。   没错, 就是邱戈。   虽说这次有妖后插手,里头的事情乱七八糟的, 但沉怅雪在这里该遇上的两件事——被落石堵在路外与被秘境之主重伤,的确都被平等地分给了别人。   那钟隐月就可以合理怀疑了——这书里的剧情,讲究一个萝卜一个坑。   沉怅雪走了,没人给白忍冬当垫脚石帮他扛刀了, 于是这个重任就会自动地交给别人。   这日后,白忍冬身边还会有许多要人给他垫背的事情。   到时候肯定又有人会被拉下水。   钟隐月倒是很想看看邱戈和耿明机吃那份瘪的模样,可思来想去,他是没有能顺理成章地把白忍冬扔进干曜门的理由的。   而且他也不能因为想看耿明机吃瘪,就一时头热地把白忍冬给他。一旦他进了干曜门,指不定日后又要来如何恶心沉怅雪。   思前想后,钟隐月还是决定顺其自然。待过几日,他就去找掌门,重新开个长老例会,把白忍冬送出去。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找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把白忍冬赶走。   他倒不怕门下的几个弟子因为他突然把人送走而觉得他如何。   毕竟仙门长老要做什么,还用不着底下的修行弟子多嘴。经了这几日的一事,把他们几个罚了抄,瞧着也是老实了不少。   他只是怕这么突然地就送走,那几个会觉得是沉怅雪有问题。   钟隐月还是想让沉怅雪过得舒心点,别在这边也被孤立猜忌。   他心中挂心,便开口向沉怅雪问了几句现状如何。   沉怅雪就笑了笑,告诉他,罚抄这几日,那几个孩子老实得很,一边抄一边自省。   “温师弟说,这几日的确是对师尊太无礼了。还说过几日要好好来向师尊请罪,师弟师妹们心思都是好的,师尊不必担忧。”沉怅雪说,“师尊是担心,贸然把白师弟送走,师弟师妹们会受惊受怕,进着觉得是我有问题么?”   想法被戳穿了,钟隐月有点不自在,支支吾吾地应下来:“是有点。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有办法。过两日我自会安排一番,你等着就好。”   沉怅雪点点头:“那师尊,白师弟要送去哪位长老门下,师尊可有安排?”   “没有,随他自己去选吧。”钟隐月说,“我若是自己随意安排,门中其他长老想必也会不满,还是再请掌门开个例会。”   沉怅雪再次点了点头,也说:“师尊也不必担心,白师弟自会有他的路要走的。”   沉怅雪明显话里有话,但钟隐月心里正筹谋着白忍冬的事儿,满脑子都是算盘,完全没听出来。   虽说白忍冬要去谁那儿,钟隐月完全不打算插手,也不筹谋,但是关于怎么顺理成章地、让门中所有人都知道白忍冬人性本恶之后再把人送走,钟隐月是有筹谋的。   他光顾着自己的筹谋,也没注意到这会儿问过了他想没想过把白忍冬送去谁那儿的沉怅雪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离开时还搓了搓手,脸上的笑都快能滴出黑水来了。   钟隐月的筹谋还没来得及付诸,第三天,白忍冬就上了门来。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宫门。   钟隐月从里面走出一看,就见上门来的白忍冬脸色阴沉,看向他的神色再也没有了往日那股小心翼翼可怜兮兮的劲儿,眼眸里满是怨怼,仿佛是在看一个杀了他全家的仇人一般。   见到他这眼神,钟隐月愣了愣,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这样了。   这才两三天不见啊?   钟隐月还什么都没干呢?   钟隐月还没想出来什么,白忍冬主动迈过门槛,走进来,跪了下来,朝着他叩地三下,脑袋在地上咚咚磕了三声。   他伏在地上,道:“长久以来,受师尊照拂多日。近日弟子深思熟虑,想转门随干曜长老深修剑法,请师尊成全!”   钟隐月懵了大比地傻傻看着这一幕,手中拿着的茶杯一松,啪地掉到了地上。   杯子质量不错,没碎,在地上转了几圈。   钟隐月脑子里面也转了几圈,但是没转明白。   直到他懵懵地点了头,懵懵地写了书信,召出信鹰碎琼,让它带着书信去告知了掌门;直到掌门很快给了回信,说下午正好无事,要他如果也没事的话就尽快准备离门礼;直到钟隐月赶紧把门下弟子招呼过来,布置好离门礼的场地;直到耿明机也很快欢天喜地地带着窦娴上门来,其他长老也都或惊异或一脸早知如此毫不意外地来到玉鸾山——他还是没明白,白忍冬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来不及想明白了。眼瞅着场地布置好,人也都来了些,钟隐月才记起,按着礼数,离门礼是需要首席弟子念诵礼词的。   于是他赶紧拟了一份出来,交给了温寒。   按着设定,温寒其实是他的首席大弟子。   门内是这样定的。只是钟隐月做长老时间不长,名下的弟子修为都还短浅,暂时都还只算“学徒”,还上不了台面,才一直没对外公开。   本来是想着,等温寒入了金丹期,就将此事对外公布的。   因为一直没公布,灵泽长老才会以为钟隐月还没有首席弟子,才向他建议提白忍冬为首席。   钟隐月当时没立即答应,也是因为心里知道,现在温寒才是首席。   他把离门礼的礼词给了温寒。温寒却面色犹豫了下,然后摆了摆手,说:“让沉师兄来吧。”   钟隐月愣了愣,才发现温寒脸上的神色有些许说不出的怪。   倒不是感觉他憋着什么坏水的那种怪。钟隐月有些不知如何形容,但温寒表情于心不忍的,好似是在隐隐心疼沉怅雪。   忙昏了头的钟隐月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隐隐有了猜想。   但他来不及细想了。他把礼词塞到温寒手里,道:“你若愿意给,给了也好,那你就拿着去给你沉师兄去罢。长老们都来了,我还得去应酬。”   温寒显然不知道应酬是啥意思,但放在这个语境里,他多少能猜到。   他便应了几声是,拿着钟隐月给的礼词,出门去寻沉怅雪了。   钟隐月微微松了口气。   沉怅雪出门去寻桃花了。正是春日,桃花刚开,钟隐月宫中花瓶寂寥。   离门礼上,各个长老都要来,空花瓶放着不好看,他便出门去寻了几枝回来。   他回来时,长老们已经来了几位。他走进宫中,把花瓶放到桌上,朝着几个长老躬身行过礼,又回身走到一旁,接过了温寒递给他的礼词。   耿明机已经来了。他坐在主位上,盯着他从那边走到这边,又从这边走到那边去,还从他人手上拿过了礼词,一瞧就是要承首席弟子的活计,来念诵这次离门礼的礼词。   耿明机眯了眯眼。   宫门外,天决门各大山门的主宫弟子们也来了许多。钟隐月去外头看了一圈,见没什么问题,才从外头又走了回来。   他一回来,才看见沉怅雪也回来了。于是他叫了声沉怅雪,那头正低着头看礼词的沉怅雪立刻抬起头来,瞧见他,又立刻吟起笑意,忙凑上了前去。   耿明机眉头轻皱。他往椅背上一靠,眯着双眼,极其不悦地望着那只兔子一路小跑到钟隐月跟前,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低着姿态,将耳朵凑到他脸前,听他小声耳语着什么。   耿明机心中极其不悦。   他的食指敲起椅子扶手的木面,哒哒作响。   一旁的灵泽长老正饮着茶。听见声音,她抬头瞥了眼耿明机,未发一言。   耿明机盯着沉怅雪,沉默很久。不知道钟隐月是在跟他说什么,俩人在门旁耳语了很久。   半晌,沉怅雪才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又和钟隐月说了句什么。   不知是说了什么,钟隐月有些恼了,他伸出手,轻轻捏了下沉怅雪的耳朵。   沉怅雪便只是笑着,又简短地同他说了句话,钟隐月的神色便有所缓和。他拍了下沉怅雪的肩头,沉怅雪便含着笑起身来,离开了。   耿明机神色越发难看。   他望着沉怅雪向着宫门外走去,他望着他背对着他向外走去。   耿明机牙根都被自己咬得发酸。   沉怅雪不该这么体面。   他不自禁这样想。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这只兔子自打被他捡回来开始,都是一直跪在他脚边的。   耿明机永远是站着的。兔子对他感恩戴德,永远都是跪在他面前的。   可如今,它在往外走。   钟隐月走了进来,走到了他跟前。   “白忍冬一会儿就来了。”   钟隐月好似丝毫没察觉到他面色的阴沉,只自顾自地说,“正好,他从秘境拿回来的那把终焉之地的仙剑还没开光。等带回干曜门,师兄就帮他开光吧。也是缘分,还没经我手,这种事师兄理应比我擅长。”   耿明机没作回答,只是抬起眼睛,蛇一般阴毒地盯着他。   钟隐月仍然没察觉到,不知道是不是装没看见。他只是转头扫视一圈,道:“还差几位师兄没来,再等一等,便开礼了,劳各位再等等。”   他说着,看见灵泽长老手边的茶杯里已经没了茶水,便给站在座后待机的温寒使了个眼色和手势。   温寒得到信号,赶紧过来续茶。   “此事事发突然,大约师兄们都还在准备。午后也无事,在这儿等等也无妨。”灵泽长老说,“只是,师弟,为何你门下这白忍冬今日突然便要转门?前几月他觉醒灵根时,不是很有决心要跟着你么?”   “修道之事毕竟玄之又玄,修着修着,发觉自己更适合另一条路,也是常有的。”钟隐月道,“这次在秘境里,比起我教的雷咒符法,他也是更爱用剑来除妖。我虽还未说,但他本身就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大约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他更适合去修剑。”   “今日他来找我,说想去干曜门。他既然想走,我也不好拦着。总不能因着一己私欲,就霸占着他,这是误人子弟。”   灵泽长老点点头:“原来如此。”   耿明机冷笑了声。   他一笑就没憋好屁,钟隐月很清楚。   钟隐月便回过头来,瞥他一眼,等着他放坏屁。   果不其然,耿明机一张嘴就开始了:“玉鸾师弟真是会说,难道不是你苛待了他?”   “我如何苛待了?”   “你如何没有苛待?”耿明机道,“前几日,我便听人说过了。你好像把宫中珍稀的法宝都给了沉怅雪,而其余弟子都是只有三四件。玉鸾师弟,你就算偏心,也不必偏到此等地步吧?”   听了此话,一旁早就到来,坐在座首,一直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的掌门终于抬起眼皮来。   审视的目光射了过来,钟隐月不以为意。   他无可奈何道:“师兄这是什么话,沉怅雪已经是元婴期的弟子,偏偏师兄又只肯给他些破铜烂铁。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他在门内数一数二,却拿不到该拿的东西。我看着心疼,就给了一些配得上他的,怎么就偏心了呢?”   “而且,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才数十年,门下的弟子修为还不深。就算是我想给,也是给不得的呀。都还是些愣头青,法宝给得多了,若是使用不当,也只会伤着自己。等时机成熟了,该给的我自然都会给的呀,师兄怎么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此话说得很在理,掌门收回了目光。   耿明机嗤笑了声:“若是不偏心,为何如今还不做该做的?”   这会儿白榆长老也坐在旁边不吭声地旁观,他不知道沉怅雪是灵修的事。   屋内也有弟子,耿明机不敢把话挑明。   钟隐月却懂他的意思。   钟隐月笑了笑,轻车熟路地开始装傻:“何为该做的?”   耿明机一怔,两眼一瞪:“?”   “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钟隐月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个上古难题,师兄不妨自己也好好想想。活了这上百年,一路走来,到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做过的事又到底是不是应该的。”   耿明机脸色剧变,瞧着是想到了许多事。   说话间,没来的广寒长老与云序长老也一前一后地来了。   苏玉萤引着他们入宫入座,又绕了路,从长老上座的后面绕过来,与钟隐月说:“都好了,师尊,白师弟也在门外等着了。”   钟隐月点点头,对她挥了挥手。   他又对另一边在后面倒茶的温寒挥了挥手,示意他也出去。   温寒放下茶壶,跟着苏玉萤一道出去了。   钟隐月走到耿明机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是个插着桃花枝的素花瓶。   不多时,沉怅雪领着白忍冬上了几层台阶。   沉怅雪留在了门外,白忍冬跨过门槛。   他走进来,朝着座上长老们行了一礼。   他没有再像第一次见诸长老那般紧张兮兮,那张脸上也再没有了钟隐月看惯了的小心与可怜。   那张脸上终于有了原文描写的影子——【总是深皱着眉,眉眼间似有一团永远散不去的乌云。眼睛里是野狗一样的警惕,流浪的数年早已在他骨头里烙下了警惕猜忌的本能。 】   直至今日,钟隐月才品出,原文的最后一句话还话中有话。   流浪数年,野狗也能学会适时地摇尾乞怜,即使并不是出于本意。   流浪狗是会演的。   钟隐月凉薄地望着白忍冬行了一礼,然后望着沉怅雪转身面向宫外弟子。   正是行离门礼时,宫内宫外,一片安静。   沉怅雪声音平静,不高,但颂起词来也极其清晰。   “玉鸾山门中弟子白忍冬,今离本门,断缘此山。”   “宫主师恩,万言难谢;今日离门,拜离生师。”   白忍冬走近进来。   钟隐月凉凉地望着他再也懒得装了的眼睛,凉凉地望着他跪了下来,向自己最后行了礼。   老天好像还是长眼的,待礼毕,天上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小雨。   白忍冬走了,跟着耿明机走了。   临走前,他那双野狗的眼睛最后怨毒地望了眼钟隐月,里头似乎还有话,但他什么都没说。    第82章   离门礼和拜师礼都在玉鸾宫里成了。   礼成后,耿明机就带着白忍冬走了。走时白忍冬一句话也没说,连和温寒苏玉萤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句。   他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礼已成,钟隐月最后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其余长老也站起身来,和钟隐月打了招呼走了些过场,都带着自己的主宫弟子们离开了。   礼毕后的山宫很快人就尽散了。   只留下一片喝剩的茶, 和精心布置过的场地。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的,吹进来阵阵带着青草和土味儿的风。   主座旁边桌上的桃花枝被风吹得微颤, 屋内霎时冷清起来。   钟隐月抱膝坐回到主座上,面对着这一片鸟兽群散过后的光景发了会儿呆。   他剩余的几个弟子站在门前没走,都负着手站在跟前望着他,等候他差遣。   钟隐月望了望天,又望了望他们,最后叹了口气,终于从主座上起身下来,甩了甩袖子道:“收拾了吧。”   弟子们便把山宫里布置好的场地收拾了个干净。   摆好的桌椅和主座后的屏风都被撤了下去,钟隐月望着这一处慢慢变回原状,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他想起白忍冬临走前看向他的那几眼,心中莫名有些想笑——他想他知道心中这些怅然是从何处而来了,他是在惆怅自己居然一腔真心两次都喂了狗。   几个弟子按着命令把地方收拾了个干净,都走了回来,为首的温寒向他禀报:“师尊,收拾好了。”   钟隐月看了看外面。天还在下雨,也黑下来了不少,看起来已经天黑了。   “不早了,都回去吧。”钟隐月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回别宫用晚饭,正好,有事想问你们。”   他们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都低了低头,互相看了一圈,神色都有些发怵。   他们这个反应,钟隐月也毫不意外。   他自己还什么都没干,白忍冬就突然要转门,肯定是跟这几个弟子有关系。   回到别宫,天已经彻底黑了。   几个弟子去厨房做了饭来,端到了别宫的前厅来。   前厅里有一张桌子,弟子们平日都是在这里用饭的。温寒多拿了一张好椅子来,放到桌头,给钟隐月用。   待天彻底黑下来,饭菜才端上了桌。   五人落座。   钟隐月没急着开口问。他夹了几筷子菜,吃了两口饭。其余弟子坐在他身边,一声不敢吭,都巴巴地望着他,没动筷子。   吃了几口饭,钟隐月抬眼一看,才见到四双眼睛都在望他。   “看我干什么?吃饭啊。”钟隐月说。   他这样说,弟子们才都拿起碗筷来,小心翼翼地夹起饭菜,吃了起来。   饭桌上一时无言,弟子们还是忍不住总偷偷瞥他,胆战心惊地等着他问话。   偏偏钟隐月一点儿都不急,他慢悠悠地吃了好几口菜饭。   等待的时间最难熬,弟子们简直味同嚼蜡,都快哭了。   半碗饭进了肚子里,钟隐月才终于开了金口:“白忍冬怎么回事?”   温寒刚往嘴里塞了口饭,这话一出,他好悬没呛到。   他赶紧狠嚼嘴里的饭,想赶紧答话。可这一口塞得太多,他根本嚼不完。   见此,苏玉萤便放下手中饭碗,贴心地替他说:“回师尊的话,白师弟昨晚和沈师兄还有我们大吵了一架,之后便说……要转门。”   钟隐月闻言一愣:“吵架?吵的什么?”   “是前前天的晚上,沉师兄回了宫舍后,就好心拿来了师尊给师兄的法宝,说分给我们一些。师兄说东西太多,都放在自己那里也不好,便拿一些我等也能用的出来分一分。”   钟隐月闻言诧异,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吃饭,手上的筷子没停。钟隐月看过来时,他刚好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   他吃得斯斯文文,嚼得两腮鼓鼓,瞧着也不打算停下筷子,就好像他们在说的事跟沉怅雪没关系似的。   苏玉萤继续说:“沉师兄说了,上好的法宝自有灵气,更有些法宝自身就有攻击性,稍不注意就会伤到自身。师尊是顾忌我们如今修为不高,担心我们伤到自己,才会只给了三四件。虽说也都不是顶好的,但也是如今最适合我们的。”   “沉师兄也是因为一直不受干曜长老待见,给的东西都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师尊可怜,才给了这般多。其中有些能辅佐灵气运转,有益修行的灵石法宝,师尊给得太多,这些灵石也没攻击性,师兄便想分给我们一些。”   苏玉萤说,“师兄也说了,师尊也是可怜师兄出身和遭遇,才一口气给了这般多的灵石。日后等我们修为渐长,师尊一定也会给合适的法宝……虽说之前师尊就给了我们一人一个灵石,但我们多拿着一些,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本来是桩好事,可白师弟一下子就生气了。”   钟隐月听得莫名其妙:“他生哪门子气?”   咔哒一声,沉怅雪终于放下了他的碗。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擦着嘴道:“师弟说,师尊这就是盲目偏心。该好生教养着的不给上好的法宝,却把这些好东西都一口气给了不该给的人。”   钟隐月:“……”   温寒早咽下了嘴里的饭,听到这儿,他也生气道:“我们就一下子生气了,他这番话也太过失礼了。问他何出此言,他就说……”   温寒突然不说话了,他脸上的怒气也忽然消下去了一些,欲言又止地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倒是面目平静。见温寒看过来,他笑了笑,坦然地看向钟隐月:“他说我是畜生妖怪,给得多就是为祸人间。”   钟隐月瞪大了眼。   啪的一声,他把手里的筷子给猛地摔到了地上,人也腾地站了起来。   弟子们纷纷放下碗筷,低下头,不敢声张。   只有沉怅雪坐在原地,不动声色,也没有低头。   钟隐月站着,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白忍冬说什么?”   “他说,我是畜生妖怪,师尊给我的东西多,便是助纣为虐,为祸人间。”沉怅雪再次平静地复述了一遍,“他还说,干曜长老说得果真没错。”   钟隐月被气笑了。   钟隐月猜的没错,他果然一早就从干曜那儿知道了沉怅雪是灵修的事。   秘境之后回来,要钟隐月查沉怅雪,就是想要他查出来沉怅雪是灵修的事,然后冷落排挤他。   “天杀的东西……”他笑得直骂,“听了一两句话就回来指天骂地,上房揭瓦……真是该是哪儿的人就肯定是哪儿的人,我还以为……他还说什么了!?”   “别的倒没什么。”沉怅雪道,“前前天的晚上便是大家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只是,或许是窦师妹奉师尊之命,这两日已经又与他接触过了。白师弟昨晚便闯进我宫舍里,又羞辱我一番。之后其余师弟师妹听到动静,一同前来,就听白师弟说,干曜长老同他说,他这般的剑修之才,理应得着最好的东西,而不是师尊抠抠搜搜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这点儿打发乞丐的小玩意儿。”   钟隐月听得脑子一白,又一乐。   “他说什么?”钟隐月说,“到底谁是畜生!?个天杀的东西,我就该在他还没觉醒的时候给他炸死!!”   钟隐月勃然大怒,其余人都不敢说话。   钟隐月气得脸红脖子粗,骂骂咧咧地骂了一堆。   沉怅雪望着他这般气愤,心中默了会儿,没来由地有些愧疚。   他拿起帕子,掩住嘴。   钟隐月怒气冲冲地骂了半晌,心中不解气,撸了撸袖子,又要去干曜宫讨个说法去。   弟子们哪儿敢拦他,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听到他要去干曜宫,沉怅雪站了起来:“师尊。”   “啊!?”   “恕弟子冒犯,但师尊,还是别去了吧。”沉怅雪说,“白师弟如今刚转门,师尊便上门去讨说法。外人瞧着,便是师尊本就不乐意拱手让人,不得不将人让出去后又咽不下这口气,便上门诋毁呀。”   他这么说,钟隐月沉默了。   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钟隐月是真咽不下这口气:“那我也不能让你白白受了这份辱啊!”   沉怅雪闻言,上前走了几步,在他跟前又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沉怅雪仰着头看他:“自然是不会白白受辱的。师尊也不是不知道,干曜门如今是蛇鼠一窝,干曜长老更是私底下早出了事,如今能否好生教书育人,也是个问题。所以即便是去了,也不见得白师弟能好到哪儿去。”   “而且,师尊今日提了白师弟转门之事,掌门立马就吩咐下来,当天就把礼办了,让长老领走了人。我那时,可是师尊亲自东奔西走,费了好大的事,才终于得见天日的。如此可见,掌门十分重视此事,早就想把白师弟让给干曜长老了。”   “干曜长老又明明因着前些月的虐生之事,已被禁止传道受业五年了,自然门下也不能再多弟子,可掌门还是让白师弟去了干曜门。这又说明,掌门要给干曜长老和白师弟开例外。”   “师尊,这就是说,掌门还是将干曜长老和白师弟放在心尖上的。若是您去找说法,最终一定会闹到掌门那处。到时候,定是师尊吃瘪。”沉怅雪说,“师尊,人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白师弟也不过是口头羞辱了我几句。若想找回面子找个说法,日后有的是机会,师尊不必此时犯险。”   他这样说,钟隐月又没了脾气。   他看看沉怅雪,又转头看看外面,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   钟隐月看向还坐在桌子边上的那几个弟子,道:“都过来。”   几个弟子站起来,乖乖过来了,跟沉怅雪一起跪了下来。   钟隐月问他们:“你们,也觉得我给的东西是在打发乞丐吗?”   几个弟子立马摇头如拨浪鼓。   “我们不过才筑基期,师尊担心给我们法宝会使用不当进而受伤,是师尊疼爱,愿意为我们多虑。”温寒说。   “温师兄说的是,”苏玉萤也说,“我们也觉得白师弟说话太过分,那晚才起了争执……”   陆峻也点着头:“可白师弟却跟我们也吵了起来,那晚才不欢而散。师尊,您的良苦用心,弟子们都知道的。”   都这么说,钟隐月才放下了心。   门里幸亏只有一个白眼狼。   “那就好。”钟隐月说,“那今天就先这样吧,都回去吃饭。”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来。   苏玉萤踌躇了一下,在起身前问:“师尊,您是……早知道沉师兄是灵修了?”   “我早知道啊。”钟隐月道,“我听着你们刚说的,是也知道了?”   “是,弟子们是都知道了。”苏玉萤说,“但是无妨的,灵修也是师兄。沉师兄人这般好,无妨的。”   她边说边看沉怅雪。   沉怅雪朝她笑了笑,她便红了红脸。   瞧着这一幕,钟隐月算是心彻底放了下来。   虽说白忍冬临走前说的话令人生气,但眼下好说歹说,门内是彻底干净了。   钟隐月彻底放下了心,和弟子们在别宫里吃过了饭,他便回了山宫去,准备回想一下原书之后的剧情。   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昨日晚上躺在床上回想时,他发现自己有些记不清后续剧情的细枝末节了。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决定先把记得的都悉数记下来,编书造册,省着日后继续遗忘。   他在山宫里点起灯烛,一口气写到了深夜。   夜深了,宫门又被人敲了两下。   有人来了,来人站在门口温声唤他:“师尊。”   听声音是沉怅雪。   钟隐月以为他是想今晚一同入寝,才来山宫寻人,便放下笔,应声出来迎人。   沉怅雪一身白衣,站在门外。   “大晚上的,怎么来了?”钟隐月说,“进来吧。”   沉怅雪走了进来。   钟隐月回头往里走,还没迈出几步,突然听见身后扑通一声。   他回头,沉怅雪居然跪在了地上。   钟隐月吓了一跳,赶忙回头上前:“好端端地你跪什么?你……”   他伸手去拉,沉怅雪却纹丝不动,执意跪在地上。   沉怅雪低着头,声音里像闷了口血一般:“师尊之前说,我可以复仇,但一定不能骗师尊。我无意骗师尊,也不想瞒着师尊。只是师尊为我筹谋,我看在眼里,又不愿脏了师尊的手,也想自己来做。”   “梦里是我被抽骨剥皮,若要动手做些什么,我想着,也该我来才对。”   “事成之后,我就打算来与师尊说明的。”   沉怅雪抬起头来,看向他。那双一向笑意弯弯的眼睛此刻皱成一团,仿若压着一团揉不散的黑墨,眼中色彩亦是黯然凉薄又不甘。   钟隐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他松开了他,站直了些身子,难以置信。   沉怅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故意把法宝拿过去的。”   沉怅雪面无笑意,说出的话带着森冷的凉意。   钟隐月虽早知他此时就对白忍冬又恨又怕,可真听到这句话,后背还是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我故意把法宝拿过去,说了激怒他的话。”沉怅雪说,“这两日,私底下,我也故意在他修课业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候着,与他单独说过些话。我那时也说过刺激他暗示他的话,让他去了干曜宫,与干曜长老相谈。”   “我知道,他一定会和干曜长老诉苦装可怜,说些师尊的不是。他一定会说师尊给了我许多法宝,却只给他三四件。干曜长老也一定会趁机劝诱,让他生出拜入干曜门下的心思。”   “我清楚长老的为人,也清楚师弟的为人。”沉怅雪说,“师弟虽然并不喜欢干曜长老,可若是对师尊起了厌心,干曜长老若是又在此时多有关心,他便会干脆利落地倒戈的。”   “师弟就是如此,他想要功利,想要做最特殊的,想要众人簇拥,众星捧月。”   “师尊心慈,也担心我,还想让师弟自己抉择山门。”   “可是师尊,我不愿让他抉择。他生来便是这样的人,就该与干曜长老一同待在沼泽里面,最后黑吃了黑才对。”沉怅雪说,“师尊,我被抽骨扒皮,他喝了我的血活了下去,有了功名修为仙位,如今重来一次,他凭什么还能选择他人,往更好的路上去?”   “他活得更好了,那我呢?”沉怅雪问,“我就合该变成一块供他登天的尸石吗?”   钟隐月看见他眼里的怨恨。   他忽然想,原来沉怅雪比他想的,要更恨耿明机。   “你不该。”钟隐月说,“我比你更觉得你不该。这事本就不公,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他说了这句话,沉怅雪眼中的怨恨便立即消了许多。   沉怅雪深吸了一口气。   他再次低下头:“是我故意让他选了干曜门的。师尊,这话或许太过狠毒,但我想要他与干曜长**死一处,魂飞魄散。”   语毕,他朝钟隐月伏身,磕了一个头。   钟隐月早就知道,于是拍了拍他的后背,把他扶了起来。   他把沉怅雪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我知道。”钟隐月说,“别害怕,我知道,我会帮你的。”   他感觉到沉怅雪在他怀里发抖,于是轻笑一声,又将他抱紧了些。   “不怕了,”钟隐月说,“我不怪你,我不是要你必须足够克制,足够干净,足够守礼,才会爱你。你要恨就恨,我不怕你恨,因为我比你更恨,我还会爱你的恨的。”   沉怅雪伸手抱紧了他,把脑袋埋进他胸膛里,钟隐月听到了他的一声哽咽。   钟隐月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听着他闷声哭泣,感觉心口上的衣物渐渐湿了一片。    第83章   沉怅雪抱着钟隐月哭了半晌,缓过来一些后也没走,黏了钟隐月一整个晚上。   他搂着钟隐月的腰,跟他一块儿在书案前耗着。他哪儿也不去,就一直从背后搂着人家的腰,靠在人家肩头上,看他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写东西。   看了会儿,他闷声问:“师尊写什么呢?”   钟隐月写着字,嘴上答:“一些记得的事,都是之后会发生的。在这边过得久了,有些记不清了,我想着先都记下,日后若忘了些什么细枝末节的事,也好查阅。”   “哦。”沉怅雪趴在他后背上点头,“辛苦师尊了。”   “还好。”   钟隐月随口应了句。沉怅雪趴在他背上,沉默地看他写了会儿,又问:“师尊,我这样待着,您会不便写字吗?”   “不会。”钟隐月说,“你背后抱着,碍不着我。你要是想抱着,那便就这么抱着吧,不妨事。”   “好。”沉怅雪搂紧他的腰,往他身上蹭了蹭, “那我就这样让师尊陪着我了,师尊真好。”   钟隐月苦笑。   沉怅雪也是个省心的, 问过之后,他就没有再出言打扰。   待案上灯烛烧尽了半截,钟隐月感到身后靠着自己的人力气慢慢松懈下来,呼吸声也有了起伏,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也往下滑落了下去。   钟隐月停下手中的笔,转过头来一看,沉怅雪已经靠在他背上睡着了。   他睡颜毫无防备,看着就是只小兔子。   钟隐月看着喜欢,于是无言地看了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把笔放回到砚台上,回身把他背起来,进了里屋的卧房去。   他又破了规矩,把弟子留在了山宫里,还同枕而眠。   不过钟隐月一向不在乎什么规矩。   次日一早,玉鸾山里的空气十分清新。   白忍冬走了,玉鸾门这边一下子清净了下来。   钟隐月感觉空气都干净了许多。   从秘境里回来已经过了几日了,弟子们停了的课业也都重新再开了。   玉鸾门的弟子们纷纷早起,来山宫读课来了。早读之后,弟子们都按着钟隐月给他们排的课业,奔赴去了别的山头修业。   这两日,他们都不是在玉鸾山上修课。   弟子们都忙了起来,钟隐月便独自一人在宫中理了两日的原书剧情,把写好的东西都造了册,藏了起来。   前脚刚藏好剧情书,后脚系统就来了。   它带着仙门大会的任务来了。   把一系列任务发给了钟隐月,系统又说:【宿主,经过测算,您所处的世界线极有可能是书中角色觉醒了自我意识,依靠重生之法而被回溯的世界线。 】   【我方经过测查,发现原书的剧情线已经被摧毁,现在的世界线是第二次世界线。 】   【重生属于灵魂之法,不彻底调查是无法发现的。因为没有掌握有角色重生这一事实,之前的剧情才会有多次测算错误。 】系统说,【还请您原谅我方的失误。 】   钟隐月扶了扶额,心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但细想想,系统也算是给他帮了不少忙,钟隐月便还是松了口:“确实多出来的奇怪剧情很多,不过你也帮了不少忙,就算了,没事。兔妖那会儿,也是多亏了有你才那么顺畅。”   【感谢您的理解。 】系统说,【不过为表歉意,我方会为您奉上赔偿。 】   “什么赔偿?”   【如今剧情安稳,赔偿方面还不能确定。待之后剧情出现波折,一旦您有需要,可以随时向我方提出要求。 】系统说,【只要是我方能够提供的支持,就会为宿主及时奉上。 】   等于是现在还没必要,等之后有必要,您随时开口。   倒比随意给些东西强多了,钟隐月觉得可以,点点头:“行。”   【距离仙门大会,还有七个月。 】系统说,【请您按照任务要求,在这七个月里锻炼门下弟子。 】   这倒不必它刻意嘱咐,钟隐月原本就这么打算。   钟隐月再次点着头应下。   【以及,有关于目标人物。 】系统说,【检测到目标人物目前对您依赖值极高,好感度也仍然在上涨。目前已经解锁了“比翼双飞”成就。 】   系统好像要开始长篇大论,钟隐月刚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准备慢慢听,它一句“比翼双飞”的成就就让钟隐月把刚进嘴里的一口茶水全都喷了出来。   钟隐月红了脸,大声骂道:“什么破成就名!!”   【本成就是指宿主与目标人物达成了新的关系,名称并无任何不妥。 】系统说,【恭喜宿主完成了阶段性成就。 】   【但是,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原作剧情极有可能不再适用于宿主目前所处世界的剧情。正如之前所说,此世已经有人重生,并且已经出现多次扰乱剧情的事件。 】   【这一次的秘境篇中,更是已经牵扯到了妖后。我方可以合理推断,第二位重生者很有可能与原作反派有关。 】   钟隐月懂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虽然查不出来到底是谁重生了,但是从妖后都跑出来了的这点来看,可以合理猜测重生的是这书里的反派?可能是他跟仙修界血战的时候输了,心里不甘心,所以就重生回来再打一次?”   【正是如此。 】系统说。   钟隐月觉得有道理。   反派没赢过主角,于是一把掀了桌子洗牌重来这种事,也早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了。   【按照常理来说,重生此事虽然事关魂魄,十分难查,但若是我方有意深查,也是能够查出来的。 】系统说,【然而经过多日努力,第二位重生者的身份仍然没有任何进展。这种情况,只能考虑是修为高深的高层人物。 】   钟隐月觉得它有点武断:“难道没可能是天决门这边的高位长老?”   【当然,也无法否认这个可能性。 】系统说,【但是剧情已经错乱到妖后出现的地步,我方还是认为是反派那方的可能性更大。 】   这话倒是有道理。   钟隐月摸着下巴,沉思起来。   【既然在秘境篇已经出手,那么,他极有可能在接下来也迅速开展相关行动。接下来的剧情,很有可能不会再按照原作缓慢发展,请您及时做好备战准备。 】   “我懂。”钟隐月说,“意思就是,剧情要大崩坏了呗。”   系统沉默了下,道:【您所言极是。 】   钟隐月并不意外。知道妖后在秘境里出现过,还亲力亲为地安排了那么多变故的时候,他就知道剧情已经大崩坏了。   他追了那么久的连载,连载更新到仙门大会后两年,妖后都没出来露过面!   “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会注意的。”钟隐月说,“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了。 】系统说,【祝您生活愉快,有需要请随时召唤。 】   语毕,系统下线了。   系统走了,钟隐月又深思了会儿——照它这个意思,重生者极有可能是在妖后、鬼王和魔尊之中。   会是魔尊吗?   钟隐月感觉不太像。魔尊在原书里算是混沌中立的人,本质上是个愉悦犯。   他喜欢打架,但是不怎么在乎输赢。只要打得够爽,是输是赢都没关系,死了多少人也没关系,用什么手段更没有关系。   这么一个看什么都无所谓,出手也只是想看个热闹的神经病,钟隐月不觉得他会因为后期打不过主角而怒而重生,从头再来。   估计重生者是在另外两个人之中。   不过迄今为止还没和鬼王与妖后打过照面,钟隐月也推断不出来。   他决定先放一放,静观其变。   -   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从枯枝上飞了起来。   枯树之下,还有几只乌鸦。   它们正啃食着一具腐尸。   此处之地大地干裂,寸草不生,四周尽是尸体与枯树。吊在树上的和烂在地上,死状千奇百怪。   空中一片血红,乌云遮天蔽日,不见阳光。   远方吹来呼啸的风。   在这片生灵涂炭的前方,是一座城。   一人身着一身鲜红如血的红衣,晃晃悠悠地走在这片大地上,走进了那座城中。   这是座死城,城中不见任何一个人影。地面上与两侧房屋的墙面上,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尽是满片的淋漓鲜血。   血都已干了。   红衣人顺着路一直往前走,最终走进城中的最深处。   那是一座城中的城楼。它比这城中任何一座房屋都更渗人,鲜血洒遍了整个墙面。   整座城楼通体发黑,散发着阵阵令人不安的魔气。光是站在跟前,就足以让人喘不上气。   红衣人咳嗽了两声,丝毫不以为意,推门进去了。   城楼里面更是一片漆黑,更冷得如坠冰窖。   走进这偌大的城楼里,往前行进的脚步声便回响在各处,余音绕梁,听着十分寂寥冷清。   往里又走了好半晌,红衣人看见了人。   那正把两腿叠在跟前桌案上,坐在自己软乎的人皮座上,抱着一盘葡萄吃着的人,也看见了从正门进来的他。   瞧见他,正吃着葡萄的魔尊乌苍立刻笑出声来:“稀客啊,来干什么?”   红衣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露出了自己的身形面容来。   此人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瘦得脸形瘦削,皮包骨头,跟片纸似的,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他走的这几步路晃晃悠悠,仿佛没个骨头架子。   此人披头散发,眼神阴狠,毒蛇似的盯着乌苍,两眼通红。   “你说,我来干什么。”他声音有些沙哑,又咳嗽了两声,“你没感受到吗,鬼哭辛出手了。”   “没啊。”乌苍又从盘子里揪出一颗葡萄来,扔进嘴里嚼着,“我又不是你,天天跟有什么病似的,死盯着人家。”   红衣人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他的人皮座旁,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我也不是你……明知道她做了什么,却还能跟没事一样悠闲度日。”   “她做了什么,跟我们有什么干系?”乌苍从盘子里揪了颗葡萄下来,递给他,“吃不吃?”   红衣人怒目一睁,一伸手,啪地打掉了他递过来的葡萄。   圆滚滚的葡萄掉落在地,在地上滚出去了好远。   乌苍看在眼里,痛惜地嘶出了声。   “乌苍,”红衣人哑声道,“鬼哭辛出手了,我们便也是时候准备了!”   “准备干嘛?”   “自然是血战!”红衣人厉声道,“百年前那一战,难道你当真认输吗!?”   “认啊。”   “……”   乌苍显然脑回路不太正常,红衣人无言了片刻。   红衣人不悦地皱起眉:“你为何认?那明明是他们数人打你一个,本就不公!为何要认!”   “人家人多,也是实力嘛,再说那也是战术。”乌苍说,“输了就是输了,我也不是什么输不起的人。输了的架,打回去就是了。我自然不是打算就这么忍气吞声的,若要血战,我自然参加,可鬼哭辛毕竟还没什么大动静,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自然知道。”红衣人说,“但既然她有了动静,就说明……她也在筹谋了。”   乌苍听了这话,没回答。   他看向远方,沉默片刻,又低头下来,将手放到了盘里的葡萄上。   “你我皆知,她制胜至今的法术。”红衣人道,“乌苍,她若到时开战,我们要是想一同趁虚而入,大开杀戒,就须得从现在开始做足准备了。”   “我听闻,你与新的玉鸾长老有过一战了。你难道,想把亲手杀了他的机会让给鬼哭辛?”   乌苍手上一用力,将盘里的一颗葡萄连根揪断了。   他抬头瞥了眼这红衣人,望见他眼睛里的野心与凉薄,笑了声。   “还得是你最了解我。”魔尊说,“不过就你如今这破身子,能行吗?”   “足够了。”红衣人说。   “但愿吧。”魔尊说,“但你以后别穿红衣了,白忏,显得你更虚了。”   红衣人眯了眯眼,脸上几分不悦。   此人正是鬼王白忏。   乌苍不打算跟他多说。他起身来,把葡萄果盘放到案上,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就算要准备,那也不必着急,日子还长。你别总紧绷绷的,我都替你活得累。”   “我死了。”鬼王白忏拧着眉说。   “我可还活着呢。”乌苍说,“行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与你定然还是同盟的,你不必担心。我呢,我自有我的做法,到时候定不会拖你后腿就是。”   乌苍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见他离开,白忏问道:“你去何处?”   “我刚说了,我有我的做法。”乌苍回头朝他一笑,“少管我,病秧子。”    第84章   夜已深, 干曜宫的祠堂里,耿明机慢悠悠地走到仙位跟前,把怀里的贡品一个个摆了上去。   仙位两边点着的灯烛烛火丝毫不摇,照亮着仙位上的名字。   何成荫的牌位前,耿明机摆了几个甜瓜上去。   放好贡品,他拿起一旁的香根, 打了个响指,指尖上跃上火光。   他点燃香根, 又一根根插进香炉里。   他边折腾着这几根香火,边头也不抬地道:“玉鸾那边的雷根弟子,我已抢过来了。”   “我早说了,他抢不过我。不过是个只会念念咒的花瓶枕头,怎么能抢得过我。我也早同您说过了,师尊不必担心我,我永远会是天下第一。”   嘴上这样说,耿明机脸上却是一片冷漠。   提及这位师尊,也站在这位师尊的仙位之前,他的神色却越来越冷,仿若是在与一仇人说着话一般。   “这天底下,还没人争得过我。”他念叨着,“也没人能与我争……更没人能挡在我前面。”   “师尊,你说待时过境迁, 沧海桑田, 我会慢慢放下一切。可您又说错了,我如今仍然无法放下这一切……我早说过, 您不明白。”   香炉里的香插好了,耿明机放下了手。   他微微抬起眼睛来,凉薄地与何成荫的名字对视。   “都说放下,放下,放下。”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咬牙切齿,“未经他人苦,为何劝人善!”   “谁能放下!你们谁若经历我经之事,谁能放下!?”   耿明机大骂起来,又立刻陷入了沉默。   他怒吼的声音余音绕梁,于是他又亲耳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那些愤怒又返了回来,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耿明机沉默几许,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挺直了脊背。   他抬起手,看见自己的手上已经涌出了更多的黑气。   耿明机呼吸有些不畅,浑身发凉,微微作痛——他知道,他离入魔越来越近了。   他始终放不下的、一直被何成荫亲手压制着的心魔,即将冲破何成荫为他设下的最后一道封印。   届时,他将万劫不复。   耿明机只觉嘲讽,吃吃笑出了声来。他握紧手中的拳头,脸边淌下豆大的汗珠。他抬起头,看向何成荫的仙位。   耿明机眯起了眼。   “都在逼我放下。”他说,“无妨……师尊,这些年了,我也懂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   白忍冬入了干曜宫。   此消息一出,原本因为宫主出了事而萎靡不振的干曜宫,这几日又重新有了生机。   他一来,宫内的弟子们就都涌了上来。   所有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围着他叽叽喳喳。刚来的那日,白忍冬就感受到了什么叫众星捧月。   大家围着他,吵吵嚷嚷地问着他是否真是雷灵根,又吵着要他用一灵法,道说是要瞧瞧雷灵根是什么模样。   众人簇拥着,白忍冬很不好意思。人群中又一个劲儿吵嚷着要看他的雷灵根,他无可奈何,便随意用了一个咒法。   雷咒便从他指间飞出,射向空中,炸出一片惊雷。   人群哗然,又惊又喜。   “天呐,真的是惊雷!”   “这就是雷灵根,我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众人两眼放光,不住惊叹。   白忍冬陪着笑,脸上神采却自豪又骄傲。   他在干曜宫中大受欢迎的事,没过两天的功夫,就在天决门里传遍了。   “昨晚上,干曜门那边跟放烟花似的,惊雷噼里啪啦放个不停。”温寒把晚饭放到钟隐月桌案上,嘴上念叨着说,“今日去白榆山上课时,干曜山的师兄师姐们都得意极了,一个劲儿朝我们挤眉弄眼,故意高声说话的,刻意炫耀了半个上午。据他们说,是白师弟被众人簇拥着,便放了许多雷术给他们看。”   “哦。”   钟隐月没理这些话,专心致志地叠着他的“扑克塔”——这两天太闲了,又没手机玩,他躺在山宫地板上百无聊赖地发了半天呆,终于闲到开始回忆童年了。   这些“扑克塔”就是他回忆童年的第一步。用两张较硬的牌叠在一起,一层层垒上来,用纸片做个金字塔。   温寒坐在一旁,听他貌似是在听的,便继续说:“干曜宫的师兄说,他们都没见过雷灵根,白师弟却能一口气放出那么多雷咒,果真是天赋异禀……真是气人,明明是师尊教的雷咒,他却拿去哄干曜宫的开心,这些人还反过来拿这些嘲讽我们。不过师尊,你别伤心,弟子都给呛回去了。”   钟隐月听乐了:“我伤心什么,我只觉得他们好笑。一个我亲手让出去的弟子,在别的山头用我教的东西哄了别人开心,一群傻子被哄得五迷三道,还用我的法咒当成炫耀的资本来回说,这不是承认了我的符咒高了他们一等吗。”   温寒懵了懵。   我去,对啊!   他猛然反应过来,他们玉鸾山才该是得意的那一个。   温寒一时有些为了早上的较劲而又尴尬:“师尊说的极是。师尊,您这……做什么呢?”   “我闲的。”   钟隐月说着,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温寒望着他案上叠起来的纸片金字塔,以为是什么修道秘术或者什么讲究,没敢多问。   转头四周看了一圈,他又问道:“师尊,沉师兄呢?”   沉怅雪总在山宫里呆着,侍奉在钟隐月左右。   “方才先回去了,说困了。”钟隐月说,“也是奇怪,这么早就困。”   温寒眨巴眨巴眼,也没多想。   困了就回去睡嘛,多大点儿事。   白忍冬转了门,仙门大会又只有数月了。为了锻炼弟子,钟隐月之后的日子也忙了起来。   名下三个弟子嗷嗷待哺,钟隐月白天做辛勤的玉鸾园丁,晚上又埋头写教案。   白忍冬倒不愧是门内红人。   之前他在钟隐月这边还算是低调做人,毕竟他在门内虽有名气,但因为钟隐月人就低调,他也不怎么被人问起。   可一去到干曜门,隔个几天,他就能从干曜门里传出消息来。   什么干曜长老帮他的剑开了光,什么干曜长老给了他多少法宝,什么他在门内如何受到优待……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仿佛生怕门内谁人不知白忍冬在干曜门内顺风顺水。   钟隐月却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   时间一晃过了半月,门下几个弟子修行越来越上道。只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几个配角,天资虽说还算上等,可有时候脑子就硬是转不过来弯,常常把钟隐月气个半死。   虽说是符修,但也不能一点儿体术都不会。   秉着不能真的当绣花枕头的原则,钟隐月亲力亲为地锻炼起了这三个崽子的体魄与剑术。   然后他就看着这几个崽子不是给了自己胳膊一刀,就是后空翻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要么就是一甩袖子把自己给缠住了。   钟隐月看得倍感绝望,蹲在一旁捂脸了半晌,终于没咽下这口气,气冲冲地追过去踢了一脚陆峻的屁股,然后认命地回身去宫里拿药箱,出来后就亲自给捅了自己的大天才温寒上药。   到了晚上,钟隐月坐在矮案前扶额,唉声叹气。   今晚给他送饭的是沉怅雪。   沉怅雪把木盘上的饭菜一盘一盘拿下来,放到钟隐月的案上,温声道:“师尊也别太着急,师弟师妹们都才刚开始好好修道不久,个个都是有上进心的。虽说不太顺利,但给一些时间,他们自然会有所长进。”   “我知道。”钟隐月苦着张脸把饭碗拉过来,捏着一双筷子,夹了口饭送进嘴里,“我自然不是嫌他们愚笨,只是有时心里烦闷罢了。我自己的问题,与你们都无关。”   沉怅雪笑笑:“师尊挂心弟子的修道之事,心中才会烦闷。”   钟隐月干笑两声:“吃饭。”   沉怅雪来时都会陪他一同吃饭,这是他一个人的特权。   若是温寒来送饭的话,送完他就得走。   沉怅雪便点着头,低头扒拉了一口饭。   两人相顾无言,一同吃起了饭。   没吃片刻,钟隐月突然听到一旁咔哒一声。   他一偏头,见到沉怅雪放下了碗,筷子也在手中摇摇欲坠。他闭着双眼低着头,摇头晃脑的,身子也晃晃悠悠,好似要睡着了。   钟隐月怔了怔:“沉怅雪?”   沉怅雪没反应,仍然摇摇晃晃。   钟隐月伸手推了推他,沉怅雪才猛一哆嗦,睁开眼,一脸迷茫地望着钟隐月。   “师尊?”他迷茫道。   见他醒了,钟隐月收回了手。   “怎么睡着了?正吃着饭呢。”钟隐月说,“又困了?”   沉怅雪揉揉眼睛点点头,似乎还很困,声音也有点迷糊:“大约是昨晚没睡好……让师尊见笑了,这些日子总是不明缘由地睡不够。”   钟隐月拧起眉。   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这些日来山宫读课,也总是时不时地就睡过去。   晚上来这里时,也总是一个不注意就脑子砸到桌子上,当场就睡了过去。   钟隐月早就问过他缘由,可沉怅雪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既然不知,再多问也没用。   钟隐月就放下碗筷,只说:“既然困,那就去卧房那边睡一会儿吧。”   沉怅雪点点头。   他跟钟隐月也算有了些时日,不再刻意推脱。钟隐月说让他去,他便乖乖道着谢,起了身来,晃晃悠悠地朝着卧房那处去了。   钟隐月看着他走了进去,睡下了。   他又低头扒了几口饭。不过他心中有事,味同嚼蜡,没吃几口,就也放下了手中碗筷。   沉怅雪近日总是这样,钟隐月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搞些什么动作。   他站起来,在宫里踱步晃悠片刻,心中有了些可能性,又不敢确认。   钟隐月又走进卧房里。   沉怅雪已经躺在他床榻上睡着了。他睡起来毫无防备,脸色微红,眉眼放松。   钟隐月看得心中柔软,走过去帮他盖上一层被子,坐在床榻边守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他准备为此事卜一卦看看。可刚迈出门槛,突然听到宫里有些动静。   声音吸溜吸溜的,好像是谁在吃饭。   钟隐月莫名其妙。   都这个点儿了,再说又会是谁,敢不打招呼就跑到他的山宫里来吃饭?   钟隐月走出去,一看,某个很眼熟的,穿着一身玄衣的帅气血眸男子正坐在他的位置上,端着他的碗,嚼着他的菜吃着他的饭。   看见他,该男子还咧嘴一笑,很自来熟地鼓着两侧塞满饭的腮帮子,朝他扬扬手:“晚安!”   钟隐月:“……”   无言片刻,钟隐月毛都炸了:“魔尊!?”   魔尊乌苍嘿嘿一乐,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你屋头这只兔子,做饭挺香的啊。挺好,听说兔子都贤惠。”   “不是,你在这儿干什么!?”   钟隐月跑上前去,砰地跪到自己案前,又猛地一拍桌案,气得声音都裂开了,“你与仙修界定下的契约中不是说好了,你不能私自入仙门吗!上次就算了,你这次居然直接门都不敲就进我的山宫,吃我的饭!大哥!那是我的菜!那是我的筷子,我的饭我的汤!你拿不拿我当个人看啊!”   “干什么,不就坐坐你的位置吃你两口饭吗。”魔尊丝毫不以为意,笑着又夹了一筷子盘里的菜,“我若是不拿你当个人看,才不来你这儿。”   钟隐月无语:“拿我当人看的话你进屋就该敲门!”   “别这么说话,真正的尊重不在于那些小节。”乌苍笑说,“你可别说些跟那些老古董一般酸得发臭的守礼规矩,我最受不了那些。再说,我也是想再卖你个人情,才专门过来的。”   “?”   眼看着钟隐月一脸迷茫,魔尊笑出了声:“阿鸾啊,你也不想想,那干曜那么讨厌灵修,干嘛百年前要捡只兔子回来养?”    第85章   干曜长老为什么这么讨厌灵修,还要在百年前捡一只兔子回来养?   钟隐月眨巴眨巴眼,莫名其妙道:“不就是正因为他讨厌灵修,才刻意将他捡回来的吗?表面上是好生养在名下,实际上就是私藏起来动私刑……”   魔尊嚼着嘴里的菜,乐了:“若是动私刑,为何非等到百年前才动?他可已经做了长老三百年。”   魔尊话里有话。   钟隐月问他:“你的意思是?”   魔尊咽下嘴里的菜:“若是想对灵物处以私刑,三百年前他刚做干曜长老时恨意正深,为何那时不去捡个什么东西回来?”   “或许是不便呢?”钟隐月说, “门中谁不知道他恨极了妖物,连带着灵修也是同样?若是如此,三百年前他一上任就去捡个灵修回来,岂不是令人惶恐不安?”   “就算第一年是如此,后头又那么多年月,为何非得等到百年前才去捡?”   钟隐月沉默。   魔尊虽只是提问了一番, 可话中却十分意味深长。   钟隐月低眸沉思片刻,抬起眼帘来瞥他:“你的意思不会是……”   魔尊仰起头,把碗里的饭全都倒进了嘴里。他边嚼边看着钟隐月,见他似乎明白过来了,便置之一笑。   他咽下饭,按着自己的膝盖,“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带你看个好东西去,去不去?”魔尊朝他眨眨眼。   钟隐月眨巴眨巴眼。   不知是不是人干坏事时心理方面会不自知地给自己暗示,钟隐月总觉得和昨晚的花好月圆别无二致的今夜简直是月黑风高,真是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魔尊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两身夜行衣袍,丢给了钟隐月一身。   钟隐月披着黑衣,顶着夜色,跟着他上了干曜山。   魔尊没去山宫,反倒是带着他入了后山。   钟隐月跟着他在后山里左拐右拐了半天,脚底下把杂草踩得嘎吱嘎吱乱响。   走了半晌都没到地方,钟隐月有些没耐心了:“我说,你到底带我去哪儿啊?话说你干嘛大半夜的带我来这儿啊你,你到底想干嘛?”   “我这人,还会有人不清楚吗?”魔尊说,“我能想干嘛,看你和干曜打起来呗。”   钟隐月怎么会不清楚这位爷的为人。   “我虽与你只交过一次手,但是传言听过许多。”钟隐月道,“听人说,你是个有架打怎么都行的疯子。你就跟个墙头草似的,平时修界出什么事儿,偏向哪边都有可能。”   “但事儿多了,大伙又发现你可不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偏向谁纯纯是看心情。又或者说,你偏向哪方,混乱和冲突就会更大,你就往哪边偏。”钟隐月说,“说得明白点,你就是喜欢找乐子罢了。”   魔尊哈哈大笑起来。   半晌,他才收了笑声,又笑吟吟道:“总结得不错。不过你放心,我这次偏心你,倒不会因为心情一变就突然倒戈,跑去帮干曜对付你。”   钟隐月干笑:“我看未必。”   “这么不信任我啊,真令人伤心。”   乌苍几步迈上一个小坡,在高处停下,回头看向比他所站之地低了一些的钟隐月。   “你大可放心,我的确不会帮他。”乌苍说,“我已经好几百年都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了。”   钟隐月停在下方,朝他一挑眉。   很明显,钟隐月不信。   “你不信这话也无妨,反正你信不信,也不碍着我看他不顺眼。”魔尊道,“知道吗,阿鸾,现在的干曜虽然品德不行,但脑子不坏。”   “做着错事的人,有的很是明白自己错着呢。”   魔尊回过头,继续往山里走。   钟隐月抬脚跟了上去。   “有的人恨着,却不认自己的恨,觉得自己一身正气。有的人做着恶事,却也清楚自己做着不能做的事,也清楚自己的心里恨意滔天。”   “这种时候呢,有的人能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确实不是好东西,坦坦荡荡地做着自己的‘道’;有的人呢,却偏要占着正道的名头,不认自己肮脏。这类人又要两袖清风,又要给自己的恨盖上层冰清玉洁的面皮。”   “可是,面皮是那么容易盖得住的东西吗?”魔尊笑着,“自然是没那么容易的。可若要扯掉这层面皮,他迄今为止得到的一切也都要离他而去了。他自然不甘心,于是宁可不断地流血,不断地加深罪业,也要将这张面皮黏在自己脸上。”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恶念一朝一夕是下不去的。前些日子,何成荫给他的庇佑皆失效了,所以这些恶念其实也留不得了……到了,就是这里。”   魔尊停了下来,钟隐月跟着走上前。   他们周身是一片林子。   而他们面前,林子外的不远处,是一个山洞。   那山洞十分奇怪。洞处并非一个洞口,而是一座石门。   离得有些距离,钟隐月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石门上有浓烈的火灵根的气息。   是耿明机设下的石门。   明明是仙门长老立下的石门,钟隐月却有种不祥之感。   一种令他不安厌恶的气息从石门后传了出来。钟隐月闭上眼,感受了一番,从石门后感受到了微弱的妖气。   气息太微弱了,仿佛里面的妖物已经命数濒危,将要死去。   立时,钟隐月想起了前些月,干曜门所发生的事——那只被倒吊在山门上的狐妖。   钟隐月心中生骇,立马睁开眼睛。   他立即明白了,于是转过头:“他不会是在这里……”   话才到一半,魔尊立即一把拉过他,把他一抓抓到自己这边来,把他按着肩膀捂着嘴,按在自己怀里。   石门那处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似是打开了。   有脚步声从中走出,又慢慢走远,石门又响起隆隆闭合的声音。   待脚步声远了,乌苍松开了钟隐月。   钟隐月悄悄从林子里往外走了半步,见石门果然已经又关上了。   他又往脚步声消失的方向望去。在远一些的地方,有一浑身溅满鲜血的白衣身影在走远,正是耿明机。   他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于是钟隐月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白衣身影呆了半晌,钟隐月转过头,又走向石门前。   石门身上仍旧散发着浓烈的火灵根灵气。钟隐月将手覆在上面,感受了下,又拧着眉松开了手。   “没用的,这种灵门之锁,人间的修者是打不开的,即便你是大乘。”   魔尊抱着双臂,从后面跟着缓缓走出,语气懒散,“若是羽化的仙人来,倒还有些可能。”   “我知道。”   钟隐月回答着,一低头,忽然一怔。   他往旁挪了挪脚步。   钟隐月蹲了下去。他脚下的这片地方,有些奇怪。   他用手摸了摸。果不其然,这片土有些被翻动过的痕迹。   像是有人挖过这片土。   钟隐月站了起来,又往后退了几步。   他打量了番这块地方。从残留下来的痕迹来看,这块被翻动过的土地大小不大,瞧着顶多能让个小动物钻进去。   看这大小……应该不是老鼠。   ……   意识到的一瞬间,钟隐月立即神色一怔,眉眼不自觉地微皱,心疼之意涌上了他一整张脸。   “看起来兔子能过,是不是?”   魔尊在身后戳破了他的心思。   钟隐月脸色一抽,神色立即收起来大半。   他转过头瞥他,沉默了会儿,道:“你要什么?”   魔尊歪歪头:“什么?”   “封口费。”钟隐月顿了顿,“能懂吗?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这事儿你别说出去。”   魔尊噗嗤乐了:“用不着,我什么都不缺。再说这事儿说出去,谁能信?”   钟隐月还是对他持以怀疑目光,但没再说什么,只是又蹲了下去,摸了摸地上这片被翻动过的土。   “你怎么看着完全不意外?”魔尊走过来,语气十分好奇,“真是稀奇。这可是铁证啊,阿鸾,你这收来的徒弟是亲手从这里把那只狐妖带出来,挂到干曜门山门口的。你就一点都不震惊?不打算去问问他?”   “你少管我玉鸾门的事。”   钟隐月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往旁看了看,又看到另一片土地上也有被翻动的痕迹。只是那边被掩埋得很好,不剩多少痕迹,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看起来,那边是好好地被掩饰过。   大约沉怅雪是进去和出来时各挖了一条土路。可能是怕进入这山洞寻妖时,其他的妖物会顺着他留下的来路逃出去,给日后留下祸患,他才会在进入时就很小心地把来时的路埋上了,出去时是现挖的另一条路。   钟隐月没说什么,用脚在地上划拉了好几下,把他挖的第一条兔子大小的土路踩了踩,藏了藏。   魔尊把他的动作收进眼底,默了片刻,道:“你比我想的还重视那只兔子。”   “啊,”钟隐月随口应着声,“毕竟我喜欢天天围着我转,没了我就不行的乖男人。”   魔尊又乐了声,不再跟他说沉怅雪,抱起双臂道:“你知道他今晚来做什么吗?”   他说的是干曜长老耿明机。   耿明机刚从这道石门里出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了。   钟隐月又不傻,他瞥了眼石门:“猜到了,干曜定然就是在这里折磨那些从前本应死在他手底下的妖物的。他有私心,没将他们处死,而是带回来放在这里,没日没夜的折磨。”   “前些日,他没了何成荫的庇佑,你也说了,他不傻。干曜知道,再做这等恶事,必然是不行的了,肯定会出事。所以……他是来这里,做最后的了结的吧。”   石门后面,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灵气了。方才还有一些虚弱的妖气,可这会儿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想必是这里面的妖物都已经死了个干净。   “不错。”魔尊也点头,“他深知,有些事情已经不可为了,所以是来做最后的了结的,从此以后打算不再做这些事。只不过了结了这些,罪业反倒会又加重一些,入魔会更快些。但我方才也说了,他不傻,都已经做长老几百年,他更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大多都不可为。”   “明知不可为,但却一直为之。他自然不会傻到一直依靠何成荫……他知道何成荫护不了他一生,再说,他也没那么敬重何成荫。”魔尊笑着,“我是说,他会给自己留后手的。”   钟隐月沉默。   “我知道,你这个玉鸾也不傻,比他那个仙不仙魔不魔的莽夫要更精一点。”魔尊说,“我就同你说到这里。剩下的,你自己做抉择吧。”   钟隐月点着头:“我知道,多谢了。”   “那便好。”魔尊道,“哦对,我上次与你说的同盟之事,你考虑得如何?”   “再想想。”钟隐月说,“你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说,只自顾自说要与我同盟,实在可疑,且容我再观望观望。”   魔尊置之一笑:“也行,都随你。”   魔尊来得快,走得也快,说完这句,他就变成黑气,消失了。   他走了,钟隐月的神色却越发沉重。   月黑风高,此处只剩下了钟隐月一个人。夜风过,吹起一片草树之影,夜里的草叶哗哗作响,寂寥极了。   钟隐月摘下夜行衣袍的兜帽,回身抬头,看向山顶。   那里是干曜山宫的所在。   钟隐月死盯着那处,眼中有杀意涌动。   耿明机给自己留了后路。   后路是什么,显而易见。   钟隐月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盘算了番。不论如何,眼下都只是猜想,他得先回去证实一番。   钟隐月心中有些焦急。他也没有多留,他又把兜帽戴上,在夜色里匆匆下了山。    第86章   钟隐月御剑落地,落在了玉鸾山宫前。   他脱下夜行袍,走回山宫里。   刚越过门槛,钟隐月突然听见了咳嗽声——那声音听起来很不好,咳着的人声音里好似都带着血,声嘶力竭,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钟隐月心中一紧,连忙跑进屋子里,冲进卧房。   定睛一看,他便见到沉怅雪跪在床边,扶着床榻,捂着嘴不停咳嗽,鲜血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钟隐月见状,吓得魂都要飞了。他赶忙跑过去,喊着沉怅雪,蹲下去看他情况,又赶紧伸手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听见他的声音,沉怅雪抬起头。   他已经咳得两只眼睛都充了血,红得吓人,嘴边也尽是血痕。   他还是咳个不停,又在间隙里挣扎着沙哑道:“师尊……”   “行了,先别说话了!”   钟隐月心疼得紧,抱着他拍着后背。   如他所料, 沉怅雪还是想说话。可刚张开嘴,就又咳嗽起来。   他努力咽了一口口水,目光愧疚地望着他,没沾血的那只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在咳嗽声里固执地哑声说:“师尊,我弄脏……您的床铺了……”   钟隐月愣了愣。   他往床上看了眼,才看见床铺上也有血迹。很新,应当是沉怅雪方才突然吐血,一时始料未及,才一口血喷到了铺上。   沉怅雪咳得跟要死了一样,却还在愧疚弄脏了他的床。   钟隐月又急又气又心疼:“脏了就脏了,脏了洗了就是了!你别说话了,我先看看,你这怎么回事……”   钟隐月将手按在沈怅雪身上,将一缕灵力探入他体内。   他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想。也果不其然,沉怅雪体内已经气息紊乱,有了丝缕魔气。   突然间,像是被他体内的一把刀拦住截断,钟隐月的一缕灵力突然被不知什么猛地一震,在他体内烟消云散。   钟隐月拧起眉。   这就说明,沉怅雪体内还有什么法术锁链。   沉怅雪还在咳嗽。来不及深想,钟隐月赶忙收了神通,先将他扶正坐起了来。   “你先坐好。”钟隐月对他说,“你体内气息紊乱,有些不对,我且先帮你运气。”   沉怅雪手按着床铺,点了点头。他嘴里还是不住地咳嗽着,但极其听他的话。即使难受得全身发抖,他也硬是撑着自己正襟危坐起来,乖乖坐好。   钟隐月坐到他身后去,深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先运起自己身上的灵气。很快,雷根的灵气从他身上涌出,向外运向四周。   他伸出双手,让灵气聚于双手之上,又涌向沉怅雪周围。   沉怅雪没有说话,他咬紧牙关闭着眼,钟隐月的灵气慢慢遍布他四周,向他体内蔓延。   不多时,沉怅雪只觉一口气血猛地反上了喉间。   他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他扑倒在地,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气喘吁吁,连喘气声都沙哑无比。   钟隐月收了灵气,起身上前,拍着他的后背又用灵气探了一番,他体内灵气已经平稳许多了。   钟隐月这才松了口气。   沉怅雪抬手,握住他的手腕,转回过身来,顺势就往他怀里一倒。   他虚弱如一片秋日落叶,几乎没有任何力气。钟隐月便也顺势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地在他身上拍了两下。   沉怅雪的声音都没什么力气了,委屈巴巴地轻声唤他:“师尊……”   “嗯。”钟隐月应了声,拍着他道,“没事,有我在。”   沉怅雪抱住他,在他怀里拱了拱。   沉怅雪还是不舒服,咳嗽了两声。   钟隐月摸摸他的脑袋,问:“你今日突然吐血,自己心里可有什么头绪?”   沉怅雪摇了摇头。   钟隐月拧着眉,神色发黑。   若真是他想的这样……可不能拖。   “你可还有力气?能坐起来吗?”钟隐月问他。   “坐倒是可坐。”沉怅雪说,“可是师尊……我不想从师尊怀里起来。”   “我自然也不想放开你,可你近日总是困睡,每日睡都能睡六七个时辰,实在异常,近日又这般吐了血。”钟隐月说,“我心中已有猜想,你先起来,让我看一看。”   他这样说,沉怅雪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句,从他怀里坐了起来。   沉怅雪弯着上半身,虚得几乎直不起腰,就那么倦倦地看着他。   钟隐月面露心疼之意,目光又很坚决。他稳了稳神,问沉怅雪:“衣服能脱了吗?”   他说这话,沉怅雪蓦然瞪大了眼,两只眼睛眨巴了两下。   他没懂钟隐月为何忽出此言,但还是乖乖褪下了上半身的衣物。   衣物一件一件褪下去,最终露出一片胜雪般白的皮肤。只是这些皮肤上,还留着些触目惊心,如蛇般蜿蜒的伤痕。   伤痕有浅有深,无法忽视。   沉怅雪似乎很不自在,他眼神闪烁,又别开眼睛:“都是些从前,刚刚开悟时……长老教训时留下的。那时还不怎么能听得懂人话,资质愚笨,总惹长老生气。”   钟隐月眉头都快皱到一起去了。   他伸手摸了摸这些伤。碰到的一瞬,沉怅雪猛地一颤。   钟隐月抬头对他笑了笑,语气柔和很多:“没事,不显眼。你之前的命锁,是在哪儿?”   钟隐月的眼睛总是这样温和,且是只对着他的温和。沉怅雪一时恍神,怔了怔后,便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这里。”   倒的确是隐秘的地方,平常压根不会被看见。   “失礼了。”   钟隐月伸手过去,手中雷光一现,一道法术覆了上去。   沉怅雪一惊,只觉那处一烫,使他又猛地一哆嗦。   片刻后,温度散去。   钟隐月却立即拉下脸来。   他将手挪开。沉怅雪身上,刚刚他指的那处地方,又浮现起了一道纹印。   ——此处原本有着命锁,但耿明机亲手解开,本应再无一物的地方,在钟隐月方才伸手覆了法术后,又有东西浮现了。   两朵状似莲花的纹印一左一右,却并不对称。左端的莲花状似红莲,开得红火,右端的莲花却萎靡不振,已然枯败。   这纹印位置略低,沉怅雪注意不到。他只看到钟隐月的脸色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窖一样,一下子便变得非常恐怖。   沉怅雪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怔了怔,唤他:“师尊?”   钟隐月没有回应他。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也不说话,只是立刻捂住半张脸,背对过去,走离开好些距离,在原地匆匆踱步了两圈——像是突然得了个噩耗似的,他一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只能那样原地踱步。   沉怅雪望着他,不懂他为何如此。   气氛莫名沉重,沉怅雪也没敢多问,就那么坐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衣服也不穿回去,因为钟隐月没叫他穿回去。   钟隐月不说,他就不做。沉怅雪就乖乖坐在那儿,等钟隐月回来发号施令。   自顾自溜达了几圈,钟隐月才回过身来,往他这儿走了几步回来,一脸凝重地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沉怅雪莫名:“什么?”   “耿明机在拿你当炉鼎养。”钟隐月说。   一句话,五雷轰顶。   炉鼎之法,便是拿此人当个炉鼎利用罢了——炉鼎的存在,便是为法术之主提供便利。   身有炉鼎之法的修者,便真的只是“炉鼎”的宿命。   他们会不得不为此法术之主承担罪业,而他们修行所得的修为,也都是为了培养……体内的“丹药”。   所谓的丹药,便是修行得来的金丹。与其他修者不同,他们的金丹会是灵丹妙药,为其下了炉鼎之术的法术之主,可以吃下他们的金丹,帮助自己修为大涨,减轻罪业。   这是邪术。   数百年前,这邪术便被封禁了。   炉鼎之人,根本不会有成仙的那一天。   沉怅雪蓦地瞳孔骤缩,脸色发白——他不知道。   钟隐月看他反应就知道了,沉怅雪不知道。   钟隐月几乎要被气得笑出声。   他很快敛好笑容,低下身。他把沉怅雪脱下的里衣重新拉回到他肩膀上,帮他穿好了一件衣物。   “我去找他。”钟隐月把他衣襟拉好,“你在山宫里睡觉,哪儿都别去,不必回宫舍,等我回来。”   语毕,钟隐月起身,转身就要走。   刚出去没两步,沉怅雪立即拉住了他的手腕。   钟隐月脚步一顿,回过头。   沉怅雪跪坐在地上,仰望着他,目光可怜:“师尊,带着我去吧。”   他这模样实在惹人垂怜,钟隐月看得心中生怜,可又早已下了决心。   他摇摇头:“我怕他又对你做什么,你还是在这儿等我。”   “我等不住的。”沉怅雪说,“师尊,我怎么能让师尊一个人去豺狼虎豹窝里,自己却在这里悠哉悠哉地睡觉呢……这对我可是天大的折磨,师尊,我不会是累赘的。”   “我也有话要问长老,师尊……就带着我去吧,师尊。”   沉怅雪已经语无伦次,语气又发着抖。   钟隐月终是没拗过他,被他拉着手腕求了片刻,他便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钟隐月说,“但有一事,你要答应我。”   沉怅雪笑了笑:“师尊请说。”   “若话没谈拢,他恐会伤你。”钟隐月说,“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就要立刻离开。用跑的,知道吗。”   沉怅雪目光怔了一瞬,没有回答。   “不要发愣。”钟隐月说,“一定要跑,沉怅雪。”   -   夜深人静,回到了干曜宫的耿明机简单沐浴了番。   沐浴时,洗头是最为繁琐的。出浴后,他坐在山宫里,窦娴站在椅子后面,用毛巾为他仔细地擦去发间的水分。   耿明机刚刚说要喝冷酒,白忍冬便去外面冰了一壶来。   他从外头走进来,手上端着耿明机要的冷酒。他走到案边,为耿明机倒了一杯,又亲手将杯盏端给了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等着头发被擦干的耿明机。   耿明机抬起眼皮,接过冷酒,抿了一口。   放下杯盏,耿明机问了句:“近日练剑,练得如何?”   “弟子潜心修剑,状态极佳。”白忍冬低着头,谦卑答道,“您十日前给的那本剑法书籍,已练得差不多了。若师尊有闲,还请明日来验收弟子修剑的成果。”   耿明机勾了勾嘴角,点点头:“不错,明日我便……”   话才说了一半,外头突然来了个弟子,在门口唤:“师尊。”   耿明机往门口看了眼,见那弟子目光怯生生的,莫名其妙道:“何事?”   “师尊,玉……啊!”   那弟子话都没说完,突然后头飞来一脚,当即把他给踹飞了出去。   这位干曜弟子脸着地,栽进了干曜宫中。   踹完了人,钟隐月黑着脸,甩着袖子,气势汹汹地迈过门槛,进了干曜宫里。   他一进来就拉着个脸,满脸阴沉如乌云。   沉怅雪跟在他后面。   见他这般怒气冲冲地进来,耿明机愣了愣,笑出了声来。   “哟,”他说,“稀奇啊,你来做什么?”   钟隐月走进正宫来,到了他面前。他无意行礼,站定后便开门见山:“解了。”   “解什么?”   “你自己做的事,还需要我来告诉你?”   钟隐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他案前。他往前一撞,将耿明机书案撞得一响。   “炉鼎之法。”钟隐月咬着后槽牙,压着怒意,一字一句道,“把他、身上的、炉鼎法术,解了。”    第87章   耿明机突然笑出了声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   他直起身来,将手中冷酒的杯盏放到桌子上。他望向钟隐月,脸上笑意浓浓:“你发现了?”   耿明机慢条斯理, 丝毫没有事情败露后应有的惶恐失措,反倒脸上一派从容。   “别说些没用的废话。若是没发现,我来这里做什么。”钟隐月声音低沉下来, “给我解开。”   钟隐月这次是真的动怒了,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连身上都涌出雷气。   雷电滋滋作响,引得四周骤然阴冷下来。   窦娴本还想说些嘲讽的话,嘴角都咧起来了。可这些雷气一出,她立刻脸色一白,笑意尽失,赶紧闭上了嘴。   她耸着肩膀,不敢再做声。   白忍冬不悦地皱眉,开口说:“玉鸾长老,您别这般咄咄逼人。再怎么说,师尊也是您师——!”   他话才说一半,钟隐月立即头也不回地朝着他一甩手,扔出一道雷咒。   惊雷突如其然地破风而来。白忍冬一惊,立即一侧身,堪堪躲过。   虽说堪堪躲过了, 但他躲闪不及, 并未完全躲开。这道惊雷擦过了他的臂肘,留下一片鲜血淋漓。   白忍冬吃了痛,捂住了受伤的胳膊,瞪向钟隐月。   “长老说话,你插什么嘴。”   钟隐月头都不回,缓缓收回出招的右手,那手上还绕着雷电阵阵,“教你的时候我便说过,尊师重道。你们干曜山,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   白忍冬沉默不语了。   沉怅雪瞥了他一眼。见白忍冬这副受了气却又不敢言语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下。   耿明机瞧见白忍冬受伤,轻轻一拧眉:“怎么,师弟这是被从前的弟子说中痛处了?这般急着让人闭嘴?连弟子都看出你不尊敬师长了,师弟这长老做的真是……”   钟隐月打断他:“没跟你说那个。现在,赶紧给我解开。”   耿明机鲜少被人打断,他脸色一沉,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抬起来,猛地攥紧了拳头,好似也起了杀心。   钟隐月脸色也不好看。两人阴着脸色,对视半晌。   片刻,耿明机忽的放下握拳的手,转头道:“都出去。”   不知耿明机为什么突然要赶人,但此处空气早已变得十分焦灼了。窦娴点点头,不敢多留,赶忙招呼了白忍冬一声,领着他一同出去了。   “你也出去。”耿明机对沈怅雪说。   沉怅雪没动,他端着一张无辜漂亮的脸,望向钟隐月。   他不动,耿明机一皱眉:“叫你滚呢。”   “他不听你的话。”钟隐月说,“我来让你解他身上灵法,你为何赶人?”   “有话要同你说。”   “那便在这里说,他用不着避你,此事也与他相关。”钟隐月回头,“把门关上。”   沉怅雪点点头,回身关上宫门去了。   他这般对钟隐月言听计从,耿明机真是笑出了声来。   他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就拍起了掌,站起了身,一边用力拍掌,一边从案后走了出来。   “好!”耿明机高声笑着,“真是好,我养了你快百年,如今一转眼就对着别人唯命是从!”   他放下鼓掌的双手,朝着沉怅雪走过去,止不住地笑着声。   钟隐月立即朝着那边跨了几步,横在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耿明机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笑意瞬失,死盯着钟隐月。   钟隐月回敬一般地盯着他,眼中杀气涌动。   “这已经是我来这儿,说这话的第三遍了。别说废话,现在就解开。”   钟隐月脸色黑得能滴墨出来了。耿明机见此,却又咧开嘴角笑起来,那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他哈哈两声,回身又往里走回去,拿起一旁柜上的折扇,伸手一展,给自己扇了两下风,慢条斯理道:“别这般着急,师弟,我可还没答应你要解开这法术。”   “你说什么?”   钟隐月怒气更甚,身上的雷气把衣发都吹动了,溢出的雷动之声越发震撼。   “炉鼎之术,的确是我下的。”耿明机道,“这岂不正常?师弟,这年头,上头的掌事人说是仙门也能接灵修弟子,但有几个是真的愿接灵修的?妖后之事在前,这些个畜生随时都可能咬人,谁能心无芥蒂地养在屋头里?”   “没人真的认灵修做弟子。这些畜生,根本修不了仙。”   “华药门的云渡收的那只兔子,也是一早就打算做试药台了,不然,他门下弟子怎么会敢先他一步的?”   “他们早就从云渡长老那儿听过他的打算了,才敢出手祸害那只兔子。”耿明机往一旁的桌柜上一靠,“什么灵修,不过是些早晚都会心入歧途的畜生。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只有你跟个傻子一般,将这糟烂的东西捧在手心里当个宝。”   “醒醒吧,玉鸾!凡世间,咬了人的畜生都是要杀了吃肉的!就算是入了修界,可这些畜生归根结底也是会咬人吃人杀人的,我又为何不能为己所用?”   “沉怅雪本来百年前就该死了,他那时就只是个要死的兔子罢了!我好生养了他这许多年,算是给他延了百年的寿命!就算最后无法成仙,也算是让他多活了这一百年,他就算是被我吃了,也合该为我磕一个头的!”   听到最后,钟隐月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就断了。   “你有病吧!”他破口大骂,“耿明机!你真当自己是真人神仙呢!?还要为你磕头,他千辛万苦开化人形修道至今,就只是为了变成一颗能被你吃的金丹不成!?你这杀千刀的东西,在这破山头上苟延残喘三百年都飞不上去,你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钟隐月直呼了他的名字,指着他的鼻子就开骂。   耿明机愣住——钟隐月还没有这么放飞自我地跟他破口大骂过。   反应过来后,他脸色立即青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儿可是干曜山,你疯了!在这儿对着我这般无礼!?”   “礼!?礼那是对着真人神仙和师祖祖辈的!你算什么东西,我还要跟你假惺惺地演兄友弟恭!?”   钟隐月回头一指站在不远处的沉怅雪,“你的弟子!你捡回来的!他是个天赋异禀的剑修!与你门下那些受你疼爱的弟子唯一的不同,就只是不是人而已!!”   “你把他捡回来,给他希望教他道法,最后就只是为了把他吃了!?”   “耿明机,你他大爷的是长老!天下第一的剑道长老!大乘的仙人!剑仙!!”   “天底下有多少人觉得你是天上的月亮,干曜宫里有多少孩子觉得你不染风尘干干净净仙风道骨,你却靠着吃人骨头掩盖罪业修道!你在这山上虐生虐徒还自命清高理所当然,你狗日的就是这样修仙的!?你狗日的就是这样给门中弟子做榜样的!!”   “上一代干曜为了你的前路呕心沥血,都要登仙了也还放不下你!他甚至为了你生剥了自己一魂,留于此处!你便是这样报答生师的!!”   “忘恩情,食金丹,吃血骨,做血阵,你便是这样修道的!干曜师祖亲手传给你的长老之位,你便是这样坐着的!!”   耿明机勃然大怒:“闭嘴!!”   “你懂什么!”耿明机向他大喊,“你心中无仇无怨,你懂什么!?这些畜生本身便是这样!吃人肉喝人血,扯着人脸盖在自己的面皮上装人,个个都是畜生!畜生!我为己所用又如何,我折磨又如何!那都是为了大道苍生!!”   钟隐月怒骂:“你少拿道不道的做借口!是为了什么见鬼的大道还是你自己,你真当旁人看不出来吗!?”   “为我自己又如何!?”耿明机厉声,“我这一生本可以平安顺遂平平安安,本可以与一家血亲安然到老!都是因为这些畜生!他们欠我的,本来就是欠我的!!”   “是他杀了你全家吗!?”   “不是他又如何!?他与那畜生有何不同!?”   “他是你弟子!”   “我从未将他视作弟子!!”   这话一落,钟隐月喉头一哽,再没有回骂了。   他无话可说。   两人互相大骂半晌,此时又骤然双双沉默。   钟隐月喘了几口粗气,死瞪着耿明机。嘴上虽消停了,可他心中怒气难消,眼睛里的怒火还是在无声地嘶吼。   不过刚刚那句又实在伤人,钟隐月低低眼帘,敛了怒气,回过头,忧心地看向沉怅雪。   与他不同,沉怅雪面目平静,好似压根没听到刚刚耿明机那句否认他曾是自己弟子的话。   钟隐月看过来,他还置之一笑。   钟隐月心中甚是心疼。   他早知道。   沉怅雪早就知道了,耿明机从不将他视作弟子,所以已经不会伤心。又或者,早有许多其他的事伤透了他,他已经不会在此处再有任何波澜。   钟隐月深吸了一口气。   他直起身,再次望向耿明机:“我听着,干曜师兄是不打算解开这道炉鼎之术了,那就别怪我将此事上报了。”   再骂下去也解决不了,耿明机就是个脑子有病的下三滥,不如曝光出来,请门中诸位都参与进来。   说罢,钟隐月转身往外走。   耿明机突然又笑了出来:“你要上报去哪儿?”   钟隐月停在原地。   “你以为掌门会信你?”耿明机道,“玉鸾,这只兔子现在是在你的名下。”   钟隐月听出了他话里有话,侧过身来。   耿明机也直起身来,笑着望他。   “谁能证明,这炉鼎之法不是你上的?”   钟隐月脑子里嗡的一声,霎时全明白了。   炉鼎之术与命锁一样,只有起术者才能解开,所以钟隐月才不得不前来,要求他解开法术。   给弟子上了这等把人当一盘肉菜一样的邪术,一旦被上报,自然身败名裂,不被当场诛灭都是好的了——可,沉怅雪现在在钟隐月名下。   耿明机完全可以反咬一口,就说是钟隐月在将人收入名下后,为了将这等糟烂事栽赃给耿明机,才亲自下的炉鼎之术。   钟隐月脸色发白,一看便是立即就把所有事都想明白了。   耿明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那般刺耳。   “你真以为你能与我争抢什么不成!”他大笑,“我告诉你,玉鸾!他的金丹是我的!你也得被我踩着!你还想踩我一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好像要疯了,笑得声音沙哑。   沉怅雪立即心中一慌,终于露出了该有的焦急神色。   他看向钟隐月,钟隐月背对着他,沉怅雪看不到他的表情。   沉怅雪刚要出声叫他,就听钟隐月忽然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钟隐月没有生气,声音意外地平静,又很无奈:“那要我如何,你才肯解开这法术?”   他这话听起来很像无可奈何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服了软。   沉怅雪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里,钟隐月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耿明机止了笑声。   不知钟隐月表情如何,但耿明机瞧着可真是非常得意。   耿明机噙着笑意,想了片刻:“你若此刻跪下,给我磕三四个头,为刚刚的无礼真心实意地道个歉……我便考虑一番,如何?”   钟隐月二话没说,立刻弯了膝盖下去,也弯下了脊骨。   沉怅雪大惊失色:“师尊!”   耿明机见他真的这般利落地跪下,眼睛里都亮起了光。   然而,就在膝盖将要贴到地上的那一刻,钟隐月突然止住了动作。   他突然停住了,没有跪下去。   耿明机一愣,刚跑过来的沉怅雪也一愣。   钟隐月把两手放到膝上。   他仰起头,朝着耿明机一笑:“你不会真以为我要跪吧?”   耿明机终于意识到钟隐月把他给耍了,脸色当即扭曲:“你!”   钟隐月一撑膝盖,再次站直了起来。   他挺直脊背,厉声道:“你自己下的邪术,竟还想靠这个威胁我?我告诉你,耿明机,若上报行不通,那我今日就把你这山宫给掀了!”   “你还当我是才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区区二十几年的废物?老子是大乘了!比你境界都要高两截!”   钟隐月抬起胳膊,指向苍穹,“我今晚就让你这山头上落雷无数,将此处炸成第二个悬雷山!来一个人我便说,我是在给我门下弟子找公道!我倒要看看,这门里会不会有脑子缺根筋的觉得,我会是给他下这炉鼎之法的畜生!”   “若门中来的人也都觉得炉鼎之术是我下的,都瞎了眼的站在你那边,那我就闹到杀仙阁去!那处的人可是能靠法器分辨出下术者的,你就等着做下一个入那仙阁遭诛灭的长老吧!!”   “你敢!!”   钟隐月立马把抬起的手一甩,砰地一声,雷光从他手中击出,炸在干曜山宫的宫顶上。   轰隆一声巨响。   耿明机震怒地正面着钟隐月,僵住了,一动不动。   半晌,他终于僵着脸仰起头。   宫顶处,已有一个大窟窿,他都能透过这洞看到今夜的星辰了。   耿明机:“……”    第88章   钟隐月真的做了。   耿明机难得地僵硬住了。他震惊又怔怔地望着头顶上这刚被一道雷击出来的窟窿,脑子里嗡嗡的。   这是真的。   钟隐月,他,真的做了!   他把他干曜宫的屋顶给炸出了个洞! !   耿明机气得面红耳赤,他咬牙切齿地一瞪钟隐月,大喝一声:“剑来!”   宫中深处,一把剑应声而起。一声剑鸣后,一道剑光随之飞来。   耿明机握住飞来的剑,拔剑出鞘,朝着钟隐月就袭了过去。   钟隐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朝自己冲过来。   他负着双手,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耿明机一剑击出。只听砰地一声,剑尖竟击到了一面雷结界上。   剑被结界生生止住。   雷声滋滋作响。耿明机手持着剑,咬牙切齿地用着力,却根本无法刺破结界。   钟隐月就站在结界后,眼神轻蔑地朝他扬了扬嘴角。   不过咫尺之距,可耿明机拼了老命, 都无法再近一步。   耿明机恨得咬牙切齿, 两眼怒目而睁,眼中满是血丝,恨意溢于言表。   瞧着他这模样,钟隐月冷笑出声来:“干曜师兄,你早打不过我了。天下第一的位子,也该让人了。”   耿明机当即气得脖颈与额头处青筋暴起, 破口大骂:“你混账!!”   他手上一紧,烈火的灵根自虎口喷薄而出, 一鼓作气冲上剑刃。   雷火相生,这会儿相互冲击时, 便只闻轰隆一声,炸成了一片火海。   嘭地一声巨响,山宫里雷火爆出,宫门被生生轰了出去。   坐在前院里等着钟隐月出来的窦娴和白忍冬吓了一跳。   有一个人被摔在宫门上,随着爆风一同飞了出来,一个猛子就摔到了院门旁的宫墙上。   山宫里烟尘滚滚。   窦娴惊得站起。   她回头望了下那飞出去的宫门和一同被摔出去的人,以为是那出了名的废物花瓶的玉鸾长老,看都不看一眼,立马望向山宫里:“怎么了?师尊!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呀!?”   白忍冬跟着站起。他敏锐地察觉到宫里有人,且从他那散出的气息来辨别,并非是干曜长老。   于是他摆出备战姿态,高声道:“是何人!?”   烟尘散去了些,钟隐月迈过门槛,从其中走了出来。   他伸着手,在面前胡乱挥了几下,挥散了烟尘,也咳嗽了几声。   他身后,沉怅雪跟着走了出来。   他手中持着听悲剑。那剑身上水光环绕,正散着惊人的灵光,应当是刚刚出过手。   沉怅雪低敛眉眼,收剑入鞘。   看到他俩平安无事,窦娴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什么。   她脸色一变:“师尊!”   窦娴一扭头,朝着刚摔在宫墙上的那人奔了过去——很显然,她刚以为那挨了摔的是钟隐月,所以才看都没看一眼。   她匆匆跑来,把耿明机从宫墙边上的花草树丛里拉了出来,扶了起来。   耿明机咳嗽不停,浑身都是脏污了。   窦娴一边关切他,一边把他身上的土细细地拍干净,又不忘回头来骂:“玉鸾长老,您真是太无礼了!师尊可是您师兄!”   钟隐月走下台阶,淡然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师兄若是为人不正,我动手就算是清理门户。”   窦娴脸色一阵扭曲。   耿明机咬牙切齿地瞪他——只不过他被打飞,还摔到了腰,钟隐月又重击了他的心口,他这会儿就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捂着后腰,上半身都直不起来,撅着屁股弯着身,瞧着十分好笑。   钟隐月被他这姿势逗笑了。   他停在院中,道:“师兄,如今门内的人是都敬你敬惯了,所以还都捧着你呢。可你要记得,我如今才是这门里境界与法力都最高的修者,只是还没机会向天下证明实力罢了。”   “我这个人,说到做到。”钟隐月说,“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解不解。”   耿明机把牙都咬得咯咯响了。   他心中气极、恨极、又怒极。他瞪着钟隐月身后的沉怅雪,恨得几乎要把牙根都咬出血来。   窦娴拉着他,已经感受到了他异常愤怒的心绪。   她怯生生地:“师尊……”   耿明机深吸了一口气,把嘴里的血咽了下去。   “玉鸾……”耿明机声音沙哑,“就因为一个灵修,你就要做到这个地步?”   钟隐月坦然:“对。”   “他就是个灵修!”   耿明机抬起食指来指着他,“他就是个灵修!畜生!死了又何妨,在我这儿被我弄死又何妨!?碍着你什么事了!你非做到这个地步!!”   “我就是看不惯。”   “……”   “我看不惯一个毫无过错的灵修被你这般折磨,我也看不惯你这样的人是这世间的天下第一。”钟隐月道,“耿明机,你别再说废话了,解不解。”   耿明机咬咬牙:“你想得美……你有本事,便去上报吧!我倒要看掌门会不会允许你闹去杀仙阁,把这等家丑扬出去!”   钟隐月一笑。   他当然知道掌门不会,掌门视这天决门的名声如命般重要。   耿明机又咧开嘴,得逞似的笑起来——他也是知道的,他知道为着名声,这门里的所有人都会由着他乱来。   对,所有的人都会由着他乱来!   思及至此,耿明机心中得意极了,笑得越发沙哑:“这门里……终究都是敬我的!!”   钟隐月不再跟他废话。   他抬起手,单手指向天空。   他摊开伸向天空的右手的手掌。   他突然这样,耿明机口中笑声立即止住,一愣:“你做什么?”   钟隐月面无表情:“落下来之前,你还有机会喊停。”   什么落下来?   耿明机正欲问,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出口,周身突然狂风骤起。   树叶与杂草一同不安地飒飒作响起来,空中忽出乌云。   那些乌云朝着钟隐月所指之处聚集而来,连四周的狂风也一并呼啸而去。如同有什么灵法指引,所有的一切都向他涌了过去,连那些与乘风而起的落叶草叶都随之一同。   起风了,钟隐月是风的中心。   四周骤然变暗,天上那轮明月都隐入云中。   耿明机瞳孔骤缩。   乌云变得厚重,令人不安的雷鸣声从云中遥远地响起,有骇人的白光在其中猛地一闪。   狂风大作,耿明机散落的头发被吹乱了。   “耿明机,”钟隐月说,“先给你个开门红。”   一道惊雷轰隆从那乌云里劈下,正正好好劈在干曜宫的宫顶上。   就见山宫宫顶上又出了一个大坑。   耿明机倒吸一口凉气。   “好,再祝你一穷二白。”   第二道惊雷轰的又劈了一次,第三个大洞出现在宫顶上。   耿明机的脸惨白如纸。   “然后三顾茅庐。”   “祝你家徒四壁。”   “五马分尸……”   “够了!!!”   耿明机在噼里啪啦的落雷里怒吼出来。   钟隐月收回自己刚要跑出嘴来的“六六大顺”,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被这几道惊雷吓的,又或许是情绪太激动,耿明机气喘吁吁,脸白得跟死了似的。   他喘了好几口粗气。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高傲终于被挫没了大半。他眼中满含不甘,仍然愤怒至极,但显然已经对钟隐月无可奈何。   耿明机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我解,我给他解……我服了你了,我真的服了你了……你收了吧,我求你了……”   “你早这样不就行了。”   钟隐月把抬起的手掌一握拳,收了回来。   空中的乌云烟消云散,四周大作的狂风也顷刻散尽。   然而,不远处的干曜山宫,却已经陷入一片雷火海之中。    第89章   钟隐月虽然是收了手,但是方才那五道惊雷落下来,已经把干曜山宫劈成了一片雷火海。   耿明机已经答应了,钟隐月也就收了手。还让人家的家里烧着也不是个事儿,钟隐月就挥挥手,示意沉怅雪去把干曜山宫的火浇灭。   他一挥手,沉怅雪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沉怅雪点点头, 回身走向山宫。   他站定在火海前,拔剑出鞘。   只见沉怅雪反手一挽, 手上剑身瞬间布满水灵根的法光。   他握着剑,走入火海之中。   片刻后,只闻几声哗啦巨响,宫中突然升起巨浪。滔天的水立刻淹没火海,又将整个干曜山宫浇成了水帘洞。   雷火熄灭。   火烧的时间不长,干曜山宫还能保持原样, 只是房梁门柱牌匾都被烧黑了。   地上水漫金山,处处都滴答着水。宫顶上积水太多,从屋檐上往下落着水帘,犹如瀑布一般。   沉怅雪从山宫里走了出来。   出来时,他手上正将那柄发光的听悲剑收起入鞘。   他收好剑,与白忍冬擦肩而过,头都没朝他侧一下,一眼都没看他, 只是平静地向前看去, 望向耿明机。   干曜长老耿明机的脸色更难看了。   耿明机脸色很不好看地硬着头皮给沉怅雪又解了炉鼎之术,钟隐月也就没有多留,带着沉怅雪就回去了。   他回来得快,没遇上门中其他人。   他也不在乎那么多,一回来就带着沉怅雪又回了玉鸾山宫。   沉怅雪很顺从,也知道钟隐月是什么心思。被他拉着回了山宫卧房,坐到床榻上后,沉怅雪就很自觉地脱去身上外袍里衣,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   钟隐月再次上手,用法术一探,那炉鼎之术的确是无影无踪了。   钟隐月不放心,又细细用法术探了一番,确认他身上的确再没有任何法术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穿上吧。”钟隐月说,“虽说已经入春了,但晚上还是凉些,快穿好,别着了凉。”   沉怅雪点着头,乖乖把里衣拉起来,穿好了。   衣物擦过皮肤,细微地响起些许摩擦之音。   屋内刚点起灯烛来。只是钟隐月着急,没点两盏就拉着沉怅雪坐下了,故而此时屋内并不亮堂,反倒有些昏暗。   确认过已经无事,钟隐月才放下了心来。他起身去又点上两盏,“我瞧过了,你身上已经没有法术契约了,这回是真可以放心了。也算是我不好,把你领回来那会儿没想过要查。”   “此事又与师尊无关,师尊不必自责。”沉怅雪重新披好外袍,又忧心,“师尊今晚闹得这般大……真的无事吗?”   钟隐月头也不回地点亮了一盏灯烛,闻言一声嗤笑:“能有什么事,他想来找我茬的话,来就是,我又不怕他。”   “我倒确实也忧心这个,可师尊这般强势,我并不太担心长老能伤到师尊,”沉怅雪说,“我是担心,您今日召来天雷,架势这般大,如此大张旗鼓,此事肯定也会被门中其他长老知晓。如今门内又还都是敬重长老的人,只怕明日……”   钟隐月端着一盏灯烛回头:“我会被为难?”   沉怅雪点点头。   钟隐月笑出了声:“怕什么。如今是我有理,他们说便说,反正最终都是说不过我的。”   沉怅雪仍是放心不下:“可是师尊,虽然师尊有理,可我确实是个灵修。师尊一直未给我上锁,已是有错了,掌门本就一直在意师尊对我如此偏爱的事。而且,干曜长老本身就德高望重了数百年,掌门自打与妖后一战失了所有修为后,这门中之事已经仰仗了干曜长老许多年了。师尊今日又毁了干曜山宫,在掌门眼里,恐怕是同样‘罪大恶极’……”   听到后面,钟隐月懂了。   他回过身,朝沉怅雪走过来,将灯烛放在床头上,坐在了他身边。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钟隐月说,“别担心,不过是一群老古董,各个肚子里都是那些迂腐的规矩,吵起来也是吵不过我的。再说了,如今我比干曜强出太多去了,这天决门早就烂透了,谁强谁就有理呢,门中不会有人为难我的。”   “师尊可别吵得太凶了。”沉怅雪仍是忧心,“师尊为我这般冲锋陷阵,我心中是感激的。可若师尊总不管不顾地向着我,在门中树敌无数,只怕日后出事……”   “不怕,日后出事我也有办法。”