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掌柜》作者:折吱   文案:   阿笙是个哑巴。   符城长庆楼的少东家,即使是个哑巴,也不愁娶不到媳妇儿。   任凭媒人嘴里生花,阿笙只笑着摇摇头,都给拒绝了。   邻街郑记食铺的孙掌柜好奇问他,“阿笙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阿笙手指了指符城最高大的建筑,符城都督府方向,   孙掌柜咋舌。   好家伙!   都督府的千金,那是一般人家能肖想得么?   这要还是前朝,都督府家的千金,怎么的也得配个皇宫贵族,大臣之子。   总之,怎么也轮不到一个酒楼少东家呐。   当爹的知道了,动了气,口不择言,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癞痢光棍还妄想娶美娇娘,净做白日梦!   阿笙笑着摸了摸自己白净圆呼的脸蛋,也不争辩。   可不是么。   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呐,他能有什么法子?   还有,阿爹跟孙伯伯都错啦。   他喜欢的人,不是都督府的那位娇小姐,他喜欢的是都督府边上那座古拙园子里头的那位爷呐!   —   谢放曾经前半生,活得洒脱快意,奉行君子当及时行乐。   大哥要争权,就让大哥争去。   三弟要他的那份产业,就让三弟拿去。   他只要听听戏曲儿,侍弄侍弄花草,做个闲云野鹤足矣。   直到,母亲去世,他在小弟的算计下,悉数资产散去,心灰意冷,终日饮酒度日。饮酒成瘾,留着肮脏鼻涕的他,被人像狗一样给撵了出来。   他最引以为傲的那双手的手骨被生生踩断,身上,头上,全是馊水。   苍蝇在他耳畔嗡嗡地飞。   连他自都厌恶地恨不得一了百了。   只一人,走近了他,抱住他,将他背回了家。   —   庆和十年,寻常黄昏。   每日坐在屋子石阶上的谢放,再没有等来他的小哑巴。   谢放方才明白,在这乱世,若是手里头无权,无势,无财,他不但连自己都护不住,甚至,最后连他的阿笙都……护不住。   注:攻重生。   受前世到死都是个哑巴,这一世会被治好。   内容标签:强强情有独钟民国重生正剧   主角方笙谢放配角   预收《民国花旦重生后爆红娱乐圈》   其它:《万人嫌重生后靠手艺爆红娱乐圈》   一句话简介:抱得美人归   立意: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vip强推奖章   谢家二公子谢南倾,前三十年活得洒脱快意。直到,大哥同二弟合谋骗走他的财产,小弟设计让他染上酒瘾,留着肮脏鼻涕的他,被人像狗一样给撵了出来。只一人,走近了他,抱住他,将他背回了家。庆和十年,寻常黄昏。坐在他和阿笙屋子的石阶上,谢方再没有等来他的小哑巴。重活一世,谢放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他的阿笙。为他铺路,找名画家,教其绘画,引他入画坛,助其实现开民国第一大酒店的梦想。两人一起办实业,为国为民。   民国架空文,主角阿笙可爱却又不失聪明,谢二爷温润深情,剧情没有太多狗血,只有生活在那段时光里鲜活的人和事。作者文笔舒服,娓娓道来,仿佛真的将人代入到民国那一段历史时光当中。强烈推荐。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痴人说梦   谷雨一过,天气便渐渐地热了起来。   树上的夏蝉开始声声叫唤,长宁街上,零星地支起各种凉茶、瓜果摊子。   过了晌午,日头正猛。   人在街上走着,倘使不走在树下,从街头走到街尾的功夫,容易出一身汗。   阿笙一路小跑着,跑到长宁街视野最开阔的福桥上。   气息都还没喘匀,便将手搭在桥栏上,点着脚尖,伸长着脖子,往东南方向着急地张望着。   白净的小脸被当头的太阳晒得彤红,鼻子沁出了几点薄汗。阿笙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热,便是抬手抹一下鼻尖的汗都未曾,仍旧巴巴地探着脑袋,看向符城最是高大建筑旁的一座古拙院子。   一双棋子黑的瞳仁流透着几分茫然。   奇怪,今日,二爷怎的还没有出门?   按说,这个时辰,正是二爷小憩醒来,喝过糖水,登上人力车,出门办事的时候。   莫不是,他今日来晚了,错过二爷出门的时辰?   脖子越来越酸,脚尖也慢慢地不太使得上力气,阿笙额头的汗从脸颊滑落。   爹爹吩咐了事情,等着他去办,不能在这一直等着。   阿笙不死心,又站在桥上张望了好一会儿,那座古拙院子的大门仍然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阿笙这才难掩失望的收回张望的脖子。   步下桥,没走几步,又回头张望了一眼。   那扇气派的铜门仍是关着的,里头的人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阿笙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下福桥。   …   下了桥,便是连古拙院子的屋檐都再瞧不见,阿笙丧气地低垂着脑袋。   一路上,就跟丢了魂似的。   “哑巴来啦!!!”   “哑巴来啦——”   行至天水巷,冷不防被巷子里突然窜出来的几个小乞儿给吓了一跳。   几个小乞儿围着阿笙唱——   “长庆楼,少东家,天生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不说话,你问什么,他不答,只会咿呀咿呀来比划。”   “咿呀咿呀来比划!来比划——”   阿笙虽然是个哑巴,可他不聋。   小乞儿喊他哑巴,对着他唱自编的歌谣,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阿笙不是头一回被人喊哑巴,甚至就连这歌谣,他也不是第一回 听。   他确实是个哑巴,只是,这歌谣有一处唱得不对。   他不是天生不会说话,他是九岁那年,受过一场大的惊吓,大病了一场,之后才成为的哑巴。   阿笙前几次听见的时候,解释过,可是乞儿们看不懂他的比划,歌谣仍旧这么唱。   当然,很有可能乞儿们看懂了,这歌谣也还这么唱。   对于乞儿们来说,阿笙是不是天生的哑巴,同他们何干。   总归是个哑巴。   乞儿们既是认得他,知道他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当然不会轻易就这么放他过去。   阿笙要不是个哑巴,他还能大声地呵斥着,把人给赶走,或者是喊街上商铺的伙计、掌柜们来帮他。   可阿笙是个哑巴。   这群小乞儿也便不怕他叫,更不必担心他会把人给招来。   …   阿笙被乞儿们围着,既不着急,也不见气恼。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块自家店铺腌制的几片肉脯,脸上绽出好看的一双酒涡,把手里头的肉脯递出去,张着嘴比划,意思是请他们吃。   这年岁,时局动荡,指不定什么时候战火就会蔓延开。   普通百姓人家一年到头,没尝过肉沫的味道都是常有的事。   这可是肉脯,全是肉!   小乞儿一个个眼睛都直了,眼里冒着绿光。   小乞儿说到底,也是孩子,是孩子,就没有不馋嘴的。   得了吃的,也便顾不上再刁难阿笙。   他们从阿笙的手里接过去,脏兮兮的手腕嘴里一塞,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也有稍微大一点的,手里拿着肉脯,另一只手还是掌心向上伸着。   贪心。   得了吃的,还想再要点铜板。   阿笙把腰间里的荷包打开,给他们看——   荷包里,除了几块杏仁糖,便是一个铜板也没有。   乞儿们自是失望,从阿笙手里把那个荷包连同杏仁糖一块抢了去。   …   阿笙“啊啊啊”地叫唤着,让他们把荷包给还给他。   郑家食铺的孙掌柜到自家铺子二楼收挂在窗外的熏肉,瞧见了被几个乞儿给围住的阿笙,赶紧喊来伙计,让伙计帮阿笙把那几个乞儿给赶跑。   伙计得了掌柜的吩咐,开后门,跑出铺子。   巷子里,哪里还有乞儿们的踪影。   那几个乞儿可比兔子都还要警觉,余光瞥见人影,便一溜烟跑得没边儿了。   “少东家,您,您没事吧?他们除了抢去您荷包,可有伤着您?”   伙计朝巷子跑过来,刚好撞见乞儿们夺了阿笙的荷包。因跑得急,气息有点喘,说话也便有些断断续续。   阿笙家里开的长庆楼的猪肉大部分是由郑家食铺供应的,阿笙认得郑家食铺的伙计。   他摇了摇头,脸上仍然绽着笑,露着一双酒窝,就模样而言,实在是个讨喜的。   伙计暗自替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可惜。   阿笙少爷要模样有模样,只可惜,是个哑巴。而且……长庆楼的这位哑巴少东家还有点傻。   哪有人被抢了荷包,还能笑得这么傻气的。   是个哑巴,人还傻,得亏的是长庆楼的少东家……   要不然,在这动荡的年月,指不定日子过得多凄惨。   …   阿笙正好要到郑家食铺去。   伙计稍微能看懂一点阿笙比划的手势,猜出阿笙是要随他一通到食铺去,便问他猜得可对。   阿笙笑着点点头,伙计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领着他一同回去。   郑家食铺朝西,这个时候,正是太阳晒进屋子的时候,楼下铺子较热。   这种食铺店,生意就属清晨,天都还没亮以及跟傍晚那会儿生意最好。   清晨是酒楼、饭馆、普通百姓什么的来买吃食,傍晚也有人上食铺买些生肉啊、熟食啊之类的带回去。唯有晌午过后到黄昏来之前,没什么生意,也没什么顾客上门。   掌柜的从后院出来,领了阿笙穿过天井,上二楼的账房,留伙计在楼下铺子看店。   招呼妻子给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看茶。   郑大娘跟阿笙打过招呼,到楼下厨房去了。   孙掌柜刚才在二楼,瞧见了个大概。上了楼,他将阿笙引到会客厅坐下,好心提醒道:“阿笙啊,你太惯着这几个小乞儿了。你看呐,这人心,总是不足。你给了他们肉脯,他们还围着你,抢你荷包。   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给。就那么僵持着,无非就是耗费点时间。他们又不能真的上手去抢,将你打伤。你给了他们一回,他们日后可就缠上你了。”   行乞跟抢劫,可是两回事。   前者合法,后者可是要吃官司的。   至于那个荷包,因着他们也没对阿笙动手,乞儿们大可抵赖说是阿笙赏他们的。当然也可以报官,只是长庆楼打开门做生意,得罪了这帮乞儿,事情也不好办。   最好的法子,还是孙掌柜提议的那样,不要理会,让那帮乞儿自讨个没趣,下回再碰见,可能才不会被缠上。   阿笙笑了笑,露出一对儿梨涡,手朝外头的太阳指了指,双手比划了几下。意思是,给乞儿的肉脯本来就是店里卖剩了的。   因着天气越来越热,存不了几日,他爹也就赏给他跟店里的几个伙计拿着吃。   就算是没给那些乞儿,他本来就是打算自己当零嘴给吃了的,也算不得什么损失。   孙掌柜的算是看着阿笙长大的,阿笙打的手势他自是都瞧明白了。   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心眼太实。对了,你今日上我这儿来,可是来结账的?”   阿笙眨巴眨巴眼,点了点头。   长庆楼跟郑家店铺合作多年,寻常是三个月结一次账,若是逢上端午、中秋,不一定结账,到年底再一次性清账。   今日便是结账的日子。   掌柜的取来账本,阿笙也带了票据。   郑大娘端了热茶上来,太烫,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喝,掌柜的便让夫人先去休息。   他跟阿笙两人留在房间里,一项项地对。   都合得上。   阿笙便从衣领里,取出一个灰扑扑的破布包,从里头取了银元,一次性结清了三个月的款项。   掌柜的直愣愣地瞧着阿笙从衣领里取出一个破布包,又瞧着他变戏法似地掏出银元,恍过劲来了,大笑道:“好小子,我当你心是真的实。敢情,你小子有自己的小九九呐!”   可不么。   绣着精致刺绣的荷包露在外头,只是里头不装铜钱更不装银元,只装些吃的。   乞儿既是讨到吃的了,又抢了荷包,便以为这位长庆楼的好东家真的傻,即便是他没喊伙计出去,阿笙都能全身而退。   阿笙咧嘴笑。   原来,阿笙早就听来酒楼里的吃酒的客人抱怨过,天水后街这帮小乞儿无法无天,见了人一拥而上就要讨钱。   要是遇上铁公鸡,不拔一毛的,就要被揪帽子,扯辫子、脱鞋子。   这人活一张皮,赏几个铜板不要紧,被人掀去帽子,脱去鞋子,再经那帮乞儿往外一渲染,脸面往哪儿搁?   不得已,花几个小钱,就当是破财挡灾。只是往后留意着,宁可绕远路,也不再打天水后街的那条巷子过。   阿笙往常要是来天水街,也会避开这后巷。   今日是他自己走了神,往后自会留意些。   而且,那几个乞儿知道他是个只会往荷包里装吃食的吃货,日后见了他,会不会再一拥而上也都不好说。   可见,阿笙虽然是个哑巴,可人一点也不傻。   …   桌上的茶,不再泛着热气。   掌柜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温度刚好,便抬手招呼阿笙也喝,解解渴。   “这一壶明前茶,是一家茶铺的老板送尝尝鲜的。我今儿也是头一回泡,别说,这味道真绝了。唇齿留香的。你快尝尝看。”   阿笙也端起茶盏,尝了一口。   片刻,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   脸颊绽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模样可招人喜欢。   纵然掌柜的看着阿笙长大,也还是不自觉地被这孩子的长相惊艳了。   再次在心底叹了口气。   要是阿笙不是个哑巴,说亲的媒人怕是能把方家踏破。   兴许,这都是命吧。   掌柜的把茶放桌上,语气关切地问道:“阿笙啊,我听说,你爹最近身体不大舒服?可有请大夫看看?”   阿笙眼神微微黯了黯,旋即又甜甜一笑,放下杯盏,比了比手势,表示已经请了大夫看过,也抓了药,同时不忘谢过掌柜的关心。   孙掌柜眼尖,捕捉到阿笙眼底那一瞬间的黯色,状似闲谈地问道:“你爹这次病,可是因为你又拒绝媒人的说亲引起的?”   阿笙低着脑袋,没打手势。   …   一直以来,方庆遥都想给儿子说一门亲事。   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老去,届时自己的哑巴儿子怎么办?   长庆楼的生意,一个哑巴定是撑不起来,还是得有个能张口说话的贤内助帮衬帮衬。   便一直托人打听稍微精明能干一些的闺阁姑娘,当方家儿媳。   娘家穷点不要紧,年纪大点不要紧,是不是天足不要紧,是不是漂亮就更不要紧。要紧的是姑娘能干、本分,且顶重要的一项,是不能嫌弃阿笙是个哑巴。   符城长庆楼的少东家,即使是个哑巴,也不愁娶不到媳妇儿。   只是任凭媒人嘴里生花,先是介绍绸缎铺子的小姐给方家,又是介绍米店家的大女儿给阿笙,阿笙只笑着摇摇头,都给拒绝了。   孙掌柜带着好奇,又带着几分试探,很是一副亲切口吻,“阿笙呐,你跟叔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叔让你婶给你留意留意。”   阿笙站起身,来到窗户边上,手指了指符城那栋最高大的建筑,符城都督府方向。   郑家食铺,原先也是间小酒楼,后来酒楼经营不善,几经转手,也就有了这家食铺,楼层比寻常建筑要高上一些。   站在二楼,也能瞧见都督府边上的那间古拙院子,春行馆。   只是因着有房屋树木遮挡着,视野到底比不得福桥。   因此,阿笙还是最喜欢上福桥去待着。   若是运气好,有时候能瞧见两三回谢二爷从里头进出——   身量修长,芝兰玉树,只是远远瞧着,都是好看的!   就跟青山上的清贵松柏似的,怎么瞧也瞧不厌。   …   孙掌柜端起茶的动作顿了顿。   想差了,以为阿笙看上了都督府家的千金。   瞠目结舌。   亏得没在饮茶,要不然一准呛了喉。   “阿笙,你小子,你小子这是……真敢想啊。”   好家伙!   都督府的千金,那是一般人家能肖想得么?   这要还是在前朝,都督府家的千金,怎么的也得配个皇宫贵族,大臣之子。   长庆楼在他们符城是出名,可出了这符城这地界,富贾多了去了,长庆楼真排不上号。   虽说前朝早就完蛋了,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总之,一个前朝都督千金,怎么也轮不到一个酒楼少东家呐。   属实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孙掌柜同妻子郑采荷有一个侄女儿,年龄微有些长,但模样还算是过得去,人既不聋,也不哑,便存了想要介绍给阿笙的心思。   谁曾想,这位少东家虽然是个哑巴,心气儿竟这么高。   竟还想娶个都督府的千金。   郑采荷在前屋纳鞋,闻言,咬断了手里头的细线,佯装进屋找物件,装出一副不小心听见二人对话的样子,笑着对阿笙道:“阿笙啊,你别怪婶婶说话直,咱们平头老百姓啊,还是得务实点好。” 第2章 二爷有请   “哗啦——”   茶杯被大力地掷在地上。   四分五裂。   摔了杯子犹不解气,方庆遥又随手抽过店里账房桌上的一本书,朝儿子扔了过去。   “少东家,阿笙少爷。街坊们抬举咱们家,喊你一声少东家,尊称你一声少爷。你就真当自己是什么皇亲国戚,在这挑拣起来了是吧?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皮,什么馅儿了?”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日阿笙同郑家食铺孙掌柜的对话,到底是传到了爹爹方庆遥的耳朵里。   倘若阿笙是个正常人,不是个哑巴,凭着方家如今的家底,未必真够不着一个失了权势的,家道中落的一个前朝都督府家的千金。   可阿笙是正常人么?   阿笙是个哑巴!   便是个哑巴贝勒爷,人前督府的千金也不可能嫁,何况是个开酒楼的哑巴少东家。   风言风语一下就在这长宁街上传开了。   方庆遥面子挂不住,加上近年托媒人给阿笙说亲,阿笙都只是摇头,就没一个看上眼的,让他没少着急上火。   这一回,当爹的真动了气,口不择言:“就凭你?你还想娶都督府的千金?!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癞痢光棍还妄想娶美娇娘,净做白日梦!”   外头伙计听见了掌柜的在骂少东家,一个个面面相觑,没敢进去劝。   掌柜的因为少东家的亲事上火,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要是谁进去劝了,无疑等于火上浇油,真会被掌柜的一个扫帚轰出来。   反正掌柜的就是这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伙计们都知道掌柜的脾气,阿笙这个当儿子的,哪能不知道?   听爹爹骂他是癞痢,阿笙一脸无辜,笑着摸了摸自己白净圆呼的脸蛋,也不争辩。   虽说他的长相,比不上二爷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可总归是比癞痢强上一些嘛。   便是光棍,他也是个好看的光棍。   至于癞蛤蟆,阿爹倒是没骂错他。   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呐,他能有什么法子?   还有,阿爹跟孙叔、孙婶婶都错啦。   他喜欢的人,不是都督府的那位娇小姐,他喜欢的是都督府边上那座古拙园子里头的那位二爷。   只是这事,断然不能被爹爹还有其他人知道。   癞蛤蟆就癞蛤蟆。   阿爹误以为他喜欢的是都督府那位千金,最多就是生气,要是知道他喜欢的是谢二爷,那才是真的会出大事。   …   方庆遥骂累了,骂不动了,坐在椅子上直喘着气。   阿笙便去平拿了摆在角落的簸箕跟扫帚,把爹爹摔在地上的碎杯子扫进去。   方庆遥一看他这模样,更加来了气,手指头颤抖地指着他,“我看,我看你是存心想要气死我!”   阿笙忙放下手中的簸箕、扫帚,抱着爹爹的手臂,打着手势,希望爹爹别气了。   方庆遥就这么一根独苗,骂归骂,到底是心疼他,苦口婆心地劝:“阿笙,咱们跟人家……不一样。”   阿笙垂下眉眼,道理他都懂。   所以他没想过要娶妻。   他喜欢二爷,不喜欢姑娘,也不想害了人家姑娘。   至于二爷……   那他是做梦也不敢痴想的。   只要能够每日遥遥看上一眼,偶尔送餐的时候,近距离地同二爷说说话,他便心满意足了。   阿笙打着手势,“阿笙想一辈子陪着爹爹。”   当爹的,哪有不喜欢儿子一辈子侍奉在自己身边的。   方庆遥被他孝心感动,缓和了语气,“那爹爹要是老了呢?”   阿笙一时放松了警惕,把自己心底的打算“说”了出来,“等爹爹老了,我就出家去当和尚。”   方庆遥那一盏茶到底是扔早了!   当和尚?!   他方庆遥的独苗,去当和尚?!   这是让他这一脉绝后呐?!   方庆遥当下就炸了,他把儿子的手给甩开,粗着嗓子:“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   阿笙眼神一阵懊恼。   大意了!   他没想气爹爹来着。   “还不给老子滚?!”   脏话都蹦出来了,可见是真气狠了。   阿笙怕自己继续留下,爹爹会被他给气出个好歹。   迟疑地看了爹爹一眼,到底还是出去了。   临关门,打手势,让爹爹别气了,好好休息。   方庆遥无力地摆摆手。   阿笙轻声地把房门给关上。   没走远,就在外头守着,耳朵贴着房门。   怕爹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   账房的房门的窗格是纸糊的,人在里头,能瞧得见外头的人影。   方庆遥红了眼眶。   他何尝不知道阿笙是个好孩子。   阿笙倘使是个不成器的二混子也便罢了,这年纪,他也不是不能再娶。   可阿笙这般好,又这般伶俐。   他若是再娶,阿笙多个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倘若对阿笙好也便罢了,若是也嫌弃哥哥是个哑巴,欺负哥哥怎么办?继室待阿笙若是不好,到时候反而苦了阿笙。   方庆遥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   待他老了,阿笙可……怎么办?   …   春行馆,院子里的紫薇花开得热闹。   连廊屋檐下,挂着一溜空了的鸟笼。   唯有一只金丝雀,抖落着一身杏色的翅膀,扯着歌喉,歌唱着春尽夏初时节。   院子里,两名小厮打扫着廊下的蔷薇花,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檐下空了的那一排鸟笼,小声地议论着。   “二爷也太奇怪了。之前视那些个八哥、百灵、柳莺……护得跟命根子似的,便是前段时间病中,那般虚弱也不忘问我们,可有记着给那些鸟儿喂食。这几日竟是说送人就送人了。只留了这一只叫声实在算不得出彩的金丝雀。”   “是有点奇怪。爷向来很喜欢那些个鸟啊雀儿的,平日里便是连照顾也都是亲力亲为。”   “是吧?你也觉得奇怪是不?还有,还有,爷不是一贯不喜吃甜食么?怎的今日忽然点了长庆楼的桂花杏仁桃酪、荔枝腰子、甘棠炖百合?”   一水儿全是甜的。   听着都要犯牙病。   那瞧着面嫩,年纪稍小一些的小厮歪着脑袋,“许是生病的这段时间,嘴太淡了,想换个口味?”   年纪大一点的摇摇头,手里头握着扫把,凑近弟弟福旺,“不好说。哎,弟,你有没有觉着,爷最近像是像变了个人似的?”   福旺一张小圆脸上尽是茫然的神色,“啊?有吗?”   爷不还是那个样子吗?   长得跟天上谪仙似的,待他们下人也还是和和气气。   “有!你没发觉么?爷以前见了人总是笑吟吟的,现在虽说也是笑着吧,可总觉得那笑……怎么说呢,透着一点冷……”   “可是活太少,太闲了?”   一道不怒而威的声音,冷不防自两人身后响起,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被吓一跳。   春行馆的管事身穿一身黑水色长衫,从天井那头穿过来,肃着一张脸,“要是嫌活太少,太闲,等打扫完庭院,就去把大厅、走廊、亭子里的垂帘都给换上竹帘,椅子上的垫子铺上竹垫,二爷的书房、茶室也都给置换上夏天的消暑的物件。”   “是,是,小的打扫完就去。”   大的低着脑袋,连连称是,小的那个则是吓得压根没敢出声。   陶管事可比二爷吓人多了!   二爷鲜少会板着脸训人,更从不对下人发火!   “咳咳……”   婉转的鸟鸣声中,响起一阵咳嗽声。   管事听见咳嗽声,微变了脸色,疾步过了天井,往东厢房方向去。   陶管事上了楼。   房门没关,管事的进了门,转过房间的花厅,没在榻上见着人,眼神稍微一转,便瞧见了那抹立在窗户的修长身影。   随手拿了床上的一件薄衫走过去,“少爷,您风寒才刚见好,不宜见风。我还是替您把窗户给关上吧……”   轻轻地将薄衫披在主子谢放削薄的肩上,伸长了手臂打算关窗。   这天气虽说是渐渐地热了,可穿堂风还是挺厉害,吹身上怪凉的。   寻常人吃得消,可少爷不同。   少爷前阵子病了大半个月,便是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近日才稍微见好,能下床稍微走个几步,也能渐渐吃得进去东西,可得仔细些身子。   “陶叔,别关。”   一直站在窗边,望着笼子里活泼蹦跳,却怎么也跳不出那一方小小笼子的金丝雀的谢二,收回了视线,他转过脸来,对管家温和地笑道:“只是忽然咳了一下,不关风的事。陶叔你也未免太过紧张。”   这是一张极为俊逸的脸,俊眉朗目,鼻梁挺括。   说话的声音清清朗朗,如风吹过林梢,真叫一个清风霁月,出尘无二。   唯独,太过削瘦了一些。   立在窗边,似是一根林间竹子,风一吹便能将他给吹折了。   可陶管事知道,这些不过是表象。   少爷在关外出身,关外长大,骑马射猎,不在话下。枪法也很有准头,还曾领着家里的护卫队,击退过土匪,护老爷以及众家眷全身而退。   是近年来……才渐渐荒废了武艺。   想到少爷自关外而归,便一心一意为谢家尽心竭力,对老爷更是敬重有加,结果却落了个惨遭弟兄排挤,父亲猜忌,“发配”来这偏远符城,陶管事心中自是难平。   将薄衫在谢放肩上轻压了压,管事压低了音量,“总之,您千万保重些身体,可不能叫那些个小人称心如——”   谢放最不喜身边的人话人长短,尤其是北城谢家府中之事。   是半个不好的字都不许人提。   管事的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歉然地道:“抱歉,少爷,是老身年事渐高,愈发啰嗦了。”   谢放眼露恍惚之色。   上一世,陶叔也曾这般“啰嗦”过。   那时,他因终日赴会饮宴,或梨园听曲,或于家中呼朋唤友,消耗太多精神气,一日因从一位友人家中归来,时逢大雨大病了一场。   病好了之后,站窗旁听着鸟声解闷,陶叔也说过这句话。   只是那时,他确是嫌陶叔“啰嗦”,加之不喜陶叔总是有意无意说父亲同几位弟兄的不是,对这位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老人渐渐萌生了不满之心。   后来一系列的事件证明,他那几个兄弟确乎是豺狼,他父亲更是豺狼之首。   是他枉做了一回傻子。   今世……是断不然那般蠢了。   是的。   谢放已是“死”过一回。   他殁于庆和十年。   许是他在阿笙的墓碑前发的心愿起了作用。   他在阿笙墓碑前,以血起愿,倘使有来世,他定然护阿笙一世无忧。   老天开眼,竟真的让他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   重生回到他跟阿笙初相识的这一年!   天知道,这半个月,他灌下去多少药汤,才终于使得这副被他折腾得太狠的身体,终于能下床走路,乃至现在,渐渐地回复了气色。   认错没能得到回应,陶管事已是习以为常,少爷没有生气,已经是很给他这个老奴面子了。   陶管事出声道:“少爷,我扶您去榻上休息会儿吧?”   “陶叔。”   陶管事心里头直犯嘀咕,心说少爷该不会刚才没出声敲打他,这会儿缓过神来了,要说他个几句了?   以少爷对北城谢家那股子护着的劲,不是没有可能。   陶管事的一双忽然被握住。   陶管事眼露错愕神色,谢放拍了拍这位因他而辛劳了半生,手背肌肤都粗粝褶皱的长辈的手,“您放心,我会保重我自己的身体的。”   唇角弯出一抹浅浅的笑痕:“我还要给阿贵娶妻,看着阿贵的孩子,您的第一个长孙出生,再给阿贵的孩子做媒呢。”   阿贵是陶管事的大儿子,现在北城谢家主家当差。   阿贵武艺高,胆子也大,为人忠厚,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前世,父亲跟他要去阿贵,他天真地以为父亲是看重他,这才将他的人带在身边培养。   实则,既是断他左臂右膀,阿贵更是父亲用来要挟陶叔的人质。   只要阿贵一日在父亲身边当差,陶叔便不得不听命于父亲。   最后,逼得陶叔不得不在他跟阿贵之间,做一个取舍……   提及儿子阿贵,陶管事向来严厉的面容竟流露出几分腼腆之色,“少爷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陶贵今年十五,真要说娶妻,确乎是到了娶妻的年纪,不过他们当下人的,十五、六岁娶妻到底算是早的,毕竟有了家庭之累,很多主人家会不喜。   何况,如今阿贵如今留在老爷那边当差,没个三年五载,老爷怕是不会放人。   算起来,谢放同陶管事相处了两辈子,哪里会不知道陶管事的心结。   他轻捏了捏陶管事的手,“陶叔,您放心,年前,我定然想办法让您跟阿贵团聚,且日后父子二人再不分离。”   陶管事一愣,他对老爷向来不是很信得过,总是担心阿贵在老爷身边,同老爷身边那些个心狠手辣又纵情声色的护卫们沾染上不好的习性。   同时,也难免担心,阿贵在老爷身边待的时间长了,会不会同少爷离心离德,跟少爷提了提想让阿贵回到少爷身边当差的事。   少爷想着阿贵在老爷身边更能得到锻炼,加之有其他方面的考量,每回都是岔开了话题。   这次竟……主动提及要将阿贵调回身边!!   他们父子团不团聚,有什么要紧的?   福禄、福旺兄弟二人一个懒,一个憨,少爷身边没个趁手的人使唤才是大事。   可不管怎么样,倘使少爷真的能再将阿贵调回身边,贵子妈至少不会再天天在他耳边念叨着想儿子了。   陶管事眼眶一热,连忙应承道:“哎,好,好。那我就先谢过少爷了。”   谢放不忍瞧见老人的失态,他将眼神调转开,岔开了话题,“陶叔,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陶管事趁着谢放转过头的功夫,忙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潮热,“回少爷的话,我上来前还不到三点。现在,应该是过了三点了。”   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了里头,都已是半点听不出异样。   谢放看向窗外,他的手搭在窗槛上,注视着楼下院门方向,“长庆楼的点心,是不是……该送过来了?”   搭在窗槛上的双手收拢了力道,谢放竭力稳住,才没有让自己在说出“长庆楼”三个字时,声音颤抖。   说起来,少爷病才刚好便要吃长庆楼的甜点,着实有些奇怪。   不过许是像福旺想得那样,病久了,喝了太多苦药,便想要尝点甜的吧。   陶管事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回话道:“是。按时辰来说,该是来了的。可要我派人去催催?”   谢放:“不用。应该快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楼梯传来脚步声。   不一会儿,小厮福禄走进门来,“爷,长庆楼的那位哑巴少东家到了。”   谢放转过身。   谢二爷一双寒潭般的眼睛盯着福禄,福禄被主子这眼神看得背脊直发凉。   他就说么!   爷自病痊愈了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的爷哪里会用这种叫人背脊发凉的眼神看人!   谢放淡淡出声,“福禄。”   谢二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福禄不知怎的,狠狠打了一个激灵,立即挺直了腰背,“是,爷。”   …   春行馆大门外。   阿笙手里头拎着精致的黑色镂花食盒,脑袋时不时地朝院子里张望着,小脸很是有些着急。   阿笙也是近日才听闻,二爷病了。   听说是淋了雨,感染了风寒,一连病了大半个月。   难怪这段时日二爷都鲜少点他们长庆楼的外送,便是他先前每日都到福桥去,便是下雨天,撑着伞打桥头过,偶尔也瞧见春行馆的大门开着,也没有见到过二爷。   他还以为是二爷有些腻了他们长庆楼的吃点。   未曾想,二爷竟是病了。   阿笙自从得知二爷病后,早早便想来探望,可他一个酒楼家的少东家,堂堂北城谢家的二少爷,岂是他说见就能见的。   怕门房不肯让他进去,又担心他上赶着探望二爷这件事被传出去后,说他有意攀附。旁人说什么不打紧,就怕二爷误会,烦了他。   便只能等着、忍着、熬着……   幸好,二爷偶尔有点他们长庆楼外送的习惯!   是主动提出来这儿跑腿的。   他自小时候起,便常年混在厨房,前年起,爹爹便让他正式拜了乔伯伯为师,一直跟在乔伯伯身边学手艺。如今,店里一些相对简单的菜品都是由他来练手。   二爷今日点的这几道都相对比较简单,便都是出自他的手。既是他下的厨,由他去送给二爷,也能够第一时间收到二爷的反馈,爹爹也便应允了。   期间,阿笙让乔伯伯替他看着火候,去店里的休息间,换的身上这身衣服。   小厮进去通传还未出来,阿笙忙低头仔细瞧了瞧自己的衣衫。   他身上穿的是长宁街上丰裕衣铺子定做的宝蓝长衫,用的是香云纱的料子,面料光滑,又轻薄,是爹爹为了让他在相亲时装点“门面”用的。   脚上穿的是黑色的软布鞋。   无论是这一身长衫还是软布鞋,他他平日里都舍不得穿,他平时干活也用不着穿这么般好面料的衣服。   今日……今日不同的。   脚步声响起。   福禄从院子里走来,跨出门槛,“哎,哑……”   忽地想到了什么,福禄生生地将“巴”字给吞了下去。   他拱手朝阿笙做了个作揖,略带着些许别扭,“阿笙少爷,二爷请您进去。”   福禄跟在谢二爷身边多年,平时多少商贾、名人甚至是地方官员,为了得他通传,无不客客气气?   何曾……何曾对一个酒楼家的小公子这般客客气气过?   只是二爷有“言”在先,福禄不敢不照做。   万一被爷听见了,以爷言出必行的性子,是真会赶他出府的!   阿笙是早就被“哑巴”、“哑巴”给叫习惯了的,他也知晓二爷家的两个小厮脾气大不同。   福禄不似福旺,福旺没什么心眼,人也好亲近。福禄不大一样,有点瞧不起人,嘴也有点不大客气,可从未刁难过他,也没像有些人那样欺负他是个哑巴,就是瞧着不大好亲近而已。   冷不防见听见福禄喊他“阿笙少爷”,还给他拱手作揖这般客气,阿笙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是有些意外。   弯着眉眼弯,因着拿食盒不方便,阿笙便朝福禄回了个躬身。   可福禄已经将身子转过去。   阿笙自讨了没趣,也不恼,仍旧是一副笑模样,拎着食盒,跟在福禄身后,跨进院门。 第3章 陪我坐坐   谢放如今居住的春行馆,乃是前都督康闵的别院之一。   紧挨着总都督府。   前朝没了,康闵这个总督自是再当不成。没多久,仕途上不得志的康闵便郁郁而终。   谢放同康闵一位后人交好,便从对方手中买了这处别苑。   这别院既是前总督的住处,自是气势非凡。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座十分高大气派的照壁。   前朝尚未覆灭时,这总都督府寻常百姓如何进得来?   阿笙头一回来时,便被这高大的照壁惊了惊。一般有身份人家的家底或者是普通百姓家中也会有这照壁,可从来没瞧见过这么大的!   阿笙不是第一次,也便没有再像头一回来时那样,仰着脑袋,微张了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低垂着眉眼,目不斜视地、乖巧跟在福禄的身后。   穿过大堂,往后花园走去。   尚未走至后花园,便听见一声声清脆、活泼的鸟鸣声。   奇怪,今日怎的只听见那金丝雀鸟在唱?   以往他来时,每回总能听见黄腰柳莺同红嘴相思鸟在那儿一同竞技,声音一只赛一只地亮、脆,响,高……以至于那金丝雀鸟都不张嘴,只垂着脑袋,只顾埋头梳理自己那一身漂亮的杏黄羽毛。   今天这金丝雀鸟怎的这般活泼,像是忽然对自己信心十足了,声音里头都透着得意。   是黄腰柳莺同红嘴相思鸟同时病了?   阿笙微仰着脑袋,去瞥那廊檐下的一溜鸟笼,待至瞥见近乎全空了的笼子,大大吃了一惊。   符城谁人不知二爷就喜欢这些个小生灵?   原先廊檐下笼子里的那些鸟呀,雀啊什么的,要么是符城当中的贵绅托人找了那些毛色好,音色亮的送给二爷,要么是二爷自己斥重金去那些玩鸟的人手里头买的。   每一只都是心头好。   怎,怎的全空了?   阿笙望着那空了的鸟笼,犹自出神。   冷不防,同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二,二爷?   可不么,那站在绿瓦挑檐下,伸手逗鸟的人,不是谢二爷是谁?   心登时就跟戏台上被敲的大锣似的,“咚咚”!“咚咚!”一声赛一声地响。   险些连手中的食盒都要拿不住!   阿笙慌忙低下头去——   怕冒犯了谢二爷。   …   长廊屋檐下的鸟笼里,金丝雀站在栖木上,得意地仰着脑袋,扯着歌喉放声唱曲儿。   谢放站在廊檐下,将手靠在笼边,那雀儿以为有吃的,便将脑袋从笼中探出,亲昵地蹭着他的指尖。   谢放不由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只手修长、漂亮,远没有日后的可怖的疤痕。   记得刚重生的那几日,便是拿衣服都会手抖,喝汤都会洒了水,夜里更是被噩梦缠身。梦得最多的,除了阿笙,便是他这双手被几十号人踩在沾满尘土的地上,反复地碾压、践踏……   一身冷汗地醒来,凉衫都湿透。   天色未亮,鸟声已起。他便躺在床上,睁着眼,听着那鸟啼声,不再让自己睡过去。   待到稍微能下床走路,他总算渐渐地重新适应双手完好的日子,夜里不再噩梦连连。   这段时日,还多亏了这鸟叫声。是这鸟叫声提醒着,他已经从前尘噩梦中醒来。   天气好的时候,他便会唤来福禄或是福旺,搀他到这院子里,走走,坐坐,看看、逗逗这笼中的雀儿。   其它只鸟儿都已被他亲手放了,寻找它们的自由去了。   独独只留了这一只金丝雀鸟,是因为这一只,最像他——   空有响亮的名头,漂亮的毛色,却是连叫声都不是最出彩的,连柳莺同相思鸟都及不上。   如同他这个谢二爷的名头,听着好听,实则不过是个虚名。   他是几个兄弟当中最不成器的。   没有大哥的权势,也没有几个弟弟那样有着可以仰仗的母家,他对权势、富贵亦无野心。   他以为他尽心竭力辅佐父亲,便也算是为谢家尽一份力。   反倒惹父亲猜忌。   于父亲而言,他怕就是这笼中雀。   高兴的时候,喊他一起陪着会客,画几幅画,写几个字,哄客人高兴,哄他高兴。   一只鸟雀,只需要哄主人高兴便可,倘使嘴利爪锋,自是再留不得。   鸟雀通人情,这雀儿见了他,远远的便扯着喉歌唱,隔着笼子,便伸出脑袋,亲昵地轻啄他的指尖。   一副讨好模样。   那时的他,在父亲眼中,是不是便是这么个形象?   只是雀儿这么做,煞是可爱。   父亲眼中的他,怕只余可笑。   雀儿先是亲昵地用脑袋蹭谢放的指尖,见他没动作,又用鸟喙轻啄,提醒主人,该给它喂食了。   小家伙哪里知道,谢放今天的心思根本不在它身上——   他的耳朵总是留意去听那身后的脚步声。   …   近了。   谢放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   他的余光已然瞥见一抹宝蓝色身影。   谢放的心止不住地乱跳。   上一世,于战火中,他历经颠沛离乱,火车于汽笛声中缓缓驶进北城城门,他心中波澜未掀。   他一生奉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放浪形骸,凡事洒脱不羁。   无论是家还是故乡,都未能牵动他心绪半分。所谓近乡情怯的情感,于他从未有过。   眼下不同。   头一回,他体会到了何为“情怯”。   他从不知道,原来人会在一瞬间涌上期许又惶恐,兴奋又紧张此类复杂心绪。   身体仿佛置身于大浪中的孤舟之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紧张到浑身僵直,连站都要不能站稳。   …   “爷,阿笙公……”子到了。   福禄禀报的话没能说完,背对着院门,站于廊檐之下的挺拔身影已然转过身。   谢放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   阿笙,他的阿笙……   谢放眼底一派恍惚神色。   原来阿笙两边的脸颊曾这般圆乎过么?   少年白白嫩嫩的脸颊中透着些许绯色,宛若雪白中点了一团粉的糯米软糕。   鼻尖泅出了一点的汗,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却是极黑极亮,像是被一场春雨浸润过后的溪涧黑石。   不像那些年……脸瘦得近乎脱相。   不变的是,即便拖着他这么一个大的累赘,阿笙的眼睛依然很亮。   总是弯着眉眼对着他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像是这个世间无任何烦恼之事,每日都是笑吟吟的模样。   可那个时候,为了照顾他这个废人,阿笙已是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每日还要起早贪黑去做早点的营生。   太平年岁,底层百姓谋生尚且不易,何况是那时早已不再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又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局讨生活,还带着他这个废人的阿笙,各中艰辛可想而知。   …   因着只看了谢二爷一眼,便慌忙地低下了脑袋,阿笙并没有注意到谢放渐红的眼眶。   他走到院子的圆桌旁,打开食盒,将里头的桂花杏花奶酪、荔枝腰子、甘棠炖百合……一一摆好。   阿笙特意将动作放慢了一些。   为的就是能够跟二爷多待一会儿。   有时候赶上爷心情好,会在他摆盘的时候,跟他聊个几句。   会问他家里的一些事情。   比如爹爹这长庆楼在符城开了多长时间了,家里都有什么人,阿笙,是哪个笙,全名叫什么。祖上便是符城人么,还是从他乡迁往此地?   有时,还会极大方地赏他几个银元。   今日爷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阿笙心想。   从他进来到现在,爷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以往,便是有客人在,二爷都会笑吟吟跟他说上一句,“阿笙来啦”。   有时,还会笑吟吟地问他,可要坐下一起吃。   阿笙垂着眉眼,微皱着眉头,神色很是有些担忧。   爷可是因为病着,身体还是不大舒服?   阿笙摆完碗碟筷子同汤勺,见谢二爷依然没有要同他开口说话的意思,便朝谢二爷弯腰鞠了个躬。   以往便是这样。   如是遇上爷心情不好的时候,阿笙便无声地躬身退下。   于阿笙而言,能够像这般近距离地瞧上二爷一眼,已是心满意足。   …   “阿笙……”   阿笙刚要转身,冷不防听见二爷在唤自己。   他又惊又喜地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满是明晃晃的倾慕之情。   谢放拢在袖子当中的拳头攥紧。   这个傻子。   怎的不知将眼底的倾慕藏一藏?   倘使稍微遮掩一二。   当初又怎会弄得符城上下人人皆知,乃至流言四起,甚至因倾慕他这件事,被方掌柜的赶出了家门?   而他又何尝不是混账至极?   明明瞧出了阿笙的倾慕,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做不得数。以为只要他离开符城,时日一长,阿笙便会将他忘记,尊照方掌柜的意思,娶妻生子……   阿笙仰着脑袋,小脸尽是疑惑。   奇怪二爷怎的……叫了他之后,又没出声。   阿笙心里头不由地忐忑了起来。   可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   金丝雀鸟的声音太过清亮,否则以阿笙耳朵的灵敏度,定然听出谢放声音里的轻颤。   不过,即便是阿笙听出来了,怕也只会以为二爷是因为这段时间大病过一场,身体还比较虚弱,才会导致气息不稳。绝不会想到会是因为他的缘故。   阿笙只好偷瞄站在一旁的福旺。   阿笙以往来谢府,倘使替他通报的人是福旺,他经常会塞一、两包他从醉香居买的吃食给福旺。   福旺同他一样,喜欢吃,要好说话。   一来二去,关系也就亲近了不少。   福旺陪着二爷站在檐下,脑袋一点一点的,他打着呵欠。   不期然收到阿笙的眼神,他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脸上神情比阿笙还要茫然。   阿笙在心底叹了口气。   福旺什么都好,不会瞧不起他,脾气也好,同他也投缘,就是……有时候不大靠谱来着。   …   阿笙正忐忑呢,忽然瞧见二爷在同他招了招手:“阿笙,你过来。”   阿笙心里头直打鼓。   可是他真的办坏了什么事?   阿笙忐忑地走上前,打了个手势,询问二爷唤他何事。   意识到二爷不大看得懂他的手势,阿笙登时涨红了脸。   以往是爷要是跟他说话,都会唤人去备上纸跟笔。   阿笙不敢主动提这件事,怕二爷嫌这个哑巴麻烦,只能心里头干着急,期盼着二爷瞧懂了他的手势。   谢放前世同阿笙一同住了好些时日,两人之间便是连这世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哪里会不懂阿笙的手势。   他瞧出阿笙的窘迫,心里头责怪自己的不够上心。   是他疏忽了。   病中的这段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阿笙。   今日更是一整天无时无刻不在盼着。   见了人,不但没法张口说话,整个人更像是僵死了过去,四肢都是硬邦邦的,到这会儿才总算慢慢缓过神来。   却还是把顶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不该!   谢放让福贵去取笔墨纸砚过来。   果然,阿笙着急的神色放松了下来。   谢放在边上石凳上拍了拍,温和地出声,“陪我坐坐可好?”   声音低哑。   另一只手拢在袖中的握拳的手,指尖深深地扣进肉里。   疼。   他当真不是在做梦!   …   离得近了。   阿笙听出谢放声音里的沙哑。   他迟疑地在石凳上坐下,拿眼觑着二爷,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头盛着满满的担心。   爷可是病尚未好全?   倘使病尚未好全,是不宜吃太甜的食物的,容易喉咙疼。   如若不是怕把人给吓着,也容易惹他人猜疑,谢放恨不能将人紧紧搂进怀里。   谢放的目光落在阿笙沁着汗珠的鼻尖上,语气里有着心疼,“外面的日头可是有点晒?”   听出二爷对自己的关心,阿笙很是高兴。他笑着摇摇头,又指了指日头,意思是,“不晒的”。   他这两个手势都比较简单,是以不担心二爷会瞧不懂。   谢放:“撒谎。”   谢放的语气称不上严厉,只是阿笙自小在酒楼长大,加上口不能言,察言观色的本事便略胜常人一筹。   听出二爷语气略带责备,阿笙心里头一紧,神情略带惊惶,不明白自己何处说错了。   意识到自己把人给“吓着”了,谢放缓和了脸色,“鼻尖都出汗了,还说不晒?”   原来二爷是这个意思啊。   笑容重新回到阿笙的脸上。   他比了个手势,表示真的不晒。   打完手势,便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现出颊边一对深深的酒窝。   笑容傻气。   今日天气是真的还好,算不得热。   是他路上……走得太急。   福贵取来了纸笔,仔细着避开了桌上的碗碟,将笔墨纸砚摊好。   阿笙上过学堂,他人聪明,功课亦是极好。   打了个手势,向富贵道过谢,阿笙用笔沾了墨,忙在纸上写字。   写完,双手递给二爷。   阿笙的字写得虽称不上多好,胜在规规矩矩,好辨认。   谢放接过去,念出声:“爷的病可有好一些了?”   阿笙眼睛瞪圆,脸颊渐生红晕。   以,以往爷是不会念出声的。   爷只会将他写好的字拿过去,瞧个一眼,直接回他的话。   怎,怎的这次……   不知道为何,明明每一个字都是他写的,可,可被爷这么念出来,很是有些难为情。   谢放将阿笙的字逐一念出,抬头,朝人点点头,眼生笑意,“嗯,见了阿笙,二爷的病自是全好了。”   阿笙双颊顿时通红,通红,还要红。   二爷又在逗他。   以往二爷偶尔也会同他开玩笑,不过,那是在爷心情极好,极好的时候。   想来是大病初愈,心情不错的缘故?   还有,二爷笑起来,可,可真好看呐。   …   知晓一个劲地盯着人瞧是一件极为无礼的事情,何况是二爷这般身份矜贵之人。   阿笙没敢盯着二爷瞧。   他一只手紧捏着笔端,手心微微出汗,低垂着脑袋,耳尖彤红,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回。   谢放瞥见阿笙通红的耳尖,心仿佛被一根长长细细的丝线刮了一下。   他那时喜欢阿笙,总是喜欢出言逗弄他。   只是他对阿笙的喜欢,未涉情爱。   察觉到阿笙对他的倾慕后,他便渐渐减少了长庆楼点餐的次数。   没有一次性断了,就是不想阿笙太难受。   推算时间,他开始有意疏远阿笙,便是他这次病中前后之事。   哪里想到,即便如此……阿笙最后竟还是因为他吃足了苦头。   他双手残废,躺在床上的那段时间曾想过,倘若能重来,当日在符城,他定然不会再去招惹阿笙。   不仰慕上他,阿笙便能同寻常男性那样,娶妻生子。   许是上天为了罚他,就在他戒了酒,也能帮着阿笙干一些轻活,一切都将好起来时,他却再没等到他的阿笙……   攥着纸张的手在发颤。   在被察觉出异样之前,谢放将手中的纸张放到一旁,端起桌上的桂花杏仁奶酪,“不逗你了。我尝尝这碗杏仁奶酪。”   阿笙抬起头,脸颊还是红红的。   一双眼睁得大大的,饱含着满满的期待,望着眼前的二爷。   谢放用汤勺,舀了一口桂花杏仁奶酪,微蹙了蹙眉心。   不知是不是病了太久,他的胃已习惯清淡的食物,这一口桂花杏仁奶酪吃进去,他的胃竟一阵翻涌,生起恶心、起腻之感。   阿笙一眼便察觉了谢放微变的脸色,他着急地在纸上写字。   顾不得冒不冒犯,将字递到二爷面前,小脸煞白,“爷?可是不合胃口?”   莫不是他的手艺还不过关,同乔伯伯差得太多?   可……可先前也有客人尝过的,都没尝出他同乔伯伯的差异,甚至还有的客人更喜欢他做的……   谢放看过字,他将纸张拿开,便瞧见阿笙满目的着急之色。   惊诧于阿笙观色的本能,谢放恐他担心,松开了眉头。   将喉里起腻的奶酪咽下,勉强压下喉间的呕吐之感,谢放浅笑着摇了摇头,遮掩了过去,“不是。是我病了太久,这一口又吃得太急,方才有些噎着了。”   闻言,阿笙松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不是他失了水准便好。   阿笙再次拿过纸笔,在纸上写,“那您吃慢一些。”   写得很急,“些”字那一横,都没好好收尾。   可见有多担心。   谢放手里头端着奶酪,低头看了一眼阿笙写的字,朝他点点头,“嗯。”   手里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只是吃得极慢。   渐渐地,那碗杏花酪见了底。   阿笙眼睛晶亮。   二爷的胃口变好了!   太好了! 第4章 自是值当   从春行馆出来,阿笙整个人晕乎乎的,便是脚底都有些打着飘。   “陪我坐坐可好?”   “外面的日头可是有点晒?”   “嗯,见了阿笙,二爷的病自是全好了。”   这会儿日头不那么晒了,阿笙的脸颊却彤红彤红,一副在日头下行久了的模样,且有愈加发烫的架势。   阿笙一只手拎着食盒,另一只手捧着脸。   今天二爷同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呐。   …   春行馆的花园里,传来阵阵婉转如银铃般的鸟啼声。   忽地,几声呕吐声打破一院的平静。   谢放弯着腰,脸色苍白。   命福旺将阿笙送出春行馆之后,谢放便再忍不住。   胃里一阵翻涌,竟是将刚刚才吃进腹中的那碗桂花杏仁奶酪给吐了个精光。   腹部绞痛,胃里灼烧似的疼。   福禄在陶管家的吩咐下,早已端着茶水在边上候着。   管家原先是在屋内,听见院子里二爷的动静,匆匆赶至。   在见二爷稍稍直起身,陶管事给福禄使了个眼色,福禄忙将茶盏递上去。   福旺送了阿笙回来,慢腾腾地走回院子。听见呕吐声,小脸错愕,担心二爷出了什么事,赶紧加快了脚步。   谢放端过漱口,将杯盏放回去,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再需要了。   见状,管家扬声唤来府中丫鬟,将痰盂端下去。   福旺走进院子,这个时候,也没敢问哥哥福禄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乖巧地在边上候着,神色担忧地瞧着二爷。   二爷这是怎么了?   方才不还是好好的么?怎的眨眼的功夫……   陶管家亲自扶了二爷,在石凳重新坐下。   见二爷面色苍白,自是心疼,难免絮有些叨地道:“我听说少爷您把那一碗杏仁奶酪全给吃完了?爷您别嫌陶叔啰嗦,您病中这段时间,一直都是靠汤汤水水加之软糯清淡的粥膳养着,这才刚好几日?   脾胃尚且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呢。便是那杏仁奶酪再好吃,您尝个几口,过过嘴瘾也便是了。如何还跟个孩子似的,为贪那几口,遭这么大的罪。可值当?”   谢放已是活过两世的人,锦衣玉食了大半辈子,又怎会贪那几口杏仁奶酪?   只是阿笙那样盯着他看,他若是只吃个几口放下了,一来恐阿笙担心他身体未能完全复原,二来,也是不想阿笙多想,以为那杏仁奶酪不合他的胃口。   果不其然。   后头他手里的碗见了底,阿笙眼睛都亮了。   遭这么大的罪,可值当?   自是值当的。   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遭罪。   知晓陶叔是关心自己,谢放也不辩解,只是听着,心思却不由地跑到阿笙的身上。   不知道外面的日头还晒不晒。   他今日点的几样,都是阿笙爱吃的。   他本应该留阿笙下来,尝一尝,尤其是喝一些那盅甘棠百合,解解渴。   清楚他自己的身体撑不住,只能强忍着,聊了几句,不舍地命人送阿笙离开。   谢放在心底浅浅地叹了口气。   唯有待下次了。   …   陶叔是个知分寸的人,二爷好脾气,由着他絮叨,可他不能不知道见好就收。   见二爷也不辩解,不出声的,顿时也没了脾气,端过桌上的一杯茶盏,递过去,“您先喝口绿茶吧,淡淡喉,脾胃也会好受一些。您现在脾胃弱,不宜喝多,少少喝一些。”   谢放将陶叔的话听进去了,将茶盏接过后,浅尝了一口。   绿茶入口时是苦的,片刻,茶香便在齿尖溢开,回甘无穷。   胃里果然好受了一些。   谢放大病初愈,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偏虚。   这么吐过一场,便涌上淡淡的倦意。   陶管事看出谢放体力有些不支,拿过他手中的茶盏放回桌面,低声询问道:“我让福禄扶您先回房休息?”   “不了,再躺下去,我的骨头怕是都要软了。”谢放望着檐下那只金丝雀鸟,“陶叔,让我在院中坐一会儿吧。”   陶管事自是也不好勉强他,只好不再劝。   …   起风了。   有太阳晒着,并不觉冷,反而很是舒服。   他右手支颐着侧脸,双目阖着。见状,陶叔命福旺去取了件薄外衫来。   到底还是担心他的身子。   福旺上楼去取薄衫。   庭院里,悄无声息地进来一抹灰黑色的年轻身影。   陶管家诧异地望着来人。   阿达?   阿达虽名义上是少爷的贴身随从,实则担着暗卫的职责,大都时候都是同小七一样,在暗处保护着少爷。   极少会现身,更勿论是在白天。   这次怎的……   陶管事思忖间,阿达已像没有长脚的鬼魅一般,眨眼已行至跟前。   见二爷在小憩,阿达眼露犹豫,不知是该出声唤醒二爷,还是这么在原地候着等二爷醒来再回话。   阿达为难地望向一旁的陶管家。   未等陶管事开口,阿达忽然听见二爷问,“回来了?”   阿达朝二爷看了过去,但见原本闭目小憩的人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眼底一派清明。   阿达躬身抱拳,“回二爷的话,阿笙少爷已平安回到长庆楼。”   谢放微微颔了首,出声道:“往后你不用来回跑,就留在那边。回头你也跟小七说一声。”   阿达倏地抬起头,“爷?”   他们当差的,自然是听二爷的吩咐。   可若是他同小七都守在那位阿笙少爷的身边,那谁来保护二爷?   谢放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摆摆手,面容有着倦色。   阿达抿起唇,眼神看向陶管事,想着让陶管事帮着说个几句。   谢放却是又将双眼阖上了。   陶管事心中同阿达一样不解,也是一肚子的疑问,这个时候,也只好朝阿达轻摇了摇头。   少爷摆明了是不想多谈的意思,便是他开口,多半也是徒劳。   这件事只能先听少爷的,回头找机会再问,再劝。   阿达只好先领命下去,抱拳道:“爷您先好好休息。”   这一回,谢放闭着眼,点了点头。   阿达看了二爷一眼,见二爷实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先行转身离去。   同来时一样,阿达又再一次鬼魅似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福旺取来外衫,不见了阿达,脸上半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   反正阿达同小七一样,从来都跟风似的,来去无踪。   福旺放轻了动作,将手中的外衫披在二爷肩上。   陶管家眼底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茫然神色。   他试着回想那位长庆楼的少东家有何过人之处。   人的确挺规矩、勤快,瞧着也机灵。   可这样的人,不说是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确无甚特别的地方。   如果说真要较真,说是有什么过人的地方,长得好看,可算是一项?浓眉大眼,唇红直白,笑起来有一对儿酒窝,瞧着就招人喜欢。   倘使阿笙是位小姐,他会以为,少爷兴许是看上人家小姐了。   可那阿笙是位少爷。   是位公子,那长得好看,便算不得是什么过人的地方了。   何况,还是个哑巴。   少爷究竟为何会派阿达同小七去守着那位少东家?   莫不是……那位少东家瞧着没什么城府的模样,实则是北城府中那几位安插在符城的眼线?   可这,也说不通啊。   阿达方才复命,回的是阿笙少爷已经平安回到长庆楼,说明少爷就是派阿达跟小七去保护阿笙的安全的。   陶管事微拧了拧眉,爷这决定,他竟是真的猜不透了。   …   “阿笙,爹这儿有封从乡下寄来的信……”   方庆遥手里头拿着一封信,迈出酒楼大门,去找阿笙。   阿笙搬了张横条凳,坐在门口,张望着街口的方向。   二爷前阵子生病的消息,不知道的怎的传了出去,听闻近日符城半城的名流、商贾同政要都往春行馆那边走动。   要应对这么多来客,也不知道二爷大病初愈,精力能不能吃得消……   偏的福旺一连好几天都没来长宁街的小吃铺买吃的。否则,他还能上醉香居买半只烧鸡,一包花生、杏仁,拉上福旺去茶楼听说书,哄福旺给他多说一说二爷的事。   不知道二爷最近有没有想念乔伯伯的手艺。   乔伯伯今日做的胭脂凤尾白菜、赛蟹羹、虾仁滑蛋可好吃了……   二爷病才刚好,赛蟹羹定然是尝不得的,不过胭脂凤尾白菜跟虾仁滑蛋这两道菜都较为清淡,很适合二爷。   其实胭脂凤尾白菜同虾仁滑蛋这两道菜,他也能做。只是他刀工还不到家,蒸蛋的火候把握得还不是很准……   “你替爹爹看一下,是不是你大伯寄……”   “阿笙……”   “阿笙!”   方庆遥把信递给儿子,阿笙好半天都没没反应,更没有伸手去拿。   方掌柜的脾气一上来,在儿子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阿笙望着街角犹自出神,冷不伶仃被爹爹给推了这么一下,吓一跳。   脑袋朝后,仰着脸看着爹爹。   见爹爹脸色不大好,乖乖地从长凳上站起身,打着手势,问:“爹,什么事?”   方庆遥手里头拿着信,板起了脸,“在想什么呢?喊了你好几声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可不是丢了魂了么。   他的魂呐,几日前便丢春行馆里头了。   哎。   二爷近日没有点长庆楼的吃食也便罢了,怎的福旺都不上街了。   阿笙哪里敢让爹爹知道,自己在想着春行馆的那位。   他红着脸,咧开嘴笑,做了一个打呵欠的动作,意思是自己方才有些犯困,走神了,没听着。   打手势,央着爹爹再说一遍。   …   天气是愈发地热了。   树上枝头的蝉声愈来愈密。   就是这天气没个准。   常常是上午还晴空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天色就会暗了下来,突降阵雨。   这天午后,天色越来越沉,不久,便下起了雨。   “少爷,天下着雨呢。您站在这儿做什么?您忘了,您先前是怎么病的?来,我先扶您进屋。”   雨势愈发地大了,管事的在二楼关窗,冷不伶仃地瞥见站在走廊上的谢二,急忙走下楼。   谢放望了眼院门方向,月亮门的那头映着几朵在雨中明艳动人的山茶,未见人影。   谢放只好暂时收回了视线,由陶叔扶着,回屋里坐,无奈地道:“陶叔,我不是纸糊的。”   不是只要一淋雨,就会化。   陶管事却是不管,少爷重新在屋里坐着,才放心。   四下看了看,没见到福禄、福旺,微带着不满:“怎么就您一个人在这儿?福禄、福……”   管家话尚未说完,忽见谢二从檀木椅上站起身,神情微带着急之色。   管家一脸纳闷,顺着少爷的视线,转过头。   但见月亮门的那头,一把油纸伞露出一个角。   …   这段时日,谢放很忙。   他在养病的消息,是他特意让府中的人透出去的。   从前他是懒得经营这些的,他天性懒散,除此之外,亦是不想落下话柄,惹大哥他们猜忌。   可他忘了,在这乱世,倘使叫人过于放心,甚至不被放心上,同蝼蚁没什么区别。   一只蝼蚁,是无法苟活于乱世的,更无法护住阿笙。   “谢二”虽空有一个名头,到底“沾”了谢家主家的“谢”字,他病中的这些时日,来了不少符城的名流乡绅。这些人里头,有纯粹登门来探病的,更多的是……上门来求谢二公子递个话,或者是谋个事,还有的寻求跟他合作的。   他让陶叔把每一位访客的姓名,探访目的一一做了记录。   他自己再依据陶叔的记录,另外誊写了一份,依照他记忆当中这些人后来的成就,分别做了标注。   家里访客不断,自是不便让阿笙过来。   总算来拜访的客人渐渐地少了,近日又总是下雨。   唯有今日清晨起来,天是阴的。   就点了长庆楼的吃食。   谁曾想,过了午后,雨越下雨大。   他不放心,便让福旺出去替他接一下人。   福旺替旁边手里头拿着食盒的人撑伞,两人一起转过月亮门。   油纸伞遮挡了视线,可谢放还是一眼认出,福旺身旁的人,并不是阿笙。   这么大的雨,阿笙没来自是最好。   谢放既松了口气,又难免有些担心。   以往只要是春行馆的外送,每次都是阿笙来送,从未有过例外的时候。   今日来的怎是一张生面孔? 第5章 一桩旧事   雨下得大。   福旺替长庆楼的伙计大力撑着伞,两人疾步走过院子。   走至檐下,福旺收拢了手里的雨伞,将伞廊檐边上的水桶里,一脸高兴地对二爷道:“爷,长庆楼的吃的送到了!”   福旺自己心里头只知道惦记着吃的,只当二爷也同他一样,让他去接阿笙,全是因为等不及了的缘故。   谢放的确等得心焦,不过他等的是人,同吃的全无半点关系。   没见到阿笙,谢放暂时压下心底的疑惑,“嗯”了一声,微一颔首,“放偏厅的桌上吧。”   “哎。”   福旺应下,用眼神示意大力跟在他后头。   大力便朝厅内的二爷拘谨地鞠了躬,跟着福旺进了偏厅。   陶管事微拧了拧眉心。   少爷怎的又是点了长庆楼的点心?   前段时间才因为一下子吃太多甜食不消化,还吐过。   想到方才下着雨,少爷连件外衫都没披,就站那儿任凭雨丝袭人,陶管事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要是小姐还在世就好了。   少爷早就到应该成家的年纪。   倘若小姐还在世,定会替少爷谋一门如意的亲事。   成了家,有了在乎的人,少爷兴许便会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一些。   …   福禄手里头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从连廊的那头走过来。   木制托盘上摆着一套青花瓷茶具,袅袅茶香从壶中溢出,这茶香透过雨丝飘进来,愈发地清冷幽香。   原来,方才福禄之所以不在,便是替二爷煮茶去了。   管事在大厅里便闻见了沁人的茶香,使劲地嗅了嗅,茶香甘冽纯正,丰润怡然,脱口而出道:“明前茶?”   福禄走近,大声地夸道:“陶叔好鼻子!只是用闻的便闻出来了!是今年的明前茶。”   陶管事没理会他这个马屁精才,转过脸,语带惊诧地问道:“少爷今日可是请了人来家里?”   今年年初那会儿,符城各地都在下雨。日晒不足,明前茶产量随之骤减。   去年的明前茶早就被少爷慷慨地送了人,加之今年明前茶产量不足,府里明前茶亦是备的不多。   过去少爷只有在意气相投的朋友来访时,才会以明前茶待之。   此番大病初愈,却是连少爷自己都鲜少喝了。   今日真的忽然命福禄特意泡了这雨前茶?   谢放抬眼,望了眼院子当中的雨幕。   是请了人来家里。   只不过,他也是刚刚才知晓,他等的人,今日应是不会来了。   …   谢放在陶管事的陪同下,一起进了偏厅。   大力将食盒放桌上,把碗碟从里头一一取出,低着脑袋,按照店里主厨乔师傅吩咐的,便是连个眼神没敢乱瞟。   福旺替二爷挪出凳子,福禄斟茶。   谢放拂衣落座。   大力站在桌侧,微躬着身子,恭敬地道:“二爷,您的菜已上齐。”   谢放微微一怔。   想起过去阿笙摆完盘的时,总是会仰起脸,打手势,告诉他,菜已备齐。   脸上绽着笑,弯着眉眼,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谢放端起桌上的茶杯,隔着袅袅的茶雾,抬眸看向大力,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这位小兄弟,今日怎的是你送餐过来?你们少东家呢?”   大力将食盒给盖上,拘谨地答:“回二爷的话,方掌柜老家那边来了人。少东家今日同掌柜的一起去码头接人去了。”   老家那边来了人?   谢放攥着茶杯的指尖收拢,微沉了脸色。   他倏地想起一桩久远的旧事。   他不常去长庆楼,尤其是在瞧出阿笙对他有意之后。   只是有时候应酬,避不开。   一次朋友在长庆楼设宴,他实在不好推脱,也便去了。   那时,他已很少点长庆楼的外送。   近一个月未见,再次见面时,意外见阿笙的额头多了一块拇指长竖条状的疤。疤痕已经结痂,瞧着挺深。   他那回实在没忍住,趁着阿笙上菜的功夫,问了缘由。   阿笙笑着打手势,告诉他,跟他的哥哥打了一架。   他打赢了。   那时他多少稍微能看懂一些阿笙打的手势,看懂了之后哭笑不得。   白净的额头无端端多了一块疤,自是替他遗憾。   除此之外之外,不免还有些心疼。   只是那时他当是两个男孩子淘气,加之,他当时他并未有男女之事的打算。   何况,如果是同阿笙在一起,比男女之事要更为复杂,想着既是下了决定要让阿笙对他死心,便不该再去招惹阿笙,也便没有进一步追问。   他当时应该多问个几句的。   长庆楼的方掌柜只有一根独苗,在符城这样的小地方,是人尽皆知的一件事。   阿笙既是独苗,哪来的哥哥?   阿笙的性子,更不是会轻易同人动手的人。   除非,是被逼急了。   他同阿笙的几次闲聊当中,也从未听阿笙提及过旁的什么“哥哥”。   可见这个“哥哥”平日里应当并未同他生活在一起。   莫不是……这次阿笙同方掌柜去接的“老家来人”当中,便有那位同他打架的“哥哥?”   以阿笙的性子,又能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才会逼急了,同他那位“哥哥”动手?   “少爷,小心烫!”   “二爷——”   “爷——”   听见陶叔以及福禄、福旺兄弟二人的惊呼声,谢放神情尚且一派茫然。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背传来一阵灼烧似的刺疼。   谢放低下头,瞧见了自己手背上灼红一片。   微微一怔。   太过沉浸在自己的神思当中,以致杯口倾斜浑然不知,最后被热茶烫了手。   “少爷,您先别动——”   陶管事第一个反应过来。   喊福禄打水装脸盆里,唤福旺去取烫伤的药过来。   福禄匆忙端来脸盆后,陶叔便小心地拿过二爷的手,放脸盆里,让福禄一遍遍往谢二手背上浇……   …   人来人往的城东码头。   除了冒雨卸货的码头苦力,便是撑着伞,翘首盼着河面客船的人们。   “劳烦,借过一下——”   “老乡,烦请借过一下。”   “有劳,有劳——”   方庆遥一面打着伞,一面挤过人群,仰着脖子,同人群一样,眺望着烟水蒙蒙的宽大河面。   河面上,一艘乌篷客船缓缓驶近。   方庆遥将手里头的伞举高了一些,转过头朝着身后的儿子喊,“阿笙,你快些!你大伯他们的船快要靠岸了!”   阿笙一只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怀抱着另外三把伞,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慢腾腾地迈过路面上的积水。   又不是他快了,船也跟着行快。   再说,他爹还担心他们若是晚到,大伯同他那两个堂哥便会自行去投店不成?   前些日子,方庆遥从乡下得了一封信,便是阿笙的大伯方庆柱从乡下寄来的。   方庆柱在信中提及不日将带着两位儿子动身前来符城办事。   阿笙当时便在想,他大伯该不会是已经在路上了,竟真的被他猜中。   前日爹爹便得了一位进城的老乡来传来的口信,说是大伯的船今日将停靠符城城东码头。   可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过了晌午,店里不那么忙了之后,爹将店暂时交给大力哥他们后,便带着他出来到这码头来接人。   伞是为了防止忽然下雨特意带的,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码头风大,伞面容易被风吹跑,个别力气小的双手拿伞尚且困难,何况阿笙是单手打伞,手里头还抱着另外三把雨具,自是更为艰难。   见阿笙走得慢,已经挤到前头的方庆遥,又费劲地往回挤,“来,阿笙,两把给爹。”   阿笙摇了摇头,朝阿爹笑了笑,表示他可以的。   爹爹的手早年常年拿勺、颠勺,伤及过手臂筋骨。寻常日子还好,每到阴雨天便会发疼,不能拿。   方庆遥如何不知儿子的孝顺,他抬手揉了揉阿笙的脑袋,“辛苦你了。回头等接了你大伯,小永、小骏他们,你就陪你大伯他们在家休息,不必去随我回店里了,啊。”   阿笙抱着雨具,不好打手势。   他也不想打手势。   他不才不要同大伯他们一同待家里。   要是那样,他宁可住店里!   “近了,近了!”   “船要靠岸了!”   “靠岸了!靠岸了!”   码头上,有人在喊。   方庆遥转过头,往停船的地方看了一眼。   “船靠岸了。阿笙,我们稍微走得快一些,你大伯他们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   方庆遥让阿笙跟自己后头,再一次往前挤。   阿笙缓缓跟在后头,撇了撇嘴   不来才好呢。   他不喜欢大伯,也不喜欢方永、方骏那两兄弟。   他们父子三人贯会做戏。   在爹爹面前一个样子,在他面前又是一个样子……   …   雨还在下着。   大力手里头拎着食盒,神情局促候在偏厅。   从二爷被烫了手,到管事的喊福禄、福旺去打水,取药,待至上药……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   人人忙作一团,没有功夫理会他。   纵然有心想要帮忙,可贵人身边实在也不缺伺候的人,更不好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离开,只好拎着食盒,这么本分地等着。   “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陶管事在给二爷上药,听见二爷在跟大力说话,转过脸,这才是注意到这位长庆楼的伙计竟还没走。   倒是他疏忽了。   药粉已经均匀地倒在烫伤的地方,陶管事手上拿着让福旺取来的纱布,给二爷将这伤口包扎下,抬起头,给福旺递了一个眼神,让他去账房取钱。   应该早些让福旺给这位伙计赏钱,跟人说一声,这样对方也不必因为不好先行离开,便这么尴尬地在这一直候着,不过方才也是实在没能顾得上。   大力没想到二爷会忽然同问他话,紧张得打了个磕巴,“回,回二爷的话,小的王大力,在家中排行老四,二爷您喊我王四,或者大力都行。”   谢放点点头,“大力,可否请你稍等一下?”   大力听了,很是战战兢兢,他是什么人啊?哪里担得起二爷的“请”字?!   王大力紧张得打了磕巴:“二爷,您,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就行。”   “不疼了。谢谢陶叔。”   “哎……少爷——”   手上的纱布才缠了一圈,谢放便抽回了手,起身,出了偏厅。   陶管事全然没能反应得及。   有外人在,他也不好追上去,缠着给二爷包扎伤口。   福禄声地问:“陶叔,您不是已经让福旺去取钱去了么,二爷这是干嘛去?”   陶管事摇头,眉头紧皱着。   他方才也以为二爷同这位长庆楼的伙计说的稍等,指的是忘了给伙计赏钱的事情。   还在纳闷,虽说二爷待人一贯温和有礼,可怎的给伙计赏钱都这般客气,这也未免客气地过了头。   福旺取来赏钱,没见到二爷,问陶叔,“陶叔,二爷呢?回房休息去了?”   陶管事:“不清楚,许是去拿什么东西去了。你先把赏钱给这位小兄弟。”   “哎,好。”   福旺把赏钱给了大力。   大力瞧见福旺递过来的赏钱,眼睛都瞪直了。   竟,竟是一个银元!   早就听说这位谢二爷出手阔绰……可,可万万没想到一出手便是一个大洋!大力忙谢过陶管事跟福旺两人。   心里头好奇,是不是少东家每回来,也都得这么多赏钱。要是这位谢二爷每回都这般出手阔绰,那可就难怪少东家喜欢往着跑了。   不多时,谢放也回来了。   手里头,多了一封信。   大力连忙将手中的银元收好,郑重地谢过二爷。   注意到了二爷手里拿的信,没敢乱瞟。   大大出乎大力意料的是,但见二爷将手中的信亲手递给他,温声道:“烦请替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们少东家,有劳。” 第6章 是个哑巴   船夫撑竿,将船缓缓靠岸。   岸上同方庆遥、阿笙父子二人一样,前来码头接人的乡亲们如同浪涌一般,同时往前挤。   乌篷船停靠在岸边,旅客三三两两地从船上下来。   等在码头上的乡亲们,顺利接走从船上走下的亲朋,有说有笑地离去。   眼见客船上的人似乎下得差不多了,方庆遥都未见到大哥以及自己的两位侄子,不由地转过头,向儿子确认,“阿笙你记性好,那位老乡过来给爹爹传口信的时候,你也在。日子同时辰爹爹可是都没记错?”   阿笙肯定地点了点脑袋。   这下,方庆遥不由地疑惑了。   他既是没听错,亦没记错,莫不是那位老乡传错了话?   方庆遥对阿笙交代道:“阿笙,你先待在这,爹爹上去问一下船夫,看下一班客船大抵是什么时候……”   话尚未说完,手臂被阿笙的手肘碰了碰,阿笙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爹朝前看。   方庆遥顺着阿笙的视线,瞧见了从站在船头的大哥方庆柱,以及拎着两个行李箱,站在大哥身后的两个侄儿。   这会儿雨渐渐地小了,只是码头风还是挺大大。   阿笙十分怀疑,他大伯跟他这两个堂哥就是因为雨小了,才肯出的船舱。   丝毫没有顾及过,下着雨,他跟父亲两个人要在这人来人往的码头寻人有多难。只顾着他们自己舒坦。   隔着挺远的距离,方庆遥撑伞热情地喊:“大哥!!”   方庆柱一身灰布长衫站在船头,扫过弟弟身上穿的墨绿绸衣,也朝弟弟挥挥手,唇角却是向下。   三弟就是运势过人。   当初那么多人进城逃荒,多少人乡亲死在了半道上,属三弟运气最好,搭上了一位厨子的马车,进了城。   如今更是开起了酒楼。   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不过老天到底是公平的,可能三弟的运气在阿笙这用完了吧。   方庆柱不动声色地瞥了站在方庆遥身后的侄子,又眼露自豪地看了眼自己的两个儿子。   是个男丁又如何,模样长得俊俏又如何?   不过是个哑巴。   一个哑巴,又怎么能支撑得起一家酒楼?   方庆遥撑着伞走近,方庆柱眼底的嫉妒藏了个干净,   方庆柱脸上已是一脸和煦的笑意:“真是对不住了,三弟。下这么大的雨,还麻烦你同阿笙出来接我们。”   方庆遥忙不迭把伞往大哥方庆柱的头上撑了撑,伸手扶了兄长柱下船,“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麻烦的。”   视线落在大哥身后,跟着他们一起的两个侄儿,又是一脸的惊喜:“呀!方永、方骏都长这么高了?!都是大小伙了!你们没带伞吧?最近这天气总是出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不一会儿就狂风大作,说下雨就下雨的。   乡下来城里一趟路途远,路上耽搁的时间也长。   我猜你们出门时,可能未必会想着带伞,就多带了几把出来。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方庆遥絮絮叨叨地说着,转过身,喊阿笙把手里的伞给两个哥哥。   方庆柱见了阿笙,和蔼着神色,主动同阿笙搭话,笑呵呵地道:“好长一段时间没见,我们阿笙是出落得愈发俊俏了。阿笙过了年,都十七了吧?订了亲事没有?”   阿笙疑心,他大伯是成心的。   爹爹分明在先前的回信里头,提过为他相亲的事有多着急上火。   阿笙把手上的伞递给两个堂哥,腾不出手来比划,只抬头看了一眼大伯。   眼神谈不上轻慢,反正同热络没什么干系,方庆柱只觉得这胸口莫名堵得慌。   方庆遥可还记得阿笙“肖想”前都督府千金的事儿呢,这会儿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道:“快了,快了。大哥,我先带你们出去坐车。”   方庆遥在前头领路。   方庆柱没想到前几个月还在回信当中,跟他诉苦,说阿笙的亲事总是迟迟订不下来,这一眨眼的功夫……竟是快了。   …   方骏比阿笙还要大上十个月,他前年就闹着要娶媳妇,爹爹不肯,说没有绕过哥哥,弟弟先看亲的道理,会被人家笑话,就这么一直拖着他。   真逗,还关心阿笙订亲了没有。   怎么不关心关心他亲儿子呐?!   还是三叔对阿笙上心!一个哑巴,都这么忙乎地给阿笙看亲。   方骏对阿笙是又嫉又羡,当即酸溜溜地道:“爹,人家阿笙可是酒楼的少东家,不愁没有姑娘喜欢。是不是啊,阿笙?”   说着,落后一步,转过脸去捏走在后头的阿笙颊边的嫩肉。   方骏的力气大得吓人,捏人脸可疼。   阿笙小时候吃过亏,没等方骏碰着他的脸颊,身子便往后退了退,把伞夹在脖子上,打了个手势,“还成吧。是挺多姑娘喜欢我的。你呢?喜欢你的姑娘是不是一大把?”   打完手势,眼睛便眨巴眨巴地,等着方骏的回答。   方骏力气大,个头却没那么高,他打小贪玩,皮肤晒得黢黑黢黑的,瞧着就像是一只黑熊,还好吃懒做,实在不是姑娘会喜欢的。加上家里穷,不要说是喜欢他的姑娘没有一大把,就是一个半个的,也没有。   要不然,方骏也不会着急着,要爹爹给自己娶亲,实在是没有姑娘主动肯跟他。   阿笙是不知道村里的姑娘都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不过他知道城里的姑娘中意什么样的对象。   姑娘们喜欢家世好、模样过得去、人品也可靠的小伙,村里的姑娘可能对家世的要求没那么,但模样跟人品定然也是看的,方骏反正是一样不沾,会有姑娘喜欢他才怪。   方骏本意是为了埋汰阿笙是个小哑巴,肯定没什么姑娘愿意嫁他,没想到反被给气了个够呛,憋红了一张脸,好半天说不出话!   方永拎着箱子,走在最后面,对方骏跟阿笙两人小孩儿式的“口角”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看着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   不愧是城里!   仅仅只是一个寻常泊船的码头都不知道比乡下要大多少倍!   …   一行人往码头外走去。   “嘭——”地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一开始,人们以为是某个工人失手,背上的货物掉地上了,待至有人发出惊呼声,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晕倒,摔在了地上。   阿笙是亲眼瞧见走在他前面的那个老伯,背着个包袱,摇摇晃晃地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一副快要摔倒的模样。   没等他上前询问老伯要不要紧,老伯便忽然晕倒在了地上。   老人太瘦了,身上衣服都打的补丁。   路过的人看个几眼,就又都撑伞走开了,没人敢上前去扶,甚至不少人瞧见了,远远地便避开了。   去年冬天,有外乡的难民进城,带来了传染病,死了好些人。   以致城里人现在看见这些个做外乡人打扮的穷人,就怕得要紧。   就算是这老人不是难民,也没病,面黄肌瘦的,一看就知道长时间没吃饱过,饿坏了,才会晕过去。   在这动乱的年岁,即便像是符城像这样相对稳定富庶的地方,也有人因为饥荒晕倒的,尤其是在码头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两月内,也难免会发生几起饿晕过去的事情。   要想救人,免不了得给人一些吃的……   这年头,大家的口粮都还很吃紧,也没那个余力,去救济一个饿晕的老头。   阿笙撑伞跑上前。   他蹲下身,将伞撑住老伯,自己大半个身体淋在外头。   阿笙刚要轻拍老伯的肩膀,看能不能把人给唤醒,没等他的手臂碰着老伯,便被随后赶来的方庆遥给一把拉开了。   方庆遥压低了嗓音,“你不要命了!”   方庆遥倒是不缺老人几口吃的,可他也担心……老人身上会有什么传染病。   阿笙是鲜少对爹爹动气的,这回难免有些生了气。   开春以后,传染病就止住了,再一个,他同医馆的马伯伯交好,去年末,马伯伯教过他一些如何防止转染的法子,比如跟病人接触过之后,要勤洗手什么的。现在医馆也都有了药,鲜少再出过人命。   这些爹爹也都是知道的。   阿笙抿起唇,给爹爹打手势,小脸严肃:“爹爹,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爹爹!”   阿笙加重了手势的力道。   方庆遥也知道,自己方才“小器”了,可他就阿笙一个独苗……难免会不放心。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因为逃荒饿晕过去过,也是被人恩人给救了,方才有的今日。   方庆遥像是下了决心,他握住阿笙的手,“爹,爹陪你一起去!”   反正要是阿笙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用活了!   阿笙愣了楞,眼露犹豫,不太想爹爹也随自己一起冒险。   阿笙刚要打手势,表示他自己去就好,就见大伯把爹爹给拉去了一边,“不是,庆遥,你要上哪儿去?你不要告诉我,你要去扶那个老头啊!   你没看见他瘦得就只剩一副骨架了啊?他要是能醒来自己走也就算了,万一……万一人醒来了,可走不了,怎么整?你再给人送回家去?还是送医馆里头去?不管是送回家还是送去医馆,都少不了使钱吧?   你嫌钱多没处花?”   方庆柱不知道去年岁末符城闹瘟疫的事,可他也知道这年岁,救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麻烦!意味着自找苦吃!   劝了大的,又转过头对小的道,“阿笙,你也听大伯的……”   雨又渐渐地下大了。   阿笙没功夫听他大伯把话给说完,他朝爹爹打手势,让爹爹带大伯还有两个堂哥先回去。   他一个人蹲下身,把老人给搀扶起来,放他背上。   方庆遥欲要上前,被阿笙给摇头制止了。   酒楼离了爹爹不行,爹爹不能随他一起冒这个险。   方庆遥看懂了儿子的眼神,眼眶都是红的。   他能说什么呢?   他把儿子教得这般善良,又这般孝顺,方庆遥粗着嗓子,“那爹爹去给你叫辆车,总行了吧?”   阿笙这才咧开嘴,笑了。   方庆遥鼻尖一酸。   他们这会儿临街不远,方庆遥让大哥还有两个侄儿稍微等一下自己,去马路上给儿子叫了辆车,吩咐阿笙把人送去医馆,回头要是突发个什么事,再让医馆的人给他传口信。   阿笙扶着老人家靠他自己肩上,朝爹爹点点头。   方庆遥见阿笙坐车走了,这才急急忙忙往回去跟大哥以及两个侄儿汇合。   方庆柱可是什么都瞧见了,“庆遥,你这心可真大。你真不担心,回头那那老伯醒了,赖上你们?”   那么点钱财对方庆遥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他现在最担心还是阿笙的安全,心里头直祈祷那老伯千万不要得病才好,只是这话对大哥是万万说不得的,避重就轻地道:“阿笙说得对,人命关天,我们不能不救。大哥,我先带你们回去吧。”   …   阿笙带着老伯去了医馆。   医馆就开在长宁街,无论是大夫还是伙计都熟悉阿笙,也都能看得懂他的手势。   阿笙付过车资,背着老伯走进医馆,就有伙计跑上前,帮着一起扶到问诊室里头的榻上,另外有伙计去喊来马大夫。   大夫给看过,检查了下身体,跟人们猜测得差不离,老伯没什么病,就是长时间没什么食物进食,饿的,体力支撑不住,才会晕死过去,没传染病。   大夫给喂了一点糖水,让伙计替老人身上的湿衣服给脱了,以免风寒入体,又另外让伙计去煎了药。   方庆遥每逢阴天下雨,手臂疼,便是阿笙去医馆找马大夫开的药,阿笙同马大夫也熟。马大夫免不了问这老伯阿笙的谁,阿笙就照实“说”了。   马大夫听了之后,感慨了一句:“你倒是好心……这老伯就是饿的,估计等会儿就能醒。你把人放我这就行,回头等老伯醒了,我雇个人,送他回去。也算是你我一起做件好事。”   马大夫让阿笙把人放他这,也是为了阿笙着想。   这老伯年纪这么大,谁也不知道醒了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   人不可能赖在医馆不走,但有可能会赖上阿笙。   阿笙到底还年轻,马大夫想到的那一层,他自是还没想到过。听说老伯没什么事,又听说马大夫会雇人送老伯回去,阿笙大大松了口气,他给马大夫比谢谢。   马大夫哭笑不得:“谢什么?你同这老伯也是非亲非故的。你也赶紧回去吧,你看你,身上都湿了……赶紧回去泡个澡,不要感染上风寒了。”   阿笙点了点脑袋,高兴地谢过马大夫的关心。   …   阿笙从医馆出来,没立即回家,而是回了趟店里。   想知道二爷今天有没有点过外送。   虽说,这天底下未必有这么巧的事。   心里头到底是记挂着二爷。   这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   阿笙刚踏进店里,后头大力就追了上来,在他后头喊,“少东家——”   阿笙听见有人喊他,转过头,见是大力,弯着眉眼,同他打招呼。   大力刚从春行馆那边回来,手里头拎着食盒。   他收拢了春行馆那边给他的伞,抬起头,见阿笙身上都是湿的,吃了一惊,“少东家,您不是随东家去码头接大爷去了吗?怎的……全湿了,你们没带伞?”   阿笙没说自己在码头救了个老伯的事,这事儿说来都长,何况他还没法说,比划起来就更费劲了,索性顺着大力的话,点了点脑袋。   他见大力从外头回来,手里头又拎着食盒,笑着问“问”,大力打哪儿回来。   “我刚从春行馆回来呢……”   阿笙呼吸一促。   二,二爷今日当真点过外送?   大力低头从衣衫里头掏出一封信,递给阿笙,“对了,少东家,给,这是二爷托我转交给您的信。“ 第7章 荤素不忌   阿笙外衫几乎湿透,头发也有几缕在滴水。   他的伞在他扶老伯上车后,爹爹递给他了,可被他落车上了。   济和堂就开在长宁街上,离长庆楼不远,阿笙是跑回来的。   他这会儿连指尖都沾着水。   阿笙疑心,会不会是大力听错了口信,或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   二爷,二爷那样的身份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写信给他。   “少东家?”   大力见少东家只瞪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二爷的这封信瞧,也不伸手把信拿过去,很是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便又将信往前递了递,疑惑不解地道:“二爷的信,您不看吗?”   看,看的!   怎么可能不看!   阿笙指尖都是湿,头发也在滴水,哪里舍得碰这封信。   他这会儿心跳得厉害,总觉得自己似是在梦里。   要不是大力就在他面前站着,他指定掐自己的大腿一把。   阿笙打着手势,一瞬不瞬地盯着大力,“二爷托转交给我这封信的时候,可有说了什么?”   大力摇摇头:“没说什么。就是托我将信交给您。噢,对了。二爷今天还问起您了。问怎么今儿没见到你。”   阿笙的心霎时鼓胀得厉害。   二爷……二爷今日问起他了?   “少东家,那这信……”   阿笙恨不得拉大力再多问一些细节,可他看得出,大力刚从外头回来,有些累了,且大力的衣衫也有些湿,这会儿应当是想进去休息一下。   阿笙便不好再缠着大力。   他想让大力替他把信给拿去账房,又忽地想起,一般伙计是不能进账房的,就着急地用手收拾比划着,让大力替他先把信给他放柜台上。   担心就这么放着,会被风给吹落,打手势,提醒大力,记得拿东西压一下。   店里头只要是稍微在长庆楼干过一段时日的伙计,大都能看得懂阿笙的手势。   可这回阿笙心焦,手势很快,动作又有些复杂,大力只能大致瞧出少东家似乎是想让他把这封信先给放账房,可少东家又比划了柜台,还有旁的什么,看得他实在是有些糊涂,只好开口道:“少东家,您,您比划的慢一些……我,我没看太明白。”   阿笙轻咬了下唇。   他是向来不太在乎自己是个哑巴。   总归哑巴已经是事实。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活须活尾的,不比什么都强。   这回难免有些着急,怪自己怎么就是个哑巴!寻常人紧张最多只是话都说不利索,他却压根连话都没法张口去说。   阿笙心里头发急,可这会儿只好放慢了速度,动作也尽可能比划得明了一些。   这回大力总算是看明白了,“给您放柜台上,再找个什么东西压一下,以免被风吹走,是么?”   阿笙打手势的动作一停,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大力哪里知道阿笙是生怕把信给弄湿,只当少东家是湿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要回账房的休息间去换衣服,暂时没工夫看信,这才让他把信先给放柜台上。   “那行,那我给您放柜台上。”   大力将伞放在门口的水桶上,手里头拎着食盒,往里走,将二爷的这封信给放柜台上。   方庆遥平时用来压账本的镇纸就放在柜台边上,大力拿过镇纸压在信上。   掌柜的今日不在,账房柯先生今天帮忙收钱,结账。   柯先生站在柜台后,低头拨弄算盘。   纳闷大力拿镇纸干嘛,抬头看了一眼,镇纸下压着一封信。   柯先生当即被信封上的一行用行楷所写的“阿笙亲启”四个字给吸引了注意力。   笔锋清逸,笔力遒劲。   一看就知道是个书法行家,寻常人绝无这样的功底。   柯先生惊诧,少东家何时结识这样一位人物了?   对寄信之人的身份起了好奇之心,柯先生放开了算盘,将镇纸挪开了一些,去看信封上的字。   除却写着“阿笙亲启”,左下方赫然以同样遒劲清隽的笔力写着“谢南倾”三个字。   南倾……   柯先生在心里头默念这两个字,莫名觉得南倾这名字有点熟。   柯先生心中蓦地一惊。   南倾?   南倾不是……不是春行馆那位的字吗?   …   柯先生将信封上的镇纸完全挪开,刚要再将看得仔细一些,信封被从镇纸下端给抽了走。   阿笙在店里,找了一块干净的布,随意擦了擦身上的头发同衣衫,唯有擦拭手时,擦得格外地细致,里里外外,擦净了水渍,又丢仔细看了看,确手上没有任何的脏污,这才将手里的布给放回去。   回转过身,便看见柯先生似乎要拿他的信去瞧。   阿笙三步并两步走上前,从镇纸下方抽走了他的醒,给柯先生打手势,表示这是写给他的信。   柯先生见着阿笙湿得这般厉害,也是吃了一惊,不过他现在顾不上问阿笙为何湿这般厉害,见他有些紧张这封信,哭笑不得,“我知道这是你的信。信封上写着呢。”   说着,柯先生语带试探,“阿笙啊,你同那位谢二爷,什么时候这般交好了?”   那位二爷的风评可不好。   呼朋唤友,听戏逗鸟,妥妥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子。   最为重要的是,谢二爷寻常就喜欢到那梨园去,日常同梨园那些戏子欢饮达旦。   听说由他出资养在拾翠园的伶人就有好几个。   传闻是个荤素不忌的主。   柯先生一面心里头怪自己切莫要多想,以那位的权势财力,要什么妙人没有,何必招惹一个酒楼的哑巴少东家,另一面瞧着阿笙白净俊俏的脸蛋,心里头又实在忐忑。   阿笙相貌实在好看,谁能知道那帮公子哥,会不会人就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譬如就喜欢哑巴安静,不吵人呢?   阿笙听了柯先生的话,陡然瞪圆了眼睛。   交,交好?   二爷什么时候同他交好了?   柯先生一看自家少东家这副比他错愕的样子,想着兴许真是他多心了。   也是。   前几天掌柜的才因为阿笙肖想前都督府家的千金着急上火,还痛斥过过少东家,少东家哪里会同那位有什么瓜葛。   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阿笙对那位无意,可不代表那位是个坦荡人,柯先生不着痕迹地打探道:“二爷以前可曾给你写过信?”   阿笙手里头捏着信,打手势,“先生莫要取笑我。”   他是什么人?   以二爷的身份,这回竟给他写信,已是破天荒。这种是,应当是只此一回,哪里还会有什么“以前”、“以后。”   柯先生进一步追问,“二爷怎么会给你写信?你觉得这信里头会写了什么?”   这阿笙哪里猜得到?   至于前一个问题,二爷给他写信这事,他自己到现在都还跟做梦似的。   阿笙摇了摇头。   柯先生欲要再问,阿笙是真等不急了,他想知道二爷究竟在心里写了什么,打了个手势,拿着信走了。   柯先生坐在椅子上,看着阿笙的背影,无奈摇头。   这孩子,什么时候性子这般急了,他还没问完呢,就这么走了。   …   阿笙回了休息间。   一只手把房门给关上。   后背抵着门扉,阿笙低头去看手里头的信,仔仔细细地确认过好几回,信封上的确写着“阿笙亲启”这四个字没错。   阿笙得心跳顿时就跟戏台上敲得那锣一样,耳朵都被震得嗡嗡的。   仅仅只是信封上的这四个竖行的字,阿笙便瞧了一眼又一眼。   阿笙是见过二爷写的字的。   笔力遒劲,清逸风流。   他有时送吃的过去,二爷就在书房里写字、画画。他还见过有人带着重金,想要上门求字的。   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能得到二爷写的字!   信封口是粘着的,得撕开。   阿笙没舍得破坏信封口,他在桌上的抽屉里找来了一片平时用来裁纸的小刀片。   把信封放桌上,阿笙弯着腰,屏住了呼吸,动作轻巧地,小心翼翼地将粘在一起出的信封口分开。   手抖得厉害,进度格外地慢。   好在最后总算是成功了!   心跳得震天响。   阿笙将刀片给放回一旁,轻颤着,从里头取出信笺。   忽地,里头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阿笙下意识地慌忙去接,没能接住。   那张纸掉在了桌面上。   阿笙低头去,愣住了。   竟,竟是一张戏票? 第8章 一起看戏   阿笙拾起戏票。   手抖得厉害。   待仔细看过戏票上的字,喉咙更是阵阵发紧。   竟是沈晔芳的戏!   沈晔芳的戏,如今可是一票难求!   二爷给他的信封里,怎会夹着一张沈晔芳的戏票?   是,是二爷的朋友送他的,二爷手里头有富余,便也赏了他一张么?   连同信笺和戏票一起夹在左手指间,右手拿着信笺上方,阿笙迫不及待地低头去看二爷信中的内容。   竟是真的被猜对了!   这从信封里头掉出的戏票,真是二爷赏他的!   虽说,二爷在信中的原话是,上一回他做的杏仁奶酪以及其他甜点都很合他的心意,特以戏票作为答谢。本欲当面谢他,不期这次未能见到他,戏票又有时限,故只好将戏票装信托大力转交于他。   答谢两个字已经是很给他抬脸了,长庆楼本就是做的吃喝的生意,哪里还需要二爷以戏票酬谢。   二爷客气,礼数这般周全,他却不能当真以为自己同二爷平起平坐,真同人家交上朋友了。   在阿笙心里,这戏票无论如何,不能算是赠他的,是二爷人好,赏识他。   总之,都是二爷真诚待他的一番心意!   将信上的每个字都逐一逐一地反复瞧过,阿笙心跳得似那戏台上行军的击鼓。   将信笺连同戏票一起宝贝地放回信封,欲要把信封揣进衣衫,低头瞧见了外衫上的水痕,忙止住了手。   把信封放桌上,先去把衣服给换了。   及至换衣服,方后知后觉地生出一股冷意。   身体冷得狠狠打了个哆嗦。   却是一面脱衣,一面傻笑。   换好衣衫,忙不迭去取过桌上的信,如同怀揣着这个世间最为价值连城的宝贝,将信贴胸放着。   手隔着衣衫,捂着胸口的信,咧开嘴笑。   …   阿笙到底年轻,火气旺。   淋了这么一场雨,身体也未有什么影响,第二日还是照常去店里帮忙。   三天后的戏票。   这三天的时间里,阿笙干活时,总是盼着时间快快过去,盼着看戏的日子快快到来。   看戏的前一天,阿笙便寻了个爹爹空闲的时间,去向爹爹告假。   方庆遥忙了一上午,在柜台后坐着,核算这段时日的账目,见阿笙过来,“听”他说晚上要告假出去看戏,吃了一惊,“看戏?谁同你一起去?”   阿笙给爹爹打手势,诓爹爹,“大力陪我一块去。”   大力今日休假,阿笙已经用一壶杏子酒,一包酱牛肉,同大力窜好供词,决计不会穿帮。   阿笙半个字没提二爷,要是提了二爷,爹爹定然会刨根问底,会问他二爷为何要请他看戏,还是沈晔芳这样已经名声在外,一票难求的名角。不说戏票抢手,但是戏票一般人家都吃不消。   如果他单单回答,二爷是为了酬谢他,爹爹必然还是会有疑虑,阿笙不想给爹爹看二爷给他写的信。事实上,他不想给任何人看二爷给他写的信,便只好瞒下这件事。   …   阿笙到底是个哑巴。   给长宁街上的客人外送,去春行馆外送,去跟一些合作的商铺每月或者每季度结账,那都是相熟的街坊,方庆遥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戏班子唱戏,去听戏的三教九流都有。   听说是有大力陪着一块去,这才放了心。   这两日,城内有新的宗祠落成,按照风俗,会戏班子来唱三天大戏以示庆祝跟热闹。   只要是有兴趣的百姓都可以去听戏,添个人气跟好彩头。   方庆遥只当阿笙也是去看宗祠的戏。   阿笙性格乖巧,一年到头不是跟在后厨学习,就是帮着看店,鲜少会有告假的时候。   难得告假“说”自己要去看戏,有人陪着,方庆遥没什么不允的,他打开了抽屉,从里头拿了一串铜钱给阿笙,“去吧。买点吃的喝的,玩得尽兴一些。”   阿笙有些心虚,还有一丢丢愧疚,给爹爹打手势,“谢谢爹爹。”   “同爹爹客气什么。”方庆遥嘱咐他一定要把钱给收好,又问:“后厨那里,同你师傅说过了么?”   阿笙点头。   阿笙如今跟着长庆楼的主厨乔师傅学厨,虽说他是少东家,请假外出,定然还是要经师父应允的。   …   晚场的戏。   到了看戏这天,阿笙有心早早收工,无奈这天白天,有大户人家在长庆楼包了好几个包间做寿,后厨那边缺人手,阿笙实在走不开。   一直忙到将近六点,有学徒从外头送了餐回来,顶替阿笙,阿笙才得以脱身。   阿笙一路用跑的,跑回了家。   以最快得时间洗了个澡还有头发,头发也没工夫绞干,匆忙换上他那套簇新的宝蓝长衫,白色净袜,套上黑色软布鞋。   待出门,经过房间里的镜子。   阿笙站到镜子前,微弯着腰,咧开嘴笑。   镜子里脸颊圆润白净的少年,颊边便多了一对深深的酒窝。   …   出门时,时间已是极晚了。   怕迟到,阿笙咬牙,去街上叫了辆车。   从前阿笙看戏,都是在六桥口,或者是宗祠里头看的戏,大都是临时搭建的戏台。   正经八百地去戏园看戏,阿笙也是头一回。   车子到了梦晖园。   阿笙付过车资,从车上下来,一下子就被梦晖园外头五颜六色的彩灯给吸引了注意力。   “快快快,戏已经开场了。”   “快点走,快点走。”   阿笙听见其他进戏园的观众的对话,顾不得细看,赶紧从衣襟里掏出戏票。   内场锣鼓已经敲响。   二爷给的票,位置在第一排。   阿笙从后头去前排,越往前走,老爷们的衣衫便越华丽……   手里头捏着票,阿笙听着这一声声锣响,心里头更加紧张。   这会儿场子里坐满了人,又是第一排的位置。   阿笙怕挨骂,只好躬着身子,去找自己的座位。   一再地小心翼翼,他的膝盖还是不小心碰着了某位爷的膝盖。   “对不住,对不住……”   阿笙连忙鞠躬,打手势跟人道歉。   肩膀被一只手扶了一下,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温润好听的嗓音,“没关系,戏快开场了,坐吧。” 第9章 腕间摩挲   这声音……   阿笙身体僵住。   他倏地抬起头,微张着嘴,瞪圆了一双眼。   热闹的锣鼓过后,便是清亮、高亢的丝竹声。   戏马上就要开唱。   阿笙的耳里什么都听不见,他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只一个劲地直愣愣地盯着二爷。   二,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前面的怎么回事!快坐下!”   “前面的,挡视线了,懂不懂规矩?!”   “头一回看戏?!赶紧坐下!”   第一排实在太过扎眼,后座的戏迷们不满地大声嚷嚷。   阿笙陡然回过神,神色慌张。   他刚才只顾着看二爷,都忘了找自己的座位!   阿笙忙低头再次确认自己戏票上座位号,就在这时,他手腕被握住。   身体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左手腕间的余热仿佛还在,阿笙的右手不自觉地抚在上头,在呆呆地坐在位置上,耳畔似是被一串响炮给炸过,嗡嗡的,便是连大脑都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反应。   谢放瞧见了阿笙右手指尖抚着左手腕间摩挲的小动作,心中动容。   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握上去,再紧紧地纳入掌心。   到底尚存一些理智。   周遭人多眼杂,他不惧人言,却不得不为阿笙考虑。   二爷转过头,对后排方才出声呵斥地几位戏迷道:“对不住,是我拉着我的朋友说了几句话,一时没在意,各位受累。”   …   “二爷?”   “二爷?哪个二爷?”   “还能有哪个二爷?你在符城听说过第二位二爷?”   看台席,有新来的戏迷没见过二爷,悄声地问朋友,哪位二爷,后座已经有春晖园的熟客将谢二认出。   谢二是梦晖园的常客,只要经常来看戏的人都识得他。   便是不经常来看戏的,这符城,谁人没听过这位自北城谢家的谢二公子的名号?   同符城一众名媛小姐、公子哥交好,又同各大戏园名角往来密切,喜欢名贵的鸟儿雀儿,出手阔绰,几分钟内花去几百几千大洋眼都不眨一下。   如果只是这样,最多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子罢了,可这位二爷也是真的有本事。   书法造诣极深,绘画也是有所涉猎,西洋话也说得极好,曾被符城某政要请去当洋人的翻译,谈笑风生,八面玲珑,实在是个风流人物。   这符城上下,可不就再找不出第二位像是二爷这般的人物了么。   就是私生活放荡了一些……不是传出同这个名角私交甚密,便是同那个花魁举止暧昧。   不过也是有段时间没见这位出现在戏晖园了,甚至也未在其他宴会见过二爷。   坊间有传闻二爷是不是为了某个红粉知己收了心,被管束住了。   后来又听说是病了一场。   看来还是后一个传闻靠谱一些。   多半是身体彻底好全了,这才又出现在春晖园里。   是蜜蜂,哪有不采花的。   一朵花再艳,又哪里及得上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   …   “原来是二爷的朋友。对不住,对不住。”   “是二爷啊吗,没事,没事,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对,对,误会一场。”   认出是二爷,方才朝阿笙大声嚷嚷的几个戏迷连忙道歉,口称误会。   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谢放心知肚明,他人对他的客气同恭敬,绝不是冲着他谢南倾,到底还是因为他姓“谢”,且还是北城主家的“谢。”   他过去总是厌恶这个“谢”这个姓氏,众人待他越是敬畏,席间倘有饮酒,便会尽情地饮醉,回去之后亦是痛饮达旦,愈发醉生梦死。   “谢”这个姓氏,于他更像是一个阴影,摆脱不得。仿佛谢二永远只能是谢二,不能是谢南倾,亦不会是谢放。   真正历经了荣辱,方才意识到,“谢二”是枷锁,可同时何尝不是盾牌。   至少在谢家尚未易主之前如是。等到大哥接管了谢家,便是连“谢二”两个字都不值当了,于是谢二也便成为成为一块溅泥,人人都可践踏上那么几脚。   说到底,是他自己荒废了,放浪形骸,无立世的根基同资本。   他若是不想他人敬他、畏他,只是因为“谢”这个姓氏,总要自己先做出些本事。   人活一世,名声是自己挣的。   他比他人多了一世,倘若连这点都看不开,那可真就枉他多来了人间这一趟。   “多谢诸位理解。”   谢放礼数周全,作揖向这几位戏迷道谢。   较之前世朝人行礼时的玩世不恭,多了几分真挚诚恳。   便是有人心里不服气的,因二爷这一作揖,心里头顿时都熨帖了。   难怪这位谢二公子来符城不久,会成为众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除了“谢”这个姓氏,倒也不失为一个翩翩公子。   …   名角沈晔芳尚未出场。   众人的注意力未全然在台上,反而身体前倾,往二爷边上看去。   二爷常带人来听戏,可每次身边的人总是跟那走马灯一样,换得勤。   男男女女,从未重过。   上一回二爷身边的还是周家那位留过洋的那位周小公子。   这一回,又是哪家公子?   要知道,周家那位小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有才情,人也俊俏。   后排的好事者努力地伸长了脑袋去看,可惜了,场内光线昏暗,只隐隐看见个侧脸,无法辨认轮廓。   不过二爷看上的,模样想必是不差的。   就是不知,这一次的这位公子,又能在二爷身边待多长时间。   可惜了……   瞧着挺年轻的,想必又是二爷走马灯当中的一面,下一回,二爷身边多半已又是换了位新人。   …   阿笙板板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全然不知众人对他起了好奇。   耳里听见二爷同其他人的对话,才慢慢、慢慢地缓过劲来。   二爷方才说什么?   二爷说是因为二爷拉着他说话,才会导致他站了那么长时间么?   才,才不是那样,是他自己老半天才没找着座位。   又听见二爷竟为了他同其他人道歉,阿笙的心里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他算了得了什么呢?   怎配二爷替他同人道歉。   捏着戏票的手心都汗涔涔的,从见到二爷到现在,阿笙胡乱蹦跳的心就未曾缓过。   忽地记起,二爷方才为了帮他,是随意拉着他坐下的。   想到这里,阿笙当即有些坐不住了。   …   衣襟被轻拽了一下。   谢放低下头。   阿笙比手势,先是指了指二爷的凳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凳子,“二爷,您边上的这个位置,没人坐吗?”   这样比划,二爷应该能看得懂吧?   因着没有纸、笔,没法写字,只能靠比划,阿笙比划时都比平时要紧张一些,身体都是绷紧的。   谢放微一颔首:“有。”   阿笙屁股离开座位,慌忙就要起身。   阿笙扶在凳子上的手被轻摁了一下,微掀了掀唇,“傻阿笙,这位置是给你留的。想着给你一个惊喜,便没提前告诉你。”   “好!!!”   “好!!!好!!!”   “好!!!”   沈晔芳一出场,一亮嗓子,场内便是一声声叫好,喝彩声连连。   阿笙先是被众人那一声“好”字给惊得跳了跳。   缓过劲来,阿笙猛地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二爷,方才,说了,说了什么?   …   阿笙转过脸,去看二爷。   二爷同大家一样,面朝着戏台鼓掌。   方才在他手背上摁了一下的那只手,自然已是极为讲究礼数地收了回去。   阿笙低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背,更加疑心,自己方才是真的听错了。   可若是他真听错了,这位置不是二爷给他留的,戏都已经开场了,按理说应该会有人来撵他……   莫不是,他没听错?   这位置,真是二爷给他留着的?!   “好!!!”   “好!!!”   席间,叫好声连连。   阿笙一颗心,随着这叫好声,跌宕起伏,仿佛要随时蹦出喉咙。   他……他便再坐着看看。   只要期间没人来撵他,说明这位置……真,真是二爷替他留的。   可二爷方才说,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才没有提前告诉他。   阿笙轻咬着唇,这个所谓的“惊喜”,可仅仅只是二爷同他开的一句玩笑?   …   阿笙喜欢看戏。   不过这一回,他看得很是有些心不在焉。   戏台上,沈晔芳扮演的杨贵妃体态婀娜,身段风流,阿笙却总是忍不住,去看边上的二爷。   戏已开场好些时候了,他到现在都如座云端。   真就做梦似的。   他竟能同二爷这么并排坐在一起看戏。   一开始,阿笙是偷瞄着二爷。   二爷在专心地看戏。   没在看他。   阿笙偷看的频率也就愈发地频繁。   冷不防地,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阿笙心里头一慌,便是躲都忘了躲。   “阿笙,别看我,看戏。”   因着这会儿锣鼓声密,便是近距离说话,也听不大清,这句话,谢放是贴在阿笙的耳朵说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如春日柳梢下吹过耳畔的和煦暖风。   “腾”一下,阿笙烧红了脸颊。   慌里慌张地转过了脸,阿笙睁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   红晕从阿笙的脸颊一路烧到了耳后根,便是连脖子都红透。 第10章 乱了呼吸   阿笙板正着腰身,双手放腿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戏台,便是脑袋都不敢转一下。   初时,只是为了逃避偷看被二爷逮个正着的窘境,很快便被精彩的表演给吸引了注意力,渐渐地看得入了迷。   阿笙从前就喜欢看戏,只是以前大都是临时搭建的戏棚,戏台远没有这般大,台上伶人的戏服、头饰,也远没有这般华丽,至于伶人的水平,更是大相径庭。   沈晔芳举手投足,媚态横生,极尽风流。   阿笙眼睛睁大,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好!!!”   “好!!!”   沈晔芳身段柔软,杨贵妃卧鱼闻花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当真是风情万种,艳冠后宫。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可见其功底之深。   阿笙无法叫好,及至精彩处,跟众戏迷一样,双手激动地鼓着掌。   仗着阿笙在专注地看戏,二爷便光明正大地看起了阿笙。   十七岁的阿笙。   会呼吸,会慌张地躲避他的眼神的阿笙。   谢放想起,上一世,哪怕他后来同阿笙一起同住了好些日子,只要是跟他的眼神对上,阿笙依然会慌慌张张地避开。   可他那时,分明已经是个废人。   但在阿笙的眼里,他仿佛还是那个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风流无二的谢二。   又或许,在阿笙的眼里,瞧见的从来不是谢二爷,而是他谢南倾。   上一回见面,到底太过匆匆。   那时,他久病初愈,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便是吃几口奶酪,肠胃吃不消,便是想要久留阿笙都不能。   后来身子才总算一日强过一日。   近日,所有的一切才渐渐地步入正轨。   他也总算有机会,约阿笙出来,仔细地让他瞧个够。   本来是想“约”的家里,上回没能见着。   短时间内,又不能再点长庆楼的食物,不然陶叔是真该要有意见了。   谢放便这么一直盯着阿笙瞧,只是怎么瞧也瞧不够。   二爷亲口说的,让阿笙别看他,看戏。   这会儿阿笙真看戏看得目不转睛,连个余光也没朝他这里瞥过一眼,二爷反而吃味了。   瞥了眼戏台,沈晔芳的贵妃的确身段婀娜,难怪阿笙看得这么入迷,于是愈发明火执仗地盯着阿笙瞧——诚心要阿笙注意到他呢。   二爷哪里知道,便是他什么都不坐,只是坐在那里,阿笙都极难、极难不去注意到他。   阿笙哪里是看戏看得太过入迷,才余光都没有朝他这里瞥一下。   阿笙是不敢呐。   阿笙将掌心都拍红了,愣是脸脑袋都没勇气转一下,只傻傻地跟着周遭的人一起鼓掌再鼓掌。   怕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做,又会转过头,去看二爷。   …   掌声总有停歇的时候。   大家都止了手,阿笙也就渐渐地也跟着停了下来。   手一得空,注意力不再全部都在戏台上,心思便不由地再难集中。   阿笙一双眸子盯着戏台,悄悄地、缓缓地移了移眼珠——   想知道二爷是在做什么。   也想知道,投入看戏的二爷是什么样子的。   阿笙拿余光去瞧二爷,同二爷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阿笙呼吸一促,心跳得像胸口怀揣着一只兔儿一般,蹦跳个不停。   二,二爷可是也在看他?   阿笙哪里敢去向二爷求证,二爷是不是当真也在看他。   至多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严格来说,这一回,是二爷偷看被阿笙给逮住了。   二爷没事人一般,便是连个眼神也没有躲一下。   反而是阿笙这个被偷看的,睫毛轻颤,慌张移开了眼神。   脸颊通红。   这一回,从戏结束,阿笙都始终没敢再拿余光往二爷这边再瞧过一眼。   …   台上的灯光,落在第一排。   映着阿笙通红的脸颊,便是连脖颈,都映着薄薄的殷红。再被灯光这么一映照,那殷红便又红了几分,分明比台上风情万种的沈晔芳都还要叫人心折。   谢二乱了呼吸。   想起阿笙在床上的光景。   阿笙太容易害羞,只要稍微一侍弄,便是这般连同脖颈,甚连身子都染上殷红。   重生到现在,谢二还是还是头一遭感受到来自这具身体的情|欲。   许是这具身体年轻,又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眼前的人是阿笙。   谢放在心底嗤笑一声。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便是成天醉卧花荫,听曲,也从未有过这样。   难怪人说,沾了荤腥后,再要茹素,便需要较之从前更大的毅力,且未必能够真就戒荤成功。   至少,他是不能了。   …   戏到了尾声。   台上,沈晔芳带着一众伶人向观众谢幕,   掌声雷动,险些要将戏园给掀翻。   阿笙也再一次跟着鼓掌。   掌声慢慢地小了下去,人群开始退场。   阿笙坐在位置上。   他从前也是等人都散场,他才会慢慢离场。   要不然,容易被人群裹挟着,被挤倒或者绊倒。   一个哑巴在人多的地方,要是被挤倒或者被撞到,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因为无法出声,无法呼救。人们便很难注意到他。   阿笙等着人们先走。   人开始往外走。   后排的人走得稍微早一些,渐渐地,便是阿笙这一排的人,也在逐渐地散场。   唯有二爷还在位置上,没见起身,只是人们经过,同二爷打招呼时,二爷也会同人说个几句。   阿笙有些心焦。   他……他想去小解一下。   阿笙又等了等。   他这一排的人也几乎都走光了。   二爷似乎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阿笙硬着头皮,不得不转过脸,同二爷打招呼,打着手势,“二爷不……不走么?” 第11章 满脸羞红   “啪——”地一声。   戏台上的灯光暗了,伙计拿着扫帚,在打扫外场。   阿笙从前没来过戏园,不晓得戏园戏结束后,还会关灯。   听见那“啪”地一声,吓一跳,转过头去看戏台方向。   “许久未曾这般长时间地坐着,腿有点麻。”   听见二爷的声音,阿笙回转回头,只见二爷弯着腰,伸手在捏小腿。   阿笙过去最常瞧见,二爷不是在书房里写字作画,便是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书。   还从未见过……腿麻,在揉小腿的二爷。   头一回瞧,总是难免有些新鲜,眼底全是新奇。   谢放仰起脸,浅叹了口气,“想笑便笑吧。”   语气透着亲昵同纵容。   …   阿笙自是没听出什么纵容不纵容,只是被二爷叹气的神情给逗笑,没忍住,笑弯了一双眉眼,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见二爷还在揉着小腿,阿笙唇边的笑容便淡了一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染上担心,打着手势,关心地问,“二爷站不起来吗?”   阿笙有时坐在炉火前给爹爹煎药,坐得时间长了,双腿也极为容易发麻,很难站起身。   谢放笑着问:“阿笙要给捏捏么?”   阿笙眼睛陡然瞪圆。   他……他给二爷揉腿吗?   阿笙自是不介意,他给二爷捏腿,只是他最多在爹爹手疼时,给爹爹捏过手臂,除此之外,没再伺候过谁。   他担心自己不懂指法,下手没个轻重。   神情犹豫,纠结着不知道应该点头答应下来,还是摇头。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谢放掀唇,抬手曲指弹了一记他的脑门,声音含着笑意,“逗你的。”   …   阿笙一怔。   原来二爷方才是同他开玩笑啊。   阿笙轻舒一口气。   阿笙这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出,但见二爷将手递给了他,“可否劳烦小阿笙,搭把手,扶一下?“   阿笙愣愣地瞧着二爷递上前来的手。   忽地反应过来,二爷方才叫他什么,瞬间红了脸颊。   谢二这人多混呐,存心曲解阿笙的意思,明知道阿笙因为他的称呼在害羞,一时没做出反应,故意语带遗憾地道:“不可以?”   没,没有不可以!   阿笙不会说话,一着急,攥住了二爷的手。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阿笙慌了神。   通红着脸颊,着急忙慌地松开了手,尚未回过神,肩上已搭上一只手臂,“有劳阿笙了。”   谢二没脸没皮地将身子挨向阿笙,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阿笙身上。   一股丁香、辛夷、肉桂混合着淡淡的薄荷的香气钻入阿笙的鼻尖,熏得阿笙脸颊燥热,便是耳根都通红、通红,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肩上到底扶着个人,阿笙怕将二爷给摔了,没敢分心。   他屏住了呼吸,一鼓作气,站起身。   阿笙原以为,二爷这般高,应是有些重量的。   出乎他的意料,他竟未费上什么劲,便顺利地扶了二爷起身。   想到二爷近日生了病,阿笙心里头便立即有些心疼,二爷多半是因为前阵子的一场大病,才消瘦了。   …   这会儿看台席已然没人。   在打扫的伙计,见第一排有二位爷尚未离开,压根不会上前来,只是默默地先收拾后排位置。   阿笙扶着二爷往外走。   倏地,阿笙顿住了脚步。   二,二爷怎的将手扶在了他的腰间?是腿麻得愈发厉害,走不了路么?   谢放自是比谁都清楚,阿笙为何停住了脚步。二爷无赖,只装不知,转过脸,“怎么了?”   阿笙涨红了脸颊,只是摇头。   小阿笙被占了便宜也不知,只知害羞,二爷的手也便不要脸地继续揽在阿笙的腰间。   从前,二爷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抱着阿笙睡觉。   这个喜好,还是阿笙将他“捡”回去后才有的。   那时,他夜里总是整宿整宿地梦魇,夜里总是会一身冷汗地醒来。怕将睡在他身旁的阿笙给吵醒,亦不想阿笙担心,便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枯熬着。   他们租的地方,临河,夜静得能够听见夜间水流动的声音,偶尔还有喝醉了的醉汉大声嚷嚷,家人劝说他回去的声音。   梦魇带来的心悸,奇迹般地便褪去不少。   下半夜,一具温热的身子滚入他的怀里,脸颊在他的胸前蹭,双手依恋地环抱住他。   那个时候,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只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床。   他只当阿笙睡懵了,也便由阿笙抱着。   他那时一颗心如同他整个人,都是枯死的状态。自是不会有任何绮念。   后来一次夜起,推开门,瞧见阿笙慌慌张张躺下去,方知,前阵子阿笙是装的。   阿笙竟是担心他夜里会寻短见,才彻夜抱着他。   傻得叫他心都发疼。   再后来,他渐养成了不抱着阿笙便睡不好的习惯。   阿笙那时很瘦,腰上也没什么时肉,便是抱着,他也总是克制着,生怕稍微再用点力,怕把人弄折了。   谢放揽在阿笙腰间的手稍稍收拢了力道。   阿笙还是要再吃得胖一些。   谢放的手便这么一直搭在阿笙肩上,出了大厅。   …   阿笙轻咬着唇,拿眼偷觑着二爷。   不知道二爷的腿好些竟没有。   再憋不住,阿笙顿住了脚步,打手势,问:“二爷,您的腿现在好些了么?”   阿笙这话问得再“委婉”,谢二是个人精,哪里有“听”不出来的,“嗯,稍微好上一些了。是不是二爷太重,累着小阿笙了?”   阿笙涨红着脸颊,慌忙摆手。   二爷不重,一点也不重。   谢放盯着阿笙,忽地微一颔首,一本正经地道:“我知晓了,阿笙这是不愿同我亲近。”   阿笙陡然瞪圆了眼睛,神情更加慌张,连连摇头。   谢二得寸进尺,唇角微掀,“那便是愿意同我亲近了?”   阿笙傻住了。   张着嘴,脸颊通红,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二爷太混了,这个时候,竟笑出声。   阿笙呆呆地瞧着二爷,二爷笑起来,可真好看。   没几秒,阿笙的眼底再次染上焦急的神色。   前世,谢放同阿笙一起厮守了那么长时间,阿笙眼神的变化,自是瞒不过他。   瞧着阿笙着急的神色,谢二忽地福临心至,想到他们在戏园大厅里待的时间不算短,凑近了阿笙的耳畔,“阿笙可是要去茅房?”   阿笙脸颊的红晕“蹭”地一下染至脖颈,整个张脸都似要煮熟了。   谢放:“很急?”   阿笙纵然恨不得将脑袋给埋进胸口,这个时候也不由地点了点脑袋。   他是真的再憋不住了!   “二爷带你去。”   啊。   啊?   阿笙微张着嘴,尚未完全理解二爷这句话的意思,手已被握住。   夜风吹过阿笙耳畔。   阿笙低头,愣愣瞧着自己被二爷握住的手,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在云端。   阿笙整个人晕陶陶地,甚至来不及去想,二爷的腿是什么时候不麻的。   …   梦晖戏园谢放过去常来。   虽说隔着好些年的岁月,又隔着前尘,他记性不坏,到底还是记得。   谢放带着阿笙去了戏园的后院。   这个时候,距离戏散场已过了好些时候,否则,这厕所外头,会站着好些等着小解的。   还有人等不及,径自找棵树就地解决的,画面实在不雅。   这会儿整座戏园已没什么人,院子里自是不会有这些煞风景的人。   阿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着二爷进的厕所。   待回过神来,他已是同二爷并排站在坑位前。   等……   等等。   并,并排。   为何会并排?   阿笙扭过脑袋,恰见二爷撩起衣袍。   阿笙慌忙转过身,背对着二爷,满脸羞红。   …   阿笙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出了茅房。   他……他竟同二爷一起……   “当心——”   听见二爷的声音,阿笙只知呆呆地抬起头,全然没去注意脚下。   从茅房出去,有一级石阶。   阿笙便那样一脚踩空。   谢放就在他身后,及时在他腰间扶了一把,顺势搂着阿笙往下走,“小阿笙,走要记得看路。”   听出二爷话语里的打趣,阿笙更是羞得满脸通红。   走出后院,阿笙才忽地想起,二爷方才扶了他,他还尚未同二爷道谢!   阿笙打手势,向二爷道谢,只是这手势打得慌张,没个章法。   阿笙担心二爷瞧不懂,欲要再比划一次,只听二爷道:“不客气,肚子饿不饿?二爷请阿笙吃宵夜,可好?”   阿笙呆住。   他,他是什么身份,怎配二爷请他吃宵夜?   阿笙缓缓地摇了摇头,“谢过二爷,只是……”   阿笙尚未想好接下来该怎么比划,又听二爷到道:“阿笙可是不愿意同二爷一起去吃宵夜?”   阿笙慌忙摇头。   他,他不是这个意思。   …   阿笙被牵着手,出了梦晖戏园。   梦晖戏园在槐南路,是比之宁安街还要热闹的一条路。   是符城最繁华的地段,酒楼、商铺遍布。   出了梦晖园,人便多了,谢放也便松开了阿笙的手。   手心忽然空了,阿笙的一颗心仿佛也在瞬间空了,空落落的。   要是……要是能被二爷一直握着就好了。   不,不对!   他不可以这么贪心!   “阿笙要是去别的酒楼吃饭,爹爹知道了,可会生你的气?“   什,什么?   阿笙愣愣地抬起头,去看二爷。   他……他没去过别的酒楼,不知道爹爹会不会生气。   应当不会?   除了看亲的事,爹爹极少会生他的气。   …   “哎?你们看?那个不是南倾吗?你们快过来看!”   “好么!我说好长时间不见这家伙约咱们,以为他大病一场过后,自此修身养性。敢情,人家是有别的消遣了。”   泰和酒楼,临街包间,姚关月坐在窗边在看夜色,忽地瞧见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热闹不嫌事大,暧昧一笑,赶紧招呼包间内的众人来看。   “真的假的?”   “真的是南倾?”   “这么说来,是好长一段时间没瞧见南倾了……”   其他人都凑到窗边,去看热闹。   桌上,唯有周霖一人,自听见“南倾”二字后,捏着酒杯的手便愈发地收紧。   只听包间内众人议论纷纷。   “南倾旁边的那人是谁?”   “没见过啊。是哪家的公子?别说,模样长得可真好看。”   “嗯,我怎么觉着……南倾旁边的这位小公子很眼熟?”   “啊!我想起来了!是长庆楼的那位哑巴少东家!”   “哑巴?南倾同一位哑巴在一起做什么?”   …   “啪”地一声,众人听见酒杯被扣在桌上的声音。   一时间,纷纷转过头,去看桌上的周霖。   周霖将放才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桌上,朝众人轻勾了唇角,眼底思绪难辨,“既是难得碰见,我们何不邀南倾上楼坐坐?叙叙旧?”   “这个主意好极。”   “是这个理。”   众人点头称是。   姚关月第一个起身,翩翩然打开手中的折扇,对包间内众人道:“你们且坐着,我去请南倾过来。”   众人便等着。   …   “咕噜噜——”   阿笙的肚子响了响。   倘若周遭嘈杂也便罢了,偏偏,戏园的戏已经散场了大半,戏迷们早就三三两两地步行或坐车离开。   四下安静,阿笙这一出“空城计”也就唱得格外地响亮。   阿笙脸颊瞬间涨红,羞窘得便是连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   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轻笑,阿笙脸颊愈发地发烫。   “阿笙想吃什么?”   谢放一只搭在阿笙的肩上。   阿笙微微一呆。   二,二爷的腿这会儿应当了不麻了,怎……怎的还将手搭他肩上?   …   “南倾——”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谢放停下脚步,转过身。   “南倾,你可真够意思的。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们玩?”   姚关月手中持着扇子,笑吟吟地走近。   说话时,视线好奇地打量着阿笙。   在楼上包间,姚关月见过阿笙,只是从楼上瞧着,到底不若近距离看得仔细。   浓眉大眼,模样俊俏,只是气质过于稚嫩了一些,且全然无任何风情。   瞧着……倒不像是南倾从前会喜欢的款。   南倾喜欢相貌气质都绝佳的,譬如周霖那样或者是傅清音那样气质清冷的。   听说,还是个哑巴?   姚关月一头雾水。   便是改了喜好,这转变会不会也太大了一些?   姚关月打量的眼神半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阿笙虽然瞧不懂这位爷的眼神,可知道对方在打量自己。   他不自觉地往二爷身后站了站。   谢放敏锐地察觉出阿笙的不自在,他往前了半步,遮住了阿笙的大半身子。   谢放是在姚关月朝他走近时,将人给记了起来。   他在符城待的那半年,放浪形骸,以为这样便是潇洒人间。   姚公子便是他在符城这半年相交的友人之一。   后来他自符城离开,在符城结交的一众朋友大都没了交集。   最后一次瞧见同这位姚公子相关信息,是在报纸上。   那时各大商号因为洋行的冲击,大规模倒闭。姚家存在商号里的钱,变成废纸一堆,只能变卖所有田屋乃至祖宅以抵债。   彼时,姚家已是姚公子当家。   因为自己的失误,牵累全家至此,姚公子羞愤之下,投了江。   但谢放对这位姚公子之所以这么多年都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除却他本身记性好,还因了一件事——   他听阿笙提过,当年,姚公子曾因为他的缘故,照拂过阿笙。   因着他养病期间,关家以及姚公子均为未递帖前来拜访……以致他倒是一时将这位昔年旧友给险些忘了。   收回心神,谢放拱手,笑着道:“实在抱歉。近日身体欠佳,也是这几日才稍微好一些。改日……”   “要什么改日?要我说,改日不若撞日!我跟你说,雨新、云平他们全在楼上呢!走。”   姚关月朝泰和楼方向指了指,不由分说地拉上谢放。   “稍等——”   换作是从前的谢二,听说有朋友已经在酒楼包间,想也不想,便会随姚公子一块去了。图的就是同朋友喝酒的恣意跟快乐。如今自是不同。   对二爷而言,再没有什么及得上同阿笙待一起。   谢放转过头,问阿笙:“阿笙可对泰和楼的菜有兴趣?如果没兴趣,我带你去尝别的。”   姚关月呆了呆。   他,他怕是听错了什么?   谢南倾赴局,什么时候,会问过旁人的意见了?! 第12章 错了错了   阿笙未曾尝过泰合楼的菜,谈不上有没有兴趣。   去哪里吃宵夜,吃不吃宵夜,于他都不是顶要紧的事。   只要,能同二爷在一起。   可前提是,只有他和二爷两个人。   二爷客气,即便偶遇朋友相邀,亦未将他给忘了。   阿笙心里头感激,却不能不知趣。   阿笙笑着摇了摇头,打手势,“我没关系,二爷您同这位公子一起上去吧,不要让楼上的几位爷久等了。”   观二爷这位友人的衣着气度,一看便知出身不凡,且又能够二爷直呼的字,想来哪怕不是世家子弟,身份地位自是不差。   阿笙猜测,这位公子口中的几位朋友,多半亦非富即贵。   他一个小小长庆楼的少东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是个哑巴少东家。   会连累二爷亦被笑话吧?   从小到大,因为是个哑巴这件事,阿笙自是遭受过不少冷眼,自然也有同情。   他已是习惯的了,却实在不想在二爷面前,像一只猴儿那样,被观摩、打量,更勿论,届时恐怕还要牵累二爷遭人取笑。   只是难免可惜,同二爷一起吃宵夜的机会,往后怕是不会有了。   阿笙心里头正遗憾着,只听二爷道:“阿笙不去,我也不去。”   阿笙一呆。   哎。   哎?   谢放转过头,对姚关月拱了拱手:“归期兄,实在抱歉。我同阿笙有言在先,今日要请他吃宵夜。阿笙对泰和楼的饭菜并无尝试的兴趣。   如此,只好烦请归期兄转告云平、雨新诸兄,今日我便不上去了。改日有机会,我再做东,向大家陪个不是。”   阿笙瞪大一双杏仁的圆眼。   他分明比划的不是这个意思。   阿笙偷偷拽了拽二爷的衣角,神色着急。   错了,错了!   二爷,您理解错了!   …   姚关月先前在包间听了一耳朵,听他们提及什么哑巴少东家之类的,只是当时并未在意,只当大家说笑。   以为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是个沉默寡言之人。   亲眼见着阿笙比划,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相貌俊俏的小公子竟真是个哑巴。   阿笙的比划,姚大公子自是一概没瞧懂。   见谢放同阿笙交流并未打手势,阿笙回话的时候才用上手势,姚大公子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一脸惊奇地道:“你能听得见我们说的话?”   人们常说,又聋又哑。   倘若是个哑巴,应当听不见才是?   阿笙是九岁得病,才成为的哑巴。   这事长宁街上的街坊邻居以及长庆楼同方庆遥以及阿笙父子二人相熟的朋友、主顾都知晓,只是难免也有不熟悉父子二人的顾客,见阿笙听力无碍,亦会悄悄地在北地里探听、询问。   却是鲜少有当着阿笙的面,直接这般问的。   阿笙愣住,脸颊窘迫地涨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谢放总算知晓,为何他前世同这位姚公子始终未曾如何走近。   实在是这位姚公子行事过于莽撞。   譬如眼下这种情况,倘使不是前世阿笙提过,姚公子对他有过照拂之恩,他定然是当即拉着阿笙走人的。   谢放淡声解释:“阿笙是九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之后才不能开口说话。他听力是好的。”   大半身子躲在二爷后头的阿笙眼露错愕。   二,二爷怎的知道他是九岁那年的一场大病之后才不能说话的?   莫不是……他从前什么时候同二爷提过?   …   竟是生病的缘故么?   姚关月看了谢二身后的阿笙一眼,握了握手中的折扇,眼底流露出无限惋惜,“可惜了。”   模样这般俊俏,倘使不是个哑巴,指不定多少好慕男风者为之倾倒。   这位姚公子是个热心肠,还是个自来熟,他越过谢二,探了探身,脑袋向阿笙跟前凑了凑,“这位小兄弟,不是我夸大,泰和楼的菜品真心不错,只要你尝了,你定会爱上的。   再者,你家既是做酒楼生意,自是对各家菜品越熟悉越好不是?你平日倘若来这泰和楼,被伙计或者是你家熟客认出,定是难免尴尬。   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不若便随我跟南倾一起……”   说着,伸手去拉阿笙。   “归期——”   谢放一只手,握住了姚关月去拉阿笙的那只手臂,神色认真:“改日。”   归期,便是姚大的字。   姚关月印象里,谢二从来都是好脾气之人,从未见他同人发火过,甚至亦未见他沉着脸色同人说话,是个极好相与之人。   姚关月虽性格有些莽撞,可他到底是名门出身,从小便被当成姚家商号的接班人来培养,行事的分寸总归是有的。   瞧出谢二是当真有些不高兴了,姚关月很是意外,眼底闪过一抹惊诧,瞧了谢放身后的阿笙一眼,这么护着呢?   关月自是不愿得罪了这位北城来的大佛,只好收回了手,“成吧。改日便改日。”   折扇在掌心微一拍打,姚关月道:“说好了啊,你做东啊,可不许失言。”   谢放拱手,“一定。”   …   姚关月一人回了泰和楼。   “怎么回事?怎的只你一个人回来?”   “南倾呢?怎么没同你一起上来?”   “是啊,归期,怎的只你一个人?南倾没同你一起上来吗?你说没说,我们都在这儿?”   一进包间,姚关月就被友人们给团团围住。   “害,我们几个在不在有什么要紧的。关键是雨新在啊!我就不信了,你搬出雨新,南倾还能不乖乖地跟你走。”   “是极,是极。归期,你说实话,是不是你让南倾躲起来了?”   “是了!是了!南倾定然是躲哪儿了!”   还当真有人推开门,看了眼门外同走廊,疑心是不是归期怂恿的南倾,躲门外头,忽然出现,好吓他们一跳。   其他人也纷纷探出脑袋,找寻谢二公子的身影。   姚关月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手中折扇“啪”地一下打开,于手中轻扇着对众人道:“别找了。真没来,只我一个。”   众人方才惊觉,南倾竟是当真没同归期一起上来。   当下纳闷不已。   “真没来?”   “为何?”   从方才起一直喝着闷酒,没怎么出过声的周霖,手里头轻晃着酒杯,睨着姚关月,唇角勾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接了一句:“可是谢二公子有了新人,便不要我们这些旧人了?”   …   周霖话声甫落,包间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谁不晓得,在南倾病前,同雨新关系最好?   两人经常相携一同看鸟,听戏、写字,作画,可以说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虽说,大部分时候他们也都在,到底雨新同南倾的交往要比他们要更多一些。   有人开口,率先打破沉默。   “雨新说笑了。南倾就算是忘了咱们,也不至忘了你呀。”   “是,是,这话云平兄说得一点不错。”   “归期,你倒是出声啊,南倾到底为何没随你一同上来。”   包间里重新活络了起来,众人这才想起向姚关月问个明白。   姚关月觑了周霖一眼,“他说他已同阿笙说好……便是那位长庆楼的少东家。他要请人吃宵夜。阿笙应是对泰和楼的菜色兴趣一般,南倾便说他也不上来了,想来是要陪阿笙尝点别的。   他让我替他转告大家,告个罪,说是改天有时间做东请我们,陪个不是。”   周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   包间里瞬间炸开,众人错愕不已。   “嘶。这是真是有新人了啊?”   “不至于吧?”   “你还别说,阿笙确实模样长得俊。尤其是那一双黑似棋子的眼睛,黑润润的。笑起来一双眉眼弯弯的,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说话的人,被旁边的人给碰了碰手肘,只听那人问道:“你怎的观察这么详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是不是对人家起过什么歹念?”   “嘿嘿,倘若他要是会说话也便罢了,可人是个哑巴呀!我找一个哑巴,我这是生怕别人不会笑话我,天底下是没人了,我找个哑巴?”   “哈哈哈哈。你这嘴,可真够损的。”   “话又说回来,归期,依你之见呢?依你之见,他觉得他同南倾,真有那样的关系?”   大家这才又纷纷转过脸,去看姚关月。   姚关月放下手中的折扇,置于手边,拿上他先前用的筷子,夹起一块糖醋鱼,“这我哪儿知道,他们又没当着我的面做什么亲密之事。你们别问我,问南倾去。”   有句话姚关月没说的是,南倾的神情瞧着是挺认真。   可对一个哑巴认真?   姚关月摇摇头。   这事儿……怎么看怎么玄乎。   周霖听出姚关月话里的保留,捏着杯子的指尖用力至泛白。   他仰起脸,眼神冷冽,闷下一大口酒。   …   街上,人力车从旁边跑过。   阿笙同二爷并肩走着。   这条槐南路,阿笙并不常来。   这里的消费高,人也混杂,倘使一不小心碰着什么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是极为容易挨欺负的。   不若长宁街,大家都是老商铺,相识多年,知根知底。   倘若是阿笙一个人走这槐南路,此时定然有些不安。   可这会儿,他半点未觉得有任何不安,心里头反而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安然。   阿笙唇角始终轻翘着,只觉今晚的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切……   “阿笙想吃什么?”   “都可以,二爷想吃什么?”   阿笙打着手势,忽地,闻见一股馄饨的香气,他下意识地朝前面看去。   阿笙用力地嗅了嗅。   好,好香啊!   谢放注意到了阿笙的眼神,“想吃馄饨?”   阿笙先是一怔,继而连忙摇头。   这种临时支起的铺子同二爷的身份太不相称。   谢放却是拉着阿笙的手,径自走到了馄饨摊子前,对老板道:“老板,要两碗馄饨。”   “哎,好勒!两位爷,稍等一下,马上就好!”老板热情应下。   阿笙呆呆地看着二爷。   二爷竟……竟也会在这种街边摊子用食的么?   谢放找了张空桌,同阿笙两人相对而坐。   老板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两碗馄饨就被端上来。   谢二将其中一碗混沌,往阿笙桌前递了递,打趣道:“看二爷管饱?”   阿笙只顾着看二爷,连馄饨是什么时候被端上来的都没发觉。   被二爷这么一调侃,他的脸颊瞬间涨红,慌忙低下头,几乎要把整张脸给埋进碗里,只露出一双殷红的耳朵。   耳边传来一阵低笑。   阿笙手里头捏着汤勺,耳朵更红了。   二,二爷今日总是逗他。   眼见阿笙脑袋越埋越低,谢放提醒了一句,“当心,不要烫着脸了。”   馄饨刚端上桌,倘使脸颊凑得太近,热气容易熏着脸。   虽不至于真的烫着,却也不会舒服。   阿笙的耳朵充血,慢慢地,慢慢地将脑袋抬高了一些。   晚上,为了能够赶上看戏的时间,阿笙饭都尚未吃上一口,便急忙忙出了门。   这会儿是真饿了,一碗馄饨很快便消去大半。   这时节,已是夏初,街上不少人已换上薄衫。   为了好看,阿笙身上还是穿着春末的那件宝蓝长衫,半碗馄饨下肚,身上便有些出汗。   阿笙肚子饿,便是连自己出汗亦未察觉,犹自吃得投入。   “阿笙。”   听见二爷唤他,阿笙连抬起脸。   但见二爷笑了笑。   阿笙被二爷的笑晃了心神。   待回过神,忽地瞧见二爷手里头拿着帕子,在替他擦去额头、鼻尖的汗珠。   阿笙眼睛慌张地睁圆,脑袋猛地往缩了缩。   下巴被微凉的指尖给托住,只见二爷睨着他,“躲什么?二爷吃人?” 第13章 晕陶陶的   二爷不吃人!   阿笙心里头一慌,赶忙摇头。   二爷又不是猛兽,怎么会吃人呢?   他更不是出于害怕才躲开。   阿笙手里头还捏着勺子,他忙将勺子放下,还没来得及打手势解释,二爷已经松了手,“好了,继续吃吧。”   眼见着二爷将方才给他擦汗的那条巾帕收起,情急之下,阿笙忙打手势,“这帕子能,能给我吗?我拿回去洗!”   阿笙比划完,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一请求不大妥当。   二爷的帕子想来用料必然是十分名贵。   方才爷给他擦汗时,他还闻见一股淡淡的辛夷、薄荷的香气,同爷身上的香气极为相似,许是要交由专人打理未为可知。   阿笙轻咬着唇,忙又打手势,“抱歉,我是不是教二爷为难了?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   阿笙尚未比划完,只听二爷道:“阿笙自己洗么?”   哎?   阿笙一怔,待反应过来,忙郑重点头!   二爷的东西,他自是要自己洗的!   “如此,便有劳阿笙了。”   阿笙盯着二爷递过来的帕子,有片刻的愣神。   反应过来,二爷这是答应了的意思,高兴得不行。   待他将帕子洗净了,还给二爷,如此不管二爷有没有点长庆楼的外送,他便都能见上二爷一面!   想到这里,阿笙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   他可真聪明!   不敢将心里头的兴奋表露得太过明显,怕二爷瞧出了他不堪的小心思,阿笙小心地接过了帕子,宝贝地、郑重地收进袖口,贴身放好。   …   阿笙将帕子收好,抬起头,便瞧见二爷在看自己。   阿笙只是知道,二爷看的定然不是他,应当是确认他有没有将帕子给收好。   即便如此,阿笙仍是通红了脸颊,一颗心鼓噪着,比夜里的虫鸣还要响。   剩下的那点馄饨阿笙吃得极慢。   一是老板实在,一碗馄饨的量实在不少,阿笙已经饱了大半,自是放慢了速度。   再一个……   舍不得吃得太快。   等吃完馄饨,他同二爷两人便要分开了吧?   不管吃多慢,一碗馄饨还是渐渐见了底。   馄饨里头加了些蛋丝还有虾米,汤很甘鲜,阿笙端起汤碗,喝了几口。   将碗放下,视线不经意瞥见二爷桌前的馄饨,微微一愣——   二爷碗里的馄饨几乎没有动过!   阿笙神情懊恼。   怪他!   他应当知晓的,这种街头小吃,二爷定然是吃不习惯的。   兴许这是二爷生平头一回,坐在这种临时支起的小摊铺。   想到这里,阿笙愧疚不已。   二爷是为了迁就他……   注意到阿笙看过来的眼神,更是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懊恼,谢放主动出声解释道:“不是不爱吃,也不是吃不习惯,是自月前大病一场后,胃口便不大好,吃不下太多东西。”   无法吃太甜腻或是太重口的东西,亦无法一次性吃下太多。   只能少吃多餐。   倒是同他上一世,初戒酒后的清醒有些像……   前世,父亲去后,谢家一派散沙。   他懒得参与大哥、三弟以及其他兄弟姐妹之间的弄权,参加过父亲的葬礼,只拿了自己的那份,便只身一人离开了北城。   他未曾想过,他自小相伴着长大,感情甚笃的小弟,会觊觎上他的那一份。   为的,仅仅只是向大哥投诚。   至亲相残,这世间还有比更荒诞,更滑稽可笑的么?   他对这世间的一切失望透顶。   终日饮酒度日,便是挥金如土,囊中逐渐羞涩亦从未在意。   起初,谢二爷这个身份,尚能换来几分薄面,酒家会令伙计将酒送至他借宿的客栈,月下旬再来叫人上门收钱。   渐渐地,酒家的伙计是未肯再来的了,需他自己亲自去一趟。   再后来,他尚未走至门口,便被店家携伙计冷面轰走。   时“友人”建议,他字画顶好,不若替权贵画一些字画,以换酒钱。   鬻字画谋生而已,那么多文人做得,他谢南倾如何做不得?   便当即写了几幅字,托“友人”找合意的卖家。   约在他入住的客栈碰头。   “你以为你谢南倾的字当真值数十大洋?谢老已辞世,如今谢家是大爷做主,大爷登了报,早已将你从族谱中除名!就这种破玩意儿,我呸!”   卖家将他的字画洗漱扔于他的脸上,“友人”在旁只是冷笑着。   他方才可笑地意识到,原来一切不过是局。   一场刻意为羞辱他而设的局。   因着欠下诸多酒钱,他被从酒楼轰了出去。   “没钱还要充大爷,给我打!”   “给我狠狠地打!!”   那么多拳头落在他的身上。   那么多双脚,碾过他的手。   是阿笙,将一滩烂泥的他,背了回去……   他至今没有想到阿笙小小的躯壳里,怎会那般有毅力。   先是替他将人赶跑,又背着他,走了好几里的路。   酒不是一夕之间便戒断的。   各中辛苦,血泪,倘使不是阿笙陪着、看着,前世的谢南倾,绝活不到庆和十年。   …   听说二爷自大病一场后,胃口便总是欠佳,阿笙杏仁般的眼睛睁大,赛过棋子黑一双眼睛盛满担心。   “可有请大夫?大夫怎么说?”   阿笙的手又在自己的小腹前比划了下,意思是,爷现在肚子可会不舒服。   谢放瞧着阿笙的这个动作实在可爱,忍俊不禁,唇角噙着笑意,“晚上吃得不多,所以不会不舒服。”   闻言,阿笙紧皱的眉头这才稍稍松解了一些。   那便好。   倘使他害得二爷身体不舒服,他定然无法原谅自己。   “是二爷不对,教阿笙担心了。二爷答应阿笙,日后定会勤加锻炼,可好?”   这一世,他是要同阿笙白头偕老的,自会好好保重自己,再不会糟践自己的身体。   阿笙耳尖羞红。   二爷这般正经地向他保证,仿佛他是二爷什么重要的人,他的担心当真是什么紧要的事。   心里头却还是放起了焰火。   噼里啪啦地,心也跟着暖呼呼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阿笙点了点脑袋,弯着唇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想着自己吃的馄饨里头有葱,怕葱黏在牙齿上,又慌忙用手捂住嘴。   小阿笙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谢放哪里会猜不透。   失笑着伸手揉了揉阿笙的脑袋,“那阿笙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笙傻了。   二,二,爷,摸,摸了他!   阿笙整个人都晕陶陶的。   谢放见他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实在可爱,没忍住,轻捏了下他的脸颊,“可有吃饱?”   阿笙已是点头都忘了。   只顾着傻愣愣地盯着二爷瞧。   怕冒犯了二爷,又慌忙回过神。   只管用力点着脑袋。   饱啦!   真的饱啦!   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最填肚子的一碗馄饨!   …   方家宅院在青柳巷。   就在长宁街头后的那条巷子。   临水,岸边种着两排垂柳,春夏时节,杨柳依依。   从前,阿笙和爹爹两人收了工,走在清流巷,只要是有月亮的日子,抬头,便能看见清月或者是圆月,挂在梢头、檐下,也有时月亮就就那么当空悬着。   绿柳就在月光下,于清风着轻拂着。   还曾经……撞到过一对有情人在树下约会。   爹爹拉了他的手快走,他却好奇地一再转过脑袋,惹得那人破口大骂,粗着嗓子,问他一个小哑巴看什么看,是不是想吃拳头。   听声音,竟是相识的!   阿笙尚未吓着,倒是爹爹强行拽着他走了。   阿笙人虽然被拉走,可月下柳树下,相拥的两道身影却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隐隐瞧见那两人的唇碰在了一处。   好,好像……就是在这棵柳树下。   “阿笙——”   “阿笙——”   阿笙陡然回过神,对上一双温柔深邃的幽深眸子,“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   阿笙脸颊、耳尖都通红,通红的,心里头想什么自是不敢告诉二爷的,只好摇头。   吃过饭,二爷问他,可否方便陪他散散步,消个食。   他怕的便是吃过馄饨便同二爷分开,二爷的提议,自是再合他的心意不过,哪里会不方便。   后头二爷又问他,家住在哪里。   他也便如实答了。   他以为二爷会看不懂,未曾想,二爷竟是全看懂了。   还……还提出,送他回家。   他自是竭力婉拒了的,二爷当时问,“阿笙近日家里可是来了亲戚?”   还问了他,“亲戚好相处么”。   话题也便那样岔开了。   不知不觉,他跟二爷两人就走到了这条青柳巷。   阿笙是再没勇气去瞧边上的那棵柳树的了,只好埋着头,只顾着走路。   步子一加快,家竟然就在前头。   阿笙头一回知晓,原来这青柳巷,是这般不经走的。   这么快,便到家了!   谢放瞧出阿笙的眼神,“是前面那间门口拴着毛驴的那家?”   阿笙轻咬着唇,点点头。   有时去近的地方还好,去远了的地方,或者是出了城,叫车太贵,他或者爹爹便会骑驴外出。   二爷眼中,并未有任何轻嘲之意,阿笙松了口气。   他从前,是从不在意旁人瞧不瞧得起他的。   可在二爷的面前,总是会忍不住想东想西……   阿笙只好不舍地朝二爷挥挥手。   二爷站在原地未走。   “你先进屋,看着你进去,我再走。”   阿笙一双眼睛瞪圆,心里头暖呼呼的,潮润润的。二爷怎么能,这么好呢!   阿笙忍住,不让自己一步三回头。   只是推开门之前,想到晚上就要这般同二爷分开,到底还是转了过脑袋。   想着,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二爷便好。   谢放将小阿笙放慢的脚步,悄悄转过脑袋的小动作全然看在了眼里,哪里还忍得住。   他大步地走上前。 第14章 二爷真好   谢放步上方家门口石阶。   瞧着近在咫尺的二爷,阿笙睁大了眼,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二,二爷?   “二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呃——啊”   “呃——啊”   阿笙的手势尚未比划完,栓在门边的驴忽然叫了起来。   阿笙被吓一跳!   担心驴叫声会将爹爹给引来,阿笙忙走下门前石阶,一面去摸驴的脑袋,一面紧张地盯着大门方向。   乌梅,乖,不要叫,不要叫。   谢放从前听阿笙“提”过,方家早年养了一头驴子。   因毛发皆黒,便取了个可爱的名字,叫乌梅。   他过去总是“听”阿笙提,乌梅如何如何聪明,小时候不但会替阿笙赶跑那些欺负他的人,还能看家。   也见阿笙在画纸上画过。   阿笙的聪慧,不仅体现在学厨这件事上,于作画上更是天资过人。从未正经拜过师,学过作画,鸟木虫鱼,笔下的景物、生灵却是跃然纸上。   尤其是阿笙笔下的乌梅,活灵活现,笨头笨脑眼睛却又透着机灵。   那时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见到这头小毛驴。   更未想到,真正的乌梅,竟与阿笙画下的乌梅相差无二。   谢放从石阶走下,驴子在阿笙的安抚下,本来已经安静下来,感受到陌生人的气息,脑袋朝上,再次叫鸣了起来。   乌梅!   怕乌梅会冲撞了二爷,阿笙忙拉住乌梅脖颈上的缰绳。   待乌梅稍稍安静下来,阿笙转过身,着急地比手势,“二爷,有没有事?”   “我没事。它倒是护主。”   谢放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欲要去摸乌梅的脑袋。   “呃——啊——呃——”   乌梅把脑袋给扭到了一边,再次鸣叫了起来。   阿笙忙将乌梅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些。   “是谁?”   “谁在外头?”   院子里传来方庆遥的声音。   听见爹爹的声音,阿笙吓一跳。   他松开拉着乌梅缰绳的手,拉着二爷躲到房檐后头,朝二爷比了个“嘘”的手势,转身往大门跑去。   推开院门之前,阿笙朝二爷挥了挥,意思是他先进去了,让二爷也赶紧回去。   “阿笙?”   爹爹的声音愈发近了,阿笙不敢耽误,推开院门,忙不迭地迈过门槛。   …   阿笙刚进屋,同手里持了煤油灯的爹爹打了个照面。   两人均是被对方给吓一跳。   “你这孩子,我刚才问话的时候,你怎么不敲个门,应我一声?”   方庆遥拍着胸脯。   也就是阿笙是个哑巴,否则方庆遥定然要追问,为何阿笙方才人就在外头,偏是一声都不应他。   阿笙只好扯谎,打手势,“我叩了的。”   方庆遥只当阿笙的叩门声被乌梅的叫声给盖过去了,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问道:“怎的到这个点才回来?”   因着先前是骗爹爹是跟大力去看的戏,这会儿阿笙只好圆谎,“我同大力去吃了宵夜。”   方庆遥倒是没生气,“我猜想你们两个也是看完戏肚子饿了,去吃东西去了。日后要是这么晚,好歹托人给爹爹捎个口信。”   阿笙心虚地点点脑袋。   方庆遥一只手握在门环上,语带纳闷,“你进门的时候,是不是招惹乌梅了?”   阿笙只是摇头。   招惹乌梅的人……是二爷来着。   方庆遥却是不信,他一只手持着灯,一手推出门去,嘴里头还在训着儿子,“定然是你又逗它了。要不然,你刚才进门的时候,怎么不顺便将乌梅给牵进来?你又给它吃它不喜吃的东西了,惹得乌梅闹脾气了,是不是?”   阿笙这回可属实是属于哑巴有苦说不出。   招惹乌梅的人,真不是他来着!   …   自从那日从码头将大伯还有两个堂哥接回家中小住后,乌梅白天都是被大伯他们牵了出门,帮着驮重的物件去了。   他跟爹爹都跟大伯提过,白天不打紧,入了夜,就得将乌梅牵会院子里。   白天青柳巷街坊都在,也都知道乌梅是他们家的。夜里便相对没那么安全了。   这年岁,便是只有一头毛驴,也是会有人偷的。   估计是大伯嫌毛驴叫声太吵,只有头一晚是将乌梅牵进院子里的,这两晚总是他跟爹爹两人从长庆楼回来,才将门口的乌梅牵进屋。   知道爹爹是要去将乌梅给牵进来,阿笙拽了拽爹爹的袖子。   方庆遥转过头。   阿笙给爹爹打手势,“爹爹你先去休息,我来吧。”   乌梅什么都好,就是驴脾气,自己不想进屋时,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方庆遥今日在酒楼累了一天,身体也实在累及,阿笙“说”他去,他也便没再坚持,只不忘叮嘱道:“不许再招惹乌梅了,听见没?”   阿笙委屈呐。   不过谁让是二爷招惹的乌梅呢,他便也只好替二爷背下这一口锅。   阿笙把灯给接过去。   方庆遥:“时间不早了,明日一早,你还得上你师父家,给你师父,师娘请安,等把乌梅牵进来后,你也早点去睡吧。”   阿笙乖巧地点了点脑袋。   阿笙是拜了自家主厨乔德福做师父。   寻常徒弟要是拜了师父,跟着师父学艺,大都是要住在师父家,端茶递水,铺被烫脚,夜间倒夜壶都是常有的事。   如此三年,徒弟若是学成方可出师。   这三年当徒弟的是没有任何工钱的。   方庆遥曾开口,让阿笙也去住师父家里,乔师父只是婉拒。   当爹的舍得,他如何使唤得去少东家?   方庆遥拗不过乔师父,阿笙便也还是住在家里。   只是每日早上会去师父家中,给师父、师娘请个安,再接了师父一同去店里。   去店里之前,陪着师父上街逛个早市,吃早餐。   传出去,既能教外人知道长庆楼对这位主厨的重视跟尊重,也能让阿笙跟着乔师父学真正的本事。   别看每日只是逛个早市,这早市里头也都是学问。哪家的猪肉、海鲜新鲜,哪家的称最实在,不会缺斤短两。   倘使有经常合作的铺子,还得跟老板打好关系,如此才能保证人家有了好货,第一个往你的后厨送呐!   这里头,学问深着哩。   阿笙既是少东家,这各中学问,自是知道得愈详备越好。   是以,每日清晨的请安,便是爹爹不提醒,雨天雪天的,阿笙也从不会落下。   …   方庆遥回了屋。   阿笙迈出门槛,第一时间却不是去牵乌梅。   转过了头,不舍地去看方才二爷藏身的那面墙。   未料,眸光同墙下走出的二爷对了个正着。   阿笙眸子陡然瞪圆,小跑着跑了过去。   及至跑到二爷的跟前,打手势,“二,二爷。您怎的还没走?”   谢放解释,“怕你晚归,挨爹爹的骂。”   末了,笑着补充了一句,眼神温柔,“不过,看情形,应当是不会了。”   阿笙的噗通跳得厉害。   二爷怎,怎么能这般好呢!   谢放只知阿笙过去学过厨,却不知他是这会儿便拜的师,“明日一早,要去师父那里请安?”   阿笙点头。   “阿笙喜欢学厨么?”   阿笙笑着点点脑袋,喜欢呐。   他人还没有灶台那么高的时候,就喜欢站在爹爹旁边,给爹爹打下手。   他喜欢看着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食材,经过他的手那么一摆弄,就变成一道道可口的佳肴。   虽,虽说他现在会的还不多。   “那阿笙想要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酒楼么?譬如,酒楼得是一间什么样的院子,是不是比现在的长庆楼要大些,大多少。   里头什么样的布局,包间又是什么的风格。待有空,画下来给二爷瞧瞧,可好?”   学厨的,没有不梦想将来有一间自己的酒楼的。   便是阿笙,也做过这样的梦。   像二爷说的,将长庆楼扩大,或是在别处开一间更大的酒楼。   唯一教阿笙为难的是,他,他只会胡乱涂鸦,不,不会作画呀!   今日圆月。   月亮高挂在屋檐的那头。   阿笙仰起脸,月光下,二爷的眼神比月色都要温柔,都要好看。   阿笙也便晕晕乎乎地点点脑袋。   二爷想看。   他,他可以的! 第15章 这么宝贝   清晨,隔壁杜婶家的鸡啼声响过,阿笙麻利地下了床。   从架子上拿了巾帕同脸盆,去院子里打水,洗漱。   早上的井水有些凉,阿笙打水时,总是被洒在手背上的井水冻一个激灵,今日却是完全感觉不到凉,用杯子舀了水来漱口。   杯子盈了水,映照着小小的,阿笙的脸。   阿笙望着杯子里的自己傻傻地发笑。   漱口时发笑,嘴里头衔着牙刷,亦未能止住上扬的唇角。   只觉今日院子里树叶上的露水都是这般可爱,天边的曦光是这般地可爱,便是连鸟啼声都比往日要悦耳清脆。   …   昨晚上,阿笙躺进被窝里,不止一次疑心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已经熄了灯,还要从床上坐起,将灯给点亮,走到窗边,去摸一摸,碰一碰,被他洗干净了,用夹子夹着,晾晒着的巾帕。   二爷的这方巾帕,又软又丝滑,是他同爹爹决计不会用的物件。   摸着巾帕傻笑着,阿笙便又重新回到躺在床上躺着。   似躺在云端,身子是轻盈的,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他自己。   阿笙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只记得梦里,密集的锣鼓声,咿呀咿呀的唱戏声,响了一夜。   “你昨晚上去看戏了?”   阿笙刷了牙,手里头握着杯子漱口,瞥见杯子里映着的自己,唇角再一次愉快地翘起。   方骏的声音冷不伶仃地自后头响起,阿笙身子惊跳了一下,转过头。   …   阿笙瞪圆了一双心眼,黑白分明的眼里有着惊吓,同时还有着疑惑。   方骏住他家的这几日,他俩从未在早晨碰过面,今日起得怎的这般早?   忽地想起,乌梅平日里喜欢学隔壁杜婶家的公鸡打鸣。   驴自然是不会打鸣的,偏乌梅喜欢学跳上院墙的公鸡,也仰着脖颈呃呃啊啊地叫唤。   方骏住的客房,离乌梅的棚子很近。   阿笙瞥见方骏眼底的两圈青色,又瞧见他散着的衣衫,一边走还在一边系裤子的系绳,心里已然有了数。   多半是被乌梅的叫声给吵醒,起来去了趟茅房,见他在院子里,这才走了过来。   该!   好乌梅。   阿笙决定等会儿出门前,去厨房拿一根玉米,去奖励乌梅。   方骏才不管自己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见阿笙迟迟不回他,伸手推了下阿笙,“怎么不说话?昨晚上可是听见我爹跟小叔聊天了。   小叔亲口说的你跟店里伙计看戏去了。你怎么不叫上我跟我哥?”   方骏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   城里对他新鲜是新鲜,可没人陪他玩,也没人带着他玩。   两天下来,也便觉得无聊了,便愈发想有人带他去玩。   他在家被阿娘给宠坏了,本来是想着让阿笙去看戏时把他给带上,出口就成了质问。   …   真逗。   问一个哑巴怎么不说话。   阿笙懒懒地打着手势,“我去看戏便得叫上你么?”   方骏跳脚,“好啊!你……你个哑巴你还这般牙尖嘴利!活该你是个哑巴!”   方骏在村里也念过几天私塾,可他这句话说得实在颠三倒四。   阿笙既然是个哑巴,那必然同牙尖嘴利没什么关系。   阿笙刚成为哑巴的那几年,没少挨欺负。   围着他,当着他的面取笑他是个哑的,骂他是个臭哑巴的,拿东西扔他,嘴里头还嬉笑着嚷嚷着,让他喊啊,喊的……   太多了。   阿笙以前也生气,后来渐渐地就不会了。   因为压根气不过来。   而且他发现,他越生气,那些人就越是开心。   后来他自己琢磨明白了,欺负、歧视一个哑巴,是对方无能跟龌龊。   他不必浪费那个精神去生一个无能宵小之徒的气。   是以,方骏的这句“活该是个哑巴”于阿笙而言实在是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不代表阿笙乐意听见这个话。   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阿笙端起放在院子台面上的脸盆。   面朝着方骏的方向。   “你,你敢!”   方骏扬高了音量,身体没出息地往后退,脚后跟碰着了脚底下凸起的一块青砖,身体踉跄了下。   阿笙眼底闪过一抹恶作剧的芒光,水朝着方骏旁边泼了过去。   方骏以为阿笙是要拿水泼他,慌了神,结果阿笙没拿水直接泼他,刚要松一口气,阿笙的水便从他身侧泼了过去,鞋子溅了泥。   这一吓一惊,被接连着戏耍了第二回 。   方骏气坏了,指着阿笙的鼻子,“你!你!我要告诉我爹爹!”   哈!   阿笙双手端着脸盆,将头一扭,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告呗。   谁还没个爹爹。   …   方骏没敢真去告诉爹爹。   小叔虽然对爹爹跟他一家都极好,可……可小叔那人护犊子!   小时候他要是他同阿笙打架,一起闹到爹爹跟小叔跟前去,便是他娘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管用。   小叔只会沉默着,压根不会教训阿笙,还会红眼眶!   他娘便是哭都不敢哭了。   小叔是个鳏夫,阿笙又是个哑巴。   显,显得他们一家联手欺负他们父子似的。   他爹跟他娘就转过头骂他,挨棍子的人便成了他!   方骏想到小时候自己同阿笙的几次“交手”,下场都是他挨打,便愈发气了!   …   “阿笙,你,你不许走!”   “你给我站住!”   阿笙才不理他。   阿笙把脸盆放架子上,转身刚要去关门,方骏招呼不打一声,就进了他的屋。   阿笙打手势,让他出去。   “我就不出去!”   方骏耍起了无赖,偏要赖在阿笙屋里不走。   阿笙便佯装随意,他走到屏风前,作势要穿衣外出。   他还要去给师父、师娘请安,没工夫陪方骏一块闹腾。   方骏眼尖,瞧见了阿笙窗户上晾晒的帕子。   那帕子缎面光滑,上头还绣着什么图纹,在晨风中轻飘着,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货!   方骏朝那帕子走了过去,“你这帕子……”   阿笙顺着方骏的视线,瞧见了晒在窗口的帕子,他微变了脸色。   将衣服重新挂回屏风上,抢在方骏之前跑过去,把帕子给收了,藏在了胸襟里头,阿笙生气地瞪着方骏,再次打手势,让他出去。   方骏狐疑地盯着他,“这么宝贝,是哪个姑娘送给你的吧?”   这帕子瞧着这么精致,压根不像是阿笙自己的物件!   定然是哪个女孩子的!   阿笙朝方骏做了个鬼脸。   他走到屏风前,背对着方骏,自顾自地穿衣。   方骏:“!!”   他要去告诉小叔!   阿笙私授了姑娘的帕子!! 第16章 我为鱼肉   阿笙把外衫给穿上。   听见方骏重重离去的脚步声,阿笙余光留意着。   待到方骏走出房门,阿笙忙去将房门给关上。   从方才的衣襟里,取出帕子。   仔细摸了摸。   近日天气逐渐变得暖和,才在窗外晾了一夜,加之帕子轻薄,已然干透。   阿笙将帕子宝贝地收进衣柜里,寻思着回头去街上买个香囊,待熏香了以后再还给二爷。   还要赶去师父,师娘那里请安,阿笙关上衣柜,出了门。   出门前,特意去了趟偏院。   尚未走近,便听见一声声驴叫声。   傻乌梅。   多半是又在学杜婶家的公鸡打鸣。   驴棚有现成的玉米棒,是前段时间给乌梅备的。   阿笙便去拿了一根,喂给乌梅,摸着它的脑袋,“好乌梅,好好看家,知道吗?”   “呃——啊——”   乌梅似是当真同主人心意相通,仰起脖子,呃呃叫唤了两声。   阿笙摸着乌梅,弯着眉眼笑。   …   阿笙一个上午都很忙。   清晨去了师父家中,给师父、师娘请安。   说是请安,其实还是要帮忙烧师父、师娘洗漱的热水,再顺便帮着做个早餐,伺候着师父出门。   陪着师父一起逛早市,听师父跟各大摊点的师傅们如何应承,打交道。   之后,两人再一同去店里。   切工,颠勺,都是需要勤练的功夫,待到日头偏中,阿笙便要开始跟着后厨其他伙计一起忙碌。   过了晌午,酒楼里少了吃饭、饮酒的客人,阿笙才得空,上街一趟。   长宁街上有香料铺,只是算不得高档。   高档的香料铺,大都在锦绣巷一带。   从长宁街去锦绣巷,要过福桥。   二爷尚未病前,阿笙得了空闲,都会跑去福桥上看一看。   如今却是有段时间未来了。   一是二爷病愈后并未再像以往那样出门出得勤;二来,他近日见到二爷的次数,比以往要多了不少,也便不必去去福桥等着,解单思之苦。   经过福桥,阿笙仍像是以往那样,习惯性地张望了一眼。   这个点,自然是瞧不见出门的二爷的。   换作以往,他定然免不了要失落,可他昨晚才见过二爷,家里还有二爷的帕子,这会儿不但一点没觉着失落,只觉望着那古拙的院子,都是极开心的一件事。   …   阿笙没买过香囊。   待进了香料铺,方知香囊也有诸多学问。   譬如香囊是买来自用,还是送姑娘,是安神还是为了驱蚊,又或者是只为着熏香。   要茉莉花香的,玫瑰花香、豆蔻,还是要栀子花、辛夷再参点柏子仁的。   阿笙是要买来用做熏香,只是不是为了自用,是用来送人。   伙计得知阿笙是为了送人,便以为阿笙是要送给姑娘,热情地给介绍玫瑰花香或是栀子花香这一类花香香囊。   阿笙倒也将伙计介绍给他的香囊细细闻了闻,觉得这些香囊味道都稍稍浓郁了一些,不若他在二爷身上闻见的那股淡淡的檀木又夹杂着杜冷松亦或是旁的什么的香气来得宜人。   忽地,阿笙被一个水蓝色的香囊给吸引了注意力。   阿笙起初是被这香囊的颜色所吸引,待瞧见上头的睡莲,以及香囊上绣着的“自在”二字,只觉得这香囊实在再合适二爷不过。   二爷那样洒脱的性子,自是要自在才会舒心。   阿笙将香囊拿在手里,放到鼻尖闻了闻,不知道这香囊里头具体都加了些什么香料,同先前伙计介绍给他的香囊都要淡一些,香味却是更加清幽,当真像是独自开在这夏日湖面上的一朵清幽睡莲,香气淡雅一人。   同二爷的气质也很相称。   阿笙便拿了这个香囊,问伙计多少钱。   伙计地瞧见阿笙手里头拿的这个香囊,很是意外,“这位客人,您确定是要送香囊给姑娘吗?倘使要送给姑娘,还是玫瑰花、茉莉香同姑娘相宜一些。”   错啦。   这香囊不是要送给姑娘。   阿笙打手势,谢过伙计的好意,笑吟吟地“问”香囊价格。   伙计见阿笙实在要这款香囊,虽然纳闷,但还是告知了价格。   付过钱,阿笙宝贝地将香囊收进荷包里。   阿笙出了门,伙计地望着阿笙的背影,摇摇头。   他们铺子的香囊可不便宜,这位客人买的这个香囊,姑娘怕是不会喜欢……   …   阿笙没将香囊挂在腰间。   怕招摇,也担心干干活时,会弄脏、弄坏香囊。   只是同荷包放一起,这香囊亦是香了一路,走路时鼻尖也总是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   还真有点步步生莲的意味呢。   阿笙将手宝贝地摁在荷包上傻笑。   过福桥,回到长宁街,阿笙没有直接回店里,而是去了一趟纸笔铺。   他既是答应了二爷,要将他心中想开的酒楼给画下来,自是要找个时间画的。   阿笙平日里若是有空,喜欢在房间里胡乱画个几笔,只是他房里的笔同颜料都旧了,纸也缺,还是得去纸笔铺一趟。   经过一个卖瓜果的摊前,阿笙往前头纸笔铺走去。   “阿笙?”   听见有人唤自己,声音似从后头传来,阿笙转过身。   原来是马大夫医馆的伙计。   伙计从走上前,问阿笙道:“阿笙,你怎么在这儿?也出来买东西么?”   阿笙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前头的纸笔铺。   伙计的瞧懂了阿笙的手势。   阿笙见到医馆伙计,想起自己那日救下的伯伯,便“问”了一句那位伯伯的情况。   阿笙不问还好,一问伙计地便是一肚子牢骚。   “你可别提了。你是不知道,你那日送来医馆的那位大爷,脾气有多大!醒来后对我们全然没有任何一个谢字也便罢了,还一连声地质问我们,把他包袱给放哪儿了!   倒好像我们医馆昧他东西一样,你说气不气人?!就他那副穷酸样,包袱里头能藏着什么东西呀!是有稀世珍宝,我们人人惦记着!”   “对不住。”阿笙没想到,自己那日好心,反倒给马伯伯给伙计们带去麻烦,只好打手势,向伙计地道歉。   阿笙打手势,“那后来呢?你们送老伯回去了么?”   “送了啊!那么一尊‘大佛’,我们不赶紧把人送走,留他在店里当真当起我们的大爷呢?”   阿笙便问伙计,知不知道老伯现在住在何处。   伙计地好心提醒,“就住在临水巷那边……怎么,你还想去看人家啊?我同你说,那位大爷的脾气是真的稀烂!你担心别被轰出来。”   阿笙拽了拽伙计的衣袖。   实在是那日他见老伯的状况不好,家境似乎也不好,到底是自己救过的人,阿笙放心不下,还是想着要去看一眼才好。   便是今天没碰着伙计,他原也是打算回头去马伯伯医院里一趟,了解一下的。   伙计地拗不过阿笙,只好跟阿笙说了具体住址,提醒道:“那你自己到时候当心点,可别挨那老头欺负!”   阿笙笑着点头,在路边的瓜果摊上,买了两碗桂花凉粉。   他同伙计地一人一碗。   坐在摊位上吃完了,两人这才分开,各办各的事情去。   临走前,伙计还又特别叮嘱地了一句,让阿笙千万自己留意些,到时候出门前,跟爹爹说过,具体地址也先告诉爹爹,约定个时间回去。   这样倘使有个什么意外,家人可第一时间赶过去,不至于出事。   要论这些个谋生,保全自己的本领,阿笙这个少东家,哪里敌得过人家这些从小就出来学本事的伙计们的厉害。   是以,阿笙认真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下了。   又很认真地谢过伙计。   阿笙听劝,且没有少东家的架子,伙计自然也高兴同他处,什么需要注意的,也便同他说了,不会嫌麻烦。   …   春行馆,院子长廊下的金丝雀叫声一日比一日清亮。   福禄、福旺兄弟将书房当中这些年二爷收藏的笔墨纸砚,连同人家相赠的,一件件搬出,拿到院中该晾晒的晾晒,该收拾齐整的,收拾齐整。   “二爷的笔墨纸砚向来都是待用时,吩咐我们来取的。还有这些个名贵的纸张,颜料,二爷往日只有在正经场合,或是要送给朋友才会拿出来用。   今日的全让我们收拾出来了?”   像是这些名贵的纸张、颜料笔墨,一夕间全然变得不值钱了似的。   福旺没福禄那么多心思,他也不爱动脑筋,他手上捧着一叠宣纸,随口答道:“许是天气好吧。”   福禄特嫌弃,“我做什么问你,反正问你什么你都不过脑。”   这话福旺不爱听了,生气地道:“我怎么不过脑了!”   书房里头,福旺、福禄兄弟二人吵了起来。   陶管事从外头回来,听见了兄弟两人的吵闹声,“吵什么?什么有力气是吧?那就把二爷的藏书也都搬去院子里,晒一晒!”   兄弟两人立即禁声。   二爷的藏书又多又重,真要全一件件地往外搬,会死人的!!!   训斥过福禄、福旺兄弟二人,陶管事去了院子,看看兄弟两人究竟有没有认真干活。   院子里,二爷坐在树荫下看书,石桌上茶杯已是空了。   陶管事放轻了脚步,走上前,替二爷将茶给添上。   听见添茶声,知是陶叔回来了。   谢放将手里头捧着书卷放下,抬起头,“陶叔,我托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着落了?”   陶管事摇头,疑惑地问自家少爷,“尚未有头绪。少爷,您确定您找的人,在这符城吗?”他都一连打听了近半个月了,都没有少爷要找的那一位名家画师的影子!   谢放:“我收到的消息,应当是就在这符城的。劳烦陶叔,这些日子再替我细细打听。”   陶管事将手中的茶递过去,“少爷客气,这本来就是我应当分内的事。”   谢放将茶杯接过去,放到唇边,轻啜着。   父亲生平喜好极多。   其中尤好书画,书画当中,又最喜欢收藏名画。   要属父亲最中意的画作,非抱石老人的作品不可。   当年,他大哥便是因为在父亲大寿时送上这位抱石老人的作品,之后更是引荐了抱石老人同父亲认识,深得父亲欢心,才坐稳了谢家少家主的位置。   据他所知,那位抱石老人曾在符城待过一阵。   按照抱石老人生平事迹的时间推算,现在人应当还在符城。   谢放将手中的茶杯搁在圆桌上,神色转冷。   谢家家主的位置,他可以不要。   只是……谢家的权势、财富,亦不能悉数落入他大哥以及几个弟弟的手里。   否则,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时,他要拿什么护阿笙一生周全? 第17章 张开双臂   “到时候,你沿着临水巷往里走,墙外种着一株高过院墙的枇杷树,最破最旧的那一间就是了。”   阿笙手里头拎着从郑家食铺孙掌柜那儿买来的一组熏腊肉,一小袋米,怀抱着树下瓜果摊那儿买得的甜瓜,按照医馆伙计告诉他的,沿着临水巷往里头走。   临水巷道路狭窄,房屋亦不若青柳巷那般宽阔齐整,挨挨挤挤地在一块,大都较为密集、破旧。   家家户户院子里几乎都种着枇杷树,且……枇杷树大都高过了院墙。   阿笙同以往一样,都是待晌午过后,店里不忙后才跟师父告个假,得空出的门。   两三点,恰是最晒的时候。   阿笙找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李树下躲着,将手中的甜瓜放地上,抬手擦了擦汗。   阿笙仰起脸,望着对面几乎人家探出院墙的枇杷树,懊恼自己当时怎的没多问一句。   譬如,这临水巷种枇杷的人多不多。   不过便是他当时想到了,多问一句,怕是伙计也答不上来。   那日雨天,伙计多半是同老伯一起坐车上,天色昏暗,加之车上的遮雨棚挡住视线,定然是什么都瞧不见,也瞧不清。   伙计应当并不知道这临水巷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枇杷树。   知道老伯家中有枇杷树,多半亦是将人扶进去时,瞧了一眼,便将那株枇杷树,当成是特征说予他知晓了。   …   阿笙站在李树下,听了好一会儿的蝉鸣,见有一位大叔从前头走过,赶忙走上前。   “你好,这位大叔,请问——”   “不好意思啊,看不懂。看不懂。”   阿笙才走上前,用手势跟大叔打了个招呼,那位大叔见阿笙竟是个哑巴,嫌麻烦,忙摆着手,加快步子走了。   这般情形,阿笙从前自是遇见过。   大部分人都会耐着性子,问他比划什么,不过也有部分,一瞧见他不会说话,嫌麻烦,并不理他的。   阿笙并未在意,仍旧是笑着谢过这位大叔,再次跑回树下。   又过了一会儿,有位妇人从树前经过,阿笙犹豫了一会儿,走上前。   妇人见阿笙不会说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见他相貌好看,偏生不会说话,当即有些怜爱,很是认真地留意阿笙的比划。   待到阿笙比划完,妇人十分不好意思地道:“这位小兄弟,对,对不住啊,我就瞧懂你似乎找什么人,可,可其他的我没看懂……”   阿笙便指着对河树荫下,坐在自家屋檐下纳凉的一位老伯,又比划了一个很瘦,很瘦的手势,还在自己的耳朵那儿比划了一下。   这一回,妇人看懂了,“你是要找一个身形很瘦,身高么,差不多到你耳朵那里的大爷是么?”   阿笙兴奋地连连点头。   “这……身形偏瘦,身高又到你耳朵这的大爷我们有好几个。你要找的人可还有什么特征?或者是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可把阿笙给难住了。   阿笙要是会说话,他尚且能将老人的相貌特征仔仔细细地说给这位婶婶知晓,可手势能够表达的到底有限。   最糟糕的是,他跟大爷亦算不上认识,并不知道他是一人独居,还是同家里人住在一起。   妇人瞧出阿笙的沮丧,忙道:“没事,没事。你要是不赶时间,不若去我家,喝个凉茶,解解渴?我让家里人再替你探听,探听?”   阿笙哪里好意思给人添麻烦,摇着手,笑着婉拒了,表示自己再找找。   妇人瞥了眼阿笙手里头拎着的腊肉,极是热心,“那你要是实在找不着你要找的那位大爷,你就上我家去坐会儿。我家就住对河,呐,屋外放着张竹椅……   嘿!这虞家小子!又偷摘我家枇杷!!我要找虞老头算账去!”   “小兄弟,你要是改变主意,大可上我家坐坐去,啊!”   跟阿笙匆忙地交代了一句,没功夫等阿笙回话,妇人便急忙忙走了。   阿笙顺着和妇人的视线,往对岸看去。   第一眼,并未瞧见哪里有小孩,待自己仔细地又看了一眼,方才瞧见,茂密的枇杷枝叶间有一个男孩的身形。   方才枝叶遮挡住了男孩,是以他才第一时间并未瞧见。   这临水巷,家家户户的枇杷树大都高过院墙,男孩爬的这棵枇杷树更是高过大多数人家的枇杷树。   枇杷树枝叶并不粗壮,一不小心,极为容易攀折了枝叶,从树上摔下来。   眼看男孩越爬越高,阿笙忙跑回李子树下,抱上甜瓜,拎着腊肉,过桥跑到对岸。   …   那位婶婶说得不假,她家离阿笙躲太阳的那棵李子树却是极近。   阿笙跟着过了个桥,往前走个几步路,也便到了。   “好你个小贼!你给我赶紧从我家树上下来,听见没?!”   妇人叉着腰,喊小孩从树上下来。   小孩儿不知是听见了装没听见,还是当真没听见,只是伸手,专心致志地去摘手边的枇杷。   “不下来是吧?好,我去找你爷爷!我倒要看看,小的不要脸皮,是不是老的也这般没脸没皮!”   妇人刚要转身,去敲隔壁的院门,院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极为消瘦的身形。   阿笙怀抱着香瓜,眼睛顿时一亮。   是,是那天码头的那位老伯!   虞清松在屋内,听见隔壁家的阿嫂又在骂自家孙儿,强忍着不舒服,从床上下来,推开门,走出院子。   “虞老头,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你孙儿在做什么好事!”   妇人瞧见虞清松,张口便是告状。   虞清松看着妇人所指的方向,抬起脸,瞧见自己的孙儿竟爬得那么高,脸色都白了。   没敢大声,怕回头惊吓了孩子,出什么意外。   虞清松尚在苦恼,要用什么法子将孙儿哄下来好,袖子被扯了扯。   虞清松转过头,但见一位相貌极好的小兄弟,手里头拿了一个甜瓜,指了指树上,意思是,拿吃的,哄小孩儿下来。   虞清松来不及思考,为何这位小兄弟不开口说话,不过阿笙的手势他瞧明白了,“咳咳,多谢小兄弟。”   阿笙摇摇头,笑着将甜瓜放老人怀里。   树上,小石头听见了妇人告状的声音,连忙道:“爷爷!我快摘到啦!我摘得多多的,去换钱,给你治病!!!”   “好你个虞家小子!摘了我家枇杷你换钱,给你爷爷治病是吧?你这是真不拿我们街坊当外人呐!”   “你快给我下来!别逼我去拿杆子赶你下来啊!”   “小石头,不,不用摘了。爷爷有钱,咳咳咳,你,你看,爷爷,刚给你,咳咳,买,买了个甜瓜。”   “好啊!有钱买甜瓜,没钱还我们家钱是吧?还想吃甜瓜,拿来吧你!”   那妇人不知虞清松是为了哄小孩儿的,她方才亦没瞧见是阿笙给的虞清松甜瓜,只当老头当真有钱买甜瓜,却不还自家的钱,伸手去抢虞清松手里的甜瓜。   小石头在树上瞧见妇人从爷爷手里头抢甜瓜,大喊,“不许欺负我爷爷!!不许欺负我爷爷!”   阿笙心说,要遭!   阿笙忙将手中的腊肉,放在那位婶婶门口的竹椅上。   “啪”一声,阿笙听见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的声音。   忙转过身,阿笙先是注意到摔成四分五裂地甜瓜,紧接着,便听见老伯大喊,“小石头!”   便是连妇人都双手捂住了嘴,眼露惊恐,只盯着树上瞧。   阿笙抬起头——   小男孩脚底下踩空,从树上掉了下来。   糟糕!   阿笙脸色苍白,想也不想地忙跑上前。   树下,阿笙张开了双臂。   忽地,他的余光掠过一道身影。   在阿笙伸手去接小男孩之前,那道身影已然稳稳将小石头给接在了怀里。 第18章 快给磕头   “小石头!”   “小石头,你怎么样?”   虞清松着急地上前检查孩子的情况。   孩子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呆呆的,不知道应人,甚至也不知道哭。   邻家妇人一时也被吓住,忘了叫骂。   阿笙走上前,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打手势寻询问,是不是要送小孩儿去医馆瞧瞧。   阿笙先是指了指小石头,又在自己的手腕上比了一个诊脉的动作,这是一个很容易瞧懂的手势,虞清松一下看明白了。   “对,对,要去医馆,要去医馆……”   虞清松这会儿六神无主,只是下意识地应和着。   听见“医馆”两个字,孩子终于了有了反应。   “不要去医馆!”   “不要去医馆!医馆那些人坏,会欺负爷爷!”   怀里的小孩儿挣扎着厉害,阿达自己接的孩子,他心中有数。孩子这般有力气,声音又中气十足,不像是有受重伤的样子,多半是受了点皮外伤,便将孩子给放在了地上。   原来,方才先阿笙一步,将小石头给接住的人,是阿达。   自从被二爷调去阿笙的身边,阿达同待在二爷身边时无甚区别,始终在暗处保护着阿笙,尽忠地当一个暗卫。   枇杷树太高,长庆楼的这位少东家一看便知全无武学底子,竟要徒手去接从树上往下坠的孩童。   紧急之下,阿达这才现了身,替阿笙接住了往下坠的孩童。   …   这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石头身上,并未有人注意他,更未有人注意他是如何出现的。   阿达功成身退,悄声退下。   衣摆被轻拽了下,阿达停住了步子,神色冷淡。   跟在这位少东家身边这么长时日,阿达始终未能理解那日二爷的决定。   他是二爷的暗卫,二爷的安全才是第一要务。   可如今,二爷将他同小七都调到了这位少东家的身边,倒似这位少东家比二爷自己还重要似的。   阿达对着阿笙,自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方才之所以现身,不过是使命使然罢了。   阿笙打着手势,“你的手,要不要紧?”   这段时日,阿达一直在暗处看着阿笙,起初是完全瞧不懂阿笙的手势,见的次数多了,也便渐渐地会了一些。   瞧懂阿笙手势的他,微微有些错愕。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孩儿身上,他以为,不会有人注意他,至少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想到,徒手去接孩子的他,是否受了伤。   阿达微抬了眼皮,倒是认真地瞧了这位少东家一眼,只是语气仍旧有些淡淡的,还有一丝别扭,“多谢少东家的关心,无碍。”   阿笙打手势的动作停了停,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   阿达自知说漏嘴,朝阿笙拱手,“告辞。”   哎——   阿笙一个哑巴,也没法出声将人留住,他伸手欲要拦住对方时,对方已是疾步走了。   因这临水巷,阿达不熟悉,拐错了巷口,里头是个死胡同。   便也只好躲里头。   对此,阿笙自是不知。   只是瞧见对方这般熟练地拐进巷弄,以为对方就是住在这一带。   教阿笙不解的是,对方怎的喊他少东家?   莫不是这位小哥从前在长庆楼帮过忙?   …   “我没事,爷爷,你,你别哭……”   “爷爷,不哭,不哭,啊——”   阿笙的注意力被爷孙两人的对话给吸引了,他低下头去。   原来,方才虞清松见孙儿终于有了反应,当即红了眼眶。   他忙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孙儿的身子。   小石头从未见爷爷红过眼眶,慌了,说着,就要抬手去给爷爷擦泪。   虞清松握住孩子的手,瞧见了孩子手腕、以及手臂多处刮伤,眼泪便再未能忍住。   知道这样会恐遭人耻笑,便低下头去,偷偷拿袖子拭眼泪。   孩子懂事、孝顺,童声童气地安慰爷爷。   孩子的手有几处被枇杷树枝给挂伤了,见了红,虞清松瞧见,眼泪再忍不住。   “行了,不要在这里给我演爷孙情深了!我家这棵被你们弄坏的枇杷树,你们打算怎么赔?”   妇人不耐烦且带着怒气的声音,将爷孙两人温馨的对话打破。   枇杷树,弄坏?   虞清松忙将眼泪擦拭干净,抬起头,愕然瞧见高大浓密的枇杷树的树枝断了不少。   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枇杷。   只是他的注意力全在孩子上,是以并未发现枇杷树被下坠的小石头给弄折了好几处。   虞清松脸色霎时白了白。   他晓得,这一回定然免不了要赔钱。   只是他哪里有钱赔呢?   倘使他有钱,小石头又何必偷上人家的树,还险些出了意外。   到底是小石头的不对。   虞清松只得紧紧地握着孙儿的手,“实在对不住,是我没有把孩子教好。小石头,快向钱婶道歉。”   钱家妇人一听,更是怒火中烧,咄咄逼人地道:“对不住?我说虞老头,你该不会指望一句对不住,就权当赔偿了我家的损失了吧?   你宝贝孙儿亲口说的,要偷摘了我家枇杷去换钱。这是什么?这可是偷!我是大可以报官的!”   孩子不知道报官是个什么意思,会有什么后果,可他知晓自己这回又闯祸了,只是害怕地躲在爷爷的后头。   “损失我们会赔的,还请,咳咳咳,还请宽容几日,老夫定然会想办法……”   老人的话尚未说完,被妇人强行打断,“想办法,你能有个什么办法?前段时间把小石头往我家一扔,说是去亲戚家筹钱,缴房租给我!我这个人耳根子软,也便听信了,还给你白白看了半日的娃!   结果呢?我是一个铜板都没收到!”   …   去亲戚家筹钱,将孩子托给邻家房东太太照看。   这位婶婶吵嚷了半日,家中亦再未有其他人出来,是因为家中只有爷孙二人,再无其他的人了么?   难怪那日,他只瞧见老人一人出现在码头……   现已是初夏,爷孙两人身上却还穿着棉长袍。   尤其是小石头身上的衣服,裤子只到小腿那里过,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了。   爷孙两人连添置夏装的钱都没有,又拿什么陪这位婶婶的损失呢?   妇人仍在骂着,话语已是愈发地粗鄙。   在青柳巷,便是夫妻间吵架,又或者是大人教训孩子,鲜少会听人骂这般凶,又这般脏的。   大人还好,小孩儿听了,总归影响不好。   阿笙便走过去,从椅子上,拎了腊肉,将其中两串最粗的递给这位妇人,权当小孩儿弄坏这位妇人枇杷树的损失。   树枝攀折了,两年会重新再长出来。   至于掉在地上的枇杷,这临水巷家家户户都种,便是一整篮拿到街口去卖,亦卖不出高价。   两串粗长的腊肉不同,肉在任何时节,都是贵的。   何况,经过去年冬以及初春的那场瘟疫,城中牲畜亦是死了大半,猪肉价格都涨了不少。   阿笙手中这腊肉,足以抵消这株枇杷树得损失,甚至大有富余了。   …   一出手便是两串腊肉,这是普通人家绝对办不到的。   阿笙问路时,妇人便一眼瞧见阿笙手中的腊肉。   她倒是一点不手软地收了阿笙手中的腊肉,重新打量了眼,眼前这位衣衫干净的少年,“你是他什么人啊?你们是亲戚?你们要是亲戚的话,你替我将他把房租给付了。”   方才阿笙将手中的腊肉递给妇人,虞清松尚未明白过来,妇人便已将腊肉给接了过去。   知晓自己让这位小公子破费了,听妇人竟进一步要求人给他付房租,虞清松有些动气,“我同这位小兄弟素不相识。房租,房租我会,我会再想办法……”   “想办法?每次都是想办法?你都拖欠我几个月的房租了?想出办法了么你……”   阿笙挡在老人同孩子面前,拱手作揖,表示房租的事情,他会替老人想办法,希望这位婶婶能宽限个几日。   妇人连蒙带猜,瞧懂了阿笙的手势。   阿笙手中还拎着一串腊肠,放才更是抱着甜瓜,都说明少年家境不错。   那老头病歪歪的,小的倒是能卖几个钱,不过得等老头彻底咽气,这其中房租又不知要损失几个月,如今有个冤大头说要想办法替老头付这房租,只是再好不过!   “我这个人心善,看在这位小兄弟的份上,今日便暂且放过你们这一回。下个月,下个月要是再凑不起房租!可不莫怪我不客气!”   妇人说着,狠狠瞪了眼虞清松、小石头爷孙两人,将腰身一扭,拎着两串腊肠,进了屋。   …   “这位小兄弟,方才真的谢谢你!如不嫌弃,可介意到我家中坐坐?虽说我家中也没有可招待的……”   老人神情多少有些局促。   家徒四壁,连房租都交不起,一般人怕是避之唯恐不及都还来不及,未必愿意上他家去坐坐。   阿笙这次,本就是来探望老人的,咧开嘴,笑着点了点头。   虞清松暗自从一口气,心中感激,一只手牵着孙儿,领着阿笙进屋。   阿笙随爷孙两人进屋,方才知晓药店伙计口中,最破、最旧是何意思——   院子破败,屋檐瓦片都是残缺的,厅子里桌椅都是极旧的了,胜在收拾得干净。   倒是老伯的脾气不像是医馆伙计说得那样不好。   不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兄弟,你先坐,我去去就来。”   老人领了阿笙在厅里坐下,自己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老人便回来了。   “实在抱歉,我这儿连茶叶都没有。倒是还剩几个枇杷……不是偷摘的,是我去人家院墙外捡……“   老人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枇杷。话说到一半,便窘迫地住了口。   哪有人招待客人,用去人家院墙外捡的枇杷呢!哪怕每个他都是挑选过的,亦都给洗干净了。   阿笙却是未在意,从盘子里拿了一个。   小石头方才爬树时很勇,这会儿却是一直躲在跟在爷爷身后,只露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阿笙。   眼冒绿光地盯着阿笙手中的腊肠,不自觉地吞咽了口口水。   阿笙要剥枇杷,便需把腊肠给放桌上。   注意到小孩儿的眼神,阿笙笑着打手势,问小石头:“想吃么?不过这腊肉不能生吃。我去厨房给你们做?”   爷孙两人都没能瞧懂阿笙的手势。   虞清松扔在自顾自地说着,“实在对不住,小兄弟。方才让你破费了。不知道您可否方便留下您的家庭住址?倘使有机会,他日我一定会想办法付上今日那两串腊肠的损失……”   阿笙却是摇头,反而将桌上的腊肠,递给老人,又从身上挂着的荷包里头,拿出两张纸,递给老人。   这两张纸,阿笙是提前便备好的,怕自己来了之后,人家瞧不懂他的手势。   由于不知老人识不识字,阿笙是用画的。   将那日雨天,自己在码头如何瞧见老人晕倒在地上,又如何坐车送老人去医馆,之后因为有事先行离开,托医馆伙计送老人回去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此番过来,只是为了探望的意思,也都大致画在了纸上。   少年笔触稚嫩,可人物、背景皆是栩栩如生。   虞清松接过去看了,眼睛陡然瞪得老大,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虞清松颤抖着拿着阿笙递给他的纸,激动地唤孙子上前,“是恩人!来,小石头,快给恩人磕头!” 第19章 替你担着   小石头一双眼睛盯着桌上的腊肉,稀里糊涂地被爷爷给牵了手。   被爷爷摁着脑袋,要求给阿笙下跪时,小家伙脸上仍旧是一片茫然。   虞清松不仅要求孙儿给恩人磕头,自己也屈膝向下。   阿笙一个晚辈,如何担得起老人这一跪?   阿笙是个哑巴,无法及时出声阻止,只得忙从位置上起身,去扶一老一小两人。   阿笙将两人给扶住了,忙扶着老人坐回位置,打手势,“您千万别这样!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虞清松瞧不太懂阿笙的手势,可也从他方才的动作以及神情当中多少看懂了一些。   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地握住阿笙,“多谢恩人,大恩实在无以回报!那日,倘若不是恩人,我怕是……咳咳咳——”   自从那日在码头淋了雨,虞清松的身体便一直尚未痊愈,开口说几句话,便总是要咳上个数声。   “爷爷,您先不要说话!”   小石头来到爷爷身后,轻抚爷爷的后背。因着身高不够,还要踮起脚尖,给爷爷顺气。   开口却是一副小大人的口吻,“管”起爷爷来了。   “哎,爷爷少说点,啊。”   虞清松转过头安抚了孙子一句,哑着嗓子,对阿笙道:“我自己尚且没什么,我活到这个岁数,去了也便去了。只是可怜了孩子……”   老人说着,渐红了眼眶,神情愧疚,“虽说,咳咳咳,跟着我,他的日子亦未好到哪里去。”   阿笙手被握着,不好打手势。   听出老人话还没说完,阿笙也便认真地继续听着。   “我那日醒来,担心丢了傍身的……总之,那时情绪不甚稳定。又是听医馆的人说,是长庆楼的少东家送我就医。我还特意记下了长庆楼这个名字,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带小石头登门致谢。   当时,分明还听医馆的客人提过恩人几句。模样俊俏,年龄大约在十六七岁左右……是我老糊涂了,怎的第一时间没想到是恩人您!咳咳咳——方才,不但让您见笑,还,还让您破费了。真的很对不住——”   虞清松说着,竟是又要给阿笙下跪。   老人这回力气极大,阿笙无法及时扶住老人,便只好同后者一块弯下腰去。   见状,虞清松眼露惶恐,“恩人,使不得,使不得……咳咳咳……”   阿笙趁着老人掩嘴咳嗽的功夫,扶老人重新坐好。   …   握在他手中的这只手腕是这般地太细,肉都好似贴在骨头上一般,只剩一张皮。   阿笙头一回真正知晓,什么叫骨瘦如柴。   小石头脸上虽然有肉,给爷爷抚背的那只手却也是极细、极细,比麻杆强不上多少。   不知道爷孙两人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才会瘦成这般样子。   阿笙鼻尖蓦地一酸。   他从前只是听父亲提过,小时候家里如何穷,爹爹如何一路逃荒,逃到了符城。   身体如何消瘦得不成样子。   爷孙两人令阿笙想起了爹爹小时候的光景。   那时,多亏爹爹的师父捡了爹爹,又带爹爹进城,后头才能有长庆楼,有娘,有他……   阿笙给小石头打手势,“小石头,你留在这里照顾爷爷,我出去一下,好吗?”   小石头倒是瞧懂了阿笙的手势,不过小家伙只瞧懂了一半,就是后头的那一半。   他幼时在老家学堂,要偷溜出去抓麻雀,便是用食指和中指朝下竖着,做的走的手势。   溜号嘛!   前头的他却是没看懂,全凭靠猜,小家伙脆生生脆地问:“爷爷,恩人哥哥是不是说,您动不动下跪,太吓人了,所以他先溜啦?”   阿笙:“……”   好像,理解得也没有毛病。   老人面上有些尴尬,困窘地涨红着一张脸,“小孩家家的,休要胡说。”   恩人哪里会是这个意思。   小石头鼓起腮帮子,不服气,“那恩人哥哥这个手势,是说他要走呀。”   虞清松也是瞧懂的后面那个动作,前面那个动作他没瞧明白,也便没有胡猜,“可是要先出去一趟?”   阿笙竖起大拇指,笑着连连点头,表示老人说对了。   虞清松不大明白恩人的“出去一趟”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亦或者只是委婉地表达告辞。   家里穷,连像样的招待的东西都拿不出,虞清松亦不好意思开口将人挽留,“无事,无事,您随意便好。”   阿笙出去了。   腊肉却是放在桌上。   倘使阿笙只是出去一趟,倒也没什么,虞清松唯恐是恩人是借故离开,便让孙儿拿上腊肉,小声地叮嘱道:“要是恩人还回来,你便把这腊肉也一并拎回来。要是恩人离开,却将这腊肉给忘了,你给恩人送过去。知道吗?”   小石头一个劲地盯着爷爷手中的腊肉,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可他也明白,“君子爱肉”,取之有道。   这是恩人哥哥的东西,他自是不好私昧下来的,于是点了点小脑袋,“放心吧,爷爷。这事包我身上!”   虞清松爱怜地摸了摸孙儿的脑袋,将手中的腊肉递过去,“小石头最乖了,去吧。”   小石头拿上腊肉,出门去了。   …   阿笙走出去没多远,余光便瞧见了,手里头拿着腊肉,跟在他身后的小石头。   阿笙留意到小石头手里头的腊肉,一下便明白了,这是老人的意思。   心里头对老人更加感佩。   阿笙装作不知道小石头跟他身后,只是往前走着。   “恩人哥哥——”   小石头一瞧见阿笙要过桥,只当阿笙是要走了,忙追上前去。   这石板桥也没个栏杆,小家伙就这么跑过来,阿笙担心两人都在桥上停下,回头一个没注意,会出意外,没敢停,反而加快了脚步。   “恩人哥哥,恩人哥哥——”   待过了石板桥,阿笙放才停住脚步。   阿笙转过身,小家伙微喘着气,“恩人哥哥,你,你的腊肉忘啦!给——”   嘴里头说着“给”,眼睛还巴巴地望着。   倒是给的动作没半点犹豫,可见虽是嘴馋,却是半点未曾想过,要将这腊肉占为己有。   阿笙瞧着小家伙馋坏了样子,霎时可爱,忍得可辛苦才没有笑。他没伸手去接,只是牵了小石头手,又指了指前头那棵李树。   倘若阿笙就这么牵了小石头走,小石头定然是不肯的,爷爷还等着他回去呢!   可恩人哥哥只是指了指前头的李树,小家伙便有些好奇,随同阿笙一块朝那棵李树走去。   …   阿笙牵着小石头,来到他先前躲阳光的那株李树后头。   从树干后头,拿起了什么东西。   小家伙好奇地探过脑袋。   阿笙却是神秘地用另一只手给拢住了。   小石头也不好说恩人小气,被阿笙牵着手往回走时,只是频频转过头,好奇恩人怀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进了院子,阿笙没有回前厅,而是连续做了切菜的手势,问小家伙:“小石头,你带我去厨房,好不好?”   切菜这个动作,太好懂了,便是小石头都一眼瞧出来了,“恩人你要借我家菜刀,切什么东西么?这个简单,我带你去!”   虽然没有完全对,但殊途同归。   阿笙的确是要去虞家的厨房,于是便跟在小石头的身后。   阿笙将怀里的东西,放在灶台上。   他在厨房看了看,找到了米缸。   阿笙掀开盖在米缸上面的盖子,不出他的意料,米缸里,是一点米也没有的了,只在地上,瞧见几个番薯,几根成色不大好的玉米。   “恩人哥哥,你是要菜——”刀吗?   “哗啦啦——”   小石头的话说到一半,听见这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动静,放下手中的菜刀,拼命跑上前。   往前走过脑袋,一瞧见”哗啦啦”往米缸里倾斜的白莹莹的大米,小家伙张大了嘴,眼睛都直了。   阿笙倒干净了米袋里的米,转过身,食指点在唇上,朝小石头眨了眨眼,“嘘——”   要保密噢。   原来,阿笙来时,除了之前捧在手里的腊肉、香瓜,还带了一小袋米。   这三样,属小米最重,放在路边,又很快会被人给拿了去。   阿笙便给藏在李树的后头。   否则,那邻家妇人瞧见阿笙竟然还带了米过来,怕也会想要阿笙将米分她。   米是最经不起吃的。   人可以一餐只配一点点肉腥,米饭却至少得一碗下肚,否则哪里吃得饱。   小石头小脸纠结。   爷爷知道了,怕是,怕是会不高兴。   “没关系。哥哥替你担着。”   阿笙是贯会通过他人脸上神情,猜到他人心中所想的。   何况,小家伙心思全在脸上。   他一只手在自己的胸脯上拍了拍,表示全部的事情都由他一力抗着。   小石头起初还有些犹豫,可米饭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小石头吞了吞口水,一双眼睛仍是盯着米缸,眼犯绿光。   阿笙去拿了个碗,在小石头的肩上轻拍了拍。   小石头猛地回过神,转过了脑袋,便瞧见他眼前的碗。   小石头将碗伸进米缸里舀米时,手都是抖的。   恨不得这米现在就变成香喷喷的米饭!   小家伙没敢舀太多,只舀了一点点。   米饭可以煮的稀一些,这样可以吃好多顿!!   阿笙就在后厨帮的忙,哪里不知道将米放得少一些,可以煮多一点。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阿笙心中酸楚,他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握住了小孩儿的手,将碗重新放回米缸里,舀了满满一碗的米…… 第20章 轻捏后脖   阿笙让小石头把米下锅。   又指了指灶台的方向,做了一个吹火的动作。   小石头聪明,竟是半看半猜地给瞧懂了,“恩人哥哥可是问,我会不会烧火做饭?”   阿笙笑着朝小家伙竖起大拇,扬着唇角,颊边现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小石头呆呆地瞧着恩人哥哥,只觉恩人哥哥笑起来可真好看,就跟观音菩萨旁的金童似的。   长得好看,心肠也好,小石头只得懊恼自己怎么就是个男儿身!   没法像是戏台上演得那样,以身相许。   阿笙自是不晓得小家伙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要是知道,怕也只会弯着眉眼笑。   阿笙哥哥心里头有人啦,便是小石头是个女孩子也没法以身相许。   听小石头说他自己会生火、做饭,阿笙还是帮着一块生了火。   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小家伙添柴、砍火,确实熟练,一看便是日常做惯来的了,也便放了心。   阿笙往厨房窗外看了一眼,他在外头耽误了挺多时间,看日头,得往回赶。   虞清松在厅子里,隐隐听见孙儿的说话声,想着应该是孙儿同恩人应是一同回来了。   在座位上等了等,只是听见孙儿的说话声,却始终未见两人进来。   寻着声音,虞清松来到厨房。   …   这会儿,灶台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小石头坐在在灶台前的小凳子上,往里头添秸秆。   抬起头,刚想要问恩人哥哥自己做得好不好,冷不防瞧见了走到在厨房门口的爷爷,当即愣住。   “爷,爷爷……”   小石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低低地喊了声爷爷,从小凳子上站起身,垂着脑袋,又忍不住偷偷拿眼去看爷爷,就怕爷爷生他的气。   阿笙转过头,也瞧见了老人。   他打手势,告诉老人,是他要小石头帮他生的火。   阿笙赶时间,得要先走,怕老人误解他的手势,回头错怪了小石头,做了个提笔写字、画画的动作,问老人家里可有纸笔,他好画下来。   虞清松不知阿笙先前说出去一趟,究竟是去了哪里,更不知晓为何恩人既是没走,孙儿怎的也不将人带到客厅,反而同恩人在厨房生火,见阿笙似乎需要纸笔,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恩人可是要纸笔?”   阿笙笑着点了点脑袋。   虞清松便对孙儿道:“小石头,你先待在这看火,我带恩人去,去一趟,咳咳咳,去一趟房里。”   “知道了,爷爷。我会好好看火的。”   …   老人看了孙儿一眼,带阿笙去他房里。   屋子破旧,老人的房间亦好不了多少,房顶上,几处瓦片是破的,有光透过屋顶的瓦隙洒落下来。   晴天还好,屋子里怕是会下小雨。   果然,阿笙在窗户边上的角落里,瞧见一个木桶,想来就是为了下雨时,用来收集雨水用的。   阿笙收回目光,转过脑袋,便瞧见老人不知何时已取了文房四宝,站在房间的方桌前,研磨。   阿笙忙走过去,轻扯了扯老人的衣袖,示意他来便好。   年轻人手脚利索些,虞清松咳嗽着,让到一旁。   阿笙匆匆研磨,提笔在宣纸上,简单画了几个线条,一间酒楼,大堂几张桌凳,生着火,飘着热气的厨房灶台便勾勒在了纸上。   厨房里画了几个小人。   其中其他几个小人都是远景,只有站在灶台前的小人是近景,代表阿笙自己。   又用同样简单的笔触,画了一条小河,一间临水的房子,一株高过院墙的枇杷树。   院门口,是一高一矮的两个小人儿。   两个小人儿的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长衫的少年,少年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酒楼那边的太阳低一些,临水房子的日头要稍微高一些。   这幅画的意思非常好懂,即现在时间不早了,他有事要先回店里,下回有时间,再前来拜访。   特意画上糖葫芦,显然是对小石头“说”的。   “告诉”小石头,阿笙哥哥下回还会过来,来时给小石头带糖葫芦。   阿笙一口气画完,只是中间沾了几次磨,将笔搁在笔架上,有些不大好随意地将画递给老人。   他没正经学过画画,画得不好。   虞清松经过了画,眼底满是惊愕。   作画,临摹是不难的,日复一日,总归会有所精进。   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将心中所想,分毫不差地呈现在纸上,没有习画天赋,却是万万办不到的。   任何行当,创新总是比仿习要难。   …   “爷爷……怎么就你一个人,恩人哥哥,走了?”   小石头一个人在厨房看火,见爷爷同恩人哥哥迟迟没回来,跑出了厨房。   他四下瞧了瞧,大厅里,只坐着爷爷一个,小脸当即有些失望。   “是,恩人哥哥走了。咳咳咳,不过,哥哥给小石头留了话。”   虞清将手上阿笙离开前画的那张画,递给孙儿。   “真的吗?!”小石头兴奋地接过。   小石头指着画里的人,“爷爷,这个画里的人,是哥哥吗?哥哥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下回还来?”   还会,还会给他带糖葫芦?   不过这话小石头没敢问,怕爷爷说他。   虞清松点点头,“嗯,应该是这个意思。”   小石头盯着画上的糖葫芦,看了又看……   恩人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再来啊,下回再来的时候,真的会给他带糖葫芦么?   虞清松:“小石头,你觉得哥哥画的好看么?”   小石头的视线恋恋不舍地从画上的糖葫芦上移开,抬起脑袋,“好看!爷爷觉得呢?”   虞清松低头看着手中的两张画纸,“嗯,爷爷也觉得好看。”   小石头开心地笑了。   …   阿笙紧赶慢赶地赶回店里。   “少东家——”   阿笙赶回店里,一只脚跨进厨房,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给吓一跳。   阿笙惊魂未定地转过头。   是大力。   “少东家,外头刚回来?”   原来这个时候在前头跑堂的伙计们暂且不忙,大力便是来厨房倒水喝的,见到少东家,打个招呼罢了。   “少东家,回来啦?”   “少东家这次怎的出去了这么长时间?”   “可是有了心仪的姑娘?悄摸地去见心上人去了?”   大力喝过水,便出去了,他那无心的一句,倒是引起了厨房几个伙计的谈兴。   因着这会儿乔师傅还在前头同账房柯先生一起喝茶,休息,并未在后厨,大家也便没那般拘着,有心思说笑。   有伙计开玩笑道:“要是真有了心仪的姑娘,可千万别羞臊,阿泰、阿松他们几个,好歹都是成过婚的人。能帮着出出主意。”   这话一出,大家伙当即哈哈大笑。   阿笙也一块,跟着眉眼弯弯地笑,打手势,“哥哥们有经验,说说看,得怎么追求心上人?”   “怎么追求心上人?”   “少东家这是真有心上人啦?”   “恭喜少东家,等,等会儿,少东家,您的心上人,该不会真,真是康府的那位吧?”   阿笙忙摇头,“不是,不是。是爹爹同街坊们误会了。”   说起来,阿笙未曾想到,那日孙伯伯追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不想撒谎,便指了指春行馆的方向。   那一带,有不少高墙大户。   孙伯伯误会,以为他喜欢的是康府家的千金。   这话还一下传开了,以致后来爹爹也来问他,还发了好大一通火。   他也不好解释,他喜欢的是二爷,现在想来,到底是他欠妥了,只希望这话没有传到康府才好,否则康府怕是要不高兴。   谁会喜欢被一个哑巴“惦记”呢。   …   这天,康府在长庆楼订了菜,要求送到府上。   像是康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府上光是大厨房,小厨房便有好几个,是鲜少会叫店里外送的。   不过偶尔也会府中的少爷们尝鲜,叫外送到府上。   伙计们都知道阿笙“喜欢”康小姐。   君子有成人之美嘛,虽说少东家同康小姐没可能,可万一缘分便是这般奇妙呢?   做好了菜,便一致让阿笙给送过去。   方庆遥听说了阿笙送菜到人前都督府上,以为是阿笙自己要求的,差点没气背过去。   只当阿笙是还没对那位康小姐死心。   想着由其他人去送,可栖凤街那一带向来都是阿笙去送的,平时也便罢了,今天若是换了人,又怕落实了众人的口舌,以为阿笙当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虽说他和这个当爹爹的知道是真的,可是旁人到底没真凭实据不是。   便只好由阿笙去送。   “你去了都督府上,莫要张望。送了菜,不许在府上逗留,立马回来。听见了么?”   阿笙对康小姐是当真没念想,听了爹爹郑重其事的叮嘱,险些没笑出来,到底忍住了,手里头拎着食盒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嗯,不张望,不逗留。   