钟隐月拉过他一只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细细揉搓片刻,笑着说,“若是为了你,即便是被千夫所指,被这天底下众生都围攻,我也能杀出重围去,为你去死我都愿意,别担心我。”   沉怅雪一惊,又皱皱眉:“师尊说什么呢,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钟隐月笑了两声:“我认真的呀,我来之后就做好这等准备了。”   “我可没做过这等准备,我也不愿做……师尊可不能死。”   说着,沉怅雪身子前倾,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钟隐月被轻轻一拉,身子也不得不往前一倾。   他微微一抬头,撞进了沉怅雪的眼睛里。   “师尊若死了,我可怎么办呢。”沉怅雪声音很轻,似是喃喃,“师尊,世上只有您对我最好了。您若死了,我只会回到那些噩梦中去。”   钟隐月怔怔的。   “若师尊当真一心为了我好,便别再这样说,也别再这样想着去做事了。答应我吧,师尊……好好活着。”   沉怅雪望着他的眼睛蒙着忧郁的水汽,尽是不舍与乞求。   钟隐月无法拒绝,便支支吾吾几声,顺从地开口:“好……我答应。”   沉怅雪立即笑了。   他握着钟隐月的手往上抚去,与他十指相扣。他也欺身过去,压到钟隐月身上,将他揽住,抱到了怀里。   “师尊,”沉怅雪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着话,气息那样明显地呼在钟隐月耳朵上,“师尊什么都答应我,师尊真好。”   钟隐月红了红脸,也抱住了他,安抚似的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可是师尊,师尊若是总不锁我……只会被人一直为难的。”沉怅雪说,“师尊不如就趁今日锁上我吧,也省的明日长老们说起,又被干曜长老抓住这点……”   “让他说去,我自有办法。”   “师尊还是不愿锁我吗?”   “……”   沉怅雪语气都哀伤起来:“师尊说要自己想想,可这都好些时日了,师尊一直没有回答……”   钟隐月叹了声气:“不是我不回答……你,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好呀。”沉怅雪蹭了蹭他,温声说,“被师尊这般吊着,我也心甘情愿。”   “……你能不能别这样说话。”   “可我是当真心甘情愿的。”沉怅雪说,“师尊,师尊不知,我今日在那干曜山上,心中不知有多庆幸,幸好有师尊在。”   “若是师尊不在……”   “……”   沉怅雪没有再往下说了,或许是他也不敢往下深想。   钟隐月只感到身上重量渐渐沉了许多,沉怅雪的身子也越来越软。是沉怅雪把他的重量都靠在了钟隐月身上,是他很放心地把自己全身心都给了钟隐月。   钟隐月并没说什么,只是接住他,抱着他。   他抱着沉怅雪,哄小孩一样拍着他,这样安静半晌,钟隐月轻轻说了句:“没关系,我一直在。”   沉怅雪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闭上眼,在钟隐月怀里睡着了。   灯烛摇曳,满房暖意。钟隐月抱着他拍了会儿,又望向卧房门口,沉默了很久。   【耿明机就这样下了对他抽骨剥皮做祭品的命令。很意外的,天决门没有几人出面反对。即使沉怅雪面露惊惶大声求饶喊叫剧烈挣扎,他也在干曜宫几个弟子的拖拉下,像条被钓上来的鱼一样,被连拖带拽地拖走了。 】   【他没法反抗,他浑身都是伤。方才与那些魔修一战,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几丝气力。他在地上留下被拖拽走的血痕。 】   【可门中到底还是有看不下去的人的。 】   【灵泽长老出面同耿明机说,不论如何,这样都不好,好歹是他的亲弟子。 】   【耿明机却笑着摇头,笑她一介女流又懂什么,又自顾自地自言自语了句:“竟然没了……真是个混账,亏我好生供了百年。”】   这是原文的内容。   是沉怅雪刚从秘境回来,伤痕累累回来向耿明机报告,却被耿明机下令拖下去抽骨扒皮献祭血阵的那会儿。   许多人都莫名其妙耿明机这话是什么意思,钟隐月当时也注意到了。   不过他那时更气愤沉怅雪居然被亲师二话不说地做成了血阵,怒火上头,压根没怎么注意。   但如今看来,耿明机那时之所以那么果断地就能把他做成血阵,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炉鼎之法。   那时,沉怅雪出秘境时被魔修暗算,被打得修为尽废,金丹也碎了——金丹碎了,炉鼎之法自然也没什么用处了。   所以耿明机动手处理了他,“物尽其用”地把他榨干了。   他根本没把沉怅雪当弟子养,他的天赋也好修为也好,怎么都无所谓。   他不过就是个被圈养起来,等养肥了就能端上餐桌的吃食罢了。   当时沉怅雪能被耿明机从那死人堆里带回来,也不过是身上的灵气被耿明机嗅到了。   可他的灵气与天赋,不是耿明机带他回来的原因。耿明机会带他回来,只是因为他会是一颗能让他修为大涨,罪业减轻的好金丹。   钟隐月脸色渐沉。   次日一早,信鹰浮日又咚地一声撞上了窗户。   它来的时候,钟隐月已经起来了。他走出门,把浮日从地上捞起来,把信件从它腿上摘下来,展开一看,果不其然,是掌门邀他一叙。   钟隐月早知会来这么一出,毫不意外,带上沉怅雪就上山去了。   进了上玄山宫,果不其然,又全都是人,都只等着他一个人了。   耿明机就坐在前面,后头站着个白忍冬。   钟隐月面不改色,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两腿一翘,等着所有人对他开批。斗大会。   落座后,掌门清了清嗓,开门见山:“玉鸾,你昨日去干曜山了?”   “去了。”钟隐月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打人了。”   “只是打人?”掌门问。   沉怅雪从后头拿来茶壶来,给钟隐月倒了杯茶。   钟隐月端起茶来,悠悠补充:“顺便给干曜宫的弟子展示了一下玉鸾宫的实力。”   掌门:“……”   他把炸雷说得好有特色,上玄掌门一时失语。   云序长老说:“玉鸾,我看你出关之后,怎么就频生这种事端?你是如今境界上来,厉害了,眼中就目无师长了不成?”   他语气里,挑衅味儿十足。   钟隐月并不惧他,笑道:“师兄这话说的,我这不还忍着你跟你面对面坐着呢吗。”   云序一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埋汰自己:“你——!”   “好了好了!”广寒长老赶忙出面打圆场,转头又对钟隐月说,“师弟,不能说如此无礼的话呀!不论如何,那都是师兄的山宫……不论是出了何事——”   “你都不能这样呀。”钟隐月笑了声,“广寒师兄说的极是,可那也得他确实做师兄和顶头长老该做的本分才行。”   干曜长老脸色一青,猛地瞪向他。   钟隐月抢了话头,把他要说的话全给先说完了,广寒长老脸上也不太好看。   他赔了两声笑,道:“是倒是,可干曜师兄毕竟是本门坐镇了好多年的第一……”   “那诸位敢不敢先说一说,我昨日去做这些事,原因是什么?”   座上立时一片哑然。   “若是原因不问,只一味地要我守尊师重道的规矩,也太不讲理了些。”钟隐月抬起眼皮,看向掌门,“先不必拿师不师长不长的压我,眼下只论道理。掌门觉得,我昨日召雷来与师兄讨个说法,应不应该?”   掌门沉默了。   片刻,他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该如此冲动,若是有事,大可先来找我,我定然会为你主持公道。”   钟隐月笑了声,不答此话,反而道:“掌门,天底下有几个修者能召天雷,您可得好好想想。”   此话一出,掌门眉头一蹙。   钟隐月也不想在此处多话了,他转头望外一瞧,便回身站了起来,朝着座上诸位作了一揖,笑着说:“宫中还有事,玉鸾先行告辞。有关昨日之事,该检讨的,我自会检讨。不该检讨的,我也不会忍气吞声地认。”   此话一落,钟隐月就离开了。   沉怅雪跟在他后面,随他出了山宫。   他前脚一走,后脚云序长老就气得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指着钟隐月离开的方向就怒道:“掌门!你瞧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就这么放他走了!?”   上玄掌门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来,眉头依然紧蹙。   他没反应,云序长老急得又唤:“掌门!”   掌门还是未发一言。   走下山宫长阶,沉怅雪询问:“师尊,就这么走了吗?没关系吗?”   “没关系。”钟隐月淡淡道,“掌门是看重耿明机,但前提是他是天下第一,丑闻不多。能带来地位权利,又不影响名声,才是最好的。”   “可近些日,他有了虐生的事,惹了魔尊,在你身上下炉鼎的事儿接二连三地爆出来。若是一件两件还好,丑事有了三四五六件这么多,遮都遮不过来,他自然也会失望。”   “从前是他是天下第一,是门内最厉害的,所以就算是心里百般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咽下苍蝇给他擦屁股,可如今我召了天雷来,实力这方面他看得见。日后该敬着谁,他心里自然会明白。”   钟隐月话说到这儿,沉怅雪也明白了。   能召来天雷的修士,整个人间都没有几个,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天雷此等天象,照理来说,唯有天上仙位之人才能操动。人间修士若能做到如此地步,日后登仙自然更是仙上仙。   能做到此事的少之又少,其余的也都是仙门的掌门宗主。   上玄掌门从前也是可以的,可如今修为尽失,那都是往日荣光了,如今是提不得的。   门中若又出一个能操动天雷的,传出去,天决门天下第一的位子更是不可撼动——若钟隐月昨晚真做了,那玉鸾山的含金量可就远超出干曜山了。   “掌门不傻。他想要天决门坐稳天下第一,又不是说他就是个傻子。”钟隐月说,“你看,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我昨晚一早就说过了,你不必再为自己的身份忧心了。有我站在这儿,没人敢说三道四的。”   沉怅雪闻言,苦笑了笑:“师尊说得是。”   钟隐月也朝他笑了笑。   正如钟隐月所料想,之后掌门再没有说什么。   两三日后,掌门让浮日寄来了几封信件。   里头写道,钟隐月不必再担心干曜山宫的事,他上玄会处理好一切。钟隐月所行之事都是为门下弟子所讨说法,是为师长者应行之事,不必再过多担忧。   而后,掌门又三番五次地强调了好多遍,要他一定要在近日给沉怅雪上锁,不然无法和仙修界其他掌事人交代。   钟隐月看完,发出一声嗤笑,把信往手边烧着的灯烛上一搁,全给烧了。   青隐这日从后山回来了,这会儿正趴在山宫里守着他。见此,她便问他:“笑什么?”   “笑世间真是势利眼,不论哪边。”钟隐月随口答,“这世道,真是谁强谁有理。”    第90章   青隐听罢,乐了声,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哈欠,在软垫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   “这世间当然是谁强谁有理了。”她说,“虽说外头的没你们天决门这般明显,各家瞧着兄友弟恭的,但仍然是谁境界越高,谁便在那些长老例会门中大事上,话语权更高,更能决定门中之事。”   “很正常,无论话说得如何好听,拳头硬也必然是最硬的道理。”青隐说,“怕你才会听你的话。”   钟隐月也深谙此理。   他点着头,叹声说:“我也知道,只是觉得讽刺。”   “讽刺的还在后边呢。”   “?”   青隐此话突如其来又颇有深意。钟隐月怔了怔,询问道:“师姑这话的意思是?”   青隐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多说了。她别开脑袋趴了下去,闭上眼就开始睡觉。   瞧着是铁了心不要和钟隐月再继续这个话题了,钟隐月也无法再深问。他也只好把脑袋转回来,继续看掌门给的回信。   除了叫他不用再纠结干曜山宫一事与尽快给沉怅雪上锁以外,掌门就再没有别的事了。余下的信里,也只是嘱咐了他往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这次虽说干曜的确过分, 但他也不能做的这般过火。毕竟门中为了修缮干曜山宫,还费了不少人力。   掌门说, 他那几道天雷下来,把干曜山宫烧得面目全非。虽说宫中法宝都是上好的, 没至于被几道天雷烧毁,可那些上好的玉壶酒盏全都被烧毁了,耿明机因此大发雷霆。   掌门还说,他理解钟隐月,但毕竟师兄一场,天决门也是第一仙门,往后门中和气还是重要的,叫他莫要再和干曜找不对付。   最后,掌门又提醒他,能召天雷乃罕见之事,如今天下能做此事的也唯有两人而已,算上钟隐月也才三个。   这等存在,对魔妖鬼三道来说乃是极其严重的威胁。若前些日例会中的猜测属实,妖后与鬼王的确想要再次开战的话,恐怕目标会从干曜宫转移到玉鸾宫当中。   掌门嘱咐他事事小心,最好再去加固结界一番。   还叫他有条件的话最好多上两层。   钟隐月看完,便把信烧了,然后写了封回信,派宫中的信鹰碎琼将信送去上玄宫。   他将信件绑在碎琼腿上,抱着它走出宫门,站在宫前的屋檐底下,将它放飞了出去。   直到碎琼消失在天际,钟隐月才收回目光,走回宫中。   刚一迈过门槛,趴在软垫上的青隐忽然开口:“说起来,那个上玄,好像一直在用信鹰传信。都是掌门了,怎么自打大战以来,就从来没用过玉镜了?”   钟隐月脚步一顿,往她那儿一看,就见她还趴在软垫上,眼睛都没睁。   钟隐月完全没多想,答道:“正是因为是大战之后,才再也没用过了啊。听其他长老说,掌门修为尽失,平时都不怎么用法术了。”   青隐轻笑了笑,不再多问。   她这模样,让钟隐月心中有些不得劲儿。   坐回到书案前,钟隐月越想越不得劲儿。   青隐好像话里有话,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话。但就这么两句云里雾里的话,任钟隐月坐在案前想得油尽灯枯,都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之后几日,干曜宫那处都没什么消息。   的确如掌门所向他保证的,耿明机的事没有再让他纠结或操心。听人说,上玄掌门亲自从自己的宫中挑了上等弟子,前去干曜山那边,以仙术支援耿明机重新将山宫修缮好了。   再之后,一切便恢复正常。   为着几月后的仙门大会,各个山宫又陷入繁忙。   那大会中,虽说各个长老也都有参赛资格,但最重要的还是弟子们之间的仙门比武。   毕竟各个都是山门中为师为长的长老。就算自己赢得漂亮,可门下弟子若输得太惨,说出去仍是不光彩的。可若是自己输了,门下弟子却赢得漂亮,还能说一说是忙着教书育人去了。   眼下上玄掌门如预料中的偏向了自己,耿明机失了山门“偏爱”,也闹不出什么水花来了,钟隐月也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便也又投进了他的教育事业里。   时间一晃而过两个月,这期间天决门风平浪静。   两个月后,这几个筑基期的崽子便都到了金丹期——虽说天资不似主角那般厉害,但好说歹说是在原主放羊一样的养法下还能自通门路到炼气期的,天分还算是上乘。   两月后,纷纷突破到金丹期的三个弟子在钟隐月的辅佐下,都终于结出金丹。   钟隐月总算是对得起自己这两个月里掉的一把又一把的头发了。   他也再一次深刻理解起了自己那位去高三教了数学后就地中海了的同学。   三个崽子终于炼出金丹的这天,钟隐月在心里狂开香槟,喜极而泣,简直要跪地呐喊感谢天感谢地感谢CCTV——虽然对上仙修界其他弟子还很不能看,但钟隐月心中清楚,在后面拿鬼阎王的鞭子打着催着,这仨孩子也不可能在这几个月里修出能上去和主角那等级的人物打擂台的实力。   门下还有个沉怅雪,玉鸾门倒不会丢面子,只是也不能让这三个输得太难看。   好说歹说要赶上去一些。钟隐月也不指望他们打出什么来,能修炼到哪个地步就算到哪儿就好,尽力而为便是。   想着,他便欣慰地笑了笑,点点头,把三个脑袋瓜一个一个摸过来,夸夸干得不错又说着辛苦了,又带着他们进了玉鸾山宫,让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则回身去宫中取了法宝。   那都是前些月下秘境时,这些弟子打出来的法宝。   他把一册竹简也拿了出来。前些月,他从秘境中回来之后,就把这些东西造了册,那时就已记好哪个都是谁打下来的,以便日后发放。   钟隐月把三个弟子叫到跟前来,把法宝挨个发下去了一些。   “这都是你们日前在那万年秘境中自己打出来的法宝。今日你们都结了金丹,这些日子修炼也都刻苦,修为都追了上来,用这些便也没什么危险了,为师就还给你们一些。”   钟隐月将法宝放进他们各自手中,又嘱咐着,“当然,这些也只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以你们现在的境界来说还是危险,我还是暂且代为保管。待日后你们再厉害一些,我自然会瞧着情况还给你们。”   三个弟子郑重地接过法宝,狂点头:“是!”   钟隐月将最后一个法宝交给陆峻,收回了手:“金丹期漫长,修炼需要时间。你们沉师兄都是花了十年才突破金丹,进入元婴期的。”   “所以,你们恐怕在这次大会前,乃至之后数十年,都要在金丹期中苦熬。所以,不必有太大心理压力,大会前做到最好便是。”   “是!”   三个弟子再次应下。   应声之后,温寒想起了什么,又问:“说起来,师尊,这几月弟子都没见到沉师兄……似乎师兄连宫舍都没回去,是去了哪里?”   “他啊,”钟隐月道,“他上月同我说,要去闭关,之后便入了后山一去不回了。他好像也到了元婴期的突破期,若是这次闭关顺利,便能从元婴突破到化神了。”   化神之上便是合神,合神之上便是大乘。   “原来如此,沉师兄真是厉害,竟然要到化神期了。”   三人边说着边互相看了看,眼里都涌出艳羡崇敬的光来。   苏玉萤眼睛里放的光最为明显,她又兴奋地问:“师尊,师兄什么时候出关呢?”   “还有五天吧。”   钟隐月一直算着日子。毕竟灵修容易走火入魔,要是沉怅雪没有如期出关,他就得闯进去看看。   要是出了关,他也得过去看看。万一不敌雷劫,他亦要出手相助。   苏玉萤说:“师尊,弟子也想去看看师兄渡雷劫,能去吗?”   “去看看也好。”钟隐月点点头,“从炼气到金丹皆无雷劫,但入了金丹期,日后若境界飞升,你们也得渡雷劫。提前去看看,自己心里有个谱,也对日后飞升有好处,要去就去吧。”   “谢谢师尊!”   听他说能去看渡劫,三个弟子又兴奋起来,控制不住地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起来。   钟隐月侧过半个身,将桌柜上摆出来的剩余法宝装进紫虚瓶,又将手头这一册竹简收起,装进手边打开来的一木箱子里。   他边做着手上的事,一边听着弟子们在耳边叽叽喳喳,心中禁不住担忧。   沉怅雪这些月似乎还有心事。   从干曜宫回来,他被当做炉鼎之事平安无事地有了结果后,有一段时间里,沉怅雪更黏他了。   虽说从前就很黏,但那一段时间变本加厉。不论钟隐月在干什么,沉怅雪都一定要抱着他,都快变成了黏在他身上的一块牛皮糖。   沉怅雪总凑到他耳边,一遍一遍耳语着说着离不开他。   钟隐月将木箱子盖上,仙锁也扣好了。   他按着锁好了锁的木箱子,沉默很久。   沉怅雪的确离不开他。虽然这话十分自恋,但钟隐月似乎是唯一一个愿意为了他做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可,沉怅雪又似乎对此极其不安。   他闭关之后,钟隐月这宫里一下子冷清下来,也慢慢回味过来了许多事。   沉怅雪好像比钟隐月所想的,更害怕他的离开。   他怕钟隐月不要他。   仔细想想,钟隐月发现自己在这些事上问题也很大——他前些月答应了沉怅雪,两人现在可是眷侣,互通了心意,可每每沉怅雪朝他要个答案,黏着他不放的时候,钟隐月却总是或明白不过来或耻于开口的,始终不说沉怅雪想听的话。   除非对方逼得实在太紧,否则他是真不会说出什么情情爱爱的。   他总不说,沉怅雪才会越发不安,才会越来越那样黏他吧?   仔细想想,那日互通心意之后,沉怅雪就经常缠着他。钟隐月本以为是他生性不安,可如今一想,更像是求他说些这些话。   钟隐月终于慢半拍地明白过来了。   他拍了两下木箱子,心想,待沉怅雪这次出关来,就亲他两口去好了。   钟隐月想着,又红了脸。   和沈怅雪结为道侣好些月了,但他一直没消化过来这件事。有时候沉怅雪拉一下他的手,他都得浑身麻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沉怅雪如今和他是亲密关系。   从来都是隔着个次元的距离,他总是有些适应不了。   想着想着,钟隐月又想起来了别的事。   这些月,钟隐月忙着教导门中弟子,沉怅雪也并未闲着。   可他修的是剑,修为也到了元婴上期。让他回过头来放下剑立地成符修,也很不现实。   所以钟隐月让他自己修自己的。反正都是元婴上期了,倒也不需要那么多教导。   到了这个阶段,大多数都是自己修自己的。   所以沉怅雪这段时间没怎么和钟隐月一起。除了早课时来读道经,大多时他都在练自己的剑。有时钟隐月早起,便看见他在院中练剑。   练剑是在练的,但沉怅雪有时又会练着练着突然发起呆来,像是在想些什么。   也不止是练剑。很多时候,他都在做着做着事时突然走神。   钟隐月有问他在想什么,沉怅雪又摇摇头,说没什么。   但后来,他还是决定闭关去了,说是大会时不能给钟隐月丢脸。   钟隐月想了想,觉得他或许是害怕在那大会上会遇到白忍冬——仙门大会赛制比较莫名其妙。虽然名字叫做仙门大会,可事实上并不是仙门间的比武,只是弟子之间的比武,同门互相残杀这种事儿完全不少见。   白忍冬可是两三个月就能从炼气追到金丹上期的实力。若是这几个月里在干曜那儿加以修炼,没准到仙门大会那儿的就是个化神期。   沉怅雪还是很挂心白忍冬的事儿。但是和原文的温柔体贴不同,这次是在忧心该怎么把他弄走弄死,并且绝对不要输给他。   他要弄死白忍冬,钟隐月完全没意见。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该等沉怅雪出关之后,就去亲他两口。   该做些道侣该做的事了,虽然钟隐月从来没谈过恋爱。   沉怅雪的出关在五日后。五日一过,钟隐月立马去了后山的空地。   悬雷山那处是用于长老境界飞升的,寻常弟子若不到合神期,是万万不能进的。   元婴期的雷劫远没有钟隐月那时的厉害。   雷劫没到那个地步,自然也不用特地去悬雷山闭关。   远方乌云蔽日,雷云厚重。玉鸾山上风雨大作,狂风呼啸。   怎么还下雨了,雷劫不是一向光打雷不下雨吗。   是不是因为沈怅雪是水灵根?   钟隐月想着,在风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望向空地上的身影。   沉怅雪站在那里。一炷香的时间前,他刚从后面些的山洞里出来。   三个弟子围在他身边,望着空中此情此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温寒低声问:“师尊,那便是雷劫?”   “嘘。”钟隐月让他闭嘴,“低声些,过雷劫时不能受任何打扰。”   温寒赶忙噤了声。   钟隐月屏息凝神,望向空地上的沉怅雪。   沉怅雪一身白衣已经被大雨淋湿。他拎着手里的剑,那柄剑上的水色剑光比以往更甚,闭关的确有了很大作用。   沉怅雪抬起眼睛,望向空中雷云。   天雷在空中那团雷云里涌动。   突然间,一道惊雷自云中猛然劈下。   沉怅雪立即反手一剑劈出。   惊雷轰然落下,砸在他手中剑尖上。   雷刃对剑尖。   水光击中天雷。又一声巨响,厉光炸开。   光芒刺眼,也激起周围一片沙尘雨水。   空中雨水瞬间变幻方向,不再落下,转而向着四周射出。   雨沙与厉光皆是刺眼非常,几个弟子猝不及防,立刻闭上眼。   光芒太甚,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钟隐月却只是轻微地眯起眼来。他毕竟是个大乘了,五感通达,仍是能看清眼前的。   只听空中惊雷接连落下几道,那雷刃击中剑尖的声音亦是接连响了几次,眼前的厉光也更是一次比一次刺眼。   他在白光中依稀看见沉怅雪挥剑向天,以剑击雷,一次又一次。   片刻后,一切平息。   厉光散去,空中云散,雨亦停歇。   雷劫已过,雨停了,沉怅雪却已经被浇透了。他浑身湿漉漉的,雨滴都顺着眼睫往下掉了几颗,让他几乎抬不起眼睛。   沉怅雪收起剑,转身,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一抬头,这才终于看见了钟隐月。   那张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一下子愣住,然后,光亮立刻蔓延上他的眼底。   雨停了,钟隐月收起伞,朝他笑了笑。   沉怅雪脸上立马有了光,他欢欢喜喜地跑过来,叫了声师尊,拉起他的手。   “师尊来看我了。”他笑起来,又转头看看两侧,“师弟师妹们也都来了。”   “我不放心,就来看看。”钟隐月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了他,“先擦擦吧,没想到你这次雷劫会下雨。”   沉怅雪接过他的帕子,擦了擦脸上:“不碍事,只是淋了场雨。”   “不过这雷劫可真是好生吓人……我还是第一次瞧见雷劫。”苏玉萤拍拍胸脯,“沉师兄,你太厉害了,若是我遇上这雷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   “师妹过奖,只是寻常雷劫。”沉怅雪对她笑笑,又对钟隐月说,“师尊,如此一来,弟子便是化神期了。仙门大会还有些时日,接下来加以修炼,想必不会在大会中给师尊丢脸。”   “尽力而为就好,不必非给我争面子。”钟隐月说,“好了,有话回山宫说,都先回去。”   弟子们点了点头。   “你也是,回去不必急着来与我禀报什么,先去洗个热水澡吧。”钟隐月伸手拍了拍他湿漉漉的胳膊,道,“温寒,先回去给你师兄烧些热水。刚淋完冷雨,别感冒了。”   沉怅雪哭笑不得:“师尊,都是修仙之人了,没那么容易生病。”   “不行,之前不是还发烧了。”钟隐月说,“快去吧。待你洗完了,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第91章   钟隐月坚持,沉怅雪也再不好推脱,只好应下。   他跟着温寒回了宫舍去,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擦干了头发,重新梳洗了一番,就回到了玉鸾山宫里来。   他来的时候,钟隐月一个人在山宫里。   钟隐月让弟子们回去宫舍里念道经了,自己正在山宫里温茶。   沉怅雪一来,他赶忙把人拉进来, 把他拉到案前坐下。   沉怅雪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坐下来,还没出口问是怎么了,就被钟隐月又拉住肩膀。一抬头,就见钟隐月往他脸上凑上去,朝着嘴边就啾啾两口。   沉怅雪蒙了,钟隐月倒是乐滋滋地朝他笑。   “可想死我了!”   钟隐月一边朝他喊,一边又扑到他身上,把他紧紧抱住。   沉怅雪吓了一跳,又无奈地笑起来:“师尊,才两月不见,怎么这般……”   “什么才两月,是都两个月了。”   钟隐月松开他,又两手捧起他的脸,揉面团似的揉了一通, “可真是想死我了,我前几日就想着,等你出来,我就什么都不管先亲两口,可那几个要跟去,我又不能在小孩跟前亲你。这下好了,这边没人,让我好好亲亲。”   沉怅雪红了脸,又笑起来:“闭关前我要亲,师尊还躲呢。”   “那会儿害羞嘛。你走了俩月,我这会儿不害羞了。不能怪我,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   钟隐月揉着他,越瞧他越喜欢,再次忍不住亲了两口。   沉怅雪脸越来越红,钟隐月又笑起来:“怎么还会脸红?不是次次都黏着我要这个吗?瞧着你日日都贴着我咬耳朵,怎么一被亲便脸红成这样?”   沉怅雪别开眼睛,看向他处,嘟囔着:“师尊这般主动,我自然……”   他后面的话只说了半句,便说不下去了。不知是没了词,还是羞于启齿。   他不敢看钟隐月,脸上又红了许多。   钟隐月便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嚯”了一声:“你耳朵好烫啊。”   沉怅雪轻轻一抖,终于收回目光望向他。   钟隐月又歪歪脑袋,仔细瞧了瞧:“耳尖也好红,害羞啦?”   沉怅雪缩缩肩膀,朝着他眯起眼睛,不满道:“师尊明知故问。”   “好啦,不逗你了。”钟隐月放下手,两手搭在他肩膀上,趴在他身上道,“你从前总黏着我,这几日闭关去了,没了身影,我身边那叫一个空啊。”   “不过冷清下来,也有好处。你一走,我空闲下来,便想了许多。”   “你跟我结为道侣许多时日了,却好像只是你在黏着我,求着我。我顾着面子爱害羞,从未与你好生说过些什么。不过我这人的确是有这个毛病,我嘴笨,又爱脸红,对你更是毫无办法,你一站在我跟前,我就马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可能不太会说,但你得信我,我是最向着你,最喜欢你的。”   钟隐月很认真。   沉怅雪愣了片刻,噗嗤笑了出来,点着头道:“弟子明白,师尊放心。”   说着,沉怅雪也伸手搂住他,低头在他嘴边亲了一口。   钟隐月也红了红脸,也禁不住低下眼睫,眼神往旁飘移了去。   沉怅雪笑着捏捏他的红脸,也低了低眸,笑容忧心了几分,道:“仙门大会近了,虽说掌门近日已全然向着师尊,干曜长老那边的事完全不问师尊罪责了。可越是这样,干曜长老心中便越是会对着师尊生出怨怼来。”   “我无意抨击师尊,可师尊对长老的了解,终究都是纸面上的寥寥文字。以长老的性子,师尊烧了他的山宫夺了他的炉鼎,把他的满盘计划搅成一锅乱粥,就算是召来了天雷,他也断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即使如今已经胜不过师尊,长老想必也会想些别的法子,将师尊拖下神坛。”   “仙门大会人多势众,鱼龙混杂,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沉怅雪说,“我唯恐长老会做些什么,还请师尊到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   钟隐月拍拍他的手背:“我知道的,你放心。”   沉怅雪松开手,抱住他,把他拥在怀里,晃悠几下。   他悠悠叹:“师尊真知道就好了……可别逞强,我如今若失了师尊,便只有一头撞死,随着师尊上路而去了……”   “你也别说不吉利的话。”   沉怅雪吃吃笑出来,似乎心中早就暗暗企盼着钟隐月这样训他。   “师尊,”沉怅雪问,“命锁之事,还未想好么?”   钟隐月不说话了,沉怅雪感觉到他浑身的骨头一僵。   “还没想好啊。”   无需他说,沉怅雪就自顾自地替他答了,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不碍事,我仍愿意等师尊。”   钟隐月撇了撇嘴。   沉怅雪出了关后,天决门内仍然一片风平浪静。   仙门大会越近,各山准备得越紧张,无暇顾及他人之事。   沉怅雪好说歹说是门内排得上号的弟子。虽说大会在前,无人多问,但他闭关又出关,顺利进入化神期的事儿仍是传遍了天决门。   之后某日,干曜长老前来寻掌门温茶论道时,上玄掌门将一碗茶推至他身前,顺嘴就将此事说了出来。   已入初夏,掌门邀他坐在廊中。吹着廊上清风,掌门端起茶盏,抿了半口清茶。   “你那灵修,在玉鸾门中也是越来越好了。”   掌门说着,将茶放回小盘中。   耿明机刚把茶端起来喝了半口。此话一出,他那手便突兀地在空中一僵。   “听说去闭了关,此刻已是化神期的修士了。”掌门淡淡道,“你可知道?”   跪在耿明机身后守着的窦娴脸色有些不安,表情发怵地望着耿明机,像是生怕他下一秒就要砸杯子了。   耿明机放下手,把杯子咚地放回到盘子里,力气大得像要想把它生捏碎了。   耿明机脸色不好:“我知道。”   “知道便好。”掌门像是没看出来他有脾气似的,面上表情丝毫未变,简直人淡如菊,“放玉鸾那里养着也是不错。况且,他也是将如今门中最有天赋的弟子交给你了。虽说那灵修的确是你捡回来养到如今的,可论起天赋,说到底是不如那白弟子的。你忍疼割爱,他也将好东西让给了你。如此,就算你们两方扯平,日后便不要再与他不对付了。”   耿明机听出来了,掌门又在中间和稀水打圆场。   耿明机冷笑了声,道:“怎会与他不对付呢,他愿意捡着垃圾当宝贝养,那养着就是。”   掌门砸吧了一下嘴,显然是不太同意。   但他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沉默。   沉默片刻,他只说:“仙门大会要到了。你只管将白弟子教养好,让他在大会上为你干曜山重夺荣光便是。”   “我知道。”耿明机说。   “你如今也要注意些。”掌门说,“失了炉鼎,罪业便都是自己吃了。”   “……我知道。”   他声音有些不耐烦了。   该说的都说了,好的与不好的,耿明机作为长老,心里也该都知道。   他既然不爱听,掌门也就不再多说了。   他端起茶,正要再喝上一口,忽的又想起了什么。   掌门又放下茶盏,问:“邱弟子如何了?”   “上月总算是醒了,只是被秘境之主折磨了番,腿又动不得,心神十分不稳。平日里大喊大叫,也总是做噩梦。不喝汤药,给什么就摔什么。”耿明机说,“还需要些时间恢复,掌门不必担心。”   要真是不想让他担心,才不会说这么多。   上玄心里微一寻思,就知道耿明机打的什么算盘。   他默默端起茶盏,又喝了几口,说:“一会儿你走时,去上玄宫中取些丹药吧。喂你那弟子吃了,能让心神安稳些。”   耿明机退后一步,恭敬作揖:“多谢掌门。”   掌门挥了挥手。   耿明机刚把作揖的手收回来,上玄宫前院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上玄弟子脸色惨白,匆匆忙忙跑进宫中。   他连滚带爬地奔入廊中,顾不上什么脸面体面,冲过来就砰地跪下来,大喊:“不好了!掌门!”   “——白忍冬走火入魔了!”   玉鸾山宫内,温寒也恰好刚冲进宫里。   他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脸着地摔趴到了钟隐月跟前。爬都来不及爬起来,温寒仰头就给钟隐月喊着传了消息。   钟隐月正坐在案前写着什么。闻言,他僵坐在原地,拎着半张宣纸的手呆了呆。片刻后,那纸宣纸便从他手中滑落下来。   半晌,他终于消化过来了这句话,腾地站了起来:“什么!?”   温寒歪歪扭扭从地上爬起来,规矩地跪坐好,喘了几口粗气,重复道:“师尊,干曜山的白弟子……走火入魔了!”   钟隐月匆匆从案后走出来,一身白衣的两侧宽袖还被绑在身后,右手上还夹着一根毛笔。   他难以置信道:“谁走火入魔?白忍冬?他为何会走火入魔?不是干曜长老一直在其身边辅佐修炼吗?”   原文是这么写的啊!   最近的流言也是这么传的啊——门内传言,为了能在仙门大会上“一雪前耻”,干曜长老对白忍冬严加管教,辅佐修炼。在干曜长老严厉且从寸步不离的管教下,白忍冬的修为突飞猛进。   怎么突然就走火入魔了! ?   “弟子也不知,只是方才,干曜山那处突出雷灵根法,有人传出消息来,说是白师弟练剑时,那剑上突生妖气,一下子就把白弟子给吞了!如今他走火入魔,正在干曜山中胡乱砍人,已经伤了数十名干曜弟子了!”   他这一说,钟隐月猛地想起来了。   我靠。   原书剧情。    第92章   白忍冬走火入魔的这段剧情, 原文里面是有的。   前几日,白忍冬从万年秘境里捞出来的那把顶级的万年仙剑,名曰诛生。   原文里, 这把诛生剑就是白忍冬的命定之剑。诛生剑以他的血开了光,认他为主,陪他杀到了原文的最后。   但是, 诛生剑虽说经了开光,但不论如何那都是从万年秘境里拿出来的东西。   那把剑中其实还隐藏了秘境之主的一道法术——正如守墓者会设立重重机关,秘境之主也不愿自己的剑就这样拱手让人。即使是身死,此剑被人夺走,秘境之主也不会让人就这么平安无事地将这柄剑驯服。   那把剑里,还有秘境之主最后的机关。   引人入魔的强烈妖气,与强烈致幻的法术。   两相一加,便会让人短暂入魔, 入了幻觉。   也就是说,白忍冬并没有因为修炼而走火入魔,只是中了秘境之主留下来的最后一道机关法术。按着原文描述,他这会儿正在秘境之主的幻境里水深火热,以为有人攻打山门,而他正在做拯救同门之事。   殊不知自己砍的就是同门。   钟隐月明白过来了,又很快更不明白了。   因为这段剧情理应在很久之后。   仙门大会结束,魔修鬼修两道一同来犯, 为了与其一战, 干曜长老特例送白忍冬入悬雷山修行后回来时,秘境之主的法术才破剑而出。   这也太早了!   他拿回那把剑才数月,怎么会这会儿就出事! ?   钟隐月放下笔,把温寒从地上提溜起来,正色问道:“他走火入魔,就是刚刚的事?”   温寒连忙点头。   “干曜山中有师兄师姐匆忙逃出来,来寻帮手,说是没人打得过白师弟。”温寒说,“师弟这些日修为突飞猛进,无人能敌。虽说若一同攻上去,应当也能制服他,可仙门大会又近了,干曜长老在师弟身上费的心血多之又多,干曜门的不敢贸然伤了他……”   “……”   钟隐月被这个逻辑搞得无语死了,他闭了闭眼,抹了一把脸,又好笑又好气。   就为了仙门大会那个破名次,白忍冬就可以在干曜门里胡乱砍人,他们干曜山的未来真是一眼看到头了。   钟隐月放下手,拍了拍温寒,道:“算了,别去管了。既然干曜山有人跑出来了,那就是有人去找干曜长老了。他若不在干曜山,便是去找掌门喝茶去了,我们别去凑热闹了。”   “师尊说的是。”温寒说,“只是事发突然,我才想着来知会师尊一声。”   “我知道。”钟隐月说,“没事,你别再在意他了。他自己离开这儿的,在干曜山出了什么事都与我们没关系了。”   温寒点头,向他深深作了一揖,行礼后转身离开了。   温寒走了,钟隐月捏着手上的毛笔一转身,面上神色又凝重起来。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这剧情不论怎么说都是偏后期的,怎么会提前到这个时候?   钟隐月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且对主角不利的剧情被这样提前,他总觉得这背后像有一只黑手,把所有坏事都一鼓作气地往主角身上推来。   不过前几日的那秘境里,妖后已经提前出手了,所以这次剧情提前,倒也能解释成是妖后插手才引发的“蝴蝶效应”之一——可钟隐月却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他走回到案前,对着写到一半的文书沉默片刻,将笔放回到砚台上,停了手上的活计。   他盘腿而坐,两手放到膝上,对着书案沉默很久,始终想不通。   想不通就要请场外援助。   钟隐月掏出玉镜,直接召唤系统。   系统面板受召,立刻出现在面前:【18641号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   这还是钟隐月第一次知道它的编号。   但是这无所谓。   钟隐月开门见山地开口问它:“剧情怎么又出问题了?”   【这是正常现象。 】系统回答,【正如之前为您说明的,由于您本次的穿书世界线出现了两位重生者,加上您的穿书者身份,本次世界线变数过多,剧情线会被大幅度打乱。 】   “那这次是谁干的?”钟隐月问道,“仙门大会之前,主角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剧情要更乱了。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你能查吗?”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面板上出现了一串省略号。   “?干嘛,什么意思,能查就是能查不能查就是不能查,你给我整出六个点儿来是什么意思?”   【我在计算您会信任本次结果的概率。 】   “?”钟隐月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不信你?”   系统完全不听他的话,很自说自话地:【计算完毕。 】   “喂,谁让你算了,你……”   【您会信任本次结果的概率为:-100%】   “……”   觉得他会不信的话出个0%不就行了!为什么这个百分比还会出负数的! ?   是有多觉得他绝对不会信啊这个破系统! !   “你给我适可而止行不行!?”钟隐月猛地一拍膝盖,勃然大怒,“说得好像你多无辜似的,还不是你非说沉怅雪是重生的!他是不是重生的我能不知道吗,你看他可怜兮兮的那个模样,你看他四面楚歌茫然无助的那个可怜样!他能是重生的吗!”   “你这系统骗人的话张嘴就来,你让我怎么信——”   【息怒,宿主。 】系统冷冰冰道,【您的怀疑也有道理,我没有谴责您的意思。 】   “我只听得出谴责的意思!!”   【非常抱歉。 】系统毫无感情地道歉,又说,【这也只是我方单方面计算的数值,为这之后给您提供的辅助方案做一个大概方向的指数参考而已,请您不必当真。 】   “能不当真吗!”   【如您所想,此次,主角白忍冬的“入魔”事件被大幅度提前,的确是有人在背后安排。 】系统说,【请您仔细想想。若想安排主角的“入魔”之事提前,那么,此人必须要知道会有这件事才行。 】   这个钟隐月自然想到了。   “我知道。”钟隐月说,“他肯定得先知道会有这事儿才能安排,那一定是除了我之外的那两个重生的人。不会是沉怅雪,沉怅雪这几天都没有去过干曜山。再说,他一个灵修,怎么做得到将白忍冬那柄剑里的法术引出之事?”   【您全天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都盯着他了吗? 】系统问。   “……”   【目标人物也并没有被禁止进入干曜山,只是离了门而已。 】系统说。   话到这儿,钟隐月沉默了。   他忽然懂了系统的意思。   他冷笑一声:“又跟我胡扯。”   系统早已知道他会是这个样,并未多惊讶。   它只说:【宿主,这些都是事实。 】   【我方已经把所知的全部情报悉数传达与您,关于本次“入魔”事件后续,如果有任何情况,我会主动联系您。 】   【本次,系统暂时下线休眠。如果有需要,请您随时再联系。 】   系统的对话框一闭,又下线了。   它走了,钟隐月却没动。   他保持着先前不服又不信的姿态,坐了片刻后,钟隐月一按膝盖,腾地站了起来。   他回过身,面向身后紫仙木的书架。他在架子上扒拉了片刻,从高处取下来一个木盒。   钟隐月拿下来一看,木盒上面还挂着仙锁。   他摸住仙锁,用了法力,将它打开。   打开木盒盖子,往里一瞧,就见里面被编造成册的一本薄书在里面乖乖躺着。钟隐月刻意放在书皮面上的一根头发也还躺在原地,一点儿没挪地方。   这头发是钟隐月故意放的。若是头发不见,就说明有人偷偷拿出来翻阅过。   头发还在,便是没人打开过。   钟隐月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把木盒子重新盖上,挂上锁,放回了原地。   这是他前些日子按着记忆写下的,有关于这本书后续的全部剧情。写完后,他就把它们编造成册,藏在了这个木盒子里。   毕竟算是本预言之书了,怕被人偷看,钟隐月为它上了最上等的灵锁,也用头发作了标记。   这书没人打开过。   沉怅雪也没打开过。   若说有什么办法是能在此世得知白忍冬会“入魔”的,那便是从这本“预言之书”里面。   可没人看过它,就说明做这事的人,必定是因着“重生”才知道的。   钟隐月抱着双臂,拧着眉头,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外走了两步。   不,不可能。   他想,沉怅雪怎么可能是重生的。   真荒唐,重生的人哪儿会那样软软糯糯跟个团子似的受人欺负。   钟隐月心中盛着心事,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边脚步沉重地缓步走到宫门前。   “哟。”   旁边突然有道声音打招呼。   钟隐月没多想,嘴比脑子快地来了句:“哟。”   “哟”完,又抬脚往前走了两三步,钟隐月才从思考里缓出神来。   他突然发觉不对,于是当场倒车,倒着脚步回来几步,往宫门前一看。   乌苍正靠在他宫门上。   他一脚踩在门前地上,一脚踩着他宫门门槛,懒洋洋得跟没长骨头似的。   瞧见钟隐月终于倒回来发现他了,乌苍朝他一乐,抬手挥了挥,又道了声:“哟。”   钟隐月眼睛都瞪大了。   他声嘶力竭地崩溃了:“你怎么又来了!?”   “过来看看你呗。”乌苍一侧身,一抬脚就迈过门槛,进了他宫中,大大咧咧地跟进了自己家似的,“我也是操心你,别总这么跟我大声嚷嚷,咱俩好歹算是有着缘分。”   “我跟你有什么缘分啊!”   “我是魔尊,我说有缘就是有缘。”   乌苍张开双臂挥了挥,又一转身,背对着椅子,就往他宫里的躺椅上直直一倒,仰面朝天就开始晃荡。钟隐月的躺椅十分得劲,他这么一躺下去,嘴里就舒舒服服地长叹一声,那声音更是酥麻得没边了。   “你这人,果真没让我失望……”乌苍叹着,又乐起来,“我想过你会和耿明机干起来,但没想到能干成那样。没想到你竟是能召天雷的仙修,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钟隐月无语:“你不是也能召吗。”   “是啊,可这世上没几个我这等水准的。”乌苍说,“言归正传,我……”   话刚到一半,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钟隐月心头一紧。   魔尊可是禁止踏入仙门重地的。被人看到他在玉鸾宫跟个大爷似的这般躺着,后果可是十分严重!   他回头一看,却见来的是沉怅雪。   钟隐月松了口气。   听见脚步声,魔尊也兴奋了,缩起瞳孔抬头望来。   一见是这位玉鸾长老的心头肉,他又立马没劲了,瞳孔立刻恢复正常,脑袋也一下子又砸回到躺椅上。   钟隐月拍拍胸脯。   刚到门前来的沉怅雪见到此情此景,立时惊疑不定。   他迈过门槛,把手放在剑柄上,谨慎道:“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他来找我好几次了,没事,别在意。”钟隐月淡淡道,“你过来这边。别怕,魔尊殿下好像挺中意我,不知道是不是瞎了眼。”   躺在躺椅上的魔尊哈哈乐出了声。   “别这么说,阿鸾,”他抬起手挥了挥,“我眼光可是毒辣得很,快几百年没这般看重过谁了。”   沉怅雪本正听话地朝着钟隐月过去。一听魔尊这话,他突然脚步一顿,十分不自然地僵了一瞬。    第93章   沉怅雪很不自然地僵了一瞬。   钟隐月背对着他,乌苍也躺在躺椅上晃呀晃的,愣是没人注意到他僵住的这一下。   钟隐月没有回头去看,他眉头一皱:“什么东西,难不成我还要谢谢你厚爱不成?不需要,拿着你的‘看重’回去。”   “真薄情啊,我好伤心。”   他嘴上这么说,声音却是笑着的,“别这么同我说话,我来找你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个屁,若被人发现你来找我,我便是包庇魔修,有里通外敌之嫌。”钟隐月语气十分不耐烦,“你真当我分不清好赖不成?没事别来登我这三宝殿。你之前说的同盟的事,我也不会答应的,仙魔同盟这等做梦说梦话都不敢说的事,我怎么可能答应。”   “真令人伤心, 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之前是之前, 现在是现在。”   钟隐月对魔尊十分不耐烦,沉怅雪脸上垮着的神色这才好转了一些。   他往钟隐月身边走去,站到了他身后。   魔尊一个鲤鱼打挺,嘿咻一声坐了起来。   “你出尔反尔啊。”他朝着钟隐月笑,“之前说考虑,一直拖着我,如今便说出这么冷漠的话?我的心都被你伤碎了。”   “那愣着干什么,去想点儿法术粘起来啊。”钟隐月面无表情, “我之前拖着你,也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想弄出什么幺蛾子来而已。”   “嚯,我说要跟你同盟,对你还真是没有一点儿坏处。”魔尊说,“不跟你扯皮了,我是真的带着一片好心来找你的。阿鸾,别净说让我伤心的事。”   ——阿鸾,别净说让我伤心的事。   魔尊这话话音一落,钟隐月突然感到身后一冷,后背如坠冰窖似的。   他吓了一跳,肩膀一抖,回头一看,却见沉怅雪两手负在身后,一如既往地乖乖巧巧的,脸上笑意吟吟,眼睛都弯得眯了起来。   钟隐月看了过来,沉怅雪便又歪歪脑袋,好似在询问他怎么了。   沉怅雪瞧着没有丝毫不对,和往常一样。   钟隐月便迷茫地眨眨眼,以为刚刚感受到的背后的森凉杀意是错觉。   钟隐月便又把头扭回来,问魔尊:“别说什么伤心不伤心的,我与你无亲无故的,伤了你的心又如何。你到底要说什么?”   “真是无情,我更伤心了。”魔尊说,“行,我便开门见山了。白忏已来找过我了,两个月里来了六七回呢。”   钟隐月一怔:“鬼王白忏吗?”   “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叫白忏?”魔尊笑,“他是鬼王,如今世上也无人敢再叫这个名字了。”   “他找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你就算没见过他,也知道他的丰功伟绩吧?”魔尊摊摊手,“他来找我,当然是为了杀了你们了。”   “……你还真是直接。”   “我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魔尊笑着,“白忏心中有恨,对你们这些仙修那可真是魂牵梦绕,日夜挂念,比我用心多了。因着这个,他知道的也比我多一些。”   “他计划缜密,原本我是不能说出来的。此事事关重大,如今连我手下副席都不知道呢。”   “不过,若是他能实施这计划,只怕你们天决门马上就会横尸遍野了,定然是没一个能反击的。我呢,喜欢打架,也喜欢热闹,若是就这么踩蚂蚁一样把你们都踩死,那就太没意思了。”魔尊笑着,“阿鸾,你可得做点儿让我觉得有趣儿的事儿啊。”   话说得跟斗蛐蛐儿似的。   钟隐月心中忍不住腹诽,实在是觉得魔尊脑子是真不太正常。   “我尽力。”钟隐月只说,“所以,白忏究竟要做什么?你让我做点儿有趣儿的事,总得提前给我透个底吧?”   魔尊往前一倾身,托住腮,细长的食指抬起又落下,在脸上好不悠闲地点了几下:“我自然会告诉你,只是白忏同样是我盟友,我也不能说太多。”   “我能告诉你的,便是他是在迎着妖后行动。若是他行动,鬼哭辛也一定会动起来了,到时候大战就会再度开始,仙修界又要鸡犬不宁了。”乌苍说,“要出手,自然是要挑一个良时吉日……最好众人齐聚一堂,又耗费了不少的精力法力。你觉不觉得,仙门大会可正是这等好时候?”   白忏要在大会上出手了。   并且还是和妖后一起……他果然和妖后有关系。   钟隐月沉下脸色,心中思忖。   那前些月,长老大会上的那些猜测,恐怕有可能是要成真了……   “白忏没帮她重铸修为。”   像是看透了钟隐月想了什么,乌苍立即开了口。   心中刚有的猜想被立刻打断,钟隐月又一怔。   乌苍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跟两把剑似的。见钟隐月迷茫地看过来,乌苍笑出了声。   他伸手,把一旁的小桌子拉了过来。   小桌子上头有套茶具。乌苍半点儿不见外,拿起茶壶就给自己倒起了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们天决门都猜测了什么。”他说,“白忏的确修为高深,但鬼哭辛用不着他那个病秧子帮着重铸。”   “你们并不知道,但鬼哭辛实际上比你们想的还要疯癫。这里面的事,也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钟隐月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魔尊端起茶来:“你知道鬼哭辛做了多少年妖后吗?”   这个原文没写,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   钟隐月摇了摇头。   “三千年。”魔尊说,“那是只千年的狐狸啊,阿鸾。”   “稀奇吗?我师姑还是只万年的狐狸呢。”钟隐月嗤之以鼻。   “这不一样,阿鸾。”魔尊说,“青隐是生于秘境内的灵狐。她是秘境之主,不受外界仙修所制衡。可鬼哭辛不同,若要行走于世间,便不得不被世道天道是是非非黑黑白白天道纲常裹挟着走。”   “说得明白些,便是青隐守护秘境,秘境也会守护她。鲜少有人会去秘境中诛她……秘境之中,也算桃源乡。”   “但鬼哭辛不一样。”魔尊说,“仙修总热衷于除些什么来卫道,可千年来,鬼哭辛却能一直安然无事。”   魔尊的意思,听着并不是因为她修为本就高深。   钟隐月有了猜测:“你是想说,鬼哭辛体质特殊?”   “悟性不错。”乌苍饮了口茶,慢悠悠道,“你知道吗,鬼哭辛死过许多次了。”   钟隐月一怔。   “现在的妖后,早已不是妖后了。不论人还是妖,执念都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啊。”   语毕,魔尊站了起来。   “再多说就不行了,要被白忏算出来了。”他笑吟吟着,“我就说这么多,剩下的你自己悟去吧。”   魔尊抬脚,与他擦肩而过时还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走了,阿鸾!”他突发恶疾似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可别让我失望啊!”   钟隐月:“……”   魔尊走了,一出门就化成黑气儿乘风飞走了。   他无语极了,方才魔尊说的话又十分云里雾里。   全是谜语人。   钟隐月揉揉太阳穴,隐隐头痛。还没来得及深想魔尊的话,沉怅雪便又在他身后唤了声:“师尊。”   钟隐月没来由地浑身一抖。   明明声音与平时别无二致,钟隐月却总觉得沉怅雪这道声音阴森森的。   他回过头,沉怅雪在他身后笑着。   他那笑容瞧着莫名讳莫如深,钟隐月头一次看他的笑如此心里没底。   钟隐月都有点磕巴了:“怎、怎么了?”   “魔尊来寻过您几次?”   “没几次……吧。”钟隐月说,“也就两三次……”   “次次都这般唤您么?”   “唤什么?”   钟隐月一时迷茫,话说完,自己又反应了过来,“喔,‘阿鸾’。也就是从前次开始的罢了,他那人不正经,随他去吧。”   沉怅雪点点头。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了。   沉怅雪没有回答,点了会儿头后,他抿了抿嘴,又笑着转过头:“我知道了。午后还有课业,就先告辞了。”   “啊,哦。”   他有课业,钟隐月也就没有多留。   沉怅雪向他点了点头,离开了。   一转身,沉怅雪立刻垮下了笑脸。他松开了一直负在身后的手,拿到眼前,摊开手掌一看,右手的手腕已经被自己握得出了一圈青紫的痕儿,这会儿已经抖个不停。   是他刚刚站在钟隐月身后,跟他一起面对魔尊时,在背后气得暗暗用力的“杰作”。   “阿鸾”。   沉怅雪仿佛还能听到魔尊那调笑的语气。   沉怅雪心中杀意未消。他深吸了一口气,却怎么都挥不去耳边魔尊那放松极了,十分稀疏平常的唤声。   “阿鸾”。   ……阿鸾。   钟隐月就让他那么叫?   沉怅雪迈过门槛,往外走去。   想着想着,他又笑了起来。   钟隐月居然,就让他……那么叫。   他二人如今这般亲近,钟隐月叫他沉怅雪时都是直呼全名,魔尊却能叫他一声阿鸾……魔尊邀他同盟这么些日子了,拖到今天,他才一口回绝了这件同盟之事……   那命锁的事也拖了这么长时间了,钟隐月是不是也根本就没打算答应他? !   沉怅雪一时怒气攻心,便一把抓住了门旁的花树。   他猛地一用力,拽下来了一根枝头和一片花叶。   枝头猛颤,花叶震落。   沉怅雪手里握着强拽下来的花枝,手中渐渐用力。   树枝在他手中惨叫,花叶在他手中被碾碎。片刻,沉怅雪松开手,烂枝败花从他手中落下。   被蹂躏折磨得萎靡不振的花叶可怜地躺落在地,被春日的微风吹得阵阵颤抖。   沉怅雪终于睁开了笑眯起来的眼睛。   他不愿锁。   那也别想跑。    第94章   两三个时辰后,钟隐月的玉镜传来了消息,是有长老使用玉镜传信了。   他拿起来一看,见是干曜长老传了消息来。   玉镜里的传信说, 干曜山的事变已经得到控制,请各大山门的长老不必再忧心。白忍冬已经被干曜长老带回了干曜别宫,后事干曜宫会自行处置, 请各位不必再多忧虑。   短短几行字,让各个长老别再操心的话却一连说了两遍, 可见他自尊心确实挺强,很不愿意被人在背后说是非。   了了一眼,钟隐月就收起了玉镜。   他回想了番。   原文里,白忍冬中了那把剑的法术后,的确就如今日一样到处乱砍,重伤同门。   也很不巧, 那日干曜长老下山去了,不在宫中。所以也没像今日这样, 立马就让事情得到了控制。   那日, 是沉怅雪听闻消息,急忙从别山的课业中脱身出来,匆匆忙忙回到了干曜山。   他回山时,白忍冬已经砍了数十人,浑身都是血, 手里的剑正嗡嗡作响, 还在持续发疯。   沉怅雪本不想伤他,可白忍冬那时已经到了化神期。若是不打不伤, 实在难以阻止。   话虽如此,但书里的沉怅雪那时还是个太心慈手软的, 一开始是没动手的,但后果是被白忍冬在胸前狠狠砍了一剑。   可除了他,那时的干曜门没任何人能阻止白忍冬。   最终,是沉怅雪咬着牙,顶着身上的伤,不得已拔剑出手,一剑捅伤了白忍冬持剑的手臂,又一剑挑飞了他手里的剑,再用法术了锁住他,才总算是阻止了他。   所以原本来说,这件事,原本也该是沉怅雪来受罪的。   他那时虽阻止了白忍冬,但自己身上也受了重伤,事后也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幸好,现在和他没关系了。这事儿如今落了幕,沉怅雪没灾没病也没伤。   想着,钟隐月又想起了系统的话。   按系统的意思,事情还是沉怅雪做的。   钟隐月仔细思量了番,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原文里的沉怅雪的确脾气很好,人又非常心善。可即使如此,那也不能重生之后还会这么受尽委屈的,这世上没任何一篇重生文是这样写的。   谁重生不是“再次醒来我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这次你们谁都别想再欺负了我”“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的?   哪儿有重生还被打进小黑屋好几次的。   肯定不是他。   钟隐月坚信。   想着,他又重新拿起先前搁下的毛笔,重新开始忙活。   今日午后,温寒和苏玉萤还有陆峻这三个的课业是在玉鸾宫里,随钟隐月习书上咒法。   符修以咒为主,到了钟隐月这地步是可以不用画咒就秒速出招了,但这几个刚入金丹期的小孩在出招时,还是需要在半空中画咒。   下午的课业,便是修习这些咒文的画法。   左右是让他们照着书册上所记载的咒印描画,自行记忆,钟隐月没什么事,就坐在最前面翻着经书,有一行没一行地看着。   他有心事,脑子里还是在想上午白忍冬的事。   他是不信系统的,但是若此事与玉鸾宫无关,便是有其他人在暗中行事。   系统说的没错,这次的事若想行之,便必须要先知道会有这件事才行。   换言之,做这件事的,一定是重生的人。   此人不在玉鸾山中,很有可能是在干曜山中……不然,也不好对白忍冬下手。   钟隐月又细想了想。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让白忍冬被剑吞噬入魔的事提前,能有什么好处?   想让他身败名裂……不,白忍冬在这次入魔之后受了重创,秘境之主的法术渗了金丹,让他的身体状况糟糕了很长一段时间。   记得是花了四五个月才养好。   仙门大会就在三月后了,这个时间点上受了重创,一定会对白忍冬在仙门大会上的表现有影响。   原来如此,是怕他在仙门大会上坏事。   而且,到时候他会相对虚弱些,若想下死手,也容易许多。   钟隐月明白了一切。   他又想起,系统先前也早就说过,另一位重生者很有可能是反派那边的高层人物。   再照魔尊早些时候来时说过的话来推断——他说,妖后和鬼王其实没多大关系,鬼王是没有帮她的。   那也就是说,秘境之中的事,妖后并没和鬼王串通,也不是听谁的命令来行动的。   秘境之中的行动,是她自己的主意。   那秘境之主伤的人,是干曜门。   但那条路上,还有白忍冬。   钟隐月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妖后该不会,根本就没打算袭击干曜门吧。   钟隐月把书放下了些,抬起眼睛,瞥向一侧的窗外。   窗外鸟语花香,春风习习。   钟隐月心中却有了令自己脊背发凉的猜测。   或许,妖后是想让秘境之主袭击白忍冬。只是秘境之主不识白忍冬,妖后也没想到白忍冬会跑到别家的路上,所以她为秘境之主下的命令,是诛杀那一条洞路上的所有人。   干曜宫是命不好,所以成了这次的陪葬。   那如此一来,如果妖后是一早就想杀白忍冬……   她便是知道的。   她知道白忍冬日后会是威胁,所以想先下手为强。   不然,她没有这么早就对白忍冬下手的理由。白忍冬在这次秘境之中可还是个刚修道的愣头青。比起他,去杀门中长老才更划算。   但秘境之主这次可没有袭击长老,它连袭击干曜长老的意思都没有。   秘境之主鼻子灵敏,靠气味儿就能分辨谁都在哪儿。   若是妖后要秘境之主去杀干曜长老,那秘境之主也是断然不会去干曜宫那条路上的,他会来找钟隐月这条路。   所以,妖后是冲着白忍冬去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她一定知道,她知道放白忍冬活着,她以后的路便会威胁重重。   她就是那个重生者。   钟隐月心中发寒,他藏于宽袖之下的手猛地握紧成拳了。   脸上冷汗划过,他知道自己发现了个天大的秘密。   那如果这次白忍冬入魔的事也是妖后做的,她又是怎么做的?   做这事儿,可是必须得进天决门,上干曜山才能做。   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能进干曜山?   不可能吧,虽然耿明机是个杀千刀的,但好歹是个长老。山中结界严密,一个老鼠进去耿明机都能知道,妖后这么大一只狐狸进去,他就是那时睡死了,都能被巨大的法力波动吓醒过来。   是另一位重生者做的吧。   那他应该就在天决门中,所以进入干曜山时耿明机不得而知。或者说,是在造访干曜山时,趁机对白忍冬的剑做了手脚,才没引起耿明机的怀疑……   如果是天决门中的人做了这些,那他就也是帮着反派在害白忍冬……   门中出反贼了?   “玉鸾!!”   正想着,门外突然遥遥传来一声暴吼。   钟隐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午后正是犯困的时候,苏玉萤都在对着手底下的鬼画符捣蒜似的点头了。门外这一声暴喝响起,她吓得一个激灵:“怎么了!?”   其余两人也吓得不轻,纷纷扭着脑袋望向宫门外。   “玉鸾!钟隐月!!”   “给我滚出来!!”   第二声明显近了许多。   钟隐月一听,是耿明机。   钟隐月一时莫名其妙。   干曜山宫今天刚出了大事,耿明机理应忙都忙不过来了,这会儿跑到玉鸾山来干什么?   听着还动了这么大的火气。   他钟隐月又哪儿惹着他了?   钟隐月心中奇怪,又转念一想,就耿明机那个烂脾气破脑子,没事找事儿都有可能。   不论如何,来都来了……   人都跑门口来了,钟隐月也不能晾着不管。他只能放下手中书,站起身来。   他淡定地抻抻身上的白衣外袍,都没来得及抬脚往外走两步,外头的喊声就变成了骂声。   “你这道貌岸然,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长了张仙人皮囊,竟做出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儿!”   “你长得仁慈心善的,还修着仙道,谁想得到你背地里竟是个杀人不留痕的妖魔!还真是你们玉鸾宫祖上烧高香,你竟如今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假仙宫里修仙,竟然如今都没堕魔!?”   “真是老天不开眼!!”   钟隐月听得想笑,这话不全都是在骂他自己吗。   他转头对弟子们说:“都坐着别动,我出去看看。”   干曜长老在外头歇斯底里,几个弟子本就不敢多动。   钟隐月这样说,他们便一同捣蒜似的忙点头。   钟隐月往外走去。   正巧,他刚走到宫门前,干曜长老就顶着一张脸红脖子粗,好像要把一双眼睛都活瞪出来的脸进来了。   见到面目平静抱着双臂悠哉悠哉往外走,全然不慌不忙的钟隐月,耿明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甩袖子,勃然大怒:“你还有脸在这儿站着!?”   钟隐月笑出了声,两手一摊:“师兄,你说话真有意思,这是玉鸾宫啊,我不在这儿站着去哪儿站着?干曜宫吗?”   “你还有脸说干曜宫!”耿明机喊,“你作为门中师弟,作为门中长老,把顶上师兄的山宫炸了的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我本都不想多问责你了!可没想到,你这次竟然,竟然……你欺人太甚!”   “我欺你什么了?”   “你还有脸问!?”耿明机回手一抬,指向干曜宫的方向,气得说话都抖了,“白忍冬……白忍冬,那可是你门下弟子!!”   “而你!你却不顾师徒情义,明知那剑里有秘境之主的法术,却隐瞒不报!”   “你怕不是早就知道那剑会反噬,也早就想把他交给干曜门……才隐瞒不报,将剑交给了他吧!”耿明机声音低了几分,“你这用心险恶的小人!”   他话说到这儿,钟隐月才终于知道他是干嘛来的了。   白忍冬被剑反噬入魔,砍伤无数同门,耿明机觉得是钟隐月干的。   钟隐月笑出声来,又觉得这会儿笑实在不好,抹了抹脸,把笑压了回去。   他说:“师兄,你被气得脑子不好使了吧?我若早有把他让给你,顺便害你的心思,旁的有多少更好用的法子呢?何必非要用这我自己心里都没底的法子?”   耿明机一哽。   钟隐月说得没错。   诛生剑是万年秘境里的仙剑,剑中的反噬法术更是秘境之主所设。   万年秘境的秘境之主,大乘期的长老也很难战胜,更别提他所下的法术。若用这把剑行“凶”,不可控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钟隐月都能召天雷了,还是个比剑修更精通法术的符修。旁的更好用的,也能达到如今这效果的法子,他手上只会多不会少。   耿明机嘴唇哆嗦两下,又怒道:“你少来这套!不论如何,那白忍冬都是你门下的,他这把剑,是你看着他拿来的!”   说着,耿明机往前来了两步。   他凑近钟隐月,死盯着他的眼睛。两人距离立即变得极近,目光交集间,针锋对麦芒。   耿明机眯起眼睛,低声道:“你这样的修为,我不信你看不出那剑里有法术。”   “那还真不好意思。”钟隐月笑着歪歪脑袋,“一把万年的仙剑,不去刻意摸一摸,查探一番,我确实会不知道。”   “他的确不会知道。”   后面又传来声音。   耿明机后退半步,转过头。   灵泽长老走上台阶来,站到了宫门前。   她平静看向耿明机。   “万年仙剑中的剑气本就极其强烈,自身便带着惊天的灵力灵气。若不心有怀疑,刻意去查探一番,根本无法察觉其中有反噬之法。”她说,“请师兄不要因为今日之事过于恶劣,便将气撒到师弟身上。”   耿明机一时无言。   他气得表情发抖,又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他这样就对了。   钟隐月在一旁瞧着他,心里就明白。   白忍冬如今那样是无法全力参加大会了,玉鸾宫里又有沉怅雪。这次仙门大会出战,沉怅雪顶的便不是他耿明机那干曜宫的名头,是钟隐月这边玉鸾宫的名头。   白忍冬如今的状况,是打不过沉怅雪的。   多少是耿明机亲自教出来的剑修,沉怅雪如今什么水准,耿明机自是清楚。   白忍冬赢不了,干曜山便不能在仙门大会上帮耿明机重夺门内地位。   虽说大会最后也有长老之间的比武,但耿明机如今没了剑,没了炉鼎,怕是修为也被罪业吃了不少。   钟隐月如今又是大乘……   钟隐月看向他的目光都忍不住同情了许多。   干曜山真是前途渺茫。   “师兄也是一时心急,我理解。”钟隐月一脸同情地拍拍他,“别担心,白忍冬天赋异禀。我虽不知如今他情况如何,但想必只要养个数月,应当就能痊愈了。”   耿明机气得一把推开他:“滚!”   钟隐月从来没被人骂“滚”骂得这么心情愉悦过。   他笑了笑,又关怀道:“师兄门中弟子伤势如何?都伤了几人?可都还好?若是门中灵药不够,师弟这边还有许多存货,您可都拿着走。”   “你够了没有!?”耿明机又开始咆哮,“你到底要说多少风凉话才算够,那是你门中弟子!”   “曾经。”钟隐月补充,“现在是你的。”   “你少来!”耿明机骂道,“还说我呢,沉怅雪到你门下已有数月了!可如今都不见你前去禀报掌门命锁之事,怕不是如今还没上呢吧!”   “门下放着一只妖物横行霸道,你如中了妖术一般满眼宠爱!玉鸾,就算今日白忍冬之事与你无关,我作为师兄,也必须好生规整规整你了!”   “把沉怅雪叫来!”耿明机说,“我一会儿也去将掌门请来!今日,就在此处,你必须为他戴上命锁!”   钟隐月神色一变。   -   宫舍之中,沉怅雪静静跪坐在地上,手拿一方帕子,细细擦拭着手中的剑。   他神色冷静,面无波澜,心中却十分不宁。   他向来如此,一向能把心中所想的事藏得极深,可又极爱想得很深。   他脑海中仍是午前来寻钟隐月的魔尊。   他暗暗咬紧了牙根,手中不自禁用力几分。   心中泛起很大波澜,他却不示与人。哪怕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愿表露半分。   他又想起钟隐月回绝魔尊的话。   他想,钟隐月对命锁之事定然也是这样想的。他根本没有打算答应他,所以便一直拖着。   钟隐月不会锁他。   钟隐月还是那样想的。他无所谓沉怅雪想不想什么自由,他从来就没打算锁过他。   他根本就没打算答应他,根本就没打算答应他……钟隐月骗他。   骗子。   那他与别的弟子有什么分别……身上没有多的东西也没有少的东西,钟隐月宠爱他却也直呼他的全名,他或许也没什么特别的……   钟隐月确实爱他,可这爱没有期限。   或许他随时都会变心,这天底下会变心的人多的是。   他真变心了又该如何?   他如今都已经默许魔尊那般唤他。日后,这仙修界的事那般凶险,万一生出了感情……若是到了那天,他又心中有了魔尊,现在给他的这些情爱自然又都能给魔尊……   他会被丢下吗?   这世上丢下灵修的负心人那般多……   ……   沉怅雪心中的不甘开始翻涌。随之一起在心中翻腾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他明知不可,但又不停膨胀变大着的想法。   他不愿锁……   沉怅雪心中越发不安,擦剑的手都开始发抖。他想,钟隐月既然不愿锁,那是否就是想留后路,想方便自己随时能放手。   他想放手……   他怎么能放手,他不能放手。   他若不愿锁,那就……   那就……   不该有的想法在心中越发膨大,逐渐一发不可收拾。沉怅雪再也无法控制,便由着这心思彻底占据心中。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钟隐月与魔尊说话的模样,又浮现起他与其他弟子说话的神色。他想起钟隐月伏案忙碌的表情,又想起他饮茶时滚动的喉结。   钟隐月该有一些只对着沉怅雪才能露的模样。   他若没有,那便逼着他……   沉怅雪神色渐沉。似是感受到他的情绪,手中的剑忽然起了灵光,在他手中嗡嗡作响。   突然指尖一痛,沉怅雪这才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他低头一看,是剑刃不小心划到了手。指尖上被划出鲜血,殷红得刺眼。   沉怅雪面无表情地低头望了会儿,将血抹到帕子上,又用帕子抹去剑刃上沾染到的指尖血。   饮了剑主之血,听悲剑再次不安震动,发出阵阵剑鸣声来。   沉怅雪摸了两下剑身,刚安抚好他,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沉怅雪收剑入鞘,起身去开门。   门开来,温寒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师兄!”看见他,温寒着急起来,“师兄,你快去山宫吧,干曜长老来逼师尊给你上锁了!”   沉怅雪一愣:“啊?”    第95章   得到消息,沉怅雪匆匆忙忙赶到玉鸾宫。   钟隐月坐在宫里,捏着把折扇在腕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抱着双臂,神色难看。   他跟前两侧,上玄掌门和耿明机各坐一侧。灵泽长老和广寒长老也都来了,也都在两侧就坐着。   沉怅雪数了数,发现门中知道他是什么的人,基本上都聚在了此处。   他负着双手,走入其中,朝着座上众人作了一揖。   他低身下去, 耿明机眯起眼,不屑一顾地睨向一旁:“人来了。”   他是看向钟隐月说的这句话。   钟隐月知道他什么意思。   沉怅雪抬起身来,往他那处一看,就见钟隐月脸色更不好了。   钟隐月自知自己脸色不会好看。   他望着无辜地看过来的沉怅雪,脑子里简直一团乱麻。   他皱起眉。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钟隐月在犹豫。   不过他并非是犹豫着是否要锁沉怅雪,而是在犹豫该怎么把这群人赶出去——他从来不打算锁沉怅雪。   即使他自己都要求过来,钟隐月也不打算锁。   他的细心思,旁人看不出来。   耿明机只见他犹豫,便笑了声:“你还犹豫什么?为灵修上锁,是整个仙修界的规矩!你不过是闭了个关回来,修为高深了,便要替天决门与整个修界作对不成?钟隐月,你还只是个长老,别太蹬鼻子上脸!”   “我可并没有蹬鼻子上脸,更没说过什么要替天决门与整个修界作对。”钟隐月说,“不过是没替个弟子上锁,师兄便如此大张旗鼓,还这么夸张地说着什么我蹬鼻子上脸。师兄这么紧张他的命锁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妖王呢,一日不锁便能将师兄吓成这样。”   耿明机脸一抽,啪地猛一拍手边桌子。   他这一下,在场的人便都望了过去。   耿明机的双眼跟只毒蛇一般怨毒。他死盯着钟隐月,缓缓收回了拍桌子的手。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说,“你的意思便是,不锁才是正确,我这等替你紧张替你忧心,反倒成了不是了?”   “我可没说这话。”钟隐月说,“只是,他是师兄教出来的,人多乖巧,师兄不知道?是否需要命锁约束,师兄也不知道?师兄是觉得,自己把他教得无法无天,才必须得上锁?”   他这话塞得耿明机一哽。   “与那无关!”耿明机道,“与他是否乖巧懂事毫无关系,灵修要上锁,这是规矩!”   “规矩里是否还说了,不要自家出点什么事,就跟个老疯子一样跑到别人家来指着别人家的山宫叫骂?”   “你!”   耿明机又气得吹胡子瞪眼了,沉怅雪看得有些想笑。   耿明机一瞪过来,钟隐月就别开目光,看向别处,还展开折扇给自己扇起了风,看都不看他一眼。   耿明机简直要活气晕过去了——沉怅雪觉得他大抵是找到这世上最克他的克星了。   钟隐月如今高他一头,耿明机又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可钟隐月骂起人来那真是一个脏字都不带,还总是在拿耿明机自己挖的坑来骂他,耿明机辩驳都辩不过来。   如今是骂又骂不过打也打不过,沉怅雪是真担心他会不会某日被气得郁结而死。   “好了。”   掌门出了声,他拿手敲了敲桌子台面。   掌门出面,长老们都得给个面子,钟隐月回头看过去。   “都别再说了。”掌门说,“忘了我怎么同你们说的了不成,好歹师兄弟一场,此后别再伤了和气。”   话是这么说——   钟隐月瞄了耿明机一眼,对上了对方气愤非常的一双眼睛。   一跟他对上目光,耿明机就跟看见了个什么似的,立即两眼一瞪,别开目光,厌恶之意溢于言表。   钟隐月无可奈何,不过也无所谓,他本来也不想和耿明机和和气气的。   “玉鸾,”掌门又唤他,“不论如何,干曜说得不错。都已过了两月了,你为何还未上锁?”   “门中事务繁忙。”钟隐月答。   “再忙,也有闲下来的时候。”掌门说,“眼下便是这时候。你一拖再拖,总归是要按着规矩来的,现下便上了吧。”   掌门也要逼他。   钟隐月脸色渐沉。干曜今日摇了这么多人来,就是想“逼宫”。   他又看了眼干曜,对方的脸色得意了起来,脸上的笑都刺眼了起来。   “这么一件小事,你也不要总是让人操心。”掌门又说,“玉鸾,你已是天决门内修为最为高深之人了,懂事些。”   又成他不懂事了。   钟隐月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时——   “师尊。”   沉怅雪忽然也出了声。   钟隐月心中一紧,看向他。   瞧见他那双又泛起求他垂怜之意的可怜双眼,钟隐月立马就知道这兔子想干嘛了。   他吓得头皮一紧,赶紧朝他挤眉弄眼两下,示意他赶紧把嘴闭上——沉怅雪要是保持沉默,钟隐月还有法子能把宫里这些人赶出去!   他若开口说了那些话,那今日可就真的是被拉上断头台,头都回不了了!   沉怅雪很显然是看到了他的挤眉弄眼。   他弯弯眼睛向他一笑,低眸下去,扑通跪到地上,一伏身子,脑袋磕到了地上。   听到那一声叩头声响,钟隐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他扶住额头,感到深深的无力。   沉怅雪伏在地上,向他请愿:“有师尊疼爱,已是三生有幸。弟子不愿再看到师尊左右为难,请师尊上锁。”   他如此这般,旁的几人全都愣住了。   这是第一个给人跪下,求人上锁的灵修。   灵泽愣了片刻,才想起什么,抬起眼睛看向耿明机。   果不其然,耿明机的脸色突然更难看了。   灵泽默默拿起茶盏,喝了口茶。   -   午后阳光正好,春日暖阳烘得地面暖融融的。   事情办完,长老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玉鸾宫。   人走茶凉后,安静下来的玉鸾宫中,钟隐月一把拉住了沉怅雪。   “起来,”他说,“起来,我给你解了。”   沉怅雪还正跪在地上,等着他回来问罪。   钟隐月不同意,他就这样跟着跪下,和那些长老们一起“逼宫”,自然是有罪的。   钟隐月拉了他,沉怅雪就抬起头来笑笑:“师尊不怪我?”   “怪你什么,你起来。”钟隐月说,“快起来,我给你解了。”   他说的是命锁。   方才,在所有人的逼迫下,钟隐月不得已,只能给他上了锁。   这会儿人都走了,钟隐月就要给他解了。   他目光坚定,瞧着是打定主意不要给沉怅雪上锁。就算是被人逼着上了,等那些人背过身去,钟隐月就要给他解开。   沉怅雪却歪歪脑袋,一脸不解:“为何要解?”   “自然是要解的!”钟隐月有些急了,“那命锁对灵修来说,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不成?你又为何要跪下来让我上锁,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闭上嘴出了宫去!听话,我帮你解了,你以后不用多事,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   “可是我本就是想要师尊上锁的呀。”沉怅雪说,“我从前也说了,我不要自由,我要被生生世世锁在师尊身边……”   他越说声音越低,逐渐压抑的像是真被谁锁住了脖颈似的。   钟隐月说不出话来。他哑口无言半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说过这些,我都知道。”   “你有这要求,我也想了很多。可我想来想去,到头来,我就是不想锁你。我当然不是不愿意听你的话,只是我觉得……你不该被这东西绑着的。”   “就算不锁你,你也能此生平安无事地待在我身边,我答应你。”钟隐月说,“可是你一定是要自由的,我想看你自由。沉怅雪,你这一生因为这个东西受了多大屈辱,你自己不比我明白吗?这东西怎么能还回到你身边?”   “我知道你什么心思,可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与你是平等的。用不着它,不会离开的你的也永远都不会离开你。那些会离开的,别说命锁,就是拿天道来绑都是没用的,好吗?”   “我不会走的,这东西也不该留在你身上。你起来,我帮你解开,行不行?”   钟隐月好声好气细声细语,沉怅雪脸上的笑却没什么变化。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沉了下去。怕钟隐月看到,他又立刻眯起眼来。   “好吧。”沉怅雪松了口,又笑眯眯着说,“师尊,我有些渴了,能劳师尊为我沏杯茶么?”   他往常说这话都是睁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说的。   可眼下他松了口,同意解了命锁,钟隐月松了口气,也没顾上那么多,高高兴兴地应声说好,回身就去案前给他沏茶去了。   他毫无防备地拿出茶杯来,沏好茶,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刚把茶壶放回原位,钟隐月突然感觉手腕一凉。   有一个什么东西扣在了他手腕上,手背上也突然一热,像是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钟隐月一懵。   他抬起手,一看自己的手腕上,竟然多出了一圈锁扣。   而他手背上,也多出了一只手。   手背雪白,青色血管犹如隐于雪下的条条青蛇。这手与他十指相扣,更有如锁链似的将他扣紧起来,钟隐月被握得一痛,手掌骨仿佛被生握裂开一般。   钟隐月痛得一龇牙,突然,另一边的肩膀被另一只手一按。   重量从身后猛地压过来,沉怅雪附到他耳边,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师尊,”他轻声说,“师尊若不锁我,我可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第96章   沉怅雪忽然这么一说,钟隐月甫一听,还没反应过来。   沉怅雪就这样压在他身上,钟隐月大脑一片空白。呆呆望了半晌手上的锁扣,他这宕机的大脑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来了,这是锁仙咒。   这东西和命锁有些许不同。一旦被上了此咒,便是双方都平等地上了这一把锁。   但, 锁仙咒并不会有一方必须对另一方言听计从之事。   不过,它是有另一种用法的。   此物会在法咒缔结的双方身上留下印记,双方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彼此所在。   且若用了此法,这两人此后便不能相离开千米。   若离, 那附于身上的纹印便会起效,以对方的灵根在那处纹印落伤不断。   伤害会一直持续延绵,不会消失,除非起咒者在遥遥远方撤去咒法。   并且, 锁仙咒的全名是为锁仙长情咒。   换言之,一旦上了此咒,被锁之人心向着谁,是否变了心,起咒者也能明白。   这东西太逆天了,比命锁还像圈狗玩。   钟隐月呆呆望着手上这一环锁扣,愣了半晌,才终于明白这会儿是发生了什么。   沉怅雪把他给锁了!   用这个锁仙咒! ?   钟隐月立即震惊无比,浑身一个哆嗦,吓得想赶紧抽身出来。   他身子往旁边一拧。   可他肩膀遭人扣着,这么一拧,根本没能挣脱。反倒是被沉怅雪发觉了他想逃离,于是他感到扣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又一用力,将他更死死地摁在了怀里。   他听到沉怅雪在他耳边轻笑。   “师尊想去哪儿?”   沉怅雪在他耳边说,呼出的气息打在他耳畔上,钟隐月一个激灵。   突然被上了把锁,钟隐月吓得脑子都不好使了,嘴巴哆嗦半天,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他支支吾吾半晌,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干笑了几下后,战战兢兢道:“没……”   “骗人。”   沉怅雪握住他的臂膀,张嘴轻咬住他耳垂。右耳忽然被一股湿热包围,钟隐月又吓得一个激灵。   “师尊方才,分明是想跑。”   沉怅雪含糊地说着,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钟隐月喉咙里挤出一声呃来。   他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捂住嘴。   沉怅雪又在他耳边笑起来。   “师尊果真是想跑,”他说,“我分明说了不要自由,更不要什么平等,师尊却仍不愿锁上我……师尊是否就是想留条后路,以后方便放跑我,丢了我?”   “我没有……”钟隐月又羞又恼,“我怎么可能扔了你?你别锁上这个,把它松了,好不好?”   “那可不行,师尊跑了怎么办?我可只有您了。”   “你不锁我也不跑……”   “谁能保证呢?”沉怅雪说,“师尊嘴上说最喜欢我,可唤我的时候却只唤全名。魔尊没安什么好心思,是仙修界出了名的疯子,还与师尊动过手,伤过师尊,师尊却允他那般亲密地叫着阿鸾……”   话说到这儿,钟隐月终于明白过来点儿了。   这兔子吃醋了!   他居然吃他钟隐月的醋了!   钟隐月被他抓着摁着,两手也被嵌着,根本动弹不了,心中却控制不住地高兴起来。   他笑了声,侧了侧头:“你不高兴了?”   “自然是不高兴的。”沉怅雪见他还笑,轻轻一拧眉,“师尊怎么还笑呢?”   “你因为我允许别人亲近就不高兴,我当然开心了。”钟隐月脸色通红发烫,却歪着脑袋笑着,“他叫的阿鸾,是玉鸾。这世上的玉鸾又不止我一人,别伤心。”   沉怅雪皱眉更深:“可终究是冲着您叫的。”   “他……呃!”   钟隐月正要再说,沉怅雪却不愿再听。   他往前一压,再次把钟隐月压到书案上。   案上茶杯茶壶噼里啪啦散落一片。沉怅雪压在他身上,嵌着他胳膊的手隔着白衣细细抚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下,再次与他这只手十指相扣。   沉怅雪低着身子,又在他耳边吹气。   “我不要再听师尊的话了。”他说,“师尊这张嘴,能说会道,花言巧语……说着最喜欢我,又允了别人唤得比我更亲近……”   “师尊也欺负我。师尊欺负我身份低微,无法与师尊平起平坐,欺负我只能日日唤着师尊……”   “师尊不愿锁我,我便将师尊锁上。”沉怅雪声音渐低下来,“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就要师尊永生永世都得留在我身边,我就要师尊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要把师尊锁起来,这一生都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就算旁人都叫您阿鸾,可师尊身上却留着我的锁。师尊没法跟任何人跑,师尊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都会……”   “……找到您。”   沉怅雪又笑起来,似是把自己说得开心了。   “师尊跑不掉了,”他亲亲钟隐月的耳垂,“师尊这辈子都跑不掉了。师尊若变心,我便把您带回来,亲自锁起来,锁在个小屋子里……我日日夜夜守着您。师尊此生此世,都不会走了。”   钟隐月听得浑身骨头都麻了。   沉怅雪对他的这情爱太畸形了,简直是病娇。可钟隐月却听得心中狂动。   他试想了番沉怅雪方才所说的这番话,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他竟然抑制不住地欢喜起来,半点儿害怕都没有。   他曾经是不喜欢病娇的,他是纯爱党。   可这些话从沉怅雪嘴里蹦出来,钟隐月又觉得……也不是不行。   他硬着头皮咽了口口水,微微动了动身子。   可这微微的一动都引起了对方强烈的不满。沉怅雪立刻又多用了几分力气,将他压得更死。   身上的重量一下子多了许多,钟隐月只感背上一沉,胸口一闷,窒息之意险些将他淹了。   他“呃”了声。   “别动,师尊。”沉怅雪说,“我自知我所做之事实在大逆不道。师尊若想怪我骂我,便骂吧。我只是……太想要您了。”   “师尊,我本身便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人……师尊也早就知道了。可我眼下做了这种事,师尊也还愿意喜欢我吗?”   钟隐月听得心里又无奈又心疼。   沉怅雪他真的很爱多想又爱纠结。都做了这些事了,心里也有了决心,他知道钟隐月会怪他骂他不同意,说不定还会大吵一架就此决裂,可即使如此也想把他锁在身边。   但他又不敢听到钟隐月真的说厌恶他。   钟隐月正欲开口,一转头,忽然看到沉怅雪抓着自己的手的手腕上有一伤口。   瞧见的那一刻,他立刻脑子一白,嘴里要说的话皆散了。   钟隐月怔怔地望着那伤口。   伤口不大,不过就是一道口子。   可那口子形状怪异,尾处列成了弯曲的两道,又伤得极其对称。   钟隐月记得这个伤口。   原文里,白忍冬从入魔里悠悠转醒后,就看到自己手上有这样一道伤口——上玄掌门说,这是诛生剑中的秘境之主的法术从剑中出来时,会为召出者留下的伤。   这是秘境之主的纹印。   钟隐月怔怔地望着伤口。   沉怅雪手上有这个。   谁召出剑中法术,谁手上才会有这个……所以,是沉怅雪对那把诛生剑动了手。   这次也是他加害了白忍冬。   ……他怎么会去召出法术?   他怎么会知道有这件事?   他为什么会……   ……   一瞬间,钟隐月明白了。   “沉怅雪。”   钟隐月出了声,“你是重生回来的吗?”   沉怅雪一怔。   他瞳孔猛地一缩,一瞬间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一股说不上来的莫大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沉怅雪缓缓起了身来,松开了钟隐月。   钟隐月爬起来了一些,回过头。   沉怅雪正无所适从地望着他。他慌张无措,两手绞着衣角,再没有方才的自若。   他这次看过来的眼睛里几乎有着乞求,于是钟隐月更确信了。   钟隐月难以置信:“你……真是重生的?”   沉怅雪控制不住地抖起来,害怕得低下眼睛,都不敢去看他了。   “别骗我。”钟隐月说,“你要锁我,我也心甘情愿,但你不能骗我。”   “……”   沉怅雪缩起肩膀来,两手又用力地绞在一起。他紧咬着牙关,不愿松口,也不愿动弹。   钟隐月叹了口气,终于改口唤他:“阿雪。”   沉怅雪猛地一抖。   “听话,我不会跟你生气。”钟隐月说,“好阿雪,你把实话告诉我,算我求你了。”   沉怅雪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了下去。   沉默半晌,他终于点了头。   钟隐月心头一松,忽然没来由地释然了,心上的迷雾也立即消散下去了一大半。   他松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回身往他跟前挪了几步过去,伸手拉住他,把他抱到了怀里。   他抱着沉怅雪,在他后背上拍了几下。   沉怅雪在他怀中沉默很久,再开口时,声音哑得断断续续。   “师尊不怪吗。”   “不怪,”钟隐月说,“你把我锁了吧。”   沉怅雪沉默,但钟隐月感到他突然在自己怀里僵了一下,他知道沉怅雪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   “反正我从来不打算松开你。”钟隐月道,“你若不安,锁上也好。若是经了一切回来的,若是死过了一回,你必定比我想得更易不安。是我不好,从来都没注意到。”   沉怅雪摇了摇头。   他没有回答,没有说什么,也抱紧了钟隐月,把脑袋埋在了他肩头上。    第97章   钟隐月翻开自己的手腕内侧,就见内侧皮肤上已有了一道纹印。   纹印似锁,又如蛇似的蜿蜒着,在他手腕内侧留着浅浅一道血色。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锁印在内侧,想来旁人是根本没法发现的。   夜深了,此刻他坐在自己的卧房内的床榻上。床头上灯烛摇曳,悠悠照映着这道令人无法察觉的锁印。   以此为证,沉怅雪为他上了锁, 从此二人有了一道旁人看不见的锁链,再也无法相隔太远。   钟隐月把手放下。腰上突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又有重量压了上来。   他低下头,果然是沉怅雪又抓着他的衣物,趴着身子,往他跟前爬了过来。   他搂住钟隐月的腰,往他腿上一趴,脑袋往他身上一贴。   他就真跟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似的。一声也不吭,就只是紧抱着他,黏着他。   钟隐月摸摸他的脑袋。   沉怅雪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腿上,随他呼噜自己的脑袋。   安静了很久,沉怅雪才轻声询问:“师尊,当真不怪吗?”   “自然不怪你。”钟隐月摸着他的头发,“我永远不会怪你什么的。如今一想,从前也是有许多蛛丝马迹的,只是你不说,我便也从来没想过。”   “说起来, 之前我那‘法器’还同我说是你呢,我却死活都没信。”   沉怅雪抬起头:“师尊为何不信?”   “说不清,我就总觉得,怎么会是你呢。”钟隐月说,“没办法,我这人就这样。许多事你若不跟我提,我便不信。其实之前我隐隐约约也有点感觉,但是就只是感觉,从来没往深了去怀疑。”   “我这人可就是这样,你若是想骗我,那可太容易了。”   沉怅雪又往他身上拱了拱。   他把脸埋在钟隐月身上,声音闷闷的:“以后再不会瞒您什么了。”   钟隐月轻笑了笑。   他将沉怅雪一缕头发捏在指间,又怅然地叹了声:“只是,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从来不提?究竟是怕我什么?是觉得此事重大……而我实在不堪托付?”   此话一出,沉怅雪惊得立刻腾地从他身上窜起来。   他一脸惊慌:“怎么会!师尊别瞎想!”   钟隐月朝他歪歪脑袋:“那为何不同我说?”   钟隐月望着他的眼睛。   沉怅雪有些无措。钟隐月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谴责和不满,也没有任何猜忌与怀疑。那里面只有无可奈何——对他这么不听话的无可奈何,以及一些自责。   钟隐月甚至是朝他笑着的。   沉怅雪忽然有些发懵,他没想到钟隐月会全然不怪他,连那一点儿不满都没有。   钟隐月甚至是会自责的,他会觉得是他自己做的还不够,所以沉怅雪才会觉得他不堪托付。   沉怅雪低下眼睛,天大的愧疚这会儿将他彻底淹没了。   他往后一坐,规规矩矩地在钟隐月的床榻上跪好。他低着头,两手绞在一起,沉默很久后,终于说:“我并非是……想瞒着,只是总不知该如何说起。”   “虽说师尊喜欢我,可说到底这话本里的,写的都尽是前世之事。我每每想到您看过的,喜欢的,是前世那不谙世事的我,便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并非是师尊不堪托付,是我如今……早已不是旧人。虽说师尊不在意,可我自己……过不去这道坎儿。”   “我如今,又想杀这个又想杀那个。过去在外不染血尘,如今是什么时候堕魔都不奇怪。我每每一想到,我把自己活成这样,早已和师尊喜欢的毫无关系,就……”   他说不下去,抿了抿嘴,又抬起眼睛来悄悄看钟隐月,“师尊别自责,是我骗了师尊,是我有错。”   “你有什么错。”   钟隐月往他那边挪了挪,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拉过来,又抱到怀里来,“那么多糟烂事,都尽是些伤心事,你说不出来也不奇怪。”   沉怅雪在他怀里闭上眼,伸手也搂住他。   他又听到钟隐月在他耳边叹息了声。   “也怪不得你最开始那会儿那么愿意信我了。”钟隐月嘟囔,“照理来讲,就该一点儿都不相信的……没关系了,这次有我。”   沉怅雪在他怀里点点头,没吭一声。   “还疼吗?”   钟隐月忽然问他。   沉怅雪茫然了瞬,才明白过来,钟隐月是问他那被剥皮献祭之痛。   “疼呀。”沉怅雪低声说,“一直都疼着呢……有时午夜梦回,还觉得心口上插着一把剑呢。”   “真的很疼的,师尊,皮从身上一寸一寸被剥下去,骨头被一根一根折断……怎么不疼呢。那即使是如今再活一次,也一丁点儿都忘不掉的。”   “我有时候摊开手,都十分恍惚,这层皮居然还连在我身上。”沉怅雪说,“如今师尊在我身边,我才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疼。”   钟隐月心疼极了,把他抱紧了几分。   沉怅雪浑身被抱得一紧,忽的在他怀里笑了起来,笑声发哑。   像是病入膏肓死到临头的人突然得见一缕生机,于是早已无力回天的败花无奈自讽已无福消受这缕阳光。   钟隐月越发心疼,把他紧紧扣在怀里不放手。他忽然发觉沉怅雪是真的很瘦,这样用力一抱,身上的骨头硌得他很疼。   “不怕了,”钟隐月说,“这次有我在,那事儿不会再发生了。”   “这次让别人来尝尝,被献祭什么滋味儿。”   他的话说得咬牙切齿,沉怅雪听出了恨。   钟隐月会跟他一起恨。   钟隐月是会跟着他一起恨的。   沉怅雪忽然想,随之又忽的如释重负了许多。   “还有,你这人也是,”钟隐月抱着他说,“以后别再管我您来您去的了。没外人在,师尊也别叫了。”   “哎?”   沉怅雪被他抱着,脑袋还搁在他肩头上。他侧了侧脑袋,有些讶异,“怎么突然这样说?”   “本来就是啊,你本就不高兴别人能唤我阿鸾,自己都给我上锁了,还在这儿叫师尊。”钟隐月说,“你这人,就是越委屈越规矩,本就活得不痛快,还总给自己找气受。”   沉怅雪无言以对。   他歪歪脑袋,贴了贴钟隐月,询问:“那师尊想我如何叫?”   “直呼名讳呀。”钟隐月说,“寻常道侣如何互唤,也要师尊教你呀?”   沉怅雪红了红脸。   他缩缩身子,有些不自在:“这……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我如今是道侣。”   说着,钟隐月松开了他。   他握着沉怅雪肩膀,跟他两两相视着,眼睛里又亮晶晶地闪着光,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叫。   “想叫什么就叫什么,”钟隐月刻意压低声音,语气又高高兴兴的,想赶紧催他做坏事似的说,“别管那些破规矩,让他们见鬼去。在我这儿,你不用有规矩,想叫就叫呀。”   沉怅雪耳尖红了。他嘴巴一抿,被催得欲言又止好几次,嘴巴张了又合。   渐渐地,他脸上红透了。攒了半天勇气,他终于声音颤抖地叫出一声:“阿……阿月。”   “哎!”   钟隐月高兴得一嗓子嗷了出来,他兴奋得像自己养了多年的哑巴小孩突然开口说话了,猛地一拍掌,哈哈大笑起来,捧着沉怅雪的脸就把他一把拉过来,在他脸上啾啾啾了好几口。   他亲得狂风骤雨一般,沉怅雪吓了一跳。   沉怅雪脸更红了,他抓住钟隐月的手腕,惊得慌乱大叫:“师尊!”   他抓住了,却没舍得用力,也没用力甩开,就只是抓着。   钟隐月听了他叫的这一声,又有些恼了:“叫错啦!”   “……”   沉怅雪无奈,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改口,“阿月……”   “哎!”   钟隐月又高兴了,又抱着他香了好几口。   沉怅雪被亲得脸红得像要爆炸。他羞极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钟隐月明明自己也笑着,可见他笑,也还问:“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沉怅雪说,“只是觉得,魔尊若要叫阿鸾,叫去便是了,我可是能直呼师尊名讳。”   太好哄了。   钟隐月想着,也跟着笑了几声。   “别跟他一般见识。”钟隐月说,“你才是我最喜欢的。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沉怅雪心中一动。   他看着钟隐月的眼睛,钟隐月也看着他。钟隐月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他看见那其中倒映着他自己。   钟隐月的双手按到他的两只耳朵上,揉搓了阵他的耳尖,又笑起来。   鬼使神差地,沉怅雪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搂住他的腰。   他欺身上去,将人按到床上,吻了下去。   屋中灯烛摇曳,被他按下去的钟隐月瞳孔一缩。   沉怅雪不管不顾,他脑海中几乎没有任何想法。一片空白之中,他像这世道里所有人修对他的评价与预言一般,依着自己的本能行事。   他亲着吻着,他感到浑身血液逐渐沸腾起来。直到亲得自己都快要窒息,沉怅雪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来。   两人都浑身发烫,钟隐月气喘吁吁,身上剧烈起伏着。那双同样恋恋不舍的眼睛里,多了许多不明不白的东西。   