方庆遥挥了挥手,打发阿笙去了。   …   此后,康府陆陆续续,又在长庆楼点了几次小吃。   每回都是由阿笙送过去。   阿笙都是听从爹爹的吩咐,送了吃的,便第一时间回店里。   唯有在路过春行馆时,站在朱门外头,傻傻地张望。   春行馆树高枝繁,将院门遮挡大半,里头什么都瞧不见,阿笙每次都只得失落而回。   但只要一想到,二爷就在一门之内的屋内,便又觉得离二爷这么近距离,也是高兴的。   这日,阿笙从康府出来,手里头拎着空了的食盒,经过春行馆,望着朱红色的大门,有些犹豫。   他,他今日将二爷送他的帕子给带出来了。   不知道二爷在不在府上……   倘使二爷不在府上,定然只能陶管事或是福旺、福禄转交,他不就失去见二爷的机会了么?   忽地,阿笙瞧见一个人影,戴着西式帽,低着脑袋,从他眼前匆匆走过。   怎的身形瞧得有点熟悉?   阿笙来不及细想,只因春行馆的大门这会儿竟然打开了。   二,二爷?   阿笙眼睛陡然瞪圆。   哪里想到竟然这般巧,二爷会从里头出来。   心里头一慌,拎着食盒转身便下阶梯。   被追上,轻捏了后脖,“见了二爷便跑。阿笙可是,不想见到二爷?” 第21章 气息微乱   不,不是!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到二爷!   阿笙停住了步子,面红耳赤地转过身,慌忙打着手势,“不是,不是这样的。”   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方才,二爷是捏他后脖颈了么?   二爷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很是有些舒服。   等,等等,他在想什么?!   谢放立在石阶上,双手负在身后,“没有不想,那便是想了?”   乌桕树茂盛的枝叶子在清风中摇曳着,在二爷脸上落下斑驳的影,吹动着二爷额前的一绺发丝轻轻地飘动。   阿笙见了二爷,本就迷迷糊糊,这会儿更是瞧得有点痴,便是连二爷说了什么,都只是心神恍惚地听了个大概。   想……什么,不想什么?   树上的蝉鸣震天地响。   对上二爷含笑的眸子,不知怎么的,阿笙蓦地反应过来。   满脸羞红,比乌桕树上最红的那一片叶子都还要红。   二爷又开他玩笑。   方才是福禄给二爷开的门。   他站在二爷身侧,打量着阿笙,又拿余光悄摸着看了眼二爷。   心里头纳闷。   便是阿达进来告诉二爷,阿笙人在外头,二爷又何必亲自“迎”这一趟,使唤他或者是福禄将人给带进来便是了。   福禄没忍住,又瞧了眼阿笙的喉结,以至平坦的胸|部……   倘使他不是确信,阿笙是个千真万确的男儿身,他当真要以为二爷是瞧上阿笙了。   …   日头晒,阿笙的脸颊同脖颈都有些被晒红。   谢放身体微微前倾,替阿笙罩一方小小阴凉,“阿笙可要进来坐坐,吃盏茶?”   哎。   哎?   二爷刚刚,不是要出门吗?   这是忽然改变了主意?   树上的蝉鸣犹自响个不停。   阿笙尚未思考,人已是晕陶陶地跟在二爷的身后进了屋。   如同道行不够的小妖,见了那修行千年的大妖,毫无招架之力,糊里糊涂地就将自己的灵识给了出去,只管跟着大妖走。   听见一声声清脆的金丝雀鸟的声音,阿笙才忽地回过神。   想起爹爹交代了,要他送完吃的后,立即回店里,以免招致是非,不过爹爹叮嘱的是,不许他在康府逗留。   他只是受二爷相邀,进院春行馆小坐,想来爹爹应当是不会生气的。   …   阿笙来过春行馆多次。   每回都是福禄或是福旺领了他进门。   这是他头一回,跟在二爷的后头一起进春行馆。   阿笙中午在师父的吩咐下,头一回在厨房独立地做了酒酿圆子。   师父让他给打了一碗,尝一下火候是不是正好,酒酿圆子要是熬过了容易发酸。   他紧张地盯着师父,师父尝了后也不说话,只是让他自己也舀一碗尝尝。   他心里头没底,一紧张,舀了好大一口吃进嘴里。   是甜的!   酒香十足。   阿笙自小在酒楼长大,酒量自是不错,莫说是酒酿圆子,便是一壶杏子酒,他也不会吃醉。   这会儿只觉得那口尝最进嘴里的酒酿圆子,在心尖发了酵,以致脚底都打着飘,整个人亦是晕乎乎地,脸颊也跟着发烫。   …   阿笙习惯了,进了这高门院阔的春行馆,便低着脑袋,脚步放轻、慢行。   未留意走在前头的二爷为了等他,停住了脚步。   手里头拎着食盒,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对不住——”   阿笙这会儿还不知自己撞的是二爷,因为寻常都是福禄走他前头。   打着手势,忽听二爷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可是买新鞋了?我瞧瞧,这鞋子是什么面料做的,以致阿笙都无心看路,只顾盯着鞋面看。”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瞧见了站他前头的二爷。   …   他,他方才撞上的人,竟是二爷么?!   阿笙微微转过头,放才瞧见,福禄跟在他跟二爷两人的身后!   阿笙当即窘迫地涨红了脸。   他……他哪里是买了新鞋。   阿笙学厨已是第三个年头,师父这段时日渐渐放手,便是一些复杂的菜色,偶尔也会由他担任掌勺,莫说买鞋,便是想要再去一趟临水街,去探望小石头以及余(虞爷爷)两人,都一直未能抽出空来。   他不知今日会在门口碰上二爷,脚上穿的寻常的深青布鞋,便是衣衫都是去年的旧衫。   好在近日未曾下雨,鞋面是干净的,不至太窘迫。   瞧见二爷眼底的笑意,方知二爷又取笑自己。   阿笙指尖攥了攥食盒,耳根都通红,通红。   “二爷是好心提醒你,看着点路。”   福禄见阿笙怎的这般不开窍,把二爷给撞了,不知告罪,便是二爷开口后,也不知给二爷回一句,日后一定多看着点路,没忍住,出声“点一点”他。   阿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回话”了!   实在太过失礼!   阿笙刚要比划,只听二爷淡声道,“走路是要看路,不过偶尔分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笙感激地望着二爷。   二爷人可真好。   不,不对。   应该说二爷哪儿哪儿都好。   相貌好,学问好,待人也好,书法、绘画……样样皆好。   谢放慢了脚步,同阿笙一起并肩走着,打趣地道:“走我边上,这样应是不会再撞上了吧?”   阿笙忙涨红了脸颊,只是摇头,   不,不会了。   方才就是个意外。   福禄跟在后头,一肚子纳闷。   二爷方才,可是……嫌他多嘴了?   可之前的客人,倘使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二爷不好开口的,都是由他出面提的醒,从未见二爷说过什么……   …   春行馆内花木扶疏。   一进院子,却是凉意袭人,暑气顿消。   跟外头俨然两个世界。   檐下,金丝雀叫声清脆,院子里山茶、四季海棠开得旺盛,蝴蝶在花丛中翩飞,比起阿笙前段日子过来,这花园是更为热闹了。   瞧着也格外地有生机一些。   花园树荫下,摆着一张方桌,方桌旁边,又另外摆了一套桌椅。   圆凳上垫着凉垫。   这方桌瞧着……   像是二爷书房里头的那张?   阿笙定睛瞧了瞧,果然,桌上似是铺陈着二爷的画作?   阿笙从前送吃的来二爷府上,偶尔也会碰上二爷在写字,或是画画,倘遇上二爷心情好,还会唤他过去,给他看二爷在写的字或者是正在画的画。   自从二爷知道他也识字,有时还会让他过去写个几笔,对他指点一二。   见他对画作更感兴趣一些,便会跟他说上好些名家画师的绘画技巧。   有些他听得懂,大部分不大懂,只是回去了,偶尔会依照着二爷的笔触,回去仿。   一来二去的,竟画得比过去也有模有样了一些。   阿笙已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二爷作画了。   他不自觉地走上前。   待回过神,忙尴尬地止住了脚步。   谢放注意到他的眼神,反而主动走上前,唤阿笙过来看画,“从前几日开始画的,病了一段时间,一段时日没碰,技法都生疏了,阿笙不要见笑才好。”   阿笙连忙摇头。   二爷的书画是极好的,哪里轮得到他见笑。   阿笙便走上前,微微凑过了脑袋。   为了方便阿笙看画,谢放吩咐了福旺上前,先替阿笙拿走食盒。   不,不用,他拿在手里,不费劲的。   阿笙摆着手,福旺却已经走上前,“没关系,阿笙少爷,给我吧。”   阿笙也便只好将食盒递过去。   他同福旺相熟,两人从前都是当朋友一般处着。   麻烦朋友,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福旺倒是没啥,二爷如今待阿笙少爷很是看中的样子,他服侍好阿笙少爷,不就等于服侍好了二爷么?   …   食盒被拿走,阿笙确实方便了一些,至少能够更加近距离地看画。   二爷画的是这檐下的金丝雀?   画得很是传神。   只是……   他怎么觉得同二爷从前的画风以及用笔都不大一样?   阿笙看画看得专注。   他的身体也便不自觉地往前靠,就连二爷稍稍给他让了位置,也未曾发觉。   仍旧一心只顾着看画。   他熟悉二爷的画风。   依照二爷以往的画风,以二爷对这只金丝雀的喜爱程度,定然着笔于将鸟儿通体金色的羽毛,以及昂起头颅,扯着歌喉时那副神气的模样,这次,却着笔于鸟儿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望向笼子外头。   鸟儿看向笼子外头,会想些什么呢?   会想念他昔日在林中所结识的伙伴,还是如今这衣食无忧,却是关在这一方小小笼子里的日子?   画里头,更有意境了。   …   谢放瞧着立在他跟前认真看画的阿笙,神情一阵恍惚。   想起两人厮守的那段时日,他手伤经过大夫诊治,好了一些,能够稍稍提笔写画。   只是那时画的话,总不成线条,他不是暴躁的性子,那段时间却也寡言少语,郁郁沉闷。   每每画了画,阿笙也是这般,立在他身前,瞧得比他还认真。   再转过了头,一只手朝他竖起大拇指,弯着眉眼笑。   他便会从后头,将人圈住,将所有烦闷都暂时抛却脑后。   将笔递给阿笙,也让阿笙画。   前面几次还好,后头便不大配合了,会趁机开溜。   只因每回总是画不成……   桌上颜料、画纸,全被堆到一处,便是他同阿笙两人的手腕上,亦难免沾上颜料。   气息微乱,阿笙颊边的红晕胜过世间任何朱红。   …   阿笙仔细瞧过了二爷的画,转过身,右手朝二爷竖起大拇,弯着唇,露出颊边深深的酒窝。   眼前的身影,同记忆里的人几近重叠。   谢放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将人揽入怀里。   “醒来”的日子什么都好,只是一项……不能向从前那样,抱着阿笙亲|热。   莫要说亲|热,便是稍微一些亲密的事情都做不得。   二,二爷?   对上阿笙困惑的视线,谢放回过神,“阿笙的酒楼,近日可有进展?”   谢放口中的酒楼,指的自然不是阿笙忽然收购了一间酒楼,或是自己开了一间。   问的是前段时间,要阿笙画的,他心目中的酒楼。   阿笙颊边的笑容微收,睫毛眨了眨,神情很是有几分心虚。   谢放心领神会,当即了然,睨了阿笙一眼,“看来是没怎么动笔。”   “不,不是。”   阿笙慌忙解释,他近日只要得空,回家就有画。   只是时间到底比较少,加之这回画笔买得不是很如意,总是会掉毛,黏在了画纸上,便需要费时间去将那毛给拿开,便进展得极慢。   …   “逗你的,知你最近忙。画画的事不急。身体要紧。   瞧我,说邀你进来吃茶,到现在一口茶也还没让你喝过。”   遂牵了阿笙的手,来到一旁的桌椅前,拉着阿笙坐下。   说是牵,自然不是前世十指相扣的牵法,只是握了手腕而已。   阿笙坐下后,也便松开了手。   不是谢放多君子,只是现在两人到底什么关系且都还不是,太过亲密的举动,于阿笙到底是不适宜。   前世没机会循序渐渐,这一世,可要好好来过。   至少,得有个模像样的追求。   福禄为人机灵,见二爷跟阿笙两人在桌前坐下,便走上前,给二爷斟茶。   不是很甘心连带阿笙也要伺候,到底是二爷近日另眼相看的人。   没法子。   福禄待要给阿笙斟茶,却见二爷伸过了手。   福禄便机灵地转了方向,将茶壶递给二爷。   谢放从茶托里拿了一个杯子,放在阿笙面前,徐徐倒茶,抬眼问道,“近日长庆楼的生意可好?”   福禄眼露错愕,二,二爷竟是亲自给阿笙斟茶?   福禄实在想不明白,阿笙到底是做了什么,怎的就得二爷青眼如此。   阿笙点头。   爹爹经营有道,加之同乔伯伯两人之间合作无间,又广结善缘,承蒙老主顾们赏脸、照顾,店里生意一向挺好。   谢放将茶递给阿笙,“阿笙自己呢?是不是也挺忙?”   阿笙在外头跑了这么长时间,自是渴的。   只是当着二爷的面,没好意思酒饮,再来,也怕糟蹋了二爷的好茶。   接过了茶,没有像在家里,或是在店里那般直接仰面喝了,学二爷,小口地啜了一口。   听了二爷的问话,刚要点头,只听二爷悠悠地来了一句:“自是忙的,否则怎会忙得都没工夫来二爷府上走动走动。可对?”   …   阿笙险些被喉中的茶水给呛了喉。   二爷,怎,怎的还自问自答的呢?   阿笙忙将手中的茶杯放桌上,打手势向二爷解释,“不,不是这样。”   他每次从康府出来经过,都想过要不要敲门来着。   只是他也不知道康府什么时候会外送,帕子总也没带身上,没个由头,自是没敢敲门叨扰。   像是今日这般,虽是终于将二爷的帕子给带身上了,又担心二爷不在家,归还了帕子,却连二爷的面都没见着,那他回去指不定怎么懊恼。   便想着,是不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譬如,提前向福旺打听了,二爷什么时辰定然在家,再上门归还帕子。   哪曾想,这般凑巧,他还在想着法子,二爷便开了门,从里头出来。   还,还邀请他进来吃茶!   …   “莫着急。是二爷不好。方才不该逗你。可有呛着?”   谢放眉心微蹙,担心地望着阿笙。   心里头责怪自己,明知道阿笙向来便是连自己的玩笑话都容易当真,怎的还止不住逗他。   以致阿笙喝个茶都没个安生。   不,不。   哪里是二爷的事。   是他自己不小心,何况,到底没呛着。   阿笙摇摇脑袋,他没有呛着,忙打手势,“我没事,多谢二爷关心。”   心里头有些小小失落。   原,原来方才二爷是逗他呐。   也是,二爷府中每日都有访客来来去去,哪里会在意他来或没来。   是他过于认真了。   阿笙心中懊恼,却不是怪二爷的意思。   他从来都很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身份。   也未曾过什么妄想。   “谢什么?倘不是我,你也不至险些呛着。”   谢放将阿笙桌前的茶杯递于他,“来,再喝一口,润润喉。”   阿笙忙双手接过,听话地慢慢地又喝了一口。   呼——   舒服多了。   二爷的茶清香甘冽,回味无穷。   阿笙没忍住,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却是不小心喝得有点多。   茶杯杯量小,一下就见了底。   阿笙悄悄地瞥了眼二爷杯中的茶,还剩一半,神情懊恼。   他方才怎么就没注意一些……   将茶杯拿手里,迟迟没好意思放下去。   谢放捕捉到了阿笙偷看他茶杯的视线,一开始没明白阿笙在瞧什么,见他神情有些局促地攥着茶杯,也便明白过来了,当即有些失笑地道:“想喝多少,二爷都给你倒,无需难为情。”   说着,便当真替阿笙将茶杯给满上。   想喝多少,二爷都给倒……   像是往后只要他开口,二爷都会替他将茶斟满似的。   阿笙脸颊通红。   二,二爷又拿话逗他。   这一回,阿笙记住了,没有一下喝太快。   …   桌上摆着几碟点心。   谢放拿了一块梅花形的枣泥糕,给阿笙递过去,“总是喝茶,肚子难免有些空。   来,这是府中师傅做的甜点,枣泥山药糕,用来配茶,味道很是不错,阿笙可要尝尝看?”   阿笙喜欢做吃的,他自己也喜欢吃。   枣泥山药糕?   他还尚未吃过呢!   眼睛亮了亮。   手伸出去时,停住了——   他从店里出来,一路都是疾走着,手心难免有些出汗。   平时他倒也没这般讲究,将手往衣服上擦一擦,或是直接拿着吃便是,当着二爷的面,却是多少有些难为情。   阿笙正要摇头,跟二爷解释自己不饿,却听二爷道:“福旺,去打一盆水过来。”   阿笙眼睛瞪圆。   二,二爷会读心术不成?   待阿笙回过神,想要打手势,让二爷叫福旺不必去,他真的不饿,福旺却已是积极地打水去了。   阿笙便只好局促地坐位置上。   待福旺打了水回来,阿笙刚要将手伸进脸盆,却被一只手给握住了。   “不忙,先洗把脸。”   哎?   阿笙呆呆地抬起头。   谢放将福旺取来的毛巾,放入水中,浸湿,拧干了,递给阿笙,“这样会凉快一些。”   阿笙直愣愣地瞧着,二爷滴着水珠的指尖,一双眼睛瞪圆。   他,方才以为,二,二爷是要给他自己洗脸来着。   竟,竟是将帕子拧干了,给,给他洗脸么?   脸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阿笙倏地回过神。   见二爷手里头拿着毛巾,贴在自己脸上。   阿笙忙接过了毛巾,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疑心自己是在梦里。   莫说阿笙自己,这回便是福旺也有瞧得有点呆。   二,二爷什么时候给人洗过脸呐?   瞧二爷方才的架势,倘使阿笙没有阻止,二爷怕是真要给阿笙洗脸。   至于福禄,已经不是瞧呆不瞧呆的事儿了,看阿笙的眼神分明是带着狐疑了——   疑心眼前这个阿笙别是什么千年狐狸化的。   要不然二爷最近怎的这般反常?   …   洗过了脸跟手。   阿笙手里头拿着二爷方才重新递过来的枣泥山药糕,没有马上送入嘴里,而是放在鼻尖闻了闻。   中医上讲“望闻问切”,其实他们学厨的,也会这般。   没吃过的东西,拿在手里,也会先仔细地瞧上一瞧,看人家做的形状怎么能这么好看,倘使自己,是不是也能办到。   再是放在鼻尖嗅一嗅,闻闻里头可能都有哪些食材。食材新不新鲜,味道不正。   既是为了对手里的食物有个更好的了解,对自己的嗅觉亦是一种锻炼。   倘若不是同行,也会问一问,是怎么做的。   譬如像是糕点这样的东西,也会捏一捏软|硬程度。   如果是软的,尝起来口感偏软糯,如是硬的,便大都较为软酥或是脆口。   阿笙方才拿过枣泥糕,便是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地捏了捏,这枣泥糕是软的,口味应当偏软糯。   用齿尖轻咬一口,枣泥的甜味便在嘴里化开。   好吃!   因着是和了山药,中和了红枣的甜味,尝起来并不会觉得腻牙,相反,因着洒在上头的桂花,咬下去,只觉齿尖飘香。   很适合夏天午后,配着茶吃!   枣泥山药糕做起来应当不会太复杂,同其它甜品应是大同小异,就是不知道二爷家的师傅是怎么捏的……怎么就能将每一个枣泥糕都捏成梅花的形状,却又不会软塌下去……   回去问问乔伯伯,乔伯伯或许能知道这各中门道。   …   阿笙手里的枣泥糕吃了大半,见二爷只是喝茶,没有要吃东西的意思。   他放慢了速度,借着喝茶的功夫,将手中的枣泥山药糕给放下,打手势,问二爷,“二爷近日,还是没什么胃口吗?”   一双棋子黑的眼睛里,满是关心。   谢放心中微暖,那日散了戏,在馄饨摊,阿笙见他没吃过几口,问他可是不合胃口。   他为了宽阿笙的心,便随口提了提,自大病一场后,至今未恢复胃口的事,未曾想,阿笙竟是记到了现在。   谢放笑着道:“比之前强上一些了,你看我这桌前摆了这么多吃的便知晓了。我是在邀你进来之前,吃过了一点。”   事实上,谢放的胃口的确比前段时间好上了一些。   不过还是没有“大病一场”之前那般有胃口。   倘使“重生”的代价,不过是失去一个好胃口,对于谢放二爷,自是不足道。   阿笙不知二爷瞒了他一些,听说二爷胃口见好,微拧的眉心松开。   很是替二爷高兴,咧着嘴笑,现出颊边一对深深的酒窝。   谢放注视着阿笙颊边的笑容,神情温柔。   …   “这枣泥山药糕,可还合胃口?”   阿笙这才意识到到,自己方才只顾着吃,以及想着这枣泥糕到底是怎么捏的,以致都忘了告诉二爷,这糕点好吃。   阿笙连连点头,怕点头不够有说服力似,便又竖起左手的大拇指。   谢放又在盘子里拿了一块递过去,“好吃便多尝一点”。   阿笙手中的糕点只剩了最后一口,忙谢过二爷,将糕点接过去。   谢放端起桌前的茶,想起他开门时,瞥见的那压低的西式帽檐下,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如同寻常话家常一般,谢放不着痕迹地问道:“阿笙方才,可是刚从康府出来?”   阿笙点点头,他最近往凤栖路这边跑,大都是为了给康府那边送吃的过去。   谢放眼底若有所思,“过去,康府经常点长庆楼的外送吗?”   阿笙吃着糕点,两边脸颊鼓起,想也没想地摇了摇头。   不常的。   一个月点一次,算是顶天了。   这一个月,却是点了三、四次。   许是康府是府上近日来了什么客人,中意乔伯伯的手艺吧。   如果只是普通人家,阿笙自是不会记那般清楚,像是康府那样的人家,却是不需要刻意去记,也会印象深刻。   因着手势相对较没那么容易看懂,阿笙比了个写字的姿势,意思是他写给二爷看。   谢放现在其实已是鲜少有看不懂阿笙手势的时候了,大可以让阿笙比划给他看,只是阿笙并不知道,他现在大都能看得懂他的比划这件事,有事遇上较为复杂的应对,会比较着急。   写的,或是用画的,会相对让阿笙自在一些。   于是道:“不急,先填饱肚子再说。”   阿笙将嘴里的糕点吞下,手在自己的肚子上划了个半圆,意思是他现在是饱的,不饿。   谢放也便只好尊重他的意思,唤福禄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   福旺便将现在的桌子收拾收拾,空出位置,给阿笙鞋写字。   …   “好啦——”   阿笙写完字,将手中的纸递给二爷。   谢放接过去。   先前一个月都未见得点一次外送,这一个月,却是点了三、四次……   确实有些反常。   看过阿笙写的字,谢放将其放桌上,用镇纸压了,问道:“那你每次送东西进去,都是谁接待的你?府中的丫鬟?”   阿笙点点头。   有一点阿笙没说的是,这几次领他进去的丫鬟,有些面生,不是从前接待过他的。   不过,他应是也见过的。   只是每回都想不起来,许是府中太太的大丫鬟。   像是康府这样的门第,倘若是得宠的大丫鬟,在太太们眼里,便是半个小姐,轻易也是不在外人面前露面的。   因着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阿笙也便没提。   忽地,院子里的树叶簌簌作响。   原来是起风了。   阿笙原先是抬头看着树叶,只觉树影在院子里晃动的样子很是好看。   再瞧见偏移的日头,吓一跳!   糟糕!   不知现在几点了!   阿笙忙打手势,向二爷告辞。   谢放舍不得这么早放人回去,可也知晓他这边要是不放人,回头阿笙怕是要被责骂。   “稍微等一下。”   阿笙眼神困惑地望着二爷。   谢放转过头,“福禄,去我书房,将前几日我让你们晒了,后头整理出来的那一套东西拿出来。”   福禄眼露错愕。   那……那套纸笔,还有颜料可是价值不菲!   二爷,二爷不留着自己用,要……要送给这个充满铜臭气的长庆楼的少东家么?   二爷这是着了什么魔了?   “福禄?”   福禄忙回过心神,垂着脑袋,“是,二爷,我这就去。”   …   不一会儿,福禄回来了。   手里头捧着一袋东西,走到二爷跟前,恭敬地道:“二爷,东西拿来了。”   谢放点头,“给阿笙。”   嗯?   给,给他?   阿笙从福禄的手里将东西接过,好奇地低头看了看。   见里头是一套文房四宝,还有好几样画画用的颜料,眼睛都瞧直了。   他先前去过纸笔铺,好一些纸跟笔,还有画画用的颜料都可贵了!   二爷的纸笔,比起纸笔铺的东西,定然是好上许多倍。   都给他么?   “拿着吧,是我提议让你画,倒是一时没想周全,你手头可能缺称心的画具。   这些东西,你且拿去。用完了,跟我说一声。我这还有。”   不,不行的!   这些东西瞧着就价值不菲,他哪里能要!   阿笙忙将手中的袋子递还给二爷。   谢放却是没有要接的意思,“送你的,便是你的了,哪有送人的东西再往回拿的道理?”   “可,可是……”   可是俗话也说了呀,无功不受禄。   “你先拿着,当时我对你的投资。日后待你成了位名画师,我到你这求字画,届时阿笙可千万别吝啬才好。”   阿笙脸颊涨红。   他哪里能成得了名画师,便是成个大厨都够呛。   谢放率先站起身,“走吧,我送送你。”   啊?   阿笙呆坐在凳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忙摇着手,“不,不用的。”   福旺送他出去便好。   便是福旺不方便,他一个人也能识得路。   哪里需要二爷亲自送他一趟!   谢放:“我是刚好也要出门,顺道送一送你。”   原,原来是这样啊。   阿笙傻傻地笑了笑。   是他又想岔了。   …   阿笙由二爷陪着走到门口。   从福旺手中接过食盒,才倏地想起,忘了将二爷送他的笔墨纸砚给还回去。   他现在两只手的手里都拿着东西,不好比划。   只得再次将手里头的那袋东西,往二爷跟前递了递,摇了摇脑袋。   这里头的东西,他真不能收。   谢放忽地出声道:“莫动。”   怎,怎么?   听见二爷让他别动,阿笙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   谢放心里头当如同午后的那块枣泥糕点,深深地陷进去一块。   怎么能,这么乖?   阿笙只瞧见,二爷的脸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笙紧张地脸呼吸都忘了,大气都不敢喘。   跟在两人身后的福禄眼睛都快掉地上了。   二爷,在干嘛?!!!   福禄简都快要抓狂了。   陶管事为何偏就今日出门去了?   倘使陶管事在,二爷,二爷断不至于做出如此荒唐的行径!!   …   太过错愕,以致阿笙连躲都不知道躲。   他愣愣地瞧着,二爷近在咫尺的脸庞。   谢放拇指轻轻擦过阿笙的唇角,揩去他唇边粘着的糕渍,“好了。”   听见这一声“好了”,阿笙被大妖吸走了的三魂六魄方才才堪堪归位。   唇边似乎留有二爷指腹的触感。   红晕从阿笙的脸颊,一路烧红至脖颈。   …   “吱呀——”一声,福禄将大门打开。   谢放瞥了福禄一眼,福禄一慌,赶忙低下头。   他也是为了二爷好!   堂堂北城谢家的二公子,倘使看上了一个哑巴……唾沫星子怕是都能将二爷给淹死。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北城那边要是知道了,怕是只会更胡乱嚼二爷的舌根!   谢放收回了视线,随阿笙一起迈出门槛,“要是下回,康府那边再点外送,路过春行馆,便进来坐坐,吃盏茶,像是今日这般在陪着二爷随意聊聊。   最近天气热,这个点,我大都在家里。”   阿笙点点头。   主动上门,要求进来坐坐,吃茶的勇气,他怕是没有。   不过……他胸前还怀揣着二爷给他的帕子呢。   只要有这条帕子在,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进来找二爷。   陪二爷……聊聊天。   …   阿笙步下阶梯。   “阿笙。”   听见二爷唤他,阿笙转过脑袋。   头顶上方被什么东西给轻敲了一下。   阿笙抬起眼帘,瞧见一小片暗黑色。   阿笙下意识地抬手去取,好看个仔细。   脑袋连同头上的帽子却是一起被轻压了下,“是二爷的帽子。我平日也不常戴,放着也是浪费。你且戴着,可以遮阳,不会那般晒。   倘若担心太过招摇,到了店里,你再取下。若是有人问起,便照实说是我送的,没关系。”   前世,谢放之所以主动同阿笙避嫌,是因为他自认为,那时的他无心担负任何人的将来。   加之……方掌柜的找他谈过。   距离父亲生日月余,他便在未知会任何人的情况下,提前变卖了春行馆,离开了符城。   如今却是不同。   管家近日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抱石老人的眉目,未必当真能顺利找到人,至少有望找到一幅抱石老人的画作。   此时距离抱石老人名动北城,名满九州,只有几个月的光景。   他提前得了抱石老人的画以收藏,待父亲生日之际,提前动身北上,届时在继续打探抱石老人的下落。   便是最终还是无缘得见,还可以将画先大哥一步,作为寿礼,于寿宴上送于父亲。   那时,为了避免风头被抢,以大哥的性格定然会临时命手下的人去准备其他的寿礼。   临时的寿礼,可就未必能继续称父亲的意了。   便是大哥再引荐抱石老人同父亲想见,效果自是大打折扣。   他要的,便是这“大打折扣”。   届时,阿笙若是舍不得爹爹,舍不得府上,不愿同他一起北上,有“谢二爷”这个名头护着,在他离开的那段时日,总归不会有人轻易动阿笙,动长庆楼。   …   对二爷来说大小合适的帽子,给阿笙却是有些大了。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阿笙的大半脸颊,倒确乎是遮阳效果极佳。   阿笙方才听见后头传来脚步声了。   先前,阿笙是听见二爷去让福旺取帽子去了的。   猜到应当是福旺取了帽子回来。   可他只当二爷是让福旺给他自己取的。   哪里想到,二爷竟是让福旺去给自己取的,更没想到的是,二爷便是他心中的顾虑都替他想到了。   阿笙不知一顶西洋帽的价格,以为二爷这帽子当真是平日里不戴,赏给他的,感激点了点脑袋,比划着,谢过二爷。   帽子宽大,阿笙这一点头,帽子便往下一掉,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给挡住了。   二爷伸手,替阿笙抬了抬帽檐,温声道:“去吧。路上留心一点,尤其是要记得看路。还有,最近日头晒,倘使要外出,又嫌这个帽子招摇,可以戴个斗笠再出门。”   不至像今日这般,连同脖子都有些晒红了。   阿笙脸颊通红,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他平时走路看路的。   进门,撞上二爷的那一回,纯属当时分了心,才有的意外!   阿笙拎着食盒走了。   这个时候,如果阿笙转过头,他会瞧见,方才跟他说正好要出门的二爷,这会儿转身回了屋内,而不是让福禄或是福旺去给他人力车。   阿笙倒是想回头张望来着。   没敢。   大白天的,这一回头,太打眼了。   怕……怕二爷瞧出了他的心思。   …   阿笙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谢放转身进了屋。   “福禄。”   福禄、福旺一人一边,将大门给关上。   听见二爷唤他,福禄松了手,把门交给福旺关上,应声道:“是,二爷。”   给福旺一人,将大门给关上。   谢放停下脚步,对福禄道:“福禄,你去打听一下,康府近日可是来了什么亲戚,或是有谁过往鲜少走动的,近日去得较为频繁的。不要只是从访客名单入手。”   福禄圆滑,同凤栖街上这几乎高门大院家的管事、小厮都极熟。   加上二爷的面子在这儿,只要给点银子,莫说是近日访客名单,便是近年来的访客名单都能从各家管事或是小厮手里头要到手。   只是这访客名单,有时往往不全,未必所有访客都会记录在册。   记录在册的,都是有头有脸,正经八百地登门拜访的。   倘若像是康家几个少爷的那些个游手好闲的朋友,偷偷地溜进府,又或者是其他个老爷、太太的老相识,府中访客名单自是不会一一记录。   福禄纳闷二爷怎么忽然在意起康府那边的动静了,却是不敢怠慢,恭敬应下:“是,二爷。” 第22章 好慕男风(一更)   出了凤栖街,阿笙便不舍地将头上的帽子给取下。   凤栖街一带都是达官显贵,里头的少爷、小姐往往都留过洋,时兴穿洋装,带各种西式帽。   阿笙戴着二爷送给他的帽子,走在路上,不至太过扎眼。   过了凤栖街,着装新式的人到底偏少,阿笙手头还拎着食盒,身上穿着旧衫,戴着顶簇新的西式帽便多少有些打眼。   阿笙将帽子取下后,放在鼻尖轻嗅了嗅,闻见了二爷身上熟悉的类似青松的清冽香气。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行为有些羞耻,阿笙脸颊生红,余光瞧了瞧周遭,没有人注意到他,轻松了口气。   脸颊却是更红了。   因着上头有二爷的气息,阿笙便更舍不得戴着走在大太阳底下,回头出了汗,可就脏了,便这么一路将帽子拿在手里,拎着食盒,回了店里。   “阿笙——”   为了不引人注目,阿笙特意从后门回的店里,却还是被从伙计那得了口信的爹爹给逮了个正着。   阿笙心说糟糕。   掌柜的脸色瞧着有些严肃。   当师父的在边清点着食材,偷偷地朝阿笙使眼色,意思是让阿笙表现得乖巧一些,掌柜的可是往厨房跑了好几回了。   阿笙立马会意。   知道自己这次回来得晚了,爹爹生气了。   阿笙背对着爹爹,将手上的食盒放灶台上,“顺手”将二爷的帽子,连同二爷送他的那一袋颜料,一并给偷偷放进空食盒里头,他转过了身,绽着笑,打手势,“唤”了声,“爹。”   方庆遥瞪了他一眼。   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还有心思笑?!   双手负在身后,方庆遥仍旧是板着一张脸,“你跟我来一趟。”   说罢,径自转身去了。   阿笙看了师父一眼,他刚回来,不知道厨房有没有要他帮忙的地方。   乔德福小声地道:“去吧。厨房暂时不忙。好好真掌柜的解释为什么回来的晚了一些,别犟嘴,啊。”   乔德福年轻当学徒那会儿,也给当时的东家外送过。   外送这个事儿,倘使主人家没什么,一来一回便快。   要是遇上个挑剔的主顾,尝一筷那个放下了,吃一口那个不中意,赏银又迟迟不肯给,便是什么重话没说,你杵在边上也难受,或者是路上有个什么事给耽搁了,也是有的。   也就是阿笙这一回是去的康府,倘使去别的地方,掌柜的多半不会这般在意。   …   得了师父的话,阿笙这才跟在爹爹的身后。   方庆遥从不当着外人的面训儿子。   两人照旧是去了账房。   “把房门给关上。”   阿笙刚一迈进账房,就被爹爹要求把门给关上。   阿笙便转过身,将房门给关上。   “你跟爹爹说实话,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房门一关上,方庆遥便沉着一张脸,老大不高兴地问道。   因着二爷有话说在前头,说是若有人问起,便如实告诉大家,二爷今日邀他坐了坐。   阿笙便也打着手势,跟爹爹说了个大概。   方庆遥“听”后,将信将疑,“真的?你的意思是,你早早便从康府出来,只因刚好碰着谢二爷,人邀请你去他府上坐了坐?   你一个小小的长庆楼少东家,二爷为什么要邀请你去他府上坐坐?”   …   少东家同少东家那也是大不同。   譬如姚家商号的少东家,又比如米粮铺发家的周家的少东家,那一个个拎出去,名号都是响当当,莫说是在符城,便是在省城,人也都是置了产业。   相比之下,一个小小符城酒楼的少东家至自是算不得什么。   那谢南倾又是打北城来的,往来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何对一个哑巴少东这般青眼相看?   阿笙自小聪慧,自是将爹爹没说出口的意思给听明白了。   阿笙抿起唇。   二爷交友,从不是瞧出身的。   他亲眼瞧见过二爷扶起一个被一辆自行车给撞伤了的老人家,那老人身上打着补丁,衣衫也有些脏。   可二爷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意思,悉心地问了老人家有没有事。老人家回说没事,二爷还是给了钱,塞老人家手里,让老人家去就医。   府上往来的也不全是阔家的少爷、小姐,他就见过几回,二爷跟衣着普通的几位公子一起在院子里赏花,闲聊,也是有说有笑。   态度亲和,一点架子也没有。   怎么就……不能邀请他进府上坐坐了?   阿笙心里头自是晓得自己跟二爷的身份差异,亲口被爹爹这么点出来,到底是有些不大高兴,他打着手势:“自是真的。爹爹若是不信,可派人到二爷府上去问。”   …   方庆遥皱着眉头。   那位谢二爷的风评不是很好。   去年,阿笙出入春行馆,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   说是谢二爷瞧上了阿笙,才频频点他长庆楼的东西。   还说什么,那谢南倾好慕男风,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少年。   其实哪里是“频频”,无非也就是一两个月点一次,至多是两个月点三次,叫点心会多一些,那些人胡乱嚼舌根。   他自己教的儿子,他心里有数,阿笙是决计不可能瞒着他,同那谢南倾有什么苟且的。   为了证明身正不怕影子斜,便也像这次一样,还是由着阿笙去送,只是每次都留意着阿笙回来的时间。   他信得过自家儿子,可信不过别人家的儿子!   谢南倾的老子可是娶了好几房小妾,据说去年年末,才又瞧上了一个是二八年纪的姑娘。   简直作孽!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谢家主家几个少爷,红颜知己可都不少。好在,阿笙每回去春行馆,便是有时早,有时晚,但也都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他也特意跟春行馆的两兄弟套过话,福禄嘴巴紧,什么也没套出来,福旺是个没心思的,话一套就套出来了。   确定阿笙每次送东西过去,大都是在院子里,便是偶尔碰巧,遇上个雨天,是送去的书房,书房里也都有人服侍,从未有过阿笙跟那位谢二爷独处过的场景。   他之所以着急替阿笙将亲事给看下来,除了男大当婚,阿笙的年纪也到这儿了,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便是想要堵住那些好事者的嘴。   谁曾想,不是人家不中意阿笙,便是阿笙不喜欢人姑娘。   小半年过去,没个进展。   他着急上火了好几个月,好么,这不省心的东西竟是心比天高,瞧上人前都督府家的千金!   阿笙既是喜欢女子,他自是再不用担心阿笙会被带歪。   再一个,过了年,谢南倾也怎么没点过长庆楼的外送。   估计是总吃他家的外送,也吃腻了。   便是惊蛰过后,偶尔也点他们的外送,到底没过去频繁。   且阿笙回来的时间,比以前还早。   怎的,今日又忽然邀请阿笙上他府上坐坐了?!   …   “二爷邀请你去他府上坐了坐,然后呢?邀请你进院子里坐了,还是邀你进大厅?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了?”   类似的问题,爹爹以前也问过。   阿笙一开始不懂,为何他去别处外送,爹爹鲜少有问的,怎的每回自二爷那儿回来,爹爹似乎就格外“紧张”一些。   后来他自个儿也听说了一些“流言”也便懂了。   一个小小符城地界,忽然来了位从皇城根过来的贵人,偏得这位贵人的行事做派,同众人都要不同。   自是什么流言、传闻都有了。   他在不认识二爷之前,还听过二爷在春行馆里头从来都是左拥右抱,夜夜笙歌呢。   好么,头一回进去,除了福旺、福禄,还有陶管事,便是檐下那一排雀鸟。   鸟比人还多!   总不至于二爷的那些莺莺燕燕当真都是雀鸟幻化成人形的!   阿笙于是便猜到,爹爹多半也是听信了那些流言。   顿时有些无奈。   以二爷那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哪里能瞧得上他。   旁的不说,同二爷交好的姚公子以及周公子,相貌都是极佳……   方庆遥问得详细,知道爹爹是关心他,阿笙倒也没不耐烦,“就是邀我去院子里喝杯茶,二爷的院子很凉快。”   方庆遥:“……”   只要起风,哪儿的院子不凉快?   说得好像那谢南倾的院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机关,才会比他处凉快似的。   方庆遥还是不放心,进一步追问:“没别的了?”   阿笙:“还有,二爷还赏了我一块糕点,是枣泥山药糕,梅花状的。爹爹,二爷家的厨子太厉害了,那枣泥糕好吃,梅花捏得也好看。   回头我问问师父看,师父会不会捏。倘使师父会做,爹爹,我们可以往里头加点枸杞、混着一点点山楂什么的,开脾健胃。眼下天气越来越热,定有客人会喜欢的!”   方庆遥一“听”,得,他就多余担心这个吃货!   阿笙根本一门心思全在“吃”的上,在男女之事上估计都还没开窍,莫要说是其他了。   只要阿笙对那谢南倾无意,他便放心了。   那个谢南倾行事放浪,待人接物倒是很和气,也从未听说过他做过什么欺男霸女之事。   当爹的眼不见为净,“去吧去吧。”   不忘叮嘱道:你出去这么久,回厨房后,可要多干点活。你是少东家,干活得更积极一点,这样你手底下的人才能为你卖力,晓得么?”   阿笙乖巧地点头,“我知道的。”   “对了——”   阿笙一只脚跨出门槛,方庆遥走上前,“你方才‘说’的那个什么红枣山药糕,你回头问问你师父,能不能做。你说得对,近日天气越来越热,上我们酒楼吃饭的客人也比其他季节要少一些,兴许你说的红枣糕,当真会有客人喜欢。”   方庆遥近日得了消息,说是他们対街的一间空置的商铺,已转让了出去。   有熟客给他递了话,新商铺的租客计划也开家酒楼。   方庆遥倒是不太担心,毕竟长庆楼开在符城有些年头了,老主顾们也都照顾他生意。   不过倘若对面真是开的酒楼,生意或多或少会有影响。   还是得……推陈出新,才能留得住客人。   阿笙不知对面街商铺也要开新酒楼的事,只当爹爹是纯粹支持他的想法,很高兴地点点脑袋,露出颊边一对酒窝,“嗯嗯。”   他这就找师父商量去!   …   阿笙回了厨房,头一件事,便是藏好二爷的那顶帽子,以及二爷送他的那一袋文房四宝同颜料。   去拿了一个西瓜,切了,分给厨房的师父,还有几位师兄弟。   西瓜钱要从阿笙这个月薪资里头扣。   便是方庆遥自己,来厨房拿个什么,比如说一尾鱼,哪怕是一瓶酱料,也都是要记账的。   恰恰是因为方庆遥同阿笙父子两人都以身作则,是以长庆楼上下,都较为团结一心,鲜少出现个偷拿厨房油水的情况。   等于阿笙自己出钱,请大家伙吃西瓜。   大家伙自是高兴。   还不到忙的时候,大家也便找了几张长凳,一起吃着瓜,聊着天。   “红枣山药糕?我就只是听过,说是在省城、北城那边挺受欢迎的,倒是没见过。你也知道,师父是煎炒出身的,擅长做咱们符州菜系,甜食不是师父的专长。   教你的那些个甜食,还都是师父自个儿吃多了,琢磨出来的。要不,你同我再仔细形容、形容,那山药糕长什么模样?”   乔德福听说了阿笙形容的山药枣泥糕,倒是十分感兴趣。   不过这玩意儿他没见过。   没见过的东西,莫说要捏出一朵花,做都不知道从何做起!   其他伙计听了,笑得不行,“师父,少东家又不会说话,怎么形容给你听啊?”   “哈哈哈,是啊。师父,你要说比划,少东家方才已经是比划了给你瞧了。”   大家伙都哈哈大笑。   在长庆楼,大家不会避讳阿笙是哑巴这件事,有什么玩笑都照样开。   百无禁忌。   阿笙也跟着咧开嘴笑,嘴巴红红的,全是染上的西瓜汁。   乔德福左手拿着一片西瓜,右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跟着大家伙一块笑了,“害,是我糊涂了!”   笑着,笑着,乔德福有些犯愁,“阿笙,按你这比划,乔伯伯真不知道你‘说’得像花似的,具体怎么个想法。你看看,你能不能稍微想个法子,让我见一见你尝过的那块枣泥糕?”   乔德福比掌柜的消息还要灵通一些,对街商铺确是要开酒楼……人还找过他,希望他能开个价码,想挖他过去。   乔德福给拒绝了。   掌柜的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这般见利忘义。   倒是通过对方开出的价码,隐约猜到,对方是个不差钱的主。   要是对方真不差钱……到时候搞价格战,也挺头疼。   这时倘若能多推出几个新菜色,多多吸引客人,自是再好不过。   其他伙计都不知道这事,大家还在议论着这道新甜点。   “那能有什么法子?二爷赏的枣泥糕少东家都已经吃进肚子里了。总不能让少东家下回去外送时,再从二爷那讨一块过来?   人厨房下回还做不做枣泥糕都另说。”   “是啊,师父,咱们少东家也没这么大面子,张口讨要糕点,人二爷就给啊。”   阿笙专心地吃着西瓜,分心地听着伙计们的议论。   倘使下回他去二爷府上,二爷桌上还备有枣泥山药糕,他若是“开口”,二爷应当不会吝啬。   只是阿松说得对,便是他下回求了,未必就有那么巧,二爷府上的师傅刚好又做了这道点心。   阿笙低头吐西瓜子。   忽地,阿笙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第23章 撞破密辛(二更)   “还真是跟朵梅花似的……”   乔德福手里头拿着画纸,凑近了,瞧了又瞧。   一张素白的纸上,画了一张黑色方桌,方桌上摆着一个碟子,梅花状的糕点就盛在瓷白的碟子里。   方桌同碟子都画得极为简单,唯有盘子里的枣泥山药糕,画得格外地详细——   浅紫色的糕点,状似一朵盛开的梅花,便是梅花上的花瓣纹路,都清晰可见。   糕点上还撒着金黄色的桂花,让人只是看着,便能闻见香气似的。   有一整个的,也有掰开了一半,露出里头深色的山药馅,瞧着很是软糯可口,勾得人嘴馋。   这要是真做出来,指不定多香!   “少东家,您昨日在二爷府上尝的那块枣泥山药糕,真长这样啊?这看着也太好看了。”   “是啊,是啊,少东家。这个枣泥糕怎的长得这般好看?”   “要不说那些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吃的东西精致呢。”   “少东家,这枣泥糕看着好看,您昨日尝了,味道怎么样?”   大家伙也凑过脑袋,去看师父乔德福手里头的画。   身为长庆楼的伙计,自认为也算是见过世面,可他们也没瞧见过这般细致的糕点。   从前宫中的糕点,估计就是跟少东家画的这个枣泥糕差不多吧?   阿笙弯着眉眼,竖起右边的大拇指。   这下大家来了兴致,纷纷问乔师父能不能做。   乔德福瞧着手中的画,抬起头,别有深意地道:“能不能做,就看阿笙了。”   众人纳闷。   “师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您这是……让少东家自个儿照着图做?”   “这不能吧?少东家画得是详细,可这画上又没食谱,怎么做?”   乔德福细致地卷起手中的画,朝众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阿泰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画上是没有食谱……不过么~~~”   乔德福话锋一转,“阿笙,你当时尝的时候,可还记得,你尝出的味道都有哪些?”   其他人还是在猜,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笙立马就明白了,眼睛晶亮,兴奋地点了点头,给师父打手势,“都记得呢。”   当时他尝的时候,便刻意记下了味道,还有留意里头都放了那些馅料。   乔德福高兴地笑了,“行,味道记得就行。”   将手上的话画还给阿笙,乔德福特意夸了一句,“师父也不懂画,就是觉得你这画瞧得真不错。难怪掌柜的经常跟我夸赞你有习画的天赋,没想到啊,阿笙,你小子真画得可以!   倘使掌柜的不是开酒楼的,你去摆个摊,卖个画,都是个出路。”   这画实在画得好看,他都不敢太用力拿着,就怕把这画纸给弄皱了。   阿笙对画画确实是喜欢,就像是他喜欢自己动手做吃的一样,听师父夸他画得好,开心地咧着嘴笑,给师父打手势,“要是阿笙以后惹爹爹生气,被爹爹赶出来了,我就摆摊,画画,挣钱孝敬师父。”   “呸呸呸!童年无忌啊!你可是掌柜的命根子,掌柜的再生气,还能赶你出家门?”   乔德福亲昵地揽过了阿笙的肩头,“呐,你把你这画给收好,跟我说说,这枣泥山药糕,尝起来是什么味道,里头都有什么馅儿……”   …   阿笙记性好,悟性也高。   他总共也就尝了那么两块,味道都记下了,跟师父乔德福那么一“说”,师徒两个人便趁着店里不忙的功夫,开始着手试。   主要是乔德福在旁指点,告诉阿笙山药跟红枣大致上要捣到什么程度,加多少白糖,糯米粉什么时候参,什么时候山药跟枣泥要合在一起,大致上用什么样的力道……   倘使别的菜,成功不成功,下锅炒,趁着未起锅前,尝一口便能知晓了。   味道若是淡了,能再加点调料,补救下。便是咸了,加点水,也不是不能抢救。很少有一整锅食材都作废的情况。   唯有这糕点不同。   过甜,过淡,或是没能成型,蒸出来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没法补救,耗时时间又长。   乔德福如此整坏了两笼,交由阿笙去试。   像是枣泥山药这一类的糯米点心的食材往往不复杂,着重在师傅的对食材的把控,以及火候上,只是这种兼顾卖相同味道的,便特别考验手上经验了。   乔德福没尝过这枣泥山药糕,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师徒两人蒸坏了三、四笼,竟还真被两人给试出来了!   最后做成的那日,撒上桂花,那香气,便是路过的行人都能闻得见!   如同阿笙同方庆遥父子二人所预想得那样,枣泥山药糕一经上桌,就格外地受客人们的欢迎。   当爹的自是高兴,走路都带风。   老主顾们都说,方掌柜的最近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几道,不是愁,是笑的!   谁不知道,长庆楼近日,因为这道枣泥山药糕,以及搭配着枣泥山药糕喝的花茶,人气大增呐?   至于听说対街在装修的商铺也打算搞酒楼。   搞呗。   长庆楼的乔师傅烧菜那真是一绝,这不,人点心也做得好,这新店呐,还真不见有优势。   …   因这山药枣泥糕它漂亮的外形,凤栖街一带的太太、小姐们点长庆楼的外送都多了许多。   从前只要是凤栖街的外送,大都是阿笙去送,现在阿笙忙着在后厨做这红枣山药糕,便没时间外出。   只有偶尔空闲时,才会跑个一两趟。   哪知,就是这偶尔的一两趟,便出了事。   …   康府。   阿笙拎着食盒,同往常一样,低着脑袋跟在康府丫鬟的后面。   因着是康府后院,也就是太太、小姐们点的外送,阿笙更是不敢乱瞥乱瞧,怕坏了这些高门大院的规矩。   只是,低着头,却也不代表什么都瞧不见。   阿笙来过康府好几回,一眼便认出这条甬道,他先前没走过。   过了月亮门,院子里头种满了绿竹,很是清幽,雅静。   “你到现在都要包庇那个野男人是吧?看我不打死你!”   忽然响起的暴喝声,吓了阿笙一跳。   阿笙怕撞破了什么高门秘辛,怕尴尬,想将食盒提前交由府中丫鬟,自己先走。   反正像是康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外送都会记账,一月一结,便是没能当天拿到钱也不要紧。   走在前头的丫鬟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往前走。   丫鬟是个姑娘,阿笙没法拽人家衣摆,也没办法开口说话将人喊住。   只好疾步走到丫鬟的面前,打手势,“这位姑娘,这食盒了能不能劳烦你拿上去给你家太太?”   怕丫鬟瞧不懂他的手势,阿笙便把手中的食盒往前递了递。简单明了。   哪知,丫鬟却是连连摇头,眼神透着害怕,甚至往后退了退。   阿笙被丫鬟的反应给弄得有点懵。   他近日是晒黑了一些,可,可总不至于到吓人的地步?   “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只因我不肯按照你的意志,嫁给那个比咱们爹爹都要大的伯伯做续弦,好填你那一堆赌债的窟窿是么?”   “你真当我们康府风光依旧?还能任凭你挑三拣四?!呵,你不喜欢嫁人做续弦,那你倒是说,你想要嫁给谁?谢南倾么?   还是说……你肚子里的孽}种,根本那就是那谢二的?!”   阿笙捏着食盒的指尖陡然泛白吗,心脏骤然缩了缩。   阿笙没心思再听下去。   他想要将手中的食盒交出去,先回店里。   回过神,却发现方才给他带路的丫鬟不见了。 第24章 不是我的   “小姐!小姐——”   “小姐,您不要吓我,小姐!”   丫鬟着急的声音从楼上房间。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看向二楼方向。   小,小姐?   这里是康小姐的院落?   康府虽不止一位小姐,但皆已出嫁,且那几位都是庶出。   至于府上其他几位小姐,都不是已经去世的康老爷同其妻妾所生,而是府上几位少爷同他们的太太所生,年龄尚小。   真正嫡出,到了婚配年龄的,只一位!   阿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送一趟外送,竟能撞见康府这等秘辛。   还是同二爷有关。   阿笙这会儿心里头又乱又难过,一心只想回店里。   这外送多半是康小姐点的。   小姐闺院他自是不便进去,阿笙没有在这个小院上看见其他人,只好转身往外走。   食盒只能转交由府上其他下人。   “咚咚咚——”   急促的脚步声下了楼,阿笙尚未反应得及,后头肩膀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阿笙被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怒火中烧的斥责声,“你是哪个院的?懂不懂规矩?!”   阿笙有些生气。   明明是对方撞的他,反倒斥责他不懂规矩!   阿笙是个哑巴,哑巴便是骂人,也得对方瞧得懂手势。   好生气,也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阿笙自认倒霉,对方却是将阿笙给认了出来,“阿笙?”   阿笙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抬起脸,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康家大少爷,还能是哪个?   方才康大少爷同康小姐起争执,阿笙便将听出了是康大少爷的声音,是以,见到这位康大少爷,并没有任何意外。   这位康大少爷行事轻浮,还好赌博,康府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没落,同这位康大少爷脱不了干系。   阿笙不愿搭理他,拎着食盒往外走。   这康志杰却是一手将阿笙揉着肩膀的那只手腕给扣住,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是一通质问:“你怎么会在我妹妹这里?我知道了,我妹肚子里的孽种是你的!是不是?”   阿笙睁圆一双眼睛,气得涨红了脸色。   怎,怎的就成他的了?   他来府上的这几回,一回都没见过康小姐!   “是了!早就听说你最近频频出入我们家。原来你们早就勾搭上了!”   阿笙脾气向来温和,鲜少有动气,同人起争执的时候。   可不代表会任凭他人冤枉他。   阿笙是干过粗活的人,论力气,可比这位自小养尊处优的康大少爷大多了。   将手腕从康大少爷手中用力地抽出,阿笙把食盒放脚边,抿起唇,小脸严肃,用力地打手势,“我没有!你不要胡说!你若是有,就拿出证据!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手势传达的怒气有限,阿笙气狠狠地瞪了康志杰一眼。   拎起地上的食盒走人。   气人!   …   “你还想要走——”   康志杰一只手钳制住阿笙的肩膀。   阿笙的肩膀方才就被撞得有些疼,这位康大少爷偏是又擒的同一个位置,阿笙生气地将后者的手从他肩上拿了下来,两只手捧着手中的食盒用力地朝对方胸口砸过去!   要不是这枣泥山药糕是他辛辛苦苦做的,又是他顶着大太阳一路送过来的,食盒还要花钱买,阿笙早就将手中食盒完全给砸过去了!   可恶!   阿笙不知的是,倘使他用扔的,兴许只是食盒的外头的框砸到人,虽是解气,不会那般疼。   他这般双手拿着,还是底部朝康大少爷的胸口砸过去,那重量便全在底部,可比用扔得疼多了。   “他娘的——你个哑巴,活不耐烦了是吧?!”   那康志杰疼得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衣领,另一只手却是往前伸,不死心地将阿笙给逮住!   阿笙自是不傻,站着给人逮。   腿往康志杰腿上用力地踹了一脚,气恼地走了。   “站住!小哑巴!我让你站住!听见了没?”   “你是聋了?!”   “你搞大我妹妹的肚子,你想要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告诉你,没门儿!”   …   “来人呐,来人呐——”   “救命啊——”   “救命啊——”   喊“来人”跟“救命”的却不是康大少爷。   倒不是康大少爷善念大发,想着就这么放过阿笙,而是他还没来得及张口,二楼便传出夹杂着哭腔的呼救声。   “有没有人,救命啊!!快来人呐!”   呼救声中,隐约还能听见一道十分年轻的痛苦地呻|吟声。   那饱含痛楚的呻吟声听了,叫人很是揪心。   喊人的虽不是康大少爷,效果却是一样的。   “哭嚷什么?!是想全符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家的丑事是吧?!”   康志杰才在阿笙这儿吃了瘪,听见亲妹妹痛苦的呻|吟声,只觉恼人,不但一点也不在意妹妹的身体,反而直起身子,朝着二楼方向骂骂咧咧。   丫鬟梅香冲出房间,跪在二楼栏杆前,“大少爷。奴婢在这里给您磕头了!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去请个大夫来家里吧!”   “梅,梅香……不,不许求他!”   康小姐的声音听着痛苦、虚弱却自有一股坚韧。   “小姐!”   “不过一个孽种,没了才好!也配请什么大夫。”   余光瞥见往外走的阿笙,忽地来了主意,扯着嗓子喊,“来人,来人——”   …   康大少爷喊“来人”,同一个小小丫鬟喊来人的效果可谓是大大不同。   康大少爷才喊了两句“两人”,便有两三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家丁,从外头疾步跑了进来。   阿笙听见康大少爷喊人,已是暗中加快了脚步。   未曾直接用跑的,就是怕太过引人注意,反而会被提前给拦下。   “你,你,你——都一起过去,去给我将前头那个长庆楼的哑巴给绑了!”   康志杰手指头指着阿笙的方向,对往这边跑的三位家丁命令道。   阿笙听见了,扔下食盒便跑。   爹爹同他说过,钱财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若是遇上危险,保全自己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阿笙也便顾不得浪不浪费。   …   康府极大,康小姐这院落,阿笙之前偏生没来过。   走错了甬道,被其中一个家丁给绕了近路拦了下来。   康志杰喊:“对!就是他!不许让他走脱了!倘使让他走脱,大爷我要你们好看!”   阿笙被拦下,虽是气愤,却未多慌。   他来康府外送,爹爹同乔伯伯他们都知道,只要他超过时辰都还没回去,爹爹定然会派人来问。   康小姐肚中的孩子,不是他的,便不是他的!   便是报了官,他也不怕!   因着阿笙过去也来过康府,是以家丁认出了他。   知他是长庆楼的少东家,还是个哑巴,就只是不知这位少东家怎么把大少爷给得罪了,这般倒霉。   阿笙记性好,记得眼前这位家丁从前给他带过路。   敏锐地这位家丁暂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阿笙打着手势,“你不要对我动粗,我跟你走。可以吗?”   家丁瞧出了个大概,最关键的是读懂阿笙眼神里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们亦不想生事,便几不可见地点了下脑袋。   “是死了是吗?还不把人给带过来?!”   康小姐在二楼呻|吟越来越痛苦,丫鬟应该是知道大少爷是指望不上了,又跑回屋内去照顾小姐,只是还哭着,那康志杰却是全然没有要上楼去看一眼妹妹,或是派个人上楼去看一下的意思,只顾着为难阿笙一个外人。   方才家丁没有对他动武,阿笙亦是没叫家丁为难,唇线紧□□动走上前。   那康志杰捂着胸口走上前,眼神阴鸷:“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说着,抬起手,就要扇阿笙的耳光。   阿笙不傻,瞧出了他的动作,他力气大么,轻易就将这位少爷的手给扣住了。   这下可把这位那康大少爷给彻底惹恼了,朝其他两个家丁喊!“我不是让你们把人给我绑起来吗?去把绳子给我找来!绑!给我绑起来!”   意识到康志杰极有可能会对自己动粗,阿笙这才有些着急。   偏生手中的食盒方才已经扔了,便是拿个什么东西扔过去,分散这几个人的注意力都不成!   脑子比行动要快,阿笙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怎么想的,他竟是将康志杰的手往背后一扭,另一只手扣住康大少爷的脖子,将人给锁喉了!   …   阿笙其实也不会锁喉,小时候曾有戏班子租过他家隔壁的院子,他见那些学徒在练一些基本功。   戏台上需要一些对打的招式,学徒们就这么相互着练。   因着他给一个其中叫阿九的学徒偷偷地送过一瓶跌打药,阿九便教过他实用的几招。   未曾想,今日竟是派上了用场。   阿笙是个哑巴,也不能喊什么,“你们都别过来,往后退之类的”。   只是这几个家丁见大少爷被阿笙给扣住,自然忌惮地未敢冒然上前。   康志杰大声嚷嚷:“你们这几个蠢货?!给我上啊!你们以为他真敢对本少爷怎么……咳,咳咳!”   阿笙咬着唇,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那康志杰被掐住了喉咙,猛地咳嗽了几声。   阿笙到底不够狠,手抖了抖。   那康志杰便瞅准这个空档,挣脱了阿笙的钳制,跑到了三个家丁的中间。   他一只手难受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另一只手指着阿笙的鼻子,沙哑着嗓子:“快,绑了他!给我,咳咳咳,给我绑了他。”   “你要绑谁?”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阿笙身后响起。   …   “二爷,这里是小姐的院子,男宾不宜入内,二爷……”   康府的管事一路小跑地跟在这位谢二爷后头。   劝归劝,忌惮着这位的身份,没敢真的出手拦。   阿笙背对着二爷时,已是听出了二爷的声音。   待听见“二爷”两个字,心还是颤了颤,阿笙转过了身。   不知怎么的,一见着二爷,阿笙忽觉万分委屈,红了眼圈,便是鼻尖都发酸。   这段时日,谢放一直留意着康府这边的动向。   收到消息,便已是第一时间赶来。   晓得阿笙定然是在他来之前受了委屈,谢放低声道:“站我身后去。”   阿笙抬手抹了抹眼尾的湿痕,乖巧地站到二爷后头。   谢放瞧见了阿笙抬手拭泪的动作,看向康志杰的眼底一派冷凝。   康府的家丁都识得二爷,瞧出了谢二爷对阿笙显而易见的保护的姿态,自是未敢妄动。   前都督府前头既是有个“前”字,自是意味着权势也便都成了过往,哪里敢招惹这位北城主家的谢二爷。   康志杰见自家家丁见了谢二,连他命令都不敢不听,心里头气得要死。   他一双眼睛阴鸷盯着谢二,缓缓地笑了,“好啊!这是两个女干夫,都到一块去了!”   谢放冷睨着康志杰,“你发什么病?”   …   阿笙知道他这会儿关注度有点偏。   可,可他真不知道……二爷,竟,竟也会一本正经地怼人。   倘使不是场合不对,这会儿也实在没这心情,阿笙恐怕自己要笑出声。   自家小姐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嘴唇已是咬得血渍斑斑。   一楼的动静传到了二楼。   “小姐,二爷好像来了!您稍微等一等奴婢,奴婢去求二爷!二爷定能救您的!您一定要撑住,您一定要撑住啊!”   康沛娴坐在床上,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床柱,强撑着力气,勉强点了点头。   神智涣散。   其实已是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不想自己丫鬟跟着担心,才配合着点头而已。   她的下身,已是流了一滩的血渍。   梅香根本不敢去看床上的那滩血。   她使劲地擦了擦眼泪,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咚”地一声,跪在谢二爷的跟前:“二爷……二爷!求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再晚一些,我家小姐,我家怕是,怕是不行了!二爷,奴婢给您磕头了!奴婢给您磕头了!”   地上铺着鹅卵石,那梅香却是感受不到疼一般,只是可劲地磕着脑袋。   这段时日,谢放一直派人盯着康府这边的动静。   阿笙这边被康大少爷给拦住,谢放便得了暗卫阿七的口信。   只是他来得匆忙,尚未了解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谢放朝身后的福禄微一点头,福禄便将丫鬟梅香给扶起。   “你想我帮你家小姐什么,只管说,不必跪我。”   “奴婢想请二爷给我们家小姐请大夫来府上!求求您了!”   丫鬟语焉不详,想到方才康志杰嘴里头说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话,谢放心中惊了惊,已大致猜到了个大概。   倘使真的如他猜测的那般,可谓是人命关天。   康志杰显然没有要管的意思,否则丫鬟不必来求他。   谢放便出声对福禄吩咐道:“福禄,你去一趟永仁堂,请马大夫来康府一趟。”   福禄依言匆匆地出府去请大夫。   …   康志杰上下扫了眼谢放,“这么紧张那孽……”   担心这孩子万一真是谢二的,康志杰到底没敢太过放肆,临时改了口,“那孩子……还给请大夫。谢二,我妹腹中的孩子,是你种?我猜的对还是不对?这样,反正你谢二爷不缺钱,只要你按照市面上的聘礼,如数给我。   我便将我妹妹嫁予你,如何?”   谢放进院子之前,尚且听见康小姐的呻|吟声,眼下却是什么都没听见。   康小姐的状态显然越来越不好,康志杰这个当哥哥的,没有半分关心,反而在这里赖上他了,同他谈什么彩礼。   谢放难免觉得可笑,另一方面,自是替方小姐觉得可悲,“孩子不是我的。至于究竟是谁的,怕只有令妹知道。阿笙同我交好,人我要带走。”   阿笙听见康大少爷说要将康小姐嫁给二爷,心尖陡然缩了缩。   听了二爷的回应,倏地朝二爷看了过去。   康小姐府中的胎儿,当,当真……   不是二爷的?   还有,二爷方才说,同,同他交好?   康志杰一听,变换了脸色:“不是你的?若不是你的,定然是那个哑巴的了!阿笙便走不得!你可以走,阿笙必须留下。”   谢放淡淡反问:“我如果一定要将人带走呢?”   康志杰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呵。你真当这里是你们北城?谢二,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有听过?”   谢点头:“听过。”   “很好,算你识趣。”   从谢放方才进来,康志杰便留意了,谢二只带了一个小厮来他府上。   呵。   北城谢家又如何。   这里可是符城!   康志杰扬起的唇角,额头抵上冰凉的金属时,陡然僵在了唇上。   瞳孔放大,神情惊恐,“谢二,你,你疯了!”   阿笙生怕这位康大少会对二爷不利,眼中的紧张当即被错愕所取代。   谢放既是敢只带着福禄一人前来,便不可能不做任何准备。   过往经历告诉他,身份有时能压人,却未必能够保命。若是想要万全,便必须得有自保的能力。   谢放语气平静:“人我可以带走了么?” 第25章 尽是乱想   谢放手里头有真家伙。   康大少爷身子都在没出息地打颤,就怕谢二一个走火,把他给崩了,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咬着牙,康志杰愤恨又惊怕地瞪着谢二,“我不明白了!这个小哑巴哪里就值得你同我翻脸?!”   谢放淡声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   谢二你他娘的!   康大少爷气的在心里骂娘,更气的是,他偏奈何谢二不得!   别有一天落他手上,要哪天落他手上,他定然要谢二同这个哑巴好看!   一旁的家丁还在等着大少爷命令,自己的命要紧,康志杰只得恨声道:“让他们走!”   谢放收起手中的枪,朝阿笙微点了下头。   符城是个小地界,向来较为太平。   除却去年年末,因为难民动乱,地方戒严过,阿笙在人群里曾远远地瞧见地方驻军放枪。   听声响,并不比鞭炮响亮,可这玩意儿要是朝人射去,人的身体便会出现一个血窟窿。那么小的一个血窟窿,瞧着也不比被响炮给炸坏了手指,或是炸伤了手臂要来得严重,可人就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吓得没敢再看第二眼。   如今这么近的距离,瞧见这铁家伙。相比之前远远望见的那一眼,更加叫人胆寒。   二爷的神色,也多了平日里不有的冷肃,叫他胸口砰砰跳得厉害。   却不是害怕。   是一种他自个儿也说不上来的,又敬又参着倾慕的复杂心情。他是不可能会怕二爷的。喜,喜欢都还来不及……   这会儿二爷收了枪支,朝他点头,阿笙方才觉着,他所熟悉的二爷又回来了。   …   阿笙走在二爷的前头。   是二爷的意思。   阿笙心中知晓,二爷是在给他断后——   用二爷自己的身子,为他立一道安全的屏障。   多半是防着康少那样的小人,担心对方会反复。   二爷这般尊贵的身份,却待他这般好,只希望日后有机会,他能做些什么报答二爷才好。   阿笙走出月亮门,忽地又停住了脚步。   谢放出声问道:“怎么了?”   阿笙转过身,打手势,“我的食盒……我食盒忘哪了。二爷稍等一下。”   阿笙跑回去,去捡食盒。   先前是为了逃跑,不得已才把这食盒给扔了,现在能捡回来,自是要捡的。   用来给装凤栖街外送所装的食盒,是他们店里最好的,找做木工的师傅打造这么一个精巧的食盒,可不便宜。   食盒还是躺在在他先前扔的地方,地上散落着摔碎了的碟子,以及好几块枣泥山药糕。   阿笙很是心疼。   这时节,可是有许多人家连一顿饱饭都不上,这么好好的一碟枣泥糕,就这么浪费了。   二爷还在等着他,阿笙将就掉落再前头的盖子给拿上,将食盒从地上捡起来。   好在食盒没坏,只是外头的雕花磕坏了几个,找师父补上,再上一层新漆,也便如新了。   康志杰瞧见阿笙去捡食盒,只觉胸口那根肋骨隐隐作疼,恨不得将人给立马绑了,猛抽一顿泄愤!   康志杰瞪着就在月亮门那头望着这边的谢放。   谢二是不是有病?   这个哑巴上辈子是救过谢二的命,谢二才这么护着他?!   …   阿笙拎着食盒,回到二爷身边。   迈出康府大门,阿笙忽然脚下一软。   是后怕。   身体才会一下子泄了力道,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险些连同手里的食盒一起,摔下石阶。   谢放及时扶住他的肩头。   谢放的力道不算重,只是阿笙左边的肩膀先前被康志杰撞过,后又被他给重重摁了那么一下,便有些吃疼,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肩膀。   谢放敏锐地察觉到阿笙的反应,沉声问道:“可是肩膀受伤了?”   阿笙不想二爷担心,脸上扬笑,打着手势,“没有,只是方才险些崴到脚。”   余光瞥了眼高门大院的康府,阿笙拽了拽二爷的衣襟,“二爷,我们先离开这吧。”   他总觉得着康府像是会吃人。   叫他心慌。   谢放深深地看了阿笙一眼,瞧出阿笙方才没有同他说实话,却也没拆穿他,“好,我先带你回去。”   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往下,扶在阿笙的腰间。   顺势将阿笙手里头的食盒,也拿了他自己的手上。   …   出了康府大门,外头街上热闹的鸟叫以及蝉声便齐齐地都到耳边来。   阿笙的一颗心,比这蝉声同鸟声响得还要密。   阿笙知道二爷是察觉出他身子没有力气,腿软,走不了路,才好心才扶的他。   只是被二爷这么扶……   他的腿分,分明更没力气了。   …   阿笙一心知想快点离开康府,加之被二爷圈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分了心神,全然未曾细想,二爷那句“我先带你回去”是个什么意思。   确切来说,他当时连二爷具体说了什么也没仔细去听。   待回过神,他人已经随二爷一同回了春行馆。   幸好,他同二爷都还只是走到门口,还没有进去。   他在康府耽搁的时间有些长,得赶紧回店里才行。   阿笙停住了脚步。   因着二爷的手还伏在阿笙的腰间,阿笙脚步一停,谢放便留意到了,转过了头。   对上二爷问询的眼神,阿笙打手势,“谢过二爷好意,我还是不随您一起进去了。爹爹在等我回去,我若是晚归,他会担心。”   谢放:“这个无妨,等会儿我就让福旺去给你爹爹报个口信,就说你在我这儿,请他放心。”   阿笙有些发愁。   就怕爹爹得了口信之后,会更不放心。   爹爹听信城内那些人对二爷编排的流言,误以为二爷是荤素不忌的纨绔。若是二爷传口信回去,只怕会加深爹爹对二爷的误会。   不行,他不能让二爷担了这虚名。   阿笙摇了摇头,再一次比了个要回去的手势。   执意要走。   …   谢放睨着他,“你确定你要就这般回去?”   嗯?   阿笙眼露茫然。   见二爷的眸光似是落在他身前,阿笙顺着二爷的视线,瞧见自己外衫胸口那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够破了一道口子,衣衫上也沾了泥。   应是他逃跑的时候,被院子里的树枝或是花枝给够破的,身上的泥多半也是那时沾的。   好在,那道口子不深。   最近天气热,他只穿了这一件夏衫,要是口子再大一些,开了口,那……那可真叫他恨不得把脑袋给埋沙里了。   “我知你孝心一片,不想你爹爹担心。只是你若是这般回去,知晓了你在康府中发生的事,你爹爹只怕多少要受一些惊吓。   这样,你先随我进来,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回去。我的衣衫你穿不下,倒是福旺的身形,同你差不多。可借你一件。你爹爹那边,我让福旺去带话,就说你在康府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身上衣衫湿了。因着我当时恰巧也在康府做客,便领你来我这换衣服。如何?”   二爷考量得实在太过细致周全,便是连爹爹的担心都考量了进去。   阿笙感激地看了二爷一眼,又低头去瞧自己破了口子的外衫。现在这个口子是不深,就怕,就怕自己走到半道,这布帛不牢固,直接开了口子,可这就羞死人了。   阿笙只好点了点头,给二爷打手势,“那便,那变便麻烦二爷了。”   “不麻烦。”   谢放笑了笑,“只要是阿笙的事,二爷便不会觉得有麻烦的时候。”   只会甘之如饴。   阿笙心脏跳得厉害,脸颊生红。   低下了脑袋,去看自己的鞋面,只露着一双通红的耳朵。   二爷,二爷又在说笑。   …   “二爷,您回……”来了。   福旺听见说话声,从厅里迎出来。   见二爷一只手揽在阿笙的腰间,另一只手上还极不相称地拎了个食盒,愣了愣。   福旺心思要单纯许多,不若哥哥福禄那般心眼多,倒是半点没往别处想。   阿笙的样子瞧着不大好,衣衫是乱的,脸上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总是一副笑模样,唇色也有些苍白,像是丢了心魂似的。   福旺很是担心。   这是在康府挨欺负了?   谢放:“阿笙的衣衫在康府划破了个口子,福旺,你去取两、三件你的夏衫,送到二楼来。”   衣衫的款式不同,有时穿在身上的效果便不大一样。   多取个几件,是为了防止拿的那一件万一刚好穿得不那么合身。   可以说,是方方面面都替阿笙考虑到了。   阿笙自是听出了二爷的这层用意,心里头对二爷更是感激。   二爷待他,实在是太好了。   等他学满出师,一定要摆一桌,答谢二爷!   “是,二爷。”   福旺得了吩咐,忙回过神。   等,等会儿……   二,二楼?   二爷的卧房便在二楼,二爷轻易不让人上去,便是请朋友来家中,也都是在楼下大厅或是茶室会客……   今日怎的……   忽地,福旺敲了下自个儿的脑袋。   他可真笨。   阿笙的衣衫划破了么,自是要找个地方换衣服的。   至于为什么是去二爷的房间换,不是去他房内换,这种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福旺自是想不到的。   …   阿笙随二爷上了楼。   尚未随二爷迈进房间,阿笙便觉不对。这房间无论是大小,还是房内摆设,都过于讲究了一些。实在不像是个普通客房,倒像是……   待瞧见房间里屏风上挂着的二爷的外衫,倏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二爷的卧房!   阿笙来过春行馆多次,大都时候是在院子,或者是书房见着二爷,这是他头一回进二爷的卧房。   谢放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的空椅上,扶了阿笙在同他房间相连的,花厅的椅子上坐下。   阿笙以为二爷会随便带他去个什么客房或是下人的房间换衣服就好。   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二爷竟会带他来到他自个儿的卧房!   这里便是……二爷平日里看书、睡觉的地方么?   花厅同卧室之间,连个珠帘都没有,是以坐在花厅内,房间里头的摆设亦是瞧得清清楚楚。   便是卧房里摆着屏风,亦是隐隐约约能够瞧得见里头的床。   床……   是二爷的床,二爷平时休息,睡觉的床!   阿笙脸颊蓦地发烫。   打住,赶紧打住!   他尽在乱想着些什么?!   “你先在这里坐一下。等福旺把他的衣服拿上来,你试一下,看合不合身。倘使太大或是太小,不能穿,或是穿不走,我再让人量了你的尺寸,差人去街上一趟。”   阿笙连忙点头,心里头更是羞愧难当。   二爷心善,带他来他房中换衣服,他却……尽想些有的没的。   阿笙红着脸颊,忙打着手势,“定然合身的。”   他同福旺无论是身形,还是个头,都差不多。   只是临时应个急,哪里急需要二爷专门差人去街上给他买新衣衫,这般兴师动众。   说起来,福旺怎的,怎的还没上来?   …   阿笙也不是没有同二爷独处过。   可像眼下这般,只他跟二爷两个人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头,却是从未有过。   心兀自胡乱地跳动着。   阿笙既想福旺赶紧上来,却又贪恋着此刻同二爷单独的二人时光。   终于,脚步声响起。   阿笙忙转过脸,期盼地望向门口方向。   是福旺!   福旺手里头捧着折叠好的三套夏衫,走进屋内。   “阿笙……少,少爷,您先试试。看合不合身。”   福旺走近,递上手上的衣衫。   福旺过去同阿笙走得近,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改过称呼,险些直接唤阿笙的名字。   “谢谢你,福旺。”   阿笙感激地朝福旺比了个谢谢,接过福旺手中的衣衫。   只是接过衣衫之后,阿笙却是犯了难。   他……他应该在哪儿换衣衫?   总不至于当真去二爷的卧房。   …   “里头便是我的卧房,阿笙若是不介意,可以去里头换。”   阿笙正犯愁呢,忽听二爷的这一句,脸颊险些没有烧起来。   他……他哪里是介意不介意的事情……   “福旺,你去长庆楼跑一趟,告诉方掌柜的……”谢放将先前同阿笙的说辞向福旺交代了一遍。   因着有些长,怕福旺没记牢,有个什么误会,回头阿笙受爹爹责骂,便又让福旺给简单复述了一回。   确定没有任何差池,这才微一颔首,“行,那你先去吧。”   福旺出去了。   阿笙理所当然地以为二爷自己也是要出去的。   虽说过意不去,到底是松了口气。   福旺退出房间。   阿笙站起身,却发现二爷坐在座位上,似,似乎没有要动的意思。   阿笙心跳骤然滞了滞。   二,二爷是要留在房里?   “可是要二爷回避?”   阿笙尚未回应,忽听二爷慢悠悠地,语带笑意地说了一句,“放心,二爷绝不偷瞧。”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现在怎的,这般喜欢逗人?   …   阿笙手里头捧着衣服。   他看了看床,又瞧了眼挂着二爷私人衣衫的屏风。   两样他都不敢碰,生怕会冒犯到二爷。   “衣衫可放到床上,或是屏风上。”   二爷的声音,透过屏风那头传来。   阿笙没法说话,于是敲了屏风一下,当作回应。   房间墙上的时针,走过三点。   太阳光照入房内,将屏风后头的人影斜斜地投映在地上。   谢放打开房间里的柜子,从里头取了一瓶跌打药膏,转过身,撞见了这一室的光影。   眸光倏地一滞。 第26章 阿笙福星   夏天,天气热。   阿笙身上只穿了件长衫。   棉麻的料子,透气,穿着也舒服。   可这件长衫已经洗过多回,布料有些硬。   一时忘了肩上有伤,阿笙像往常那样,将衣衫脱下,变硬的棉布料摩擦过肩膀,很是有些疼。   阿笙纳闷,下意识地转过了脸,瞥见左后肩青紫了一大块。   难怪,有些疼。   阿笙抿起唇。   不知道福禄将马大夫请去康府了没有。   二爷带着他离开之前,他便未再听见楼上康小姐有任何动静。   康小姐腹中的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又是未婚先孕,以康少那样的性格,康小姐便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将来的日子会如何,只怕也不好说。   阿笙早些年,清明踏青时节,见过康小姐几回。   待下人很是和气的一位小姐。   只是不知是遭人哄骗,又或是用情至深,轻易将身子许了出去。   平心而论,倘使……倘使都督府风光如从前,论相貌、才情,康小姐同二爷,还是十分般配的……   衣衫沾了泥,怕会弄脏了二爷的屏风。   阿笙将脱下的长衫,弯腰放在脚边。   阿笙注意到了脚边的影子,被这会儿散落在屋内的金色光线惊着了。   这阳光太漂亮,当真像是一缕缕金线。   影子被拉得细长,阿笙笑看了眼自己的影子。   忽地,阿笙攥着手里的长衫,唇边笑容微微一凝,神情有些着慌。   二爷会不会也瞧见了这地上的影子?   应,应当没这般凑巧。   他方才听见二爷的脚步声,又听见了二爷打开柜子,从里头取什么东西的声音。   足以说明二爷并未一直坐位置上。   便是二爷坐位置上,又哪里会那般无聊,盯着他这边看。   …   没敢碰二爷的床。   福旺给他的衣衫,阿笙都给挂在了二爷屏风上。   阿笙随意拿了一件换上。   因着被方才地上的投影给弄得微微有些慌了心神,换衣服时,阿笙又将肩上的伤口给忘了,就这么将衣服给穿进,布料摩挲过伤口,又是一疼。   好在福旺的衣服是香云纱的,比他的棉布长衫要舒服多了,不至像先前那一回那般疼。   阿笙将长衫的扣子系上,摸了摸身上的料子。   二爷待身边的下人着实是好。   福旺穿的料子都这般好。   这云香纱做的衣衫,他衣柜里也没几件,最近的一件,就是开春以后,为了相亲,爹爹带他去铺里量身做的那一件。   阿笙倒是没有羡慕,只是切身地体验了一回,二爷待下人是真的好。   二爷差不差钱的另说,凤栖街的高门大院他大都去过,可对下人这般大方的,只二爷一个。   …   阿笙同福旺的个头差不多高,福旺平日里贪嘴,身形比阿笙也便胖上一些。   阿笙将扣子都给系上后,还有些宽余。   如此正和了阿笙的心意。   阿笙喜欢穿衣稍稍宽松一些,方便他干活。   阿笙低头细细看了看,确定衣衫的扣子都扣好了,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才捡起地上,他换下来的那件外衫,走出屏风。   转过屏风。   花厅里,不见了二爷。   唯有桌上,放了一个棕黑色的小瓷瓶。   阿笙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他的耳力向来很好,这次怎的连二爷离开的脚步声都未听见。   二爷不在,阿笙不敢一个人到处乱走,怕冒犯了二爷。   手里头拿着自己换下来的长衫,阿笙坐在他方才的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等着二爷回来。   床铺连同屏风的影子,都被屋内的光影拉长。   阿笙心尖微跳,脸颊不自觉地染上红晕。   幸,幸好二爷不在,什么都没瞧见。   …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阿笙没瞧见过时钟,盯着那钟面瞧了好一会儿。   见时钟走过数字3,又走过了4,只觉得这个圆形的盘面很是神奇。指南针只会指向方向,可是这个指针,却像是上了发条一般,自是一圈圈地走着。   窗外,茂密的梧桐枝叶在清风中晃动。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鸟鸣声。   阿笙不由地想,二爷平日里,是不是也曾像他这般坐在花厅里,听着窗外的鸟鸣?   只是二爷定然不会像他这般傻坐着,应当手里头会翻看着某本书,或者是去到书桌后头,研磨写字、作画……   心兀自跳得很快,阿笙攥着被他叠了放在膝上的外衫,只觉自己似乎离二爷又近了一些。   阿笙瞧不懂时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可他看得懂光影。   这会儿距离他换完衣服,多半一盏茶功夫都过去了。   不行,他得走了。   再不回去,便是二爷让福旺去给爹爹传了话,爹爹多半免不了还是会误会。   阿笙决定下楼,去问一问府内的丫鬟,可有见到二爷。   …   脚步声响起。   二爷回来了!   阿笙忙从座位上起身。   谢放迈进屋内,同阿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注意到阿笙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瞧了一眼,“有些大。”   生怕二爷现在就抓他去街上量身形,定制衣衫似的,阿笙将手上的旧衫给放到一边,忙打着手势,扯了扯身上的这件长衫,“不大,不大的。正好,这样方便干活。我很喜欢。”   还是香云纱的料子,已是极好的了。   手势停了停,阿笙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二爷“说”了,“二爷,我该走了。”   谢放知他要赶着回店里,不好强留。再则,他也有事,要出一趟门。   谢放:“等我一下。”   嗯?   阿笙眼露困惑,只见走到桌前,拿了桌上的那个黑棕色瓶子。   …   “这药瓶是给你的。祛瘀效果极佳,倘使你不方便,让方掌柜的帮你一下。”   谢放将药递给阿笙。   这药,谢放原先是打算由他亲自给阿笙抹了,再让阿笙回去。   只是他这身体的自制力,远比他认知当中的自己要差上许多。   许是蚀骨知味。   再没有比他要更熟悉阿笙的身体。   以至于,只要是碰上阿笙,自制力便成了无用的摆设。   自是不好再给上手涂药。   否则,阿笙下午该走不出这道门。   …   原来这药瓶,是为他准备的啊。   一点也不知晓,自己险些走不出这道门,阿笙瞧见二爷递上来的这瓶药,心里头感动得不行。   朝二爷比了个多谢的手势,阿笙感激地从二爷的手里接过药瓶。   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二爷的手指,被凉了一下。   二爷指尖有点湿。   二爷方才是……洗手去了?   也是,天气这般热,二爷为从外头回来,自是要洗个脸,洁个面。   对了,险些忘了问……   二爷今日怎的这般凑巧,刚好出现在康府?   是去康府做客?   可……似乎也没有去人家里做客,会将枪|支给随身带在身上的道理。   阿笙宝贝地将药瓶给收好,再次给二爷比了个谢谢的手势,“问”出心中的疑惑。   当然,没问二爷为何会随身带着枪|支,只是问二爷今日可是凑巧正好去康府做客。   …   阿笙原先担心,自己后一个手势二爷兴许瞧不懂,刚要比划着,问二爷能不能借他纸笔,只见二爷眉峰轻挑,语气亦是含着调侃,“现在才想起来要问?”   阿笙脸颊生红。   在康府那会儿,他整个人神经都是紧绷着的。见了二爷,不知为何,只觉莫名委屈。后头又稀里糊涂地跟着二爷回了春行馆。   脑子一直都乱乱的。   确,确实现在才想起来要问。   “不是凑巧,也不是去康府做客。”   嗯?   那是为何……   “我先前同康志杰有过往来,对他的家事算是较为清楚。康府各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便是宴客,也大都是命小厨房做。不排除会请来做客的亲朋尝尝当地美食,故而点你家的外送。   只是我让福禄去打听过,康府各房这段时间并没有前来投奔的亲朋。我也问过你,你说先前康府确实没有点外送点得那般频繁。便让福禄替我稍微留一下康府的动静。”   福禄虽因年纪小,同其他高门大院的小厮接触多了,也染上了那些个人门缝里瞧人的毛病,可也心思活泛。   买通了康家的一个看门的小厮,让他近日如果有生面孔进出康府,便同他通风报信。   再一个,阿笙进了康府后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若是府中有什么人为难阿笙,更是要第一时间报告给他知晓。   小厮收了钱,自是没有不照办的。   这也是为什么谢放能够及时赶去春行馆的原因。   当然,便是谢放不能及时赶至,有小七同阿达暗中保护,阿笙定然也不会有性命上的危险。   只是小七同阿达到底是暗卫,除非情况危急或是阿笙危及性命,两人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   …   阿笙听后呆了呆。   险些忘了,二爷同康少先前交情确实不错来着。   二爷的这座春行馆,还是从康少那儿买来的。   难,难怪康少那会儿会十分气愤地质问二爷,他一个哑巴有什么值得二爷同他翻脸的。   阿笙当时确实未曾想太多。   现在想来,二爷为了他将康少彻底给得罪了,是不是不大值当?   都督府是风光不在了,可康府的一些势力到底还在。   如同康少所言,强龙难压地头蛇,   阿笙越想越是有些心慌。   他是不是给二爷惹事了?   阿笙的头上覆上一只温柔的掌心。   …   阿笙心跳乱了乱,呆呆地仰起脸。   谢放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别多想。我先前同康志杰走得近,是因为他书法、绘画造诣不错。后头发现,他赌|瘾极大,在今日之事之前,便已逐渐疏远,鲜少往来了。   即便没有今天的事情,我同他也不会有过多交集。”   交恶或者不交恶,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   前朝一些官宦子弟,大都有钱有闲,写字、作画,往往都是请了专门师父来教。   家中有多有真迹收藏,是以,只要是那些世家子弟稍稍跟钻营,往往书法、绘画造诣不低。   康志杰别的本事不行,字画都还算是不错。   也因此,即便是康志杰赌瘾极大,因字画所得颇丰,加之祖辈留下来的遗产,倒是勉强堵得上欠债的窟窿。   前世似乎成为了小有名气的画家,算是专门吃起了绘画这碗饭。   因着有个“前朝都督之子”的头衔,买他面子的人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康府分明没有完全败落,康志杰竟会张口跟他要彩礼。   像是已经有一个大的窟窿,只等一笔钱填进去,才会不顾康小姐的面子同死活……   谢放忽地想起,康志杰前世曾经北上,还曾请他以及几位朋友去北城最豪华的饭店用餐,一掷千金。   此后,又约了他几次,言语之间,一改过去对他的恭敬,多了几分睥睨凌人,像是攀上了什么贵人,也便连他都不放在眼里。   贵人、康志杰、符城……抱石老人!   是了!   过去,他一直想不通的是,何以对绘画其实并不精通,也丝毫没有兴趣的大哥会认有机缘识抱石老人。   是康志杰!   康志杰便是大哥的那个“机缘”!   这么一想,便都说得通了!   …   他为何偏就没有往康志杰身上想?!   他分明记得康志杰北上,最初找他的那几回,态度待他仍然是在符城这般,毕恭毕敬,甚至因着是在北城的地界,待他更是近乎谄媚。   是后头的几次才改了态度。   他当时并未在意,只当康志杰在北城待久了,同其他人那样,瞧不起他这个没有实权的“谢二公子”。   现在想来,便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谢二公子”,对于在北城人生地不熟的康少而言,也绝不会是轻易敢得罪的对象。   应当是哪个时候的康志杰已经攀附上了大哥,才会日渐不将他放在眼里!   过往所有令他不解的地方,在这一刻终于全部明朗了起来。   …   原,原来是这样。   听说二爷同那康少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且现在已鲜有往来,阿笙这才放了心。   他没有对二爷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便好。   房间里光影越来越盛,这是日头越来越偏斜的缘故。   阿笙拿上自己先前放在椅子的衣衫,转过身,朝二爷打手势,“我,我真该——”走了。   身体忽地被抱住。   “阿笙,谢谢你!”   谢放小心地避开了阿笙肩上的伤,将阿笙拥入怀中,“阿笙,你可真是二爷的福星!!!”   倘若那康志杰当真便是二哥的机缘。   那么,只需让康志杰去不成北城,大哥同抱石老人便再遇不上!   如此,大哥便再无法利用抱石老人,讨得父亲欢心。   阿笙被二爷这么紧紧地搂着,心脏紧张地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他方才就只是站着,什,什么都没做呀!   二爷方才……别,别是喝酒去了。   阿笙悄悄地,将鼻尖凑近二爷,轻轻地在二爷衣领处嗅了嗅。   除了很好闻的雪松的清冽香气,再无其他……   “走,二爷正好要出一趟门,同你一起下楼!”   谢放握了阿笙的手,出了房门。   这一回,谢放真没撒谎。   在他前去康府之前,陶叔那边就派人少来口信,说是在一家字画铺,发现了一张疑似抱石老人真迹的画作,需他亲自去一趟确认。   他当时整准备出门,找到抱石老人的真迹要紧,可再要紧,哪里敌得过阿笙的安全要紧。   只好让人去给管家传话,让管家先在那家字画铺等他,他办完事,马上过去。   这一耽搁,便耽搁到了现在。   现在想来,阿笙果真是他的福星!不但抱石老人的画作有了眉目,便是大哥同抱石老人的关联,也在今日终于被他想通。   阿笙不知二爷为何忽然变得这般高兴。不管如何,只要二爷高兴的事情,他便也替二爷觉着开心。   阿笙便这么迷迷瞪瞪地被二爷牵着手下楼。 第27章 没个正经   阿笙随二爷一同下了楼。   瞧见院子里在打扫落叶的丫鬟,阿笙倏地回过神,下意识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二爷兴许没旁的意思,只是同他关系好,才牵他下楼,就像是过往,他也曾见过二爷搂他的那些个朋友,一起喝酒谈天一般。   可……可他怕丫鬟们误会。   传出去,对二爷不好。   谢放只当阿笙见了人怕羞,也便没勉强他。   …   “二爷,车已经备好。”   福旺已经给方掌柜的递过了口信,从长庆楼回来了。   二爷要出门,这个点,外边日头还很晒,福旺手里头拿着一顶白色西式帽,走上前,递给二爷。   阿笙见福旺已经回来了,忙打手势,问爹爹可有说什么。   福旺去拿了阿笙的食盒过来,“掌柜的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转告二爷一声,说是给二爷添麻烦了,多谢二爷。天气热,掌柜的还邀我吃茶。我赶着回来给二爷回话,便先回来了。”   阿笙将食盒接过,松一口气。   看样子爹爹应当是没有对福旺的话起疑。   谢放将帽子戴在了头上,转过脸,问阿笙,“上回我送你的帽子呢?”   阿笙没想到,二爷会忽然问他帽子的事,脸上现出尴尬神色。他的手上迟迟没有动作,局促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谢放低头看他:故意道:“给扔了?”   阿笙涨红着脸,连忙摆手,“没,没有!在家里的衣柜里!”   他怎么可能会将二爷送他的帽子给扔了呢!   谢放拿着手中的帽子,帽檐朝着阿笙的方向,在他鼻尖轻点了下,这才将帽子戴上,轻扬了唇角,“逗你的。”   谢放如何不知,多半是那顶西式帽对阿笙来说太打眼,不好戴出门。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没有真的误会便好。   还,还有……   二爷戴帽子的动作忒潇洒了一点。   戴上帽子的二爷,更,更好看!   …   福旺叫的人力车已经在门口停着。   阿笙手里头拿着食盒,不好作揖,朝二爷比了个谢谢的手势,便要躬身离开。   “上哪儿去?”   后脖被轻捏了下,阿笙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二爷给扶着上了人力车。   阿笙统共也没坐过几回人力车。   最近一次坐人力车,还是那日雨天,送老人去医院,再往前,则是压根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他不习惯做人力车,更勿论还是跟二爷同坐!   阿笙吓得转身就要从车上下来。   谢放一只手扶在阿笙的腰间,揽着他在位置上坐下,自己也随即落座,出声解释道:“顺路的事,二爷正好也要去长宁街上办点事。   这样,我办事的地方到了,便让你下车,不送你到店门口,如此你爹爹同店里的伙计也不会看见,既不会被爹爹追问,也免遭他人非议,可好?”   阿笙指尖攥着手食盒,二爷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倘使再执意要下车,岂不是太不识趣了么?   于是,缓缓地点了点脑袋。   谢放笑着轻揉了下阿笙的脑袋,对车夫吩咐道:“劳烦,去天逸阁。”   阿笙垂着脑袋,红着脸颊,低头去看自己的鞋面。   二爷的掌心好温柔……   …   人力车夫小跑着,周遭的景物在缓缓向后退。   青石板路,路面不是那样地平,只要是过有坑洼的地方,车子便会稍微颠簸一下。   阿笙已经尽可能地坐稳,可有时身子还是不免朝二爷方向倾。   每每弄得他面红耳赤。   幸好,二爷似乎没有见怪他的意思。   有时候倘若实在颠簸,二爷还会在他腰间扶一下……   从凤栖街过福桥,回长宁街,这条路,阿笙不知已走过多少回。   可这是头一回,坐在车上,途经这条路。   还是同二爷一起。   桥下支起了两家凉茶铺子,桥下有船家载着瓜果,划着浆,沿河叫卖。   阿笙向外头张望着。   原来,坐在人力车上,视野会更好,二爷的春行馆也能够瞧得更为清楚。   …   两个月前,他如何能够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能够同二爷一起坐在人力车上,经过这儿呢?   不用再双脚踮着,在桥头努力地张望着。   二爷就坐在他边上,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两位爷,坐稳了。”   听见师傅的提醒声,阿笙尚未得反应及,车子忽然往下俯冲。   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忽地又往前倾,阿笙吓得一只手抱紧了怀里的食盒,另一只手本能地抓住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人。   人力车下了桥。   俯冲的感觉消失,车子总算再一次稳稳当当地驶在路上。   “卖香瓜啦——”   “卖香瓜啦——香瓜三文钱一个,香瓜三文钱一个——”   “又甜又脆的香瓜,快来买啦!”   瓜贩子的叫卖声,传入耳里,阿笙总算慢慢地缓过神。   方才,吓,吓他一跳。   这位人力车夫师傅下桥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他险些要以为自个儿的身体都要给甩出去。   还不如他平日里坐“乌梅”出行来得稳当。   忽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手里似乎捏了什么东西。   阿笙僵直地、缓缓地转过了脑袋。   但见,二爷的手被他给紧紧地抓在手里!   阿笙睁圆了一双杏眼,赶忙收回了手,刚要打手势,向二爷致歉,只听二爷叹了口气,“利用完了,便迫不及待地将二爷的手给甩脱了?二爷没想到,我们小阿笙是如此凉薄、负心之人。”   什,什么呀!   阿笙低着脑袋,好半晌都没勇气抬起头。   只是脸颊越来越深,一双耳朵也是也染上了玛瑙红,羞窘得脑门都要冒烟。   二爷怎,怎的越来越没个正经了!   …   “二位爷,天逸阁到了。”   阿笙一怔。   竟,竟这么快便到了么?   路上,转过或是过坑,身体总是时不时地倾向二爷。   那会儿窘迫得恨不得天逸阁就在眼前,或是干脆让他跳下车,走路回去。   眼下,车子终于到了了,他反而……很是有些不舍。   能够像今日这般,同二爷共乘一辆车的机会,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吧?   人力车夫停稳,谢放从车上下来,将手递给阿笙。   阿笙睁圆了一双杏眼,慌忙摆着手,“多谢二爷,我自己能……”下。   他是什么身份,哪里能让二爷扶他下车?   “不客气。”   阿笙手势尚且没有比划完,二爷已是笑着牵过了他的手。   慌得阿笙连忙从车上下来。   一张脸颊通红通红。   …   车资福旺叫车时,便已付过。   谢放同阿笙下了车,车夫便拉着车子离开了。   谢放人就在天逸阁门口,却没急着进去,“我知你店里忙,我便不耽误你时间了。你肩上的伤势我没瞧过,只是如果轻碰都会疼,最好还是留意下。回去后,要多休息,好生将养着。   粗活、重活暂时交由店里伙计,不要勉强。还有,最后一项,也是最要紧的一项。”   阿笙只当二爷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托付于他,小脸认真,比划着,“您说。“   谢放:“记得上药。”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偏生二爷追问了一句,“可都记下了?”   阿笙只得红着脸颊,点了点脑袋。   …   阿笙赶着回去。   步子迈得急。   谢放站在远处,见阿笙平安地过了対街,往长庆楼的方向去了,这才转身,步上天逸阁的石阶。   “二爷?里面请,里面请!”   像是二爷、康大少、姚公子等几位公子哥,可都是他们天逸阁的大主!   天逸阁的掌柜的亲自从里头迎出来,脸上堆着笑,“二爷。您可是许久未到我们店里来了。您这阵子,在哪儿忙呐?”   谢放走在掌柜的前面,拿起摆件上一个小巧精致的月白釉杯,拿在手里,转动着看了看,笑着道,“赋闲在家,无所事事。”   掌柜陪着笑,“呵呵,二爷您尽说笑。是前阵子病了,最近身体还虚着,所以才在家将养呢吧?这符城谁人不知,您最近可是有不少的营项呐。听说,您还有意要投资实业,是不?   这投资实业呐,可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好事!”   掌柜的竖起大拇指。   谢放将手中的月白釉杯给放回去,“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至今都还没找着合适的项目。八字没一撇。”转过了身,问掌柜地道:“抱石画师的画,可还在?”   陶管事原先一直候在天逸阁,等着二爷过来。   忽见店里一位客人说指着対街的一对爷孙,说是当初就是那对爷孙两人进店卖的画。   对方既然手里头有抱石老人的画作(倘使这幅当真是真迹)或许对方知道抱石老人的下落,在又派了人给二爷捎话之后,陶管事自己便匆忙追上那对爷孙二人。   掌柜的连忙点头:“还在,还在。我这就让人给您取来。”   掌柜的给身后的伙计递了个眼色,伙计便赶紧去柜台的后头,将画给取过来。   展开在柜台的台面上。   谢放瞳孔微缩。   竟然便是那幅大哥在父亲六十岁生日寿宴上献上的《江雪垂钓图》!   …   谢放摘下头上的帽子,低头仔仔细细地瞧过笔触、题字以及印章,确定同他曾在父亲寿宴上瞧见过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当时见过的那幅《江雪垂钓图》用的画轴是最上等的黄杨轴,用的双色绫。   这幅画的画轴却只是用很普通的画轴做裱,画的两头,也未曾镶锦边。   谢放的心跳得极快——   极有可能,他眼前的这幅《江雪垂钓图》才是这幅画最原始的模样。   他前世瞧见的,应该是他大哥拿到裱画铺重新装裱过,才于寿宴上座位寿礼,献给父亲。   谢放想起陶叔派人给他传的口信,向掌柜的确认道:“掌柜的,您说卖您这幅画的,是一爷孙两人?”   掌柜的点头:“是啊!二爷您也知道,我这儿鲜少会收不是名家字画的作品。我是瞧着他一个老人家,又带者个孩子。一把年纪了,也不容易。   那位老人家又一直央求着我,求我买下他这幅画,他好换得现钱,给他的家里人请大夫看病。我见这画技法确实不错,加上那会儿天寒地冻的,他们衣衫又单薄,不落忍,到底还是将这画给买下了。   二爷您是不知道,这位抱石老人在咱们这名声虽是不显,在关中那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他的画还是十分具有个人特色的。您觉着呢?”   谢放同这位天逸阁的掌柜的打过几次交道,是一位十分精明的生意人。   这位萧掌柜的哪里是不忍心老人同他的孙子衣不蔽体,分明是故意做出不感兴趣的模样,诚心要压价。   后头之所以出钱买下这幅画,也是瞧出抱石老人在符城这地界名声虽是不显,可画工、技法实在高超,这幅《江雪垂钓图》构图更是写意、孤清,只要是懂画的人,定然舍得花大价钱买下来。   再一个,萧掌柜既是从爷孙手中买下,爷孙二人似乎又急需用钱,价格定然压得极低。   无论如何,萧掌柜的这买卖稳赚不赔。   这么一幅《江雪垂钓图》若是卖给真正赏识的买家,至少可卖得八、九块大洋,便是更高价,亦是卖得起。   当然,若是以抱石老人日后的名气,那便是千金都值当了。   只是不知这位萧掌柜那日究竟给了那位爷孙多少钱,可够给家里人看病。   陶叔派人给他传了口信,说是见到那位卖画的爷孙,陶叔当时在店里,当即便追了出去。   希望陶叔真的有将爷孙二人给追到才好。   若是老人手里头有更多抱石老人的真迹,他可悉数买走。   一是为了他自己,二来,也可改善爷孙两人的生活。   许是爷孙二人,是抱石老人的亲人未为可知。   …   “这画我要了,您开个价。”   谢放的视线从柜台上那幅《江雪垂钓图》移开,手里头拿着自己的那顶帽子,斜倚着柜台,对萧掌柜地道。   “二爷您是个爽快人!这样,您都是老主顾了。我收您这个数,您看,您意下如何?”   掌柜伸手,比了个五个的手指头。   谢放心中不免好笑。   这位掌柜的口口声声说,抱石老人笔力如何了得,画风如何具有个人特色。   却也只是出了一个稍稍高于市场价的价格。   他自是明白,展柜的是担心便是这么一单五块大洋的生意也做不成。   不过若是展柜的当真赏识抱石老人的作品,怎会连重新装裱都不肯,只是这样草草地收着。   分明是只等一个“冤大头”上门,把画卖了了事。   …   经过几番讨价还将。   最终,谢放以三块银元的价格,从萧掌柜的手里,将画给买走。   这画放他们店里都大半年了,看的人都少,何况是问价的!   如今终于把这画给卖出去,萧掌柜赶紧吩咐小二将画给装盒,生怕动作慢一点,回头二爷反悔,这买卖可就黄了!   又亲自将人给送到门口,“二爷,您慢走,下回再来啊!”   掌柜的回身进屋,伙计笑着凑上来,“掌柜的,这画,可总算是卖出去了。”   “是啊。可算是卖出去了。”小掌柜的如释重负,险些当真做了赔本生意!   忽地又皱了皱眉,“不过你说这谢南倾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也学人讨价还价了?”   谢南倾可是出了名的爽快(冤大头),从来都是店家开价多少,这位便悉数付多少!   怎的一幅五块大洋的画,都还要讨价还将,这般掉价!   伙计地摇头,“不知道啊。掌柜的,您先前不是说这位谢二爷投资了几个营项么?别……别是亏了不少钱吧?”   掌柜拿笔记账,闻言,手中的笔在伙计脑袋上重重敲了下,“亏你个大头!你知道北城谢家的家底有多厚么?!只要他谢南倾还姓谢,十辈子都给他造不完!   除非他老子将他除去族谱,还把他给赶出谢家了!人家好歹是亲儿子,我听说二爷还救过谢老的命,你说,当爹的有可能会将救过自己命的儿子,给赶出谢家吗?!   伙计委屈地揉了揉被敲疼的头。   可,可谢老总归有驾鹤西去的那天呐!   谢家大爷迟早会接管谢家。   古往今来,这兄弟阋墙的事儿,可就多了去了。   掌柜的还在那儿自言自语着,“这些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你说他们精明吧,有时候掏钱确实带着点傻劲,可你说他们傻吧……有时候吃几次亏,长进比谁都快。你说,该不会是二爷发现,我们过去卖他字画,都卖贵了吧?”   伙计怕言多必失,又要挨打,一脸为难地道:“掌柜的,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不知道!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去,把去年跟二爷做的那几笔买卖的账本给我翻出来!”   总不至于……真是他先前价格卖得太狠了,以至于二爷对他有了什么想法,故意为了五块大洋跟他讨价还价,为就是“敲打”他?   …   “南倾!”   谢放走出天逸阁,将帽子戴上。   未走出多远,听见有人喊他。   转过身。   姚关月、孙瀚宇以周霖等五位公子哥,从対街古董铺出来。   姚关月“啪”地一声,将手中折扇打开,抬头睨了眼不远处天逸阁的招牌,笑着问道:“南倾,你也上这天逸阁,给雨新买礼物呢?”   孙瀚宇笑着道:“定然是了。要不然,要不然哪儿就这么凑巧,我们雨新新店下月便要开张,咱们二爷今日就在这天逸阁买好了礼物。”   其他人也起着哄,认定了谢二手中的礼盒,定然是为周霖买的。   周霖也瞧见了谢放手里头拿着的长方盒子,他瞥了了一眼,便冷冷地移开了。   谁稀罕!   那日归期回包间,说是南倾允诺了改日要请他们几个吃饭赔罪,结果至今未曾兑现!   呵!   不要以为偷偷买个礼物送给予他,他便会原谅他这段时间的“杳无音信”!   这五个人当中,谢放只对姚关月印象最为深刻,因为前段时间才见过。   至于其他四位,至多只是眼熟,便是连名字也大都想不起了。   倒是几个人说话间,谢放这才慢慢将周霖认出。   前世,他的确有一段时日同这位周家小公子走近过。   不过只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曾留过洋,加之成长经历亦是较为相似,比较有话题罢了。哪知,这位周公子却对他起了心思。   后头他回北城,周霖甚至一度找过他。   只是……在他的印象当中,并不记得周霖曾经在符城开过什么店。   “雨新要开新店?”   谢放问出心中疑惑,不过也是隐晦地回答了,他手中这幅画卷,并不是送予周霖的礼物。也是不想周霖对他再有什么“误会”,早些对他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闻言,周霖眼底迸出冷光,嘴唇抿成一条线,气恨地瞪着谢放。   其他四人皆是一脸错愕。   姚关月脱口而出地道,“南倾,你是真不知晓,还是故意跟我们装糊涂呢?雨新的酒楼,可是下个月便要开张了。这事儿半个府城都传开了。你不知道?” 第28章 吃天鹅肉   谢放回想了下,难怪几日前,他受邀前去符城商会会长庄老板家中做客,谈过正事之后,庄老板手里头端着茶杯,笑睨着问了他一句,礼物可选好了。   “南倾啊,你们年轻人对年轻人的喜好会了解一些。依你之见,下个月挑选什么礼物送给雨新较为合适?”   他当时一时未能想起庄老板口中的“雨新”所指何人,只是既然庄老板会问到他意见,猜想那位“雨新”多半也是从前同他有过往来的公子哥。   也便随意说了几样公子们大致感兴趣的礼物,应付了过去。   现在想来,那位周老板固然是想要通过给周霖送礼,拉近同周家的关系,再一个,未尝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卖一个好感——   那位庄老板同姚关月这帮人一样,都误会了他同周霖的关系。   若是连庄老板都知晓周霖要开酒楼一事,还提前备了礼,按照方才姚关月所说的,半个符城都知道的事,兴许当真不是夸张。   “抱歉,自从惊蛰前后大病一场后,记性便不大好。许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他日若是新店落成,定当送上一份贺礼。”   谢放手里头拿着装有画轴的长盒,不便作揖,唯有稍作欠身。   周霖不甘心。   他不明白,为何先前同他那般交好的南倾,近日连一次都未曾约过他。   因着心里头有气,讲话自是很难中听,“呵,说得倒像是雨新贪图二爷的一份贺礼似的。”   送上贺礼?怎么送?是亲自送,还是命人送,这里头大有讲究。   他疑心,南倾根本就是忘了,倒推说是病了之故!   姚关月左手握着折扇,轻拍着右手掌心,幸灾乐祸地睨着谢放,意思是“看吧,把人给惹火了吧,瞧你要怎么哄。”   把人气得连名字都不肯喊了,估计这下谢二是要退一层皮,才能将人给哄好了。   姚关月却是不知,谢放哪里有要哄的意思,只听谢放淡声道:“雨新误会。”   姚关月手中的折扇险些掉落在地上。   …   只这一句?   没,没的了?   得,这下雨新怕是要气得更厉害了。   果然,周霖气得扭头就要走,被梁学义、李楠两人给生生拦住。   “这么说,南倾,你这是……真不记得了啊?这是你的不对了,你看,都把我们雨新给惹生气了。”   “啊!有了,这样,罚你将手中的礼物送给雨新!”   “就是。还等什么‘他日’、‘来日的’,你手头上不正好有一份现成的呢么?来,我看看,你方才究竟在天逸阁买什么了。可适作为送给雨新新店开张的礼物。”   “哎,哎,仲文——”   梁学义、李楠两人自顾自地当起了和事佬。孙瀚宇说着,更是伸手就要夺过谢放手中的长盒。   姚关月赶忙收起手中的折扇,堪堪要阻止,还是迟了一步。   梁学义已经把手给伸过去。   谢放手臂回转,将装有画轴的长盒给放到了身后。   梁学义伸出去的手落了空。   …   孙瀚宇一怔。   梁学义同李楠两人也都是愣了愣。   南倾是怎么回事?   南倾从来不是小气之人,过去他们要是这么闹,南倾肯定自己就会把东西给他们了,怎的……这回连看都不让看?   唯有姚关月将折扇抵着下颔,一副早就猜到的模样。   他就知道会这样。   自打他上回在街上碰见南倾,他便发觉南倾同过去很是有些不一样。   身上的疏离感强了许多,以那日他甚至不敢轻易同南倾随意说笑。   梁学义、李楠两人也察觉出离开了。   唯有孙瀚宇这个呆子还在那儿问:“真是送给家人的?别是送给哪位情人的吧?”   周霖见谢放连买了什么瞧都不让他们瞧,气性愈发大了,再待不下去。   反倒是听见孙瀚宇问的这一句,勉强住了脚步。   他倒要听听看看,谢二是不是有了所谓的“情人。”!   …   谢放淡声道:“是给家父的寿礼。”   谢放很少会在人前提及他那位位高权重的父亲,其他五个人皆是一愣。   周霖一怔,当即缓和了神色。   原来是为谢老准备的,难怪方才会不给仲文他们看……   梁学义同孙瀚宇、李楠三人面上则是流露出不同尴尬的神色。   这乌龙闹的!   “呵呵,原来是买来送给伯父的啊。”   “不好意思啊,方才失礼了。”   “失礼,失礼。”   三人很是面面相觑了一番,相继向谢放告罪。   谢放笑了笑,“无妨。不过就是件小玩意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逛。”   孙瀚宇见他要走,嚷嚷道:“哎——南倾,你真不打算陪着我们一起,上街给雨新一起挑选件礼物啊?!”   梁学义也在一旁道:“是啊,南倾,我们正好要一起给雨新送件礼物,你也跟我们一起呗?我们也好给你参谋参谋,最要紧的是,雨新本人可以给出意见。是不是啊雨新?”   周霖冷冷地睨了谢放一眼,嗤笑了一声,“可是不敢。我们二爷日理万机,我哪儿敢邀二爷陪我一同逛街。”   “雨新这话啊,一听就是气话。南倾……”   李楠打着圆场,伸手去搭谢放的肩。   谢放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李楠伸过来的手,“雨新说笑,哪里存在什么日理万机,不过是闲人,回去处理点闲事。各位,失陪。”   竟是真的走了。   周霖咬着唇,恨恨地看着谢放上了一辆人力车。   因着是回春行馆,车子直行,只留给他们一个坐车的背影。   …   梁学义他们几个尚且不习惯这样“冷淡”的谢南倾。   要知道,以往只要是他们说一起逛街,给相熟的朋友去挑选什么礼物,南倾鲜少会有扫兴的时候。   南倾最是喜欢热闹,也喜欢新奇玩意儿。再一个,他的眼光也是他们几个当中最好的,只要是南倾挑选的礼物,拿出去送人,鲜少有出差错的时候。   赶上南倾心情好……还会替他们把单给买了。   几个人先前逛了一圈了,这会儿也有些累了,于是便就进找了个茶楼。   话题却是仍旧围绕着谢二。   “哎,你们说,南倾手里头拿着的那长盒里头装着的东西,真是买来送给谢老的?”   孙瀚宇招手,喊来跑堂的,点了一壶绿茶,又要了几盘点心。   李楠揣测道:“总不至于,当真是买来送给新欢的,当着咱们几个,尤其是雨新的面偏又不好承认,便谎称是送给谢老的。”   姚关月听不下去了,他扇着手中的折扇,“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咱们又不是他老婆,还能管得着他?那礼物多半就是送谢老的。”   店小二端上茶水,李楠顺手给每人添茶,“这我可就不明白了。他对咱们有些冷淡,尚且说得过去,反正给他过去约的最多的,便是雨新嘛。   雨新啊,你同南倾可是吵过架?我怎么觉着,他这回对你的态度不若从前热络了?”   梁学义也跟着回忆:“真要说起来……上回,我们在泰和楼,让归期去喊南倾上来,南倾也没上来。雨新,你真同南倾吵架了?”   孙瀚宇一击掌,“好像还真是这样!”   周霖脸色蓦地一白。   …   不同于将来迟早要接手家业的姚关月、梁学义,也不同于备受家里人宠爱的孙瀚宇,周霖同李楠都是庶出。   可庶出同庶出又有不同,李楠的母亲好歹是正式纳入李家的妾室。   周霖的母亲却是周老先生的厨娘。照顾着太太同先生一家的胃。后来,伺候着,伺候着,伺候到了先生的床上去。   还被周夫人给当场抓在了床上。   传得满城风雨。   周家会送周霖出洋留学,也不是对他这个小儿子有多器重,恰恰相反,是周夫人容不下他,才会被周先生给安排留洋。   周霖自己还算争气留洋归来,为周家谈成了几笔大买卖,这才在符城崭露头角,挤进了以姚关月为首的公子哥的圈子。   表面看着风光。   只有周霖自己知道,这帮公子哥压根没有真正瞧得起自己过。这几个人现在之所以这么捧着他,无非只是因为谢南倾对他的“另眼相看。”   无论是孙家、姚家、李家还是梁家……都需要通过谢南倾,搭上北城谢家主家的那艘艨艟巨舰,好在这乱世能够有一方保护伞可以避祸。   “我怎知道?不就是前段时间南倾病了,又恰巧随父亲去省城办事去了,不在符城,没能去探望他。等我回来,听说他病已经好了。   你们应该也是听说的了,他病好了之后,一反常态,接待了许多递帖的宾客。他那般日理万机,我怎好的上门叨扰?如今他倒是不忙了,也未见他开口约我,难不成要我巴巴地贴上去不成?”   周霖手里头端着茶,轻啜了一口,微抬了下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唯有捏着茶杯的指尖用力地攥紧。   李楠给每个人添过茶后,最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嗯,南倾一反常态地频繁在家中见客一事……我也听说了。哎,他生病那段时日,我母亲也是头疾发作,我需天天在家照顾她,实在抽不开身。”   梁学义剥了颗花生送入嘴里:“我也是,被家中琐事给绊住了。”   “不过我们都是情有可原,想来南倾也不会放心上。”孙瀚宇说着,转过头,看向周霖,“倒是雨新你,确实该想想办法,跟南倾解释一二。要不然,他下回见到你,还冷淡你。”   这一点,如何还需要他人来提醒?   是他不想同南倾接近么?   他早就听说南倾病好了,还有精力宴客,可偏偏,再没有派人来周家邀他出去!   早在南倾病中,他从省城回来,便去过春行馆。   陶管事给拦了下来,说是二爷病尚未好全,没有精力见客!   被陶管事拦下这样的事情,周霖自是不会告诉任何人。   是以,梁学义他们也只当周霖同他们几个一样,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去探望南倾。   “冷淡便冷淡。谁稀罕似的。来,我们只管喝茶。”   周霖举杯。   孙瀚宇、梁学义、李楠三个人一听周霖提及谢放,姿态还是这般孤高,便以为谢放当真是因为他病中周霖没能去探望他一事跟后者置气。   一个个极为给面子地举杯。   “来,来。喝茶,喝茶。”   “喝茶。雨新说得对,我们只管喝茶。”   …   姚关月磕着碟子里的瓜子,睨了周霖一眼。   他总觉得觉得吧……   南倾还真不像是同雨新置气。   倒像是……纯粹对雨新淡了,没有以往的熟络。   要是真在意一个人,哪里会舍得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对心上人这般冷淡,连眼神都没在雨新身上停留过几回。   反倒是那日在街上偶遇的那回,南倾眼神就跟黏在那长庆楼的小哑巴身上似的。   姚关月嗑瓜子的动作一停。   他怎的……忽地想起那个小哑巴来了?   以南倾的条件,便是当日当真喜欢那个小哑巴,现在怕是也早就换人了吧?   …   谢放回到春行馆,陶管事已经在厅里候着。   “二爷——”   见着二爷回来了,陶管事迎上前。   谢放大步地走进厅内。   将头上的帽子摘下,递给跟在他身后的福旺。   谢放将画放在茶几上,亲自扶了陶管事的手,在椅子上坐下,倒了杯茶,双手递上前,“陶叔,如何?可有追上卖画的爷孙二人?”   陶叔见二爷竟亲自给自己斟茶,双手慌忙推拒着:“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   谢放不以为意地道:“不过一杯茶而已,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您先喝,喝完了再告诉我。”   陶管事在外头奔波了一天,确实是渴了,于是只好接过少爷递给他的茶。   只是喝了一口,稍稍缓解了下干渴,回话道:“追是追上了,不过那位老先生说,他不识得抱石、碎石老人的。他说卖给天逸阁的画,是亲戚卖他的。他不是夫承认,只因家道中落,连同家人一起,沦落在了符城这地界。那幅饿了不能充饥,冷了不能当被盖的破画,卖了也便卖了。   那位老先生是这般说的。”   谢放:“陶叔可有派人跟着爷孙二人?”   陶管事笑了,“二爷懂我。我听那位老先生谈吐不凡,加之他那个孙儿听见抱石老人这个称呼,分明是有反应的。既是老人家不承认同抱石老人相识,我便也没拆穿。   只是派了人,跟在爷孙二人后头。兴许,那位老爷子当真同抱石老人相识也不一定。只是我于他到底只是陌生人,他言语有所保留,不愿同我照实说,属实正常。”   谢放点头,陶叔想得没错。   但凡稍微有生活经验一点的老人,遇上陌生人问话,自是不会全抛一片心。   不过他方才问陶叔是否派人跟着爷孙二人,却不是为的这个。   谢放将他从萧掌柜那听得的,关于那日爷孙两人如何卖画的情形同陶叔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我想着,不管那位老爷子是不是识得抱石老人,寻个合适的时机,我们送钱过去给爷孙两人,也算是为我们自己,为抱石老人结一份善缘。”   陶管事听了爷孙二人卖画的始末,气愤不已,“萧掌柜那个女干商!少爷您放心,我定会将这件事办妥的。等会儿……您方才说,也算是为抱石老人结一份善缘。这么说,天逸阁的那幅画,的确是您要找的抱石老人的真迹了?”   谢放颔首,抚摸着手头边上的长盒,眸色微沉,“是真迹。”   陶管事松了口气,“是真迹便好……”   这段时日,少爷为找这位抱石老人,以及抱石老人的真迹,可是没少费功夫。   终于有功夫将茶给喝完,陶叔四下看了看,“对了,二爷,怎的自我回府到现在,都没见着福禄?那孩子不会又哪里躲懒去了吧?”   谢放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派他去给康小姐请大夫去了。”   陶叔不知道康府发生的事情,疑惑地问道:“康小姐?康小姐出何事了?”   怎的……需要二爷派福禄去请大夫?   当中涉及康小姐的名誉,谢放什么都没说,只是浅叹了口气:“希望康小姐这一关能迈过去吧……”   …   二爷同阿笙,因为事涉康小姐的名誉,那日回去后,即便是对身边的人,亦是只字未提。   架不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康小姐在家动了胎气,且小产一事,不知道怎么的,还是传了出去。   流言越传越离谱。   不知是谁起的头,竟说康小姐腹中早夭的胎儿,是长庆楼少东家的骨肉,早在阿笙前去康府送食前,两人便已经勾搭上。   “我听说啊,当时两人可都是赤果着身体,在床|上被发现的。康小姐当场动了胎气,阿笙被康府给棒打了出来。”   “嘶。倘使康小姐腹中早夭的胎儿,当真是阿笙的。阿笙这一回,也算是叼到了一回天鹅肉了。”   “呵。叼是叼着了,可有什么用?说明啊,没有那个命,便是叼着天鹅肉,吃进了嘴里,也不消化,得吐出来呐。”   大力送完隔壁包间点的一盘酸菜鱼,见少东家怎的站包间门口不进去。   仔细一听,方知包间里头的客人,在议论着自家少东家。   大力听了,气得不行。   没凭没据地,凭什么冤枉人!   “这些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康小姐小产,关少东家你什么事!”   少东家才不是那样的人!   阿笙只是朝大力摇了摇头。   用眼神告诉大力哥,他没事,让大力哥先去忙。   他们到底是打开门做生意,不好同客人置气的。   “可是……”   阿笙还是坚持,让大力先去忙。   掌柜的在楼下催他下楼收拾,大力便只好先行下去。   阿笙双手紧紧地捏着餐盘,脸上仍旧是一副笑模样,走进虚掩的包间。 第29章 早日成亲   阿笙进了包间。   方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位客人,齐齐收了声。   只是彼此之间还用眼神传递着什么。   阿笙只管低着脑袋,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专注地摆盘。   菜都给上齐了,阿笙比了个“请慢用”的手势,拿上托盘,躬身离开。   被其中一位老雇主给叫住,“阿笙啊——”   阿笙只当这位老主顾有什么吩咐,顿住了脚步,眼含询问。   但见那位老主顾将身子凑近了,压低了嗓音,“阿笙,你跟蔡伯伯说实话,那康小姐腹中早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   阿笙手里拿着托盘,又不好放回去,怕几位主顾不喜,便只好依旧拿手里,一只手着急地比划着,“不,不是。我同康小姐之间根本就没有说过……”话。   阿笙之所以着急,倒不全是为的他自己。   康小姐未婚先孕,孩子又没了,此时指不定怎么痛不欲生,还要被人传同一个酒楼家的小小少东家有染。那少东家还是个哑巴,这该是何等的折辱。   阿笙有心想要替自己跟康小姐两人澄清,只是他是用比的,哪里有人说话的速度快。   他还在比划着,另一位主顾便已语出调侃地道:“阿笙,你小子,是干大事的!早前我们就听说,你喜欢那康小姐。未曾想,你这是,真将康小姐给拿下了啊!”   坐在稍远一桌的客人接口道:“要我说呀,反正那康小姐都是你的人了。你就去把人给娶进门。听说康闵生前,也是将这位康小姐当半个儿子培养,兴许人能力不错。你娶回家,这长庆楼以后,不就有老板娘了吗?是不是这个理?”   “哈哈哈。是这样,是这样。阿笙,赶紧让你爹上康府问问,康府要多少彩礼。“   “这么说,不久以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喝到长庆楼的喜酒啦?”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哈哈哈。”   桌上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莫说阿笙没法开口说话,便是能张嘴说话,他一个人只有一张嘴,哪里说得过这一桌的人。   阿笙总算知晓了百口莫辩是个什么意思。   双手紧紧地攥着托盘,阿笙在一片哄笑声当中,微拧着眉心,轻声地退出包间。   …   “方掌柜的,恭喜,恭喜呀!”   有客人到柜台前结账,将手中的钱递出去,向掌柜的方庆遥道喜。   需找零,方庆遥打开抽屉,将铜钱找给客人,听得一脸纳闷,迟疑地出声问道:“这……夏老板,喜从何来啊?”   客人将零钱接过去,笑着道:“呵呵。方展柜的,您这不是跟我们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么!这康小姐都怀上阿笙的孩子了,虽说现在孩子没了。可总得对人家康小姐负责吧。那不是好事相近了,是什么?”   方庆遥神色慌张从柜台后头出来,着急地问道:“夏老板,夏老板……这,这话从何说起?”   “方掌柜的,您该不会是不知道吧?那日,康府可是好几个家丁都瞧见了,少东家衣衫不整地从康府出来。   哎,对了,不是好多街坊都瞧见,阿笙去康府外送时,穿的是棉麻长衫,后头换件香云纱料子的长衫吗?您啊,最好问问少东家。”   今日初一,方庆遥上山上寺庙上香去了,接近晌午才回来。   他是察觉到了今日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可也没多想,只当自己是在寺庙上香时,不小心沾了灰,还第一时间去厨房拿水照了照。照过了,他面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灰也没沾,于是更加纳闷了。   哪里想到,问题出在阿笙身上!   方庆遥此刻心中大乱。   那日从康府回来,阿笙的确换了件新衣衫,可,可那是因为阿笙的衣衫被茶水泼湿了,被二爷带到春行馆,重新换了件衣衫。衣衫还是福旺的,为了这件事,二爷还让福旺给他传过话。   难不成,是阿笙连同福旺一起对他撒了谎?   到底还是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孩子,本能地向着自家儿子说话,“夏老板,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阿笙同康小姐压根就没说过话!”   对方笑着道:“方掌柜的,你说笑了啊。阿笙一个哑巴,自然没法跟方小姐说话了。不过咱们男人嘛,会不会说话有什么要紧的,最要紧的啊,是知道怎么办事就好。我看阿笙这事就办得顶漂亮。”   后头出来的一位客人笑吟吟地走上前,拍着方才说话的那位客人的肩,“哈哈哈。老夏,还是你会说话呐。”   方庆遥一脸尴尬:“两位老板说笑,说笑——”   “方掌柜,下回咱们可是等您请吃喜酒啊!一定要摆满长庆楼——”   “对,到时候这酒席啊,一定要摆满长庆楼,让我们大家伙也沾沾喜庆!”   两位客人已经走出店里,又转过头,扬着声,喊方庆遥下回请他们吃喜酒。   方庆遥心里头慌得不行,面上还得陪笑着。   送过了客人,方庆遥往回走,喊来在大堂忙活的伙计大力。   大力手里头捏着毛巾,小跑着跑到掌柜的跟前,微欠着身子,“掌柜的,您找我?”   方庆遥绷着一张脸,“你让少东家来一趟账房。”   大力觑了眼掌柜的脸色,应了一声,“哎,好。”   转身去找少东家。   …   “这天杀的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气的是这么离谱的传闻,竟也会有人信!少东家一个男丁,又是前去外送的,连内院都进不去,莫要说是小姐的院子里头。这么盆脏水往我们少东家身上扣!”   “还有那些人说咱们少东家,吃……吃那什么肉!可恨。要是那康闵还在世是,前都督府风光依旧也便罢了。现在的康府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大家伙谁不不知道呐?   康府的私宅什么的都给卖了个七七八八,便是最好的别院,也早就卖给了谢二爷。现在的康府啊,早就已经是个空壳子!真要算一年的进项,整个康府,指不定还不如咱们长庆楼呢。”   厨房,大家伙也都听说了那些个流言,气得要命。   大家伙都替少东家鸣不平,只是可恨他们人微言轻,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们替少东家解释的那几句,压根没人听。   阿笙手头拿着刀,专注地将山楂切成一小片,一小片。   他近日又尝试着往枣泥山药糕里加点山楂、核桃,更加地健胃消脾,还尝试着自己塑形。   自那日画出的梅花形状的枣泥糕,阿笙又得了别的灵感,尝试着画出其他糕点的图案,看能不能同师父一起做出一些新口味来。   还当真被做了好几款新的糕点,客人们都很喜欢!   阿笙喜欢这种在糕点里,加入他自己的想法同心意,再被做成成品,送到客人餐桌上的感觉,有一种知足感。   阿笙干活一向专注,唯有在听见“二爷”两个字,阿笙稍稍分了神。   “少东家,他们这么说你,您都不生气么?”   “就是啊,少东家,您都不气么?”   大家发现,他们说了老半天,少东家都没“说”半句话,不由地不解地问道。   阿笙摇摇头。   也不是不不气。   只是比起生气这件事,他更想知道……这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按说,那样大的一个丑闻,康府也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瞒着才是。   …   “少东家——”   听见有人喊自己,阿笙转过头。   大力走上前,“少东家的,掌柜的请您去一趟账房。”   阿笙手里的动作微停,心里多少猜到爹爹找他的缘由。   多半就是大家现在在议论的这件事。   阿笙苦恼着,不知道怎么跟爹爹解释才好。   乔德福忙着灶台上的事,听见了大力同阿笙的对话,出声道:“既是掌柜的找你,阿笙,你手头的活给阿泰,先过去吧别让掌柜的久等。”   师父发了话,阿笙只好走到水缸前,去洗净了手。   大力还没离开,在门外等着少东家出来。   大力小声地道:“少东家,我瞧掌柜的脸色不是很好。多半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您等会儿可要好好同掌柜的解释,千万不能硬碰硬,知道吗?”   阿笙点了点头,心里头有些发愁。   就怕……爹爹知道那日他连同二爷一起对他撒了谎,会更生气。   …   “跪下。”   阿笙走进账房的门,便听见爹爹冷冷地道。   阿笙一愣。   方庆遥怒声道:“我让你跪下!”   阿笙瞧了爹爹一眼,咬着唇,缓缓地跪在爹爹的跟前。   方庆遥双手负在身后,语气凌厉地问道:“我问你,那日你去康家外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是为什么换了件衣服回来?   是不是,是不是同那位康小姐有关?!你给我,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阿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爹爹发过这么大的火。   便是那日爹爹听说他“喜欢”康小姐,也只是生气地朝他掷看了茶杯,还是特意避开了他,免得伤着了,且也未曾要求他下跪。   阿笙被爹爹吼得身体轻颤了下。   他红着眼睛,将那日在康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包括那日进府后,听见康小姐同康少的争执,以及康少拦住他,冤枉他是康小姐腹中孩儿的爹,不让他走,后头幸亏二爷及时出现,救了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比划给爹爹。   …   方庆遥看了阿笙的比划,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说……那日你拎着食盒,尚未走到院子,便听见康小姐同康大少爷起争执?后头,康少爷更是拦住了你,非说,非说你是康小姐腹中孩儿的爹?”   这事着实太过荒唐,以至于方庆遥虽是瞧懂了阿笙的手势,生怕这其中会有什么误会。   没有什么衣衫不整,捉女干在床?   只是因为拎着食盒去给人家外送,便被拦下,给生生扣了一顶大帽子?   “爹爹,康少似乎在外头欠了不少钱。我猜想,多半是康大少爷从康小姐那儿实在什么都没问出来。他又想借着康小姐狠要一笔彩礼钱,才会……”   “那也不能像是一只疯狗一样,逮谁咬——”   自知失言,方庆遥尴尬地住了口。   见阿笙抬头正看着自己,方庆遥轻咳了一声,“康少在外头欠了不少钱这事,爹爹也有所耳闻。只是……因为在外头欠了赌债,便随意认定你同康小姐之间有个什么,这事,这事确实太荒唐。”   便是他们如此这般向外头解释,又有几个人会信?   方庆遥在房间里踱着步。   片刻,方庆遥严肃地问道:“阿笙,你说的这件事,可有谁可以给你作证?”   阿笙飞快地比划着:“二爷!二爷可以给我作证!那日康少让家丁拦住我,不让我走。   我逃跑的时候衣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勾破了。也是二爷怕您担心,便建议我去他府上,换件衣服再回去,又派了福旺,去给您传话,免得您担心。   因着这件事到底涉及康小姐的名节,所以我回来后,没有跟您说起这件事。爹爹,我这回真的没骗您!我同那位康小姐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二爷也可以作——”证。   阿笙不提二爷还好,一提二爷,方庆遥便如同便点燃了火星子的炸药桶,音量都提高了不止两个度,“二爷,二爷!二爷他是你爹?你什么都听他的?   他让你瞒着我,你便瞒着我,还连同外人一起拿谎话骗我?!我看那谢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帮公子哥,就是一丘之貉!”   阿笙忙为二爷解释道:“爹爹,二爷也是为了我好,更是考虑到您会担心,才让福旺给您传口信的。他没有带坏我。”   方庆遥气极:“你闭嘴!”   阿笙委屈。   他就没张口出过声来着。   气归气,这事到底得想办法解决。   总不能任由谣言愈演愈烈,要不然,可真就白的都变成黑的了。   阿笙还是个大小伙,都还没娶妻呢。   这事要是当真闹得满城风雨,大家伙又信以为真,往后他再找人给阿笙说媒,还有哪个好人家能允许自家姑娘嫁给阿笙?   倏地,方庆遥停住了步子。   方庆遥低头看着儿子,“阿笙,你说,若是你上门求二爷替你做个澄清,你有把握二爷会答应你么?”   阿笙尚未回应,方庆遥便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这事多半不成。谢南倾凭什么因为你得罪康志杰?那帮公子哥,一个赛一个地精。   这种得罪人自己还没落一个好的事情,谢南倾又不傻,哪里会答应。”   阿笙:“……”   可,二,二爷好像已经得罪完了。   那日,二爷拿枪低着康少的脑袋来着……   …   方庆遥这会儿走也走累了,他坐在了椅子上,“爹爹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多托一些人去打听打听康小姐这一年当中,都同什么人有过往来。只要查清楚同康小姐往来密切的那名男子究竟是谁,到时候,定然能还你一个清白。”   阿笙一扫先前的委屈,眼睛顿时亮了亮,他膝行至爹爹的跟前,双手抱着爹爹的大腿,“爹爹,您相信我是清白的了?”   “要是我这个当爹爹的要是都不信你,岂不是要逼死你?”   阿笙将脸贴在爹爹大腿上,轻轻蹭了蹭,“爹爹您真好。”   方庆遥红着老脸,“……行了,行了,别乱学乌梅到处乱蹭人的习惯。”   阿笙嘟起嘴,比划着,“我才没有学乌梅。明明是乌梅学得我。”   方庆遥给生生听笑了,“你也好意思,说人家乌梅学得你?驴子成精了是吧?”   阿笙神情骄傲,“别人家驴子不清楚,反正乌梅是成精了。”   鬼精鬼精的,一点都不像一头驴。   …   “阿笙啊,这段时日,店里你就先别来了。”   阿笙一愣,仰着脸怔怔地看着爹爹。   方庆遥语重心长地道:“人言可畏,这段时间你先待在家里,等风声过去,或者是等爹查出什么眉目,你再来店里。你师父那边,我也会同他说一声。   现在省城上学的那些学生们,这时节,不都开始放暑假了么?你也当放几天暑假,可好?”   阿笙一点也不想放假。   他近日推出的几款新样式的糕点,客人都很喜欢。   他还想继续跟师父一起尝试着做其它款的糕点……一个人待在家里多无聊!   “你待在家的这段时日,不许乱跑。等这事儿过去。爹爹再找媒人,给你说一门好的亲事,早日成亲。爹爹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啊。”   方庆遥在儿子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爹爹就不该随你的性。要是今儿你已经成了亲,那些女眷的外送,便可让你媳妇去。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风言风语。”。   阿笙呆住。   成,成亲? 第30章 想得挺美   “爹爹,我不想成亲……阿笙想一辈子陪在爹爹身边。”   阿笙比划着,脑袋伏在爹爹的膝上。   这一回,糖衣炮弹对当爹的没管用。   方庆遥低头觑着儿子:“怎的,你还想娶了媳妇儿就忘了爹,跟你媳妇儿自立门户,远走高飞去?想得挺美。娶了媳妇儿,你也还是我儿子,我也还是你爹。你还是在我跟前伺候我一辈子。”   啊?   阿笙瞪圆了一双眼。   不,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不要娶媳妇,不要成……(亲)。   没等阿笙比划,方庆遥便截住了他的“话头”,“给你说媒这事也还早呢,一时半会儿的,也急不得。倒是你同康小姐的事耽搁不得。爹爹现在就托人打听去!”   方庆遥在儿子肩上拍了拍,“你先起开。”   阿笙肩上有伤,被爹爹这么一拍,当即有点疼。   忍住了,没呼出声。   阿笙脑袋离开爹爹的膝盖,揉着自个儿的双膝,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   方庆遥瞪他:“谁许你起来了?”   阿笙一呆。   方才,不是爹爹亲口说的,让他起……   阿笙忽地想起,方才爹爹说的是让他起,起开。   好像,爹爹当真没说让他起来?   “呵,这会儿琢磨过来了?”方庆遥一看阿笙脸上的神情,冷笑了下,手指着他,“继续给我在这儿跪着。长能耐了啊,都能联合外人来欺瞒爹爹了。   二爷,二爷,他是你媳妇儿,你什么都听他的?!跪着,给我跪一炷香的时间,长长记性,谁才是你爹!”   方庆遥到现在想起这事都来气。   从小到大,阿笙就没说过几次谎。好么,这次竟然撒下这么大一个谎,他这个当爹爹的竟还是最后知晓的!   阿笙微张了张嘴。   爹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啊。   他又不是糊涂了了,哪能不知道谁是他爹。   再说了,二爷那么年轻,也当不了他爹啊。   “老老实实给我跪着!没有跪足一炷香的时间,不准起来,听见没?”方庆遥推开门去,便又转过了身,又给重申了一回。   阿笙丧气地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方庆遥瞪了儿子一眼,这才走了。   …   脚步声渐渐走远。   阿笙仍旧是跪在地上。   方庆遥放轻了脚步,透过门缝往里头瞧,见儿子还老老实实地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眼露满意。   只是,难免又有些心疼。   这老实孩子!   他让跪一炷香功夫,当真跪一炷香呐?   反正他这会儿也不在,怎的也不知道偷个懒。   迟些时候等乔师傅他们吃过饭了,再让大力过来把阿笙给叫过去。   还是得稍微小小惩戒一下。   要是不稍微惩戒,日后遇事又其他瞒他,还怎么管教?   …   门外脚步声再次远去。   阿笙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听这脚步声,爹爹该是走过转角了。   阿笙也便揉着有些跪疼了的膝盖,坐在爹爹方才坐的椅子上休息。   这房间里也没香,他哪儿知道什么时候是一炷香的功夫?   原来,阿笙方才之所以那么老实地跪着,纯粹是为了防止他爹来一个回马枪。   阿笙捶双手捏着腿上酸疼的肌肉,撇了撇嘴。   二爷才不可能给他当媳妇儿呢。   哪里是他想得美。   是爹爹想得美。   …   春行馆。   爬着绿藤的长廊檐下,金丝雀鸟娴熟地轻啄着主人手中的玉米粒,吃进了嘴里,脑袋亲昵地蹭着主人的手指。   天气是真的热了。   陶管事吩咐府内的家丁、丫鬟,将少爷主卧、花厅、以及楼下的大厅,茶室将竹帘给装上。   一通忙活,总算将府内需大部分地方的竹帘都给装上。   只除了檐下。   陶管事便命家丁,抱着竹帘,来到外头长廊。   指挥着丫鬟将竹帘给装上,一扭过头,便瞧见了站在檐下喂鸟的谢放。   吩咐丫鬟们仔细办事,陶管事走上前,无奈地道:“少爷,我今日上午才给喂过。您怎的又给它喂上了?   您不能喂得这般频繁。您看,它这小肚皮都圆一圈了。”   谢放指尖逗着小雀鸟,“它爱吃。”   说话间,又给喂了一粒。   陶管事叹了口气,“它爱吃也不是这个喂法。咱们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儿,届时未必方便带着它。到时恐怕只能送人,或是将这小东西放飞。这小家伙现在这般胖乎,怕是届时放它飞,都飞不动。”   便是送人,那些个玩鸟的权贵、公子,看的就是一个品相,再是听金丝雀的叫声响不响,脆不脆。   二少爷这只金丝雀,现在叫得是愈发自信了,可要说多好听,比其他那些个品相顶级的金丝雀鸟,那还是差了一点意思。就这圆乎乎的身形,怕是人家收下了,后头待它也不会好。   谢放望着笼中的金丝雀鸟,“只要不是被剪了翅,便不怕。”   一只金丝雀鸟,被剪了翅,一旦放飞,才是真正会坠入泥里,比那麻雀的境遇都还要不如。   这金丝雀鸟似同主子有心灵感应,也抬起它那小胖乎乎的脑袋,睁着一双黑豆瓣的眼睛,同二爷对看。   陶管事双手揣在身前,“少爷,便是您不爱听,我也要说。您这是溺爱,对这小东西无益。”   谢放指尖亲昵地蹭了蹭小雀鸟的脑袋,“听,陶管事吃味了。”   陶管事一噎。   他同一只雀鸟吃什么什么味!   “噗嗤——”   一旁的福旺没忍住,笑出了声。   陶管事瞪了他一眼。   再笑!   福旺当即捂住了嘴巴,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   “二爷——”   福禄从外头走了进来。   谢放将手里头剩下的那点玉米粒,一并放到笼子里的小碗里,由金丝雀鸟自己进食。   拍了拍手上的玉米碎屑。   福旺递上擦手的帕子。   谢放接过帕子,擦干净了手,从福禄手中接过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绢白宣纸。   谢放摊开手中的宣纸,一面低头看名单上往来的宾客,一面来到树荫下的圆凳上坐下。   康小姐尚未出阁,鲜少出门。   正月至今,已有半年多的光景,名单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的名字,且都是女眷。   谢放抬起头:“康小姐正月以来的见客名单,可是全在这里了?”   陶管事替少爷将茶给斟上,听见少爷问起康小姐一事,心里头微微吃了一惊。   近日,康小姐未婚先孕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陶管事自是也听说了。   也听说了康小姐那个早夭的孩子,疑似同那长庆楼的少东家有关。   只是,少爷为何要调查康小姐一事?   …   福禄点了点脑袋:“回二爷的话,明面上,私底下的,全在这上头呢。哦,还有这个,二爷,这是康府所有的访客名单。”   福禄又给递了一份名单。   福禄平日里心眼多,可做事也仔细。   不仅要到了康小姐的会客名单,还将康府各院的访客名单,也一并要到了手。   按照二爷事先的吩咐,根据月份记录的康府访客名单。   如此,康府每月都有哪些访客,也便一目了然。   这份名单就要比方才康小姐的访客名单要长许多。   其中属二月名单上的人数最多。   谢放将两份名单先后仔细看过,“二月初,康府曾请戏班子来过府中?”   这……   这他只顾着这段时日,进出康府的都有些什么人,可至于那些人去康府做什么,都是一些什么身份的人,他,他没听打听得那般细啊。   好在,好在他对二月份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么点印象。   福禄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二月那阵子康府是挺热闹来着,马车成日进进出出的。”   一旁的陶管事补充道:“二月份康府是请了梦晖园的沈家班去府中唱戏,唱了好些日子。是为了给康家大少爷做寿。康府也给少爷您递了请帖,那几日,您刚好病得厉害。   我同您禀告过这件事,只是那个时候您烧还没退,嘴里也都是说着胡话。我只好做主,婉拒了康府的这份邀请。康少爷有心,得知您因病不能去,便命府中小厮地送了两张沈晔芳沈老板的戏票过来。”   “喔!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康府的管事是来过咱们府上!”   陶管事这么一说,福禄也想起来了。   只是二月距离现在,时间上实在有些久,加之二爷刚开始病的那段时日,总是有宾客上门探望,一时间也便忘了康府曾派人来府中递过请柬一事。   …   谢放将手中的两分名单收好,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凉。   低头轻啜了一口。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终日发着烧,做着相同的梦境——   在他怀里逐渐冰凉,脸上沾着血泥的阿笙,越聚越多的人群,艳丽地近乎梦幻般地晚霞……   那时,听见有人唤他少爷,他费劲地睁开眼。   见到陶叔的第一眼,他以为,他终于来到了黄泉。   既然陶叔在等他,那阿笙定是也在等他。   加之,那几日白天、夜里总是听见吹拉弹唱的声音,便以为是黄泉月乐声。是阿笙来接他了。   现在想来,陶叔似乎提确跟他提过,康府送来请柬一事。   只是那个时候,他哪里记得什么康府。   病了月余,在床上躺了月余,才慢慢记起前尘旧事……   他病愈后,听陶叔提过抽屉里有两张沈老板的戏票,也知道是康志杰送的他,倒是忘了,还有他病中,未能受邀前去康府看戏的这一出。   …   将手中的茶杯搁在桌上,谢放出声问道:“我瞧见四月份沈老板又去了回康府,陶叔可知,四月份康府有何喜事?”   “四月份沈老板又去了趟康府么?这个我就没有印象了。应是康少的私人邀请吧。您也知道,那康少就是个戏迷。自己买票不够,要请人来家里唱,请人来家里唱不够,还要将人请到府上,一起喝小酒,再一起给他个人唱一曲……”   陶管事后半段说得极为隐晦。   这符城谁人不知,康少有断袖的癖好。   纵然是妻子也娶了,孩子也生了,一点不耽误寻花问柳,经常会将当红的花旦、小生,请到家中去。   陶管事从前并不喜欢自家少爷同康少走得太近。   康少风评不好,以至于那些所谓荤素不忌的传闻,也被张冠李戴,戴到了二爷的头上。   …   谢放指尖轻敲桌面。   康志杰好慕男风,沈老板又是现如今符城花旦当中的翘数,康志杰将人请到府中去,确实不足为奇。   可巧合的是,同是四月,康小姐与好友一起出过门。   还是去的梦晖园看戏……   他从前同康志杰交往频繁时,同康小姐接触过几回。   康小姐对戏曲向来兴致缺缺。   每回康少爷谈得神采飞扬,康小姐神色却很是冷淡。   不排除康小姐是陪朋友去看戏的这一可能,可康小姐那位朋友,他亦有印象,不过是一个□□女儿,以对方的家世背景,是极难买到沈老板的戏票的……   他同沈晔芳过去并无交情,冒然前去,对方只会心生戒备,多半问不出什么。   他还是需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康小姐。   …   谢放:“福旺,你去厨房看下,我吩咐厨房炖的老鸡汤,炖得怎么样了。如炖好了,分装两份,一份让人送到康府去给康小姐。另一份也装食盒里,等会儿拿给我。”   “是,二爷。”   福旺领命下去了。   陶管事犹豫了下,出声问道:“少爷,您一大早便让厨房炖的那一锅鸡汤,是……为康小姐准备的?”   谢放望着眼下的金丝雀鸟,“我同康小姐相识一场,她此番在鬼门关走一遭,我总该关心一二。”   前世……   康小姐并未熬过这一关。   康府对外只说康小姐忽然染上怪病,暴毙身亡。   这一世,许是他同阿笙的出现,成了康小姐的变数。   无论如何,都是一条人命。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这世间当真有神明,希望救回康小姐性命的这一所有福祉,都能回报在阿笙一人身上。   “少爷,您怎的……突然对康小姐的事情,这般上心了?”   少爷该不会是对康小姐……   谢放哪能听不出陶叔的话中有话,当即有些哭笑不得,“陶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康小姐绝无男女之情。”   陶叔轻松一口气,又劝说道:“少爷,您也老大不小了。倘使您日后有了喜欢的姑娘,您一定不要碍于面子,不敢追求。时代变了,现在都主张喜欢一个姑娘,便要勇敢、大胆地追……”求。   “放心,陶叔,我会的。”   实在是少爷答应得太过爽快,以至于陶管事怔了怔。   一度怀疑,是不是少爷为了堵自己的嘴,才随意敷衍了这么一句。   福旺手里头拎着食盒,朝这边走过来。   谢放走过去,接过福旺手中的食盒,“给我吧。”   陶管事见二爷拿着食盒,一副要出门的模样,错愕地问道:“少爷,您这是哪儿去?”   谢放:“给人外送去。”   陶管事心中一惊,什么人能劳驾二爷给外送?   谢放转过脸,对陶管事以及福旺吩咐道:“不用跟着我,我出门会自己叫车。倘使晚上我没回来,你们便先吃,不必等我。”   “哎,少爷——少爷——” 第31章 你们滚开   二爷送的笔墨跟颜料,果然好用。   颜料易着色,画笔不容易掉毛,纸张还不容易透……   阿笙立在桌前,低头瞧着自己花了多日时间赶工出来的画,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这酒楼……画得会不会太过气派了一些?   他只是常听客人说,像是省城,繁市还有北城还有的那些大城市酒楼都是气派,菜色又是如何地讲究,便是用来装盘的碗碟都是银制或是玉制的。   那个时候,他就想,要是能够将长庆楼也开到省城去那该有多好。   既是开在省城,店面定然要比现如今的要大一些,装修也要更讲究一些。楼下大厅,楼上包间雅座,都要比现在的气派。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做的东西一定要好吃。   阿笙没出过符城,见识很有限,只是据着客人的回忆,加之他自己的一些设想,画的这张酒楼设计图。   二爷可会……笑话他痴人说梦?   想是不会。   便是觉得他的想法过于稚气了一些,以二爷的修养,应当也只会勉励他。   只要想到二爷,阿笙的唇角便仍不住上扬。   还差一点点,这幅画便彻底完工了。   届时,他就将这幅画给二爷看,同时将二爷先前借他的帕子还回去   他便又能……见到二爷了。   …   “呃——啊——”   “呃——啊——”   听见驴叫声,阿笙吓一跳。   一抬头,对上一张呆头呆脑的驴脸。   手里头的画笔险些掉落在纸上。   赶忙将画笔放在搁笔上,阿笙瞪圆了一双杏眼。   乌梅怎么跑这儿来了?!   “呃——昂——”   见到主人,乌梅很是高兴,跳跃着蹄子,身子晃动着,还将脑袋伸进阿笙的窗户。   阿笙费劲地将它的脑袋给推出了出去,打着手势,“你先出去!”   乌梅却以为阿笙是在同它闹着玩,眼睛扑闪着,驴脑袋去拱阿笙的手。   定然是方骏那家伙,又没有将乌梅给拴好!   …   想起大伯一家,阿笙就来气。   大伯倒是半个月前就带着方骏回乡下准备婚礼事宜去了,却将方骏给留在了这里!   大伯还跟爹爹提,让方骏进长庆楼当个学徒,学一门手艺,日后好谋生。   跑堂算不得什么手艺,酒楼的手艺,便只剩一项,跟着师傅学厨。   他已经拜乔伯伯为师,日后是定然要接管长庆楼的,大伯却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方骏进长庆楼学厨。   打的什么主意,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到。   他原先还担心,爹爹心软,加之爹爹十分信任大伯,会松口让方俊也进店里学厨。   叫他意外的是,爹爹婉拒了大伯的提议。   爹爹以堂跟厨房太辛苦,又说方骏上过学堂,当个跑堂或是帮厨难免有些屈才为由,婉拒了。   托人给安排去了药铺当学徒。待熟悉了各种品类的药材以及与之对应的功效,日后攒点本钱,开一家药铺,未尝不是个出路。   比起夏天闷在厨房里,累得满头大汗,冬天又要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洗菜,洗碗碟,有时候还难免会被菜刀割破手,被溅起的油给烫伤,自是药铺学徒要轻松、稳当一些。   大伯还想说服爹爹,还是想让方俊跟进长庆楼学厨,倒是方骏自己听爹爹那么一说,便不肯去学厨,吵嚷着要去药铺当学徒。   药铺就开在长宁街上,离他家近,以至方骏仍旧在他们家住着。   方骏如今也交了些个朋友,夜里收了工,也不常按时回来,经常很晚才归家。   一到休息日,便往外跑。   他原本计划着今日要出一趟门,今日方骏休息,一大早便多骑着乌梅出去了,都没跟他同爹爹说一声。   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将乌梅骑走也便罢了,骑完了乌梅,又不给拴好。   气人!   …   阿笙走出房间,乌梅以为小主人终于要跟自己一起玩,兴奋地甩着脑袋,往外跑。   哎,乌梅——   阿笙只好追在后头。   追到前院,总算将乌梅给拽住。   方骏手里头吃着甘蔗,从了外头走了进来。   阿笙一见到方骏,便皱了皱眉,打手势质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将乌梅拴好?!”   方骏将嘴里的甘蔗嚼吧嚼吧,随意地给吐在了地上,一点也没在意阿笙的话,自顾自地凑过脑袋,“哎,我今儿才听说,你把人康小姐肚子搞大了。是不是真的?”   阿笙一听这种粗鄙的说辞,便皱起了眉头,“你不要随随便便诋毁人家康小姐。”   阿笙指着地上甘蔗渣,“还有,你把地上扫干净!“   方骏手里头拿着甘蔗,上下打量了阿笙一眼,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这么护着人家啊?这么说,你真是人家姘夫?真是小瞧了你了。怎么样,女人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很销魂?”   阿笙抿起唇,双手紧握着拳头,气愤地涨红了脸色,“你不要脸。”   “哈!到底是谁不要脸?你搞大人家康小姐的肚子,还被捉女干在床,这事儿可是全符城都传开……”   方骏话还没说完,自己的怀里,忽然伸进一个驴脑袋,张嘴咬上了他手里头的甘蔗。   娘的!你这只臭驴,你竟然偷吃我的甘蔗!!这是我花三文钱买的甘蔗!!”   被驴啃过的甘蔗,定然是不能吃的了,方骏气得唧哇乱叫,伸手就要去揍驴。   乌梅也不是什么温和驴子,就拿脑袋去拱方骏。   “你竟然还敢拿脑袋拱我……”   话声未落,方骏就被乌梅给撞倒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一屁股坐在他自己方才吐的甘蔗节上,疼得他“嗷”地惨叫出声。   方骏疼得脸都白了,指着阿笙同乌梅的鼻子骂,“好啊!你们一人一驴联合起来欺负我是吧?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狠话是放了,可人半天没有从地上起来——   摔着尾巴骨了,疼得压根起不来。   阿笙一点没给面子地笑出声。   笑声不似常人那般自然,很是暗哑,并不好听,甚至于有些刺耳。   方骏就像是活见鬼一般,瞪大了眼睛,双手撑在地上,没出息地往后退,“你,你能发出声音?”   少见多怪!   他只是没有办法说话,又不是完全发不出声音。   阿笙朝方骏做了个鬼脸,伸手摸了摸乌梅的脑袋,牵着小毛驴往门外走去。   “驴圈在后院,你出门做什么?”   “你要出门?”   “那你几点回来?记得赶回来给我做饭!”   方骏扶着后腰,想要站起身,不行,尾椎骨那一块还疼着呢,压根起不来,只能坐地上冲着阿笙的后背喊。   阿笙充耳不闻,拿上爹爹挂在门上斗笠,自顾自地牵着乌梅出了门。   吃住都在他家,他没有收房钱已是看在爹爹的份上了,还想着他做饭伺候着,真拿自己当少爷呢?   想得美!   …   阿笙将斗笠戴上,遮住大半张脸,骑上乌梅,上了街。   阿笙要去临水街。   算日子,他上回给余(虞)爷爷还有小石头带去的那袋米,应是吃完了。   阿笙便去米铺买了一袋米,买了两个甜瓜、两罐黄豆……   还从沿街叫卖糖葫芦的摊贩手里,买了一串鲜红的糖葫芦。   小毛驴踢踢踏踏,过长宁街。   阿笙上一回是用走的,手上还抱着米、甜瓜同腊肠,走得汗流浃背。   这一回东西都由乌梅驮着,着实轻松不少。   阿笙一只手握着糖葫芦,一只手握着乌梅的缰绳。   临水街的枇杷大都已经被采摘完,枇杷树高,枝繁叶茂,阿笙骑着驴子,打树荫过,清风阵阵,很是凉快。   “你们不许碰我跟爷爷的东西!”   “你们滚开!!”   “小石头——”   “行至青石板桥,忽然听见小孩儿的哭喊声。   听出是小石头的声音,阿笙眼露错愕,手忙拍了拍乌梅的脑袋,示意乌梅走快些。   这会儿显出驴子的不可靠来,阿笙这般着急,小毛驴仍旧是慢悠悠地走着。   阿笙知晓乌梅的驴脾气,这会儿要是抽打乌梅,定然会尥蹶子,兴许还会驮着他往后跑。   阿笙只得从驴背上下来,牵着乌梅往前走。   着急的是,乌梅根本走不快。   阿笙也不敢用力去拽,只能着急地稍稍加快些速度。   …   “我最后再说一遍啊。要是今天再不结清这三个月的房资,就别怪我狠心!”   钱家妇人双手插着腰,站在隔壁租给虞清松、小石头爷孙两人的院子里。   她身后,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小石头像是一只小小野兽,护在爷爷前头,“爷爷明明已经给过你房资了!爷爷的印章是用玉做的,能当不少钱。你拿了爷爷的印章,却还向我们催逼房资,你是大坏蛋!”   “臭小子!你说什么?你爷爷那块印章明明就是一块破石头。是我心善,拿了那块破石头当抵消你们爷孙上一回采摘我的枇杷,折坏我枇杷树的损失。   你还妄想拿那块破石头抵消三个月的房资,我告诉你,便是抢钱也不是这个抢法!”   小石头气得红了眼眶,“你,你欺负人!你才抢钱!爷爷那块印章,是爷爷生日,爹爹跟娘亲一块送的。用的是上等的鸡血石!买下你这一排房子都绰绰有余。   还有,之前的房租,我爹爹明明已经交过了,你因着爹爹去世了,没有人可以作证,便,便又管我们要!   那枇杷树也是,恩人哥哥明明给过你腊肠作赔了!”   如果不是这位婶婶太欺负人,昧了他们的房资,却又转头污蔑他们没有交房资,他又怎么会一气之下,去爬枇杷树,想着趁着钱家没人,偷偷摘些枇杷拿去卖!   结果反倒连累了恩人哥哥,替他赔了拿腊肠抵了被他弄坏的那几枝枇杷。   钱家妇人眼底闪过一抹心虚,语气愈发地不客气,“什么鸡血石,鸭血石。老娘不懂!要不要给你看我的当票?根本当不了几个钱。至于那个腊肠,那是人家向我问路,我好心给他指了,人家给我的谢礼!   老娘懒得跟你这个小鬼头废话,你们今天要么把房租结清,要么就从我这搬出去!   要不然回头你们死在我这,我这房子还怎么住人?”这一回,却是连印章抵两个月的房资的事也不提了。   “你咒人!!”   “我有在咒人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   小石头扑上去,就要跟对方拼命。   虞清松死命将拦下冲动的孙儿,是承儿涉世不足,遭了这位钱家妇人的欺哄,提前将房租给付,连张凭证也未留下,便撒手西去。   至于他那印章,是妇人主动提出,由她拿去当铺,所当金额多少,悉数交予他,再从中拿出部分,以抵房租。否则当日就要赶他出去。   他要求立了字据。   哪里想到,妇人在当票上做了手脚。   价值不菲的鸡血石印章,竟可笑地只抵两个月的房资,竟还要他再拿出三个月的房资。   他记住了那家当铺的名字,几日前,带着小石头去寻那家当铺,希望当铺的掌故能给他看一下当日真正的当票。   结果人家告诉他,他们店里根本就没收到过什么鸡血石印章……   他同承儿一样,竟也是着了这个妇人的当!   屋子里头,还有他的画具,在没有找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之前,实是不好搬家。   人在屋檐下,虞清松没办法,唯有将姿态一再放低,拱手道:“钱家嫂子,能麻烦再通,通融个几日么?咳咳,我已经上街找活了,等找到活,咳咳,领,领到薪资,我就将欠你的房资结清。”   “等你找到活?你要是猴年马月才能找到活,难不成我还要给你爷孙两人住到猴年马月?再一个,就你现在说个三句,咳个两句呢,谁家那么想不开,要雇你做活?   现在,我就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欠我的房资都给结清,要么你就从我这搬出去。”   虞清松身子弯下去:“钱家嫂子,我们在符城没有亲朋可以投奔,我们便是搬,又能搬到哪里去?”   如果只他一个人,睡大街,睡桥下都可以,可小石头开春时才大病了一场过,如今也不过是稍稍好转了一些,他如何能让小石头跟着他流落街头。   “我管你这么多!”片刻,夫人缓和了脸色,“不过么,如果你们真不搬,想继续住下来,法子么,也不是没有。”   虞清松眼露犹豫,“您说……”   “现在不少高门大院,都挺缺机灵的小童的……”   妇人尚未将话说完,虞清松已猜到妇人要说什么,当即变了脸色,“我是不可能会卖孙子的!”他不可能让小石头去给人当小厮。倘遇上好的主雇也便罢了,若是遇上一些不好相与的,小石头这性子,如何能在吃人的高门大院当中活下来?   小石头一听爷爷说什么“卖孙子”,眼露惊恐,更加生气地瞪着妇人。   钱家妇将脸一沉:“虞老头,你这话说过了啊。我让你卖孙子了么?这前朝都已经完了,早就没有死契这一说,你家小石头进了人家贵人的门,那人家就是你的主雇,每个月都会按时发工资。   这哪里是卖?买卖那是一锤子的生意。你见过谁家东西卖了,还能继续晚会拿钱的吗?这叫雇佣,雇佣,懂么?”   “咳咳咳……您不要说了,我们搬,我们搬!”   就算是沦落街头,他也绝不可能跟小石头分开!   “那行!”   钱家妇人冷冷一笑,转过了头,“劳烦几位弟兄了,替我把他们的东西给清出来吧。”   虞清松挺直腰身:“不用劳烦几位,我们自己会收拾。”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就你们这老得老,小的小,等你们收拾,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妇人一个眼色,她身后的几个大汉便冲进了屋子。   率先将老人的衣被给甩了出来。   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净的被褥就这样被扔在了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小石头见状,冲上前,抱住其中一人的腿:“不许你们碰我跟爷爷的东西——”   “你们滚开!”   “不许碰!”   “小石头——”   虞清松担心孙儿会受伤,连忙走上前。   那人却还是狠心地抬脚,将小石头给踹到在了地上。   “小石头!”   虞清松神色大变,连忙扶起孙儿。   那搬东西的大汉,嫌爷孙两人碍事,竟又抬起脚,欲要往老人身上踹。   被飞来的什么东西给砸到了鼻子。   那大汉的鼻子当即被砸出两道鼻血出来。   一串鲜红的糖葫芦,掉落在了地上。   小石头瞧见掉落在地上的冰糖葫芦,愣了愣。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恩人哥哥!”   小石头红着眼睛,大声喊着从外头跑进来的阿笙。   虞清松见到阿笙,也是一愣。   钱家妇人也认出了阿笙,“怎么又是你?我说小兄弟,你要是真跟虞老头非亲非故,我劝你还要你可不要多事啊。”   阿笙抿起唇,比划着手势,生气地:“为什么动手伤人?!”   “我看不懂你在比划什么东西!这一老一小欠我房资!反正今天这房资我是要定了!你要是没有替他们还房资的意思,就趁早离开。要不然伤及你,我可不赔。”   小石头双手握成拳,“我们付过房资了的!是这个婶婶坏,昧了我们的房资,还骗走了爷爷的鸡血石印章。”   “臭小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那妇人转过头,对停止了动作的几名大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继续搬啊!”   “不许动我们的东西!”   小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抓住那妇人的手便一口咬住。   那妇人惨叫了一声,抬手朝小石头一巴掌挥过去。   阿笙急忙握住了那妇人的手臂,却被妇人旁边的壮汉给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对方不客气地将阿笙给用力地甩了出去。   “恩人哥哥!”   阿笙的身体向后摔。   阿笙本能地闭上了眼,然而预期当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有人在他的腰间扶了一把。   阿笙惊魂未定地睁开眼,转过了脑袋。   待看清楚来人的模样,阿笙微张着嘴巴,眼睛瞪大。   二,二爷?! 第32章 二爷厉害   二,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阿笙愣愣地盯着二爷出神。   谢放沉声问道:“可还好?”   小石头被方才恩人哥哥叫人给甩出去的那一幕吓坏了,没敢再咬着那坏婶婶不放,一把扑进爷爷的怀里。   只是脑袋还朝阿笙张望着,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虞清松怀抱着孙子,抬起头关切地望着恩人,“恩人有没有哪里受伤?”   听见二爷同余(虞)爷爷问他的话,阿笙这才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身子还倚着二爷,半个身子近乎在二爷怀中,阿笙忙红着脸,从二爷怀里起身。   阿笙转过身,摇着头,对着二爷以及老人认真比划着,“我,我没事。”   谢放留意阿笙方才起身的动作,又仔细盯着阿笙的脸瞧,至少身上确实没有看见其他外伤。   虞清松这才长松一口气。   要是连累恩人受伤,那他可真是罪过。   谢放墨色的眸子扫过方才甩阿笙的那位汉子以及其他几位壮汉,眸光淡淡地落在钱家妇人身上,“这位嫂子,能否告知,发生了何事?”   …   钱家妇人是个人精,一看谢放的衣着跟气度,便知这位身份定然不简单。   再一个,不知为何,这位爷讲话挺客气,可就是让人心里头莫名发怵,不敢造次。   朝眼神询问自己要不要再继续的那几个壮汉摇了摇头,妇人摁着被小石头咬伤的伤口,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客客气气地回话道:“回这位爷的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虞老(头)……只是这位虞老先生带着他的孙子,拖欠我三个月房资。   这不是……我这一家老小也要吃饭。既然老先生交不出房资,我也便只好将屋子腾出,租给其他人,换得些微房资度日。”   谢放瞥见散落在地上的被褥同衣物,微沉了脸色:“所谓将房子腾出,便是强行将租客的房子往外扔?”   钱家妇人被小石头咬伤的那一口气可还没咽下去,脸上虽是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是字字带着刺,“这位爷,咱们平头老百姓,自然有老百姓处理事情的规矩同办法。您要是看不过眼,那您看看……要不,您替他们将房租给出——”   “钱家嫂子,您也别,咳咳咳,别欺人太甚。我,我同这位爷非亲非故,咳咳,人家断然没有替我出房资的道理!”   虞清松咳嗽着,涨红着脸色,打断了钱家夫人的话。   虞清松对孙儿道:“小石头,你待在这里,爷爷进去把东西给,给稍微收拾一下。”   这个坏婶婶,一天到晚要么在门口指桑骂槐地骂他同爷爷,要么就是站在院子里尖着嗓子要他们交房资。   这破地方,他才不稀罕住。   问题是……   小石头小脸发愁,“爷爷!我们走了,那您的印章怎么办?”   虞清松摸着孙儿的脑袋,转过头,咳嗽了几声,不以为意地笑着道:“都是身外物,回头再刻一枚便有了。”   小石头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可是您的那枚印章是爹爹同娘亲送给您的啊!”   爹娘是感染瘟疫走的,爷爷将爹娘所有的贴身物件连同尸首都一并给烧了,只留下了两捧骨灰。   那枚印章,是爹娘留下来的唯一的遗物!   虞清松笑了笑:“没关系,爷爷有小石头呢。爷爷只要有小石头陪着,就很知足了。”   “爷爷——”   虞清松握住孙儿的手,将他交给阿笙,朝阿笙拱手道:“恩人,劳烦您替我看一下小石头……我进去收拾下东西。”   也要接他的“儿子”、“儿媳”一同离开。   之所以要阿笙帮忙看着,自是担心小石头又像先头那样冲动行事。   阿笙拽了拽老人的胳膊。   待老人转过了头,阿笙皱着眉头,小脸严肃地比划着,“小石头方才说得可都是真的?倘若是这位钱家婶婶昧了您的房资,又骗走您的印章,那要走的便不是该是您。我可以陪您去报巡捕房!”   虞清松尴尬地楞在原地,神色愧疚:“对不住啊,恩人,我瞧,瞧不懂您的手势……”   阿笙忙摆着手,“不怪您,不怪您。”   一般人自是瞧不懂手势的。   就在阿笙有些着急,又难免有些沮丧时,只听二爷出声道:“阿笙是问您,可是先前已经付过房资,又拿印章抵给这位嫂嫂过。倘若事情确乎是如此,他可以陪您去报巡捕房。”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神情有些激动地望着二爷。   二,二爷好厉害!   他方才的手势其实有些复杂的,二爷竟是都瞧懂了,且分毫不差!   …   虞清松尚未回应,倒是那钱家妇人听说阿笙要陪虞老头去一起报巡捕房,当即有些慌,脱口而出地道:“报巡捕房?”   谢放淡声道:“欠钱还债,天经地义的事情。既是这位老先生欠这位嫂嫂的房资,断没有就这样收拾东西,一走了之的道理。自然是报巡捕房。   先前的房资具体欠了几个月,合计多少钱,那块印章值多少钱,抵多少的房资,需得算个清楚明白。倘若不够,还要补多少,这件事应当如何了结,相信巡捕房的办事人员自会有论断,这位嫂嫂以为如何?”   那钱家妇人唇边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变换了一种和善语气:“何必如此麻烦?我看老先生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这三个月房资免也便免了。   我将这屋子早日租给其他租客,尽可能早地挽回点损失就是了。巡捕房的差爷大都很忙,我们这种小事情,就不用麻烦人家了。”   谢放从妇人瞬间变换的态度当中已然猜到,这房资同老先生的印章只怕当真是被这妇人给昧了。   谢放:“无妨,警署厅的詹局长同我熟稔,我同他说一声,他交代他底下的人查办便是,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   倘若这话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钱家媳妇定然认定这人是在拉大旗作虎皮,是在唬他。   可眼前这位爷一眼便瞧出,非富即贵,搞不好,当真同那警署厅的什么詹局长熟悉也说不定。   退一万步,便是人家是在虚张声势,真到了巡捕房,她也讨不了任何便宜!   她的那点事,哪里经得起人家差爷的调查?   钱家妇人眼珠子转了转,故作利爽地道:“算了,算我倒霉。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天黑之前,搬离我这里。”   说罢,当真给站她身旁的那几个大汉递了个眼色,欲要离开。   谢放却是出言反对道:“这恐怕不行。”   那妇人吃了一惊,眉宇间已有些不耐,只是不敢发作。   钱家妇人之所以敢这般欺负虞清松、小石头爷孙两人,无非是欺虞清松一个外省人,儿子、儿媳又相对去世,欺他年老,又带着个孩子,在符城无亲无故,笃定他不敢将事情闹大。   便是闹大,在她的地界,老人一样讨不了好!   谁曾想,老头也不知道打哪儿认识的这两位公子。   那年纪小的也便罢了,瞧着最多只是家境殷实些,又是个哑巴,掀不起什么风浪,上回便是最好的佐证。   可这位公子瞧着实在不是个能得罪的。   钱家妇人试探性地问道:“那依照这位爷的意思是?”   谢放转过脸,温和地问道:“老人家,依着您的意思呢?”   虞清松一愣。   问,问他么?   …   妇人瞬间变却了脸色。   虞清松感激地看了谢放一眼,但见后者朝他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竟当真有了底气。   兴许,他那枚鸡血石,当真能要回来。   虞清松便对那妇人道:“我儿是给的半年的房资,这事我儿同我说过。只是你那时舌灿莲花,待我们一家甚是亲热,以致我儿轻信了你,只是付过房资,并未立下字据。   我这里是有支出的账本的,我去年年底拿给你看,你将其撕毁了。我儿如今已经不在人世……再没有凭证。房资一事,我亦不愿再多扯皮。   自从我儿同儿媳相继去世后,你陆陆续续,从我们家中拿走不少东西,不值几个钱,却是抵你多余的房资绰绰有余。   其他的物件我都不要了,唯独那枚印章,确实我儿、儿媳在这世间唯一的遗物,还请行个方便,归还于我。”   吃进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叫人吐出来的道理?   那妇人态度再次变得蛮横起来:“东西我已经当了,你若是要,你自己去向当铺讨要。”   小石头大声地嚷嚷道:“前几日我陪爷爷去你说的那家当铺问过了,人掌故的说压根没收到鸡血石印章!定然是你藏起来了!你将爷爷的印章还回来!”   “我说小鬼,你不要胡乱冤枉……”   谢放温声打断了妇人的话:“应是鸡血石印章太过稀有,店铺掌故定然询问了你那枚印章的来历。你定然支支吾吾,没有如实说。   掌故的便会留一个心眼,担心你这东西来路不正,日后会给他带去麻烦,所以没敢收。所以,我猜想,你那日应是没有当成,而是胡乱典当了其它的印章,拿了票据骗过老人家。”   钱家妇人脸色乍青乍红。   谢放观其脸色,便知晓,自己这是猜对了。   “那枚印章再珍贵,换不来钱,在你那里便一文不值。兴许,你已经托人联系城里的有钱人家,出手那枚鸡血石印章,鸡血石印章确是稀有,只要你曾经放出过消息,我稍微一打听,便能有个眉目。   这位嫂嫂,您觉得,如果那买家知道,您那东西既是你从老人家这里骗去的,让他在圈子里颜面无光,你猜,他会不会高兴?”   “你,你少拿话来唬我!康少派来的人说了,只要我那枚印章是真的……”   自知说漏了嘴,那妇人连忙住了口。   谢放一怔。   康志杰?   欲要买下老人家印章的人,竟是康志杰?   谢放低笑出声:“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阿笙也是眼露错愕。   那个康少不是在外头欠了一屁股赌债,甚至主意都打到康小姐头上去,怎的……还有钱买什么鸡血石印章?   …   妇人将谢放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真切。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什,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位爷竟识得康少?   钱家妇人惊疑不定地道:“您,您识得康少?”   谢放:“街坊邻居。”   妇人眼露错愕,“您,您是谢二爷?”   符城谁人不知,去年春,自北城来了一位谢二爷。   一出手,便将康府别院给买了下来。   从此春行馆,宾客往来不绝,比前都督康闵尚在世时都还要热闹。   谢放是鲜少会在人前摆什么谱子的,这一回却是微一颔首,姿态矜慢。   眉目不肃自威。   …   “原来是二爷……是民妇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一切都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得知了谢放的身份,那位妇人的态度当即来一个大转弯。   谢放抬了抬手,待妇人停下话头口,淡声问道:“那枚鸡血石印章可还在?”   “还在,还在!我这就去取,我这就回去去取……”   知晓谢二爷这样的身份,不是自己能够开罪的起的,妇人变得很是配合。   不一会儿,妇人便回来了,手里头拿着一个黛色荷包。   虞清松神情激动地瞧着走近的妇人。   “二爷,东西就在里头……”   妇人双手将黛色荷包递过去,语带谄媚地道。   谢放接过,递予老人手中,“老人家,还请您仔细看过,里头的,可是您的那枚印章。”   虞清松颤抖着手,从谢放手中接过那个黛色荷包。   打开荷包时,双手更是抖得厉害,险些没能拿稳。   待看过里头的印章,确认便是自己的那块印章之后,老人眼睛一红,双腿屈膝,“多谢两位恩人,”   怎,怎的又跪啊?!   谢放:“老人家快快请起。”   阿笙反应稍稍慢了半拍,也赶忙伸手,将老人扶起。   …   老人终于要回了自己的印章。   只是这地方,确是不能住了。   谢放还是给了妇人十个银元,借用了妇人两个壮汉,替老人收拾东西。   谢放深知像是钱家妇人这样的人,倘若一点便宜不给对方占,日后若是有机会,定然会暗地里下绊子。   不若给几个银元,留个一线,他日兴许还能有用得上对方的地方。   妇人一开始客气着没收,二爷坚持,也便强压着上扬的唇角,将银元给收下了,很是爽快地借了两个人。   说到底,那鸡血石印章说是值钱,可都好几日过去了,那康少没个动静,谁知道是不是当真要买。   要是砸她手里了,同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区别?   哪里有落入口袋的银元叫人安心!   阿笙刚好骑了乌梅过来。   便将老人的东西,放在乌梅身上,给乌梅驮着。   得出了临水街,才好叫车。   老人的东西少,可东西再少,也有重量,阿笙便没舍得再坐上去,只是牵着。   小石头陪爷爷进去拿爹娘的骨灰。   谢放怕阿笙累着,走上前:“我来牵吧。”   “呃,啊……”   谁知道,像上回一样,只要二爷靠近,乌梅便闹脾气。   “还是我来吧。”   阿笙笑着,将二爷拉到一边,担心乌梅当真冲撞了二爷。   谢放低头,觑着乌梅黑色的眼睛:“它不喜欢我。”   阿笙从袋子里里,摸出一个甜瓜,递给乌梅。   乌梅张着嘴,将甜瓜咬成两半,吃得津津有味。   阿笙在边上,笑着摸着乌梅的脑袋,仰起脸,比划道:“回头,二爷请乌梅吃甜瓜呀。乌梅可喜欢吃甜瓜了。”   谢放注视着阿笙带笑的眉眼,视线落在轻抚着乌梅脑袋上的那只手。   阿笙见二爷一直盯着乌梅,神情困惑。   二爷可是……也想吃甜瓜? 第33章 抱石老人   “爷爷,您慢些走……”   “爷爷,您小心门槛。”   小石头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盒,走在前头。   走几步,便要转过身,叮嘱爷爷慢些走,小心门槛。   虞清松的咳嗽总不见好,又没有钱去医馆抓药,是以身形还是十分削瘦。   小石头爹娘都没了,只剩一个爷爷,对爷爷便总是格外地紧张。   前阵子下雨,夜里风雨稍微大一些,小石头都会担心地睡不着觉,担心爷爷会再次感染上风寒。   半夜偷偷起来,对着爹娘的骨灰盒磕头许愿,求爹娘保佑爷爷长命百岁。   虞清松手里头除了抱着儿子的骨灰,手臂处还挂着一个布袋,隐约露出狼毫的尖端。   虞清松轻咳着,朝孙儿伸过手,“爷爷没事。小石头,重不重,给爷爷拿吧。”   小石头懂事地摇摇头:“不重。一点也不重。”   乌梅咀嚼着甜瓜,开心地仰起了脖颈。   谢放同阿笙两人听见爷孙两人的对话,同时转过身去。   …   谢放的视线瞥见老人帆布袋上露出的几根狼毫,微微一怔。   狼毫上染有颜色,说明老人的这几根狼毫平日里应当不只是用来写字。   如果只是用来写字,狼毫上会是留有余黑。   可老人布袋当中的这几根毫端露在外头的毛笔,均染有其它颜色。   先前从老人的谈吐当中,谢放猜想老人应是读过书。   现在看来,兴许不止是读过书?   最为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竟越看,愈发觉得老人有些面善。   竟似是在何处见过……   阿笙走上前,打着手势:“老人家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老人瞧不懂阿笙的比划,求助地看向阿笙身后的二爷。   阿笙也是比划完了,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老人瞧不懂他的手势,下意识地转了头。   就连阿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对二爷愈发信任和依赖。   二人的眼神齐齐落在谢放身上。   …   谢放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老人布袋里的那几支画笔收回,替阿笙出声问道:“阿笙方才是在问,请问老人家,以后作何打算?”   老人眼露恍然之色,原来方才恩人那个手势,是这个意思。   待知道了阿笙方才问的是什么,老人的眼神又黯了黯。   以后作何打算,这个问题,还当真是将他给难住了。   他现在身无分文,几日前去找活,亦是处处碰壁。   他自己不打紧,只是没个落脚的地方,连累小石头同他一起受苦。   万幸,如今印章拿回来了,现在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便是夜里留宿外头,也不至冻着。   不愿再让萍水相逢的恩人替自己担心,老人强打起精神,笑着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跟小石头先出去寻寻看,看看有没有暂时可以落脚的地方。”   虞清松说着,再次朝阿笙同谢放两人深深地鞠了个躬,“此番真的多谢两位恩公,两位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他日若是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两位的深恩。”   老人手中的布袋本就没有封口,这一鞠躬,袋子里的几根画便从布袋里滑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谢放:“老人家言重,快快请起。”   老人手里头还捧着骨灰,这个礼实在行得太大,谢放同阿笙两人连忙扶老人起身。   谢放弯腰,帮着老人低头捡起地上的画笔。   倏地,谢放注意到,画笔的上端,刻着“涛”字。   谢放瞳孔倏地一缩。   谢放捡起地上其他几支笔,无一例外,每一支笔上,都有刻字。   刻字遒劲有力,字体结构飘逸——   同前世,他在观抱石老人作画时,瞧见的老人手上握着的狼毫上端的刻字竟是如出一辙!   此时,抱石老人名声不显,世人鲜有知道老人除却画功了得,纂刻亦是一流。他日,老人的篆刻同字画作一样,皆是人人趋之若鹜。   便是老人用过,废旧的画笔,都有人收集了去,只因老人早起喜欢在自己的狼毛上,刻上自己的字,当是一个小小的标记。   …   抱石老人,名清松,字广涛,别号抱石,人称抱石老人。   谢放盯着笔端上的字,毛笔上刻有“涛”字,纂刻功底深厚,字迹洒脱……   这一切,会只是巧合而已吗?   有两支画笔滚落的地方较远一些,阿笙跑过去将画笔捡起。   阿笙喜欢画画,自是注意到老人画笔上的残留的画料颜色。   阿笙替老人将画笔给重新放回布袋当中,指了指老人,又做了一个画画的动作,眼神晶亮,带着些许好奇又带着兴奋地问道:“余(虞)爷爷您会画画?”   这个动作简单,不仅是老人瞧懂了,小石头也看懂了。   小家伙脆生生地抢答道:“我爷爷画得可好了!”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谢放将掉落在地上的最后一支笔也给捡起,指尖攥紧。   他心中的猜测,几近呼之欲出……   …   唯有一点对不上。   谢放直起身,看着老人身旁的小石头。   据他所知,抱石老人的家人皆相继因病去世,他从未听人提过抱石老人有什么孙儿。   他几次在大哥府上见到抱石老人,老人也均是独自一人,他同老人仅有的攀谈,也从未听老人提及过他还有个孙儿尚在人世。   是以,他让陶管事帮着他打听,目标也都是五十岁上下的独居老人,全然没想过,老人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左右的孩子……   “不要听小孩子夸大。只是以前在家乡,偶尔会画个几幅。蒙一些贵人赏识,买过几幅我的画作。实在谈不上多好。咳咳咳……”   起风了,老人站在风口处,一说话,便又咳上了。   小石头心里头着急,“爷爷,您先别说话。您先休息一会儿。”   虞清松摆了摆手,“不,咳咳咳,不休息了。恩人,给您添麻烦了。我们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您都没法骑驴回去。”   阿笙连忙摆手,“您千万别这么说。乌梅的脾气不好,我骑着它来时,它就在闹脾气。   就算是我现在上去,它不愿意走,我也一样拿它没辙,一样得牵着它走。”   因着老人手里拿里捧着骨灰,多有不便,谢放同阿笙一样,替老人将手中的画笔放到布袋里,将阿笙方才比划的意思说了一遍。   末了,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我看老人家这有刻字,老人家这毛笔上的刻字,可是自己亲自所刻?”   虞清松一愣,片刻,迟疑地道:“谢先生观察地细致。确是老朽所刻,不过是早年在家中无事,闲着无聊刻的。技法拙劣,谢先生见笑了。   “才不是,爷爷刻字也很好的!在我们家乡,好多人上门……”   “小石头——”   虞清松朝孙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石头抿起了唇,未再说下去。   谢放将爷孙两人的反应皆看在眼里,不由地再次打量了老人一眼。   他记忆当中的抱石老人发须皆白,留有一把人人称赞地飘逸胡须。眼前的老人虽也有几根白发,可头发大体是黑色的,也未蓄须……   按照时间推算,谢放前世最近一次见到抱石老人,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眼前这位老人家虽然削瘦,看着憔悴,但比起须发皆白的抱石老人,到底要年轻不少。   但种种巧合,又指向,眼前这位便是抱石老人。   只是不知阿笙同抱石老人是怎么认识的……   或许,他可以找个机会,问问阿笙,看阿笙知不知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阿笙捡起画笔的时候,也瞧见了上头的刻字,   他不懂篆刻,只是莫名觉得那上头的字好看,还以为是笔铺卖出前便有的,未曾想是老人亲手所刻。   当即竖起大拇指,又用力地点点头,“不,不,好看的!”   老人瞧懂了阿笙的动作同神态,笑了笑:“多谢恩人抬爱。”   阿笙弯起唇,笑得比老人开要开心,仿佛他才是得了夸奖地那一个。   …   “吱呀——”   身后的院门,因着忽起的一阵穿堂风,“嘭”地一声关上。   虞清松转过头,深深地望了眼自己住了大半年的院子,低声地对小石头道:“小石头,我们走吧。”   小石头点头:“嗯!”   这个地方对于小石头而言,有太多太多的难过。爹爹同娘亲都是住进来不久后,便染了病,没多久便去世了。   便是他跟爷爷也先后得病,以至于爹娘还有爷爷带来的钱,很快就因为看病见了底。   他总觉得这屋子会吃人。   如今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小石头自是开心。   反正,只要爷爷陪在他的身边,他便什么都不怕!   阿笙抚摸着乌梅的脑袋,好让乌梅等会儿配合一点,可千万不要再像之前他来时那般,牵着都不配合,还给他闹驴脾气。   谢放出声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不妨同令孙到我家中暂住。我家中宽敞,也没有其他家眷,颇为清净。   如果老人家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再做其他安排,可好?”   老人家究竟是不是抱石先生,将人接回家中,自是最为容易弄个清楚明白。   即便老人家不是抱石先生,春行馆也不缺两双碗筷。   阿笙眼睛晶亮的看向二爷。   二爷果然人好好,便是同余(虞)爷爷和小石头只这一面之缘,都愿意接爷孙两人回春行馆。   虞清松一愣,到底还是婉拒了,“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你我非亲无故,怎好叨扰?”   转过身,对阿笙道:“劳烦恩公送我们一程了。”   如此,倒是谢放不好再开口相邀。   阿笙连忙摆手,“不麻烦,顺路的事情。”   他来临水街,就是为了来探望余(虞)爷爷同小石头,现在余(虞)爷爷和小石头要离开这儿,他自是也要离开的。   顺路的事情,哪里来什么麻烦不麻烦一说。   …   “这回记得戴斗笠了?”   因着要上路了,阿笙便拿出原先收进袋子里的斗笠,戴在头上。   听见二爷的这句调侃,阿笙脸颊一红。   他……他近日照镜子,黑,黑了不少。   虽说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也没什么……可,可因为他当时想着要寻个一天,拿画还有帕子给二爷,还是想着,至少不能黑兮兮地去见二爷。   再一个……   长宁街上好些主雇都识得他,他也怕人家将他叫住,问他同康小姐的事情。   斗笠的帽檐被稍稍拿高了一些。   阿笙疑惑地抬起脸,对上一双噙笑的墨色眸子,“再低一些,该瞧不见路了。”   斗笠下,阿笙的脸颊红透。   虞清松瞧着阿笙同谢二爷两人之间的互动,先是一怔,继而眼底闪过一抹探究。   …   天色已黄昏,若是天彻底暗下来,便很难临时寻到住处。   虞清松不再耽搁,同小石头两人走在前面。   谢放走到邻家枇杷树的后头,取出先前进屋前,被他放在其后的食盒。   阿笙见到二爷从枇杷树后头拿出的食盒,很是愣了愣。   二爷这是……给人送吃的,才会来的这临水街么?   阿笙心里头错愕不已,也不知,什么什么竟能让二爷亲自送吃的,且凤栖街离临水街可一点都不近。   因着老人同小石头已经过了桥,阿笙便赶紧牵着乌梅跟上。   谢放拿了食盒,转过身,不见了阿笙。   再往前一看,才发现阿笙已经牵着乌梅走在青石板桥上。   青石板桥两边没护栏,谢放未疾步追上前,担心乌梅见了他,又闹脾气,故而只是跟在后面。待阿笙同乌梅两人一同过了青石板桥,这才追过了桥。   谢放拎着食盒走上前,走到阿笙旁边,随口问了一句:“怎的不等等我?”   阿笙只是牵着乌梅,往前走。   谢放见阿笙不回应,语气疑惑:“阿笙?”   阿笙不是会闹脾气的性子。再一个,让他不理二爷,他也做不到。方才招呼没打一声便走了,他走在青石板桥上时便已懊恼,后悔不该对二爷这般无礼。   到底没忍住,阿笙微微抬起脸,“二爷不去找你的朋友么?”   谢放莫名:“嗯?朋友,什么朋友?”   阿笙又没回应了,只是微微抿起唇,   又往前走了几步,转过了头,指了指二爷手中的食盒,打着手势“问”,“这个。二爷是为朋友备的,对么?” 第34章 为他备的   谢放顺着阿笙的目光,瞧见了自己手中的食盒。   因着阿笙戴着斗笠,方才两人并行时,谢放并未注意到阿笙抿起的唇。   这会儿他转了脑袋,才瞧得分明。   想起阿笙方才没有同他说一声,牵着乌梅走了,便是他追上去,都罕见地没回应他。   再听见阿笙的这句话,忽地明白过了什么。   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谢放瞥了眼走在前头的爷孙二人,将脑袋凑近阿笙,“阿笙可是吃味了?因着我给朋友备吃的,没有给阿笙备?”   阿笙一个激灵,牵着乌梅缰绳的那只手,手上的力道不小心重了一些。   他,他没有这般想。   二爷是什么身份,他怎么可能想着二爷给他备吃的。   “呃——啊——”   听见乌梅的抗议声,阿笙倏地回过神。   连忙安抚地摸了摸乌梅。   待乌梅稳住后,阿笙轻咬了下唇,低着脑袋,比划着,“二爷,二爷又拿我寻开心。”   走在前头的小石头同虞清松爷孙两人听见了乌梅的动静,转过身瞧了一眼,见乌梅好好的被阿笙牵在手里,并未发生什么事,也便转过了头。   谢放正色道:“我从未有过拿你寻开心之意。”   阿笙便又没了回应,只是低着脑袋,牵着乌梅往前走。   他知道。   是他方才用错词了,二爷不是那种会拿他寻开心的人。   只不过,二爷方又是在逗他罢了。   谢放见阿笙又没了回应,浅叹了口气。   阿笙听见二爷的叹气声,心里头有些不安,他是不是惹得二爷不快了?   定然是二爷这段时间对他太好了,他才会有这种不该有的想法。   二爷朋友本来就多,二爷想给谁送吃的,便给谁送吃的,他,他不该吃味,更不该同二爷置气的。   阿笙抚摸着乌梅,放慢了脚步,眼底挣扎着。   他是不是最好同二爷道个歉?   “我这食盒里装的是鸡汤,一大早,便让师傅放在灶台上煨了。我拎着这鸡汤出门,先是去了长庆楼,后又去了青柳巷。从青柳巷出来,又过了长宁街……”   阿笙方才在心里头圈劝解了自己半天,乍然听说这食盒里头装的是鸡汤,鸡汤还是二爷一大早便让师傅在厨房灶台上煨的,心里头又难过了一回。   又听说是二爷亲自拎着鸡汤出了门,心里头已不是难过可以形容,简直是难受。   心好像是一团揉皱的纸张,皱皱巴巴,无一处是平整的。   阿笙想将自己的耳朵给捂起来,不想再听下去,及听得长庆楼三个字,阿笙忽地一怔,待听见“青柳巷”,阿笙抬起脸,陡然瞪圆了一双杏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二爷。   二爷这,这鸡汤,莫,莫不是……   谢放注视着阿笙的眼睛:“阿笙,我今日总算知晓,你每日要拎着食盒,过长宁街、福桥,到凤栖街究竟有多累人了。”   他一向知道阿笙每次来春行馆,都不会轻松。   然而,知道同真正切身体验了一回,到底不同。   且不说日头多晒,单就这手指被食盒勒着,滋味都不好受,更勿论,除却春行馆,阿笙有时未必只送一趟。各中辛苦,自是加倍。   阿笙的心兀自跳个不停。   不,应该是他理解错了,或者只是一些巧合。   二爷这鸡汤,怎,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为他备的?   而且二爷方才听二爷说,二爷去了长庆楼,又去了青柳巷……   二爷去了长庆楼,从伙计口中得知他在家,所以去他家里寻他这尚且说得通,可二爷又怎知他在临水街?   “阿笙可喜欢喝鸡汤?”   二爷的话清晰地传入阿笙的耳里。   阿笙微张了张嘴,明明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二爷说的什么,可总还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谢放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可是不喜欢?”   阿笙倏地回过神,赶忙摇头。   意识到这会儿摇头可能会让二爷误会,又忙点了点头。   他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本来对他来说有些大的斗笠便往下掉,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谢放再次将他的帽檐微微抬高了一些,唇角噙笑,“逗你的。”   阿笙仰起脸,不确定地看着二爷。   是哪一句在逗他?   还是方才所说的,拎着出门,从长庆楼,又到青柳巷那一段,全是再逗他?   因阿笙仰着脸,谢放将他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没等阿笙难过,只听二爷道:“只方才这一句是逗你的,我都拎了一路了,阿笙要是回说不喜欢,那二爷可真要将脑袋埋在阿笙胸口痛哭了。”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移开了目光,牵着乌梅往兀自前走。   不,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吗?   像是店里的阿泰、阿松他们,惹了祸被乔伯伯骂,也从不轻易掉眼泪。便是哭,也都是背着人哭。   哪,哪有像二爷这样,将痛哭这件事给挂嘴边,还,还埋在人胸口哭的,   二爷又在逗他。   兜里将阿笙整个脑袋都给遮住了,二爷再瞧不见阿笙通红的耳根同脖颈。   手里头拎着食盒,谢放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同阿笙搭着话:“阿笙可会煲鸡汤?”   阿笙脸颊的热度尚未褪去,闻言,还是点了点脑袋。   煲鸡汤不算难,只要将食材跟调料准备好,再注意看着火候便可。   只是难就难在母鸡的挑选上,还有食材的准备功夫上。   譬如什么时候放调料为宜,放多少合适,最为重要的是什么时候需要开大火,什么时候又要将火候调小慢炖,如此,煨出来的鸡汤才能味鲜肉嫩。   “有机会,阿笙教二爷煲鸡汤可好?”   阿笙下意识地点头。   待点完了头,呆了呆。   二爷家中便有厨子,吃什么只需要吩咐下去便可,学,学煲鸡汤做什么?   …   “爷爷,我们要去哪儿?”   小石头的步子渐渐地慢了来,捧着骨灰盒的手也越来越低。   虞清松久病尚未好全,这么抱着骨灰盒,尚且有些吃力,更勿论小石头。   瞧出孙儿的手臂都在轻微发颤,虞清松很是愧疚。   他们这时已经走出临水街,虞清松便对阿笙道:“送到这里便可以了。被褥还请恩公帮着卸一下。”   老人家将骨灰盒靠着路边的巷子放着,好腾出手接过被褥同其他行李。   小石头也学着爷爷,弯腰将手中娘亲的骨灰盒贴着爹爹的骨灰盒放着。   心里头跟娘亲说了声对不起,他才抱着娘亲走这么一段路,身子便有些吃不消。   他真没用。   小石头背对着爷爷,揉了揉有些疼的肩,又在胸前宝贝地摸着什么。   阿笙眼露错愕,向道路两旁的人来人往的行人看了看。   送到这里?   可这附近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啊。   老人却已是走到乌梅前,“有劳恩公了。”   阿笙摇了摇脑袋,比划着,“这里不行。我在这儿将行李给您,您跟小石头两人带着这么多东西,只会更加不便。”   虞清松没有瞧懂全部,可也从阿笙的神情同动作当中瞧出了他的不赞同,猜到恩人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他,只是他已然欠下太多,日后亦不知是否有报答的机会,实在不想再欠恩情。   佯装没瞧懂恩人的“拒绝”,虞清松对小石头道:“小石头,你给恩公搭一把手。”   “噢,好。”   小石头听话地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驴子前,“恩人哥哥,我来帮……”   …   “呃——啊——”   乌梅走了一段路,这会儿终于停下休息,有点兴奋,此时刚好跃了跃蹄子,抬了抬脑袋。   小石头被吓一跳,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阿笙虞忙去扶起小石头,比划着手势,“还好吗?摔疼了没有?”   小石头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却是笑着道:“恩人哥哥,我没事。“   阿笙扶他起来。   阿笙也不知道自己的手不小心摁在了小石头哪里,只听小石头“啊”地叫了一声。   阿笙吓一跳,很是有些无措地松开了手,一双眼睛慌张地看着小石头。   虞清松也被孙子的这一声叫喊声给吓了一跳,忙走上前,“怎么了?”   小石头连忙道:“没,没事。我可能就是,屁股有点疼。”   虞清松看着孙儿,直觉孙儿没说实话。   倘若是屁股疼,怎的先前摔地上没喊,反而是被扶起来时才嚷嚷?   以为孙儿是方才那一摔摔疼了没敢说,虞清松关心地问道:“可是方才摔着哪里了?   小石头只说没事,"没,没有。爷爷,我真的没事,爷爷您别担心。”   谢放是看着阿笙将小石头给扶起的,他确定方才阿笙除了小石头的肩以及身前,再没碰着其他地方。   谢放走上前,“我看看。”   小石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不,不用了。我没……”   瞧见小石头身前似乎有一处鼓起,谢放将手放在了小石头的左手臂,掀开了他的衣领。   小石头挣脱开谢放的手,往后大退了一步——   糖葫芦从小石头的胸前掉落了下来。   …   小石头脸颊涨红。   “我,我没有去捡脏了的那几颗。这,这两颗是装在纸袋子里的,是好的。”   自从恩人哥哥说会给他带糖葫芦,小石头便盼呀盼呀,便是做梦,梦里自己都是在吃着糖葫芦,醒来嘴边都是口水,没好意思跟爷爷提。   小石头太久没有尝过冰糖葫芦的滋味他就想……想着尝一个一两颗,哪怕是一颗也是好的。   虞清松眼圈一下便红了。   是他没用,对不起小石头,让小石头小小年纪,便跟着他吃苦。   阿笙方才明白,难怪他方才去扶小石头,小石头会喊出声,多半是他不小心摁在了糖葫芦上,小石头被胸前的糖葫芦给硌到,才会喊出声。   阿笙却是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担心被小石头察觉了,会更窘迫。   这么大孩子,也有自尊心了。   阿笙弯腰,替小石头捡起装在糖葫芦纸袋里的里头的那两颗糖葫芦,笑着将糖葫芦递过去,比划着道:“对,如果是包在纸上的,没有脏便可以吃。   我小时候也这样。倘使不小心将刚买的糖葫芦掉地上了,沾了灰的那几颗便扔了,没沾灰的便捡起来继续吃。”   担心小石头瞧不懂他的手势,这几个手势阿笙都比划得格外简单一些。   小石头果真瞧懂了,“谢谢恩人哥哥。”   小石头宝贝地将糖葫芦接过去,脸上神情不再像方才那样局促不安。   小石头这会儿舍不得吃,便又将糖葫芦放回衣襟处,谢放伸手挡了挡:“别放在身前了。”   孩子一脸茫然。   谢放将小石头的衣襟稍稍拉开了一些,低头问孩子:“不疼?”   …   啊?   小石头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倒是阿笙离得近,倏地瞧见了小石头胸前的那一片青紫,眼露错愕。   阿笙倏地想起,他进院子时,便瞧见小石头摔在地上,其中一名大汉抬起脚,一副要对老人动武的情形。   情急之下,他便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给扔了过去。   阿笙仔细看小石头灰色上衣上,似乎确乎留着脚印的痕迹。   想来在他赶至之前,小石头已经挨了欺负。   阿笙抿起唇,那位钱家嫂嫂做得着实过分,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这般重的手!   小石头见这位爷同恩人怎的都朝他胸口看,这一看,自己也呆住了。   “我,我看看……”   虞清松这会儿也瞧见了,颤抖着,走上前查看孙儿的伤势。   老人眼底满是懊恼同心疼。   他是亲眼瞧见小石头被踹了一脚的,可当时情形太乱,他没机会看小石头伤得如何。   后头又赶着收拾东西,一时间,竟,竟给忘了。   想到小石头方才还抱着儿媳的骨灰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虞清松眼底更是起雾。   小石头瞧见爷爷湿润的眼眶,慌了,连忙道:“爷爷,我不疼……”   “爷爷,我真的不疼。”   孙儿稚嫩的安慰声,愈发令虞清松难受。   老人家背转身去。   阿笙见老人转过身去抹眼泪,他的眼眶也红红的。   …   夕阳渐渐地从黑瓦的白墙那头落下。   虞清松担心再不找到地方落脚,晚上小石头当真要陪着他露宿街头。   没时间难过,虞清松用衣袖摁了摁眼角,转过了身。   这回,亓亓整理未再让小石头帮什么忙,而是自己走到了乌梅前,对阿笙道:“劳烦恩公了,可否将被褥递给我一下?”   阿笙跟上回一样,仍旧拒绝了老人的提议:“不,不行的。我先陪您找到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有好几处客栈,收费都较为便宜,您可以带着小石头去那里落脚。”   何况小石头现在身上还有伤,得有个地方落脚,再去药店买一瓶跌打止疼药抹一抹才是。   阿笙却是不知,虞清松从家乡带过来的盘缠早已用完,此时身无分文。   老人家亦不愿再欠阿笙人情,故而自己的难处一字未提。   谢放到底历经了两世,从老人的神情当中,便猜出老人此时的境遇比他同阿笙两人瞧见的只怕要更加糟糕。   他适时地出声道:“我观老人家似是会作画,我有一位朋友于绘画上颇具天赋,只是苦于无人指导。他工作也比较忙,没有太多时间作画,以至于绘画上成长十分缓慢。   老人家若是同意,可以教授我朋友绘画,以抵房费同一日三餐,老人家意下如何?”   谢放没有像之前那样,提出直接将老人同小石头接回去住,而是让老人以教授作画以抵房资。   不管老人是不是抱石老人,于他都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   虞清松却并未松口,而是思路十分冷静清晰地道:“二爷未曾瞧过我的画,怎知我画技如何?再则,二爷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画师请不到?”   谢放笑了笑:“实不相瞒,画师虽然易请,然而真正合适的亓亓整理启蒙师父却是难碰。   实不相瞒,我那位朋友的情况实在有些特殊。老人家您尚未见过我那位朋友,您若是见过,便知道,我为何会请您当他的师父。还是说,老人家对自己的画技信心不足,认为自己不足以胜任这份工作?”   谢放前世最喜欢交友,他再清楚明白不过,但凡有真才实学的人,大都自傲于自己的才学,绝不会有自认为能力不足这一说。   阿笙听说二爷邀请老先生给他的朋友授画,以抵房资,眼睛顿时亮了亮。   二爷着实机敏!   倘若像先前那样,请老先生回去暂住,老先生定然又会推辞,可要是以授课抵房资,那便大不相同了!   既照顾到了先生的颜面,又给二爷的朋友找了为绘画的师父,实属一举两得!   …   小石头有些不高兴地道:“爷爷的画技可能好了!爷爷才不可能对自己的画技信心不足!”   虞清松皱了皱眉:“二爷莫要拿话激我。”   谢放拱手作揖:“老先生明鉴,南倾实是赤诚相请。”   虞清松虽不是符城人,可谢南倾这个名字,他却也不是头一回听见。   他在老家时,便听说过谢家这位二公子的名号,知晓谢家这位二公子天生风流,喜欢交友,且交友从不看身份,只看合不合拍。   也听说过这位的二公子仗义疏财,卖画、买墨宝所得,大都一捐了知。   从不在意黄白之物。   只要是有人求到这位谢二公子跟前,只要能帮的,大都会帮。   从前他以为不过是因为谢家势力,流言夸大了对谢二的评价,如今放才见识到,这位谢二公子竟比他以为地还要赤诚。   倒当真是一众世家公子当中的一股清流。   至于私人情感上的风流做派,他亦有所耳闻。   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倒觉得无碍。   虞清松不为自己想,却不得不为孙儿考虑。   小石头身上有伤,他此时接受谢二爷的“邀请”,自是最稳妥的。   虞清松却仍未一口答应,反而提了一个要求:“我有话说在前头。我只是负责授画,并不收徒。如果您那位朋友实在没有天赋,待还清您的房资,我便会请辞离去。”   谢放一听,便知道这事情成了。   他的唇角勾笑,躬身一揖到底,“当然。南倾先替我那位朋友谢过先生。”   谢放这一鞠躬,放到是令虞清松有些过意不去。   分明是急着找地方落脚,算起来,算是他占了一个大便宜,可这谢南倾姿态摆得如此之低,倒像是求着他给他的那位朋友授课。   虞清松在心底浅叹一口气。   都说谢家大公子不是池中物,行事有魄力,有其父之姿。   要他说,这位二公子待人谦和有礼,传闻也是位能文能武的主,若是谢家不那般重视封建社会那一套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谢南倾未必不如谢朝晞。   至少,他曾于那位谢家大公子有过远远的一面之缘,行事虽有魄力,为人却是狠辣了一些。   虞清松便也回了个大礼,亦是深深地作揖道:“该是我谢谢二爷的收留之恩。”   谢放忙道:“老人家言重。”   …   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因着出了巷口便是大街,路上车水马龙,叫车也方便。   谢放便给老先生同小石头叫了辆车,让阿笙将乌梅背上驮着的衣服、被褥……以及其他行李都放在人力车上,让人力车师父载老先生同小石头,以及小石头父母的骨灰先回春行馆。   