沉怅雪按着他的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隔着衣物,他在钟隐月的心口上摩挲了片刻。   “我会轻一些的,”他脸色红得似要滴血,声音发颤,喃喃地重复,“我会轻一些的……我会轻一些的,可以吗?”   钟隐月闭上了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振聋发聩。   从前他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实打实地发生了。   他心中慌乱,又一片空白,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思考。他感觉浑身都烫,他感到本能和欲望像野兽一样在心里横冲直撞,叫嚣着想要。   他点了头。   他听到头顶传来沉怅雪的低笑声。   那声音好听极了,钟隐月眼皮一抖,禁不住在心里嘟囔了句——   真要了命了。    第98章   灯烛烛火通明, 燃尽了整夜。   夜半时,忽然下了大雨。   明明还是春日,天上大雨却狂风大作,暴雨不停,将玉鸾宫门外的花草打得摇摇欲坠,不得停歇。   靠墙的那一枝不得不倚靠在墙上, 就那样被雨打得阵阵打抖翻动。   它拼了命地往屋檐底下倾着。   但天公不作美,暴雨仍是下了整夜, 打落了许多枝叶。   两日后的清晨,正是春日。   前夜下的雨, 待到今日清晨才停。今日日头不好,天上阴阴沉沉,好似大雨余威仍在。   玉鸾宫的前院里,花草树丛的叶子上还挂着未干的雨水。   雨后风大,风一吹,满地的叶子便随风而起,四散落去。   钟隐月终于从榻上爬下来了。   他这两天虽说一直都躺在床上,却没怎么睡好——前前夜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上半辈子肖想都不敢的事,一个晚上全都发生完了。   感觉很对不起过去的同担,但钟隐月实在是兴奋。   这两天里他每每想起,都得傻乐一下。   他收拾好心情, 披好衣服, 锤了两下后腰,走出门来。   这两天,沉怅雪悄悄给他熬药送过来,钟隐月又用宫里的灵药抹了抹酸痛的地方,才总算是能下来了。   钟隐月躺得浑浑噩噩,一出了门,就见沉怅雪正在宫前的院子里练剑。   满天阴霾下,沉怅雪身形修长,往那一站便如一把剑。他那一身白衣亮如银芒,手中那剑厉光闪闪,在手中震鸣阵阵,一动一刺都剑声破风。   他并非是随心而练的。转身挽剑间,那些随风而起的落叶遭剑风一掠,便利落地分散两半,飘飘而落。   沉怅雪身法漂亮,剑在手中如鱼得水,在旁看着都十分赏心悦目。   钟隐月看见他心情就好,全然忘了前天晚上那些事。   于是他往门槛上一靠,两手一抱,旁观起来。   半晌,直到沉怅雪回身刺破身后落叶,才一恍地看见了钟隐月。   他那张面无表情认真严肃的脸一怔,立刻松了紧绷绷的神态。   他收起剑,走上宫前台阶来:“师……阿月。”   沉怅雪还是不习惯。   钟隐月乐了下,点点头,问道:“怎么不练了?”   “一会儿再练。”沉怅雪走到他身边来,细声询问,“怎么出来了,昨晚不是还使不上劲儿吗?”   “今早醒了,就好了。”钟隐月自然地拉过他一只手,道,“好歹也是大乘了,没那么脆弱,两天就够休养了。”   “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练剑能有什么声音。”钟隐月说,“你练你的吧,我看一会儿。玉鸾宫都是修符的,我都没见过几次剑修习剑。”   沉怅雪失笑:“之前不是看了我练剑好几次了吗。”   “看你哪儿会有够。”钟隐月说,“去练吧,我没事。”   钟隐月这会儿站直了身子,瞧着确实是养好了。沉怅雪便一点头,乖乖转身下了台阶,重新去练剑了。   钟隐月望着他重新拔剑,手在剑身上一抚,水色剑光立即遍布剑身。   午后,钟隐月回到案前,处理他的“公务”。   他躺着的这两日里,掌门又传信过来了。钟隐月起不来,沉怅雪便替他收了信,又把信件都收到了案前。待他能起了,再来过目处理。   钟隐月展开信件。   信中说,干曜山那边,白忍冬是被耿明机一剑刺了手臂,才打掉了手中之剑,继而阻止了他的继续疯魔。干曜长老这虽然也是无奈之举,但白忍冬也是负伤了。   掌门说,白忍冬这会儿还没醒,看样子或许还得昏个七八天。   他受了秘境之主的法术袭击,金丹渗了法术,身体也受了冲撞,经白榆长老查看,状况也不容乐观。虽说还能出场,可仙门大会上的表现定是会远不如预想了。   掌门说,耿明机因为这事儿,近日很是闷闷不乐。   但钟隐月已经给沉怅雪上了锁,他手再长也伸不到他这边来了。掌门要他别主动去挑逗人家,毕竟干曜门中近日事多,别再给人添堵了。   钟隐月心里呵呵两声,心道谁跟他一样了,要不是他主动招惹,钟隐月也才懒得搭理他去。   他手里捏个离火咒,把这纸书信烧了,抬手写了封回信,回给掌门去了。   放完信鹰回来,他见沉怅雪正在宫里温茶。   他做着事,脸上没什么表情。钟隐月站在门前,看着他一举一动,越看越漂亮,越看越喜欢。   察觉到有眼神在望着这边,沉怅雪停下了手中动作。他一转头,看见钟隐月在看他,便笑了笑:“怎么了?”   “你好看,我多看会儿。”钟隐月说。   沉怅雪失笑出声。   “你过来。”   钟隐月招呼他。沉怅雪点点头,将做好的茶放进木盘里,端到案前,给钟隐月端上了杯。   钟隐月拿过茶,正色问道:“你告诉我,这次你对白忍冬下手,是想要什么?”   “自然是在仙门大会上别碍我的事。”沉怅雪说,“我可打不过他,他那天赋高得吓人。再这么下去,指不定就到什么地步了,自然要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哪里下三滥,分明高明得很。”钟隐月说,“别总妄自菲薄。如今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说过不会再瞒我,那我再问你一次。你心中,是想要什么?”   “想要所有伤过我的都与我同样,尝一尝抽骨剥皮而死之苦。待报了仇,我就和阿月走,阿月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沉怅雪话说得很平静,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回答了出来。   “日后大战呢?”钟隐月问他。   “与我无关。”沉怅雪说,“这仙修界堂而皇之绑着灵修,人人道貌岸然,为了救一人,能将另一人合力虐杀,是毁是存都与我无关。”   他神色无一丝变化,钟隐月看出他是对这世上的仙修界早已心冷,是如何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只想和钟隐月在一起呆着。   “就带我走吧,阿月。”沉怅雪抬起眼睛看他,“去哪里都行,不在这里就可以。这道太脏了,我不想再修了。”   他早就不想修道了。   钟隐月握住他放在案上的手,点头说好。   “我答应你。等都结束了,我就带你走。”钟隐月说,“我把温寒教好,玉鸾宫以后交给他。我带着你下山隐世去,找个林子,我们躲起来,过一辈子,再也不修道了。”   沉怅雪也点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手。   干曜宫那边,邱戈本就受创了,这会儿又多出个白忍冬出了事。耿明机又早已被魔尊捏断了剑,炉鼎也没了。   仙门大会眼瞅着在即,几相一加,他又气又急,又无能为力又忙得要死,接下来的日子里倒是终于消停了下来,估计是在忙着想对策和忙着照顾白忍冬。   听说邱戈虽然早醒了,但一向高傲的首席弟子从秘境出来腿要费半年,仙门大会也出席不了,自尊心受创得厉害,每日都狂躁无比地摔东西,连药都不肯吃一口。   过了几月,邱戈的脾气不见收敛,反倒愈演愈烈。这也难怪,毕竟耿明机虽然对沈怅雪苛刻得很,对其他人却是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不说,背地里却十分疼爱。   因着他变相的宠爱,邱戈都要上房揭瓦了。   终于有一天,耿明机忍无可忍,听闻俩人是在干曜山宫里大吵了一架,摔了不少东西。   耿明机据说被他气得当场昏了。   钟隐月听说这事儿时,觉得事有蹊跷。照理来说,耿明机再怎么气,也不会昏死。   邱戈本身对他就是百般顺从,就是腿废了也不会顶撞得太过分。   多半是耿明机这些时日心魔渐生,修为倒退,自己过不去心里的坎,才会跟邱戈说了几句就气血攻心,有了这等当场昏了的奇事。   不过干曜宫把这事儿用邱戈做幌子遮掩了下来,钟隐月也不急着这会儿就揭他们的遮羞布,当做不知道。   白忍冬后来也醒了,但没什么消息。   从前他出点儿什么事情,干曜宫的都要大肆宣扬,生怕门内人不知道他那等奇才在干曜宫都大放了何等异彩。这几个月没什么消息,想必是被法术影响,他那水平真的大打折扣,才不敢再多说了。   这个也不说那个也不提,干曜宫一改往日雄辉,接下来的五个月里,蔫吧得跟颗在日头底下放了一个半月的菜头似的。   钟隐月再见到白忍冬和耿明机,还是在五个月后,仙门大会前的长老例会上。   仙门大会在即,掌门叫来诸位长老。钟隐月带着沉怅雪上山,入了上玄山宫,终于时隔数月地见到了坐在座位上的耿明机和他身后的白忍冬。   刚一进去,扫了那么一眼,钟隐月吓了一跳。   俩人跟去了深山老林遇上老妖被吸了精魂似的,都瘦了足足两圈有余。   耿明机捂嘴咳嗽了好几声,一头黑发白了半头。   钟隐月看得简直心惊肉跳,目光根本移不开。他一边望着耿明机,一边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沉怅雪递过来了一杯茶,钟隐月接到手里,喝都没想起来要喝。他端着茶,盯了耿明机好一会儿,怔怔地问:“干曜师兄,你领着孩子上哪儿修炼去了?蛇精洞?”   耿明机:“……”    第99章   耿明机脸色很不好地瞪了钟隐月一眼。   他瘦骨嶙峋的,眼窝深凹了进去,这么一瞪,眼珠子跟活要瞪出眼眶来似的,还挺吓人。   钟隐月被他一瞪,笑了两声,欲盖弥彰地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白忍冬皱起眉来,睨了钟隐月两眼,眼神不善。   没一会儿,他也跟着咳嗽起来。   他咳嗽着,又还尽心尽力地拿起茶壶,给耿明机倒茶。   钟隐月瞧了他两眼。白忍冬也瘦了很多,脸上也没多少血色,几乎是惨白的,不知这些月到底是去干嘛了。   原文里也有过他中了秘境之主法术之后的情形描述, 但那也只是说他虚弱极了,浑身无力, 养了数月才好, 可没说会瘦几大圈变成这种皮包骨头的样儿。   想着,钟隐月侧过半个头去,用手挡了挡脸。   站在他身后的沉怅雪便低下身来,听他轻声耳语。   钟隐月小声同他说:“跟俩白骨精似的。”   沉怅雪苦笑:“您少说两句。”   两声轻叩声从前方传来。钟隐月收了手,直起身,往前一瞧,是掌门敲了敲他那张仙木书案。   他一敲案,各人都立刻收起手上的动作, 正襟危坐地看向前方。   “都来齐了。”   掌门两手握在一起,望着座上诸位,缓声道,“一转眼,仙门大会也要开始了。这些时日,诸位有多勤加修炼,我都看在眼里。”   “虽说有冲劲儿的确不错,我等贵为天下第一,责任自当也是重大。弟子们也都年轻气盛,自然都愿意为那桂冠抛头颅洒热血,但也莫冲得太过头。最重要的,还是自身安危。”   “诸位贵为长老,这次大会,名次是次要的,还是要护好门下弟子们。别再像秘境那般,闹出事来。”   掌门罗里吧嗦说了一堆。   钟隐月听着听着就昏昏欲睡起来,这通演讲和他高中开学时校长在上面拿着演讲稿毫无感情地念诵时毫无区别。   掌门唠唠叨叨了半刻钟,终于进了最后的正题。   “外人所见,干曜,你还是天下第一剑。”掌门说,“莫要丢脸。”   钟隐月差点没笑出声来。   一句“莫要丢脸”,把他前面说了半天的“名次不重要安危最重要”的中心思想全给推翻了。   钟隐月扶了扶额头,只觉好笑。他拿起茶杯,喝了杯茶提提神。   一口茶水还没下肚,掌门又看向他:“玉鸾。”   钟隐月手上动作一顿,看了过去。   掌门两手交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如今修为大涨,外界却还不甚了解。这次大会是个好机会,你门下弟子虽说都还修为平平,但你定然要让外界知道,你如今是能召天雷的大乘。”   钟隐月秒速在脑子里把这串话中译中了一遍。   掌门的意思是:你如今很牛,所以出去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你牛逼。   钟隐月乐了声,他正有此意,于是点头应下。   “此事我自然会办,只是还有另一事,希望各位莫要忘了。”他说,“若这仙门大会,我门下弟子能赢,或是我能为山门夺了桂冠,诸位便要允了沉怅雪留在我山宫里。”   此言一出,座上诸位面面相觑了下。   他们又一同看向掌门。   掌门点了头:“之前本就答应过你了,自然是好的。”   钟隐月笑笑:“多谢掌门。”   忽然,钟隐月感觉有些许如芒刺背,似乎有人在瞪他。他顺着直觉抬头望去,就见耿明机愤恨地盯着他,紧抿着嘴,估计嘴里的牙都快咬碎了。   钟隐月又朝他一笑,向他举了举茶杯。   又过半刻钟,掌门终于说完了他的长篇大论。   长老例会散了,钟隐月带着沉怅雪出了门来。下了几阶台阶,身后突然传来遥遥一声呼唤。   “玉鸾。”   钟隐月回头,是耿明机领着白忍冬走了下来。   耿明机走到他身边来,停了下来。   他侧侧脑袋,眯起眼睛睨着他:“等着瞧。”   耿明机不多说,说完这话,就领着白忍冬走了。   钟隐月哭笑不得,又立刻稳稳心神,摒弃杂念,运转体内灵力,两眼一眯,细细感探这两人身上的灵力波动。   耿明机身上的灵力有所退却,白忍冬身上的灵力却是已到元婴期第四阶了。   若再闭关,便是和沈怅雪同样的化神期。   钟隐月收了神通,心中啧了声,心道不愧是主角。   这短短几个月,居然又上了化神期。   真不是盖的。   但从他刚刚的灵力来看,金丹之中还有法术残留,仙体的状况也是不容乐观。仙门大会上,多半是用不出全力来了。   “师尊。”   沉怅雪叫了他声。钟隐月收回目光,回头看他。   “我们回去吧。”沉怅雪说,“再过几日便是大会。今年大会是在忘生宗,那处峰高路远,一去便要去两三月,还有许多得准备的。”   钟隐月点了头,跟着他回去了。   -   五日后,钟隐月坐在飞向忘生宗的马车上。   高处不胜寒,马车外的风声呼呼地响。   钟隐月单独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没人在旁边,他放飞了自我,大大咧咧地瘫坐在座儿上,跟没骨头似的。   翻了几页自己从山宫里带出来的,他自行编纂的“本世预言大全”的后续剧情,钟隐月叹了口气,把书本随意一扔,扔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马车颠簸,钟隐月随着颠簸晃悠了两下身子,望着车顶发了会儿呆,一侧身,从腰上取下来一枚玉镜。   他把系统叫了出来。   系统一开机,刚报了自己的编号的第一位数:【1……】   “对不起。”   系统冷漠的机械声一哽,沉默了下。   钟隐月很真挚:“你说得对,是我错怪你了,我是煞笔。”   【……】   “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跟我计较。”钟隐月说,“你要知道,其实毒唯脑子都不太正常的,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系统无话可说,只能应着:【您任务完成的都很出色,您是个很棒的宿主。目标人物对您很重要,我可以理解。 】   “嘿,那感情好,你是个好人。”钟隐月乐了,“仙门大会要开始了,有没有什么目标?”   【关于此事,我方经过多次探查,都检测出,这次仙门大会与原作中完全不会一致。 】系统说,【目前该系列任务将被完全推翻。总而言之,现阶段请宿主小心行事。待到大会开始,我方会发布系列任务。 】   也就是说,它现在也不太清楚会发生什么。   钟隐月无可奈何,询问:“魔尊说白忏会出手,你能查出来真的假的吗?”   【经测算结果,此事属实。 】系统说。   是真的啊。   那魔尊没有骗他。   钟隐月皱了皱眉,又问:“另一个重生的是谁,还没查出来吗?”   【没有,我方掌握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系统说,【但,事态似有将要失控之意,请您暂时静观其变。 】   这话它一连说了两遍,钟隐月只能应下。   系统走了,马车也猛地一个颠簸。   轿内灵器发出光芒,预示着到了终点。   钟隐月一翻身,爬了起来。他凑到窗边,掀开帘子,往外一看。   忘生宗的山已然近在眼前。   山清水秀,群林环绕,山上有瀑布垂直落下三千里。   与天决门不同,忘生宗只有三座高山。   忘生宗只有两个宗门,却并未分家,都落在同一座山上。   忘生宗是这天底下仅次于天决门的山门,门中却人丁稀少,不过数人。   和几乎要被天下修士踏破门槛挤破脑袋的天决门不同,忘生宗从不对外招收修士,谁能来此处,全凭一个缘字。   马车继续行驶片刻,钟隐月便瞧见了一处空台。那台子上画以太极两仪,已有一些人站于其上。   马车稳稳落于台上。钟隐月掀开门帘,走了下来。   他是天决门最后一个到的。出来一看,就见上玄掌门已经和忘生宗宗主站在一处,正都笑着攀谈。   其余长老也和忘生宗的另一位宗主说着话——忘生宗两个宗门,各门门主都为忘生宗宗主。   和掌门说着话的男宗主名曰荀不忘,另一位宗主则名曰顾不渡。   顾不渡是位手握拂尘的白衣仙姑。瞧见钟隐月从马车上下来,她便拍了拍正与她说着话的灵泽长老的手背,朝她歉意一笑,朝着钟隐月走了过来。   见她过来,钟隐月朝着她作揖。   顾不渡也向他行礼,温声道:“玉鸾长老,多年不见了。”   “确是多年不见,顾宗主的容貌一如当年。”钟隐月向她笑笑,“此次大会,还多有劳烦忘生宗来置办场地了,真是辛苦了宗主。”   “不过是腾个地方,不算大事。”顾不渡道,“听闻玉鸾长老如今已是大乘,几日后的长老比武时,务必让我开一开眼。”   钟隐月怔了怔:“顾宗主是……”   “自然是灵泽长老同我说的。”顾不渡说,“我与灵泽,关系甚好。”   刚刚确实站在一起说话。   钟隐月苦笑了声:“原来是如此。”   “天决门诸位既已都来了,那便先去为各位准备的宫舍吧。”顾不渡欠了欠身,又往身后侧了侧身,示意他往前去,“诸位的弟子,都已由我门中弟子领着先行一步了。”   这次,忘生宗在大会开始时便以书信传给了各大山门宫舍之地,让弟子们先往那处去了。而长老们须得先来此处,与忘生宗打个照面,再往宫舍去。   宫舍离得不远,几人跟着顾不渡安排的领路弟子往前走。   灵泽长老极其自然地和钟隐月并肩而行。   “不渡极其擅长卜卦与问天之术。”她低声说,“师弟虽与她打过照面,却知之甚少吧。”   “的确如此。”   “这山门中的弟子,都是不渡问天而得来的。”灵泽长老说,“谁命数合适,命定如此,她便去接人。不过能入这门的,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倒是不费什么力气。”   “忘生宗和我们不同,门中弟子极其稀少,却又是一个赛一个的天赋好。这数十人里,有十好几个异灵根。”   占比真是恐怖。   “所谓问天之术,都将近失传已久了吧。”钟隐月压低声音,“那术法所得之卦全是天机,泄露半点都极其危险。得此术者,命短之人更是多数……怕不是如今只有顾宗主懂这问天了。”   “的确如此。”灵泽点头,“我告诉她你已是大乘时,她便没多惊讶。想必我们门内干曜师兄这些丑事,她也早已知晓了个七七八八了。”   所以刚刚说是灵泽告诉她的,也都是蒙人的。   她早就卜卦过了。   好可怕的修士,会不会连他是穿书的都知道了。   “说起来,我总觉得忘生宗对这次仙门大会不甚积极。”灵泽长老看向两旁,思忖道,“我心中总有些不安……我总觉得是不渡卜出了什么,才如此行事。”    第100章   这话倒是不假, 这次仙门大会,忘生宗虽然布置了一些,但远不如往年仙门大会的水准。   钟隐月跟着她往两旁望了望。   路两旁, 灵灯高挂,白昼里便灵火长燃。   灯纸后隐隐透着红色的火光,灯与灯间红绫相连。两边林子皆是竹林,喜庆的红灵灯后一片绿幽幽的幽静。   显得极其割裂,十分格格不入。   但不论如何, 这也是忘生宗为仙门大会布置的。   仙门大会五年一次。每到此时全天下的仙门都会齐聚一堂。   说是比武夺冠,但其实更像是各大门派聚在一起,趁着比武打探看看各门近况的例会。   再加上这仙门大会每年轮流在四大仙门里轮流更换场地举办,各人虽说从不说出口,但自然都会更瞩目操持这一次大会的东家会如何在自己家布置场地,招待他人。   这可是接待全修界的事儿, 若是怠慢了,日后传出去, 这仙门脸上自然就挂不住了。   脑子但凡没事, 就不会草草了事。   钟隐月想着,多看了两眼两侧。这些灵灯与红绫虽说布置得不错,灯中烛火也灵气充沛,可不论如何都有些太过潦草了。   记忆里,原主从前也参加过许多仙门大会。   仙门大会只在天下前四的四大仙门里轮流举行,忘生宗从前也负责过许多次大会。虽说他们人丁稀少,可能靠这么数十人就坐稳天下第二,自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从前他们举行的大会, 即使是在这种小路两旁,也是会多做一些装饰, 更会用法器做些长久不息的法术景观。   总之是比如今这会儿热闹许多。   这次的确太冷清了。   钟隐月想了想:“方才我们落山的那座两仪台上就是这次大会的场地,往年便一直是那处的。可我刚刚下了轿子,扫了一眼,那处确实也没有往年布置的好。”   “是,这次实在是过于敷衍了,不像忘生宗的做派。”灵泽点头,“虽说不渡一向不问世事,淡泊名声,不甚在意外界如何说道,可仙门大会这种事,她还是会顾忌一些的,不会这样随意。”   “师姐的意思,是顾仙姑问天问出了什么,这次大会才会这样随意?”   “之前我等入秘境时,就遭了妖后黑手。她若想做什么,仙门大会可正是好时候。”灵泽说,“历年大会的桂冠,都是上好的法宝,长老们又都会在大会上切磋。”   “弟子不计,可长老们切磋时,又会记名次,得来的名次便是仙门在天下的名次。谁人不会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便会竭尽全力。到那时灵力都消磨了,岂不是最好的出手时机?”   钟隐月也这么想,便点点头:“师姐说的是。”   “若是不渡也知道,问天也问出了这番事,她便不会好好准备了。大会上将要出事,当然更该做的是加强门中戒备。”灵泽说,“你也要小心,收着些力气。若是打起来了,恐怕如今天下最靠得住的,还要多算你一个。”   钟隐月点着头:“我记住了。”   说到此处,灵泽惆怅了几分,叹了口气:“干曜师兄急功近利,这次怕是靠不住了。”   说到干曜,钟隐月就忍不住往前看了眼。   耿明机这会儿走在前面。   落到两仪台上的马车都是仙门长老的。弟子们的马车被忘生宗的先一步领去了宫舍那处,故而耿明机是独自一个走在前面,白忍冬没跟在旁边。   他走路倒是稳健,并不飘忽。只是从背后看背影,也还是瘦了两大圈,瞧着还是有点吓人。   钟隐月把声音又压低许多,嘀咕着询问:“师姐,我之前便十分好奇了,他这到底是去带着白弟子做什么了?怎么数月不见,成了这样?”   “我也不甚清楚,师兄与我关系也不算很好。”灵泽也低声回答,“不过云序师兄有时藏不住什么事,我倒是听他透露过一些。”   “听说,白弟子因为前些月中了剑中法术,金丹被秘境之主的法力渗入,致而修为停滞不前,仙体也每况愈下。”   这个钟隐月知道,原文都写了。   灵泽却觉得他不甚清楚,硬是把整件事掰成碎末儿给他讲:“干曜宫中除了白弟子,没几个能上大会的了。虽说原来有沉弟子,邱弟子和窦弟子,还有其余两个门中修为靠前的。可沉弟子如今归了师弟你,邱弟子如今还站不起来,魔尊来时还将另外的一个弟子蔡曲击下悬崖,虽说万幸没死,挂在悬崖枝头上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身体也遭了重创。”   “如此一来,原来定好的五个,就剩下窦弟子和另外一个了。好巧不巧,剩下的一个弟子修为在五人中是最落后的,师兄对他没什么期望。”   “窦弟子虽说修为不错,与邱弟子剑法齐平,可仅仅如此是无法在大会上大放异彩的。说来十分讽刺,可沉弟子说到底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就算打心底里瞧不起,沉弟子剑法如何,他也是最清楚的。窦弟子若遇上他,师兄也知道是绝无胜算的。”   “原本师兄都已不抱期望了,听说是想在大会上长老比武时,与师弟拼一命的。可白弟子阴差阳错地又给了他,他便将希望全都给了白弟子。”   “毕竟是只费两月就能自我冲破金丹期的奇才,若是用心教导,定能在这大会上赢了玉鸾宫,助干曜宫稳住天下第一的宝座。”   灵泽说,“可白弟子中了剑中法术,眼瞅着也不行了。师兄咽不下这口气,毕竟这次大会他若赢不得,彻底败下阵来,那可真的是在门中抬不起头了。”   “除了白弟子,他门中又再无任何一人能靠得住。就算想拔苗助长,天赋没到能拔苗助长的地步,拔了就与杀了无异。所以思来想去,干曜师兄便剑走偏锋了。”   “听闻是……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法子。虽说不至于是邪术,但也是上不来台的路子。”   “云序师兄就只说了这么多。至于那旁门左道的路子是何路子,他便不肯再说了。”   灵泽说着,又抬起手,掩住口型,凑近了几分,在钟隐月耳边小声说,“总之,一定是用来对付你的。这次大会,你可千万小心。”   钟隐月沉默了下,再次点了点头。   这次仙门大会,耿明机自然是会十分针对他。   钟隐月心中自然明白此事,倒是没多意外。   钟隐月飞升大乘,闭关而出后,门内一步步就没了耿明机说话的地方。钟隐月抢了他的首席弟子炸了他的山宫,掌门这个看谁强就给谁说话的性子,近日偏袒的对象也一步步换成了钟隐月。   钟隐月炸了他的山宫都没人怪罪,耿明机又一步步失着修为。   他虽说人很嚣张跋扈,跟个地头蛇一样盘在天决山说什么是什么,十分不讲道理,但能做天下第一,也是有脑子的。   他知道仙门大会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是能在大会上压住钟隐月,天决门便还有他能说话的一席之地。若在此处还输给钟隐月,那在天决门的话语权可都全拱手让给钟隐月了。   思索间,忘生宗的弟子领着他们到了宫舍。   忘生宗虽说只有一座高山,但山并不小。   宫舍并不简陋,四周竹林环绕。舍房是隔开的,每间舍房各占一个院子。   外界不知道天决门内的事,还将耿明机当成尊活佛供着。   入了宫舍,最大的院子就分给了耿明机。   弟子毕恭毕敬地请他入舍。那院子左边就是竹林,院中也种了一片小竹。竹边是一片花草,甚至还有一张石桌与躺椅。桌上摆了一套茶具,想来是张茶桌。   雅舍幽静怡人,耿明机很是满意:“不错。”   弟子弓腰:“长老贵为天下第一,忘生宗自然不敢怠慢。这次仙门大会,还请您多指教。”   耿明机点了下头,也不回答,抬起脚就跨过门槛。   刚进院子,窦娴就高高兴兴地推开木门跑了出来,喊着他师尊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屋子里带。   长老们一个一个被弟子领进院子。   最后轮到钟隐月的,是最里面的一个,比耿明机那边小了一半的院子。   忘生宗的弟子拉开远门,向他弯下身子:“玉鸾长老,请。”   玉鸾长老看着一片荒凉,全是杂草的院子:“……”   钟隐月想了想刚刚耿明机那片雅院,叹了口气。   外头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弱鸡。   钟隐月想。   忘生宗的弟子在一旁又说:“长老莫怪,这是不渡宗主特意为您安排的。”   钟隐月心中干笑,又有点看不懂顾不渡了。   他问:“你先起来吧。我问你,干曜长老那间宫院,也是不渡宗主特意安排?”   “正是。”忘生宗的弟子抬起身来,“宗主还有一言,请我务必要传与长老。”   钟隐月有些意外:“什么?”   “宗主说,人之命数,为天所定;知天命者,不可擅言。纵晓他人之命,亦不可随意妄言;若扰因果,命数大乱。”   “众生之路,皆必由各人行过,旁人不可插手。”   忘生宗弟子说罢,又向他躬身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开。   钟隐月站在门口,沉默了会儿。   他明白了。   顾不渡的意思,便是她都知道耿明机干了什么,也知道钟隐月干了什么。   她知道天决门的事,但她不能做任何扰乱因果的事。所以她必然要和外界众人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地用众生所认为的方式对待他二人。   但为何要特意让弟子告诉钟隐月这一番话?好像生怕他误会什么似的。   再细想想,她的意思或许又是,她是站在钟隐月这边的?   钟隐月心里纳闷,回身关上院门,走进院子里。   门被关上,声音一响,舍房里的人便注意到了。   舍门被拉开,里面的人走了出来。瞧见他,也是各个喜笑颜开,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宫舍里面迎。   “师尊可算回来了!”苏玉萤拉着他,“这舍房里面分了两个间,弟子们已帮您铺好地方了,师尊快来看看!”   钟隐月无奈地应着声说好,随他们进了舍房。   虽说比耿明机那边小了一半,但这舍房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该有的东西一点儿都没少。   里面分成左右两间,中间还有一小道过堂。   左边那一间是钟隐月的,右边则是弟子们的舍房。   他先进右边弟子这间去看了眼。屋内没什么东西,地上整整齐齐铺了四个地铺。   余下的便是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钟隐月去按了按地上铺好的床铺,厚度算过得去。   看完弟子这边,他才又去自己那边瞧了眼。长老这边倒是有许多东西,床榻桌柜和书案一应俱全。   床榻的确已被铺好了。钟隐月摸摸苏玉萤的脑袋,面不改色地夸了几句后,就将他们都叫到过堂里。   他这间屋子里还有一张小桌案。钟隐月单手把桌案拎了过来,摆到过堂里。   几个弟子围着桌案乖乖坐下,钟隐月又把自己屋子里的一套茶具端盘拿了过来。   沉怅雪见此,起身帮他将东西拿过来,放到桌案上。   “我来就好。”   钟隐月跟他道了声谢,跪坐下来。他坐下,沉怅雪才跟着跪坐在桌案边,朝他一笑,“师尊是长老,这种杂事,本就不该师尊来做。”   钟隐月还是受不了他笑。他一笑,钟隐月脸上就不自然地红了下。   他一下子想起了些此时很不该想的画面,嘴上也打了个瓢:“那、那也不能把你们当成打杂的。”   “师尊自然不会这样想,弟子心里都清楚。”   “师兄说的是呀,弟子们心里都知道的。”温寒也说,“就交给我们来吧,师尊。”   沉怅雪转头来,朝着温寒笑笑。   他俩坚持,钟隐月便也就不强说了。他点点头,随他俩弄去了。   两人便将茶具摆好,沉怅雪泡起了茶。   他手指细长,肤白胜雪。手上一做起什么事来,光是看着他的手,都足够让人愣出神去了。   钟隐月看愣了会儿,立刻清清嗓子,移开目光,看向坐在另一旁的苏玉萤和陆峻,道:“明日,这仙门大会就要开始了。”   “我对你们没那么高要求,用不着拼死拼活的。”   “记住我的嘱咐就好,”钟隐月说,“赢不重要,安安生生地回来才重要。”   “若是打不过,或是太疼了,那便利索地投降回来。我不会说你们什么,好好地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玉鸾山还没到需要你们拿命拼面子才行的那份上。记住了没?”   几个弟子忙不叠地点头。   “还有,小心点干曜门的。”钟隐月说,“若是不对,打都别打了,赶紧下来。”   沉怅雪愣了愣:“师尊怎么这样说?”   “听人说,为了修为长进些,干曜长老似乎是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法子。”钟隐月说,“你们别往外说,此事不便声张。”   弟子们又点了点头。   “来时,我们倒也注意到白师弟了,的确是瘦得吓人。”苏玉萤嘟囔着说,“师尊,那是用了什么法子?”   原主是个长老,学识自然是渊博的,可钟隐月却一时间想不出那会是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只是听人说是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不知会用出些什么招来,总之若是不对,哪怕是感觉到一丁点的不对,都要及时投降下来。”   “我知道,你们都知道我和干曜长老不对付,想出口恶气,但长老与长老间的恶气,用不着你们出。我跟他有仇,我自己会报,不必你们上赶着替我撑腰,我还没弱到那份上。”   “对我来说,他伤不到你们,才是最重要的,都给我把这几件事记好了。”   “是!”   有问题直接投降这事儿,钟隐月打两月前就一直在给他们灌输。   所以这会儿他们接受得也快。瞧着是都记到心里去了,钟隐月也就松了口气。   他收回目光,往旁一看,就见泡着茶的沉怅雪在看着他。   沉怅雪朝他一笑,钟隐月不禁讪讪缩了缩脖子,又别开了目光。   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喝完了茶,钟隐月便让弟子们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几人便起身离开,说好歹要在这宫舍里过个一月半月的,院子里那般荒凉,还有杂草,瞧着实在闹心,便去清扫一番。   钟隐月点点头,让他们去了。   “不论怎么说,我们这会儿在外界看来,还是天决门末尾之山。被人小看了去,分了这么间宫舍,没什么办法。”钟隐月说,“苦了你们又陪我受人白眼了。待这次大会结束,想必便不会如此了。且先忍一忍吧,待这次回了山,我再好好补偿你们些什么。”   温寒忙说:“师尊哪里的话,弟子可没瞧出来这儿差哪了!”   苏玉萤也道:“说的就是!这院子也不过是许久没被打理了而已,可没比干曜山那边差!”   陆峻也说:“再说了,只不过是外人还不知道师尊已是大乘了罢了!待忘生宗的知道了,不知要怎么给师尊道歉呢!”   “说的是啊!”   弟子们又各个激动起来,钟隐月看得好笑,便安抚道:“行啦,差不多得了。”   他一说话,弟子们立刻收起神通,安分下来。   “说起来,师尊,”苏玉萤出言问道,“往年仙门大会,都是弟子们先比数日,而后长老们开始比武,以长老比武时得的名次决出天下仙门的先后之序,今年也是同样么?”   钟隐月答:“还不得而知,忘生宗的今日忙着接人入舍,没说起此事。大会的事,怕是要等到明日了……但既然往年都是如此,想必这一次也不会有所变动。忘生宗是出了名的淡泊宁静,想必是懒得做什么新花样的。”   “这样啊,也是。那我们就出去收拾院子了,师兄便在这里陪师尊吧。”苏玉萤说,“我们去就好。”   沉怅雪笑着点点头。   温寒一行三人便自行走了。   他们出了门去。门一关,沉怅雪便抬手,又给钟隐月倒了杯茶。   三人一走,这过堂便冷清下来不少。   沉怅雪为他倒满茶,收起茶壶,将它轻轻放在自己手边。   “我发觉一件事。”沉怅雪说。   “何事?”   “师弟师妹在的时候,阿月不敢瞧我。”他故作伤心,“我一笑,阿月就不看我了。”   钟隐月有些恼:“有什么办法?你一笑我就也想笑,更说不出什么官话来了。弟子还在跟前呢,我总要装一装长老的样子,你以后可别总这样同我笑了,我的面子都要保不住了。”   沉怅雪没撑住,立时破了功,轻笑起来。   “瞧瞧,你又笑。”   钟隐月说着,也没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虽是笑了,可他心中又有些羞恼起来。他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在沈怅雪肩头上砸了一拳头。   “又欺负我。”钟隐月骂他。   沉怅雪柔弱地顺着他的力气,往旁栽了半个身子,又摇摇晃晃地坐了回来,笑道:“哪儿敢呢,我可舍不得欺负师尊。”   钟隐月再次笑骂了声。   没多与沈怅雪打骂笑闹,钟隐月敛了神色,正色道:“你知道顾不渡吧?”   “我自然知道。”沉怅雪说,“忘生宗的顾宗主,我见过她几次。”   忘生宗虽有两名宗主,但并不论正副。   两人平起平坐,共为忘生宗宗主。   原文里,耿明机的确带着沉怅雪与她打过交道,只不过每次都是在顾不渡跟前贬低他。   顾不渡虽说对他们以笑相迎,但原文中写她笑意淡薄疏远,冷漠至极,似乎对这天下第一的山门丝毫不以为意。   她对耿明机丝毫不感兴趣,往往是客套过后便转身离开,连对仙修界极具天赋的白忍冬都是余光瞥了一眼之后便再无其他,连叫都不会叫他一声。   反倒是对沈怅雪,倒是频频看了好几眼,只是也没叫他名字或多说什么。   “顾宗主为人冷淡,卜卦之术在仙修界登峰造极。全仙修界中,懂得问天之术的,如今是只有顾宗主一人了。”沉怅雪说,“怎么突然说起她来?”   “没,她今日与我多说了一些话。我听着话里有话,她似乎是想告诉我什么。”钟隐月说,“我也知道她的为人。虽是会对他人以笑相迎,可总有些疏离冷淡。可今日我一见,虽没接触太长时间,却觉得似乎……她不见得真是那样。”   “是吗。”   沉怅雪应了声,又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钟隐月偏头,见他低下了头,摩挲着手中茶壶,似乎是心中忧虑着什么。   钟隐月便问:“你在想什么?”   钟隐月一说话,沉怅雪回过神来。   “啊,没什么。”他说,“我只是忽然想,或许真如你所说,她并非是疏离冷淡之人。”   “毕竟顾宗主是问天之人。但凡话说过了头,便是泄露天机,要背负因果,减少命数与修为。若严重了,便会爆体而亡,或至身边他人于死地。”   “说不定是因为这个,顾宗主才不得不收起很多心思,少言少语。”   他说的有道理。   沉怅雪又问钟隐月:“顾宗主都和你说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我听着意思,便是她虽知道我如今的修为,但毕竟外界还不知道,她不能乱了因果,所以要照往常,先给干曜安排好的宫舍。她似乎知道很多,但也不能贸然出手,让我顺着事态自行走自己的路,毕竟耿明机也需要走他的路。”   “原来如此。”沉怅雪点头,“不过既特意说了这番话,想必顾宗主是偏心阿月你的。”   “对吧?”   钟隐月也这么想。   要是没什么心思,也不必特意让弟子过来传话。   顾不渡也是上百年的仙姑了,没必要怕人误会就让弟子赶紧来传话。既然让人来传话,应当就是有别的心思。   “虽说是这样,不过要揣摩她深一些的心思,可是很难,那毕竟是会问天之术的人。”沉怅雪说,“不如如今就听她的,先走自己的路吧。”   “也好。”钟隐月说,“不过她定然是知道这大会上会发生什么的。我刚想过了,如果魔尊说的是真的,鬼王或妖后要来这场大会,那顾宗主定然是知道的。”   “她一定是有所准备……不过深想起来很复杂,恐怕越想越会把自己绕进去。我看如今,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得了。”   很明显,钟隐月有些放弃了他的思考。   沉怅雪无可奈何地笑笑:“是是,我们就走一步算一步。”   “说得好。”钟隐月说,“那我要问你了,你眼下打算怎么办?你有想到那两个会去用旁门左道之术吗?”   “这我还真没想过。”沉怅雪说,“不过阿月不用担心,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输下来的人。”   他低低头,垂眼笑了。   那笑容依然谦逊,又带着毫不动摇的坚定。   钟隐月看着他。一向瞧着随和软糯的人忽然露出这种笑和不容小觑的坚定,实在是令人挪不开眼。   钟隐月心中又动,又想起了他其他的事来。   “如此便好,我自然是信你的。”钟隐月说,“可我还有别的事,也想问问你。”   “你说。”   “你既然是重生的,那为何又放任……甚至可以说,是去惹怒耿明机,让他对你施以折磨?”   沉怅雪脸上的笑一僵。    第101章   沉怅雪沉默了很久, 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不知门外那三人清理院子时是谁闹出了什么笑话来,突然从外头传来一阵嬉笑声。   循着声音,沉怅雪望向门外。他仍是没说话,就那样安静地听了会儿门外三人的嬉闹。   待外头安静下来,他才转回过头来, 道:“我也不知道。”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不太甘心,又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好笑了。”   说着,他自己都笑出了声来。   他看向钟隐月:“我从前可当真是觉得,他救了我一命,教了我剑法。虽嘴上毒辣,为人严苛,却是真心待我的。”   “我只是觉得……太好笑了。”   钟隐月微蹙着眉,望着他的双眼。   对这个回答, 他没有露出丝毫不解。他微合上眼, 叹了一声。那叹息十分无奈,好似早知如此。   钟隐月侧过身,张开双臂:“过来。”   沉怅雪顺从地朝着他挪了几步,慢慢凑近他怀里,抱了上去。   钟隐月伸手呼噜了两下他的头发。   他什么也没有说。   沉怅雪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靠在钟隐月身上,由着他摸了会儿,不知是想了什么,突然动了动脑袋。   一双长长的兔耳忽然从沉怅雪头上慢慢探了出来。   钟隐月吓了一跳,登时停住了双手。   “摸摸吧。”沉怅雪轻声在他耳边说,“可以摸摸吗?”   他好像生怕钟隐月被吓到,然后拒绝他。   他俩都亲密至此,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做了,沉怅雪却还是心里不安。   钟隐月苦笑,抬手摸摸他的兔耳朵。   “别害怕,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钟隐月说,“想做就做,有我在。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拦着你。”   沉怅雪面色立时红了,他往钟隐月怀里钻了钻,好似恨不得整个人都藏进他怀中。   “就先打吧。”他闷声说,“我先和他打,我应是能赢的。”   “好,你要打就打。”   转日,仙门大会开始了。   昨日还停满了马车的太极两仪台,今日便都已被收拾齐整。   台上四方座无虚席,从四海八方而来的仙门弟子与长老们坐满了席位。   虽说每座仙门各山都只出五名弟子参加大会,但仙门众多,即使各山只有区区“五名”,也足以到这“人山人海”的地步了。   台上边缘处,摆了一恢弘的大鼓。   台边以法器运作着法术,筑起一圈圆形的栏杆,以防除了比武双方外的其余人出手介入。   大会于午后开始。   午前,各大仙门掌门便被叫去忘生宗的六道堂中,将此次大会的流程告知了下来。   掌门回来后,便把长老们都叫到了上玄山这边的宫舍里,将事情都告知了下去。   “这次还是与历年大会一样。”   钟隐月拉着自己家的弟子们,坐在比较靠后的地方。他指了指台上边缘处的大鼓,“看见那鼓了吗?”   “看见了。”温寒说。   其余弟子也纷纷附和,说着看见了。   钟隐月又挪了挪手指:“看见那鼓上边还有个法器了吗?”   他手指的方向,在那大鼓的上方,的确还有一悬空的灵灯。   只是那灯可不是忘生宗这次放在路边随处可见的灵灯。那灯模样精致,灯身分成数面,犹如一个多面魔方,正在半空中发着光,自行地悠悠旋转。   “看见了,”苏玉萤说,“师尊,那灯模样好怪啊,简直是八面玲珑。”   “这法器的确就叫八面玲珑灯,也有人叫它森罗万象灯。”钟隐月说,“它其实并不是灯,只是长了个灯样儿。”   “它与紫虚瓶一样,能储存事物。但储存并不是它最大的用法,它能记住持有者给的诸多情报,并依着持有者的希望将其随时随地展示出来,以及做各种各样的处理。”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个能记录情报并且投屏的电脑。   叫它电脑可不是钟隐月想简单概括,而是这东西的确能做到电脑能做到的一切——检索情报、做成PP T向外展示、将人员情报录入后随机抽取、随时随地把所发生的事情录下来,还能在持有者需要时随时调出。   钟隐月当年在原书里看到这个法器描述的时候都服了。   简直是跨时代的产物。   “这么厉害啊……”温寒叹服。   “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参加大会,也都知道,这仙门大会向来都是十分随心所欲的。从没有什么固定的规矩和安排,比武双方是为何人,都是找个箱子来,将弟子和长老的名号都放在里面,抽到谁就是谁。”   “毕竟这样最是好玩。虽说十分没规矩,但修道若总讲究规矩,也过于死板。仙门比武,还是放开些的好。”   钟隐月说,“往年都是找两个箱子,由举办大会的东家出两名弟子来抽取名号,抽到谁便上去打去。不过,荀宗主前年得到了这稀罕的法器,这次便用来替代门中弟子抽签的麻烦功夫了。”   “那八面玲珑灯会抽取弟子的名号,展示出来。见了自己的名号的话,便上去就是。”   “我说的话,能理解吗?”   弟子们点着头。   陆峻问:“师尊,这法器会如何展示名号?”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反正一会儿就轮到他们了。   就算剧情要崩,这会儿肯定也是得按原文走一走的。   原文里,干曜长老就是带白忍冬来这儿打名声的。这段儿就是白忍冬暴打四方,让全天下知道仙修界已经出了他这样一个牛逼人物的爽文情节。   可一开始,那法器却迟迟没抽到白忍冬,反倒抽中了玉鸾山——爽文都这个套路,先抑后扬。   让前面的给天决门受够了鸟气了,被人各种看不起了,观席上嘘声一片了,主角再出来啪啪打脸,那才够爽。   于是玉鸾宫的上去挨了打,被人按在地上揍了。   等到后面,白忍冬才被抽中,上去爆杀四方,给天决门挣足了脸。   想着,台上突然响起了号角声。   钟隐月循声望去,是台上的忘生宗弟子手持着一把法器号角。那东西不大,吹出来的声音却与战场上厚重雄武的恢弘号角声别无两样。   声音洪亮又厚重,观席上的吵闹声立马静了不少。   那弟子放下了号角。   “多谢诸位!”他大声,“仙门大会,现在开始!”   说着,他一甩手中拂尘。   转动着的八面玲珑灯忽的一停。   它的所有灯面突然亮起了灵光,又从上而下地向四面八方转动,每一面转向的方向都不尽相同。   片刻,几道灵光从灯中飞出,都向着同一方向飞去。   它们飞向大鼓上方,不多时,那些灵光平整散开,在空中写就了两个名字。   八面玲珑灯还是这仙修界里第一个被发现的法器。见到此情此景,席上有些人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名字写成,弟子举起鼓棒,在大鼓上猛地一敲,同样恢弘厚重的鼓声响彻满天。   “苍水流,断岳门弟子齐蒿,对,天决门,玉鸾门弟子苏玉萤!”   “请双方登台!”   席上立时发出了些许欢呼声。   苏玉萤懵了。   她懵懵地望着鼓上悬空的展示着的自己的名字,懵懵地转过头,对着钟隐月指了指自己:“我啊?”   “你啊。”钟隐月早知道是这个结果,面无波澜道,“别愣着了,上去打架吧。”   苏玉萤有些想哭:“师尊,那是苍水流的啊!”   这修界里的四大仙门,第一天决门,第二忘生宗,第三焚云派,第四苍水流。   底下的小仙门那么多,苏玉萤上来就抽了个大的。   一片欢呼声中,对面观席上站起来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青衣,对着身旁诸位作揖行了礼,一脸坚毅地下了台来。   “别怕,不行就投降,就当上去玩了。”钟隐月对她说,“没事,我说了好几遍了,不怕你们丢脸。才修道多久,打不过也正常。被旁人耻笑也没关系,外头的人都是想看笑话的,你受了挫败才是真的输了。”   “可是……”   “不必可是。”钟隐月说,“既然修了道,就不必怕输,更不必怕与他人交手。输赢都是常事,若总是怕输怕被笑话,便一生都不会前进一步了。输了,就当是上去见过世面了,没什么可怕的。”   苏玉萤神色动摇了。   “去吧。”钟隐月往台上撇撇头,“打不过就回来,玉鸾山的面子有我打。万事有我在,用不着你太紧张。”   苏玉萤面色立刻坚定下来。   她用力点了点头,蹭地站了起来。   “师尊!”她突然掷地有声地大声起来,“弟子去去就回!”   说罢,她大步流星地往台下走去。   钟隐月有些想笑,苏玉萤表情坚定得像要入党。   如果不是这世界观没有敬礼,钟隐月觉得她一定会给自己敬个礼再走。   但很快,钟隐月就没了笑的心情。   原文里,这第一场,苏玉萤被打得还是蛮惨的。   他望着苏玉萤的背影,担忧立马上了眉梢,眉头深皱下来。   “师尊还是担心。”   钟隐月一偏头,沉怅雪在看着他。   “自己家养的姑娘,我自然担心。”钟隐月说。   沉怅雪笑着点点头:“是。但既然师尊说了无谓投降,那师妹定然也是不会受什么伤的。”   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钟隐月收回目光,往另一边一瞧。   天决门的都坐在一同,钟隐月虽坐在末尾,但也能看到其余山门。他一转头,就看见窦娴捂着嘴吃吃笑着,在往这边看。   瞧见钟隐月看过来,她不但丝毫没收敛,还朝他一挑眉毛,做了个鬼脸。   钟隐月看得心中火起。   “真是没规矩。”他嘟囔着。   “师尊别在意,那鬼脸估计是在对我做的。”沉怅雪在他身侧说。   钟隐月才反应过来,窦娴那个方向看过来,沉怅雪是与他同一直线上的。   那估计是真冲着沉怅雪的。   “那又如何,那也没规矩。”钟隐月收了目光不再看她,转而说,“你是师兄,也是长辈,同样也不能对你如此。”   沉怅雪笑笑,没说什么,只看向台上说:“师尊,师妹上台了。”    第102章   钟隐月也把目光转回到台上。   苏玉萤已经上了台, 对手也同样登上了台。   那正是刚刚在对面站起来的青衣男子。男子走到台上,身形人高马大,背上背着一把重剑。   这天底下, 剑修居多。   毕竟人人心中都有个一剑斩风雪的修仙梦。   两人登台,相互作揖行了一礼。   台上方才报幕叫人的忘生宗弟子走上前来。   他还是此次比武的裁判,是与那两人去讲些规则的。   台底下响起了些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钟隐月在外界的名声还不响,听着玉鸾宫,席上的人们便交头接耳地说起了原文里便描述过的话语。   书里的世界也真是神奇,钟隐月人就在这儿坐着——就算名声不响,是个吊车尾,原主过去也是总跟在耿明机身边拍马屁的。   修界的人是认识他的。   可一说起轻视的话来,他周围的人根本瞧都不瞧他一眼,张嘴就开始说道起来。   “玉鸾宫,不是天决门最末尾的那一宫吗?”   “是呀是呀, 二十几年前换了新长老,这山宫就一下子名落孙山了。”   “都好几年没见过这山宫的人了。你不知道吧,换了长老以后,玉鸾山宫里的人就鸟兽群散,一下子门里就没人了。也不知道前长老是如何想的,竟把山宫传给了当时门下这个最落后的弟子。就算是首席弟子仙陨了,也不能这般随便呀。”   “门里的人立马就全都跑了,这长老上位二十几年了, 算上这次, 才出席了两次大会。前十几年门下无人,根本出不来呀。”   “上次出席大会,门下也才一个弟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好好领着弟子出席,嘿,想必弟子也才修道不久。”   “那岂不是带出来丢人现眼的吗?”有人吃吃地笑起来,“这些弟子估计才金丹期吧,这断岳门的齐弟子可是元婴期了。啧啧啧,他可是出了名的不懂怜香惜玉的。”   “这玉鸾长老也真狠心,小姑娘这瘦瘦弱弱的,就给送上擂台去了。”   “嗨,如今的玉鸾长老是天决门的吊车尾。我见过一次,就跟在干曜仙君身后巴结着。长老做成那般狗腿子,天决门的玉鸾宫,如今也是完了。”   “这次参加大会,怕是来特意丢脸的吧!”   “天决门总是赢也不好,上玄掌门才把他这等货色送出来,让别家打一打出出气,过过瘾的吧!”   “难怪上玄掌门能做掌门,真是用心良苦!”   席上一片嬉笑声。   温寒听得脸色涨红。   他气极,正要站起,陆峻就先他一步,骂了句“这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就站起来撸起袖子,往那边走去。   步子才出去半步,钟隐月拽着他的袖子,就给他拽了回来。   “坐好。”钟隐月说。   陆峻怒不可遏:“这怎么坐好!师尊,你就由着他们说去吗!”   “说呗。”钟隐月面不改色,“要说便说去。此时就出来辩驳,只会越描越黑,反倒被嘲笑得更厉害。我自有安排,你坐回去。”   陆峻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瞪了眼不远处嘲笑着的几个修者,咬牙切齿地坐回去了。   钟隐月又转头与沈怅雪说:“不过这地方的人当真神奇,明知道我长什么样,也知道我就坐在这儿,还敢肆意嘲讽。”   “师尊原先虽然总是跟着干曜长老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老其实不喜欢师尊。师尊原来又没脾气,别人就算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师尊也会赔着笑附和。”   沉怅雪道,“干曜长老又很喜欢他人嘲讽师尊的。修界有许多随波逐流攀附势力的修士,为了攀附他,都会特意挤兑挤兑师尊。”   “……没救了。”钟隐月说。   沉怅雪一笑:“确实。”   他这么一说,钟隐月再往旁一看,才发现说着嘲讽话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往他这边时不时地瞥一下。   原来如此,其实不是书的设定和发展奇怪,也不是为了把这段嘲讽打压的剧情走下去才会出现一些不合理,而是这修界的人本身就是为了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又感受到了一些目光,钟隐月再次看向干曜门那边。耿明机那张病怏怏的脸上出现了笑意,他甚至眯起眼睛瞥钟隐月。   钟隐月懒得多看他,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   “加油啊,小丫头!”   坐在台边第一排的人高声往台上喊,“多坚持会儿,别上来就趴啦!”   “跟你师尊学学,不行就抱一抱齐弟子的大腿!”   苏玉萤皱起眉,心中很不舒服。   她往台下看了眼,台下的人同样身着白衣,瞧着道骨磊落,却哄笑阵阵。   正在一旁跟她与齐蒿说着话的忘生宗弟子同样不悦敛眉:“几位修士,请注意礼数。”   “哎哟,失敬失敬,我们自然是注意礼数的,”下头的人说,“我们失言了,实在抱歉,行了吧?”   语毕,一群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苏玉萤更不舒服了。   她眉头深皱,一旁忘生宗的弟子叹了一声。   他走近几分,小声与苏玉萤道:“那是最底下的小仙门的人,其实并不是什么正经仙门。常有凡间俗人不屑于凡尘的一地鸡毛,便说着修仙而自命清高地入了仙门。这类仙门本身就不入流,里头的人更是这类不入流的。实际上他们并不修道,都只是炼气筑基期的俗子,一同窝在山里混日子罢了。他们看不起上面又看不上下面,便总随波逐流地说些脏污话,小师妹别介意。”   苏玉萤点点头:“好,谢谢这位师兄。”   “让这些说着污言秽语的东西进来,扰了玉鸾门,是忘生宗的不是。”他说,“这些修士真是一年比一年过分了。晚些我会向宗主禀报,小师妹待会儿下去,也请替我忘生宗向玉鸾长老谢罪一番。”   苏玉萤又点点头。   “若无他事,便开始吧。”他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齐蒿,“可有其他疑问?”   齐蒿摇摇头。   忘生宗的弟子又看向苏玉萤:“小师妹可有什么疑问?”   苏玉萤也摇摇头。   “那便开始吧,请双方就位。”   忘生宗弟子回身走向大鼓。   台上双方也再次互相作揖。   “请师妹多指教了。”   齐蒿面色认真。说完这话,他也不等苏玉萤回答,自顾自回过身,向台边走去。   见此,苏玉萤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回身往台边走。   双方在台子两边站定,忘生宗弟子大鼓一敲,比武开始。   钟隐月立马身子往前一倾,两手一抓大腿,屏息凝神。   齐蒿拔出身后重剑。   那重剑咚地落到地上,震得大地都跟着一同震了三震。   剑身上循着剑的纹路,发出耀眼金光。   “是金灵根。”   钟隐月看了出来,嘟囔了句。   就拔剑这一下,齐蒿都将全场震了下。   “失敬了!”   他大喝一声,将剑一旋,握在手中冲上了前。   苏玉萤立刻往侧一闪,重剑咚地砸到地上,立时将那一处砸了个大坑出来。   苏玉萤惊魂未定地望着那处。重剑砸下的地方,石台崩裂,冒了些烟,剑尖重重插在地里面。   若是她没躲开,这会儿估计脑花都出来了。   钟隐月在台上松了口气。   这几个月的悉心教导还是起了作用,至少她没像原文里一样,一击就给揍飞了出去,之后尽是挨揍的场面。   齐蒿将剑从地里拔出,面向了她。   齐蒿面色恐怖严肃,苏玉萤看得头皮一麻,咽了口口水。   齐蒿又举起剑,朝她冲了过去。   望着苏玉萤在台上跟个被捕杀的灵物似的满场跑来跑去,窦娴笑出了声来。   她转头对身侧隔了个人的耿明机说:“玉鸾长老日日逞威风,门下的弟子不还是这般上不来台么?”   耿明机跟着冷笑了声。   他斜眼去瞥钟隐月那边,就见钟隐月面色凝重,虽是面无波澜,嘴唇却已经白了。   “瞧他吓的。”耿明机悠悠道,“弟子若输,他还得是末尾。但这定是赢不了了,自己强有什么用?门下尽是上不了台面的废物。”   “长老哪儿比得过师尊呀。”   窦娴笑吟吟地,又转身搂住白忍冬的胳膊。   白忍冬坐在她和耿明机之间。   “有白师弟与我在,就足够让师尊赢了!”窦娴眨巴眨巴眼。   白忍冬笑了笑,张口欲说些什么,一张嘴却立刻咳嗽起来。   他咳嗽了好几声。   耿明机偏头看他:“忍着点儿。若要实力,便要付出代价的。我知道你痛,可化蝶尚且需忍脱茧之苦,涅槃重生更需先死一次。成仙便是从痛中得道,连我也是如此的。”   白忍冬点点头,抹掉嘴角的鲜血道:“弟子知道,师尊不必忧心。”   “你有觉悟就好。”耿明机说,“忍冬,为师这次可就靠你……”   突然,台上响起轰隆雷鸣。   席上突然响起尖叫。   耿明机立刻扭头看去,见齐蒿竟然被一道雷咒轰了出去。   他手持重剑,胸口受击,整个人被击飞,撞到台边以法术铸成的栏杆上,才堪堪停下。   耿明机看得清清楚楚,将他击飞的,是从苏玉萤手里打出的一道雷咒。   雷为玄色,威力巨大,地面上都留下了焦黑的雷痕,还在滋滋地冒着余光。   重剑从手中脱落,齐蒿哇地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他顺着栏杆滑落,坐到了地上。他心口上,玄雷已将那一处的青衣烧焦了。   耿明机蓦地瞪大眼睛。   钟隐月也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瞬间,满席鸦雀无声。   方才的嘲讽、轻视,台下的起哄和嘘声,突然全都消失了。   苏玉萤站在原地,还保持着出招的姿势,两只手滑稽地结着印,跟突然被摁了暂停似的停在原地。   台上忘生宗的弟子倒是没多意外。   他站在原地,一脸平静地等了须臾,才拿起鼓棒,回头一敲大鼓。   他走到场中央,侧过身,靠着苏玉萤这侧的手高举起来。   他抬高声音,竭力大声道:“本场胜负已出,天决门玉鸾山弟子,苏玉萤胜!”   鼓声恢弘,满场宁静许久。   突然,钟隐月爆出一声大喊:“ YES !!!”   他装都没想起来装了,一句几千年后才有的鸟语蹦了出来。   钟隐月兴奋极了,喊完这句就原地跟空气打了一套拳,连连欢呼了好几声“ YES” ,转身就把沉怅雪从座位上薅起来,哈哈大笑着抱着转了一圈。   转完他就把人放回去,又把温寒跟陆峻薅起来,也转了一圈——直到这个时候,席上才有人反应过来。   “玉鸾宫的赢了!?”   “福生无量天尊呀,玉鸾宫的赢了断岳门的!”   耿明机也终于反应过来了,惨白的老脸当即一青,又立刻红了。   他那张脸本就没什么血色了,一红起来又紫得很,颜色活跟个猪肝似的。   谁赢了! ?   苏玉萤! ? !   她怎么可能赢,怎么可能! ?   钟隐月从来就不管他门下这些兔崽子,几月前还都是一群筑基期的愣头青!就算这几个月他拼了命地教导,顶天也就是一群金丹期的!   断岳门的齐蒿,那可是元婴期的剑修,还是重剑的修者!   怎么会……怎么会! !   他干什么呢! ?   耿明机气得脸色都扭曲了,可四面八方还都是敬重他是天下第一剑的外人,他无法发作,只能硬咬着牙憋下来,还立刻压下心头的怨恨,将表情也一同压下。   有全然不知情的外人凑过来笑嘻嘻地庆祝:“恭喜呀,干曜长老!天决门这可是开门红了!”   耿明机气得想把他劈了,但是做不到。   他只能硬着头皮扯起嘴角,硬邦邦地笑着回应:“多谢,都是我门中玉鸾师弟教导有方。”   “哎呀,早听闻玉鸾长老历来性情豪爽,今日一看,果真如此!”那人丝毫没注意到耿明机要气得发疯了,自顾自地说着火上浇油的话,“方才我便听场中人说什么玉鸾长老没什么能耐,可谁不知道前代玉鸾长老是个仙风道骨,最是看得透是非对错天道伦常的?她选的弟子,怎会出错呢?”   “哈哈哈,我方才没敢与他们争论,可眼下真是出了一口恶气!你看看他们,都不说话了!”   “干曜长老,我听有流言说,玉鸾长老已飞升大乘了,可是真的假的?若是真的,日后你便不必挑起独自背负天决门的重担了!”   “有了玉鸾长老与你,还有上玄掌门一同平起平坐,你也能轻松许多!”   “真是恭喜,恭喜啊!”   这人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窦娴脸色发白地望了眼皮笑肉不笑,眼睛里都起了层阴鸷的耿明机,低下头去,吓得脸上起了层冷汗。   场上,直到观席上欢呼叫好和震惊质疑都响了片刻,苏玉萤才反应过来。   她惊疑不定:“是我赢了!?”   “是你赢了,小师妹。”忘生宗弟子向她笑笑,拱手行礼低身道,“玉鸾门果真仍是人才辈出。哪怕是跌落过谷底,也仍能举手指天,在下佩服。”   苏玉萤一惊,忙作揖回礼:“师兄过奖!”   齐蒿颤颤巍巍地扶着栏杆,站了起来。   他摸了一把心口的伤,摊开手掌一看,焦痕和鲜血布满了手掌。   他苦笑了声,低身拾起重剑,收剑入鞘,捂着心口走上前来。   齐蒿的面色上多了几分柔和。他走到苏玉萤跟前,规规矩矩地向她拱手行礼。   “是我输了。”他说,“早闻玉鸾宫中人才辈出,今日一见,果真是如此。师妹身手过人,在下心服口服。”   苏玉萤忙说:“齐师兄谬赞了,都是师尊教导有方。”   这场结束,双方作揖行礼过后,苏玉萤又关怀了一番对方的伤。确认没什么大事,双方便下了台去。   回到玉鸾宫的地方,钟隐月高高兴兴地把她拉过来,抱着转了几大圈。   “干得好!”钟隐月大声夸赞,“太漂亮了,我三生有幸收了你啊!”   苏玉萤被他夸得挂不住脸:“别说啦师尊,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就看去,你本就厉害!”   钟隐月高兴得不行,在这边哈哈大笑。他打眼一瞥,见耿明机死死盯着这边,眼睛跟要滴血了似的,就更高兴了。   今日这场之后,便没了玉鸾宫的事。   下午一连打了数场,抽中的都是旁的小仙门。   钟隐月坐在席上看了一整个下午,始终感觉一旁有目光盯过来。   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耿明机。虽说也有许多人过来恭喜了钟隐月,但更多人是去巴结耿明机的——因为原主总是跟着耿明机,那些人都想当然地以为,苏玉萤今天的战绩虽说是钟隐月的功劳,可钟隐月能把弟子教好,那也都是耿明机这个做师兄的把他教得好。   于是一群人带着恭喜钟隐月的心思去奉承耿明机去了,钟隐月瞅着他不得不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应付,心中笑得不行。   比武在日落西山时结束了,钟隐月带着弟子们回了宫舍。   他想给苏玉萤做顿庆祝首战告捷的饭,但又怕给后面两个增压,想想还是算了。   但也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做,他便把苏玉萤单独叫过来,偷偷将身上一枚流苏给了她。那流苏上坠着上好的灵石,算是钟隐月给她的奖赏。   苏玉萤收了下来,又很认真地跟他保证,后面也会努力。   “赢了的弟子是会再次进入八面玲珑灯的名号单子里,日后会被再次抽取。输了的,自然就那么被淘汰出去了。”钟隐月说,“不过被再抽取,也是等到还没被抽到的人都打了一回才是。赢过一次的对赢过一次的,没打过的对没打过的。所以就算有下一场,至少也得十天半月后,仙门大会上可是人山人海的。”   “但你今日赢了比你高一境界的苍水流弟子,已足够了。不必有什么压力,能打到何处就打到何处。”   苏玉萤说:“是。师尊虽总说不必勉强,可做弟子的,终究还是想让外界知道知道……我的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就算师尊说着不必拼,可谁又能真的不拼呢。”   钟隐月无可奈何:“那便拼得有个度吧,做师尊也是真的生怕你们缺胳膊断腿儿啊。”   “师尊放心,我心中有度的。”   苏玉萤仰着头朝他笑,钟隐月伸手揉揉她的脑袋。   他拍拍她肩膀:“去吧,东西收好了,先别让你那两个同门瞧见。他俩还没打,别再多有什么压力。”   苏玉萤点着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之后几日,仙门大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温寒也碰上了原文里他的对手。   不过这位也是金丹期。原书中,因为温寒一直被原主放养,上台时只是个筑基,才没打过。可这次钟隐月好生养了遍,他便在交手几回后顺利赢了。   陆峻运气更好,遇到的是个筑基。   他本身也是筑基,原书中,就因为没打过一个筑基小弟子,才导致天决门被群嘲。可这次今时不如往日,他也顺利击败了对方。   仙门大会    第一回合,白忍冬是没遇上沉怅雪的。   沉怅雪也和原文一样,遇上了外门一个小弟子,更是毫无悬念地进了第二轮。   大会打到第八天,才终于和原书剧情一样,白忍冬被抽上了台。   钟隐月屏息凝神,睁大眼睛仔仔细细观战了一整场,却没发现任何不对。   白忍冬剑法还和往日与原书里的一样,剑身绕雷,没任何不对。   一场下来,钟隐月没看出他那旁门左道的法术到底是个什么,毫无收获地回院去了。   晚上,忘生宗的弟子送了饭来。   一家老小围在圆桌前吃着饭,钟隐月咬了半天筷子,满面愁容。   他半晌没夹菜,旁人发觉了不对。   苏玉萤问他:“师尊怎么了?”   “是想白师弟吧。”沉怅雪说,“白师弟今日比武,没任何不对,看不出究竟是用了什么旁门左道。”   “是啊。”钟隐月道,“是不是今天还没用呢?”   温寒歪歪脑袋:“或许吧,今日师弟的对手境界不高,或许还不需要。”   苏玉萤戳戳碗里的饭,转头说:“师尊也不必担心,若是师弟对上了我们,我们若觉得事态不对,立即投降就是。比武时,双方随时都能投降,一旦投降就都不能出手,也不能反悔,这是大会的规矩。”   “我确实怕就是怕你们会遇上。”   钟隐月说了句,心中也确实被苏玉萤说得安心了些,便没有对这事儿纠缠不放,放宽了心说,“也是,届时你们知道要投降就好,都吃饭吧。”   弟子们点头,都往碗里夹菜吃饭。   钟隐月刚往嘴里塞了一口白灼菜,突然叮的一声。   系统面板出现在面前。   【宿主,让您久等了。 】系统说,【仙门大会系列任务已经布置完成,我方的调查也有了一些进展,请您查收。 】   靠北啊,这大会都开始一个礼拜多了,真是等得花都谢了。   钟隐月心中腹诽,默念着问:【你查到了什么? 】   【关于另一位重生者,】系统说,【我方已经查到了结果。 】   钟隐月眼睛一亮,问:【是谁? 】   【妖后。 】系统说,【她就在您的附近,五百米内。 】   啪的一声,钟隐月手上没拿稳,碗掉到地上,碎了一地米饭。    第103章   钟隐月手里的碗碎了一地。   事发突然,旁人吓了一跳。   弟子们往他这边一看,见他手上的碗竟然掉了,都连忙放下手里的碗。   “师尊!”   “怎么了师尊,碗怎么掉了?”   钟隐月脸都白了,瞳孔地震着,一声都没回。   弟子们有些奇怪, 但都没多想。   有人跑去拿了扫帚,回来扫起了地上的狼藉;有人将他拉了起来,往后退了半步。   钟隐月被沉怅雪拉着往后退了半步,都没回过神来。   “怎么了,师尊?”陆峻又问他,“没拿稳吗?”   陆峻这张嘴一说话,又叫了他一声师尊,钟隐月才反应过来。   他支支吾吾两声,硬着头皮佯作无事地应了声“是”。   “不碍事。”   钟隐月随口应着,又将目光投向眼前的系统面板。   上面还写着刚刚的话——【妖后。她就在您的附近,五百米内。 】   钟隐月有些冷汗涔涔了。他抿抿嘴,默声问:【你确定吗? 】   【千真万确,宿主。 】系统回答,【原本预定在大会开始当日的午前就向您发布任务,之所以拖到了今天,正是因为我方一直在调查的这件事有了端倪。一直以来连蛛丝马迹都没有的事出现转机, 必须用上所有人力全力以赴。 】   【之所以连向您发布任务的空隙都没有, 还有另一个原因。 】   钟隐月问:【什么原因? 】   【经过调查,我们发现另一件事。 】系统说, 【在原作中,妖后拥有一种特别的设定。 】   【尽管还没有掌握到详细设定, 但我们查到,妖后拥有长期寄存在他人身上,吸**气,获取修为的力量。 】   【也就是说,她没有死。在血战之后,她将妖体恢复完全,就在仙修界轮流寄生在数人身上,重新获取了修为。 】   钟隐月脸上更惨白了。   一种荒谬的猜想浮上心间,钟隐月咽了口口水:【也就是说……】   【是的。 】   系统看透了他的想法,机械声依然冰冷,【妖后此刻正寄存在您方圆五百米内的某个仙修身上,等待出手的时机。 】   钟隐月脑子嗡了一声。   “师尊!”   突然一声呼唤,钟隐月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叫他的是温寒。   钟隐月稳了稳神,保持住了冷静,答道:“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弟子们都叫您好久了,您却理都不理人。”温寒说,“您是怎么了,师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脸也这般白,是出了什么事了?”   被人发觉了些端倪,钟隐月脸上立即闪过不太自然的神采。   孩子都还小,又都是些才金丹期的小孩,知道这些事也只会徒增慌乱。   钟隐月抹了抹脸,摆摆手又应付了几句,强打起精神,收拾好心情,招呼着他们说:“没事,想到了些事。都吃饭,明日还有大会。”   弟子们面面相觑。   钟隐月招呼着,他们便都乖乖坐了回去。   苏玉萤端起饭碗,瞧向钟隐月。钟隐月也重新端起碗来,只是脸色依然惨白,好似刚刚活见鬼了似的,瞧着实在令人忧心。   苏玉萤心中不安,开口又问:“师尊,当真无事吗?”   钟隐月朝她笑:“我能有什么事儿?这吃着饭呢,我还能突然青天白日活见鬼不成?别担心了,快快吃饭。”   他看着实在像强颜欢笑。   可他这样子,又是打定主意不会说了。苏玉萤作为弟子,也不好细问,只好作罢,乖乖扒着饭吃。   弟子们又开始夹菜吃饭。钟隐月手里端着饭碗,却再没了吃饭的心情。   卧房中,灯烛摇曳。   吃过饭,钟隐月就回了自己的卧房。他仔细关好卧房的门,还严谨地上了两把锁。   他回过身,又伸手一挥,在房中布下一层严密的结界。   做完一切,钟隐月才解下腰上玉镜,再次召出了系统。   钟隐月走进屋内,压低声音问它:“你的意思是,妖后已经寄生在某个人身上,这个人就在五百米以内?”   【是的。 】系统说。   这他爹太炸裂了。   钟隐月猛地一拍脑门。这好好的修仙文,突然急转直下地变成了“找出内鬼”。   钟隐月表情痛苦起来,问:“那你知道是谁了吗?”   【无法查明。 】系统说,【我方只能查出,妖后的存在会对目标人物产生威胁。虽然很强人所难,但您必须尽快铲除。 】   你说得容易!   “那可是妖后!”钟隐月无语道,“我要是一个人就能杀她,这个世界的主角就是我了!”   【请不必惊慌,妖后的存在已经对原本世界的世界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   说着,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从系统面板上掉了下来。   东西掉落到地上。   钟隐月低头一看,掉在地上的是一把剑。   剑瞧着平平无奇,不过是这世上随处都可见的一把仙剑。   钟隐月把它从地上捡起来,询问:“这什么?”   【我方为您准备的杀手锏。 】系统回答,【只要将它刺入妖后所寄生之人的心口,妖后便会失去重生的所有记忆,灵魂会遭受重创,也会被迫从被寄生之人身上离开。 】   【届时,宿主可以与他人联手,共同诛灭妖后。 】   “真的能诛灭吗?”钟隐月持怀疑态度,“听魔尊的意思,妖后死过好几次了,可至今仍没有死。那次血战,上玄掌门也用了浑身的力气,也只是让她销声匿迹地寄生在别人身上安生了几年……”   【请宿主放心,我方调查时,发现作者已经为妖后设置了一大弱点。 】系统说,【当她从寄生体身上脱离时,攻击她的额间。 】   “就可以吗?”   【是的。 】系统说,【此时,妖后的形态是她的灵魂。直击灵魂的额间,便能使她灰飞烟灭。 】   钟隐月拧起眉来。   突然,门外传来叩叩两声。   钟隐月警觉转头,却又听门外敲门之人柔声唤他:“师尊。”   沉怅雪。   钟隐月立刻松下紧绷的骨头。   他松了口气,立马走到门前去,卸下挂着的锁,开了门。   沉怅雪一身白衣,站在门外。夜已深,他都准备要睡了,于是一头长发都披散着。   他一散头发,瞧着便比平日更乖了。   沉怅雪站在门口,问他:“我能进去吗?”   钟隐月知道他是看自己今晚吃饭时的异样,放心不下才来的。   钟隐月点点头,开了门,让他进来了。   沉怅雪进了屋来,回头关上门。   钟隐月也不避着他,回头往屋子里走进去两步,张嘴就问系统:“那我怎么知道谁是?”   沉怅雪一愣。   他刚把门拴好,头都没回,钟隐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他回过身,见屋子里除他二人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钟隐月就那么对着空气说:“你说是五百米,可忘生宗这片儿全都是宫舍,五百米里住着所有参加大会的仙修。不说远的,就这附近十米多的地界里,就住了整个天决门。”   “天决门七山,一山带了五人,算上长老便是一山六个。除了我,那也还有六山。六六就是三十六了,你当五百米里能住多少?”   【当然不会让您盲目搜寻。虽然等待妖后主动出手时立即对抗也是一个方法,但若是您能察觉到有嫌疑的人物,可随时使用玉镜查证身份。 】   钟隐月愣住:“能查身份?”   【此次宿主所处的世界情况特别,作为特例,我方已经为您特别申请了‘特级探别系统’。 】   【系统可以使用三次。宿主可以利用玉镜向特级系统提问,每次提问可以查明一位角色的身份。 】   【宿主向玉镜提问的方式,是必须亲口说出提问的话语。 】系统说,【想调查角色身份时,请您手持玉镜三秒,对玉镜说,‘告诉我XX的身份’即可。 】   【若该角色是被寄生之人,玉镜上会显示‘妖’字,反之则是‘人’字。 】   我擦,还能这样。   【至于被寄生之人的线索,我方查到,书中人物其实已有几人已经知晓。 】系统说,【这些人或早已给过提示,或即将给您提示,请在后续剧情中仔细听取所有人的话语。 】   钟隐月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   一些可疑的往事浮上心头。   思索片刻,钟隐月点点头:“我知道了。”   “阿月。”   身后传来声音。钟隐月一转头,是沉怅雪轻蹙着眉,好似不太开心似的,朝他走了过来。   钟隐月把他拉到身边来,也不瞒他,立马就说起了大实话:“我知道了件很了不得的事。”   “有多了不得?”   “妖后在这附近。”钟隐月说,“她现在附身在某个仙修身上,就混在这仙门大会里。”   沉怅雪当即瞳孔一缩,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他震惊起来有些可爱。事情很严肃,钟隐月却没忍住笑了声。   “别怕。”他拉着沉怅雪的手拍了拍,回身又道,“行,我都知道了,那……”   【宿主。 】系统突然打断他。   “嗯?”   【妖后就在附近。 】   钟隐月猛地一怔:“什么?”   【妖后就在附近。她的灵魂波动一向难以查明,但现在在变得强烈,并且清晰。 】   此话一出,钟隐月鸡皮疙瘩立即起了一身。   门外突然刮起一阵邪风。满林竹叶被吹得飒飒声响的动静传来。   风越来越大了,屋外的草叶拍打声愈发紧密,令人不安的声响越来越强。   突然,一股强大的气息真的冲了进来,如一把刀似的直捅向心尖。   钟隐月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它来了。 】   突然,卧房的木窗被人从外砰地推开了。   钟隐月吓了一跳,他一声惊叫,立马回身抱住沉怅雪,回头看向窗外。   “有病啊,鬼叫什么。”   窗外,青隐正扒着窗框。钟隐月这一嗓子把她吓了一跳,她便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两只狐耳还动了动,好似是真被他吵痛了。   钟隐月愣了愣:“师姑?”   “是我啊,做什么?”   青隐从窗上跳下来,步子优雅地走入屋中。   她打着哈欠,进来就找到钟隐月一来时就给她铺好的软垫。她往上一躺,伸直爪子,努力地伸了个大懒腰。   “他们这山倒是真不错……”青隐感叹着,又问,“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把大弟子偷偷带进房里做什么?”   钟隐月干笑了两声,却抓着沉怅雪没撒手,嘴上只应:“他……”   还没“他”出个什么,系统突然又说:【宿主。 】   【波动消失了,就在刚刚一瞬间,在您窗前。 】   钟隐月:“……”    第104章    第8章   青隐懒洋洋地抻着身子,闭着眼睛趴在软垫里。   那副模样和往常一样,钟隐月却突然心坠冰窖,噤若寒蝉,一声都不敢吭了。   系统说妖后在附近,又越来越近,就这么个时候,青隐突然回来了……   这也太巧了吧?   钟隐月又侧耳听了听,方才屋外刮起来的邪风,这会儿也诡异地停了下来。   这就更巧了。   钟隐月抿了抿嘴,心中疑窦丛生。   青隐这次是坐着弟子的马车,跟他们一同来的。钟隐月来到宫舍时,弟子们就说青隐去了竹林里。   这不稀奇,青隐总喜欢跑来跑去。她是关不住的,总喜欢到处晃悠。   这会儿看她还在垫子里趴着,写俩字儿一转头的空,人就没影了。   之后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人影的事儿, 也是常有的。   好歹是登过天做过上仙的灵狐,性情又奔放,喜欢自由,钟隐月便也从不将她视作自己的灵兽,而是将她作为门中长辈敬着供着,倒没有多管过。   仔细数来,这还是钟隐月第一次在忘生宗看见青隐。   这次回来的时机, 未免也太巧了……   青隐忽然睁开眼睛,看向他:“他什么?”   “啊?”   “你要说的话啊。”青隐说, “我刚刚问你,大晚上不睡觉,你把这个大弟子偷偷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钟隐月这才想起,刚刚自己回答这句话的问题才起了个头。   他哈哈笑了两声,摆摆手说:“无事,他前几日比武受了伤,是来这儿朝我要些灵药的。我刚给他上过药了,师姑不必担心。”   说罢,钟隐月又看向沉怅雪,“你也上好药了,时间不早了,就早些回去睡吧。”   说着话,钟隐月朝他一挑眉一闭眼,挤眉弄眼地给他传了个眼神。   沉怅雪立即懂了,笑着点头应:“弟子知道了,我这就回去,今晚有劳师尊了。”   沉怅雪朝他一作揖,回身就抬脚离开了。   他往外走了几步,钟隐月也又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袖,好像才想起来似的,突然一恍脸色道:“对了,掌门今日还要我去洽谈些事。我先去一趟,师姑先歇着就好。”   青隐狐疑:“这么晚了还要谈?”   “本就是说好今日回来后便去谈的,我给忘了。”钟隐月说,“毕竟是掌门要谈的,现在不去也是不好,多少该去请个罪。我去去就回,师姑不必在意我。”   “好吧。”青隐松了口,“你去吧。”   钟隐月如蒙大赦,忙竭力平静地最后应了两声,佯装无事地把系统给的剑别在腰上,匆匆出了门去。   沉怅雪先他一步出了门,正在门外候着。   钟隐月小心翼翼把卧房的门关上,回身就拉起他的胳膊,领着他匆匆出了门。   门外夜风习习,明月当空。   顶着月色,钟隐月把沉怅雪拉进了竹林里。   俩人往林子深处里走了几步,钟隐月将方才之事告诉给了他。   钟隐月把手里的剑交给他。   “这就是它给我的。”钟隐月说,“你用剑比我好,不如你拿着。若有了事,便由你来用它。”   沉怅雪受宠若惊地接住剑,又有些犹豫:“我能用吗?这是你的法器给你的……”   “一把剑而已,谁用都好。”钟隐月说,“你的剑法是举世无双的,我相信你。”   沉怅雪苦笑:“何来举世无双,也只有你觉得举世无双了。”   “本来就是。”钟隐月说,“我刚刚想过了,我准备现在就用一次那个‘特级’系统。”   “方才您说的那个,可以探查是否是妖后的法术吗?”   “就是那个。”   沉怅雪犹豫道:“如此宝贵的法术,且只能用三次,还是珍惜着用着为好……你是心中有了疑心吗?是谁?”   钟隐月凝重道:“青隐。”   “青隐灵主?”沉怅雪震惊极了,“为何是青隐灵主?”   钟隐月没敢立刻回答。他再次拉了一把沉怅雪,回身四处环顾一圈,确认四下确实无人,才凑到他耳边,又把声音压低道:“方才这法器探查到了妖后的气息,说那气息越来越近,接着师姑就回来了。”   “她一回来,气息就消失了。我如何不怀疑?”   “可灵主是万万不可能的呀,”沉怅雪说,“灵主是登过仙的。阿月,妖后那等罪恶深重的妖物,如何都是不会羽化成仙的。”   “妖后是附身,又并非全然就是师姑!”钟隐月说,“万一是在她在玉鸾山时趁机附身的呢?”   沉怅雪还是有些不信:“不会的吧……灵主毕竟是灵主,即使妖后实力高深,她也不会平白无故被人夺了仙体的。”   “这个道理我也懂,可刚才真的太巧合了。”   钟隐月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拉着他说,“而且,你细想想,这书都能写出冠冕堂皇压迫你们灵修的死人设定了,连那种全无良心主义的主角和一点儿道德没有的师尊长老都写得出来了!”   “这种文一向又惯会搞这种阴差阳错造化弄人的烂事儿,没准背后就有什么天大的隐情……比如登天其实是我们的误会,师姑其实早死在了随师祖登天的雷劫里,现在在我们面前的是师姑的尸体和妖后寄生虫一样的魂魄!”   “……”   他也是蛮敢想的。   沉怅雪想着,望向钟隐月。   钟隐月两眼发光,目光灼灼。   沉怅雪想了想,又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毕竟谁都不能保证,这背后是否有隐情。   自古以来,造化弄人阴差阳错的事,在仙修界的确已是多如天上繁星一般了。   钟隐月又这么拿着一双灼灼发光的眼睛看着他。沉怅雪有点受不住,还是软了声音:“若日后一直如此提心吊胆地防备着,确实会花费不少力气。倒不如用了这一次,看一看究竟如何。若是她,便省去了寻找猜疑的功夫;若不是,便是多了个令人无比心安的助力……”   “就是啊!”   沉怅雪同意了,钟隐月立马高兴起来。   说干就干,他立刻从腰上解下玉镜,清了清嗓子。过了几秒,他对玉镜说:“告诉我青隐的身份。”   话音一落,玉镜之中立刻从底部涌起金沙。金沙四散,在玉镜之中各自陨落。   待金沙全部落下,一个金字显现在玉镜之中。   “灵”。   不是她。   若是妖后,便是“妖”字。   显现为“灵”,便是说,她是堂堂正正的秘境灵主,登过天的灵狐,并非是妖。   钟隐月心口上的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他拍拍胸口,松了长长一口气。   幸好不是她!   “幸好不是她,”他说出口来,“若真是师姑,这一身的千年修为喂给了妖后,不知得把她喂成什么样的一个大胖子了……”   沉怅雪笑出声来,无奈道:“阿月,别乱说话。”   “实话实说罢了。”   钟隐月把玉镜收了起来,又纳闷道,“那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想必是妖后来时,刚巧撞上了灵主。”沉怅雪说,“见着灵主,妖后便不敢上前了,于是匆忙离开。就这么巧,灵主回了你的屋子,妖后也离去,便有了这么一场误会。”   也有道理。   “不论如何,买了个心安回来,便也不算亏。”钟隐月说,“师姑实力高深,多了这么个能彻底放下心来的助力,日后有许多事也能同她商量。”   沉怅雪点点头,应声说是。   “这把剑,就先交给你。”钟隐月看向他手里的剑,不住地叮嘱着,“如今线索不多,只能依着状况行事。大会上定是会出些事端了,若有需要,你便拔剑。”   钟隐月坚持,沉怅雪也只好应了下来:“好,我知道了。”   这些事商量完,钟隐月便没有其他事了,他拉着沉怅雪往回走。   系统的话还没说完。俩人的路走到一半,它又跑了出来,将仙门大会上的一系列任务交给了他。   系列任务一共三个。   一个是【找出妖后】,一个是【在长老比武上击败耿明机】,最后一个是【阻止魔尊为白忍冬种下魔种】。   看见最后一个,钟隐月一怔。   怔后,他勃然大怒:“他还要种!?”   此刻俩人出了竹林,钟隐月喊完这一嗓子,立马反应过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他心虚地左右望了一圈。   不知是都睡下了,还是都已习惯钟隐月这种带刺的性子,天决门这边的院子里,没一个走出来看情况的。   钟隐月原地僵了片刻,没见有人出来,才松了口气。   他连忙抓着沉怅雪,匆匆又回了竹林深处。   又回到刚刚的地方后,钟隐月松开了沉怅雪,转头竭力压低声音,语气却仍是着急地对系统说:“不是,他什么意思,都这个样子了,他还要种!?鬼王妖后都要打进来了!”   钟隐月所说的正是魔尊要为白忍冬种下魔种一事。   此事,在原作中就有提及。   魔尊的确一直执着于白忍冬,且是执着于给他种下魔种。   在原作里,白忍冬就非常吸引魔修。他每次出门都会遇上两三个,每个都追着他要种魔种。   最后的最后,也是让魔尊给种上了——就是在那最后的剧情点上。   正是为了救助被种下魔种的白忍冬,沉怅雪才会去了趟秘境。   显然,沉怅雪也记得这桩事。虽说钟隐月没说得太明白,但一提到“种”这个字,他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白忍冬。   沉怅雪蹙眉。   【经过测算,魔尊仍会选择趁机为主角种下魔种。 】系统说,【宿主,他的选择也有他的道理。虽说究竟是为什么,我们还没有探查出来,但他的确会做这件事。 】   【一旦如他所愿,恐怕鬼王妖后两方的行动会更加便利,请您一定要阻止。 】   “你现在还让我拦魔尊!”钟隐月要崩溃了,“杀妖后,拦魔尊!上玄拦这里边一个就差点儿没死了,他当年还都是马上就要飞升的修为了!你如今还要我一口气弄两个,你干脆让他们两个把我弄死算了!”   钟隐月真是气急了,他急得一边喊一边抓头发,都把自己的脑袋抓成一窝鸟窝了。   沉怅雪忽然有些好笑。   【请您冷静。 】系统说,【我方的任务并非是杀死魔尊。 】   “那让我拦住他也不是个容易事儿啊!”   【魔尊对您很有兴趣,拦住他并非绝无可能。 】系统说,【在测算过程中,我方进行了数次模拟。在这些模拟中,我们得出了有利的结果:在78%的可能发生的情形下,魔尊会选择为您倒戈,与妖后一战。前提是,您必须与他有足够的接触。 】   钟隐月:“……”   钟隐月迟疑了,系统立刻趁热打铁:【如果您多加干预,有89%的可能,他会放弃为白忍冬种下魔种。并且在此期间,他会告知您有关于妖后的更多情报。 】   【这对后续剧情发展很有帮助。 】系统说,【不出意外,魔尊也很快将来到忘生宗,请您务必考虑一下。 】   钟隐月默默松开了自己快把头发揉成大鸟窝的双手。   他动摇了。   毕竟魔尊是真的强。   系统又问他:【您意下如何? 】   钟隐月意下如何?   钟隐月沉默三秒,默默地把所有任务全盘接了下来。   一刻钟后,钟隐月跟着沉怅雪走出竹林。   他把方才的事又给沉怅雪讲了一遍——系统面板就飘在他旁边,却没有多大反应,也没有开口阻拦。   对于钟隐月把系统的事给沉怅雪说了个底儿朝天的事儿,系统早已默认了。   想来,是钟隐月这人可是个一穿书就跑去找沉怅雪,自己都没消化好现实,就先把自己的底细全出卖给了对方的骨灰级毒唯,系统对他这手操作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沉怅雪听了系统所说的魔尊的这些可能,倒是没多意外。   “这倒的确有可能。”沉怅雪侧着头望着他,一步步往玉鸾宫走回去,说,“魔尊那人,行事一向不讲规矩。前世他的确三番五次地总来对白师弟下手,却没有一次得逞。虽说在此事上他的确执着,但按着那个性子,说不准也会突然就变了心意,直接全盘放弃。”   “我觉得也是,他就是那么莫名其妙的人。”钟隐月嘟囔着,又低声问,“那魔种究竟是什么?”   沉怅雪怔了怔:“阿月竟不知吗?”   “就知道一点点吧。”钟隐月说,“那话本里只说魔尊一直想为他种下,可魔种究竟是什么,天决门又无人告诉他,魔尊也神秘兮兮地不说。”   “我所知道的,便只是那魔种一旦种下,此人便会立即失去心神,昏迷不醒,体内所有修为都会被魔种吞噬,最后渐渐入魔。待心神归位,再睁开眼,就成了一具傀儡了。”   “你这不是知道许多吗……我知道的,同样也只有这些。毕竟我与他都只是弟子,长老们也不对我提起。”沉怅雪说,“啊,不过,我听长老与掌门偷偷提起过,那魔种似乎大有来头,似乎是魔尊亲手炼出的活物。”   钟隐月一惊:“活物?魔种是活的?”   “据说是魔尊炼出来的活东西。”沉怅雪说,“我就只听了这么一耳朵。后来长老就将我赶出去了,不许我再听。”   钟隐月蹙起眉,神色不太好看。   沉怅雪见他又深思起来,便松了神色,笑了起来:“你再烦恼,那也是魔尊的魔种。究竟是什么,还需与他相谈,我们是想不出来什么的。”   “我知道。”钟隐月叹气,“只是这次的事,真是太多太杂……你明明不想参与这些,只想报个仇,这次这些个魔的鬼的妖的,一鼓作气全都来了,真是不让人清净。”   “我的确不想管,但或许不得不参与其中。”沉怅雪说,“我也是这书中人,或许身不由己。”   钟隐月转头看他。   天上明月隐在云中,月光黯然,四周略显昏暗。   沉怅雪也在看着他,他眼中平静非常,嘴角还带着浅浅一抹笑意。   夜里春风习习吹过。   所说之话沉重如望不见头的重山,他的神色却轻淡如天上那团藏住了月亮的云。   “身不由己也没关系,你不是书中人。”沉怅雪对他说,“只要结束以后,你带着我走就好。”   “会带着我走的吧?”   沉怅雪突然问他。   “会啊。”   钟隐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他拉起沉怅雪的手,跟他紧紧十指相扣。   “想走,我就带你走。”钟隐月说。   沉怅雪笑出声来,也扣紧了他的手。   干曜宫的院子里,上玄掌门与耿明机坐于院中石桌前。   桌上摆着茶壶茶具,两人面对着面,一同喝了几壶茶。   听见钟隐月在这排宫院的最里面的那片竹林口发出的一声喊叫,耿明机抬起眼皮,往那边瞅了眼。   “一天到晚鬼叫。”   他嘟囔着说。   “别总对他,那般苛刻。”   上玄掌门咳嗽了声,“玉鸾宫这次,大会上表现得,还是十分不错。”   “不过是几只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耿明机不以为意,“掌门可真是会见风使舵。瞧着他实力高强了,如今便这般偏心了?”   “从前也是极偏心你的。”掌门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再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偏的心总不能一直偏下去,总归是也要换个方向,朝着别人偏一偏。”   耿明机冷哼了声:“掌门可别忘了,是多亏了谁,天决门这百年才能平安无事地坐稳天下第一。”   掌门立刻不说话了。   耿明机冷笑起来,再次捧起茶盏来喝茶。   半晌,掌门再次询问:“你门下那白弟子,究竟是怎么了?”   “他怎么了?”   “我瞧着,瘦了许多。”掌门淡淡道,“门中有传言,说你为了天决门能平安无事地再拿第一,让修为大涨,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耿明机手上一顿。   “你心为山门,我不会怪你。”掌门说,“与我说些实话吧,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    第105章    第9章   耿明机没有回答。   他抬起眼睛。   上玄掌门正在看着他。   耿明机突然发觉, 他也真是不年轻了。白发苍苍,皱纹深深,两眼的眼窝都深凹了进去。   此时此刻,掌门看着他的那一双眼睛带着审视的意味,眼底里又满是疲惫。   耿明机与他两两相望,沉默许久, 忽的又笑了声。   “五百年前,我还是个凡人时, 被一只狐狸杀了全家。”   耿明机突然声音放缓了下来,但并未回答上玄掌门的问题, 反倒说起了往事。   上玄掌门眉头一敛,神情中透出些许莫名来。   耿明机放下手中茶盏,继续说:“没人能理解我有多恨,我也不需旁人理解。那时,我生生踩着四万长阶,走到了你门前。”   “掌门,那时你当真意气风发……仙风道骨,惊才风逸。你连手都不必抬,望向何处,那处便能生一法阵。”   “天下谁人不知你呢,你是这天底下举世无双的阵修。即使是凡世的人,众人也都知道你。”   “没上山时,我便听过许多你的传言。有人说你就是天上的谪仙,干净得似风似雪。你不知道,我爬上山来,看见你时,心中有多欢喜。”   “你那双眼睛里, 的确有神仙的模样。”耿明机说,“那里面有悲悯。”   “虽说最后收了我的并不是你,但我是真真切切地感谢你。你对我有恩,我见过你举世无双的模样,我当真是敬你的。”   “倒并非是我笑你,可你看看如今,”耿明机忽然笑出声来,“自从你修为尽废,就变成什么模样了?”   “面似靴皮,两鬓秋霜,发稀齿豁……身无修为,道貌岸然,为了地位不得不见风使舵,有时候连路都走不了几步了。谁还能记得,你也曾是这大会的桂冠?谁还能记得,百年前仙修界死了一片,是你独自一人诛了妖后?”   上玄掌门弯弯嘴角,自嘲地无声笑了笑。   “可即使如此,这百年里,我也依然敬你。”耿明机说,“你没了修为,又不想失了天下第一的名头。打那日成了废人后便偏心我,仰仗我,我也愿被你仰仗。”   “我诚然仗着师尊宠爱,掌门仰仗,做了不少不可为的事。”   “可那又如何。”耿明机说,“我做再多错事,也只是对着那些妖物罢了。对弟子,对你,对门中师兄弟,我何处不仗义。”   上玄掌门低低眼睛,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没有言语。   “掌门,我今日所言,绝无虚假。”耿明机望着他,“五百年前,我倒在你门前,你扔了手中笔墨向我跑来,我一生都记得。”   “即使如今你成了这般废人,做了诸多负我的事,我仍是敬你。”   “你只需坐着,看着我仍是天下第一就好。”耿明机道,“多的事,莫要多问。”   说着,耿明机双手握着茶盏,将它抬到脸前,往上玄掌门跟前一送,毕恭毕敬地低了头,而后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敬了茶,耿明机重重将茶盏砰地摔到桌子上。   上玄掌门目光凉薄地望着那空了的茶盏,依然沉默,眼里却有异样的光一闪而过,不知是不是因着他这些话而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次日的仙门大会依然展开着,来到忘生宗的许多仙修依然在场上比武奋战打擂台。   大会又开了七八天,钟隐月有日没在自己位子上坐着,起身去四周转了转,偶然听见了旁人在低声叨咕。   那些人没注意到他,自顾自窸窸窣窣地小声说着话。   钟隐月本没在意,可走近了些,突然听到一声“干曜”。   他这才停下脚步,没再往前,站在原地侧耳听了会儿,便听见这些人是在小声说着耿明机为何会瘦得这般皮包骨头。   “有流言说,玉鸾长老飞升境界了,如今是大乘。干曜长老是生怕被比下来,这次便用了些法子,才会这个样子。”   “这也说不通呀,玉鸾长老实力向来低微,就是飞升了境界也不必怕他的。”另一人说,“干曜长老怕他做什么。”   “是呀,而且玉鸾长老一向都是干曜长老的狗腿子的。干曜长老挥剑吓唬两下,他哪儿还敢对着同门师兄长老动手?”   “而且,那沉怅雪这次居然在玉鸾门下!他不是干曜宫的弟子吗?怎么会在玉鸾长老那儿?”   “这次大会,玉鸾长老也不跟在干曜长老屁股后面了……”   “我那日还见他白了干曜长老一眼,真是大不敬!”   “我瞧着他性情真是大变了,不知是怎么了。”   “不论如何,弟子都跑到别家门下了,他们天决门内,想必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有谁听过什么风声?”   “我怎……!”   话说到这儿,便有人一抬头看见了钟隐月。   那人吓得脸色一白,慌忙拍了两下同伴的胳膊。一群人一回头看见他,立马纷纷脸一青,不敢再言语。   钟隐月又无语又好笑。   他朝他们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自打到了忘生宗,钟隐月就没听到周围人对耿明机现在这副皮包骨头的样子有什么评价。大家都很默契地装了瞎,对耿明机依然殷勤得很,好似看不到他现在这个白骨精似的模样。   原来都在私底下嚼舌根。   钟隐月越发觉得这本书莫名其妙了。修仙的没有一个像修仙的,不是攀附权贵追求势力就是欺软怕硬道德绑架,竟然还会背后嚼舌头,连口业都这么没事人似的在背后积攒。   仙修界要完了。   钟隐月想着,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虽说妖后的事儿令人提心吊胆,可仙门大会打擂台的日子却风平浪静。   原书里,这大会办了足足三个月。这会儿相当于在打预选赛,风平浪静也是自然。   妖后肯定在等时机,魔尊也还没出门——从系统上接了和魔尊有关的任务后,系统便告诉了他魔尊什么时候才会来。   系统给他了个倒计时和去见魔尊的见面地点。钟隐月简单算了下那倒计时是多少天,结果算出来是下个月中旬。   瞧着这老哥们是嫌弃仙门大会刚开始的这两天全是一群小弟子在小鸡啄米地打擂台,干脆在家里睡大觉,要等下个月才出门过来。   钟隐月这几天细心地观察过每个人,可毕竟还没出事,谁都没什么可疑的。   又过数日,仙门大会的第一轮总算打完了。   进了第二轮,除了沉怅雪还在按原书戏份走,钟隐月就不知道门下这几个崽子还会抽到谁了。   结果,温寒不幸抽中了忘生宗荀不忘的合神期大弟子。   那可是荀不忘的心头肉,忘生宗顶尖的弟子,实力在全修界都排得上号。   被揍了一下后,对方便温和有礼地微笑着请他投了降;只一掌就感觉胸骨断了一片的温寒很听话,立马识时务地投了降,捂着胸口抹着嘴角的血下了台。   不知为何,台下的人讲道理多了,纷纷摇头同情。   钟隐月也摇头叹息,让陆峻领他去寻忘生宗的药修弟子拿点儿药去。   陆峻与苏玉萤倒是能撑,硬是撑到了这之后的第四五轮,才败下阵来。   大会上输下去的弟子越发多了。   大会后一个月,还留在擂台上的弟子只剩下了不到十个。   钟隐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要到日子了。   原书中,白忍冬就和沈怅雪遇上过。   沉怅雪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大会上依然人声鼎沸,钟隐月看着他的眉心。日子越近,他就越爱皱起眉来。   将与白忍冬遇上的头天晚上,钟隐月将他拉进自己的卧房里。   “没事的,”钟隐月拉着他的手,“输了也没事,有我在。”   沉怅雪便朝他笑笑。   他没说话,钟隐月也没有等他说。   钟隐月拉着他唠唠叨叨了一个晚上,说了许久有的没的。   沉怅雪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过了很久,等到桌柜上的灯烛烧尽了,他回了弟子的卧房。   第二天的大会依然人声鼎沸,沉怅雪记得自己的那一场是在午后,将要黄昏时。   他莫名心神不宁,上午的比武和他记忆里没有丝毫不同。沉怅雪发着呆看了会儿,忽然觉得十分无趣,叹了口气。   一叹气,他就感受到了身旁有目光看过来。   他知道是钟隐月,他一干点儿什么钟隐月就要看看他。   沉怅雪便转头看他,道:“我出去走走吧。”   钟隐月张嘴正要说话,沉怅雪又接着说:“我一个人就好。”   钟隐月皱皱眉:“不要我了?”   沉怅雪笑了,他拍拍钟隐月,凑近了些,在四周的吵闹声里小声说:“你在旁边,我怎么静心?”   钟隐月红了红脸,点点头,让他一个人去了。   沉怅雪起身离开。   远离了大会的繁杂,他才平静了些许。   可心头萦绕的不安感并未消失。他想着白忍冬如今那副皮包骨头的模样,和从玉鸾门离开时瞧着他的那副怨毒愤恨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了。   “站住。”   