又找了路口一位摆摊的代笔师父,借用他家的纸张同笔墨,亲笔写了张字条,交由老先生,“老先生到春行馆后,只要将这张字条交给我府上的人,我府上的人便知如何安排。”   虞清松接过纸张,“多谢二爷。”   谢放拱手作揖:“老人家客气。”   阿笙挥着手,同老先生同小石头挥别。   人力车载着老人同小石头离去。   纳闷二爷为何没有随老人同小石头一块回府上,阿笙比着手势,“二爷可是还有事要办?“   谢放:“是有要紧事要办。”   阿笙脸上的表情当即变得紧张起来,赶忙比划着道:“那二爷您赶紧去,办事要紧。”   却见二爷将手中的鸡汤往他眼前递了递:“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鸡汤?” 第35章 记一辈子   阿笙瞧着二爷递过来的食盒,愣了半晌。   二爷口中的“要紧事”,莫不是,就是……问他要不要喝鸡汤?   “你方才牵着乌梅走了那么久的路,便是不饿,也该累了,一起去那边坐坐?”   阿笙顺着二爷手指的方向,瞧见对面街道不远处的石桥下方,有一处小小凉亭。   阿笙微微一怔。   他最近几次来这临水街,每回都是直接拐进巷子,倒是从未注意过,対街有这样一处小小凉亭。   那石桥挨着一个小码头,凉亭想来是供来往的船客做暂时的歇息或是避雨用的。   阿笙不饿,也不累。   可是……这是难得的同二爷独处的机会。   阿笙眼露犹豫,比划着,“可会耽误二爷办事?”   谢放唇边噙笑,“我今日出门,就是为的送碗鸡汤。”   …   原来,谢放拎着食盒出了门,先是去的长庆楼,被伙计告知,阿笙这几日都没有来店里。   他心里猜到,多半是因为同康小姐有关的流言,应是方掌柜的做出的这个决定,让阿笙这段时日不必去店里,暂且在家避避风头。   谢放送阿笙回家过,知道阿笙家住何处。   他便来到了阿笙家中。   开门的,却是一位陌生黑脸少年。   黑脸少年自称是阿笙堂兄,眼神打量着他,一个劲地问他是什么人,同阿笙是什么关系。   他瞧出少年眼中的不怀好意,心知倘若如实说,他同阿笙是朋友,少年未必会告诉他阿笙的去处。   于是谎称欠了他钱,他是来要债的,对方既然是阿笙的堂兄,便让对方替阿笙将钱给还了。   对方自是不肯,立马告诉他,阿笙骑着乌梅出去了,并且强调阿笙出去的时间不算长,他要是追,定然能追得上。   也幸好阿笙是骑着乌梅出的门,他一路问,便寻到了临水街。   谢放见过乌梅,瞧见被栓在院子外头的乌梅,便一眼认了出来是阿笙的驴子,赶忙过了桥。   又在院子外头,发现了藏在暗处的阿达,愈发确定,阿笙就在院子里头。   阿达同小七自被谢放要求暗中保护阿笙,便也都在暗处护着安生的安全。   因见他二爷来了,方才没有出面。   …   阿笙自是不知道二爷为何会这般凑巧出现在临水街的缘由。   只是听说二爷今日是为他出的门,还是专门为他送的鸡汤,脸颊一阵阵发烫。   明知二爷多半是为了逗他,才这么说,不可能是专门为他出的这趟门,心却有着自己的主张一般,兀自跳得欢畅。   …   夕阳渐渐地从符城的西边坠下,烧红半边的水色。   这个码头是个小码头,这会儿没有船坞停靠,四下安静。只有被拴在凉亭的柱子,乌梅咀嚼甜瓜所发出的声音。   阿笙一共买的两个甜瓜,原是为了给老人同小石头买的,因着两人现在一同去春行馆暂住,春行馆定然不会缺吃的,阿笙也便将另一个甜瓜也给了乌梅。   “早知道你还有一个甜瓜,方才应该让我来喂它,这样兴许下回我再靠近它,它能给我一个好脸色。”   凉亭里,谢放将食盒里头的鸡汤拿出。   阿笙在检查乌梅的系绳可有栓牢,闻言微微一愣,神情有些懊恼。   是了,他怎么一时给忘了,方才应该让二爷喂给乌梅。   因着方才系绳的时候瞧见了那个甜瓜,于是便随手拿给乌梅吃了。   “同你说笑的。无事,来日方长,想要同乌梅培养感情,日后有的是机会。过来,尝尝看,鸡汤可是凉了。我摸着是还有一点余温。”   察觉到阿笙脸上懊恼的表情,谢放是又心疼,又哭笑不得,坐在凉亭的石椅上,抬手招呼他过来。   阿笙听着“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机会”这几个字,心砰砰跳得厉害。   即便二爷只是随口一说,也够他记一辈子的了。   …   阿笙迈上凉亭的石阶。   他将斗笠摘下,放到挨着乌梅这一边的的石椅。   迟疑着,走向二爷。   谢放手上端着鸡汤,见阿笙过来,便往边上挪了挪。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小心地,稍稍地隔了些位置,在二爷旁边坐下。   “来,尝尝看。”   谢放将提前备了,放在食盒里的汤勺递给阿笙。   因着这凉亭连张桌子也无,谢放是自己一双手捧着鸡汤的碗,好让阿笙方便喝鸡汤。   阿笙哪里敢劳驾二爷如此,他忙双手伸过去,示意二爷将碗递给他,他自己捧着便好。   二爷亲自送鸡汤给他喝,已是给他极大的脸面,他哪里还敢让二爷替他捧着汤碗,看他吃。   谢放却没有将汤碗给递过去,“这个汤碗沉,你拿着不好吃。我拿着便好。”   阿笙忙比划着,“不沉的,我天天在店里帮爹爹的忙,比这更重的汤碗都端过。这点实是算不得什么。”   谢放唇角微掀:“你爹爹舍得,我却是舍不得。”   阿笙的脸比亭外的天边的晚霞都还要红。   二爷这阵子可是瞧了什么鸳鸯蝴蝶派小说,或是接触了什么人,怎,怎的说话……越来越没个正经。   谢放:“若是阿笙当真心疼二爷,便赶紧尝一口,实不相瞒,这汤碗真的挺沉。”   汤碗本身就挺沉的,一般没怎么碰过的人,只要稍微拿的时间稍微长一些,的确会手酸。   听见二爷的抱怨,阿笙没忍住,笑了。   待反应过二爷前面一句说了什么,脸更红了。   “可要二爷喂你吃?”   阿笙眼睛陡然睁大。   生怕他再迟一些,二爷当真就要上手喂他,阿笙忙接过二爷手中的勺子,舀了一口鸡汤。   “慢一些,小心呛着。”   阿笙舀鸡汤的动作有些急,送进嘴里头,却是当真听话地放慢了速度。   因着鸡汤是一直煨在灶台上,厨房将鸡汤装锅以后,装进的汤碗,又是放在食盒里头的,夏天天热,便是耽误了时辰,阿笙喝进嘴里,也还是温的。   味道自然没有刚出锅时那样鲜美,却是尝过,最美味,最美味的鸡汤。   阿笙尝了两三口,竖起大拇指,将心里头的想法比划给二爷看。   谢放瞧懂了,唇边噙着笑意,故意问他:“是吗?这鸡汤煲的,比乔师傅做得还要好喝?”   阿笙呆了呆。   谢放轻点他的鼻尖,“逗你的。要是喜欢喝,等二爷学会了,下回煲给你喝,如何?” 第36章 唤我南倾   阿笙的脸几乎埋在了碗里,耳朵一阵发烫。   二爷又说笑。   谢放瞧见阿笙彤红的耳尖,伸手碰了碰。   阿笙握着汤勺的指尖攥紧,倏地抬起头,睁大一双黑乌的眸子,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鹿子,耳朵却是红得愈发得厉害,连同脸颊和脖子一起红透,比夏日开在院子里的那一抹开得最艳的朱瑾,都还要红。   谢放自然而然地收回手,“我瞧着这里似乎有些脏。”   啊?   阿笙眼睛瞪圆,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耳朵。只觉得自己的耳朵烫很是烫手。   谢放面不改色,“已经没有了。”   喔。   阿笙便又红着脸,放下去摸耳尖的那只手。   身后隐隐传来人声。   阿笙转过脸,暮色中,船夫划着船桨,向桥的方向缓缓驶来。   有人站在甲板上,人声便是从船上传来的。   船似是要靠向这个码头。   等船一靠向码头,这个亭子的人定然会多起来。   阿笙喝汤的速度便加快了许多。   “不着急,我们往边上坐一些。”如此,便是等会儿有旅客再次歇脚,他们也不至妨碍到他人。   谢放也看见了河面上的船只,他弯腰,将被他放在脚边的食盒拎起,手里头端着汤碗,坐到靠着柱子的那一边,同时将食盒挨着柱子靠着。   阿笙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拿上他的斗笠,跟着一块挪过去,挨着二爷坐下。   那船夫却是转了个方向,过桥去了。   船桨“欸乃”一声,在河面划开一道道水痕。   …   原来不是要停泊在他们这边啊。   他说呢。   如果船只马上要靠岸,怎么亭子里没有等着上船的客人。   阿笙回转过脑袋,忽地瞧见,自己的肩同二爷的肩紧挨在了一起,便是两人的左膝都碰在一处。   他……他方才又坐得这般靠近么?   “这下可以安心把鸡汤喝完了?”   阿笙刚要往后挪一挪,二爷已经将鸡汤往他面前端了端。   阿笙这会儿不好再挪动,便只得继续这么挨着二爷坐着。   因着两人距离太近,阿笙压根不敢抬头看二爷。   总,总觉得,稍微一抬头,便能碰见二爷的下巴。   …   渐渐地,亭子里零星地来了几个人。   大家的身上要么拎着个竹篾的箱子,要么身上背着包袱,应当是来等船的。   阿笙猜想,这回应当是真有船只即将要靠岸。   鸡汤堪堪见底了底。   阿笙的手上拿着一张从凉亭边上摘的芭蕉叶,里头包裹着他吃的鸡骨头。   因着右手边坐着等船的旅客,阿便笙将芭蕉叶放在膝上的斗笠上,将用完的汤勺放进碗里,弯腰去拿被二爷放在脚边的食盒。   “交给我就可以了。”   阿笙才转过身去拿,谢放便已经拎起脚边的食盒,将喝空了的汤碗装进去。   将食盒重新放在脚边之后,又拿过阿笙放在膝上的芭蕉叶,起身替他拿去扔了。   “我拿去扔。”   阿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至见到二爷起身,忙跟着起身,比划着:“我去……”   谢放一只手在他肩上轻按了下,“不用,你先坐着休息。我刚好要去岸边洗个手。”   阿笙愣愣地坐下,看着二爷走出亭子。   阿笙从小在酒楼长大,打小都是收拾桌子,收拾客人吐出的鸡骨,排骨……何曾,何曾有人替他收拾过一回。   便是在家中,也都是他体恤爹爹辛苦,他收拾的桌子居多。   一旁的一位大娘掰了一块烧饼喂进坐她膝上的孙儿的嘴里,由衷地羡慕道:“小兄弟,你兄长对你可真好。哪像我家大的从不让小的,便是娶了媳妇,两个人都没消停。”   阿笙回过神,他涨红着张脸颊,摇着头,比划着,同大娘解释,“二爷,不是我兄长。”   二爷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兄长呢。   何况,他同二爷两个人长得也不像,二爷比他好看多了。   大娘先前忙着哄孙女,倒是没注意到阿笙一直没开口说过话,这会儿见阿笙不说话,只是比划着,眼露错愕:“小兄弟你……你不会讲话啊?”   阿笙弯起唇,点了点脑袋。   大娘看向阿笙的眼神明显透着同情,便是其他在歇脚的旅客,听见阿笙同大娘两人的对话,投向阿笙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同惋惜。   这么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倘若不是个哑巴,该有多少姑娘会喜欢。   阿笙对这样同情或是惋惜的眼神是早就习惯了的,他并没有觉得不自在。   大娘又掰了一块烧饼喂进孙女的嘴里,好奇地问道:“小兄弟,你方才可是说那位公子不是你的兄长?”   阿笙微红着脸颊,点点头。   大娘纳闷地道:“他既不是你的兄长,他怎的对你这般照顾?你俩是结拜兄弟?”   阿笙被问住了。   从前阿笙也觉得二爷待他极好,可这段时日……他能明显感觉得出来,相比从前的好,现在的二爷待他更为亲近。   阿笙也见过二爷同其他朋友相处的情景,二爷待朋友向来都颇为照顾。   二爷赏脸,同他交往从来未曾端过架子,还时不时地逗趣他。   可他同二爷两人,身份悬殊这般大,算是……朋友么?   “估计是世交吧,父辈交情很好,那位公子才会对这位小公子这般照顾,小公子,我们猜得可对?”   坐在对面的一位大叔笑呵呵地问道。   许是出门在外,大家都比较孤单、寂寞,也便比较健谈。   阿笙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们是生死至交。”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阿笙转过了脑袋,但见二爷不疾不徐地迈上亭子的阶梯。   阿笙瞪圆一双杏眼。   他,他同二爷什么时候共过生死了?   莫不是二爷指的是上一回,在康府,二爷救下他的那一次?   那也至多算是二爷是他的恩人,他对二爷却是半点助益处也无。   大娘恍然大悟,“难怪。我说么,你二人瞧着感情极好。”   “是了,难怪这位公子对小公子这般照顾。”   “生死之交的感情啊,那可真是令人艳羡了。便是亲兄弟之前,又或是夫妻之间,也不过如此。”   亭子里的人纷纷交口称赞道。   “这位大爷说得极是,我同阿笙,确实情胜夫妻。”   谢放一只手搭在阿笙的肩上。   阿笙脸颊红透。   怎,怎的扯上夫妻关系了?   大家笑呵呵地看着这对“兄弟”二人。   “有过这样生死之交的情谊可一定要好好珍惜。”   “是啊,是啊。哎,现在外头可不太平,你俩既是都共过生死的关系了,往后的日子可要好好过。”   “哎。现在外头确实不太平,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的,大人物打架,我们小老百姓跟着遭殃。”   “可不是。那些个混账,有本事去打鬼子啊,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大家从劝阿笙同谢放两人要好好过,开始谈到现如今的动荡的时局。   谈到如今动荡的时局,语气便又难免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谁也不知道,有一天战火会不会也烧到这座平静的小城来。   …   大家的担心并非多余。   几年后,符城的确被战火波及,长宁街的百年太平被打破。   长庆楼被军队强行征用,方掌柜惨死,里头的伙计也没几个幸存下来,阿笙也是因为战火,离开的符城。后又辗转,去到繁市……   这些都是他后来“听”阿笙慢慢说给他听的。   谢放搭在阿笙肩上的指尖收拢了力道。   阿笙听着大家的议论,听着大家谈论着外面的局势,也不免地有些担心。   阿笙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大家就不能团结一致,抵御外敌么?   忽地察觉到肩膀收紧的力道,阿笙惊讶地转过了头。   谢放正好此时回国神来,赶忙泄了手臂的力道,问阿笙:“想要再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回去?”   亭子里的人越来越多。   阿笙注意到有一个挑着扁担的大爷来了亭子,没有瞧见座位,便只好坐在石阶上。   阿笙想着,他同二爷两人休息的时间已算长的了,还是不要占了其他真正需要歇息的人的位置,便打手势,“我休息好了,我们还是走吧。”   …   暮色四合。   阿笙解开被拴在树干上的乌梅。   先前亭子里来第一个人的时候,阿笙便因担心乌梅会打扰到其他人,换了亭子不远处的树拴着。   阿笙将二爷手上的食盒,连同他自己的斗笠,一并放在乌梅的驮着的袋子里。   从临水街回去,路程可不短,阿笙担心二爷会累着,在乌梅的背上拍了拍,“二爷要不要骑乌梅回去?”   谢放望着他:“我坐在驴背上,你牵着?”   阿笙点点脑袋,黑色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很亮,“乌梅很稳的。”   乌梅先头吃过甜瓜,又休息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定然很配合,不会将二爷给摔了的。   谢放给听笑了,“阿笙,二爷可是同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阿笙点点头,眼底有着困惑,不明白为何二爷会忽然这么问。   “你同你朋友相处,你让你朋友骑着乌梅,你牵着?”   阿笙还是没明白二爷问这句话的用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二爷。   他……他也没有什么朋友。   平日里,他相处的最多的便是长庆楼的伙计,比如大力、阿泰他们,再没有其他人了。   嗯,如果是大力他们,那么应当会是他骑在乌梅上,大力他们牵……   阿笙一怔,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二爷的意思。   谢放一看阿笙的神情,便知阿笙应是猜到了他的意思,进一步解释道:“阿笙,我们既是朋友,那你我之间便是平等的,你用不着伺候我。   往后,你便拿我当你朋友,不需要伺候我,不需要恭敬地待我,可好?”   阿笙慌忙打着手势,“我,我没有想伺候二爷。”   好,好吧。   可能,是有一点点。   但,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他想对二爷好。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不对,不应该从往后开始,就从此刻开始吧。”   啊?   阿笙一脸茫然。   谢放注视着阿笙:“唤我南倾。”   阿笙下意识地摇着头,这,这哪行。   他哪里能对二爷直呼姓名。   其实手势也表达不了“二爷”同“南倾”的区别。   唯一的区别,无非是阿笙心里头怎么唤的而已。   谢放:“便这么决定了,日后不许再唤二爷,要唤南倾,知晓了?”   阿笙脸红地垂下眉眼。   二爷这般认真地同他商量……倒,倒像是他当真能开口唤,唤二爷名字似的。   “就这个手势吧,这个手势代表南倾两个字,可好?”   谢放食指同中指并拢,在左边胸口处比了比。   阿笙脸颊一红。   这,这是什么手势,为何名字……是比在胸口。   “二爷不要开玩笑。”   阿笙头一回,拒绝了二爷的提议。   “难道南倾不值得阿笙放在心口?“   “呃——啊——”   乌梅早早地被松了绳子,可阿笙迟迟未走,它便有些等不及,昂起脑袋,唤了两声。   谢放盯着乌梅,一本正经地道:“乌梅,在这个时候,你其实可以保持安静。”   阿笙没忍住,弯了弯唇。   因着乌梅想走了,阿笙便牵着乌梅往前。   谢放跟在阿笙的身后,“阿笙小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么?”   “我觉得那个手势极好,简单,又方便。如此日后阿笙要是手里头拿着个什么东西,一只手便可唤南倾,不好么?”   阿笙耳尖血红。   通,通常手语表达名字,都是三只手指头,或是两根手指头,主要是根据便利,或者是那人的相貌特征之类的来称呼。   可,可也没有像二爷这般,将手指头比划在胸口的。   二爷当真是愈发没个正形了……   …   从临水街回青柳巷,不一定要经长宁街,可走槐南路。   天色趋黑,街上的商铺家家掌灯,个别阔气的,已然用上了电灯。   长宁街大部分商铺,都还是用的煤油灯,通电的店铺极少,可槐南路这一带,家家商铺,都通上了电。   尤其是泰和楼,三层楼高的房子,均已通上了电,灯火通明。   阿笙牵着乌梅,经过泰和楼,不由地停下脚步,微仰起脸。   要是什么时候,长庆楼也能拉上电线,通上电便好了……   这样,长庆楼晚上的生意,一定不会比泰和楼逊色。   “可是肚子饿了,要不要上泰和楼吃一顿?”   谢放注意到阿笙的眼神,出声问道。   阿笙摇头。   他刚喝了鸡汤,不饿……   倒是二爷没吃过东西。   阿笙想着,若是自己这会儿说不饿,二爷定然不会进去泰和楼,也便点了点头。   阿笙将乌梅交给一楼的伙计,随着二爷一同上二楼包间。   “哟。稀客,这位不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吗?”   “长庆楼的少东家?哎,怎么没见着您那位康小……”   泰合楼的伙计将阿笙认出,迎上来,开口便同阿笙开着玩笑,被谢放淡声打断:“劳驾,给我们要一间包间。”   “是,是,是……”   “二爷,里头请。里头请。”   谢放手搭在阿笙的肩上,上了楼。   伙计将人带到楼上包间,谄媚地问道:“二爷,这间包间您瞧着,可还行?”   谢放:“阿笙觉着呢?这间包间行或是不行?”   阿笙一愣。   问,问他么?   泰和楼伙计亦是又惊讶又有些忐忑地瞧了阿笙一眼,二爷……怎的对这位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这般客气?   阿笙没有与人为难的习惯,便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通进了包间。   因着包间有些闷,阿笙便走过去,将窗给开大了一些。   忽地,阿笙开窗的动作一顿,他瞧见对面马路,有一个男子,头上戴西式帽,低调地上了一辆马车,身形瞧着很是有些熟悉。阿笙只觉……他似是在何处瞧过这顶西式帽。没等他想起,车夫已经驾车离去。   阿笙正要离开床边,冷不防瞧见一张相识的面孔,对方抬着脸,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阿笙眼睛睁大。   那,那名抬着手,似在拭泪的人,可是康小姐的婢女,梅香? 第37章 霸道二爷   梅香身后是一排洋货铺。   洋货铺的掌柜的大都很有钱,是城内最早通上电的一批商户。   洋货铺放在店外的店招,也大都又亮又好看。   梅香的脸在店招的影映下,轮廓有些模糊,但因着阿笙前一段时间才见过梅香,因而印象格外深刻。   阿笙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按说,梅香身为内府丫鬟,应是轻易不会外出。加之,康小姐还在坐小月子,梅香是康小姐的贴身侍女,更应该在府中伺候康小姐才是,为何会出现在外头?   还是在内府丫鬟连院门基本都不会出的掌灯时分?   阿笙忽地想起,自己曾在春行馆外,也就是出康府之后,瞧见过那顶上了马车的西洋帽,再联想到梅香,只觉心脏跳得厉害。   莫……莫不是,那位戴着西洋帽的男士,同康小姐有什么关系?   爹爹这几日一直在托关系,查究竟是谁与康小姐有染,可这种高门秘辛,又岂是无权无势的爹爹能够轻易查得到的?   故而爹爹一连几日都是所获甚微。   阿笙这几天大都在家里,日子并未如何受影响,只是见爹爹为了他的事着急上火,自然也喜欢康小姐的事情能够早日水落石出。   要是方才稍稍早一些开窗便好了。   如果早些开窗,兴许就能在那位戴着西式帽的男子上马车之前,瞧见对方的脸。   能够同康小姐接触的男子,对方应当不会是个无名氏,兴许他还当真认识也不一定。   …   “二爷,您看看,这次想要尝些什么?可要尝尝时令招牌菜,荷叶排骨糯米饭?荷叶都是每日清早,从清和池的和谈采摘,浸泡在水里,荷叶鲜嫩。这糯米饭啊,只要舀一口送进嘴里,满嘴的荷叶香。   荷叶排骨糯米饭,再配上一盅杏花酒,一碟炒螺丝、油爆虾仁、炒鸭肠、翡翠羹、时令果蔬,再送您一盘西瓜,二爷若是还想要尝点别的,可再添。二爷以为如何?”   小二热情地同二爷介绍着时令店招同特色小菜。   阿笙将窗户用木栓支撑好,离开窗边,听见小二细致又周全的这一番介绍,忽地意识到泰和楼能够成为符城第一酒楼,当真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们家的跑堂,虽然也会给熟客介绍他们平日里爱吃的,可是不会这般会“来事”,从主食到搭配的小酒、水果都一并推荐给客人。   如此,便是客人对当中个别小菜不满意,也会下意识地替换成别的,如此便能将店里其他菜品也给介绍出去。   “阿笙,你的意思呢?可还有什么要吃的?”   见阿笙开了窗,回到桌椅这边,谢放询问他的意见。   店小二再次意外地瞧了阿笙一眼。   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究竟是如何搭上二爷的?   从方才是不是要这间包间,再到菜品,二爷竟一连两回都过问对方的意见。   阿笙方才虽因为看见梅香分了心,可小二的介绍他也大致听了个大概,爹爹同乔师傅平日里聊天时曾经提过,说是泰和楼的菜品很具特色,只是可惜,他们身份比较特别,从未到泰合楼尝过。   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尝尝泰合的招牌菜亦是好的。   阿笙本就不挑食,比划着:“我都可以。”   谢放也便对小二道:“那就先按照你方才推荐的先上吧,如果另外有什么需要,我们再点。对了,不要酒。”   小二纳闷地看了眼二爷,奇怪了,二爷从前不是最喜欢喝酒的么?   是个无酒不欢的主。   今日怎的,不点酒了?   阿笙听说二爷不要酒,也有些意外。   说起来,他从前从吃的去春行馆,偶尔会见到二爷在院子里喝酒。   自从二爷惊蛰前后生过那一场大病,病愈后,他再过去春行馆,二爷每回都是喝茶,倒确实没有见二爷喝过酒。   是大夫的交代?   小二纳闷归纳闷,却是十分清楚什么能问,什么不该问,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很是殷勤地替二位关上门。   将包间门关上时,小二瞥了眼,瞧见二爷竟亲自招呼那位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坐下,眼底更是错愕不已。   担心会被二爷给察觉,小二没敢久看,只是一面啧啧称奇地摇着头,一面下了楼。   …   不一会儿,小二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壶茶,还有一碟花生。   “这茶还有这碟花生都是送的,不收钱。两位先喝着茶,我们的菜马上就上桌。”   小二动作麻利地斟上茶,说了句“二位爷小心烫”,便出去了。   阿笙是头一回到长庆楼以外的酒楼用餐。   旁的不说,在泰和楼用餐,确实让人舒畅。   小二先前说“西瓜”免费,这会儿又说这壶茶同这碟花生免费。   其实老板同顾客都知晓,这三样东西哪一样都不免费,是早就算在饭前里头的,可是经由小二的嘴这么一说,大多数客人的心就会格外地舒坦,像是当真占到了什么便宜一般。   阿笙不得不再次感叹于泰和楼老板的经营之道。   爹爹通常都是主动给老主顾抹零或是少算酒菜钱,但新主雇未必有这样的待遇。   如此算来,还是泰和楼会经营,这一招“免费送”可是能惠及所有的客人。   回去后,或许可以让爹爹也学一学泰和楼,兴许会有更多的回头客。   刚倒的茶还有些烫,谢放没有直接喝,而是放在唇边轻吹着。   见阿笙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看,也不见端起茶杯,一副显然在走神的模样,谢放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阿笙摇了摇头,他好奇地打量着泰和楼的包间,发现泰和楼的包间陈设也很是讲究,挂的都是名家字画的仿作。   虽说是仿作,可因是仿的名家作品,挂在这包间里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阿笙收回视线,比划着:“二爷经常来泰和楼吃饭么?”   谢放将手上吹凉的茶给阿笙递过去,“也只是偶尔,大都是朋友请客吃饭。来,先喝口茶。这茶我已经吹凉过了。”   阿笙呆住。   二爷将,将吹凉的茶递,递给他?   阿笙摇着头,二爷却已经茶递到他的唇边,“自己拿着慢慢喝,或者我喂你。”   阿笙涨红着连,忙将茶杯给接过,低着脑袋,一双耳尖血红血红。   他怎的以前不知道,二爷有这般霸道的一面?   …   菜渐渐地被端上桌。   像是炒螺丝、爆炒虾仁,长庆楼也有,算不得招牌菜,倒是那道荷叶排骨糯米饭,阿笙先前确实没有尝过。   果真如同小二的所说,这荷叶糯米饭吃进嘴里,除了糯米同排骨的香气,还有荷叶的清香,味道确实极佳。   见阿笙碗里的荷叶饭快要见底,谢放用勺子荷叶拨开了一些,给阿笙又盛了一碗,同他说起了泰和楼的一些事。   “泰和楼会根据时令,调整他们的菜品,这算是他家的菜色之一。而且泰和楼在城郊有自己合作的农户,如此,他家的蔬菜、鸡蛋既新鲜,进价又比槐南路其他酒楼要低。”   阿笙听说过泰和有过合作的农户的事情。   因着泰和楼行事霸道,但凡是同他家合作的农户,不得再供食材给别家,以致大多数酒楼,包括长庆楼在内,也只得跟菜场的商户们合作。   因着长庆楼在长宁街,泰和楼开在槐南路,且泰和楼价格偏高,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吃得起的,对长庆楼的影响倒是不大。   倘若泰和楼开在他们对面,若是一顿饭的价格还低,便不好说了。   谢放给阿笙夹了一块鸭肠,“他日阿笙若是想要在别处开酒楼,倒是可以借鉴长泰合楼的这一模式。不过得时局要稳,时局要是不稳便不好说了。”   阿笙忙将碗递过去,结果二爷夹过来的鸭肠。   如何个不好说法,二爷没有往下说,阿笙却是听懂了。   同农户合作,定然是要签契约的。   通常都是先打一笔钱给农户们,既是给农户们买饲料钱,以及前期的一些开销,也是为了日后合作便利。   时局若是稳定,大家一年一年地合作,如此自是大家都各自生财。   可若是时局不稳……那前头付的钱可就打水漂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依照目前这局势,应当还能太平上一段时间吧。   倒是他们对面的那条街马上就要开一家新的酒楼……   新酒楼开成后,会对他们店里造成怎样的影响尚且不知,在别处开酒楼……更是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不过,二爷的话阿笙倒是记心里头了。   日后不管是要将长庆楼给扩大规模,还是当真在别处开了酒楼,一定要考虑时局,否则要是时局不稳,摊子开得越大,自是蒙受的损失也便越大。   …   平心而论,泰和楼的菜确实味道不错。   一顿饭吃下来,阿笙肚子吃得浑圆。   二爷去结账,阿笙先从泰和楼出来。   一楼跑堂的伙计将乌梅的缰绳递给阿笙,阿笙瞧见乌梅的肚子也鼓了一圈,摸了摸他的脑袋,“看来,这顿晚饭,你也吃得很饱,是不是?“   乌梅昂着脖子,“呃——”地唤了一声。   “呃——啊——”   乌梅又连叫了两声,阿笙起初没明白过来,待转过头,瞧见二爷朝这边过来,放才知晓,乌梅这两声,是冲着二爷唤的。   谢放走近,“我确信,它对我有意见。”   每回见到他,都冲着他“叫”。   阿笙也纳闷,乌梅虽不是温和的性子,可也不是冲着谁都叫,怎的每回见了二爷,都像是对二爷有意见似的,总是冲着二爷叫唤。   因着两人都刚吃完饭,谢放便同上次一样,提出先消消食,再回去。   阿笙自是没有意见。   余光瞥见对面变换着彩灯的店招,阿笙不自觉地去看向洋货铺透明橱窗。   梅香自是早就不站在那儿了。   只是……他瞧着那个头戴西式帽的男子在上马车之前,似是从対街某一家洋货铺里头出来。   他若是进去问,可会有掌柜的记得那名男子?   “在看什么?”   谢放见阿笙脑袋看向対街,顺着阿笙的视线,除却一排上铺,却是没瞧见有什么特别的。   阿笙犹豫了下,还是将自己先前在二楼开窗时,在街上瞧见康小姐的丫鬟梅香,以及一名带着西式帽男子的事同二爷说了。   阿笙比划着,“二爷,您说,我瞧见的那名带着西式帽的男子,会不会便是康小姐的心上人?若是我现在去店铺问,可会有伙计记得那个戴西式帽的男子?”   谢放:“去洋货铺的,大都是西式打扮。你便是去问了伙计,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阿笙眼神黯了黯。   这么说,线索断了?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谢放安慰他:“这线索未必无用。既然梅香会出现在这儿,至少说明要么这条路是那人的必经之路,要么说明这人家在附近。回头我找人替你盯一下。待有结果,我便告知你。”   阿笙比划着,“多谢二爷。”   谢放:“让你画的画怎么样了?”   阿笙:“……”   啊。   为何有种从前上学堂,被师父问功课的紧张感?   “还,还成。差不多了,改日拿给您看。”   担心二爷会追问细节,阿笙忙牵着乌梅往前走。   谢放转过头,瞧了眼夜色里,不远处亮着彩灯的梦晖戏园,眼底若有所思。   …   因着阿笙这回骑的乌梅出门。   让二爷陪着他走过槐南路,阿笙便说什么也不让二爷送他回家。   在街上叫了辆车,一定要二爷坐车回去。   谢放哭笑不得。   知晓阿笙这会儿,还是拿他当“二爷”看,谢放只好暂时承了阿笙的这份情,坐车回了春行馆。   从人力车上下来,谢放迈上台阶,轻叩门上的兽首铁圆环。   不一会儿,院门打开。   陶管事手里头擒着灯,“二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因着谢放自惊蛰前后,病好到现在,鲜少有自下午出门,至掌灯时分都尚未回来的,尽管知晓自家少爷的身手,陶管事还是免不了担心。   谢放迈进屋子,“让陶叔担心了。安排虞老先生同小石头休息了么?”   陶管事迎了二爷进屋,转身将大门给关上,方才回话道:“嗯,按照您在纸条上所交代的,安排他们在东厢房住下了。也替小石头请了大夫看过。瞧着是挺严重,胸口那片全是青色,不过好在,是皮外伤,没有伤及肋骨。”   谢放点头,“现在两人可都睡下了?”   陶管事如实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自安排他们住下,为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派人送去晚餐后,便没有再过去打扰。”   谢放颔首,“陶叔办事,我向来放心。”   两个人一起走过前院。   陶管事走在二爷的后头,将手里的灯稍稍往前提一些,替自家少爷照明,好奇地问了一句,“对了,二爷。您是怎么找到这对爷孙两人的?”   谢放微微停下脚步,“找到?”   莫不是,虞老先生同陶叔承认了,他便是抱石老人的事?   陶管事见二爷神情困惑,他脸上神情更是茫然,“您先前不是让我派人跟着这对卖画的爷孙二人么?”   那位老先生十分警惕,他们的人当日跟丢了。   少爷倒是没说过他,只是他心里愧疚,好不容易找到抱石老人的线索,竟又断了。   未曾想,少爷竟自己把人给找到了!   谢放向陶管事证实:“您是说,虞老先生同小石头,便是您那日在天逸阁时,于街上碰见的,当日将抱石老人的画卖给天逸阁的那对爷孙二人?”   陶管事给整糊涂了,“是啊。难道少爷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将他们接到家中来住的吗?”   …   不是。   不过,如果卖画的人当真就是虞老先生……   那么,虞老先生应当就是抱石老人无疑了。   “其中缘由有些复杂,我改日再同您说。”   穿过院子,谢放往自己的院子走,对陶叔吩咐道:“陶叔,烦您明日替我下一封拜帖到康府。”   陶叔吃了一惊,委婉地提醒道:“少爷……康小姐如今这名声可不好。您已经于今日送去鸡汤……”   要是明日又去人府上,回头被康志杰那个无赖给赖上,可如何是好?   谢放笑了笑:“放心,陶叔,不会有事的。”   康志杰不敢将那顶帽子往他头上戴。   谢放眸色微深……   只不过,康志杰也欺负错了人。 第38章 欺人太甚   月亮高挂在屋檐上。   阿笙将手中的煤油灯凑近,去看摊在桌前的那幅画。   画早就已经干了。   阿笙将煤油灯放在桌前,两只手小心地拿起画,眉眼认真地盯了半晌,又将画给放回桌上,用画笔在颜料上蘸了蘸,在上头空白处,画了一幅上弦月,几颗星。   如此,本来只是画着一幢酒店,没有白昼也无黑夜设定的一幅画,便有了夜色。   阿笙将画笔沾了右手边的水同颜料,把颜色又给稍稍调淡了一些,在酒店的窗户上,添了几笔——   酒店的窗被全部“亮”起,如同白昼。   阿笙的眼睛,比这幅画的灯火都还要亮。   他就说么,原先的画里头少了什么。   今日去了泰和楼,方知晓,是灯呀!   日后的长庆楼,怎么能没有灯呢!   只要通上电灯,长庆楼晚上定然也会像泰和楼那般热闹。   阿笙痴痴地瞧着手中的这幅画,耳边仿佛已然能够听见跑堂们热情回应客人的声音,宾客们高兴地碰杯的谈话声,如同泼上热油的大锅,热热腾腾,闹闹呼呼。   …   “吱呀——”   房门被推开。   “阿笙,你下午出去过了?”   方庆遥走了进来。   阿笙又看了眼手中的画纸,轻轻地给放回桌上,转过身。   “方骏告诉您的?”   阿笙不大高兴地“问”爹爹。   方骏个大嘴巴!   哼。   那个方骏,多半是还告诉爹爹,他在外头“欠钱”了。   方庆遥进了屋,没说是方骏提的,只是道:“你骑着乌梅出去,那么打眼,以为戴着个斗笠,咱们街坊邻居便认不出你了?”   阿笙不信。   爹爹晚上才闭店回家,哪个街坊还能那么闲,跑他家里来,告诉他爹,他下午出过门?   阿笙比划着,“是出去了一趟。去探望小石头同余(虞)爷爷去了。”   方庆遥知道阿笙上回去探望过爷孙两人的事,他倒没觉得阿笙救了人,还给人送吃的这事有任何不妥。   他自己当年一路逃荒,也对亏了好些好心人的善举,方能活下来。   否则不要说是有阿笙,便是他自己可能都活不过那个饥馑的年月。   如今,他们有了能力,自然是能帮则帮。   再一个,若是老人家有心打听,定然知道阿笙的身份。要是打着赖上阿笙的主意,上店里来,要些吃的、喝的,更过分的,还有直接开口要银子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这些事,都没有发生。   可见,老先生也是个体面人。   方庆遥信佛,他笃信佛家“善有善报”的宗旨,相信今生若是多做好事,来世也会有福报。   方庆遥走向桌边,关心地问道:“老人家同孙儿可都还好?”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阿笙便给简化了一下,“原先不大好,现在挺好。”   方庆遥以为阿笙说的,“原先不大好”的意思是,在阿笙过去探望之前,爷孙两人的境遇可能不大好,阿笙定然不是空手去的,给了老人家一些吃的之后,爷孙两人境遇也便好起来了。   他这会儿心里头有事,也便没细问。   方庆遥低头瞥了眼阿笙的桌上的画纸同颜料,又挪开了视线,迟疑着,到底还是开口问道:“我怎么听说,下午有人到我们家要钱来了?”   阿笙睨了爹爹一眼,打着手势,“您方才还说,不是方骏到您那儿告的密。”   方庆遥有些心虚,嗓门便提了提,“这事儿就不关阿骏的事,你跟爹爹说实话,那个上门要钱的人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当真在外头欠钱了?我听说,对方的衣着打扮,瞧着还是个斯文人。你是不是……买这些东西欠的?”   方庆遥指了指阿笙桌上的颜料同画笔。   方庆遥不懂作画,可他也知道阿笙手头便摆的这些专门用来作画的家伙可不便宜。   阿笙手里头能有多少钱,他还不清楚么。   多半是没钱买这些东西,便跟纸笔铺的人赊了账,又没钱还,被问到家里来了。   阿笙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跟爹爹解释,那所谓的要债的人是二爷为了从方骏嘴里套话,才随口扯的谎。回头爹爹追问,二爷为什么上家里头来,他回说二爷出门办事,顺带给他带了鸡汤,这才来家里寻他,爹爹又该疑心二爷对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阿笙也便没解释,将错就错,“是说好了,下午给对方钱。是我一时给忘了。爹爹您不用担心。”   “你一共欠了多少?要是不够,回头你把清单给爹爹,爹爹替你去店里把账给平了。”   阿笙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他扯了谎,让爹爹替他担心他了。   阿笙比划着,“谢谢爹爹,不过我这儿有钱,管够。今日下午当真是忘了同对方约好了,回来时,我路过那家纸笔铺,就把钱给过对方了。”   方庆遥松口气,点了点头,“那便好。”   方庆遥探过脑袋,去看桌上阿笙的画,“这画……这画是你画的?画的是咱们长庆楼?”   这……这怎么同他们点有些像,又有些不大像啊?   瞧着比他们长庆楼要气派,只是这匾额,却又是“长庆楼”这三个字。   还有这灯,他们长庆楼夜里哪儿有这么亮。   “我就是随便画画……”   阿笙打着手势,没好意思“说”,这是他日后想要开的酒楼的模样。爹爹大概会觉着他不知天高地厚,或是年纪小小,野心这般大,不够务实。   方庆遥仔细看了看,真心夸奖道:“画得挺好的,长庆楼这三个字,写得好!”   阿笙:“……”   阿笙朝爹爹竖起大拇指。   爹爹是懂得“赏画”的!   “那是,你打小我就逢人说你有绘画的天赋!”   阿笙忍俊不禁,弯着眉眼笑。   …   当爹的话锋一转,“只是,阿笙啊……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学一门手艺,脚踏实地地干一门营生才是实际。你的意思呢?”   阿笙眼底的笑意黯了下去。   他明白爹爹的意思。   画画不是可以谋生的营生,且前期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还要花不少钱买画具。   再一个,如果真的要学画,定然得正经拜一个师父,进行正规性的学习。   要想要习画上有什么精进,还是得徐拜名师习画。   且不说名师的束脩不便宜,在画坛有一定名气的画家,轻易也不肯收徒。   至少,他从没听说过哪个画家是厨子出身的。   因此,他从来也只是将画画当他的一个喜好,未曾动过什么奢念,当真能画出个什么名堂来,可听爹爹这么说,到底是有些难过。   心里头知晓,爹爹是为他好,阿笙也便扬起笑,比划着:“爹爹放心,等跟着师傅学厨期满,出了师,我就给师傅当副手,待后厨事务都熟悉了之后,慢慢地跟在您身边学经营,接过您身上的担子。”   当爹的听了,当即大感欣慰。   家境不那么好的人家通常愿意将姑娘嫁给一个厨师,哪怕阿笙不会说话。毕竟只要时局不要太动荡,跟着厨子总归有口饭吃。   可不会有人家愿意将姑娘嫁给什么画师。   作画这种事,哪里是正经营生,那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才能有的消遣。   “你自己心里头有盘算就好。你现在喜欢画就画吧,等婚后咱们可就得收心了。既是身为男儿,就该承担起身为男儿,身为丈夫同父亲的责任,知道么?”   非得成为丈夫同父亲,才能是一个男儿么?   他就不能只是他自己,只履行为人子的责任便好?   爹爹多半才从店里回来,阿笙不愿在这个时候惹爹爹生气,也便低着脑袋,没吭声。   方庆遥又看了眼儿子的画,别说,阿笙笔下的长庆楼,确实气派!   当爹的越看越满意。   不过画画么,还是得有钱有闲,阿笙日后可是要接管长庆楼的,现在画个几笔消磨下时间也便罢了,日后可没这功夫。   方庆遥将手背到身后:“那行,那你先早点休息吧。我也回房了。”   阿笙送爹爹到房门口,忽地瞧见墙角一闪而过的人影。   果然是方骏告的密!   告了密,又兴冲冲地来听墙角,想要听他挨爹爹的骂。   真的是够无聊的!   …   街上的打更声在夜色里响起。   阿笙眼露惊讶。   这个点,竟然才二更天么?   平时二更天,他同爹爹才巡视完店里,结算一天的进、出项,堪堪关上店门而已。   阿笙打着手势,有些担心,“爹爹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可是店里出了什么事?”   爹爹做事情,向来都很规整,平日里除非雨天或是天气冷,客人实在少,爹爹才会提前打烊。   今日天气这般好,按说爹爹不会提前关店的。   方庆遥摆着手,“没有,店里能有什么事?就是今天晚上客人少,我便提前关店门了。你夜里别画了啊,伤眼睛。别送了,我回去了。”   阿笙“啊”了一声,拉住爹爹的手臂,“爹爹,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店里帮忙?”   方庆遥眼神闪烁,“过个几日吧。过个几日,等风声淡一些……”   阿笙抿起唇。   他昨日、前日问爹爹,爹爹都是这般搪塞的他。   过几日,过几日……   究竟还要再过几日?   “你不是喜欢画画么?趁着着几天休假,过足画瘾不好?放心,等回头你回店里帮忙了,一定不会让你歇着。啊。”   当爹的在阿笙肩上拍了拍,出了房门。   阿笙心里头一阵失落。   他不想大家都忙着,只他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   …   隔壁杜婶家的公鸡跳上院墙,扯着嗓子,一声声,不厌其烦地将青柳巷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喊醒。   听见鸡啼声,阿笙习惯性地从床上坐起身。   待掀开被子下床,方才想起,爹爹让他“休假”的事情。就连晨起去给师父、师娘家中请安也免了。   师父、师娘家住在城墙根上,都是几十年的街坊邻居,相互之间更喜欢议论。   他若是这几日去师父、师娘家,会连累师父、师娘也被人说三道四。   阿笙环抱着曲起的双腿,将下巴搁在交握的手臂上,愁眉不展。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证明他同康小姐之前是清白的?   总不至于,“风声”不过去,他便得一直“休假”下去。   不行!   他不能全依赖爹爹。   阿笙快速地穿上鞋,他要去一趟槐南路!   昨夜灯光虽然昏暗,可他留意过马车的样式!   那马车较之寻常马车,尺寸要大大一些,也要更讲究,但那种讲究,不是大户人家的讲究,像是戏班子平日里用来载人或者是行头的马车!   梦晖园不就在槐南路上么?!   是了!   康小姐是大小姐,无论她同谁接触,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流露出来。   尤其像是二爷,就住在隔壁,应当多少会听见一些流言的。   可是瞧着那日二爷的反应,也完全不晓得康小姐同人有染一事。   什么人能够有机会接触到像是康小姐这样的高门大院家的大小姐,又不会惹人起疑,可不就是经常有机会出入高门大院戏班子们么?   倘若是名角,经常在梦晖园开戏,康小姐借着出门看戏的由头,同对方有所往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一秒都等不及,阿笙拿上放在屏风上的短衫,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   …   长庆楼。   正是晌午时分,店里最为忙碌的时候。   平日里在柜台忙着结账,迎来送往的方掌柜的,今日破天荒,不站在柜台后头,柜台由账房柯先生暂时看着。   二楼花开富贵包间的厢房门关着,从里头,偶尔透出一股沉腻的烟味来。   “方掌柜的,我前几日要你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康家大少爷志杰懒懒地倚着包间里头的美人靠,手上拿着一杆烟枪,缓缓地吞云吐雾。   包间里一桌的菜,根本没动过几筷。   方庆遥心疼一桌的菜,可这位康少爷只吃了几口,便离席,上这美人靠抽大烟来了,他便也只能陪着。   “这……实不相瞒,康少。我问过阿笙不止一回,他同康小姐,当真是连面都没见过几回。阿笙前去康府外送的几次,您府上也都有记录,他是内院都未曾踏足过。   还请康少明鉴,早日找出真正同康小姐情投意合的那位公子。”   康志杰透过白色的烟雾,狭长的眉眼懒懒地睨了方庆遥一眼,“听方掌柜的意思,是想要吃干抹净,提起裤子,便不认人了?”   方庆遥老脸涨红,“康少……您这,您这话是从何说起?”   方庆遥开了大半辈子的店,还真就没见过康志杰这样的主。   康志杰这话不仅说得粗鄙,对阿笙是一种侮辱,对康小姐何尝不也是侮辱至极?   “方掌柜的,我呢,不喜欢说话云山雾罩的。沛娴目前还在做小月子,不便举行婚礼。这样,等她出了月子,你们方家就来我们康家下聘礼。   你要是觉得这事能办,就点个头。你要是觉得,我们康家没落了,我妹妹沛娴,配不上你家哑巴少东家,也给句准话。”   “康少,康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哪里会瞧不上康小姐?只是阿笙同康小姐这事……属实是误会一场。”   方庆遥是一再鞠躬作揖,有怒难言。   他了解阿笙,阿笙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同他扯谎。   再者,退一万步,康小姐这样的门第,便是阿笙有心,阿笙这样的身份,出入康府内院,定然许多双眼睛盯着,又怎么可能完全瞒过康府耳目?   康志杰分明是赖上他们,要他们接盘!   实在是欺人太甚!   “成。方掌柜的态度我知道了。”   不疾不徐地抽完手头这杆烟,康志杰从坐位上起身。   出了门,对站在门口的两位小厮道:“给我砸——” 第39章 心倾之人   “噼里啪啦——”   随着康志杰一声话落,他的两个小厮就开始动手砸东西。   一桌子的菜最先遭了殃。   碗筷、碟壶全然被摔在了地上。   方庆遥听见这一声声碎裂声,心肝都颤了颤!   方才康志杰出门而去,他以为这座瘟神总算肯走了,毕竟那日晚上,康志杰也只是派了人来,说是同他们“商讨”上康府下聘一事。   他当时就支吾过去了。   今日虽是康志杰自己亲自来了,可这天底下,总没有强行要人下聘的道理。   哪里想到,这康志杰竟然这般蛮不讲理。   他不答应,竟命人砸他们店里的东西!   平日里伙计们要是不小心打碎一个碗碟他都心疼,勿论是这一桌子的碗碟,还有这一桌子的菜!   “康少,康少,您这是做什么?”   “别砸,别砸——”   “这位小兄弟,别砸,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见康志杰的两个小厮砸了这一桌的碗碟不够,还动手捧起包间里的花瓶、摆件,方庆遥连忙走上前,抓住其中一个小厮的手臂,求对方有话好说,可千万别再动手了。   然而,康志杰那两个小厮,又岂会听他的?   “嘭——”   先是他的身后响起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方庆遥被他抱住手臂的这位小厮给粗鲁地推开,“滚开!”   “别砸了……”   “别砸了……”   方庆遥被推至地上,好半天没能起来,只能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   不过眨眼的功夫,包间里的东西已然被砸了个七七八八。   “掌柜的——”   “掌柜的——”   店里头的伙计们听见动静,跑上楼。   瞧见包间里的一片狼藉,均是愣了愣。   几个伙计瞧见门口站着的康志杰这个瘟神,知道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得,只得忍着怒气。   大力忙跑进去扶起掌柜的,小声地问:“掌柜的,要不要紧?”   方庆遥揉着发疼的腰身,眼眶湿润,“别,别管我。让他们别砸了。别砸了!”   伙计们瞧着全是陶瓷碎片的包间,既愤怒又难过。   其实,房间里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砸?   能砸的早就在他们赶来之前就都已经被摔了个粉碎。   康志杰站在门口,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满意的神色。   仔细端详了片刻,朝着方庆遥冷冷一笑,“我们走。”   “嘭——”地一声,其中一个小厮将脚边的凳子给踹到。   主仆三人,扬长而去。   …   “欺人太甚!”   “实在是欺人太甚!”   账房柯先生方才在楼下招呼客人,没能及时上楼看个究竟。   听其他客人说包间里出了事,就连方掌柜都被推倒在地,忙托了楼下伙计照看,由后厨乔师傅扶着他一起上楼,来到包间。   伙计们已经将被踹倒的凳子给扶起,在收拾狼藉,可地上还是有许多碎片尚未打扫干净,包间里还是乱得不成样子。   柯先生瞧着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包间,气得脸都涨红了。   乔德福见满桌子的菜都被糟蹋了,便是连掌柜的都被推倒在地,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康少也太过分了!亏得前朝已经完犊子了,这要是还是他们满人的天下,是不是直接放火烧店了!”   方庆遥由伙计扶着,靠在椅子的软垫上,手扶在腰间,只是叹气,“能有什么法子?康家再落魄,那也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忽地想起什么,抬起头,对屋子里的柯先生、乔师傅以及其他人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回头等阿笙回店里帮忙,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   方庆遥话声未落,包间门被推开。   阿笙苍白着脸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   包间里的人,瞧见阿笙,均是一愣。   尤其是方庆遥,下意识地便想要从位置上起来。   当爹的不想阿笙担心,更不想阿笙愧疚,脸上勉强扬起笑:“阿笙?你,你怎么过来了?”   见阿笙进包间后,神色慌张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景状,方庆遥试图解释道:就是有个人醉酒,不小心打碎了包间里的一些东西。   不值几个钱。你看,伙计们都在收拾呢。你别太担心,啊。”   阿笙绷起小脸,比划着,“我都听楼下客人说了!康少来过是不是?”   方庆遥微张着嘴,这回是真没想好要怎么“圆。”   阿笙留意到爹爹放在是靠在椅子上,手似乎还扶在腰间,便又急切地“问”道:“爹爹可有受伤?”   乔师傅道:“掌柜的被康志杰的一个小厮推了一把。估计腰可能扭到了。阿笙你回头陪掌柜的是去一趟济和堂,让马大夫给仔细瞧瞧。”   阿笙听说爹爹被推倒过,便要去看爹爹腰上的伤。   “没事,没事,爹爹真的没事——哎哟——”   方庆遥也不知道自己扭到哪儿了,只觉生疼生疼。   阿笙红了眼眶,小心地扶爹爹到边上坐着。   …   “阿笙啊,你……你怎么忽然来店里来了?”   阿笙是一连两日早早就出了门,去槐南路了半晌,均没有那天晚上的好运气,一无所获。   想着好些天没来店里了,便绕了远路,来店里一趟。   从小到大,阿笙还从来没有同长庆楼分开这么多日过。   在街上,他就听路人说起了康志杰来店里闹事的事情,赶忙跑向店里。   到了店里,果然发现平时座无虚席的大堂,今日格外地冷情。   得知爹爹在楼上包间,阿笙便气息都没喘匀,匆忙上了楼。   …   阿笙见爹爹坐下都费劲,小脸满是担忧,比划着手势,“爹爹,我现在背您去济和堂,去给马大夫瞧瞧。”   “没事,没事,爹爹缓一缓便好了。现在店里应当最是忙的时候吧?柯先生,乔师傅,你们怎么都上楼来了?你们先去忙你们的,我没事。”   大力在扫着地上的碎片,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康少下楼的时候……还,还让他那两名小厮掀了桌子,在吃饭的客人都给吓跑了。现在大堂里用餐的客人没几个。”   方庆遥听说康志杰下楼的时候,还让他两名小厮闹事,气得骂了脏话,“他娘的康志杰!”   柯先生道:“我看那康志杰不会就这样算了。要我说,庆遥,反正你早有让阿笙娶妻之意,不若趁着这个时候,觅得合适人家的女儿,早早订了亲。   如此便是那康志杰再过来闹,也没有让他家妹妹做小妾的道理。我那天晚上就同你说过,康家现在财务状况不好,康志杰是要讹上你了,你只是不信。”   那日康志杰晚上派人来,柯先生恰巧也在。   柯先生身为账房先生,自是不只替长庆楼这一家管理账目,也有别的个人家请他,帮忙管理账目。   再一个,也有朋友在其他像是钱庄、绸缎铺店铺之类的给人当账房先生。   要说符城现在各家的经济状况,账房先生们不说门儿清,多多少少得到些消息。   康志杰嗜赌成性,是个大窟窿。   康小姐这事,康志杰摆明了是要讹上阿笙,不见兔子不撒鹰。   没有要到彩礼,只怕后头还会来闹。   乔德福听说了柯先生的提议,竖起大拇指:“柯先生这个法子好!阿笙如今都十七了,在乡下,十七可是能当爹的年纪了!”   方庆遥原先是打算这这事儿过去了,再给阿笙说亲。   听见柯先生同乔师傅两人都建议他不妨让阿笙提前娶亲,便也动了心思。   只是……   方庆遥犯愁:“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家?”   “也是……这婚姻大事,也不是儿戏。”乔德福转过头,问柯先生:“柯先生您人脉广,认识的人也多,可认识哪个人家的女儿既贤惠又能持家的?”   柯先生道:“回头我打听打听?”   方庆遥连连点头,赞同地道:“行。行。我是早早便打算让阿笙娶亲的,这事就劳烦柯先生多多上心了。要是柯先生能了却我一桩心事,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柯先生。”   柯先生抬手捻着长长的胡须,笑了,“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呢。等事成了再谢也不迟。”   大力插了一嘴:“掌柜的,那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当真能喝到少东家的喜酒啦?”   乔德福笑着道:“那必须,阿笙的喜酒哪能少得了咱们的份!”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倒是冲散了由康志杰带来的阴霾。   唯有阿笙手扶在爹爹肩上,咬着唇。   他不要娶亲!   不行,他一定要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   康志杰前去长庆楼闹事的事,传得街头巷尾皆知。   便是康家内院,也得了消息。   “哥哥当真亲自去长庆楼闹事了?”   康沛娴倚在床上,靠着软枕,脸色蜡黄,一张唇瓣毫无水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乌眸透着女孩儿家少有的坚毅。   此时,那双眼睛被怒火所取代。   梅香小声地回话道:“是,小姐。听说是砸了一个包间,还有吓唬走了大堂的几桌客人。”   一个包间,几桌客人?   人家长庆楼做的就是门店生意,这又是砸,又是赶的,对人家一连几天的生意怕是都会有影响!   苍白的脸色染上红晕,是被气的,康沛娴咬着唇,“哥哥做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咳,咳咳咳——”   “小姐,您别激动。大夫说了,您的身子得好好将养。小姐,您稍微等会儿,我去给您倒茶。”   梅香忙起身,转过屏风,去给小姐倒茶。   胸口咳得生疼,气息也极难喘过来,她知晓,是自己身体尚未养好,气血不畅之故,康沛娴一只手揪住领口衣服,“我只是觉着,对不起阿笙。当初如果不是我,故意……”   “咳,咳——”   梅香轻咳了两声,小声地提醒,“小姐,谢二爷来了。”   康沛娴一愣。   一连几日,她都收到了来自春行馆的煲汤,每回都未曾重样过。   南倾还来探望过她几次。   只是每回来之前,都是正式下了拜帖,也都会通传一声。   今日怎的……   这般突然?   “梅香见谢过二爷。”   梅香放下手中的茶,忙给谢二爷行了个礼。   谢放没有走近内室,只是站在花厅,“你家小姐今日可有好一些?”   梅香:“多谢二爷记挂。小姐还是老样子……只要情绪稍稍激动,便容易咳。二爷稍等,奴婢先伺候小姐喝茶。”   谢放颔首。   康沛娴却是严厉地道:“我没事。梅香你是怎么回事?岂有让客人等候的道理?咳咳,还不赶紧给二爷奉茶?咳咳咳——”   “小姐,小姐……”   顾不得会被小姐斥责,没想手里端着茶水,快速绕过屏风,伺候小姐喝茶。   康沛娴喝了茶,胸口不再闷得那般厉害,声音微微沙哑地道:“对不住,我近日身体欠佳,让南倾笑话了。”   谢放隔着屏风,“伤筋动骨尚且一百天,况且沛娴是剜肉之疼,自是需要时间调理,南倾又岂会笑话。”   自小产以来,康沛娴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腹中胎儿之事。   梅香自是也不会在她面前提及。   这会儿冷不防被谢放这么一提,只觉剜心地疼,却也知晓,这不是南倾本意。   忍着悲痛,康沛娴低声问道:“不知道南倾此番来,所谓何事?”   …   “我知道,是你设的局。”   谢放甫一开口,便令康沛娴因咳嗽而涨红的面颊,血色再次褪尽。   梅香端着茶杯的手在抖,发出簌簌的声音。   二,二爷什么都知道了?   康沛娴握住梅香的手,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我原先……只是想着,逼他表个态。”   阿笙喜欢她这件事,符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她便带着赌气,也是为了逼得那人吃醋,故而几次三番,均点了长庆楼的外送。   她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将阿笙牵累至此。   那日南倾是怎么带走的阿笙,事后康沛娴自是也听说了,也知道了如今阿笙是南倾面前的“红人”,“对不起……”   谢放:“我认为,这声抱歉,沛娴最好还是当着阿笙的面说为宜,沛娴以为呢?”   这件事,是她做错了。   是她不该将阿笙牵累进来。   既是她做错了的事情,她愿意一己承担。   康沛娴出声问道:“南倾希望我怎么配合?”   “沛娴是个聪明人。”   康沛娴只是苦笑,她低垂着眉眼,“不,我是个糊涂蛋。”   她如果当真聪明,又岂会被一两句山盟海誓,哄得团团转,陷入如今这样的境地。   “糊涂一时罢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么?   南倾倒是会安慰人。   康沛娴心里头的郁结稍稍好了一些。   “沛娴有一事不知。”   谢放:“请说。"   康沛娴看向屏风那头:“我原先以为,你这般尽心竭力地帮我,是你心善,又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如今,我倒是瞧不懂了。   南倾你这般费尽心思,究竟是为何?”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帮她,便不会揭破她当日设局一事,瞧着,倒像是有些要为阿笙做主的意思。只是这又说不通。   南倾这个人,看似对谁都情深款款,实则便是一片落花也不沾身。总不至于,为了一个阿笙,才这般费劲心力。   谢放笑了笑:“沛娴你百般瞒着,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了……”   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是对那人还抱有幻想,不想他身败名裂,也还存着舍念,想着对方会回心转意。   只是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可笑。   等等。   她是为了自己错付了的那个人。   那南倾……   屏风那头,康沛娴倏地乌眸瞪圆,“南倾你——”   谢放却是淡淡地道:“我同你一样,亦是为我心倾之人。” 第40章 大戏开场   槐南路上,车水马龙。   天色渐黑,路上零星亮起几盏路灯,街上洋货铺灯火通明。   阿笙坐在一个凉粉摊前,喝着凉粉,时不时地抬起头,望着对面的马路。   之前,他便是在这马路附近瞧见梅香以及那个戴西式帽的男子。   马路绝不是见面的合适地点。   他猜,很有可能是梅香去过对方的住处,只是对方避而不见。梅香没有办法,才只能在大马路上将人拦下。   毕竟马路上人来人往,如果对方再次拒绝同梅香说话,梅香大可嚷嚷起来。   但凡是对方是个稍微有身份地位的人,自是不敢冒那样的风险。可以知晓的是,梅香同对方那天晚上的见面,绝对称不上愉快,否则梅香也不会在马路上抬手拭泪。   阿笙原先是白天来,想着白天视线好,找人会较为容易,可一连数日,都没有再见着那个相似的身影。   想着那日既是在晚上意外瞧见的对方,也便改了计划。   最近几日,阿笙都是吃过晚饭过后出的门。   天彻底转暗。   阿笙碗里的凉粉渐渐见了底。   凉粉摊边上,已有客人在等着,阿笙不好再占着位置。   起身从荷包里掏出钱,递给老板。   忽地,一辆人力车迎面跑来,车上坐着戴着灰黑西式帽的男子。   对方帽檐压得极低。   阿笙还是通过对方大拇指手上戴着的玉绿扳指,将人给认了出来!   那天晚上,阿笙便瞧见男子手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当时距离离得远,看不真切,这会儿对方就从他眼前过去,方才瞧清楚。   应当就是这枚玉绿扳指!   不等老板找零,阿笙便着急地追出了马路。   “哎,这位小兄弟,我还没找你钱。”   阿笙转过头,朝老板摆了摆手。   “哎,小兄弟——”   “小兄弟——”   老板欲要追上去,将零钱找给阿笙,有其他客人结账,只得作罢。   老板望着阿笙跑远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有何要紧事,好几分钱呢,都够再吃个两碗凉粉了,竟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   阿笙一口气跑过马路。   他的双手撑在膝上,微喘着气,仰起脸,望着还在往前头驶去的人力车,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眼睛却是很亮。   终于被他给等到了!   阿笙歇一口气,正要提气再追,跑在前头的人力车竟是渐渐地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人力车夫拉着车走了,车上的人将帽檐拉低,十分低调地进了一家店铺。   阿笙心里头疑惑,这人怎的坐在车上帽檐拉得很低,下了车,依然将帽檐拉得这般低。   是病了,见不得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对方既然是雇了车来这家店铺,说明应当就是要来买东西的,想来没有那么快出来。   阿笙小跑着,在那家店铺前停了下来。   阿笙抬起头,仔细瞧着门口的店招,是一家专门卖西式佯装的洋货铺。   阿笙眼露迟疑。   从小到大,阿笙的衣服大都爹爹上衣铺买的,或是去店里定做,都是中式的。他从未穿过西式洋装,也从未逛过西式铺子。   事实上,便是洋货铺阿笙都未进去过。   他常听店里的客人提及,洋货铺的价格都奇高。只要是进了里头,钱便不经花。   阿笙瞧着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大玻璃橱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荷包,不免有些露怯。   虽说他只是进去看看,瞧清楚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便出来,未必就要花钱,可因为从来没进过这种洋货铺,到底还是底气不足。   …   “欢迎光临,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您的么?”   阿笙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店里的透明玻璃门。   一推开门,阿笙就被店员过于热情的“服务”给吓一跳。   通常去衣服铺,伙计最多就是做个揖。   如果是熟客,会问一句,可是还要上一回的款式或是面料,如果是新客,就招呼客人到处看看,有需要就说一声。   哪里,哪里像这个伙计一样,离得这般近,又将双手贴在小腹,来一个大鞠躬。   对方朝着自己鞠躬的时候,阿笙都要当心对方的脑袋会不会贴着小腹。   伙计讲话也没有他从前去过的衣服铺伙计的利爽,而是显得过分“热情”了一些。   最叫阿笙不习惯的是,他已经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到处看看就好,可这名伙计就是跟着他。   阿笙不知道是不是洋货铺的伙计都这样,还是单这一家的伙计如此,只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习惯,只想要马上“逃离”这儿。   “沈老板,您的眼光真好!这一身三件套,是我们这个月才进的货,面料都是进口的,称您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套有合适我的尺寸吗?”   “当然有了。您请稍等。”   阿笙听见老板通客人的对话,只觉得客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阿笙转过了脑袋。   这一回,只隔着几步的距离,阿笙将对方的相貌看了个真切。   瞳孔微缩。   阿笙眼底一派错愕。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像是察觉到阿笙这边看过去的视线,在低头挑选衣服的人抬起头。   …   在对方看过来之前,阿笙慌忙转过了脸,低头佯装在认真地挑选衣服。   心里头,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里!同康小姐私会的人,竟然是沈晔芳!   是了,方才这家铺子的掌柜,的确是唤对方沈老板没错!   阿笙的心始终剧烈地跳动着,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同康小姐私会的人竟然会是沈老板!戏班子唱堂会,府中都是会登记来往人员的。   康小姐同沈老板两人之间怎么敢……还是说,是康小姐出府所发生的事情?   难怪,难怪对方总是戴一顶西式帽。   如果同康小姐私会的人便是沈晔芳,自是比任何人都要容易被人认出。   “沈老板,您要的尺寸给您找出来了,劳驾您进更衣室,试试看,合不合身。”   “好。有劳范老板。”   “您客气。”   阿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您是沈老板的戏迷吧?”   一开始,阿笙并未意识到伙计是在同他说话,直到他手中的衬衫被粗鲁地给夺了过去。   阿笙抬起脸,但见伙计黑着张脸,压低了嗓音,“我说您这个人进来后怎么都不搭理人,原来您是奔着沈老板来的。我告诉您,沈老板最烦你们这种没钱捧场,只会私底下下作地跟踪他,企图接近他的人了。   我劝您是见好就收,在我未将这事告诉沈老板之前立马走人,您也别耽误我做生意。”   伙计虽然一口一句“您”字,可话里话外,一点恭敬的意思也没有。   …   阿笙过去的确算是沈老板沈晔芳的戏迷。   可打今天起,他日后怕是再不会想要去看沈晔芳的戏了。   倘若沈晔芳当真便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他同康小姐两人给他造成这样大的麻烦,他哪里还会想要再去听对方的戏。   听了伙计的话,阿笙倒是一点也没有恼。   这店里的东西贵得咋舌,他正愁等会儿不知道该怎么理直气壮地空手出去呢。   伙计既是将他误认为是沈晔芳的戏迷,阿笙也便将错就错。   他装出一副心思被说穿的惊恐模样,低着脑袋,转身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穷酸戏迷!   跟到他们店里来空手壮阔来了!   伙计本来要骂出声,见更衣室的门被打开,老板同沈晔芳一起从里头出来,便只得将话给吞进了肚子里头。   “果然是人靠衣装……沈老板,您瞧瞧,您穿上这衬衫啊,当真是摩登极了!从头到脚都透着洋范儿!   您这个月,不是要去谢二爷那儿唱堂会么?那谢二爷是留洋回来的,您到时候换下戏服,穿这一身西装,从一个儒雅的沈老板,摇身一变,变成帅气又摩登的时尚先生,保准他移不开眼。”   阿笙推开门去,听见掌柜的奉承的话,心里头吃了一惊。   二爷……要请沈老板去春行馆唱堂会么?   …   阿笙出了洋装店,低着脑袋。   他几乎可以肯定,沈晔芳便是那天晚上他瞧见的,同梅香说话的那名男子——   无论是他头上戴着的那顶西式帽,似曾相识的下巴轮廓,还是他右手大拇指上带着的玉绿扳指,都足以作证。   再有……   阿笙也是今天见着人,方才想起,他曾经在给康府外送时,在春行馆外头便瞧见过沈晔芳!   那时,沈晔芳也是戴着一顶西式帽,没有坐车,低着脑袋,匆匆从他眼前走过。   只是,倘若沈晔芳当真便是那个同康小姐私会的男子,那么他要怎么才能还自己清白呢?   当面质问?   沈老板大概率怕是不会承认。   他同康小姐的流言传得这般沸沸扬扬,倘使沈老板当真有心,早就该上康家提亲,亲自用行动“破”了流言才是,哪里还会让流言愈演愈烈。   沈晔芳吃的便是梨园的这碗饭,名声于他,重要自是程度不言而喻。   既事梅香也找过他,说明康小姐应当也曾试图要他负责。   然而,康府那边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康府败落,康家几个少爷都是败家子,康小姐一个女流之辈,连可以仰仗的人都没有,像是拿沈晔芳没辙。   阿笙咬着指甲,心不在焉地过马路。   如果康小姐都拿沈晔芳没辙,那他可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沈老板承认他同康小姐的私情呢?   倏地,阿笙的手臂被人扯住。   阿笙尚未反应得计,便连手臂同身子一起,被一股力道用力地往后一扯。   后背撞上一堵胸膛,一辆马车从他前头疾驰而过。   阿笙吓一跳,瞪圆一双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阿笙久久未从方才的惊吓当中恍过神来。   …   “现在知道怕了?”   听出是二爷的声音,阿笙倏地抬起头。   见着二爷,不知为何,眼睛忽然起了雾气。   阿笙试着眨去眼底的水痕,弯了弯唇。   街灯昏暗,可因着周围商铺亮堂,谢放还是清楚地瞧见了阿笙泛红的眼眶,“怎么了?可是吓着了?还是我方才语气太凶,委屈了?”   眼睛越来越潮,阿笙只得拼命摇头。   阿笙打着手势,“二爷怎会在这里?”   谢放盯着阿笙的眼睛,确定自己方才没有瞧错。   可阿笙不说,他亦不好勉强。   路边人来人往,他便牵了阿笙的手,往里头走了走,解释道:“下个礼拜,我府邸要办一场堂会,请戏班子场戏。便让福旺去你家一趟,给你送请帖。   福旺回话,说你不在家里。说是问了你邻居,说是你吃过晚饭便出去了。福旺打听得细,知你前几日总是白天出门,这两日才换的傍晚出门。   我稍一思索,想起几日前听你提过,在这儿见过春梅的事,便来碰个运气。想来我运气不算太糟。”   谢放这话,大部分属实,不过也隐瞒了部分。   至少,他不是全然的碰运气。   小七同阿达始终负责阿笙的安全。   他想要找阿笙,阿达或者小七自会给他留记号。   他亲自来找阿笙,自是也不仅仅只是为了送一封请柬。   …   堂会?   阿笙听二爷提起堂会,心跳动得厉害。   莫不是……便是洋装铺里,那位老板提及的,将会请沈晔芳去唱的那场堂会?   阿笙方才还在发愁,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才能令沈晔芳承认他才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   听说二爷请了沈晔芳唱堂会,激动之下,将他全部的怀疑同二爷“一五一十”地说了。   “二爷,我怀疑,沈晔芳便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可是我还没有想好法子,要怎么才能令他承认。唱堂会那天,二爷可不可以安排我同沈老板说几句话?”   担心自己比划的太过复杂,二爷瞧不懂,阿笙又着急地环顾四周,想要找一找附近有没有什么铺子,他可以进去借一下笔墨纸砚,给钱让他写字。   “我知道。”   阿笙慌乱比划的手被握住。   阿笙停下四下张望的脑袋,怔怔地看着二爷。   “阿笙可信得过二爷?”   没有任何犹豫,阿笙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谢放:“那下个礼拜,你来我府中听戏。二爷请阿笙看一出大戏。可好?”   这才是谢放匆忙出门来找阿笙的原因。   他担心阿笙会打草惊蛇。   好在阿笙足够聪明,也沉得住气,没有冲动之下,便找沈晔芳对峙。   他已经安排好一切,只等下个礼拜,大戏开场…… 第41章 新欢旧爱   青柳巷中,粽子飘香。   阿笙是几日前瞧见隔壁杜婶在洗粽叶,方才惊觉,端午将至。   阿笙嗅着空气里粽子的香气,打开桌子的抽屉,取出那天晚上从二爷手中接过来的请柬。   那天晚上他还奇怪,怎的非年非节,二爷忽然想起要请戏班子去春行馆唱堂会。   是他自己最近太闲,以至于都忘了日子,竟是端午近了都不知。   往年,端午前一个星期,他便要同乔伯伯还有店里的伙计陆陆续续一起去市场采购粽叶、棉线,以及包粽子用到的蜜枣、猪五花、红豆、豆沙等。   既是为了端午过节自己吃,也分送一些给店里的伙计们,由伙计们带回家去,跟他们的家里人一起分享。   在他们店里帮工,工钱不算低,可也有一些家境较为贫寒的,家里平日里未必能三餐都吃得起米。   粽子对于不少伙计的家人来说不是寻常日子能够轻易吃得到的,被伙计们带回家后自是大受欢迎。   爹爹是为了照顾那些较为穷苦伙计的面子,不好叫他们难为情。   再一个,亦不想让伙计们养成好逸恶劳的习惯,认为家贫便可多得。   故而,每年端午、中秋乃至过年,每位伙计都会送一些吃食,还有小封赏钱。   年限久的,干活勤快的,分到的吃食同封赏自是也多一些。   往年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恨不得向爹爹告假,在家里待个十天八天。   今年倒是如了愿……可却十分地想念同大家一起干活的日子。   …   二爷是因为端午才请的戏班子唱堂会。   许是考虑到大家端午都要同家人一起过,二爷唱堂会的日子,却不是定在端午,而是端午的前一天,也便是今天。   阿笙将请柬拿在手里。   他没什么听戏的心情,可因为是二爷相邀,加之那天晚上他已口头答应了二爷,不得不去。   阿笙将请柬贴身放好,起身去衣柜里,取出一方小小的绣花布,打开,里头躺着一个绣着睡莲的水蓝色香囊,以及一方绸帕。   阿笙将绸帕放在鼻间。   因着这香囊同帕子放在一起已有段时间,帕子也便沾染上香囊的香气,很是清幽好闻。   这帕子他替二爷收了好长时间了,先前有一回带在了身上,想着还给二爷,但是那回偏又忘了带香囊,也便没给二爷。   这回,他提前在香囊里加了驱虫的艾叶,端午送驱蚊虫的香囊,应当不会令二爷生疑。   阿笙拿上帕子同香囊,一起收好。   又去家里的酒窖,拎了一坛自家酒楼酿的陈年桂花酒。   …   阿笙从家里头出来,几乎是稍稍走个几步,便可瞧见婆婆领着年轻媳妇在门口刷洗粽叶,或是妈妈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包粽子。   孩子是不会觉得这般弯着腰,将手长时间泡在水里包粽子何辛苦的,只会觉得像是这样既能够玩水,又能够跟妈妈待在一起很好玩。   最重要的是,明日便是端午。即便是外出做工的爹爹也会回来,一家人可聚在一起吃粽子,插菖蒲。   阿笙瞧着七八岁大的孩子,手里头高高地举着大小不一的粽子,仰着小脑袋,问妈妈他包得好不好看,不自觉地弯起唇。   想起爹爹,眉心微微蹙了蹙,便是唇角的笑容都淡了一些。   今年他不在店里,没有他帮着爹爹一起核对账簿,再一起将粽子分送出去,也不知道爹爹忙不忙得过来。   自从康少去店里闹过,爹爹是更加不赞同他去店里了,只是张罗着找煤人给他说亲。   想到这里,阿笙眉头皱得更紧了。   自从二爷说,康小姐的事情交由他去处理,他便再未去过槐南路。   也不知道二爷究竟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康小姐或者是沈老板两人,或是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人,澄清康小姐小产一事同他无关。   …   阿笙心里头藏着事。   并未刻意赶路,却是不知不觉,过了福桥,来到凤栖街。   阿笙尚未走到春行馆,便发觉,今日的春行馆似乎格外地热闹。   他只是往春行馆走的功夫,便瞧见春行馆门口相继停了好几辆人力车。   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太太们携着丈夫的手,从人力车上下来。   也有单独来的宾客。   只是无一例外,大家都是坐的人力车,且一个个衣着讲究。   还有的带着丫鬟、小厮。丫鬟、小厮都手中拎着满满当当的礼盒。   阿笙已经习惯了最近每次去春行馆,门外朱门紧闭,很少有宾客上门的境况。   倒是忘了……在二爷生那场大病之前,二爷时常在府内宴客,也是相当热闹的。   阿笙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靛蓝金鱼戏藻纹长衫,黑色布鞋,以及自个儿手中的桂花酒。同这些太太、小姐,老爷少爷们的衣着以及礼品比起来,自是寒碜的。   可他不偷不抢,身上穿的都是他自己平日里在店里帮工得的工钱,买的布料,这桂花酒,他也参与了酿造呢!   同许多只会花祖辈或是父辈留下来的资产以度日的少爷们,不强多了么?   便挺直了腰身,走上前。   …   阿笙尚未走到春行馆,几辆人力车从他身旁驶过。   人力车在春行馆前停下。   “福禄、福旺,许久不见。福旺,你近日可是又胖了?没少贪嘴吧?”   阿笙听声音有些熟,便好奇地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   但见一位身量修长的公子,手里头拿着一把折扇,轻敲左手掌心。   阿笙一开始,并没有立即将姚关月给认出,他是看见对方手里头把玩着折扇,才将人给认出来。   那天晚上,他同二爷两人从梦晖园看戏出来,便是这位公子叫住二爷,邀请二爷上泰和楼一块吃饭。   似乎,叫什么归期来着?   那日他听二爷同这位公子的对话,没有听出二爷同这位公子多熟络,不过听着这位公子同福旺说话,应当同二爷的交情比他先前认为的要深一些,否则不会连福贪嘴都知道。   还这般熟络地同福旺开玩笑。   福旺扁起了嘴,“姚公子……”   “哎呀,哎呀。同你开玩笑的。别哭,可千万别哭啊。”   周霖走上前,握住了福旺的手,“福旺,你别搭理他,他这个人就是嘴没把门。”   又转过脸,睨了姚关月一眼,“让你口无遮拦。”   姚关月连忙顺势道:“对,对。是我说话没注意。福旺,你可千万别忘往心里去。”   福旺这才心里头好受了一些。   二爷说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是正常的!   才是不是贪嘴呢!   一旁的孙瀚宇开着玩笑,“雨新你这是爱屋及乌,连南倾的人都护上了啊。”   周霖脸颊生红,嗔怒道:“胡说什么呢!”   这会儿有其他宾客也到了。   认出了周霖、姚关月一行人。   几个宾客递过请柬,看了周霖一眼。   传闻,周家这个小公子同谢二关系匪浅,二人经常同进同出。   以为传闻有所夸张。   如今看来,倒是未必,否则周霖哪里会同谢二的贴身小厮都这般熟稔。   梁学义同李楠两人的人力车稍稍慢了一些,两个人先后从车上下来。   梁学义走上前,对着在看宾客请柬的福禄打趣地问:“我们几个总归是不用出示请柬了吧?”   李楠笑着道:“要的,要的。我们几个怕是都得要,只有雨新啊,只要顶着他这张脸,便能在春行馆畅通无阻了。是不是啊,福禄?”   福禄、福旺两个人,除却负责在门口迎接宾客,还要看过嘉宾递上来的请柬,再由边上的门房做个登记。   相熟的宾客自是可以免去。   福禄拱手作揖,十分周全地道:“几位少爷说笑,您几位我们还能不认识不成?里面请,里面请。”   …   阿笙将姚关月、周霖几个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   他轻抿起唇,不由自主地去看那位叫“雨新”的公子。   但见对方穿着一件月白长衫,面如敷粉,唇红齿白,相貌出众。   方才听对方讲话,声音柔柔的,含着笑意,就跟夏日里庭院吹过的清风似的,叫人心情都不自觉地跟着好起来。   那日,他似乎听二爷的那位朋友似乎也提到了这位雨新公子?   阿笙攥着桂花酒的指尖收拢。   二爷同这位雨新公子……很亲近么?   …   其他宾客进府都需要看过请柬,周霖、姚关月几个却是不用,自是令孙瀚宇一行人格外受用。   待姚关月、孙瀚宇他们几个迈进大门,孙瀚宇都还在打趣,“我们今日,可真是托了雨新的福。”   周霖手瞪了孙瀚宇一眼,“尽拿我寻开心,哪里是托我的福。难不成今日你们不是同我一起来,福旺、福禄就会将你们几个都拦下,非要你们出示请柬不成?”   “这可不好说。”   “是不好说。”   “不好说~~~”   其他几个人笑嘻嘻地开起了玩笑。   周霖虽然面上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心里头格外地得意。   不过是替福旺那个奴才说几句话,既卖给了福旺一个面子,使得福旺对他大有好感,日后倘使有什么时需要找福旺帮忙,想来对方不会拒绝。   最为重要的是,来往宾客会以为他同南倾的关系非同寻常,才会连南倾家的小厮都同他这般亲近。   便是梁学义、孙瀚宇他们也是这般认为。   简直是一举三得。   …   “阿笙少爷,你来了啊!”   听见“阿笙少爷”这四个字,周霖放慢了脚步。   那个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今日也来了?   孙瀚宇他们显然也听见福旺向阿笙打招呼的声音。   梁学义停下了步子,转过脑袋,饶有兴致地同大家讨论着,“阿笙?别就是长庆楼那个哑巴少东家吧?”   李楠摸着下巴:“估计是了。他今日怎么也来了?”   孙瀚宇将声音拖长,开着玩笑道,“他来还能是为什么,人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定然是来送外送的呗。总不能是南倾刻意请的座上宾。”   梁学义、李楠两人听了,也哈哈大笑。   周霖没有像其他人笑得那般恣意,可唇角也扬起淡淡的弧度。   其实南倾的厨房师傅手艺很好的,当真不见得非要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也要点长庆楼的外送。   兴许是宾客太多,厨房实在忙不过吧。   李楠也自嘲地笑道:“是我脑子不开窍。他一个长庆楼的少东家,来这儿还能为的什么。不过不是说自从出了康小姐的事情,这位少东家便较少外送了么?”   周霖:“不是较少外送,是店里也没去了。”   周霖最近都在店里忙装修,那长庆楼就开在他对面,长庆楼有什么事,他自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倒是姚关月、孙瀚宇他们几个暂时谁也没去过周霖的店里。   姚关月纳闷地问道:“雨新你怎么知道的?”   周霖遮掩过去:“我也是先前外出采买东西,听人提起的。”   孙瀚宇压低声音,“别说,这个哑巴还真是艳福不浅啊。康小姐我见过几次面。那姿容,那身段……啧。”   姚关月出声道:“都是没有根据的事,你就不要以讹传讹了。”   孙瀚宇理直气壮地反驳:“怎么就是我以讹传讹了?别告诉我,你没听说小哑吧同康小姐两个人脱光了身子,被抓在床的事情啊。”   梁学义坏笑道:“哎?我们等会儿,会一会这个小哑巴,如何?”   姚关月连忙道:“你们开玩笑归开玩笑,可别乱来。”   他瞧南倾对阿笙挺上心的。   不过这话他说出来,怕是云平他们几个也不会信他,只当他是在说笑。   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   这个阿笙……对南倾真的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只一件事想不明白。   南倾到底是怎么想的?   今日这般喜庆、热闹的唱堂会,怎的将“新欢”、“旧爱”都给请到了一处?   就不怕他的两个小情人闹将起来?   “放心,我们有分寸的。”   孙瀚宇在姚关月的肩上拍了拍。   姚关月:“……”   他怎么更加担心了呢?   …   福旺最先瞧见的阿笙。   阿笙原本想要等姚关月他们一行人都进去,过段时间,他再过去。   见福旺已经瞧见了他,还叫了他,也便只好往春行馆大门走去。   福旺、福禄两兄弟,一起迎下阶梯。   福旺亲热地道:“阿笙,我带你去见二爷呀。”   一高兴,忘了称呼阿笙为少爷。阿笙自是不会在意这个。他手里头拎着桂花酒,只能腾出一只手比划着:“没关系,今天这样的日子,二爷想必很忙。”   福旺同阿笙熟,便是阿笙只用一只手比划着,他也都瞧懂了。   福旺一张圆脸笑眯眯地道:“二爷今是怪忙的。不过二爷吩咐了,要是你到了,要我们务必领你去见他。”   “没事,二爷既然在忙……”   不等阿笙比划完,只听福禄出声问道:“这是阿笙少爷给二爷带的酒么?”   阿笙顺着福禄的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拎着的桂花酒,“嗯,是我们自家酿的桂花酒。”   “酒让福旺替您拿着吧。福旺,你带阿笙少爷去见二爷。”   “嗯嗯。”   福旺应下,热情地接过阿笙手里头的桂花酒。   酒都被福旺给接过去了,阿笙便不得不跟着福旺进去。   总不能酒送到,人却连招呼也不跟二爷打一声。   那样未免太过失礼。   阿笙没提荷包同帕子的事情。原本,连同桂花酒一起,他是都打算要亲手交给二爷的。桂花酒既是被福旺接过去,帕子同香囊,他一定要亲手交给二爷才行。   …   “这人是谁啊?怎的谢二爷家的小厮对他这般客气?”   “是啊。方才便是见到周公子、姚公子他们几个,也只是不用他们出示请柬,让带路的小厮领他们几位进府,可没有特意下阶梯相迎吧?”   “不知道啊……阿笙少爷?我们符城几个高门大户里头,有公子名叫阿笙的?”   周霖听见宾客的议论声,心中不快。   什么时候,一个哑巴也能同他相提并论了?   “什么高门公子。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就是最近同那位康小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   “是他啊?他今日怎么来了?”   “许是二少今日点了长庆楼的外送吧。别说,这位哑巴少东家还真是勇气可嘉。出了这么档子事,竟还能抛头露面。是真的一点不知羞啊。”   “知羞?他一个酒楼家的少东家,有没有念过书都不晓得,能知什么羞?”   “倒也是。”   …   阿笙听见几个宾客小声的议论声,只是低着脑袋。   福旺小声地道:“阿笙,你别听那些个人胡乱嚼舌根。我同哥哥还有二爷,还有我们春行馆的上上下下,都是相信你的。”   阿笙仰起脸,朝福旺勉强笑了笑,又给福旺比了个谢谢的手势,“谢谢你,福旺。”   福旺瞧着阿笙脸上的笑容,心里头更难受了。   二爷也真是的,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请什么戏班子,唱什么堂会呢。   还这般隆重,将符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给请了过来。   二爷兴许是前段时间病了太长时间,这会儿便想着热闹热闹了,可,可以回头单独请阿笙啊。   …   “哎,小哑吧?”   阿笙同福旺两人往里走,冷不伶仃,被拦住了去路。   阿笙已是挺长时间,都没有人听人这么没有礼貌地唤过他小哑巴了。   如果是平日,阿笙不会觉得不快,他本就是个哑巴么。   今日不同。   他心情本来就不大好。   听见这一声小哑巴,便就有些不大高兴。   阿笙瞪圆着一双杏眼,看向来人。   梁学义面露惊讶。   这个小哑巴,长得倒是不错!   不仅仅是梁学义,孙瀚宇、李楠他们几个也都露出不同神色的惊讶的表情。   难怪……先前南倾会同人去看戏了!   比起雨新俊美的相貌,这个小哑巴的长相是另一种俊俏。   浓眉大眼,气质也干净。   倒不像是酒楼的少东家,像是学堂里的小师弟。   瞧着竟是机灵聪敏的。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便是上等的墨色,也画不出这样深黑的眸子。   周霖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扣进肉里。   不知为何,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梁学义挖苦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警告,“你是来给南倾送酒的?我说小家伙,你知不知道,今日南倾可是也请了志杰。你这个小傻子,送过酒之后,就赶紧走吧。”   便是称呼也从“小哑巴”变成了“小家伙”,“小傻子。”   “你又故意吓唬人。志杰除了性子急了些。总不至于在南倾的地盘上,还对南倾的客人动手。”   周霖走上前,笑着对阿笙道:“吓坏了吧?没事,你是南倾请的客人,志杰不可能会对你动手的。”   阿笙眼露错愕。   二爷,二爷还请了康少吗?   这事,二爷没有同他说起……   为何二爷会请康少过来?   阿笙现在并没有心思担心自己会不会再次遭到康少为难,他只是错愕于,二爷竟然还请了康少这件事。   “阿笙少爷,我先带您去见二爷吧。”   福旺平时看着傻乎乎的,这会儿倒是比谁都机灵。   他瞧出阿笙的神色不大不好,生怕阿笙不随他一同进去了,不等阿笙回应周霖他们,便出声对阿笙道。   周霖眼底闪过一抹阴鸷。   走吧。   最好现在就掉头离去。   却见阿笙朝点了点头。   周霖身形一僵。   怎么回事?   这个人,难道就不担心志杰当真会对他动手吗?   阿笙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既是二爷问过他,可信不信得过二爷。   他自是信得过二爷的。   他相信,二爷请康少前来,应当自有这样安排的道理。   梁学义见阿笙竟是还跟着福旺往里头走,他不可思议地道:“我说小家伙,你是真不怕死啊?回头碰上志杰,有你受的。”   阿笙眼露疑惑,他同这位公子……应当是不认识?为何这位公子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同他熟稔一般?   梁学义见到阿笙的困惑眼神,顿时一噎。   “二爷——”   福旺余光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高兴地唤出声。   太好了!   二爷亲自来了,他就不用再担心阿笙会被梁公子他们几个的三言两语给“吓跑”了。   …   “南倾。”   “南倾。”   孙瀚宇一行人,纷纷向谢放打招呼。   谢放统一向大家作揖行礼。   目光落在阿笙的身上,温和的目光添了几分笑意,“阿笙哥哥可算是来了,小石头念得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阿笙被二爷这一声“阿笙哥哥”喊得瞬间涨红了脸色,便是连耳根都红透。   小石头念叨过他,他自是信的,只是前头那个称呼,他疑心是二爷胡诌的。   小石头都是喊的他恩人哥哥,何,何曾喊他……阿笙哥哥了。   阿笙比划着收拾:“虞老先生同小石头可都还好?”   “嗯,就是小石头总是念叨着你。走,我带你去见他们。”   谢放一只手揽在阿笙的肩上,转过头,对福旺道:“福旺,你领关月、云平他们几个进去先找个位子坐。戏马上就开场了。”   福旺脆生生地应下,“好嘞,二爷。”   话语间并未提及周霖,更是连眼神也未曾在他身上有过多一秒的停留。 第42章 看重头戏   “失陪。”   朝梁学义、姚关月他们几个人微一点头,谢放揽着阿笙离开。   阿笙脸颊生红。   他想告诉二爷,他自己能走,不用特意搭着他的肩,到底什么都没“说”。   能够这样同二爷亲近的机会,日后怕是不多。   也便没舍得“开口”。   周霖微愕,眼有不甘。   上一回南倾待他便是不冷不热,这次更是连一句话都未同他说过,便是方才打招呼,也是朝着大家一起作的揖,不是单单只对他一人。   从头到尾待他同归期、云平他们全无二致,倒是对一个哑巴这般热络!   周霖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谢放揽着阿笙手臂的那只手上,眼底满是嫉妒的神色。   南倾待人十分有分寸,这也意味着,他同谁都有着瞧不见、摸不着的距离感。   过去他同南倾经常一起出双入对,南倾也从未对他这般亲密过。   为何南倾偏待那个哑巴这般特别?   …   “几位公子,请随我来。”   福旺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在前头带路。   梁学义、孙瀚宇几个人跟在福旺的身后,只是瞧着谢放同阿笙两人离去的背影,仍旧有些回不过神。   南倾就这么丢下他们几个人,只陪着那位长庆楼的少东家,去见什么小石头,这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一些?   再有……   怎么觉得南倾同上回一样,并未怎么理会雨新的感觉?   周霖从小受尽人情冷暖,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哪里会没有察觉到大家落在他身上的微妙视线?   但见他微蹙着眉心,状似自言自语地道:“南倾可是在生我的气?他生我的气也便罢了,何必……何必要找人同我置气。”   周霖的声音虽不算大,就是喃喃的程度,可就是微妙地让大家听见了个大概。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恍然大悟。   是了,南倾阅人无数,什么样的美人、才子没见过?   就算是这长庆楼的少东家模样长得不错,也不可能当真对一个哑巴动心。   若是为了同雨新置气,故意利用那个小哑巴来气雨新,如此倒是说得通了。   孙家是做绸缎生意的,周霖曾经介绍过洋商给孙瀚宇,令他很是大赚了一笔,很是在爷爷、爹爹面前赚足了颜面,更是在各房面前出尽风头。   现在爷爷、爹爹还有几位叔伯要是有投资方面的事,都会找他相商不说,还渐渐地放权给他。   这在过去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周霖能够挤进洋人的圈子,除却他自身留学归来的背景,同谢放自是分不开。   孙瀚宇自是希望周霖同谢放两人继续好着,最好是如胶似漆才好。   几个人边走边说着话。   孙瀚宇开口道:“我先前怎么说来着?我说你得找个机会,同南倾把话给说开,要不然他下回见了你,还会故意气你,不理会你来着吧?果是被我言中。   要我说,迟点你找个机会,同南倾好好谈谈,解了你们两个人的心结。”   福旺走在前头,听见孙瀚宇同周霖他们几个的对话,心里头纳闷。   他瞧着,二爷不像是故意不理这位周公子啊,应当是没注意到周公子才是吧?   什么故意找人,这只是为了同这位周公子置气?   二爷同阿笙关系本来就很要好啊。   这位周公子是不是有点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姚关月“啪”地一声打开手中的扇子,扇啊扇的,“我觉得南倾不是这般意气用事之人。”   南倾不是个会流露自己喜好的人。   以南倾的性子,便是再生一个人的气,他也能一张笑脸迎上去,不会表现出来。待到表现出来,那估计是真正同对方决裂的时候了。   依他观察,南倾对雨新实在不像是同后者置气,倒像是……当真没有将雨新放心上。   福旺听见了姚公子的话,在心里头拼命点头。   对,对,二爷就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性子。   周霖心里头恨姚关月下他面子,嘴里头仍是“嘴硬”,“那便不管他。他若是懂我,自然知道我那时是身不由己”   说完,巧妙地唤了个话题,“我听说这回是请了沈老板过来唱戏,你们可有听说?“   除了姚关月之外,其他人见周霖这般不将南倾放在心上,也便愈发相信,南倾是因为同他置气,才故意冷落雨新,连带地冷落他们。   提及沈老板沈芳晔,大家一个个也都来了兴致。   梁学义道:“是,是,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是请了沈老板来唱堂会。想必一定很热闹。”   李楠笑着道:“我可是迫不及待了。”   孙瀚宇便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走,走,看戏去……”   姚关月手里头摇着折扇,慢慢地跟上大家。   …   春行馆原先是康府的别院,戏台、楼阁,原就是有的。   不用临时搭建戏台,省却不少功夫。   戏台在春行馆东院。   几百年的两株高大香樟、将戏台以及东院密密罩住,树荫浓密,撑成天然的两把巨伞。   宾客走进东院,不但一点不觉着热,反而凉风习习。   戏台已经布置好了。   宾客席上,凉茶、果子,点心、小吃摆在小圆桌上,一应俱全。   提前到的宾客由府内小厮领着入座,相互间打招呼,喝着茶,吃着东西聊天,也不会觉着无聊。   “南倾,听说你前段时间病了,病可有好些?”   “好多了,多谢伯伯关心。”   “南倾啊,瞧你现在气色不错,病是大好了吧?”   “嗯,目前身体都还可以。多谢魏叔关心。”   谢放领着阿笙去坐前面的位置,时不时有宾客起身,同谢放打招呼。   谢放便也停下,作揖礼貌应答。   众人的视线瞥见站在谢放旁边的阿笙,均眼露好奇。   好奇旁边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会让这位谢二公子特意带在身边。   其中,也有去长庆楼用过餐,将阿笙给认出来的,眼底除了诧异,还是诧异。   谢二少怎么将长庆楼的这位哑巴少东家给带在身边?   可是今天的宴席,有部分菜色是长庆楼负责的?   当着谢放的面,大家自然不好议论,只是看向阿笙的眼神,多少还是带了几分探究同惊诧。   阿笙自是注意到了其他人看他的眼神,不过他强迫自己别在意。   旁人如何看他,他是左右不了的,唯有尽可能不让自己被这些外界的目光所影响。   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同康小姐绝无苟且之事。   他问心无愧。   …   “恩人哥哥!!”   小石头同爷爷虞清松早早就来到了东院。   一开始,小孩儿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见戏班子抬布景的东西新鲜,瞧见戏班子的人压腿、耍刀棍新鲜。可渐渐地,可等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便有些坐不住,坐在位置上边总是忍不住东张西望。   为了能够让孙儿安分一些,虞清松便给他拿了一块西瓜,让他拿在手里慢吃。   小石头便是抬头吐西瓜子的功夫,余光扫见的阿笙。   小家伙瞧见恩人哥哥,屁股便再坐不住,将手里头的西瓜给放位置上,从座位跳下,朝阿笙跑了过来。   虞清松忙跟在后头,提醒着:“小石头,慢一点。不要撞到你阿笙哥哥。”   小石头听话地放慢了脚步。   待只有几步远的距离,才走上前,抱住阿笙的腰身,仰起脸:“阿笙哥哥,我好想你啊。”   阿笙听见小石头喊的这一声阿笙哥哥,难免想起二爷先前的那一声“阿笙哥哥”,脸颊不自觉地有些发烫。   许是他误会二爷了,小石头在二爷面前兴许当真喊过他阿笙哥哥。   阿笙先是同走在身后的虞老先生点了点头,打过招呼,方才低头瞧着小石头,比划着,“同爷爷一起,在二爷府中待得可还习惯?一切可都还好么?”   小石头瞧不懂恩人哥哥的比划,不过他从恩人哥哥的神情当中猜出来了,恩人哥哥应该是在关心他跟爷爷。   “很好。南倾叔叔待我跟爷爷很好。福旺、福禄哥哥,还有管家伯伯都很好。”   其实,不用听小石头的回答,他也知道,小石头同余(虞)爷爷这段时间过得定然不错。   一来,二爷本来就是宽厚之人,待余(虞)爷爷同小石头自是不会差。二来,观小石头同余(虞)爷爷两人的衣着、气色,都比那会儿在临水街好了不只一点半点。   谢放方才被其他宾客被绊住了。   这会儿走上前,瞧着小石头,谢放:“我是叔叔?阿笙是哥哥?”   阿笙一愣。   他方才只顾着瞧小石头的脸比之前圆润了一些,倒是并未注意到小石头对二爷的称呼。   小石头往阿笙身后站了站,只露出一个脑袋,小声地道:“我问过管家爷爷,南倾叔叔今年二十三岁了。”   在小孩儿的观念里,上了二十岁,自然算是父辈的人物了,要算是叔叔的级别。   阿笙哥哥才十六岁呢!当然是哥哥了!   再一个,谢放历经两世,比起真正二十三岁的自己,气质上自是更要沉稳。   小孩儿敏感,察觉到了这份不同于少年人的气质,自然而然地将谢放归于叔叔这一类。   走在孙儿身后的虞清松露出尴尬的神色。   他倒是不知道小石头什么时候同陶管家这般熟络了。   阿笙低着脑袋,唯有肩膀轻微地抖着。   谢放睨了他一眼,“想笑便笑。别憋着自己。“   阿笙便再忍不住,抬起头,笑弯了一双眉眼,露出深深的酒窝。   …   “奇怪,同二爷说话的这个孩子是谁?”   “会不会是二爷的远房亲戚?”   “不能吧?之前怎么没听说过南倾在符城,还有什么亲戚?”   “许是特意来投奔南倾的?”   在场的宾客都是有段时间没见过谢放了,对于春行馆怎么忽然冒出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惊讶不已,纷纷猜测起了小石头的身份。   “这倒是不好说了。”   “怎么的,你怀疑……这小孩儿是南倾的……”   “哎,我可没这么说啊。”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孙瀚宇、梁学义几人由福旺领着,穿过院门,来到东院。   福旺将一行人领到第二排的位置。   姚关月、孙瀚宇他们几个听见众人谈论着什么小孩儿,什么是不是南倾的亲戚的,顺着众人的视线,也便瞧见了同长庆楼那位少东家站在一起的小石头。   孙瀚宇猜测着:“那个小孩儿是不就是南倾先前提过的什么小石头?”   姚关月扇着扇子,“应该是了。先前南倾不是说过么,要带阿笙去见小石头。”   梁学义纳闷:“奇怪,之前从来没听南倾谈过,他在符城还有什么亲戚啊。”   李楠转过头,问周霖,“雨新,南倾同你提及过这位远房亲戚没有?”   周霖心里头责怪李楠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提及他,这不是存心要他难堪么?   莫说从前南倾便不怎么同他谈论家里人的事情,勿论自南倾病后,他见到南倾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是连闲聊都未有过,对南倾最近发生的事情自是知之甚少。   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周霖唯有将心中的不快压下,摇着头,“未听南倾提过。”   孙瀚宇开着玩笑:“总不能当真是南倾的什么……”   “哎,你们看,那不是詹局长吗?”   姚关月不大想听梁学义说既冒犯,又毫无根据的话,及时地出声,打断了他说的谈论。   其他人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当真瞧见了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坐着符城警备房的詹局长。   “还是南倾面子大。”   孙瀚宇这声感叹里,到底有些酸。   他们同南倾年龄相仿,可因为南倾会投胎,便处处高他们一等,叫他如何不嫉妒?   