熟悉又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沉怅雪本能地骨头一僵,险些想要跪下。   他停在原地。   半晌,他僵着身子,回过头。   耿明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第106章   忘生宗的太极两仪台下, 依然是一片漫山的竹林。   沉怅雪这会儿离开两仪台,正走到了竹林跟前。   耿明机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或许是凑巧一起出来了,又或许是终于抓到他不跟钟隐月一起,于是连忙跟在后面出来了。   不论哪种,沉怅雪都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思。   耿明机向他走来。   沉怅雪回身,规规矩矩地向他低身作揖, 行了一礼。   他说:“干曜长老安。”   耿明机正缓步走向他跟前:“少跟我来这套假惺惺的。你若真……谁准你起来了?”   沉怅雪跟他道完安就直起身来了。   往常,沉怅雪若是给他行礼, 耿明机但凡不松口允他起身,沉怅雪便是一动都不能动的。   可眼下,耿明机话才说了半句,连个准他起来的字儿都没出口,沉怅雪就松了作揖的手,抬起脑袋直起身来了。   耿明机脸色难看, 沉怅雪神色非常无辜。   “如今是玉鸾师尊做我的主。”他无辜道,“师尊说了,若见了其他长老,行了礼就起身便好。虽说干曜长老从前立了许多规矩,但既然换了家门,就自当换套规矩。”   耿明机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就扭曲了。   “你如今可真听他的话啊。”耿明机咬牙切齿。   “是为长师,话自然是要听的。”沉怅雪说,“长老叫住我, 可是有事?”   沉怅雪脸色淡漠,连抹笑意都没有。那双平淡到几乎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眼睛里,还有一丝不耐烦。   耿明机瞧着他这副模样,眉头一拧。   “出了干曜门,连一次都没回来瞧过。”   耿明机往他身前走了两步,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子,一把将他扯了过来。   沉怅雪被硬拽着往前一拉,并不挣扎,随着他拽。   耿明机眯起眼,盯着他:“我不指望你这等畜生懂什么知恩图报,但记好了。”   “即使这次你输了,但日后,你若肯替我手刃了钟隐月,干曜宫便还有你的地方。”   沉怅雪眼神一变。   “这天下第一,终究都是我。”   语毕,耿明机松开了他,还顺势一推,将他推出去了几步远。   “自己想想去吧,”耿明机语气不善道,“真是蠢得没救。他若并非也对你有什么炉鼎的心思,为何还这么上赶着护你。”   “区区一个兔子,怎么会有大乘真心待你。”   耿明机转身走了。   他回了两仪台上。沉怅雪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抻了抻刚被他揪乱了的衣襟,一言未发。   过了会儿,他也回了台上。   他一坐下,钟隐月便问他干什么去了。沉怅雪只笑着摇摇头,并未说什么。   “下午就是和白忍冬打了,”钟隐月压低声音说,“你也是。若有不对,及时投降,别非要赢。若要报仇,日后我再给你想办法。”   “我知道,这几天你说了好几十遍了。”沉怅雪无奈道,“我都记着呢。”   满座都是人,沉怅雪不敢做太出格的事。他便往钟隐月身上贴了贴,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最大程度地接近他。   转眼到了下午,八面玲珑灯终于再次把他沉怅雪的名字吐了出来。   比武双方的名字一出,当即满座哗然。   台上的忘生宗弟子高举起手,高声道:“天决门,干曜山弟子白忍冬,对,同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   此言一出,四周立即响起许多惊叫声。   随之而来的,是众人的喊声与窃窃私语声。   仙门大会上,这等同门师兄弟被抽中上去自相残杀的事不多见,天决门又向来是天下第一,这等热闹,对席上观客来说,那可真是太好看了。   脸色不好看的,只有天决门的众人。   沉怅雪站起身来,他的同门纷纷面露忧色。   “师兄,能行吗?”温寒问他。   “不行也得上。”沉怅雪握握手中的剑,转头笑笑,“不碍事,我去去就回。”   “若是不行,师兄定要投降。”苏玉萤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万事小心呀!”   沉怅雪点头应下,起身离开。   钟隐月往干曜门那边看了眼,白忍冬也起身离开了。   耿明机起身来送他。他站着目送白忍冬走下台阶去,一转头,便和钟隐月对上了眼神。   钟隐月立刻挪开眼睛来,他一点儿都不想跟耿明机对视上。   一转头,他看见天决门的各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这也难怪,毕竟这仙门大会上,弟子们打擂台就是在打比赛,到最后是会分出一二三名的。   只是比武双方完全随机。这下抽出个自相残杀来,还是两个实力都不容小觑的,不论是哪个输了下来,天决门都会痛失一个桂冠候补。   上玄掌门的脸色都如菜色了。   钟隐月也十分担心——他担心的是白忍冬身上的旁门左道。   做事的是耿明机,那可是个虐生和将弟子做成炉鼎都干得出来的主,可别在白忍冬身上做了什么会伤着沉怅雪的东西。   钟隐月紧张兮兮地看向台上。   沉怅雪走上台,白忍冬也从另一边上了台来。   沉怅雪多打量了对方两眼。这么离得一近了,仔细一看,白忍冬可真是瘦得吓人,颧骨都突突出来了,几乎一点儿肉都没有了。   白忍冬死死盯着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跟只于暗处盯着兔子的蛇一般。   沉怅雪并未觉得威胁。他笑了笑,关切询问:“你还好吗?”   白忍冬声音冷然:“不劳师兄担心。”   沉怅雪讽刺地再次笑了声,转头对忘生宗的弟子说:“那便开始吧。”   忘生宗弟子点点头,并不多问,也未多说。他回过身,沉怅雪也转过身,往台边走了几步路。   白忍冬也走到了台边。   双方就位,忘生宗弟子回身用力一敲大鼓,大喝:“开战!”   鼓声落下,双方立即拔剑出鞘。   鼓声还未消散于天际,两道剑光便一同冲向台中央。   台上水光雷光一同亮起,以剑袭出,迅如惊风地撕咬在了一起。   瞬息之间,场上剑风大作。   乱风之中,剑光乱舞。两柄剑击得铮铮作响,电光火石。   台下登时再没了声音。   出剑与躲闪的速度不相上下,打得你来我往,双方皆是没有一点儿破绽——但渐渐地,沉怅雪占了上风。   钟隐月慢慢看出来了。他明显知道对方的路数,每一下都能准确地预见到白忍冬剑刺来的方向。   钟隐月手心里捏了把汗。   终于,沉怅雪要往旁躲去的身影忽的一闪,猛地撤了回来。   双方早已打得焦灼。白忍冬心中一急,立马全力刺向那处,却刺了个空。   沉怅雪反手将他手中的剑一剑挑飞,一个回身,将他重重击飞出去。   诛生剑从空中落下,铮地一声,刺入太极两仪台的地中。   白忍冬摔飞了出去。   他趴在地上,突然一动不动了。   短暂的静默后,台下欢呼四起。   “赢了!”温寒高兴地抓住钟隐月的胳膊,不住摇晃,“赢了,师尊!师兄赢了!”   苏玉萤也抓着钟隐月另一边的胳膊晃:“师兄赢啦!!”   表面上看是如此。   可钟隐月却并不敢松懈。他偏偏头,看向干曜门的方向。   果不其然,耿明机面无表情地望着台上,一点儿自己输了的失落的没有。   接着,他嘴角扬起一抹笑来。   那笑容诡异似鬼,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去。   钟隐月心里一咯噔,跟着重新看回台上。   沉怅雪同样并未松懈,他仍然握着手里的剑,死死盯着白忍冬。   忽然,白忍冬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抬起手,抹了抹嘴角的血。   跟他比起来,沉怅雪算得上是完好无损,身上基本没什么伤痕。   白忍冬死盯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真是不会掩饰,算计在他眼中明晃晃的,和他的雷灵根一样扎眼。   虽说已经无数次了,但沉怅雪对上他这般眼神,心中终究是不适居多。   他皱皱眉,手上重新摆好架势,心中不安又欲盛。   白忍冬咳嗽了几声,朝地上啐了口血,朝他走了过来。   “你看起来没打什么好算盘。”沉怅雪开口说,“这里是仙门大会。硬要第一,却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对干曜门来说也不好吧。”   “少废话。”   白忍冬冷冷放下三字,抬手朝向诛生剑,厉声喝道,“剑来!”   诛生剑受了召唤,在地上嗡嗡作响,剧烈挣扎,而后从地中破土而起,重回到了他手上。   白忍冬重新握住剑。   握着手里的剑,他突然笑了起来。   “你的确不错,”白忍冬低声说,“你的确不错……师尊说得没错。”   他的语气听起来别有深意。   沉怅雪未动,皱紧眉,心中不安越发强盛。   “师兄,”白忍冬盯着他,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仿佛在看一盘肉似的精光,“你不做炉鼎,多屈才啊!”   白忍冬突然用剑刃一抹左手掌心,朝他冲了过来。   他来势汹汹,势如惊雷。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刚刚那句话的意思,沉怅雪就不得不抬起剑来,格挡住这一剑。   突然,诛生剑剑身带上了血光。   两剑碰撞间,连他手上的听悲剑也染上了血光。   突然,他感到灵力自体中猛地消逝,像是突然遭人掐住命口抽走了一般。   沉怅雪立觉不好,立刻抬腿一踢,跳起来往后一退,拉开了距离。   他低头,就见自己这把听悲剑的剑身上血光重重,颤抖阵阵,一种极其不祥的灵气萦绕其中。   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摊开,其中也染上了血气,灵气也在缓缓流逝。   沉怅雪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突然听见了笑声。沉怅雪抬头,白忍冬正闷声低低笑着,再次朝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将左手按在诛生剑的剑刃上,手上的那些他自己的鲜血,皆被如此抹到了刃上。   诛生剑在他手中铮铮震鸣。   “沉怅雪。”白忍冬叫他,“师尊有命。他叫我告诉你……该是什么,就去做什么的本分事。”   沉怅雪忽然懂了。   他笑了声,一挑眉毛,反讽道:“你现在比我像个畜生多了。”   -   钟隐月觉得有些不对。   白忍冬的脸色似乎好了些。   与之相反,沉怅雪脸色有些白。   两人在场上又僵持住了。方才白忍冬爬起来,与他互击了一次之后,沉怅雪就开始与他绕了起来,不敢再贸然出手。   钟隐月觉得有些许不对。   照理说,沉怅雪没理由怕他。   他是个重生的,前世,白忍冬的剑法有一半都是他教的。从方才来看,沉怅雪也能把白忍冬吃得很死。   为何现在突然怕了?   钟隐月一时没能明白。   可时过一炷香,等到两人不得不又在场上互击了几次,每次之后沉怅雪都脸色越来越白。   眼瞅着他气喘吁吁起来,钟隐月突然明白了什么。   白忍冬在吸他的修为跟灵气!   他脸色一扭曲,当场破了修仙的戒,破口大骂了一声。   钟隐月管不了那么多了,立刻起身,转头朝着另一边就跑了过去。   “耿——”   他正要直呼对方名号,过去找他算账,却突然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他正要喊出来的话,也全都哑在了嗓子里。   钟隐月一怔,未来得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系统面板突然出现在面前。   【请立即营救目标人物。 】   【人形维持时间已经仅剩下三分钟。 】系统说,【如果两分钟内,宿主不及时去到台边做出反应,目标人物将在此处变回原形。 】    第107章   这两行字一出,钟隐月脸色一变。   他立马明白了。   他之所以突然说不出话,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停驻在原地,就是系统突然拦住他的。   系统想让他先赶紧去管管沉怅雪。   但钟隐月还是很想先去一掌劈了耿明机的脑子——他使劲又动了动,全身上下却仍然一点儿都动不了。   察觉到他还是想先去做些别的,系统面板的四周立刻泛红,中央也亮起了红色边框黄色感叹号的警告。   系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目标人物的人形维持时间已经仅剩下三分钟。如果两分钟内,宿主不及时去到台边做出反应,目标人物将在此处变回原形。 】   接着,系统面板上出现了倒计时。   倒计时已经只剩下两分半了。   瞧着那又往下掉了几秒的倒计时,钟隐月心中一咯噔。   他心一横牙一咬, 只能暂时放下耿明机,一转头,急匆匆冲向两仪台边。   若是在此处变回原形,又以这种形式输了这场比武, 沉怅雪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钟隐月跑到台边,张嘴就喊:“别比了!!”   台边众人正专注望着台上比武,钟隐月突然冲过来喊了这么一嗓子,两边的人吓得一怔,纷纷看向他。   台上的那两人动作也各自一顿。   沉怅雪还在躲着白忍冬走,这会儿他刚往后连撤几步,两人之间刚巧隔开了一段距离。   只是他显然已经被吸去了许多灵力灵气,正在台上弓着身子气喘吁吁,脸色惨白如纸,瞧着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与之相反,原本骨瘦如柴的白忍冬脸色好多了。他挺着脊背站得笔直,光鲜亮丽得一点儿看不出刚来大会时是多残花败柳似的一个皮包骨头。   瞧见跑到台边来的钟隐月,白忍冬朝沉怅雪笑了声。   他慢悠悠抬起手里的剑,调笑着说:“沉师兄,你师尊来了。”   沉怅雪皱皱眉。   他侧侧头,望见了钟隐月。   钟隐月神情焦急,朝着他喊:“快下来!不比了!阿雪!你就听我这一次!!”   钟隐月看出来了。   沉怅雪心中明白。他咳嗽了两声,抬手抹了抹嘴,抹了一手的鲜血。   他忽然有些想笑——他身上没多少伤,但身体的状况却已经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了。   自己状况如何,自己是最为清楚的。都不必用灵力去探一探,沉怅雪就知道,他虽说外见无事,可体中金丹灵气却已经乱作一团,又将近枯竭了。   “阿雪!”   瞧见他咳血,钟隐月心中更急了。他气得咬牙切齿,大声喊着,“别硬撑了!这次他到底是什么路数,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此和他这么打下去会如何,你心中自当是有数的!我之后自会帮你想别的办法,这次就先下来!”   “你没多少时间了!!”   钟隐月急得要哭了,声音最后都在发抖。   不知为何,台下的人忽然更安静了。   沉怅雪听着他在背后心急如焚,一时沉默。   台下的人都在看着他,白忍冬也在看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   台上的忘生宗弟子往前走了几步来。   “沉师兄,”他沉静问他,“你想如何?”   沉怅雪仍是呼吸不畅。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捋顺胸中紊乱的气息。   他将剑插进地里,倚仗着它站直了身子。   他把深吸的一口气缓缓呼了出来。   视野里有些模糊了,他知道钟隐月说的都是真的。   他感受得到灵气在流失,他知道没多少时间了。   只要再被白忍冬手里那吸人灵气的旁门左道的法子缠上一次,他就会失去维持人形的法术根基。   到了那时,他会在这里,在全仙修界的眼皮子底下,变回兔子。   那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了。   不知是想了什么,沉怅雪吃吃地笑出声来。   他几乎看不清白忍冬的身影,但忽然听见了白忍冬的声音。   “师兄怕是吓傻了,”白忍冬声音冷冷,“玉鸾长老要您快些投降呢。沉师兄不是向来最听话了吗,请吧。”   显然,他笑的这两声令对方十分不快。   沉怅雪知道他会不快,倒也没多意外。   一旁的忘生宗弟子也压低声音道:“沉师兄,恕在下多嘴冒犯。此次,您确实还是认输比较高明。”   忘生宗没有傻子,他看得出来白忍冬用了什么。   沉怅雪心中怅然。   他视线里都灰暗了许多。他望着视线里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什么滋味儿。   他忽然想,原来做到这个地步,也是没办法赢的。   他已经做得如此多了,他拼了命地想从泥沼里爬出来,他想离开被人喝血吃骨吞食的命数……可到头来,这些人还是算计了他。   他们还在算计他身上能吃的地方,他们还想让他把所有的,能献出来的,全都上供给白忍冬。   即使不是抽骨剥皮,也依然……   沉怅雪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   钟隐月望着他沉默,又看看系统面板。   已经只剩下一分钟不到了。   钟隐月急得要命,忍不住再次出言劝阻:“阿雪!你……”   “师尊。”   沉怅雪忽然叫了他一声。   钟隐月喉头一哽,话停住了。   台上的沉怅雪手上用力,按着剑柄,站直了身。   “世道当真不公啊,师尊。”   沉怅雪声音惆怅,说完了话,才侧过头。   钟隐月在他望过来的目光里愣住了。   沉怅雪神色无奈,意味深长,像是早知自己将死的命数,虽说心中不愿,但也不得不认了这其中的无可奈何。   钟隐月正愣着时,沉怅雪突然拔出插在地上的听悲剑。   他往前一低身子,突然冲了出去。   台上台下立时大惊。   钟隐月一瞥面板上的倒计时。   只剩十余秒。   钟隐月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他再抬头,沉怅雪已经杀到了白忍冬身前。   白忍冬反应过人,立刻抬手,意欲格挡。   沉怅雪抬手一剑击出。   那剑刃上水光如火般迸裂,来势汹汹。只听一声震响,伴着剑风狂卷,碎裂声也一同清脆响起。   台上的忘生宗弟子察觉异变,立刻跳起后撤,落到鼓边。   风浪翻涌,沉怅雪手中剑尖击中白忍冬抬起格挡的诛生剑的剑身。只见那雷光披身的剑身上,沉怅雪的剑尖所指之处,突生一道水光裂缝。   那柄万年秘境的上古好剑,剑身上的裂缝眨眼间扩大,碎裂至整个剑身!   终于,诛生剑无法格挡,在水灵剑气的攻击下炸成无数碎屑剑片,砰地炸开!   上古的仙剑遭毁,剑中灵气立即轰然炸向四周。   剑风更甚,刀子似的呼啸着狂卷向四面八方。   台下一阵惊叫,有许多修为不高的纷纷被风卷走,遭它裹挟着被摔了出去。   诛生剑剑碎,炸出来的风连钟隐月都不得不抬起胳膊来挡一挡,闭上眼来躲了片刻。   良久,风散去。   钟隐月放下胳膊,一抬眼,白忍冬趴在台边的地上。   他手边,诛生剑一分为许多碎片,碎裂成了诸多废铁。   沉怅雪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手中的剑水光刺眼,灵力骇人。   系统面板上,倒计时降为了零。   【恭喜宿主。 】   系统突然说,【目标人物成功自我突破,没有再次被主角吸取灵气,绝境反杀。 】   钟隐月对着这行字愣了半晌,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一抬头,又惊又喜地望向台上。   忘生宗弟子看了眼白忍冬,想了想,敲了大鼓。   台边的法术栏杆消失。   比武结束,台下的人可以上台了。   忘生宗的弟子高声道:“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胜!”   钟隐月又一次大声高叫欢呼起来。   沉怅雪方才破釜沉舟,把最后的法力都聚集在这一刺上了。他摇摇晃晃地,脑子空白,眼前模糊,耳边嗡鸣,连刺没刺到都不知道,一直僵着不敢动。   这会儿听到结果,他心中一松,再也没了力气,双膝一软就跪到了台上。   正要往前倒下去,突然有个人接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接到了自己怀里。   “你赢了!”他听见这人激动地大喊,“你赢了!你赢了啊!我就说你是这世上举世无双的天才!!”   他兴奋地声音都沙哑了。   沉怅雪哈哈地笑了声。他早已没力气了,于是就那么顺势倒在他身上,嘟嘟囔囔地叫他:“师尊……”   钟隐月高高兴兴地应:“我在呢!”   “我没力气。”沉怅雪小声说,“好困……”   失了太多灵气,体内灵气又被搅乱的情况下,像他这种兔子,第一反应便是疲乏。   “好好好,困就睡觉。”钟隐月搂着他哄,“比完了,我们下去睡……”   “忍冬!!”   钟隐月话都没说完,一转头,另一个皮包骨头跑上台来了。   瞧见耿明机这个还惨白的白骨精冲向白忍冬,钟隐月脸一垮。    第108章   耿明机冲向白忍冬, 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急得连连晃了好几下。   他边晃边喊:“忍冬!忍冬!!”   白忍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在他怀里昏得死沉死沉。   耿明机被吓得呼吸不畅,瞳孔颤抖。   “冒犯了。”   忘生宗的弟子走来,又蹲下来,抬起两指放到白忍冬鼻子下面,探了探鼻息。   片刻,他收回手:“长老不必担心,白师弟没什么大碍。只是师弟的那把剑剑气雄厚,剑碎时造成的震荡波及了师弟。又因着剑主是师弟,剑中灵气在碎时便都反噬了他,才会一时昏迷。”   “长老也知,此等反噬不会多严重。想必歇息几日,便就没什么大碍了。”   说着,忘生宗弟子站起身,向他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耿明机显然不太接受,钟隐月分明看见他嘴角一抽,咬牙切齿起来。   耿明机微一侧头,瞪向他。   又没憋好屁。   钟隐月半秒得出了这个结论。   “等我一会儿。”   钟隐月说罢,便低手扶起沉怅雪的听悲剑,把它立在地上,让沉怅雪杵着它待一会儿。   他站起身, 回头走向耿明机。   见他走过来,耿明机眼神一紧, 一些慌乱在眼中一闪而过。   很快,他又稳住了心神,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定定盯着钟隐月。   他还紧紧搂住白忍冬,厉声道:“你要做什么?忍冬都已经昏迷不醒了,你还要加害于他不成!”   钟隐月冷笑一声,扬起手。   啪地一声脆响。   这重重一掌落下,在耿明机脸上落下一个十分清晰的红手印。   满座哗然。   忘生宗向来讲究冷静自持,不论出了何事都不变丝毫神色——可这会儿,台上的忘生宗弟子没把持住,也蓦然瞪大了双眼。   台底下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又过了会儿,连吸凉气的声音都没了,满场寂静,谁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儿。   许多双眼睛都盯着这里,钟隐月神色却波澜不惊。   他收起手。像是摸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在身上神色嫌恶地抹了两下,一言不发地回身离开。   耿明机僵在原地,呆了半晌,终于抬起手,捂了捂作痛的脸颊。   他摸了摸脸,又松开手,气得惨白的脸色都通红起来:“你打我!?”   “为何打你,你当心中有数。”   钟隐月停下步子,回身目光凉薄地瞥了他一眼,“若你今日做了此事之后,仍能做天下第一的话,那我等之道可真是烂到泥地里去了。要我说,还不如全去追随乌苍。”   台下仍是一片死寂。   钟隐月也不多说什么了,他走到沉怅雪旁边去。   他拉起沉怅雪一只手臂,这次开口,声音立马柔下来:“站得起来吗?”   沉怅雪眯着眼睛摇摇头:“没力气……抱歉。”   “抱什么歉,今天这么厉害。”   钟隐月朝他笑笑,又低低说了句“那就失礼了”,便伸手穿过他膝弯,另一手扶住他后背,把他一把横抱起来。   一被抱起,沉怅雪下意识地顺势就把插在地里的剑拔出来了。他惊得一哆嗦,赶紧搂住钟隐月的脖子,在他怀里小声惊叫起来:“师尊!”   “别动。”钟隐月说,“你现在下来,我很尴尬的。”   “……我很重的。”   “哪儿有,这么轻。”钟隐月说,“站都站不起来了,别逞强。不许动啊,这次必须听我的。”   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么抱起来,沉怅雪脸都红透了。   他把胳膊又抬起来一些,把脑袋往下藏了藏,不敢看人。   钟隐月抱着他,走下了台子。   耿明机捂了捂脸上还火烧似的阵阵刺疼的印子,望着他一步一步消失在视线里,眉头又皱几分。   心中怨恨更深,突然胸腔一痛,他一时气火攻心,猛地又咳嗽起来。   他咳得像要死了似的,半晌才停下来。   耿明机松开捂嘴的手,见掌心里有一滩血。   那是他方才咳出来的。   他视线里忽然有些晕眩,模糊,耳边又响起咯咯的笑声。耿明机顿觉有些不好,他回过身,眯起眼,努力摒开视线里的重影与雾气,试图看清那他想看清的人。   上玄掌门站在天决门的观座上,阴沉着脸望着他。   耿明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遥遥的,他感受到了一股失望。   日落西山后,夜落帷幕,月挂枝头。   沉怅雪身上虽没受多少伤,但也并不是全然无事。   钟隐月帮他运转好体内灵气,稳住了金丹。做完这些,沉怅雪就彻底睁不开眼了,钟隐月又把他扶到自己的卧榻上,让他睡下了。   沉怅雪睡了半个下午。这会儿夜深人静,钟隐月从带来的东西里拿出药箱来,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掀开了些被子,把沉怅雪一只受了伤的手臂从被子里慢慢拉了出来。   白忍冬没在比武中击中他,但在闪躲间,沉怅雪也被划到了。   他这只手上留下了两三道口子。长短深浅不一,其中有一道深的都能看见骨头了。   钟隐月瞧着就痛。他细细摸了一会儿沉怅雪的胳膊,打量了片刻伤口,就把他的胳膊放到自己腿上,从药箱里取出灵药来,慢慢地涂抹在了伤口上。   就这么专注地涂了片刻,身边突然传出声音来:“师尊?”   这声音很含糊,语气里也没多少力气,说话的人仿佛没睡醒似的。   钟隐月吓了一跳,一转头,就见沉怅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不过他双眼迷离,瞧着是没醒多久。   “吓我一跳。”钟隐月拍拍自己心口,松了口气说,“你怎么醒了?这药中有灵气,理应抚人心神,不会多痛才是。”   “确实不痛,只是师尊一拉我,我就醒了。”沉怅雪没什么力气地轻声说,“被强拉硬拽地拖走杀过,又总是频频午夜梦回,便十分害怕在梦中被人突然拉一下。”   听了这话,钟隐月一蹙眉:“经常梦到么?”   沉怅雪点点头。   钟隐月心疼极了。他伸手,摸着沉怅雪的额头,轻抚了几下。   “我一会儿就去别的长老屋中看看,借些安神的灵香来。”钟隐月说,“不怕,有我在。”   沉怅雪朝他笑笑,又仰起头,长舒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是劫后余生的一声叹息。   钟隐月忽然确信了,他刚刚的确是又梦到了那时被抽骨剥皮的事。   涂好了伤口后,钟隐月再用白布将它包好,帮他塞回了被子里。   “要抱抱吗?”钟隐月问他。   沉怅雪点了点头,钟隐月便脱了外袍,挂在椅子上,脱鞋上了榻,抱住了他。   两人就这么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抱作一团,相互沉默了良久。   “阿月。”   沉怅雪突然叫他,钟隐月应了一声:“嗯?”   “你会不会觉得,我今天不听话?”   钟隐月笑了声:“你一会儿听话一会儿不听话的,我都习惯了。”   沉怅雪沉默了下。   “不过不听话有不听话的好,听话有不听话的好,都好。”钟隐月说,“今日虽说急死我了,但你硬是靠自己杀出了血路来,我都恨不得把忘生宗那把号角抢过来喊了。我就想朝着全天下喊,我们家沉怅雪打赢了你们天决门狗日的主角,主角有什么了不起的,异灵根有什么了不起的,干曜宫有什么了不起的,用了旁门左道还不是输了,都是垃圾。”   沉怅雪本还有些伤心,一听他这话,又吃吃笑了起来。   他抱着钟隐月,就在钟隐月耳朵边上笑着。刚睡醒的人声哑,笑的时候音尾都有些沙沙的,钟隐月听得有些脸热。   他强撑着抬了抬头,有些不满:“笑什么?我说真的,你别笑。”   “我知道是真的,阿月从来不骗我。”沉怅雪低低眼眸,仍然笑着,“可是我总不听话,你真不怪罪吗?”   “怪你做什么。你遭遇了这么多不公,自己有自己的想法,那自然是好的。知道这世道不公,不愿再守规矩,什么话都全听师长的,那自然是更好的,我巴不得你别太听我的话呢,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谁说的,你别乱说话,阿月是天底下最好的。”   沉怅雪把他搂紧些,往被子里藏了藏,又嘟囔着,“要是没有阿月,这世上要是没有阿月……我如今会干着什么呢。”   “还在那地狱似的山宫里受苦受打,在发霉的柴房里皮开肉绽地翻来覆去……或者是被心魔折磨得堕入妖魔,如他们所言一般地杀了同门……然后没了心智,人人喊打,被割了脑袋死在路边……”   “或者被干曜长老留个小命,带回那个山洞里,日日折磨……说不准,下一个被倒挂在山门上的,会是我——……”   钟隐月听不下去了,抬起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够了,”钟隐月面露痛苦,“我不是在这儿呢吗,别说了。”   沉怅雪被捂住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听了这话,他又在钟隐月手底下闷声笑了起来。   “阿月心疼了。”沉怅雪闷声说。   “这谁能不心疼?”钟隐月有些气恼地反问,“你是不是故意的,我怎么总觉得你总爱说些折磨自己的话给我听,看我心疼你?”   “我哪儿有,只是每次想想都后怕。那些事实在太疼,我无法忘却,总是午夜梦回,不住地深想。”沉怅雪说,“或许这悠悠苍天也并非薄情寡义的。见我这如一叶扁舟一般,实在可怜,就将阿月派来给了我。”   “这可并非我胡说八道。阿月也不妨想想,若是没了你,我如今……若是能化作森森白骨,反倒是个好结局了。”   “说不准,还会被抽骨剥皮……”   “好了!”   钟隐月实在听不下去,又用力地捂了一下他的嘴。   他从沉怅雪怀里坐起身,一脸无可奈何又痛苦非常地看着他的眼睛:“你都知道想着就痛苦,为何还要总是去想?别念了,你越念就越想,别总是这样给自己上紧箍咒了行不行?”   “你若后怕,你便看着我,别总是拿过去和或许的事套着自己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钟隐月几乎是在向他求饶了。   沉怅雪又无奈又好笑,点了点头。   钟隐月不太放心地追问:“你答应我了?”   沉怅雪又点点头,在他手底下声音更闷更含糊不清地开了口:“我答应你,以后都不说了。”   钟隐月这才放下心来,松开了他。   他放下了手,躺了回去,沉怅雪也又自然地将他再次搂回怀中。   “只是阿月,我今日并非不想不听你的话。”沉怅雪说,“可我实在是不甘心……那时我站在那里,他要吸我的灵气。我突然就想呀,这怎么不算又在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呢。”   “为何长老总想用我的修为,来为他铺路呢。”   “那不是我的修为吗。”   “那是你的修为。”钟隐月说,“本就不该拿去为他铺路。”   “是呀。”沉怅雪闭了闭眼,“本就不该,却每次都如此,我怎么能甘心。我总是想,为什么这世界上的主角会是他,为什么我们都要费尽力气去给他铺路。”   “我的修为,我花了数十年才开悟,我走到这里,都是我自己千辛万苦,呕心沥血……到头来,却都要奉献给他么。我费尽力气,半条命都搭在这条路上,就是为了给别人做一块儿垫脚石不成么。”   “轻轻一句命数,一句天定,我做的一切,我流的血,全都成了为他而做的,可我都是为了我自己。”   “世道当真不公。”   钟隐月沉默地听着,轻轻拍了他几下。   沉怅雪知道他其实也觉得这一切都不公平。   抱着他,拍了他片刻,钟隐月开口说:“我不会再让他吸你的血了。”   “我知道。”沉怅雪说。   “他下次再来,我就弄死他。”钟隐月说,“待日后长老比武时,我就弄死耿明机。”   沉怅雪笑了起来,道:“我其实一早也很想弄死白师弟的。”   “弄呗。”钟隐月满不在乎。   沉怅雪问他:“今日,我与他比武之后,门中可说了什么?”   “不知,我是带着你直接回了院子来的,那几个小孩也跟着我一同回来了。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但他在两仪台上动用了吸你修为的法子,这事应当人尽皆知了。”   钟隐月说,“那台上的忘生宗弟子看得一清二楚,台底下靠的近的也看见了。就算坐在远处,瞧见你二人的状态不对,应当也会猜到一二。”   “他用的那法子称之为‘食丹’,从前可是将金丹榨取的法术。这些年变作食人修为之法,本是一门禁术了。”   “若想用此禁术,而不入魔,唯一的法子便是将自己的修为散尽大半,将身体空出一半躯壳来吸取对手的修为。如此一来,修为不溢,便难以遭禁术反噬,走火入魔。”   “就是因为放空了体中大半的修为,那俩人才瞅着跟白骨精似的。若瞧见你二人状态不对,再想一想那师徒二人皮包骨头的模样,定能猜到大半了。”   沉怅雪还是头一次知道有这等邪术,意外道:“竟还有此等招法。”   “你不知道也不为奇,这法子极易入魔,若先散去修为再吸取他人,一来一去的颇为耗神不说,大约也没多少收益。可他二人这次不同,一人没了庇佑修为渐失,一人遭了法术被反噬受创,竟然百年难得一见地都适用上了这本应没多少用处的邪术。”   说着说着,钟隐月不禁咋舌,“真是活见鬼了。”   沉怅雪失笑,又道:“既然台下之人都瞧见了,那忘生宗这边,应当也会做些什么才是。”   “不止忘生宗。做出这种事儿,就是在往外说天决门用了邪术,要吃别人的修为。”钟隐月说,“白忍冬若是只吸取小半,剑上血光不显,倒也不会有人发觉。只可惜,耿明机还是不太了解他。”   白忍冬那可是出了名的爱上头。   一旦情况有利,对手吃瘪,那他可就会十分得意了。   沉怅雪显然也深谙此理。   他回答:“长老确实还不太了解他。”   钟隐月哈哈笑了声。   他说:“出了这种丢人的大事,天决门也不会安宁了。今日你们双方两败俱伤,我带你回来歇息,外头还没说什么,明日定然是要处理了……不,也说不定。我们是受害方,玉鸾宫现在更是掌门跟前的大红门,说不准是不敢惊扰我们。”   沉怅雪懂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按掌门的性子,确实是可能已经召见了干曜长老,正训着话呢。”   上玄山的宫舍里。   上玄掌门一言不发,坐在案前,脸色漆黑地盯着耿明机。   耿明机这会儿跪在他跟前,低着头,一声不吭。   上玄掌门脸黑的都能滴墨了。   两人一跪一坐,僵持良久。   良久,上玄掌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便是你说的,让我只需看着你风风光光地继续做天下第一?”   耿明机沉默。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了,你教出了一个用邪术,吃人修为的好徒弟。”上玄掌门说,“干曜,这便是你做出来的天下第一?”   “是玉鸾没教好。”   打从跪在这儿开始就一直沉默的耿明机突然出口反驳。   上玄掌门一听这话,心中莫名:“什么?”   “是玉鸾没教好那只兔子,”耿明机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若是那只灵修乖乖将修为皆给了忍冬,让他修复金丹重铸修为,赢了这一场,他定能之后再赢下桂冠……何来今日丢下天决门大脸之事?”   上玄掌门蓦地瞪大眼睛。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可耿明机还是那副皱紧眉头认真严肃的模样,将这番荒谬的话说了下去:“且不论此事,掌门,那沉怅雪毁了忍冬的剑!那可是万年秘境之中的仙剑……毁了它,忍冬今后该如何!?”   “今日的丑事,和忍冬碎了的剑,都该是玉鸾长老来赔罪才是!!”    第109章   上玄掌门的一双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活掉出来了。   他目光震惊, 难以置信,那就仿佛是亲眼看见耿明机突然变成了个妖怪一般。   耿明机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等他给一个说法。   上玄掌门缓缓从书案后面站起身来。   他震惊得瞳孔颤抖:“你方才说什么?”   耿明机冷笑一声:“掌门是年事高了, 修为废了,竟是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仙门大会不过是一场比武,那沉怅雪却将忍冬的剑击碎了!诛生剑是万年的剑,他行此事,难道不算祸害同门吗!就算是我用了邪术,可他本不过就是一灵修,这天底下的灵修,不过都是些卑贱的畜生!即使是遭人吸食,那也是应当的!就该好好受着!”   “今日的丑事,皆是因他不守本分!掌门怎么老糊涂了,连这点儿弯儿都绕不过来,还需我来说!?”   上玄掌门勃然大怒,脸色一青,一挥手,将桌案上名贵的茶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一阵巨大碎响。   耿明机声音一顿,一哆嗦,往后退了两步。   “干曜!”上玄掌门声音发抖,“你口无遮拦,身为一仙门长老,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灵修弟子又并非是你种的灵花灵草,他欠了你什么,竟在你口中成了该被吸食殆尽的……!”   上玄掌门气得脑子都白了, 找不到词儿来形容。   “这世道本就如此!”耿明机说,“掌门忘了吗, 百年前妖后一事,有多少灵修受了妖后指引屠戮同门!”   “不过都是些注定入妖堕魔的畜生,还不如做了炉鼎,为人修所用,早日使人登仙,才是为这世间好!”   “够了!”   上玄掌门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句。   耿明机喉头一哽,不再作声,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他。   不甘、怨恨、仇视、不解,全都在他的眼睛里。   上玄掌门望着他,眼中尽是失望。半晌,他仰起头,朝着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跌坐回座位上,头深深低着,沉默良久。   “是我太骄纵你了。”他哑声说,“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模样了。”   耿明机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宫院中,他消不下心头之恨,噼里啪啦地砸了许多东西。   窦娴在宫中吓得大叫,耿明机听得心中无名火起,转身就甩了她一巴掌,大骂:“闭嘴!!”   窦娴跌倒在地,瑟缩着身子,不敢再吭一声。   “他是傻的吗!?”耿明机歇斯底里地怒骂,“我千叮咛万嘱咐,只吃一成功力,吃得多了,剑上血光便甚,便会遭忘生宗的发现!他倒好,一上场便把我这些话抛到脑后!!”   “本来能赢的局,如今被人抓了把柄!忘生宗都查过来了,我如今怎么做人!?”   “外界看来,我如今便是个教弟子习恶术的贱种!!”   “一个个的,做事都不动脑子不成!?”   耿明机咆哮着,宫中弟子惊恐地齐齐跪着,一声不敢吭。   耿明机骂得气喘吁吁,脸上豆大的冷汗啪啪直掉。   耿明机耳边又响起咯咯的笑声来,他心中烦躁,怒得手一挥,大骂:“闭嘴!!”   “滚!都闭嘴!!”   声音却阴魂不散,耿明机心中一怒,拔出剑来,对着声音愤怒劈砍,边砍边骂起来。   一边拔剑乱砍,一边骂了许久,他才停下来。   喘息间,他才发现跟前什么都没有。   耿明机身子微僵。   片刻,他惊惧地侧头。   弟子们都还跪伏在地上,无人敢动。   但耿明机知道,他们看见了他对空无一物的空中发疯劈砍怒骂。   -   这之后两三日的大会,钟隐月都没去看。   他看过原书,知道这两日各家还在打,距离弟子间的决战还有时间,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沉怅雪。   其他几个弟子早都败下阵来了,也都没去,跟着钟隐月窝在院子里。   沉怅雪和白忍冬打后的第四日,钟隐月还是没来。   大会上已经流言四起。   望着玉鸾宫那处的位子还是空空荡荡的,灵泽长老站在自己的座旁沉默许久,才坐下去。   灵泽宫的首席弟子祝海云见她神色有异,随着坐下后,便道:“师尊是挂心玉鸾长老?”   “前些日的比武之事,令我忧心。”灵泽长老道,“用了那般邪术,天决门如今都已遭了忘生宗彻查了。出了这种丑事,干曜长老与玉鸾长老都没有再露面……”   “这几日的确都没有见过他们。”祝海云说,“可这也奇怪,干曜长老不再出面是理所当然,可为何玉鸾长老也不再出面?”   “当日一战,那沉弟子被吸了不少修为去,遭邪术侵蚀,体内气息必定紊乱,还受了一些伤。玉鸾长老向来宠他,自然是放心不下,定会陪着休养。”   祝海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弟子愚钝了。”   灵泽长老低低头,眉间因愁绪拧成一团:“只是我想不通,为何那孩子真会乖乖听了师兄的话,在大会上用这种害人的邪术……”   “师尊是说白师弟么?”   灵泽长老点点头:“瞧他表现,他是知道那邪术是食人修为为己所用的。这等害人的东西,怎能轻易修行习得,还用在他人身上呢……”   “恕弟子多嘴,师尊。若是要习得,那作为习得者,一定一早便知道这法术是用来做什么的。”祝海云说,“恐怕白师弟,一早就有这心思了。”   他一早便有害人的心思了吗。   灵泽长老心中说不出的惘然起来。   她想起下山时遇到白忍冬的时候。那时她走在路上,便遇到一店家骂骂咧咧地将他从店中扔了出来。   那时白忍冬一身脏污,蓬头垢面,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飘雪的天,他身上却只有那么薄薄一层,还被打得衣衫褴褛,露出来的皮肤上都皮开肉绽,伤口上全是泥污,几乎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就像条从野林子里冲出来的野狗。   她瞧着可怜,便捡了回来。   她本以为,受过苦,再修道,定会因着自己受过这些苦,而心怀苍生,悲悯天下。   如今,却修了害人的法术,还理所应当地……   越想着,灵泽眉头皱得越深。   “海云。”她轻声唤。   “弟子在。”   “一会儿我们便不看了,你随我去干曜师兄的地方。”灵泽说,“我想去瞧瞧白弟子。”   “弟子知道了。”   说走就走,灵泽又坐了片刻,又看完两场后便起身与广寒长老打了招呼,起身离开。   走在回宫舍的路上,灵泽又心有不解地拧起眉来:“说来也怪,干曜师兄用了这么害人的东西,大会里都已经流言四起了,也过了三天有余,可掌门竟然不曾召开例会,对干曜师兄进行处置。”   “恕弟子多言,或许掌门是想等着白弟子醒来。”祝海云跟在她身后说,“不论如何,是白师弟用法术动了手。”   “也是,是他上场用这法术对沈弟子下了手。他若醒了,便能一同处置。”灵泽叨叨咕咕地自言自语,“干曜宫那边还没什么风声,大约是还没醒。若是没醒,和干曜长老说两句话也好。总之,出了这么大的事,此事更危及天决门的名声,掌门定是不会放着不管的。”   走到干曜山的宫院跟前,灵泽抬手敲了敲。   不多时,窦娴出来迎了门。   她脸色不太好看。瞧见灵泽,更是轻轻一皱眉。   虽面上不悦,她还是躬身行了礼。询问了来意后,她便请灵泽稍等,自己回身去屋中问了耿明机。   得了允许,窦娴便又回来,开了院门,请灵泽入了屋中。   走入院中,迈上入屋的门槛,耿明机便走了出来,站在了灵泽面前。   灵泽低身作揖:“师兄。”   耿明机点了点头,咳嗽两声,让她进来了。   “今日来做什么?”   耿明机问她。   “前几日的比武之事,令我忧心。”灵泽回答,“师兄门下的白弟子,是我带回山门来的。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想来看看他。”   耿明机冷笑了声:“从前,不是你同我说,即使是自己带回山门来的,可若他拜入他人门下,便与自己无关了么?”   “师兄此言差矣,灵泽当时只说弟子的教养之事与我无关。但我若想关心一二,应当也不碍事才对。”   耿明机只笑不言,也不回答,转身走进屋子里。   他瞧着是无话可说,也不愿意服软,干脆就不说话。   灵泽跟着迈过门槛,走进屋中。   耿明机走入一旁自己的卧房,灵泽跟着一同走了进去。   白忍冬醒了,正坐在床榻上,捂着嘴轻轻地咳嗽着。   他面色不好,仍是苍白,但比起前些日子来可真是圆润了不少,气色也好了许多。   听见有人进来,他一偏头,见到灵泽,神色一僵,忙低了头,声音沙哑着:“灵泽长老。”   “不必多礼了。”灵泽制止了句,“如此虚弱,便躺着吧。”   白忍冬谢过了她,没有再多说,眼神却心虚地多瞥了她好几眼。   瞧他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灵泽往旁轻轻一抬眼皮,淡淡问:“是何时醒的?”   “正是今早。”耿明机将身子一侧,立于屋内,望着她说,“师妹也是来得巧,忍冬刚醒不久。”   难怪外头没风声。   瞧着耿明机也没有隐瞒此事的意思,灵泽心中放心了些。   “能无事醒来便好。”灵泽说,“我便不拐弯抹角了,我今日来,是有事要问白弟子。虽说我想请师兄离席,但以师兄的修为,就算离席,也定是能知道我今天都与他说了什么,我便在这里直说了。”   耿明机眼睛一眯,白忍冬神色一怔。   灵泽长老眼神镇定,声音忽的森冷低沉下来:“前日仙门大会,你为何要用禁术,榨取对手修为。”   她声音平静,语气深沉。说出的话虽是询问,可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   她在陈述,在质问。   她直直望着白忍冬,那双眼睛似两把剑刃,仿佛要把他的灵魂捅个贯穿。   那审视一般的目光几乎能够肃杀心魂。白忍冬突然慌乱,微张着嘴,竟是一声都发不出来了。   灵泽长老虽然长相清冷疏离,但其实是个随和心善的人。   他一直这样想,可今日对上这双眼睛,他突然发现,并非如此。   灵泽只说了一句话,白忍冬却突然升起了畏惧之心。他缩了缩肩膀,几乎不敢与她再多对视一眼。   “师妹说的什么话?”   耿明机开口了,他不悦道,“师妹的意思是,前日之事,是我们不是了?”   灵泽不理他,死死盯着白忍冬。   耿明机遭人冷落,更是不满,转过身面对她道:“温絮春!”   那是灵泽的真名。   灵泽长老终于瞥了他一眼。   “我在同你说话。”耿明机说。   “灵泽知道。”灵泽长老说,“只是师兄此言,我实在不明其中含义。既然是白弟子用了邪术,吸取他人修为,那怎能不是他的不对?”   “那也要看对手是何人。”耿明机道,“沉怅雪不过是个灵修!灵修此等低微之物,即使修为高深,日后也会入妖堕魔,还不如吸了修为为己所用。”   灵泽沉默了。   “师兄。”她说,“沉弟子是你生养的孩子。”   “那不过就是个畜生。”   耿明机瞪着她,灵泽心中便了然了。   虐生之事,炉鼎之事,都是耿明机的主意,所以他从没将沉怅雪当成个生命生养过。   就如同凡世间的农户圈个栅栏养了个牲畜,待养肥了便宰了,端上自己的饭桌。   耿明机就是将他这样生养的。   这些日子他的这些破事儿频出,灵泽心中早已有了猜想,并不意外。   她看向白忍冬:“你既然用了这法术,就说明你也是这样打算的。我今日来,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告诉我,”灵泽说,“你是觉得你师尊这样的做派,全然正确吗。”   白忍冬神色一慌,立刻撇开脑袋。   灵泽看见他放在被子上的手骤然抓紧了。   空气一阵死寂。   灵泽心中再次了然了。   她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声。   “当年你衣衫褴褛,被人扔出来。街上的人说,你流浪数年,无父无母。”她淡淡道,“我见你可怜,又心想,若吃过这等苦,日后修道,定能心怀苍生,悲悯世人……是我太想当然了。”   “我还奇怪过,为何玉鸾师弟好端端地,突然不要你了。”   灵泽看见白忍冬一抖,突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向她。   那眼中满是无法理解和震怒。   灵泽凉薄地瞥了眼,回过身道:“告辞了。”   灵泽长老——温絮春带着她的首席弟子祝海云,离开了干曜宫。   出了院门,走远了些,祝海云又不解道:“师尊,这样好吗?您方才询问的时候,干曜长老就在门内。不论白师弟是否觉得正确,都不能在师长跟前说出忤逆的话来呀。”   “傻丫头。”温絮春偏偏脑袋,温声斥道,“白忍冬可是敢在长老例会上,张口就说出长老们见风使舵,心中不干不净的人。别说干曜师兄在这儿,即使是掌门在这儿,若心中有所不愿,他也肯定会说出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心中想的什么,是否心甘情愿做出的这等事,我看得出来。”   说罢,温絮春又长叹了声,“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孩子。”   温絮春神情惆怅,走路都慢了一些。   祝海云跟着慢了几步下来,抬头望天上看了看,沉默不言。   在比武擂台上用邪术榨取对方修为,此事早在大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忘生宗不敢不管,很快便查了此事。可惜白忍冬一直不醒,他们也深查不了。   白忍冬今日一醒,忘生宗得了消息,荀宗主便立马来了干曜山的宫院里,领着几个弟子,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钟隐月正窝在屋子里喝茶。听见外头的动静,立马摇着一把折扇出来看热闹了。   可惜忘生宗的人围得严实,钟隐月在外围晃半天也没打听出来什么。看见他出来,忘生宗的弟子还塞给了他一堆东西,说是忘生宗的赔礼。   钟隐月心里好笑,心说吸人的又不是你们忘生宗。   不过对方给了,钟隐月也就收下了。   把干曜宫的院子从白天围到晚上,终于有了结果。   干曜宫院外的弟子散了大半,钟隐月这边的院门也被敲响了。   苏玉萤去开了门,一会儿之后就跑了回来。   钟隐月正在屋子里给沉怅雪温着热茶。   苏玉萤跑进来,敲了两下门后,说:“师尊,忘生宗的弟子来了。说是前几日比武时的事有了结果,请师尊和沈师兄去明心阁中一叙。”   明心阁可是忘生宗宗主的宗阁,和外人去了天决山后被请进上玄山宫没有两样。   钟隐月一时和沈怅雪面面相觑。   一听明心阁,钟隐月就知道此事重大了。他放下手中茶壶,问道:“那弟子还说了其他没有?比如,是否还有其他人去?”   苏玉萤点点头:“说了。那师兄的原话是说,请师尊和沈师兄随天决门其他长老一起,去明心阁,与宗主相谈。”   果然还有其他人。   钟隐月心中幸灾乐祸起来,耿明机终于被查到了。   他带上沉怅雪,去了明心阁。    第110章   明心阁立于忘生宗另一座高山的山顶, 是为宗主之地。   御剑落于高山之上,钟隐月领着沉怅雪往里走去。   走在路上,他叨咕起来:“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大会一方既然有意深查,也秉性公正的话,为何大会比武却有个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出手阻拦的规定?”   大会比武是有这样的规矩的。   不论比武时发生什么,只要没危及性命,旁人便不能出手。   “虽说那规矩不是忘生宗定下的,可历年大会,举办大会的山门各个也都是规矩严明,若有人行不正之事,都会及时出手规正。”钟隐月纳闷道,“天下四大名门都如此规矩,到底为什么这仙门大会的规矩就跟小孩胡乱搞出来的一样?表面上好似有规矩,实际上一点儿规矩都不讲。”   “弟子比武是胡乱抽取的签子,同门相残也是会有的,台子上不论做什么都不能打断……连彼此动用邪术都不得终止,是谁赢了就是谁赢了,赛中动用什么手段都可以,真是胡来。”   听了他这话,沉怅雪面露意外:“怎么,师尊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这仙门大会的规矩, ”沉怅雪说, “是如今的魔尊殿下,乌苍定的。” ? ? ? ? ? ? ?   钟隐月面露一秒呆滞,停下了往明心阁去的脚步,转头对着沉怅雪愣了半天,终于从嘴里憋出来一声:“啊??”   沉怅雪一脸无辜的真诚,并且朝他点了点头。   钟隐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定的!?”   “魔尊乌苍。”沉怅雪说,“原来话本里没写么?”   “没写!”钟隐月忍不住大声起来,“这么荒谬的事情,我一个字儿都没看见过!”   沉怅雪噗嗤笑了声,说:“确实十分荒谬,但此事是真的。不但规矩是他定的,连仙门大会都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首次的仙门大会,便是他在忘生宗举行的。”   “他在忘生宗?”钟隐月怔怔,“那他原来就是……”   “是的。”沉怅雪说,“忘生宗第十九代宗主,便是魔尊乌苍。”   他原来是宗主的! ?   眼瞅着钟隐月惊得五官都要扭曲了,沉怅雪面露无奈:“师尊竟是对魔尊全然不知的么?”   钟隐月头摇得像拨浪鼓。   “看来那话本有许多事都没写。”沉怅雪无奈地笑,“魔尊乌苍原本是忘生宗的宗主,是第十八代宗主的首席弟子。他天分过人,曾经也是天下不多的问天之人。”   问天的卦术可并非人人都能习得。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个都不行。   从古至今,能通问天之术者便寥寥无几。   魔尊那个实力,果然曾经也是天赋异禀之人……虽说没想到竟然在仙修界做过宗主。   钟隐月问道:“那后来是出了什么事,他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详细的我也不得而知,只是某天他突然辞了宗主之位,传给了名下某位弟子后,便独自一人下了山去。据说离山时还行了离门之礼,道说自此和忘生宗再无瓜葛,下山做了散修。”   “百年后,仙修界的人再见他,他便是魔尊了。”沉怅雪说。   钟隐月听得眉头深皱:“可既然已成魔尊,为何大会还要遵循他定下来的规矩?”   “是魔尊百年前战后留下的要求。”沉怅雪说,“当时仙修界的掌事人们应了下来,眼下才会仍照着他定的规矩比试。”   钟隐月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他觉得作者写这本书的时候一定是脑子被门挤了。   堂堂正道仙修界,不是冠冕堂皇地欺压灵修就是拿着魔尊定的规矩比武。   迟早都玩完,去死吧这个神经病的世界。   钟隐月在心里嘟嘟囔囔地骂了两句,抹了一把脸,不再多问了,拉着沉怅雪继续往明心阁去。   阁楼门口,有领路的忘生宗弟子。   弟子们瞧见二人,便躬身作揖行了礼,将他们领进了明心阁中。   领着他们走入阁中,入了大堂,就见堂中已坐了数人。   除了天决门各个长老,还有其余两大名门的掌门与宗主。   忘生宗的两位宗主坐在前方。   钟隐月往前瞥了眼,耿明机自然也是来了的。   他领着白忍冬,坐在靠前些的位置。   白忍冬站在他身后。   此时落座的都是仙门长老,弟子们自然不能一同落座。   白忍冬这会儿可是圆润许多了,一点儿不像前几天那样皮包骨头。   但他这会儿脸色惨白。   不知道是被今日这个审判大会吓的,还是受了诛生剑剑碎的影响。   钟隐月站在门口,遥遥向他们行了一礼,便随着领路的弟子入了座。   “辛苦诸位特地跑这一趟。”   顾不渡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不怒自威又不容反驳的威严气场。   她的双手在身前交叠,沉静道:“此次大会,由忘生宗召开。虽说规矩所定,场上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得叫停,或制止任何一方。可下了场,动了邪术或用了不正之法的,该彻查的仍要彻查,该处置的也自然要处置。”   “干曜长老,”顾不渡道,“授予弟子食丹邪术,用于大会比武之中,已是极为下作之流。”   “今时今日起,干曜门全门不得上场。此后长老比武,干曜长老亦不得上场。”   “动用邪术,为不尊公正。运用如此手段,此后再出场仙门比武,恐会再有受害的仙修。因此,干曜山门在此后五十年里,不得再参加大会。”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堂内鸦雀无声,无一人出言反驳。   令人意外的,耿明机也没有面露愤怒。他神色平静,闭了闭眼,没有多说什么。   “授予弟子邪术,并令其用于同门师兄此事,已是违了规矩。此事本应交予杀仙阁,但天决门如今仍是天下第一仙门,上玄掌门亦是修界之中名动天下之人。”   顾不渡说,“此次的事,如我方才在干曜长老的宫院中所言,便全权交由上玄掌门,我等不再插手,只求莫要再扰了此次大会。”   上玄掌门未发一言,只是咳嗽了两声,点了点头。   他这便是应下来了。   顾不渡便不再说了,她又看向钟隐月。   “玉鸾长老,此次你门下弟子是受害的一方。”她说,“我方才所言,你能接受吗?”   钟隐月闻言,并不作答,反而转头看向身后站着的沉怅雪。   他问:“能接受吗?”   一瞬间,在座所有目光都随着钟隐月,一同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始料未及,脸上神色一僵,好半晌才点了下头。   脸上虽笑意依旧,但他声音也有些发僵:“这番处置已足够公正,弟子别无所求。”   说罢,他低身行礼,瞧着诚惶诚恐。   钟隐月抬手拍拍他,示意他放轻松点。   他站起身来,同样向着顾不渡行了一礼,道:“顾宗主为人公正,我家弟子别无所求,玉鸾在此谢过了。”   顾不渡也站起身来,向他回了一礼。   “请玉鸾长老不必多礼。”语毕,她看向四周座上众人,“那么,忘生宗的决断便是我方才所言了,诸位可有疑问?”   座上一阵沉默。   见无人应声,焚云派的宗主陆天便说:“顾宗主是非分明,此番决断十分公正,我等自然没有疑问。”   “陆宗主过誉了。”   顾不渡向他低低眉眼,微微弯身低了头,算是行了半礼。   她又抬头道:“既然没什么疑问,那今日便到此吧,有劳诸位跑了一趟。”   座上各人便起了身来,纷纷离去。   耿明机微一躬身,行了礼后,便不再多留,顶着一张阴沉的脸,带着白忍冬匆匆地就走了。   他俩走来时,待近了些,钟隐月才瞧见白忍冬脸上有个什么印子。   仔细看了看,那印子发红。   俩人很快走远。   钟隐月又转过头去,盯了会儿白忍冬的背影,又发现他走路有点一瘸一拐。   他明白了。   小子挨打了。   不挨打才怪,在台上得意忘形吸了太多,搞得邪术被人发现,如今耿明机无法再上场,干曜宫重夺天下第一的美梦碎了,干曜长老不把他往死里打都是ooc了。   钟隐月抬抬嘴角,微不可查地嘲讽一笑。   “玉鸾。”   有人叫他,钟隐月回过头。   是上玄掌门走到了跟前,钟隐月便朝着他作揖,恭敬道:“掌门。”   上玄掌门神色难看。   “一会儿回院,你去我那儿一趟。”掌门说,“你独自来,我有话同你说。”   “是。”   嘱咐完他,掌门便走了。   钟隐月目送他离开。掌门刚迈过门槛,身后又传来一声:“师弟。”   钟隐月再次一扭头。这次是灵泽长老站在他跟前。   钟隐月便应:“师姐。”   灵泽面色平静地询问他:“掌门要同你谈话么?”   “正是。”钟隐月说。   “出了此等大事,是该找你说一说。”   灵泽说着,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钟隐月懂她的意思,便随着她一同出了明心阁。   两人走在路上。   灵泽继续说:“今日早上,我去寻了干曜师兄。”   钟隐月诧异:“师姐去寻他作什?”   “我是在意白忍冬那孩子。”灵泽说,“我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他那表现,不像是被师兄逼的。我实在在意,便去寻了……结果,真是如我所想。”   灵泽说着,叹了一声。   “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会把他让给干曜师兄了。”她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若想跟着师兄,且觉得全然无碍的话,那便让他去吧,是他自己选的路。”   钟隐月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苦笑笑:“万般皆是命。”   灵泽点着头,说:“也是我看走眼了。”   “不是师姐的错。”钟隐月说。   灵泽笑笑,不作回答,道:“干曜师兄虽说认了此次处置,但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他又对你积怨已久了,恐怕他还会对你做些什么。可大会台下耳目众多,他不会出手。若想动手,那便是在宫院之中。”   “若出了事,你扛不住了,便喊一声师姐。不过隔着一个院子,我耳朵向来是好的。”   灵泽就差把“姐挺你”仨字儿实打实地说出来了。   钟隐月禁不住笑了出来,点着头说:“师姐肯助我,真是我三生有幸了。”   灵泽拍了拍他:“去吧。”   钟隐月向她行了一礼,带着沉怅雪离开了。   天早就黑了,夜色已晚。   他让沉怅雪先行回去,自己去了上玄宫的院子里。   上玄宫的首席弟子谢恒为他奉上一杯茶。   钟隐月道过谢,捧起茶来。   他与掌门面对面坐着,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书案。   谢恒又给掌门奉上了一杯茶。   掌门拿过茶来。清茶热气腾腾,飘着雾气。   上玄掌门朝着热茶的雾气轻轻吹了一口气。   吹散热气后,他抿了一口茶。   喝下一口,他放下茶杯,开门见山:“我知道,你与干曜积怨已久。”   “其中缘由,我猜得到一些。”掌门说,“他心中怨念颇多,本就不适合修道。是何成荫宠爱他,一心想为他净心……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终究是没遂何成荫的愿,心中的恶日渐增多。”   “如今,还做了这种事。”掌门叹气,“我知道,你心中也颇有怨气。”   “他做了这些事,我比你更对他大失所望。”   “如今叫你来,我也不求你还与他和和气气的了。”   “你日后与他如何相处,皆随你意吧。”掌门说,“只是想必,干曜也没几天好日子了。”   “今日用了邪术,心中又有邪念……我这几日与他相谈,他的神志已有些不清晰了。”   “总是疯言疯语,有时又不理会我,还会对着空气说些话。”掌门说,“想必是生了心魔了,我已在他屋子里感觉出了魔气。可怜那些孩子,也不敢声张。”   钟隐月并不意外。   他说:“师兄动用私刑,虐杀妖魔。若不是前代干曜师祖多有垂怜谋划,早该堕入魔渊,走火入魔了。能撑着这么多日,已是师兄定力不错了。”   上玄掌门垂眸:“你说的是。”   “过去,师兄以弟子作炉鼎,将灵物带回门派却不好生对待,时常动以私刑,将怨恨倾泄。”钟隐月继续说,“掌门就算没了修为,但与师兄交好,曾经更是比干曜师兄更为厉害的天下第一。若说掌门没看出来,我是不信的。”   “不,不止是掌门,这门中的人,大多都已看出来了。”   钟隐月放下茶杯,望着他说,“所有人都是明白的。可诸位身为修道之人,对眼下之事却视而不见。我不知是诸位仰仗师兄剑法,还是想着等师兄心中怨愤消解便好,可不论是哪种,这天决门都由着一个道人虐生了。”   “我知道,眼下我说这话,掌门或许会觉得我太过激进。可掌门,师祖死后,若掌门多以规诫,若这些同门长老加以劝阻,或许师兄真能净心,或许干曜宫便不会有今日。”   “说到底,是这山门早已变得攀附权贵,追逐强势,才造出来一个耿明机。”钟隐月说,“如今这一切丑事,皆是我们咎由自取。”   上玄掌门微微缩了瞳孔。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半晌,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来。   那听着是苦笑,讽刺极了。   “你说的是,”上玄掌门低了头,叹道,“是我太过骄纵他。”   “不止于此。”钟隐月说,“我如今能坐在这儿,听掌门认错,也是因为手握天雷。”   上玄掌门再次哑口无言。   他神色难看,钟隐月心中便痛快多了。   钟隐月笑了声,道:“好了,那请掌门继续说吧。掌门想要我,今后如何?”   “如何都好。”掌门再次低下眼眸,淡然道,“丑事已出,这是你二人之间的恩怨。如何收场,全看你。”   “不论你做了何事,我都会帮你处理好后事。”   钟隐月问道:“哪怕我杀了师兄么?”   “哪怕你杀了干曜。”上玄掌门毫不吃惊,平淡地点了头,“我会说,是你清理了门户。”   天上的月,隐入云中。   彻底黑下来的夜里,忽然刮起风来。   钟隐月走出上玄宫的院门,只觉月黑风高,真是个很符合刚刚对话的天儿。   书里的世界真奇妙。   他叨叨咕咕地念着,回了自家的院子。   一进院子,他就见到沉怅雪正在院子里生火。   那火上架了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架着好几串烤得焦香的鱼。   钟隐月在门口呆滞住了。   沉怅雪就蹲在火跟前,一脸认真地转着串着鱼的几根木枝儿。   他把两袖都绑了起来,怕烧到头发,还把头发绑成了个高马尾,贤良得像个烧柴做饭的农家人。   他脸上都沾上了些污黑的痕儿,想必是生火时沾上的木炭。   听见声音,他抬起头,见到钟隐月,眼睛里一亮。   他立马笑起来:“师尊。”   钟隐月表情复杂,关上院门走进来:“干什么呢?”   “灵主刚回来了。”沉怅雪说,“她抓回来好几只鱼,说请大家吃,我便生火来烤。”   钟隐月听得心中无奈,叹了口气。   青隐这几日又闲不住跑出去了,这回回来,还整了这一出。   “这种事儿你捏个法术不就得了,别那么实诚,傻兔子。”钟隐月说,“她人呢?”   “在屋里。”   钟隐月便进屋去看,就看到青隐躺在他的床榻上,其余几个弟子也在清扫屋子里。钟隐月进门时,温寒正要出门来帮沉怅雪,他也扎了个头发绑了袖子。   钟隐月无奈极了,走进去说:“师姑,别总对孩子呼来喝去的。”   “我才没有,是这几个要帮我烤的。你教得好,个个都孝顺得很。”青隐懒洋洋躺在他床上,打了个哈欠说,“你方才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去了上玄那边?”   “是啊,他要我去一趟。”钟隐月老实回答。   “哦,这样。”青隐从床上坐起来,说,“正好,鱼应该快烤好了,一起吃吧。”   “……”   钟隐月无可奈何,又多说不了什么,便跟着一起出了门去。   架在火上烤的鱼的确差不多要好了,青隐从袖子里掏出盐来,洒在了上面。   院子里没什么坐的地方,她便招呼着所有人,一起围坐在火前。   一群人围着篝火,大半夜的啃烤鱼。   青隐随口就问:“上玄跟你说了什么?”   小孩还在,钟隐月不太想说:“没什么,随口嘱咐了几句而已。”   “少来。”青隐说,“都是你弟子,有话直说。”   钟隐月哈哈干笑:“那也是有点……”   “别总把他们当孩子。”青隐面无表情地提点他,“好日子没几天了,到时候这几个都得加入大战。”   钟隐月沉默了。   他嘴里咀嚼的动作一停,望着篝火沉默了许久后,转头看向青隐。   火光照映,青隐眼睛里都燃着一片火。   她沉默地望着他。   她没在吓唬他,她眼睛里一点儿玩笑的意味都没有。   她认真的,她知道要出事了。   钟隐月隐隐有了预感和猜想,于是他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扫了一圈这几个弟子。   三个弟子也不是傻的,听了这话,都有了猜测。   于是钟隐月从三双眼睛里得到了出奇一致的坚定与隐约的不安。   但坚定更多。   见此,他放下手里的鱼,思虑片刻,实话实说道:“掌门告诉我,干曜长老已经生了心魔了。”   此话一出,几人齐刷刷地震惊:“!?”   “掌门还说,”钟隐月看向沉怅雪,“要和他如何,这次全权交予我。”   “是任由他在这里入魔,彻底砸了天决门的名声;还是找机会杀了他,替他清理门户,一切随我。”   “不论下场如何,他会竭力保我。”    第111章   沉怅雪听了这话, 良久没说话。   钟隐月望着他。沉怅雪神色平静,面无波澜,一点儿不像个听到仇人即将堕入深渊,生死都听自己的、大仇将要得报的模样。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篝火。   呆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见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又愣了愣,一笑:“做什么都看着我?”   钟隐月往旁一看,也才发现,除了自己,其余人也都看着他。   “你是干曜山出来的弟子,与他多有渊源。他眼下出了这等事,原因还是因着让白忍冬用邪术吃你的修为,我们自然最挂心你。”钟隐月说, “掌门表面说着一切随我,可意思无非是让我来解决。此事,我准备听你的,你想如何?”   沉怅雪又沉默了。   他突然迷茫了。   钟隐月看出了他的迷惘,便说:“不知如何是好也没事,不如先想一想吧,我也还不知该怎么做。”   温寒点头:“也是,突如其来的就把干曜长老的事交给了师尊……任谁都要先想一想。”   “的确太过唐突了。”苏玉萤也说, “先吃鱼吧, 师兄,这鱼烤得可香呢。”   沉怅雪朝她笑笑, 点点头。   一群人又围着火吃起了鱼。   气氛不对,陆峻便转了话题, 说起了别的事。几个小孩又嘻嘻哈哈起来,身边拂过的风吹起院外竹林的叶响。   沉怅雪却食之无味,没吃几口。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想了什么,终于又抬起头:“师尊。”   “嗯?”   “我想去干曜门那边看看。”沉怅雪说,“既然掌门都已同师尊这样说了,那想必,那处定然是已经水深火热了。我……我想先去看看。”   他磕巴了一下,可神色坦然,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钟隐月点了头:“想去就去吧,我同你一起去。”   沉怅雪听了这话,张口欲言,钟隐月又立刻接着说:“我在院外等你。若出了事,我便进去。”   “若没出事,我就等你出来。”钟隐月说,“我知道你想一个人进去,但我没法放下心,这样行吗?”   沉怅雪苦笑了声,点了头。   “师尊多有费心了。”沉怅雪说。   -   夜色已深,干曜门的院中却接连响起东西碎裂的巨大声音。   歇斯底里的骂声从屋中传出来。又听一声巨响,好似又有什么东西碎了。   窦娴的尖叫声从屋子里响起来,好几个弟子纷纷从屋里惊慌失措地跑出。   窦娴也连滚带爬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刚出来几步,里屋就一道剑风击出来,瞬间砍中她的后背。   她一声惨叫,摔到地上。   后背剧痛无比,伤口如火灼一般。那剑风中还裹挟着耿明机的火灵根法力,伤至四肢百骸。   她用不上半点儿力气,爬都爬不利索。   身后杀气滚滚而来。   她听见了脚步声。   窦娴身子一僵,惊恐地向后望去。   就见耿明机佝偻着身子,一步步往外走来,手上拎着的剑已经裹满血光与黑色的魔气。   他的身形诡异地向下压着,活像被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在身上一般。   简直像鬼上身。   耿明机一手拎剑,一手捂着额头。他眉头紧锁,眼角抽搐,脸色因着怨愤而十分扭曲,简直就是个魔物。   他一边往外踉踉跄跄弓着脊背走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都闭嘴,闭嘴……闭嘴……”   窦娴惊恐万分,吓得惊叫:“师尊!师尊,是我呀!!”   耿明机突然勃然大怒,手上一挥,又一道剑风劈出:“叫你闭嘴听不到吗!?”   又一道剑风劈来,窦娴无法躲闪,生生受住了这一击。   她一口鲜血喷出,倒到地上,动弹不得了。   一旁的两个弟子吓得惊声尖叫。   “闭嘴!!”   耿明机歇斯底里地吼,两人吓得立马住了嘴。   两个人吓得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紧紧相拥,瞳孔颤抖地望着耿明机,无助极了。   “一个个的……一个个的都……”   耿明机咬牙切齿,捂着额头的手隐隐用力。他的脖子和额头上青筋暴起,指尖死死扣进了皮肉里,鲜血都流淌而出。   他紧咬牙关。   视线里模糊不清,心魔在耳边大笑不止。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见铺天盖地的黑气。   “是呀!一个个都如此不懂他人苦楚!”   心魔大笑着说,“修道至今,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除妖降魔,持剑卫道,你护了多少平民百姓!”   “天决门有今天,还不都是拜你的剑所赐,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可有了新的大乘,便一脚将你踢开了——根本无人在意你的功绩,也没人在意你的仇恨!”   “你不过是想为自己找个公道,你的恨这般有理,他们却说你无理取闹……”   心魔突然敛了声,凑在他耳边耳语,“你做的事,皆是压迫妖物。”   “你为这天下苍生做事,他们却说你罪啊恶啊……”   “这世道病了。”心魔附在他耳边,“该颠覆世道,该杀了他们……都杀了,一切便从头开始……”   耿明机被说得心神动摇。   可眼前黑气逐渐遮住了视线。   他知道这是心魔,一旦随之动念,便万劫不复。   于是他又一剑劈出,斩破黑气,也怒吼起来:“滚!!”   心魔再次哈哈大笑。   突然,眼前黑气散去,背上的重量也少了许多。   耿明机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和着血,从脸上淌下。   他死死瞪着地面。视线里的黑气散去,可他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模糊重影。   正喘着粗气,他突然听见有人唤他。   “明机。”   已许久无人这样唤他。   声音那般熟悉。耿明机喉头一窒,心上一空,有一瞬甚至不敢抬头。   片刻,他抬起头。   何成荫站在他面前。   耿明机瞳孔一缩。   何成荫一身白衣,身披雪一般的外袍。和从前一样,他手里依然捧着一枚镂空金玉花丝宫铃球。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里,站在稍远些的地方。   耿明机呆呆抬头望着,却看不清何成荫的脸。   他听见何成荫叹了口气。   “真是白费了我为你谋划。”何成荫声音失望,“这么多年,你竟把干曜宫弄脏成这样。”   闻言,耿明机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   他怒吼:“你说什么!?”   “你为我谋划,便是让我杀了披着香儿面皮的狐妖!你要我放下,我如何放下!?”   “你真是好谋划啊,外头说你助我手刃仇人,是不是真是如此,你心里还不清楚——”   耿明机突然就有了力气。他气冲冲地疾步过去,正要揪住何成荫的衣领,对方忽然消散成风。   耿明机顿在原地。   心魔又在哈哈大笑,而后笑声渐散,风声四起。   慢慢地,他耳边清明起来,他听见不远处竹林的风吹叶响。   身边突然响起啜泣与呻。吟声。   有人气若游丝地叫他师尊。   耿明机转过身,终于看到地面上的一片狼藉。窦娴趴在地上,后背上的血流成了血泊。   耿明机白了脸色,神色再次扭曲。他张嘴刚要唤她,一口血却突然涌上喉头。   他咳嗽起来,咳了一手的血。   “看起来,已到极限了。”   平淡得丝毫不起波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耿明机再次转身向身后。   沉怅雪站在门口,表情淡然,面无笑意,抱着双臂,像个专门来看热闹的。   耿明机神色不好:“你来做什么?”   “听闻长老样子不对,便前来瞧一瞧。”沉怅雪说,“来得真巧,正好瞧见长老一脸凶恶地对着跑出门来的师妹砍了一剑。”   “……”   “一剑不算,长老还砍了第二剑。”   耿明机怒道:“你都瞧见了,为何不出手阻拦!?”   “我为何要阻拦。”沉怅雪说,“人修不是讲究礼尚往来么?从前我被长老打骂,师妹便从来不出手,我此次自然没理由出手。”   耿明机喉头一哽。   趴在地上的窦娴疼得脸色发白,紧咬着牙。听了这话,本就惨白的脸色便一青。   她气得身体发抖:“你……你……”   窦娴疼得说不出话。   耿明机转过身来。   心魔刚散,耿明机的仙体虚得不行。他再次咳了两下,伸手抹去嘴角鲜血,眉头越发紧蹙起来,对沈怅雪道:“你果真是个畜生……不过些平日的恩怨,到了今日这般生死关头,就能理直气壮地见死不……噗!”   他又咳血了。   沉怅雪终于扬扬嘴角,笑出了声来:“长老还是别急着教训我了,先顾顾自己吧。”   耿明机边咳嗽边瞪他。   沉怅雪直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不过您就算想顾一顾自己,也是没机会了。”他说,“长老已到大乘境界,修为高深,心魔既然到了如今这般控制不住的田地,想必便是已经到了极限了。”   “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吧。”   沉怅雪声音凉凉,耿明机瞳孔一缩。   “……闭嘴!”   他咳嗽着,又硬是挣扎着喊道,“用得着你来说……闭嘴!!”   沉怅雪朝他一笑,与他擦肩而过,走进了屋子里。   “你进去干什么!”耿明机向他喊,“你——……”   沉怅雪拉开屋门,里面的情形让耿明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忍冬一身血地倒在屋子里。   耿明机神色大变。   “忍冬!”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声,顾不上自己仍在咳嗽,立马扔了剑,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跑进屋子里。   他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沉怅雪。   沉怅雪往后退了两步,又淡然地走上前,望着耿明机跑进屋子里,把白忍冬从血泊里捞出来,晃了他两下。   白忍冬抗打,被摇晃了几下,竟然就猛烈地咳嗽起来,醒了。   耿明机松了口气,把他拉在怀里,拍着身子,又兀自咳嗽起来。   屋子里没有点灯烛,一片漆黑。   好在今晚月色很亮,在外面洒了一地银月光。   耿明机咳嗽几下,又看向沉怅雪:“你究竟,有何事?怕不是听到了流言,来看此处笑话吧。”   沉怅雪往门框上不紧不慢地一倚。   他依然抱着双臂:“养我这么多年,如今我在您眼里,竟是这般没安好心的东西。”   耿明机冷笑:“难道你不是?往日里不见登门……如今我落魄了,反倒巴巴儿地上门来……不是看笑话,能是什么!?”   沉怅雪没说话。   他偏着头,并不作答,只是冷冷地望着耿明机。   那双眼睛过于阴冷,耿明机莫名心中发凉。   他将白忍冬抱紧几分,硬着头皮道:“做什么!?”   他声音有些抖。   “长老,”沉怅雪问他,“时至今日,你仍不觉得自己错了么?”   此话一出,耿明机就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突然提高声音,怒了:“又来!我何错之有!?”   “你不过是觉得你在我这儿受了冷落,受了亏待罢了!你觉得我对你与对其他弟子不同?那又如何!?你就是一畜生罢了!我将你养这么大,已是仁至义尽!”   “当做炉鼎养至今日,也是仁至义尽么?”   “那是灵修的命数!”耿明机大喊,“怨我做什么,还不是你没投个好胎——噗!”   他又咳血了。   白忍冬急切地唤了他一声师尊,顾不上自己身上重伤,竟然爬起来,帮耿明机拍着后背。   沉怅雪看得稀奇,歪歪脑袋道:“你都被他砍了,还这般关心他?”   白忍冬瞪了他一眼,沙哑道:“师兄……别乱说话!是我有错……在先,师尊教训……是应该!”   沉怅雪无话可说。   他不搭理白忍冬,在一旁靠着门框,继续冷眼瞧了许久耿明机咳血,沉默良久,终于道:“长老果真不会知错。”   耿明机咳得气喘吁吁,双眼通红,仍然不甘又怨恨地死死盯着他,低声说:“我本就无错!”   沉怅雪突然扬扬嘴角,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丝毫没有嘲讽或讽刺之意,那与他平日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毫无不同。   “长老自然不会知错。”他说,“我也是与你呆了百年了,早知如此。”   耿明机哈哈笑出了声来:“装什么高高在上……你一个畜生,懂什么……”   “我自然是懂的。”沉怅雪说,“如今这遍地的血,干曜宫也流过。”   “都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   耿明机神色一滞。   沉怅雪在突然微滞的空气里感受到了他的僵硬。   这一瞬间,沉怅雪心中滔天的恨意冲到了心头上。   可他仍然面无波澜。   他望着黑暗里耿明机的眼睛:“你的恨,我受了百年,我怎能不清楚你。”   “你全家被杀,你一个人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上了上玄山。所有人都敬佩你的执念,是仇恨让你走到了今天。”   “你手刃了仇人,可仇人为得生机,临死前化作了你妹妹的面容,想要从你剑下逃脱。”   “所以,你杀了自己的‘亲妹妹’。”沉怅雪说,“你自此难以放下。可仇人已死,天地之间,再无一人该受你的恨,你的仇恨无处可泄。”   “人人都要你放下,人人都说狐妖已诛。你放不下狐妖死时的那张面皮,所以仇恨如野草般疯长。”   “你其实根本不想修道,更无意做什么仙人。”沉怅雪声音淡淡,“你只想修得力量,为血亲报了血仇,回去做一介凡夫俗子,守着田地,与亲族了却一生。”   “可事到如今,一切无法实现。你杀了披着妹妹的脸的狐妖,你无法接受,你甚至无颜再去为那些死去的血亲祈福。”   “道义礼法和你的良心将你被困在了这座山上。这里的人是因着心怀苍生,想得封仙位,修得大道,才在这里。而你是无颜还俗,才被道法困于此地。”   “闭嘴!!”   耿明机大吼起来。他推开白忍冬,摇摇晃晃地站起,朝着沉怅雪走来:“闭上你的破嘴!你懂什么,在这里都瞎说些什么!?”   “我说,你把自己困在一方牢里。”   耿明机身形一顿。   “你永远走不出去,你也永远不会回头。”沉怅雪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错,因为你留在这里的原因,从来不是道法,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恨和血仇。”   “你拿剑,只是为了寻仇。你的仇已经永远都报不了了,那只狐妖再次用你的血亲害了你,而她永远不会以原来的姿态再被你杀死一次。”   “我是说,你从来不是什么剑仙,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寻仇的可怜人。是师祖太看得起你,非要为你压心魔,非要将你拉回正道。”   “可你本身就不是什么正道,也从不为了什么正道而拿剑。”   语毕,沉怅雪直起身来。   “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沉怅雪说,“我便直言了。长老,我是极恨你的,可你有今日,还远远不够。”   耿明机与他对视。   他脸色苍白,死死地盯着沉怅雪,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些许的意图——他想知道沉怅雪想做什么。   可他把这只兔子教得太好了。他教他他命数不好,他教他灵修生来卑贱,他教他必须学会隐忍,他叫他必须学会逆来顺受,他教他必须学会不哭不闹不撒娇,他教他必须毕恭毕敬,他教他必须规规矩矩,他教他不许哭叫……   沉怅雪都学得很好,所以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耿明机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只好咬牙切齿地问:“我将你养这么大,凭什么恨我?”   “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沉怅雪说,“您也知道的,别骗自己了。”   耿明机眉头一紧,眼神变了变,沉怅雪看得出来,他是明白的。   沉怅雪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离去。   耿明机没有挽留,没有说一句话。他站在门框里,望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   待他走到门前,耿明机突然又喊:“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沉怅雪停下,回头。   耿明机冲出来了半步。   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脸上冷汗直流,瞧着已经没有什么气力。   可他仍然歇斯底里地喊着:“你凭什么恨我!?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一股恨意轰的涌上心头,沉怅雪终于是没有憋住,面上的平静之意顷刻轰然倒塌。   他回过身,声嘶力竭地喊了回去:“你从来就没想让我活过!!”   耿明机神色一僵。   “你早就想杀我,你想杀我!从你碰我那一刻起你就想杀我!!”   “我从前把你当亲师,我那般敬重你,可你打从一开始就想杀我!!”   “你割我的皮喝我的血抽我的骨头挖我的金丹,你说你没错,我又错了什么!?是我想托生成一只兔子吗!?是我杀了你全家吗!?为何这些年是我受你的恨,为何是我!!”   “你能说吗!?为什么是我!?”   “我修行这么多年,我开悟用了这么多年,就只是为了爬到那山顶去,被你吃得魂飞魄散吗!?就只是为了做一个血阵,就只是为了变成一堆肉块吗!?”   “你这披着人皮的真畜生,我告诉你,你早该有今日了!少再拿这些不敢拿去真人神仙师祖祖辈跟前说的谎话说与我听,恶心!!”   沉怅雪说了许多只有他记得的事,可耿明机却仍然脸色灰白。   他的确做了这些……或者说,欲行之时遭人发觉。   耿明机瞳孔颤抖,再说不出什么。   他从没见过沉怅雪这般杀气腾腾的一张脸。   恨意与怨愤终于冲破了数百年的教诲,撕破了温和,出现在他的脸上。   沉怅雪声嘶力竭骂完,气喘吁吁地喘起了粗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   “别想干净体面地被诛死在这儿,”沉怅雪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沙哑说着,“给我去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说完这话,沉怅雪决绝转身离开。   院门砰地被用力甩上,独留满院月亮寒光。   鲜血满院,耿明机呆了片刻,扶着门框,缓缓滑落到地上。   他像是忽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灰败如一死人。   呆呆坐在地上,抽搐半晌嘴角,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院子里,他的笑声沙哑回荡。   沉怅雪站在门前,僵了半晌,亦没有动。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了些神来。   或许是情绪起伏过大,他突然浑身发麻。他抬起手,握了握拳,复又松开来,却找不回知觉。   没有知觉的手颤抖不停。   “哎,帅哥。”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沉怅雪转过头,钟隐月手里抱着剑,从旁走了两步过来。   他一脸认真:“刚才真帅,听得我热血沸腾的。”   沉怅雪呆呆地望着他。   忽然,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方才在这院里被如何说他都能压抑住,可一对上钟隐月,他心里头的委屈便突然如洪水冲堤。   沉怅雪控制不住,他立马红了眼眶酸了眼睛,当即深吸了一口颤抖的气,流下两行清泪来。   钟隐月吓了一跳,他慌忙张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来安慰,沉怅雪就低下身抱住他,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   钟隐月不明所以,可还是下意识地拍着他哄了起来。   他怕里面那些混蛋听见他在门口哭,抱着他往外挪了好几步,“远点儿哭啊,没事没事……”   沉怅雪死抱着他不撒手。   钟隐月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沉怅雪哭得更厉害了。   哄了好半天,钟隐月才把他带回自己家的宫院里。   钟隐月给沉怅雪煮了壶茶,倒了一杯。   时候已经太晚,那几个弟子都被青隐催着睡下了,对面卧房的灯烛已熄灭了,一片漆黑。   沉怅雪红着眼睛,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别哭,骂得太帅了。”   钟隐月说着,把他披散下来的头发握在手里,拿着梳子帮他梳着,“别怕他。想让他怎么死,全告诉我就是,我帮你实现愿望。”   沉怅雪哑声苦笑:“我不怕他。”   “那就更不用哭了。”钟隐月说,“是因为什么哭的?”   “不知道。”沉怅雪捧着杯子,手指抠着杯壁上的凹凸,嘟囔着说,“原本没什么,根本不想哭。可是一看到师尊,一下子就想起来从前被关柴房,被毫无理由地罚跪……突然便委屈起来,就哭了。”   “他疼你。”   青隐在旁边做了最后的解答。   她这会儿又化成人形,躺在钟隐月的床榻上。   青隐手拿着一本册子,来回翻了几页,好似心不在焉似的说:“干曜对你不好,又丝毫没悔改之意。这小子都恨不得把你供台子上奉着了,从那地方出来后立刻就看见他,自然会委屈。”   沉怅雪苦笑:“灵主明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青隐说,“我说,玉鸾,上玄说着让你看着办,其实就是全权交给你。他嘴上那么说,可心底里定是想让你悄悄将他诛杀在院子里,省着过几天彻底入魔,闹出更大的丑事来。”   “这两天满场都是天决门的流言,名声都要被他败光了。你打算怎么办?”   钟隐月听着这些话,手上仍然不紧不慢地给沉怅雪梳发。   “做了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虐生勾当,还想干干净净安安宁宁地死在这角落里,他想得倒美。”钟隐月说,“我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我们阿雪受了那么多气,我能让他死得舒服?”   沉怅雪苦笑了下。   青隐一点就通:“我懂了,具体要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钟隐月说,“不过师姑,我有一事问你。”   “什么?”   “我今日在那院子里,瞧见他被心魔附体了。只是姿态实在奇诡,我便想……那会不会,不是心魔,而是妖后?”    第112章   青隐闻言,丝毫没有讶异。   她翻了页话本,眼睛依然滴溜溜地一行一行看着,嘴上心不在焉似的应道:“他不是。”   “师姑知道是谁么?”   “天机不可泄露。”青隐说。   那她就是知道了。   不知道的话就不是这句台词了。   “你既知道了,我也就直说了。”青隐说,“虽说妖后体质特殊,可她毕竟是妖后。就算是必须得附身他人,那也不会选耿明机。”   “那可是妖后,附身之人皆是高深之人。此地有灵泽有你,为何要选那么一个中了心魔还修为倒退,眼看着将要入魔,没多少日子的人?”   “所谓附身,便是取而代之,她须得代替此人成为‘长老’。到了这么一个将要入魔的节骨眼上,她若取而代之,之后得替着演多少戏?”   “又费心费神,又吃不了多少修为。妖后又不傻,怎么会选他。”   “他那只是心魔被压制多年, 力量太大,才会那般身姿奇诡,并非妖后所行。”   “原来如此。”   钟隐月懂了,他点着头,手上还一下一下地给沉怅雪梳着发。   “多的我也不能告诉你。”青隐说, “这之后估计会很辛苦,但云破月明终有时,你不必太担心。顺其自然,听从内心便是。”   听这意思,她是不能多说的,眼下是已经将能说的都说了。   钟隐月便点着头:“多谢师姑提点。”   青隐翻了个身,没回答。   -   自打沉怅雪和白忍冬那场比武之后,钟隐月就没有再往大会那边去过。   沉怅雪可是被“食丹”吃得险些连保持人形的法力都要没了,为了陪他休养,钟隐月一直留在院舍里。   沉怅雪好了许多,再加上原本留在台上的弟子本就不多了,这几日该比的都比过了一遭,算上还留在台上的沉怅雪,台上就只剩下了八人。   忘生宗的弟子一大清早便来敲他的院门,请他领着沉怅雪再赴大会,说弟子比武已到尾声。   钟隐月算算时间,沉怅雪确实是又要上场了,他便带着一群人又去了大会。   一出了门,他便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灵泽长老与掌门都告诉过他,大会里关于耿明机的流言多之又多,天决门的名声几乎要被败光了。   他二人可一点儿都没夸张。   此事早已掀起轩然大波,更有什者特意跑来朝着钟隐月悄悄打听,询问他耿明机被如何处置。   钟隐月打了个哈哈,干笑着含糊了过去。   现在他还不能说出来。   大会的弟子比武已经快到尾声,午后时沉怅雪就又被摇了上去。   他这次抽中的对手,不是原作里白忍冬抽中的那一位。   但能打到这种“决赛圈”,实力自然不可小觑。沉怅雪在台上与他打得几分焦灼,但好在剑法更胜一筹,最终有惊无险地将对手撂倒了。   对手倒下,沉怅雪在台上气喘吁吁了片刻,抬手抹掉嘴角的血。   他挺直身板,在台上站直。   忘生宗弟子一敲大鼓:“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胜!”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一片欢呼,钟隐月松了口气。   转眼间,又一日日落西山,今日的比武结束,一行人走在回院舍的路上。   温寒嘟囔着说:“怪不得掌门要师尊来处置,原来外头的流言蜚语已到这个地步……”   “是呀是呀,有许多人都不背着人了。都明眼瞧见我们天决门的人在,还特意高声谈论……真是,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今日的确有数人刻意谈起,好像生怕钟隐月听不到。   说什么的都有。什么耿明机要入魔,要下台,天决门要完蛋等等。   七嘴八舌的。   这些风言风语比钟隐月想得还严重。   “上玄掌门早在百年前血战时失了修为,天决门这几百年里本就是靠着他才稳居第一。”钟隐月说,“他没了修为,而后顶上来的便是耿明机。这百年里,天决门便是倚仗着他挺过来的。”   “谁人不知掌门与干曜长老素来交好,干曜长老几乎是天决门的顶梁柱。过去他在门中,权力几乎能与掌门平起平坐。”   “如今他做了这种事,在外看来,简直是把掌门的脸皮撕了下来。”   “天决门其余长老力不比干曜长老,出了这等丑事,他自然更不能在天决门再待下去。他一走,门中便没有能看的了,外头的人唱衰也是情理之中。”   “掌门素来重视名声地位,就因为外头的流言已经满天飞,才会将我叫去。”钟隐月说,“门内其他长老,且不说能不能压他赢他杀他,光是能不能动手,就没几个能站得出来的。”   “原来如此……”   跟在身后的几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此事我自有定夺,你们用不着多担心。”钟隐月转头看向沉怅雪,“今日,明日便是你与焚云派掌门大弟子的决战了。先什么都别想,只管着明日先赢。”   沉怅雪应声说好。   -   夜深后,忘生宗的竹林里一片寂静。   风吹得竹叶微响。今夜月如弯钩,高悬于空。   月光不似昨晚亮眼,竹林中略显昏暗。   一阵邪风突起,裹挟着一股黑气,呼啸至林中。风如利刃,几片竹叶一抖,飘落而下。   风至林中,忽的消散。其中的黑气聚拢为一,化作人形。   黑气渐散,魔尊乌苍睁开一双血眸。   他往四周看了看,吹了声口哨。   魔尊抬脚往前走。他心情不错,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腰间忽然有什么法器嗡鸣作响起来。   魔尊把东西从腰上解开,拿起来。   毫不意外,是他的玉镜在发光。   魔尊一摸玉镜,以灵力与玉镜对面的人相通了心声。   “做什么?”   “尊主。”对面的人声音如死了一样平静,“虽说临出门前我已经嘱咐了好几遍,但以您的个性,我认为还需要再向您叮嘱一遍。”   “嗯,你说呗。”   “……”   对面那位可是太懂这一句“你说呗”是什么意思了——我允许你说,但你主子我听不听就不一定了。   玉镜里传来对方叹气的声音。   魔尊乐出了声:“别一天到晚总是叹气,跟着我有那么累人么?”   “如果您不要总是变卦来变卦去,倒确实没那么累人。”玉镜里传出声音,“尊主,此次之事,鬼王白忏与妖后鬼哭辛皆不知晓。请您务必小心谨慎,不被那二人察觉到丝毫风吹草动,尽快将魔种种下。”   “与仙修界的大战,表面上,鬼王与尊主同仇敌忾,可他要做的是杀尽天下修者。”   “尊主曾是仙修,更曾是宗主。鬼王也从不避讳地表明过,您也是他所恨的仙修之一。”玉镜里说,“尊主,鬼王需要您的力量,才会一直隐忍不发。待大业将成,他必定将您诛杀。”   “我等已为妖魔异类。虽共同杀仙,但却并非同袍。”   “尊主,应当早日诛杀白忏。”   “我知尊主生性桀骜不驯,厌恶受人规训。但只有此事,请尊主听我一言。”   “待到血战残局,若妖鬼将胜,请尊主率先诛杀白忏,或鬼哭辛。”   “我知道了。”乌苍揉揉耳朵,“你说了好几遍了。”   “因为此事极其重要。”玉镜里说,“妖后魂法特殊,鬼王亦有四千鬼兵。双方皆有杀招,只有尊主麾下没什么威胁,手段早已人尽皆知。因此,还请尊主尽快种下魔种。魔种种下,唤醒杀器,尊主便能手握大局,坐在那二人之上。”   “请务必小心谨慎,不要被任何人察觉……”   他话还没说完,魔尊突然耳边一响。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灵气。   雷灵气。   玉镜里的人还在絮叨。他生怕乌苍爱四处挑拨的老毛病又犯,一遍又一遍地要他小心谨慎,尤其要提防着四周是否有鬼王与妖后的监视法术。   “好了,别说了。”乌苍打断他,对着玉镜说,“我去忙了。”   他都不管对方又说了什么,直接切断灵力,收起玉镜,朝着雷灵气的方向走了过去。   很快,一个捏着雷火符的白衣人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乌苍嚯了一声,朝他一笑:“每每我去寻你,你都大呼小叫极为厌烦,这次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毕竟最近怪事比较多。”   钟隐月朝他走过去,最后在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把雷火符高举起来一些:“有人告诉我,你要来,并且还带着一个大宝贝,我就过来拦一下。”   魔尊脸上笑意立即微敛。   他说:“真稀奇了,你知道?”   “我还知道很多别的事情。”钟隐月说,“不瞒你说,其实我也会一点问天。”   乌苍笑了两声。   “你这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魔尊抱起双臂,悠哉悠哉地朝他走过去,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魔尊问他:“你知道多少?”   “其实也不多,只知道你手上有个魔种,你想给干曜门的一个姓白的弟子种下去。”钟隐月说,“不过我并不知道为何,也不知你为何执着于为他种下魔种。”   魔尊有些莫名:“什么叫执着?我今儿还是第一次来。”   “若是你此次失败,之后又试,不就是执着了么?”   魔尊失笑:“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我今晚得不了手了?”   “我既然站在这儿,你觉得你能如愿得手么?”   钟隐月目光坦然,语毕,还向他扬扬嘴角,置之一笑。   魔尊乐了,瞧着好像更开心了——明明对方说的是挑衅之语,他却反倒心情更好了。   “我真的很好奇,”钟隐月说,“你为何如此执着?魔种既然在你手上,要种给谁,不是你的自由么?你为何非要种到白忍冬身上?”   话是这么说,钟隐月脸上却没有任何疑惑不解。他依然神色平静,连语气都波澜不惊,疑问说得像陈述。   魔尊看透了他心中所想。   他饶有兴趣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不傻,不如让我先听听,你有什么猜测吧。”   钟隐月一挑眉:“你要我说我便说?”   “你若说中了些,我便告诉你些。”魔尊摊摊手,“你知道的,我这人要做什么说什么,纯看心情。”   钟隐月当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可毕竟是魔尊。越这样随和,越是不好糊弄。   钟隐月撇撇嘴,有些嫌麻烦。沉默着组织了片刻语言,他开口:“你也不是傻子,若是魔种能够给任何一个人种下,那便不必这么执着地非要给白忍冬种下。”   “虽说他实力高深,的确值得种下魔种,而且魔种也只有一个,要种给谁,的确需要深思熟虑,可他毕竟还只是个弟子。若论起实力,天底下在他之上的,还是有许多人的。”   “若论种下魔种后能得的利益,你应当也有更好的选择,没必要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所以,那魔种应当是有非他不可的理由的。”钟隐月道,“白忍冬无父无母。据他所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一个流浪儿。”   “出生何处,父母何人,他一概没有记忆。”   说到此处,钟隐月顿了顿。   “虽说荒谬,但我也有一些猜测。”   “白忍冬,是不是你‘造’出来的人。”   魔尊瞳孔一缩。   他笑意突然僵住,消失。   钟隐月丝毫不惧他神色的色变,继续说:“即使是流浪儿,可不论幼时如何艰苦,也不该不记得生时父母。况且,据他曾经所说,他曾被凡世衙门捡过,虽说很快逃走,但凡世的衙门那处竟也找不出他的籍贯。”   “他无名无姓,在被灵泽捡回来前,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况且,他极佳的天赋也有些太过头了。”钟隐月说,“虽说仙修界天才众多,可不论天分多高,都不能到他这般修行如喝水一般的地步。”   “他的修行,已经顺利到了能称之为诡异的地步。”   钟隐月本以为是因为他是主角,这又是一本爽文,才会被开了这么大的一个金手指。   “我本以为,这恐怕是老天爷赏饭吃,可前些日那场比武,他剑上的血光实在奇怪。”   “你大约还不知道,前些日,干曜教了他食丹的邪术,要他在大会上与对手交手时使用。那虽然是邪术,可从前仙修也用它吸取过灵花灵草之灵气,辅佐自己修炼,故而也算仙修法术的一种。”   “若使用些许,是不会出现血光的。况且就算出现血光,也会循序渐进。”   “可比武上,他的剑上的血光出现之快之多,实在异常。”钟隐月说,“旁人或许会想,大概是因为他本身就天赋极佳,所以用起邪术来,亦会如此迅速。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他体内的丹魂,他运转的灵气之中,有能迅速与魔气邪术相佐之气。”   “这种气,天决门教不出来,常人也无法修炼而出。”   “是与生俱来的。”钟隐月说,“要么,他的生父生母是魔修,为他传气后抹了他的记忆;要么,他天生不是人,是魔修‘造’出来的什么东西。”   魔尊嘴角一咧,又笑出了声。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笑了好半晌,直到声音沙哑,喘不上气,魔尊才直起身来。他长呼了一口气出来,脸上笑意平静几分,又松开抱臂的双手,由衷地为钟隐月鼓起了掌。   “佩服佩服,”魔尊笑着说,“你只知些许,却能推断到如此地步。我都要怀疑你在凡世做凡人的时候,是不是在衙门当过差了。”   “那还不至于。”钟隐月说,“看你这样,是我说中了么?”   “是啊,你说中了。”魔尊说,“两个答案,都算得上对。”   “他的‘生父生母’,的确都是魔修。”   说着,魔尊抚住自己的心口,噙着笑意道,“我便是他的‘父母’。”   钟隐月眉头一皱。   魔尊拉开外衣,左手往里一探,从其中拿出了个东西。   他摊开手,一枚血色的圆珠从他手掌心中升腾而起,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那枚血珠珠圆玉润,里面包裹着乱麻团一般错综复杂的枝丫根们,就像土下埋藏的树根一般。   它们皆为血色,在其中蠕动不断,好似有着生命,想要立刻破珠而出。   它们的蠕动还有声音。   仔细听来,竟好似人的哀嚎,就仿佛这些盘得错综复杂的根是一个个被扭曲了关节硬塞进去的人。   “这就是魔种。”   魔尊说,“你猜得一点儿不错。白忍冬没有姓名,他是我做出的傀儡。”   “他由仇恨与欲望而生。所有魔修试图冲破桎梏得修大道,却误入歧途走火入魔的执念,想要得道大成的欲望,怨恨自己不得正道入了弯路的愤怒,组成了他。”   “我只是将他放去凡间流浪,想让他多一些仇恨执念,这些都会化作他的力量。只是没想到,就这么巧,被你们灵泽捡走了。”   “灵泽也真是倒霉,给你们捡了个祸害回去。他没有生命,只是一具空壳。在你眼前的,你们养着的,和你们说着话的,只是一团怨欲恨。”魔尊笑着说,“魔种种下,七日之后,他就会被唤醒,成为没有生命的杀器。”   “为我所用。”   魔尊一抬手,将魔种攥回手中。   “不要拦我,阿鸾。”魔尊笑道,“那已经不是你的弟子了,他也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弟子。”   “那是我的一把剑。”    第113章   讲实在的,钟隐月不是很想拦他。   毕竟白忍冬不是什么好东西,魔尊承认了这些事就更证明了白忍冬的秉性——实不相瞒,钟隐月现在还有点想笑。   白忍冬那般跟着干曜学“好” ,唾弃沉怅雪的灵修身份。   到了头来,反倒是他真正的身份最上不来台面。   一只一心向道的兔子,和一个魔尊造出来的怨念与欲望的杀器载体, 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钟隐月真的想看他得知自己是这种身份时的表情,最好再配上当场被种下魔种——反正这次有钟隐月在,如何都不会是沉怅雪去秘境给他冒险了。   钟隐月默默将目光飘到一旁的系统面板上。   上面还漂浮着这次任务的名字:【阻止魔尊为白忍冬种下魔种】。   钟隐月无声地问系统:【在吗? 】   那一行任务目标立刻消失,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响起,对话框里也出现了字幕文字。   系统说:【竭诚为您服务。 】   【非要拦他不可吗? 】钟隐月说,【我觉得让他过去种了也不错,正好让干曜知道知道自己养了个什么东西,我觉得他会被气吐血。 】   【……】   系统无语片刻, 【宿主,魔种一旦种下,白忍冬将会变为杀器。 】   【我知道啊。 】   【到那时,连您都很难拦住他。 】系统说,【我方之前也告知过您。一旦魔种种下,对魔尊、妖后及鬼王来说,之后的大战将获得巨大的增益。对于剧情发展来说,极其不利。 】   钟隐月不吭声了。   他微微皱起眉来——他毕竟是曾经和魔尊打了个平手的人,况且那时两人五五开。若不是魔尊兴致到了,突然收了手,钟隐月觉得自己再打下去是可以赢的。   系统却说他拦不住白忍冬的。   那这就麻烦了。   虽然钟隐月很想看到白忍冬知道真相的表情,可也不能因为这点儿私心误了大局。   仙修界与这些歪门邪路的血战,可是会牵扯进来很多人。   钟隐月望着魔尊。   嘴上说着让他让开,魔尊脸上的笑意却一如往常,十分随意,一点儿没有威胁的意思,仿佛钟隐月让不让开都行。   魔尊在等他的反应。   钟隐月端详片刻他的神色,说:“你这个表情,好像并不是非得我让开啊。”   “有吗?”魔尊笑笑,“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你还是让开比较好,这毕竟是件大事。”   “我当然知道是件大事儿,我又不傻。”钟隐月说,“可正因为是大事儿,我才不能让开。这大会开到现在,已经过了许多安生日子了。你既然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鬼王也差不多要来了。”   “明日便是弟子比武的最后一日,而后便是为期十四日的长老比武。”   “待到长老比武将近结束时,想必鬼王就会出现了。”钟隐月说,“那时,他必定会掀起血战。”   “日后血战,定当死伤无数。你造出来的这位杀器天分如此厉害,若是被唤醒了,肯定能杀穿半边天。为了能少死几个人,我可不能从这儿让开。”   魔尊缓缓睁大瞳孔:“那你要怎么做?”   钟隐月敏锐地感知到一股恐怖的杀气,源头正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位魔尊。   魔尊的血色瞳孔缩小了。   他又想打架了。   钟隐月无可奈何,心中倒没多意外。   魔尊这个人设,要想让他放弃魔种,听一听别人的话,估计也只有打架这一个方式了。   “为了魔种,跟你打一架倒也无妨。”钟隐月说,“不过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说。”   “你既然这个时候赶来种魔种,原因就是你在大战时需要这个杀器。”钟隐月说,“可你明明与鬼王同盟,妖后也与你二人有同样的目标。”   “虽说可能是你们三人认为,如果再次开战,仅凭你们的力量有些不够,所以才造了这个杀器。”   “但是,我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钟隐月说,“你信不过那两人。”   “这个杀器,是你给自己的保障。”   “需要的时候,你想要利用他,手刃鬼王和妖后。”   魔尊眼角一抽,笑意更甚,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他笑着叹了声,语气无奈几分:“我有时候还挺讨厌你这股聪明劲儿的。”   “同盟无非便是这些事。越往上走,越喜欢往盟友背后捅刀。”钟隐月淡然说,“既然我说对了,那我便有个提议。”   “说。”   “我跟你同盟。”   魔尊一怔。   “你之前不是要与我同盟么?”钟隐月说,“我虽回绝过,但现在我撤回当时那番话。如今,我愿意与你同盟。”   魔尊稀奇道:“怎么,你要背叛上玄?”   “说什么胡话,我不会做背叛修界与仙门之事。”钟隐月白了他一眼,“我与你的同盟,是在大战终焉。”   “若你与鬼王妖后能胜,我便助你杀了那两人;若仙修界能胜,我便为你说话,助你逃走,或其他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做,我都会帮你。”   “原是这么个意思。”魔尊笑了声,“你的条件,便是我不种下魔种?”   “当然了。”   “我凭什么要答应你?”魔尊说,“有了杀器,连你都不过是我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你会答应我的。”   钟隐月一甩手,灭掉了手中的雷火符。   他眼神平静坚定,仿佛有一座永远都屹立不倒的山正立于那双眼睛里。   忽然,四周风声四起,冷了几分。   竹叶不安骤响,身边骤然变暗。   乌苍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天上情形让他瞪大了瞳孔。   乌云蔽月,雷声撕裂。   轰隆隆的惊雷撕破云团,落下的一瞬让四面八方亮如白昼。   “因为我会用这个跟你打一架。”   钟隐月在隆隆的雷声里对他说。   乌苍又低下头。四周开始狂风大作,竹枝左摇右摆,落叶胡乱飞舞之中,他看见钟隐月一袭白衣在黑暗的雷风里被吹得猎猎,一头乌发随风飞着。   雷声滋滋作响,他的剑被雷灵法操纵着,发着嗡嗡剑鸣,缓缓落在他身旁,与他齐平。   剑尖对准了魔尊,尖端雷响不断。   魔尊兴奋得要疯了,他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挤出了咯咯的笑声来。   “你太懂我了,”魔尊瞳孔颤抖,“我答应你!”   雷声轰然落下,魔尊扬起握着魔种的手。   他将这只攥着拳的手一用力,只听拳中几声惨叫,和一阵碎裂声响。   魔尊松开手。   血红的碎屑碎片从他手中掉落,落了一地。   碎屑划破他的手,魔尊手上的血也掉下去了几滴。   钟隐月脸上的平静碎裂了,他目瞪口呆。   他傻愣愣望着掉到地上的那一片碎末。   就这么捏碎了! ?   突然,一道惊雷轰隆劈在身后。   “玉鸾!”   一阵杀气杀近,钟隐月警惕抬头。   魔尊已神色疯狂地杀了过来,钟隐月心中一惊,立刻抬手,以雷击出。   轰的一声,一片竹林猛地一抖,当即倒塌。   -   小半个时辰后,钟隐月一身白衣破的破脏的脏,满脸血污,顶着一脑袋打得炸了毛的头发,坐在他院舍的卧房里。   沉怅雪担心得要命,拿着毛巾轻轻地给他擦着脸上的脏污。   青隐坐在桌案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苦笑着打哈哈,说着没事不疼。   “师尊也真是,今晚说的明明是去见魔尊,说两句话,很快就回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说上头了……没控制住,就打起来了。”钟隐月讪讪地说,“魔尊嘛,见面哪儿有平平安安的,很正常。我也没断胳膊断腿儿的,别担心我。”   沉怅雪不高兴地皱皱眉,刚要继续说什么,青隐便抢下了话头道:“打赢了没?”   “没,打了小半个时辰,不分上下。”钟隐月说,“卸了他一条胳膊。他跟个疯狗似的,还要打。后来又打半晌,他便收了手,说再打下去耽误日后大战,此次便到此为止……噢哟我!”   沉怅雪碰到了他的伤口,钟隐月惊呼一声,差点儿没从座位上蹦起来。   沉怅雪吓了一跳,把他按住安抚了几声,又柔声叫他忍忍,再次捏着毛巾角角,给他擦净脸上血污。   沉怅雪柔声细语来真是要人命。   更要命的是,他还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地轻声哄:“师尊最好了,师尊别动……放着不管,伤会严重的,师尊就听一次我的话……”   他低声低语的,钟隐月越听脸上越难绷,最后贱兮兮地把脸探出去给他,随他擦。   青隐抽抽嘴角,干脆装看不出来,只问:“魔尊如何说的?”   反正青隐全都知晓,沉怅雪也全都知道,钟隐月干脆不藏着掖着,直说道:“我与他有了同盟之约。他与我一战后,便毁了魔种,答应我不会再种下了。”   沉怅雪一怔:“师尊与魔尊立下了同盟之约?”   “放心,我不是答应他要助他大战。他之所以用了杀器,是因为放心不下那些同盟。他是想用那杀器杀鬼王的,我只说若他最后胜了,鬼王我帮他杀。”钟隐月说,“在那之前,我们各自为营,互不碍事。”   有了这话,沉怅雪放下心来:“如此便好。”   “魔尊此事,便是告一段落了。”钟隐月说,“干曜的事,我也在安排。明日是你与焚云派大弟子的决战,赢了的人便是此次大会的桂冠。”   “你明日先上去,将这一战打下来。干曜的事,我会安排好。”   “你想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我会帮你实现。但是在这之前,他不能脏了你去拿桂冠的路。”钟隐月说,“明日且就安心去打。不论日后有没有一场血战,这次的桂冠都该是你的。”   沉怅雪听得怔怔,眼眸轻动。   他轻笑了声,低敛眉眼,点头应下:“好。”   -   干曜门的宫院之中,弟子们惨叫连连。   屋舍里,灯烛未点。   耿明机又被心魔魇中了。   一片黑暗里,只听他一会儿笑一会儿骂,声音忽高忽低,嘶哑如吼血。   窦娴抱着头,缩着身子,瑟缩在角落里。她拼命地捂着耳朵,同门的惨叫声与亲师疯了一般的叫喊却透过指缝,钻进耳朵里。   她把自己越缩越紧,后背上的伤如钻痛一般痛。   -   次日一早,仙门大会的弟子比武迎来了最终决战。   观席上座无虚席,除了干曜门。   干曜门再次一个人都没来。   钟隐月一到地方,就见掌门神色有些阴沉。   他盯着钟隐月领着一群弟子落座。   掌门脸色漆黑地死盯着他,钟隐月一脸无辜地回瞧过去。   片刻,掌门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钟隐月便拍拍身边弟子,低声嘱咐了句,走了过去。   掌门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前,钟隐月也顺从地蹲了下来。   他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掌门寻我何事?”   “还能何事?”掌门语气不好,难得地语速都快了起来,“干曜这两日已近魔化,院中弟子伤了无数,连院与院之间的门都砍了!你为何还不管一管?!”   “啊?掌门也没要我管呀。”钟隐月说,“掌门不是说,要我此后与师兄相处时随意就好,也没说让我去管一管师兄呀。”   上玄掌门脸色一绿。   这小老头抽了抽嘴角,几根胡须跟着气得哆嗦了两下。   上玄掌门深吸了一口气。   “玉鸾,”他平静着声音,语气里却忍不住地愠怒,“如今全修界风言风语,天决门名声败坏,自当立刻清理门户,保全严谨门风!”   “你从来不是个傻子,为何我话里的话,此次就是听不出来!?”   钟隐月噙着笑:“哎呀,那是玉鸾愚笨,掌门息怒。”   上玄掌门消了些气:“你能明白就好。总之,快快清理了门户。眼下,我在门内唯一能托付的便是你了。”   “玉鸾知道。”   掌门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钟隐月便乖乖地回去了。   回到座位上,沉怅雪问他:“掌门说了什么?”   “催你前师尊早死。”钟隐月如实回答。   沉怅雪愣了愣,转而失笑:“大庭广众的,师尊别乱说话。”   钟隐月哼哼了两声。   忘生宗弟子上了两仪台。   他吹响了号角,而后高声地简短说了一段场面话后,便宣告了今日比武的开始。   八面玲珑灯灯身旋转,很快给出了双方的名字。   忘生宗弟子回身一敲身后大鼓:“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对,焚云派,日照谷弟子,李行洲!”   这是弟子比武的最后一场,是为决战。   场上响起了些欢呼叫喊,沉怅雪负剑起身,走向台上。   玉鸾山的几个弟子都为他捏了把汗。   小孩儿都没经历过几次这种事儿,玉鸾山这还是第一次有弟子闯进“决赛圈”。   温寒等人内心热血澎湃,没忍住,纷纷站起身来,朝他喊:“师兄!一定要赢他!”   “沉师兄,你是最厉害的!!”   “我等你回来啊师兄!!”   沉怅雪没回头,只扬起手挥了挥,以示自己听到了。   他上了台,见台子对面也走上来了一人。   那便是李行洲。   沉怅雪与他是点头之交。   虽没说过几句话,但算是识得。两人时不时地就会在大会上碰一下。这百年里,大约是碰了**次。   李行洲是阵修。   焚云派是天下四大仙门之一,在上玄掌门修为尽废后,焚云派的陆灼陆宗主便成为了天下第一的阵修——他从前是天下第二。   李行洲是陆灼门下的首席大弟子,百年前便是了。   仙修界人尽皆知,李行洲颇受陆灼看重。   待陆灼羽化飞升,他便会是下一个焚云派的掌门人,下一位“宗主”。   李行洲很强。   他在现今天下的修者里,与沈怅雪同样,能排得上名号。   他一步一步缓步走上来,那一双眉眼紧蹙,眼睛里一片坚毅,挺直的脊背如剑一般。   果真是未来的掌门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强大。   沉怅雪深知对方功力深厚,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禁打鼓。   这百年里,他遇上过**次李行洲。   双方有输有赢,平分秋色,沉怅雪不敢保证这次定能赢下。   双方走至台前,作揖行礼。   沉怅雪不打算多说,正欲转身离去,李行洲却在身后叫了他一声:“沉兄。”   沉怅雪讶异回头。   沉怅雪比他低一些辈分,李行洲本应能叫他一声师弟。但李行洲又佩服他的剑法,硬说他这等功力并不在自己之下,便不唤师弟,往日里便以“沉兄”来相称。   沉怅雪知道此事,倒不是意外这个。而是李行洲出了名的话少,他没想到会被对方叫住。   李行洲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一句:“玉鸾长老,待你不错。”   沉怅雪又愣了。   片刻,他明白了。   耿明机曾经带着他,与焚云派的人品茶论道过。   有过好几次。   耿明机带的是他,焚云派的陆宗主带的就是李行洲。   陆宗主夸沉怅雪剑法过人时,便是耿明机频频笑着压下,贬低,拐着弯地说沉怅雪什么都不是。   数十年前,李行洲便在出门后,刻意拍了下沉怅雪,对他说,你剑法很不错。   【你有天赋。 】李行洲那时对他说,【下次见,沉兄。 】   说完李行洲就走了。   沉怅雪忽然明白,虽说只是点头之交,但李行洲对他惺惺相惜。   不过这人向来不怎么爱说话,俩人十年到头也碰不上几次,沉怅雪愣是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他便笑了声,点着头说:“的确不错。”   李行洲点了头,没什么表情,毫无笑意地硬邦邦道:“这次大会事端频出,你也颇为不易。但你既然换了个好师尊,我也替你放心不少。今日,多指教。”   沉怅雪微笑点头:“多谢李兄为我担心了,今日多指教。”   两人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开,退至台边。   双方就位,忘生宗弟子便再次咚地敲响了大鼓。   鼓声落下。   台上瞬间剑风突起,台面上数个法阵陡升光芒。   地面突然塌陷,又有树根拔地而起,冲向沉怅雪。   然而一剑斩下。   树根死于剑下,被一分为二,纷纷落到地上。   我嘞个豆啊。   钟隐月抹了抹脑门边上的冷汗,心中发虚,越发不安,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看。   李行洲有多强,他在书里看过。   这哥们土木双灵根,能秒发数个法阵。在这个大会篇里,险些没把白忍冬的脑袋按到地里。   书里看的文字和眼前看到的真实,冲击力还是不同。   台上石块泥土混作一团,枝丫树根又弯弯曲曲地缠绕着。那拔地而起的枝干大多都被沉怅雪一剑斩下,失去了攻击能力。   双方一个唤法阵召灵木,一个毫不留情地将灵木统统斩断,并在被法术不断翻腾的土地之上身法灵敏地跃上跃下,寻找目标。   眼花缭乱。   台上都快成热带雨林了。   俩人你来我往,有来有回,台上的树根越来越多,钟隐月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半晌,他低声叨咕地吐槽了句:“怎么这李行洲越看越像小樱那张树牌了。”   “师尊,您说什么?”   “没什么。”钟隐月说,“这僵着住了呀。”   场上的确如此。   一人召灵,一人斩灵。   李行洲是聪明的,他深知不能与沈怅雪交剑,便召出这些树根,一边灵活躲避着对方的剑风,一边继续召出着阵法。   他想用树根先把沉怅雪锁上。让他动弹不得,无法用剑,之后便是他的胜利了。   沉怅雪与他交手过数次,不会不明白。   两人僵着不下,眼瞅着两炷香的时间都将要过去,可硬是谁都没碰到谁。   眼瞅着树木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砍也砍不净,沉怅雪便撤了身子,往后猛地一退。   温寒怔住:“师兄退后做什么?”   “不能退后的呀!”苏玉萤也急,“这位李师兄阵法用的厉害,一瞬便生众多灵树。若此时后退,给了机会——……”   她说不出话来了。   就见沉怅雪立于原地,两手握剑,闭上双眼,似是开始冥想了。   树根在他身前蠕动几下,全都向他一鼓作气袭来。   他身下也突然出现一道法阵。   在这一刻,沉怅雪手中突然灵光渐发。   那本就裹满水灵光的剑身上,登时溢起更耀眼的水光。   脚下土地碎裂,眼看着将要落下去,沉怅雪突然睁开眼,回身一剑狠狠劈出,剑光与剑风一同向前袭去。   这一剑惊天地泣鬼神,几乎砍遍面前整个两仪台,剑风都发出嘶吼般的风声。   登时,地上被劈砍出巨大的裂痕,灵木也一同被劈出一条大坑。   便听一阵巨响,众人脚下都地动山摇了几下。   台下一阵惊叫,台上漫起漫天风沙。   片刻,风沙散去。   沉怅雪站在台上,四周一片狼藉。   毁坏的台面,四碎的石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土地,被砍烂的树根,和倒在台边栏杆处,咳嗽不停,胸前有一道劈砍痕迹的李行洲。   李行洲靠在栏杆边上,咳嗽着。   他咳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忘生宗弟子又去看了眼手持着听悲剑,站得笔直的沉怅雪。   他回身敲响了鼓。   “胜负已出!”   他高声走来,在沈怅雪这边高举起手臂,宣布道,“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胜!”   “天决门玉鸾山弟子,获本次大会桂冠!”    第114章   沉怅雪赢了。   席上响起一片欢呼叫好,钟隐月更是站起来大声欢呼叫喊。   方才的一击几乎是破釜沉舟,一下子便用了大半灵力。   这还是沉怅雪出关后第一次用这招。灵力一下子耗费过多,以至于现在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他听见忘生宗的弟子说他赢了, 说他是桂冠。   但他却莫名觉得不真实。他的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是前世白忍冬站在这里,受到万人欢呼追捧的模样。   万人欢呼,可沉怅雪竟然在这般风光万丈的景色下, 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一段重影。   他看到自己站在台下角落,站在远处,望着台上人举起剑挥手,少年模样,意气风发。   片刻,沉怅雪一脸茫然地向旁看去。他见到台下大片大片叫好的人,见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见到有人惊异有人狐疑有人茫然有人满面红光地欢呼有人皱着眉疑惑不解——   目光各式各样, 都在他的身上。   “沉师兄。”   忘生宗的弟子在一旁出声。   沉怅雪回过头。   那弟子向他作揖行礼:“恭喜师兄,夺得桂冠。”   沉怅雪慌忙回礼:“杜师弟过誉。此次比武,将两仪台斗得如此不像样子,实在失礼。”   弟子摇摇头:“何谈失礼?如此精彩的比武,令天下修士大开眼界,不过是需要修缮一番罢了,门中宗主定会理解,师兄不必挂心。”   沉怅雪笑了笑,将剑收入剑鞘。   说话间,一旁也再次响起了脚步声。沉怅雪抬头望去,见焚云派有人上了台来,扶起了李行洲,扛着他往这边走过来。   沉怅雪这一剑劈得有些生猛,李行洲捂着心口走到台中央来,指缝间还在往下洇洇流血。   他靠在扶着他的小师弟身上,一张战得脏兮兮的脸上却有着压不下的赞许笑意。   “厉害。”他对沈怅雪说,“我心服口服。”   “过誉。”沉怅雪担忧地看向他捂着的心口,有点儿过意不去,“伤得这般重,真是对不住……”   “比武切磋,哪儿有不受伤的道理。”李行洲不以为意,“若是不愿受伤,便也就不必修道了。你无需太过在意。”   沉怅雪失笑,向他作揖:“多谢李兄。”   李行洲朝他摆了摆手。   “如何?”李行洲问他,“时隔三十年,再次拿到这桂冠,心中有何感想?”   三十年前的比武大会,沉怅雪拿过一次桂冠。   但只有那一次。后来,他对桂冠敬而远之了。   想到三十年前,沉怅雪面上的笑意有些淡了下去。   但他仍然带着浅笑回答:“实不相瞒,如今正有些茫茫然。此次又误打误撞得了第一,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来误打误撞,你本就剑法高超。”李行洲说,“自打三十年前你赢了桂冠后,大会上就鲜少认真。理由,我多半猜得出来。”   沉怅雪苦笑着。   “这次你能全力以赴,我也知道,我猜中了。”   李行洲说:“人活在屋檐底下,若没个好靠山,身前身后无人可依的话,为着个好日子,谁又敢亮出獠牙来。”   “我还记得,三十年前,你夺了桂冠,众人前去向干曜长老贺喜,可他却神色奇怪。后来有奇怪的传言说,他对你夺了桂冠之事非常不满。”   “门下弟子夺冠,长老怎会有不满……这流言甚是奇怪,无人信之,渐渐地也便消逝了。”   “可你之后在大会上不再用全力,我便知道,那流言不是空穴来风。”   说着,李行洲往旁侧侧头,看向台上   沉怅雪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视线所及之处,正是天决门的方向。   更准确来说,是天决门的玉鸾长老。   钟隐月正被众人所拥,他满面红光,大声笑着,那股得意的劲儿,仿佛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沉怅雪是此次桂冠。   沉怅雪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在焚云派得了桂冠时,坐在那个方向的干曜长老,露出的却是黑压压的、压抑着愤怒的一张脸。   他那时心中咯噔一声,迷茫与恐惧同时漫上心头。   沉怅雪阖眼轻笑,将头扭回来。   他说:“身后无人倒也无妨,只怕身后之人如蛇一般盯着人,若有一点不如他的意,便要撕咬上来……当真是说到我心坎里来了。与李兄交手数次,我竟从未发现,李兄如此看重我,也将我看得如此透彻。”   “不怪你,我也不敢同你多说。”李行洲说,“我看得出,你在那门里日子不好过。我若多说几句,只怕会害你多受些苦。”   没料到李行洲竟然早已看透到这个份上,沉怅雪微微瞪大了双眼。   片刻,沉怅雪失笑出声:“是我瞎了眼了,从未发现世上还有如此挂心我的人。不过,李兄也不必担忧了,马上就都要结束了。”   李行洲点点头:“说的是。”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忘生宗弟子回头望了眼,见到荀不忘与顾不渡走上了台来。   他眸中一惊,忙回身来,躬身作了一揖:“沉师兄,李师兄。”   “比武胜负已出,二位为此次大会的第一第二,都赢了此次大会的彩头。只是场地需要修缮,请先随我来。”   沉怅雪点点头,帮着焚云派的小师弟扶起李行洲,走到了一边去。   台下观席上,钟隐月正受着八方来贺。   弟子夺了桂冠,哪怕他在外界眼中还是个弱鸡,周围还是有一群人簇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贺着喜。   钟隐月一个一个应着,话都说不过来了。   “此次大会,我一早就见玉鸾长老今时不同往日了!”   “沉弟子往日在干曜门下平平无奇,此次到了玉鸾长老门下,就再得桂冠了!”   “长老门下弟子此次也是大放异彩,定是长老日后必定得封仙位,山天上有神星庇佑着!”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钟隐月被说得脸越发红了,哈哈笑着应着声。   忽然,有人说:“长老快看,宗主们上场了!”   此话一出,钟隐月立马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踮起脚尖,往那边抻长脖子一瞧,就见荀不忘和顾不渡走上了台子。   “瞧,忘生宗的左蕴也上去了!”   那是忘生宗的大弟子,也正是将温寒打得一掌就马上投了降的人物。   昨日,他才败下阵来。   他是这场大会的第三名,此时正站到了台边去,看着是领命过去,准备上台了。   “瞧这架势,宗主们是准备修缮两仪台,而后颁发彩头了,”人群中又有人说,“大会的前三名,向来能有万年法宝做彩头拿哩。”   连第三名都走到台边去了,想来就是如此。   荀不忘和顾不渡并肩走上台,而后两人互看一眼,交换了眼神后,点了头。   两人又各自看向面前。他们伸出手,灵光在手中出现。   从手中溢出的灵光化作数道光束,散在台上四方。很快,地上的碎石土块缓缓浮起。像是得到什么感召,它们追随着灵光,悠悠回到自己的地方。   场景美丽而恢弘,盛大而安静。被破坏成废墟的两仪台被灵光所罩,那些破碎的回到原本的地方。   不多时,两位宗主手中灵光消散,两仪台恢复原样。   “好厉害的法力……这么大的两仪台,片刻的功夫便修缮完了。”   “那可是大乘的宗主,必然的。”   人群中窸窸窣窣,钟隐月望着台上。   两仪台修缮好后,便有几人上了台去。   有忘生宗的弟子分别端着仙木盘上了台子,盘上的东西用红布盖着。   得了前三名的各大仙门弟子也上了台。   忘生宗的大宗主顾不渡向他们弯身低头,道喜过后,她转身向端着仙木盘的忘生宗弟子。   她将红布从仙木盘子上取下,将法宝一个一个亲手交给了他们。   她与每一个登上台的弟子都低声说了些什么。   等到彩头都交予完了,荀不忘回身向身后的弟子点了下头。   那弟子心领神会,便回身离开,走到台边的大鼓旁,咚地一声,敲响了鼓。   鼓声之中,站在那台上的沉怅雪回过头。他看向钟隐月的方向,朝他捧着手中灵光闪烁的法器晃了晃。   他压抑惯了的那张脸上终于有了些该有的色彩。   沉怅雪满面红光,眼睛里也闪闪发光。可他终究是规矩惯了,行事不敢太过张扬,便朝着他缩着肩膀,偷偷晃着手里的彩头。   钟隐月哭笑不得。他高高扬起手臂,朝他挥了两下,示意自己看到了。   沉怅雪便偷偷点了点头,又把脑袋缩了缩,偷偷笑了起来。   忘生宗弟子的声音在台上响着——   “本次仙门大会,弟子比武,本日结束——”   “本次桂冠,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   “明日之后,为长老比武——”   -   弟子比武,至此便算作结束。   长老比武要待到明日。好不容易比完了一阶段,大会各方都想歇歇,便安宁了一下午——除了天决门。   干曜门的院子里还在哭天喊地,嘶吼不停。   耿明机近日疯得越来越频繁了,动不动就一剑砍得地动山摇,连带着这一排天决门的院舍都跟着震三震。   这才过去两日,门中便有长老受不住了。   上玄掌门坐在院子里喝茶,茶刚倒了一半,隔壁便响起一声怒吼,随后咚地一声,大地一震,倒着的茶一阵晃悠,便从石桌上一跃而下,啪地洒在了上玄掌门的白衣上。   掌门两手扶着茶壶。   他看看茶壶,看看两腿间湿了一片的衣物,沉默良久。   耿明机又在隔壁大喊大叫,上玄掌门叹了口气,将茶杯从腿间拿起来。   还未来得及做些别的什么,突然,院门前砰地一声。   掌门一抬头,便见云序长老扭曲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毫无礼数地走来,啪地一拍桌子,怒道:“掌门!你便这般放着干曜师兄不管吗!”   上玄掌门朝他眨巴眨巴眼。   “我何时没管了?”他说。   “你何时管过!?”云序长老怒得又一拍桌子,指着上玄院边上的干曜院就喊,“师兄前几日遭心魔吞噬,掌门不说为他净心也不说为其布阵,竟连插手之意都没有!就这般……冷眼旁观!?”   “何成荫未与他净过心么?”上玄掌门问。   前代干曜的名字一出,云序一怔:“啊?”   “他的师尊,何成荫。数百年前,他早不知为他净心了多少次。”上玄掌门把刚拿起来的茶杯放远了些,又拿过一旁十分有眼力见的弟子递来的毛巾,低头细细擦拭着衣物,“若是净心有用,他万万不会到此地步。”   “况且,你也真是会为难人……我这个样子,瞧着像是能为他净心、布阵,插手此事之人么?”   云序哑口无言。   照掌门这个修为几乎没有的情况,若是贸然插手耿明机入魔之事,入了隔壁那院,没被当场砍死都是好的。   “你瞧,你也知道。”掌门抬眸一瞥他的神色,“你若有心,大可现在就去寻干曜,为他做一些事,而不是到这儿来为难我。”    第115章   云序长老哑口无言, 神色却扭曲了。   想必是没想过会被这么回答。   他咬了咬牙,又说:“没掌门允许,我怎么敢私自行动?掌门若是心中有此事,就应当主动安排我等,一同去那院里做些什么!”   “我已经安排人了。”上玄掌门说,“干曜入魔,毕竟是上不来台面的事,不好弄得大张旗鼓。若是我们一同去,若是在那院子里出了什么事,几个长老闹成一团,事儿被传出去,岂不是更丢脸。”   “师兄为天决门尽心尽力,如今掌门是觉得师兄累赘了?”   云序冷声。   掌门沉默不言,没有回答。   他擦净衣物上的脏污,将毛巾折了几下,交还给弟子,叹了一声。   他仍然不做声, 又把桌上茶壶拿起来,取了个新的小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云序长老紧蹙眉眼,不满又愤怒地紧紧盯着他。   掌门始终不做声。倒好茶后,他抿了一口。   心魔入心, 占据魂魄, 是有钻心入骨之痛的。   就听隔壁突然传来耿明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大约神志不清醒了,竟开始哭嚎着求饶。   云序长老猛然一惊, 连忙转头,心急如焚地往那边去了两步, 又忽然缓步停了下来。   他停在院墙前。   耿明机的惨叫声还在隔壁凄惨地响着,可他却不动了。   上玄掌门喝了几口茶,听着突然没了脚步声,抬眼往那处一看,就见云序背对着他,跟一尊石像似的僵在那儿。   上玄掌门突然轻笑了声。他放下茶杯,道:“你也害怕,是吧。”   云序两肩一抖。   他回过身,一脸怒意。   “掌门若有时间在此处说风凉话,不如赶紧想想办法!”云序说,“师兄这百年里为山门尽心尽力,即使是做了些错事,可毕竟是功大于过!这四周可都是其余山门的院舍!今日动静就已经如此大了,若是一拖再拖,只会将这桩丑事闹得更大!”   上玄掌门沉默不语。   这话似乎是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他的神色也严肃几分,黑了下来。   “掌门。”   院门又传来声音。上玄掌门寻声看去,是灵泽领着祝海云走了进来。   灵泽匆匆走来,也顾不上行礼,走到他跟前便开门见山道:“干曜师兄近日已经入魔了,合该进去看看,阻拦一二了。”   上玄掌门沉默片刻,皱起眉来。   他站起身。一旁的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上玄掌门望向他们,道:“去找玉鸾。”   “还找他做什么!”云序长老一甩袖子,怒道,“掌门你是老糊涂了,是!玉鸾近日是修为大涨,打了魔尊,颇得您喜爱!可如今是师兄出了事,您还惦记着他做什么!他与师兄不对付,您是还嫌师兄院里的事儿不够乱吗!他若去了,只会惹得师兄大怒!入魔之人本就喜怒无常,一个不好便会魔血攻心,您——”   “你觉得你二人,能赢干曜不成?”   云序一下子不吭声了。   灵泽轻轻皱了皱眉。   祝海云在她身后,也跟着皱了皱眉。   云序长老是才入大乘期的长老,又是体修,靠着一双拳头打斗修行。他与干曜长老差了两个小境界,又与干曜长老交好,能否狠心出手都是问题,说他不敌倒是事实。   可灵泽长老与干曜长老境界相同,她又向来是非分明,自然能与其一战。   掌门却这样一棍子打死,祝海云心中有些不满。   不劳她多说,灵泽就开了口:“掌门,灵泽与干曜师兄境界相同,能与其一战。”   “你一介女流,能打什么。”掌门说,“男女之别,天差地别。即使境界相同,可毕竟性别有差,你赢不了他。此事我早已交给玉鸾了,只是他一直没动作,该去再催一催了。”   这一番话惹得灵泽长老与云序长老皆是眉头一皱,神色难看。   云序说:“玉鸾能做什么?他向来与师兄不和,这事儿自然不会积极!”   “除了他,没人能胜。”掌门说,“他就算与干曜不和,可这事事关天决门的名声。若是名声有损,他也有份儿。”   “他无法置身事外。”   灵泽与云序闻言沉默,转头互相看了眼。   两人的眼神都各自复杂。   -   玉鸾山的院子里,钟隐月小心翼翼地把沉怅雪赢来的法器拿起来,抬高手,对着天井,仰着头,仔细从底下查看了番。   这法器是一块灵骨。   灵骨之中满是灵气,这样摸一下,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巨大灵力。   是个上等的法宝,可钟隐月却皱起眉来——午前在台子上看到沉怅雪拿了这个时,他就觉得奇怪了。   钟隐月把手放下,将这块灵骨小心地放回到案上。   桌案两旁,他的弟子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弟子看看灵骨,又看看他,一双双眼睛眨巴眨巴,都等着他说话。   钟隐月抬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沉怅雪。   沉怅雪无辜地望着他。   “这的确是归元骨。”钟隐月对他说,“但我想不明白,给桂冠的彩头怎么会是这个。”   道行还浅的几个弟子听罢,便茫然道:“师尊,何为归元骨?”   “归元骨是从万年秘境的秘境之主身上取下的灵骨。”钟隐月偏头看向他们,耐心道,“这东西与秘境之主同生,拥有万年灵兽的修为与魂魄,也吸取了秘境中的万年灵气。”   “这种灵骨生得与秘境之主的金丹极近,而秘境之主能镇压秘境的妖兽。因此,它有镇命镇魂之功效,能令人定心安神,摒去心中杂念与魂中邪魔。”   “说得明白点,它能治走火入魔,还有心魔。若是人心中有恶,需旁人助其净心的话,有它在,便实打实地能解决一切。”   说到这儿,钟隐月的神色就又不好看了许多。   他转头朝着沉怅雪一皱眉,道:“那两位宗主该不会是算到干曜入魔,所以特意把这个给了你,想让你去交给干曜,助他净心吧?”   沉怅雪歪歪脑袋:“顾宗主应该不会做这般事的吧?”   钟隐月想想也是,顾不渡在前些日处置耿明机时,一点儿都没留情。   瞧着那样,若不是还得给上玄掌门一个面子,她都想把耿明机直接交去杀仙阁了。   道理都明白,钟隐月心中却总觉得不对:“可为何要给你这么一块灵骨?虽说归元骨的确算是珍稀的万年法宝,但历年来,仙门大会的桂冠彩头,不是上等的剑便是上等的暗器,都是些能伤人之物。怎么这次到了你,就成了个安神静心的骨头?”   几个弟子听罢,也纷纷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白忍冬在原文里赢的可是个上等的杀人利器,怎么沉怅雪拿的是块骨头。   钟隐月心中极度不平衡,他替沉怅雪感觉不值。   他一抬头,正巧,沉怅雪也正抬眸望他。   两人四目相对。见他满脸写着不满,沉怅雪却扬扬嘴角笑了下。   还笑。   他还笑得出来。   钟隐月对着他的笑容皱皱眉,给了他一眼刀。   沉怅雪就又乖顺地低下眼帘,低了低头,无声地认了错。   钟隐月收回目光,又看向桌面上的灵骨。   原文里,白忍冬得了这仙门大会的桂冠后,给他的可是一把鸦杀笛。   笛曲一出,便有三千风刃冲向敌方。   杀人利器,非常好用。   那东西不知道帮他杀了多少魔修。   可同样是桂冠……怎么拿的是块骨头。   这怎么想怎么不对。   顾不渡为何……   钟隐月消化了下心中不满,细细思忖了番——顾不渡不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顾不渡在原文里也一向是非分明,往那儿一站便是为道理代言,从不偏袒于谁。   前些日子,她处置耿明机时,更是全然不给他留情面。   这样一个人,应当不会有什么给沉怅雪法宝让他去救耿明机的行径。   她是能问天的。耿明机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她理应都知道的。   对,她能问天。   钟隐月忽然想,那她是否是知道沉怅雪日后会有什么事,才将法宝换了,把这把灵骨给了他?   “顾不渡不是这般拎不清的人。”   青隐忽然悠悠说了句。   钟隐月回头,见她又靠在自己床头上,握着本话本在看。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就那么翻看着话本,随口说着:“她能问天,想必是知道了什么,才刻意给了他这个。”   “干曜是什么人,她心里清楚。”   “我也是这样想的。”钟隐月说,“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以顾宗主的为人,不会做这种给他法宝,让他去救干曜之事。既然她能问天,那做事应当是有什么道理……那不必胡乱猜测,且就顺其自然吧。”   钟隐月看着沉怅雪说,沉怅雪便点了点头。   “一切听师尊的。”他说。   钟隐月无奈笑笑,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大地狠狠一震,周身立马抖了起来。   桌案上的灯烛一抖,火光狠狠一摇。   钟隐月立马感受到隔了几个院的魔气。   弟子们一惊。   钟隐月淡定地坐在原位,等到摇动停止,他又听干曜院里响起了惨叫声来。   是白忍冬。   钟隐月淡定听着,但见自己这几个弟子们面色一紧,神色复杂。   担忧、厌弃,两种有些过分极端的情绪在他们脸上。   钟隐月理解,白忍冬毕竟也跟他们挺长一段时间。   “瞧着没多少时间了,”钟隐月说,“我本以为还能撑几天的。不过也好,明日也是个好时候。”   听了这话,沉怅雪向他点点头,面无波澜。   瞧着他好像又心不在焉的模样,钟隐月沉默了片刻。   温寒问道:“师尊,打算要怎么做?”   “我自有安排。”钟隐月说,“想要动手,随时都能做。”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咚地一声,传来不知谁人踹开院门,急匆匆走进来的声音。   桌边的几人讶异。   钟隐月站起身来,往外迎去。   一出卧房,他就见到云序长老走了进来。   对方一脸愤怒,眉间皱成了个川字。钟隐月正要开口叫他,一见对方瞪得溜圆的眼睛和怒气冲冲的气势,便将话咽了回去。   云序也果真没安好心,他冲上来扬起手,便是一拳袭了过来。   苏玉萤惊叫:“师尊!”   钟隐月侧身一躲,扬手一掌拍在云序胸膛上。   雷光在手中肆虐。   瞬时,便听一声巨响,一道惊雷推着云序砸了出去,轰隆一声,把他镶在了玉鸾院的院墙上。   灵泽长老和掌门刚站到他院舍门口,云序就那么擦着他俩飞了出去。   灵泽长老一脸淡定,跟在她身后的祝海云震惊无比,望着镶在墙上后又啪嗒面朝地掉到地上的云序,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虽说早有许多传言,钟隐月也有许多战绩,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出手。   正惊异着,一道白衣身影便慢吞吞地跨过门槛,神仙似的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   他站定,浑身上下玄雷涌动,雷响不停。   是钟隐月。   钟隐月站在门前,双手抱臂,面无表情。   “吓我一跳。”他说,“我没去过几次云序宫,原来云序师兄是这样与人打招呼的?”   云序长老咳嗽几声,颤抖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眉眼抽搐,虽说眼睛里还有硬气与不屈服,但恐惧也很明显地出现在那双眼睛里。   他哆嗦着:“你……你少神气了,我是来教训你的!”   “我做错事,自有掌门教训,还用不着师兄操心。”钟隐月说,“再说了,我何时做了需要遭教训的事?”   “你还有脸说!”云序嘶哑着骂他,“干曜师兄入魔,痛得彻心彻骨如坠深渊,掌门将此事交给你处置,你却佯装不知,至今都不去露面!此乃失职,自然该教训!!”   “掌门既然全权交予我,我想如何,就该如何。”钟隐月淡淡道,“师兄若再大放厥词,对我不敬,小心我还揍你。”   云序长老哆嗦了一下,脸上几分发怵,手上也抬起来,捂了捂方才被击中的心口。   瞧着是挺疼的。   灵泽瞥了他一眼,不做理睬,对钟隐月道:“你打算如何?”   “师兄入魔,本就是迟早的事。”钟隐月看向她,“到了如今,也只能清理门户了。只是干曜门的长老之位还未有可继之人,怕是要从干曜宫中选一个靠得住,有天分的了。”   灵泽点头:“干曜师兄虽立了忍冬做首席弟子,可他对同门用了邪术,性子不好,得要选他人来继。但若如此,境界定是不达我等,需要更长时间来修行……如此一来,干曜门便没落了。”   “那都是后话。”掌门哑声说,“如今最要紧的,便是拦下干曜。玉鸾,我今日也在大会上与你说过了,为何还不动手?”   “门中弟子得了桂冠嘛。我一高兴,喝了两杯。”钟隐月说。   掌门面露不悦。   “他闹得越来越大,这附近皆是仙界之人,早有人听到动静了。”掌门说,“再这么下去,天决门的名声只会越来越臭!”   “怕什么,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嘛。”钟隐月说。   “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么?”   钟隐月侧过脑袋看他,一挑眉,脸上尽是挑衅的笑意,“一个百年前修为散尽却不退位,坐着掌门之位却得倚仗他人,还目中不视他欺压弟子;一个在山门虐生却能全身而退,欺压弟子多年,将他做成炉鼎,山门却仍然不追究,还供着他这尊大佛。”   “别的长老,明明修着正道到了大乘,心中却根本没有什么天理伦常,明知门中有人欺压灵修,却视而不见,反倒助纣为虐,不断吹捧。”   “掌门,有的话,你非要我明说么?”钟隐月望着他,“你管的好山门,早就从里烂到外了,你还要什么名声!”   “这山门里遍地都是提去杀仙阁便能论罪的人皮畜生,你还想要名声?”   “如今,师兄哪里是在败坏名声?”   “这是真相好不容易大白于天下了!”   掌门脸色漆黑。   他咬着牙,声音低沉:“闭嘴……”   “人都说以德配位,你修为散尽,还非要贪图那些名声地位,坐在此处,才有今日!”钟隐月高声道,“你养的好山门,养出来这样一个个披着人皮的癞蛤蟆!把脸上的皮一撕,脱下那层铎金的道法,他们里面全是一堆烂泥烂肉!”   他朝着掌门走近过去,两手一挥,“这早就不是什么仙门了,这是豺狼虎豹蛇鼠一窝的沼泽!”   “早该让天下知道——”   “闭嘴!闭嘴!!闭嘴!!!”   掌门推开扶着自己的弟子,冲向钟隐月。他拽住他的衣领嘶吼,气得脖子上爆青筋,大张着嘴撕心裂肺,整张脸通红,神色扭曲。   钟隐月闭了嘴,不说话了。   他面色平静,却仍然笑着。   上玄掌门气喘吁吁,死死地瞪着他。   在场旁人看得目瞪口呆。   钟隐月一摊双手,轻轻推开上玄掌门。   掌门往后连退数步,上玄宫的弟子连忙接住他。   钟隐月拍拍自己身上。   “掌门,你还是不太了解我,”钟隐月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子,笑着对他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在意什么名声,也不在意什么修为。”   说罢,钟隐月身上的雷光消失。   干曜院中又响起惨叫声。   钟隐月瞥了一眼,便回身朝着屋内唤了声:“阿雪。”   沉怅雪持剑走了出来。   他向钟隐月作揖:“师尊。”   钟隐月朝他一扭头,便下了台阶,走向院门。   沉怅雪跟了上去。   见他离开,上玄掌门怒道:“你去哪儿!?”   “处置,”钟隐月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不是全权交给我了吗。”   -   月色皎洁。   风声轻响,沉怅雪跟着钟隐月出了门来。   天决门的院舍就是这一排,距离没有多远。跟着钟隐月走了半分钟,便到了干曜院跟前。   到了地方,沉怅雪抬起头。   干曜院的院门已经摇摇欲坠,里面传出惨叫和魔气。   两人站在门口,停了下来,没有进去。   沉怅雪听着那里面的惨叫,仍然面无波澜。   “在想什么?”   钟隐月问他。   沉怅雪偏偏头,见他立在自己身侧,负着双手。   沉怅雪没有回答,只问:“师尊想怎么做?”   “今晚来,是来布局。”钟隐月说,“正如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样。我本以为他还能撑几日,没想到不过两日,便撑不住了。”   “长老想必是不愿再挣扎了。一旦卸防,心魔侵占便会十分迅速。”沉怅雪说,“明日吗?”   “就明日吧。”钟隐月说。    第116章   “就明日吧。”   钟隐月说。   沉怅雪点头:“明日也好。既然要明日……今晚, 就我来吧。”   “那也行。”钟隐月望向他,“你仍想自己去见见么?”   “总不能事事都让师尊替我做。”沉怅雪抬手按按他的肩膀,平静道, “这毕竟更是长老与我的事。有的事,得自己去做个了结才是。”   “而且,我还有些话想同他说。”   钟隐月没有多想,立刻点了头。   沉怅雪要做,他从不拦。   “他若对你出手,你便刺他,别刺死就好。”钟隐月说, “有我在。若明日出事,我替你兜着。”   沉怅雪朝他笑了笑,松开手,退后半步, 向他作了一揖,深深弯下身去, 躬身行礼。   -   干曜院内, 一片狼藉。   沉怅雪推开已经摇摇欲坠的院门。他刚一碰,院门就吱呀一声,往后一倒,砸在了地面上。   沉怅雪沉默片刻,抬脚迈过门槛,走进院里。   院里已经血流满地, 连门边血没淌到的地方,都已是一片黑褐色, 那是有血流过而又干了的痕迹。   院边种下的竹子皆已经断了,七零八碎地落在血泊里, 唯剩下几段竹根还插在土里。   院子里的有形之物,断的断伤的伤,那块石桌子已经四分五裂。   漆黑的魔气已经有了形态,从房舍里炊烟似的悠悠飘出来。   沉怅雪往里走去。   一入门中,他就见有一漆黑的人影跪在屋中——房中虽然同样一片漆黑,但幸而这间屋舍通往后院的门已被砍废了。   皎洁明亮的月光从那处洒进来,让沉怅雪能将屋中的景象看得清楚。   他看见有个人跪在过堂里。   那像个折腰的乞丐。他伏在地上,两腿跪着,上身趴伏,弓着后背。   仿佛有什么极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他不停挣扎着想要爬起,却直不起身来。   他凄厉地惨叫着,身体颤抖,手用力地摁在地面上。   那人影漆黑。   沉怅雪再走近几步,便看清了——果不其然,漆黑的并不是那人本身。   他已经浑身裹满魔气。漆黑的魔气将他重重裹住,让他在月光底下像个匍匐的怪物。   走近了,沉怅雪又听见旁边的屋里传出了哽咽抽泣声,那声音恐惧极了。   沉怅雪听出是窦娴了。他并不理会,直直走到那被魔气包裹的人跟前。   他将听悲剑拔刀出鞘。   一剑落下,此人身上的魔气烟消云散。   此人口中惨叫一顿,僵着身子沉默片刻,身子一歪,咚地侧倒在地上。   这正是耿明机。   耿明机的面色更吓人了。他本就消瘦的身子此刻更是没了人样,瘦得跟个骨头架子似的,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成了两片干裂的白纸。   他大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连嘴里都丝丝往外呼出着漆黑的魔气。   他两眼麻木,已经毫无神采,胸口剧烈起伏着。   耿明机眯起眼,声音沙哑难听:“谁……”   “我。”   他这个连坐都坐不起来的模样,沉怅雪下意识地蹲了下去,想要跪下。   一只腿都贴到了地上,他又忽然想起,钟隐月说他不必再跪。   沉怅雪沉默了下,又将这条腿抬起来,蹲在了耿明机跟前。   他将两手搁在膝上,询问:“还听得到我吗?”   耿明机扯扯嘴角,哈哈干笑起来:“听得到。”   沉怅雪方才斩落了他身上魔气,用自己的灵力护了他一下,让他心魔暂散。   一时半会儿,心魔是不会来了。   可这方法并不能净心,无法对他的魔气斩草除根。心魔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沉怅雪得速战速决。   “你来做什么?”耿明机竭力转转眸子,盯向他声音的方向,“你……看我笑话,看不够么?”   “看不够。”沉怅雪说,“过去,同门见我被长老罚跪折磨,皆是看笑话一样偷笑。”   “那样的日子,过了五十余年。如今寥寥几次,我怎么看得够。”   耿明机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笑出声,高高在上傲慢至极地说些居高临下的话。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沉怅雪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安静了很久。   安静得他们能听到窦娴在屋子里害怕地抽泣。   听到这阵抽泣,耿明机眼睛里突然回光返照般的亮了一些。   他费力地歪歪脑袋,往那处看过去。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没说什么。   他又扬扬头,看向沉怅雪。   不知想了什么,呆呆望了会儿沉怅雪,他突然笑了。   “只可惜,你看不了……几次了。”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咧嘴笑着说,“我入魔到这个地步……掌门,不会再放任我了……”   “我没有几日了,马上就会被……杀。”   “您倒是了解掌门,”沉怅雪说,“此事已经交给师尊了。”   耿明机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声音嘶哑,声音带血,嘴角边都淌出鲜血来。   他翻过身,面朝着苍天,声嘶力竭地大笑着。哪怕喉咙都笑得哑了,几次失声,却仍然不知痛似的笑着。   疯了一般。   “交给你师尊……交给你师尊!”他语句断断续续地哑着,一滩烂泥一般躺在地上大喊,“我这般……丰功伟绩!交给你师尊!!”   “我为……这个山门,受了多少苦,打了多少架……流了多少血!”   “个个说着……仰仗我……一出了事,全都刀剑相向……!”   “这便是同门!!”   耿明机疯了似的大喊一通,又将双手颤抖着费力抬起,朝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喊,“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若无那只狐狸……若无……那只狐狸!!”   他喊到此处,脸上的愤怒突然慢慢褪了下去。   他的两手突然失了力气,咚地两声,砸到两侧地上。   耿明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平静了下来。   呆呆望了片刻漆黑的天井,他又抬抬头。   他眼中突然又浮现起恨意来:“我没错……错的尽是,你们这些……畜生。”   沉怅雪早知他死不认错的本性,并不意外,只点着头。   “你想要我如何?”耿明机瞪着他,“玉鸾……你们……究竟想让我如何!?”   “既叫你们杀了我,为何还不动手!?”   “你们想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能!掌门不可能同意!!我就算入魔,也必须得被雪藏……不然,天决门的那些丑事,全都会被流传出去!!”   “你们非要我死在外面,就是推天决门入地狱!”   耿明机大声嘶喊,沉怅雪只是冷眼看着。   “我得了桂冠。”沉怅雪突然说。   被这句话突然打断,耿明机嘶喊的话语一滞。   愣了片刻,他皱起眉眼,愤恨道:“那又如何。”   “三十年前,我也得过桂冠。”沉怅雪看着他的眼睛,“那次得了桂冠,苍水流给了我听悲剑。可是回了山门,长老却狠狠责打了我,还将我关了半月柴房,暗中更用法咒压迫,逼得我在柴房现了原形,遭了同门好一阵耻笑。”   “长老那时说,是怕我在外面太过招摇,惹得外人发觉灵修身份,才让我涨涨记性。”   “我那时也是傻,便就那么傻傻信了。”   “后来数年,我再也没敢在大会上全力以赴。”沉怅雪说,“长老,你其实心里明白得很。”   “以我的剑法,之后数年,我都能与他人一争桂冠。”   “你不敢让我出头,是怕日后吃了我,无法向天下交代。”   耿明机喉头发哽,眼中仇恨未消,反倒越发愤怒。   “那又如何……!”耿明机说,“你……”   “师尊其实也未曾想让您如何。”沉怅雪说,“玉鸾师尊不是欺凌弱小仗势欺人之辈。只是,长老,您必须同样痛苦地死去,受尽白眼,被随意丢到路边遭野狗啃食了去,才算弥补了我。”   耿明机闻言怔了怔,张张嘴刚要说什么,沉怅雪又抢下话头补了句:“即使您无意补偿,也必须补偿我。”   “您欠我的。”沉怅雪说,“不过以牙还牙。”   “我何时欠你……”   耿明机刚要说什么,沉怅雪便站起了身。   他拔出听悲剑,突然一剑落下,插中耿明机的肩头。   耿明机一声惨叫,当即动弹不得了。   沉怅雪低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你做什么!!”   耿明机咬牙切齿地痛苦大喊,沉怅雪置之不理。   他蹲下身,眼中平静又麻木。   “不要动。”沉怅雪盯着他,缓声说,“不是您说的吗。仁义礼法,天理伦常,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连以身献大道的觉悟都没有,师尊修的道都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痛又如何,”沉怅雪低声念着他当时的话语,“你就该痛死,不懂事的东西。”   沉怅雪手中短刀猛地捅下。   刃撕皮肉,鲜血染红白衣,又喷溅出来,溅到了沉怅雪的脸上。   -   一炷香的时间后,沉怅雪拔出听悲剑,收剑入鞘,转身出了门去。   地上,耿明机如一滩死肉似的瘫倒在那处,气若游丝,身下已然血流成河。   他的肩头上流淌着血,血中漂浮着黑色的魔气。   而那肩头往下,一片空空荡荡。   沉怅雪走出干曜院,迈出门槛。   听到脚步声,钟隐月侧过头。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见沉怅雪满身都是血。   连那种漂亮的脸上都溅满了鲜红的血,还正往下滴滴答答着。   沉怅雪面无表情,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满脸的麻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一直紧握的左手。   他松开手,一堆碎骨他手中落下来,落到地上,响了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钟隐月低头去看。   都是些被劈碎的碎骨,应该是人骨。   钟隐月又抬头去看沉怅雪。   沉怅雪仍然面无表情,脸上的血滴滴答答个不停。   钟隐月神色丝毫没变,只平静问他:“要不要抱?”   沉怅雪点了点头,转过身。   钟隐月抱住他,感到他一身黏腻的血都黏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不在意。   -   干曜院中,耿明机紧咬着牙,翻了个身。   他费力地抬起手,费力地捂住被活生生扒皮、剥骨,又砍断了余下的皮肉的胳膊。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眯着眼睛,竭力看清眼前,摇摇晃晃地进了卧房。   瞧见他的身影,屋中一阵惶恐的惨叫。   “别叫,”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沙哑道,“别叫……!”   窦娴便又不敢惨叫了,她捂住自己的嘴。   耿明机听见空气里还有她恐惧的呼吸声。他往那处踉踉跄跄地过去,砰地一声,跪在她跟前。   “别怕……是师尊,”他说,“听我说……听我说,阿娴。”   耿明机几乎看不清眼前之物,他眼里模糊,重影斑斑。   他的喉咙快发不出声音了,疼得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冒血。他咬着牙,攥紧着拳头,竭力道:“今夜……你带着忍冬,去……去广寒长老,的院里。”   窦娴愣住。   “去了之后……便,别再回来。”耿明机说,“我恐怕明日就死……玉鸾宫,不会真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天决门想清理门户,自然是要关起门来悄悄地杀……所以,你们,别再跟着我。”   窦娴早已吓得话都说不出口,她躲在角落瑟缩着,呆呆地望着耿明机。   “听好……你听好,”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我明日死后……不论,死状如何,你都不许……像往日那般,急着给我……出头。”   “我死了……这门中第一,不再是我……是玉鸾。”   “你若出头……那可是,枪打出头鸟……玉鸾,又向来与我结仇,那就是……与你们也有仇……”   “门中形势,向来是……谁强,听谁的。掌门早已不是……是非分明的,上玄了……”   “他就是个墙头草……你万万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娇纵跋扈了……”   “去……日后,明日,我死后……去给你……沉师兄……磕头谢罪,求他宽恕……”   “拿我这几日,误砍了你的……伤……去给他磕头,跪下……他不原谅,你便长跪不起……”   耿明机把话说到这份上,窦娴终于反应过什么来了。   她哭着说:“我不要!”   耿明机不知哪来的力气,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别再骄纵!”他大骂,“此后……再无人,容你这个脾气了!”   “我要死了!窦娴!”   “玉鸾……唯一,能让玉鸾别太为难你的,便是沉怅雪!”   “干曜门此后要没落了,你无依无靠,你们都无依无靠!算我求你了,便去给他磕一个!!”   耿明机突然多了些力气,便竭尽全力地对她大吼起来。   窦娴捂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从她脸上淌下来。   耿明机看不到,但他听得到窦娴的呼吸开始颤抖。   他知道她哭了。   或许是大限将至,又或许是不舍这些弟子,耿明机心中一时也酸涩。   “我对不住你们。”他说,“我入魔,本就该……将你们,送走,可……”   他没送走,是因为那时入魔,鬼迷心窍,想拉着这一屋子的人都去死。   可如今魔气被斩断片刻,他清醒了些,听见弟子在屋子里害怕得直哭,才明白自己都做了什么。   但事已至此,带来的三个弟子都已经被斩死。   只剩下窦娴和白忍冬。   他不知道白忍冬在何处,只能指望窦娴知道,把他一起带走。   想着,耿明机叹了声,又咳嗽了几下。   “待……大会结束,你回宫……跟你邱师兄说……”   “……我已身陨。”   “他受伤一事,我多有教训……是我不是,你要他,好好养伤……别再闹脾气,耍小性子……再没人容着他了。”   “还有,此后,干曜宫没落……莫再,嚣张跋扈。”   “你们,也都……别再,仇视灵修。”   “否则,便像我今日一样。”   耿明机说着,却又扬起嘴角,笑着。   他满脸都是血,笑得颇为狼狈自嘲。   “……师尊……”   他如此这样,窦娴心中作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走,”耿明机闭上眼睛,哑声说,“快走。”   “可是……”   “快走!!”   耿明机大吼起来,“还拎不清事儿吗!快滚!它回来了!!”   “你还想挨砍吗!?滚!!”   窦娴听得浑身一抖,见耿明机真的又弓下身子,捂住脑袋,撕心裂肺地开始惨叫,她便连忙站起身子来,掠过他,跑了出去。    第117章   这一夜之后, 干曜院风平浪静了一晚上。   上玄掌门以为钟隐月是已经收拾了,第二天到大会观席上时,脸色算是好了些。   只是昨夜被钟隐月指着鼻子不带脏字地骂了一顿,还字字都戳心窝子,他表情还是难看。   瞧见钟隐月时,他还很不高兴地剜了他一眼。   钟隐月微笑着装无辜,回看了过去。   掌门也不惯着他,一拧白眉,又差弟子去把他叫了过去。   钟隐月便应命起身,到了他跟前,蹲了下去。   掌门问他:“你是已解决了,是吧?”   “大部分都完工了。”钟隐月模棱两可地答。   他这话可并未说是解决了。但话说得实在是高明,掌门并未听出其中深意,只点着头:“解决了便好。”   一说解决了, 掌门面上又出现了几分惆怅。   满头花白的老人叹了一声,弯下身来,凑近钟隐月,声音也压低了些:“倒并非我无情,也并非我弃若敝屣,只是天决门是数百年的修界清门,名声最为重要。”   “而且,他入魔这两日,闹得整座山都跟着地动山摇,周围的别门都有所察觉了……昨日决战,便有许多风声。若置之不理,天决门的名声一落千丈倒还好说,只怕会引来杀仙阁。”   “到那时, 干曜的下场便更加糟糕。还不如我们关起门来,一刀给他一个痛快。无声无息地死了,埋了,总比落在杀仙阁手中的好。”   杀仙阁那边更是讲究以牙还牙。   做了什么,那便要挨什么罚。   且,若是做得过分,还会遭到百般奉还。   钟隐月笑了声:“掌门也知道,师兄所行之事,落在活人身上,也是痛苦非常的么?”   上玄掌门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他说:“他也不容易。”   “谁容易?”   上玄掌门又不说话了。   他又叹口气:“行了,玉鸾,都结束了,别揪着不放了。”   反倒还成他死缠烂打他不是了。   能养出耿明机,掌门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钟隐月心中早就有数,也不想与他多纠缠,笑了声点头称是,起身作了一揖,转身就回去了。   他坐回到玉鸾门的位置上,弟子们叽叽喳喳地问了他几句,钟隐月随口应了几声,又偏头看了眼。   干曜门的位置上还是空无一人。   掌门目光平淡,瞧着是真放心了。   钟隐月瞧着他那张平静淡然的脸,心中忍不住冷笑。   观席上再次座无虚席,众人谈笑着,热闹极了。   比弟子比武时更加热闹。   想想也是必然。这场地里,弟子占多数。弟子比武时他们紧张,心中难安。可这会儿到了长老比武,他们只需坐在台下看师长打架,打架的还有自己家的长老师尊,自然更兴奋。   台下闹腾了好半天。   终于,忘生宗的弟子走上台,吹响了号角法器。   “欢迎诸位再次来到太极两仪台,参加我忘生宗所举行的,仙门大会的长老比武!”   那弟子高声说着,向着观席作了一揖。   两仪台是个圆台,台下观席也围成了个圆圈。   那弟子朝着正面作了一揖,又回过身,朝着后身与左右,又都规规矩矩地行过了礼。   向着四面八方礼毕,他才直起身来,继续道:“长老比武与弟子比武规则无异。诸位长老之名,皆在这宗主法宝的八面玲珑灯之中。”   弟子说着话,往前走了几步。   他身后,两仪台的台子中心,出现一点灵光。   那灵光刚出现,还只是个小小的圆点。   弟子并未发觉,还在高声说着话。在他的话语声中,那圆点渐渐扩散,变大——那是一团玄色的灵光。   忘生宗弟子一点儿没有察觉到,席上的人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众人脸上的兴奋一滞,神色各异地望着那慢慢变大的灵光,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   “台上是有什么?”   “那是什么?”   “为何那处会有玄色灵光……”   众人惊疑不定,小声细语。   台下,忘生宗两位宗主也坐在靠前的席上。   荀不忘察觉异状,站起身来,往台边去了两步。   瞧见那道玄光,他脸色微凝。   荀不忘转过头:“顾宗主,这是?”   顾不渡面色波澜不惊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未动。   她也早瞧见了那道灵光。   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眼皮都没抬。   荀不忘这样唤了她一声,她才终于抬起眼皮,望向他:“坐回来罢。不必惊惶,不过是他门恩怨。”   “……”   台上又传来声音:“名号若出,便请长老上台来,与对手一战!”   台上的忘生宗弟子虽察觉到了台下众人的异状,却并未明白是为何,还在把话往下说。   突然,身后那道灵光轰的一声,炸出一道直直冲上苍天的灵柱的风。   风柱威力不小,掀起滚滚风浪。   登时,弟子连头发带衣服都被轰轰吹飞起来,头盖骨都险些被掀飞了。   他表情一滞,呆了片刻,才回过头。   他终于看见身后玄色的风柱。   “哎?”   弟子呆呆了声。   台下响起一片惊叫。   “那是什么!?”   “好强的灵力!这是什么!?为何是玄色的!”   “不会是魔修吧!?”   正说着,那风柱下的灵光突然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在地面上化作了一个巨大法阵。   法阵也延伸到了弟子脚下。   弟子一惊,立刻向后飞起一撤,落到台边的栏杆上,退出了法阵的范围。   他站起身,望向台上。   那风柱呼啸,地面上法阵已成。   只瞧了一眼,这位忘生宗弟子便瞳孔一缩,心中一惊。   “这是……”   台下观席上亦有人发觉了端倪:“传送法阵?”   “传送?”   “是呀,这是传送法阵呀。”   有人站了起来,望着台上渐渐成形的法阵,拧起眉道:“这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要在台上……!”   话音未落,阵中突然响起惨叫声。   众人一惊,台下窸窸窣窣的谈论登时全都止住了。   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尖叫声正是从那风柱之中传出来的。   一听到声音,天决门所有人脸色骤变。   最近出门都得人随时搀扶着的上玄掌门这会儿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腾地就从座位上坐了起来。   他瞪着一双老眼,瞳孔地震,死死盯着台上。   突然,风柱一鼓作气冲上天空,在空中消散开来。   两仪台上的法阵光芒,也同样缓缓褪去。   一切恢复原样。   唯一的不同,便是两仪台的台中央,多出来了一个一身漆黑的人影。   那人身上裹满漆黑魔气,蜷缩着趴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若非发出了声音,想必任谁都无法想象那是个人。   他惨叫了片刻,又突然不做声了。   像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了,他趴在地上,手抠在地里,阵阵呻。吟着。   ——仙门大会,长老比武。   台子上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东西。   场面实在怪异,席上众人全都失语了。   所有人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台上。   灵泽长老率先反应过来。她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敏锐地察觉到了目光。   他侧侧头,见灵泽长老惊疑地看着他,便朝她一笑。   钟隐月脸上的笑灿烂极了,仿佛他做的是一件该论功德的大善事。   他抬起手,将食指按在唇上,含笑朝她“嘘”了一声,示意她莫要声张。   灵泽脸边淌下冷汗来,她突然有些看不明白钟隐月了。   “师尊!”   台上的忘生宗弟子突然喊了声。   灵泽再次看向台上,就见顾不渡一个轻功跳起,悠悠落到了台上。   站在栏杆上的弟子慌忙跟着跳下,焦急道:“师尊,请师尊莫要贸然接近!此人一身魔气,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若是魔尊的陷阱,师尊……”   弟子啰啰嗦嗦说了许多,顾不渡头都不回,理都不理,走上前去。   她抽出剑,一剑斩下。   魔气消散了大半,露出了此人的真实姿态。   这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身是血的人。   他脸朝下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身上右臂那处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顾不渡收起剑,退后两步。   她的弟子刚好赶到她身后来。   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气的人,他倒吸一口凉气。   身上魔气散了去,这人便察觉到身边有人了。他哈哈干笑两声,趴在地上喘了一会儿,便用仅剩的左手按在地上,咬紧牙关,颤抖着把自己撑了起来。   他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刚要询问是谁,那弟子就认出了他是谁。   忘生宗弟子大惊失色:“干曜长老!?”   耿明机失神的瞳孔一缩。   他转过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男一女二人,又在他二人身后看到了两仪台的栏杆,和栏后观席上密密麻麻的人影。   “干曜长老”四字一出,席下更是一片哗然。   席上立马就炸开了,所有人都震惊无比,叫喊起来。   “干曜长老!?”   “那是干曜长老!?怎么可能!?”   “干曜长老怎么会变成那个烂泥似的模样!?”   声音一声比一声刺耳,话语一句比一句难听。   耿明机脑子里一白,腾地坐直了身子。他瞪大双眼,复又眯起,拼了命地想看清四周。   可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只看得见密密麻麻的人坐在下面,一双双手指着他,震惊与鄙夷的话毫不掩饰地刺向他。   耿明机大脑一片空白。   他四周环望,却只看得见大片大片的人影。刺耳的话刀子一样捅在耳朵里,让他耳边嗡鸣作响,呼吸不断急促,几近窒息。   这些天的风言风语在此时此刻全都成了炸药,在席上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地大爆炸着。   “我早听说干曜长老出了什么事,可……没想到,竟是入魔了!?”   “他这副样子,定然是入魔了!”   “怎会如此,干曜长老可是天下第一剑呀!”   “怪不得这些天一直没看见他,原是入魔了,不敢出门!”   “那……他究竟是为什么入魔,前些日子他门下弟子,也是在场上用了邪术……”   “干曜长老早就心有恶念了!”   “我的天老爷,干曜长老竟然入魔……天决门完了呀!”   “仙门长老入魔……杀仙阁这回是不会放过天决门的!”   席上叽叽喳喳,上玄掌门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本就因为病弱而气血不足,这会儿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嘴唇哆嗦个不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说的话是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   千夫所指。   钟隐月感受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望着上玄掌门的脸越来越白,心中十分痛快。   他站起身。   他一站起来,周遭的指指点点立刻一顿。   四周的吵闹声安静下来了些许,但并未完全停下。钟隐月并不在意,他抬脚往台下走去。   沉怅雪自觉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众目睽睽之下,他走上了两仪台。   顾不渡与忘生宗的弟子看着他。   钟隐月抱着双手,一身白衣胜雪,脸上带笑地走近过去。   他躬身:“干曜师兄。”   耿明机呼吸不畅,哆哆嗦嗦地大喘气着,瞪着两眼地看着他。   他看他的眼神像看个怪物,又像在看一个杀父仇人。   他的喘气声都十分沙哑,仿佛胸腔里被人磨破了一个带血的大洞,一呼一吸都带着沙哑的血气。他呼哧带喘跟着破漏风箱地喘了半晌,才终于憋出来一句:“是你……”   钟隐月笑了笑,歪了歪脑袋,瞧着十分无辜。   耿明机却要气疯了,他两眼通红地发怒:“是你……你疯了吗!?”   是钟隐月将他传到这里来的。   刚才的法阵,是钟隐月做的。   沉怅雪要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钟隐月做了。他把他带到这里来,让耿明机蓬头垢面满身魔气地暴露在仙修界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让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可这么做,无疑是在把天决门推进火坑里!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耿明机沙哑道,“杀仙阁……杀仙……会来的!!”   “天决门要完了,杀仙阁会查每一个人。一座山门,哪一个长老都是门面。一个长老出了事儿,山门便全都完了,”钟隐月接过他的话,“我们掉入谷底,万劫不复,我知道啊。”   耿明机喉头一哽。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钟隐月:“那你……”   “那又如何呢?”钟隐月说,“若名声是一群人装聋作哑得来的,若名声要一个弟子忍气吞声受尽苦楚才能保持,那这名声便不再写作名声,而是吃人的山。”   “不要也罢。”   一旁的忘生宗弟子望向他的目光登时肃然起敬。   耿明机目眦欲裂。   “在这山门呆了这些年,我早就觉得,我们配不上什么名声了。”钟隐月说,“一人欺压,一人包庇,一人不问,一人帮凶,一人追捧。何来仙门,不过豺狼虎豹一窝,杀仙阁早就该来了。”   耿明机愣愣地望着他。   “……疯了。”他喃喃道,“疯了,疯了……钟隐月,你疯了吧!!?!”   “我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我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为了这么一个畜生,你做到这个地步!你谋害师兄,祸害山门……!!”   耿明机抬手指向沉怅雪,声嘶力竭,喊得嘴角冒血,眼中的愤怒仇恨烧得越来越厉害。   他神色都扭曲了,一张脸神色癫狂。   “你就为了这么一个畜生!!”   “我做错什么了!”他大喊,“我为何入魔,我什么都没错,杀仙阁就算来了!也不该杀我!!”   “我除妖卫道!我杀的尽是妖魔,尽是妖魔!”   “分明是他!是他——”   突然,耿明机身上的魔气轰然升起。   魔气迅速包裹了他。   魔气裹住他的脸,捂住了他的口鼻,只留下一双恨得通红的眼睛暴露在外。   顾不渡和她的弟子纷纷后退几步,台下响起惊叫。   耿明机的话戛然而止。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也没多少挣扎的力气了。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呜呜咽咽地瞪着钟隐月,眼中满是不甘与恨。   “干曜长老又要入魔了!”有人喊,“顾宗主!快杀了他!”   “干曜长老一旦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杀了他!快杀了他!”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干曜长老,他若入魔,对仙修界可就是个天大的祸害了!”   “是啊!干曜长老过去除魔卫道,心有大道,即使是此刻杀了,他也能理解的!”   “正是如此,他定能理解宗主一片用心的!”   “况且长老曾是天下第一,他走火入魔,杀了他也是应当的!”   “长老定是不会怪罪的,谁让他走火入魔的,这是他应当的!”   “宗主,不必犹豫呀!”   钟隐月看见耿明机还未被魔气覆盖住的那只眼睛瞪得越发大了,不停颤抖着,恐惧愤怒又哀求地望着钟隐月。   钟隐月恍然一瞬,忽然明白,原来耿明机不想死。   他还有恨,他不想死。   不知谁又在喊:“杀了他,还要给他上往生咒!”   “对啊,不然化作鬼修,同样可怕!”   “是是是,快些杀了,上往生咒!往生咒可强行让他去往黄泉!虽说会让死后魂魄痛苦非常,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呀!”   “这有何无奈,实在是干曜长老法力高深,我等惧怕!此乃我等承认他功力深厚的行径,长老定能理解的!”   “杀了他,顾宗主!”   “这也是为了干曜长老好!”   “谁让他走火入魔,顾宗主不必顾虑!”   钟隐月回头望向沉怅雪。   沉怅雪目光凉薄地望着耿明机,眼底里有些晦暗的东西在不停涌动。   耳熟吧。   钟隐月想。台下这些话,实在太让他耳熟能详。   为他好,他该做。   谁让他如此的。   顾不渡迟迟未动,沉怅雪收回目光,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心领神会,他拔出手里的剑。   一剑落下,他刺穿耿明机的心口。   耿明机浑身一僵。   他的眼睛再次一缩,而后一动不动了。   半晌,他身上魔气散去。   两仪台上,留下一具衣衫褴褛,一身血色白衣,蓬头垢面,如同乞丐一般的狼狈尸身。    第118章   耿明机死了。   死在仙门大会, 长老比武初日。   死得狼狈不堪,少了一条胳膊,满身是血。   与往日那仙风道骨白衣仙人的模样, 是一点儿都不搭边。   他死后,两只眼睛瞪得像是要蹦出眼窝来,就那样死死瞪着苍天。   钟隐月拔出剑,收剑入鞘。   身后有人凑近过来。那人伸出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钟隐月与他十指相扣,沉默不言。   沉怅雪也没有说话,但钟隐月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在发颤。   长老比武被紧急叫停。   钟隐月吟了一道往生咒给耿明机,随后顾不渡招呼了忘生宗的弟子们。一群弟子上来,将耿明机的尸身抬了下去,又用法术清理好了台面。   随后,天决门的长老们便都被顾不渡请了出去。   她要他们去明心阁一谈,弟子不得随行。钟隐月便拍拍沉怅雪的手背,让他先回了去,自己跟着顾不渡离开了。   出了这等能轰动仙修界三五年的事, 比武自然无法再进行下去。   今日的长老比武便散了场。   钟隐月临走前,听到忘生宗的弟子向台下的人说,请各位在各自的宫院里稍等,待到此事商议解决过后再议。有了消息,忘生宗的弟子会去各位的宫院里禀报。   -   跟着顾不渡,天决门的人再次到了明心阁。   上玄掌门看起来要被钟隐月气死了,坐到座位上时,他两手还跟得了帕金森似的哆嗦个不停。   不止是他,其他几个长老都面色难看,神色各异地盯着钟隐月。   钟隐月淡定地坐在位置上,半点儿不在乎他们的目光。   所有人落了座,顾不渡便开口说:“今日之事,实在怪异。”   “贵门的干曜长老以如此之姿死于仙门大会的长老比武的台上,我知诸位定是心事沉重。但还请速速放下心结,与杀仙阁、与我忘生宗共同协力,查明真相。”   她这话一出,钟隐月心中讶异。   她在说什么?   钟隐月纳闷了——他跟临死的耿明机说话的时候,这位顾宗主可就在旁边站着。   钟隐月不仅承认了,还自白了。   他承认耿明机突然跑到台上是他干的,还承认他就是想把天决门推下水,连想让杀仙阁介入进来,把天下第一的天决门踢下神坛这事儿他都承认了。   顾不渡又不眼瞎更不耳聋,怎么这会儿还说真相不明了?   钟隐月不明所以,但没吭声。   “宗主可能有所误会,此事未必真相不明。”云序长老冷声道,“虽说此事是乃我门中私事,但……”   上玄掌门脸色一变,制止道:“云序!”   “还有何不可说!”云序长老瞪向上玄掌门,“掌门!今日那传送法阵为玄色,虽说玄色为不详,多为魔修所修之法,可在仙界内也并非没有!”   说罢,他又恨恨瞪向钟隐月,“玄色虽不详,可异灵根由于灵气变异而稀少,亦有玄色灵气之人!”   “钟隐月,你不就是玄雷之法吗!”   他是真气疯了,已经不再叫师弟或长老法号,改而直呼名讳。   钟隐月还没张嘴回答,云序又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道:“今日师兄到了台上,你又是首个下去的!我不知你在台上都说了什么,可不论说了什么,你怎能当场刺死师兄!?”   “真是欺师灭祖,倒反天罡!”云序长老怒骂,“况且……师兄在这几日里模样有异,掌门一早便将事情交给了你,可你明说事情解决,今日师兄就以这般姿态出现在台上,又这般模样丑陋地死去了……”   “不瞒宗主!他与师兄,在门内多有不睦!!”   云序长老越说越气,抬手恶狠狠指着钟隐月,“定是他恶意引了师兄入魔,引了师兄今日出现在这台上死去!此人心思恶毒,其心可诛!!”   满场死寂。   荀不忘不能问天,不知道这其中种种。   一听这里面的事儿如此之多,虽说他面上仍然平静,但钟隐月分明看见他眼睛里有懵意一闪而过。   天决门毕竟清流名声在外,讲的便是两袖清风心怀正道,一身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是非。   一个时辰不到,门内三个长老,一个入魔,一个恶意引导,一个当着外人的面拍桌子叫板揭老底——真真是精彩。   钟隐月瞥了眼掌门。   小老头用干瘪如树皮,皱纹丛生的老手捂着脸,瞧着是不愿再管,放弃挣扎了。   钟隐月又看向云序。   他问:“师兄今日,是打算撕破脸了?”   “与你还有何颜面可言!”云序怒道,“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   钟隐月懒得搭理他。   他往后一靠,靠到椅背上,十分从容,半点儿没有被人揭了老底的慌乱。   他说:“云序师兄既然不想藏着掖着,那我也直说了。”   “我的确与干曜长老多有不睦,原因便是从干曜宫里转到我门下来的弟子,沉怅雪。”   “顾宗主既然通晓问天之术,想必心中已有答案。这屋中之人皆是山门流派中的掌事人,自然不会流言出去半分,我便就在此处说了。”   “那沉怅雪是个灵修。”   此言一出,云序长老一怔。   他是不知道的。   钟隐月勾勾嘴角,笑了:“干曜长老由于从前之事,十分痛恨妖修。又因为一些事,心中仇恨始终不散,便将气火撒到了这位灵修弟子身上。”   “虽说云序师兄不知沉怅雪的灵修身份,但干曜长老是如何对待这位灵修的,你与他这般交好,应当是知道的吧?”   云序长老厉声:“你用不着说这种话,我们说的是今日干曜师兄死在台上之事,与这些事无关!”   “好,那便就说说今日之事。”钟隐月道,“师兄说我与干曜长老不睦,恶意引领师兄入魔。这话可真是有意思,何为恶意?何为引领?若是一人入魔,他人能够引领,这世上的魔修,岂不是要多出数倍来?”   “再者说,因着沉怅雪之事,我与他本就不睦。师兄是觉得,干曜长老傻到会听我这抢了他徒弟的人的话,乖乖顺着我走,从而心生妖魔,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你!”   云序长老哑口无言,指着他“你你你”个不停,说不出来半个字儿。   “师兄也不必急躁,杀仙阁查证的手段多的是。”钟隐月说,“此事我也觉得怪异,且若问心无愧,又怕什么杀仙阁呢。他们要查,来查便是,干曜长老死得这般凄惨,的确需要一个真相,来慰问长老九泉之下的哀怨。”   云序长老气得神色扭曲。   钟隐月瞥了眼顾不渡。   顾不渡神色未变。   她果然是想把钟隐月这个始作俑者瞒下来——她并不想告诉这席上诸位,正是钟隐月做的这个传送法阵,正是钟隐月一手引导着耿明机,狼狈丑陋地死在了在众目睽睽之下。   钟隐月不懂得她的用意。   但有人帮忙瞒,也省去了他不少麻烦,他便无声地配合下来。   “玉鸾长老说得不错。”顾不渡开口说,“云序长老也请莫要恼火,别伤了同门和气。平日同门间有些争执,万万到不了如此杀人诛心的地步。”   “这后面想必是有人暗中谋算。长老莫要多疑同门,伤了人心。”   “杀仙阁一来,事情必定水落石出。”   “还请诸位协助。”   席上一片沉默。   天决门诸位长老神态各异,但都没再说些什么。   干曜已死,如此怪异,忘生宗定会请来杀仙阁。若在此处无故阻拦,反倒更会引人怀疑。   此处,便只能应承下来。   只能待到杀仙阁来后,再想对策。   席上再无人说什么,顾不渡便又送走了他们。   钟隐月正要离开,顾不渡却叫了他一声,唤他回来了。   钟隐月便又回了明心阁里。   他一回来,就见灵泽也在。   她立在顾不渡身侧,目光复杂地看着钟隐月。   阁里只有他们三人,连荀不忘都被顾不渡遣散了。   见到这一幕,钟隐月心中就有数了。   他走上前。   顾不渡向他作了一揖,钟隐月回以一礼。   “今日之事,我的确都早已知晓。”顾不渡开门见山,“玉鸾长老,我知你本性。你今日上台时的一番话,也不出我所料。杀仙阁若来,对你倒不会多与苛责,只是沉弟子,想必会受些重责罚。毕竟有些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钟隐月点头称是,又谢过了她。   灵泽闻言,察觉事情有异,一皱眉道:“不渡,这是何意?”   “我无法说得太多。”顾不渡道,“你只需知道,今日一切,皆是你那位师兄咎由自取。不过是扔出去的刀,飞回来扎到了自己身上。”   灵泽心中恍然。   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   她看向钟隐月,钟隐月朝她苦笑了声。   “我今日未揭穿你,倒并非因为我欲偏袒。”顾不渡说,“只是,没有必要。”   钟隐月听得心中一沉。   他沉下脸色,严肃道:“宗主请细说。”   “只是已经不必。”顾不渡说,“玉鸾长老,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她突如其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钟隐月脑子一懵。   他迷茫地眨巴眨巴眼:“啊?”   他没懂什么意思。   “我做宗主,已有数百年。”   顾不渡又转头面向灵泽,说,“有许多人,都已从身边逝去。某个平日里,我们见了稀松平常的一面,却都成了最后一面。”   “往往要过百年,我们才能恍然记起,原来那便是最后一面。”   灵泽也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俩人就这么茫然地出了明心阁。   二人并肩走在回宫院的路上,却很久都没说话。   双方都紧皱着眉,思考着顾不渡刚刚的一番话。   走到通往宫院门口的路上,俩人都没想明白。   最终,灵泽叹了一声。   “恐怕是还没到时候。”她说,“若时机成熟,想必我与你自然都会懂的。”   “或许吧。”钟隐月说。   “干曜师兄平日里傲慢,也做了许多错事。”灵泽长老说,“我心中也为沈弟子不公。我理解你恨他,也明白沉弟子自然更恨他。只是没想到,你会做出……今日之事。”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你向来疼爱沉弟子,也因为他,一直和干曜师兄不对付。今日之事师兄的确罪有应得,我只是受了惊吓。虽然你行事向来有些偏激,可我没想过,你会做出此等事来。”   “不渡又说,沉弟子会受些责罚,想必他是对师兄做了什么……定是发生过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钟隐月苦笑了笑:“幸亏师姐相信顾宗主,不然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虽说不渡不说,但我多少猜得到。定是师兄背着我等,又对那弟子做了些惨无人道之事。今日有此,或许真是报应。”灵泽说,“你便快些回去吧。师兄今日得死,沉弟子必定心神难安。你是师长,这几日别疏忽了。”   “多谢师姐提点。”   钟隐月向她行礼,灵泽也朝着他一欠身。   正好到了地方,灵泽便入了自己的院舍,关上了门。   钟隐月起身,往着自己的院舍走去。   刚走到一半,系统面板突然蹦出来:【宿主。 】   “啊?”   【有异常波动在接近。 】系统说,【检测到其余穿越者波动。 】   “?”   钟隐月脚步一停。   【该穿越者接近中。 】   【检测到穿越者灵魂异常波动,为特殊穿越者。 】   穿书的还有特殊的?   钟隐月心中莫名,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系统面板上突然蹦出一个小地图。   被标成红点的“特殊穿越者”就在他附近十米。   钟隐月有一种看恐怖片突然被鬼突脸的感受,他心中猛地一惊,倒吸一口凉气——这口凉气甚至都没吸起来,竹林前的草丛一动,突然冲出来一个白衣人。   钟隐月大惊失色,还未说什么,对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一扯,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扯进了竹林里。   钟隐月嗷地一嗓子。   被强拉硬拽地拽进竹林里,跑了好几十米,对方才松开了他。   对方突然松开,钟隐月反应不及,一下子扑到了地里,摔了个狗啃泥。   他莫名其妙,心中一股无名火起。爬起来正要说什么,对方突然又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人慌慌张张地道歉,又低身帮他把身上的脏污拍干净,才抬起头。   这是个忘生宗的男弟子。   头梳高马尾,一身忘生宗的白衣,衣袖绣着墨色的竹。   他长相清秀,眼睛亮晶晶的。   “兄弟,没事儿吧?”   钟隐月望着他,的确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现代气息。   他眯起眼:“你是……”   【宿主。 】系统又出现了,【我方已检测到该穿越者的身份。 】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男弟子大声回答他,“我认识你!秒了哥!”   钟隐月一愣。   【该穿越者,是为修正原作剧情,而被强制送往本世界的原作作者。 】   “是我啊!”男弟子拍着胸脯,“这本书的作者!笔名菠萝棒冰,真名陈博斌!”   钟隐月目光呆滞:“……”   钟隐月木木地看着他,陈博斌全以为他是吓呆了,趁热打铁地继续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沉怅雪死了以后给我刷了一晚上负分的秒了哥!之前的连载期,每次我一写沉怅雪,就是你噼里啪啦给我砸雷!”   一说起来,陈博斌表情就有些痛苦,“你真的每次都搞得我压力很大你知道吗!我都跟你说过了,你别太着急,谁家写小说不死两个人?这主角想变强,写升级流,路上肯定要死几个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耿明机后面也是会死的!”   “成长都是要有血泪牺牲的,你没看过几本升级流所以不懂吧?”   陈博斌叹气,“我就说你什么都不懂,后面沉怅雪死了,我继续写,你就消失了,我也没把你当回事……谁知道你居然穿书了,还把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这让人很难做啊,不过倒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没关系,我这已经来帮你了,别担心,咱俩一起把剧——yue!”   钟隐月忍无可忍,一把拽过他,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怒得额头脖颈一起齐齐爆了青筋。   “就是你小子……!”钟隐月怒道,“我他爹的想见你很久了!就是你把这个破文写得跟狗屎一样!这都什么狗屁剧情狗屁主角狗屁人设!什么叫肯定要死几个,啊!?我们家沉怅雪天赋异禀努力修炼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就因为你这个必须死几个的狗屁理论去死!?”   “死就算了,还死的那么莫名其妙!我是因为他死跟你生气的吗!是因为死法莫名其妙你知道吗!?”   “就因为那么个破魔种破灵草就交代了,你脑子里面装了个月球是吧全都是坑!!”   “我们沉怅雪人温柔有理想剑法厉害,死也该死在对抗反派boss的路上!哪个天才给你支的招让你那么弄死他了,你以为作品升华了吗!?狗屁!你这作品变狗屁了我告诉你!!”   “混账东西,你别以为他身后没人了!苍天开眼老子穿书了,我今儿就替他揍死你!”   钟隐月气得脸红脖子粗,抬手便一掌的雷光,“正好!你来尝尝你给这配角的顶级天赋大雷电配置!我今天不把你揍成灵草我钟隐月的名字倒着写!!”   陈博斌大惊失色,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爷说干就干的爆脾性,连忙求饶:“哥!对不起!我错了!!哥别打,你听我——啊!!”    第119章   竹林里雷光迸发, 轰轰作响,陈博斌被按在地上揍得哀嚎惨叫,连连求饶——但求饶没用。   陈博斌喊:“别打脸!哥!别打脸!!哎!!”   “凭什么不打脸!”钟隐月大骂, “你个死混账东西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啊!?我噼里啪啦给你投雷,你还压力很大了,感情我给你花钱我还做错了是不是!?你真是写文写得火了点儿就他爹的分不清大小王了,我揍不死你丫的!!”   “什么耿明机后面也会死,我管他死不死的,反正沉怅雪不能死!!”   “什么主角想变强就得有人死,我管你呢!你还上这儿教育起你老子我来了,我花钱我就是大爷!我就是不想看沉怅雪去死!我告诉你,白忍冬变强登仙要是得死一堆人来陪葬,那他爷爷的他不修仙才是为世人好呢!”   “这点儿事儿你都捋不明白你写什么破文,你先回小学学思想政治吧你你个王八蛋!!”   钟隐月骂骂咧咧地揍了他足足一刻钟,直把他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哭爹喊娘,一头乌发被电得全体起立。   心里堵了半年多的话终于都骂干净了,钟隐月神清气爽地直起了身。   他仰头向天,长长呼出一口恶气,由衷感叹道:“爽!”   陈博斌躺在地上欲哭无泪,他一点儿都不爽。   他咬牙切齿地捂着脸从地上坐起来,疼得嘴巴里不停地倒吸凉气。   龇牙咧嘴地抹抹嘴角边的血,陈博斌又两眼乌青地看向钟隐月:“你下手真他爹狠啊你……”   钟隐月正为着自己终于把作者暴揍一顿而高兴地原地转圈。   他回头, 目光凉薄地居高临下地盯他,咧嘴一笑:“想揍你好几个月了。”   陈博斌义愤填膺:“我写了这本书!我写的沉怅雪!就算是我把他写死了,你也用不着下这么大死手吧你……”   “开什么玩笑,在我眼里,你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写了沉怅雪。他既然死了,那你也没有什么存活的意义了。”   “……你这人可真是……”   陈博斌一脸的“真是不可理喻”——不过他刚刚见识过了进化到如今的钟隐月的修为,再多失礼的话他也不敢说。   他只好把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叹了口气,又愤愤说:“真搞不懂,你怎么那么喜欢沉怅雪。再说,写一本书会有人死那是天经地……”   刚说几句就挨了一顿打,陈博斌心中有怨,还是想多说几句自己这番“写书必有人死”的理论。   但刚起个头,钟隐月就回头剜了他一眼。   那眼神太恐怖,陈博斌心里一咯噔,不说了。   他抽抽嘴角,硬着头皮翻过了这一页:“行吧,算我错了,你说得对,沉怅雪的死我确实写得不太对。”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错。   虽说看出这人不是真的反省,只是屈服在了钟隐月手里的大雷电之下,但好歹是认错了,钟隐月终于舒心了点儿。   “这还差不多。”钟隐月说,“算了,有我在,他现在也不用死了。你说吧,你为什么穿书,他们让你修正什么剧情?”   “对对,我是为了修正剧情来的。”   一说正事,陈博斌面上一急,顾不上疼,赶忙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跑到钟隐月跟前,紧张兮兮道,“你听我说!现在这书里,已经有两个人重生了!!”   钟隐月面无表情,嘴角都没动一下。   他这个不为所动的样子,陈博斌以为他是吓傻了,心中更是着急起来,于是握住他的肩膀,猛摇了好几下:“秒了哥!现在这里有两个人重生了!”   钟隐月由着他晃了几下,仍然面无表情:“哦。”   “你哦什么哦,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没有!?”   “有两个人重生了啊。”钟隐月说,“我听懂了。大哥,我穿书了,也是有系统的。”   陈博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一滞:“哦。”   “……”   “那也就是说……”   “你知道,都是谁?”   钟隐月答:“鬼哭辛和沈怅雪。”   “你知道啊!!”陈博斌当场破了大防,他一把推开钟隐月,大叫起来,“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杀了他!”   钟隐月这回是确实茫然了:“杀谁?”   “鬼哭辛啊!”陈博斌急道,“你那系统没说吗!?鬼哭辛是因为被小白杀了才有怨气,才重生的!”   小白是谁?   哦,白忍冬。   钟隐月差点儿忘了,这作者非常喜欢白忍冬这个主角——也不知道把主角塑造成这个鬼德行,有什么好喜欢的。   陈博斌说:“鬼哭辛知道自己的失败是因为什么了,所以这次就想用那谁做载体,重新杀回来!如果他用了那个载体,又在这个大会上杀出来,那可就真是无敌了!”   “再加上你这次还顾着那谁,搞得剧情变动成这个鬼样!现在耿明机死了,小白也废了,靠得住的就只有你和其他人了!你还不赶紧杀了鬼哭辛,你犹豫什么呢你!”   钟隐月无语极了:“你把我说得跟个无脑拖剧情的弱智似的,可我根本不知道谁是鬼哭辛啊!”   陈博斌一怔:“你不知道?”   “废话!”钟隐月气冲冲道,“你写到沉怅雪死的那会儿,妖后都没出来过,就活在魔尊跟鬼王的台词里!还是我这边的系统查了半天,我才知道妖后会附身在他人身上!”   陈博斌更怔愣了:“附身?鬼哭辛附身?”   “是啊。”   看他这反应,钟隐月也愣了下,“她不会附身的吗?”   片刻,陈博斌明白过来什么了。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拍大腿,急道:“什么附身呀!你们都误会了!她根本不是附身那么简单!你们真是都不懂,她的设定就很特殊,严格意义来说,她根本就不是妖后,或者说……许多人都是妖后!”   听到最后,钟隐月真是想照着他的脸再打一拳。   钟隐月深吸一口气:“你要不要听听你刚刚说了什么?你这说的是中国话吗?你一个原作者就别打谜语了行吗,你又不怕天道干你,有话能直说吗?”   陈博斌哽了一下,撇撇嘴说:“我是太着急了!行,我现在就给你好好解释!”   说着,陈博斌突然噤声,仿佛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他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   确认四周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陈博斌才咽了口唾沫。他往钟隐月跟前走近几步,伸手挡住脸边,小声说:“你们全都误会了,妖后,鬼哭辛,她最核心的设定,是她会的一种法术。”   “法术?”   “那不是普普通通的法术,是‘共魂大法’。”陈博斌说,“通俗地给你解释一下,便是她能够吸取所有妖修灵修的魂魄,让他们与自己共用一个躯体。”   “虽说是共用,但其实就是吸食,融合。与她的魂魄融合后,所有的魂魄的修为都能合并,且与她一同存活下去……打个比方,就像小河江流湖泊汇聚在一起,变成汪洋大海。”   “鬼哭辛就是这片海。所有的魂魄都在她的身体里,所有魂魄的修为也都能积攒起来,共同使用。”   “所有有执念的、有怨念的、修为高深的,被他看上的妖修,都会被她吸食。”   “并且,最可怕的是,所有的魂魄都有自己的意识。”   钟隐月听得汗毛倒立。   “所以,你才说鬼哭辛根本不是妖后,以及所有的人都是妖后,”钟隐月喃喃道,“与她共魂的魂体太多,那躯体里的所有人都懂得共魂大法了。原本的鬼哭辛,就近乎于……”   陈博斌点点头:“有人在的地方,必有纷争。虽说都已离体成魂,那躯体里的也全是狐狸兔子蛇和猫猫狗狗花草树木的灵物,可谁不会要争一口气?”   “共用一体,谁都想要身体的使用权。”   “那些魂魄在她的躯体里也在互相残杀。我的设定里,鬼哭辛早已经在那躯体里死了。”   “虽然她死了,可共魂大法却共享给了其他人。那些人还被她洗脑,就这样继承了她的遗志,把这妖后做了下去。”陈博斌深吸一口气,“所以,根本不是附身,是她会吸取灵魂。”   钟隐月听得更加纳闷了:“那为什么我的系统会认定成附身?照你所说,她是将别人的灵魂吸取进自己体内的。这个情况,万万不会被当成附身啊。”   “那当然是因为还有其他理由!”陈博斌说,“你傻呀!百年——”   突然,咔嚓一声脆响。   像是刀剁断了骨头,正说着话的陈博斌突然话语一停,脑袋飞了起来。   鲜血喷溅。   血当即飙了钟隐月满脸。   陈博斌的脑袋掉落,就那么骨碌碌滚落到地上。   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跟前头首分离,钟隐月怔在原地。   陈博斌的尸身仍立在钟隐月身前,一只手还正拍着他的肩膀。   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反应过来,当了好一会儿的人形鲜血喷泉。   片刻,它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望着这具无头尸,钟隐月脑子里嗡嗡作响。   空中天色突然暗下,四周吹起邪风。   竹林被风吹得不安乱晃,鲜血流了满地。   “嗤。”   突然听见一声轻笑,钟隐月猛地回过神。   他抬起头。   视线之中,远方竹林尽头,有一洁白的人影。   笑声狐媚甜腻,那人影却是个男人。   他身后九条长尾晃动。   他吃吃地笑着,一股剧烈的妖气从他那处扑面而来。   钟隐月瞬间理解一切,他大骂一声,扬手一道惊雷劈出,随之就冲了上去。   他握着手中的剑。   妖物扭身一躲,惊雷击中他身后地面,激起一片沙尘。   妖物纵身跳进那片沙尘之中。   钟隐月持剑劈出。   他一剑掀起雷风,沙尘立刻散去。   散去之后,那处一片空空荡荡。   人不见了。   钟隐月站在空地之上,胸腔之中,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他抬手,抹抹脸上溅到的血,看向四周,再也没有半个人影。   钟隐月拧起眉。   “阿月?”   身后传来声音。   钟隐月回身一看,见沉怅雪刚从路尽头出现,正往他这边走过来。   瞧见他,钟隐月立马舒展开紧蹙的眉头。   他收剑入鞘,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擦去脸上的血,往前迎上去几步,问:“你怎么来了?”   “隔壁院子的云序长老两刻钟前就回来了,阿月却迟迟不归。我等不到,片刻前凭着锁仙咒又感知到,阿月已回来了,在这片林子里……明明就在附近,却一直不归,我心中不安,便过来看看。”   沉怅雪说着,走到了他身前。   见到他脸上身上溅到的血,沉怅雪也一拧眉:“这是谁的血?”   “刚刚跟我见面的那位。”钟隐月直言不讳,还转手指指林子里,“不过没活过两章。”   “……何为两章?”   “是那些话本的话数,我那边以‘章’来分。”钟隐月说,“方才我是被他拉走了,才没能回去。”   说着,钟隐月默了下。   他沉默地望了会儿沉怅雪,思忖片刻,道:“方才出了些事,那人遭人袭了,已经身死于这片林中。我去给他收个尸,你且在此处等我片刻吧。”   沉怅雪却不太愿意,蹙着眉低声地说:“我与阿月同行吧。”   钟隐月不太想让沉怅雪看到陈博斌,为难道:“此人我不想让你见,再等一等吧,我这次很快就回来……”   “可你此刻不是还要走吗。”   沉怅雪耷拉下眉眼来,瞧着伤心极了。   “又要扔下我走。”   说着,沉怅雪拉了下钟隐月的袖子,低着头难过道,“长老刚死,我心中实在不安……若是阿月不在我视线里,我这心中便总会想起从前之事……”   钟隐月心里一痛:“……”   “好阿月,好师尊,”沉怅雪扯扯他,“我不想等,不想被扔下,我想跟你走。”   “你不是说,要带我走的吗?”   几句话真是杀人诛心,钟隐月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了——耿明机刚死,沉怅雪这会儿肯定正脆弱着,钟隐月却频频把他一个人扔下。   “好了好了,我错了,是我说错话做错事了,我不把你扔下。”   钟隐月投降了,他拉住沉怅雪的手腕,摸摸他的脸,连连道歉,好声哄着,“我带你去就是了,别伤心了。”   他这样一说,苦着脸的沉怅雪立刻笑了起来。   他贴上去,抱住钟隐月,蹭了蹭他的脑袋:“阿月最好了。”    第120章   钟隐月带着沉怅雪回到了竹林之中。   空中仍然阴沉着,四周吹动阵阵,两人踩踏草丛的声音沙沙作响。   走到了先前的地方,钟隐月脸色一凝。   陈博斌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被压倒成人形的草地和满地淋漓的鲜血。   陈博斌的尸身和人头,都没了踪影。   望着那片空荡荡的鲜血,钟隐月顿觉头皮发麻。他四周环望一圈,又往两边走了走,都没找见他半点儿影子。   钟隐月便面目凝重地缓步走了回来。   见他神色凝重,沉怅雪默了片刻,询问:“是那人尸身不见了么?”   钟隐月点了点头。   他又望向竹林尽头, 刚刚那杀人的妖物出现的地方。   此时此刻,那处也是一片空荡,唯有风吹动着那处的杂草。   钟隐月心中不安越来越盛。   “先回去吧,”钟隐月说, “恐怕真要出事了。”   他拉着沉怅雪,匆匆回了玉鸾院中。   此时天气虽阴,但还是青天白日。往日里,青隐很少会在白天老老实实地待在屋中,这次钟隐月回来,却见她化作人形,正老老实实地坐在钟隐月案前,端着一碗茶在喝。   瞧见他回来,青隐一笑:“回来了?”   “回来了。”钟隐月应了声。   听见他回来, 旁边的屋子里,几个弟子也推门出来了。   见他身上一片鲜血,温寒大惊:“师尊,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搞得一身血!”   温寒匆匆忙忙去给他拿换洗的衣物。   青隐却丝毫没有惊讶,她给钟隐月倒了杯茶,还招呼了句:“过来吧。”   见她这样,钟隐月心中诧异片刻。   青隐不会连他今日在回院路上,会和原作者遇上的事儿都算出来了吧。   那她是否知道,那人是这书的原作者?   也不一定,也可能她只是大场面见多了。一个人血刺呼啦地回来,她压根就没觉得有什么。   况且现在除了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想。   钟隐月思索着,温寒给他拿了衣物过来。   沉怅雪便走上前来,温声对他说:“我给师尊更衣吧。”   钟隐月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随他褪下自己身上血衣,换上干净的新衣。   钟隐月这会儿脑子里还全是陈博斌的事儿。   陈博斌死的太突然了。   那人直接将他的头砍下,一点儿多余的话都不让他说。且看那个身影和声音,以及当时扑面而来的妖气……错不了,杀人的正是妖后鬼哭辛。   这也太迅速了。   陈博斌才找到他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妖后就立刻出手了。   钟隐月越想神色越沉重。   他又有点担心陈博斌,于是趁着沉怅雪为他披上干净衣袍的空,摸了下腰上召唤系统的玉镜。   系统很快出现:【编号18641号系统,为您服务。 】   钟隐月问它:【那个叫陈博斌的,在这边已经死了,那在原来的世界也死了吗? 】   【不会。 】系统说,【我方已经有了调查结果,陈博斌的穿书系统为其他穿书公司的研发系统。他的穿书种类为“魂穿”,一旦任务失败,此世的**将被抹杀,陈博斌本人会被系统回收。 】   【任务失败后,各个穿书公司会有不同的规定。有可能直接被放回原世界,不再进行任务;也有可能会再次投放进其他躯体,继续进行任务。 】   【我方调查之后,查明是由于宿主的穿书导致剧情出现大幅度变化,导致目标人物没有受到剧情所定的挫折,且主要配角人物提前死亡及其他种种,以至于对方公司判定,本书世界即将出现大崩坏,所以强制绑定陈博斌,要求他将剧情修正回正轨。 】   说到这儿,系统冰冷的机械声忽然沉了一些:【关于这一点,有一些奇怪。 】   听它沉了声音,钟隐月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了。   钟隐月问:【何处奇怪? 】   【关于穿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系统说,【若非情报不足,寻常穿书者或公司内部专业人员无法挽回,穿书公司是不会强制绑定原作者的。 】   钟隐月:【……我没太明白。 】   【也就是说,只要情报足够,系统是不会强制绑定原作者的。 】系统换了个说法,【强制绑定已经与绑架无异。现在是法治社会,一般不采用如此极端的做法。 】   钟隐月懂了。   也就是说,他们现今手上的情报根本不足以处理这个世界的事儿,陈博斌还没把最要紧的地方写出来。   恐怕妖后的“共魂大法”就是他们缺失的情报。   可很不幸,陈博斌还没把话说完。   想到他那中道崩殂的模样,钟隐月都开始有些偏头疼了。   正好沉怅雪为他更完了衣,钟隐月抽空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缓解了一下。   他坐到青隐对面,拿过她倒的茶,喝了半碗下去。   茶是冷的,正好提神醒脑。   钟隐月又晃了晃脑袋,感觉好多了。   不论怎样,陈博斌真死不了就行。虽然他写文弱智,但好歹是条命。   但是,陈博斌这人真是生得并不伟大,死得倒让人很头大。   他的话才刚说了一半,且听他的意思,妖后的事还有一些内幕。   钟隐月仔细回想,想起他俩在陈博斌断脑袋前刚说到,如果鬼哭辛所使用的是共魂大法,那么那具躯体里的“鬼哭辛”应当是将他人拉取到自己的躯体里,从而实现“共魂”。   那他的系统为什么会认定成“附身”?   钟隐月心中多了些猜想。   思及至此,钟隐月问系统:【你刚刚也听到我和陈博斌说话了,对吧? 】   系统回答:【全部都收入后台之中。 】   【那你也听到了,他说不是附身,还说是你们误会了。你是因为什么才会说妖后是附身的?我记得你还说,你查到的,是她拥有长期附身于他人身上的力量。 】   系统沉默片刻:【我们所查到的,的确是她正附身于他人身上。 】   果然如此。   钟隐月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我知道了。 】钟隐月说。   “师尊。”   有人唤他,钟隐月回过神来,望了过去。   是沉怅雪。   沉怅雪坐在他身边,面露担忧:“师尊怎么脸色如此难看?是挂念方才竹林中死去的那人么?究竟是谁?”   他微微蹙眉,一瞧就是真的很在意。   钟隐月朝他笑笑,按住他的胳膊拍了拍,安抚道:“一个路人罢了,我不喜欢他。你方才没瞧见地上还有焦痕么?我还在林子里按着他揍了一顿。”   听了他这话,沉怅雪脸色才好了许多。   温寒问道:“师尊在林子里见了个人么?”   苏玉萤也问:“那人死了?所以师尊才溅得一身的血吗?”   陆峻也说:“是为何而死?”   “遭人袭了。”钟隐月说,“无妨,我没受伤。”   钟隐月不打算细说,他站起身来。   起身后,他拍了拍沉怅雪的肩头,道:“你先出来。”   钟隐月转身往外走。   沉怅雪乖乖站起身,随着出去了。   这摆明了就是钟隐月要和沈怅雪单独说话的意思,其余几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觑,都乖乖留在卧房里未动。   走出门外,钟隐月拉着沉怅雪出了屋。   站在屋檐底下,钟隐月前所未有地板着一张脸。   他拉着沉怅雪,严肃道:“听我说,阿雪。”   沉怅雪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方才跟我在林子里见面的,”钟隐月说,“是这本书的原作者。”   沉怅雪一怔。   “妖后的事事态很严重,所以他来了。”钟隐月把声音压得极低,“他告诉了我,鬼哭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记得百年前血战时,明明正在大战之中,仙修界的灵修却纷纷倒戈,背刺同门之事吗?”   沉怅雪怔怔点点头:“我自然记得。正是因为灵修纷纷倒戈,战后,仙修界的掌事人们才会开了例会,最后决定为灵修上命锁。”   “你记得就好,”钟隐月说,“那个原作者告诉了我一些事。他说,妖后其实本身极为特殊。鬼哭辛懂得共魂大法,也就是将他人之魂拉入自己体中,与自己的灵魂融合。”   “融合后,双方共存于同一体内。修为共享,又各自拥有自己的意识。”   “这法术,就是魂魄之法术,与能操控魂魄没什么区别。”   “虽说在她躯体之内的魂魄都还有意识,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或者说,他们不能操控意识。”   “而且,鬼哭辛躯体里的灵魂早已开始自相残杀。在这过程里,他们很有可能精通了互相霸占、操纵彼此意识之法……反而,更有可能精通此道。”   “再加上,之前在秘境里,她还操控了秘境之主……所以,我想,恐怕是她真的能够操控他人魂魄与意识,所以在血战时,也能操控诸多灵修之魂,使他们攻击同门。”   “你很危险,阿雪。”钟隐月定定地望着他,“但我说这些话,并非是我要戒备你,也不是想让你理解我的戒备。”   “我永远不会戒备你,你若有意参战,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如果你中了妖后之法,失控了,我也会把你拉回来。”   “你不必担心会伤害任何人,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永远会站在你身前和身后。”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警惕。”   “如果有任何不适,要告诉我。”钟隐月说,“我永远会第一时间先顾你的。”   沉怅雪望着他,愣了很久。   他忽然笑了一声。   钟隐月皱皱眉:“笑什么?”   “笑我真是三生有幸呀。”沉怅雪笑着看他,“这一生,走到今日,竟有人真的为我如此着想,愿如此不离不弃。事已至此,我可就和妖修别无两样了,阿月却还是愿意不放手。”   “当然的了。”钟隐月说。   “真好。”   沉怅雪拉住他的手,将他手心翻过来。   他细细摸着钟隐月手心里的掌纹,轻声说:“我身世这般糟糕,命也不好,从前就如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似的,日子一天天如同在地狱里一般难捱……或许真是苍天有眼,把阿月给了我。”   “我有时候醒来,还不愿信。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小畜生,竟还有人生怕我摔了碰了,竟还有人这般珍惜我。”   钟隐月把另一只手放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上,没说什么,搓了他两下。   “阿月,师尊,”沉怅雪低着声音同他说,“你真好啊,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了。我真想跟你跑,跟你过一生,想跟你永远在一块儿……死了都不分离,想跟你同棺。”   钟隐月说:“那便生死不分离。这次杀完了,我就带你去挑棺材。”   沉怅雪又吃吃地笑起来,点头说好。   “可不论如何,这次血战是横竖躲不过了。”钟隐月说,“我唯恐你出事。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沉怅雪点头。   钟隐月却越发担心。   他拉过沉怅雪,用力地抱住他。   抱了好一会儿,他又松开,拉住沉怅雪的衣领,把他拽下来一些,捧着他的脸亲了亲。   “记住了,我爱你,”钟隐月说,“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在。”   沉怅雪轻笑着点头:“记住了。”   钟隐月轻笑了笑。   他拍了拍沉怅雪,忽然觉得这血战也没那么可怕。   钟隐月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远处轰的炸开了什么。   脚下地动山摇。   力度十分可怖,钟隐月险些站立不稳。沉怅雪拉了他一把,才让他稳住身子。   钟隐月扒在他身上,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向远方。   不过须臾,空中便乌云密布。像是有什么力量指引,空中的云正向着一处聚拢而去。那处,有一血色的光柱通向苍空。   光柱四周,狂风暴起。   空中的云与天很快变得血红。   “什么?”   “出何事了!?”   屋中的人纷纷跑出来看。   钟隐月牢牢望着远方——强大的气息如同鬼手一样掐住了脖子,他几乎上不来气了。   鬼气。   一股强大的鬼气。   “糟了。”   他心中暗道不好,转头道:“鬼王来了!”   “哎!?”   “先别动!”   钟隐月说着,动身下了台阶,往院外跑去。   他心里破口大骂。   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   若照他们计划,不应该等到仙门大会接近尾声,待长老们比武之后,再来开战么!   来不及细想,钟隐月立刻冲出了院。   院外,天决门其他的长老也都出了院来。   他们聚在院前,震惊无比地瞪着天上的一切。   钟隐月赶紧跑过去,顺便大喊了两声。   毕竟耿明机还尸骨未寒,看见他,其余长老还是脸色扭曲了一下。   灵泽长老拉住他,在狂风之中立刻道:“师弟,是鬼王来了!想必他是与妖后合谋了,想趁仙门大会长老聚集时,将我等一同诛杀!”   “这个架势,他是在那处召了四千鬼兵!鬼兵皆是死士,为他所用,能杀无数仙修!”   “鬼兵向来是他的杀手锏。他行此事,就是与仙修界再次宣战了!鬼兵实力可怖,又如此杀了个措手不及。若遇上修为不高的,定然只有被杀的份儿。我们快些过去,先将鬼兵击杀!”   灵泽着急,后面的广寒长老却急忙出言阻拦:“慢着!那鬼王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张扬!这次一上来便如此大张旗鼓,想必是有什么策略……”   “就算是有,也得先过去看看!”灵泽说,“不论如何,我们天决门如今仍是天下第一。鬼王若来,我等必定要挡在他人身前!”   说罢,灵泽不再与他多废话,转身便带上自己几个弟子,放下一句“先行一步”,就御剑飞去了。   她这般果断,钟隐月也没有再犹豫。他跑回去,也招呼上自己这边所有的人,随之一同御剑飞去。   -   飞到一半,钟隐月就看见,天上那乌云聚拢的中心处,正往外飞着无数鬼影。   鬼影一个个浑身黑气,两手血红,指甲长得像利刃。那两只眼睛瞳孔漆黑,张着的血盆大口里一嘴獠牙,迅速飞向地面来。   此处是忘生宗的另一座山,也有无数宫院。正是仙门大会期间,许多山门都暂居此处。   这些鬼影扑向地面。   地面上,也已经开始打架了。   钟隐月低头去看。他御剑飞来这一会儿的空,地上就已经有了一大片血河。血河之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尸体,有长老也有弟子。   还有人正在厮杀着。   “这些鬼兵,都是白忏养出来的。”青隐化作狐形,趴在他背上说,“鬼兵是白忏以已死之人养成的‘傀儡’,并非鬼修。这些傀儡没有神志,与死士无异,只管着杀到魂飞魄散。”   “那鬼修呢?”钟隐月问。   “还没放出来,鬼修也是听命于他的。”青隐说,“刚开战就把杀手锏放出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钟隐月当然不会知道。   灵泽挥了挥手,几个灵泽弟子便在半路上落下去,参与进了斗争。   钟隐月也差了几个弟子下去打架,而后自己单独一人随着灵泽又往前飞近了会儿,才御剑落下地面。   他们落下的地方,是血色光柱的中心。   地面上果然有一血色的法阵,是召唤这鬼兵的法阵。   血色的光柱正是从法阵的阵眼之中升起的,此处狂风最甚。   他看向四周,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仙修界有名有脸的人物。   他又往旁一撇。   终于,他看见了一个红衣人。   那人瘦得皮包骨头,一脸病弱,正站在阵边,冷眼吹着狂风,望着他们这一群人。   青隐凑在钟隐月耳边,轻声说:“那是白忏。”    第121章   哦, 这就是鬼王白忏。   青隐如此一说,钟隐月便多打量了他两眼。   白忏瘦得跟个骨头架子似的,面上神色却阴狠如毒蛇,面目阴沉地盯着他们。   法阵之中狂风大作,天上仍在落下无数鬼兵。   钟隐月抬头看看天上,又低头看看白忏。   白忏眼神沉静, 丝毫不惧他们。   钟隐月又看看四周,就见周遭诸位如临大敌,各个都皱着眉头。   瞧四周这个样子,钟隐月心中便有了数。   钟隐月低声问道:“这召鬼兵的法阵动不得么?”   “倒不是动不得, 只是无人能破。白忏法力深厚,若要破阵,自然需要相当的灵力。而且,这法阵又在此处受天地怨念所影响, 阵中的法力会成倍运转,使法阵牢固。”   “他可是千年的鬼了,此处无人有那般大的法力。虽说众人能够协力,可若有多人攻击,这法阵便只会受到其中一人的攻击。其余的攻击,对它无效。”   青隐说,“且最要命的是,这法阵能自我恢复。就算你破了一半,但只要歇息片刻,法阵便能立刻恢复得完好如初。”   “除非你法力高强,能一击就毁掉这召鬼之阵。”   这太bug了吧!   钟隐月真是想破口大骂——阵里的法力超级加倍,群攻它只受其中一个人的,其余的大部分攻击直接免疫;单体攻击它又只会吃一次的,连攻也没用!   这要是放游戏里面的话,技能解析出来第二天就会被全体玩家冲下线的!   “白忏!”   钟隐月在心里骂人时,有人开了口。   他循声望去,陆灼正手持着剑,上前走了两步。   血色的狂风里,他对白忏高声说:“百年前你与仙修界一战,当时你一败涂地,已与仙修界有了契约!那时你亲口答应了我,此后与我等相安无事,不会再战!今日,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白忏笑出了声来,“你蠢吗?仙门大会,仙界所有掌事人都在这儿……我在此时召来鬼兵,能是做什么?自然是杀光你们……再次开战!”   “你——”   “少与我废话!”   陆灼还要再说,白忏便抬高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句,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白忏侧过身来,脸上神色更加阴狠:“百年前,你们设下陷阱,将我暗算,害得我金丹险灭,差一点便魂飞魄散于这天地间……在我奄奄一息之时,还要我写下血书,立下契约,保证与仙修界相安无事!”   “若我仍能一战,又怎会答应你们那些要求!”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假清高,嘴上说着不计前嫌,写下血书便相安无事,可做的事却是险些将我诛得魂飞魄散!”   白忏越说越愤怒,表情狰狞如野兽。他挥着两手,袖子如飞溅的鲜血。   “假仙人!血肉仙!”他胡言乱语地骂着,“一个个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登上的仙道,装什么两袖清风仙风道骨!!”   “白忏!”   荀不忘看不过眼,上前一步大喝,“别在此处颠倒是非!是你在百年前血战前,屠了凡世三座城,用活人做了三千鬼兵,率先奇袭苍水流!”   “战时,你又不知杀了多少仙修子弟,还用弟子做成鬼兵,以弟子要挟仙门长老!”   “你用非人的手段折磨了多少人,有多少条人命死在你手里!”荀不忘厉声道,“即使你魂飞魄散,那也是应当!”   白忏大怒:“那些人是死得其所!你是要我提醒你,我为何站在这儿吗!?”   “那又如何!?”荀不忘道,“已死了多少人了,还不够为你陪葬吗!?”   白忏脸色一青。   他又张了张嘴,但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僵在那里,一双满是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四周狂风大作,风中再没了愤怒的嘶吼叫喊。   沉默许久。   许久,白忏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神色有所沉静,但眼中愤恨丝毫未褪色。   “纠缠不清。”白忏低声嘶哑道,“你们仍然不会听我所言半句……不必多说了,开战吧。”   “我此次,会将你们杀尽……待四千鬼兵全部入世……我就让……”   “让这世上……再无仙道!”   【宿主。 】   白忏正发着疯,系统突然出现,钟隐月低下头。   【经特级系统允许,您的法力可以一击破坏鬼兵法阵。 】 ?   我吗? ?   钟隐月藏在人后,懵逼地指指自己:【我啊? 】   【是的。 】   【你确定? 】钟隐月惊疑不定,【那可是鬼王的法阵,法力在法阵里还会加倍! 】   【由于眼下情况已经大幅度偏离原剧情线,反派的重生世界线面临崩坏。目前事态需要特别对应,我方已与相关部门取得联系,特别允许您破坏此次鬼兵法阵。 】   系统说,【也就是说,特别为您发放此次“破阵”权利。 】   意思是给他开了个外挂。   钟隐月理解了现状。   顾不渡上前往侧边走了几步,站到钟隐月与灵泽跟前后,又背过身去,面向白忏说:“白忏,你百年前金丹受损,无法与人战得太久。妖后已没了影踪,魔尊又向来随性,极有可能弃你而去。除了这些鬼兵与鬼修,你别无他法。别再残害无辜,收手吧。”   顾不渡说着话,手却负到身后。   她用手在身后做了个手势,挥了挥。   钟隐月看出是在示意自己。   【鬼兵放出数量:945/4000】   【如果鬼兵全部放出,仙修界死亡数量将会达到67% 。 】   系统如此提示他。   顾不渡既然也示意,钟隐月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得手。   系统给了特权,此世的天道也给了顾不渡肯定的答案。   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钟隐月高高举起手。   “收手?哈哈……我收手,千年前,你们仙修怎么没想过要收手!?”白忏道,“我绝不收手!今日,你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山上——嗯?”   白忏阴恻恻地黑着脸笑起来,刚要再说点儿疯话,就见那帮仙人之中的一个新面孔把手举了起来。   他做什么?   白忏诧异地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就听那人在风声里喊道:“雷来!”   骤然间,周遭天色更暗。   本就不小的狂风更加肆虐,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空地两旁的竹树与千年的灵树都被大风吹得拔地而起,飞向空中。灵泽抬起头,见空中又有乌云聚拢,使得四周暗无天日。   天上的云厚重如要坠下,空气中溢满令人喘不过气的灵力。   鬼兵还在从那血色的光柱之中涌出,飞向地面。   然而,天上的乌云之中,忽有雷光一闪。   白忏神色一变。   难不成……   他低头瞪向高举起手的那人,就见他掌心里亦有暗雷涌动。   那是玉鸾! !   钟隐月将高举起的手猛地一攥,掌中立刻雷光震闪。他将手猛地向下一按,天上乌云之中,一道巨大惊雷伴着飓风,轰隆落在法阵阵眼上。   雷光刺耳如太阳陨落,炸起的雷风险些将这些修为深厚的长老宗主都掀飞出去。   众人抬起胳膊挡住。   白忏咬着牙沉下力,竭力站稳在原地。可雷风来势汹汹,一下子将他掀飞了出去。   白忏大惊失色。   突然,一道玄光从一旁的林中杀出。   一人杀了出来,瞬息间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回了原地。   惊雷落下,法阵碎裂。   血光消失,光柱消散。   片刻,雷风也渐消了。   空中传来阵阵遥远的鬼兵哀嚎。鬼兵法阵被人破坏,天上的鬼门消失,他们无法再穿过鬼门来到仙门,便不甘心地嚎叫起来。   片刻后,这些嚎叫最终也都消失在了云端。   白忏惊疑未定。   他眼睁睁看着天上的鬼门碎裂掉,又低头看看面前。   鬼兵的法阵碎了,中央留下一个焦黑的大坑。   始作俑者站在灵泽身边,手里还有残留的雷光在闪烁。   不止白忏,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谁都没法相信,钟隐月居然召来了天雷。   天雷击碎了鬼兵法阵。   一群人瞳孔地震,大眼瞪小眼。   白忏还算平静。   他早知道魔尊与玉鸾有过一战,倒是知道钟隐月早已有过雷劫,如今是个大乘——能被魔尊看上,打了一架且胳膊腿儿俱全,白忏是知道他有实力的。   只是万万没料到……   “他竟然……能召天雷。”   白忏喃喃自语,身旁有人笑了声。   此人还拉着他的胳膊。他很有力,白忏被他抓得骨头都疼。   白忏偏头看他。   这位突然窜出来把他拉住的“好人”,自然是他的盟友。   魔尊乌苍。   乌苍穿了一身玄色。   “我早告诉过你,即使干曜死了,天决门也还有人在。”他说,“想要奇袭,也得先等鬼哭辛将他解决了。”   他话里有话,钟隐月听出来了。   “天老爷呀,”钟隐月面无表情地向他感叹道,“妖后竟然想先弄死我,我这身价也真是水涨船高了。”   “能召天雷的人物,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了,你又是这其中最为厉害的。”   乌苍朝他说完,又抬头看看乌云未散尽的天空,“我本想着,待玉鸾和灵泽被妖后压制,你便先手就放四千鬼兵,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下好了,白忏,你不听我的话,四千的兵只放出来一千多点。”   白忏“呵”了一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斜了他一眼:“你何时说话算话,我怎能乖乖听你的话。”   乌苍笑了声,还未说什么,远方便突然响起惨叫声。   仙门长老纷纷回头望去,却听惨叫声越来越甚。   “鬼兵在杀了。”灵泽沉声说,“多说无益!既然他们想战,那便战!”   “自然!”陆灼厉声道,“鬼兵已落,契约破除!他既然不愿收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又开战,这次断不能留他们性命了!”   陆灼起手结印,白忏脚下立显法阵。   “阵起!”   陆灼大喝。   白忏立即跳开,往后一退。   乌苍脚下也出现了水色法阵。他立即向后一跳,抬头一看,见是灵泽出手起阵的。   见这两人出了手,顾不渡忙道:“不可恋战!鬼兵已经入了仙山,此刻正在与仙界弟子长老们相杀!若我们执意与他二人一战,只会被拖住脚步!时间一久,那些鬼兵定会占据上风,杀尽仙修!”   此言一出,陆灼身形一顿,回身道:“那便兵分两路!”   顾不渡正有此意,她立即转头道:“不忘,你与灵泽速去鬼兵之处,协助受袭弟子!”   “我与其余人在此处对战他二人!还有许多四大仙门的长老不在此处,定是去讨伐鬼兵了,你二人也速速前往!”   两人听此,点了头,没有过多说什么,立即转身御剑离去。   见他二人走了,顾不渡才侧头看向鬼王与魔尊。   那两人面无波澜,依然一个神色阴狠,一个毫不在乎。   毫不在乎的那个脸上还一直带着笑。见顾不渡看过来,他还又勾了勾嘴角,伸出双手鼓了鼓掌:“好策略。”   顾不渡冷眼看着他。   “玉鸾长老,”她说,“请助我一臂之力。”   她并未回头,钟隐月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他只点了点头,询问:“宗主想要我做什么?”   “诛杀魔尊。”顾不渡说。   魔尊笑出了声。   他神色戏谑,有一种长辈望着小孩子胡闹的不在乎感。见到那神色,钟隐月想起来了。   乌苍是忘生宗的前宗主。   “顾不渡,”乌苍说,“这算不算欺师灭祖?”   “师祖若入魔路,还助鬼王诛杀仙修,那便不是欺师灭祖。”顾不渡说,“此为清理门户。”   乌苍眯起眼来,面上杀气皱起。   见他瞳孔缩小,钟隐月立马心中警笛大作。   “让开!”   他大喝一声,手中一道雷符劈出。   顾不渡立即侧身一躲。   魔尊果真也从手中劈出一道玄光。   光雷相击,轰的炸开。   炸开的一片黑色灵气未散,魔尊又冲上前来。钟隐月早知如此,也手捏符咒冲来。   两人立刻交上了手,没须臾的空,便杀得一片电光火石。   见此,其余长老傻眼了一瞬——天决门向来吊车尾的玉鸾长老召了天雷不说,还跟魔尊打得有来有回了。   但好歹是些见过大世面的,他们并未惊异过多时间。   青隐从钟隐月肩头上跳了下来。她立刻化作人形,随后转身袭向白忏。   见钟隐月一人足以对付,其余长老也随着青隐,各自出招,袭向白忏。   剑刃出鞘,灵光四起。   白忏目光一凛,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咧到耳根后去的恐怖笑容。   他一掌击向大地。   身下立即出现血色法阵,紧接着,地面猛烈震动。   不多时,地面破碎,一只只鬼手从地里破土而出,各自抓住向白忏袭去的长老的脚踝。   长老们各自一惊,低头看去,又见一个个骷髅脑袋从地里歪歪扭扭地探了出来。   ——一个个鬼兵,又从地里爬了出来。   白忏哑声笑出来。   “不用那法阵,我也能唤出来。”他厉声下令,“杀了他们!!”   语毕,他也伸出手,握住腰间剑鞘,拔出一把鬼剑。   -   一道剑光劈出,一个鬼兵被砍断了脖子。   就听它哀嚎一声,倒在地上。   它的尸骨化作黑气,片刻便消散而去。   来不及多看,沉怅雪立刻回身,又一剑刺出。这一剑刺进另一鬼兵的胸腔之中,也是让它立即就毙了命。   连续刺杀了两个鬼兵后,便听天上轰隆一声巨响,劈下一道简直能开天辟地的惊雷。   沉怅雪吓了一跳。   虽是战中,他却本能地往后跳了一大步,低身单膝蹲到地上。   雷劈下后,空中的血色光柱消失,天上的鬼门闭合,聚拢的乌云四散开。   那些源源不断向下落来,口中咯咯诡笑的鬼兵们也没了身影。   沉怅雪抬头望了片刻天空,心中有数了。   一声吼叫从身后传来,沉怅雪将剑在手中轻轻一旋,头也不回地抬手一回刺,便一剑将身后的鬼兵刺了个透心凉。   他侧过身,又头也不回地把剑拔出来。那鬼兵立刻向后倒去,化作阵阵黑气,消散于风中。   沉怅雪就这么平和且一眼都没看地将这位鬼兵诛杀了。   “师尊将鬼兵法阵破坏了!”他提高了些声音,对战中的其余人说,“鬼兵不会来了,诸位放心!”   与他不同,其他人正拼了老命地与鬼兵厮杀。   不过刚刚那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惊雷,无人能忽视。   便有人头也不回地一剑劈出,大声道:“这道惊雷,竟是你师尊么!你师尊是谁!?”   此处是别的仙门的院舍,不久前,沉怅雪与其他同门听命于各自师尊,落在了此处,来协助他们杀鬼。   说话的人是一仙门的弟子。沉怅雪已拿了桂冠,他应当识得。   只不过这会儿忙着杀鬼,他无暇回头去看一看说话的是谁。   沉怅雪便对他说:“天决门的玉鸾长老!”   那人一惊。   一番搏杀,他终于一剑刺进鬼兵胸腔之中,刺杀了他。   此人一脚将他踢开,喜道:“原是玉鸾长老!他竟能召来天雷,可真是帮了大忙!”   此话一出,四周弟子也纷纷士气大涨。   “方才那道惊雷是天决门的玉鸾长老!”   “鬼兵法阵已破了,不会再有鬼兵来袭!”有人喊,“诸位加把劲儿,玉鸾长老定是已与鬼王厮杀了!”   “我等不能拖了长老后腿!!”   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亢奋了,一时间,四周法术灵光更加厉害起来。   鬼兵吼叫哀嚎不断,沉怅雪重新拔剑,再次回到厮杀之中。   而后,此处又来了几位其他山门的长老相助。   虽说鬼兵法阵遭毁,可这些落了下来的鬼兵也并不在少数。   他们杀了很久,可这些鬼兵却根本杀不尽。   沉怅雪眼睁睁看着周围接连倒下了数个修为不够的仙修弟子,有人失手被杀,也有好些人杀得灵力都见了底,接二连三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都受了袭。   连来协助的仙门长老们都力不从心了。   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不起来了,鬼兵们却丝毫没见底。   他挥剑护了好几个,身上白衣染了好多血,几乎成了一件红衣,却也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喘了几口粗气。   已经满地血流漂杵,可鬼兵们仍然源源不断。   “果然,”有个重伤的弟子哈哈笑出了声来,“我师姐说……百年前,大战……我们这些弟子,命不由己,置身其中……却只有被杀的份儿……师姐果真不骗我……”   “莫说了。”另一人有气无力,“大战……可是与魔尊,鬼王,妖后一战……只凭我们,也只能杀几个鬼兵了……”   这些弟子伤的重,已经胡言乱语。   沉怅雪紧皱着眉。   他面前的鬼兵们数量众多,能战的弟子却不剩多少,长老亦是——这些长老都是些中游仙门的,修为不比天决门中长老,修为什至只与沈怅雪齐平。   沉怅雪身后还有许多无法再战的重伤弟子,他无法退后一步。   可要带着这些人撤,也是难事。   一来面前这些鬼兵不知会不会很快追上,二来他们也只是被放出来的鬼兵的冰山一角。在这山上,他处亦有与鬼兵苦战着的地方。   万一撤到另一处鬼兵之处,情况只会更糟糕。   正思索着该当如何,突然间,空中一道惊雷劈下。   地上鬼兵立刻哀嚎惨叫,在雷中烟消云散。   一只灵狐扑到地上。她化作人形,一个回身,一掌按在地上,地面便立刻迸出裂缝。裂缝之中,琼色光芒轰的炸起,眨眼便炸飞了无数鬼兵。   一道符咒飞来,悬浮到沉怅雪面前。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钟隐月的雷符。   同样的符咒落下了四枚,就落在这些鬼兵的四面之处,将它们圈成四四方方的一个结界。   符咒落位,结界亦成。   只见地上玄光四散,受符咒所唤,立刻结成了结界。   而后,这四道雷符一同发功。只见结界里雷光四起,雷响电鸣,将所有鬼兵都炸得烟消云散。   满地的黑气,随风散去。   立时,所有的弟子都傻了眼。   须臾的空,刚刚险些要了他们命的鬼兵……全都死了。   沉怅雪站直身子,抬起头。   钟隐月御着他的剑,悠悠然落了下来。   他也浑身是伤了,一身白衣全都是血。   钟隐月从剑上跳下来,走向沉怅雪。   望着沉怅雪也一身的伤,钟隐月微微蹙眉:“怎么伤成这样?没有长老来助你么?”   钟隐月一说这话,旁的几个来协助的长老脸色或红或青,都不太好看。   “自然有长老相助,只是鬼兵实力高强,长老们有心无力。”   沉怅雪抹抹脸上的血,说,“这世上,能像师尊这样召天雷的大乘,是没几个的。此处的长老们来相助,与弟子一同流了血,已是尽力了,师尊莫怪。”   一句话,钟隐月便懂了。   有人帮他,只是实力不行。   钟隐月往边上瞧了瞧,看见几个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仙门长老,沉默了一下。   确实,也是都尽力了。   血都流了这么多,钟隐月无话可说。   他苦笑了笑,朝着那几位作了一揖:“是玉鸾眼拙了,方才失言,实在失礼,多谢各位长老照顾我门下弟子。”   几个长老诚惶诚恐,慌忙回礼:“长老不必如此!我等没帮上什么忙,还多谢玉鸾长老方才救命之恩!”   “小事小事。”   钟隐月上前去,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来。   沉怅雪又问他:“说起来,师尊为何在此?是将鬼王击退了吗?”   “不是,他跑了。”钟隐月说,“我去到召鬼法阵那处后,见到了鬼王,而后连魔尊也来了。我们与他二人厮杀,战得正酣,那两人也落了下风。可一见形势不好,魔尊便说要先撤回去,等妖后出手。这不,我刚一转眼,那两个人就一同跑了。”   “……能屈能伸。”   “是呢,真会玩儿。”钟隐月说,“我看,还是先将这山上的鬼兵尽数击退罢,之后再议该当如何。”    第122章   忘生宗的这座山上此时水深火热, 到处都是鬼兵。   钟隐月方才杀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山中他处还有许多鬼兵。   鬼王白忏放出这些鬼兵,就是想杀尽他们。虽说还不知妖后到底要做什么,但他们必然得先把这些鬼兵收拾了,才能安宁地走下一步。   众人点了头,还能动的便站起身来,跟着钟隐月一同赶往别处;不能动的,也不愿麻烦他人,便说就留在此处,不多动了。   “我等已是走不得了,若要移动,还要麻烦他人帮扶。如今山上尽是鬼兵,不能耽搁。”其中一人说,“托玉鸾长老的福,此处鬼兵尽灭,定是安全的。照我看,我们就留在此处,待到这山上的鬼兵都灭了,再请诸位来帮扶吧。”   钟隐月沉思片刻,想想也是,便转头道:“他言之有理。眼下鬼兵众多,有一个能杀敌的便是一个。此处鬼兵已经全灭,不必担心他们安危。”   一旁, 这些重伤弟子的同门及长老面露不安:“可若……”   钟隐月懂他在担忧什么:“我知道,山上这些鬼兵极有可能会四处搜寻,或许会找到这儿来。不必担心,就由我在此立一结界。若有鬼兵袭来,这结界能护他们安危,我也能立刻感知。一旦我感知到,便会派人立刻赶来,你看如何?”   同门听此,神色立刻缓和下来。   这弟子的长老也连忙低下身,连连行礼:“有劳玉鸾长老!多谢玉鸾长老!”   钟隐月赶忙把他扶起来,叫他不必多礼。   他伸手为这些重伤弟子布下雷结界,随后带着其余所有还能一战的长老弟子,奔向山中其余地带。   -   整座山上,鬼兵哀嚎不断。   转眼日落西山,山中尸横遍野,满地血流漂杵,鬼气也终于渐散。   挥剑斩杀了眼前最后一个鬼兵,荀不忘收剑入鞘。   钟隐月站在他身后。见那最后一个鬼兵被他一斩成黑气散去,他便也收了剑,走上前去。   听见脚步声,荀不忘回头看向他。   迎着他的目光,钟隐月走到他身前,道:“此处的鬼兵也全灭了,山上应当已经不剩几个。其余的,应当很快也会被解决。”   荀不忘同意地点头:“是啊,鬼兵之事不必担心,只是……”   “荀宗主担忧何事?”   “我担忧那二人所图为何。”荀不忘说,“听他二人方才所言,那三人似乎并不相互信任。况且,他们逃跑时说要等妖后行事……既然不相互信任,为何还会相信妖后会做些什么?”   钟隐月说:“虽说互相不信任,但既然都想要杀尽我们,就算是有同样的目的。即使提防他们,但妖后也会对仙修出手,这两件事并不冲突。那二人并非盲目信任,而是知道妖后的目的罢了。”   “这倒也是,”荀不忘看向他,“玉鸾长老或许有所不知,妖后此人,十分怪异。虽说鬼妖魔三位同盟,但妖后鬼哭辛从不听他二人的话,向来我行我素,且为人相当癫狂。”   “嘴上说得好好的,手上却手起刀落;有时还突然吼叫起来,却不是朝着在场任何一个人……而是自己。”   “就仿佛,体内还有他人存在。”   那确实有啊,人不少呢,说不准都能在里面凑**桌麻将了。   钟隐月心中暗暗吐槽。   “妖后从不听他二人之话。虽说表面会与他二人结盟,但也只是表面,她鲜少与他们同路……对,他们定是知道的。他们比我们还知道妖后是何等地不顾他人,独来独往。”   “他们都知道,所以将妖后向来的行事路子算入了大局,以此来谋划局面……他们在利用她的我行我素。”   钟隐月也是这么想的。   钟隐月说:“那二人都知道,也各自都有谋划。鬼王不信魔尊,魔尊亦不信鬼王,但他们都知道妖后会出手。”   “眼下鬼兵尽灭,鬼王魔尊也没了身影。不知道他们还在盘算什么,现在还是尽早与他人汇合,商议一番才是。”   钟隐月往前走几步,离荀不忘更近了些。他望着荀不忘的眼睛,严肃道,“如今再次大战,他们定然还藏身在附近,等着机会杀出来。鬼兵已经杀了不少人了,我们元气大伤,不能再如此被动下去,我们得想些办法。”   荀不忘懂他的意思,认真点头:“是,至少要找一些能防备妖后的手段……”   说到这儿,荀不忘沉默了下。   他抬抬眼睛,目光复杂地看向钟隐月身后。   钟隐月一时诧异,回头,顺着荀不忘的目光一看,看到了沉怅雪。   沉怅雪拿着剑,站在他俩的视线里,一脸的茫然无辜。   “玉鸾长老,”荀不忘压低声音,有些为难地开口,“并非我为难你,只是百年前,妖后第一手的招数便是使灵修反戈,剑向同门……”   “……”   钟隐月沉默。   “您这弟子的确尽心尽力,剑法也高深,护了不少受伤弟子,杀了不少鬼兵,可……”   “我知道。”钟隐月也偏头压低声音,“我理解宗主担心,可我这弟子如此保护仙门弟子,随我杀了这么多鬼兵,还要提防与他,实在有些伤人心。”   “况且,他身上有命锁。这也是百年前,宗主掌门们为防灵修还会反戈之事想出的办法。若是他有什么事,我会负起责任拦住的,宗主不必担心。”   钟隐月说,“况且,他剑法这般厉害,若是让他不得出手,岂不也是一大损失?”   荀不忘自然是知道的,他也正是想要钟隐月的这个保证。   他点点头:“既然他有命锁,你能阻拦,就不必担心了。走吧,先去与他人汇合。”   钟隐月应声说好。   他回身招呼上弟子们,与荀不忘一同往前走去。   荀不忘拿出玉镜来,向镜中传了一丝法力。   很快,他联系上了想联系的人。   “顾宗主,”他说,“我正与玉鸾长老在一处,此处鬼兵已经全灭。宗主此刻身在何处?我们前去汇合。”   见他已经联系了顾不渡,顾不渡又在玉镜另一边说正与灵泽在一起,钟隐月便放开了要去拿玉镜的手。   天决门的其他人没什么好联系的,钟隐月跟着荀不忘走就是了。   钟隐月回身招呼上在场的其余长老弟子,跟着荀不忘往前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上他们。   沉怅雪收剑入鞘,正要抬脚去快走几步,跟上钟隐月时,突然,耳边传来一阵轻笑。   那声音阴森极了,沉怅雪后背一凉,立刻握住剑鞘,回身去望。   他猛地一回身,把身后刚走上来的温寒吓了一跳。   温寒“呜哇”一声,被沉怅雪瞬息间发出的杀气猛地吓住。他立马后退几步,摆出符修的战斗姿态:“师兄,你干什么!”   沉怅雪:“……”   沉怅雪未敢放松。他紧握着剑鞘,四周环望,没见到任何可疑身影。   听错了?   太紧张了么?   沉怅雪暗自思忖着——钟隐月告诉了他妖后的那“共魂大法”之后,沉怅雪便一直悬着颗心,丝毫不敢放松。   照他所言,沉怅雪随时都可能被妖后控制,剑向同门。   玉鸾宫这些师弟师妹们对他极好,前世他遭耿明机折磨时,这几人还都帮他抗议过——虽说他们终究力不能及,最终也没帮到什么,可至少是有心的。   沉怅雪并不想伤害同门。   况且,一旦他做了,钟隐月这些日子里来为他的尽心尽力的奔走便全都成了泡沫。   钟隐月会变成一个笑话。   沉怅雪深知自己决不能受控。   是因着太紧张了,才出了幻听么?   他缓缓起身,仍然不敢放心地打量着四周。   他全身骨头都绷紧着,精神像一条随时都会崩掉的紧绷着的线。   他甚至没有什么心力去回答温寒。   见他不作回答,而是如一个被什么东西紧盯着的猎物似的警惕环顾,温寒心中诧异起来:“师兄,怎么了?”   沉怅雪没敢松开握着剑鞘的手。   他朝温寒摇摇头,没多说什么,回身朝着钟隐月的方向走过去。   刚走出去两步,又是一阵笑声在耳边响起。   沉怅雪还没来得及拔剑,突然浑身一僵。   他突然动弹不得了,取而代之的,一段记忆涌进脑海里。   一段,他不曾记得的记忆。   记忆之中,一片混沌。   他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突然记起了一切——前世死后,那被他遗忘了的一切。   脖颈上突然一凉,一只看不见的鬼手抚上他的脖子。   它一寸寸地向上抚来,最终从背后拥上了他。   沉怅雪后背一重。仿佛有成百上千个人突然一同压在他身上,他的呼吸都猛地一滞。   可他弯不下身去。他浑身都僵住了,他动弹不得。   一口冷气吹在他耳边。   有人贴在耳边说了什么,沉怅雪蓦地瞪大了眼。   “师兄?”   沉怅雪突然就不动了,温寒和苏玉萤走到他身前来。见他神色不对,两人诧异:“沉师兄,你怎么了?”   温寒伸手推了推他,沉怅雪没有任何反应。   他脸色惨白,瞳孔瑟缩。   见他神色不对,两人心中都有些发怵。   苏玉萤忙往前方喊:“师尊!沉师兄样子不对!”    第123章   一说沉怅雪模样不对,钟隐月立刻回过身。   此话一出,附近所有跟着荀不忘往前走的长老弟子们也都回过头去。   趴在钟隐月肩上的青隐一眯狭长狐眼。   开始了。   她心想着,从钟隐月身上跳了下去,跟着他往后走去,去查看情况。   钟隐月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师尊!”   见他过来, 苏玉萤忙过来拉他,急道, “您看看沉师兄,沉师兄突然不动了!”   突然不动了?   钟隐月心中一紧,赶忙加紧速度走上前。   沉怅雪的确是僵在原地,一动未动。苏玉萤都已经喊出了声来,钟隐月也过来了,他却并没像往常那样凑到钟隐月跟前去,也没出言解释什么。   他就只是站在原地。   钟隐月瞧见他脸色惨白,瞳孔瑟缩着,眼神之中似有恐惧。   忽然, 听悲剑嗡嗡震鸣起来。   钟隐月顿觉不好。   他立刻伸手去拉住沉怅雪握着剑的手,问道:“阿雪,怎么了?”   沉怅雪突然眸色一凛,抬眼杀气腾腾瞪向钟隐月,蹭地将剑拔出一半来。   他来势汹汹, 又突然止了动作。   钟隐月被他突然的拔剑吓了一跳,后退半步。   一旁也有数人惊叫起来。   沉怅雪握着拔了一半的剑,手抖如筛糠。   他紧咬牙关, 瞳孔震颤,浑身颤抖, 嘴里发出一阵阵挣扎一般的嘶喝呻吟声。   就仿佛有人在逼着他做什么,而他挣扎着抵抗。   “锁他!”   荀不忘在后面高声喊,“玉鸾!锁上他!!”   钟隐月被喊得回神,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   妖后出手了!   “抱歉!”他朝沉怅雪喊了声,立刻抬手起了法术,“镇!”   镇字一出,命锁受者便不得再动。   沉怅雪却突然往前一步。   钟隐月一怔。   命锁法起,就算是妖后控制,他也理应不能再动了!   沉怅雪猛地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他握着剑的手仍然阵阵颤抖,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脚上还往他这边一步步逼近过来。   荀不忘也拨开人群过来了,见到这一幕,他面色也一怔。   瞧见沉怅雪的神色,钟隐月心中更是猛地一震——他从未见过沉怅雪这般的表情。   沉怅雪眼帘都在颤抖,那一双如坠深渊般恐惧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请求。   他想停下。   真的有人在控制他。   钟隐月立刻稳住心神,再次大喝起法:“镇!!”   沉怅雪仍然没有停下,反倒渐渐不再颤抖,向着他一步一步逐渐稳健地走来。   那手中握着的剑也一寸一寸向外拔出,眼见着将要彻底出鞘。   “没用!”   青隐站在一旁看了许久了,开口喊道,“命锁无用,若要阻止,你只能杀他!”   一听这话,钟隐月脑子嗡了声。   杀他! ?   “杀他!?”钟隐月立刻怒起来,“我怎会杀——”   “杀……”   钟隐月话刚说一半,沉怅雪突然发出了声音。   钟隐月神色一滞。   ——沉怅雪紧咬牙关,紧紧盯着钟隐月,声音颤抖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杀……”   他两眼通红,乞求一般地望着他,仿佛要从眼眶里淌出血来。   那声音咬牙切齿又嘶哑至极,嘴角不停抽搐着,仿佛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撕扯着血肉,竭尽全力才得以说出口的。   钟隐月说不出话来了。   第三声“镇”卡在他的嘴边。他望着沉怅雪的眼睛,他望着他恐惧哀求又迫切的眼睛,一个字说不出来了。   他真的要他动手。   “杀……了我。”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淌下眼泪来。   “杀了我啊!”沉怅雪向他喊,“杀了——”   话到一半,他突然神色一滞。   沉怅雪突然停止了颤抖。   那双眼里浓重的诸多色彩陡然一变,全都散了。   麻木不仁的灰暗轰的占据一切。   沉怅雪忽然将剑柄向下一按。   一瞬间,钟隐月敏锐地察觉到沉怅雪的“消失”。   从他身上,传出一股惊人的妖气。   “趴下!”   钟隐月迅速做出反应。他大喊一声,反手就一拉苏玉萤,把她拉倒下去,又迅速一步上前,将在沈怅雪身边的温寒按住,扑了下去。   青隐立刻扑向另一边,扑倒了陆峻。   刺啦一声,就听悲剑应声出鞘,向前猛烈一扫。   剑风轰然袭来。   鲜血四溅。   这道剑风卷着血色的妖气,杀气腾腾袭向四周。钟隐月压着身下的人,听到身旁几声闷哼,随后是什么东西落了地的声响。   待剑风远去,他抬头一看,看见半个身子站在面前。   是的,半个身子。   一个只有下半身的身体,站在他面前。   片刻,这半具身子左腿一软,软绵绵地侧倒下去。   钟隐月以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见到一旁地上还有个上半身。   此人死不瞑目,睁着灰暗了的双目,木木地望着前方。   望着他被斩开的腰间淌成了河的鲜血,钟隐月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了。   他被腰斩了。   被刚刚那阵剑风。   钟隐月微微起身来,看向四周。   满地血流成河,皆是被腰斩的尸体。   地上残肢断臂。   方才站在此处的那么多的长老弟子,只一瞬……全都被一分为二,死在此处了。   突然一声清脆声响,是结界碎裂的声音。钟隐月寻声望去,见一片倒下的人群之中,还有一个站着的。   是荀不忘。   荀不忘方才立刻起了结界挡下剑风,可结界只来得及护住他一人。   而那结界也没能完全撑住。钟隐月见他腰上多了一道血红的伤,从左到右,如同剑口。   荀不忘往后踉跄了一下,砰地一声,沉沉跪了下去。   他噗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嗤。”   身旁传来一声冷笑。   钟隐月立刻站起身,手抬至胸前,掌心里立刻涌现一团玄雷。   他如临大敌地看向沉怅雪,目光森冷,像看一个妖物。   沉怅雪手握着听悲剑,剑上环绕着浓重的血光。   他目光挑衅地望着钟隐月,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笑。   “师尊!”   温寒见他准备出手,忙喊,“师尊,那是沉师兄呀!”   “蠢货,你看清楚。”   钟隐月握紧手里的雷光,“你沉师兄的剑,何时这么脏了。”   此话一出,温寒一怔。   他看向沉怅雪的剑,才发觉,那剑上不是一如既往的水灵气。   是浓重的血色。   温寒顿时后背发凉。   “我也不记得他会拿这种表情看我。”钟隐月冷声对他道,“你是谁。”   “沉怅雪”只笑不答。   他朝着钟隐月眯眯眼,硬在脸上挤出一个很像沉怅雪的笑来。   而后,他一转身,化作一阵血气,消失在原地。   “哎!”   钟隐月往他那边扑过去,却只抓到一团漆黑的黑气。   气如烟,从他指缝间溜走了,什么都没留给他。   钟隐月骂了一句,顾不上什么,立刻回身去看荀不忘。   他把荀不忘扶起来,问道:“还好么?”   荀不忘应了一声,捂着伤到了的腹部,脸边疼得直淌冷汗,强撑着说:“无事,未伤到要紧的地方……倒是你那弟子,为何命锁会毫无作用?”   钟隐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回想着方才的一切,想起自己在动用命锁之后,沉怅雪便立刻能抬起脚步,朝他逼近过来的画面。   “不,”钟隐月沉静道,“恐怕,命锁起了作用。”   “啊?”荀不忘喘了口粗气,“可方才他明明……”   “他的确出手了。”钟隐月说,“可宗主想想,我没用命锁时,他是没动的。用了命锁,反倒能动了。”   “是啊,这难道不是没起……”   “并非如此。”钟隐月说,“他在最一开始有意出剑时,是突然停住了,而后一动不动。荀宗主所想的,是有人试图操纵他,想要出剑;而他本身的灵魂与之抗衡,才扼制住了出剑。”   “这情况,用了命锁,自然就能压住他。可我以命锁镇住,他反倒行动自如了。那便是说,让他动起来的,并非他自己的魂魄。”   荀不忘怔了怔,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是说……”   “是的。”钟隐月说,“恐怕,并非是妖后操纵了他,而是有人想霸占他的躯壳。”   “有其他魂灵在与他争夺这躯壳,是那魂灵想要出剑,攻击我们。”   “而我用了命锁,镇住的便是沉怅雪本身的魂魄。被命锁镇了魂,他便无法再与占据之人抗衡。”   荀不忘喃喃:“原来如此……命锁镇了他,占据者没了阻拦,才得以出剑……”   “正是如此。”钟隐月说,“命锁锁住的,只是灵修自己的魂灵。若是那身体里面是有其余魂灵试图霸占的话,这也就说得通了。命锁之法乃是陆宗主百年前所想的,绝不会出错。”   “况且,宗主方才也见到了……那绝不是沉怅雪了。”   钟隐月说着,面色沉了好些下来。   “竟有这种事……”荀不忘咳嗽两声,将腰间的伤捂紧了,叹息道,“没想到,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命锁之法,到头来……却是我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有点活该。   钟隐月忍不住在暗暗嘲讽了句,心中却也沉重起来。   “师尊……”   钟隐月回头,他的几个弟子走了过来。   苏玉萤面露担忧,问道:“沉师兄……究竟是怎么了?”   钟隐月沉默很久。   “我也说不好。”他最后说,“但此事,必定与妖后有关。”   三个弟子互看一眼。   他们又挪开眼神,再次看向钟隐月:“弟子的确听说,百年前,灵修弟子都被妖后法术影响,纷纷倒戈,剑向同门……”   “他的情况,没那么简单。”钟隐月看向沉怅雪原来站的方向,眉头紧蹙道,“他那更像被生生夺舍了。”   弟子们一惊。   钟隐月脑子里是真乱了。   妖后是谁,他本来有了大部分猜测,可此事一出,他的脑子里又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荀宗主,”钟隐月转头问道,“百年前大战,最终之战时,是我天决门的上玄掌门用尽全力,废了妖后鬼哭辛的修为,并试图将其封印。只不过封印未成,最终妖后怒吼,化作黑气,消失在了那处……没错吧?”   荀不忘应下:“是如此。”   “那时,妖后的躯体消失了,也无人见到那具躯体离开。”钟隐月道,“没错吧。”   “是。”荀不忘说,“那时……上玄掌门,与她一战……你家上玄掌门废了全身修为,正欲将她封印,便听妖后一声怒吼,随之炸成黑气。”   “黑气之中,我们谁都无法看清四周。便只听上玄掌门惊呼了声,待黑气散去,就见他白发苍苍地咳嗽着跪下了,站都站不起来。”   “原先,他也是个如你一般年轻,仙风道骨青丝飘飘之人。只可惜那次修为散尽,再无法力保持容貌,才成了如今这般雪鬓霜鬟的模样。”   荀不忘叹气,又莫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钟隐月站起身,不跟他说话了。   他拿出一枚玉镜。   “告诉我,”他对玉镜道,“关山寒的身份。”   关山寒,是上玄掌门的名字。   在场几人纷纷诧异。   钟隐月看都不看他们,死死盯着手上的玉镜。   玉镜之中,金沙涌起,而后落下。   【妖】   上玄掌门,人皮之下,是成百上千的妖魂。   钟隐月二话不说,收起玉镜。   “你们联系灵泽宫的弟子,打听位置,然后去找灵泽长老,把荀宗主送到她那儿。”钟隐月转身,对自己的弟子们道,“之后便别再离开,跟着她。”   钟隐月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离开得决绝,神色又前所未有地严肃。   几个弟子心中顿时有了极其糟糕的预感。   “师尊!”温寒唤他,“师尊去哪儿!?”   钟隐月没有理他,径直离开。   青隐跟了上去,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钟隐月拔出剑,将它扔向空中。   剑至空中,旋了一圈,飞回到他脚下。   “师兄!”   荀不忘的玉镜里突然传出声音来。   顾不上腰上剑伤,荀不忘慌忙将腰上玉镜取下。   玉镜里传出顾不渡的声音。   荀不忘应声:“顾宗主,何事?”   “弟子来报,山中有许多魔修来犯,又如百年前一般,各个仙门门中灵修弟子纷纷倒戈,剑向同门。”   大战之中,平时平静冷淡的顾不渡声音都焦急起来,“虽说此次有了命锁,很快便控制住了,可玉鸾门下的沉怅雪突然出现在各处,持剑袭击,已斩杀了多人!”   “我知他要做什么,也知你们遇见了什么,更知命锁无用!可即使命锁无用,也只有他能拦了!”   钟隐月已经一只脚踩上了剑。   他微微一顿。   或许是连自己在这边阻拦的声音他也能听到的事都知道,顾不渡并没有停下劝阻。   “师兄,你要告诉他,沉怅雪还在那具仙体里!”   “他现在是被作为杀器驱使,妖后已经回了该回的地方,暂且还未吸取他的魂魄!眼下,沉怅雪体内没有任何灵魂!他现在是一个灵魂被镇压仙体被驱使的空壳,若让他这么杀下去,仙修界一半的人都将死在他剑下!”   “让玉鸾长老去见沉怅雪,解了他的命锁!”   “不止是为了仙修界,更是为了沉怅雪!”   “沉怅雪若无命锁禁锢,便能挣扎;若能挣扎,便还有生机!”   “不然,就那样被镇压着共了魂的话,只会被那众多魂魄分食而亡!”   听到最后一句,钟隐月回过头。   荀不忘望着他。   见钟隐月面上有听从顾不渡的话的意思,荀不忘便说:“宗主,他听到了。”   钟隐月向他走过来,裹着雷光的剑跟在他身后,随着一同漂浮而来。   钟隐月面色沉静。   三个弟子纷纷让开,为他让了一条路出来。   他站定在荀不忘跟前,站定在玉镜前。   “顾宗主果然都知道。”他说。   顾不渡沉默。   “我并不怪你不告诉我。”钟隐月说,“如此大事,即使心中知晓,说出来也没几个能信的。而且,此事会影响的因果,恐怕忘生宗也承担不起。”   顾不渡:“……多谢。”   “不必多谢。阻拦他这一事,我自然会去。”钟隐月说,“沉怅雪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也不必劳烦为我指路。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长老请说。”   “他会死吗?”   “我不知道。”顾不渡说,“即使是天机,也无法预料最终结果。每一个微小的变动,都会影响众生因果。”   “我知道了。”钟隐月平静回答,“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他如今被妖后控制,成了杀器,自当该战。”钟隐月说,“诸位可以卸了他的胳膊腿儿,锁也好绑也好打脸也好下蛊也好,断胳膊断腿儿,什么都可以。”   “只是,请留他一命。”   “不论他成什么废样,最后我都会带走。”他说,“只求各位,留他一命。”   顾不渡沉默了。   良久,她应了:“好,我代你转达。”   钟隐月谢过了她,道:“那我去寻他。”   他再次跳上御剑,飞了出去。   他掀开袖子,露出手腕。   手腕内侧那浅浅一道血色的锁状纹印,因着他启动了咒法而亮了起来。   纹印血色渐浓,钟隐月看在眼里,心中几乎要嘲讽地笑出声来。   你想过,这东西会有这么用的一天吗?   他在心里轻声问,但沉怅雪不会回答他。   察觉到对方的所在,钟隐月御剑加速前往。    第124章   忘生宗有两座山, 一座为问山,一座为忘山。   两座山上都已经遭受了鬼兵的洗礼,四处尸横遍野。   问山上, 一名弟子突然从草丛中冲出来。   他踩过血泊,跑得连滚带爬,险些跌倒。   弟子一身青衣染遍了血,浑身遍体鳞伤。他捂着左边这只鲜血淋漓,抬都抬不起来的胳膊,气喘吁吁地在山林间狂奔。   他气息紊乱,喘得像胸腔里有个破风箱,一呼一吸都带着上半身的骨头生疼。   但他不敢松懈。   腰间的玉镜胡乱闪烁着灵光,同门的声音在玉镜对面焦急地响。   “师弟!”   “师弟,你听见没有!?”   “你在何处!我已带着长老来了!你快回话!”   弟子无暇回应,白着脸往前狂奔着。   身前侧些的地方, 突然一声叶响。   弟子瞳孔一缩,立刻停下脚步, 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那处又无声无息了。   周身的妖气变得似有若无。弟子喘着粗气,不敢放下丝毫警惕。   他放下捂着伤处的手,按下玉镜,切断了法力,也切断了与玉镜另一边的同门的联系。   四周安静无比。   天还暗着,阴风阵阵吹过。良久,四周都没有再起任何声音。   无声无息。   弟子缓步后退。   是真走了么?   他惴惴不安地心想。   弟子是罗山宗的弟子, 名叫赵桥。   一刻钟的时间前,他正与同门, 还有前来协助的他门长老一同击杀鬼兵。   经了好长时间的战斗,鬼兵才终于消灭殆尽。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突然一旁出现了一个白衣弟子。   看袖上花纹,那是天决门的弟子。   赵桥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那是昨日刚刚得了仙门大会弟子比武的桂冠的天决门玉鸾山的弟子,名叫沉怅雪。   他夺了桂冠,是仙修界这几日的大红人。   没人不知道他。   见是他,赵桥身边的人都纷纷松了口气——他们都以为,那是玉鸾长老派来协力的弟子。   他们都这样以为。   谁都没注意到,沉怅雪神色不对。那张一向笑意盈盈的脸,那时面无表情,神色麻木,眼睛里面丝毫没有神采,仿若一具行尸走肉。   赵桥的师尊甚至往前一步,作了一揖,要与他说话。   可就在此时,那沉怅雪身子往前一倾。   他拔出了剑。   他直冲过来,剑披血气,一剑斩出。   只一眨眼的空,十几个修士便死了一片。   幸而有人在前面挡了剑气,赵桥才有命奔逃。   沉怅雪已经追了他一路,到了此处,终于是没了动静。   赵桥气喘吁吁。   方才在玉镜里,也有数人说遭沉怅雪袭击了。   赵桥脑子里一片迷茫,怎么都想不明白。   好端端的,沉怅雪为什么要袭击仙修?   听说百年前大战,也有弟子突然剑向同门之事。但是,那些弟子都是灵修,是受了妖后影响,才会剑向同门……   难不成,沉怅雪也是灵修?   赵桥靠到一棵大树上,深吸了一口气。   已过良久,四周都无声无息……想必是已走了。   沉怅雪已袭击了很多人,若是受妖后操纵,那应当是叫他不要恋战,速速去寻其他仙修。   想着,赵桥伸手摸向玉镜。   他拿起玉镜,正要注入灵力,与人取得联系,突然,一片叶子飘飘从头顶上落下。   赵桥忽觉有异,抬头一看。   沉怅雪正站在他头顶的枝干之上。   赵桥当即心脏悬到了嗓子眼来,呼吸一滞。   沉怅雪一歪身子,落了下来。   半空中,他拔出仙剑,一剑劈下。   赵桥大叫起来,立即往旁一扑,在地上滚了几圈。   沉怅雪劈了个空。   那剑劈到地上,剑气竟将剑活劈出来一个大坑。   赵桥抬头,见到方才被劈到的地方沙尘滚滚,当即吓得面无血色。   沉怅雪从地里拔出剑来。   他转过身,疾步朝赵桥走来。   赵桥吓得不断往后退。可沉怅雪身上的妖气突然变得更加骇人,他被气息压得喘不过气儿,两腿这会儿像灌了铅一样沉,怎么使力都站不起来。   他吓得两眼泛泪,嘴中不断喊叫着,胡言乱语地求救求饶。   沉怅雪不管不顾,走到了他身前去。   沉怅雪举起剑。   眼瞅着那柄裹满血气的剑要砍到自己身上,赵桥绝望地闭上眼。   正当此时,一道雷光从远处击来。   只听一声炸雷声响,沉怅雪手腕一松,听悲剑从手中掉落。   赵桥听见仙剑掉到了地上的声音。   他睁开眼,就见沉怅雪原本持剑的手腕被击得焦黑。   他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望着受了伤的手腕,仍然沉默不语。   赵桥也愣愣地望着。他此刻吓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哎,愣着干嘛呢。”   赵桥往后看去,沉怅雪也看向声音的方向。   是钟隐月,钟隐月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踩在不远处的草丛上,御他飞来的剑漂浮在他身边。   见到他,赵桥眼里一亮,欣喜若狂:“玉鸾长老!”   钟隐月应了声。见他一身的血,一条胳膊也鲜血淋漓地没法动了,钟隐月便皱了皱眉。   钟隐月往一旁撇撇头。   “你走。”钟隐月说。   赵桥慌忙点点头。这要命的地儿他本就不想多留,便赶紧动了动腿。   腿能动了。   想必是因为钟隐月来了,是这位大乘身上的灵气将沉怅雪的妖气中和了许多,他才又能行动自如了。   赵桥心中感激,立刻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慌慌张张谢过钟隐月,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钟隐月目送他离开。   确认这人平安无事地跑了,钟隐月才走了下去。   沉怅雪没有动。   他面无表情,一脸麻木地望着他。   连剑都没捡。   “兔子跑得可真够快的,”钟隐月对他说,“我御剑都险些追不上你。”   沉怅雪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木木地望着他。   他握着自己受了伤的手。   钟隐月往他手上瞧了一眼,就见那处被雷炸得一片黑色焦痕,皮开肉绽的。   “抱歉。”钟隐月内疚极了,温声问他,“疼吗?”   沉怅雪没回答他,反倒忽然松开了受伤的手。   那只受了伤的手重新抬起来,掌中灵光一现,召了剑。   地上的听悲剑嗡嗡作响,受召而起,重新回到他手中。   沉怅雪握紧了剑。握剑的那只手过于用力,焦伤之处涌出了黑血来。   黑血淋漓地淌落,钟隐月沉默地望着。   那血肉模糊的一片伤口越发崩裂开来,血流得越来越多。沉怅雪却丝毫不知疼痛,那张麻木的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抬起手,剑刃朝向钟隐月。   钟隐月后退一步,面上丝毫未惧。   他朝着沉怅雪伸出手,喝道:“解!”   钟隐月解了命锁。   沉怅雪正向他冲来。 “解”字一出,他立刻身形一顿。   那柄剑停在钟隐月身前,离他还有一些距离,再次开始阵阵发颤,仿佛手臂里还有两只手在争夺这把剑。   沉怅雪停下来了。   那张麻木的脸上恢复了几分清明,钟隐月望见他的眼睛里回来了些神采,但不多。   钟隐月心中欣喜,心道竟如此有用。   他连忙唤他:“阿雪!”   一声呼唤,沉怅雪又肉眼可见地回过许多神来。   他呆呆地茫然了片刻,又突然陷入震惊,恐惧起来。   他哑声问:“你为何在这儿……”   “当然是为了你来的!”钟隐月说,“我说了,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什么!”   沉怅雪失声笑了。   他是笑着的,可却又颤着闭上了眼。   他脸上不是以往听到钟隐月说这种话的欣慰和高兴满足,而是一种……绝望。   他的笑声惆怅哀叹。   钟隐月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怔了怔:“怎么了?”   “钟隐月。”   沉怅雪突然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   钟隐月头一次被他如此叫,心里一咯噔。   “怎么了?”钟隐月又问。   “如果,”沉怅雪说,“如果……我想跟你一起回,你那个地方的话,能回去吗?”   他声音平静,眼睛里透出深深的疲惫。好似已经没有多少气力,将要死去。   “……你若想去那里,我带你去。”钟隐月说,“你……”   “那,你过会儿,能独自回去吗?”   钟隐月沉默了。   他望着沉怅雪的眼睛,见那里面又开始逐渐变得麻木了。   钟隐月忽然明白了:“你想赶我走。”   “我没有呀……”沉怅雪笑笑,“阿月,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我早就一身脏污了……阿月,上次我被剥皮死掉的时候……妖后就抓住我了。”   “我早就被共魂了。”沉怅雪说,“我早与她同流合污……我比你想的,我想的,都更不是个东西。”   “杀了我吧,我都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杀了我,你就回你的地方去……你若不杀,我可就要去杀门中长老了。”   “你去呗,”钟隐月说,“我又不在乎同门。”   沉怅雪神色一愣。   瞧着他愣住的茫然神色,钟隐月乐了。   “我原以为,你应该差不多明白我是个什么东西了,但原来还是不太了解我。”钟隐月说,“我这个人呢,对道义礼法无所谓,对天下众生无所谓,对仙门名声也无所谓,大道成不成能不能飞升,我都无所谓。”   “我就只要你。你若能好,那我便能四平八稳地过。你若不好,全天下我都能干翻。即使修为尽废走火入魔,我亦心甘情愿。”   沉怅雪无奈苦笑。   “谁用得着你这般掏心掏肺了,”他说,“自说自话,真够惹人心烦。”   钟隐月神情一顿,也愣住了,一瞬都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沉怅雪突然握稳剑,目光一凛,一剑刺上。   钟隐月一向反应过人,此刻却愣愣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沉怅雪袭来,也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一剑刺进肩头,贯穿了骨头。   血染白衣,穿过身体的一截剑身上,鲜血也往下滴落了几颗。   沉怅雪按住他的肩,往前一推,又将剑拔了出来。   钟隐月往后连退几步,捂住肩头——冰凉的剧痛从伤处涌向四肢百骸,钟隐月疼得龇牙咧嘴。   他低头松开手,看了看伤,在一片血肉之中都依稀能见自己的骨头。   捅得真深。   “你忘了,你也算天决门的。”   沉怅雪难得地用十分凉薄的语气说着话。   钟隐月抬起头看他,又不合时宜地忽然怔了怔。   “回你的地方去吧。”沉怅雪道,“别再痴人说梦……我本就不可能跟你走。”   他这样说着,手中的剑却又在抖。   “杀了我。”他说。   钟隐月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睛。   钟隐月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突然,沉怅雪化作了黑气。   那双不舍歉疚绝望不甘的眼睛,就那样变作黑气,随风而去,消失在了钟隐月面前。   呆了良久,钟隐月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   夜幕渐沉。   整整一日的血战后,忘生宗的两座山头终于在入夜后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夜里无星无月,乌云遮空,下起了阵阵的雨。   顾不渡将自己的山宫腾出了地方来,在宫里架起了火炉。   两座山头上,还幸存的人围成了几圈。   仔细打量一数,还活着的竟也是不剩几个了,瞧着约摸只有数十人。   原先能满满当当把两仪台下大片观席都坐满的修士,竟然一天便杀得只剩下了数十人。   这数十人里,又有好几个都绷带缠身缠脸,伤势重得站都站不起来。更有什者别说站了,坐着都十分难为人,正躺在外围的地面上沉默不语,望着天井发呆。   此般惨状,宫里也无人说话。   荀不忘坐在火炉边烤了会儿,叹道:“真是损失惨重。”   “鬼兵来势汹汹。”一旁有人接了句,而后便将责怪的目光投向天决门,“那鬼兵倒还好说,可天决门的那位沉弟子真是杀了不少人。我瞧着,不得杀了有近千人?”   “以剑风杀腰斩,真是杀了许多措手不及。”   “我同门便是死在他剑下!”有人怒火中烧起来,气冲冲道,“这就是你们天决门教出来的好弟子!一只妖物,妖后的走狗,杀得仙修界不得安宁!”   天决门活着的几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见他们抬不起脸面,其余众人心中积攒的不满与怨怼也都一同爆发了。   “其余灵修也都又遭了妖后指使,可一声命锁便都能稳住!”   “怎么就你家的弟子控制不住,天决门究竟是怎么管教弟子的!?”   “你们天决门真是厉害呀,前有干曜长老授人邪术,后有那沉怅雪杀人如麻!花了百年,竟为妖后养出来条狗来!!”   天决门被说得无言以对,头越来越低。   云序长老却左右咽不下这口气,他一摔手中法器,勃然大怒道:“够了没有!?死人的就只有你们各家吗!?”   “天决门也死了人!我门中弟子死了一半,白榆师兄死在沈怅雪剑下!”   “那沉怅雪的事,我门中不知道向玉鸾劝了多少次!他一心宠爱,宠得无法无天不作管教,我有何办法!?你们有怨有恨,我亦是有!!”   “可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总要找到该找的人头上!”   “你说什么!?”   有人不服这番话,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一山之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沉弟子拿了桂冠便是你们山门的荣耀,他杀了人反倒就只是玉鸾长老的错了不成!?”   “说的是!此事,你们天决门应当负责!”   “我师兄死得那般凄惨,你们合该偿命!!”   云序一番话激起了民愤,许多人都纷纷站了起来。   瞧着这架势,云序心中有火都没胆子发了。他抽了抽嘴角,一咬牙,干脆转回过头来,愤愤面向上玄掌门:“掌门!我早同你说了,就该往死里治一治玉鸾!你瞧他养出来的好弟子!!”   上玄掌门没有理他,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   他闭目养神,仿佛山宫内的这些纷扰跟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荀不忘遥遥望着他,想起白日里,钟隐月突然掏出玉镜,随后向着玉镜询问上玄身份的一幕。   钟隐月为何要向玉镜提问?   玉镜只不过是传信之物……这暂且不管,他又为何询问掌门身份一事?   掌门的身份,不就是掌门么?   云序正气得与旁人嚷嚷。天决门的人不知是觉得丢脸还是懒得搭理,都没有说话。   荀不忘偏开头。   顾不渡正手捧一镂空银丝香球,站在山宫屋檐下,沉默地看着夜雨淅淅沥沥。   “顾宗主,”荀不忘唤她,“说起来,玉鸾长老怎么还未回来?”   “快回来了。”顾不渡说。   她又知道了。   荀不忘点点头:“那便好。如今正血战,魔妖鬼三路虽说收了手,可此刻也定然是藏在我们宗门某处,正休养生息,等着时机,再次袭击。外头可不安生,若在外迷了路,遭他们暗算,就糟糕了。”   “他不会的。”顾不渡说。   顾不渡忽然侧侧头,看向天决门。   荀不忘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天决门那处,灵泽长老正神色些许难看地望着他们掌门。   片刻,掌门察觉到了目光,睁开眼,看向她。   他缓声:“何事?”   “掌门。”灵泽说,“你为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我哪般模样?”   “你从前不是这样。”灵泽说,“你本应更加明白世道,是非分明,悲悯众生……为何,如今门中弟子杀了许多人,却能这般平静?”   灵泽是对着掌门说话的。   顾不渡听到最后,却侧过身子,往门边宫内走了两步进去,好似要躲什么似的。   “我总不能哭哭啼啼,跪下求饶。”掌门说,“事已至此……”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神一凛。   只听一声雷鸣,门外轰然击进一道雷咒,直逼座上上玄。   上玄掌门迅速一侧身,惊雷炸在宫墙之上,一声巨响,墙上便开了个大洞。   “你何止不想哭哭啼啼,跪下求饶。”   门外传来悠悠的声音,和一串踩着雨水水洼来的脚步声。   钟隐月浑身玄雷缠绕,一脚踩上门框。   雨水浇透了他,将他的发丝打得服服帖帖地贴在脸上,水滴顺着脸颊往下不断流淌。   那一身的白衣亦是湿了个透彻,右半身也染尽了血。   与这副落汤鸡的狼狈样子不同,钟隐月一双眼睛如剑一般地死盯着上玄。   “你都想开香槟庆祝了吧,”钟隐月定定盯着他,“该死的寄生虫。”    第125章   钟隐月说的话,让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怔。   他说的全是现代版台词,这儿的人根本不知道“香槟”和“寄生虫”是什么。   虽说不理解他的话,但他突然出手袭击自家掌门,这让众人更加震惊。   上玄掌门这一歪身子,还险些倒下去。一旁的上玄山弟子见状,慌忙将他扶起来。   自己的师尊被这样突然袭击,弟子十分恼火,转头斥道:“玉鸾长老,你是疯了吗!”   一旁也有人发怒:“你为何突然袭击掌门!?”   “掌门?”   钟隐月踩着门槛,走进宫中。   他并不收起身上雷气, 浑身杀气腾腾地往掌门跟前逼近过去。   他面色沉静:“掌门在哪儿呢?”   上玄正歪着身子咳嗽着,好似真没什么气力似的,靠在弟子身上。   听了这话,他颜色一变, 眸子一转,几分诡异精光在眼眸里闪过。   扶着上玄掌门的弟子没有看见。   他莫名其妙道:“哈?门下弟子杀了这么多人,把你给吓疯了吗?我师尊不是正在此处么!”   钟隐月一扬手,又一道惊雷从手中击出。   弟子大惊,慌忙也抬手,以一道法术回击。   可以他的法力根本无法抵挡钟隐月。那道惊雷击碎了他的法术,直直冲去,击中了上玄掌门。   玄雷击中他的心口。   “师尊!”   上玄弟子大喊一声。那周围一圈的人也都被波及进去, 立时尖叫一片。   “你疯了吧!”云序长老骂起来, “你竟出手攻击掌门!?”   “定是弟子杀人,把他逼得失心疯了!!”   “快将玉鸾长老压制住!!”   场面乱作一团,钟隐月置若罔闻。   他走上前。   上玄掌门方才被雷击中,此刻胸前焦黑一片,他口吐着鲜血,歪倒在地。   上玄弟子正欲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瞧见钟隐月走近过来,弟子面色慌乱,他慌忙护住掌门,向四周道:“玉鸾长老疯了!快将他压住!”   闻言,有人立即拔剑,有人立即起符,有人立即手上结印,想要起阵。   四面刀剑相向,钟隐月仍然头都没偏一下。   “上!”   不知谁大喝一声,众人一拥而上。   钟隐月身上玄雷轰然袭向四方。   正要袭来的众人当即被雷风掀飞了出去。   一片惊叫声中,钟隐月拔出了剑。   他对着掌门拔剑! ?   刚爬起来的云序大惊失色。   弟子也吓得怔住。   他立即起身,想要挡在上玄掌门身前。可刚起来一半,钟隐月便抬起一脚,直接将他踢开了。   弟子砰地撞到桌案上,直接将顾不渡的书案撞碎了。   钟隐月目不斜视,来到上玄掌门跟前。   掌门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喘着粗气,胸口不断起伏,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   瞧着可真是全无一丝修为,脆弱如风中残烛。   钟隐月二话不说,一剑刺入掌门心口。   上玄掌门立即在地上一滚,躲过了这一剑。   钟隐月一剑刺到了地上。   他抬抬眼,冷眼瞥向掌门。   方才那反应,可不是一个修为尽散垂垂老矣的小老头该有的。   见这反应,众人皆是有些惊诧。   可毕竟上玄掌门从前也是天下第一,众人便没有多在意,权当是他的本能反应。   他们还是对钟隐月说:“你真刺!?”   “你当真疯了吧,你真的对掌门出剑!!”   上玄弟子咬牙切齿地从地上爬起来:“真是疯了……玉鸾长老,你到底在做什么!”   “是见自己脱不开干系,干脆倒戈了不成!?”   钟隐月置之不理,他拔起剑,回身又一剑捅下。   上玄掌门这次没躲,钟隐月一剑刺进他肩头上。   “玉鸾!!”   见到掌门中剑,有人大喊。   听见这撕心裂肺的喊声,上玄掌门勾起笑容。   一转眼,他突然笑不出来了。   一口鲜血猛然从口中喷出。   钟隐月将剑从他身上拔出来。   上玄掌门连连呕了好几口血出来。鲜血落到地上,那竟是几口黑血。   掌门脸上的五官不断抽搐。他终于发觉不对,哆嗦着直起身,坐了起来。   他浑身都抽搐起来,肩上淌下的也是一片黑血,伤口中还往外飘忽着阵阵黑气。   肩头被捅了一剑,却有如此反应。   众人这才发觉事情不对,都愣住了。   掌门伸出自己的手。手上的皱纹开始飘忽不定,竟开始慢慢消失。   眼前的视线也开始忽明忽暗,掌门忙抚住自己的脸,却无端摸到一片滑嫩的皮肤。   那绝不该是这具壳子的皮肤。   掌门大惊失色,回过头,震怒地瞪向钟隐月:“你做了什么!?”   钟隐月面无表情地抬抬手里的剑。   “这柄剑,捅入你的心口,能让你滚出这具身体。”他说,“捅入别的地方,便能叫你在这具壳子里变回原形——当然,你的壳子里面住了那么多位兄台,现原形也是在壳子上一同现出好几位的原形。”   “说不定,左半张脸是小孩,右半张脸就是老头了。能变成什么样,全看你的造化。”   上玄掌门闻言更怒,钟隐月瞧见他变作绿色竖瞳的那只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闪烁着愤恨阴狠的精光。   那简直就是准备咬死什么东西的狼虎或蛇狐的眼睛。   他这张脸此刻可真是精彩,一只眼睛狭长,像蛇,另一只眼形似桃花,似狐;左眼眼皮底下长了一片绿色鳞片,另一边眉眼又满是皱纹。   下面一些的地方,是一片肤白貌美的脸皮,再往旁边一些的地方,又是片黑一些的、如干裂树皮般长满皱纹的脸皮。   一张脸,跟剪了无数块布头胡乱编织成的大花被子似的,扭曲又诡异。   “这……”   众人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全都吓傻了。   “这究竟……是什么?”   “那把剑有问题不成……”   “可没听过有什么剑会有这种法术呀!而且玉鸾长老方才都说了,说什么现原形……一剑下去,令那些妖魔鬼怪现出原形来的剑上法术,倒是有所耳闻。”   “可上玄掌门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这说不定是妖后的法术!说不定是妖后给了玉鸾长老什么东西,叫他来刺上玄掌门,好叫我们互相起疑,不攻自破!”   “可……”   “百年前。”   钟隐月突然开口出声,周遭人的声音皆是一顿。   四周寂静下来。   大家都想听他怎么说。   “血战的最后,上玄掌门散尽修为,竭力封印妖后。”钟隐月说,“虽说封印未果,但妖后在黑气之中消失了踪影,上玄掌门也修为尽失,白了青丝,此后连法术都很少用了。是吧?”   他说的全是人尽皆知的事儿。   可听着他的语气,像是话里有话。   “的确是如此。”焚云派宗主陆灼说,“此事众人皆知,你想说什么?”   “我就觉得很奇怪啊。”钟隐月说,“妖后消失于黑气之中,唯有上玄掌门留在那处。封印失败是肯定的,可为何封印会失败,妖后做了什么,黑气之中发生了什么,唯有那两人清楚。”   “那诸位是怎么确定,封印失败后,消失的一定是妖后,留下来的就一定是掌门?”   此言一出,四座一惊。   所有目光落到上玄掌门身上。   上玄掌门没有动。   他坐在地上,一张脸还在扭曲地抽搐。   有些人难以置信,有些人若有所思,有些人则闻言恼怒。   云序长老便是最后的那一类。   他大骂:“真是荒唐!难不成你想说,当年留下的不是上玄掌门,是妖后!?”   钟隐月冷嘲他:“哟,你那脑子里面还有点东西呢。”   “什么!?”   云序气得脸红脖子粗,钟隐月没多理他。   他继续说:“事已至此,便不瞒各位。我与魔尊交过手,他告诉了我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儿。”   “鬼哭辛此人,懂得一个极其恐怖的法术。”   “共魂之法。”钟隐月说,“她能吸取他人魂魄,与自己共用一具身体。与此同时,每个魂魄的修为、道法、法术;剑法、符法、阵法,种种不同仙道所修行的法术,都能与其余魂魄共享。”   每个人惊得神色各异,脸色也都精彩纷呈。   “这……”   “这也太……简直是……”   都没人找得出形容词。   “的确令人惊叹,”钟隐月说,“既然懂得共魂大法,又能在血战中操纵各个灵修,那她必定是深明魂魄之法。”   “那么,如何离开自己的壳子,附身于他人,侵占仙体,啃食仙体之中的魂魄,对她来说,亦是轻而易举。”   宫中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下再也没了反驳的声音,众人瞳孔震颤地望向上玄掌门。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后撤了几步。   “上玄掌门”咯咯地笑出声,站了起来。   钟隐月望着他:“鬼哭辛体中有诸多魂魄。侵入体内,压制原本的魂魄,将他分食,而后鸠占鹊巢,应当简单得很。”   “的确简单得很。”他说。   他声音变了,喉咙里响起了许多声音,像是有数十人一同说着话。   闻听此声,数十人脸色一变。   “鬼哭辛!!”   有人喊,随后响起灵气迸发之声。   有数十个百年前便参加了血战的人都再次拔剑了,他们怒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暴起。   “慢着,这究竟怎么回事!?”   云序长老大声朝着钟隐月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掌门究竟怎么了!”   “掌门?”   钟隐月还没说话,鬼哭辛就又出声了。   他又笑了起来,身下忽然起了风。风将他一头白发吹得飘飘,不多时,那一整张胡乱缝了似的脸开始变幻,最终,化作了一张毫无皱纹,眉眼一致,面皮上白下黑的脸。   脸中央,还有一道缝合似的刀痕。   那完全不是上玄掌门了。   他身上妖气滔天,震得众人后背发麻。   这就是“妖后”,鬼哭辛。   放出妖气,将形态如此捣鼓了下,鬼哭辛抬起眼皮,看向云序:“你们的掌门,早没了。”   云序怔怔:“什么意思?”   钟隐月看不下去他那副傻样了。鬼哭辛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他还跟个弱智似的。   “还不明白吗?”钟隐月说,“百年前,不是我们掌门封印失败,是在封印时被反杀了。”   “鬼哭辛在掌门封印他时自毁妖体,侵占了掌门的仙体,入了他的壳子里。”   “而后,将他的魂魄压制,分食,鸠占鹊巢,夺舍了他,成为了天决门的掌门。”   “真正的关山寒,早在百年前便仙逝了。”   “师兄,我们一直把妖道之主奉为掌门,听从其命。”钟隐月说,“多好笑啊,连天下第一的天决门,都被他鸠占鹊巢了。”   钟隐月眼睁睁看着云序呆了片刻,然后两眼一翻,当场昏了。   “……”   真是没用。   “所以你骄纵干曜师兄,视若无睹他欺压弟子,虐杀妖物……”灵泽喃喃,“你是有意将天决门的风气搅浑的。”   “做了掌门,自然希望你们烂一些。”鬼哭辛笑着说。   “那沉师兄呢?”   突然有人说。   钟隐月也正要开口问这件事。闻言,他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白忍冬。   不知道是干曜活着的时候打的,还是他在白日打鬼兵时落下了伤,钟隐月就见他满身是伤,伤得还比旁人更严重些。   他头上的绷带都遮住了一只眼睛,一只胳膊吊在肩上,那只伤臂好死不死还是他向来持剑的那只手,俨然是成了个废人。   “沉师兄这次杀了这么多仙修,听说命锁也无法控制。”   白忍冬一脸嫌恶,道,“果然,他早就是你的手下了么?”   鬼哭辛说:“他不是。”   白忍冬一怔。   “他是被我所用了,就与那些被我操纵的灵修一样,可并非是我的手下。”   说到此处,鬼哭辛又笑了两声,看向钟隐月。   “我听你与他往日说的话,你应当已经知道了。”鬼哭辛说,“我与他,都是用了复生邪术,从将来回到此日之人。”   四周的人又是一惊。   “我的确知道,”钟隐月平静,“但我不知道他的复生是你干的。”   “你以为是天道看不过眼了?”鬼哭辛笑了,“玉鸾,天下众生,凄苦的有多少呢?”   “数都数不过来的。那些凄苦的人中,比他过得更苦的,更是多如天上繁星。天上神仙与天道从来无情,怎么会因为一只兔子被剥了皮扒了骨头,就心生怜悯,让他从头再来一次?”   “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   他这番话,把旁人说得越发怔愣。   “什么?什么剥皮扒骨?”广寒长老看向钟隐月,“师弟,他都在说些什么?”   “他说,这次血战,本应……至少应在三年之后。血战中,他败给了仙修界,于是用了复生邪术,回到此时,想再次卷土重来。”钟隐月说,“沉怅雪作为灵修,在此后的第二年便死了。那时他就被鬼哭辛共魂,他死了的原因,便是被干曜长老剥皮扒骨,献祭为阵。”   说到此处,钟隐月脸上又黑了些。   “你们眼里的好师兄,被一个妖怪骄纵成不知天高地厚满身罪业的混账。门中一个弟子中了魔种,为了救人,就让沉怅雪一个人去万年秘境取灵草。他好不容易拿了回来,回来的路上被魔修偷袭,灵草丢了,干曜就把他挖骨剥皮,献祭法阵救人。”   “你们捧出来的!天下第一的剑仙!!”   钟隐月气得转头嘶吼。   天决门的一群人脸色一白,无言以对。   