要知道,他爷爷八十岁大寿请戏班子唱堂会,递帖子邀请这位詹局长,这位詹局长都未能赏脸。   周霖瞧见詹局长那一桌有空位,眼底有着不甘。   本来……他该随南倾一起,坐在那一桌的。   …   詹局长位高权重,在场的宾客,包括孙瀚宇、周霖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谢放一定是同这位詹局长坐一桌。   未曾想,谢放竟只是躬身同这位詹局长打过招呼后,便在边上的一桌坐了下来——   同一位清瘦的老先生,一个同样偏瘦的小孩儿以及一个相貌俊俏的少年坐在了一起。   不久,詹局长边上的位置也坐了人。   竟是康家大少爷康志杰!   众人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要是论身份,曾是前都督家公子的康志杰自是坐得。   意外,是因为康府如今到底没落了。   谢二少竟然还能让康少坐主位,可当真是十分给这位面子了。   众人再联想到当初春行馆这别院,本就是谢南倾从这位康少手中购得,也便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   “南倾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那个小哑巴坐一起?”   孙瀚宇、梁学义几个人,原本对于自己被安排在第二排的位置很是满意,毕竟今天来的宾客大都大有来头,比他们有资格坐第一排多了。   志杰同那位詹局长一起坐主位也便罢了。   那位老爷子同小孩儿可能是南倾亲戚,那个小哑巴总归不是。   为何一个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也能坐到第一排去,还是坐在真正的主桌,同南倾同坐?   周霖端起桌上的茶盏,“你们又不是不了解南倾,他交友,从不看对方的出身、来历。许是那位少东家厨艺过人,才得南倾青眼吧。”   李楠:“倒也是。雨新,还是你了解南倾。”   周霖淡笑,唯有握着茶杯的之间收拢,眼底冷意一片。   他比谁都更想知道,那个哑巴究竟有什么资格,在这样大的一个正式场合,同南倾坐一桌!   …   第一排太过扎眼,阿笙原本想着跟二爷提一提,让他坐后头去。   但是因着二爷开口,说是让他跟余(虞)爷爷还有小石头相互作陪,阿笙也便只好在位置上继续坐着。   待到后来二爷也在这一桌坐了下来,阿笙微微僵直了身子,一双杏眼瞪得老圆。   想着二爷兴许是担心余(虞)爷爷同小石头不适应。   “渴不渴,要不要喝点茶?”   因着老爷子桌前有未喝完的茶,谢放也便没有给老爷子添茶,只是给阿笙桌前茶杯满上。   “我,我自己来来便好……”   阿笙慌忙打着手势。   陶管带着福禄事走近,宾客均已到齐。   谢放将满上的茶杯递给阿笙,朝陶管事微一点头,陶管事便带着福禄下去。   戏班子那头得了话,便开始忙碌地准备了起来。   戏台子后头传来热闹的锣鼓、二胡声……   …   康志杰面露得意地望着戏台。   因记恨着谢放曾拿铁家伙抵在额头,收到来自春行馆的请柬,便生气地扔在了地上。   一脚已经凌空,想到谢二兴许是在借此举想要向他道歉、示好,到底是忍住了,没有真正踩上去。   谢二好收藏,家底又极厚。   便是不肯借他钱,“借”个几幅名家字画,再稍微倒一下手,他也就不必被催债催得那般紧!   幸好他来了!   康志杰由小厮领着,同詹局长坐在一起,更是愈发确定,南倾此举,是为了同他示好。   多半等堂会散场,南倾便会带着那个小哑巴一起同他道歉!   康志杰哪里还有看戏的心情?   巴不得戏快演完,他好开口同南倾提“借”他几幅名家字画,回府上临摹、赏玩一事。   …   第一出戏演的是《锁麟囊》。   当台上的名旦一开口,台下观众便连连叫好。   戏曲做了一些改变,使得在原有情节上,更加紧凑了一些。   詹局长是个戏迷,转过头,问谢放道:“南倾,我听说这出戏,还是您亲自做的改编,是不是?”   谢放谦虚地回:“哪里。只是想着大家都有事要忙,传统节目时长恐太长,所以做了些改编罢了。如果改编得不好,还请詹伯伯多担待一些。”   詹局长却是道:“哪里的话。我早年在谢老底下做事,经常听谢老提起你。说你啊,你在大学时期,就是话剧团,排剧、写剧本,都不在话下。有才华得很呐。”   谢放拱手作揖:“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兴趣爱好罢了。”   詹局长连连摆手,“不,不。南倾,你这话可就错了啊。如今我们社会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变革,咱们传统戏曲也收到了西方电影啊、话剧之类的冲击。你有这种改编、创新的精神,很好,很好的嘛。”   这倒是让谢放很不好意思。   他这出《锁麟囊》的改编,是基于楚久,楚老板版本基础上的一些变动。   只不过,那是后来的是罢了。   现在的楚老板,应当还只是在北城初初展露头角,尚未声名大噪。   …   谢放的这出《锁麟囊》改编得极好,开场便深深将大家给吸引住了。   因着做了些改编,时长上缩短了一些,节奏也便稍稍快一些,令人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第二唱戏,是重头戏。   唱的是《秦香莲》。   两出都是以女性角色为主角的戏,这在唱堂会中不说少见,总之,是不多的。   毕竟往来宾客当中,总归是男性多一些。   但是因为之前那出《锁麟囊》改编得极好,《秦香莲》又是沈老板沈晔芳挑的舞台,大家便更为期待了。   沈晔芳也果然没有叫大家失望。   前头带着一双儿女进城时,唱腔凄婉清丽,待到后来觐见太后、公主,那不卑不亢,一双秋眸却含着热泪的神态,唱出官官相护,令现场宾客看了无不为之叫好。   待到黑脸的包公不顾太后相逼,势要铡那陈世美,宾客更是连连鼓掌。   “好!”   “好!!”   …   倘若是在以前,阿笙在台下,定然同众人一起叫好。   这会儿,他只觉讽刺。   也不知道这沈晔芳有什么脸,扮得秦香莲。   他自己做着陈世美的勾当,倒是将秦香莲演绎得入木三分。   这般好的功底……于戏曲上无疑是大有天赋。   只可惜,人品同那戏曲中的陈世美一样,真该来一个包公,将这沈晔芳抓去才好!   不过,便是包公转世,怕是也耐沈晔芳不得吧?   毕竟他只是始乱终弃,未雇凶杀害自己的骨肉。   忽地,戏台上,沈晔芳本该将一句唱腔叠高,却见他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骤然收了声音,怔在原地。   “怎么回事?怎么不往下唱了?”   “沈老板今日是怎么回事?”   “这……不像是沈老板的水准啊。”   台下宾客议论纷纷。   锣鼓一声响过一声,是在沈晔芳赶紧唱戏词的。   沈晔芳忙回过神。   可因他此时方寸大乱,勉强唱了两句,竟荒腔走调。   这下,底下更是哗然。   “发生什么事了?”   “沈老板这是身体不舒服吗?”   “哎?上台上去的那位是谁?怎么也做秦香莲一样的打扮?瞧着有点眼熟?”   “我听说今日有两出戏,都有部分是谢二爷亲自指导的。莫不是,这也是今日这出戏改编的一部分?”   底下不知道是谁,惊讶地喊了一句,“等会儿,大家伙仔细看看,往台上上去的……那位,那位不是康府的康小姐吗?”   有宾客认出,往台上走,穿着同样一身秦香莲戏服打扮的人是康府的康小姐。   这下,台下炸开了锅。   台上的其他戏子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个“秦香莲。”   康志杰认出自家妹妹,眼底看好戏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   他急着就要上台,将丢人现眼的妹妹给强行带下来,却被詹局长带的两个警卫给牢牢拦住。   康志杰睚眦欲裂,他眼圈发红地瞪着谢放,“都是你设的局?”   康志杰不算太蠢。   他终于明白,谢放请他坐主桌,既不是看重他,跟不是为了同他示好,是为了牵制他,更甚者,是为了让他当众出丑!   阿笙这会儿也认出了康小姐。   他尚且没明白,为何康小姐会跑到了台上去,听见康志杰对二爷的质问,倏地转过头,只听二爷淡声道:“戏还没唱完,还请康少坐下,继续看戏。” 第43章 半个主子   康志杰自是不肯坐下。   后头是被站在他身后的两名警员给扣着肩,强行落座。   詹局长转过脑袋,在他耳畔轻笑了一声,和煦地道:“志杰啊,坐吧。年轻人,要沉得住气。”   詹局长身份地位在这儿,身边又站着两名警员,康志杰便是表现怒气都不敢,强忍着怒火,应了一声,“是,詹局。”   康志杰缓缓在位置上重新坐下,目光更加愤恨地瞪着谢放。   谢放只是微抬着下巴,姿态闲适地望着戏台,仿佛戏台上只是上演着寻常的戏码,所有的变故都同他无关。   谢南倾这个小人!   康志杰怒极,在心里痛骂谢放,偏又拿对方无可奈何,只能转过头去,一双眼睛猩红地瞪着台上,穿着一身戏服,在他眼里比丑角都还要不如的亲妹妹康沛娴。   康志杰脸色难看地仿佛咽下一口苍蝇。   丢人现眼的东西!   …   越来越多的宾客将康沛娴认出。   “是康小姐!”   “康小姐怎么也穿着戏服?是也要上去唱戏?”   “真逗,你见过女人抛头露面的?”   “听说北城那些个大城市,都时兴妇女解放了,男女同校不说,便是女子也可以去拍什么电影了。”   “天爷!这是什么妇女解放么?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这是要翻天!要坏我们老祖宗规矩!”   阿笙这会儿多少猜到康小姐穿着秦香莲的戏服出现在戏台上,多半是同沈老板有关。   此刻听着台下宾客的议论,心里头倒是着实佩服康小姐的勇气。   能够在这么多宾客面前,穿着戏服,站在戏台上,确确实实对于许多思想陈旧的老爷们而言,当真算是“翻天”的举动。   不说老爷们,怕是许多少爷也是这般认为的。   方才康志杰不就是一副恨不得冲上去,将康小姐拉下来的模样?   康志杰就坐在他们隔壁桌,他这会儿却也不好向二爷确认,康小姐之所以出现在戏台上,是不是二爷的安排。   也便只好继续看戏。   …   戏班子的乐师们,提前得了吩咐,不管台上发生什么,没有东家的吩咐,琴司、司鼓不得停。   师傅们坐在后台,也瞧不见前台的情形。   因着已经提前从福禄那收到二爷提前给的一批赏钱,因此,便是戏台上的其他人因着沈晔芳的反常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慌张地不知所措,那急促的乐声却还是在继续。   康沛娴便是在越来越急促的鼓声中,缓缓地走到台的中央。   台上,沈晔芳的脸色远比康志杰的要难看得多,只是被重墨的浓彩给遮住了而已,满眼惧色,倒是比先前“陈世美”派韩琪暗杀“她”一双儿女都要惊惶。   背后的戏服早已被冷汗所打湿,沈晔芳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在戏台上一动不动。   他只能惊慌地向自己的经理人求助。   沈晔芳的经理人是个临场经验十分丰富的人,在最初的错愕过后,立马就反应了过来。   不说沈晔芳这会儿有求于他,便是沈晔芳什么指示也没有,他也不能让人坏了他的场子!   台上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然从边上疾步地走上戏台的阶梯,脸上堆着笑,朝着康沛娴拱手作揖,高声道:“哟,哟,这不是我们康小姐么?   康小姐,我知道啊,你是我们沈老板的戏迷。这献花、送礼物,要求跟我们沈老板合个影,说几句话的事儿啊,咱们下了台之后再说。啊,”   这是明面上的话,   与其说是说给康沛娴听的,不如说是说给现场的大家伙听的。   四两拨千斤地解释了康沛娴为什么会这般突兀地出现在舞台上的原因。   这位经理人确实是个人精。   但见他不着痕迹地凑近了康沛娴,背对着众人,低声道:“祖宗,有什么话,咱们台下说,啊!你要是真的闹开,那你同晔芳可真就没戏了。你放心,等下了台,我便是摁着晔芳的脑袋,也一定要他给你个说法。可好?”   以上这番话,才是真正要同康沛娴说的。   一边说着,一边趁着康沛娴不注意,朝身后的两个武行使眼色,嘴里头再次扬高了音量,“康小姐,康小姐,您不要生气,我们沈老板绝不是不肯接受您的这一番心意。啊。”   这是打算“文”的不成,来“武”的了,总之,先把人给带下去,将这事儿揭过去再说。   让“康小姐不要生气”也是防止等会儿康沛娴要是当真闹将起来,众人只会以为康沛娴是献花不成,恼羞成怒,耍脾气。   “好家伙,我说呢,怎么台上有两个‘秦香莲’。敢情康小姐是追求人沈老板追求到台上来了。”   “这多少有些过分了啊!这不是坏了我们大家伙的兴致么!”   “康小姐此举做得是过分了些,今日是春行馆唱堂会,又不是他们康府的!这么做未免太不给南倾面子。”   “下来!”   “下来!!”   “我们还要听戏呢!”   台下宾客当真以为康沛娴是再耍大小姐脾气,因着仰慕沈老板,闹到戏台上来了,也便不满地闹将起来。   不得不说,这位秦经理的心思确实狠辣。   明明是沈晔芳始乱终弃,经他的口这么一说,倒成了康沛娴仰慕沈老板这位大花旦不成,故而上台来撒泼。   康沛娴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尤其是,当她瞧见她倾心爱过,甚至将女子最宝贵的身子都交予的人,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拿一双戒备又惊恐地眼神看她,默认秦经理对她的欺侮,心里头只觉心灰意冷。   如果说,在上台之前,康沛娴心里对沈晔芳还存在着什么希冀,那么在这一刻,这份希冀到底是破灭了。   …   康沛娴到底是有备而来。   在两个武行尚未靠近康沛娴之前,康沛娴从袖子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的前——   “我看谁敢上前!”   冰冷的匕首在阳光下泛着寒光,阿笙只觉遍体生凉。   他张大了一张嘴,却是一点声音也无。   倒是台下宾客哗然。   虞清松第一时间,遮住了孙儿的眼睛。   “二爷,会不会出人命?”   阿笙着急地轻拽了二爷的衣袖,比划着“问”道。   要是按照康少的说法,康小姐的出现是二爷的安排,回头康小姐在台上当真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康沛娴会将匕首藏于袖中带上台,更是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不许秦经理等人靠近,此举亦在谢放的意料之外。   不过,这也说明,沛娴是早有计划。   谢放了解这位康小姐的性格,知道她是一个比男子还要要强的女子,像是因为被负心,便自刎于台上的事情,她不会做。   谢放低声道:“康小姐的目的在于逼沈老板给她一个交代,放心,在不会有事的。”   到底是人命关天,阿笙如何能真正放心?   阿笙一双眼睛仍旧是紧张地盯着台上,心里头祈祷着,康小姐可千万不要有事才好。   …   台上,两个武行忌惮地未敢再往前。   秦经理亦是被吓得不轻,“这,康小姐……康小姐使不得,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这要是在台上弄出人命来,那以后谁还敢请他们戏班子唱堂会!   莫说唱堂会,怕是以后再想要吃这碗饭都难!   康沛娴早就料到这位秦经理不可能当真向着自己,又哪里会让对方“请”自己下去的机会?   见两个武行同这位秦经理均忌惮地不敢再靠近自己,康沛娴转过了头。   一双凤眸直勾勾地盯着沈晔芳,眼底蓄着泪光,“日华,你到现在也不打算同我说一句,哪怕是一句道歉的话,是么?”   沈晔芳原名,沈日华。   因着领他入行的师父认为,日华这名字太过方正,不容易被记住,在这一行当不好叫响,不像是能带火的,便改了名字。   “嗯?日华?沈老板不是叫晔芳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沈老板改过名。他原名就叫这个。   不过,这事只有同沈老板极为亲近的人才知道。便是我,都是听从前在沈老板家中干过活的佣人提起挤过的。康小姐为何会知道沈老板的本名?”   “是啊。为何康小姐会知道?”   沈晔芳将宾客的议论声听了个分明,他心里头恨极了康沛娴。   当初以为沛娴人如其名,是个娴淑的传统女子,纵然是日后分手,定然不敢将事情闹大。   哪里想到,沛娴身为高门之女,竟这般不顾脸面!   沈晔芳下意识地想要逃。   他环顾戏台周遭,在每个戏台的下面,竟都有陌生家丁守着。   是……是沛娴求了二爷,二爷才安排沛娴上台,且又防着他”临阵脱逃?   “康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呢?便是晔芳尚未成名前,受过您的资助。这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您私底下给晔芳送花,甚至要求他同您合影都成,在戏台上,咱们不能这么做。啊。   康小姐,您随我下去吧。好歹让晔芳将这出戏给唱完不是?”   “是啊!好歹让人把这出戏给唱完啊!”   “康小姐,您下来吧!”   “康小姐,请您下来!”   台下宾客大声地喊。   康沛娴见大家当真听信了秦经理的一面之词,而她曾倾心爱过的男子竟全然无动于至此,持刀的手嵌入几分肉里,血汨汨地从她的肌肤渗出,染红了她青色的戏服长袍。   众人被吓住,不敢再出声,以免再刺激到了这位康府小姐。   台下鸦雀无声。   唯有凄婉的配乐在响着,倒是意外地极为应景。   …   “二爷!”   阿笙紧张地拽住了二爷的手腕,着急地比划着,“要不要劝康小姐下来?”   阿笙是当真担心会闹出人命。   谢放看着台上的康沛娴,“不用。”   他同沛娴有过协议。   他赌沛娴不会一时冲动,当真做出傻事。   阿笙错愕:“二爷?”   “阿笙,好好看着,这出戏,二爷是特意为你排的。”   如今演员都已就位,戏已开场,自是撤不得。   阿笙愣愣地看着二爷。   什,什么叫,为,为他排的?   “小阿笙,好好看戏。”   谢放两只手,转过阿笙的脑袋,使他的脸面对着戏台。   阿笙平时在厨房杀鸡,眼都可以不眨一下,下手的动作又快又狠,这会儿瞧见康小姐脖颈间的伤,却只觉心跳加速,莫名有些害怕。   阿笙实是不知,二爷究竟如何能够做到这般面不改色的。   由于方才被二爷转过了脑袋,阿笙这会儿面对着戏台。   康小姐手中的匕首果然未再往里头划。   康小姐……似乎当真没有要想不开的意思?   …   所谓哀默大过于心死。   有那么一刻,康沛娴当真动了自戕的念头。   反正今日过后,她不会再有任何名节可言,没有脸苟活于世。   不如就这样死在这里,死在沈晔芳的面前,死在所有人的面前,她要沈晔芳每次一登,便想起她惨死的惨状,要他再不能登台!   可是不能。   且不说她同南倾有协议在先,南倾更是在她命悬一线时帮过她,她不能恩将仇报,在他的堂会上出人命。   最为重要的是……   她还没有当众揭穿沈晔芳负心的真面目!   血染红了康沛娴白皙的纤细的脖颈。   康沛娴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她眼圈发红,高声质问沈晔芳这个负心汉,“沈日华,事到如今,你依然没有勇气告诉大家,曾同我有过海誓山盟的人,是你,不是旁人吗?”   后台乐声得到东家吩咐,堪堪在此时停了乐声。   于是,康沛娴的这一声质问,也便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宾客的耳朵里。   …   “什,什么?康小姐的情人,是,是沈老板?”   “别是康小姐仰慕沈老板不成,一厢情愿胡编的吧?”   “可,可谁会拿自己的性命来胡编?”   “保不齐有爱慕者走火入魔的呀。这事儿以前也不是没有。你忘啦,以前就有个女子口口声声说是沈老板的发妻。最后怎么着?最后不是被巡捕房给捉了去,证明那是个疯女人么?”   宾客的议论,给了沈晔芳底气。   是啊。   口说无凭,只要他不承认,沛娴能耐他何?   “康小姐,我知你喜欢我。只是您的盛情,我实在难以接受。还请您不要冲动,放下您手中的匕首,我们有话好好说,可好?”   自小产后,她命梅香去找日华,向从日华口中得一个准信,究竟要不要上康家求娶她,或是私奔也可,可日华拒不见没梅香,康沛娴便知道,自己的一腔痴心,怕是喂了了狗。   她已知沈晔芳无耻,可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无耻到这般田地。   当着她的面,都能面不改色地撒下这种弥天大谎!   康沛娴眼底含恨:“沈晔芳,你没有心!”   仗着康沛娴没有证据,沈晔芳却是愈发地有恃无恐,“康小姐,承蒙您错爱,我先陪您下去,您意下如何?”   “错爱?你在写给我的书信里,称呼我为你的妻,发誓一定会娶我过门,也是我的错爱吗?”   沈晔芳神情错愕,眼底的有恃无恐,再次被惊惧所取代。   丫鬟梅香手中捧着一个木盒子,走上前。   康沛娴:“这里头有你我相识至今的信笺。我已命人仿照你的笔迹,誊抄了数十封,在坐的各位,若是不信小女子说的话,不妨往你们的座椅下面取一下。以免,你们受沈日华这个负心薄情之人的蒙蔽!   谁若是对誊抄内容不信,欲要看原件,便去我丫鬟木盒当中取!”   梅香红着眼眶,配合地走下台去。   …   什,什么?   众人错愕。   “哎?我座椅底下还当真粘着一封信!”   “我的座椅下也有!”   “我的也有!”   阿笙见众人都从座椅底下掏出信笺,他试着往椅子下面摸了摸。   却见二爷手中递来一封信,对他道:“这是原件。阿笙可要看?”   阿笙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这信笺到底是康小姐同沈老板两人之间往来的信笺,是私密物。   他还是不看了。   他方才之所以去摸椅子下面,只是好奇他的椅子下面是不是也有而已。   等,等会儿……   这儿是春行馆,康小姐是断然没有可能在瞒过二爷的情况下,在这么多宾客的椅子下面偷放信笺的。   这么说,这里头,也有二爷的助力么?   …   有读信速度快的宾客,很快便读完了手中的信笺。   又从梅香那儿要了原件。   因着沈晔芳书法不错,是以在场宾客当中,也有请他写过墨宝的。   “这么说,同康小姐有染的人,根本不是那位长庆楼的少东家?!”   “现在看来,确实不是那位长庆楼的少东家!有康小姐本人亲口的证词,加之康小姐丫鬟手中的那几封信笺,算是证物。这……人证、物证皆全。信服度极高啊!”   “好家伙!沈老板哄骗了人家康小姐,结果出了事,全让那位哑巴少东家爱给顶了!有句老话说,有苦说不出。沈老板这不是欺负人不会说话么?!”   “沈老板此番确实没担当了一些。”   “何止是没担当!欺负人哑巴不能开口说话,让人少东家替他背这么一大口锅。简直是欺负人!太欺负人!”   阿笙没有看二爷递过来的信,可他已然从宾客的议论声中,明白了定然是沈晔芳在写给康小姐的信笺当中,板上钉钉地暴露了他们两个人的私情。   至此,阿笙终于明白,二爷所说的,为他排一出戏,是何意思!   阿笙唯一不解的是,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二爷究竟是如何说服的康小姐?   要知道,名节于女子甚为重要!   康小姐这么一公开,莫说日后婚配嫁娶,便是康家只怕都不能再容她。   …   “完了!”   “完了!”   “彻底完了!   秦经理嘴里头喃喃着。   “秦经理——您替我想想法子,秦……”   秦经理一把将上前扯住他袖子,求他想办法的沈晔芳给推开,“你自己惹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气哼哼地走下台去了!   这年头捧红一个角虽说不那么容易,可总比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强!   沈晔芳这会儿六神无主,被秦经理还怎么一推,便跌坐在地上。   “咚——”   眼见终于将沈晔芳的真面目宣诸于众,也终于实践了同南倾的约定,将清白还给了阿笙,康沛娴因流血,体力不支,手中的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小姐——”   台下梅香紧张地大喊。   匕首掉在了沈晔芳的脚边。   他的眼底起了杀意。   “都是你害的。”   “都是你害的。”   嘴里头喃喃自语着,沈晔芳快速地捡起匕首,站起身,欲要朝康沛娴刺过去,“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我跟你拼了!”   啊!   台下,阿笙害怕地转过了脑袋,下意识地将脸埋在二爷的胸口。   …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耳边传来一股微热的气息。   阿笙隐约感觉到,二爷同他说话的距离应是极近。   待抬起头,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前情急之下,他竟是躲到了二爷的怀里!   阿笙耳尖充血。   康小姐!   忽地想起戏台上的康小姐,阿笙转过了头,却只瞧见沈晔芳被人押送着,走下台。   “狗急跳墙。我预防着沈晔芳在被康小姐揭露他们两个人的私情一事后,许会在恼怒之下行冲动之事。提前安排了两个武行在戏班子里头。”   谢放小声地同阿笙解释起,在他方才闭眼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何事。   原来,沈晔芳那一刀,险些刺中了康沛娴——   被谢放在台上事先安排的两个武行所制止住。   “可还是觉得害怕?要是还觉得害怕,二爷的肩,再借阿笙靠一回。”   谢放在自己的肩头轻拍了拍。   阿笙脸颊红透。   都……都这个时候了,二爷怎的还有心情说笑。   …   最后,沈晔芳因为蓄意杀人,被詹局带来的警员所带走。   他的这一出《秦香莲》到底是没能演出完。   为了弥补大家,谢放还安排了一出热热闹闹的《大闹天宫》。   有女宾客受不住方才的惊险,提前离席,大部分宾客却还是坐着。   他们本就是过来看戏的,戏既然还没唱完,不妨听完再走嘛!   也好从方才的惊险当中缓一缓神!   …   重头戏已然上过。   接下来的戏,谢放没必要再在台下坐着。   他以探望康小姐的伤势为由,同左右两桌的宾客知会了一声,带着阿笙一同先行离开。   因着虞清松捂住小石头眼睛,小石头并未瞧见台上血腥的一幕,这会儿瞧见《大闹天宫》,看得很是津津有味。   虞清松也便陪着孙儿,继续坐在位置上看戏。   周霖就坐在第二排的位置,他清楚地瞧见,先前阿笙躲在谢放的怀里,又瞧见谢放贴着他的耳朵,似乎在哄着什么,嫉恨得眼睛都红了。   见谢放带着阿笙一同离席,周霖借口要上茅房,同孙瀚宇他们说了一声之后,悄然离开了座位。   跟了上去。   周霖始终离着谢放同阿笙两人十几米的距离,没敢跟太近。   跟至西厢房,被府中小厮拦住。   “对不住,周少,行馆内院,外人不得擅入。”   周霖心有不甘,他勉强扬起笑,没说瞧见谢放同阿笙一同进去的西厢房,“对不住,我是瞧见长庆楼的少东家往里头走……还以为宾客都是可以进去的。”   福旺不知何时,出现在周霖后头。   但见他绕到周霖跟前,脆生生地道:“阿笙少爷不是普通宾客。二爷说了,要将阿笙少爷当半个主子看待的。” 第44章 阿笙好闻   半个,主子?   周霖心里头一惊,疑心,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   南倾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府中的小厮,将长庆楼那个哑巴少东家视为半个主子?!   可不知为何,联想到南倾今日对那哑巴少东家的种种特别,周霖心中很是不安。   佯装没能完全听懂福旺这句话的意思,周霖唇边扬起一抹和煦的笑意,故意开玩笑式地问道:“南倾要你们将阿笙当成半个主子看待?这可就奇怪了。阿笙又不是女子,没法给你们家二爷当妻子,给你们当主母。怎么当你们的半个主子?   莫不是,南倾因着人家厨艺好,为了自己日后的口福,同人家结拜了?”   福旺是个一根筋,半点没听出周霖话里头的弯弯道道,只是老老实实地道:“反正二爷是这么吩咐的。总之,这西厢房今日不对宾客开放,周公子,您请回吧。”   如此,周霖竟是半句话都未曾从福旺嘴里套出。   周霖不死心,做出一副好奇模样:“那福旺可还记得,你家二爷吩咐你将阿笙视为半个主子时,原话是如何说的?”   福旺摇摇头:“不记得了。”   确是不记得了。   他做那个作甚?反正他们当下人的,只要听命于二爷就好啦!   周霖什么都未探听到,难免有些气结,瞧了眼花木掩映的西厢房,便是再不甘心,也只好先行离去。   …   谢放领着阿笙一同前去西厢房。   西厢房的客房敞开着,马大夫在给康沛娴上药。   余光瞥见走进来的修长身影,马大夫停下手中包扎的动作,抬起头,同谢放打了声招呼:“二爷。”   见阿笙探着脑袋,跟在二爷的身后,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奇怪,阿笙怎么同这位谢二爷之间的关系这般好了?   是了。   阿笙钟情康小姐。   二爷是为了成全阿笙对康小姐的一片痴心,才会特意带阿笙过来探望康小姐?   哎,没想到。阿笙这小子还是情种,康小姐发生这样的事,先前又牵累阿笙被人指指点点,阿笙倒是对康小姐情深不变。   阿笙自是不知晓马大夫心中在想些什么,他见康小姐脸色苍白,脖颈上缠着的纱布隐隐还渗出血来,尤其是身上的衣服,还留着斑驳的血痕,不敢深想,伤口究竟有多深。   不忍再看,阿笙忙收回了视线。   阿笙哪里知道,他这副瞧了一眼,又赶忙别过目光的情景,看在马大夫的眼里,更以为他是羞赧所致,愈发以为他对康小姐是情深一片。   守在小姐边上的丫鬟梅香,瞧见二爷同阿笙两人进来,忙行敛衽礼问好。   谢放朝梅香微一点头,对马大夫道:“马大夫您忙。不用招呼我。”   马大夫应声道:“哎,那我先给康小姐把伤口处理了先,已经上过药,只差包扎了。”   谢放点头。   马大夫替康小姐将伤口包扎完,走到偏厅,另外开了一帖药方,对梅香道:“药是一天两服,三天换一次药。不过,这几日擦拭身体,要注意小心伤口,仔细些,不要碰着水。喔,对了,因着伤在脖颈,还是得少说话,以免牵扯到伤口,影响伤口康复。”   梅香仔细地收起药方,口中称谢:“多谢马大夫,多谢马大夫。”   谢放关切地问道:“康小姐的伤势如何了?可要紧?”   “于性命是无碍……只是……”马大夫瞥了康沛娴一眼,眼露迟疑。   康沛娴苍白着唇色,虚弱地道:“只是什么,马大夫但说无妨。”   见康小姐、二爷以及阿笙也都在看着自己,马大夫这才犹犹豫豫地道:“康小姐脖颈间的伤口有些深,日后怕是……怕是会留疤。”   阿笙一怔。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容貌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康小姐日后……可如何是好?   …   梅香的眼眶一下便红了。   反倒是康沛娴垂眸笑了笑,轻声地道:“意料之中的事。”   她虽未照过镜子,可也从自己衣襟上沾的血,以及方才马大夫为了给她处理伤口时,脸盆里头染红的血水,多少猜到她的伤势不轻。   伤势既是不轻,留疤自是难免的事。   康沛娴虚弱地道:“没关系的,梅香。容貌对寻常女子虽是重要,对于像我这样的人而言,却是最不重要的了。”   “小姐……”   梅香听了小姐所说的话,眼睛更红了。   谢放出声道:“沛娴你现在不用想这么多。若是伤口恢复得好,疤痕很淡,时日一长,不仔细看,兴许未必瞧得出来,也为未可知。”   马大夫是个聪明人,忙附和道:“是,是。二爷说的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康小姐目前最为重要的还是需安心养伤,按时换药,伤口若是恢复得好,日后还是不容易瞧出来的。”   心知南倾同马大夫是在宽慰自己,康沛娴淡淡一笑。   她的心都已经死了,只是徒留一个躯壳罢了,留个疤而已,算得了什么。   马大夫收拾着药箱,谢放命小厮送上诊金,转过头,对阿笙道:“阿笙,你先待在这里,我送马大夫出去。”   阿笙点点头。   马大夫余光瞥了阿笙同康小姐一眼,一时间不确定二爷当真是为了送自己,还是为了留阿笙同康小姐两人相处……   方掌柜的一心想要阿笙娶妻生子,若是阿笙同康小姐好上,只怕方掌柜的能气背过去。   不行,回头他还是得更方掌柜知会一声,提醒提醒。   最好还是提前安排阿笙的婚事,否则,怕是真要出个什么事情。   二爷发了话,马大夫不好说什么,此时也唯有背上药箱,给二爷鞠躬作揖:“有劳二爷。“   …   阿笙是在二爷送马大夫出门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丫鬟梅香,房间里只剩下他同康小姐两人。   便是二爷的小厮,方才将诊金给过马伯伯之后也早早退下去了。   阿笙从未同女子在同一个房间待过,浑身不自在,他就像是一根小小木桩,杵在房间里,心里头祈祷着二爷快快回来。   “阿笙,对不起。”   哎?   冷不伶仃听见康小姐同自己道歉,阿笙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   康小姐为何要同他道歉?   阿笙比划着:“康小姐……何出此言?”   康沛娴不太瞧得懂阿笙的手势,不过从他脸上的神情当中,大致猜出了他的意思。   康沛娴猜测:“你是问我,为什么要同你道歉?”   阿笙点点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只是茫然地望着康小姐。   这下,意外的人反倒成了康沛娴,她眼神困惑地望着阿笙,迟疑地问道:“南倾他……什么都没同你说么?”   闻言,阿笙更是一头雾水。   二爷应该同他说什么?   康沛娴忽然明白了过来,明白过来为何方才南倾会送马大夫出去。   她只当南倾是出于礼节。   只怕,出于礼节的缘由有之,另一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给她一个机会——   一个亲口向阿笙道歉的机会。   南倾的动机,当然不会是为了她,为了让她能够减少心里头的愧疚之类的,南倾要的,应当就是要她亲口向阿笙道歉。   一出重头戏不够,更要她这个“始作俑者”的道歉。   康沛娴喃喃地道:“他待你果然用心。”   那日,在她房中,南倾亲口告诉她,是为了“心倾之人。”   她当时错愕、震撼,更多的竟是艳羡。   南倾能够为阿笙如此这般大费周章,便是两人都是男子又如何?   这世间,又有多少男子能够为心爱的女子做到这种地步呢?   只是不知,南倾的“心倾”能持续多久。   康沛娴忍不住打量着阿笙。   阿笙对于南倾的心思,又清楚多少?   …   康沛娴方才的那句话说得极轻,阿笙没能听清。   因着马伯伯方才交代了,建议康小姐少说话,阿笙也便没好意思“问”。   反倒是康沛娴主动进一步解释道:“你可知,你这段时日饱经流言之苦,源头在我?”   阿笙眼露错愕。   康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见小姐因为说话,好不容易止住的血隐隐有再渗出的迹象,梅香脸色一白,忙劝说道:“小姐,方才大夫交代了,要您少说……”话。   康沛娴抬了抬手,阻止了梅香未说话的话,她苍白着唇色,嗓音低哑地道:“我肚子一天天大了,日华却对娶我这件事绝口不提。我想试探一下他,想知道他对我的情意究竟有几分。   知晓凤栖街这一代的外送,大都是由你送的。我先前在楼上,亦见过你来过府中……长庆楼的外送,是我点的,那一天,亦是我命梅香,将你引到内院。我这么说,你现在明白了吗?”   康沛娴说完,便迎上阿笙的目光。   她的眼底有歉疚,却并无任何悔色。   事是她做的,她不抵赖,亦不言悔。事到如今,是她咎由自取。   便是重来一次,她兴许依然会因为对日华抱有希冀,拖阿笙入局。   那时,她只想让她腹中的胎儿能够有爹爹疼爱。   按照她原先的计划,那日,她会让梅香领阿笙到她院内,进一步坐实流言。大哥的忽然造访,在她的计划之外。   为了腹中孩儿,她不惜牵累无辜。最后,腹中胎儿还是没能保住。   阿笙听后,愣在原地。   他一直以为,那天,只,只是意外……   …   康沛娴再次抱歉地道:“对不起。”   阿笙轻抿起唇。   倘若,倘若二爷没有排这一出戏,他可会收到康小姐的这两声道歉?   康小姐的这两次道歉,又有几分,当真是出于真心,有几分,是因为二爷之故?   他原先以为,康小姐同康少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你有不原谅的权利。我亦知晓,无论我现在说些什么,都于事无补。不过,你可知晓,为何我今日会答应南倾唱这一出戏?”   阿笙没出声,总归,不会是出于对他的愧疚。   康沛娴:“南倾找到我,要我还你一个清白。他亦答应了我,这件事过后,安排我离开符城。”   阿笙怔住。   康沛娴手扶在把手上,从座位上吃力地起身,梅香着急地扶住小姐,“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您伤口的血还没有完全止住,您现在不宜走动的。”   康沛娴目光注视着阿笙:“阿笙,你难道不好奇,为何南倾会为你做到如此这般地步么?”   阿笙愣住。   谢放送了马大夫往回走,康沛娴余光瞥了眼院子里的身影,低声地道:“方才我问你的问题,你不妨好好想不想。就当是……为我对你这段时日造成的困扰的补偿吧。阿笙,多珍重。”   阿笙瞳眸睁大,倏地转过头,去看康小姐。   康沛娴却已转过了身去,她将手搭在丫鬟梅香的手臂上,“梅香,我们走吧。”   …   谢放刚要迈上院子的石阶,同往下走的康沛娴打了个照面。   谢放便停在原地,等着康沛娴由梅香搀扶着走将下来,颇为意外地道:“怎的?现在便要走?我已经吩咐下去,今日外宾不得入西厢房,志杰进不来。你大可以在我府中养伤。”   康沛娴笑了笑:“沛娴谢过南倾好意。我本是不洁之身,不便在你这久留,以免遭致非议。你要我做的事,我已一一办到。我们就此别过。”   谢放命人买的今天晚上的火车票。   之所以安排晚上,是因为夜里不容易被熟人给发现。   只是今日沛娴受了伤,他以为,沛娴会改期……   谢放深深地看了康沛娴一眼,知道这一声“别过”从此意味着山长水长。   若是没有意外,今生未必再相见。   他郑重地道:“珍重。”   康沛娴笑着道:“珍重。沛娴祝南倾,得偿所愿。”   …   阿笙出神地望着康小姐离去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方才康小姐方才的那一句“多珍重”是向他道别似的。   方小姐先前说,二爷会安排她离开符城……   可是等伤一好,便会离开?   只是康小姐身为千金小姐,便是离开符城,又能往哪里去?   还有,康小姐所说的那句,“阿笙,你难道不好奇,为何南倾会为你做到如此这般地步么?”   究竟,是何意?   谢放走进屋里,见阿笙眼睛放空地望着院子的方向,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阿笙倏地回过神。   冷不防对上二爷的一双眸子,脸颊蓦地一红。   先前,房间里只有他同康小姐同梅香三人,他希望着二爷快快回来。   二爷总算是回来了,他这会儿倒又希望二爷没这么快回来。   至少,不要在他心里头乱成一团乱麻时,忽地出现。   谢放打趣地问道:“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阿笙指尖动了动。   差一点,阿笙便要打手势,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到底是忍住了。   康小姐应是有所误会。   二爷心善,许是同情他,才会找康小姐,希望康小姐能够说出真相……   阿笙摇了摇头,比划着,“没,没什么。”   不许胡思乱想!   要是他胡思乱想,对二爷起了不该有的希冀的心思,到头来怕是难免心碎收场。   二爷最后,定然是要成家的。   像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二爷将他视为朋友,待他这般好,他应该知足。   阿笙忙指了指康小姐离去的方向,转移二爷的注意力,“康小姐身上还有伤,便这么回去了么?”   “嗯,今日府中宾客众多,到底是多有不便。”   谢放避重就轻地解释,问阿笙:“东院戏还在唱,可要再回去听戏?”   阿笙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康小姐是在戏台上,替他澄清了真相,可他这会儿回去,无疑依然会成为大家议论和同情的对象。   何况,他怕一回去,见到戏台,便会想起康小姐拿着匕首,抵着脖子的渗血画面。   “那便去我院子里坐坐?我听福旺说,你今日还带了桂花酒。我们一同尝尝你带来的桂花酒,如何?”   谢放说着,握住阿笙的手,往外走。   阿笙下意识地将手抽回。   谢放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阿笙。   阿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点大。   为了不使二爷起疑,情急之下,阿笙只好慌乱地荷包里,掏出他事先准备好的香囊,以及同香囊放在一起的帕子。佯装自己是为了取东西,方才抽回的手。   谢放哪里没有瞧出阿笙眼底的慌乱,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他的目光落在阿笙手中的香囊,笑着问道:“这个香囊,可是送给我的?”   阿笙红着脸颊,点点头,将帕子连同香囊一起往二爷面前递了递,“还有,谢谢二爷您的帕子。帕子我也是洗干净了的。”   谢放将帕子和香囊一同拿过去,一眼便瞧见了香囊上绣着的“自在”二字。   这世间,还是阿笙懂他。   谢放拿起香囊,放在鼻尖轻嗅,抬眼,觑着阿笙,轻勾了唇角:“很好闻。”   这香囊虽是阿笙本来就买来送给二爷的,可他没想到,二爷会,会当着他的面,去闻香囊。   二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他以为,二爷收了他的香囊,应当会连同帕子一起,命下人拿下去。   还,还有,也不知是他多想,还是怎,怎么的……   总觉得二爷方才看过来的眼神,有,有些烫人。   谢放倏地凑近阿笙的脖颈。   阿笙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怎,怎么了?   是他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么?   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喷薄在阿笙的脖颈间,只听二爷声音含笑道:“我说阿笙今日身上怎么有一股,怎的这般香。”   阿笙耳朵充血,一双脸颊很是殷红,殷红。   二爷,又,又逗他!   二爷的身子稍稍离开了一些。   阿笙尚未松一口气,只见二爷将手中的香囊往他面前递了递,眼底一派笑意:“阿笙替二爷将这香囊给系上可好?”   …   哎。   哎?   阿笙望着二爷脸上的笑,呆呆地将香囊给接了过去。   待接过香囊后,阿笙才忽地回过神。   可这会儿已是不好反悔的了。   阿笙只好硬着头皮,弯腰替二爷将香囊给系上。   阿笙从未给人系过香囊,更勿论,是给二爷系……   其实步骤是极为简单的。   只是,只是指尖免不了得触碰二爷腰间的布料……以致他的手有些发颤,便是后背出了薄薄的汗。   好在,最后顺利给系上了。   瞧着二爷腰间轻晃的,由自己亲手挑选,又亲自给系上的香囊,阿笙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   日后……二爷只要瞧见这香囊,便会将他给想起来吧?   “怎的忽然想到,要送我香囊?”   阿笙忙回过神,打着手势:“今日是端午,这,这香囊有驱虫的效果。”   阿笙搬出自己事先备好的说辞。   谢放轻点阿笙的鼻尖,眸光噙笑:“原来如此。谢谢阿笙,我很喜欢。”   阿笙脸颊发烫,“不,不客气的。”   谢放装出一副苦恼模样:“阿笙送了二爷礼物,可是二爷今日没有准备回礼,这如何是好?”   阿笙着急地比划着,“没,没关系的。今日的事情,多亏了二爷。应,应当阿笙向二爷道谢才是。”   真相大白,他应该马上就可以回店里帮忙了,往后康志杰也再咩有借口,去他们店里闹,爹爹应当不会再逼着他相亲!   真要严格计较起来,这香囊当做今日的谢礼,比起二爷今日为他做的,还是太轻。   “那我们两个人就不必谢来谢去了。不管如何,今日总归是值得庆贺的一天。阿笙可否赏光,陪二爷喝个几杯?”   阿笙注意到,二爷没有像方才那样,直接拉着他便走。   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方才抽回手的举动,惹得二爷难过了。   左右今天不必回店里,二爷又开口请了他两回,他若是拒绝,未免太不识趣,阿笙想了想,也便答应了。   …   阿笙随着二爷一起出了西厢房,往内院走去。   路上偶尔还会碰见几个同二爷打招呼的宾客。   阿笙这才想起,府中还在唱堂会,宾客们大都还在。   宾客还在,二爷身为主人,不陪着大家伙一起看戏,反而同他回内院喝酒……怎么想,怎么不大妥当。   阿笙放慢了脚步,比划着,“二爷不用回去,没关系么?”   谢放:“无妨,现在大家都在看戏,便是我过去,也只是在那儿枯坐着。《大闹天宫》我是为大家点的,对我来说太过闹腾。   等戏散场,再让福禄知会我一声,到时,再送下宾客即可。”   阿笙见二爷有所安排,也便未再“说”什么。   陶管事在内院,记下今日收到的礼单。   瞧见本该在东院招呼客人的二爷同阿笙一起回到了内院,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迎上前。   谢放:“陶管事,阿笙送的桂花酒放那儿了?”   陶管事眼露疑惑,自二爷惊蛰前后那场大病之后,二爷便再未碰过酒。平日里都是饮茶……便是有客人来府中,也都是以茶水待之,怎的忽然想起要取酒了?   陶管事压下心底里头的疑惑,回话道:“我这就去取。”   因着二爷有言在先,若是阿笙今日送了礼物,要单独放着。是以,陶管事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出了阿笙送来的那瓶桂花酒。   陶管事将桂花酒打开后,谢放便让陶管事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谢放同阿笙两人,坐在院子里喝酒。   他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鼻间轻嗅,馥郁的桂花香气,钻入他的鼻尖。   谢放握着杯子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身体也一阵阵地痉挛。   竟是如同当日酒瘾发作一般,手连同身子,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太长时间没有碰酒,他以为,他的这具身子,应该不会对酒产生排异的……为了不使阿笙瞧出异样,谢放以衣袖挡住发抖的手,低头尝了一口,“好香~~~”   桂花香气十足,馥郁醇厚。   胃里却如同灼烧一般。   阿笙见二爷喜欢,弯了弯眉眼。   喝酒是他提议的,若是这个时候忽然说身体不舒服,只怕以阿笙的性子,难免会多想。   谢放只得勉强将手中的酒杯平稳放下,给阿笙倒了一杯:“阿笙也尝尝?”   杯中的液体在晃。   阿笙错愕地朝二爷看了过去。 第45章 焉坏焉坏   “瞧我,还没有喝醉,便开始有些手抖了。”   谢放自嘲地笑了笑。   阿笙忙将二爷手中的杯子接过去,放在桌上,一双乌黑的眸子盛着满满的担心,“二爷是不是今日累着了?”   将颤抖的双手放于膝上,掩在石桌之下,谢放笑着道:“看来日后是需要好好锻炼身体。”   阿笙还是不放心,比划着,“要不然,这酒改日再喝?我先扶您回房间休息?”   谢放自知今日不宜再饮酒,只是可惜了这一坛桂花酒。   阿笙顺着二爷的视线,见二爷在望着桂花酒,心中既意外,又感动。   他大概知晓二爷此时心中在想什么,忙打手势道:“没关系的,我家用的这个酒瓶密封性很好,只要重新密封起来就好。只要是贮在阴凉处,几日后取出再喝亦是可以的。”   阿笙打手势的动作一顿,便又继续比划着,“还有,店里还有许多桂花酒、杏花酒,还有梅子酒……二爷您喜欢什么,回头我再给您送。”   提及自家酿的酒,阿笙眸子晶亮,脸上全然是对自家店里各色酒酿的自豪。   身子发颤的症状有所减轻,谢放抬起掩在石桌下仍然有些微抖的双手,左手抱着右手,拱手作揖,一本正经地道:“如此,南倾便在此先行谢过少东家了。”   什,什么呀。   在二爷的面前,他算是什么少东家?   二爷又不正经了!   阿笙脸颊生红。   …   阿笙起身,将桂花酒重新密封好。   重新坐回位置,瞧见方才二爷给自己倒的那杯酒,为了不浪费二爷的心意,阿笙端起酒杯,仰头一口将酒给喝了。   谢放同阿笙真正在一起的那段时日,从未见阿笙碰过酒。   他们那时生活困顿,加之他不能见酒,见了酒,便总是忍不住去碰,容易一发不可收拾。   他因着杯中之物,饱经折磨,自他戒酒后,酒也便再未在家中出现过。   他那时只觉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从未问过阿笙一句,喜不喜欢喝酒。   方才观阿笙喝酒的模样,分明酒量不差。想来同他在一起之前,应是多少也会喝个几杯。   阿笙……实在迁就他太多。   “阿笙可……喜欢饮酒?”   谢放问出这句,声音都是颤的。   怪自己,怎的……现在才想起来要问!   …   嗯?   喜不喜欢饮酒么?   阿笙先是点了点头,后来不知想起什么,又摇了摇脑袋。   意识到自己这样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极为容易让二爷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他打着手势,“爹爹酿的酒很好喝。偶尔陪爹爹,或者是乔伯伯他们喝个几杯,我很喜欢。   只是,我不太喜欢喝多。客人喝多了以后说话总是很大声,个别还会闹事……总是要收拾很长时间。   爹爹有时候不高兴,也会喝很多的酒。喝了酒之后就会跟难过,会骂娘亲。会……”   会什么阿笙没有再往下比划,只是眼神黯淡了下来。   谢放听阿笙谈及客人喝多了以后会闹事,只觉自己那时真是混账。   酒瘾发作的他,只怕比阿笙照顾过的所有客人里,都要难缠。   阿笙那时……应该让他自生自灭才好。   心脏一阵阵痉挛。   待到听阿笙提及喝醉后的爹爹会骂娘亲,谢放沉声问道:“方掌柜会连你一同骂么?”   阿笙一惊,显然未曾想到,二爷会猜得这般准,以至于脸上错愕的神情都来不及掩饰。   从前,便是两人在一起时,阿笙亦鲜少提及自的娘亲,是以,谢放对阿笙娘亲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   方掌柜喝醉酒后会骂人这件事,谢放更是头一回听阿笙提及。   阿笙见二爷皱着眉心,赶忙比划着,替自家爹爹解释道:“不过爹爹很少吃醉的。”   所以他挨骂的次数其实极少极少。   …   谢放从前流连酒桌,怎会不知道寻常人在喝醉酒之后,会有多丑态百出?   平日里再文雅的人,一旦吃醉,耍起酒疯,亦都会变成另一副狰狞面孔。   真正处于醉酒状态的人,又会有什么理智可言?   方掌柜若是只要吃醉,便会骂阿笙,多半当时处于极度不清醒的状态,只怕说出口的话,要有多伤人,便会多伤人。   他可真是混账!   年幼时要忍受爹爹的醉酒,年少时照顾醉酒的客人,孑然一身后,又被他这个酒鬼所牵累。   谢放这会儿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谢放越过石桌,握住阿笙放在桌上的一只的手,郑重允诺:“二爷答应阿笙,日后绝不会有吃醉的时候。若是有违誓言,我谢南倾——”   话尚未说完,便被阿笙的另一只手给捂住了嘴。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松开了手。   同时,慌乱地收回自己被二爷握住的那只手。   二爷总是喜欢开他玩笑也便罢了。   爹爹说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誓言,又岂能乱发的?   回头神明当真了怎么办?   方才捂住二爷嘴巴的举动到底太过失礼,担心二爷会生他的气,阿笙手势比划得飞快,忙同二爷解释,“爹爹常说,我们人间所发的愿,天上的神仙可都是听得见的。二爷日后,莫要,莫要胡乱起誓。   醉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一个……二爷便是吃醉了,身边自是有人照顾。”   也,也轮不到他照顾。   哪里需要对着他起誓。   “不。不是身边是否有人照顾的事。总之,二爷答应阿笙,往后,凡事阿笙不喜欢的事,二爷便不做。可好?”   …   阿笙脸阵阵发烫。   他疑心,二爷是不是太久没有饮酒,以至只是浅尝了一口,便,便有些吃醉了,否则怎,怎么会开始说醉话。   像是起誓,允诺什么的,不……不是一般男子对着喜欢的姑娘,才会做的事么?   “阿笙,你难道不好奇,为何南倾会为你做到如此这般地步么?”   阿笙耳畔,不自觉再次想起康小姐先前同他所说的话。   心里头再次乱成一团乱麻。   “二爷又说笑……”   不想自己心里头生起不该有的希冀,阿笙忙将话题岔开,“二爷现在身子可有好一些了?”   谢放捕捉到阿笙眼底试图隐藏的慌乱。   只当阿笙是害羞,谢放并未多想,听他关心自己,笑着道:“多亏有阿笙陪着,好多了。”   好,好多了,便好多了。   什,什么叫,多亏有他陪着。   阿笙脸颊再次红透。   阿笙瞧着,二爷的神情似是真的好多了。   他瞧了瞧天色,觉得自己差不多也该告辞走了。   他得去店里一趟,告诉爹爹,康小姐的事情当真同他无关!   且今日来的宾客这么多,相信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   他在家里闷了这么多天,他要去告诉爹爹,他晚上就在店里头帮忙!   …   “恩人哥哥——”   小石头走到角门,松开爷爷的手,跑进内院。   阿笙尚未同二爷比划要告辞的事情,听见小石头的声音,转过头。   “南倾叔叔……也在啊。”   小石头见到阿笙时小脸有多开心,见到同阿笙对坐的谢放,小脸就有多失望。   倒不是不喜欢南倾叔叔,只是……他好久没有见到恩人哥哥啦,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恩人哥哥说啊!   “嗯哼,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在我自己家的院子里头,虞小公子失望了。实在是南倾的罪过。”   小石头涨红一张脸,小家伙这会儿才想起来要同“南倾叔叔”打招呼,“南倾叔叔好,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他今天还没有同恩人哥哥单独说过话么!   从恩人哥哥进府后,南倾叔叔便一直“霸占”着恩人哥哥,他也想同恩人哥哥独处的呀!!   阿笙哭笑不得,二爷怎么连小石头都要“挤兑。”   阿笙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比划着,“二爷同你开玩笑呢。对了,小石头,你……你怎么来了?”   小石头没看懂,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去看他的南倾叔叔。   谢放故意没有将阿笙前面一句说给小石头听,只是道:“阿笙问你怎么跑来了?”   还是故意用的“嫌弃”的语气。   阿笙:“……”   二爷有时候,真的焉坏,焉坏的。   果然,小石头扁起嘴,“恩人哥哥,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同南倾叔叔叔了?”   阿笙慌忙摆着手,同小石头解释,“不是,不是……”   扯了扯二爷的袖子,瞪着二爷,要二爷好好“翻译。”   谢放道:“你阿笙哥哥让我同你说,我方才是逗你的,我没有嫌弃你怎么忽然闯进来,我就是同你开玩笑。”   这话实在有些绕。   小石头微张着嘴,有些没听懂,他到底是遭没遭人嫌弃。   阿笙是又好气,又好笑。   二爷真真太皮了!   头一回,想,想打二爷来着!   “小石头是见恩人您长时间没回来,生怕您已经走了,再坐不住。出来后,问了家里头的其他人,方知您同二爷一起回了内院,便冲进来了……   对不住,没有打扰到您同二爷谈事情吧?”   虞清松跟在孙儿的后头,从角门那头缓缓走近   虞清松自是听出谢放是故意逗的孙儿,不过还是为孙儿的莽撞,同谢放和阿笙两人道歉。   他都还没交代,要等小厮通传才能进去,小石头因着太想念他的“恩人哥哥”,甩脱了他的手,自己跑进去了。   …   阿笙眼神心虚,耳朵有些充血。   他同二爷……哪里谈什么正经事。   反倒是二爷,总是时不时地开他玩笑。   阿笙打着手势,“没有的事,我也只是陪二爷坐坐而已,没有什么要紧事的。对了,余(虞)爷爷,您喊我阿笙就可以了。”   可千万不要再恩人,恩人地喊他了,太折煞他了。   老先生对自己总是称呼恩人这件事,阿笙之前便想同老先生说了,只是先前几次见面,要么总是没能找到合适机会,要么便是一时半会人地给忘了。   这一回,总算是没有忘记,也便提了出来。   阿笙的手势稍稍复杂了一些,虞清松没能瞧懂,只好看向因着见到他过来,而起身相迎的谢放。   谢放便将阿笙手势的意思,跟老人家说了。   虞清松听后,一脸严肃地道:“那怎么行?恩人待我同小石头有再生之德,老朽又岂能这般无礼?”   阿笙没想到老先生这般固执,有一些些发愁。   余(虞)老先生年长他这般多,总是恩人,恩人的唤他,他当真不习惯。   阿笙求助地看向二爷,希望二爷能够帮忙劝说老先生。   虞清松:“恩人您不必找二爷当说客,礼不能废。您是我同小石头的恩人,老朽没齿难忘。”   阿笙面上露出几分心思被戳穿以之后的尴尬。   老先生的眼神未免也太好了一些。   谢放出声道:“老先生喊阿笙恩人,确实不妥。”   虞清松皱着眉,微带着些许不解,以及几分不悦地问道:“为何?”   “这段时间,您不是总问,我什么时候带您要教授的那个学生,带来见您?且时不时地拿话试探话,疑心我是不是当真有那么一个需要您教授的朋友,怀疑我只是为了诓您在我府中落脚,编造那么一个借口么?   喏。今日我便正式将您要将的学生,介绍给您。”   这一回,面露尴尬的人成了虞清松。   他知晓谢南倾是个聪明的,可他没想到他平日里……自认为已是极为委婉的试探,竟都被对方给察觉到了。   直至谢放将双手,轻搭在阿笙的肩上,将阿笙往老先生面前带着走了几步,老先生像是忽然预感到什么,瞳仁变大,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只听谢放继续道:“方笙,长庆楼少东家。只是蒙学那几年,在私塾里头跟着老师学过字,也顺带着学过几天的画。   因着新式学堂的升起,私塾因学生大量减少,无以为继,阿笙也便中断了学业,等于未正经系统学过绘画。不过在绘画上,颇有天资。只要是瞧过几眼的画,便总能临摹地惟妙惟肖。   以上,便是先生您即将要教授的这位学生的情况。不知道先生,对于这位学生,可还满意?”   既是未来会是老师同学生的关系,当老师的总是喊学生恩人,自是不大妥当。   虞清松久久未曾回过神。   莫说是老先生,便是阿笙听了二爷的这一番话,亦是目瞪口呆。   许久,还是虞清松率先回过神,老人家向谢放确认:“那日,您在临水街所说的,说是您的那位朋友有些特殊,故而需由我来教授。还说,只要是老朽见了那位学生,便当即能够明白,为何非老朽不可……只因,只因您想要我教授的那位友人,便是恩人?”   谢放轻笑:“不知老先生可否介意收下阿笙这个学生?”   这事,原本谢放是想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正式将阿笙这个学生介绍给虞老先生。不过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竟然老先生恰巧过来院中找他,阿笙也在,便今日好了。未尝不是一种既定的缘分。   介意?!   阿笙待他们爷孙两人有恩,虞清松一直在介怀,自己没有什么能够为恩人做的,眼下有了这个机会,开心都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介意!   “好,好,好!”   虞清松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全是笑模样,便是眼尾都笑出了褶子,分明是对这个学生满意地不行。这会儿老先生也总算明白,谢南倾当日所谓他的那位朋友有些特殊,是个什么意思。恩人不能说话,单这一项,确是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老师。,   “阿笙,见过老师。”   谢放轻轻地拍了拍阿笙的肩,笑着提醒他道。   阿笙未见过老先生的画,可他是见过老先生刻的字的,自古字画不分家。   老先生的刻字那般好看,绘画功底想必不浅,至少,教授他定然是绰绰有余。否则,二爷也不会找先生当他的老师。   可,可先前老先生不是说了,若是要他收徒,得看学生天资如何么?   如同二爷所说的,他,他没什么绘画的底子,二爷所谓的临摹什么像什么,绝对是高看他了,其实他不过是他擅长的那几幅画临摹地比较像罢了。   阿笙担心老先生一旦收他为学生,便会发现他其实天资驽钝,是块朽木,届时,碍于恩情,不好不继续教授他,如此,反倒不美。   阿笙比划着,“老先生,您,您要不要再好好考虑考虑?阿笙……没有二爷说得那样聪明。”   阿笙比划完,拽了拽二爷的袖子,恳请二爷将他的意思,传达给老爷子。   小石头瞧不懂恩人哥哥在比划什么,亦是有些着急。   要是爷爷的学生是恩人哥哥,那岂不是意味着往后他经常能见到恩人哥哥了?多好的事情啊?   只是恩人哥哥为什么没有听南倾叔叔的,喊爷爷老师呢?   难道恩人哥哥不想投在爷爷门下?   虞清松听后,呵呵一笑:“谁告诉你,绘画画得好的人,需得是个聪明人?绘画这一行,是需要天资不假,可愿意下苦功夫,吃得了学习技法上的苦,投一个名师门下,潜心习作,同样不可或缺,甚至很多时候,重要程度要超过天资。   老朽虽不是什么名师,不过在绘画上,亦有自己的独到的心得同技法,自认为定能当好一名合格的老师。”   天资是送上青云的好风,可以借势、借力,可若是没有坚持,吃不得苦,便是上去了亦容易掉下来。   绘画同这天底下任何事一样,都需要吃得苦中苦。   老人家话锋一转,“还是说,恩人担心,往后吃不了学画的苦……”   学厨可比绘画苦多了,冬天冰水刺骨,夏天厨房能将人给闷出病来,切菜切到手指头,被溅起的油给烫伤,这些苦,在阿笙这里都算不得什么,何况是绘画。   阿笙拼命点头,他忙比划道:“去可以的,我不怕吃苦。”   虞清松从阿笙脸上的神情里,瞧懂了他的意思,只是不确定,于是只好看向谢放。   谢放轻笑道:“阿笙,老先生在等这你给他行礼呢。”   阿笙双膝跪在地上,磕头,给老师行礼。   谢放同虞清松两人一愣。   “哎……只是拜老师而已,不需要行此大礼……罢了。当是我们师徒两人有缘,我便收了你,当我的大弟子,可好?”   阿笙抬起头,有些茫然。   方,方才不是二爷说,老师在等着他行礼么?   谢放瞧出阿笙眼底的茫然,笑着解释道,“通常老师收学生,只需要鞠躬便成了。跪拜是正式拜师才行的礼。老先生的意思是,既是你方才行过大礼。他便收你在他门下。   我知你已拜了师。不过学厨同绘画,不冲突,倒不算是有欺师门。你回去试探下乔师傅口风,若是乔师傅介意,日后,你继续跟在先生门下学画,称呼老先生为老师即可。   左右老先生住在春行馆,有专人伺候。用不着你这个小徒弟晨昏定省的。”   虞清松:“……”   好么,好不容易收个独苗,还得跟人家共享这一根独苗,他还是没法享受师傅待遇的那一个。   这事整的。   要是换成其他人,虞清松自是未必肯,可阿笙于他有恩,他又实在喜欢阿笙,也便默认了谢放的提议。   反正现在拜师学艺,确是没有以前那般严苛了。   徒弟图师父的名声,只是挂在师父名下学习,连师父的面都未必见过,也不是没有的事。   于是,阿笙便这么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有了绘画上的老师。   “来,起来吧。”   虞清松扶新收的徒儿起来。   喔,不对,恩人现在还算不得是他徒儿。   听二爷的意思是,他能不能当成师父,还得看恩人学厨的那位师父同不同意……   罢了,老师便老师么。   老师同师父,不都有一个“师”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   他有老师了?   阿笙在被老先生给扶起后,大脑还处于迷迷瞪瞪的状态。   往后在绘画上,他不需要再自个儿琢磨,如果遇上技法上的不懂,有可以问询的老师了?   “好哎!!爷爷的大弟子便是阿笙哥哥!!”   “好哎!!”   小石头拍着手,高兴地围着他的阿笙哥哥又是蹦,又是跳的。   东院欢快的丝竹管弦的声音透过院墙传来。   今日春行馆,当真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   隔了一条巷子,几重院门的康府,可就一片冷肃。   当时戏台上,康沛娴、梅香主仆二人,由春行馆的小厮陪同着,眼睁睁地在康志杰的眼前,被带走。   硬是挨到那位詹局长因公事提前离开,康志杰才得以离席。   回到家,康志杰第一时间,发动府中丫鬟、小厮,去找妹妹康沛娴回来。   康志杰原先计划着,将妹妹康沛娴嫁给阿笙,从方庆遥、方笙父子二人手里敲得一大笔彩礼。   如今,这条财力已然被康沛娴、谢放两人堵死,康志杰岂能甘心?!   早知道,他应该一开始便狠狠心,将沛娴那个死丫头嫁给老头做续弦!   旁人会怎么看康府有什么要紧?!   银两到手才第一要紧!   及至天黑,丫鬟、小厮回报,找不到小姐。   “砰——”   “砰——”   “找不到人?什么叫找不到人!”   康志杰怒气冲冲地摔了手边的茶盏,眼睛赤红。   “混账!!!”   “混账!!!一定是谢南倾干的!!谢南倾该死!谢南倾真是该死!!!   “少,少爷——”   小厮着急忙慌地跑进房中。   康志杰怒道:“说!”   小厮脸色苍白:“少,少爷……外头,外头来了好多要,要债的……他,他们手里头有,有家伙……”   康志杰脸色血色褪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   消息是乘着风的翅膀。   谢二爷在春行馆大宴宾客,并且梦晖园的沈老板前去府中唱戏一事,实在阵仗过大。   传遍整个符城。   最开心,莫过方庆遥于不可。   当爹的当天晚上从店里回来,便备了一个火盆。   因着爹爹还是担心客人会拿康小姐那事开阿笙玩笑,便还是让当时已经到了店里的阿笙提前回家。   这会儿阿笙都已经脱衣睡下,被爹爹给从床上“挖”起来,非要阿笙从外头进屋,跨一回火盆。   “来,阿笙,跨个火盆。霉运统统都走开!”   阿笙哭笑不得,知晓爹爹是一番好意,唯有配合着,从火盆上跨过去。   方庆遥嘴里念念有词,“好了,不好的都跨过去啦。从今往后,顺顺利利,顺顺利利。”   阿笙顺利跨过火盆。   方庆遥领着阿笙进屋,带着阿笙给列祖列宗上香。   方庆遥将香插在祖宗桌案前,给祖宗磕头,“祖宗保佑,保佑阿笙明日的相亲顺顺利利,为我们方家开枝散叶……”   阿笙眼睛陡然瞪圆。   爹爹方才同祖宗,说,说什么?   谁,谁明日要相亲? 第46章 双喜临门   方庆遥双手伏在蒲团上,规规矩矩地给祖宗磕了三个头。   转过头,瞧见儿子直愣愣地杵在蒲团,腰身都没弯一下,气不打一处来。   “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给祖宗磕头?”怕冲撞了祖宗,当着祖宗牌位,方庆遥没直接发火。   手在阿笙的后背拍了拍,另外点燃了三根香,给阿笙递过去,压低声音提醒道:“等会儿给祖宗磕头的时候,记得求祖宗保佑,让你早日能娶上媳妇。千万别忘了,听见了没?”   阿笙不想娶媳妇。   他这辈子也没有娶媳妇的打算,不过祖宗还是要好好祭拜的。   从爹爹手里接过点燃的三根香,阿笙双手举着香,三鞠躬,将眼睛闭上,诚心诚意地祷告着:“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孙阿笙希望爹爹、二爷、乔伯伯、余(虞)爷爷还有、小石头还有店里的大家,都能够平平安安。”   方庆遥一直在边上候着,见阿笙睁开眼,忙关切地问道:“心里话都跟祖宗说了没?”   阿笙眼都不带眨地点了点脑袋。   爹爹只是问他心里话跟祖宗说了没,他都说啦!   方庆遥喜笑颜开,忙对儿子道:“好,好。来,来,把香插在香炉上。”   阿笙瞧着爹爹高兴的模样,心里头多少有些愧疚。   听话地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上,阿笙只能在心里头跟爹爹说一声对不起。   他不是有意要忤逆爹爹的意思,只是他不喜欢姑娘,又何必霍霍人家姑娘,害了人家的一生呢。   方庆遥半点不知儿子心中所想,听阿笙说已经将心里头的话都告诉祖宗,一脸的高兴:“行了,这下祖宗一定会保佑咱们爷俩心想事成的。”   说罢又另外朝祖宗拜了拜。   要是今年阿笙能够顺利娶上媳妇,明年给他抱上孙子,哎哟喂,那他这一生可真就别无所求了!   阿笙跪在祖宗牌位前,仰着脑袋,心里头好奇,他同爹爹所求的定然南辕北辙,列祖列宗究竟会达成他跟爹爹两个人当中,谁的心愿呐?   阿笙不放心,又另外朝祖宗磕了三个头。   他磕的头比爹爹多。   唔,祖宗应当会听他的多一些吧?   至于爹爹的心愿,从今往后他更加努力干活,好让爹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养儿防老嘛,没听说养孙子能防老的,他日后孝顺爹爹,亦是一样的。   方庆遥见阿笙又另外朝祖宗磕了头,这般虔诚,高兴得合不拢嘴。   康小姐同那沈老板的事,如今可是闹得府城上下皆知,阿笙这下定然是对那康小姐彻底死了心,才会终于对相亲这事这般上心。   他原先还同柯先生、乔师傅抱怨过,怎的偏生阿笙这般倒霉,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摊上康小姐这么一桩事,现在想来,这件事也去不全然都只有坏处。   至少阿笙这会儿对相亲这事终于积极了不是?   阿给祖宗磕过脑袋,抬起头,比划着,“爹爹,明天的相亲……”可不可以取消?   当爹的完全误会了阿笙的意思,笑眯眯地道:“阿笙,放心,明儿你要见的女孩子啊,爹爹见过,比你大五岁。这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这大五岁,不刚好等于一个半还要再多一点的金砖了么?这是咱们家的福气,更是你的福气。   今天晚上早点睡,养足精神,啊。”   方庆遥从蒲团上起身。   因着跪的时间有些长,起来时有些吃力。   阿笙忙扶了爹爹起身。   扶爹爹回房间休息,阿笙转过头,再次瞧了眼祖宗牌位。   爹爹倘若是喜欢年纪长的,二爷也比他年长呢。   二爷还比他大六岁,足足是两个金砖呢!   可这话,他没法跟爹爹说。   他要是说了,爹爹只怕真要被他气昏厥过去。   祖宗在上……希望女方忽然反悔,明日的相亲取消才好。   …   端午这天,府城大小商铺中午大都歇业。   要过了三四点,各大商铺的掌柜们同家里人一起过过端午,家家户户的民众们也都吃过饭,出来活动,商铺才会陆陆续续地开始营业。   酒楼情况特殊,考虑到端午这天,大家一般都会在家里过节,在端午这一天,长庆楼是歇业一整天的,不像其他大多数商铺,只歇业半天。   因着一天都不必去店里,阿笙需一早去市场,将今日同爹爹两人要吃的菜提前买回家。   阿笙天不亮便起来了。   去了趟菜市场,将今日要烧的食材买齐。   回到家中,天才蒙蒙亮,又拐去师父家,去给给师父、师娘请安。   因着今日过节,阿笙特意给师父、师娘带了雄黄酒、艾草,另外买了一只烧鸡过去。   没有带粽子过去,是因为清楚爹爹昨日定然是都给过了。   便是家里的粽子,也是爹爹昨日从店里带回来的。方骏因端午过节,向药铺告了假,回乡下过节去了,今日,只他同爹爹只有两个人,也便没有在家里另外包粽子。   乔德福的幼子早夭而亡,唯一的女儿已早早嫁人,是以,家中,只他同妻子两个。   阿笙每年端午都来,乔德福心里头自是高兴,嘴里头道:“难得你爹爹休息,你不在家陪你爹爹,过来我这里做什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是让你破费了。”   阿笙摇着头,笑着比划着,表示这些花不了几个钱。   将东西给师娘,给师父点上旱烟,扶师父在厅里的太师椅坐下。   见乔伯伯心情不错,阿笙将他新近拜了个学画的老师的事情,同师父说了。   阿笙也没把握,乔伯伯是否会介意他多一个师父的事情,因此按照二爷事先告诉他的,没有直接余(虞)爷爷有意收他为徒的事,只说了跟着余(虞)爷爷学画一事。   先试探试探师父口风。   乔德福听后,吃了一惊。   将旱烟吐出,乔德福坐直了身子,问阿笙:“你拜了个学画画的老师,你爹爹可知道?”   阿笙虽说是他徒弟,毕竟还是少东家。   掌柜的、阿笙父子两人尊他,敬他,给足了他面子,对于阿笙另外拜了个老师学画这件事乔德福哪里会介意,只是他知道,掌柜的向来不大赞成阿笙画画。担心阿笙一旦沉迷习画,回头生出别的心思,把学厨给丢一边,可就真是自砸饭碗了。   阿笙摇头,双手作揖,恳请乔伯伯替他保密,“我保证,绝不会因为习画耽误店里的活,恳请师父替我保密。”   乔德沉默地抽了几口旱烟。   半晌,对阿笙道:“我替你保密是不成问题,只是阿笙,别忘了你答应乔伯伯的,千万不能因习画耽误学厨。学厨才是正经营生,这习画,只会让你饿肚子。这其中轻重,你自己肚子里要有数,乔伯伯这话,你记住了?”   阿笙连忙点头。   他晓得的!   他亦从未奢念过,能够有一天凭借绘画吃上饭。   …   伺候师父抽完旱烟,阿笙等着师父进房间换衣服,一同出门。   今日酒楼虽然歇业,按照往年,也还是要陪同师父一起去逛早市。   过节的早市,可比寻常日子要热闹多了,价格也要高上许多。   阿笙要学的,便是如何在逢年过节时,能够从合作的商贩那里,买到合意的食材。同他自己一个人去买食材时,还是不大相同的。   乔德福却并未像往常那般,抽完旱烟回房换衣服,他似是才想起来,将手中的旱烟在烟灰缸里敲了敲,对阿笙道:“对了,今天你不用陪我去早市了。这阵子也辛苦你同方掌柜的了,尤其是方掌柜,为了你的事情可以说是操碎了心。你今日早点回去,去陪你爹爹吧。”   阿笙也便辞了师父、师娘,回了家。   阿笙回到家,家门口拴着一只熟悉的驴。   阿笙认出,是郑家食铺孙爷爷的驴。   今日过节,孙伯伯可是上家里来给爹爹送熟食来了?   院门开着,阿笙进了屋。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我办事,您放心。您啊,就把心给放肚子里就好。”   “是,是。孙掌柜的办事,我哪里会不放心……”   阿笙走到院子里,听见爹爹同孙掌柜两个人的谈话,心里头纳闷,爹爹同孙爷爷不是合作多年,历来未出过什么岔子么?   怎的孙爷爷会对爹爹说,让爹爹把心给放肚子里,听着爹爹的语气,又像是似乎真有什么顾虑似的?   孙掌柜的瞧见阿笙回来了,从座位上起身,“哟,阿笙回来了?”   抬头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时候不早了,我也该早点回去,准备过节了。”   方庆遥也跟着站起身:“行,孙掌柜的,我送送您。”   “不用,不用。留步,我骑着我家驴子过来的。节日快乐啊。”   “哎,也祝您跟您家里人,也一切都好。”   方庆遥还是送孙掌柜的到门口,另外拿上家里的桂花酒、粽子还有几样糕点,给孙掌柜带回去。   阿笙陪着爹爹一起,走出门口。   阿笙帮着,将东西装在孙掌柜的驴子上,扶着孙掌柜骑上驴子。   忽地,孙掌柜拍了下子的脑门,“呀,瞧我,特意骑了驴子过来,就是为了带一些熏鸭还有鸭肉片过来。好么,驴子是骑过来了,熏鸭、鸭肉片全给忘门口了。”   方庆遥忙道:“没事,没事。下回顺路再捎过来也是一样的。”   “那不行。”孙掌柜低着脑袋,问阿笙:“阿笙,可否劳你随孙伯伯回去一趟?”   阿笙转过头,询问爹爹的意思。   方庆遥对阿笙道:“行,阿笙你便同你孙伯伯去一趟。你孙伯伯骑驴,你也不好跟在边上走,这样你雇辆车,如此到的时间应当差不多。”   阿笙点了点脑袋。   …   郑家食铺前半间是店铺,后头是厨房,楼上便是孙掌柜同妻子平日里休息、睡觉的地方,也是两人的住处。   阿笙付过车钱,从人力车上下来。   楼上露台,孙夫人郑采荷挽着一位年轻姑娘的胳膊,压低了嗓音,“瞧见没?从人力车上下来的,便是我同你姑父和你提过的,长庆楼的少东家。   怎么样?身高、模样,是不是都万里挑一?而且长庆楼的方掌柜只这一个独苗苗,你嫁过去啊,绝不会让你吃苦。你看,人家少东家,出入都是坐车。往后,你也是过这等上等人的生活了。”   郑素汶一脸的不耐烦,只是碍于对方是自己姑母,爸、妈在他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见过男方,要是再敢闹性子,家便不必回了,她也不会站在这儿!   这都什么年代了,人人都追求自由恋爱了,爸妈还搞相亲这一套!   老土!   还有这个什么少东家的,太可笑了。   身高瞧着一般,模样么,他也没瞧仔细,可能是不丑吧。   倒是对方出行都乘坐人力车,这一项算是挺摩登,同她省城的同学们差不离。   郑素汶问姑母,“姑母,您实话同我说,那位少东家,他知晓我的年纪么?”   她也知晓,这些年是自己太过挑剔了,才会挑挑拣拣的,年见年龄上了二十,都没个满意的。   可她有什么法子?   她若是没上过学也便罢了,偏她上过学。   她同学嫁的人,要么也都是同同窗,要么便是家里人做主,嫁给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   只她,爹娘给她介绍的,尽是一堆歪瓜裂枣!   郑采荷拍着侄女的手背,“知晓,怎么会不知晓?你姑父可没瞒人家。你是二十二岁,二十二岁怎么了?人家方掌柜的说了,就是喜欢女方大些。   我实话同你说,人家郑掌柜这些年身子不是很好,阿笙年级又还小,人家是就想娶个儿媳,帮忙照顾店里生意。   换言之,你啊,只要是嫁过去,就等着做老板娘吧。”   郑素汶没出声。   她对当老板娘这事心动,可……可又实在不想嫁给一个哑巴!   嫁给一个哑巴,说出去了,多遭人耻笑呐!   郑采荷睨了侄女一眼,似是一眼瞧穿了侄女的想法:“我知晓,你觉得阿生是个哑巴么。害,你姑父倒是不哑,跟我起争执时,那一张嘴,能把我气个半死。这哑巴啊,也有哑巴的好处。   而且人家也知道自己的短处,娶了你之后,定然不会亏待你,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等日后,你要是为他们方家生下一儿半女的,那这长庆楼,不全凭你说了算了么?   到时候……便是姑母、姑父都还要仰仗你呢。”   因着大龄还尚未婚配,郑素汶没少受闲气,听了姑母的话,再次有些动摇……   要是这位少东家不是哥哑巴,那这门婚事,还真是能令她扬眉吐气。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对方不是个哑巴,这么好的条件,又哪里能轮得上她。   …   楼下,孙掌柜的骑驴回来了。   见到阿笙坐在自家店铺的小凳子上,知道对方是在等自己回来,将驴子拴好之后,抬头看了楼上一眼,这才笑着同阿笙打招呼道,“我特意抄的近路,没想到,还是比你要慢上一些。等久了吧?”   阿摇从凳子上起来,摇着头,笑着比划着,表示自己也是刚到。   孙掌柜对阿笙道:“我现在就去给你拿东西。啊。”   阿笙瞧着孙伯伯的背影,眼露疑惑,他怎么记得……先前孙伯伯说,把东西放在门边来着?   莫不是他听错了?   还是孙伯伯记错了?   “采荷,你瞧见我那一袋鸭肉片了没?”   “鸭肉片,不是给你放在后头的那间屋子里么?”   “是么?哎呀,瞧我这记性。”   “没事,刚好素汶今日来探望我,我让她给你拿,啊。”   “哎,好勒。”   楼上楼下都是铺的木地板,没什么隔音效果。   便是阿笙无意偷听,也将孙伯伯同郑婶婶两人的对话给听了个大概。   接着,便是窸窸窣窣,似乎是取东西的声音,再之后,便是下楼梯的声音。   阿笙瞧见,一位年轻的姑娘同孙伯伯一同从楼上下来,却未见郑婶。   孙掌柜的手里头拎着一个袋子,又从侄女手里,拎过另一个袋子,一并递给阿笙,同阿笙解释道:“不好意思啊,你郑婶前几天不小心把脚给崴了,这不,没法下来同你打招呼。希望阿生你可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阿笙从孙掌柜的手里接过东西,比划着道:“怎么会。郑婶的腿伤要紧吗?可看过大夫?”   “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静养。哎,这阵子,真是多亏了素汶。我店里忙,没时间照顾你郑婶,全是素汶时不时地过来探望、照顾你郑婶。   对了,我还没有同你介绍吧?这是我侄女,素汶。”   转过头,对侄女道:“素汶,这是长庆楼的少东家,阿笙。”   郑素汶哪里照顾过自己的姑母,姑母的腿也压根没事。她知道姑父是为了在这位少东家面前营造她是个“宜家宜室”的女子,才这般夸奖她。   郑素汶被姑父那般夸奖着,没有脸红,反而是真正瞧清楚了阿笙的长相,脸颊有些红。   确,确实……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俊俏。   可,可会不会太小了一些?   听姑母说,这位少东家好像才十七岁?   十七岁,便要相亲么?   那,那岂不是都没上过几年学……   郑素汶原先被父母说动的心思,这会儿便又有些犹豫。   阿笙见这位郑姑娘的目光,一直打量他,很是有些不自在。   阿笙忙比划着:“孙伯伯,代我同婶婶问声好。我先回去了。”   “哎,好。好。”   …   阿笙是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   回想起爹爹昨日说的什么相亲,再联想到早上自己去给师父请安,师父特意让他提前回了家,回到家后,无意间听见的爹爹同孙伯伯两人之间的对话,以及孙伯伯明明只要一个人将东西给他便可,偏又带着侄女一块下楼……桩桩件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上了爹爹的当了!   他以为,爹爹会跟往常一样,会提前知会他一声!   回到家中,一进门,果然见爹爹迫不及待地从屋里迎出来,着急地问道:“怎么样?可见到人姑娘了?”   阿笙不想撒谎,主要是爹爹回头一定还会问过孙伯伯,这事也没法瞒,便只好点了点头。   方庆遥见阿笙只是点头,没别的手势,急得不行,“你别光只是点头啊!你快详细跟爹爹说说,你孙伯伯的那个侄女长什么模样?块头呢,高不高?   她今天作什么样的打扮,待人接物,你觉得如何?能是个一起过日子的么?   阿笙如实地道:“没留意……”   “没留——”   方庆遥险些一口气没喘匀,“什么叫没留意?!”   他可是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让孙掌柜的答应安排她的侄女同阿笙两人见一面。   实在是先前看亲看的次数多了,他也有些害怕。   媒婆说得嘴里生花的,一到他提出安排见一见姑娘,要么姑娘有隐疾,要么智力有些问题……难得有几个智力正常,相貌也过得去的姑娘,女方家里头提的要求又太高。   譬如生了孩子,需同女方一个姓,或是彩礼漫天要价。   这回是郑嫂子做的媒,说是女方年纪稍稍大了一些,彩礼什么的就是市场价,也不要求同女方一个姓,姑娘模样周正,保证没有任何隐疾。   郑嫂子的侄女,小时候他倒是见过一回,确实是个模样周正的姑娘,而且听说还上过学。   要是女方智力、相貌真的都没有任何缺陷,那可真是再合适没有的了!   阿笙比划着,“人家是个姑娘家,我哪里好意思盯着人家看。”   方庆遥一愣:“倒,倒也是……是爹爹太过心急。”   停了停,忽地又问道:“那你跟爹爹说说。你喜不喜欢人家?人家郑小姐给你当媳妇,你愿意么?”   阿笙:“……”   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也不想成亲。   阿笙扶着爹爹,往客厅里走,试着说服爹爹,“爹爹,我,我不想这么早成亲。我想……我想等学成后,做出一番成绩之后才成亲。”   方庆遥听了以后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俗话说得好,先成家,后立业。你想等出师后再娶亲,那你可以先同郑小姐订婚么。等订过婚,过一段时日,你也差不多该出师了,到时候再安排你同郑小姐成婚。双喜临门,可好?” 第47章 半拥着他   不好。   今日过节,阿笙不想同爹爹起争执。   阿笙拎了拎手里头的两个袋子,比划着,“爹爹,这是孙伯伯给我们的熏鸭还有鸭片,我先拿去厨房。”   “不急,熏鸭同鸭片都是熟食,放个一时半会儿的,又不会坏。”   方庆遥拉着儿子的手进屋,“阿笙,那你见了那位郑小姐,你们两个可有说什么话?还是只是打了个照面,人家就躲开了?”   阿笙一听,爹爹大有要追着问的架势,将手中的两个纸袋交给爹爹,忙比划道:“爹爹,我,我想上茅房……”   方庆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   他问人家女孩子的情况,结果跟他说要上茅房!   亏得他这个当爹爹的对相亲这事足够上心,要不然指望阿笙自个儿,他怕半截身子入了土,都未必能抱上孙子!   方庆遥嫌弃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   方庆遥在厅子里,等着儿子回来,茶都喝了半壶,他自己都想上茅房了,都没等到阿笙回来。   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寻着声,瞧见厨房灶台的柴火在烧着,阿笙背对着厨房门,站在灶台前,在洗猪蹄,洗尽了猪蹄,冷水下锅,加入生姜将其焯水……   因着年轻时常年在厨房工作,站着颠勺,一站很有可能就是大半天。上了年纪之后,方庆遥的腰便不大好。   府城有补猪汤可补肾强腰的说法,今日过节,阿笙便打算炖一锅猪蹄汤,给爹爹补补。   这猪蹄汤,阿笙还是跟爹爹学的,是爹爹的拿手好菜。乔伯伯也会做,不过乔伯伯熬猪蹄汤,喜欢加料酒,他的口味随了爹爹,喜欢做清汤。   将焯水过后的猪蹄捞起,放入已经烧开的砂锅里,加上他早上出门前便给备好的淮山、枸杞、党参、山药……这些配料。   猪蹄汤要煮个两三个小时才能出锅,阿笙便将砂锅的盖子给盖上。   回到灶台前,又是一通忙活。   方庆遥原先面带笑容,欣慰于儿子的长大,瞧着瞧着,眼圈渐渐地有些红。   想起阿笙小时候,有一回他生病,实在下不来床。阿笙便一个人来到厨房,给他熬了粥,还炒了几样小菜,端到他房里来。   那个时候,阿笙那个薄情的娘亲早就已经抛下他们爷俩走了。可怜阿笙那个时候,都没有灶台高,还是站在的凳子上,给他生火熬粥。   一晃眼的功夫,阿笙都是个大小伙了。   早上买的黄鱼,养在水桶里,活蹦乱跳的,阿笙走到水桶边,打算将鱼给捞起,做清蒸黄花鱼。   阿笙只是看着师父做过,自己还没完全上手做过。   阿笙一开始单手捞鱼,没成功,后面试着扎着马步,稳住身形,两只手去抓黄鱼,还是被鱼从手心里溜走了。   阿笙纳闷,平日里瞧阿泰他们从水桶里头捞鱼给乔伯伯,明明都是一抓一个准的,怎的到了他这里不行?   当爹的瞧不下去了,走了进来:“这样可不行,这摸鱼也有摸鱼的技巧。眼睛要先看准,速度一定要快——”   方庆遥说着,一只手将鱼伸进水桶里。   沾水的手从水桶里出来时,手里头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新鲜黄鱼。   阿笙当即竖起大拇指,“爹爹厉害。”   方庆遥走过去,将鱼放在砧板上,把头一点,睨了儿子一眼,“行了,先处理鱼吧。”   走到一旁,用布将手擦干,舀水洗手时,神情止不住地得意。   平日里阿笙在厨房忙,方庆遥则都在大堂忙着招呼客人,或是在柜台前算账,也没什么时间去厨房看看,这会儿瞧着阿笙熟练地将鱼放血,去鱼鳞。   心想,孩子到底是长大了。   等阿笙娶了老婆,以后夫妻两人一起管店,他就彻底可以休息喽。   想到这里,方庆遥便是身子都轻快了许多。   洗净了手,方庆遥对阿生道:“只有我们两个人,中午简单地烧几个菜就行,省得吃不完,浪费了。菜要是还有多,就先留着,明后日煮宵夜吃。”   既是出于节俭,也舍不得儿子太过辛苦。   烧菜的辛苦,半生都在灶台忙活的方庆遥自是再清楚不过。   …   阿笙最后端上五菜一汤。   鸭片是现成的,只要摆盘便好,其他都是阿笙现做的。   对于他跟爹爹两个人来说,已然算是丰盛的了。   两个人过节,虽说没有其他大家庭那样热闹,倒也温馨。   阿笙将筷子递给爹爹,端着碗坐下后,便一脸期待地看着爹爹。   方庆遥一道道地尝过去,一一点评,“嗯,这猪蹄炖得不错,孙掌柜的鸭片确实不错,倒是你今天的这道凉拌鸡丝好吃,味道正。就是这鱼……腥味还得去一去。还有,得再烧得久一些,你看里头,还有一些没熟。”   方庆遥夹开鱼腹上的嫩肉,里头有一点点透明,说明没有完全烧熟。   阿笙仔细一看,还真是。   原本听爹爹夸他猪蹄同凉拌鸡丝不错,很是高兴,一看见爹爹挑出没有煮熟的鱼肉部分,神情难免有些沮丧。   他每个步骤都是按照乔伯伯平时的步骤去烧的,就连火候也都注意了,竟还是没能完全烧得像师父那样美味。   阿笙将鱼端起,跟爹爹比划着,“我再去烧一下。”   方庆遥点了点头,留意到儿子黯淡的神色,笑着对阿笙道:“没烧熟,再去锅里过一下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这做菜呐,跟其他的事情一样的,每一次的失败,都是一种经验。   等往后呢,你累积失败的经验多了啊,自然失误就少了。哪个厨子没烧砸过锅呐?”   阿笙听了爹爹的话,用力地点了脑袋,“嗯,往后我一定更加用心学。”   “你已经很用心了。只是有些失误是难免的,就是需要用经验去累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去吧。你看,你这猪蹄,就烧得很好吃嘛,特别入味。”   孩子是自个儿自小拉扯长大的,阿笙在厨艺上上不上心,方庆遥这个当爹的,自是比谁都清楚。   儿子已经够努力了,方庆遥只担心阿笙会给自己太大压力,反而过犹不及,在指出阿笙那碟黄花鱼的不足之处之后,十分捧场地舀起碗里的猪蹄汤,喝了一大碗。   这猪蹄汤,阿笙本来就是特意为爹爹做的,爹爹喜欢,阿笙自是比什么都高兴。   阿笙将黄花鱼重新倒入锅里,过了一遍。端着菜回来,爹爹桌上开了一坛桂花酒,还有一瓶雄黄。   雄黄酒不宜多喝,阿笙瞧见,爹爹是将雄黄酒兑的桂花酒。   每回爹爹只要喝醉了酒,便容易耍酒疯,阿笙一瞧见爹爹喝酒,心里头便有些紧张。   忙将黄花鱼给放回桌上,阿笙把手捂在酒杯上,朝爹爹摇头,表情严肃地道:“爹爹,马伯伯说了。您现在的身体,不宜多饮酒的。”   方庆遥有风湿病,不宜多饮酒。   “爹爹今儿心情好,放心,爹爹不会喝多。来,阿笙,你也陪爹爹喝个几杯。”   阿笙才不信爹爹的这一句话。   方庆遥对于自己喝醉会骂早年离开自己的妻子,还会大骂阿笙这件事全然没有任何印象。   每回都是酒醒后,便将醉酒时耍酒疯的过程给忘个一干二净。   阿笙不放心爹爹,也便没有陪着一起喝。   他要是醉了,谁照顾爹爹?   …   方庆遥果然喝起酒来,就没有节制,半瓶桂花酒都见了底。   后头还是阿笙趁着爹爹不注意,将雄黄还有桂花酒都给藏起来了,他爹爹才没有闹着要继续喝。   好在,这一回方庆遥可能是心里头真的高兴,喝醉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耍酒疯。   阿笙见爹爹这回喝醉了,只是趴在桌上说醉话,多少松了口气。   “爹爹,我扶你回房……”   阿笙在爹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当爹的喝得太醉,眯着眼,看了眼儿子,反手在儿子肩上重重地拍了拍,“阿笙!好!!阿笙啊,等往后你娶了媳妇,再给爹爹生个大胖孙,接过爹爹身上的担子,爹爹就可以……就可以彻底,享,享……福。”   阿笙:“……”   阿笙疑心,爹爹是掉“孙子”里头了。最近不是催着他成婚,便是憧憬着抱孙子。   也不是每个人都,都要娶妻生子的……   他听说他那个失踪的小叔,人家就是没有娶亲。好像后头去部队从军去了。   那样,也很洒脱啊,还可以为国为民。   他可能没有小叔那样的雄心壮志,他的心愿是要是能把长庆楼长久地经营下去,开到省城去,让长庆楼在他手里发扬光大,爹爹日后当真可以享清福,他便心满意足了。   方庆遥说了会儿醉话,便趴在桌上,彻底不省人事了过去。   阿笙只好扶着爹爹,步伐踉跄地扶爹爹回了房间。   给爹爹盖了被子,听见爹爹的呼噜声打起来,阿笙这才轻声地走出房间。   …   离开房间前,阿笙确认爹爹睡得很香,这才关上房间的门。   阿笙去了厨房。   他将剩下的半锅猪蹄给盛在大碗里,又用另外一个碗给扣上,拿来食盒,将这半锅的猪蹄汤,装食盒里头。   手里头拎着食盒,阿笙去了凤栖街。   他既是拜了余(虞)爷爷为老师,今日过节,总归要去探望一下老师。   今日端午,阿笙以为会有许多商人或是权贵,前来春行馆,给二爷送礼,问好。春行馆外头亦定会像昨日那样,车水马龙。   出乎他的意料,春行馆大门紧闭。   阿笙眼露迟疑。   莫不是,二爷外出去了?   …   便是二爷外出,府内应当留了丫鬟或者小厮看家。   这阿笙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提着食盒,走上阶梯,敲响门上的铜扣。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了——”   隔着厚实的大门,阿笙听见福旺扬高的声音。   阿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福旺是二爷的贴身小厮,福旺在家,说明二爷多半也在家中。   “吱呀——”   朱红色的大门打开,见是阿笙,福旺惊喜地瞪大了眸子,“阿笙,你今日怎么来了?”   对阿笙直呼其名这件事,福旺总是很难改。   没法子,他以前同阿笙太熟,叫习惯了。   见阿笙手中拎着食盒,福旺眼中的惊喜转为错愕,“二爷今日没有点长庆楼的外送啊。”   又纳闷地问道:“阿笙,你们长庆楼今日没歇息么?过节也不歇息?”   阿笙弯起唇,比划着解释道:“店里今天是没有开。这里头是半锅红烧猪蹄,是我自个儿做的,爹爹说味道不错。   我想着,今日过节,就过来送一点给老师、二爷还有小石头尝一尝。如果你跟福禄想吃,回头我也给你们做。”   福旺将阿笙手中的食盒接过,领阿笙进屋。   一面走,一面对着阿笙就是一个劲地夸,“阿笙,你可太有心了。二爷同虞老先生知道了定然很高兴。二回头不用你送,等我跟福禄放假,我们上你们店里去吃。到时候,可要阿笙师傅给我们做。嘿嘿。”   被客人点名,要某位厨师的某道菜,可是意味着这位师傅厨师了,从此有自己的客人了。   福旺这是“捧”着阿笙呢。   阿笙被福旺给逗笑,比划着,“好啊,到时候你同福禄尽管来。”   “你来得可真巧。我同你说,二爷跟虞老先生还有小石头刚吃完端午宴没多久呢。老先生有些吃醉了,非要拉着二爷斗画。   还拉过我们几个下人,要我们说出他同二爷两个人画技谁高谁低。你说,我同福禄哪懂什么画。反正我们瞧着,是二爷好看么。   老先生不服气,说我们不懂画。我们是不懂哇!最后,哥哥还把陶管事给请过来。   陶管事也说二爷画得好看。老爷子不乐意,说我们都是觊觎二爷的身份,不敢说实话。真是冤枉死我们了。”   福旺是个小话痨,领阿笙进屋的一路,小嘴巴就没有停过。   也就是因为来客是阿笙,福旺同阿笙熟,要是其他的宾客,喊一声“福旺小哥”,想着福旺多说一些关于二爷的事,福旺都未必会开口多说几句呢。   阿笙听说过斗鸡,斗蛐蛐的,可从来没听说过斗画的。   斗画,是如何个斗法?   听福旺的意思是,老先生同二爷同时作画,再拉第三方、第四方……来评价,谁画得好么?   “这下好了,阿笙你来了。你是懂画的。等会儿,你给仔细瞧瞧,二爷同老先生,究竟谁的画更胜一筹。”   阿笙一听,当即也有些紧张。   他……   他也不是很懂画啊。   而且,一个是新拜的老师,一个是二爷,这,这让他怎么评出个高低来?   再一个,二爷同于(虞)爷爷两人的画技肯定都高于他,他哪里配对二爷同老先生的画“指点江山”的。   …   “你们觉得……我画的画不如谢南倾?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你们知不知道,我,我是谁……”   “我,我告诉你们,老朽,老朽提笔作画的时候,你们,你们胎毛都,都还没长,长齐呢!”   “你们再看看,再仔细看看,我这画……我这构图,我这着墨,哪里,哪里不比,比那些个沽名钓誉之辈强?”   福旺领着阿笙走过前院,穿过长长的回廊。   尚未走到书房,只听敞开的书房里,传来老人带着音量扬高的话,以及断断续续的语速,一听便知道,醉得不轻。   “你听,自我们几个说二爷画得更好之后,老先生就开始在书房里骂骂咧咧的了。”   阿笙听出,福旺虽是用的骂骂咧咧这个词,言语间无半点嫌弃之意。   想来,是听出老先生声音里的……哽咽了。   许是这么多年遭遇的不公同冷遇,终于借着酒后,宣泄出来了吧。   厨房的窗户开着,阿笙倒是提前瞧见了在书房里头,提笔在作画画的老先生。   二爷也在提笔作画,只是他全程没见二爷说话。   一个骂骂咧咧,一个不发一言……   这画面,怎么瞧,怎么都顶有趣。   倒是没瞧见小石头……   小石头从来都是跟爷爷形影不离的。   阿笙探着脑袋,还是没有瞧见小石头。   阿笙转过头,比划着,问小石头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小石头。   担心自己声音大声,回头被那醉酒的老头给听见,自个儿把画给画坏了,或是那个落笔没落好了,怪他制造出动静,妨碍老人家作画,福旺压低声音,“小石头吃过午宴后犯困,被抱下去午睡去了。要不,老先生能拉着二爷斗画么?”不得忙着陪孩子?   阿笙听了,倒是很是为老师同小石头高兴。   小石头很依赖于(虞)爷爷的,小家伙一定是已经适应了春行馆的日子,并且在这里待得很安心,才会睡着了,被小厮抱下去,也没有醒。   老爷子也才会放心地让小厮带小石头去睡觉。   …   “二爷,虞老先生,你们瞧,谁来了?”   阿笙正出神呢,冷不伶仃听见福旺禀告的声音,忙回过神。   房间里,在作画的两人同时抬起头,朝他看了过来。   明明昨日才见过二爷,最近同二爷见面的次数,加起来更是比他去年一整年都要多,不知道为何,就这么不期然地撞上二爷的目光,脸颊还是隐隐有些发烫。   “二爷,老先生,这是阿笙少爷在家里蹲的猪蹄汤,我端去厨房,分装在碗里,再给你们端去花厅,可好?”   虞清松吃醉了,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阿笙少爷是谁,谢放听说阿笙送了猪蹄汤过来,放下手中的笔。   走上前,一双深邃的眸子望着阿笙,眼底有意外,也有惊喜的神色,“今日过节不在家里陪爹爹,怎么反倒跑这儿过来了?”   话落,打趣地问道:“方掌柜的没意见么?”   阿笙比划着:“爹爹,爹爹吃醉就睡着了。嗯,因为昨日才拜了师父……便,便想着,当学生的,过节应当送上一些自己的心意。”   谢放浅浅地叹了口气,“敢情,我只是捎带的。”   阿笙忙打着手势,解释道:“不,不是……上回二爷送了我鸡汤,这猪蹄汤,原,原本也,也是……”给二爷的回礼。   特意多炖了一些的。   “同你说笑的。福旺,你去把猪蹄汤拿到厨房吧。再端碗解酒汤过来,回头等老先生稍稍醒酒后,一起到花厅吃阿笙特意炖的猪蹄汤。”   谢放转过头,对在一旁候着的福旺道。   “是,二爷。”   福旺领命,拎着食盒下去了。   阿笙瞧了眼二爷以及老先生桌上的铺陈的颜料,比划着,“我是不是打扰到二爷,还有余(虞)爷爷作画了了?”   谢放凑近阿笙的耳朵,声音带着笑意,“不,何止是不打扰。阿笙简直是救南倾于水火。”   阿笙的耳朵被一顾热气烘着,便是脸颊连同耳朵一起红透。   “阿笙?你什么时候来的?来,阿笙,我的好徒儿,你过来,瞧瞧,我同谢南倾,我们,我们两个人谁,画得好?!”   虞清松这会儿不知道怎么的,又认出是阿笙了,把画笔一搁,过来拽着阿笙,来到他的桌前,非要阿笙给评出个高低来。   阿笙看了看二爷的画,又瞧了瞧老师画,面露为难。   虞清松十分“豁达”地道:“你尽管实话实说,我绝不为难你。”   阿笙要是事先没听福旺的那通“抱怨”,他可能还真就当真了。   不过,平心而论,于(虞)爷爷的画,当真是惊艳到了他了。   他猜想,于(虞)爷爷的绘画功底定然不弱,亲眼瞧了老先生的画,方知什么叫画中有乾坤。   自然,二爷的画也是极好的。   他也很喜欢。   阿笙将两只手的大拇指都竖起,意思是,二爷同师父两人画得一样好。   虞清松哼了哼,“还挺会端水。不行,今日需分出个高低来。来,来,你仔细看看为师的画……为师的这幅画用了……”   阿笙被老先生拉着,来到后者的桌案前,听着老先生将自己桌上的这幅画彻头彻尾地给解说了一遍。   阿笙没正经学过画,他画画大都凭一种直觉,以及经验。   这会儿听老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方知原来绘画有这么多的学问,这么多的门道。   要在何处用重墨,何处用浅墨,介子点要如何用,光线的明暗要如何处理……竟处处都是讲究。   阿笙听得入迷。   老先生可能也是许久没有同人这么长时间地畅谈自己的画作了,一说起来,便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   阿笙听得愈发地认真。   “二爷,猪蹄——”   福旺回到书房,才刚开口,便瞧见二爷将食指点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福旺忙住了口。   谢放朝福旺比了比手势,示意福旺先行出去。   待福旺出去后,谢放自己也轻声地出了门。   将这个书房留给虞清松同阿笙师徒两人。   …   “来,你画几笔,我看看。”   讲至兴起,虞清松将画笔递给了阿笙,让阿笙就他方才讲的几个要点,画一株松柏给他瞧瞧。   只因书房外头的院子里,便有一株上百年的松柏。   阿笙眸子睁大,他……他不成的……   他都没正经学过画画!   平时自个儿随笔涂鸦还成,而且,他大多数画作都是临摹,便是平日里画的,也都是他熟悉的几样东西。   哪,哪里能提笔就画得程度!   虞清松却是不管,强行将画笔塞到了阿笙手里,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分明是要看着阿笙画的意思了。   阿笙便只好硬着头皮,沾了黑色的墨,拿过桌上新的宣纸……   …   画画最费时辰。   阿笙回过神来,外头天色都有些黑了。   心里头一一惊。   糟糕,现在几点了?   阿笙倏地转过头,老先生不知道去了哪里,书房里,二爷坐在靠窗的美人榻上在看书。   夕阳的余晖罩在二爷的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暖光,使得二爷整个人瞧上去,就跟天上的谪仙人似的。   阿笙一时忘了时间,也忘了着急,只顾着呆呆地盯着二爷瞧。   正在看书的人似是有所察觉,抬起头。   阿笙慌乱地将头一低,佯装继续低头作画。   可这作画也同做文章,构思文章走向一样,一但思路断了,一时便难以立马落笔。   阿笙耳尖发烫,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他先前在作画时,老先生是跟他说了一句,说是他出去一趟……倒是没说干什么去。   之后……之后老师便一直没回来么?还是说期间回来过,只是他没留意?   阿笙出神想东想西的功夫,只听二爷出声道:“老先生吃得太醉,我让福禄扶他回房休息去了。我见你画得认真,便没有出声打扰你。   猪蹄吃过了,很好吃。老先生也吃过了,吃过了之后,我才让福禄扶他回的房。”   所有阿笙想到的,或是一时间没能想起来的,谢放都替阿笙解答了。   倒是一时间,让阿笙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我瞧瞧,画得怎么样。”   他,他画得太丑了。   阿笙正要将宣纸给拿起来,不让二爷瞧。却是不知二爷不知何从美人榻起的身,绕过了桌子,来到他的身后,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就这么状似半,半拥着他……拿,拿起他桌上的画。 第48章 来势汹汹   身体被半拥着,阿笙闻见,来自二爷身上,他所熟悉的一股淡雅的幽香。   是昨日,他送二爷的香囊!   二爷,今日,竟,竟也还佩戴在身上么?   阿笙僵直着身体,便是连脑袋也不敢转动一下。   “画的是院子里的那株松柏?”   温热的气息如同这夏日院子里的热浪,吹拂着他的耳廓。   阿笙耳朵红透,偏的,无处可躲。   栖在松柏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阿笙什么也没有听清。   不是鸟雀太吵,是他自己的心,太乱。   什,什么?   二爷方才说,说了什么?   因着身体被二爷这么半环抱着,便是手势都不便表达,阿笙无措地通红着耳根,不知该如何是好。   “松干转折有度,针叶劲挺,阿笙观察得很详细。”   原,原来二爷是,是在评他的画啊。   “唯有这枝干,还需再粗上一些,再一个,画的几组松针,要有变化。”   嗯?   枝干要粗一些么?   阿笙低头,去看自己的画。   “像这样……”   手里被塞了一只画笔,接着,他的手□□|燥温热的掌心给握住——   二爷握住阿笙的手,在画纸上轻点墨痕。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触他的耳廓。   是,是二爷的唇?   阿笙的手猛地抖了抖,遒劲的松柏树干骤然一粗,墨色泅然在了纸上。   耳边传来二爷的低笑声,“小阿笙,你不专心。”   …   “在想什么,嗯?”   没,没什么!   阿笙倏地睁开了眼睛,从梦里醒了过来。   是,是梦?   是了,昨日二爷从他的身后拿画,他,他那会儿一着急,把,把二爷给推开了!   阿笙双手掌心抵着额头。   天爷!   他怎么这般胆大妄为!   昨日发生的事情才是梦吧?亦或是,他现在仍旧是在梦里?   阿笙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   嘶——   好疼!   这下,阿笙确信,自己确乎是已经醒了。   并且十分肯定,他昨日,确确实实将二爷给推开了!   …   “可是南倾离得太近,让阿笙不舒服了?”   谢放手里头拿着阿笙的画,犹如深潭一般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   阿笙在二爷这般温和的目光注视下,羞惭地涨红了脸,手慌乱地比划着,“没,没有的事。许,许是天太热了!我方才……方才……”   谢放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噢,是天太热,南倾又离得太近,惹阿笙生厌了。