荀不忘疑惑道:“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   顾不渡站在他身边,目光平静地望着钟隐月。   钟隐月看向她。   顾不渡与他对视着,说:“是我告诉他的。”   “你?”荀不忘惊道,“宗主?是你??”   “我偷偷去过一次天决门。”顾不渡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玉鸾长老去年得以开悟,性子有了变化,境界也得以飞升,更有意想救那名沉弟子于水火之中。那孩子可怜,表面光鲜,实际上没什么好日子,我便破了戒,与他多说了几句。”   众人恍然大悟。   荀不忘却揪心了:“宗主怎能如此?问天之人若说得太多,可是会反噬的!”   “我有分寸。”   顾不渡简单搪塞,又给钟隐月使了个眼神。   钟隐月知道她在给自己打掩护,也明白她定然是知道自己是外世之人。   此刻若真说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的实话,只会把事情搞得复杂,且越搞越糟。   这听着也太荒谬了。   钟隐月也稳了稳神,压下心头怒火,看向鬼哭辛。   “就是这样。”他说,“所以,你为何助他复生?照你的论调,这世上凄苦之人如此之多,你更不必多做什么。”   “我的确不必再多做什么。”鬼哭辛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方才你去见他,他不是叫你杀了他么?”   “杀不杀,我心中自有打算,不用你操心。”钟隐月道,“你只管说你该说的话,为何助他复生。”   鬼哭辛笑了。   “这也是我自己的打算。”鬼哭辛说,“你知道吗,玉鸾,上次我失败时,离能杀死该杀之人,只差一步之遥。”   “虽说我共魂了那只兔子,但我并未把他当回事。毕竟只是个弟子,又只是个‘兔子’。”   “其实·不止干曜,也不止你们仙修,在妖界这边儿,兔子也上不了台面。”他说,“没攻击性,软弱,胆子小,许多妖物都能吃它,要它何用呢。”   “不过一只魂飞魄散的兔子,又死状凄惨,自然是怨念深重的。我们妖修,怨念也是修为的一部分,所以我才将他共魂。”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鬼哭辛说,“我共魂了他,可我从未用过他的道法。”   “直到最后,我在最后的血战中迫不得已,用了他的剑法……竟然重伤了天决门。”   “我这才知道,他竟是个好棋子。”   钟隐月听得眉头皱起。   “所以你也复生了他,”钟隐月说,“你想要他带着怨念回来,在又活一次之后,积攒更多的怨念,为你所用。”   “毕竟要从干曜那里跑,也不是容易的事。”鬼哭辛笑着,“没想到你这次跑了出来,把他带走了……也没关系,不碍多少事。想让他积攒更多怨念,也只是一个顺便。”   “关山寒这具身子,我吃了百年,最终撑不住我们的魂魄了,这才是我最后失败的最大原因。”   “毕竟人妖殊途。人修的壳子,并不能与我融合。”鬼哭辛说,“我要换个壳子。”   钟隐月骤然明白了,他面色一沉:“你想要沉怅雪做你的壳子。”   “聪明呀。”鬼哭辛说。   怪不得沉怅雪要钟隐月杀了他。   他不想做鬼哭辛的壳子,他也知道一旦由他做了壳子,鬼哭辛可就愈发难杀了。   那个傻子……   钟隐月怒得手握成拳,暗自咬紧牙关,眉眼都一阵阵抽搐。   灵泽听懂了许多:“所以,是因为沈弟子早已与他共魂,此次命锁才会失效,更无法反抗他,在血战中杀了这么多人……”   众人若有所思——这一段话的信息量有些大,他们都陷入了思索。   “沉怅雪在哪儿。”   钟隐月问他。   望着他难掩愤怒的神色,鬼哭辛噗嗤一声笑了。   他从腰间解下一瓶紫虚瓶。   “对我来说,那只是一具躯壳,和一本剑法。”鬼哭辛说,“与物件别无二致,所以就在这里面。”   钟隐月瞳孔一缩。   紫虚瓶向来是存放法宝之物,他竟把活人塞进去!   “你说什么!?”有人大惊,“你竟把他放在那里面!?”   鬼哭辛抬起手,将食指压在唇上,朝着那人无声地“嘘”了声。   他晃晃紫虚瓶,好整以暇地望向钟隐月。   “知道吗,玉鸾。”鬼哭辛说,“把活人放在里面,会如何。”   钟隐月心中隐隐有了不祥之感。   他紧蹙着眉看着他,不作回答。   “法宝存入此处,是以紫虚瓶的法术使其缩小,存放其中。”   “可是对法宝之物的缩小之术,用在常人身上,那是完全不同的。”鬼哭辛说,“对于活人,紫虚瓶的缩小之术并不能完全使用。倒也并不是不能用,只是使用时,无法缩小的地方,便会硬生生折断,强塞进去……”   钟隐月脑子里嗡的一声。   耳边立即嗡嗡作鸣,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紫虚瓶,脑子里全是方才鬼哭辛那一段话的回响。   或许是难以相信,一段话在脑子里回响了十余遍,钟隐月才堪堪明白。   无法缩小的地方,会硬生生折断,强塞进去。   他折断了他的骨头,把他强塞进了那个只会装法宝物件的瓶子里。   他折断了他的骨头。   把他强塞进去了。   就在那里面。   鬼哭辛朝他晃着瓶子,笑容戏谑。   外头的雨突然大了。    第126章   刹那间, 玄雷轰鸣,剑光狂动。   滔天的杀意涌上心头。钟隐月心中的理智皆数散裂,只余满腔怒火杀气。   他拔出剑, 身下玄雷轰然袭向四周。   他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朝着鬼哭辛杀了过去。   鬼哭辛伸手往背后一探,竟也抽出一把剑来。   剑上血光重重。   两剑相击, 卷起肆虐剑风。   “还给我!”   钟隐月两眼通红,剑上玄雷愈发刺眼,鸣声如嘶嚎。   “我叫你还我!!”他大喊,“凭什么!凭什么都这么对他!!”   “因为就是这样的天道!”鬼哭辛大笑起来, “你真以为你救得了谁吗!?”   “少痴心妄想了,玉鸾!谁也没法逃的,都要死在我的道下!”   “谁在乎你那狗屁的道……我要你把他还我!!”   “还你?为何要还你!”   两把剑击在一起,剑身上的灵力相互较着劲。电光火石间,鬼哭辛的笑容越发疯狂,“我前世便是如此的,他迟早要死!不过一条贱命,我想如何便如何!”   “一只兔子,原本就该由我吃了!他自己都不想活了,他早要你亲手杀了他!”   “他自己都知道,这种烂命,没法在这处处都要杀他的世道里活着!你是他师尊,看得却没他透彻,连杀他是让他解脱这等事都看不透!”   “钟隐月,你枉为人师!!”   “这世上有哪个师尊称得上一声师尊!”钟隐月大骂起来, “欺压弟子,包庇罪行,光明正大地拿着命锁和未行的罪名侮辱灵修,这世上还有真正的仙人不成!?”   “若杀了弟子才能称一声师尊,这狗屁师尊我不做也罢!!”   “把他还我!”钟隐月歇斯底里,“他是不是真的想死,我比你明白!还我!!”   鬼哭辛哈哈大笑起来,他手上用力,猛地劈出一剑,将钟隐月击飞出去。   钟隐月被一剑掀飞,撞到墙上。   他撞碎一堆书架桌椅,还将墙面都撞碎了,整个人都飞出了山宫出去。   “这是我的壳子!”鬼哭辛向他大笑,“沉怅雪死了,钟隐月!你就等着被他杀死吧!”   “这场血战,你们所有人……这次,定会死在我手中!”   他哈哈大笑起来,而后化作黑气,散在屋中。   他走后,那大笑声还余音绕梁,良久才散。   宫中一片死寂。   众人沉默,望着方才钟隐月被击飞出去的方向。   墙上已经开了个大洞。钟隐月倒在墙外,倒在宫外,仰面躺在一片草地上,身上盖了一大片碎裂了的石块瓦砾和灵木碎屑。   剑掉在很远的地方。   天上无星无月,大雨倾盆。   雨水打在脸上。   钟隐月脸色灰白地仰面躺着,突然感觉自己是一具屁用没有的行尸走肉。   雨真大,他突然想起沉怅雪求他千万别丢弃他的模样——那一声一声叫他师尊,缠着他,生怕他离开的模样。   钟隐月鼻子有点酸。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脸颊边上热了热。   钟隐月偏偏头,见是青隐。   青隐蹲在他身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她一言不发,只是舔了舔他。见他偏头看过来,青隐又动了动两只狐耳,低下眼皮,目光怜悯。   钟隐月突然就很想哭。他闭了闭眼,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捂住眉眼。   眼泪从眼眶里淌出来,落进发丝间,融进雨里。   钟隐月哭了,但没有声音。   青隐又低下身,舔了舔他的眼泪。   “不哭,”青隐说,“你别哭了,傅应微会在天上急得团团转的。”   钟隐月一下子哭出声来了。   “嚯,怎么还哭厉害了,我真是不会哄人。”   青隐自顾自嘟囔着,趴了下去,贴在他的脸边,再没说一句话。   倾盆的夜雨下,钟隐月躺在地上。   他身上流着血,很痛,又哭得很伤心。   顾不渡在宫里重新点了几盏灯烛,钟隐月躺在外面淋了半天的雨,才起来了。   他收起剑,走回山宫里。   青隐化作人形,拿了毛巾来,为他擦拭起湿透的头发。   温寒借了灵药,也凑过来,征得钟隐月同意后,他连忙帮着褪去钟隐月身上衣物,为他擦去上身的雨水,拿来灵药,清理伤口。   钟隐月沉默地坐在一蒲团上,神色颓废。   宫中众人沉默看着他,再没有人说他半句。   有人询问:“顾宗主,接下来该如何?”   “仙修界这次遭了重创,来了这仙门大会的能人都只剩这么几个……”   荀不忘闻言,对顾不渡道:“宗主,我看果然还是先等等外界得知了消息,再重整旗鼓,与他们血战……”   “此处的人,已经都用玉镜回禀同门了,消息的话,他们都已知道,明日便能赶来。”顾不渡说,“这样还不够。各个山门之中,实力最为高强之人都在这次大会上齐聚一堂。如今是这些人死了不少,就算明日有许多增援,只怕也没什么大用,还是需要别的计策。”   “顾宗主既然通晓问天之术,此次之事,定然也早有预见。顾宗主,就没有事先想什么万全之策么?”   “即使我能问天,也不可干预太多因果,更不可多说些什么。”顾不渡道,“我已把能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陆宗主别慌,且先等等吧。”   说罢,她往门外看了看,“天色已不早了,那魔尊鬼王妖后也都撤走了,他们也是需要恢复的。我等若是如此焦虑,也只会白白耗了体力,明日再战时恐会又落下风。不如,早些歇息吧。”   数十个人,便齐刷刷地在顾不渡山宫里打了地铺。   场面诡异好笑,钟隐月却无心发笑。   他几乎一夜未眠。   其余人虽说睡了,可也辗转难眠。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有许多人坐了起来。   再也睡不着了,干脆就一同坐到宫门门槛上去看雨。   钟隐月坐在忘生宗铺下的地铺上,望着昨晚自己撞出来的墙上大洞,又沉默半天。   打破清晨这片沉默的,是一名忘生宗女弟子。   弟子匆匆跨过门槛,走入宫内。   “师尊!”   “师尊,您在何处!”   她一进门就四处寻找,面色焦急。   顾不渡这晚也没怎么睡。闻声,她立刻匆匆披了外衣,从里屋出来了。   虽然面目冷静,可她似乎比那弟子还着急。瞧见弟子,顾不渡眼前一亮,连忙赶过来,拉住她的手:“怎么,找到了么!”   弟子喜笑颜开:“是啊师尊,找到了!如师尊所说,就在忘山!在明心阁顶楼上!”   顾不渡面上一喜。   她又很快深吸一口气,把面上的喜色压了下去。   她拍拍弟子的手,叫她别声张,继续盯着,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及时知会她。   弟子连声应着,得了她的命,匆匆又出了山宫去。   弟子一走,都无需旁人问,顾不渡立刻说:“请诸位听我说!”   宫中数十人立刻面向她,离得远的更是站起身来,往近处走了过来。   “诚如诸位所知,我略懂问天之法。”顾不渡正色道,“可若因果不明,事无预兆,我便万万不可多说什么,只能多做指引。”   “此次事态,我知鬼哭辛会奇袭,也知天决门之事。可这些事过于重大,我万万不可多言。”   “事情发展至此,我也终于能够多说几句了。”顾不渡道,“魔尊、鬼王、妖后三人,此时正在明心阁中。”   “我早知如此,已在阁中以及四周布下法术。”   “他们三人正在阁中休养,今日午后会再次行动。在此之前,我将起阵,而我布下的法阵,乃是禁锢之阵与弱化之阵。”   “阵中之人,不可召唤异界之物,亦不可离开法阵结界。”   “阵中若有妖鬼魔三气之力,灵力使用者的法力及威力将会大打折扣。”顾不渡说,“虽说不能直接赶尽杀绝,但这两法阵,也算是我为各位开辟的路。”   “诸位若觉可行,能否随我同去,诛灭妖魔?”   此话一出,宫中的空气立即松快了许多。   “顾宗主竟还留着这么一手!”   “若能禁锢他们,加以弱化,我们也并非不可一战!”   “自然是愿意去的!”   “这次必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山宫中,众人都慷慨激昂起来。   顾不渡笑着点点头,一同谢过后,目光便投向了钟隐月。   宫中其他众人相互高兴地言语了会儿,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所及之处,于是也一同将目光投了过去。   视线的尽头,是一直坐在榻上,脸色惨白,沉默不语的钟隐月。   他身披一身里衣,披着头发,已经一晚上都没说过话了。   见此情形,荀不忘觉得难办。   钟隐月实力高强,能召天雷。若他能同去,再将那魔尊鬼王妖后三人分散开来,各自为敌,说不准只靠他们这数十人,还真能一战。   可若钟隐月不去……那便悬了。   他们需要他。   可玉鸾山的心头肉,钟隐月最疼的弟子,昨夜就在他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被鬼哭辛塞进紫虚瓶里。   这会儿估计也正在里面,气都喘不上来一口。   钟隐月心里挂念他,瞧着这模样,是没什么战意。   “玉鸾长老,”荀不忘劝道,“别太伤心,玉鸾长老,此刻他还未换妖体。若是前去一战,说不准还是有机会的。”   “不会。”   钟隐月头也不抬,颓颓答道,“鬼哭辛虽说人癫,但荀宗主也跟她百年前战过,不会不知道。若是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她不会胡乱嘚瑟。”   “若是此前败过,就更不会做什么蠢事了。既然告诉了我,那她应当……昨晚离开,就换了妖体。”   “现在,应该已经在那壳子里了。”   -   明心阁顶楼,能瞧见天边已经天光乍破。   迎着第一缕晨阳,鬼哭辛动了动脖子。   他把脖颈骨头摁得咔咔响,而后又动了动胳膊,手腕骨和指关节,每一处都响个不停。   他轻笑了声,披着件玄衣,走向顶楼窗边。倚着窗框,晨风习习吹过脸颊,吹动他脸边的长发。   那是沉怅雪的脸。   可那神色却阴狠极了,左眼眼眸亦是翠绿的竖瞳。   那不是沉怅雪。   体内,有一魂魄动起了嘴:“这张皮长得还算好看。”   而后,另一个魂魄也动嘴回答:“兔子也就这点儿长处了。”   “皮相都是能捏的嘛,想多好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还是要看魂相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化个好看的人形。”   屋里并没有其他人,鬼哭辛体内的诸多魂魄就这样用着同一张嘴,自说自话自问自答。   “那兔子呢?”有人问。   “没醒。”另一人答,“妖体被占,我们压着他,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待他醒了,便吃了吧。”   “别急着吃,还能拿他要挟那玉鸾。”有一人嘻嘻地笑,“不过该醒了吧,莫不是他不愿醒?”   “这还真说不好。若是不愿挣扎一心向死,的确会迟迟不醒,就这么昏着死掉。”   “昏着吃了就太没意思了,我还从未听过兔子叫。被吃的东西,还是惨叫着看自己被分食有意思。”   “等我们杀了玉鸾,再叫醒他。”有人说,“听见他师尊惨叫,他肯定就会醒啦。”    第127章   鬼哭辛嘴里发出阵阵笑声来。   笑声此起彼伏, 那体内的一群人都在用他的嘴笑。   “大早上你就犯病?”   有人在身后说话。   这次可不是鬼哭辛体内的妖在说话,于是他回头看去。   魔尊乌苍打着哈欠,从一道门后走了出来。   那门的后面,是他的“卧房”——准确来说,是昨夜被他当做“卧房”的地方。   此处是忘生宗的明心阁顶楼,那间“卧房”是经书重地。   本身, 只有忘生宗宗主才能进入。   旁人本是不能进入的,更别提他们这些歪门邪道。不过他曾也是忘生宗的宗主,便乘着这层便利,昨夜睡在了经书重地的屋中。   若是顾不渡和荀不忘知道了, 怕是能被他活气死——简直没有比这更侮辱忘生宗的法子。   鬼哭辛朝他一笑:“何为犯病?”   “一大群人挤在一具壳子里七嘴八舌,大早起便开始说疯话,不是犯病是什么。”   乌苍说着,揉揉眼睛,才看清他换了具壳子,“你换了?”   “上玄那具壳子都快要散架了, 我便换了。”   鬼哭辛从宽袖里摸出一支烟枪。他晃了晃, 枪头便冒出了徐徐的白烟。   鬼哭辛将它叼进嘴里,又有另一道声音从他喉咙里出了声。   那声音毫不在乎地道:“上回我便是因为那壳子撑不住才败的。早些换了,省得夜长梦多。”   乌苍撇着嘴,难得地没回他的话。他沉默地望着鬼哭辛手里的烟枪,和他额间已经出现的妖纹。   被鬼哭辛上身者, 若是并非妖修, 额间便会出现这般妖纹。   上玄那会儿也出现了,不过被鬼哭辛用法术遮挡住,才没被众人发觉。   他现在周身是魔尊鬼王,两人都知道她的身份与法术, 自然也没必要费劲去遮   乌苍沉默地望了会儿他的脸。沉怅雪的脸还是这张脸,可那眼中却满是精光,一看便知,里面的人已经不是他了。   他就这么沉默地望着鬼哭辛,一言不发。   空气变得诡异起来。   鬼哭辛收敛了笑意:“为何不说话?”   乌苍揉揉后脖颈。   “没什么,”乌苍说,“不太习惯这张脸。”   鬼哭辛嗤笑了声。   “尊主。”   有人进来了,一声“尊主”就打断了刚要说话的鬼哭辛。   乌苍回头,一个同样与他一身玄衣的青年人走上了顶楼来。   这青年人模样俊美,凤眼狭长,长发绑成高高马尾。   鬼哭辛认得他。这是魔尊乌苍身边的人,他最得意的心腹,他的副手。   这位副手做事井井有条,从来不缺漏什么。乌苍都不必说,他都能事先就把事情办妥。   副手名叫三意,是乌苍起的。   三意走进来,向着他们二人一作揖,严肃道:“剩下的魔修已都来了,静候尊主之命。”   “那先在外头等着吧。”乌苍说。   鬼哭辛一皱眉,面露不满:“为何不叫他们攻山?”   今日计谋,便是召来他们三人手底下的魔修妖修鬼修,一同攻山。   昨日已将来了大会的仙修们杀了许多,他们定然是会叫来各自门中其他仙修。   血战将在今日彻底拉开帷幕,其余仙修定会在今日赶来。若此时在他们赶来之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仙界之中的能人大乘便会再次受创,还能再杀死几个。   “昨日我们三人可都说好了,今日会提前攻山。”鬼哭辛脸色阴沉,“你是要出尔反尔么?”   这句话,他体内的数人一同说出了口。   声音重重绕绕,诡异极了。鬼哭辛身上又迸发出可怖的妖气,就那样阴森地蔓延过来。   四周立即阴冷下来,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乌苍脸色却丝毫没变,反倒还笑了起来。   “别这么紧张,我只不过叫他们等一等罢了。”乌苍说,“鬼修妖修都还没来,就让他们这群废物去围大乘?那岂不是立马就死了?”   此话一出,鬼哭辛才神色缓和,也收起了身上的妖气。   乌苍继续说:“那群喽啰,只用玉鸾挥挥手,一道雷下来,就全死了。总得你们俩的人都齐了,我再去让他们围山。”   鬼哭辛嗤笑:“那玉鸾有什么了不得的,也只是个废物。”   乌苍没吭声。   -   “恕我直言,玉鸾长老。”   顾不渡的山宫里,有一人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道,“我并非不理解您此刻的心情,门下弟子被如此对待,命运更这般多舛,身不由己……即使是外人,也是十分痛心。”   “可事已至此,若是心软不战,念着他可怜而不动手,反倒对他更加残忍。”   “听那妖物方才的意思,长老在白日里与他见面时,他也说了,想要长老杀了他。”此人说,“这就是说,他自己也是清楚的。若是成了妖后新的躯壳,他便不能再活着了。”   “他是个秉性纯良的好孩子,知道事态严重,他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   “若是让他那样做着妖后的躯壳,助纣为虐,为害世间,又怎么不是对他的一种折磨呢?”   钟隐月神色一沉,嘴角抽动了下。   他偏开眼神,又神色怅然地低下了头。   见他这样,说话的人立刻觉得有希望,赶忙趁热打铁地接着道:“长老,有道是关心则乱。”   “我们做师长的觉得这样好,可对弟子来说,没准是害了他。长老想让他活着,不愿动手……可没准,对他来说,却是痛苦呢?”   “早日放手吧,也算是对双方都好。”   钟隐月仍然沉默。   广寒长老沉默片刻,走了过来,低下身,低声对他语气亲切道:“师弟,我也觉得这样好。”   “这孩子此生受了这么多苦楚,大约是命数如此,说不定……是天上的仙下来渡劫。”   “早日断了他的命,早日送他轮回,也省得日后会受更多苦难。”广寒长老说,“他若自己明白,定然也不会多怪师弟什么的。”   “是呀!玉鸾长老,你对他那般好,若是你亲自动手杀他,他更是不会怪你什么的!”   许多人纷纷附和起来。   有人又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长老,你也是修道之人,更是大乘了。你该知道,修仙应当心怀苍生,大道面前,更不可有私情。”   “若是你不动手,今日血战让妖后赢了,你的沉弟子若真活了下去,日后天下苍生会苦不堪言!”   “就算你不杀,在那具仙体里活着的,可再也不会是那沉怅雪!”   “长老!”   众人一声接着一声,一句接着一句。   钟隐月听得头昏脑涨。   他还是没有说话。沉默片刻,他说:“给我点儿时间。”   听他竟然还在犹豫,有人急了:“可是长老……”   “不会太久。”   钟隐月草草放下这样一句,而后站了起来。   他拿起外袍,披到身上穿好,而后往外走去。   温寒想要跟上,可刚一起身,钟隐月就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了下去。   “我自己出去待会儿。”钟隐月说,“我不会耽误各位的,我也知道,若是不杀妖后,后果会如何。”   “我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之人,我只是想要点儿时间,再想一想。很快我就会回来,在我回来之前,各位可以探讨一番战术。”   “我得去杀最宠的弟子,各位总得给我点儿时间静一静吧?”   众人沉默,面面相觑。   “如此也好,本就还需要些时间商量。”   有人答应了下来,钟隐月循声望去,说话的是顾不渡。   顾不渡望着他。见他望过来,她还点了点头。   “请去吧,玉鸾长老。”她说。   钟隐月点头谢过她,没再多说,转头出了宫门去。   他走到宫门外。   站在门外静了片刻,钟隐月又抬脚,往远处走远了许多。   他回头,确认这个距离是没人听得见他说话之后,才停了下来。   他从腰上取下了玉镜来。   系统面板出现在他面前。   “你还有办法吗。”   钟隐月面无表情地低声问。   系统沉默片刻。   【目标人物早已被共魂一事,我方也不曾得知,原作者也没有及时将情报传递出来。 】系统说,【本系统检测到,妖后“鬼哭辛”的确已经更换躯体,目前目标人物的躯体内的灵魂波动已经被替换。 】   “我问你有没有办法。”   【……】   “说话。”   【……没有。 】   “……连回溯时间都不行吗,我去把白忍冬杀了。”钟隐月说,“你不是说过吗,只要主角死了,时间线就可以……”   【宿主,那样做的话你会被强制踢出世界。 】系统说,【书内人物也不会有任何人留有回溯前的记忆,目标人物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没有您在,恐怕事态还会变得更加糟糕。 】   钟隐月不说话了。   【很抱歉,宿主,为了保持时间线与本书世界的稳定……您恐怕,真的需要刺杀目标人物。 】   【我给您的剑,便是最后的机会。 】   【正如之前所说,以此剑刺入妖后心口,便能让她离开寄生体。在她离开躯体后,再刺入她魂体的额间,便能使共魂失效,使所有人魂归天地,入轮回之道。 】   【到那时,目标人物也会进入轮回。 】   他会死。   “他一定要死吗。”钟隐月问。   系统沉默。   钟隐月冷笑一声。   “要你干什么用的?”他说,“连这种事都解决不了,这种天大的事儿都不知道,到底研究你这个破系统出来干什么吃的!?”   “你不是说会没事的吗,你不是说他会没事的吗!现在却变成这样!”   “他什么都没做错,结果从外面进来的穿书者救不了他,一个专门为了救他研发的系统也救不了他!这是仙门大会,一群大乘大能都在这里,可没一个人能救他!!”   “你们非要都逼死他吗!?非要都杀了他吗!这到底凭什么!凭什么!?!”   “他到底哪儿做错了!!”   钟隐月破口大骂,歇斯底里,喊得声音嘶哑。   系统仍旧沉默。   沉默半晌,系统说:【抱歉,宿主。 】   “滚!!”   钟隐月不想再跟这破东西废一句话,一扬手就把这破玉镜砸了个稀巴烂。   一声碎响,玉镜四分五裂。   地上碎了一大片镜子的玉碎片,钟隐月对着它们气喘吁吁了片刻。   他突然很委屈。   ——这世道真是不公啊。   耳边突然响起往日的声音来,钟隐月想起不久前的比武。   那时沉怅雪站在两仪台上,轻声笑着,无可奈何地说,师尊,这世道真是不公啊。   钟隐月突然心脏都痛起来了,视线里大片大片地模糊起来,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再次控制不住,站在原地哭出声来。   风吹过,晨阳升起,四周满地日光,可那些吹起的叶子飞过耳边时,听起来却是凄切的哭声。    第128章   钟隐月找了棵树坐下来,靠着它呆了很久。   他自己一个人默默不出声地哭了半晌,已经哭得两眼通红。   距离他离开顾不渡的山宫,已经过去许久了, 天都已经亮了大半。   晨阳顺着天边爬起来了好些。钟隐月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但他不愿回去。   突然,腰上玉镜闪烁起了灵光。   是有人用玉镜联络他。   钟隐月抹抹眼边的泪痕,吸了几口气,调整一番呼吸,又清清嗓子,才取下了腰上玉镜。   他没看镜上显示的字, 自顾自地传入灵气,连上对方之后,张嘴就说:“我马上……”   “兄弟!!”   对面传来一声急切的大喝。   钟隐月被他喊得怔了一下。   “是我!”对面的人不等他回答,急道, “是我啊是我!陈博斌!!”   钟隐月错愕:“你??”   “是我啊!”陈博斌语气着急,“你听我说!我上回死了之后费了点儿时间才复活,也怪我!忘了他肯定就在附近!”   “你听我说, 你一定要冷静!我接下来说的话肯定很让你难以相信,但都是真的!我跟你说,那个妖后就是你们掌门,就是上玄!你赶紧去把他杀了,不然之后会越来越麻烦!”   钟隐月沉默了。   “你那个系统之所以以为妖后是附身到别人身上, 是因为她的魂魄现在在上玄身体里!一百年前大战的时候, 妖后就把自己的躯体自毁了,然后钻进了上玄的身体里!”   “你懂吗?根本没有什么附身!是误会了!”陈博斌说, “而且,你喜欢的那谁,其实在原来被干曜献祭的时候就已经被妖后带走共魂了!而且上次因为上玄躯体撑不住,她才会被抓住破绽诛杀了,那这次她杀回来,肯定会想趁早换一个壳子!”   “上玄那具躯体撑不住的原因,就是因为人妖殊途,人修的壳子撑不住那么多妖魂!”   “那这次,她肯定会换沉怅雪做壳子!”陈博斌着急道,“而且而且,上次到了剧情最后,她被小白逼得没办法了,才把沉怅雪的修法拿出来用!她从来没用过,那次第一次用,就险些能赢小白了!”   “她之前也是看不起他的,是最后才知道沉怅雪有多好用的!所以这次,你得把沉怅雪杀了!不然他会变成妖后的杀手锏!”   钟隐月没说话。   陈博斌还在玉镜对面絮叨:“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也知道这对你很残酷,可是没办法啊,原文就是这么设定的,我就是这么写的!他就是这个命这个设定啊,我承认我确实对他不怎么好,可一本书里怎么可能没有牺牲啊!”   “本来按照剧情,小白是可以杀妖后的,可是现在干曜死了,这会儿还只是仙门大会,大战提早太多了,小白没那么厉害的修为,只能靠你了!”陈博斌说,“兄弟,现在全天下数你最厉害了!只有你能靠得住!”   “我听说沉怅雪发疯了,肯定是妖后控制他了!他的复生也是妖后做的,所以其实从一开始就早被共魂了,妖后是能控制他的!”   “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救他了!”   “你如果不杀了他,我们大家就全都完了!”   “只能靠你了!”   钟隐月还是没说话。   他沉默了这么久,陈博斌也终于把词儿都说干净了。   他等了半天,钟隐月都没吭声,陈博斌终于发现不对劲儿了。   “兄弟?”陈博斌叫他,“哈喽,秒了哥?你在听吗?”   风声徐徐吹过。   陈博斌很是焦急,钟隐月却淡然地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空荡的山崖,山崖的再前方是一片天空。   钟隐月眼泪哭尽了,心脏也痛麻了,这会儿心头上竟是一片空白的茫然,没有力气再去歇斯底里地崩溃或大骂或质问了。   他呆呆望着远处的天,望着那些流动的云,忽然想,那片天空之外,更遥远的地方,或者往下而去,那山下凡尘的尘埃河流,都是这个正在说话的人用一笔一划编造出来的血肉。   这世上,谁都有一身文字写就的自由血肉。哪怕是一粒沙子,都能乘着风自由地飘一飘。   众人的来与去都有道理,虽有苦楚,却也能让自己张嘴说一两句话,做一二事,给自己选一条路,走一走道。   只有沉怅雪。   只有沉怅雪乖乖听话了百年,换来的却是身不由己的四字笑话,得来的是“必诛之”的万剑相向。   都说没办法。   谁都说没办法,所有人都说没办法。   钟隐月几乎要笑出声来。   陈博斌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你那么恨他?”   钟隐月如此反问。   这话没头没脑的,陈博斌没听明白:“啥?我恨谁?”   “沉怅雪。”钟隐月说,“你那么恨他吗。”   “我,我哪儿有啊!”陈博斌声音羞恼,“他也是我写出来的,但是配角嘛,总得要死一两个的,总得要有个人很悲剧很悲剧,这才能让读者抓心挠肝意难平,放不下我这本书嘛!”   “所以你就可以让他这一生跟个笑话一样。”钟隐月说。   陈博斌听得一急,嘴皮子都秃噜了两下,张嘴就想辩解,钟隐月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知道了。”   钟隐月堵住他的话,站起身来,回身往顾不渡的山宫里走去,“我会去的。”   这话一出,陈博斌松了口气。   “你能想通就好。”陈博斌说,“这次可就只能靠你了,兄弟,你是全村的希望!”   钟隐月不理他:“不过你来晚了,上玄已经彻底死了。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但现在血战已经开始了,昨晚鬼哭辛就已经暴露。现在,估计壳子都已经换完了。”   “没事,有你在就好!我听我的系统说,你那边的系统已经给过你法宝了,就用那个刺他心口!他一离开沉怅雪的壳子,你就再刺他脑门,就能死了!”   钟隐月浅浅应了声。   陈博斌说:“我现在又到了一个忘生宗弟子的身上,马上就到顾不渡的山宫里了。一会儿,我就跟顾不渡请命,我跟你一起去那儿。”   “嗯,一会儿再说吧。”   钟隐月不等他回答,说完这话,立刻就断了玉镜的通信。   他回到了顾不渡的山宫。   他进去时,山宫里的仙修们还在商讨。   见他回来,弟子们慌忙行礼,也有一两个长老起身来,将他迎进屋里。   “玉鸾长老,您可算回来了。”其中一人忙说,“如今事态紧急,我们得赶紧前去明心阁,与他三人一战。”   “方才我们商讨过了。这次血战,那些魔修鬼修妖修都还没见影子,昨日的奇袭一定才只是起个头。我们已经伤亡惨重了,若是等下去,说不准没等到各个仙门的增援,反而先等来了那些歪门邪道的修者。”   “到时候,可真就四面楚歌了。”另一人接下话头,“虽说险了些,但我们准备即刻动身,今日也去奇袭明心阁。若是成功了,便能重夺优势!”   “玉鸾长老,你意下如何?”   钟隐月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是该去奇袭。”   他总算是点了头,宫中众人松了口气。   “是的,是的,必定要去奇袭。”有人说,“只是麻烦的是,那三人都在明心阁顶楼处。毕竟都各自贵为祸害之主,即使是能够奇袭,我们也难以一同对付。”   “得将那三人分开来。”   “我们已为此事商讨许久了,可仍未想出怎么才能……”   “我有办法。”钟隐月说。   此言一出,众人一怔。   “玉鸾长老,心中有法子将他们分开么?”   “是什么法子?”   钟隐月没立刻回答。   他将视线从左至右扫了一圈。   宫内的仙修们都望着他,神色各异,但眼睛里都各自有些光芒。   那是仰仗他的光芒。   钟隐月心里都明白。仙修们之所以一大早起就苦口婆心地围着他劝说,就是怕他心软,也怕他不出手。   血战当前,一个能召天雷的符修会是多大的战力,谁都想得明白。   所有人都看着他。   钟隐月忽然察觉到异样的目光,他往旁边扫了一眼,见到一个站在顾不渡身后的忘生宗弟子向他挤眉弄眼,投来向他鼓劲的鼓励目光。   钟隐月便明白了,那是陈博斌。   钟隐月朝他冷笑一声,抬手将身边的长老轻轻拂开,推远了些。   他低手甩开身上外袍两侧的长衣,毫不犹豫地弯下膝盖。   咚的一声,钟隐月的两膝磕在地上。   他跪下了。   在山宫门口,向着宫内所有仙修。   没有任何前兆,也丝毫没有丝毫难堪的缓缓,他就那么如同一个从高处坠落的落石,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重响,光听着便知他也压根没收力气。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慌忙过来要扶他:“玉鸾长老!你这是做什——”   钟隐月狠狠打掉他伸过来要搀扶的手。   “请诸位让我先去,”他说,“让我一人先去。”   众人又是一怔。   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空气都沉寂了好一会儿。   顾不渡询问:“这是为何?”   她声音平淡,好似早知会如此了。   可旁人并不懂问天,压根想不到会这样。   听了顾不渡的话,一群人如梦初醒,赶忙跟着道:“是啊,玉鸾长老,你这是为何啊!”   “根本不必如此!若是长老心中有了办法将他们三人分开,我们一同去就好了呀!”   “是啊,若是能分开,此次奇袭,我们能赢的面儿是极大的!”   “你一人去,岂不是送死!?”   “我弟子在那儿。”钟隐月说。   一句话,立即使宫中寂静。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众人,立即都哑巴了。   “虽说已经面目全非,身不由己,可那是我弟子。”   钟隐月的声音逐渐沙哑起来,“诸位担心的,此时我应做的,又或他还有没有救,我心中也都清楚。”   “我心中自然都清楚……事已至此,我问尽了该问的,找遍了能找的,可就连天道都告诉我,只能由我一杀了之。”   “可诸位,我心中不甘。”   宫中他人仍沉默不语,可听到此处,神色也各有不忍:“……”   “诸位恐怕只能在这五年一次的大会上能看见他一面,也多有不知。他被干曜长老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抚养长大,可却遭了不公对待。即使如此,他也规规矩矩地克己守礼,修了百年的道。即使多有不公,也依然孝敬师长。”   “他表面风风光光,在干曜门中却受尽欺辱。同门都有的珍稀法宝,到了他那儿,却尽是一堆破铜烂铁。明明是夺过桂冠的修士,手里的法宝却还不如我这最末尾的门中弟子。”   “干曜长老借以命锁之法,欺压折磨他多年。我去接他入我玉鸾门时,他甚至都是在干曜山的柴房里。不知是当时又怎么惹了干曜长老,额头上血肉模糊,又无人管他关心他,那伤口都已成了炎病。”   “到了我这里,他也生怕给我添麻烦。他处处小心,我给了他法宝,他都觉得自己不值。”   “我……是当真觉得荒唐。”   “他规矩了这么多年,即使做过些错事,那也是因着旁人欺负的太过分……分明是这世道欺压灵修,是干曜长老愧对于他,是我们天决门愧对于他,可到了最后,却仍是他落了个必被诛杀的命数。”   “我们仍然站在山上仙风道骨,他这一生,却从未抬起过头来。”   “我知道这一切无可奈何,我也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连天道都已经救不了他。”   “我都知道,”钟隐月说,“可那是我弟子。”   “哪怕是全天下说不可留,哪怕是天道也说不可留,哪怕是天上的天帝神仙地上的仙界掌事都说不可留,我也——”   “……我也,还想再拼一拼。”   “若是被共魂,那他便还是在那里的。”   “他还是在那具妖体之中的,他或许还在等我。”钟隐月说,“他或许还在等我去救,他或许是能醒来的……”   云序长老听不下去了:“他醒不过来了!那妖体里有那么多的魂魄共为一体,肯定是将他压制得气都喘不过来,如何醒来!?”   “万一他能醒呢!?”   “能醒又如何!?那么多的魂魄压着他,他形单影只的一个兔子,怎么打得过那些魂魄,重夺仙体!?”云序长老怒骂,“是你该醒醒了!玉鸾,那是妖后!是妖后在他体内!沉怅雪如何能赢得过!”   “他都叫你杀了他了,你还这样不肯甘休,你不知是在害他吗!”   钟隐月喊道:“我同这世道一起欺压他,就是为他好了吗!?”   云序长老一哽。   钟隐月再次红了双眼,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世道对他不公,”钟隐月说,“我若也认这世道,也这般……那他身后,就当真再没有人了。”   “我当然也知道,或许这一趟是白费力气,即使我用尽手段,耗尽灵力,也再救不了他。”   “可为人师长,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希冀……我也想试试。”   “若是他在等我,我到了他跟前儿去,却只动了杀心……他该多伤心呢。”   众人沉默。   有人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抹脸,那袖上湿润了一片。   广寒长老问:“那,你为何要一人去?”   “我想自己先去寻妖后。”钟隐月道,“由我先去见一见他。正如我方才所说,我想去拼一拼,去用一些方法,去试一试,能不能把他带回来。”   “诸位不必多说,我知道,其实希望渺茫。”   “即使如此,我也要去。我这弟子一生都受着苦,到了最后,总该有人一同跟他离开,一同去与他走黄泉路。”   此言一出,众人一惊,都立刻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玉鸾长老,你——”   不等他人猜测,钟隐月立刻说:“若是无法,我会与他同归于尽。”   “我知晓如何破解共魂大法,也知该如何彻底诛灭她。”钟隐月说,“只是我不善用剑。这柄能诛灭妖后的剑,便交给荀宗主。”   荀不忘一怔:“我?”   钟隐月已将剑从身后取下,两手向他奉上。   “待会儿,我会告诉您,该如何诛灭妖后。”   “但请给我一刻钟,我只要一刻钟。”钟隐月道,“一刻钟后,请诸位奇袭入阁。”   “若我没有离开明心阁,就请诸位去到明心阁顶楼,我会将妖后留在那处。之后,就请荀宗主以此剑贯穿我,并刺入沉怅雪心口。”   “死前,我会散尽体内修为,将雷法散在阁中与天地间,召来天雷,束缚魔尊与鬼王,为各位开路。”   荀不忘刚刚走近过来,接过他手中长剑。   闻言,众人又是一怔。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身献大道。”钟隐月放下方才奉剑的手,低下头,“此次我只一人前往。玉鸾门中的万年灵主,灵狐青隐,留予诸位。”   “若出了事情,请青隐师姑将我一同诛杀。”   “而后,散我修为,绝我经脉,施以往生咒,使我下黄泉。”   “我向诸位保证,绝不白白死去。我会如诸位所求,将那三人分开。”   “我只求诸位,允我独自前往。”   说罢,钟隐月伏下身。   咚的一声。   那颗头颅砸在地上,伏身跪地,长长不起。   宫内,立时一片鸦雀无声。   “玉鸾长老,”顾不渡说,“你已是大乘了,只需再次闭关,便可飞升成仙,得封仙位。”   “我不在乎。”钟隐月说。   “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你或许会白白死一趟。”   “那便白死一趟。”    第129章   “玉鸾长老。”   钟隐月迈过门槛出门时,顾不渡叫住了他。   她走近过来,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将一个东西塞进了他手中。   “请多加小心。”   说罢, 她退后半步,向他作一揖。   钟隐月也低身作揖,谢过了她。   钟隐月正要转身离去时,青隐又化作人形,走出门来送他。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他垫底那头,而后便目送钟隐月拎着他自己的那把剑一步步走远,御剑飞起,消失在视线里。   他只要一刻钟。   他跪下,对着所有人磕头,只要了一刻钟。   于是宫里的忘生宗弟子点上一盏日时香, 开始算起了时间。   玉鸾门剩下的几个弟子闷闷坐在宫门前。   青隐倚着门框望了片刻钟隐月消失的地方,就听到身边响起了阵阵抽噎的声音。   她一偏头, 果然, 三个孩子全哭了。   她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他们三个的后脑勺:“哭什么,又没死呢,别急着哭丧。”   “可是……”苏玉萤抹着脸上的泪,“师尊……师尊都没打算活着回来了……”   “好像是呢。”青隐说。   说着,她再次抬头看向钟隐月离开的方向,而后又抬了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更高的苍空。   白忍冬站在宫内, 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   他望着这几个人,皱了皱眉,又回头看向日时香。   -   “那些废物来了。”   鬼哭辛说。   他脸上肆意地笑着,晃着手中的玉镜,抬头又向魔尊调笑:“该围山了。”   魔尊乌苍正靠在窗框上,一条腿搁在窗外晃呀晃,手里拿着根箫在瞎吹。   他抬起眼皮,撇了眼鬼哭辛,没说什么,又把视线投向坐在角落里咳嗽不停的白忏。   乌苍问道:“你那群死人呢?”   白忏又咳嗽半天,才回答:“也到了。”   “哦。”魔尊这才笑起来,“那就走吧,三……”   他刚要招呼自己的副手,突然,白忏身后的墙轰然倒塌。   一人踩着雷风滚滚的剑冲了进来。剑尖的灵气化作雷刃,将这道墙全部击碎了。   鬼王白忏始料未及,立即被卷进雷风之中。被雷风卷着扔到地上后,他又立刻被碎墙的灵木瓦块儿给埋上了。   当场入土。   来人冲进顶楼,击碎墙后并未停下。   他直直冲来,御他飞来的剑袭向正站在另一边窗前的鬼哭辛。   剑上的人立刻一跃而下,雷剑直冲目标而去。   鬼哭辛立刻一侧身躲过。   雷剑又轰地击碎了鬼哭辛身后的墙,飞出阁外。   瞬息之间,两道面对面的墙全碎了。   一时间,阁内沙尘滚滚,玄色雷鸣电闪。   沙尘之中,方才从那柄雷剑上跃下的人站直了身。   看见那一袭白衣,魔尊立刻睁大了眼。   鬼哭辛也一眯眼睛,笑了声。   “都追到这儿来了,”鬼哭辛声音阴恻恻的,“你还真是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的是你。”   两面墙开,高处不胜寒,冷风猎猎。钟隐月额前的发被吹得飘飘,眼神却分外坚毅。   “你娘没教过你,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乱动么。”钟隐月说,“从别人身体里滚出来。”   鬼哭辛咧嘴笑了。   脑后传来雷声,鬼哭辛一歪脑袋,方才那把飞出去的剑又飞了回来,再次袭向他。   剑与他擦面而过,划断他几缕乌发后,铮地落回钟隐月手中。   钟隐月握紧手中的剑。   他一身杀气腾腾,鬼哭辛脸上却丝毫没有惧怕。   他噙着笑,把身子扭回来:“真是好师尊啊,独自一人就敢来此处。你不知道,这里有三位尊主么?”   三个人都不是傻的,仔细感知便能知道来了几个仙修。   “我知道有三个。”钟隐月道,“但我还知道,这里还有个兔子。”   鬼哭辛嗤地一声,满脸嗤之以鼻的看不起。   “那兔子死了。”他说。   “不可能。”钟隐月道,“你需要他。你需要他的修为和剑法,你也需要他来对付我,所以一时半会儿不会分食……他还在你体内。”   “那与死了何异呢?”鬼哭辛讥讽道,“玉鸾,我这体内多是狐蛇。他那种兔子,莫说修道,就是还未开悟之时,也是时常猎来吃的。”   钟隐月皱起眉。   身后突然涌起杀意与冷意,钟隐月立刻回手一道符咒,雷墙挡住了一道袭来的鬼法。   鬼王白忏从废墟里爬了出来。   他眯着一只眼,那只眼上面一些的额头被砸了一片血肉模糊,正往外流着血。   “别跟他废话。”白忏沉声,“他本就是最碍事的。正好,他一人莽了进来,我们三人合力,将他收拾了。”   钟隐月一甩手,雷墙消失。   他瞥了眼鬼哭辛,鬼哭辛一脸调笑。   他又瞥了眼另一边。   魔尊乌苍也从那边的窗框上跳了下来,也朝他走了过来。   “早日杀他,以免夜长梦多,确实是个好提案。”魔尊笑着,“不过在动手之前,我当真是想佩服你一下。”   “明知此人多半早已被吃了,却还是要大大咧咧地来送死,你可真是……?”   魔尊才把话说到一半,钟隐月突然手上结印,而后在空中飞速地画了道张牙舞爪的鬼画符,一掌击了出去。   雷术击出,落在远处鬼王白忏的脚下。   这道雷术没有当场起效,而是化作一圈玄光,迅速在白忏脚下画了个圆圈。   而后,轰隆一声巨响。   白忏脚下土崩石裂,立马空了个大洞出来。   他脸色一紧,未来得及反应,便当场落了下去。   他一声尖叫,而那尖叫声却越来越远,就好似白忏在一层一层往下毫无止境地落。   乌苍心道不好,凑过去一看,就见下面接连数层楼都与此处一样,在同样的位置开了一个大洞,且每个空空的洞中都飘着一层玄雷,似乎还有什么玄机。   白忏就那么一层层掉下去,什么也做不了——估计就是这洞口之中漂浮的雷在搞鬼。   半晌,底下才传来白忏掉地的声音。   听着应是碎了不少骨头。   魔尊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如果也想拦我,我也可以送你去别处看看。”   钟隐月森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魔尊直起身,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钟隐月目光坚毅又冷漠。   鬼哭辛虽说笑着,但也是从身上散发出了阵阵危险的妖气,同样在威胁他。   一个不想让魔尊出手,一个威胁魔尊别想倒戈。   “乌苍。”   那嗓子里挤出十分狐媚魅惑的声音来。   鬼哭辛眯着眼,就用这股在嗓子眼里熬了一锅蜜糖一般甜腻的声音唤他:“你不会,又要做什么出尔反尔的事儿吧?”   钟隐月猛地拧起眉头来。   魔尊笑笑:“我是那种人吗?”   钟隐月神色一沉。   “你也别误会,我也没说帮他。我们这同盟,还没互帮互助到那个份上。”   魔尊把两手往背后一负,悠悠哉哉往旁边走过去,又往窗框上一躺。   “这么好看的戏,我就坐这儿看会儿。”魔尊笑眯眯的,“成不成?”   钟隐月神色有所缓和。   鬼哭辛不太高兴。他歪歪脑袋,又用那股甜腻的狐狸声音道:“你我可是同盟,他可是仙修里最棘手的一个……你为何不出手,难道想要放他一条路?”   “闭嘴。”   乌苍还没回答,钟隐月就冷声打断了他。   钟隐月收剑入鞘,抬起右手,手中雷光阵阵。   他说:“别顶着这种脸,用这么恶心的声音说话。”   鬼哭辛再次嗤的一声:“连剑都不用么?”   “我不是剑修。”   钟隐月说罢,就提高了声音,朝他大声喝道,“沉怅雪!!”   鬼哭辛一怔,随后脸上嘲讽之意更甚。   “沉怅雪!听见没有!”钟隐月不管不顾,朝他大声喝着,“快点给我醒过来!!”   “没法抵抗就这么干脆睡死过去叫人一剑杀了你,你就是这么个认命的胆小鬼吗!?”   “干曜死了,又来个鬼哭辛!上一个你不甘心你要报复,怎么这一个便这么干脆利落地认了命啊!?”   “你是这种人吗!?”   “这条路走到如今你要放弃,便也叫我放弃!?你这混蛋东西,你当我是为了谁来的!!”   “你以为我走这么长的路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是怎么站到这里的!!”   “我是为了你来的!!”   “你若死了,我便哪儿都回不去了!!”   “你不是恨吗,你不是要复仇然后再也不修道了吗!不是要跟我走吗!?”   “你就是这么恨的吗!?”   鬼哭辛笑出声来了。   “蠢货。”   他拔出剑,冲了上来。   钟隐月扬手抬出雷墙阻挡。   鬼哭辛一剑劈到雷上,钟隐月咬牙切齿地运转灵力,硬着头皮与他对峙。   他满眼血丝,死死瞪着鬼哭辛,怒喊道:“你若就这么死了,我便恨你恨到下辈子去!!”   “你忘了他们怎么对你的吗!?”   “又一次所有人都要你死,上次是为白忍冬这次是为苍生!你就心甘情愿吗!?”   剑上血气与雷墙相击,一片电光火石。   “你的命就这么几行字就没了,你的命就被他设定成这种狗屁的一定要牺牲的剧情!!”   “给我醒过来!沉怅雪!!”   雷墙出现裂缝,血气渗入其中。   “你重来一次,就是想再这样死掉一次吗!?”   “给我对得起你被扒了的皮和被剥了的骨头!”钟隐月声嘶力竭地大喊,“两次了!你就不想做自己的主吗!?”   “把这些破设定砍了啊!你不是桂冠吗!?”   轰隆一声,雷墙四分五裂,也袭向四周。   血气的剑风击破雷墙,砍中了钟隐月。   碎裂的雷墙也化作雷刃,击在鬼哭辛身上。   两人同时受到重创,往后飞去,重重落在地上。    第130章   钟隐月被击飞出去。落地时,激起一片沙尘。   他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捂住昨晚刚被包扎好的肩头的伤。这只手毕竟是惯用手,方才与对方对峙时用的便是这只右手。   动作太大, 伤口已经撕裂开,在箭头上晕染出一整圈血色。   而下面些的右手连带着小臂处,也都受到方才的剑风袭击,出了一片鲜血淋漓。   旧伤叠新伤,钟隐月感觉胳膊都要断了。   他望着眼前。   鬼哭辛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身上到处都是焦痕, 但都伤得不重,不过都是一些皮肉轻擦伤。   鬼哭辛抹抹嘴角边的血, 笑了。   “你还是不忍心下手啊。”他说,“对着这张脸,你是没法下死手的吧?”   钟隐月沉默。   他望着沉怅雪。   “沉怅雪”笑得分外开心,那笑意没有任何改变,也丝毫看不到过去的影子。他的笑嚣张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满脸都是嘲讽。   那双眼睛里再也没了沉怅雪往日的温和, 尽是挑衅。   那是一双翠绿的竖瞳。   “看什么呢?在看他么?”鬼哭辛笑着, “我早告诉你了,他死了,回不来了。”   钟隐月咬咬牙,松开伤臂,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看到他拿东西出来, 鬼哭辛脸上的笑意微敛。   钟隐月拿出了一块骨头。   那骨头洁白如玉, 灵力充沛。即使站得很远,鬼哭辛也感受得到, 那其中令她心生厌恶的巨大灵气。   正坐在窗框上叠着腿悠哉看戏的魔尊见状,立马睁大眼,吹了声口哨。   乌苍这么一吹哨子,便是起劲了。   他一起劲,便是他觉得事情有意思了——他觉得有意思,那便是此事要有麻烦了。   鬼哭辛眯起眼:“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这个啊?”   乌苍憋着笑反问他。   钟隐月到了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   两人一同微微侧头,就见乌苍坐在那儿晃着两条腿,脸上笑得跟要开花了似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那是归元骨啊,阿辛。”乌苍笑道,“没记错的话,那东西是我师祖从万年秘境里得到的法宝。”   钟隐月半点儿不等他讲话,乌苍这话刚起个头,说了名字时,他便将灵力运转到手上。   掌中噼里啪啦的雷电之中,灵骨被他唤醒。   钟隐月张开手掌,受召的灵骨随着雷法浮向空中,悬浮在他们头顶。   乌苍抬头望着灵骨浮至空中:“它是秘境之主身上的骨头,被万年的修为与秘境灵气浸养过。”   “秘境之主,需得镇压秘境之中的妖兽,故而这灵骨也有镇命镇魂之效。它能使人安神定心,驱赶心中杂念,和……体中妖魔。”   鬼哭辛瞳孔一缩。   来不及反应,钟隐月扬起手,一道雷咒击向空中。   一声清脆声响,归元骨解开法咒,立即向四周轰地散出大片灵气。   那灵气洁白如仙光,又冷如天雪。   一瞬,四周亮如白昼。   鬼哭辛眼睁睁看着灵光袭来。   良久,灵光散去。   归元骨散尽灵气,收敛了光芒。   它从空中落下,掉到钟隐月手中。   钟隐月望向鬼哭辛。   鬼哭辛一声没吭,可在灵光袭去时,他立刻抬起双臂格挡住了。   此时此刻,他也用两只胳膊挡着脸。   他好似是怕归元骨的灵光的。   回来了吧。   钟隐月死死盯着“沉怅雪”,心脏之中的跳声隆隆如雷响。   他攥紧手里的归元骨。   “沉怅雪”慢慢把双手放了下来。   他抬起头。   那双眼睛,仍然是翠绿的竖瞳。   那张脸,也仍然写满嘲讽。   他咧开嘴,朝钟隐月一笑。   钟隐月突觉浑身发凉。   一瞬间,如坠冰窖。   他抽了抽嘴角。   回不来了。   钟隐月望着“沉怅雪”,那张疯狂扭曲再也找不见从前一丝影子的脸,忽然间便明白了。   回不来了。   归元骨赶不走他体内的魂魄……他或许,真的在里面被分食了。   他被吃了,所以归元骨赶不走鬼哭辛,因为那里面已经没有了本魂。   钟隐月忽的笑了起来。   他脸色惨白,双眼通红,笑时眼角边流下一行清泪来。   他这笑落魄狼狈,鬼哭辛瞧他这模样,心中就清楚了。   “我早告诉你了,”鬼哭辛春风得意道,“早就死了。”   钟隐月偏过头,擦掉脸上泪痕。   他的手上全是血,于是擦得满脸血泪。   脸上传来黏腻之感,他低下头,望着满手的伤与血,才在一直作痛着的痛感之中反应过来,他这只手已被对方先前的剑风伤到了。   钟隐月脑子里有些空白,一时惘然。   鬼哭辛向他一步步走过去,手中的剑聚起血气。   钟隐月并未看他一眼,只是望着一旁的废墟愣神。   待鬼哭辛走到他身前,钟隐月吸了口气。   “鬼哭辛。”他说。   鬼哭辛抬起手中妖剑:“嗯?有遗言?”   “我一个人来这儿,是想把他带回来的。”钟隐月说,“可我也知道,大约已经死透了。”   “可即使死透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也不会让人……还吃着、用着、还要榨干他的骨血!”   钟隐月陡然厉声起来,他抬手一掌,玄雷轰地打了出去。   鬼哭辛措手不及,忙一退后,却仍被击中了心口。   他连连退后,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钟隐月一个箭步追上,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咒,雷电更加凶狠地冲向鬼哭辛。   这攻势跟方才全然不同,来势汹汹如烈火燎原,眨眼间便杀至身前。   鬼哭辛都来不及拿起剑来,便被同时杀来的诸多惊雷一同击中,轰地炸飞出去。   他手上不稳,听悲剑脱了手,掉到了地上。   “雷来!”   钟隐月手指苍天,大喝一声。   天色立暗。   乌苍抬起头,就见空中再次暗云聚集,天阳失色。   轰隆一声,天雷落下。   鬼哭辛立刻在地上一滚,抓住方才从手中脱落到地上的剑,躲过了天雷。   他站起身。   这次,身上血肉模糊,脸上都被玄雷打出了焦烧伤痕。   他喘了几口气,佝偻着身,捂住左侧的腰。   瞧那样子,是被打了个重伤。   乌苍叹道:“你终于舍得打他了。”   钟隐月没搭理他。他周身雷气滚滚,气场强得自成雷风,衣发一同飘飘。   那张脸上满是坚毅决绝。   “哈,”鬼哭辛笑道,“叫不回来,你便要杀他,你可真是个好师尊……”   “人若不在,我杀的便不是他。”钟隐月沉声道,“时间要到了。”   “剩下的其余大乘么?”   鬼哭辛说着疑问,却并未疑惑。他仍笑着,“你是先来打头阵,看看他还活着没有的啊?”   “无可奉告。”钟隐月道。   钟隐月半点儿不想跟他废话,他抬起手,又一道天雷落下。   鬼哭辛侧身闪过,可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都随之落下。   鬼哭辛躲得狼狈,根本无法近身。他咬牙匆匆闪过天雷,无数次想要一个鬼步近身过去,可每每前进都有天雷阻挡。   他咬牙切齿,喊道:“乌苍!”   乌苍还靠在窗框上看戏。   被人叫了,他便朝他一笑。   一瞧那样,就是半点儿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鬼哭辛气得要疯,他不再指望这个废物盟友,扬手将剑扔向半空,使之回旋,而后一回身,一脚将它踢出。   钟隐月侧身闪过,而后起手立咒。   他在空中画符。符咒一成,立刻飞向鬼哭辛身边。   符分四方,各自定于鬼哭辛前后左右之处。   而后,符起灵光,成了结界。   将鬼哭辛困在了其中。   鬼哭辛愣在其中。   乌苍吹了声口哨。   钟隐月收起几分神通,放下手,站直了身。   “我也没有想杀了你。”钟隐月望着他,低声道,“杀了你后,我会自绝。”   正在结界中羞怒着的鬼哭辛听了这话,发了笑:“你欲与我同归于尽?”   钟隐月点点头。   “做梦!”鬼哭辛骂道,喉咙里发出诸多声音。他一甩袖子,张开双臂道,“我等皆活在共魂大法之下,**虽亡,魂魄永生!”   “我会永远游荡在世间,总能找到下一具壳子!”   “会有下一个沉怅雪,会有无数个沉怅雪的!”鬼哭辛瞳孔渐缩,疯了似的大笑起来,“想杀我?就凭你一个!?做梦!!”   钟隐月平静道:“能不能做到,你马上就知道……!”   话还没说完,旁边突然击出一道玄光。   钟隐月一惊,慌忙回身躲过。   玄光打到墙上,又将顶楼的第三面墙击碎了。   钟隐月回身望望被击碎的墙,又回身望向出手的人。   魔尊乌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掌还向他伸着。那掌心里,还有残留的玄光在悠悠散着魔气。   乌苍依然笑着。   “抱歉,”他说,“我还不能让你把他弄死。”   钟隐月一皱眉。   “他要是死了,一会儿那些大乘又来了,我可就跟孤军奋战没两样了。白忏的修为虽然够用,但他在百年前被重创,病病殃殃的,打起架来反应不好。”魔尊说,“我理解你,我知道你很喜欢那只兔子,当然想让这疯子灰飞烟灭。可是不行呀,我还需要他。”   钟隐月面色阴沉:“那我只能请你不需要了。”   “那不行。”魔尊说。   “那你便去地狱里需要吧。”钟隐月说。   魔尊笑意更甚了。   “好啊,”他说,“你也来杀我试试。”   突然,钟隐月腹部一痛。   身上一声闷响,一道阴森鬼气猛地击穿了他,从他身上贯穿而出,击向结界。   雷结界应声碎裂——那是无法从里面击碎的浑厚结界,只能在外界以相同的深厚法力击碎。   钟隐月两膝一弯,跪到地上。   喉间反上来了一股腥甜,他承受不住,张嘴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捂住腹部,片刻,拿起颤抖的手一看,掌心里一大片黑血。   片刻的空,钟隐月就痛得冷汗涔涔。   他听见魔尊啧了一声:“搞什么,他说好要跟我打架的,你插什么手啊?”   钟隐月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后。   空中,鬼王白忏踩着一柄剑,浮在阁楼碎裂的墙后。   他沉着神色:“少误事。”   魔尊不太服气:“我哪儿误事了?”   “方才我都看到了。此人能召天雷,连鬼哭辛都难以独自对付他,你更是始终和他难解难分。昨日我也见识过了,此人实力恐已在当年的上玄之上,是个祸患。”白忏说,“留着他,百害而无一利。好不容易他一时脑热,为了个兔子前来送死,我们必须一同发力,至他于死地。”   “你之后想和谁打,我都不拦你,但这个玉鸾必须死。”   钟隐月咬紧牙关,抬起腿,硬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沉怅雪”走出结界,向他露出一笑。   “我同意。”他拿起剑,“来吧,师尊。我这两位盟友都愿助我,你要如何与我同归于尽?”   钟隐月捂着腹上伤口,喘着粗气。   痛。   动一动都痛,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痛得视线里都有些模糊。他望着沉怅雪,一片模糊里,只依稀看得清他的笑意。   他突然惘然。视线一模糊起来,看不清太多之后,那反倒很像沉怅雪了。   可他知道,那不是。   那不是沉怅雪。   白忏又击出一道鬼气来,钟隐月咬牙回手一击,雷术飞出,与那鬼气撞到一起,相互抵消,灰飞烟灭。   真是失策。   为了忍疼,钟隐月咬得牙根生疼。   他将白忏击落,送至明心阁最底下,还给他套了结界。要破结界,再上来,无论如何也得花上一刻钟多,总能拖到那些奇袭的来……   钟隐月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没想到,白忏竟然这么早就能出来。   怎么会这么早就出来……   除非明心阁里有别人在,有人在外面帮他出来了……   一下子,整个棋盘全都崩塌了。   本来能拖住魔尊,护住结界,而后用备好的另一个手段将他支走的;本来能等到荀不忘来,一剑把他和沈怅雪刺穿的……   全都完了。   身后鬼气击来,身前剑刃相向。   两人都如此,乌苍便也对他出了手。   三人一同攻打,再厉害也撑不住片刻,更别提钟隐月身上负伤。   他狼狈地周旋片刻,最终后背上中了法术,腿上也遭了一剑,于是身子一歪,倒到了地上。   他听到一阵哄笑。   他趴在地上,浑身痛得昏昏沉沉,翻身都没力气了。   “别怪我啊,”魔尊走过来说,“形势所迫,我也没办法。”   钟隐月呼吸都费劲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无力回答。   “话都说不出来了。”魔尊嘟囔了句。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强烈的灵气逼近。   魔尊敏锐地往灵气来的方向看去。沉默地感知了片刻,他回头看向白忏:“感觉到了没?”   “嗯。”白忏应道,“来势汹汹,丝毫不掩气息。”   “这个距离,已经不必掩盖了,我们即使察觉到,也来不及对策。”魔尊说。   “那还不速速把他解决了,我们要去迎战了。”   白忏说着,从剑上走了下来,再次进入明心阁顶楼之中。   他朝着趴在地上了无气力的钟隐月走来:“鬼哭辛,动手。”   鬼哭辛手上拿着剑,下手最为利落,自然最合适。   他站着没动。   乌苍转头过来,仔细一瞧,就见他神色都怔愣了。   乌苍觉得蹊跷。   他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还出言笑话钟隐月身法狼狈呢。   “愣着做什么?”白忏不耐烦地催促,“动手。”   鬼哭辛还是没反应。   他神色呆呆愣愣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还忽的身形一晃,后退了半步。   “做什么,连人话都听不见了。”   白忏没有耐心,他嘟嘟囔囔地骂着,走过来,想要夺过白忏手里的剑。   他刚一伸手,忽然间,鬼哭辛额间妖纹一闪,消失了。   白忏握住了鬼哭辛握剑的手。   突然,鬼哭辛瞳孔一缩。   白忏顺利把他的剑夺过来,抬脚将地上的钟隐月翻了个身。   钟隐月身体痛得沉重而滚烫,他几乎抬不起眼皮,也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身下的血一会儿的空就流成了血泊,他躺在血里,浑身黏腻,难受至极。他胸口剧烈起起伏伏,竭力呼吸着,抖着眼帘,两眼都灰暗了,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见一抹寒光。   是剑。   要死了。   钟隐月突然觉得好笑,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个笑话。   那抹寒光近了,钟隐月听见了剑鸣声。   剑尖对准他的喉咙,缓缓落下来。   突然间,耳边传来极其清晰的一声铮响。   巨大的震力让白忏手上一痛,松开了手。   而后,是鬼哭辛那数十道妖声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沉怅雪!!!”   声音突然漂浮起来,好似怨怼的鬼魂,听着像是没了实体。   白忏吓得大惊:“什么!?”   魔尊乌苍退后两步。   “鬼哭辛”方才突然伸腿一踢,就将眼看着要落到钟隐月脖子里去的剑踢得一震。   白忏没受住剑震。   听悲剑从白忏手中脱落,而后在空中一旋。   “鬼哭辛”一步冲过去,握住了剑。   他立即用力握紧灵剑,手背上青筋暴起。   听悲剑震然长鸣,剑上血气震散。   水灵灵气,轰然遍布剑身。    第131章   剑身缠满水光。   “鬼哭辛”持剑回身, 向天一刺。   他刺向一片虚无,可那片空中却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忽然,黑红的妖魂赫然出现在空中。那竟是一道魂魄,可魂魄身上长着数十张脸,一张张脸都扭曲得张大嘴巴面目狰狞,有的长着鳞片有的生着毛发,更有的是一张兽脸。   “鬼哭辛”手中的剑尖直刺进魂魄额间。   于是这魂魄上的一张张脸惨叫着,而后轰然炸成一片黑气,烟消云散。   惨叫声也如同突然被掐断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陡生的变故让所有人怔住了。   黑气散时,爆出一阵狂风,将所有人额前的头发狂吹起来,吹得大伙脑门拔凉。   躺在地上的钟隐月都有些躺不下去了。他捂着腹部的伤口,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撑着地面,把自己撑起来了些。他努力眨眨眼,又从模糊的视线里挣扎出几分清明来。   他眯起眼,试图看清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模糊的视线里, 他只看见一身玄衣的身影剑指苍天。   黑气四散,那身影收起了手。   听悲剑剑气嗡鸣。   可那不再是之前被鬼哭辛拿在手里时的不安震鸣,而是阵阵如寒冬山间风雪一般的凛然肃穆。   更为安宁庄重。   钟隐月呆呆望着,他难以置信。   熟悉感扑面而来,连心中都涌上一股温热。钟隐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他荒诞地发现自己竟然害怕起来。他怕话一出口,回过头来的仍不是那人,而依然是那张嘲讽他愚蠢的脸。   “这到底……是什么?”   最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鬼王白忏。   空中仍有残留的黑气飘荡,他怔怔望着,脸色难看,“到底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话,突然,整个阁楼猛地一震。   阁外突然亮起巨大的灵光。而后,魔尊与鬼王脚下各自亮起一道法阵。   阵起金光,立刻将他们两人包裹住。随后,那两人便随着法阵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隐月茫然望着。   周遭骤然安静下来,钟隐月一脸恍惚。   ——方才还被三个歪门邪道的尊主围着绞杀,须臾的空,忽然便无事了。   站在他身前的身影放眼望了圈四周,见确实没了危险,才慌慌张张回过身来,砰地跪到钟隐月身前。   钟隐月看不清他,吓得瑟缩一下。   那人也哆嗦了下,意识到他在害怕,又赶忙伸出手,边抹掉他脸上的血,边颤着轻声说:“是我,是我……阿月,别怕,是我……”   是沉怅雪的声音。   钟隐月眨眨眼,模糊之间,依稀看见他那一双眼睛变回了棕眸。   “他死了,”沉怅雪怯怯地说,“别怕,他走了,我回来了……”   此话一出,钟隐月心中立马涌起压不下去的酸涩。   他禁不住抽噎了两下,突然气儿都喘不上来了,嘴巴一张,哇地嚎啕起来。   沉怅雪吓了一跳。   钟隐月抓住他的胳膊,哭得直咳嗽,哭声声嘶力竭。   他从没在沈怅雪跟前这么委屈过,沉怅雪手足无措,慌忙放下剑,两手并用地抹着他脸上血泪,语无伦次地哄着:“不哭,不哭了……不哭了,我回来了呀,不哭了……”   “你混账!!”   钟隐月哭噎着,在他身上重重地砸了一拳头,砸得沉怅雪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了下。   “你,你天天说,不让我丢下你,一……一转头,你就把我扔了!你混蛋!我……我……你知不知道……”   钟隐月哭得越来越凶了。他想说的话太多,可话都堵在嘴边,自己又越想越委屈,气儿就总也喘不过来,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了,只呜呜哇哇个不停。   他跟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孩似的。   “我错了,我错了,”沉怅雪拉着他,心疼地用袖子帮他擦血,细声细语地哄着,“我错了,我不该留你一个人……我,我还逼得你一个人来这儿,我错了……”   一说他一个人来这儿,钟隐月哭得更凶了。   他跟沉怅雪哭喊:“疼……”   方才跟三个最大的反派周旋,哪怕是被算计了,浑身是伤,狼狈得遭人嘲讽,钟隐月也没掉一颗眼泪。可这会儿,他却张着嘴哭得满脸都是泪,哭得不停咳嗽,声音都嘶哑了。   沉怅雪快心疼死了,他把钟隐月抱到怀里。   钟隐月在他耳边嚎啕着哭喊。   他很害怕。   沉怅雪想,他也定然很委屈。   被妖后夺了身体,所有人都应当只想杀了他。   钟隐月却能一个人先来这儿寻他。   那他必然是要力排众议……他要有什么样的决心,要如何乞求那些仙修,才能一步步走到这儿来,沉怅雪自然想得到。   钟隐月几乎要活活哭厥过去。   忽然,身前有气息传来。沉怅雪抬头望去,正巧瞧见荀不忘御剑飞来,刚飞到顶楼旁边。   那面的墙碎了,两人便正好四目相对地打了个照面。   荀不忘本面露警惕,但瞧见钟隐月正背对着自己跟沉怅雪抱成一团,正哭得撕心裂肺,他便明白了。   荀不忘无奈一笑,卸下防备,在剑上站直了身。   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楼外,远远地等了半晌。   -   哭了将近一刻钟,钟隐月眼泪哭干,平复好了一些心绪。   沉怅雪抱着他温声哄了许久,为他擦干净脸上的血,又褪去他身上衣物,扯下来自己外衣的一只袖子,为他简单止血包扎了番。   待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沉怅雪不经意地瞧了眼后头的荀不忘,给了他一个眼神。   荀不忘这才走了进来。   沉怅雪最后给他的绷带打了个结。   听到脚步声,钟隐月拉起身上里衣,回头望去。他的视线里还是看不清楚,但他猜得到是荀不忘。   他慌忙抬手抹了抹脸上泪痕,朝他点点头:“荀宗主。”   “玉鸾长老。”荀不忘收起剑,向他作了一揖,道,“我见沉弟子神色如常,也没有感受到丝毫妖气,便没有如约出手。”   钟隐月哈哈干笑:“荀宗主火眼金睛。”   “不论如何,既然回来了,便是好事。”荀不忘说,“青隐灵主本应随我一同前来,但宗主有命,灵主去了别处协战。正如先前商讨的,其余人都已奇袭入阁了。情况紧急,既然沉弟子已经魂归正位,我便开门见山了。那妖后去哪儿了?”   “我刺穿了她魂体的额间,共魂大法已破,她体内的魂魄已经四散。”沉怅雪如实回答,“只是我不知魂法破后,妖后会如何。可能那些魂魄也四散到了这阁楼四处,依然会与我们为敌。”   “原来如此。”荀不忘点了点头,“既然不在一处,便可分开击破。没了魂法,这些妖魂是也没了共同的修为与道法,对吗?”   沉怅雪答:“确实如此。”   “那他们实力大减,好对付得多。”荀不忘说,“虽说沉弟子方才历了九死一生回来,我说这话颇为冒犯,但此刻阁内血战,若是可行,还请二位继续参战。玉鸾长老,您伤势如何?”   钟隐月还没回答,沉怅雪立刻说:“师尊方才周旋于三位邪道尊主之间,险些被杀,身负重伤。我去参战就是,请让师尊在后方歇息。”   “果然如此。”   荀不忘叹了口气,走过来蹲下。   “我们宗主果真是神机妙算。”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来了一个紫虚瓶。他施以灵气,开了这紫虚瓶,从中拿出了一个小灵木箱子。   他打开箱子。   箱子开的一瞬,里头的灵光差点把本就因伤势而视线欠佳的钟隐月的眼睛给闪瞎了。   钟隐月猛地闭上眼。等到灵光散尽,他睁开眼。   他的视线里还是不太清晰,看不太清箱子里是什么。   他道:“抱歉,方才白忏伤到了我。荀宗主也知道,他那鬼气伤人时,会扰乱五感,我如今视物不清……这箱子里是何物?”   “啊,失礼了,是我们宗主嘱咐我给您带的灵药。”   “都是宗主宫内珍藏的顶好的东西。用了这些,大约只需片刻就能痊愈。”荀不忘说,“宗主说,您若无事,必然会元气大伤,叫我拿着这些来。若是您没能将弟子带回来,还留在这顶楼里的话,我一人便能对付您与妖后,不必带着青隐灵主……她才没跟着一同过来。”   顾不渡话不能说绝,干脆话两面都给说了个遍。   钟隐月抽抽嘴角,强笑了笑。   “虽说您眼下身负重伤,可您如今是仙修之中的顶梁柱。此战若是没有您在,怕是会陷入苦战。”荀不忘说,“虽说有些像逼迫,但我与顾宗主都想请求您,务必用这灵药,再次入局。”   “天决门中的人都负了您,我们都知道。”荀不忘说,“我与宗主也都知道,长老重情重义,不在乎仙道,不在乎天道,亦不在乎众生。”   “我说这话,也并非想要以苍生或仙道的名号逼迫长老。”   “此次请求,是忘生宗请您出手。战后,无论您想要什么,想去往何处,忘生宗都将竭力相助。”   “我与宗主也会将事情如实告知杀仙阁。天决门中,定会遭到一通血洗,请您放心。”   “因此,我们是想说,长老此次并非是为着众生,也并非为着仙道,天道,修界,更不是为着天决门。”   “请您为了忘生宗出手。”荀不忘说,“忘生宗的道,是庇护天下苍生。”   “请您协助我宗门之道。”   荀不忘说罢,稍稍退后了两步。   他跪了下来,向着钟隐月伏下身,磕了一个头。   沉怅雪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   荀不忘不理他,铁了心地跪在那儿不起来。   钟隐月叹了口气。   他点了头:“行。”   -   钟隐月答应了。   荀不忘高高兴兴,把灵药箱留在那地方给了他,又嘱咐了他好些事情。   嘱咐时,整个明心阁连连地动山摇好几次。   脚下第一次震动时,钟隐月颇为震惊。荀不忘把他安抚住,告诉他,多半是下面在打架。   荀不忘说,顾不渡布下的禁锢法阵与弱化法阵都已经在他们到达明心阁前生效,顾不渡也算到钟隐月用来支开鬼王的手段会不管用,因此也提前布下了法阵,将他二人各自分开去了明心阁的另外两处。   所以那两个人才会突然脚底下出现法阵,又立刻被那法阵带走。   “宗主所算,比想的更多一些。”荀不忘说,“其余修者已都遵从宗主命令,去与那两人对战了。想来宗主是算尽了一切,因此,也请玉鸾长老听一听宗主的话。”   钟隐月听了。   并且打算听顾不渡的话。   说完了话,荀不忘就立刻起身走了。   只是他离开前,神色有所古怪。   钟隐月问他怎么了,他回过神来,又干笑两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钟隐月便也就没多问。   沉怅雪从药箱里拿出药来,又解开方才包好的绷带。钟隐月后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再次显露出来,惹得沉怅雪紧蹙起眉。   沉怅雪一边为他上药,一边询问:“你当真要去么?”   “我说我要来找你时,其他人都不愿让我来,是顾宗主给了我个台阶下,让我来了。”钟隐月说,“我这人还是蛮知恩图报的。顾不渡想打,那就帮她打一打。”   “照荀宗主方才传的话来看,顾不渡也知道我不想留在这儿。她既然答应能助我脱身,我也就帮帮她好了。”   “再说了,这仙修界现在一堆老弱病残浑水摸鱼的,能打的就那么几个。我若不在,的确会辛苦。”   沉怅雪不太开心地皱皱眉。很显然,他不是很愿意再继续趟这趟浑水。   但细想了想,他也松开了眉头:“说得倒也是。”   “你不愿去吗?”   沉怅雪摇摇头:“那妖后用着我的壳子杀了不少人,且或许还没死,我也得去看看……而且,我还得跟白师弟做个了结,我必然是要去的。”   钟隐月这才想起来。耿明机入魔之后,白忍冬就没在沈怅雪跟前露过脸。   “我只是不想你再趟浑水,”沉怅雪低头给他的伤口抹药,又皱起眉来,“你来以后,就一直帮我关心我,帮我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又什么事情都做得到,也做得出来。时间长了,我便觉得你游刃有余,不需担心,甚至忍不住依靠你。”   “可刚刚你一哭,我才想起来,你又何尝不会害怕。”   “……我不怕的。”钟隐月说。   “你是从外世来的,我听你说话的意思,你从前更不是个仙人。眼下这打打杀杀死死生生的,你怎么不害怕。”沉怅雪嘟囔着,又抬眼问他,“你多大了?”   钟隐月踌躇了下说不说,犹犹豫豫地道:“二十……六。”   沉怅雪又叹气:“还没我一半大。”   钟隐月抽抽嘴角。   “你一哭,我就不想让你去了。本来就疼,这之后只会更疼。”沉怅雪上好了药,往他后背上吹了几口气,“这药疼么?”   “还好。”钟隐月侧了侧身,看着他说,“可你是要去的呀,我当然也要去。你前几天才说过的,不愿等,要跟我走,现在我也不愿等。”   沉怅雪苦笑起来:“好,那就都不等,一起走。”   “是啊,等打完了,你不是还得跟我走么。”   沉怅雪笑着点头:“是。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第132章   金光散去, 视线里一片清明后,魔尊乌苍四周环望一圈,看出了这儿是何处。   此处仍是明心阁, 只是并非原先的顶楼,而是明心阁第一层楼的祠堂。   堂内飘着一股香火味儿。   乌苍笑出了声。他回过头,果真如记忆里一样, 这屋子深处,是供台上的数十个牌位。   牌位前,香炉之中烧着香火。烟气袅袅,光从一旁的窗里斜斜地倒进来。   外头似有异光,乌苍走了过去。他推开窗,低头一看,就见外头地上有一巨大法阵,正散着灵光,如同一个巨大结界一般包围着明心阁。   明心阁置身于法阵阵眼之中。   乌苍骤然懂了,这是个局。   他回过头, 再次望向那些牌位。   他沉默着。   “您原本也能被供在其上的。”   一旁传来声音。乌苍偏头, 望见的是一袭白衣的顾不渡。   她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抬起眼睛。话是这么说,但她眼中丝毫没有一点儿遗憾。   那双眼睛十分凉薄。   “你搞的鬼,”乌苍淡然,“你早知道我在明心阁了。”   “师祖也并非是不懂问天之术。”顾不渡说。   “你问到了我们会在那处,所以想将三人分开。”乌苍笑了, “所以方才才会出现法阵,把我和那个病秧子传走。现在,阁外的法阵也是你一早就布下的。”   “师祖英明。”顾不渡道,“师祖实力高深,我不敢正面对抗,也只能这么做了。”   “就这么想护住天下苍生么?”   “是。”顾不渡道,“师祖为何又非要血洗修界,以魔入世,杀得苍生苦不堪言?”   “这你都问到了。”乌苍笑着,“能为什么,因为我如今是魔尊啊。”   “若是此番血战,修界败了,师祖与鬼王、妖后的同盟也会展开内斗。最终的胜者将会入世,一统天下,杀得凡间生灵涂炭。”顾不渡说,“师祖亦能问天,应当知道最终是何结局。”   这意思就是他没赢。   乌苍神色不变:“我许久不问天了。”   顾不渡沉默。   “那问天之术,所消耗的除了灵气,还有自己的命数。”乌苍道,“你也是问天的修士,不用我多说。顾不渡,你就不觉得这问天很不讲理吗?”   “我们看得见天道,我们能问天道。但用来问的,是我们自己的命。”   “如若向旁人多说,说得太多,会反噬的也是我们自己,甚至于旁人,以及一整个宗门的因果。”乌苍说,“既然能让我们看见,听见,又为什么非要捂上我们的嘴?”   “让我们救苍生,又让我们死去。你就不觉得,这世道病了吗?”   “……若要做什么事,定要付出些代价。”顾不渡说。   乌苍笑了起来。那笑声虽然坦然,却明显是对她这句话的不屑。   顾不渡有些怅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便问:“你当年离开忘生宗,下山入魔,成为魔尊,便是因为这问天之术十分不公么?”   “算是。”乌苍笑着道,“也不必探听了,从前你师尊拼了命地追问我为何,可这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为何。我想做就做了,不是什么事都需要个理由才能做的。”   顾不渡皱起眉。   她的师尊,是乌苍的弟子。   从前师尊还在宗门时,提起乌苍,便总是唉声叹气。   他总说,乌苍虽有时不正经,爱说些不规矩的疯话,却最是疼爱弟子。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宗主最好的师尊,却偏偏入了歧途。   师尊总是扼腕叹息。   顾不渡不太明白他。   因为乌苍杀尽仙修,麾下魔修为祸人间。   他不知杀了多少凡人,多少仙修。杀过之后,他又总是笑着承认,好似那些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在她眼中,乌苍恶事做尽。   究竟是哪里好了。   “倒是你,”乌苍搓搓指间,随口问道,“你做了这么多,真觉得值得不成?”   这话没头没脑,但顾不渡明白他的意思。   她说:“自是值得。”   “哈,那便不必多说了。”乌苍笑着,“我也觉得,我入魔成尊血洗凡世,实在太值得了。”   他说着,手中轰地冒出一团玄光。   顾不渡瞧见他准备动手,神色淡然。   乌苍笑问:“你把我送到祠堂来,应当不是想让我看看列祖列宗,感动一番,然后痛哭流涕地悔不当初,自此老老实实地收手重新做人吧?”   “自然不是。”顾不渡也握住腰上剑柄,“这儿是祠堂。在此处布下法阵的话,没人敢靠近。”   脚下立即有金光再次升起,这是与方才在顶楼上时全然不同的法阵。   乌苍撇了一眼,不以为意。   隔着金光,他看了眼阵外的顾不渡。   顾不渡眼神坚毅,视死如归一般盯着他。   乌苍笑了声,拿起了玉镜。   他问对方:“进得来吗。”   他的副手三意的声音很快在玉镜中响起,回答他:“尊主,外头的法阵是禁锢之阵,底下的魔修没法进来。我方才去看了,这阵法,里头的无法出去,外头的也无法进来。在起阵者收阵之前,恐怕这阵里的所有人都没法脱身。”   乌苍笑了声:“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们都被关起来了呗。”   “正是如此。”   “你在何处?”   “禀尊主,在二楼。”   “那便不必寻我,去寻白忏。鬼哭辛多半是已经死了,你去保白忏安危,我这边用不着你担心。”   “是。”   乌苍收起玉镜。   他看向顾不渡,向她扬起一笑。   “让我猜猜,”他说,“你为我立阵,又自己先来……是想让我对你提起兴趣,以免我跑到别处去,抓住某个人,是吧?”   顾不渡面不改色,仍然死死盯着他,以沉默应答。   “我答对了。”乌苍笑着。   他扬起手,一道玄光击了出去。   顾不渡侧身闪过,压低身子冲入阵中,拔剑出鞘,杀了过去。   -   顾不渡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其余仙修依她所言,都一同前往了另一处。   此刻此处,鲜血四溅。   打杀一片。   随着一声惨叫,众人脚下的地板突然碎裂,好几人掉了下去。   下一层原本是同样的一层木板平地,鬼王白忏却反手一拉,下面的地面上立即出现一片刀刃向上的刀地。   几人摔了上去,连头带身体被刀刃贯穿,横死在了上面。   站在上面的人见此,登时目眦欲裂。   “师姐!!”   有一人惨叫起来,而后转过头。只须臾的空,他便恨得两眼通红,血丝扒满了眼球。   他握紧剑,不顾旁人劝阻,杀了上去,口中大喊:“白忏!!”   鬼王白忏扬手一推,一道鬼气从袖中冲出,当即击穿了他的胸口。   他的胸前,立刻被开了个洞。   他呆呆地僵了片刻,倒了下去。   陆灼咬紧牙关。   又少了一个!   在场的二十几个,这会儿已经只剩了几个。   经了一番苦战,一打二十几个,鬼王白忏也受了重创。   李行洲方才击中了他的腰腹,此刻白忏正捂着腹部,气喘吁吁。   那处已经被染了个通红。   陆灼也不太好,方才被白忏用鬼气伤到了手臂,他的眼前有些模糊。   “师尊。”   李行洲凑到他身边来,轻声道,“我们已经死了许多人了,余下的人也都被他伤到了……”   “不怕,他也被我们伤到了。以一打多,他终究是难敌。”   陆灼说着,又提高声音,对白忏道:“已经够了吧!白忏!此次血战,你三人各自分散,你已经被我等围剿了!事已至此,是你又输了!”   “这明心阁外也有法阵,你麾下的鬼修进不来!你不如乖乖认输,免了这之后的更多伤亡!”   “认输!?”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本气喘吁吁着的白忏双目一瞪,身上立刻爆发出狂风般的鬼气。   “你要我认输!?”他大吼,“是你们又用此烂招,将我围剿,以多敌少!做这等卑鄙无耻的勾当,还有脸高高在上地要我认输!!”   “你们仙修……你们仙修!果真,从来都是这样一群,道貌岸然的混账!混账!!”   他歇斯底里,身上肤色越发青白,脸上脖子上都一同爆出青筋来。   “我要杀了你们……我一定要杀了你们!这血战才刚开始!”白忏大吼,“事前布置法阵,做这卑鄙勾当……想就这样早早扼住我,想早早结束这血战!你们做梦,做梦!!”   “都给我下地狱去!!”   他身上的鬼气疯了似的向外呼啸。   青隐抱着双臂,吹了声口哨。   白忍冬抬手挡着,转头一看她这样优哉游哉,心中不免生愤,怒道:“玉鸾长老呢!?”   云序长老也在此处,“是啊,不是说玉鸾长老会散尽修为,绑住鬼王魔尊么!他人呢!?”   “那也是他死了才会散修为。”青隐说。   “沉怅雪都已经死在那体内了,那身体已归了妖后!他来,定是有去无回,早该死了!”云序长老说,“他不会想拉所有人所有人下水才故意……啊!”   青隐听不下去,抬起一脚把他踹飞了出去。   “真烦。”   她嘟囔了句。   正说着,突然,白忏一掌击地。   “起!!”   他大喊,众人脚下轰然出现一道暗绿的法阵。   还未等法阵起效,突然,人群中传来咔一声响,是有人将仙剑插入地中。   “散!!”   那人大声喝,水色灵光立刻沿着暗色法阵的边缘散去。   散到一半,它无法动弹了,就那样被暗色止住了动作,停在了原地。   陆灼看出了名堂来。   暗色的法阵是白忏的鬼阵。他见过这阵,此阵一起,在阵中的所有人都会被怨邪恨冲击灵魂,陷入幻境,攻击旁人!   白忏施法的手颤抖起来,他眉头紧皱,咬紧牙关,用力得五官都在颤抖。   陆灼转头,见灵泽长老以剑入地,散开灵气,正驱散法阵。   鬼王的法阵,驱散起来,并不容易。   她竭尽全力,用尽浑身修为,嘴角处都渗出了血。   陆灼见状,立刻也刺剑入地,大喝:“散!!”   水灵光的后面,通红的火灵接了上来。火焰轰地烧向法阵四面八方,和水光一同,将法阵少了个干净,以仙力将它漂亮地驱逐开来。   法阵废了。   鬼王白忏目眦欲裂,往前一踉跄,险些跌到地上。   哇地一声,他一口血喷到地上。   他咳嗽起来。   李行洲见此良机,立刻出手。   他抬手起阵,几株树木从白忏脚底生出,立即将他绑在原地。而后,李行洲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剑刺向他的心口。   剑正要刺中时,白忏身上忽然又迸发出狂风般的鬼气,立即将他这些树木扯了个稀烂。   剑刺了过来,白忏一侧身,抬手抓住他的剑。   那只手立刻鲜血淋漓。   白忏却不在乎,反倒笑出了声。他疯了似的笑起来,随后手上一用力,李行洲的仙剑在他手中被捏了个稀碎。   李行洲瞳孔一缩。   白忏咧嘴笑起来。他一收手,手上指甲立时变得又尖又长,皮肤染满鬼气,一片漆黑。   陆灼立刻看透他要干什么,当即一惊,撕心裂肺道:“阿洲!回来!!”   李行洲身有惯性,已经朝着白忏倾了过去,一时间根本无法闪躲。   白忏一掌击出。   眼看着这只鬼手将要击穿他的心口,贯穿他的身体,夺去他的命时,一旁的墙面后方突然传来惊雷声。   白忏脸上的疯狂一怔。   轰的一声,墙面碎裂,一道惊雷击出,正巧击在白忏鬼化的手上。   众人大惊。   白忏立刻松开李行洲,捂着伤到的手,连连后退几步。   他看向那处,那处的墙面碎裂出一个洞来。   倒塌下去的碎石瓦砾烟尘飘飘,穿着一身被血染得七七八八的白衣的人走了进来。   他身后,走进来一个一身玄衣的人。   见到来人,陆灼大惊。   人群之中,几个玉鸾弟子立即面露大喜之色,跑了上去:“师尊!!”   来人正是钟隐月。   虽说上了灵药,可是这会儿身体也不太好,还没完全恢复过来。钟隐月身上隐隐作痛,他咳嗽着,朝着自家这几个崽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别过来。   这会儿面对鬼王,可不是惊喜重逢的时候。   可用不着他拦下,云序长老立刻扬起手,拦住他们:“等等!”   钟隐月讶异。   云序长老一脸凶狠,剑指钟隐月身后:“那是妖后!”   “?”   钟隐月回过头。   沉怅雪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一脸茫然无辜。   钟隐月无语片刻,转头道:“云序长老,这是沉怅雪,我把他带回来了。”   云序长老怔住。   一群人不敢放下戒备,也都警惕地望着他们,窸窸窣窣起来。   “当真是沉怅雪?”   “真是沉师兄么?可是,他都被妖后夺舍了……”   “就算真是他,昨日他被妖后控制,杀了那么多人……”   “不是说魂魄都已被共魂了么……”   众人不信。   钟隐月瞧着他们这副不愿相信又不敢相信的模样,皱了皱眉,又有些无奈。   这倒也不能怪他们,沉怅雪昨日确实是杀了许多人。那妖后又连上玄掌门都能控制,说沉怅雪脱离了他的掌控还一剑刺死了他,实在令人很难相信。   “哈哈哈……”   白忏突然笑出了声。   他捂着受伤的手臂,望着沉怅雪,神色阴狠又带着笑:“你是沉怅雪?”   “少来……区区一个死兔子,怎么能把鬼哭辛赶出体内的……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鬼哭辛才不会死!!”   白忏眼睛都红了,两眼的眼白里都泛上漆黑的鬼气。   瞧这样子,离疯不远了。   此话一落,人群之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多了。   众人不安。   钟隐月开口:“他若是没变回来,我有命走到这儿来吗?”   此话一出,众人沉默。   “鬼哭辛死或者没死,待会儿我们再定夺。”钟隐月看向白忏,“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请鬼王收兵,停止血战;或者请他死在这里,结束血战。”    第133章   “可若你身后的是妖后, 难保不会在我们与鬼王一战的时候用些暗招。”有人不同意,反驳道,“他昨日被妖后控制, 可已经杀了许多人了!要我们如何轻信!”   此话一出,方才还觉得钟隐月言之有理的几个人也反应过来。   “说得极是,你如何保证!”   “是啊, 你如何保证他不会再被控制,如何保证他就是沉怅雪!”   “不论如何,他都已经被妖后夺了魂!他原型就是一只兔子,怎么可能能将妖后赶出体内!”   “况且, 就算赶出体内,那妖后说不定也还会回来!”   有人说:“可是,玉鸾长老今日不是也说了吗?只要在那妖后离开仙体时刺入额间,便可破除共魂大法……”   “可他又并未说, 要如何分辨此人是沉师兄还是妖后!”   “再说了,就算赶走了妖后,他也说不定会卷土重来的!就算不再与他争夺仙体,说不定也还会控制他!我师妹昨日便是被他斩死的!”   “是啊!我师尊昨日也是死在他剑下!”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其悲愤。   一说起昨日死了的人,他们便越说越愤慨起来,渐渐地都走上前围了过去。   白忏见此,立即一手鬼气打了出去, 想要打一个出其不备。   钟隐月时刻注意着他。见他抬手,他及时一道惊雷击出,与那鬼气相击。   两边的法术当即相互炸开, 又是一道狂风席卷。   一群指责着的仙修弟子险些被击中,法术就炸在身边,他们立刻闭了嘴。   他们惊魂未定地望向鬼王,又惊魂未定地看看钟隐月。   陆灼看不过去了,道:“够了,现在不是指责的时候!”   “你们都已说了这么多,若他真的是妖后,早已出手了!鬼王尚在此处,争论这些,成什么事!”   一群人哑口无言,心中又颇为不甘。有几人红着眼睛咬着唇,恨恨地又瞪过去几眼。   此情此景,沉怅雪不禁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来:“请诸位不必这样看我,我的确已将妖后赶出这体内了。”   还是有人愤愤:“你不过就是一灵修,独自一人,是怎么将那上玄掌门都杀不过的妖后赶出去的!?再说了,万一她又……”   “行了!”   钟隐月再听不下去,出言斥道,“你搞错对象了!若你心中有恨,该找的是鬼哭辛!”   “我家弟子一己之力击退妖后,重夺这具身体,还使她眼下共魂之法尽毁,又立刻随我来此处支援,生怕各位实力不敌,伤亡更多!他不是来让你们白眼相待不予信任,甚至出言贬低的!”   “妖后的共魂大法已碎,各自分散,早已没了原形!如何再操控他!”   那人立刻哑口无言。   “此刻妖后已经不在,你说他做什么?昨日他是被妖后所控,人都是妖后所杀!他被夺了灵体,险些连魂魄都死在自己体内,难道他就没被妖后迫害不成!”   “诸位同意我来找他,我以为各位是都明白道理的!各位昨日同门被杀,心中不安,我也并非不能理解!若诸位平心静气,讲些道理,我也不是不能做些处置!”   “可没想到,你们竟然恶语相向,分明同为仙修,却说着他做不到,他只是个兔子这些话!”   “是又想逼我,让我杀他,以保自家平安,让同门泉下冤魂大仇得报吗!?”   “可他若是回来了呢!?”钟隐月指着沉怅雪,怒骂道,“这也是我弟子!是和诸位死去的同门师长同样的!!”   “诸位修道,便修的是这般不讲道理,只论自身恩怨,不管他人死活的道吗!?”   一群人说不出话来了。   钟隐月心中愤慨未消,他张了张嘴,还要再说时,沉怅雪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钟隐月回头,就见沉怅雪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   突然,白忏“嗤”了一声。   白忏缓缓直起身来。   他身上已经缠满鬼气,半张脸都漆黑无比,唯有口鼻之处幸免于难。那一双眼睛红的似血,身上还没被鬼气染成漆黑的肤色尽是青白,青色血管四处暴起。虽说直起了一些身子,可他仍然佝偻着腰。   “你找他们要一番道理?”   他笑起来,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去。好似连喉咙都浸泡在了鬼气里,他那声音也变得阴森无比。   “天方夜谭。”白忏笑着,“找他们要道理……可真是天方夜谭!”   他模样恐怖,说话时的语气都满含杀气,可不知为何,钟隐月却从他那张溢满怨与恨的脸上寻到了几分悲凉。   钟隐月怔了怔。   白忏抬起眼皮,一双血眸在鬼气的黑雾之中,遥遥看向了他。   “玉鸾,”他说,“难得……难得,会有一仙修长老落到这个境界。”   “我听乌苍说,你修道不过百年。”白忏说,“你知道为何,我如此想要杀尽你们仙修吗。”   “……不曾得知。”   白忏哑声一笑,面露嘲讽:“千年前,我是个与世无争的凡人。”   “什么仙道道法,与我毫无干系……原本那一生都不该有什么干系。”   “我不过是一个县令……一个小芝麻官,守着一方土地的百姓,就那么一天一天地把日子过下去……那地方本来土地肥沃,百姓安居乐业,没有饥荒没有干旱……没有什么不好。”   “本来,那县城里的所有人,都能把日子过下去。”白忏哑声道,“直到有一天……来了个狗日的仙人!!”   “那混账说是追着个妖物来的,说那是个骇人的妖物!他说那妖物跑进城中躲了起来,若置之不管,会屠了我们的城,祸害人间,伤及无辜!”   “我好心将他安置下来,城里的百姓也听他的话,各自闭门不出,还感谢他出手卫道,送来那么多吃食!”   “可他呢!?”白忏怒目圆睁,“他与那妖物陷入苦战,打到了城中央去!为了将那妖物彻底湮灭,他动用法阵,将整个县城卷了进去!”   “城里的人听他的话,都闭门不出,反倒全都被卷入法阵,被碎尸万段,死无尸骨!!”   “都死了!”白忏喊,“就为了一个妖物,全都死了!!”   陆灼忙说:“那的确是那仙修不对,他事后也被杀仙阁审问了!他……”   “那又如何!”白忏道,“审问了,而后呢!他只是被散了修为遣下仙山!若是有心,再过数十年,他依然能重铸金丹!依然能做这狗屁仙人!!”   陆灼焦急反驳:“这都是事出有因呀!依杀仙阁所查,他所杀的妖物的确修为了得,是当时鬼哭辛麾下之妖修!若是放着不管,定会伤及更多凡人!”   “当时他被迫无奈,的确是置你城中人于死地了,可那也是为了让更多的凡人平安!考虑到这些,杀仙阁才没有罚的太重!你们是为了天下苍生死……”   “谁要为了天下苍生而死了!!”   陆灼喉头一哽。   白忏身上的鬼气更多了,就如暴风一般席卷着四周。   他的长发随风飘向四周,如同一只只鬼手。   他咬牙切齿着,嘴角边淌出丝丝黑血。   “谁要……谁要,为了天下苍生,而死了!”白忏压抑着声音,“一直都是这样……你们……从始而终,都是这样说……”   “满城百姓死在阵里……你们说是为苍生而死……在城郊立了一片墓碑,假惺惺地跪在坟头道歉……为了不让人成鬼,去往生,给所有冤魂念往生咒……”   “什么为了他们,才念咒……让他们去往生……分明就是怕!!”   “一群仙修,怕被自己害死的人变成鬼,回来索命!!”   “哈哈哈……你听得到吗,陆灼?”   白忏瞪着一双血眸,木木地盯着他,“还在哭呢……你听得到吗,他们都还在哭呢,在问你凭什么!”   “不是修道吗,不是除妖卫道吗!?”白忏怒吼,“为何到了最后却屠了城,为什么害死了所有人!!”   “修仙的人,你们这些自诩心向仙道的……不该庇护苍生吗!?我们不算苍生吗!?”   “仁义礼法,到你们嘴里……就成了……害死满城百姓的道理!!”   “狗日的道理……一群血肉仙……”他突然低声笑起来,“什么仙修,什么飞升,什么仙位……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血肉仙!!”   他的声音撕心裂肺,喊到最后,身上鬼气轰然袭向四方。   所有人都立刻出手格挡。   却听几声惨叫,而后是几声血肉被贯穿的闷响。   钟隐月心中一惊,一边以雷法格挡一边转头一看,就见身旁数人都没挡住鬼气,生生被贯穿了身体。   有人见同门遭刺,神色一惊,大喊了声师兄后,手上一懈,也立刻被击穿了身体。   他一口鲜血喷出,当场倒了下去。   眨眼间人又死了一半,钟隐月见势不好,另一手立刻起符,直直击向白忏。   白忏立刻侧身躲过,也不得不收起了身上鬼气。   他一拧眉,望向钟隐月。   “不好意思,”钟隐月抬抬手,“我也很同情你,说实话,我刚刚听完甚至有点想加入你。”   陆灼:“?”   灵泽:“?”   白忏同样面露讶异,他一挑眉:“那为何不加入?”   “没办法,答应别人了。”钟隐月道,“当年那位屠城的仙修,最终如何了?”   “没有再修道。”白忏说,“他愧对我们……过了数年后,他又回了我城中,吊死在了我墓前。”   “喔……”钟隐月点点头,“那他也是知错的。”   “知错又如何?”白忏脸上又有青筋暴起,“知错能让我城中百姓死而复生吗!?不止他错,连这一整个仙修界都是错的!!”   “容这一人杀尽城中百姓以救天下,这本身就是错的!天下得救,那这一城呢!?就活该为这妖物陪葬不成!!”   “你说得对。”钟隐月说。   白忏脸上的疯狂顿时一滞。   ——这么多年了,他每每说这种疯话,仙修界的人都会否定,从来没人顺着他说。   钟隐月这一句肯定,直接将他说傻了。   他那张吓人的、满是鬼气的脸上,出现了格格不入的傻气。   白忏傻愣愣的:“啊?”   “我说你说得对啊。”钟隐月一摊手,“这种以一城的人命,换全天下的人命的说法,本就奇怪极了。要杀这天下的人,又不是你城里的人。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妖物,所有人都得陪葬?跟你们有关系吗?”   此话一出,四座皆寂。   陆灼突觉钟隐月的话头不对:“等……”   钟隐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而且,这妖物会不会杀尽凡世祸害人间,也没有个定数呢!就为了一个未曾发生的事情,这一城人的牺牲都成了‘应该’了,这不奇怪吗?”   “再说了,你城里的百姓也并非不愿为了天下牺牲。可这种事全凭自己意愿的啊,你要提前说啊!若是说了,那你城中的人也不一定会贪生怕死,对不对?再说了,明知法阵可能会将凡人卷入,又为什么让大伙闭门不出?这不就是故意杀人吗?”   钟隐月边说着,边朝着白忏大步走了过去。   他边走,边继续挥着双手面露愤慨地道:“若是提前说了,大伙同意,都留在城中,那便都是甘愿赴死,都是烈士!若是不同意,那便提早撤走,也没什么!毕竟谁不想活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对吧?”   白忏身上的鬼气立即收敛了许多。   钟隐月朝他走过来,他也没露出什么警惕。对方问他对不对,白忏甚至还呆呆地点了点头。   “对吧,愿不愿意死那都得自己说啊!哪儿有把人弄死了,又说你们都是牺牲的你们死得漂亮一切都是为了大义的?是他让人待在家里的,又是他一个法阵下来害死所有人的,怎么到头来变成他有理了?”   钟隐月走到他身边,气得一边愤怒地拍手一边慷慨激昂道,“也不是说不能牺牲,可这种事儿你得商量!等人都死了,死光了,这一群仙修跑过来说,谢谢你们啊你们是为了苍生死的,这他爹的哪个弱智能乐意,这不就是拿道德逼着人接受自己死掉吗!这谁能乐意啊!这还是仙修吗!?”   陆灼脸色大变:“玉鸾!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不对吗!”钟隐月朝着他就嚷嚷起来,“照他说的,就是这仙修让所有人闭门不出,又一个法阵砸下来,把所有人害死了!就这你们还敢说他们是为苍生死的,这分明是死在了这个仙修的能力不足里!”   “觉得自己打不过,可能要开阵,那就提早让城中人都撤走!非说没关系让大伙都留在家里,害死了一大群人,我们是怎么有脸与这群亡人理所应当地讲道义礼法,告诉他们,他们是为了苍生死的!?”   “你简直不可理喻……”陆灼怒道,“难道他白忏在血战中杀了无数仙修,将活人做成鬼兵,甚至还抓了凡世间的凡人来活生生地做成鬼兵,便是对了吗!?”   钟隐月一拍手,一指陆灼:“我正要说这个。”   陆灼:“?”   钟隐月回头,面向白忏:“这事儿,你确实做的也不太妥。”   白忏呆呆瞪着一双血眸:“……”   “我也很同情你,但是你也不能因为自己淋过雨就非要大家都淋雨,甚至还要下一场大冰雹啊。”钟隐月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跟他亲密无间地搂在了一起,“你城里的人死在仙修手中,那你就要让凡世的凡人也死在自己手里吗?”   “你疼爱自己城中的百姓,可那也是别人城里的百姓啊,县令。”   “县令”二字语重心长地一出口,白忏立马两眼一闭,面露痛苦。   他这个样子,钟隐月立马明白了。   “你曾经是个爱民的县令的,鬼王。”钟隐月苦口婆心,“你为了他们,想杀尽天下仙修。可是你怎么能动凡界的凡人?”   “仙修界里,高高在上地说以一换多,这的确有很大问题,但这与凡世间无关。”   “你的仇恨,已经要把你变成和那仙修一样,甚至比他还过分的恶人了。”   “你不能这样啊。”钟隐月说,“已经死了太多人了,白忏。”   “你想杀仙修,我觉得你没错。这个世道,以道义礼法强逼一人为他人或多人牺牲,自然是不对的。”钟隐月说,“世道需要更正,我可以为了你把这件事情上报至杀仙阁,再开仙界例会,召集修界的掌事人。”   “当年之事,杀仙阁亦有不妥。那人都已经愿以死谢罪了,杀仙阁却没有如此判定,自然是有问题的。你别听他们的,仙修界肯定有问题。”   钟隐月伸手拍了拍白忏,以表安慰。   “世道会更正,做出此事说出此话的人,我全都会让他们去到你城中,向你,以及那城中百姓道歉。”钟隐月道,“可你这些年做过的错事也不在少数。虽说仙修界错在前,可死在你手中的人毕竟也尽是无辜,你看……”   白忏闭了闭眼。   “来不及了,”白忏说,“血战已经开战了。就算我想收手,乌苍和鬼哭辛也不会同意。”   “你怕他俩干什么,乌苍我会收拾,鬼哭辛那边你也清楚,谁收手都跟她要打到底没关系。”钟隐月一拍他,道,“你做你自己的主!”   白忏叹了口气。   他身上的鬼气瞬间全都消失了,他转过头,看向钟隐月。   他那一双眼睛也不再漆黑,眼中鬼气血气都一并退了下去。   他看着钟隐月。   钟隐月将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脸正气。   沉默许久,白忏慢吞吞地开口:“当年,说我们是为天下苍生而死,是理所应当的牺牲,虽说凄惨但却值得,还念了往生咒的……是杀仙阁阁主,宋悔之。”   “他已经道法大成,得封仙位了。”   此话一出,钟隐月转过头,看向青隐。   青隐动了动狐狸耳朵。   “简单。”她说,“回头,你给你师尊上香,将此事以口头说出。她知道了,会在天上上报此事。之后,你再去杀仙阁说此事,断了他的香火,再让杀仙阁重新定夺就好。”   “天上的神仙也会对此事进行审问,若是应该,他便会下来请罪。”青隐说,“登了天也一样逃不了,你大可放心。”   白忏神色又安定了一些。   “好,”他说,“那此次,我便休战。你说的对,我这千年来,确实杀了许多凡人。我做过的事,我不会装聋作哑地否认。”   “若一切得以解决,若我城中得了公平的裁决,那在结束后,我会自绝经脉,断了鬼身,去入轮回,上黄泉。而我的罪,黄泉之下的判官无常会为我定夺。”   “这些年我杀的人,都会变成我的罪业。我会入十八层地狱,该受的苦,我自然会受。”   “你若不放心,可请来杀仙阁中的阴空法师,为我断命。”   “她能入冥界,通判官无常,送我入地狱。”   钟隐月点点头:“好。”   “但我要一个保证。”白忏道,“你必须保证,我休战之后,你会如约做这些事。”   “好啊。”钟隐月说,“血契怎么样?”   白忏点头。   所谓血契,便是以血写就契书。此契内有法力,若是不如约履行,便会受尽另一方的折磨。   钟隐月从紫虚瓶里拿出一张灵纸,与白忏签下了血契。   血契签成,白忏便起身来,后退几步,神色冷然地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道:“那便如此说定了。”   此话一出,旁人皆傻了。   陆灼一脸懵地看看收起血契的钟隐月,又看看白忏。   愣了半天,他问白忏:“你不打了?”   白忏抬起眼皮,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眼瞎还是耳聋?”   “真不打了??”   “废话。”白忏道,“我这千年,就只是想要一个结果。”   陆灼沉默。   “仙人不公,我化鬼,想要一个公平。”白忏说,“数百年前第一次开战那会儿,我告诉你们这些事时,我就说了。”   “你不记得吗。”   陆灼看了看他,沉默片刻,躲开视线,抬头望向别处。   他不敢看,白忏便笑了一声,道:“我说过的。”   “我说,死城之中,哭喊无数。苍天不公,天道不公,仙人不公,我要一个公平。”   “有人愿意给我,我便不打了。这事儿从始至终,便是如此单纯的。”   陆灼无话可说。   突然,一旁墙面碎裂,轰然一道玄色的火光击入。   打进来的人一身玄衣,手持一柄长剑,头扎高马尾,正是魔尊的副手三意。   他一脸坚毅。可一进来,就看见白忏闭目养神坐在一把破椅子上,一群人围着他神色各异。   三意脸上怔了一下,微微收剑。   “白忏大人,”他愣愣道,“您做什么呢?”   白忏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去与你尊主说,”白忏说,“我决定不打了。”   “?”   “哦,还有,”白忏说,“跟他说,他说得对。玉鸾长老真是个妙人。”   三意:“?”   钟隐月嘴角一抽。    第134章   三意站在那儿蒙了会儿,最终看向钟隐月。   他皱起眉:“你都和他说了什么?”   钟隐月思忖了会儿,一脸诚恳地回答:“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   三意显然有些无语。   他没有与钟隐月多说,转头在人群之中巡视一番,最终将目光锁定在白忍冬身上。   看见了人,三意眯了眯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妙的不解与厌烦。   钟隐月见他目光有异,循着那目光看去,也看见了人群中的白忍冬。   白忍冬脑袋上有伤,半个脑袋都被白布包着,只留出一只眼睛。   见三意看过来, 白忍冬缩了缩脖子,莫名害怕起来,与三意对视的眼眸都有些犯怵。   钟隐月心中立刻警笛大作。   他朝那边走过去,边挡去白忍冬身前, 边问道:“这位公子,还有何事?”   三意瞥了他一眼。   三意问他:“你识得我吗?”   “不识,但听闻魔尊麾下有一副手,十分能干。”钟隐月挡到白忍冬跟前,“听鬼王方才所言,想必公子就是了。”   鲜少有人叫他公子,就算不知道是魔尊副手,看见他这样子, 一般也都是唤为“魔修”, 或者歪门邪道。   再过分点的,叫魔尊的狗。   多少钟隐月叫得颇为尊重,三意的脸色有所好转。   “我名叫三意。”   他说。说完这句,他又看向白忏, “白忏大人,尊主可还在奋战。您如今说不打就不打,也未免太过不守规矩,想必只会惹恼尊主。”   “我看不一定。”白忏说。   那确实不一定,乌苍半点儿不在乎别人打不打,他自己打爽了就行。   三意说这话,全然只是想吓唬吓唬白忏,让他重新开打。白忏若打下去,对乌苍百利而无一害。   可白忏不上钩,三意的脸色难看了些。   毕竟都是千年的人精了,三意知道再想蒙他也是难事,说不准还会适得其反。   他看看周遭一圈仙修,后退两步,取下玉镜,准备先乖乖联系乌苍。   突然,沉怅雪感到后背一凉。   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猛地逼近过来,他瞳孔一缩,迅速回头。   身后一片空荡,十分安宁,没有丝毫变动。   气息却越来越近。   三意将灵力注入玉镜。   手上做着活,他的眼神却盯着白忍冬。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十分不悦。   他怎么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   三意心中犯嘀咕,等了好一会儿,玉镜都没被接起来。   等了好长时间,玉镜那头都没动静。   “在打架吧。”白忏在他旁边悠悠道,“这里有二十来人对付我,可剩下的应当还有五十来人。显然人数对不上,鬼哭辛已没了影,余下的应当都去寻他了。”   三意撇撇嘴,把玉镜收了起来。   “即使那处去了二十余人,也是赢不了尊主的。”他说,“尊主是这世上举世无双的修者。”   有人忍不住出言讥讽:“你可别忘了,你那尊主曾经是这忘生宗的宗主!”   三意嗤笑了声:“那又如何?”   “他……”   “尊主当年是规规矩矩地辞去宗主之位,离了忘生宗,下山做了散修,而后才入魔的。”三意道,“尊主一没有脏了忘生宗的门面,二没有因为入魔害了忘生宗的谁,三是将忘生宗安置好了才离开的。曾是忘生宗的宗主,又挨着你什么事了?”   那人脸色立刻一青,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意正要再说些什么,沉怅雪突然走了出来:“师尊。”   钟隐月回头。   沉怅雪脸色凝重地朝他快步走来,道:“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   钟隐月话音一落,白忏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他正闭目养神。感受到气息,他抬起半只眼睛,往一旁瞥去。   钟隐月突然也感受到了——有一股不祥之气正迅速朝着此处逼近过来。   那股气息来得极快。   接着,一股巨大强烈的黑气轰地闯进来,将所剩无几的墙面又撞掉了大半。   随着一声野兽的长啸嘶吼声,那黑气张开了嘴,露出了里面的一片血盆大口和满嘴獠牙。   众人大惊。   “这是什么!?”   “难不成这是妖后!?”   “魔尊正和顾宗主荀宗主打着呢,副手又在这里,不会是他!那……那不就只剩下妖后了吗!”   “她怎么会……啊!”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这黑气俯冲下来,朝着众人就张开大嘴,一口咬下。   钟隐月见状,正要出手打一手雷术,另一边又有相似的气息冲来。   又是一声巨响,另一道黑气也从另一边闯了进来,也朝着他们张开了大嘴。   黑气剧烈,掀起狂风。   “沉怅雪!”它居然愤怒地大叫起来,“你个死畜生……死畜生!!”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明白了。   这就是妖后!   它不是什么黑气,它是妖后的魂魄!   这两道黑气都是她的魂魄——共魂大法已破,组成“鬼哭辛”的魂魄们便不得不散开来,又不甘心地在这明心阁里面四处游荡,带着满腔愤恨地想找到沉怅雪!   第二个黑魂俯冲直下,朝着沉怅雪冲了过去。   钟隐月立刻出手,一道惊雷击中了它。   黑魂一声惨叫,往后奔逃了一圈,身姿扭曲地挣扎片刻,又更加勃然大怒地咆哮起来,再次冲了过来。   沉怅雪拔剑出鞘,其余人也连忙出招。   “在这里!”一开始闯进来的那黑魂大叫,“在这儿!死畜生在这儿!!”   立即,四周噼里啪啦一通巨响,无数的黑魂都咆哮着闯了进来,朝着沉怅雪杀了过去。   一群仙修立马陷入苦战。   刀光剑影,电光火石。其中玄雷最甚,正不断地在黑气之中亮起雷光。   鬼哭辛喊叫着。她的喊声没了话语,全然已成了野兽被逼得命悬一线时,本能的愤怒嘶吼声。   白忏见势起身,往后退去。   三意也退后几步。   “鬼哭辛”的鬼魂有数十位,光是听见呼喊而赶来的便有十好几个了。一战起来,这屋子就几乎没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白忏退到角落里,抬头往上望。   这些魂魄没了壳子,怒火中烧,也没了理智,全凭着本能在撕咬。   它们疯了似的四处攻击,不管不顾,天花板都被打了下来。   楼上直接打通了足足三层。魂魄们嘶吼着往下俯冲,到处撕咬,杀得一群仙修几次落入下风。   有人难以抵挡,便被一只魂魄一口咬掉了脑袋,当场成了一具无头尸,倒了下去。   有人被咬掉了胳膊,有人一口气被咬掉了半个身子。   场面荒诞如人间炼狱,立时血流成河。   又杀了几人,黑魂们却仍不满足,嘴里仍然咆哮着。哪怕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仍然不知疲倦地冲向那些仙修。   这种血腥场面,白忏与三意早已司空见惯,也早就见过。   两人都知道妖后的为人和是个什么东西。百年前她就是这个做派,故而他们早知这局面会变成这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旁观了会儿,三意瞥了眼白忏:“您真不打了么?”   “不打了,”白忏答,“血契我已经签了。”   三意面露诧异。   白忏神色平静极了,好像在说今日吃了什么一般。   见他这副诧异神情,白忏问道:“做什么这般看我?”   “……百年前,我们也签了血契书。”三意说,“那时您遭仙修胁迫,签了血书,吐了许多血。嘴上应了,可眉间都皱出三条纹来了,把牙咬得嘴都在颤。签完了,您又把血咽回喉咙里,眼睛都是红的。”   “怎么这次,收手这般快,还这么平静?”   白忏沉默片刻。   他没回答,只是把头扭向那群奋战的仙修。   “你家尊主,”白忏说,“你再去问一问,把他叫来。这场面,他最喜欢。”   “……”   三意无言以对——因为这场面乌苍是真他爹的最喜欢了。   三意叹了口气,再次取出玉镜。   -   腰上的玉镜再次亮起灵光的时候,乌苍还是没空。   不久前,顾不渡将他锁在祠堂后,就打了起来。   两人单打独斗片刻,荀不忘便领着二十几个人闯了进来。   ——顾不渡把他困住,然后带了二十几个人围剿他。   乌苍见这架势,不但没怒,还很高兴。   他大笑着,跟这二十几个人杀了起来。   杀到现在,他这边已经只剩下了八九个。   祠堂之中,法阵的光还在脚底长明不灭,地上也已经血流成河。   乌苍喘了几口气,抬手抹掉嘴边的血。   围剿他的人修为了得,顾不渡一看就是用过心了,将厉害的全都集中到了此处。   乌苍此刻浑身是伤,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他捂了捂右边的胳膊。乌苍的肩头上被人刺了一剑,小臂也被荀不忘一剑砍断了。断臂已经和地上这些尸体混在一起,想找也找不出来了。   左袖空空荡荡,腿上也被人刺了一剑。   没了半条胳膊,乌苍却越发开心。他望着身前仅剩的几个人,笑着说:“这可算欺师灭祖啊。”   “这算除魔卫道。”顾不渡说。   她此刻也一身的血了,脑袋上都被伤得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已然睁不开了。   她睁着右眼,神色依然沉静。   乌苍却仍然笑着:“你师尊若在天上看着,瞧见你在祠堂里面围剿我,真不知道他会希望谁赢。”   顾不渡骤然沉下神色:“你莫说师尊。”   乌苍笑出了声来。   “因为我入魔了么?”乌苍说,“不渡,我可是与忘生宗断了关系,下山后才入了魔的,我可没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顾不渡眯起眼来,那张一向沉静的脸上难得的多了几分不悦。   “可你究竟是忘生宗的宗主。就算传位离山,在外头的人看来,你始终是忘生宗的人。”   “你这样一个人,入魔成尊,你知道外界会如何看吗。”   “外人不会因为你行了离门礼,传了位,礼尽到了,就认你与宗门断的干干净净。你是在忘生宗里长大的,是在忘生宗里修道至今的。”   “他们只会说,忘生宗里出了个魔尊。”   “你断的干净?师祖,这世上谁又与谁能真正断的干净?”   “你以为师尊这些年容易吗?你给他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   顾不渡说,“你身上的骂名,师尊也背了上百年。”   乌苍沉默。   “你是把能做的都做了,可这些事是根本断不干净的。可尽管如此,尽管受外界鄙夷怪罪,师尊却从未怪过你,他也叫我不要怪你。”   “我虽无法做到全然不怪你,可我也知道,这世上最难分辨的便是是非分明。若立场不同,那是非便也不同。”   “如今,我不想与你争辩究竟谁是谁非,此事向来辩不明白。”顾不渡说,“只是,你这次又入血战,甚至想入凡世,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你若要如此,那我也不得不杀你了。”   “师祖,忘生宗,誓要庇护众生。”   乌苍噗嗤笑了:“好觉悟。”   说到这儿时,他腰上的玉镜已经灵光闪烁好一会儿了。   乌苍便把它取了下来,在数个想要他项上人头的仙修跟前,大大方方地接了起来。   “做什么?”   “尊主。”三意在对面说,“鬼哭辛没死,她现在又找到玉鸾长老这儿来了。”   “嚯。”   乌苍叹了声,多瞥了几眼顾不渡。   其余人听了这话,神色都有所变化,顾不渡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她知道。   乌苍得出了结论。   “尊主,属下这边的仙修陷入苦战了,白忏大人说您最好过来看看。”三意接着说,“还有,白忏大人说他不打了。”   “不打了?”乌苍有些讶异,“这血战他不打了吗?”   “是的。”三意说,“白忏大人还让我告诉您,您说得对,玉鸾长老的确是个妙人。”   “……”   须臾,乌苍就想明白了,对面是发生了什么。   他又瞥了眼顾不渡,顾不渡还是那张平静的脸。   她还是知道。   乌苍又笑了声。   听他笑出声,三意顿了顿,说:“尊主,您那边如何?需要我过去吗?”   “别打扰我。”   说罢,乌苍扬手就将玉镜扔了出去。   而后,他又扬手击出一道玄光。法术击穿玉镜,将它打得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玉镜碎了个彻底。   乌苍歪歪脑袋:“你都知道?”   顾不渡淡然:“天机不可泄露。”   “你都知道啊。”乌苍笑了,“那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干什么吗?”    第135章   “那你知道,接下来我要干什么吗?”   魔尊这样笑着问她。   “我知道。”顾不渡说。   魔尊笑得眯了眯眼,两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   “那就好说多了。”   魔尊身子往前一倒。   倒到一半,他突然俯身冲了上去。   “他还要打!”有人大喝, “护住顾宗主!”   一人持剑袭来,一剑击出。   乌苍抬手一道玄光,剑还没落下,他就一手袭向对方心口。   眼看着魔尊要一击贯穿他的心口,顾不渡及时出手。她抓住此人的后衣领子,将他一把揪了回来。   她抓着人一侧身,一剑刺向魔尊。   魔尊同样侧身躲过。可一转头, 周围数人又一拥而上,扑向了他。   魔尊立刻化作一阵黑气,轰地消散于原地。   顾不渡一把推开手里的人,手中一剑掷出, 扬手扔向远方一处空地。   黑气正朝那处聚去,见状一顿, 于是撤向后方。   黑气聚起。   它要化回人形了。   可连个形状都没有时, 荀不忘就一步踏出,一剑刺向他。   待黑气化回人形,剑已经到了身前了。   乌苍身形一趔趄。   他嘴角抽搐了下,而后僵硬地扬了起来。   他口中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抬手迎向那柄刺来的剑。   剑刃穿破手掌, 贯穿掌骨, 又被那手掌的玄光魔气止住,停了下来。   荀不忘咬牙握着剑柄,因为太过用力,剑刃都阵阵发抖。   魔尊吃吃笑出了声。   他看着穿过手掌的剑刃,望着手掌背后流出的鲜血,笑得声音都哑了。   突然,荀不忘松开剑,侧身猛地退开。   顾不渡的身影立即出现在其后。   乌苍一怔。   顾不渡一剑刺入他的心脏。   剑刺中了心口,却没有刺进去。   只听一阵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刺啦一声,魔尊心口处有阵阵血光四散而出。   魔尊怔住。   一些惨叫声也若隐若现地从他心口处响起,又随着那些血气一同四散。乌苍呆呆望着这些飘离开的似有似无之物,往后踉跄了几步。   顾不渡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开来。   好似身上的重担终于卸下,她松开了剑,碰的一声,跪倒在地。   “宗主!”   有人慌忙上前,拉住了她。   乌苍愣了好半晌,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望着那些飘散而去的东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乌苍看向顾不渡。   顾不渡虽喘着粗气,神色也依然平静,却没了刚刚与他正面相对时那股锐利的劲头。   那双眼里多了许多无奈与怅然,于是乌苍骤然懂了。   顾不渡方才说的话,有一半是假的。   他失笑:“你故意的呀。”   顾不渡轻轻点头,又摇摇头。   “有一半。”她说。   这答案让乌苍想笑。   他张嘴咬住荀不忘的剑,把它从自己的掌骨里“拔”了出来,又用这只伤手握住剑柄,把它扔到了一边去。   他拉开衣服,从心口处掏出一堆碎屑。那碎屑都是灵晶,个个都红得似血。其中还有一些血肉,瞧着触目惊心。   乌苍抬起眼皮望她:“因为这个,我之前与玉鸾有过一战。我虽在他面前毁了魔种,但那只是其中一个。这是第二个魔种,也只有第二个了。所以,你早知道魔种藏在这里?”   顾不渡点点头。   “若让你留着杀器,整个仙修界,甚至凡世,都有可能落入魔手。”顾不渡说,“师祖,我再不想只能高坐仙台了。”   她说这话时,眸色阴暗。   这话相当出乎意料,乌苍眼睛里亮了亮,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些诧异的佩服。   他难得不带任何嘲讽,而是衷心敬佩地朝着人笑了:“是吗。”   “你这番谋划,真是千辛万苦,倒不愧是忘生宗的宗主。谋划得的确不错,但可惜了,我不是被毁了杀器就立马认输的人。”   他说着,掌心里又轰地出现一团玄光。   已经没了半条胳膊,这只手的手掌也被刺穿了,可他脸上的笑容却只增未减。   顾不渡毫不意外地重新把剑拿起来,平静地看向他。   “您没玩够。”她说。   “聪明。”   魔尊哈哈笑起来,“你也没什么时间了,就陪师祖好好玩玩吧?”   很奇怪,往常这种打架的场面,他说这种话时必定疯癫得语气上扬,挑衅嘲讽,可这次却好声好气,甚至有点儿像一个长辈在哄一个小姑娘。   顾不渡面色也露出几分诧异。   但她还是应下:“好。”   -   一声巨响,明心阁地动山摇了几下。   钟隐月险些没站稳。正巧有一黑魂直冲下来,他立刻一道惊雷击出,将它击退了。   已经打了许久,可这些黑魂只死了寥寥几个。   它们依然嘶吼咆哮,不断进攻。在那之后已经又死了好几个,他们都进了这些黑魂的嘴里,地上只剩一片残肢断臂。   血流满地。   “沉怅雪!!”   黑魂仍然在咆哮着,“叛徒……叛徒!你这个叛徒!!”   “这天下的人……是如何欺压你的!你看不明白吗!!”   “我们做了这么多……我这么多,我还将你也复生了!!我们才是你的主子!你凭什么!凭什么!!”   黑魂撕心裂肺地喊着。   地上已经尸横遍野,还活着的也有数人被扯断了胳膊腿儿。   这些黑魂就跟疯了似的,即使被斩得满身伤痕,也依然张着大嘴袭击他们。   那寥寥几个死去的黑魂,也是被杀得大卸八块动弹不得后才停了下来……是的,打到现在,这些仙修也都看出来了。   这些黑魂已经没了神智,非要不死不休。   有人再也受不住了,已经打得几近崩溃,大喊起来:“把沉怅雪给他不就行了!”   “白痴!给了她,她不就又有壳子了!!”   “可这样下去,我们也难逃一死!”那人崩溃哭喊,“都已死了多少人了!上次她便是这样的,那次可是废了一个上玄掌门才堪堪让她平息下来……而且上玄掌门都没赢过!光凭我们这几个……”   “那也不行!给了她沉怅雪,事情只会更麻——啊!!”   话音未落,说着话的此人一时不慎,持剑的手被一只黑魂咬住,当即被扯下来了一条胳膊。   那黑魂咬力惊人,带得那人不得不跟着往外踉跄几步,一下子扑倒在地。   “长老!!”   那人喊他。   见此情景,白忍冬终于受不了了。   “搞什么!都怪你!”他朝着沉怅雪大喊起来,“若不是你,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沉怅雪没空理他,他一剑刺中一个黑魂,往下一按,砍穿了他。   四周一片喊打喊杀,黑魂还在嘶吼,他根本没听见白忍冬在朝他喊什么。   钟隐月抓住机会,终于一道雷又劈死一个。   他退后几步,退到沉怅雪身边。   他赶忙问:“没事吧?”   “没事。”沉怅雪说。   钟隐月点点头,又拍了拍他:“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得想个办法……”   一说想个办法,钟隐月又眉头紧皱起来。   他忽然想起,陈博斌在不久前跟他亲口说过,只要在她离开躯体时刺入她的额间,准能杀了她。   原作作者亲口说的设定,沉怅雪那时也确实是亲自刺入了她的额间,可为何没死,这些魂魄还四散在阁内,甚至找上了门来?   【因为用的不是那把剑。 】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又响起来。钟隐月吓了一跳,大叫一声。   沉怅雪也吓了一跳。   又有黑魂冲击过来,他连忙杀出一剑。   钟隐月也立刻出手,甩出几道雷后,他惊疑不定地瞪向突然出现的系统面板:“你又出来干什么!?”   钟隐月一看见它就生气。   不久前,它也说过让他放弃沉怅雪的话。钟隐月那会儿气的镜子都摔了,这会儿看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话语气都带着愤怒。   【抱歉,宿主,这次有关目标人物的处理,是我方处事不到位。 】   【向您致以深重的歉意。 】   【为表歉意,我方为您准备了法宝道具。 】   【只要使用此道具,就能斩灭妖后。 】系统说,【此次的大战剧情便能立刻结束,您的任务也将完成,请问您是否接受? 】   钟隐月沉默了下。   黑魂还在头顶盘旋,事到如今也死了不少人。这些黑魂疯得很,若能快些结束,自然对大家都好。   钟隐月便点了头:“接受。”   系统面板上,立刻掉下一把剑。   剑掉到钟隐月脚边。   钟隐月缩了缩腿,一看脚边,是系统之前给过的那把剑。   【妖后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目标人物在刺她额间时,使用的是自己的剑。在原作中,主角在诛灭她时,所使用的剑是一把新的宝剑。 】   【只有使用那把剑,才能顺利将妖后杀死。 】   【这把剑,是我方依据原文中那把仙剑的相关数据,制作而成的宝剑,拥有同样的效果。 】   【为了避免被妖后察觉,我方也已经在剑上动了手脚。剑的样式不同,她不会发现。 】   【妖后的共魂大法虽然破灭,但即将恢复。 】   【在她的众魂归位之时,再次刺入额间,就能将她诛灭。 】   正说着,突然间,周身骤起妖风。   “魂来!!”   一只黑魂突然大喊一声,于是众人四周突然风起云涌,黑气轰地散了下来,笼罩住了他们。   大风强得几乎睁不开眼,钟隐月迎风抬头,就见有一只黑魂飞到了最上方,而其他的则都一拥而上,朝着他涌了过去。   随着聚拢,那只黑魂越来越大。   聚拢而去的魂魄与它相融合,一张张人脸显现在它的魂身上。   “她又能共魂了!”   随着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叫,其余人纷纷惊慌起来。   “糟了,快杀了沉怅雪!”不知谁喊,“若是共魂成了,又要夺他的壳子了!?”   “谁敢!?”   钟隐月大吼一声。   毕竟是个大乘长老,旁人被他喊得一抖。   但生死攸关,这种关头,那人显然不服又焦急,张嘴正要反驳,一旁突然闯进来好几个人。   钟隐月转过头,定睛一看,是顾不渡领着几个人闯了进来。   她伤得不轻,被荀不忘扛在身上,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瞧着是腿也伤到了。她半个身子都是血,气喘吁吁地,一条胳膊已经没了,袖子空空荡荡地随风飘着。   一仰头,瞧见此情此景,她皱皱眉,但神色未变。   她看向钟隐月。   她朝他点了点头。   钟隐月心领神会。他拿脚尖一踩地上剑柄,那剑立刻立了起来。   钟隐月抓住剑鞘,扬手扔给沉怅雪:“阿雪!”   沉怅雪听见破风声,转头一瞧,立刻接住了他扔来的剑。   他看看剑,又看看钟隐月。   “这个好用,”钟隐月对他说,“再等一会儿,待她成了,再刺额间。”   “去杀了她。”   钟隐月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黑气阵阵,狂风大作,那目光丝毫没有动摇。   沉怅雪怔了须臾,便点了点头,应声说好。   “你疯了吗!”白忍冬怒道,“让他杀!?玉鸾长老,这妖后共魂就是要再夺她壳子!”   “把嘴闭上!”   “你!”   白忍冬没来得及再说话,头顶的黑魂轰地炸开一阵巨大风浪。   风浪之后,狂风停了,周围的黑气也烟消云散。   众人抬头。   所有的黑魂都消失不见了。   而空中,赫然有一个巨大无比,姿态扭曲,长着无双张人面兽面的魂魄。   无数道声音,又再次从那魂魄的嘴里一同响起。   魂魄上的一双双眼睛四处扭动片刻,一同死死地盯住沉怅雪。   瞧见他,那一双双眼睛赫然缩小了瞳孔。   沉怅雪丝毫不惧,拔剑出鞘。   那魂魄极其愤怒,此刻那愤怒也只增不减。   它们大吼一声,再次俯身冲下,张大嘴巴,朝着沉怅雪杀了过来。   钟隐月从旁一道雷术击出,打中它侧面的几张人脸。那几个魂魄痛得一扭曲,使得魂魄都猛地身子一扭。   沉怅雪侧身往旁一冲,又起身一跳,跃到魂魄身上。   他扬手一剑,狠狠刺下。   正中额间。    第136章   妖后的魂魄厉声惨叫。   众目睽睽之下,它痛苦不堪地抽搐痉挛了几下。   那身上的人脸都各自猛烈挣扎着,好似试图解脱一样撕扯着脸皮。   那样挣扎了片刻,突然, 她身姿一顿。   像是突然被摁了暂停,她保持着那诡异的姿态僵住片刻,忽的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她疯了一般大笑着,而后,身子一歪,眸子里露出嘲笑他人上当了一般的讥讽笑意。   “又是这剑!”她大笑着, “又是这剑!同一个招数,你当我会被杀两次吗!!”   沉怅雪神色一变。   钟隐月同样神色一变,他立刻松开剑,从那魂体身上跳了下来,落到钟隐月身边。   钟隐月沉下脸色:“坏了。”   她经历过前世,知道自己会死于这柄剑下。   她做了防范了。   这次的刺杀, 对她没用了。   【并没有坏。 】系统说。   “这还没坏吗?”   钟隐月望着她疯了似的动作, “她事前研究过了,不知道是什么方法,但已经有了防范这柄剑的法子。你瞧她那副样子,这一剑好像让她更兴奋了。”   钟隐月并没说谎,鬼哭辛这会儿正兴奋得跟条泥鳅一样胡乱扭着魂体,生怕他们看不出自己能行动自如。   太嘲讽了,钟隐月看见许多人都青了脸色。   鬼哭辛笑得嗓子都哑了,却还在疯笑。   她猛地一甩脑袋,将插在额头上的那柄剑硬生生给甩了下去。   那剑掉落到地上,随着几声清脆响声,掉到了远处。   【她的确有办法防范这柄剑。 】系统说,【但是,宿主,这本书里的人也有自己的办法。 】   钟隐月怔了怔。   【原书作者写了这本书,他是创作了这个世界的“创世主”。但是,事实上,他并不能做所有人的主。 】   【他无法事无巨细地创造所有细节。正如同上帝虽然创造了人类,但是无法控制每一个人的命运一样。 】   【只要有了察觉,人有了清醒的意识,便能得到“觉醒”。 】系统说,【这本书里的人,也是同样。 】   【有人会毫无察觉地陷进妖后编织的理想乡里,有人会察觉到天道的不合理;有人会高坐仙台,有人虽知死命,却仍然会把自己变成一盏灯烛,燃尽长夜。 】   系统说的尽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钟隐月却从这些话里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他震惊道:“你该不会……”   【原文里未曾出现,但事实上,上玄掌门关山寒,是百年前的天下第一。 】   系统不理他,自顾自地道,【他入天决门时,天决门是仙修界中下游的门派。是他一剑出山,在大会上夺了桂冠,以一己之力将天决门带入上游。 】   【在他继承掌门之位后,天决门的地位平步青云,最终成了天下第一。 】   【关山寒悲悯众生,下山无数次,始终坚持卫道。他不在乎修为,也始终不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因为无数次的下山卫道让他明白,世上始终有他救不了的人。 】   【宿主,】系统说,【有些人,是不会被吃掉的。 】   鬼哭辛的疯笑声突然猛地止住。   像是被人突然朝着心口捅了一刀,她的无数双瞳孔当即骤缩起来。   一声响声自她身中响起。   像是佛寺庄重的钟被轰然敲动,鬼哭辛的魂体之中突有一道水色法阵忽的应声展开。   鬼哭辛立即脸色扭曲。   她张大了嘴,竟是叫都叫不出来了。   接着,那法阵开始旋转。   鬼哭辛终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她嘶吼:“上玄!!”   站在地上的众人齐齐震惊。   唯有顾不渡低了低眼帘,低下了头去,长叹一声。   鬼哭辛又开始挣扎痉挛,她开始在天上横冲直撞,怒吼着上玄掌门的名号,嘴里发出的惨叫声与方才完全不同——这次可是真情实意的惨叫。   【原文之中,主角顺利地将她一剑击杀,关山寒也就没有额外出手。他最后的魂魄消散在了天地间,所以无人得知他的存在。 】系统说,【事实上,他一直存在于鬼哭辛魂内。 】   【鬼哭辛体内的妖魂虽然在百年前侵体后就将他分食了,但在被吃掉的最后,关山寒分散了一缕魂魄,将那缕魂魄化作一道法术,藏在了这些共魂体内。 】   【若到关键时刻,这最后的法术会和最后这一缕魂魄出现,使出关山寒最后的气力,做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   空中法阵缓缓旋转,如同突然降临的一道佛光。   众人说不出话。   望着那法阵的光芒,钟隐月也说不出话。   半晌,他问:“是什么?”   系统还没回答,突然,沉怅雪身子一抖。   钟隐月转头看向他,就见沉怅雪眼中比旁人多了几分难以置信。   “阿雪?”   钟隐月叫他。   沉怅雪没有回答他,他怔怔地望了片刻天上,突然目光一凛。   他伸出手,大喊:“剑来!”   那柄被鬼哭辛生生甩下来的剑受召而起,飞到了他手上。   沉怅雪持剑跃起,一剑刺出。   鬼哭辛正痛得满天乱飞,往下俯冲而来。   这一剑,再次正中她额间。   一剑刺入,嘶吼与惨叫声戛然而止。   魂魄之上,无数的脸都突然停止了痉挛与扭曲的动作。   接着魂魄突然四处膨胀起来,轰地炸散成一片黑气,消散于众人眼前。   黑气四散,法阵的全貌露了出来。   可很快,它也消失了。   钟隐月忽然眼前一晃。   法阵消失后,朦胧间,他在那法阵背后看见一个身影。   那是个虚无缥缈的光影,是一个人。   那人面容模糊,手中结着法印,袖边是天决门的袖纹。虽说模糊,但那一双眼睛似乎在看着此处。   不知是不是错觉,钟隐月总觉得那人嘴角微扬,似是在笑着看他。   未等钟隐月看清,他便随着那黑气的消散,一同飘飘忽忽地消失了。   沉怅雪从空中落了下来。   他稳稳落到地上。   沉怅雪直起身,神色淡然,收剑入鞘。   黑气还在空中悠悠飘散,四周安静极了。   众人呆呆愣在原地。   呆了半晌,突然,一阵格格不入的鼓掌声在这一片死寂中响起。   而后,是一声叫好似的口哨声。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魔尊乌苍站在墙边,面带笑意,拍着两手。   可那其中一只手比起另一只手来干净许多,毫发无伤。   三意瞧见他,眼里一亮,立刻侧过身去,两手一作揖,单膝跪地。   乌苍拍着双手,慢慢悠悠地走上前来,脚步有点瘸。   “漂亮,”他对沈怅雪道,“我本来还想来看看,能不能再掺和掺和呢。”   钟隐月:“……你还想掺和什么?”   “看看情况,是帮帮阿辛给你添点堵,还是帮帮你给阿辛添点堵。”乌苍笑着,“不论给哪边添堵,都挺有意思的。”   钟隐月一阵无语。   他不想再跟乌苍扯皮,转头看向顾不渡,问道:“这位怎么说?”   他问她魔尊是否已经同意停战。   虽说话没说全,但顾不渡能够意会。   她点点头,道:“与我打了一场,师祖尽兴了,已同意停战,但有一要求。”   “什么要求?”   “停战后,”她咽了一口嘴里的血,顿了顿,“要在两仪台上,与您彻底一战,分出胜负。”   钟隐月沉默了。   “玉鸾长老,”顾不渡问他,“能否请您协力?”   钟隐月面色复杂地转头望了眼乌苍,这人笑意吟吟,脸上灿烂得跟开了花一样。   钟隐月无可奈何。左右不过是再打一架的事,便允了下来:“好。”   “多谢。”   顾不渡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咳嗽起来,这次咳了好几口血出来。   荀不忘忙叫了她一声,赶紧将她放下,让她坐到地上,一边扶着她的后背一边关怀了好几句。   顾不渡看起来样子很不好,血咳得越来越多了。   乌苍脸上的笑突然淡了下去。   “所以……”   人群之中,一名天决门云序宫的弟子缩着脖子,讪讪地道,“妖后,真的死了吗?”   此言一出,空气凝固了些。   从刚才开始,众人就有些对此事惊疑不定,难以置信,心中更是十分不安。   话头被挑了出来,大伙也不禁都各自议论起来。   “说的是啊,她真的死了吗……”   “方才那法阵是什么?”   “你瞧见了吗?那法阵消失之后,空中似有人影……”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是谁呀……”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进了钟隐月耳朵里。   他便说:“是掌门。”   四周立即静了下来。   “是上玄掌门。”钟隐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掌门在百年前虽被吞食,但在那体中用尽最后力气,将最后一缕魂魄化作法术,留在那魂中,直到今日。”   “有了需要,他便立刻挺身而出,为我们做了最后他能做的事。”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天决门的人再说不出话来,云序长老不太自然地转过身去,往外走去了。   灵泽长老叹了一声。她握着自己插在地里的剑,缓缓滑坐了下去。   “所以……”有人小声问,“妖后是真的死了?”   “死了。”沉怅雪答,“上玄掌门方才锁住了她,也将她能不受此剑击破的法术锁住了。所以,刚刚那一剑,的确要了她的命。”   众人松了口气。   “只是,”沉怅雪顿了顿,“妖后死去,她体内那最后一丝掌门的魂魄,也散去了。”   “散便散了吧。”灵泽长老怅然地接下话来,“他被妖后侵食,魂魄早在体内被那些妖物分食了。这最后一缕魂魄,大约便随之散在天地间了。倒也算是终于得了自由,散便散了吧。”   她坐在地上,说话时微低着头。那一头早已在战中散下的头发胡乱披在身上,瞧着十分落寞。   她叹了一声。   空气忽的十分沉重。   众人望着满地的血,望着那满地的残肢断臂,忽的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沉默许久。   满地鲜血,沉默地流淌。   灵泽怔怔地望着这一片尸海,忽然想起,百年前结束时,也是这般的场景。   那时掌门跌跌撞撞地从黑气里跑出来,她跑过去接住他。   他满头的乌发都白了,脸上生出了许多皱纹。   封印失败了,那温润如玉的仙君成了那般白发苍苍的模样。   并没有人怪他,灵泽也是。她只想着,没死就好,回来就行。   她以为她接住的是从战中九死一生回来的上玄,可实际上,却是正在吃着他的一群妖魔,和上玄的一具尸骸。   上玄早死了,死在百年前。   可他又还活着,活到方才最后一刻。   她呆呆望着眼前的血海,忽然感受到莫大的荒诞。   魔尊四处瞧瞧,见他们各个脸上都一副默哀悲壮的模样,乐了:“干嘛都这个样?我不打了,那病秧子也不打了,鬼哭辛还死了,是你们赢了个彻底啊,干嘛一个个跟死了全家似的?”   钟隐月翻他了个白眼。   三意抹了一把脸。   他也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更无奈,听着还颇有几分想死的味道。   “尊主,”他抬起头,“你又不打了?”   “不打了。”魔尊伸出那只没有伤的胳膊,“你瞧瞧,胳膊都断了一次了,刚长出来。”   “……”   三意又抹了一把脸,他看起来更想死了。   “说、说的是啊,是我们赢了。”   人群之中,有人愣是被魔尊说得高兴了几分,挥手与旁人道,“是我们赢了,这次血战是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多亏了上玄掌门,多亏了顾宗主!这次血战,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赢了!!”   一群活下来的仙修,总算振奋一些。   有一些人开始欢笑着庆祝,钟隐月也松了口气。   “他们都停战了,便是我们赢了!”   “真是多亏了顾宗主,幸好顾宗主懂得问天,提前布好了局,做了法阵!”   “是啊是啊,若无明心阁此局此阵,还不知道这次血战要打多久,要死多少人呢!”   一群人笑着笑着又喜极而泣起来,跑到顾不渡跟前,笑着哭着感谢她。   顾不渡坐在地上,满身是血地笑着摇头。   血战已结束,荀不忘也松了口气,笑着同她说:“宗主不必自谦,这次的确是宗主的功劳最大。”   “是啊!要不是顾宗主,我们还得打外头的魔修鬼修妖修……那可真是不知道会打到什么时候去!”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顾不渡叽叽喳喳。   胜利后的欢快终于降临到这群仙修的头上,他们一个个跟小孩似的,围着顾不渡欢呼雀跃。   钟隐月站在一边围观望着。好说歹说他也是在这次血战里九死一生过,望见这副劫后余生般的场景,也是不自禁笑了笑。   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转头一望,就见魔尊乌苍少见的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处,低着眼眸,望着顾不渡那边。   那双眼中毫无笑意,仿若知晓一切的凉薄与悲悯占据了一切。   钟隐月有些不解。   “宗主?”   荀不忘突然愣了愣,这么唤了声后,他突然慌了:“宗主!?这是怎么了!宗主!!”   钟隐月转头一望,就见原本围着顾不渡的一群人都被吓得散开。   而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里,钟隐月清晰地瞧见,顾不渡的手上身上都在化作点点洁白光尘,随风而去。   “问天之人入局的末路。”   魔尊乌苍静静地道。    第137章   此话一出,饶是被顾不渡这情况吓蒙了的荀不忘也隐隐明白了什么。   “末路?”他喃喃,“你是说……”   “对。”乌苍知道他懂了,便开门见山道, “问天之人,不可介入过多因果,不可出手过多, 这是天道定的规矩。”   “你家宗主,以问天得知我三人所在之处, 提前布置法阵,以身入局, 破了我的魔种,介入他人因果不说,更是介入了这天下的大因果之中。”   “破大忌破到这份上,可不是什么减寿,以自身因果相抵,就能抵得了的了。”   乌苍望着她,语气依然平静, “她会魂消魄陨,化作此世天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入轮回,无来生。”   荀不忘脸色惨白。   他瞳孔颤抖,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僵了半晌,他低头看向顾不渡。   顾不渡看了看他, 又低下眼睛。   荀不忘与她一起做了上百年宗主,她这个样子, 荀不忘是明白的。   她默认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魔尊说的一点儿没错。   荀不忘立刻崩溃了,他转身抓住顾不渡的肩膀:“怎么会这样,宗主!会有这种后果,你为何不同我商量!?”   “如何与你商量。”顾不渡苦笑着,偏眸望向他,“与你商量了,你定当会阻拦,不愿我涉险。”   “可……”   “师兄。”顾不渡打断了他,又唤他道,“你别怪我,我想了很久了,我真的想了很久了……但也只想得出这一个办法。”   “怎会只有这一个办法!?”荀不忘红了眼睛,“你与我商量,与我说一说,我定会帮你想出别的办法来的!你为何……为何非要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原本就无法做什么。”顾不渡道,“就算我能与你商量什么,最终也只是让你去做。已经数百年了,师兄,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能告诉你的,让你去做的……本就十分有限。”   荀不忘沉默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总之是忽然不再往下问她了。   荀不忘的眼睛里也有什么东西缓缓地落了下去,那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缓缓直起身,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手。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最终,只有那一双眼睛不甘不舍地落在她身上。   顾不渡闭了闭眼。   她轻声说:“问天之术,约束颇多。师兄可还记得,师尊时常说起师祖,但却从不怪罪吗。”   荀不忘嗫嚅了下嘴唇,缓缓:“……记得。”   顾不渡与荀不忘同为忘生宗弟子,过去也在同一位宗主名下修道。   那位宗主,便是乌苍的弟子。   “师兄总是不理解,为何师尊从不怪罪师祖,但我却知道。”顾不渡道,“问天之术,听着十分厉害,能修此术之人,除了天赋,更要命数,说是从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旁人常是艳羡,可只有修者自己知道,此术,是一方牢笼。”   “能窥天机,却不能扰乱天命。”   “师兄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意思便是,知道谁会死,便只能看着他去死。知道何处有伤亡,也只能看着那些人伤亡。”   “问天之人,知道了天命,却不能出手阻拦。我能做的,就只有做一些不扰乱因果,不扰乱生死之事。”顾不渡缓缓道,“当年师祖离开山门,便是因为问天术制限太多。”   其余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魔尊。   魔尊抱着双手,面上一片淡然。   “师祖某日下山,得窥天机。尽全力破了些戒,却还是没能救下那一村子的人。”顾不渡声音淡淡,“百姓愤怒,且怪罪了师祖。师祖无言以对,回了宗门,大病一场,连着三月未曾出门。”   “三月后,师祖才总算出了门来。他一如往常,未曾提过三月前的事,就那样过了数月。可师尊看出师祖强颜欢笑,闷闷不乐,是在为了宗门强忍着。师尊看不过眼,去了山宫,跪在师祖跟前,请师祖不必挂心忘生宗,去做想做的事……因着师尊的话,师祖才会传位于师尊,下了山去,再不问天。”   “问天之人,心里都明白的。我与师尊,都是明白的。”顾不渡道,“这是一方牢笼。”   “得见天机,但不可言语;能救世人,但不可出手。”   “这种只能高坐仙台,看着众生如我所见一样死去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顾不渡望向荀不忘,“我明知这世上在发生什么,却只能站在这高山之上看着……我不想再这样了。”   “若此次我不做,仙修界便全军覆没,满盘皆输。”   “总要有人出来做些什么的。”   顾不渡朝他笑笑,“上玄掌门已死了,正巧,我也不愿再问天了。”   荀不忘再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听我说,师兄,此次我一意孤行,不仅我会身亡魂灭,师兄和忘生宗,乃至我门下弟子……都会跟着受一些因果的影响。忘生宗会在此一战后没落百年,但比起满世倾灭,忘生宗一门的百年没落,已经是轻如鸿毛了。”   “未曾与师兄商量,擅自做到这个地步……将宗门搞得将要没落,还把烂摊子都推给了师兄……是我不是。”   “我的牌位,便不必供在祠堂内了。即使日后有人供奉,我也再收不到了。”   “师兄总说,我一身问天的本事,为何不授予弟子。我总和师兄说,是没有合适的弟子。”   “我骗师兄的。”她说,“门中弟子,早已有数个能修问天的孩子了,可我不愿再教了。”   “师尊闷闷不乐,我也不开心。问天术能问天,却也只能问天。”   “天道是个牢笼,关了许多天赋异禀的傀儡。”顾不渡道,“此后天下,别再有谁要去问天了。”   说到此处,她抬头望向乌苍。   乌苍也望着她。此刻,她身上已经大半都化作光尘了。   她闭上眼。   至此,她彻底化作光尘,随风而去。   徒留那一身染血的白衣飘落在地。   四周沉寂。   良久,荀不忘吸了口气。   他用沾满血的手抹抹眼睛,没能将胸腔里的悲痛压下去。他抽噎一声,抓着那血衣的衣角,嚎啕大哭起来。   阁外亮起刺眼的光,钟隐月往外看去,见是明心阁外的法阵在消散。   起阵之人身死,法阵随之消弭。   血战终结。   -   顾不渡“死”了。   她没有来生,不入轮回,化作天道之力,成为了这世间的一部分。   经此血战,明心阁被打得四面透风,摇摇欲坠,血跟瀑布似的从上往下流,流得都出了个水帘洞,可见此次血战伤亡如何惨重。   血战结束后过了几日,待众人的伤好了一些,忘生宗便开始了修缮。   钟隐月再次来到明心阁时,已是半月后的事。   站在楼门前,他仰头望望阁楼。   忘生宗的弟子们正用法术修缮着一整座明心阁。自那之后已过去半月,明心阁被修缮得恢复了许多。   明心阁四周都忙碌着,弟子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钟隐月站在外围看了会儿,抬脚走进了阁内。   走上四楼,他迈过门槛,进入祠堂。   果不其然,他在那诸多的牌位前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钟隐月停在门后,没进去。   那黑色身影站在牌位前一动不动,沉默不言。   钟隐月在门口等了半晌,见他一直没动静,就咳嗽了两声。   听见声音,那人才抬了抬头,回首望来。   那是魔尊。   见是他,魔尊愣了愣,才笑了声:“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想着你应该在这儿。”钟隐月说。   说着,钟隐月向他那边儿走去。   走到跟前,钟隐月看见,那些被摆放着的牌位之间,多了一个顾不渡的牌位。   见他瞧见了,魔尊便说:“她虽说了不立牌位,但荀不忘想立。牺牲得这般壮烈的人,就算没有了来世,也该立一个牌位。”   钟隐月并不意外,点着头道:“我想也是。”   魔尊笑问道:“你说,你觉得我应该在这儿,就来了,那就是想来寻我?寻我何事?”   “有些事情,我心中不解。”钟隐月说,“虽说血战结束了,就算我心中不解也无伤大雅,但我受不了心里有这几个疙瘩,便来同你问一问。”   “原来如此。”魔尊道,“你想问我什么?”   “顾宗主说,你当年离开忘生宗,下山做了散修入魔,就是因为问天术制限太多。”钟隐月道,“那你炼出魔种和杀器,加入血战,想以魔入世,也与这件事有关么?”   乌苍哼笑起来。   似乎是觉得这问题有趣,他捏起肩上一缕散发,在指间里揉搓片刻。   “算有一点。”乌苍说,“她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我当年之所以辞去宗主之位下山,一是因为在问天术里苦了太久,二是因为对苍生心凉。”   “我这个人,从小就比较浪荡不羁。”   他笑着说,“我师尊捡我回山,教我修道,我却总爱在道经书上画王八,爬宫外的大树摘果子。嘿,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就跟只猴子一样皮。”   “我本身就不是爱被锁住的人,可偏偏就属我命格天赋最好,最适合问天术。所以哪怕我把师尊的法器都给画上王八了,把他气得跟红脸关公似的,他也耐着性子,硬把我按在宗门里,教了我问天术。”   “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其实从前十分心软。师尊一苦口婆心,我便没什么办法,就乖乖地压抑本性,修了道。”   “我是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可碍着师尊下了禁令,还把宗主之位给了我,我便只能少言慎行地坐在仙台上,问了百年的天,守了百年的忘生宗。”   乌苍眼神淡然。说起这些,他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似乎这段往事对他而言,早已不值一提。   “顾不渡说的那件事,的确算是我下山的原因。”乌苍说,“山下苍生不理解问天人袖手旁观不出手,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百姓屋头里死了血亲,你能出手又不出手,那当然是恨死你了。”   “我都清楚,但我也无奈啊。”乌苍笑笑,“那几个百姓恨我不出手,我也恨他不明白我,我更恨这天道。”   “能问天,却不能救人,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苍天。”   钟隐月面色复杂:“所以你想以魔入世。”   “是啊。”乌苍说,“可说来好笑,我虽恨天道,却无法触及天道……但凡人,我可是碰得到的。你知道吗?顾不渡说的那次卫道,我临行前,问天时,就知道我门下一个弟子会死在那妖鬼嘴里了。”   钟隐月怔了怔:“哎?”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出手。问天不能破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了。”乌苍道,“可那群凡人,却说他若没能杀妖,便是死得无用。”   说到这儿,乌苍眯了眯眼,眼中几分无奈与讥讽,“我养大的小孩,与我师尊教给我的一样。规规矩矩,从不逾越,克己复礼心怀苍生,到头来却被人说死得没用。”   “我的问天,救不了叫我一声师尊的小孩,也救不了那群混账。”   钟隐月沉默。   “修行问天时,我隔三差五就会想。”乌苍说,“问天到底是为了什么。”   “迄今为止,我都想不出答案。用我这个疯子的脑袋,我只觉得是这天道就有病,全毁了算了。”   乌苍又笑笑,“不过我暂时不会入世了,让这天下安分个千百年吧。”   “为什么?”钟隐月问他。   “给她一个面子,”乌苍指指身后牌位,“我好歹是她师祖。”   “……”   钟隐月面露怜悯。   乌苍不知他为何面露怜悯,脸上笑意诧异地僵了。   他想了想,觉得钟隐月是猜到了什么。   于是他脸上那僵住的笑意渐渐消去,忽然想起千年前那个午后。   山宫里烧着桂花的香,书案上摆着道经。他的弟子跪伏在他的案前,求他去做想做的事。   他讶异地问他在说什么,又板着脸要他别胡闹,可那弟子却把脑袋深深磕在地上,不愿起来。   【请师尊去做师尊想做的事! 】   那弟子还是说着,声音有些发颤,【师尊,我知道您不喜问天!我也知道,三月前的事让师尊十分悲痛……这几月来,师尊强颜欢笑,我是看得出来的! 】   【我不愿再看师尊闷闷不乐了,请师尊不要为难自己了! 】   【请师尊不必挂念我等,请师尊去做想做的事! 】   他朝着他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声音竟然泣不成声了。   乌苍沉默了很久。   那弟子是他的首席弟子,他亲力亲为地将问天术都教给了他。   乌苍的无奈,那弟子是知道的。   正因为知道,才那么做。   只有困在牢笼里的困兽,才懂得另一只不再挣扎的困兽的无奈。   鬼使神差地,他问那弟子:【无论我想去做什么吗? 】   弟子咽下嘴里的哽咽,坚定道:【无论您想去做什么。 】   【哪怕要为我背负骂名吗? 】   令他意外,那弟子依然毫不犹豫:【哪怕要为师尊背负骂名。 】   乌苍便传位给了他,下山去了。   下山做了散修,数百年后走火入魔,再次看到那弟子时,他比乌苍记忆里大了一些,脸上也没了那股少年意气,和其他门派的掌门一样满脸沧桑,年轻的脸上全是沉稳。   不过那沉稳在看到乌苍时,还是碎裂了些。   乌苍那时入了魔,脑子里的疯劲儿全被解放了。他半点儿愧疚都没有,还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回去后便丢了一封书信过去,满怀恶意地想要听那宗主对他破口大骂,痛彻心扉。   他寄出的信中,只有一句话。   【哪怕要为我背负骂名吗? 】   忘生宗第二十代宗主很快回了一封来。   乌苍笑嘻嘻地打开,想看自己预想中一整页的痛骂。   可寄回来的信中,也只有一句话。   【哪怕要为师尊背负骂名。 】   乌苍咧着的嘴角慢慢收了回去。   他捏着信,在窗边吹了半晌冷风,好久都没说话。最后他温了壶酒,温酒时将那纸信丢了进去,看着它被火舌吃掉了。   过去九百年了,快千年了。   那弟子羽化登仙了,唯一可能听过这整件事的顾不渡也身死道陨了。   乌苍回过头去,看向那些牌位。   越过顾不渡,他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乌苍怅然起来。   他是佩服顾不渡的。   由衷的佩服。   打千年前,他就恨问天之法,但他知道自己对此毫无办法。   问天之法以天道为本,即使入魔为尊也难以触及。   无法触及,他便不去碰了。   他的师尊拉他下水,他便认了命,也拉了他人下水。   他麻木不仁地认命,到头来,还是他的弟子出言让他清醒,又放他离开。   他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心中对此的怨恨愤怒让他入魔。   他再也没有见过天道,问过天道。   顾不渡却从那高高的仙台上一跃而下,一剑劈开牢笼,一脚把规矩踩在脚下,以身入局,身死道陨。   她断了问天的血脉,不要这世上再有人被锁在问天的仙台上。   若天道无用,不如再也不问。   如今,这世上只有乌苍一个人懂得问天了。   乌苍望着顾不渡的牌位,惭愧将他淹没。   她是个英雄豪杰。   他是个懦夫鼠辈。   乌苍转身,大步朝着外面离开。   与钟隐月擦肩而过时,他扬手用力地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反正你不用担心了!”他大声说,“千百年里,我不会再出手了!”   说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甩着袖子离开了。   钟隐月揉揉被拍的肩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两声有病。   “咦,玉鸾长老?”   另一边很快又传来声音。   钟隐月转头一看,见两个忘生宗弟子端着一堆贡品,走到了他跟前来。   两个弟子向他躬身行礼,问道:“玉鸾长老怎么来了祠堂?”   “随便看看。”钟隐月说,“这祠堂修缮得还真是快啊,我瞧着都已经修好了。”   忘生宗弟子笑笑:“长老过奖了,这祠堂其实没费多少力气。”   “啊?”钟隐月讶异道,“可魔尊不是与两位宗主在此开战的吗?”   “是啊,但是此处确实没什么损坏。”弟子说,“我们来时也吓了一跳,那牌位的供台竟然完好无损。”   “是呀,照理说,魔尊一打起来,理应全然不顾周围的,牌位没了也是应该的。”   钟隐月沉默了。   他回头看向供台上,两个弟子也越过了他,走进堂内。   见到供台前,两人又一怔。   供台上满满当当地全是贡品,香炉里的香都刚点上一半。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了下,而后回过头来,望向钟隐月。   “长老,”他们说,“是长老前来看望顾宗主,放下的贡品上的香吗?”   “啊?”钟隐月愣了愣,“没啊,我才刚来。”   “那怪了呀。”两个弟子说,“贡品昨夜才撤下,我们是受命来重新上香供奉的。”   “是谁上香供奉过了?”   他们纳闷地小声议论起来,钟隐月却明白了什么。   他又看向供台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道黑色的身影。    第138章   血战结束,盛着陈博斌这具壳子的忘生宗弟子存活了下来。   宗门中忙着修缮,他躲过耳目,偷偷躲到竹林里,正跟自己的系统忙着沟通。   他死死盯着系统面板。   这面板上,正显示着加载中。   片刻,面板上加载完成了。   【恭喜您, 剧情修正任务顺利完成。 】   【检测到角色-妖后“鬼哭辛”已经死亡,魔尊“乌苍”与鬼王“白忏”皆已投降。 】   【恭喜您, 顺利完成任务,以下是您的奖励。 】   【在完成最终的认证任务后,奖励将被激活,现金奖励9万RMB会在您返回现实后打入您的账户。 】   “YES!!!!”   陈博斌从地上一跳而起,大声欢呼起来。   他一口高兴的大叫刚到一半,突然背后飞出一脚, 正正好好踢在他后背上,一脚就把他塞到了面前的泥地里。   陈博斌嘴里的“yes”一下子变成了“唔噗”。   他脸朝下, 结结实实地栽在泥里。   他爬起来,顶着一脸烂泥,怒道:“谁啊!——啊,哥。”   钟隐月站在他后面,刚用来踹他的那条腿还没放下来。   看清是他,陈博斌脸上的笑立马就变得非常讨好:“哎哟哥啊,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少废话。”钟隐月放下腿,脸色十分不好,“顾不渡死了,你也看见了,还搁这儿咋咋呼呼些什么?你就没有觉得一点儿内疚?”   “是有一点儿。”陈博斌抬手抹掉脸上的泥,站了起来,边抹边说,“我真没想到她会死,按照原来的设定,她就是个在后期给主角说两句话提示提示,帮他找那把能杀妖后的剑的NPC……没想到居然以身殉道了。哎,这书里的这群人都完全不听我的话了,真是无语。”   他还无语上了!   钟隐月心中立即火起,他骂骂咧咧了句,抬脚又一脚猛踹上他胸口,又一脚把他踹到泥地里去了。   陈博斌又嗷一嗓子,刚站起来没两分钟就又坐回了泥里。   “你干什么!”陈博斌嚷嚷。   “你还问我干什么!?”钟隐月怒道,“你他爹的了个锤子废物,你还无语上了!你有脸说这些吗!?问天是你设定的,主角是你写的!妖后那个破共魂也是你给的!灵修这么多年的被压榨也是你搞出来的!如果不是你把这个破世道写得这么乱七八糟不讲道理,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主角那个破性子压不住,成了个万人唾弃的废物;沉怅雪想给自己搏搏生路,所有问天的人都宁可死了逃了也不愿再留在那仙台上,顾不渡以死殉道救了天下,一群人都在费尽力气地活着,到你这儿就他大爷的成了完全不听你的话了!?”   “全听你的话,那这世界变成什么样了!”   “天决门被一个披着人皮的合成妖怪弄得蛇鼠一窝,最后那么一个死师兄都无动于衷的魔界杀器去登顶仙帝了!?”   “就你这样的也有脸坐在月榜上!我告诉你——”   钟隐月气得手指着陈博斌破口大骂。   远处草丛一响,有人过来了,他全然没注意。   那人身影一顿,听到了钟隐月的半句话,就立刻将身子一侧,不动声色地藏在了树后。   “我告诉你!你现在是因为主角本性还没暴露,才坐在月榜上!等你让他多创人几次,你看你这破书还能有几个收藏!!”   陈博斌被他一脚踹得龇牙咧嘴。   他坐在泥地里,闻言不服地嚷嚷回去:“你发什么颠!?小白怎么了,小白多好啊!用得着你说什么!你少咒我,我这书火了这么长时间,我写成什么样也不会坠机!再说了,我也没写过让顾不渡去死啊,她突然祭天我还吓一跳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问天是不是你设定的!妖后那破共魂是不是你设定的!”   “是我又怎么了,我又没让她去死!”陈博斌说,“你还动手打我!”   “你不该打吗!?”   钟隐月气得一甩袖子,指着他接着骂,“你一个作者,看见自己写出来的这堆角色全都摆脱你走了别的路,原来跟个指路路人一样的角色直接以身殉道,我以为你多少心里该有点波动愧疚愧疚,没想到你这混账的东西竟然还嫌她不听话!?”   “她死是天道所迫,这世界的天道是什么!”   “是你!陈博斌!”钟隐月喊,“你写了这本书!这世界的一切是你定下来的!”   那树后的黑影突然身子一动,又立刻僵住不动了。   钟隐月还想再骂,突然感到身后有杀气猛地逼近。   到了嘴边的话立刻一顿。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   什么都没有。   就这须臾的空,那杀气立刻荡然无存了。   钟隐月迷茫地看看四周,没看到半个人影。   错觉?   他正思索着,陈博斌又在他身后喊起来:“你这不废话吗,当然都是我定的了,我是作者啊!可是她死是她自己选的,我又没写这种剧情也没逼她,这算什么我的错嘛!你真的一直就这个破样,什么该怪的不该怪的都怪我!”   钟隐月受不了了,他只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回身又出一脚,第三次把他踹到泥地里。   “滚!”钟隐月骂道,“什么样的比人写什么样的烂主角!!”   很是时候的,钟隐月腰上的玉镜闪起了灵光。   他怒气冲冲没好脾气地一把将镜子扯下来:“干什么!”   对面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低声试探:“师尊?”   是沉怅雪。   一听见他的声音,钟隐月立刻不太自然地僵了僵。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立刻温和许多:“不是冲你,不是冲你。”   沉怅雪笑了笑:“我知道,师尊那边是出了何事了,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他一说这个,钟隐月就忍不住鄙夷地白了一眼躺在泥地里的陈博斌。   钟隐月说:“没事,遇见了个脑子不好使的痴呆儿。”   陈博斌被他这话气得暴起,刚要反驳,钟隐月又给了他一个眼刀。   陈博斌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他老实了,钟隐月才继续对着镜子问沉怅雪:“你怎么突然传讯给我?我不是说出门半个时辰就回去么?”   “是这样没错,只是……杀仙阁的来了。”   听到这句话,钟隐月愣了愣。   “鬼王殿下说,您不在,他不会说任何话。云序长老说了几句谴责您的话,又被鬼王殿下踢了一脚,硬给打断了。他非要等您回来,再与杀仙阁的论是非。说在那之前,谁都不可妄言。”沉怅雪说,“杀仙阁的便让我催您快些回来。”   “好,我知道了,这就回去。”   断了玉镜法力,钟隐月把它别回腰上。   他撇了眼陈博斌,语气不善道:“跟你的账我以后再算。”   陈博斌抽抽嘴角,嘟嘟囔囔应了几声“哦”。   钟隐月走了。   望着他那一袭白色消失在视线里,陈博斌才松了口气。   他抓下头发上的泥团,又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   正自言自语骂得起劲,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世界的一切是你定的?”   陈博斌正骂得上头,闻言想都没想,嘴上一快,马上就来了句:“是啊,除了我还能有谁啊?”   这话说完,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谁会突然跑出来问这个问题?   陈博斌心里一咯噔。   他转过头,一道玄色高高站在他身后。   魔尊乌苍居高临下地朝着他一笑,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陈博斌瞳孔一缩。   魔尊朝他伸出手,只听一声闷响。   ——风声吹过,没有再响起任何声响。   今日天气颇好,秋高气爽,空中秋阳高挂,两侧树影婆娑。   此处,只剩下了一把佩剑孤零零地浸在泥地里。   四周没有半个人影了。   -   钟隐月回到了另一座山上的宫院里。   为了方便大家疗伤,这地方是第一个被修缮好的。   半月前血战结束后,一群人就在此处休养。   忘生宗的弟子们休养过后就去修缮自家宗门了,而没参加大会的弟子们赶来时血战已经结束,身上毫发无伤,自然也是赶紧去帮了忙。   没去帮忙的,就在此处照顾这些伤患。   血战之中,毕竟是沉怅雪最后一剑刺死了妖后,也是钟隐月说服了白忏收手,天决门的一群人无话可说,这半月里倒是老实得很,没再找茬。   云序长老在战中断了一条胳膊,每天上药时都杀猪似的惨叫,惨叫之余还不忘天天瞪两眼钟隐月,让他知道这地方还有人看他不爽。   钟隐月当他是团屁,当没看见。   玉鸾山的三个弟子在这次血战里被青隐护得很好,虽说也受了重伤,但幸好是没缺胳膊少腿儿。   只是找茬的不只是云序,白忍冬这两日也时不时地挖他几眼。   钟隐月同样当做没看见他。   他匆匆回了宫院里,一入院门,就看见杀仙阁的人齐齐站在门口。   这一群人身穿玄衣,长身肃立。人不多,只有五六个人,但各个脸上神色肃冷,瞧着就相当不近人情。   为首那人正坐在院中一石凳上,闭目养神地静候。   听见钟隐月走进来的脚步声,她才睁开眼睛。   那一双眼淡漠地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眼中没任何情绪起伏,连一点儿所思所想都看不出来。   钟隐月也打量了她两眼。   此人姿态端庄,眉眼清冷。   虽是初次打照面,但钟隐月却立即分辨出了这是何人——这人就是杀仙阁的阁主,姜子眉。   姜子眉见他入院,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向他作揖。   钟隐月回以一礼。   钟隐月先开口道:“让姜阁主久等了。”   “这点儿时间而已,算不上久等。”姜子眉声音淡淡道,“此次仙修界可是出了大事。不单是鬼王之事,我一早本是为了干曜长老之事来的。”   钟隐月笑了笑:“啊,的确还有此事。”   他说着,偏眸扫了眼四周。   除了天决门的人,还有几个其余山门的人在此处。   大伙都抻长了脖子想看热闹,一个两个都把脖子抻得跟大鹅似的。   鬼王白忏坐在另一处。见他回来了,他也站起身来,往这边走过来。   见他走来,钟隐月收回目光,笑道:“该解决的事,就逐个解决,姜阁主放心,我定会协力的。”   姜子眉点头:“如此甚好。”    第139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战已经结束,剧情完全脱离了陈博斌的掌控;还是因为剧情已经崩坏到完全不按原文套路走,又或者是所有人都已经差不多觉醒了,总而言之,钟隐月跟杀仙阁的交流十分顺畅。   百年难得一见,杀仙阁里居然没有一个靠不住的。   听到前代阁主所言所行,姜子眉还皱起眉头来, 说了句“确有不妥”,而后就让他二人放心, 说此事必定会追究到底。   在忘生宗里,从钟隐月和白忏这儿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杀仙阁便告了辞,说要去盘查一番。   事情繁多,白忏的事又是千年前的,盘查起来自然需要时间。   白忏也不是不讲理的, 同意回去等。   值得一提的是,云序长老几次想插嘴试图谴责钟隐月,顺道把他拉下水,可话总还没来得及开个头,就要么被白忏打断,要么被杀仙阁的打断。   几次插不进话,他最终无话可说了。   忘生宗修缮好后,钟隐月也带着名下几个弟子回了天决门。   临行前, 他还想找陈博斌算算账, 可走遍忘生宗都没再找到他。   他又没问这次陈博斌那具弟子壳子的名字,这回是怎么找都找不到的。钟隐月无法,想着或许是已经回去现实了,便放弃寻找,自行回了天决门。   -   回天决门时,云序宫的弟子们还将耿明机的尸体抬了回来。   杀仙阁特地去先查了耿明机的尸身。查完之后,才让他们将他带走。   不只是耿明机,忘生宗还在明心阁发现了上玄掌门的尸身。   那尸身没了魂魄,已经枯败在一个角落里,浑身灰白皮包骨头,身上的皮跟树皮一样,甚至一碰就生生剥落下来几片,脆弱如死了百年的死树皮。   两具尸身都搬回了天决门,而后挑了个日子,天决门中的人将上玄掌门葬在了上玄山的墓陵之中。   上玄掌门的葬礼盛大,满天白绫。   上玄山的山宫紧闭上山门,棺椁从宫中抬向墓陵。   那日天公不作美,一早就有雨开始淅淅沥沥。山中有乌鸦引颈长鸣,扑棱着翅膀在空中乱飞。   路两边以箫做丧曲,曲音哀哀凄绝,送着那棺椁入了陵中。   安葬下掌门,葬礼礼毕,待众人都回了山宫去,天上的雨便忽的大了。   大雨倾盆,打得天决门七山的树木都东倒西歪,不成样子。   钟隐月站在屋檐底下,沉默地望着阴沉的天。   雨下了三天三夜。   -   长幼有序,干曜长老的葬礼被排在上玄掌门之后。   他那葬礼也差不多,但他并不能入墓陵。   饶是钟隐月,听了这事儿,也不禁疑惑道:“为何他不入墓陵?”   “天决门也是有规矩的,只是之前那假的掌门偏心,不按规矩做事。”灵泽长老坐在他罗汉椅的另一侧,捧着茶说,“师兄欺压弟子,恶意虐生,又用了邪术,还将邪术授予弟子,更是将弟子当做炉鼎养在名下……如此种种,实在肮脏。按着规矩,就必须将他从干曜山除名。可毕竟曾是干曜山的人,如今又已死了,便葬在山中陵外,为他立一墓碑,算是悼念他为山门付出良多了。”   真是离了陈博斌,整个世界都正常了。   钟隐月心中暗喜,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他又想了想,觉得干曜山那几个不会高兴。   他想的没错。   得知耿明机不能入墓陵,干曜宫中的那几个主宫弟子立刻不干了。   钟隐月得到消息,带着沉怅雪赶过去,就见窦娴跪在地上,抓着灵泽长老的衣角哭天喊地。   “长老!我师尊虽做了许多错事,可也是为天决门鞠躬尽瘁过!”   “师尊身死,怎能不入墓陵!难道师尊不是干曜宫的宫主吗!”   她哭得撕心裂肺,白忍冬也是跪在另一边,抓着灵泽长老的衣角喊:“师尊可曾是天下第一剑的!若不是师尊,天决门可就早已一落千丈了!”   “这等功名,天决门应当记在师尊名上的!”   两人一哭一喊,场面那叫一个可怜凄惨。若是不知名的见了,恐怕真会以为灵泽对干曜宫做了什么天杀的事。   灵泽叹了口气。   祝海云跟在她身边,神色十分不好。见这两人这么不讲理,气得正要开口辩驳时,钟隐月就抬脚走近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那几个人纷纷看了过来。   瞧见是钟隐月,跪在地上的那两个立即神色一紧。   “玉鸾长老,”窦娴抿了抿嘴,模样瞧着竟有些不安,“你来做什么?”   “你们长老下葬的日子快到了,我过来看看。”钟隐月走进来道,“别管我,你们继续说你们的。”   窦娴脸色发白,抿了抿嘴,竟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钟隐月瞧在眼里,心中稀奇——照原来,她可是最能咋呼的那个。   反倒是白忍冬,他立马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掠过灵泽,朝他走来,愠怒道:“什么过来看看,我看你就是来看笑话的吧!”   钟隐月刚进干曜山宫,正四处看着风景。他这话一出,钟隐月才扭过头来,终于正眼瞧了他第一眼。   钟隐月大方承认:“对啊。”   “你!”   白忍冬估计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正面承认的人,气得只蹦得出一个字儿。   他气得一甩手,怒道:“你很得意是吧,你以为你在血战里让鬼王降了,你很厉害吗!?”   “我不厉害吗?”钟隐月一摊手,“小子,我可是让鬼王收手了,你扪心而问,我不厉害吗?”   “你少来!”白忍冬怒道,“你——”   “哎,注意跟我说话的口气。”钟隐月提醒他,“长幼有序。”   “注意什么口气!”白忍冬大怒,“你对我不公,门下弟子还在那血战中不知杀了多少人!你就算让鬼王降了又如何,他可是被妖——”   啪地一声脆响。   钟隐月一巴掌扇在白忍冬脸上。   这一掌力气极大,白忍冬被扇得侧过身去,半张脸当即都变得红彤彤的。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钟隐月又扬手一巴掌,啪地又从另一边给他来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比刚刚那掌力气更大,白忍冬被打得往旁一倒,撞倒了一张木头椅子。   窦娴惊叫一声,一边喊着师弟一边跑了过来,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查看他的伤势。   “玉鸾长老!”她哭着喊道,“我知道错了,我们都知道错了,师尊也知道错了!我们愿给沉师兄道歉,还请你别这样欺压我们!”   钟隐月拍拍身上。   他瞅了眼窦娴。这小姑娘哭得满脸都是泪,眼睛红得吓人。   耿明机还是聪明,临死前估计嘱咐过她了。   “我当然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混账。”钟隐月笑了笑,“别跑到我跟前犯浑,以下欺上目无尊长出言侮辱我门下弟子的话,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毕竟我只跟你们长老有仇,不会连坐孩子的。”   白忍冬捂着自己的脸,恨恨地望着他。   “别这么看我。”钟隐月说,“你以后再敢说你沉师兄一句,就不是两巴掌能了事的了。”   白忍冬半点儿没被恐吓住,看他的眼神反而更恨了,就那么死死地瞪着他,跟他有血海深仇似的。   钟隐月皱皱眉,正欲再说,却被灵泽长老叫住了。   灵泽长老出言提醒他:“好了,师弟。”   钟隐月回头瞥了她一眼,没回答这句话,沉吟片刻,又回过头说:“你们师尊下葬的事,肯定是不能够入陵的。”   “他当然有功名,但他罪业也不少。窦娴,你后背上的伤,这就好了?”   窦娴也一哆嗦,立马低下了头去,不吭声了。   “功名再多,也无法与罪业相抵。”钟隐月道,“让他葬在山上,已是开恩了。我告诉你们,杀仙阁的可是已经插手此事了,若是你们非拖下去,待到再过几日,他们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这尸骨恐怕连山上都葬不下去,要被赶到山下乱葬岗去了。”   “你们都是主宫弟子,耿明机罪业多少,到底应该葬在哪儿,我应该不用说。”   窦娴再无话可说了,她惭愧地低下头去。   钟隐月话说到这儿,干曜宫里再没有了为耿明机辩驳的声音。   沉怅雪站在钟隐月身后,望着她这副跪在地上卑微的模样,突然想起,往常这宫里会这副模样的,似乎是他沉怅雪。   如此一想,他心中忽然十分痛快。   白忍冬突然朝钟隐月喊起来:“你有什么脸说师尊!”   “师弟!”   窦娴慌了,忙伸出手想捂他的嘴。   她伸出的手却被白忍冬一把拍开来。   这小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指着钟隐月的鼻子又骂起来:“你不分好赖,该重视的弟子不屑一顾,将该压制的弟子捧在手心里!你当打我几个巴掌我就不敢说了吗,我偏偏敢说!我告诉你,都是你骄纵,到头来就在血战里为妖后做了嫁衣!”   沉怅雪皱起眉。   “是你杀了大会上的那些仙修!”白忍冬歇斯底里,“若是师尊活着,定不会——”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白忍冬哈地笑出来:“我至少还是个人!你不必用这种话讽刺我,长老,师尊早说过!灵修被欺压,被瞧不起,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到头来,师尊不是没说错吗!”白忍冬说,“他确实化了妖,剑向同门,杀了那么多的仙——!”   话到一半,钟隐月扬手一道雷打了出去。   这雷正中白忍冬胸腔。   他又飞了出去,撞到了墙边的一片架子上。   那架子一声惨叫,掉下来好些珍贵法宝。   白忍冬疼得龇牙咧嘴。   “你少废话两句,”钟隐月不耐烦道,“再多说,我就给你揍成妖后那样。我告诉你,人别把话说得太满,你也不见得真是个人。”   “哈?”白忍冬从地上爬起来,“你说什……”   “要不是我,你现在才不会站在这儿。”钟隐月说,“我告诉你,白忍冬,你是魔尊的人。”   白忍冬顿时怔住。   不只是他,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沉怅雪早已知道,这会儿却也跟着愣住:“师尊?”   他上前几步,拉了下钟隐月,演得一脸茫然:“师尊胡说什么?白师弟怎么会是魔尊的人?”   “就是!”白忍冬忍不住咆哮起来,“你说胡话也有个度吧!我——”   “你是魔尊为了这场血战造出来的杀器。”   钟隐月不愿再听他说蠢话了,不耐烦地把话一口气说了个干净,“你是他用怨愤恨造出来的空壳,心里只有怨念。他放你到人间,只是想让你流浪数年,多些怨念,以便日后杀人,因为你的力量来源就是怨气。”   灵泽更愣了:“哎?”   “可偏偏就这么倒霉,让师姐给遇上了。”钟隐月看向她,“这都是魔尊亲口告诉我的。”   灵泽满脸难以置信。   “你胡说……”白忍冬喃喃,“你胡说……胡说!胡说!!”   他从地上爬起来,震怒得两眼猩红,“你胡说什么!我怎么——”   钟隐月立刻看向他。   他那一双眼睛坚定如剑。白忍冬与他相视,忽然喉头一哽,无端恐惧起来,再也说不出任何质疑的话。   “你若不信,便自己想想。”钟隐月沉声道,“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样的。”   “无父无母,送去衙门也没有籍贯。这一切,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白忍冬彻底哽住了声音。   喉结上下滚动半天,他才终于嗫嚅出声:“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那为什么魔尊——”   “因为让他用了杀器,血战的战况只会更加糟糕。是我与他做了交易,让他没有为你种下魔种,唤醒你。”钟隐月道,“你能站在这儿,就该跪下给我磕几个头,诚心诚意地谢谢我。”   白忍冬僵在了那里。   半晌,他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瞳孔颤抖。   “不可能……”他颤声,“这不可能,不可能……”   “我自然也不会让你一个杀器还留在天决门。”钟隐月说,“之后如何,我会与魔尊再商量。他不会再起战,当然,我们也不会养一个杀器。”   说罢,钟隐月转身,正欲离开,可一回头,却看见沉怅雪还望着白忍冬。   他面无笑意,眼神有异。   看他那眼神,似乎是还有话想说。   他看向钟隐月,两人四目相对。   钟隐月见他有意,便朝他扭扭头,示意他随意。   沉怅雪朝他笑笑。   回过头,他道:“白忍冬。”   这是他第一次对白忍冬直呼名讳,瘫坐在地上的白忍冬愣了半晌,才缓缓抬头。   沉怅雪望着他。   “你也知道,我是借妖后的复生之术,从将来之日回来的。我听师尊说,你也知道了,前生我被干曜长老抽骨剥皮,献祭为阵,就为了救这干曜门中的一个弟子。”沉怅雪说,“那人就是你,白忍冬。”   白忍冬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又白了一个度。   “我死后,你说我应该。”沉怅雪面色沉静,“我真是恨你恨到骨子里了。”   白忍冬脸色灰白地望着他。他动了动嘴唇,却只蹦出一个音节:“我……”   “……”   他说不出半句话。   沉怅雪握住腰间剑柄,走上前去。   白忍冬呆呆地望着他走到了跟前。   他仰起头。   “我发过誓,”沉怅雪低头望他,“你至少要为了这件事断条胳膊。”   说罢,他抬手出剑,手起剑落。   只一瞬间,白忍冬感到右边的肩头忽的一凉。   突然一声闷响。   他转头呆呆望去,见到有一只胳膊落在远处。   谁的胳膊?   白忍冬愣愣地想。   剧痛是之后传来的,他低头望去,才看见自己的右臂已经一片空荡。   窦娴惊叫起来,白忍冬也立刻惨叫出声。他捂着断了胳膊的肩头,躺倒在地,痛得满地打滚。   灵泽长老被眼前这血腥一幕吓到。她捂住嘴,后退了几步。   祝海云扶着她,跟着她一同后退。   沉怅雪收起剑,面无表情地往回走来。   钟隐月望着他回到自己的身边。   “什么动静儿?”   有道调笑的声音格格不入地从外头传进来。钟隐月转头一看,就见魔尊乌苍从外头进来了。   他脸上带笑,瞧着心情不错。   今日他穿得很是随意,两条宽袖一甩一甩的。   他一进来,视线一扫,就看见了白忍冬在地上满地打滚。   “哎哟,”乌苍吹了声口哨,瞳孔放大了下,“谁把我儿子胳膊砍了?”   “我家兔子。”钟隐月答。   “厉害。”乌苍说。   说着,沉怅雪走回到钟隐月身边来。   钟隐月把他往身后拉了拉,问魔尊:“你来干什么?”   “接他回家啊。”乌苍朝白忍冬努努嘴,“还把这玩意儿搁你们天决门养着,也挺奇怪的。”   钟隐月呵呵了声:“你随意。”   说着,他拉起沉怅雪,轻道了声告辞,就抬脚要离开。   “哎,阿鸾。”   乌苍叫住他。   他朝着钟隐月靠近过来,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说:“我抓到‘作者’了。”   钟隐月一惊。   乌苍说完这话,就退后半步,朝他扬起一脸笑容。   钟隐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起那日在忘生宗,他把陈博斌往泥里狂踹时,突然感受到过一阵杀气。   “是你?”钟隐月道,“你那天在?”   “刚好走到附近。”乌苍笑道,“我这些年正愁找不到天道呢,正好,我还得多谢你。”   “……不用谢。”钟隐月说,“多折磨会儿,我代表广大人民群众谢谢你。”   “好啊。”乌苍说,“这方面你放心。”   乌苍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了。   钟隐月想了想他在忘生宗给那些牌位上供的贡品,又想了想陈博斌那日在杀气之后说的话,觉得这哥们完蛋了。   除非系统能把他立刻传送回现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落到乌苍手里,那可真是完了个大犊子。   没有再多说,钟隐月带着沉怅雪离开。   那日之后,钟隐月没有再关心白忍冬和干曜宫的事。   回宫之后,他笑着跟沉怅雪说:“当着灵泽长老的面砍了人家一条胳膊呀,好生厉害,你真是不想在这山上呆着了。”   沉怅雪拉着他的衣角,低着头闷闷道:“本就不愿。”   “……不是之前都和阿月说好了么,我不要再修仙了,”沉怅雪低声嘟囔着,“阿月说过,要带我走的,不在这山上修仙。”   他红着脸,执拗地扯着他的衣角。   沉怅雪又往他身上贴过来。   沉怅雪总是粘他的,钟隐月却总是会脸红一下。   钟隐月侧身,伸手刮刮他的鼻尖,道:“我说过,我当然会带你走。不想修仙,就不修了。”   沉怅雪被他碰得缩了缩肩膀,又吃吃地笑起来。   “可这玉鸾宫,还没个像样的继位人。”钟隐月说,“不修道了,那也再等几年吧。等温寒成了,我们就下山。”   沉怅雪点了点头。   之后几日,干曜宫中都没传来什么消息。   过了数日,灵泽宫的弟子来了玉鸾山,前来传话。   他来的时候,钟隐月正跪在祠堂里面,双手合十拜师祖宗,正帮白忏往天上传话。   听到人来,他匆匆出了门。   去到宫前正堂,灵泽宫的弟子同他说,干曜弟子们都松了口,干曜长老的葬仪就定在下半月的一个适合下葬的日子里了,请玉鸾长老务必到场。   弟子还说,那日钟隐月走后,魔尊就带走了白忍冬——方法是把他装在紫虚瓶里。   临走时他还和灵泽长老说,这不是虐待,这是帮钟隐月为沈怅雪报下仇,是跟鬼哭辛学的。   钟隐月听得心情复杂,无语至极。   说完这些,弟子就走了。   下半月后,干曜长老的葬仪如期举行。   钟隐月终于又一次在干曜宫见到了邱戈。   他依然没从轮椅上下来,同样脸色灰白,目光憔悴,那一头乌发都多出了几缕白丝。   他站不起来,便在宫门口望着众人将干曜长老的棺椁抬出去,在箫声里离开了山宫。   邱戈双眼通红。   他望着那棺椁,欲言又止几次,没说出一句话。   最后,他低下头。   钟隐月一直在看着他。片刻,邱戈感受到目光。   瞧见钟隐月,邱戈向他低了低头,低身行礼。   不知是窦娴和他说了什么,还是干曜长老的身亡让他明白了什么,他毕恭毕敬地唤了声:“玉鸾长老。”   钟隐月离他不远,能听见他说话。   唤了钟隐月,邱戈又唤他身后的沉怅雪:“沉师兄。”   沉怅雪朝他点点头。   “从前的事,是干曜宫的不是。”邱戈说,“门中师弟师妹,都已知错了。我等愿为师兄道歉,就看在师尊都已身亡的份上,请师兄……别再怪罪了。”   邱戈向他低下头。   他神色凄楚悲切,瞧着真心实意。   沉怅雪却没说话。   邱戈向他低了很久的头,沉怅雪却始终没说话。   良久,他说:“师尊,走吧。”   他没接受。   他没让邱戈起来,只是拉着钟隐月离开了那处。   头也不回。   耿明机下葬了,葬在干曜山后山的一处空地里。   沉怅雪面无表情地望着那棺椁被放在土坑里,被一片片土掩埋上。   那一捧捧土像埋在了心里,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被埋葬了。   但那并不是什么令他痛苦之物。直到最后一捧土将那棺椁彻底掩埋,他也感觉到心中终于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他便明白了,或许是他能放下这一切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   葬仪结束后,沉怅雪跟着钟隐月回了宫里。   往后几日,他都茶不思饭不想,一句话也不说,就呆呆地望着外头发呆。   有时候站起来往外走,也是去寻钟隐月。   找到钟隐月,他也一句话都不说。要么往钟隐月身上一靠,要么就往他身上一抱,沉默地黏他几个钟头。   他不说话,钟隐月也不问他。   这么沉默地过了好几天,沉怅雪才终于在从背后抱着他的时候,在他耳后轻声说了句:“他才不是知错了。”   “是啊,他才不是知错了。”钟隐月说,“靠山不在了,他慌了罢了。”   “嗯。”   “不想原谅那就不原谅他。”钟隐月说。   “嗯。”   沉怅雪把脑袋埋在他肩头里蹭了蹭,“我不想再管这些事了,我们以后去哪儿呢。”   “随你。”钟隐月说,“你想去哪儿?”   “跟你回家吧,”沉怅雪说,“我跟阿月去阿月的地方。”   钟隐月笑着:“好啊。”    第140章   干曜长老下葬后, 没过几日,白榆长老也下葬了——他死在了血战之中。   白榆长老下葬后几日,天决门内立即开了长老例会。   上玄掌门已死, 干曜长老亦去,连白榆长老也仙逝。天决门一下子空出三个重位,门中一时人心惶惶。   总这么空着也不是个办法,便立刻开了长老例会,想要早日将继位人定下来。   钟隐月听得心不在焉,直到这群人突然口出狂言,说想把他立为掌门。   吓得钟隐月赶紧转移话题,把灵泽推荐了出来,逃也似的跑了。   ——钟隐月没有接手掌门之位。   这倒是十分令人诧异,毕竟他在血战之中功名最高,又在那战里召了天雷。   不论怎么看,都是他最适合掌门之位。   但他强力拒绝,没什么办法,门中便立了灵泽长老为掌门。   掌门之位, 向来不是非要上玄宫的,此位会在长老之间轮换。   谁能胜任,便是谁来。   血战之后,仙修界的一切又逐渐步回正轨。   忘生宗逐渐修缮好了,修界中受伤的人也都休养好了许多。   钟隐月向傅应微传了话,杀仙阁的人也盘查过后,出了结果。   可在说明白忏的事前,沉怅雪却被召进了阁。   杀仙阁说, 是干曜长老身死的事与他有关。   众人不知为何,一阵人心惶惶,其中玉鸾长老最为担忧。但过了几天,他又完好无损地从杀仙阁走了出来。   对此,阁主姜子眉只与玉鸾长老说明了,对外却闭口不言。   众人无从得知,便多了许多猜测流言。   可最终,谁也不知是为何。   鬼王白忏的事也出了结果。   前代阁主宋悔之真就被一脚从天上踹了下来,和其余与白忏亲口说过,“都是为了苍生而死”的人一同进了白忏的“鬼城”,在杀仙阁与玉鸾长老和白忏的眼皮子底下,跪下磕头道了歉,又灰头土脸地回了天上。   而后,玉鸾长老被托了梦。   据他所说,前代玉鸾长老告诉他,宋悔之被撤了仙位,重新入了轮回。   数百年的修仙之路,要从头开始。   而那其余仙修,也都被杀仙阁都赶下了山去。   至于他们的罪业,说的这些话,自然都变成了“口业”。日后下了黄泉,还会被再审判一次。   还有,平白无故的牺牲,却在口中为了苍生大义。   姜子眉便立下审判,那些人此生不得再修道。   有人觉得太过,有人觉得就应该如此。   又听闻,白忏在那之后,在鬼城之中枯坐一天一夜,最终在那日日出时起身来,随杀仙阁的阴空法师上了黄泉路,进了鬼门关。   再之后,为着此次血战,以玉鸾长老为首,开启了仙修界的掌事人们的例会。   据说,玉鸾长老据理力争,连开三次例会,最终取下了灵修的命锁。   世上再无妖后,灵锁也终于废弃。   仙修界里一片欢呼。   仙修界里终于太平了。   忘生宗虽说在此后确实没落了,但修界得以太平,安稳了千百年。   可玉鸾长老却没有久留。   在修界安稳后的第七十六年,玉鸾长老将长老之位传位给首席弟子温寒,而后便领着名下大弟子沉怅雪,下山去了。   自此,再无人得见。   -   血战后的第七十六年,传位给温寒时,正逢初冬落雪。   钟隐月名下这几个弟子都很争气,不到百年的空里争先恐后地入了化神。   正巧,系统之前因为计算不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钟隐月记不清了,总之是还欠了他一个能换道具的约定。   换道具约等于能实现愿望,没那么大差距,钟隐月就让它给温寒开了个外挂。   系统没办法,况且最后它也差点让钟隐月把沉怅雪杀了,这次的剧情也是过得乱七八糟的,它确实对不起这次的宿主,便特例就给温寒开了个外挂。   有了外挂,温寒扶摇而起,这一年直接飞跃大乘,成了能与钟隐月并肩的仙修。   钟隐月非常欣慰,立即传位给他。   温寒不知为何钟隐月要突然传位,他有些担忧:“师尊是要羽化飞升了么?”   他问这话时,钟隐月正给他整理衣襟。   马上就是传位礼了。   “不,”钟隐月带着笑说,“我要下山去了,不飞升。”   温寒发怔:“师尊不飞升?可师尊都这个境界,不飞升为何传位?”   “我不修道了。”钟隐月说,“传位给了你,我就带着你沉师兄下山去,不再修道。”   “……”   温寒突然不说话了。   他呆呆地望着钟隐月,虽说心中不知原因,可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并不意外的释然感。   他忽然想,大约钟隐月从来都是这样不按常理走的人。   “我也没什么道心,正好。”钟隐月拍拍他的肩头,道,“不必为我觉得可惜,路都是人自己选的。温寒,你没问题的,以后师尊不在,玉鸾山就靠你了。”   “你以后就是玉鸾长老。”   温寒望着他,忽的就红了眼睛。   他赶忙抬手,抹了两把掉下来的眼泪。   钟隐月乐了:“干嘛啊,哭什么,今天就当长老了。大好的日子,别哭了,乐一个!又不是跟师尊死别了,以后我兴致来了,还会回来看看你。”   “真的吗?”   “真的啊。”钟隐月说,“只是不会总相见了。”   系统确实说他若想了,可以随时回来看。   但是次数有限。   可这话已经是莫大的安慰,温寒吸了口气,把眼泪收了回去。   “好。”   他说。   钟隐月拍拍他,往外走去。   他打眼瞧了一番屋外的屏风前。见人都来齐了,就回头说:“好了,走吧,人都来了。”   温寒点点头。   钟隐月拍拍他,两人一同绕过屏风,走到台前。   他们走到屏风前的两把正椅前。   面前,是天决门其余六位长老。   宫外,是一群在雪中伫立的天决门弟子。   站在宫门前的苏玉萤见他俩来了,便转身向外,高声道:“玉鸾山传位礼,启!”   -   传位礼后,钟隐月拉着沉怅雪,准备离开。   玉鸾山这些年多了许多弟子,但来送他的还是只有那三个,还有一个青隐。   倒不是别人不想,是钟隐月不让。来的人多,就太繁杂了。   他要走,三个弟子都红了眼睛。   钟隐月哭笑不得地一个个哄过来,又将玉鸾山托付给了他们。   倒都是懂事的孩子,没有一个求他留下来的。   一想到这儿,钟隐月也颇为欣慰,道:“玉鸾山有你们,我也能放心走了。”   温寒问他:“师尊早就想走吗?”   “对啊。”钟隐月无奈,“可放不下你们,玉鸾山也不能就这样荒凉了,便留了下来。往后,大约不会有什么幺蛾子事了,若是还有,我也不必担心,还有你们在。”   温寒点着头:“好,那师尊此后保重。”   钟隐月笑着点头。   “师兄也保重。”温寒说。   沉怅雪也笑着点点头。   “师姑,”钟隐月看向青隐,“那这玉鸾山,往后也交给你了。”   临行时,他问过青隐。   青隐仍不愿回天上去,还是说要在此处守着玉鸾山。   钟隐月随她去。   青隐朝他点点头:“放心交给我。你不愿再修道,趁早撒手也好。”   钟隐月笑着:“多谢师姑。”   说罢,他又看向这三人,“也别太伤心,别太难过,人这一生,没有不散的宴席。”   “即使我不在,你们也记住。”钟隐月说,“我永远为你们骄傲。”   与他三人道别,钟隐月拉着沉怅雪,走下了山路。   正逢初冬落雪。   苍空阴沉,满天飘雪。那两人走下山路,离开了山,不曾回头。   三人一狐立在山门,目送他们远去,又消失在视线里,良久没动。   过了片刻,雪大了。   去时雪满天山路。   雪渐渐大了,钟隐月把沉怅雪抓紧了些。   沉怅雪的手有点凉,钟隐月偏头看了看他。雪幕之中,他见到沉怅雪眼睛亮亮的。   “哎,”钟隐月问他,“不怕吗?”   沉怅雪偏过头来,眨巴眨巴眼:“怕什么?”   “那可是个新地方。”钟隐月说,“你不怕吗?”   “为什么怕?阿月拉着我呢。”   沉怅雪把手抬起来,晃晃被他拉得很紧的手腕,扬扬嘴角笑起来。   钟隐月便明白了,沉怅雪早盼着被他亲自带下山,去往别处的这一刻。   钟隐月跟着他笑起来,突然脑子一抽风,喊:“跑!”   说罢,他拉着沉怅雪,抬脚就往山下狂奔。   雪扑在脸上,钟隐月突然很兴奋,张嘴狂笑起来。   沉怅雪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哈哈笑起来,被他拽着往下跑去。   天空依然阴沉,漫天的雪又大了些。   钟隐月拉着他这曾被天道斩了命数的眷侣,奔向他回家的路。   他知道,他将给他永远的自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