是不是这样?”   “不,不是这样。二爷……您千万不要误会。阿笙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他哪里是这个意思?!   “逗你的。”   食指曲起,在阿笙的鼻尖上轻刮了下,谢放轻笑了一声,将阿笙的画给轻放在桌上,转过身,笑着问道:“可要喝绿豆汤?我让厨房备了绿豆汤,在水井的木桶里放了半日,喝入口水,便是绿豆都是冰的,很是清凉解渴。”   阿笙这会儿哪里有喝绿豆汤的心思,慌忙比划道:“不,不用了。二爷,时间不早了,我,我该回去了。要不然,爹爹该担心了。”   谢放:“我派福旺,上你家,跟你爹爹说一声,说我留你吃晚饭,让你爹爹不必担心?”   二,二爷要留他在府上用餐?   他,他哪儿配啊!   再一个,爹爹本就疑心二爷对他有,有存什么心思,要是得知他一下午都在二爷府里,只怕更要多想。   阿笙忙摇了摇脑袋,手飞快地打着手势,“多谢二爷好意,只是我中午烧了好几样菜,若是晚上留爹爹一个人在家里,定然是吃不完的。回头浪费了食物,爹爹该生气的。”   …   阿笙脑袋在曲起的膝盖上“咚”、“咚”撞了两声”。   二爷待他实在是太好了。他昨日那般失礼,二爷竟都没有怪罪他,还要留他在府中吃饭!   是他自己当心爹爹担心,还有”做贼心虚”,最后还是“跑”了。   阿笙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昨日到底是吃了哪只熊的熊胆儿,胆儿竟肥成那样。   怎么回的家,阿笙几乎是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路上晚霞满天,脸颊被夕阳晒得通红通红——   满脑子都是二爷从身后近乎环抱着他的画面。   可以说是想了一路。   日有所思。   难,难怪他会夜有所梦……   阿笙一只手撑在穿上,从床上坐起身,转过脑袋,瞧了眼外头的天色。   天色熹微。   隔壁杜婶家的公鸡在喔喔叫,还能清晰地听见几声驴鸣,在跟公鸡相互应和。   傻乌梅。它到底知不知自己是头驴?   后背起了一层汗,阿笙掀开薄被。   忽地想起什么,阿笙低头,往自己的亵裤看去。   脸颊通红。   他,他太不中用了。   只是,只是梦见二爷,二爷握着他的手,亲吻他的耳后而已,竟,竟便这样在梦里给交代了!   阿笙下了床,红着脸,去柜子里拿了一条新的裤子换上。   …   阿笙来到院子里洗漱。   裤子在水桶里泡着。   清晨的井水早些时候还是有些冰,现在却是温度适宜了,沁凉沁凉,格外适合省神。   阿笙将湿毛巾覆在脸上。   毛巾拿下来后,只觉神清气爽。   眸光不经意间扫见水桶里的亵裤,脸颊涨红,方才的神清气爽顿时跑了个无影无踪。   “阿笙?你怎的这么早起来洗衣物?昨日夜里,没洗你自己的衣物?”   乌梅一大早“呃呃”、“啊啊”的叫唤,方庆遥睡眠浅,便被吵醒了。   方庆遥有一个毛病,就是醒来后,就不容易再睡着,索性起床洗漱,去后院喂了乌梅。   折回前院,瞧见阿笙蹲在地上洗衣服,当爹的很是有些惊讶。   昨日夜里阿笙不是去他房里,将他换下来的脏衣物都给取过去了么?   难不成只洗了他的,反倒是把他自个儿的给忘了?   阿笙揉亵裤的动作一顿,红着耳根,动作略微有些僵硬地将手从水桶里取出,甩了甩手,比划着,“我,我昨日夜里上厕所的时候,不,不小心弄脏了。”   他木桶里只一件亵裤,回头爹爹要是注意到了他不好答,容易说漏嘴,因此,只说是夜里黑灯瞎火的,不小心弄脏。   如此,是最不惹爹爹起疑的。   虽,虽说这借口有些丢人。   果然,当爹的听了,哈哈大笑,“你呀,马上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回头要是成了亲,可不好这么毛毛躁躁的,否则新娘子该笑话了。知道么?”   阿笙也不知道,爹爹究竟是哪里来的信心,会认为他同郑小姐一定能成。   反正这事爹爹信心十足不见得有用,关键还是得瞧那位郑小姐是个什么态度。   阿笙也便没有同爹爹争辩,只顾着低头揉搓亵裤。   方庆遥见阿笙低着脑袋,只当儿子是害羞,才故意装出忙碌样子,“那成,那你慢慢洗。爹爹先去店里了。对了,今日去你乔伯伯那里请安后,记得跟你乔伯伯一起来店里,可别回家睡觉去了。”   阿笙用力点了点脑袋。   答应他今日就去店里帮忙,是爹爹昨日便答应好的。   阿笙也是想着今日要去给师父请安,才会醒了之后,便下了床。   “那行,爹爹先回房去了。”   乐呵呵地走了。   听见离去的脚步声,阿笙抬起头,看了爹爹一眼。   见爹爹朝着房间的方向走去了,阿笙手中的动作微为一顿。   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算起来,这其实,其实不是他第一回 梦见二爷……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个儿喜欢二爷,便是他做了类似的梦。   他头一回的梦,可比昨晚上的梦要羞人多了。   也不知为何,他从前极为容易梦见二爷,反倒是同二爷亲近了之后,是许久未曾梦见了。   许,许是那会儿觉得二爷是远在天边的人物,梦里也便没有任何顾忌。   如今离得近了,总担心自己的心思有天会被二爷看穿,才会连个放肆的梦都不敢做。   …   端午刚过,酒楼的生意要冷淡一些。   毕竟才过完节,市民们为端午特意准备的吃食未必都在一两天内能吃完,上酒楼吃饭的客人自是没有往常多。   除了做东,请吃饭的需要,或是需要借酒楼的包间,谈个什么事的,大家基本上都吃在家里。   这也给了在家休息好几日的阿笙,适应的机会。   不至于一返工,便忙得脚不沾地。   “阿笙,你可总算回来了!”   “阿笙,你可终于舍得来店里了啊?”   “可不是。阿笙,你要是再不回来店里,我们可都要以为你是悄摸着成婚去了。”   “那不能,阿笙要是结婚,那方掌柜的不得在长庆楼大摆宴席,请我们这些个老主顾喜酒啊,是不是啊,阿笙?”   这几天的光景,老主顾们还都挺想念阿笙,见了阿笙,便相继向阿笙打趣。   阿笙几日没有来店里,再见到长庆楼的这极为老主顾,很是想念。   这日,又有客人开起阿笙的玩笑,说是阿笙那天要是结婚,一定不能忘了要请他们几个人吃酒。   阿笙将手中的戗青蛤、芙蓉鸡片、溜黄菜给一一放坐上,顺着老主顾们玩笑,比划着道:“不是要成亲才会大摆宴席,等阿笙师满学成,一定请几位叔叔伯伯来店里喝个几杯。”   “哈哈哈。那敢情好。“   “阿笙啊,你可比你爹大方多了,我们都光顾长庆楼多少年啦,你爹可没请我们吃过席。”   “就是,就是。”   “阿笙,可不许食言啊。食言可就娶不着老婆啦。”   阿笙没打算娶老婆,不过也绝不会食言。   阿笙笑着收起桌上的托盘,比划着,“爹爹没有请客,是因为平日里已经给几位叔叔伯伯抹零,或是成本价啦。请几位叔叔伯伯吃顿饭,下回来我们这吃饭,给暗暗将价格算高,这事爹爹可不会做。”   “阿笙,你呀~~~你算是把你爹的生意经给学明白啦。”   这位客人打趣的话声落下,桌上几个客人便都笑开了,包间里一团热闹。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街上忽然响起鞭炮声,包间里众人给吓一跳。   阿笙刚好站在窗边,便朝窗外看了一眼。   这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   对,对面街的酒楼……开始营业了?   …   有客人也朝外头看了看,但见写着“福满居”三个烫金字的牌匾挂在对面三栋楼的建筑上,匾额上挂着喜庆的大红绸布。   那绸布一直垂挂在地上,很是气派非凡。   “哟,对面酒楼开张了?”   “这阵子,一直听见对面叮叮当当的,前几日忽然又没怎么听见了,想着会不会是装修快收尾了,还真开始营业了啊?”   “可不是。从动工装修到现在开业,拢总没几个月吧?不愧是周家的小少爷,这财力够雄厚的。”   要不然,在这么短时间内完工,不说材料钱,这人工钱就要花去不少。   从主厨到账房先生再到跑堂的……每一笔开销可都是钱。   阿笙收回视线,往外走去,听见客人们的议论,微微一怔。   周家的小少爷?   对面新开的这间酒楼的老板,也姓周,且亦是家中老幺么?   不知怎的,阿笙想起二爷的那位朋友。   好像叫什么雨新?   应,应当只是巧合而已。   那位周公子瞧着十分年轻。   酒楼生意瞧着简单,其实里头门道非常多,像是周公子那样年轻的便是创业,一般也不会直接选择开酒楼,本钱大,新手吃不消。   新手经营酒楼,极为容易将本钱都给折进去不说,还容易倒欠一屁股债。   …   “来,来,来。开业大酬宾啊!开业八天内,只要您进店,都送您一碗莲子木耳汤。”   “来来来,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福满居’开业大酬宾,只要进店,人人都赠一碗木耳莲子汤啦!”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来,客人,进来我们‘福满居’坐坐?纵然不进来吃饭,进来喝一壶茶也是好的嘛。清茶不要钱,免费喝,免费喝。”   阿笙下了楼,鞭炮声逐渐停歇。   对面“福满居”小二们的吆喝声,隔着一条街,清清楚楚地传来。   阿笙听见了,街上的商家,路过的行人自是也都听见了。   不少人纷纷向“福满居”好奇地走去。   人大都有凑热闹的天性。   什么“开业大酬宾”,没听过啊?!   一听说只要进店,就可以免费喝茶,还可以免费喝莲子木耳汤,人们更是争相往“福满居”涌!   这年头,哪个酒楼开业,还能让人免费喝茶,喝莲子汤呐?!   阿笙原本只是好奇地看个几眼,眼见越来越多的人被“福满居”的工作人员吆喝着,进了对面店里,其中还有几个平日里的熟面孔,阿笙轻抿起唇。   心里头当然知道,去那家店都是客人的自由,瞧着经常来他们店里的客人,去了对面,心里头到底不大好受。   尤其是,方才他分明瞧见有熟客已经往他们这边走,听见对面的动静,便被同行的人给拉着,去了对面。   …   “嚯?什么开业大酬宾?什么意思?”   “不懂啊。不过听着像是有便宜占的样子?你方才听见没?人不是喊着,只要是八日内,进去店里,只要是进去店里,就能有免费的莲子汤喝。”   “免费的莲子汤?这……免费的东西,能好喝吗?”   “不知道啊。回头等我们吃完饭,拦住一个从里头出来的人问一问,要是味道过得去,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嘘……你小声点,别让方掌柜同阿笙听见了,要不然,多尴尬啊。“   厨房还有活在等着他,阿笙正打算回厨房,不经意间,听见大厅里客人压低的议论声,心里头还是紧了紧。   “忙去吧,别看了。这新店开业么,定然会有些活动的。我们啊,只要继续烧好我们的菜就可以了。   虽说两家都是酒楼,生意兴许难免会受到影响,不过两家烧的菜定然是不一样的。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别太担心,啊。”   听见爹爹的声音,阿笙蓦地抬起头,这才发现,爹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柜台后头走出,就站在他边上。   爹爹方才……可是也过来瞧对面的“福满居”的?   阿笙原先确,确实……担心这个福满居会影响到他们生意,这会儿听了爹爹的话,认为爹爹说的话不无道理。   也有街上开好几家酒店、饭馆的么,大家不照样都开得好好的么?   乔伯伯的葱油海参、白扒鱼翅、白灼虾……可都是一绝,是他们大菜的招牌菜,一般酒楼师父做不成师父那样鲜,那样的美味。   这么想着,阿笙心里头顿时也就看开了许多。   …   忽地,阿笙瞧见对面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笙倏地瞪圆了眼。   福旺?!   为何福旺会出现在对面酒楼?   自重新回店里帮忙后,倘若二爷没有点外送,阿笙便没有时间去春行馆。   自从端午在春行馆按照老先生的要求,画了那张松柏图,阿笙也没什么时间同机会跟着老师学画。   倒是福旺偷摸地来找过他,给了他先生给他的字条,字条上是虞爷爷给他的习作课业。   阿笙是看了老先生给他的字条下方的署名,方才知晓老先生姓虞不姓余。   虞爷爷一共让福旺转交了阿笙两回字条。   每回都是对画画的习作要求,上头规定了日期,他只要在规定日期前,自己想办法抽个时间去春行馆给老师教作业就成。   阿笙也会趁机问一问二爷的事。   听福旺说,二爷这阵子比较忙,日日早出晚归的。   二爷具体忙什么,阿笙自是不好过问,想着脱福旺带几句话给二爷,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只好托福旺替他问二爷好。   福旺是昨日才给他送过老先生的字条,且……且没说今日会来长宁街的事。   …   “阿笙,你上哪儿去?”   阿笙正要往外跑,被爹爹这么一抓住,顿时回过神。   他……他是长庆楼的少东家,他要是这会儿跑出去,跑对面去,被认出,无疑会给对面热闹的“福满居”又添一把火。   “没。爹爹,我先去忙了。”   “去吧。厨房那边要听到了什么风声,你让大家只管安心工作便好。我们开酒楼的,味道永远是第一位。只要客人喜欢我们做的菜,他们的味蕾习惯我们长庆楼,就能留住客人。知道吗?”   阿笙将爹爹的话,认真地记下。   …   方庆遥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哪怕方庆遥对店里跑堂的几个伙计下了命令,去了厨房不许乱嚼舌根,厨房还是知道了今日对门街酒楼开业的事情。   主厨乔德福最先发现的不对劲。   “阿泰,这会儿几点了?”   阿泰在拿黄瓜练切工,闻言暂停了手中的动作,“回师父,十二点半呢。”   乔德福沾了油渍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脸震惊:“这会儿才十二点半?往常十二点半,不是咱们店里都出了好几锅白灼虾,便是鱼翅也该有人点个三、两盅了的吧?鱼翅今日点的人少也便罢了,怎的白灼虾点的人也不多?”   长庆楼之所以在长宁街上开了二十来年,凭借的当然不是老只顾们赏脸,而是长庆楼有乔德福这个大厨。   只要是来长庆楼宴客的,几乎没有不点乔德福的白扒鱼翅、白灼虾的。   厨房每日,也会让鱼翅的商铺一大早送货过来。   可今日……无论是活虾,还是鱼翅,竟都剩下不少。   不仅如此,便是点其他小菜的客人亦不多。   如何不让乔德福觉得奇怪?   阿泰同师父乔德福一样,一个上午都待在后厨,便是茅房都没去过几回,哪里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人便是知道,因提前得了掌柜的吩咐,都没敢多嘴。   “阿笙,你说。”   乔德福一看大家一个个地避开他的视线,便知里头有猫腻,便直接点名阿笙,要阿笙来回答他。   阿笙做着手中的糕点,分神想那“福满居”的事。   这“福满居”开业,对他们店里的影响,已远远超过他的意料。   他以为……最多对面会热闹一些,不会影响熟客生意。   结果竟是那边开业后,他们店里的客人直接少了。   而福满居,甚至不过才刚开业而已!   …   听见师父的问话,阿笙回过神。   因着“福满居”开业这事,左右也不可能瞒得住。   阿笙便一五一十地同师父“说”了。   乔德福一听,对面酒楼开业了,也是一愣。   片刻,沉声道,“只怕对面是来势汹汹。”   他们长庆楼这一关,怕是不太好过。   原来乔德福几日前,乔德福才特意请几个同行吃饭,让几个同行帮忙打听下,对面酒楼具体哪一天开业,或是说是个大概知道个可能开业的时间也成。   他好心里有个底,也好做相应的准备。   结果,饭吃请了,钱也花出去了……   都扔水里了。   且一个响声都没听见。   多半是对面酒楼的东家提前同符城的各大厨子打了招呼……他这边才会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这……对面的东家什么来头?   怎的手腕这么高?   阿笙眼露担心,比划着,“怎么了?师父,您为何这么说?”为何师父会说对方来势汹汹?是对面的东家,不好相与的意思么?   不想阿笙担心,乔德福没说自己前几天请同行吃饭,结果同行集体“反水”,背刺了他的事,“没什么,阿笙,师父去前头看看。其他人,不许偷懒啊。都好好做自己手边的活。” 第49章 如数家珍   乔德福已经走到门边,想了想,又解下身上的围裙。   他穿着围裙去前头大堂,未免太打眼。   按说眼下正是忙的功夫,他一个后厨在最忙的时候出现在前头,被客人瞧见,往常还好,没什么,今日这种情况,怕会引来风言风语。   阿笙伸手,刚要接过师父身上的围裙,从外头进来的阿松,听见了师父方才所说的话,一个步子呲溜向前,积极地道:“师父,围裙我来给您拿,我给您拿哈。”   说着,便从师乔德福手中接过了围裙。   阿笙见阿松这般积极,也便转过身,继续去揉他的菱粉。   中午既是不忙,阿笙便打算尝试着做菱粉糕。   做菱粉糕的主意,阿笙是那日同二爷去了泰和楼,品过它家的荷叶排骨糯米饭之后想到的灵感。   他们店里的菜品也会随季节所调整,可不会像泰和楼那般,只要有客人进门,便将应季菜品作为主打推荐给客人,更未曾想过再推荐相应的小菜、饮品……   后厨上什么菜,全凭客人的意思。   这也导致可能今日客人点某样菜品的次数多,偏相关食材备得不够,或者是出现相反的情况。某几样食材备得不足,而客人又喜欢点某样菜。   阿笙想着,何不效仿泰和楼,也根据时令也主推几个菜。   只是现在话事的人到底是师父,他不好主意拿太大,便想着,自己根据时令做个蒸粉糕。   一来甜品这块本就是他在负责,二来他先前做的枣泥山药糕至今都大受欢迎,他如今想做菱粉糕,师父定然不会反对。   届时,他可以让大力他们在客人点餐时,将这菱粉糕作为点心,推荐给客人。   一碟菱粉糕价格不贵,只要客人感兴趣,应当不会拒绝。   若是大桌生意,不妨给客人一个人情,送一碟给客人。   好吃,客人下回自然会点。   效果好,他再向师傅、爹爹提议,推荐时令主菜给客人。   再一个,他认为除了特色菜,不妨也可以弄一些时令特色糕点,与之搭配,尽可能地推陈出新。   如此,既给一些熟客以新鲜感。   同时,也能够让后厨在选购相关食材时更有主动权。   阿笙手里头揉到时候要给这菱粉糕上头设计什么样的装饰图纹才好,忽听阿松央着师父道:“别啊。师父,让我也去前面看看嘛。”   奇怪师父什么时候怎么还没走?   阿笙抬起头。   但见师父是瞪阿松他一眼:“看什么看?前头有耍猴给你看?还是你自己要当那只猴,表演给大家看?”   “噗嗤——”   其他人本也想同阿松一样,央着师父带他们一起去瞧瞧,听师父这么一说,没忍住,笑出了声。   “去去,笑什么?再笑揍你们啊!”   阿松生气地作势要将手中的围裙给扔过去。   原来,阿松他方才去茅房,听了两个客人的谈话。   得知对面那个“福满居”的开业,阵仗整挺大。   大红花绸,鞭炮,那都不出挑的了,听说是让店里的堂倌在外头吆喝什么“开业大酬宾”,凡是进店的宾客都可以免费点一碗莲子银耳汤,以至于现在店里头是人山人海。   说是排队的人从长宁街的这头,生生排到了那头。   阿松便想也去见识一下。   只是他一个后厨,不好私自擅离岗位,跑去大堂,掌柜的瞧见了倒是不会怎么说他,可未经允许,师父定然是要罚他的!   被师父带着去瞧,可就不一样了。   想着今日中午点菜的客人,厨房也不忙,师父定然会答应。   哪里想到,连着央求了师父两回,都被拒绝。   …   阿笙方才知晓,原来阿松是想要去前头看热闹。   阿笙眼底闪过一抹忧色,定然是阿松出去的时候无意间听客人或者是其他伙计说了什么。   这“福德居”开业,连店里的伙计都想去看热闹,更勿论其他客人同民众了。   乔德福没同意带阿松,对阿笙道:“阿笙,你随我一起去一趟。”   阿笙一愣,他先前才从因为要上菜,从大堂回来没多久……还想着趁中午这个功夫,把这菱粉糕给捏好,下午蒸一笼试试呢。   心里头奇怪师父为什么会叫上自己,阿笙却也没多问,点了点头,暂时将手中的菱粉团给放下,去洗干净了手,用布擦了擦,乖巧地跟在师父的后头。   …   “这投胎可真是个技术活。”   待乔德福带着阿笙走远了,阿松嘟囔了一句。   阿泰听见了,切黄瓜的动作一顿,满脸不高兴地道:“阿松,你胡说什么呢?!”   其他后厨伙计神色各异。   阿松撇了撇嘴,“我说的哪里有不对了?少东家既不用像我们这样成日扎在厨房,也不用像他们这样,师父教什么,才能学什么。   只要少东家同师父提,对什么感兴趣,师父就没有拒绝过。学厨可比他们快多了。   在后厨做了最长时间的老彭,手里头抓了一把花生米,抛进嘴里吃着,笑着道:“阿松,我看你今日是昏了头了。人家少东家学厨,日后可是为了要继承长庆楼。”   说着,睨了阿松一眼,颇是有些话里有话地道:“人家以后可是要给我们发薪水的人,同我们这些拿死工资的厨子,那能一样么?你呀,要摆正你的位置。”   阿松心里头不服气。   哼。   一朝是厨子,便永远是厨子了不成?   掌柜的不也是厨子出身么?   他才不会像师父那样,领一份死工资,给人一辈子颠勺不说,还给人带孩子!   老彭跟阿松两人的对话,听得阿泰心里头一阵火起。   老彭这段时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时不时说一些类似的言论。   譬如,只要师父指点阿笙做什么菜,便会趁着师父同阿笙不在的时候,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真羡慕少东家,想当初他是学徒的时候,师父哪里会手把手教,全是他在边上看会的。   那时节,当师傅的肯让徒弟在边上瞧着,都是莫大的恩典了。毕竟教会了徒弟,徒弟另起炉灶,同师傅打擂的事可多了去了。   可明明师父也会亲手指点他们的,而且也照样会使唤少东家。   老彭也就算了,可阿松当初乞讨到他们店门口,可是少东家又是给了糕点让阿松充饥,又给了阿松在后厨学厨的机会!   阿松如今竟对少东家起了嫉妒的心思,实是不应该!   阿泰方才朝阿松发火,却是不能出声制止老彭,毕竟这后厨,除了师父,就属老彭资历最深。回头便是闹到师父、掌柜的那里去,掌柜的为了照顾老彭面子,定然不会说什么。   阿泰大力地切着黄瓜,以此撒气。   亏得掌柜的、少东家平日里对大家伙这么好!   老彭同阿松两人实是有些过分!   …   乔德福没去一楼大堂,问过大力之后,带着阿笙一起去了二楼一间刚刚收拾过的包间。   这包间正对着对面的福满居,站在窗边,不必探出脑袋,便可将对面福满居。   乔德福来到窗边,往外瞧,“怎的这么多人?”   乔德福从窗户往外看,瞧见到福满居门口排满了长长的队伍,很是吃了一惊。   阿笙瞧见长长的队伍,亦是眼露错愕。   他回厨房前,福满居店外至多只是热闹一些,并未像此刻这般排起长龙!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   这门口,竟是排起了这么长的队伍?   阿笙眉宇间有着忧色。   他也见过这长宁街上其他饭馆或是酒楼的开业,一般头几天人是会多一些,可没有像这福满居这样,开业头一天,便起了这么数十米长的队伍的。   阿笙“告诉”师父,“福满居放过开业鞭炮之后,便安排几个伙计分别站在门口的两边,吆喝过往的市民。还有一些新店开业的让利措施,譬如凡进店的客人都可免费喝一碗莲子木耳汤,或是一壶清茶。”   乔德福听后,只说了两个字,“阔气。”   这只要是进店的,吃不吃饭、点不点酒水另说,反正莲子银耳汤跟清茶是板上钉钉要送出去的。清茶不值几个钱,可这莲子银耳汤的成本不低。   进店的人越多,这一日的开销自然也是最大。   这种情况下,明面上看着是热闹,等回头一算进项便知道了,定然是折本的。   区别只在于,这“福满居”究竟有多大的财力,能够经得起这么这东家这么“造”。   要是菜品真的可以,对方又是个不差钱的主,固住了客源,对方又是个擅长经营的,可就真不好说了……   乔德福之所以没有叫他的其他几个徒弟随他一同来,自是清楚,阿松、阿泰他们几个人的心性,都没有阿笙稳。   回头看了之后,到厨房胡乱传点有的没的,长他人志气,无论是对店还是对他们几个,都不是好事。   …   阿笙比划着,“我听其他客人说,是一位周姓的小公子所开。也不知是咱们符城哪位家境殷实人家的小公子。”   乔德福瞧懂了阿笙的手势,得知对方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反而放了心。   他原先还以为对方能够想到买通同他往来密切的几位同行,联合起来瞒住了他新店开张的消息,对方应是个厉害的主。   可既然是家境殷实,又是个小公子,对方多半在经营酒楼上没有经验。   会买通厨子,估计也就是一些内宅的伎俩。   “无妨。经营一家酒楼,可不是财力雄厚就可以了。倘若只要是有钱便可以,那岂不是人人只要有钱,就都能开酒楼了?这酒楼究竟能不能活起来,有稳定的客源,关键还是在于菜品。还得善经营。这不管做哪一行当的生意,不善经营,嘿,都玩不转。   他一个十指没沾过油葱水的小少爷,哪里懂做菜?至于请名厨,呵,小少爷不懂行,还不是厨师说了算?可这厨子究竟能不能跟这位小少爷一条心……可就不好说了。   走。我瞧见你方才不是在揉面团么,可是又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不管他福满居如何,咱们得做好咱们的事情。最后究竟谁能把客人给留住,凭的可不是几碗免费的汤汤水水。”   乔德福收回了视线,手搭在阿笙肩上,揽着阿笙往外走。   阿笙原先还很是有些担心,这福满居才开业头一天,就对他们店里造成不小的影响,回头会不会真的极大地影响店里生意。   听师父这么一说,阿笙绷紧的心弦,总算稍稍松了一些。   “等会儿……等会儿,那位从里头送客出来的,似乎便是福满居的东家——”   乔德福松开了阿笙的肩,重新走到了窗边,“我瞧大家都对着他拱手作揖。若这位当真便是福满居的东家,的的确确够年轻的。”   福满居的东家?   阿笙转过了头,顺着师父的视线,朝窗外看去,在一堆穿着绸衣的宾客簇拥当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笙眼眸骤然睁大。   竟……竟当真是二爷那位朋友?   …   “怎的,你认识这位周小公子?”   乔德福瞧出阿笙一直盯着对面那位年轻的少东家看,出声问道。   阿笙微抿起唇,点了点脑袋,“这位周小公子是二爷的朋友,我见过。”   “二爷的朋友?这么说,看来这位福满居年轻的东家,确实是非富即贵了。我们走吧。好歹总算知道福满居东家的身份了。”   阿笙心不在焉地点来了点头。   他这会儿心里头乱得厉害。   怎,怎的这般巧?   二爷的朋友竟在他们点的对面开起了酒楼。   此事二爷可知情?   对了!   福旺!   这么说,他先前瞧见福旺出现在对面酒楼,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是……是因为这位周小公子今日新店开张,二爷许是没空,便特意派了福旺来恭贺这位周小公子?   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福旺手里头似是拎着什么东西,只是当时福旺身边的人多,他也瞧不大清楚。   想来福旺手中拿的,定然是二爷命他转交给周公子,恭贺周公子新店开张的贺礼。   …   福满居。   周霖送梁学义他们几个出店门口。   店里全是前来捧场得百姓,梁学义忙对周霖道:“雨新,你就别送了。招呼你的其他客人吧。”   孙瀚宇笑着道:“就是,就是,你忙你的去。左右我们都不是什么外人,用不着跟我们来这套虚礼。”   周霖一脸认真:“那不行。你们因为新店开张,特意来这一趟。我不送送你们,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左右我也不忙。”   姚关月轻摇手中折扇,语气夸张地道:“你,你这……你这店里都快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还不忙呐?”   李楠拿手撞了撞姚关月的胳膊,笑嘻嘻地道:“雨新是谦虚,归期你啊,就不要过于当真了。”   身为老板,周霖实在太过年轻,姚关月他们几个亦是同样地年轻,又都是穿的一身的绸衫,几个人在门口说说笑笑,引得从店里出来、进去的客人,好奇地朝几个人张望了好几眼。   其中,有客人将他们当中的几个人认出的,均惊讶于这位福满居年轻东家的面子竟然这么大,符城这几位家底殷实量的公子竟都特意赶来,为他恭贺新店开张之喜。   周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哪里是谦虚。你们瞧我,再忙,哪里忙得过南倾。”   姚关月他们几个人一听,便立即听明白了周霖话外的意思。   今日雨新新店开张,他们几个均是人到、礼金、礼品三样全到了,唯有南倾,只是让福旺送了礼金同礼物过来。   礼金他们不知南倾随了多少,毕竟这礼金大都是不会收的,不过是走个过场,图一个吉利。   礼物他们是瞧见了,是一个瓷器的招财猫。招财猫的手会晃动,瞧着很是别致。   可招财猫这物件,在符城店里虽说摆得少,省城可是大多数商铺都有,就跟发财树一样,实在是算不得多新奇的物件。   加之,人也未到场……多少差了不止一点意思。   知道的,他同雨新两人曾亲密无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同雨新根本不熟呢。   孙瀚宇道:“我说,你同南倾的误会还没解开呐?”   周霖苦笑,“你们也瞧见了……我最近是真的抽不出身。”   言外之意便是他一直没得空,去找谢放把话给说开。   众人不疑有他。   “说起这个……雨新,我没想到你这新店,竟然就开在长庆楼对面。倘若不是你早早就看了店面,我还真以为你是……”   梁学义的话尚未说完,周霖便替他接了下去,语气平静地反问了一句:“存心要跟人家过不去?”   梁学义“哈哈哈哈”地爽朗大笑,“我也知道,这不可能。毕竟你的店是好几个月前便看好了的。”   周霖道似解释似诉苦地道:“我是跑了许多家店,发现还是这家的地址最理想。你们也知道的,打开门做生意,定然是求财。哪里会因为旁的什么理由。”   “这是自然,谁开门做生意不为求财?”   “要不说不巧不成书么?”   孙瀚宇同李楠两人相继道。   姚关月手中的折扇在掌心敲了敲,他怎么记得,之前他们在泰和楼遇上南倾同阿笙的那回,他似是问过雨新,酒楼的选址选得如何了。   雨新当时好像回他的是,还在看,具体还没将酒楼地址给看下来?   只是日子实在是有些长了,他一时也想不起来,雨新那时是不是那么说过。   “哎——那个不是南倾么?”   梁学义忽然指着对街,往长庆楼里头去的一抹修长身影,语气惊讶地道。   姚关月、孙瀚宇、李楠三人一瞧,还真的是南倾!   周霖微变了脸色。   李楠纳闷地道:“南倾不是托福旺说今日有些事要忙,赶不及,特意命福旺转交的礼金同礼品么?怎,怎的……”   出现在对面的长庆楼?   后一句话,在瞧见身旁周霖状似失神的神色后,因着顾及周霖的感受,也就未再往下说出去。   姚关月转过头,对周霖道:“雨新,你先别着急,我替你去问问南倾,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前头让福旺跟你说他是太忙,所以抽不得空来恭贺你新店开张,后头就去了对面。这也太不像话了。”   说罢,不等周霖反应,便同梁学义他们几个人说了一声,拱手作揖道:“云平兄、君涛兄、仲文兄,我先走一步。雨新,再祝你生意兴隆,宾客云集!我先告辞。”   谁还不喜欢看个热闹呢?   梁学义忙道:“归期,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便转过头,也同周霖几个人先行告辞。   李楠瞧了瞧周霖,又看了看姚关月、梁学义他们两个人,也跟上去了,“我也去,我也去。你们等我一等……”   孙瀚宇原本对周霖同谢南倾两人之间的事半点兴趣也无,见其他人都过去了,心里头便多少起了好奇之心,想知道南倾究竟会如何回答归期,便也对周霖道:“我也去看看,回头南倾说了什么,雨新,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周霖盯着相继走去対街的姚关月、李楠一行人,简直暗暗咬碎了一口牙。   姚关月这几个人是不是没脑子?   他们才为他恭贺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他的朋友。   结果这几个人相继去了对面?   这让其他客人怎么想?   这不是倒他的台么?!   偏得周围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他,周霖便是再吐血,面上也只能是笑着,笑着将刚进来的一位客人给迎进去。   一同陪着客人进店里,周霖脚步微顿。   他转过了头,盯着对面牌面上“长庆楼”,眼底一片阴鸷。   …   “您好,请问客人您想点些什……”   今日实在太空,方庆遥只好让自己找些事做,否则对面的伙计、东家瞧见了,怕是要笑话他。   便一直在从柜台后头,低着头拨弄着算盘,装出一副在忙模样。   余光瞥见终于有客人进门,方庆遥赶忙放下手中的算盘,人从柜台后头绕出,抬起头,认出是谢南倾,吃了一惊。   谢二爷是偶尔会点他们点里的外送,可人是许久未店里过了。   不知为何……许久未见,他觉着谢二爷的气质都变得沉稳了许多……不似从前,多少有些花花公子的玩世不恭的劲。   掩饰心里头的惊讶,方庆遥笑着迎上前,双手作揖,“二爷?二爷您可是许久都未曾光临我们小店了。”   谢放鞠躬,作揖回礼,“方掌柜好。是,前段时间病了些时日,一直遵医嘱调理着脾胃,也便没怎么出门。”   “原来是这样。”方庆遥关切地问道:“那如今身体可都大好了?”   谢放笑着道:“还是有许多东西忌口。不过,还是可以尝一尝咱们店的凉拌鸡丝、胭脂凤尾白菜、虾仁滑蛋……”   如数家珍。   谢南倾能够在今日,大多数熟客都跑去对面看热闹的情况下光临他们店里,不仅如此,还熟练地报出他们店里的招牌菜,方庆遥自是感动不已。   从前他同这位谢二爷接触得不算多,只是几次接触,均能体会到这位待人接物的面面俱到,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这位谢二公子何止是面面俱到,简直是叫人暖心。咱们店里,哎呀……这位谢二公子说话,着实太叫人舒服了。   方庆遥愈发地热情,只是这回比方才多了几分真心,“那二爷,我陪您上楼,您找楼上雅间先坐着。我去……”顿了顿,迟疑地道:“可需要我去喊阿笙过来?”   方庆遥只要想到谢南倾有断袖的传闻……这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别扭。   谢放弯着唇:“无妨。阿笙若是在忙,便不要打扰他了。事实上,南倾今日来,是来找方掌柜您的。” 第50章 解释清楚   有事找他帮忙?   他一个小小酒楼的掌柜,能帮得上这位谢二爷什么忙?   方庆遥心里头多少有些吃了一惊,忙道:“有何事需要方某人帮忙,二爷您只管说。”   谢放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方叔,我们不妨找个地方详说?”   难怪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还以为这位爷真是上他们店里吃饭来了,方才还心生感动来着。   方庆遥胡乱琢磨着谢放这尊大佛究竟找他何事,因此,一点也没留意谢放对他称呼的改变。   只听了个后半句,听见谢放提及希望找个能地方的详谈,也便应声道:“哎,好,好。我带您去楼上包间详谈。”   方庆遥亲自领谢放上楼。   店里的几个堂倌,也都是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谢二爷了。   今日不少熟客都走到他们门口了,却又被隔壁的热闹给吸引了注意,拐了个弯,去了对面的福满居。又或者是,客人自个儿想来他们长庆楼,被他们的亲朋给拉去了对面。   往日这个点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却是大半个小时过去,都没几个客人上门。   谢二爷竟在这个时候,来他们店里,店里的伙计们很是有些惊讶。   不好一个劲地盯着客人看,伙计们也便一个个佯装低头在忙手里的活,时不时地偷摸地抬头,看个一眼。   听说谢二爷惊蛰前后病了一段时间,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次生病的缘故,总觉得二爷人比记忆当中的消瘦了一些,不过整个人……怎么说呢,就是……总觉得气质沉稳了好多。   “一个个的,都在看什么呢?赶紧的,忙自己的事去。”   伙计们的小眼神,哪里逃得过方庆遥的眼睛,他一只手扶在栏杆上,将其中好几个伙计偷瞄的眼神抓了个正着,没好气地道。   伙计们忙低下了脑袋,不敢再胡乱瞧,这才继续专心地干着各自手边的活。   方庆遥转了身,朝谢放拱手作揖道:“对不住啊,二爷,伙计们没规矩,让您见笑了。”   谢放轻掀了掀薄唇,笑着道:“想来我日后得经常来这走动,伙计们见着我,也便不会这般新奇。”   方庆遥一时也拿不准这位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有旁的什么意思,只得陪笑道:“二爷您说笑了。”   两个人继续往上走,遇上了从楼上下来的阿笙同师父乔德福两人。   …   谢放瞧见有人从从楼上下来,一抬头,见是阿笙,便笑了,“巧了不是。方才方掌柜还问我,要不要去叫你过来。”   视线落在阿笙后头的乔德福,朝乔师傅拱手作揖道:“乔师傅,好长时间不见。近来一切可都好?”   乔德福见了二爷,同方庆遥以及店里的伙计反应一样,亦是吃了一惊。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见二爷来捧场,自是开心,忙作揖回礼,“都好,都好。多谢二爷关心。真当是许久未见您了。您今日想吃点什么?我给您做?”   谢放:“那想吃的可就太多了,可得好好想想。”   逗得乔德福是哈哈大笑,“那好勒。那我就先回厨房,将锅给您热上。”   谢放拱手:“多谢乔师傅。”   知晓阿笙同二爷熟悉,乔德福也便没有喊阿笙跟他回厨房,一个人下了楼。   阿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二爷。   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眼前出现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二爷?   其实若只是他认错,师父总不至于认错,阿笙这会儿却顾不上想这些。   他孩子气地抬手,揉着自己的揉眼睛,   眼前二爷的身影并未消散。   倒是二爷旁边的爹爹在……嗯,瞪他。   阿笙涨红了脸颊。   他,他是真的没想到,二爷会忽然来他们店里。   今日,今日不是那位周小公子新店开张之日么?   二爷怎的,未去对面恭贺,反……放倒来了他们店里?   还是说,二爷已是去过周公子的店里,只是他没瞧见?   方庆遥见阿笙只是一个劲地盯着人瞧,也没有同二爷打招呼问好的意思,很是尴尬地朝谢放笑了笑,板起脸,对阿笙道:“阿笙。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见了二爷,不知道跟二爷问好?”   噢。   阿笙这才忙回过神,打手势,向二爷问好。   谢放笑着对方庆遥道:“无妨,无妨。都是自己人。不用这虚礼。”转过头,眸光温柔地注视着阿笙,“忙不忙,若是不忙,可方便去领我去包间,今日有件事,想请方叔帮忙。”   二爷有事,想请爹爹帮忙?   阿生心里头自是纳闷,爹爹能帮上二爷什么忙。   注意到二爷对爹爹的称呼,又是一愣。   方,方叔?   二爷什么时候同,同爹爹这般熟稔了?   方庆遥也是这会儿才注意到谢放对他的称呼。   莫说阿笙,便是他他自己也是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   这位谢二爷待人真当愈发客气了。   阿笙原打算厨房做他的菱粉糕,倒是不忙。   再一个,二爷无论如何,是长庆楼的客人,哪里有丢下客人,自己去忙的道理。   无论二爷是为的什么来店里,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时刻,阿笙心里头仍是感激的。   阿笙划着手势,回应二爷的话,表示自己不忙。   才往下走没几步的他,转过身了身,重新往楼上走,走在前头带路。   …   “南倾——”   “南倾。”   谢放同阿笙还有房掌柜一起上了二楼。   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他,谢放停住脚步。   姚关月三步并两步地走上楼梯,一见面,就给谢放抛出了个问题。这位姚公子晃着手中的扇子,“可太巧了!你猜,我们几个方才是在何处?”   谢放看了姚关月身后跟着的梁学义、孙瀚宇以及李楠三人,“这个点,你们应当才恭贺了雨新。从福满居过来?”   长庆楼今日客人虽少,可也有包间是坐着客人的。   夏天,包间大都敞着门扉。   挨得最近的一个包间,听见有人提及对面“福满居”三个字,自是竖起了耳朵。   有客人竟是从福满居过来么?   可是那福满居的味道一般,这几位客人才从福满居出来,又来了长庆楼?   梁学义也走上楼梯,慢悠悠地道:“猜得一点不错。我们还想问你,为何你让福旺送来礼金同礼物,转告雨新,你今日事务缠身,脱不开身。可这会儿又出现在这儿,可是事情办完……”了?   上了楼,这才瞧见阿笙也在,梁学义眼睛亮了亮,“阿笙小兄弟,你,你也在啊?”   完全忘了方才要问的问题了。   对于梁学义上赶着同阿笙打招呼这件事,孙瀚宇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他的视线落在谢放身上,用开玩笑地语气道:“南倾,这我可要好好说说你了。今天既是雨新新店开张,你既是事情办完,怎么的也因去一趟雨新那。如何自顾自地来了这儿?雨新方才可是什么都瞧见了,这会儿指不定多伤心呢。你不去哄哄?”   谢放:“进包间点些菜,再慢慢聊?否则让方叔同阿笙两个人就这么罚站似的,站在这儿,未免太耽误人家时间。”   谢放今日一进长庆楼,便当即注意到长庆楼今日比以往要清冷许多。   梁学义、孙瀚宇这几个“人气”自己撞上门,自是得好好利用。   方庆遥连忙道:“无碍,无碍。长庆楼本来做的就是候人的生意。”   这般站一站,等一等的,能有什么妨碍?   阿笙屏息,全神贯注地听着二爷同这几位公子的对话。   听说二爷让福旺转达,他今日事务缠身,未能抽空前恭周公司新店开张,可眼下,却来了长庆楼,阿笙听后,心里头自是雀跃。   他听得认真,哪知,听到关键处,忽地没了。   不过,阿笙不得不承认,二爷确是想得周到,他这么站着不打紧,可爹爹毕竟是掌柜,这么像个堂倌似地候着,客人见了,难免会有什么想法。   …   阿笙带了二爷以及姚公子一行人进了方才他同师父待的包间。   这个包间是他们酒楼最大的,也是视野最好的。   因着姚关月、孙瀚宇他们几个人的忽然出现,谢放原本打算同方庆遥谈的事,自是暂时谈不成了。   他只好先对方庆遥道:“方叔,我先陪一陪我的这几位朋友。烦请您替我留意下,如果楼下有一位姓氏魏的先生找我,请您带他到其他包间,稍等我片刻。”   包间里都是谢二爷的朋友,便是他不寻个理由,方庆遥自己也会借故先行离开,“好,您放心。若是您的朋友到了,我一定会妥善安排。”   谢二拱手道:“南倾先行谢过。”   “二爷客气。”   方庆遥也便先行出了包间,只留了阿笙在包间里头伺候客人点菜。   谢放同方庆遥说完话,见大家都站在窗边,议论着什么,转过头,顺着要姚关月他们几个人的视线,这才注意到原来对面就是福满居。   阿笙怕二爷误会,以为他是故意选了这个同福满居面对面的包间,忙比划着解释道:“这个包间最大,也是……也是……”   除却这个包间最大,视野最好,也是……也是过去二爷来长庆楼时,来的次数最多的一个包间。   虽说在长庆楼应酬的日子,于谢放而言,已是隔着生死,并不是当真只是前几个月的事,可他也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最喜欢坐这间包间,因为这间包间确实视野开阔。   从这里往外看,还能瞧见符城的城墙。   谢放注视着阿笙:“难为你,还记着。”   阿笙脸颊通红。   他尚未比划完,二爷,二爷竟是给猜出来了么?   阿笙羞窘,不知该如何回应,便笨拙地转移了话题,“二爷您要不先跟您的朋友先坐?再一起讨论讨论,想吃点什么,或是喝点什么?”   谢放:“我都可以,只要是稍稍清淡的食物便可。归期、仲文,你们几个想吃什么?”   孙瀚宇最先回的座位。   他一坐下,便意有所指地对阿笙道:“少东家实在会选包间。这包间正对着福满居,有意思。只要雨新上二楼包间,就一定会看见南倾同我们几个。少东家这安排,要说不是故意……”   故意将话说一半,留一半,存心要人难堪。   阿笙涨红了脸颊。   正有些不知所措,只听二爷淡声道:“这是长庆楼,阿笙身为少东家,引我们来他认为最大,视野也最好的包间,有何问题?总不能因为对面是福满居,便让人将这包间给封了?”   阿笙一愣。   可他错觉?   二,二爷这话,听着怎,怎的这股有……有火药味?   自然不是阿笙错觉。   孙瀚宇也听出来了。   不仅仅是孙瀚宇,姚关月、梁学义以及李楠也全听出来了。   在众人的印象当中,谢南倾就是那春日堤岸的春风,待人总是温和有礼,是一个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发火的人。   可方才这话,语气里分明透着不悦。   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一时间梁学义同李楠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倒是姚关月将手中合拢的折扇握在手心里头,眼底全然没任何惊讶神色。   他就知道……阿笙在南倾心中的分量同其他人全然不同。   且南倾自惊蛰那场重病渐愈之后,确实隐隐同过去有些不同。   至少若是换成以前的南倾,是绝不会因为云平这一句“玩笑话”便这般驳云平面子的。   …   谢南倾是不是吃错药了?   为了给这个哑巴,不惜杀他面子是吧?   孙瀚宇不敢得罪谢放,只好强行忍下心中的不满。他这会儿要是再听不出谢南倾话里话外对这个小哑巴的维护,那他可就是个傻子。   孙瀚宇勉强笑道:“南倾说笑。我方才不过只是逗逗阿笙罢了。瞧你,竟还当真了。阿笙,对不住啊。若是我方才这话,让你有什么误会,我同你道歉。”   不得不说,孙瀚宇实在是个能伸能屈的主。   方才还一副盛气凌人,质问阿笙的语气,因着谢放为阿笙出头,便立即转了风向。   哪有当客人的道歉的?   阿笙忙比划着,“您言重了,我,我未……”放在心上。   阿笙比划的手忽地被握住。   阿笙慌张瞪圆了眼。   二,二爷在,在干嘛?   谢放一只手环在阿笙肩上,环顾着包间内的姚关月、梁学义、李楠以及孙瀚宇四人,神色认真地道:“我不知道雨新同你们说了什么,以致你们似乎对我同他的关系有所误会。   我同雨新,由始至终,都跟我同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大家都是相识相交的朋友,再无任何其他。   阿笙亦是我的朋友。若是你们以阿笙不能言,便轻看他,便是轻看南倾。” 第51章 心跳鼓噪(二更)   看轻阿笙,便等于看轻他谢南倾。   这话分量实在太重。   梁学义、孙瀚宇同李楠三人的眼底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错愕。   阿笙身子僵直,缓缓地转过脸,傻愣愣地瞧着二爷,一颗心仿佛是盈满风的帆,鼓鼓胀胀。   他知晓,二爷从来不是会在意他人眼光或是想法的人。   二爷说拿他当朋友,便是真的拿他当朋友。   可他从未想过,二爷,二爷会当真这般郑重地将他介绍于他的朋友们。   还有……   二爷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是,他同那位周公子,并无其他么?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二爷转过了脸。   在二爷转过脸之前,阿笙脸颊一烫,忙微垂着脑袋。   心跳鼓噪,砰砰跳得厉害。   …   梁学义、李楠同孙瀚宇三人亦是忍不住,琢磨南倾方才关于雨新的那几句。   南倾和雨新两人,只是同他们一样的关系吗?   那为什么雨新每次都告诉他们……   等等,为什么他们会认为南倾跟雨新关系不同寻常?   是因为南倾邀请雨新一起游湖的那回?   那回,他们几个人相继到了之后,只剩雨新未到。   雨新上了船,便以茶代酒,向南倾以及他们一同道歉,说是劳烦大家等了他这么长时间,尤其特意向南倾道歉,说是游湖的提议是他提的,可偏偏因家里有事,他反倒成了最后一个到,实在不该。   于是以茶代酒,向他们几个人赔罪。   他们听后,还同南倾开玩笑,敢情他们几个人都是陪衬,南倾主要是为了约雨新。   又有一回,他们相约一起去春行馆去找南倾喝酒,去了之后,雨新已经同南倾一起在院子里小酌,见到他们过来,雨新便笑着站起来,迎向他们,说他们可算是来了,仿佛……他也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他们也便开玩笑,说南倾偏心,怎的他们提前约了雨新,也不告诉他们。   但,若是雨新自己提前到了呢?   …   桩桩件件……   太多了。   许是一开始他们当真只是玩笑。   起哄的次数多了,加之每次起哄,雨新都是微垂着脑袋,耳根通红的模样……   南倾每回都是一笑了之,他们只当南倾是在默认,如今想来,南倾只是认为这个误会太荒诞,也便未曾解释?   天爷!   梁学义、孙瀚宇、李楠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他们似乎着了雨新的当!   没错,雨新的确从头到尾都未曾明确提过他倾心于南倾,或南倾倾心于他的话。   然而,恰恰因为雨新每一次说话都只是说一半,又或者是故意说一些似是而非,容易叫人误会的话,他们反而被雨新给套进去了而已!   孙瀚宇变却了脸色。   他一个孙家的嫡长子给周霖那个地位低下的庶子捧了这么长时间的臭脚,就恶心得不行。   要不是周霖给他介绍过洋商,当真让他谈成了几笔生意,他现在恨不得直接冲去对面,抬手抽那jian坯子一巴掌!   …   所有人当中,唯有姚关月,听了谢放一番话,半点惊讶全无。   是四个人当中最为平静的。自打在泰和楼见到南倾落在阿笙身上的眼神,姚关月便再未误会过南倾同雨新的关系。这回南倾的话,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而已,只是见怪不怪。   见气氛有些僵持,习惯了当和事佬的他,“啪”一下将扇子打开,在手中扇着,笑着打圆场,“好事。好事。孔老夫子不是说了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阿笙既是南倾的朋友,日后也便也是我们大家伙的朋友了。   来,我们先点菜么。乔师傅烧的鱼翅可是一绝。好久没吃鱼翅了,我们先点一盅鱼翅尝尝?”   梁学义也终于从方才谢放的那一段话当中回过神来,积极地配合地道:“对,对,南倾的朋友,也是我们大家伙的朋友么。”就着姚关月方才的话题往下说,“乔师傅何止是鱼翅一绝,葱爆海参也是。”   又拿手肘碰了碰李楠。   李楠忙点头赞同道:“乔师傅的葱爆海参的确是令人垂涎三尺,念念不忘。我同仲文便点这个吧。云平,你想吃什么?”   李楠主动问及孙瀚宇,如此,便给了孙瀚宇一个台阶下,不至于让孙瀚宇太过尴尬。   他们四个人虽然都是才从福满居出来,但因为福满居今日人实在太多,便是他们点了菜,也需等。   这几个人都爷,哪里有性子,在吵吵嚷嚷的环境里等菜上桌,便都称家里留了饭,将礼物同礼金给了之后,也便告辞出来了。   这会儿四个人刚好肚子也饿了。   孙瀚宇方才已经因为这个哑巴少东家得罪了南倾,这会儿李楠给他递了梯子,他自是得顺着梯子往下爬,他点了一份炒腰花,以及在别处极难尝到的新鲜的炸虾球。   长庆楼的食材新鲜,尤其是海鲜,大都是养在水缸里,现杀现煮。   这份新鲜,是别处酒楼极难企及的。   并非其他酒楼做不到,只是海鲜活的同死的价格不同,别的酒楼很少肯像长庆楼这般可能大成本,也要保持食材的新鲜。   像是炸虾球这种本身一般食客极难尝出是否是新鲜海鲜的一道菜,长庆楼亦是用的活虾,在符城是有口皆碑。   “我都记下了,海参、鱼翅、炸虾球,是吧?怎的你们都点海鲜?有海鲜,岂能无酒?那我便点一份清滋排骨、赤炖肉鸡,一壶‘太白醉’吧。唔……好像没人点素的?”   姚关月朝谢放微一挑眉,“不如南倾你点几道时蔬?”   姚关月这话一出,梁学义同李楠便都笑了。   可不是海鲜、肉、酒全有了,只剩下时蔬了么。   孙瀚宇也在笑,不过他的笑意要尴尬许多,瞧着极为勉强。   不管如何,现场气氛确是一下轻松了不少。   阿笙亦是松一口气。   他心里头自是感激二爷为他出头,可姚公子、孙公子他们亦是二爷的朋友,他不想二爷为了他同朋友们弄得太僵。   姚关月的提议,正中谢放的下怀,他脾胃到现在都不宜吃过于重口之物,时蔬是最合适他的。   谢放对阿笙道:“那就按照大家说的点吧。我只要时蔬就可以了,今日店里什么时蔬最新鲜,就给我上什么。我都可以,不挑。”   姚关月将手中的扇子合上,微微一笑,“我也不挑。”   梁学义也忙道,“我也是,我也不挑的。”   李楠同孙瀚宇也相继表态,他们也不挑。   于是,便这么确定了下来,由阿笙决定上什么时蔬,便上什么时蔬。   谢放考虑地细,问阿笙,“可需要将大家方才点的菜再重复一遍?”   阿笙笑着摇了摇头,比划着,“没关系,我都已经记下了。”   方才几位公子点菜时,他已经在心里头将大家点的菜都一一都记下了。   勿论姚公子在点菜之前,还十分贴心地替他重复了一遍。   谢放:“少东家果是记性好。”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又,又没个正经了!   …   阿笙往外头走去,已经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折回。   谢放注视着去而复返的阿笙,眼露询问。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二爷想喝什么茶?”   阿笙记得端午那日,二爷饮酒后身体有些不大不舒,“太白醉”不似杏花酒或是桂花酒这些果酒,酒劲要大上许多。   这“太白醉”最好还是不要喝了,饮茶最为适宜。   其他人都瞧不懂阿笙的手势。   梁学义好奇地出声问道:“南倾,阿笙在说什么?”   谢放:“阿笙问我想喝什么茶。”   姚关月“害”了一声,“这都有酒了,还喝什么茶。阿笙,你未免也太不了解南倾了,南倾可是无酒不——”   谢放淡声道:“忘了告诉你们,我戒酒了。”   姚关月那一个“欢”字,也便卡在了喉咙里,微张着嘴,瞪大了一双眼睛,就跟见鬼似地,一个劲地盯着谢放。   嗯?   戒酒?   方才南倾说他要戒酒?   那个不管是不是聚会,又或者是在自家宅子里,都要小酌个几杯的人,竟,竟声称自己要戒酒?   李楠试着猜测道:“为何?可是同某个人打赌输了?被逼着戒酒?”   过了好半晌,姚关月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阿笙亦是头一回听说二爷要戒酒之事,担心地瞧着二爷。   “没有同什么人打赌,也未受什么刺激。只是先前大病一场后,肠胃始终有些弱。大夫吩咐,最好戒酒,于健康有关,遂不敢不听。”   谢放收到阿笙关心地眼神,既是同李楠、姚关月他们几个人解释,亦是同阿笙解释。   谢放是打定主意,这一辈子,绝不会再让自己染上酗酒的毛病。   最好的方式,便是从此再也不去触碰。   只是他过去喝酒喝得实在太频,倘使他忽然告诉大家他要戒酒,大家必然会觉得突兀。   谎称是大夫的交代,合情合理,且归期他们亦不会起疑。   姚关月恍然:“难怪。我说么,你怎么连酒都戒了。”   李楠纳闷地问道:“莫不是少少喝一些也不行,需得是滴酒不沾才行?”   姚关月亦道:“这人生要是不能饮酒,那该少了多少乐趣啊。”   谢放:“喝茶亦是一样的。”对阿笙道:“给我们来一壶咱们府城当地的白毫吧?”   阿笙是希望二爷少饮酒,未曾想,二爷竟是戒酒了。   阿笙心里头虽替二爷觉得遗憾,但想到是大夫的吩咐,认为二爷做得对,既是大夫有所交代,最好日后还是不喝了。   他可是每回给祖宗磕头上香时,都会暗暗求祖宗保佑,二爷长命百岁。   二爷将酒戒了,于二爷身体而言,兴许当真是件好事。   …   “怎么样?阿笙,二爷今日都点些什么菜?”   阿笙回到厨房,师父乔德福便迎了上来。   实在是今日中午,厨房没什么活,可见前头生意大大受了福满居的影响。   乔德福自是希望二爷能够多点一些,进项什么的暂且不提,好歹今日的食材,用去一些,否则今日进的生鲜可就砸手里了。   掌柜的事不会责怪他,可要是今日亏空太多,他心里头过意不去。   阿笙便将菜单一一告知师父。   这可是今日最大的一桌了,乔德福问道:“点了这么多?这可不是一个人的量,是二爷今日在我们店里,宴请朋友?”   这顿饭,应当是二爷做东,毕竟是二爷提出的上楼上包间吃饭,遂点了点头。   乔德福笑容满面,“还是二爷够意思啊。今日在我们长庆楼宴请朋友,旁的不说,真真是给咱们添人气了。“   阿笙晓得师父的这种高兴。   事实上,对于二爷的到来,他亦是备觉惊喜。   乔德福拿过手边的围裙,重新给系上,对阿笙道:“阿笙,厨房这边不用你帮忙,你去楼上包间看看二爷他们还有什么需要的。”   阿笙是要去泡茶送到楼上去,也便点了点头。   出了厨房。   阿松盯着少东家离去的背影,脸色沉沉。   师父实在太偏心!   …   阿笙手里头端着托盘上楼。   除却二爷点的一壶符城白毫,还有一碟花生、玫瑰瓜子、薄肉脯、红枣、开心果等几样吃食。   李楠一下子注意到了多出来的几碟小吃,“嗯?怎么还有瓜子?我们似乎没点瓜子?”   阿笙将手中的茶壶、茶杯,以及吃食一一放下,脸颊微红地比划道:“我请几位公子的,希望几位别嫌弃。”   他是不敢奢想二爷的这几位朋友当真将他视为朋友,不过来者是客,自是希望能够好好招待客人。   其他人瞧不懂手势,便巴巴地去看谢放。   谢放便笑着帮着翻译了一下,“阿笙说是送我们的,希望我们大家别嫌弃。”   姚关月:“哪里,哪里。心意无价,我们怎会嫌弃。”   阿笙感激地瞧了姚公子一眼,拿过茶壶,给大家斟茶。   “我来吧。”   嗯?   阿笙尚未反应得及,谢放已经将茶壶给拎了过去。   梁学义、李楠、孙瀚宇,便是姚关月,都愣愣地盯着给他们斟茶的南倾。   他们几个人从前聚会时,要么由堂倌替他们斟茶,若是在他们各自家中,便是小厮代劳。   何曾见南倾亲自斟过茶?   姚关月忙道:“我自己来便……”可。   见谢放端拎起茶壶,由于姚关月就坐在谢放左手边,便以为谢放是要给他斟茶,毕竟,南倾的右手边是云平。   按照今天这情况,怕是得最后一个才能轮到云平。   姚关月哪里好意思当真麻烦谢二公子给他斟茶。   欲要将茶壶接过,但见谢放倒了一杯,又拉着阿笙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忙了一上午,喝杯茶,先润润喉。”   说罢,将茶壶放在了中间,对桌上的其余三人道:“大家随意。” 第52章 是您的了   阿笙瞧着被推至他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杯,只觉脸上都要烧起来。   二,二爷怎的先给他倒了?   他是少东家。   哪有,哪有先给主人家倒的道理。   二爷哪里会管这些。   像是半点未留意到桌上其他人或震惊、或错愕的表情,二爷小声提醒阿笙,“记得吹凉,小心烫。”   阿笙红着一双耳尖,比划着,“谢,谢谢二爷。”   姚关月、梁学义、李楠以及孙瀚宇四人面面相觑,眼底错愕一片。   怎么个情况?   姚关月最先反应过来,他爽朗地笑了两声,“哈哈,随意好,随意好。来,我们大家都随意么。谁要喝茶,谁要吃点吃食,都自取,自取。”   …   姚关月给自己斟茶的时候,顺手替离他近的在梁学义同李楠将茶给满上了。   “多谢归期兄。”   “谢谢归期。”   梁学义同李楠相继向姚关月道谢。   “客气,客气。”   孙瀚宇坐在姚关月对面,姚关月实是够不着,便将茶壶给放在了中间。   这让手里头拿着茶杯,刚要递过去的孙瀚宇动作倏地一停。   孙瀚宇是家里的嫡子,除却跟长辈一起同桌吃饭,哪里自己斟过茶。   他原先想等着李楠斟茶的时候,顺便将自己的茶杯给递过去,毕竟过去他们几个人一桌吃饭,只要是李楠在,倘若小二在忙,斟茶递水的事都是李楠在做。   哪里想到,姚关月替李楠将茶水给倒了,只好自己去拿茶壶。   刚烧开的茶水自是烫的,孙瀚宇倒茶的时候没注意,被茶水烫了手背,其他几个人在说话,也没注意到他,孙瀚宇被烫得险些喊出声,唯有忍着。   孙大公子何曾受过这份委屈,脸色铁青,掀了这桌的心思都有。   只是不敢得罪谢南倾,便唯有忍了下来,便是脸不悦都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   …   姚关月将茶给吹凉,先是放在鼻尖轻嗅了嗅,一股茶香扑面而来。   缓缓地吹凉,浅尝了一口,甘冽入喉,姚关月眼睛亮了想,对阿笙道:“阿笙,这白毫不错。”   今年的白毫都是新茶,他跟爹爹两人在二三月份就去找茶农购买了,后头又放了好几个月,这个月拿出来,味道正是最好的时候。   阿笙弯起唇,比了个谢谢的手势,“谢谢姚公子。”   “是吗?我赶紧也尝尝看。”   梁学义说着,端起桌上的酒杯。   姚关月见他这般急,笑着提醒他,“记得稍稍吹凉,要不然小心被烫着舌头。”   梁学义面露尴尬,他确实方才端杯子的时候太急,指尖还被烫了一下来着。   听从了姚关月的提醒,他慢慢地将茶给吹凉,喝了一口,入口回甘,梁学义抬起头,望向阿笙:“是今年的新茶吧?果然很香。”   阿笙笑着点了点头,竖起大拇指,“梁公子真是个行家。”   梁学义瞧出阿笙是在夸他,只是后头比划着什么,他却是未能看懂,只好将眼神投向南倾。   谢放没有胡乱“翻译”,如实地道:“阿笙夸你是个行家。”   梁学义在家中虽是嫡子,可不是嫡长子,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他两位兄长年长他许多,平日里对他学业、私生活都管得极严。   有良玉在前,他这块顽石在长辈心目中自是不够瞧的了,从来都是被责骂多,正面夸奖少。   便是同谢放、姚关月、孙瀚宇等几个朋友在一起,他也大都是担任“绿叶”的那一个,不大被人注意到。   “只是胡乱懵的,哪里能称得上是行家。”   这会儿得了阿笙的夸奖,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头这么说着,唇角倒是未下来过。   姚关月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从碟子里抓了一把玫瑰瓜子,闲聊着开口道:“咱们在这儿品茶,倒是让我想起一桩事。你们可有收到消息?康家在龙鸣山的三百多亩茶园要出售。现在在在找买家。”   康家?   阿笙手里头握着茶杯,抬起头。   康这个姓氏,在符城有名有姓的只一家。   是那康少要出售他家的茶园?   …   李楠轻晃着手中的杯子,都说这茶好喝,便也迫不及待想尝尝味道,杯子递到嘴边,听了姚关月的话,很是惊讶地问道:“三百多亩的茶园都要卖么?”   孙瀚宇方才被那茶水给烫了手背,一个人气了许久,这会儿听姚关月提及康家要出售的茶园,忍不住插话道:“不仅是那三百多亩的茶园,由前都督康闵一手创办的纺织厂,志杰亦有意卖了折现。”   阿笙听说后,唏嘘不已。   自那日二爷在家中邀请那位沈老板前去春行馆唱堂会,席间他见过康少。   二爷用一出戏,证明了他同康小姐的清白,康少便再没有借口找他或者是长庆楼的麻烦。   听前来店里的客人说,日日都有人上康府要债,听说康少某个黄昏从家里狗洞溜出去,至今尚未归家。   一直在躲债。   二爷的春行馆便是从康少手中购得。   这才一年不到的光景,康少竟是要变卖家里的茶园同纺织厂。   看来,康少的窟窿真的很大。   难怪,那个时候会无所不用其极地为难他,想要将康小姐嫁给他,用康小姐换他家的礼金。   阿笙拿眼觑着二爷,二爷只是在静静喝茶,似乎对于姚公子同孙公子他们几个人谈的事情并无任何惊讶。   是二爷也听说了康少的事情?   又或者,只是纯粹的不感兴趣?   …   手背被碰了碰。   阿笙这会儿在出神,吓一跳,转过了头。   “把手摊开。”   阿笙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听话地将手心给摊开。   但见几颗又大又红的红枣,被放在他的掌心上。   谢放不仅抓了红枣,还另外拿肉脯给他,“不要只顾着喝茶水。”   阿笙脸颊通红。   因着两只手都拿着二爷递过来的东西,不好比划,只好朝二爷点了点头。   阿笙将红枣递了一颗放在嘴里。   店里的红枣他是经常吃的,只是今日尝起来,格外地甜。   阿笙鼓起腮帮子,咀嚼着嘴里的红枣,竖着耳朵继续听几位公子讨论康家茶园的事。   好几三百多亩的茶园,究竟最后会被谁给买走。   姚关月磕着瓜子,“康家茶园要卖的事,我还是听我三叔公提及的。我三叔公在龙鸣山上有茶园。他到我家中,同我父亲商议,要不要两家凑钱,计划着将康家的茶园买下,扩大家里的茶庄生意。   此事外界暂不知晓,云平你是如何知晓的?”   至于康家的纺织厂要卖,他更是今日头一回听说。   康家的纺织厂可是府城最早创办的纺织厂之一,占地面积大,虽说因为前都督康闵的去世,康家子孙不善经营,导致纺织厂亏空,可机器设备当年可都是从洋人那里进口的。   若是康家真要出售那个纺织厂,他回去同爹爹商议商议,不若那茶园让三叔公找其他房想想办法,他们去把那纺织厂给盘下来?   如今山河动荡,身为有志之士,他自是想要为国家出一份力。   都说实业救国,没听说开个茶园能救国的。   可惜他家里无人有从事办厂相关经验,便是他回去同爹爹商讨,爹爹怕也只是不感兴趣。   孙瀚宇最是享受这种被众人注目之感,他目露得意,“我爹爹有个朋友,便是在那家纺织厂当经理。他告诉我爹爹,近日志杰总是带着人出入纺织厂。每次来,都是带着来访的人参观车间、生产线。问一些厂里最近效益,厂里工人规模之类的。   你们也知道,志杰对赌|坊的兴趣可比他家厂的兴趣要大多了。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厂里。那位经理是个人精,一下也便猜出来了。”   自然,人家也不是白递的消息。   若是厂子迟早要易主,跟在老朋友手底下做事,总比跟着从未见过面的东家做事要强。   再一个,也是担心到时候换了新东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迟早会烧到他头上,会将他这个生产经理给撤了,丢了饭碗。   梁学义叹道:“自康都督去世,康家上下几百号人,原就是靠着家里还剩的那一点产业生活。如今最为赚钱茶园以及最值钱的纺织厂都要卖掉……”   康家是真的完了。   姚关月将嘴里的瓜子吐出,“可见‘赌’这个字,碰不得。”   其他人纷纷点头。   是这样。   姚关月看向孙瀚宇:“云平,你家做的就是绸缎生意,你家里是不是有意要买下那个纺织厂?”   孙家的确有意要买下那个纺织厂,旁的不说,单就是买下前都督康闵所办的厂子,消息传出去,孙家便可名声大噪,到时候压姚、粱、李三家一头。   孙瀚宇勾着唇角,刚要回答,只听李楠出声道:“这会儿应该是晚了吧。我昨晚有事经过康杰纺织厂,见他们将牌子给摘了。好奇地上前询问了一句,门房说,换了新东家,故而要将旧厂牌给摘下。   随着那些西洋布匹的冲击,如今绸缎庄的生意是愈发难做了。   孙家需要纺织厂来提高效率,对于纺织厂是志在必得。   听了李楠这句话,孙瀚宇脑袋“嗡”地一声,险些打翻手里头的茶,“这不可能!我父亲的朋友昨天还来我家中,问我父亲,款项筹齐了没有。”   李楠未曾想到,自己无意间一句话,竟会惹得孙瀚宇这般大的反应,他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这……这我就不大清楚了。许是那门房得意思是,马上要换新东家,并非已经换了新东家?”   孙瀚宇恨不得现在就离席,亲眼跑去康杰纺织厂问个究竟。   可这会儿菜都还没上,他便也只好暂时忍耐着。   …   “叩叩——”   包间门被象征性地敲响,伙计大力手里头端着托盘,走进包间。   “这是几位爷点的菱角炒豌豆、清滋排骨、炸虾球,鱼翅、海参还有那赤炖肉鸡都在锅里头炖着了,要稍稍慢些,几位爷暂且慢用。”   大力一面将菜一一摆在桌上,一面偷偷去觑着少东家。   二爷似是十分看重少东家!   倒是阿笙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平时,他都是同大力一样,若是客人们在吃酒,他也是候在一边,同店里的其他伙计没有什么不同。   今日是头一回,他坐着,享受大力的“伺候”,还挺不习惯。   “太白醉。我的太白醉!总算是端上来了。”   姚关月一瞧见被放在桌上的汉白玉色的酒壶,便高兴地合不拢嘴。   他将酒封给掀开,站起身,心情大好地给每个人倒了一杯。   也便将方才康家纺织厂的话题给丢在了脑后。   大力将菜摆好后,就出去了。   出去前,给了少东家一个“鼓励”的眼神。   对于少东家能够得二爷青眼这件事,自是高兴。   阿笙哭笑不得。   姚关月手里头拿着酒壶,行至谢放的桌前,停了停,“我知你不喝酒。”   说罢,不等谢放回应,手腕微弯,将酒壶行至阿笙的旁边,笑着道:“来,阿笙,我给你倒啊。”   “姚公子,使不得,使不……”   身为少东家,阿笙哪里好意思让客人为他斟酒,他连连摆手,刚要站起身,接过姚公子手中的酒壶,但见二爷将他手挡在他酒杯上,淡声道:“阿笙年纪尚小,还是长高的时候。不宜饮酒。你们喝。”   姚关月:“???!!!”   自己不喝,也不让阿笙喝是吧?!   姚关月同谢放两人的眼神对上,后者是半点“难为情”或是“歉然”的意思都没有,只有理所当然地“袒护”。   宝贝成这样,姚关月算是服气了。   …   阿笙转过头,瞧了瞧二爷的肩,又瞧了瞧他自己矮上不少的肩,眼眸睁大。   饮酒,饮酒会影响日后身高么?   阿笙想起自己逢年过节,会陪爹爹喝上个几杯。   好,好在每回都是喝得不多。   梁学义端起自己的酒杯,“南倾同阿笙不喝,归期,我同君涛,我陪你喝。”   李楠也道:“对,我们陪你喝。”   孙瀚宇此时心不在焉,一心想着那康家纺织厂究竟有没有卖出去,听见梁学义同孙瀚宇两人提到什么喝不喝的,以为是彼此间在相互劝酒,便端起酒,一口气闷了。   姚关月嚷嚷道:“云平,你怎的先喝了?”   梁学义起哄:“云平,你得罚酒啊!”   李楠亦是笑着附和:“对,对,得罚酒!”   才开始喝酒,孙瀚宇便被罚了三杯。   谢放给阿生夹菜,“他们喝酒,我们吃菜。”   明明是二爷同几位公子的饭局,可二爷似乎都在照顾他。   阿笙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比划着,“二爷您不用这般照顾我。”   这里是长庆楼呀,理应他来照顾二爷以及几位公子才对。   谢放将自己桌前的碗,递到阿笙的面前,“那还请少东家,照顾照顾南倾?”   阿笙脸颊红透。   阿笙拿起筷子,夹了块炸虾球放到二爷的碗里,将筷子重新放下,“这个炸虾球,二爷能吃么?”   阿笙注意到一桌子的菜,二爷方才只吃了豌豆炒菱角,清炒白菜,都是些素菜。   谢放夹起炸虾球,“少少吃一点无妨。”   见二爷将炸虾球放进嘴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的情况,阿笙这才放了心。   看来经过这段时日的调理,二爷的肠胃确是好上一些了。   …   姚关月、梁学义、李楠、孙瀚宇四人喝光了一壶的“太白醉”。   出包间,四人的脚步都是打飘的。   阿笙忙提前下了楼,“叫来”店里伙计,帮着扶这四个人下楼。   阿笙去街上叫了车。   几个伙计便帮忙,将人给扶上车。   “南倾,你不走么?”   姚关月被堂倌给扶上车,脑袋从人力车探出,见谢放还在长庆楼门口站着,没有要上人力车的意思,带着醉意,纳闷地问道。   梁学义喝得比姚关月还多,被人扶上车后,便歪倒在车上。   李楠同孙瀚宇两人的情况也差不多。   谢放:“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   提前付过车资,同几个车夫说了一声。   四位车夫便齐齐地拉起车子,载着四人离去。   …   谢放在阿笙的陪同下,一同折回店里。   在柜台后头的方庆遥,虽说手里头在翻着账本,可眼睛一直留意着门口的情形。   见二爷此时总算能抽出身,绕过了柜台,走上前:“二爷……”   未等方庆遥说完,谢放出声问道:“可是魏先生已经到了?”   方庆遥点头,“回二爷的话,那位魏先生确是已经到了。我遵照您的吩咐,请人到二楼的包间,给上了酒菜。您看……您是现在上去,还是迟一些?”   阿笙心里头纳闷,魏先生是谁?   他同二爷认识以来,从未见二爷身边有姓“魏”的朋友。   谢放并未直接回答方庆遥的问题,而是温和有礼地问道:“方叔叔现在可有空?”   自二爷同他的几个朋友来了店里之后,后头意外地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   不过二爷这顿饭吃的时间不短,店里最忙碌的时间已经能够过去,方庆遥忙点头,“自是有空。不知二爷有何事,需要方某帮忙?”   阿笙亦是转过头,看向二爷。   是了,二爷先前便提过,有事要找爹爹帮忙。   究竟何事?   “方叔若是有空,可否随南倾一起去楼上包间一趟?”   来者是客,客人要求掌柜的随他一起同趟楼上包间,方庆遥哪里会拒绝,“自是可以,二爷请——”   方庆遥走在前头带路。   谢放对一旁的阿笙笑着道:“阿笙也一起吧。多看看,日后遇上了,多少知晓该如何谈。”   阿笙一脸茫然。   二爷的话,他没听明白。   方庆遥转过身:“阿笙,既是二爷让你一起来,你便一起来吧。”   既是二爷吩咐,不必爹爹开口,阿笙自是也会一同上去的。   方庆遥走在前头,阿笙同二爷一起跟在后头。   …   “二爷,魏先生就在里头。包间也是依着魏先生的意思,找了个有花厅的包间。”   方庆遥在二楼走廊尽头的包间停下。   谢放听得仔细,点了头,“有劳方叔。”   “二爷客气,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   方庆遥帮着抬手轻敲房门。   “吱呀”,房门打开,一位年龄大约在四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   对方的目光在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脸上迅速地扫了一眼,拱手朝谢放作揖,“魏某见过谢二爷。”   “魏先生客气,我们进去说?”   谢放虚扶了下魏贤作揖的手。   “自然,自然。三位请——”   魏贤放下作揖的手,将谢放、方庆遥以及阿笙三人迎进门。   走在最后的阿笙关上房门。   魏贤知晓谢放是从其他包间过来,知晓这位谢二公子已经用过餐,也便将人引到包间的花厅,“按照您的吩咐,合同都已经带来了。一式两份。   这是合同,您请过目。”   魏贤拿起放在花厅桌上的一个黑色公文包,从中拿出两份合同。   这时节,在符城若是涉及买卖交易,人们大都还是按照祖祖辈辈留下的习惯,拟一份契约。   无论是阿笙,亦或是爹爹方庆遥,都是头一回听见“合同”这个词,纳闷合同和契约是不是一回事。   可这到底是人家二爷的公事,他们不好太过好奇,在二爷查阅所谓“合同”时,将目光移开了去。   谢放将合同项仔细看过。   “没有问题。魏先生可备了笔?”   魏贤恭敬地将笔递过去。   谢放在凳子上坐下,在两份合同上分别签下自己的名字。   起身,将合同递给方庆遥,“方叔,有劳做个见证。请放心,这合同上,您只是一个见证人,不是担保人。日后无论这厂子是盈是亏,您不必付任何债务责任。”   方庆遥这回多少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这位二爷似乎买下什么厂子,找他做见证人么?   见证人可不同于担保人,确实不必付任何债务责任,不仅如此,见证人还能从这一笔买卖当中抽得一笔佣金!   这,这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不同?   方庆遥仔细瞧过合同,他确实只是个见证人,除了会获得一笔不菲的佣金外,并无任何损失。   只是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东西,方庆遥是个生意人,始终有些警惕,便有些犹豫着,没敢盲目地在上头签自己的名字。二爷有权有势的,应是不差钱,可,谁知道内里呢。这些个公子哥一旦沾染上什么不良嗜好,这钱败起来,哪里有数……   谢放自是猜到方庆遥的顾虑,他笑着道:“阿笙帮过我很大一个忙。这笔佣金,权当我对他的答谢。”   若不是阿笙,他未必能顺利找到抱石老人。   当然,他之所以找方叔当这个见证人,自是还有旁的原因。   阿笙一脸茫然,他,他帮过二爷什么重要的忙么?   方庆遥去看阿笙,阿笙自是相信二爷的,可这到底是买卖交易的事,便比划着,问二爷他可否先行看过。   谢放倒是未有任何不悦。   涉及买卖往来,利益相关,谨慎些总归是好的。   谢放:“当然。”   阿笙看得细致。   待瞧见“志杰纺纱厂”几个字,阿笙眼露错愕。   阿笙错愕地看向二爷。   原来,李公子说纺纱厂恐怕已易了主,竟,竟是真的?   二爷便是那个买下志杰纺纱厂的人?   喔,不对,应该说,是这位魏先生从康志杰手中买下那厂子,不知二爷如何找到的魏先生,以及如何说服的这位魏先生,竟又从魏先生手里,买了这个纺纱厂。   阿笙看到这里,便已明白,这确实是正经的买卖合同没错。   即便如此,仍是仔仔细细地看过。   最后确认,的确是让爹爹当一个见证人,且……说实在话,就二爷书房挂着的那些名家字画,都价值连城。   确是用不着,兜这么一大个局,诓骗他同爹爹什么。   阿笙于是朝爹爹点了点头。   方庆遥见阿笙朝他点头,总算是放了心,便在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   魏贤的名字,已事先在合同上签过。   魏贤拿过合同,看了一眼,笑着朝站起身的谢放道:“恭喜二爷,志杰纺纱厂,从今往后,便是您的了。”   “多谢魏先生。”   原来,谢放一早便让陶管事去调查了康志杰的财务状况,清楚他在外头欠的赌债之后,便猜到总有一天,走投无路的他卖掉家里唯一还算是值钱的纺纱厂。   于是,买通了康志杰的账房先生,又找了这位同康志杰账房先生相识的魏先生,做局以低价买下“志杰纺纱厂”。   到现在,康志杰都不知晓,志杰纺纱厂的东家是谢放。 第53章 有点良心   魏贤取过自己的那一份合同,装进包里。   谢放出声道:“魏先生,我送您。”   魏贤将包扣上,哪里敢劳烦这位爷,拎起包,忙道:“二爷,留步。您忙您的,我自己出去便成。”   谢放笑道:“不忙,不过是几步路的事情。”   二爷坚持,魏贤也便不好推辞,“如此,便有劳二爷了。”   在谢二爷的陪同下走出包间,魏贤攥着手里的公文包,唇角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让自己太过得意忘形。   只要凭借这份合同以及他包里二爷的亲笔信函,他便可上春行馆,去二爷的账房先生那里领到足足四位数的佣金!   这让魏贤如何不兴奋?   有了这笔钱,他便可置地,为家里人盖一间更大的房子!   谢放将魏贤送到门口,在魏贤推开门出去之前,出声道:“魏先生,南倾有几句话,想要同魏先生说,还希望魏先生不要嫌南倾啰嗦才好。”   收起心里头的兴奋,魏贤恭敬地道:“二爷您说。”   谢放低声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志杰是个多疑的性子,他行事狠辣。   待他回过神来,我想他定然会察觉出什么。以南倾之见,魏先生最好早日同赵先生商议,携同您二位的家人离开此地,暂避祸端。”   魏贤一愣,这才知晓二爷方才坚持送自己,不仅仅只是出于涵养同礼貌,更是为了提醒自己。   更甚者,魏贤怀疑,二爷是不是知晓……他最近在看地,打算盖房子。   像是二爷这一类的人,消息大都十分灵通,那么康少呢?   想到自己最近自己找人看地的举动,很有可能被人报告到了康少的耳里,魏贤后背不由地直冒冷汗。   康家如今是落寞了,可康少若是要找人报复他,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是他太过大意了!   魏贤感激地朝谢放拱手作揖,“多谢二爷,二爷说的话,魏某记住了!待魏某回去,定然同友人商量两家去留之事。”   谢放深知,举家离开自己生活几十年的地方,并非易事。   谢放之所以提醒魏贤,一则自是不希望魏、赵二人乃至他们的家人因他有性命之忧,二则,没有证人,便是志杰调查后,怀疑同他有关,也只能不了了之。   康志杰那样的十足小人,若是被逼急了,定然是什么疯狂的举动都能做得出来。   他打算将符城作为他实业开始的地方,自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魏先生同赵先生率家人离开此地,无论于他,还是于魏、赵两家,都是最佳方案。   谢放亲自魏贤开了门,“好。魏先生请——”   魏贤一再作揖,告辞离去。   …   魏先生离去后,谢放关上包间房门。   转过身,对上方庆遥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未等他开口,但听方庆遥有些窘迫又有些慌张地保证道:“二爷请放心,今日之事,我同阿笙绝对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往外说出去半个字!”   这包间一共也就这么大点地儿,无论谢放同魏贤两人的声音压得有多低,方庆遥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再一个,这两人声音也未刻意放低,方庆遥便是装什么都没听见都不成。   似是二爷连同这位魏先生还有一位赵先生给那位康少设了什么局。   康志杰砸过他的店,还伤了他的腰,害他静养了好几日才好,如今康志杰被设局,方庆遥听着自是解气,可多少也有些心慌。   他如今可算是知情者之一了,回头要是走漏了消息,二爷头一个怀疑他到他这里来可如何是好?   不若提前“投诚”。   阿笙的认知里,就压根没有“往外说”说这个念头,听了爹爹对二爷的保证,反应慢半拍地点了点头,跟着爹爹做出保证。   嗯!他也不会往外说的!   谢放瞧见方庆遥同阿笙父子二人严肃的模样,轻笑出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南倾对自己的识人眼光还是信得过的。”   方庆遥听后多少有些尴尬,总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似乎都没能逃得过这位的眼睛。   心里头多少也有些松一口气。   谢南倾行事虽说不像那位康少那样狠辣果决,可人家的身份,他惹不起。   万一到时候真闹出什么事,他可担不起责,还不若像现在这般,将话给说开。   谢放从袖子里取出几卷钱:“今日之事,有劳方叔。这是给您的佣金。”   方庆遥日日同钱打交道,便是没有将这几卷钱给摊开,一一数过,也知晓大抵的数目!   二爷递给他的这几卷钱,数目可不少!   方庆遥忙推辞道:“二爷,使不得。刚刚方某亦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做个见证,举手之劳的事。往后您只要多多光顾方某的小本生意就可以了。这钱我不能要。”   “之前志杰不是派人砸过您的店,您人也受了伤?我此番低价收购他的纺织厂,便是我什么都不做,转手将这厂子卖出,亦可得一笔不菲的转让费。   同那笔转让费又或者厂子日后所带来的效益比起来,这笔佣金实在微不足道。况且,我先前说过,阿笙帮过我一个大忙,这笔佣金,也是作为对他的答谢。还请方叔收下,勿再推辞。”   谢放将手中的几卷钱,再次往方庆遥身前递了递。   方庆遥并不意外,二爷知晓自己前阵子被康志杰砸了店的事情,他意外的事,这事过去有一段时日了,二爷竟然还记在心上。   不但记在心上,还……还用这种方式,一举补偿了他从康志杰那儿蒙受的损失。   只是因为找他做个见证人而已,竟是方方面面都思虑得这般周全。   这个谢南倾……   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行事竟能这般周全俱到,往后只要不行差踏错,染上什么不该然的嗜好,他日定然能独当一面!   便是方庆遥自己都未曾察觉,不过是几个小时的光景,他对于谢放的印象已是大大改观。   方庆遥将钱收下,感激地道:“如此,方某便不再推辞,谢过二爷。”   谢放:“方叔客气。南倾还有事,先行告辞。”   如今合同已经拟定好,那纺织厂算是真正地属于他,所要忙的事情自然还有很多。   “哎,好。您慢走。”   方庆遥亲自送谢放到门口。   谢放道:“方叔留步,让阿笙送我便可。”   魏先生在这里用过餐,包间方庆遥一直都还没机会找人收拾,想着二爷既是赏识阿笙,索性对阿笙道:“也好,阿笙,替爹爹送送二爷。”   阿笙点点头。   …   方庆遥出去叫伙计上楼上包间收拾桌子。   阿笙陪着二爷下楼。   走出包间,阿笙便同二爷比划道:“恭喜二爷!”   阿笙的眼睛晶亮,脸颊绽开一对酒窝,可见真的在为二爷高兴。   方才在包间,阿笙便想对二爷“说”这声恭喜了,只是因着爹爹也在,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开口”。   谢放:“多谢阿笙。敢问少东家近日是不是一直都在忙?老先生夸你课业交得及时,画技亦精进不少,只是似乎很忙,总也不见你亲自上春行馆交作业,每回都是让福旺转交。   小石头更是巴巴等着你去找他玩,只是始终没等到他的阿笙哥哥过去找他。”   阿笙左右看了看,拉着二爷,躲到边上一个无人的包间前,食指点在唇上,转过脑袋,看了看他们先前出来的那个包间。   阿笙回过头,对上二爷含笑的眼神,脸颊蓦地一烫,忙比划着,解释道“爹爹不知道我跟着先生学画。爹爹……不是很赞同我学画……”   阿笙之所以拉着二爷躲进包间,就是怕他跟着老师学画这件事,会被别的伙计给听了去,告诉爹爹。   届时,爹爹定然会反对。   这一层,倒是谢放一时未想到的。   谢放拱手作揖:“是南倾的疏忽。我同阿笙道歉。”   阿笙赶忙摇了摇头,“只是小事而已。”   哪,亓亓整理哪里需要二爷同他道歉。   听说老师同小石头都想念自己,阿笙比划道:“近日是有一些忙。还请二爷回去后转告老师还有小石头,待我寻个一天休假,休假那天,一定去探望老师同小石头。”   谢放睨着他:“只是前去探望老先生同小石头而已么?”   阿笙耳尖发烫,“嗯,还,还有二爷……”   “嗯,算小阿笙还有点良心。”   鼻尖被轻刮了下。   阿笙脸颊红透。   …   “哎?那位不是谢二爷吗?”   “可是好久没见到谢二爷露面了。”   “是呢。听说是惊蛰前后病了一场,那之后就鲜少在各大酒楼见到这位爷了。”   “好像还真是这样。难怪,最近都怎么见到二爷。”   阿笙同二爷两人一起从楼上包间下来,两个人瞧上去“有说有聊”的。   有客人压低了嗓音,同桌上的人小声地交流着:“二爷同阿笙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我瞧着,阿笙的手势,二爷似是都看得懂?”   “多半是都瞧得懂,你没瞧见,阿笙一比划完,那位就回应了,这要是瞧不懂,哪里能反应这么快。”   大力送茶水的时候,听大厅里其中一桌的客人议论谢二爷同少东家,笑着搭了一句,“几位爷有所不知。二爷在春行馆养病期间,可是隔三差五地点我们的外送,都是我们少东家送过去的。   许是因为这样,一来二去的,二爷就对少东家的几个手势都熟悉了。”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有客人将大力给叫住,进一步打听道:“哎?大力,你说二爷养病期间,都时不时地点你家外送?”   “对啊。只不过那个时候二爷点的外送也大都是以清淡为主。现在许是身体终将养好了吧,便亲自上我们长庆楼吃饭来了。”   “哎呀。这生病都不忘点长庆楼的外送。大力,你们乔师傅的手艺,可真是让人惦记啊。”   “你还别说,我要是有事去省城,最想念的啊,还是我们乔师傅的手艺。噢,对,还有阿笙做的点心。那个枣泥山药糕,我带了一份去给我省城的亲戚,便是他们都争相夸奖呢。还让我下回再带一份去。”   “你还别说。阿笙做的枣泥山药糕,我家丈母娘都喜欢。说是不会甜牙,还开胃。他后头做的那几样点心,也好吃!乔师傅的手艺是更不必说了,这不,哪怕对面今日开业,那么多人去凑热闹,我也还是拐到咱们店里来了。”   “哈哈哈,我不也是一样吗?”   大力听着客人们的交谈,心里头别提多高兴。   只要是老主顾们还是喜欢上他们家吃饭,他就不信,干不过对面的福满居!   …   方庆遥站在柜台后,数着二爷给他的那笔钱。   这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   即便是事先猜到,二爷的这几卷钱数目不小,到底还是被这具体的数目给惊着了——   竟足足有一千块钱!   这一千块钱,都够普通人家一家五口人两三年的开销了!   这谢二爷……家底究竟有多厚?   才会一千块的佣金,说给就给?   方庆遥这会儿心脏扑通扑通只跳,他守着这家店,日日起早贪黑的,一个月纯利润也赚不到这个数……   方庆遥将这笔钱小心地收到柜子里,无意间,听见了大力同几位老只顾的谈话。   这会儿大堂里用餐的客人不多,大堂里头并不吵闹,方庆遥将大力同几位老主顾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想着自己平白得这么一大笔钱,虽说不宜张扬,可不妨散散喜气。   方庆遥遂从柜台绕出,对所有在大堂吃饭的客人们道:“各位,各位,今日店里是个什么情形,想必大家都看在眼里。实在多谢老主顾们的捧场。凡是现在在用餐的主顾们,这顿饭钱,一律打七折啊。”   “多谢方掌柜。”   “多谢方掌柜!”   “多谢方掌柜!”   阿笙送二爷出门,听见了后头爹爹说今日店里打折,以及客人们的道谢声。   阿笙可太了解爹爹了。   长庆楼的食材以“鲜”为主,利润很薄,爹爹寻常至多只舍得抹个零。   今日客人这般少,他们家今日的流水定然是亏的。   多半是二爷的那笔钱,让爹爹“大方”了一回。   …   福满居。   “东家——”   周霖从楼上包间下来,堂倌小李快步走上前。   周霖往后看了眼人满为患的大堂,将小李叫到后院相对僻静的角落处,“如何?可有见到姚公子、孙公子以及李公子同他们出来?”   小李犹豫地道:“见……见是见到了。”   “三位公子可是就等在大堂?”   周霖说着,便往外走去。   他平时不介意让姚关月、孙瀚宇还有李楠他们三个人等上一等。   只是这会儿急于想知道他们见过南倾之后,南倾究竟是如何同他们解释今日并未亲自到场恭贺他新店开张,而只是派福旺前来道贺一事。   小李忙出声道:“东家,姚、姚公子、孙公子以及李公子他们,没,没回来咱们店里。”   周霖脚步一顿,他面色冷沉:“你说什么?”   “姚公子、孙公子以及李公子三人……似,似是喝醉了,还是二爷同,同那位长庆楼的少东家,送他们上的人力车。”   这三个废物!   竟是连问个话都问不好!   他就不该对这三人寄予希望!   …   “那南倾呢?三位公子既是喝醉了,那二爷呢?可是也坐车回去了?”   小李觑了眼东家似是结冰的脸色,小声地道,“没有。二东家将三位公子送上车后,又同长庆楼的少东家一同折返店里了。我在外头守了守,没见着二爷下来。   怕您等得着急,便先回来禀报您。”   周霖气息翻涌,狠狠地瞪了眼小李,冷声斥责道:“废物!我是命你南倾要是从长庆楼出来,你第一时间通知我!现在你没见到人,你回来做什么?!”   这,这不是因为二爷之前一次进去后,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同姚公子他们几个人下来,期间东家又一直派人来问他情况么!   万一二爷此次折回,又是一两个小时才出来,东家如何等得?   反倒,全成了他的不是了!   小李是酒楼临近开张,才受聘来这儿当的堂倌。   他亦是今日才见到自己的这位东家。   他这个东家,在外头不管是对着谁都笑吟吟的,还以为对方会是一个好主雇,没想到,私底下是这样的人!   小李心里头有怨气,可因着领人家薪水,只好忍着,“对不起,东家。”   “废物!看着店里,我亲自去瞧瞧!”   周霖再次骂了一句,去了大堂。   借着送一桌客人到门口的功夫,向对面长庆楼看了一眼。   他就不信,南倾能在长庆楼待一下午!   …   他一个掌柜的,在门口不宜站太长时间。   就在周霖打算回去柜台,亲自留意对面长庆楼的动静,忽地,瞧见一个微低着头,手里头拎着公文包的身影,匆匆从长庆楼走出。   这时节,省城的人用皮质的公文包居多,府城的人大都还是习惯性用布袋。   除非是省城的人回来省亲,又或者是家里人从省城给买的。   因着对方手里头的皮质公文包,周霖难免多看了一眼。   奇怪……   为何这般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   周霖正打算瞧个仔细,对方已是伸手拦了一辆人力车,坐车离去。   周霖皱着眉,回到柜台。   倘若让他再瞧个几眼就好了!   若是再让他稍微瞧个仔细一些,他定然能够想起,究竟在何处见过此人!   周霖尚未想起究竟在何处见过那位手拎公文包的中年男性,倒是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的长庆楼,瞧见了同阿笙一起出来的谢南倾。   与此同时,周霖听见对面酒楼传出的,欢呼声。   …   “这对面也太搞笑了。今日都没什么客人,估计是着急了,想出什么打折的主意。又舍不得全天候打折,就只是一顿饭打折。这……做不起活动,就不要做嘛。小家子气。”   因着两家就隔着也条街,对面什么动静,福满居自是全听见了。   福满居的伙计们语气不屑地讨论着对面所谓的打折活动。   周霖从柜台后头走出,走到几个嚼舌根的伙计后头,“手头的活都忙好了,在这里闲聊?”   几个伙计吓了一跳,“对不起,东家。我这就忙去。”   “对不起,东家。”   纷纷作鸟兽散。   周霖自是不在意伙计们嘲笑对面的长庆楼。   只是他到底是新开的,不得不谨言慎行一些。   否则话传出去,别人只会嘲笑他治下无方!   叫来领班,将柜台交给领班看着,周霖出了店里。   “哎?东家一上午没离开过店里,这会儿店里还这么忙,东家去做什么?”   “许是瞧见朋友了?”   “好,好像不是朋友,是,是去见长庆楼的少东家了。”   “什么?东家去找长庆楼的少东家做什么?”   …   “南倾,阿笙——”   周霖如何不知,自己身为福满居的掌柜,跑到长庆楼这边来,会遭人非议?   可他有什么法子?!   他现在根本没把握,若是他去给春行馆递帖子,南倾会不会见他!   佯装没有注意到长庆楼的伙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周霖唇角勾着笑,自若地同谢放以及阿笙打招呼。   阿笙送二爷出长庆楼门口,听见有人喊他同二爷,停下脚步。   待转过头,一瞧见是周公子,便拧了拧眉心。   不知为何,每次瞧见这位周公子,他心里头便不大舒服。   尽管这位周公子每次见着他,都是一副小模样,瞧着人也好亲近的样子,可他就是不大喜欢。   好在,他是个哑巴,倒是不需要做出什么特别的回应,只需要站着便好了。   谢放拱手作揖:“新店开张,恭喜雨新。”   周霖笑着道:“多谢南倾。我听福旺说,你今日有事要忙。眼下可是忙完了?”   半点没有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单纯地前来关心好友这会儿是否得空。   谢放:“实在抱歉,此番刚谈完一桩事,等会儿还有一堆的事等着要处理。”   周霖一噎。   不过片刻,便又笑着道:“如此,南倾若是什么时候有时间,上我福满居坐坐?新店开张,给我添一添人气?”   谢放:“我瞧雨新你店里已是座无虚席,哪里还需要我去添人气。”   “南倾说笑。这人气,哪里还有嫌多的。阿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霖说着,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阿笙。   阿笙一愣。   莫不是,这位周公子是要他开口劝二爷去他店里坐坐?   阿笙是性子软,人也好心,可他不是傻子。   阿笙比划着,“这个……人气上的事,我也不懂。”   谢放失笑,阿笙倒是不傻,嗯,性子倒是不像他以为地那样软。   挺好。   这样,方不会任人欺负。   周霖瞧不懂手势,只好看向谢放,笑着问道:“阿笙说什么?”   谢放眸光噙笑,“阿笙说,他不懂什么人气不人气的事。”   周霖唇边的笑容一凝。   这个哑巴,莫不是在同他装傻!!   这人气上的事,有甚需要懂的!难道不是应该直接劝南倾,去他那里坐一坐?! 第54章 动真格了   阿笙同这位周公子实是没什么好“说”的。   刚好有一辆人力车经过,阿笙便跑开去,到路上伸手将人力车给拦下。   谢放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阿笙。   见阿笙将拦下人力车,未等他开口,那头谢放便对周霖道:“阿笙替我叫了车,先行告辞。”   周霖错愕。   这般快?   他甚至未同南倾单独说上话!   都怪那个哑巴!   像是全然没听见谢放方才的那句“先行告辞”,周霖陪着谢放一同走到人力车前,笑着道:“往后我会经常在店里,只要南倾有时间,可随时过来找我。”   阿笙听见周霖的这句话,垂着脑袋,低头瞧着自己的黑布鞋。   他这黑布鞋上沾了点灰,不似二爷同周公子的鞋,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尘垢。像是提醒着他,二爷同周公子两人,同他处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谢放淡笑道:“就怕雨新太忙,抽不出时间来陪我这个旧友。”   阿笙将视线从自己的鞋面上移开。   佯装没有听出谢放话语里的婉拒,周霖语气含嗔,“南倾莫要取笑我。”   阿笙微抿起唇,再次盯着自己鞋面上站着的那一块灰。   二爷在姚公子、梁公子他们几位公子面前解释,说是他同周公子之间,和几位公子的情谊一样,并无其他。   是姚公子、梁公子他们几个人误会了二爷同周公子的关系。   那么,那周公子本人呢?   周公子……是如何想的?   他不喜欢二爷同这位周公子说笑。   虽说……他方才听二爷的语气,并未听出几分取笑的意思。   …   阿笙低垂的脑袋被轻揉了下。   阿笙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   谢放收回轻揉他发顶的手,笑着道:“进去吧,日头晒。回头等抽了空,来春行馆,请你吃冰镇西瓜。”   阿笙心里头的那点不高兴一下便散去了,乌眸晶亮。   二爷只邀了他去春行馆吃冰镇西瓜,并没有邀请周公子!   阿笙知晓自己这想法未免过于小气。小气就小气么,反正他这会儿就是高兴!   眉眼弯弯,颊边绽开一对深深的酒窝,开心地朝二爷点了点脑袋,“好”。   边上,周霖将谢放方才对阿笙亲昵的举动悉数看在眼里。   心底震动。   南倾对……对这个小哑巴,总不能……真的动了真格了?   不!   他不信!   他不信,他有哪一点输给长庆楼的这个哑巴少东家!   人力车夫还在边上候着,谢放上了人力车。   阿笙挥手同二爷告别。   …   人力车载着谢放离去。   周霖竭力忍住,这才没有让唇边的笑容过于僵凝。   他以为南倾在邀请过小哑巴之后,至少也会邀请他空闲时去春行馆坐一坐。   竟是没有!   眼底闪过一抹阴鸷,唇边的笑容却是容愈发温煦,周霖转过身,“这段时日,似乎经常瞧见少东家同南倾在一起。”   语气闲适,仿佛只是同阿笙话家常一般。   阿笙抬脚往店里走的步子一顿,乌色的眸子含着询问,不知周公子忽然说这句话,是为何意。   “少东家别误会,南倾同谁在一起,不同谁在一起,我自是无权过问的。只是最近几回,总是能见到南倾同少东家在一起。出于好奇,这才……”   周霖顿了顿,弯起唇,笑着道:“希望少东家不要怪我这话问得唐突才好。”   阿笙拧着眉头。   他这会儿似乎有些明白,为何每回见到周公子,他心里头隐隐都会有些不大舒服——   每次听周公子说话,他总要误以为二爷同周公子之间有些什么。   如若先前在包间,二爷不是亲口向姚公子、梁公子他们解释了,他同周公子之间并无其他,只怕这会儿听了周公子的这一几句,他定然会有所误会。   还有一事,阿笙不太明白的是,周公子既是觉着说话会有唐突到他人的地方,为何还要问出口呢?   除却明知故问,阿笙想不出旁的可能。   周公子以为他会因为这份唐突而“不快”,又或者,想要从他嘴里探听到什么?   阿笙不喜欢耍心计,却不意味着他傻。   阿笙比划着,神色淡淡,“嗯,我不怪周公子。”   周霖没瞧懂阿笙的手势,试探性地问道:“少东家这个手势的意思是,不……不什么?”   未等阿笙再比划一次,只见周霖一脸歉然地道:“抱歉啊,少东家。我实在瞧不懂你的手势是什么。”   嘴里头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实在瞧不出几分“过意不去”的神情。   周公子脸上的神情,阿笙并不陌生。   那是正常人,对于身体有缺憾之人一种高高在在上的,理所当然的嘲弄。   只不过,周公子比那些人隐藏得都要更好一些罢了。   阿笙是个哑巴,可不代表哑巴就便要理所当然地受人嘲弄。   阿笙指了指周霖,又指了指地面,意思再明显不过,“还请周公子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这个手势,周霖瞧明白了。   好奇这个哑巴究竟想做什么,周霖也便站在原地,等了等。   片刻,阿笙出来了。   他的手上,拿着一张纸。   …   周霖的视线落在阿笙手里头的那张纸上,这是写在纸上了?   将阿笙递过来得纸接过去,待瞧清楚纸上上的字,周霖微变了脸色——   “没关系,我不怪周公子”。   “希望少东家不要怪我这话问得唐突才好。”   “没关系,我不怪周公子。”   周霖方才不过是客套一下,哪里想到这个哑巴竟还特意回去店里,用纸笔答复他!   不知情地看了这纸张上的内容,还以为他是做错了什么事,求得对方的原谅,对方才回复这么一句!   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周霖笑了笑:“如此,谢过少东家。喊少东家似乎生疏了一些,阿笙,我喊你阿笙好不好?”   周霖故意同阿笙套近乎,为的自然不是阿笙。   他方才未曾从阿笙嘴里套得任何关于他同谢放之间的只言片语,自是不死心。   阿笙虽未猜到周霖的具体意图,却多少猜出对方的心思没这般简单。   “阿笙不敢高攀。我还有事要忙,告辞。”   前头的手势,周霖只瞧懂了阿笙朝他摆手的动作,猜想应是拒绝的意思。   尚未从阿笙竟拒绝了他的错愕当中回过神来,便瞧见阿笙朝他拱手作揖。   转身,回了店里。   周霖面上仍旧是笑着,袖口里头,紧握成全的指甲深深地扣进肉里。   这个哑巴,可是在瞧不起他?!   不过是个哑巴,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   “少东家,对面福满居的东家,同您说什么了?”   “那人可有受欺负您?”   “那位东家也真是奇怪,他应当知晓您是咱们的少东家吧?怎还拉着着您,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阿笙回到店里,大力他们便围了上来。   这会儿店里不忙,只有两三桌客人在用餐而已。   方庆遥听见了,低斥道:“一个个地胡说什么呢?人家打开门做生意,不为和气求财。噢,专门走到我们门口来,同阿笙过不去?你们几个你们的屁股想想,有这种可能吗?   去忙你们的事情去。”   大力他们被掌柜的这么一训斥,顿时讪讪地闭上嘴,各自干活去了。   当爹的把阿笙叫到僻静的过道,低声问道,“阿笙,那位福满居的东家同你说什么了?我瞧他似乎同二爷认识,是不是?”   阿笙心知,爹爹定然是瞧见周公子同二爷说话了。   阿笙点了点头,“周公子同今日来店里的姚公子、梁公子他们几位公子一样,都是二爷的朋友。”   方庆遥神色变了变,迟疑地道:“那二爷是一早就知道……”   知道那位周公子将店开到他们对面来了?   今日这顿饭,以及所谓的佣金,是在补偿他们?   不,不对。   他们算哪根葱,二爷哪里会因为这个便特意补偿他们。   再一个,开店的人是周公子,决策人也是周公子,无论二爷是不是一早知道,这件事都同二爷无关。   虽说,心里头有些不舒坦。   二爷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周公子要在他们对面开酒楼这件事,阿笙还真的忘了问二爷了。   不过……   阿笙比划着,“二爷同周公子关系算不得多亲近,兴许也是这两天才知道?”   方庆遥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真要是什么亲近的朋友,哪能那位周公子今日新店开张,二爷不去给朋友捧场,来我们店里的道理。   我猜,那位周公子之丢下他店里那么多客人了,跑到我们店门口,便是极力邀请二爷去他们店里坐坐的吧?”   阿笙竖起大拇指,“爹爹聪明。”   …   方庆遥没好气地睨了儿子一眼。   哪里是他聪明。   真正聪明的人,该是那位周公子才对。   二爷明明同周公子是朋友,朋友新店开张,头一天却只来了他们店里。   这事要是在圈子里传开,少不得会有些闲言碎语。   周公子这会儿亲自邀二爷去他店里坐坐,是再完备不过的选择。   一来可以为他店里添人气,二来,二爷既是两家店都去了,说明长庆楼也无甚特别,不过是恰巧约了人,在长庆楼谈事罢了。   可二爷只来了长庆楼,未去福满居。   这里头的说道可就截然不同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二爷就是奔着他们长庆楼来的!   二爷这回,可真是给他们长庆楼大大地添了一回人气!   方庆遥感叹地道:“哎呀。这么一想,二爷今日何止是雪中送炭。”   阿笙附和着爹爹,点了点头。   …   阿笙自小在长庆楼长大,这里头的门门道道,他虽没有爹爹同师父两人精通,可多少也知道一些。   周公子这般殷切地想要二爷去他店里,为的绝不仅仅只是想他自己所说地那样,邀二爷去店里坐坐,给添添人气。   二爷前头来了店里,姚公子、梁公子他们几个人亦是一起过来了。   店里不少客人见二爷没去对面的福满居,反倒是来了长庆楼,亦是颇为好奇。   他方才同二爷出来,还听见有客人问大力,二爷楼上包间都点了什么菜。   海参、鱼翅未必人人都吃得起,炸虾球、清滋排骨、豌豆菱角却是人人都可尝上一尝。   有一桌客人,便是参考了二爷的菜单,点的这几样。   普通百姓对于像是二爷这样的权贵人物总是有着较强的好奇心,还会不自觉地效仿,大概就是报纸上写的所谓名流效应。   若只是希望二爷去他店里坐坐,何时不能坐?   何必在新店开张,店里人满为患地情况下,还亲自跑到他长庆楼对面来?   无非,看中二爷的身份,为自己添脸面,更为着日后的人气罢了。   方庆遥:“阿笙啊,我瞧二爷似是十分赏识你。日后,若是有机会,你可要好好报答二爷。咱们不能辜负了人家今日的情谊,知道吗?”   阿笙用力地点了点脑袋,比划着:“放心吧,爹爹,我会的。”   …   往常,长庆楼后厨的灶火,每回总要过了午后两点多的光景,才会彻底熄灭。   今日却是两点不到,其中两个灶台便熄火了火。   只有一个煨着蒸笼的灶台,中火蒸着糕点。   阿笙的菱粉糕已经塑成型,只差最后一步放在蒸笼里将其蒸熟即可。   其他都休息去了,厨房里,只阿笙一人在看着火。   因着无其他的事事,阿笙便去了账房的内室一趟,去取了纸笔同颜料,随意搭了几块木板,当作是画画的台面,打算设计几样时令糕点的图案,好让点心更加精美一些。   通过上一回枣泥山药糕的成功,阿笙是彻底尝到了“卖相”的甜头。   他发现,只要是糕点的外形同图案愈好看,做出来的糕点便愈发受欢迎。   当然,不仅限于糕点,其实其他菜品也是一样的。   只是其他菜品跟难一些,需要兼顾外形同味道,这得需像是师父、爹爹那样有个几十年经验的师父,方能得心应手。   而糕点的图案创作于他更为简单一些,他也更为擅长一些。   阿笙将画笔沾上颜料,画几款图案,打算都给试一回。   看看究竟那一种图案客人最为喜欢。   阿笙盯着自己纸上的几样图案,犹豫着,是不是……可以根据不同客人的喜好,除却做出味道上的改进之外,还可以在这糕点上头创作不一样的图案呢?   想到这里,阿笙愈发加快了手中作画的速度!   不若都试一试!   不试一试,怎知道结果呢?!   …   后厨几个伙计将厨房、灶台打扫干净之后,便彻底没了事。   阿泰忧心忡忡地道:“师父,您说那福满居搞什么进店就送银耳莲子羹的活动,究竟要搞上个几日?”   阿松眼珠子骨碌地转了转,故意也装出一副担心模样,“是啊,师父。这福满居才开店头一天,咱们生意便受到了影响,这往后……“   后厨没事可干,便在相对较为阴凉的僻静处,找了一张空桌,彼此围坐着。   也有伙计靠在旁边桌上,趴在那儿打盹儿的。   乔德福手里头持着一杆长烟杆,抽了口烟,在说话的阿松的脑袋上敲了一杆子,面色微微沉了沉,“往后什么?往后他还能天天送莲子羹不成?”   这种会涣散人心的话,如今哪里能说!   “哎呀,师父,痛痛痛。”   阿松捂着脑袋喊疼。   师父的手劲是越来越大了!   乔德福缓缓地将烟从口中吐出,“新店开张,总归会有亲朋过去捧捧场。福满居现在瞧着人是多,可人家这一天想来,你知道利润有多少?   人可不能只看眼前的,尤其是开店做生意,最关键的,还是得看后续这店,能不能盘活起来。酒楼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味道,是经营。味道有你们师父我把关,经营有咱们掌柜。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乔德福这一番话说下来,伙计们一个个顿时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瞬间安心下来。   乔德福进一步道:“你们啊,真要是闲着没事,向阿笙学习,学习。你看你们一个个地在这儿讨论店里的生意会不会受到福满居的影响,可没一个人在想解决的法子。”   阿松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呵。   人家可是长庆楼的少东家,人家当然要费尽心思地想办法了!   让他们想解决的法子?   那他们要是真想出法子,这长庆楼,是不是有他们的一份呐?   再说了,他就不信,不过是一份菱粉糕,还真能让他们长庆楼压过福满居不成!   …   “来,来,来!各位主顾们,打今儿起,只要在咱们店里用餐,均可送一份菱粉糕啊!好吃又不甜牙的菱粉糕免费送!免费送啦!!”   “陈老板,赵老板,来,来,既然都路过了,便进店来坐一坐嘛。今天进店,不但菜的价格实惠,还有菱粉糕免费送呢!”   “大力?你可别诓我们这些老主顾啊!是不是真的免费送啊?”   “林老板,这还能有假?咱们掌柜的说啦,只要是今儿进店,在咱们店里不管是点一壶茶,还是点一瓶酒,俺么您只是点一盘瓜子,咱们都送您一份菱粉糕,让您带回去给林嫂,给您家的两个孩子尝尝鲜。啊。”   大力说着,就挽着问话的林老板的胳膊往店里头走。   “呸!恶心,下作!学咱们的!”   “就是!恶心谁呢!”   福满居的伙计瞧见对面长庆楼的伙计,也学他们大声吆喝,还故意选他们休息的时候才开始吆喝着,招揽客人,简直给气坏了!   是他们东家想出的吆喝招揽客人的主意,他们长庆楼凭什么学了去!   不但学他们吆喝,竟是将他们进店免费的那一套也给学了去!   恶心人!   周霖在楼上包间,便听见了对面长庆楼的吆喝声,他起初不以为意,认为对面长庆楼不过是东施效颦。   符城的百姓兜里没几个钱,要进店里花钱才能得的一份免费菱粉糕,对他们来说,哪里有免费的莲子羹好喝。   是他算漏了,长庆楼毕竟在这地界开了这些年,对那些客人,自是比他要相熟一些!总有一些客人会给方庆遥或者是长庆楼那位乔师傅的面子,进去店里。   周霖来到大堂,听见伙计们之间的议论,走过去,低声吩咐道:“你们也从现在开始喊。喊得比他们要更大声些。”   “是,东家。”   呵!   学他们是么?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来他们店里的人多,还是去长庆楼的人多!   …   “哎呀,方掌柜的这是坐不住了吧?周老板啊,还是你厉害啊,能够让方掌柜的都坐不住了。”   “是啊,周老板,您是不知道,那方庆遥在这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免费送过什么!您这是,直接将人家给打慌啦!这一下,可算是在咱们符城打响咯!”   “周老板,您这是……年轻有为啊。”   周霖折身回到大堂,几个客人开玩笑地道。   “几位老板莫要取笑我。雨新没什么经营酒楼的生意,不过是求个广结善缘罢了,哪里就是要同方掌柜的对打的意思。”   “周老板,谦虚了啊。”   “哈哈哈,可不是。你没有对打的意思,可你瞧对面,不是慌了么?要不然,哪能也跟着你学什么免费送什么,是不是?”   周霖垂眸,掩去眼底的得意。   慌了?   慌了才好。   …   阿笙从厨房将菜端到大堂,客人的桌上。   听见门口大力带着几个伙计在外头吆喝,很是哭笑不得。   听爹爹说,是大力自己的主意,非要拉上店里伙计一起,也站到门口去吆喝。   爹爹竟也同意了。   不得不说……   吆喝这一招确实管用,今日店里的客人虽还是不若福德居那般人山人海,可比昨日已然多了不少。   …   有客人反映厨房上菜太慢。   周霖便跟几位身边的这几位客人说了一声,打算去厨房瞧一瞧。   忽地听见外头有人议论。   “哟!长庆楼也有免费送啦??”   “长庆楼是要进去花钱才能有得送!福满居可是免费呀!”   听到这里,周霖目露满意之色。   “可……可我长庆楼少东家的糕点做得好吃呀!上回做的山药枣泥糕,后头做的玫瑰饼,再是前阵子的什么青梅饼!一样赛一样地好吃!又不会粘牙!   我要去长庆楼。”   “那,那行……咱们,咱们便先去长庆楼?”   周霖脸色微变。   “对嘛!福满居反正不管什么时候进去,都可以免费领那莲子羹呀。走,走,先去长庆楼。要是那菱粉糕好喝,哎,你说,吃了菱粉糕,再去福满居喝莲子汤怎么样?   “嘘——你这话可千万不要被福满居的人给听见。要不然,人家一准将你给拦下来。”   “为啥要拦我?不是他福满居说的么?凡进店免费?”   “哎呀!同你说不清楚!不是说要去长庆楼?走了,走了。” 第55章 一举多得   “阿泰,林老板的葱爆海参好了没?”   “阿泰,赵老板点的清蒸黄鱼好了吗?”   “对了,阿松,林老板要一份菱粉糕,赵老板那一桌要一份云片糕……”   长庆楼的后厨,每个灶台的火都在烧着,人人忙得不可开交。   大力一进厨房,便高声催促着。   没法子,前头客人催得紧。   “来了,来了!”   阿泰一面高声应着,一面在师父的催促下,将刚出锅的葱爆海参装碗。   那头乔德福亲自将锅里头的黄鱼捞起,撒上姜葱。   催,催!就只知道催!   也不知道这几日是怎么回事,客人忽然又多了起来。   一个中午都没离开过厨房,热死他了!   阿松眉头皱着,强忍不耐烦,却也只能急忙忙地走到蒸笼前,打开第一层笼屉。   热腾腾地蒸汽扑了他一脸,阿松什么都还没看清,心里头的火气更旺了。   肩膀被轻拍了一下。   “拍我做——”什么!   阿松不耐烦地抬起头,瞧见是少东家,剩下的话给生生咽了回去。   阿笙打开第三个笼屉,指了指里头的菱粉糕。   阿松眼露错愕,“只是一个中午的光景,少东家您蒸的菱粉糕便只剩这么一点了?”   阿笙弯起唇笑,眼睛晶亮地点点头。   不仅是菱粉糕,他蒸的云片糕,也只剩下了两组。   大力赶着去给客人上菜,再次高声出声催促:“阿松,快点,快点!”   “知道了!!别催!”   阿松皱着眉头,将菱粉糕同云片糕分别装在碟子里。   粉色的菱粉糕上,缀以祥云图作为纹饰,薄如花瓣的云片糕点,则微微弯曲,摆成一朵花的模样。   阿笙从手边的篮子里,取了一朵盛开的木槿花,装点在云片糕的中间,瞧着可口又喜人。   木槿花是自家院子里摘的,洗净了,装在篮子里,装盘时以备用。   用时令鲜花装饰糕点,阿笙还是有一日去早上去给师父、师娘请安时,瞧见师娘头发上簪的一朵木槿花得来的灵感。他想着,女子用簪花来装饰自己的发饰,他是不是也能够用花来装点他的糕点呢?   未曾想,效果竟是不错。比从前只是一组云片糕放上去,点的人要多了许多。   阿笙亲自将碟子轻放到大力的托盘上,比划着,“快端过去吧。”   “哎!”   大力应了一声,双手端着托盘出去。   阿笙低头忙着装饰已经成型的菱粉糕上的图案。   云片糕还有三组,菱粉糕却只剩一组,他得赶紧将糕点再蒸上,否则要是有客人点了糕点,时间太长,客人未必等得住。   受对面福满居的影响,长庆楼前几日两点不到,便早早熄了灶台的火,这几日再一次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比对面福满居未开张时还要忙。   一个中午的功夫,厨房的鱼翅,海参就出完了,阿笙蒸的两大笼糕点,也几近脱销。   阿笙的法子起了作用!   这几日,凡是进店吃饭,只要是点满几样主菜,便可免费赠一碟云片糕或是菱粉糕。   阿笙做的糕点卖相好,口感清甜,不粘牙。   有客人专门进店,不为吃饭,特意为买一份云片糕或者是菱粉糕带回去的。如此,少不得要买一壶符城白毫,几样吃食带回去。   乔德福听取了阿笙的意见,也在时令菜上下功夫。   进店的人也便越来越多。   …   “方掌柜的,这姜还是老的辣啊!您瞧,您这又是送糕点,又是送青梅酒的,就让我们这些老主顾,巴巴地又重新拐到您长庆楼来了。”   “可不是。对面送的莲子羹,哪有阿笙做的糕点香呐!方掌柜的,你是不是秘密送阿笙跟什么高人学做糕点了?他这糕点做得,好吃是不必说了,最厉害的是,他究竟是怎么打听到,我是属兔的,还将糕点上头的装饰捏成兔子图案呈上来给我?当真是叫我又惊又喜!”   “你那桌是兔子图案的啊?我这桌是老虎。虎虎生威,嘿嘿嘿!别说,我看那,这会儿那福满居的东家,指不定怎么着急上火呢。”   方庆遥刚给前头一位顾客找零,又来了两位相熟的老主顾结账。   两位老板均喝了些酒,话也便有些多。   方庆遥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两位,两位,您可千万别捧杀我。许是阿笙喜欢画画的缘故?害,那些个团啊,花样啊,我是不懂。全是他自个儿琢磨的。   我瞧着,福满居的东家那般年轻,却是经营这么大规模一家酒楼。实在是后生可畏。”   嘴里头这么说,当爹的听见儿子被一个劲地夸赞,心里头能不高兴?   原先方庆遥一直不赞成阿笙画画。   现在发觉,这画画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经阿笙手的糕点,那可是全符城独一份!   方庆遥给两位老主顾找了零,将两位送出门。   余光扫了眼对面的福满居,人是还是多,不过跟前几日人山人海的境况相比,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那么多人里头,除却前几天捧场的亲朋好友,这几日真正会坐下来,点上一桌的客人,还不知道有几桌呢!   要是看热闹的居多,真正吃饭的人少,那这福满居这几日的流水,可就好看了!   方庆遥收回看热闹的目视线,心满意足地折回大堂。   …   福满居。   周霖站在楼上包间的窗后,瞧见对面长庆楼的小二忙碌地端菜上桌,眼底阴鸷一片。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店里还在做活动,为什么长庆楼的客人这两日便多了这么多起来?   按说,对门有酒楼在免费送,开在対街的长庆楼绝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才对!   脚步声响起。   周霖随手将窗户给关上,阻隔了对面长庆楼大堂同包间的光景。   “叩叩——”   周霖:“进来。”   堂倌小李推开门,满头是汗滴地走了进来,“东家——”   小李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周霖所打断,“可打听清楚了?”   小李抬手抹了下额头的汗,“回东家的话,打听清楚了……我装成路人,向从长庆楼出来的客人打听。东家,那长庆楼太不要脸!他竟然也学咱们免费送!只是他们可要比咱们小气许多,不是只要进店就免费送,是得在他们店里点多点几样主菜,或是要满多少钱,才送一碟糕点。   您说,那长庆楼是不是上不了台面?   说也奇怪,东家,他们长庆楼明明要花钱,才能送一碟糕点,为什么去他家吃饭的人还那么多?咱们店可是只要进店就免——”   冷不防对上周霖森冷的目光,小李生生地将话给咽了回去,陪着笑:“没事的,东家。咱们客人依然比他们多多了!”   周霖眉眼覆霜。   多有什么用?!   进店的全是冲着免费的莲子羹来的,真正点菜吃饭的人怕是都比不上对面的长庆楼!   …   “阿笙啊,这回可多亏了你了!”   最忙的一阵子过去,乔德福终于得空,寻了张桌子,从阿泰手中,拿过自己的那杆长烟杆。   阿笙帮着点上火,比划着,“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不是师父,老主顾们也不会这般给面子。还有大家,这几日这么忙,辛苦大家了。”   乔德福抽了口烟,摆着手,“这算得什么辛苦?难道咱们店里一直没人上门,大家集体喝西北风,才叫不辛苦?”   阿泰用力地点头,“师父说得没错。福满居这一招,实在太狠了。他们才开业头一天,咱们便受到了影响。是多亏少东家。”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这年头能有口饭吃,不知强过多少人。   要是长庆楼真被福满居给挤兑没了,那他们这些人,定然只能另谋出路,去哪里找像掌柜跟少东家这般厚道的东家?   阿松趴在桌上,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帮人是累傻了吧?   他们就只是领一份死薪水,活少不好么?   乔德福道:“阿笙,你跟师父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的,通过让客人点菜的方式,送糕点或是送茶的?”   阿笙这法子,可比对面福满居只要进店就送强多了!进店就送,不少人当真只是进去喝完莲子羹便走的,拿那样的客人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阿笙这法子就聪明多了,需点满几样主菜,一桌满足多少钱才送糕点。   如此,既保证了店里的利润,又能让顾客觉着,他们真心得了便宜。且阿笙每回送的,都是他新尝试的糕点。   客人下回上门,便是点不了那么多的菜,喜欢上一次尝到的糕点的,也会单独点一份。   点糕点的客人也便渐渐多了起来。   简直是一举多得!   其他人也都坐在附近休息,阿笙这会儿不好跟师父说,他曾经跟二爷一起去过泰和楼,由那回得的灵感,只好比划道:“我就是自己一个人瞎琢磨。”   那回,阿笙同二爷头一回上泰和楼的那次,伙计就送了二爷一盘水果。   不是白送的,是在二爷点单之后送的。   正好他尝试着出新的糕点,便想着,是不是能够接着“免费送”的由头,趁势推出他的新糕点。   还真的让他成功了!   无论是菱粉糕还是云片糕,都大受欢迎。   他将菜端上桌的时候,还有客人喊住他,问他能不能在菱粉糕上弄个心仪的图案的!   对阿笙来说,除却设计图案样式有些费功夫,捏起来是不怎么费功夫的,自是爽快答应了。   当然,太复杂的自是捏不了的,好在,目前为止,他在上头装饰的图案,客人都极为喜欢。   至于生意会因此而再次火爆,则大大超过阿笙的预期。   他以为,至多只会让客人稍稍多一些而已,没指望能恢复福满居未开业之前的客流量,能恢复个五六成亦是好的。   谁曾想,主顾们太过热情,虽跟从前最忙碌时不能比,比起前几日,要好上许多。   “瞎琢磨?你这是瞎琢磨么?你这法子,可是许多有经验的老江湖都未必能想得出。”   阿笙得了师父的夸奖,止不住的高兴。   他这回,纯粹就是瞎猫捧着死耗子,被他给碰着了!   …   乔德福抽完手头的烟,便有些犯困。   主厨是有个单独的小房间可以躺着,在不那么忙的时候,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的。自然,若是夜里临时有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招待,小房间亦可用来过夜。   阿笙扶师父去小房间休息,跟师父提了提,自己想要出去一趟的意思。   乔德福被阿笙扶着,在床上坐下,纳闷地问道:“今日厨房,就属你最忙。又要当跑堂,又要照看着厨房灶火,还要做糕点,还要往外跑,你不累啊?”   阿笙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我新做的糕点,二爷还没尝过,想给二爷送一份过去。”   “给二爷送过去啊?对,对,那是要送的。福满居开业的那一天,亏得二爷给我们撑面子,那天咱们长庆楼才不至于太难看。那行。若是其他人问起,我就说你替我买东西去了。你自己也不要说漏嘴,知晓么?”   阿笙眼露惊讶。   从前他要是跟乔伯伯请假外出,乔伯伯都不会特意叮嘱这么一句。   这次怎么……   见师父已经掀开被子,往床上躺了,阿笙便点了点头,替师父将被子给盖上,“您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   …   阿笙得了师父的首肯,再去同爹爹说,便容易得多。   只是当爹的问了一个同师父样的问题,“你去给二爷送你新做的糕点,我是没意见。只是我见你一上午没闲过,身子吃得消?   我瞧福旺经常会上咱们长宁街来,不若下回爹爹碰着他,喊住福旺,让福旺给带一份回去,省得你走着一趟?”   阿笙忙比划着,爹爹保证,“我没事,爹爹,我不累。”   他答应了二爷,有空一定要去趟春行馆,去探望老师同小石头。   只是这阵子实在是忙,一直抽不开身。   难得今日得了空。   方庆遥:“那行。那你早去早回。”   阿笙高兴地点了点,“谢谢爹爹。”   …   阿笙拎着食盒,来到春行馆。   自端午过后,阿笙已是有段时间没来春行馆。   不知怎的,敲门,等待里头的人应门的功夫,竟是有些紧张。   开门的人是福旺。   一瞧见是阿笙,福旺便惊喜地瞪圆了眸子,“阿笙少爷。你今日怎的有空过来?快,快请进。”   福旺领着阿笙进门。   阿笙跟在福旺的后头,走过照壁。   前头,福旺转过头,“阿笙少爷,你今日来是来找二爷的,还是来探望虞先生同小石头的?”   阿笙拎着食盒的指尖微微紧了紧,眼露错愕,“可是……二爷不在?”   否则,福旺方才不会有此一问。   “你怎么猜到的?阿笙,你可太厉害了!是呢,二爷今日不在,上纺织厂去了。二爷这阵子可忙了,经常忙到夜里才回来。有时候直接在厂里过夜。   走,我先带你去找虞老先生,你上老先生那儿坐坐。回头我就派人去给二爷捎个口信,说你过来了。”   阿笙忙摇头,朝福旺打手势,“别,千万不要。不要打扰二爷办正事。”   二爷既是在厂里,自是有公务要忙,他如何好打扰?   “没事的。二爷交代了,要是哪天你过来,随时派人去给他传个口信。喔,对了,阿笙,你今日要不要吃西瓜?二爷可是每日都命人在水井里头冰一个西瓜,只等着你来尝呢。”   阿笙心尖噗通噗通地跳得厉害。   二,二爷,当真是这么说的?   还是,还是,福旺对二爷的转达有误? 第56章 神秘东家   “阿笙哥哥!”   福旺才领着阿笙穿过青松苑的角门,在书房里头,被爷爷逼着学习课业的小石头眼尖,抬头的时候瞧见了阿笙,朝他的阿笙哥哥大声地喊了一声。   丢下手中的书,从椅子上跳下,一溜烟地跑出书房。   虞清松坐在椅子上,低头看当日全国时报。   瞧见其中一则新闻时,虞清松的目光,在上头停留了许久——   北城即将在十月举行书画交流会。   新闻介绍,这个书画交流会,名家云集,只要是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的书画作者,均可带着自己的作品参加。   虞清松动了心思。   春行馆再好,始终是寄人篱下。   若是他能够在北城崭露头角……   虞清松看新闻看得入神,听见孙子的这一声“阿笙哥哥”,收拢了手中的报纸。   阿笙来了?   抬起头,瞧窗外看了一眼。   …   阿笙远远的,瞧见小石头朝自己跑过来,担心他会摔跤。   他没法出声提醒,只好拎着食盒,加快了步子。   走近了,一只手将飞奔过来的小石头的给接住,比划着,“以后不要跑,走路稍微慢一点。”   阿笙的这个手势简单,小石头瞧懂了,小家伙“嘿嘿”傻笑了两声,“太长时间没瞧见阿笙哥哥,我太高兴了么。”   小石头注意到阿笙手上拿着的食盒,歪着脑袋,“阿笙哥哥,你今日过来,是给南倾叔叔送吃的么?南倾叔叔今日不在府中。”   阿笙先是点了点头,又笑着指了指小石头,以及跟在小石头后头的虞清松,“不只是给二爷的,也给你跟虞爷爷带了一份。”   小石头瞧懂了阿笙哥哥的手势,眼睛顿时亮了亮,“阿笙哥哥的意思是,也给我跟爷爷带了一份,是么?”   阿笙笑着点点头。   小石头高兴得不行,“谢谢阿笙哥哥!我能看看么?这里头是什么吃的?”   阿笙弯起唇,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了。”   “小石头——”   小石头的手才碰着食盒,冷不伶仃听见爷爷微带着严肃的声音,讪讪地缩回了手,转过头,同爷爷小声地解释:“我问过阿笙哥哥了的,阿笙哥哥同意我看的。”   阿笙忙点着脑袋,为小石头作证。   虞清松瞥了小石头一眼,小石头没敢再吭声。   虞清松对孙儿严厉,对阿笙这个徒儿却是十分和气,温声问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我听福旺说,你这几日很忙。”   阿笙先是给老先生见过礼,这才用手势比划道:“这个点,刚好不是很忙。我做了糕点,想着过来给老师、小石头还有二爷尝尝。”   因着阿笙又是摇了摇手,又指了指食盒的,虞清松便多少猜到了阿笙的意思,他笑着对阿笙道:“倒是劳你惦记着我们爷孙两个。日头晒,我们进屋再说?”   阿笙点点头,牵起小石头的手,跟在老先生一起进往书房走去。   福旺在身后道:“阿笙少爷,那您先跟老先生去书房,我去给您取西瓜过来。”   阿笙比划着,“不用了,福旺。我就是过来坐一会儿,马上就要回……”去   他只待一会儿便走,哪里需要福旺为他去取西瓜这么麻烦。   没等阿笙比划完,福旺便抢先一步道:“那也不至于吃块西瓜的时间都没有么。你等我一下啊。我去去就来,我动作很快的。”   话落,没等阿笙反应,福旺便跑开了。   阿笙跟小石头还有老先生一起先回书房。   …   “唔!阿笙哥哥,好次(吃)!!”   小石头嘴里塞着云片糕,左手的那块菱粉糕还没吃完,右手便又拿了一块云片糕。   “你吃慢点——”   阿笙生怕他噎着,忙去桌上给他倒了杯茶。   小石头两只手都拿着糕点,腾不出端茶。   阿笙刚要将茶杯递到小石头嘴边,只见小石头愣是将他嘴里头的云片糕给咽下,并且将手里头吃剩的菱粉糕也一口吞下,从他的阿笙哥哥手里头接过了茶杯。   阿笙哭笑不得,比划着:“你吃慢一点,没有人同你抢。”   虞清松连连叹气,“不知道的,瞧见你狼吞虎咽的样子,还以为二爷苛待了咱们。”   小石头手里头端着茶杯,颊边鼓起,委委屈屈地看了爷爷一眼。   那,那不一样么。   南倾叔叔平时都不吃糕点,厨房也便没有做糕点。   再一个,阿笙哥哥的糕点真的好好吃!!   阿笙也是从小石头这个年纪过来的,如何猜不到小石头的心思?   自从惊蛰那场病后,二爷的口味清淡了许多,好些点心、甜食,吃得也没过去多。   小石头又是跟着虞爷爷,只怕口味更淡。   小石头一个孩子,自然会想念甜食了。   为了转移话题,阿笙给老师递了一块云片糕,“虞爷爷,您也尝尝看……”   虞清松从阿笙手中接过,咬了一口,倒是总算明白为什么刚才小石头会狼吞虎咽的,确实好吃!   这个白色如薄片的糕点,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又松软又清甜,轻轻一嚼,就跟一团雪似的,就在嘴里化开了。   便是吃不惯甜口的他虞清松都没忍住,又吃了一口。   “阿笙,你这糕点叫什么名字?”   老先生矜持,吃得慢,阿笙一开始还担心,老师吃不惯他做的点心呢。   听见老师问这糕点的名字,便知老先生是喜欢的意思了。   “稍微等我一下。”   书房有纸笔,阿笙起身,用笔沾上墨,在上头将两份糕点的名称一并写上。   为了让老师能够直观一些,阿笙还在上头简单地勾勒了几笔,将两份糕点的图案画了画。   这样糕点对应着名称,一目了然。   阿笙将纸张拿给老师看。   虞清松看了上头的画跟字,“菱粉糕?那个便是菱粉糕么?我从前听人说菱粉糕好吃,倒是没尝过。还有,我方才吃的这个竟是叫云片糕?还当真像是薄如蝉翼的云朵一样,好名字,好名字。口感也好,当真就跟松软的云朵在嘴里化开一般。”   老人家赞不绝口。   阿笙弯起唇,将宣纸放边上后,指了指菱粉糕,示意师父也尝尝菱粉糕。   “好,我也尝尝这菱粉糕……”   “西瓜来了!刚从井中打捞起的冰镇大西瓜来了!”   福旺在门外,便扬声禀告着,将切成片,装在碟子上的西瓜放在花厅的桌子上。   “来,阿笙少爷,尝尝看。这可是咱们符城山上栽种的西瓜,可沙,可甜了。”   福旺递了一块西瓜给阿笙。   阿笙用手势道了谢,将西瓜先递给虞老先生。   虞清松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神色颇为有些不自在地道:“阿笙啊,你的好意老师心领了。呃……我年纪大了,肠胃不是很好,吃不得冰的。你吃吧。啊。”   阿笙见老师不吃,便将手中的西瓜,先递给小石头,怕他嘴馋。   哪知,这回小石头连连摇头,“我不要吃西瓜,阿笙哥哥,你吃吧。”   阿笙眼露纳闷,“小石头不喜欢吃西瓜?”   虞清松替孙儿代为回答道:“原是喜欢的。”   原是喜欢的,那是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现在不喜欢了么?   见阿笙一脸茫然,虞清松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是这样的。这阵子,南倾每天都会命人在井中冰一个大西瓜。只是不知为何,他自己却是不吃。先前厨房是隔几天买一回西瓜,现在却是几乎每天都傍晚时分,都会遣人来问,他那里有冰镇的西瓜,问我们要不要。”   小石头开头几天总是很积极,一个人抱着大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这般一连吃了好几日。   孩子天性,小石头前面几天确实是天天盼着南倾叔叔给他西瓜,只是再喜欢,每回都吃得险些撑破肚皮,再见到西瓜,自是多少有些提不起兴致了。   阿笙手里头握西瓜,心脏噗通跳个不停。   “阿笙,你今日要不要吃西瓜?二爷可是每日都命人在水井里头冰一个西瓜,只等着你来尝呢。”   福旺说的,竟,竟是真的么?   阿笙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可,可他真的很想知道……   是不是,是不是,自从那日二爷邀他,有空可来春行馆吃冰镇西瓜,二爷便,便,便一直为他备着冰镇西瓜?   还,还是说,一切只是巧合?   阿笙咬了口嘴里的西瓜。   在水井里冰镇了一日的西瓜,吃进嘴里,沁凉沙甜,暑气顿消。   阿笙嘴上西瓜吃得慢,一小口一口地吃着,唯有这心跳,却是一声快过一声。   …   泰和楼,包间。   “云平,你别喝了。你喝得够多了。”   “是啊,云平。那志杰纺织厂连年亏空,就是个无底洞。现在既是被别人给购了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志杰纺纱厂易主,挂上新东家的招牌一事上了符城当地新闻。   姚关月、梁学义以及李楠也都是见报才晓得志杰纺纱厂竟当真那么快便找到了买家。   只是新闻报道了志杰纺纱厂挂牌,正式更名为“隆升纺纱厂”一事,却对幕后东家只字未提。   也不知那位新东家究竟是何人,十几万的数目,竟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将钱给交齐了,还完成了从更名到挂牌这么繁琐的更替手续。   孙瀚宇还是无意间听见家里的两位账房先生的谈话,方知那志杰纺纱厂已易了主!   可恨他爹爹的那个朋友,竟是骗了他!   骗他签订了一份假合同,从他这里骗去了一大笔钱,卷款逃跑了!   他方才知晓,他爹爹的那个朋友早在数日前便被新东家给辞退!!   孙瀚宇原先指望瞒着爹爹,完成对志杰纺纱厂的收购,在他爹爹同爷爷面前扬眉吐气。   哪里想到,这回是祖宅都给抵了出去,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而他现在根本不敢告诉家里人!!   孙瀚宇满肚子的憋屈无法诉说,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姚关月他们几个人的安慰,对他来说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全然无半点用处。   孙瀚宇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杯酒,眼底阴鸷一片,“你们可有打听到,那志杰纺纱厂的新东家,究竟是谁?”   如若不是那个新东家辞退他父亲的那个朋友,他父亲的友人又怎会背水一战,设局骗了他之后跑路?!   这也是孙瀚宇今日喊姚关月、梁学义他们几个人出来的真正原因。   哪知,这几个人却是一问三不知。   姚关月轻晃着手中的折扇:“这个我还真找人打听过……那位新东家似乎神秘得很,符城全然没有关于这位新东家的半点消息,仿佛这人只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梁学义也道:“对,对。我看了新闻后,也找人打听过,也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这事,还当真挺古怪的。”   李楠提议道:“与其我们在这里猜测,不如,我们去一趟那隆升纺纱厂,如何?那位新东家既是买了那厂子,总不可能,从未露过面?   那隆升不是在招工人么?我们便乔妆打扮成工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碰见那位新东家?”   姚关月将手中的折扇“啪”地收起,眼睛晶亮地道:“我看可以!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日便去那隆升纺纱厂碰碰运——哎,云平,你上哪儿去?”   姚关月话还没说完,但见孙瀚宇拉开椅子,便往外走去。   孙瀚宇语气阴沉,“隆升。”   他非要弄清楚隆升的新东家是谁不可! 第57章 工人讨薪   “志杰纺织厂,还我们薪水!!”   “无良老板,拖欠工资!!!”   “志杰纺织厂,还我们血汗钱!!”   “无良老板,还我们血汗钱!还我们血汗钱!”   姚关月同梁学义以及李楠,陪着孙瀚宇一同来到隆升纺纱厂。   四个人远远地就瞧见有上数十名工人挤在工厂大门外头,手里头举着横幅,嘴里头在高声喊着什么,闹哄哄的。   工人因为工厂发不出工资,组织讨薪这事,几个人只在报纸上瞧见过,还从未亲历过。   梁学义有点傻眼,“这……这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我去找个人问问。”   姚关月挤进讨薪的队伍里,同站在他边上的一位工人攀谈了起来。   “打扰一下,老乡。这志杰纺织厂不是换了老板了吗?是康志杰欠你们薪资,不是新东家欠的你们薪资,你们怎么……怎么跑到新老板这里讨薪来了?”   “我们不管什么新老板旧老板!我们只知道,要是再不发薪水,我们的家人就要饿死了!”   “对!新东家要求我们开工!难道我们活该被拖欠薪水,饿着肚子也要为他干活吗?还我们血汗钱!!!”   “还我们血汗钱!!”   那个工人说着话,便再次加入到前面喊话的队伍。   “哎,老乡,那你知道你们新老板是谁吗?”   “老乡……”   姚关月拍着那位工人的肩膀,对方却是再没工夫搭理他。   姚关月又问了问边上几个工人,要么回答说不知道的,要么干脆也不理他。   声音震耳。   姚关月只好往后退了退。   将打听到的情况,跟孙瀚宇他们几个人简单地说了说。   梁学义劝孙瀚宇道:“云平,这下你可以释怀了?你看呐,这隆升的新东家才接管了这个纺纱厂,就要面临被讨薪。   这工厂要是迟迟开不了工,就没法取得利润。事情棘手着呢。幸好你没收购这个纺纱厂,要不然迟早被拖垮。这帮工人都不肯开工,定然是还没见过新东家。   这个事又闹得这般厉害,那位新东家定然不会再露面的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李楠却是担心另一方面:“不管这位新东家是谁,我估计人家已经打电话叫巡捕房的人过来了。这种讨薪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容易出事。云平,归期,仲文,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君涛担心地极是。”   “君涛说得在理。”   姚关月同梁学义都十分赞同李楠的担心,也都纷纷劝孙瀚宇走。   “我不走!!要走你们走!”   孙瀚宇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隆升纺纱厂”匾额上的这几个字,到底还是不甘。   这个纺纱厂,就该是他的!   见孙瀚宇不肯走,姚关月同梁学义便一人一左一右,生生将孙瀚宇给架走了。   李楠则跑出去叫车。   人力车叫来后,姚关月帮着李楠一起,将孙瀚宇扶上车。   李楠有些喝醉了,不是太配合,亏得姚关月是同孙瀚宇两人一起扶的他,总算将人给安置好。姚关月从人力车上下来,转过身,忽然瞧见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似乎从工厂的后门走去。   认出是春行馆的小厮,姚关月心中一惊。   春行馆的小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仲文、君涛,你们先回去,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不用等,不用等我。啊。”   姚关月朝梁学义、李楠两人挥了挥手。   说着,不等两人反应,便追着那个小厮跑了。   “归期,归期——”   “你要干嘛去?”   梁学义、李楠两人急得在后头喊他,偏得还要照顾喝醉了却是一心只想赖在这里,不肯回的孙瀚宇。   两人只好先将孙瀚宇给送回去。   …   “无良老板,还我们血汗钱!!!”   “志杰纺织厂,拖欠工资!!”   “还我们血汗钱!!”   一声声激昂的讨薪声,透过窗户,清楚地响在经理办公室。   谢放眉目平静地翻阅着手中志杰纺织厂的历年账簿,不为外界声音所扰。   他现在需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清楚工厂所谓欠薪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放越是翻阅账簿,神色越冷。   志杰纺织厂的账簿做得一塌糊涂,支出项目大多暧昧不清,挪用公款,虚假报账,更是虚空见惯。   康志杰完全将志杰纺织厂当成他自己的私人金库,想用钱便让人去工厂的账房先生那里要,底下的人也便纷纷效仿。   以至于纺织厂的账面亏空的厉害。   后面拆东墙补西墙都不管用,于是,将手伸到了工人薪水这一方面。   谢放将前面的几本薪资账本再一次看过,错愕地发现,三年来,员工薪水按月发放的次数竟不足十次,其他时候都是数月一发。   也难怪,在康志杰将这纺织厂转让时,没有工人因为欠薪而闹事,反而在确定志杰纺织厂易主后的现在闹事。   康志杰这样嗜赌成性的浪荡子,去了北城之后,竟会因为抱石老人,得到兄长的重用,春风得意,不得不说,气运过人。   不过,这一世,康志杰只怕是,未必能够有上一世的幸运。   …   将手中的账本合上,谢放指尖捏了捏鼻梁。   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他已经让陶叔带着几名可靠的员工,去处理工人讨薪事宜。   但想来不是太理想。   只剩下最近三年的账簿尚未过目。   谢放拿起放在最上面的账簿,翻开,意外地发现这一本上头的开支、进项、名目……很是清楚明了。   谢放低头去看做账人的名字,薛晟。   瞳孔微缩,谢放的视线久久地落在“薛晟”这一名字上,心中翻涌。   薛晟?   那个繁市金融三巨头之一,便是兄长都极力想要拉拢,可惜始终未能如愿的大兴洋行创始人,薛晟?   为何薛晟现如今会在符城?   他曾见过薛晟,一口浓重繁市口音,半点听不出符城口音,他亦从未听说他同符城有何关系。   据他所知,薛晟是以绸缎庄起家,最后通过绸缎庄赚得的钱,开百货商店,投资各种生意……倒是的确未听人提起过,在开绸缎庄之前,他是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谢放的指尖在账簿上轻敲了敲。   究竟这个薛晟,是大兴洋行的创始人薛晟,又或者,只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   …   “叩叩——”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谢放抬起头:“进来。”   “少爷——”   陶管事推开门,才开了个头,听见外头清晰传来的讨薪声,神色略微有些尴尬地止住了话头。   少,少爷办公室也都听得这般清楚的么?   工人骂的无良老板,骂的是康志杰以及原纺纱厂几个尸位素餐的领导,同他无关。   谢放自是不会因为这个不自在,更不会因此而尴尬。   “陶叔,坐。”   从办公桌后头走出,谢放领陶管事在办公室的檀木椅坐下。   见陶叔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嘴唇也因缺水而起皮,从桌上,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来,陶叔,先喝茶。”   “多谢少爷。”   陶管事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少爷递来的茶。   没等谢放开口询问,陶管事便带着焦急地道:“少爷,工人们不肯答应咱们的条件。”   谢放:“工人们怎么说?是不愿意接受我们开出的条件,觉得我们给他们的工资依然不够高?”   陶管事将杯子在手里头拿着,摇了摇头,“不是的,少爷。咱们开出的工资已经远远高于符城任何一家工厂的工资了……主要,主要还是没人信咱们呐!”   说到这里,陶管事神色犯愁,深深地叹了口气,“康志杰从他父亲手中接过这个厂子后,几乎就没有按时发过薪水。便是难得有几个月,是按时发放的,发的也是上个月的工资,等于先前的工资仍然是先欠着的。   原先吃撑着工人们的,无非是能够将先前的薪水给要回来。可是……可是眼下,不是得知康志杰将这工厂卖出去了么……”   这下,工人们哪里还坐得住。   按说欠钱的是康志杰,工人们应该向康志杰去要。可康志杰如今人在不在符城都另说,工人们哪里找他去。   只好在工厂外头讨薪,想要通过向“新东家”施压的方式,让“新东家”去同康志杰交涉。   至于谢放提出的,工人们先开工,每人每月在原先薪水上,涨薪三毛的补偿方案。   人家先前数月的工资都没能拿回来,哪里肯再相信新东家画的“饼”。   说到底,是康志杰管理期间,将这帮工人的信任都给践踏了,工人们自是不会再轻信这些“无良老板。”   “少爷,您说,这事……这事究竟该怎么处理才好?我也是真的没招了。您是不知道,我嘴皮子都说破了,就是没人肯信我的。尤其是那个带头的,叫薛晟的,是真的油米不进。   本来有工人听见新东家不会遣散他们,只要他们肯好好看,不但按月发放工资,还给他们涨工资,挺心动的。结果那个叫薛晟的跳出来,非说咱们在诓他们,还让工人们不要上当……”   听见“薛晟”两个字,谢放心中一震,“陶叔,您说……在那些讨薪的工人当中,有一个叫薛晟的工人?”   陶管事:“是。怎的,少爷,您认识对方?”   谢放语气略微有些急切地问道:“回头在跟您详说。陶叔,那个薛晟,现在人在何处?”   “我进来时,他们还在外头闹着呢。就属那个薛晟闹得最凶,估计还在吧。可需要领他过来见您?”   谢放沉吟片刻,“不,我去见他吧。”   不管这个薛晟,究竟是不是日后那个在繁市叱咤风云的那位薛老板,就对方的那一手好字,以及条理清晰的账目,都值得他会上一会。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薛晟,会从账房先生之一,变成了工人。 第58章 我说开门   陶管事听谢放说要亲自去一趟,不大放心。   忙将手上的茶杯放在前头的桌上,陶管事迟疑地道:“这……少爷,那个薛晟跟着工人们一起在讨薪呢。那帮工人先前被志杰纺织厂欠了太久的工资,情绪也都比较激动,现场挺乱的。我担心您过去了之后……”   谢放笑了笑:“陶叔担心什么?担心他们会动手将我打伤?”   未等陶叔回应,谢放便淡声道:“工人所求,无非是欠薪最终能够得以发放,让他们一家老小的日子能够得以为继。陶叔,您说,在这片土地里,但凡如果能够生存得下去,工人们又如何会闹事?   便是他们当真冲动做了什么事情,也是这世道令他们失望在先,错不在工人。”   陶叔一愣。   是啊,踏实、勤劳、顺从,是大多数百姓的底色。否则先前不会数月薪资积压着,都只是忍着、煎着。   倘若不是厂子被变卖,他们心里头那点唯一的希望也被打破,又怎么会聚在外头讨薪。   许久,陶叔望着少爷,“少爷……您真的,跟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虽说过去少待人也十分和气,处理像是今日这样的事情,手段也不会太过强硬。   可……不会像是现在这般,这般设身处地为工人们去想。   毕竟,今日换成任何一位新东家,都只会认为是工人在找麻烦,而不会认为,错不在工人。   谢放:“许是先前大病一场,看透了许多事吧。陶叔,烦请等会儿您给我带路,带我走一趟。”   “哎。”   陶叔应了一声,刚要站起身,只见谢放指了指桌前的茶,笑着道:“不急,这茶您还没喝呢。等您喝过茶,咱们再过去。”   “这茶我喝不喝得有什么要……”   陶叔话还没说完,对上谢放不赞同的眼神,只好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陶叔不必喝这般急。我等会儿出去,可是有可能要挨打的。晚点出去,晚点挨揍。”   “咳,咳咳咳——”   陶管事险些被茶水给呛到。   陶管事向来持重,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茶水给呛到,还是在自家少爷的面前。   一只手狼狈地去擦唇边的茶渍。   偏得,险些将自己给弄呛到的人还在那笑,陶管事缓了缓,略微带着点责备,更是无奈地道:“少爷……您尽说笑。”   谢放弯唇一笑,“希望咱们工人不要对我怜惜一些,不要上来就动手。”   陶管事将手中茶杯给放下,一脸认真地道:“少爷还是莫再说笑。回头好的不灵,坏的灵。”   谢放哈哈大笑,仍旧是浑不在意的样子。   陶管事愁啊。   他方才还觉着少爷同过去不同呢,这会儿又觉得少爷到底还是年轻,不晓得要是真将那些工人给惹恼了,事情会有多失控。   …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办公室的门。   陶叔还是觉事情着棘手,忍不住担心地问道:“少爷,那这事您怎么处理,您心里有盘算了么?总不能咱们给康志杰擦屁股,将欠薪给填补上?”   光是买这厂子,他们的现银就花了不少出去。   要是将这么多工人的欠薪给补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往后工厂开工,购买原材料,请机器顾问,添置设备,工人工资发放……这用到钱的地方可多着呢。   谢放语气平静,“自是……都由谁吃进去的,便由谁吐出来。”   …   “还我们血汗钱!!!”   “对!还我们血汗钱!”   “各位乡亲,各位乡亲!咱们讲讲理,讲讲理,好不好?是前任老板康志杰欠你们的钱,可咱们新东家没有啊!再说了,新东家不是都给出咱们解决方案了吗?   咱们先开工,开工以后,女工人每个月薪资均在原来的基础上涨个三毛,男工人每月再涨个五毛。这在别处哪里有这般好的条件?   乡亲们,不如咱们先回去。”   人事部经理刘实富站在院子里,顶着下午的太阳,一面拿着帕子擦着汗,一面朝在大门外的工人们喊话。   工人来得实在是太多了!   不少工人在撞击着大门。   刘实富心惊胆战地瞧着岌岌可危地大门,转过头,低声问身边的手下,“巡捕房那些人到了没有?”   新东家到底还是年轻!   竟然指望同这帮人讲道理!   同这帮工人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就应该将闹事的薛晟给抓了,杀一敬猴!   这帮人也早就散了,哪里还会从中午闹到现在!   “不知道啊,咱们的人是早早就出去请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到现在人都没到。”   刘实富擦着汗。   那帮大爷!   平时收钱的时候一个个动作那叫一个快,现在有急事需要他们了,一个个又不紧不慢起来了!   “画饼谁不会画?”   “是啊!画饼谁不会画!把先前欠我们的工资补上,再谈开工的事!!”   “对!把欠我们的工资还给我们!”   厂房外,工人还在大声喊着。   刘实富认出方才带头喊的人便是薛晟,他擦着额头不断冒出的汗,眼神喷火:“薛晟,怎么又是你!”   薛晟垂放在双膝的拳头攥紧,“刘经理,我们只是想要拿回我们的薪水!”   他也不想惹事!   可他家里母亲、妹妹都等着他将薪资给领回去!   “对!我们只是要拿回我们的薪水!!”   “还我们薪水!!”   “是谁在闹事?!”   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   数十名身穿制服的警员们整齐划一地跑近,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一把手|枪。   工人们下意识地让出一条道。   为首的警卫队长目光犀利地注视着薛晟,沉声问道:“是你在闹事。”   …   娘的!   这帮大爷总算是来了!   刘实富大大地松了口气。   边上车间主任瞧见这帮身穿制服的巡捕房的人,很是错愕:“刘经理,这,这巡捕房的人是您叫来的?咱们东家不是交代了,咱们不宜同工人们结梁子。工友们若是有什么诉求,咱们可以试着尽量满足,争取早日开工……”   刘实富冷冷地笑了笑:“满足?洪经理,您认为,人心是可以满足的吗?您下午也一直都在。您是都瞧见,也听见的了。这帮人根本就是狮子大开口!要咱们一次性补足他们半年的工资,才肯开工。   呵。那咱们为什么还要继续用他们?”   洪惠明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刘经理。这……这不行啊!工友们的一家老小可全指望着这点薪资度日。”   听刘经理的意思,不但是薪资不肯给人家发,还……还要把人家日后的口粮都给掐断了,这,这哪行啊!   刘实富冷哼:“我还管他们死活?”   洪惠民心里头焦急不已!   陶管事不是说去请示东家去了么?   如何到现在都尚未未来?   总……总不至于东家也被工人们提出的要求给惹恼了,同刘经理一个意思,让巡捕房将工人给镇压了了事。   东家这才迟迟没有出面?   …   巡捕房的人有枪。   工友们有所忌惮,一个个禁了声。   薛晟心中自是也害怕,可他此刻已然没有退路。   他极力不让自己的身体发抖,腰身挺直,仍旧试图据理力争:“这位警官,难道讨要我们的合法薪资,也叫闹事吗?”   对方冷冷一笑:“合法讨薪?欠你们薪资的是“志杰纺纱厂’,可不是‘隆升’,你们讨哪门子的薪?又合法在哪里?都给我散了,散了啊。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工友们自是知道,他们对着“隆升”讨薪这事不占理。   薪资虽重要,可到底重要不过性命。   这帮巡捕房的人一旦动起真格来,保不齐真的开枪!   人们有所顾忌。   原先,只是一两个人犹豫着离开。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无奈地离去。   薛晟急了:“各位工友们!不能散!咱们不能散啊!要是今日我们就这样前功尽弃,咱们的薪资何年何月才能够要回来!工友们!   说书人常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工友们,咱们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散啊!!!”   已经离去的人纷纷顿住了脚步。   是啊!   如果今日回去了,他们的薪资何时才能要回来?   难道,难道他们就活该被拖欠薪资,他们的亲人就活该被活活饿死么?!   “对!咱们不能散!”   “不能散!”   …   眼见局面已然得到控制,却因为眼前这个青年再次变得不可控。   胡言鸿的眼底闪过一抹阴鸷,“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朝左右两边的属下使了个眼色,立即便有两名警员将薛晟一左一右地擒住。   薛晟挣扎着:“你们做什么?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这位警员,你们不要抓小薛!”   “有本事将我们给一起抓了!”   “对!有本事将我们给一起抓了!”   胡言鸿咩有跟这帮人废话,只是朝两名属下命令道:“给我狠狠地打!”   这种时候,就是要找个人杀鸡儆猴!   “慢着——”   眼见警棍就要重重地朝薛晟的小腿敲下去。   谢放疾步朝大门这边走来。   隔着工厂大门,谢放出声道:“胡队,还请手下留情。”   “二爷?”   认出来人,胡言鸿纳闷为何这位谢二爷会出现在这里。   但见谢放转过头,对刘实富吩咐道:“刘经理,开门。”   谢放会阻止胡队给薛晟一个教训这事,已经够刘实富错愕的了,眼下对方竟还要他将厂房打开,刘实富简直不知道这位新东家究竟怎么想的。   这位谢二爷该不会觉得真的能够跟这帮工人将道理吧?   这个时候开门,万一工人们一个情绪失控——   刘实富自是不想开这个门,他试图说服这位年轻的老板:“二爷——”   谢放淡声道:“刘经理,我说开门。”   谢放的声音里头听不出半点火星子,可偏偏,语气迫人。   刘实富不敢不从。   不得已,刘实富只好朝底下的人点了点头。   铁质的厂房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第59章 是财神爷   谢放在陶管家以及车间主任洪惠民的陪同下,走出厂房。   “哎……二爷……”   这可不兴出去啊!   万一那帮工人当真动起手来……   刘实富想要将人劝住,可这会儿实在离工人太近,说什么都极为容易被听见,反而容易将这帮工人给惹恼了。   眼见谢放就这么出去了,洪惠民也跟在后头,刘实富只得因着头皮,跟着一块出去   总不能给新东家留下一个他还不如洪惠民的印象!   刘实富给预想当中,工人们一拥而上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谢放接手纺纱厂的时日短,工人们都没见过这位年轻的东家。   只是纳闷为何向来行事嚣张的人事部经理,为何会听这位年轻的公子言听计从,加之方才薛晟险些挨了棍子,工人们到底有所忌惮,没有人冲动行事。   倒是胡言鸿,在巡捕房混了这么多年,注意到刘实富对谢放忌惮的态度,眼珠子骨碌地转了转,脸上陪着笑,试探性地问道:“二爷?您……您是隆升的新东家?”   谢放朝胡言鸿拱了拱手,笑着道:“是。因着谢某也是近日才接管的厂子,诸事还未理顺。胡队,这位工人同隆升之间有些误会,可否请胡队将他交由我处置?”   胡言鸿一听,便猜到多半是刘实富未征得谢二爷这个当东家的同意,私自差人去巡捕房请的他。   好一个刘实富,这不是坑他呢么!   刘实富收到胡言鸿瞧过来的眼神,后背不由地出了一层冷汗。   这……这他也不知道东家竟然是个拎不清的,竟真指望能够同这帮工人们说理啊!   胡言鸿狠狠地瞪了刘实富一眼之后,收回目光,对着谢放是一脸笑模样:“二爷客气。既是二爷厂里的工人,理应由二爷处置最为妥当。”   这位谢二爷便是连自家詹局长都得给对方做小伏低的主,胡言鸿哪里有资格敢说一个“否”字。   不若卖个人情给谢二爷。   胡言鸿遂转过了身,对两名下属道:“把人给放了!”   离得近的工人听见谢放同刘队所说的话,议论纷纷。   “新东家?这位便是咱们厂的新东家吗?”   “这般年轻?别又是一个败家子!那咱们的薪资,可真就讨不回来了!”   “嘘,别让人给听见了!”   两名警官依言将薛晟给放了,胡言鸿朝谢放拱手作揖:“二爷您先忙,胡某先行告辞?”   谢放亦回礼作揖道:“今日有劳胡队以及弟兄们辛苦跑这一趟。若是胡队不嫌弃,下了班后,不妨带弟兄们前去喝几杯。开在长宁街的长庆楼少东家阿笙是谢某好友。胡队带弟兄们去了之后,记谢某账上即可。”   胡言鸿听后,不得不对这位谢二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分明不是二爷叫的他们,也便不存在辛苦他们跑一趟这一说,二爷不但不见怪于他们,反而以个人名义请他们吃饭。   学会承他人的情,亦是拉近同他人距离的有效手段。   能够同谢放攀上交情,胡言鸿自是求之不得。   胡言鸿拱手:“如此,胡某先替弟兄们谢过二爷好意。”   说罢,带队离去。   如同这帮人来时一样,工人们亦是自动让出一条路。   …   胡言鸿率队离开,谢放收回视线。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穿着灰布长衫,身形削瘦的青年身上。   尽管谢同那位叱咤繁市的薛老板仅仅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谢放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青年,便是他记忆里的那一位。   不是同名同姓,竟真的是薛晟本人!   只是如今的薛晟,身形瞧着要比他记忆里的薛老板要纤瘦上许多,唇上亦未蓄须。   五官清秀,甚至有些娃娃脸,略显稚嫩。   难怪……明明那时年纪也不大,总是蓄着标志性的八字胡。   想来,是为了给人以更加持重之感。   谢放关心地问道:“薛先生可有哪里受伤?”   车间主任洪惠民亦是走上前,极为关心地道,“是啊,小薛可都还好?方才没被伤着吧?”   “多谢洪主任,我没事。”   薛晟待胡惠民有礼有节,谢放可就没这待遇,他冷哼一声,眼底满是不屑:“假惺惺。”   分明是将谢放同刘实富视为一伙的了。   刘实富叫了巡捕房的人,再由谢放出面放了他,可不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么。   洪惠民一脸尴尬,忙对学晟道:“小薛!不得对咱们东家无礼。”   薛晟仍是一脸的愤愤不平。   “无妨。”   谢放自是猜到薛晟多半是误会了他,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温声道:“不知道薛先生可否介意,随我走一趟?”   薛晟眼露戒备。   洪惠民忙帮着出声问道:“敢问东家……请小薛过去,可是有什么事?“   身为车间主任,洪惠民自己也是工人出身。   他一直拿这帮工友们当自己的朋友看,尤其是会识字又记得一手好账的小薛,他以前就很看重。   以为谢放是要同带头讨薪的薛晟“算账”,洪惠民自是替对方担心。   谢放:“无事,只是想要找薛先生了解一下情况罢了。”   工人们却是不放心。   其中一为年龄叫长的工人粗着嗓门,直言不讳地道:“东家究竟将小薛叫过去是有什么事?不会是要找小薛算账吧?”   另一位工人接口道:“讨薪是我们大家伙一起的,凭什么只找小薛的麻烦?”   “东家!如果您是找小薛的麻烦,不如将我们都给抓起来!”   “对!如果东家是要找小薛的麻烦!有本事将我们都给抓起来!”   工人们压根不相信谢放所说的话,群情激昂,高呼着若是要带走薛晟,不如将他们给一起带走。   工人们将谢放、陶管家一行人给包围。   刘实富频频擦汗,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退到助理的身后。   他就知道,这帮工人根本就是一群不讲道理的野蛮人!!   洪惠民也担心这样下去得出事,忙高举着双手,安抚大家:“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我相信东家不会为难小薛的——”   谢放神情坦荡,目光直视薛晟:“谢某说过,不会为难于薛先生。还是说,先生怕了?”   薛晟瞧着为自己出声的工人们,眼神动容。   他深知,要是他不跟这位新东家走这一趟,工友们眼下这帮激动,很有可能当真要出事。   这位新东家能够让胡言鸿那样的狗腿子都那般听他的,定然有些来历。   他的本意,只是想要带着大家讨回薪资,他不想任何一个工友出事。   权衡过利弊,明知这位新东家是在激他,薛晟最终还是道:“我跟你走,东家得答应我,不会为难这帮工友。”   谢放:“如薛先生所说,讨薪是合法之举,谢某又如何会为难工友们?”   薛晟唇线紧抿。   希望这位新东家不是像刘经理那些个狗东西一样,说得比唱得好听!   只是眼下,薛晟却没有别的选择。   看出薛晟的妥协,谢放做了个请的姿势:“薛先生请——”   陶管家协助刘实富以及洪惠民一行人继续留下来处理工人讨薪一事。   陶管事自是代表谢放,刘实富一看陶管事没有跟着谢放一块离去,便知晓今日讨薪这事,自己是没法中途走人了。   这会儿大门又是开着的,身着长衫的刘实富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所浸湿。   玛德!   这帮人可千万别发疯才好!   …   总经理办公室。   谢放将办公室的门关上,“薛先生请坐。”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薛晟先是下意识地瞧了眼房间里是否有其他的打手在。   见房间里确实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同这位新东家二人,薛晟多少松口气,只是眼神依然充满戒备:“不必了。东家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尽管说便是了。”   房间里没有藏人,不代表不可以叫人进来。   “我观薛先生的腿……似乎有所不便?坐吧。我方才说过,讨薪是合法诉求,谢某定然不会为难于薛先生。”   薛晟身形微僵。   他的腿的确是受了伤……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大不了不在这里干了!   只是无论如何,他的那笔薪资他是一定要回来的!   这么想着,薛晟索性在办公室的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腰身挺直。   谢放瞧出,这是一个十分警惕的姿势。   同他记忆里那个总是绷着一张脸,时刻保持着警惕状态的薛老板,倒是对得上号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青年时的遭遇,使得那位薛老板时时刻刻处于警惕状态。   谢放去桌上,取了两本账本过来,他将手中的两本账本递给薛晟:“请问这两本账簿,可是出自薛先生之手?”   在志杰纺织厂的这两年,薛晟之手的,也就只有这两本账簿。   因这两本账簿,薛晟可以说是吃足了苦头。   先是厂里的几位账房先生容不下他,人事部经理刘实富更是盯上了他,将他调去了车间。   如若不是洪主任保他,他早就被踢出了工厂。   如果不是自己半年多的薪资都还压在这,早在刘实富耍手段,将他调去车间时他便离职不敢了!   薛晟下颚紧绷,他眼露讥诮:“是我做的帐。怎么?新东家要因为我先前做的帐因此开除我?您便是要开了我,悉听尊便。只是东家结清我的薪资,我现在便可走人!”薛晟既是曾为纺纱厂的账房先生之一,他自是知晓,工人们的薪资都被哪些人给吃了。纺纱厂是转卖了,可那些人大部分还在!!   谢放:“如果我说,我不但不会开除薛先生,还想聘请薛先生当公司的账房先生加我私人的理财顾问呢?”繁市金融三大巨头之一,这可是未来的财神爷。   他又怎么可能放对方走? 第60章 家里有事   薛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他不肯跟着那几个账房先生做假账,加之性格过于耿直,除却车间的洪主任,这厂子里的其他管理层并不待见他。   如果天上开始掉馅饼,意味着这件事必须要予以高度警惕。   薛晟手放在双膝的两本账簿上,神情戒备:“为何?”   谢放缓身落座,他的视线落在交给薛晟的两本账簿上,不疾不徐地道:“原因有三。想必薛先生应当比我还清楚,志杰纺纱厂账面上诸多的弯弯绕绕。需要薛先生在短时间内,替我整理所有的明账、暗账,交一份汇总的资料给我。这是其一。   “其二。是志杰纺纱厂欠各位的薪资,不是隆升。我本人以及隆升并没有义务支付工人们的欠薪……”   薛晟脸颊涨红,未等谢放说完,他便愤怒地站起身,眼神喷火:“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打算雇我回账房的岗位,再私自给我一些好处,让我为了一己之私,背弃我的工友们。让我放弃讨薪,也放弃组织工人们讨薪?   那我告诉您,您找错人了!我薛晟不是这种人!”   谢放挺意外。   他印象当中,薛晟是一个十分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却原来也有这般年少冲动的时候。   不过,同这样的薛晟打交道,定然比之日后的薛老板要容易许多。   …   “薛先生误会。薛先生组织工人讨薪,无非是通过此举向我施压,想要迫使我有所行动,找到志杰原董事以及管理层,解决工人欠薪问题。至于工人薪资去了何处,想必薛先生亦心知肚明。   叫人吃进去容易,吐出难。何况,我初来乍到,势单力薄。便是有心,恐怕也是独木难支。”   说罢,浅叹了一口气。   虽是故意“透露”自己的处境,好让薛晟放松对他的警惕,但他的这番话,倒是并未作假。   他如今的确是收购了康志杰的纺纱厂,可人员却未曾大换血。   康志杰之所以那么干脆地就将纺纱厂低价卖出,除却急于变现,再一个,也是因为这厂里的管理层大都是康闵一手提拔上来的,同康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无论是谁收购的纺纱厂,想要真正地改弦更张,并非易事。   薛晟是个聪明人,一下便了解了这位新东家的处境。   眼底的火气逐渐地褪去,他渐渐地冷静下来,思考这位新东家方才的话。   薛晟如何不知,在这场讨薪活动里,他们确实并没有那么站得住脚。   他们也是走投无路。   如果听话地开工,那么欠薪遥遥无期,甚至有可能当真拿不回来。   薛晟并非不知变通之人。   如今谢放的言语间既是透露愿意替他们想办法解决欠薪这件事,薛晟便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开门见山地问道;“您想我做什么?”   谢放:“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我要一份清晰的,足够一目了然的账目。包括谁于何时、何地,挪用了工人们几年几月的薪资。每一份都要有明细。薛先生要做的,便是将那份名单以及账目交于我。剩下的,便交由我处理。   除此之外,还需要薛先生去跟工人们动员。只要工人们愿意开工,开工之日起,我个人愿意先行垫付一个月的薪资。此后,每日薪水发放之日,逐月发放两个月的欠薪,直至所有欠薪发放完毕。   当然,口说无凭,薛先生信不过。我们可以立字为据。”   薛晟不自觉地卷起手中的账簿。   薛晟既是曾经当过账房先生,自是保留了厂中那几位中饱私囊的证据!   只是苦于没有人能够为他们做主而已。   工人们已经足足四个月都未领过薪资了,不少工人都是借钱艰难度日。可这年月,大家手头都不宽裕,往往有了这顿没下顿。   包括他自己家也是如此。   倘若,倘若新东家真的愿意开工之日便先行垫付一个月的薪资……   “东家方才只说了两项缘由。其三呢?”   谢放一听,便知薛晟这是同意留下当账房先生了。   他笑了笑,“其三。我新接手这家纺织厂,自是也需要自己人。”   …   薛晟没有当场答应。   只是让谢放再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两天之后,他定然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谢放自是同意了。   薛晟告辞,谢放起身相送,“这两天的时间里,薛先生若是想要来查阅账簿,南倾亦随时欢迎。”   薛晟:“……”   他还尚未答应,便想拿他当免费劳动力么?   谢放开了门。   “好啊!南倾!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们!   姚关月不知何时等在外面,房门打开,他便急急地走进去。   未曾想,先行出来的人是一位他并不认识的青年。   两个人都没及时刹住车。   薛晟的腿受了伤,本就有些不良于行,被姚关月这么一撞,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对不住,对不住啊。”   姚关月忙将人扶住。   简直是无妄之灾!   薛晟抿起唇,狠狠地瞪了眼姚关月。   转身朝谢放鞠了个躬,疾步低头离去。   嚯!   这青年脾气好大!   他知道是他不对,可也没必要这般生气吧?   他肩膀还被撞疼了呢!   姚关月是被福禄给带过来的。   有时候府内若是有什么事,都是府中派来人先行告诉福禄,再由福禄前来禀报谢放。   以免有时候谢放人下车间,或者是外出,府内的人一时找不到他。   跟在姚关月身后的福禄忙解释道:“二爷。是姚公子在纺纱厂附近瞧见的咱们府内的小厮,一路跟踪着过来的。他非让我带他来见您,我实在被缠不过,只好……”   府中小厮不会无故来隆升来找他。   谢放对福禄、姚关月两人道:“无妨。都先进来吧。”   …   “南倾,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就是报纸上,隆升的那位神秘新东家?是你从志杰那里收购的康家的纺纱厂?”   一进谢放的办公室,姚关月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自在场外瞧见春行馆的小厮,姚关月便心中有所猜测。   直至,他一路跟着对方进了工厂后门,又瞧见了同小厮说话的福禄。   福禄是谢放的贴身小厮。   福禄既是在这儿,说明南倾也极为有可能在这。   联想到新闻报道里头,隐去隆升新东家的身份,姚关月便是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好不容易见了人,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这会儿总算是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同你细说原委。坐。福禄,给姚公子看茶。”   谢放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也招呼姚关月落座。   “是,二爷。”   姚关月落座,福禄给姚关月倒了杯茶。   大热天的,方才谢放同薛晟谈话的功夫,姚关月在外头都站了老半天,这会儿是又热又渴。   他端起茶,稍微吹凉,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不斯文,便“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   谢放等着姚关月喝完,不动声色地问道:“只你一个人?”   姚关月将茶杯拿在手里,睨了他一眼:“我知你想问什么。你是想问我什么。你是想问,君涛、仲文他们有没有跟我一起。最重要的事,云平来知不知道,你便是隆升新东家这件事是吧?”   谢放笑而不语。   姚关月:“你放心。他们几个都不知道。你是不知道,云平因为这纺纱厂被人给捷足先登这件事,郁郁寡欢,还借酒浇愁。   今日我同仲文、君涛,我们三个人原是陪着他一起来打听一下,究竟隆升的东家是谁。好巧不巧,我们正打算离开,被我瞧见你府内的小厮。   我担心这其中会有什么误会,便谁也没有告诉,只一个人尾随了你府中小厮。要我说,你是隆升东家这件事,你暂时也不要告诉云平。我担心,他要是知晓你是隆升的新东家,冲动之下,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姚关月平日里素来吊儿郎当,当真遇上事,却也拎得清孰轻孰重。   谢放今日既然敢公开在工人们面前露面,便是不担心身份会遭到曝光。   他已收到消息,康志杰为了躲债,已经离开符城。   孙家只是普通商人,便是孙瀚宇知晓是他收购的志杰,纵然再不平,亦拿他无可奈何。   不过姚关月的这份情,谢放还是记下了。   谢放:“如此,南倾先行谢过归期。”   “见外了啊。”姚关月将杯子里的茶饮尽,“不过么,真要是谢我,也不是不行。晚上请我吃饭?我们两个可是好久都没有单独一起吃饭了吧?正好,你同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下这志杰纺纱厂的?”   方才薛晟虽未直接答应他的条件,不过谢放有足够的把握,薛晟此番出去,定然会同工人沟通复工事宜。   罢工的事,今日应当能够得到妥善解决。   晚上正好无事,谢放刚要答应,一旁的福禄忙凑到二爷的耳边,“二爷,阿笙少爷现在咱们府里。”   …   这段时间,谢放同阿笙两人都忙。   前几日,阿笙抽空去了趟春行馆,可惜,当时谢放人刚好外出去了,不在厂里。   等回到厂里,收到小厮口信匆匆赶回府中,阿笙已经回了长庆楼,只留下两份糕点。   那日之后,谢放特意交代了,若是阿笙再来春行馆,若是他人不在厂里,也一定要让福禄去找他。   这回总算没再错过口信。   谢放站起身:“抱歉,归期,今日暂时不能请你吃饭。改日再叙。”   姚关月一脸懵,“啊?”   他这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谢放:“家里有点事,我要先回去一趟。走,我送你到门口。”   姚关月:“……”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啊?   家里头有媳妇在等着是吧?!   …   春行馆。   阿笙慢慢地吃着西瓜,听着小石头同虞爷爷两人聊天,眼睛总是时不时地往院子的方向去瞄。   阿笙上回来春行馆,他待了快半个时辰。   没见到二爷,店里又忙,只好先回去了。   这次是凑巧,有人点外送,他便借着外送的功夫,来了春行馆一趟。顺便给老师还有小石头他们带了他最新做的茶香绿豆糕。   也给二爷带了一份。   店里忙,他这回也不能久待。   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同二爷见上一面。   “二爷,您回来了……”   阿笙低头在吐西瓜子,听见门头福旺的声音,阿笙忙从椅子上站起身。   颊边粘了粒西瓜子,睁大了眼睛,巴巴地瞧着门口方向。 第61章 多担待点   福旺从厨房端凉茶去花厅,余光瞧见院子里大步往这边走来的二爷,站在客厅的廊檐下,高兴地同二爷打招呼。   “二爷今日回来得可真早。”   谢放抬脚跨上石阶,“上回回来得太晚,没见着人,这回可不得快一点。”   因着天气热,花厅里的门窗都敞开着,只是装了竹帘以遮挡阳光。   院子里透过竹帘,徐徐地吹来。   二爷同福旺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至花厅。   明知二爷只是同福旺说笑,阿笙脸颊还是不由地阵阵发烫。   “爷爷,南倾叔叔是特意赶回来见阿笙哥哥的吗?南倾叔叔是跟我一样,只要有个几天没见着阿笙哥哥,便也很想阿笙哥哥么?”   小石头吃着阿笙带来的茶香绿豆糕,晃着小腿,好奇地问道。   南倾叔叔这几日都忙到很晚才回来,已经好几日未曾同他们一起用晚膳。   今日太阳都还没下山,就回来了。   童言无忌。   倒是听得虞清松脸上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了一声,“……爷爷也不清楚。许是今日南倾叔叔刚好事情办完了?”   阿笙脸颊更红了。   爷孙两人说话间,福旺手里头端着凉茶,跟在二爷后头进了屋。   阿笙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二爷。   …   二爷瘦了。   阿笙眉心微拧,二爷的脸竟比先前大病初愈那阵子还要削瘦一些。   可是这阵子忙的?   也不知道二爷有没有好好吃饭。   怎的只是一段时间不见,脸变瘦了一圈。   好在,二爷的精神瞧着不错的样子。   “噗嗤——”   福旺一进门,瞧见阿笙颊边的西瓜子,没忍住,笑出声。   听见福旺的笑声,阿笙回过神,一脸茫然,比划着:“怎,怎么了?”   谢放走上前,声音含笑:“先别动。”   阿笙便当真如同便点穴了一半,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傻愣愣地盯着二爷瞧。   二爷的手离他越来越近。   阿笙心脏砰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要跳出喉咙。   身子本能地想要往后仰,想起二爷方才的那句“先别动”,又生生忍住了,脸颊不受控制地泛着热气。   谢放低头,抬手拿去阿笙颊边的黑色西瓜子,笑着道:“西瓜子沾脸上了。”   阿笙脸颊瞬间涨红,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他,他当真没留意。   阿笙眼神闪了闪。   二爷方才笑得,可真好看。   福旺走过去,用帕子接过了二爷手中的西瓜子,又拿过湿巾给二爷擦手。   小石头方才只顾着吃糕点,也没去看阿笙脸上。   这会儿瞧见南倾叔叔从他阿笙哥哥颊边拿下一粒西瓜子,顿时哈哈大笑,“哈哈哈!阿笙哥哥方才的脸变成小花猫了!”   虞清松也忍俊不禁,只得忍着笑意,出声对小石头道:“小石头,不可取笑阿笙哥哥。”   小石头忙用小手捂住了嘴巴,只是一双眼睛是笑得弯弯的,眼底满是调皮的笑意。   阿笙红着脸,朝老师比划着,“没,没关系。”   要是换成是小石头颊边沾着西瓜子,他瞧见了,怕也会忍不住要笑的。   虞清松从前是不喜欢蜜饯、糕点这一类的甜口的,阿笙做的糕点,甜而不腻,他老人家每回都会拿上一两块尝尝。   拍了拍手心上沾着的粉膏,虞清松谢放同阿笙两人道:“南倾同阿笙先聊。我这两日整理了一些古画摹本,想着让阿笙带回去,临摹个几幅。学学先人、前辈的构图技巧同技法。我先回房间去取。”   站起身,对小石头道:“小石头,你过来帮爷爷的忙。”   小石头舍不得自己手里吃了一半的茶香绿豆糕:“爷爷,我的绿豆糕还没吃完呢。还有,还有,我方才答应了,要给阿笙哥哥揉肩的。”   只是几幅画而已,爷爷一个人应当不至于拿不动吧?   为何要把他也给叫回去~~~   谢放先是看了阿笙一眼,又低着头,去看小石头,“小石头为何要给阿笙哥哥揉肩?可是阿笙哥哥肩膀不大舒服?”   阿笙红着脸,忙打着手势,“没,没有。只是肩膀有些……”酸疼而已。   虞清松代为回答道:“应当是揉糕点的面团揉的。今日阿笙坐下后不久,便时不时地揉着肩。”   小石头人小鬼大,便问阿笙哥哥肩膀怎么了,问要不要给哥哥揉揉肩。   阿笙不想拂了小石头的好意,便开玩笑地应了一句“好啊。”   哪里想到,小家伙竟然当了真。   不但记住了,还惦记着要给阿笙哥哥揉肩。   谢放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没关系,回头南倾叔叔给阿笙哥哥揉肩。”   阿笙陡然瞪圆一双眼。   小石头嘟囔着,“可我想自己给阿笙哥哥揉肩。我给爷爷揉过肩,爷爷说我揉得可舒服了。”   谢放问小家伙:“小石头可是信不过南倾叔叔?”   小石头睨着谢放,“南倾叔叔给人揉过肩么?”   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有给人捶过膝,揉过肩的二爷:“……”   谢放笑着对小石头道:“南倾叔叔可以学。”   阿笙脸颊滚烫。   这,这有什么好学的。   以二爷的身份,身边定然不缺伺候的人,哪,哪里需要学习如何给人揉肩。   小石头想了想,“那我教南倾叔叔?”   虞清松哪里不知,阿笙之所以给他们送了糕点后,还在花厅里坐着,不只是为了陪他同小石头。   否则,吃西瓜的时候,何至于时不时地瞧着院子方向。   阿笙还得赶着回店里,时间很有限。   想着阿笙同南倾两人多日未见,两人应当有许多话要聊。   不想小石头耽误了阿笙同谢放的时间,虞清松一只手在碟子里拿了两块茶香绿豆糕,另一只手握住小石头的手,“用不着你。福旺哥哥会教南倾叔叔的。好了,把糕点拿上,跟爷爷回去。”   小石头嘴巴翘得老高,“好吧……”   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下来。   …   小石头被爷爷半哄半强制性地给带走了。   花厅一下安静了下来。   安静地只能听见院子里清脆的鸟鸣声。   “近来店里生意可都还好?”   “二爷近日可是很忙?”   阿笙比划着,同谢放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阿笙红着脸。   谢放笑了,“这阵子是挺忙。”   谢放一边说着,一边在阿笙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店里生意,是不是比从前还好一些?我听福旺说,你近日又新出了几款糕点,听说都是你自己在原有糕点的形状上,进行了一些创新,乃至大受欢迎,是不是?   阿笙没想到,二爷这般关心店里的生意。   他红着脸,点了点头,打着手势,“都是客人们抬爱。”   福满居刚开业的那几天,他们店里的客人始终没有以往那般多。   近日客流量又渐渐地恢复了。   反观福满居,自从结束进店免费送莲子羹的活动之后,店里便冷清了不少,很少再出现满座的情况。   清闲时,店里一度伙计比客人还多。   师父说,倘使福满居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气,撑不到今年年底,必然结业转让。   他还听阿泰说,曾经听见周公子在训斥伙计……想来,生意是不大理想的。   福旺在给二爷以及阿笙两人添茶。   听了二爷的话,脆生生地接口道,“二爷可关心阿笙少爷的情况了。只要是我去长宁街回来,都会问上一句,店里生意如何,忙不忙。”   阿笙脸颊通红,朝二爷比划了一个谢谢的手势,“多谢二爷关心。”   二爷应当也是担心,长庆楼的生意会不会被对面的福满居所影响吧?   阿笙比划着,“二爷呢?接手新的厂子,可还顺利?”   福旺添了茶,谢放便让福旺先下去休息去了。   他将桌前的茶先给阿笙递过去,“要说实话么?”   阿笙将茶接过去,却是没有喝。他将茶杯放在了桌上,眉头紧皱着,忙比划着问道:“可是厂子不大顺利?   他听虞爷爷提过,二爷这阵子总是忙到很晚才回来……   “是有些不大顺利。你也晓得,买这厂子花了很大一笔钱。我想早日开工,好让现金流活动起来。工人却因为先前的志杰纺纱厂欠薪一事,闹罢工,不肯开工。”   工人罢工讨薪一事,明日定然会上报纸。   便是阿笙不看报纸,长庆楼那些客人多半也会讨论。   与其让阿笙从其他人嘴里了解这件事,干着急,不若他亲自说给阿笙听。   果然,阿笙听后,眉宇间忧色更重了。   阿笙比划着手势,“二爷可有解决的法子?”若是工人一直罢工,损失只怕不可估量。只是他也明白,如若不是当真走投无路,工人也不会在明知已经换了东家的情况下,依然组织讨薪。   无非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够将先前被欠的薪水给要回来罢了。但是这钱,也不该由二爷出。这么想着……事情确实棘手。   谢放笑了笑:“我已经在想办法解决。阿笙不必太担心。”   听说二爷已经想到法子,阿笙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深深地吐了口气,比划道:“太,太好了。”是因为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法子,所以二爷今日才能早日回来?   谢放喝了口茶,出声问道:“肩膀可还酸疼?”   阿笙脸颊一红,忙摆手,“不……”不怎么酸疼了。   其实本来也没有很酸疼,只是那会儿他刚拎着食盒,走了一路,加重了肩膀的酸疼。否则是不会的。现在休息了一会儿,已经好多了。   阿笙尚未比划完,只见二爷站起身。   他的肩上,按着两只手。在他的后肩缓缓地轻捏着。   阿笙脸颊烧红,身后传来二爷的轻笑声:“南倾未曾学过如何揉肩。少东家担待点。” 第62章 浑身发烫   一股酥麻感,从阿笙尾椎骨直达天灵盖。   二爷捏得好不好,阿笙压根感觉不出来,心跳鼓噪得比窗外树上的蝉鸣都要响。   红晕从他的脸颊蔓迅速延至耳后根。   阿笙整个人就像是煮沸的开水一般,浑身都是烫的。   阿笙忙拿过桌上的凉茶,一咕噜地饮尽。   如野火般窜起的燥热,这才稍稍被浇灭了一些。   将手上的杯子搁在桌上,阿笙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二爷还在给他揉肩!   阿笙慌得一下站起身。   他哪里好意思让二爷给他揉肩!   再一个,二爷也是刚从厂里回来,指不定比他还累。应当他给二爷揉肩才是!   转过头,对上二爷微讶的视线,红着脸解释,“二爷,我的肩膀,当,当真没事了。”   余光瞧见桌上的茶香绿豆糕,忙拿了一块,递给二爷,比划着:“这是我近日新做的绿豆糕,二爷要,要不要尝尝看?”   瞧出阿笙的不自在,谢放没有勉强。   左右日后再让阿笙慢慢习惯,倒也不急。   将阿笙手里头的绿豆糕接了过去,谢放笑在位置上重新坐下,笑着道:“谢少东家赏。”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又,又开他玩笑。   …   谢放将糕点拿在手里,并没有急着尝,而是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眼露意外,抬眸看着阿笙,略微惊讶地问道:“这绿豆糕里头可是加了茶叶?”   阿笙眼睛晶亮,比划着,“二爷闻出来了?”   谢放笑着道:“嗯,拿在手里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可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尝一尝了。”   说着,将糕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阿笙期盼地睁大了一双眼睛。   “唔,果然很香,不但有茶的清香,还有绿豆的清甜。难怪福旺说,近日长庆楼生意比过去还要好上一些。想来不少都是冲着你的手艺去的。”   谢放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得了二爷的夸赞,阿笙自是高兴。   不过要说客人都是冲着他去的长庆楼,哪怕师父不在边上,阿笙也是不敢邀功的。   阿笙红着脸颊,比划着,“我的糕点就只是起个点缀的作用,主要还是师父的手艺好。”   他过去其实偶尔也会做一些糕点。只是大部分都是帮着师父做。   是枣泥山药糕之后,师父才渐渐地放了手。   近日,更是将糕点这一块,全权交由他负责。只要是他想要尝试做的糕点,师父都很支持。一些大菜也会喊他过去帮忙颠勺。   虞爷爷猜他肩膀是因为揉面团揉的才会酸疼,其实也不全是。   主要是最近颠勺的次数也比以往多了不少。   阿笙见二爷又吃了一口,想来是真的喜欢这款抹茶糕点,“二爷若是喜欢,明日我再送一些过来?”   谢放是喜欢吃这绿豆糕,却是舍不得阿笙在大热天的,为了这几块糕点,顶着大太阳给他送过来。   “最近天气太热。你一天到晚闷在厨房,已是够辛苦的了。要是有时间,就多休息。是不是近日得空,夜里还要完成虞老先生的课业?”   绿豆糕好吃,但容易口渴。   阿笙将二爷方才喝过的茶杯的茶水填满,给二爷递过去。   二爷接过去之后,这才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比划着,“我画得慢……”   白天没有时间,便只能在晚上抽空完成一下老师布置的课业。   老师近日要他学临摹。   他未曾学过临摹,总是不得要领,只能做到形似,全然不能细看。   老师却是夸他有天赋,说是笔触虽然稚嫩,但他对色彩还有构图很敏锐,还夸他是个画画的好苗子。   色彩、构图什么的,他先前全然不懂。   还是交了作业,师父将原画对比着他的临摹,一项一项说与他听,他回去后照着老师教他的一样画瓢去做。   就这样,竟也比之前进步了不少。   果然,正经拜个师父同他自己画着玩截然不同。   谢放喝了口茶,宽慰他道:“作画跟你烧菜、做糕点,写字,都是一样的。重质不重量。只要是一幅比一幅有进步,画得快慢有什么要紧。”   阿笙眨了眨眼,比划着,“烧菜还是不大一样的,烧菜需快一些好一点,一旦慢了,客人会催。”   谢放将茶杯握在手心,惊讶地朝阿笙看过去,“阿笙现在可是在同南倾说笑?”   阿笙脸颊通红,慌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他,他是不是太放肆了?   “这样很好。”   谢放将茶杯放在桌上,眸光含笑。   这说明,阿笙在他的面前,是越发自在了。   这是个极好的现象。   阿笙被二爷瞧过来的眼神莫名地烫了一下,他的眼神闪了闪,低着脑袋,呼吸都有些乱。   …   “你白天要在店里帮忙,晚上又要画画,肩膀可吃得消?”   阿笙生怕二爷又会给他捏肩膀,忙比划着,“不累,不累。我就夜里画一两个小时,不费什么功夫的。”   他若是画得太晚,爹爹要是夜起,瞧见了,也会催着他睡觉。   不至于太累的。   见二爷手里的绿豆糕吃完了,阿笙又给二爷拿了一块,“二爷可要再吃一个?绿豆糕清凉、降火,便是稍稍吃多一些,也没有关系的。”   不能吃太多,是因为毕竟是糕点,吃多了容易撑。   谢放从上午便忙着厂里的事情,一下午的时间又都耗在账簿上,中间除了喝上几口茶,便是午饭都顾不得。   阿笙的绿豆糕,这会儿对他而言可谓是及时雨。   听阿笙说绿豆糕“降火”,谢放接口了一句,“阿笙怎知南倾身子有燥火?”   阿笙眼睛睁大,眼底满是关心,“二爷这阵子上火了么?”   谢放直勾勾地盯着阿笙瞧。   阿笙还在担心二爷,眼底全是茫然。   谢放在心底浅浅地叹了口气。   自是此“火”非比“火。”   只是他的小阿笙现在尚未开窍。   谢放只好道:“许是天气太热。”   阿笙深有同感地点了点脑袋,最近是很热。   他晚上睡觉都得开着窗,要不然闷热得睡不着。   …   阿笙还要回店里帮忙,得提前赶回去。   否则大家要是在忙,他一个人回去太晚,影响也不好。   他是少东家,得以身作则。   “听”阿笙说他要先回去,谢放浅叹了口气:“总觉得才见面,都没说上几句话,便要分开。也不知道下回,又得是几天后。”   明知二爷这句话没旁的意思,许是感叹他同二爷两人这几次见面有些匆匆,阿笙心尖还是跳了跳。   这,这是不是说明,二爷也有舍,舍不得同他分开的时候?   “可有戴了帽子过来?”   阿笙点点头,指了指窗边的那顶斗笠。   现在太热,他可不敢不戴帽子出门。   倒,倒不是怕中暑……   只是大力最近因为外送,被晒得有些黑。   二爷这般白净……   他不想站在二爷边上,跟块碳球似的。   阿笙拿上斗笠。   谢放:“我送你到门口。”   阿笙以为二爷所说的送他到门口,是送他出花厅。   也便同意了。   …   出了花厅,来到客厅廊下,二爷竟是还要继续送他。   阿笙忙比划着,“二爷留步,天气热。”   谢放睨着他:“知道天气热,你还外送?”   阿笙垂着眉眼,没出声   他想见到二爷么。   谢放哪里不知道阿笙的心思。   只是阿笙平日里不是在店里,便是在家,他去找阿笙,盯着他们的眼睛太多。   他自己无所谓,却是不得不为阿笙考虑。   阿笙还是被二爷亲自送着出门。   待出了春行馆,阿笙是说什么也不让二爷送的了。   阿笙步下石阶,走出去好几步,犹豫地转过头。   瞧见二爷还站在原地,眼睛似乎也还望着他的方向。   阿笙脸颊一烫,忙转过了头。   …   手里头拎着虞老先生交由他临摹的两幅画轴,连同食盒,回了店里。   说起来……他还以为老师会给他好几本画帖去让他临摹,毕竟老师说,让小石头帮着一起拿。   许是小石头功课还没写完,才会被师父给叫回去。   毕竟后头也只师父一个人回花厅,把画拿给他。   厨房又热,又有油烟,实在不便存画。   阿笙平日里会将自己的草图放厨房柜子里,担心师父的画太过名贵,万一有个闪失,未免太对不住师父。   阿笙一只脚已经往厨房走去,想了想,拐去了厨房的杂物间。   不能拿去账房的休息间,爹爹可能会去休息间休息,会被发现。   阿笙想了想,杂物间平日里很少有人去,暂时先放在杂物间,等他晚上回去再带回去,最不容易被发现。   阿笙往杂物间走去。   “吱呀——”   阿笙推开杂货间的门。   里头已经有人。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里头的人吓一跳。   “啪嗒——”   阿松手里头握着本子,手中的笔掉落在了地上。   阿松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本子,略微有些慌张地问道:“少东家,是您啊!您怎么也不出个声——”   话说到一半,骤然想到,少东家不会说话,“对不住啊,少东家。我……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阿笙笑着摇了摇头。   阿笙探着脑袋,视线落在阿松手中的本子上,比划着,好奇地问道:“阿松,你在写什么?” 第63章 工人开工   阿松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本子往身后一藏,面上神色很是有几分紧张。   “没……没什么。我,我最近处了一个对象。她,她上过学。可少东家您也知道,我大字不识几个。我就想着,有空的时候,能够多认认字。好,好歹得会写她,还有我自己的名字。”   府城并不闭塞,可如今当地人嫁娶依然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主。   听说阿松自己处了一个对象,阿笙惊喜地睁大了眸子。   他将手中的食盒弯腰放在地上,把装有画轴的麻布袋放食盒上,左手抱着握拳的右手,“恭喜你,阿松。我真替你高兴。”   阿松放在背后的双手愈发用力地捏着手中的本子,“谢谢少东家。少东家,这事,您能别跟其他人去说么?”   阿笙笑着点了点头,“嗯,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难怪方才他问阿松在写什么,阿松会宝贝地将本子给藏在了身后。   是在学着写心意姑娘的名字么?   阿笙的眼底有着羡慕。   羡慕阿松能够自由地处对象,也羡慕他能够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心意宣诸于笔端。   “谢谢少东家,我得回去了,否则回头师父没在厨房见着我,该骂人了。您就当从来没在这里瞧见过我啊。”   阿笙弯起唇,绽开一对深深的酒窝,点了点脑袋,“好。”   …   从少东家的身旁走过,阿松这才将藏在身后的本子拿到身前。   阿笙失笑。   他又不会强行将阿松写给心仪姑娘的“情书”夺了去。   阿松出去了。   阿笙弯腰去拿地上的食盒,瞧见了食盒边上通体黑色的金属制自来水笔。   又在不远处,瞧见了同样是金属制的笔盖。   这笔是阿松方才掉的么?   阿笙将笔连同笔盖一起捡起,将笔盖给盖回去。   …   这种笔……他在二爷府上瞧见过。   当然,二爷府上的自来水笔比阿松的这一支要重一些,外头的金属纹路也跟精致一些。   一开始,他同二爷交流并不像如今这般顺畅,二爷并不是总能瞧得懂他的手势。   最初的那会儿,二爷便是命福旺或是福禄,拿纸笔给他。拿的便是这种自动出水,不用沾墨也能书写的笔。   他用不来这种自来水笔,便是连握笔的姿势都不会,是二爷手把手教的他。   只是不知怎么搞的,那笔在二爷的手里很是服帖,到了他手里,要么墨将纸泅得一团黑,要么沾他一手的墨。   以至于他不住地心慌。   他越是慌乱,越不想在二爷面前出糗,这笔便越是用不好。   当下,二爷便福旺去给他取了毛笔过来。   那之后,每回有需要用到纸笔沟通的时候,二爷也都是命人取的笔墨纸砚。   …   他曾经在报纸上瞧见过这种自来水笔的广告。   最开始是舶来品,后头国内才有属于自己牌子的自来水笔。   报纸上没标价格,他亦没问过二爷这种自来水笔所费多少,但想来这种能够自动出墨的自来水笔应是不便宜。   阿松定然是很喜欢那位姑娘。   身后传来脚步声。   阿笙手里头握着笔,转过头。   未等阿松说话,阿笙便将手中的笔递过去,笑着比划着,“可是方才出去了,才发现把笔给忘了?”   阿松面上有几分尴尬,动作快速地将少东家手里头的笔给接过去,“多谢少东家。”   “不客气。”阿笙摆了摆手,眉眼弯弯,有些好奇地“问”,“阿松,你这笔多少钱?”   阿笙偶尔也会帮着爹爹记账。   每回记账,毛笔每次都得研磨。   今日见了这自动水笔,忽地想到,若是他能够像阿松这样,学会自如地用这种自来水笔,日后记账要方便不少。若是他用得顺手,回头也给爹爹、柯先生各买一支。爹爹同柯先生定然会很喜欢。唔……前提是,这笔不要太贵,要是太贵,他可能得攒一段时间的钱。   阿松神色当即有些紧张,他捏着手里头的笔,眼神闪躲,“没几个钱,就是地摊上随便买的。少东家,我,我先回去了。”   说罢,转身匆匆地离去。   阿笙瞧着阿松匆忙离去的背影,弯腰将地上装着画轴的袋子以及食盒捡起。   阿笙将画轴给放在杂物间的最上层,脑海里还在想着阿松方才所说的话。   没几个钱?   莫不是他猜错了,这类自动水笔的价格其实并不高?   …   “阿松,你又跑哪儿躲懒去了?大半天的不见人影。”   “我就是去了趟茅房,今天有点拉肚子。”   “你真的是……赶紧过来把菜给洗了,还有把蒜头这些也给剥好。还有煲母鸡的辅料也得先备好。一堆的事情等着弄呢。”   “知道了,知道了,师父。”   阿松将白色的围裙穿戴在身上,低着脑袋,急急忙走过去,眼底满是不满。   他只是稍微躲下懒,师父便催得厉害。   少东家出去外送,大半个时辰也没见师父提一句……   “你们其他几个人,手上的活也都别停啊。这几日店里忙,大家要提前把工作做好,这样等客人点餐,我们才不至于让客人等。知道吗?”   “知道了,师父——”   “知道了,师父。”   乔德福将双手背在身后,满意地点头。   “身体舒服点没有?”   阿松在折菜叶,闻言,手中的动作微停,闷闷地道:“好多了,多谢师父关心。”   乔德福微一点头:“好多了就好。若是身体吃得消,今天晚上客人点的小炒,便由你来给我打下手?”   所谓的打下手,自是师父忙不过来的时候,便有徒弟帮着掌勺,师父在边上把关即可。   阿松倏地抬起头,满眼错愕,“师父……”   乔德福故意道:“怎么?不愿意啊?”   阿松磕磕巴巴:“师父……您,您不让少东家给您打下手么?”   这几日,师父都是喊少东家过去帮忙,少东家一个人练手的机会加起来都快赶得上他们所有人了。   阿笙拎着回到厨房,走到门口,听见阿松同师父的说话声,稍稍顿了顿脚步。   乔德福道:“阿笙是我徒弟,你们也是我徒弟,我都一视同仁。”   阿松的手浸在水盆里,“谢,谢谢师父。”   乔德福微一点头,在阿松的肩上拍了拍,“那行,你先忙。”   听到这里,阿笙微拧的眉头总算松开,轻扬了唇角。   他知道他身份有些特殊,平日里有什么活,他都是抢着干。   爹爹说了,他是少东家,便越是要以身作则。   即便如此,师父有时候难免对他会照顾一些。   其他人还好,他知道彭叔还有阿松偶尔会对他有些微词。   他有同师父提了提,让师父平日里也多给大家机会。他可以回去在家勤练没有关系。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师父聪明,多半是猜到他的意思了。   …   阿笙就站在厨房外头,冷不丁对上师父瞧过来的视线。   一点没有偷听被抓包的尴尬,阿笙朝师父笑了笑。   乔德福见到阿笙回来了,打着手势,让他先暂时别进来,比划着,让阿笙在外头等他。   阿笙眼露困惑,还是按照师父说得做了。   阿笙只在外头等了一会儿,乔德福便出来了。   他的手中,拿着一瓶跌打药酒,递给阿笙,“给。掌柜的先前拿过来的,你恰好去外送了,尚未回来。等会儿你先去我的房间上过药,再回来。   下午且有得忙。上过药,提锅、颠勺的时候肩膀便不会那般疼。”   怎么不说?”   阿笙从师父手中接过跌打药酒,比划着,“谢谢师父。”   “谢我做什么,我就是帮忙转交了下东西。回头你好好谢谢你爹爹。”   阿笙弯起唇,笑着点了点脑袋。   乔德福叮嘱道,“你别嫌师父啰嗦,这药酒一定要涂。干我们这一行的,可得好好护着胳膊,还有咱们的舌头。这二者缺一不可。要是胳膊毁了,饭碗可就砸了。”   阿笙点头:“我都记下了,师父。”   “好了,去吧。去把药上了先。这食盒我先给你拿进去。”   阿笙同师父道了谢,将手中的食盒递过去。   转角处,阿松忙躲到了石柱后头。   阿松沉着脸色。   他方才折菜的时候,水滴溅脸上了。   抬手去擦脸上的水渍,便瞧见师父同阿笙秘密比划着什么,便跟了出来。   结果,就被他瞧见了这一幕!   师父骗人!   说什么一视同仁!   根本就是偏心!   他先前颠勺的时候,手背被烫出了一个水泡,怎的不见师父专门给他买烫伤膏?!   …   隆升纺纱厂。   蓝丝绒般的晨曦,掀开天空寂静的暗色。   两辆人力车在厂房大门前停下。   陶叔先从人力车上下来,走到前头,伸手去扶从人力车上下来的二爷。   谢放没有将手伸过去,脸上神情微带着无奈,自行从车上迈下,“陶叔,我说过,您不用扶我。”   他正值壮年,又没病没痛,哪里需要人扶。   陶叔“哎”了一声。   尽管如此,下回若是他先下的车,多半也还是伺候少爷下车。   伺候少爷,已经是刻入他骨髓的习惯。   谢放也深知,陶叔的这一习惯一时间难改,只能等日后再慢慢让陶叔习惯。   陶叔陪着二爷走进工厂。   倏地,陶叔的脚步一顿,“少爷,你,你听——”   深蓝色的晨曦里,传来富有节奏的纺纱声。   陶叔脸上的神情难掩激动,他转过头,“少爷,您说,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那些罢工的工人,终于答应开工了?!   谢放在人力车刚在工厂门口停下时,便听见了从里头传来的机器声。   他微一颔首,微笑着道:“是。”语气肯定。   陶管事一脸喜色,“少爷可要亲自去看看,说实话,我还没瞧见过,那些铁家伙,都是怎么工作的呢。”   谢放虽说曾经陪符城当地的豪绅前世参观过像是纺纱厂这样的工厂,走访自己的车间,到底不一样。   谢放唇角轻勾:“走,那便去瞧瞧。” 第64章 发放工资   生产车间,几十台纺纱机器同时运作着。   机械声轰隆作响。   原先,这些机器只是安安静静地摆放在车间。   现在工厂正式开工了。   这些安静的铁兽仿佛一夕之间活过来了一般,有条不紊地吞吐着白色的纱线。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陶管事仍旧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车间嘈杂,陶管事近身道,“少爷,这要是厂里的每条生产线都投入使用……这,这产量该有多惊人?”   谢放的视线落在运作的纺纱机器上,“康闵当初建造的这间纺纱厂,光是白银就花去1000万两。鼎盛时期,只是年产便有将近纱锭39000枚”   康闵个人自是没有那么大的财力。   是利用了职务之便,加之省城那边的支持,同时向各大钱庄借款才筹措的资金。不过五年,便还清了所有的款项,还实现了盈利。   只是随着康闵的去世,加之时局动荡,棉纱价格一度暴跌,康志杰又不善经营,才会导致纺纱厂出现经营危机。   “志杰”纺纱厂由于种种局限,没能走出符城这一小小地界,希望“隆升”可以。   陶管事咋舌。   当初建厂便花去那般多的银两么?   那少爷只是花了500万都不到,就做局从康志杰那里买了这间厂子,可当真是白捡的了!   谢放在一众工人当中,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薛晟。   对于在车间见到薛晟,谢放自是不意外。   工人会提前开工,想必薛先生在里头使了大力气。   薛晟也看见了谢放,他几不可见地朝这位新东家摇了摇头。   谢放多少猜到薛晟的意思。   他身份特殊,若是工友们知道薛先生同他这个老板走得这般近,只怕会对薛先生有所误会。   谢放也便将目光淡淡地移开。   …   “二,二爷?您怎么过来了?”   洪惠民在巡视车间,他纠正着一个女工的动作,一抬头,瞧见站在门口的谢放同陶管事两人,忙迎了上去。   谢放看着车间里忙碌的数十名工人,“洪主任,工人一般都这么早开工么?”   洪惠民在车间待久了,耳朵不大灵敏,他不由地将耳朵凑近这位新东家,扬高了音量,“二爷,您说什么?”   洪惠民这么一喊,不少工人都抬起头。   不想打扰到工人们的工作,也为了方便说话,谢放手臂朝外,比了个请的手势,“洪主任,我们去外头说?”   洪惠民瞧懂了谢放的手势,嘴里头忙应着:“哎,好。好。”   …   一行三人走到门外。   “二爷、陶管事,您二位的早餐可吃过了?”   走出车间,洪主任便寒暄地问道。   “在家里用过早点了。”谢放颔首,礼貌地问道:“洪主任呢?可吃过早餐了?”   “多谢二爷关心。我也吃过了,吃过了。二爷您,您今日来得可真早。”   洪惠民脸上神情有几分紧张。   上一位东家是一年到头也不见来几次,厂子全靠老东家康闵的几个兄弟,以及康闵的小舅子汪凯一同在打理。   车间热,那几位都是寻常在车间不常见到的主。   谢放笑了笑,“今天醒得早,睡不着,便提早过来了。”   话落,将方才在车间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工人们每日都这般早来车间工作么?”   洪惠民有些磕巴地道:“这……二爷,现在天气太热,车间里又闷热。白,白天早些开工,晨间凉快些。这样中午太热的时候,工人们就可以休息。等到下午凉快一些的时候,再工作。”   洪惠民说着,小心地觑着这位新东家的神色,见谢放脸上未露出不悦的神色,方才状着胆子,继续道:“二爷可是担心由此产生的多余的电费?其实我们开灯的时间也就是较平时多个一个小时左右。   小薛给咱们算过一笔账,虽然咱们提前一小时开工,多用一个小时左右的店。但是由于清晨凉快,大家的效率也比较高,产量是上去的。如此多出的产量,足以弥补晨间多开一小时的灯所产生的费用。”   最为重要的是,因车间闷热而中暑的工人也会大大减少。   若是有工人中暑,少不得得抽调人手,如此也会降低产量。   因此,提前开工无论是对工人还是对工厂,其实都是最优选择。   原来,虽说康闵的小舅子汪凯虽说不常来车间,但只要瞧见工厂提前点灯开工,便会训斥洪惠民,斥责他以权谋私,没有将厂子的效益摆在第一位。   还会立即命令他将车间所有的灯都关了,等到天亮再让工人开工。   有时候一个不高兴了,还会克扣提前开工的工人工资。   最近天气实在是热,工人们因为好长时间没领到工资,大多数人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洪惠民实在担心中午会有大量的工人中暑,才会跟工人们商量了之后,提前开工。   哪里想到,新东家今日竟这般早就过来了!   这几年志杰纺纱厂的种种作风,谢放从魏先生口中听说不少。   倒是今日方知,管理层竟还会计较车间提前一小时开工,开灯所产生的费用,实属荒唐。   谢放认真解释道:“洪主任误会,我方才不是这个意思。我原先是担心工人们过早开工,休息不足。我们办工厂,是要盈利。但也还是要以人为本。   工厂若是想要发展,离不开这些工友们。如若,我们连工人们提前一小时开工,只是为了工作时能够稍微凉快一些都不能接受,那我们那些同只会剥削百姓的官僚,有什么区别?   最近天气的确是热,就按照今天开工的时间来排班吧。回头麻烦您交一份排班表到我这里。”   洪惠民听了谢放的话后,大为感动。   他两只手抱拳,眼底闪着泪花,低着脑袋,就要一揖到底,“二爷,我替大家,谢谢二爷!!!”   这意味着日后他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提前开工了!   还不用担心会被克扣工资!   谢放忙将人扶住:“洪主任如此为工人们着想,便是在为工厂着想。应当是我谢谢洪主任。”   洪惠民眼圈有些红。   之前纺纱厂的几位领导可不是这样的。   …   “真好。少爷,如今工厂总算顺利开工了,等到第一批纱锭卖出去,咱们可算是有进项了!”   陶管事陪二爷回到总经理办公室,关上办公室的门,语气难免有些兴奋地道。   少爷从前从不吝钱财,总是有多少花多少,更是时不时地一掷千金。   也就是惊蛰那场病后,开销比从前少了许多不说,跟着几位结识的几个买办投了几笔生意,小赚了几笔。   即便如此,五百万现钱,也几乎是将少爷全部的现金都给掏空了。   虽说这厂子买得划算,可这钱实在花出去太多,加之“康杰”原先处于日薄西山的状态,陶管事是始终忧大于喜。   如今,见到工厂顺利开工,也给陶管事增加了不少信心。   是啊。   总算是开工了。   开工了便好。   开工了,这厂子目前来看,总算是活起来了。   只是往后究竟是生局,还是死局,最终还是得看“隆升”最后是否能够实现盈利。   …   谢放走到办公桌后面,他弯腰,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大额银票,“陶叔,烦请您迟点去一趟钱庄。将这张银票,兑换成足额的散钱。   之后再请账房的卓先生,核实工人薪资。再交由洪主任,由您陪着,一起将工人上个月的工资足额发放。   回来路上,烦请您坐车经过一下长庆楼,去跟方掌柜‘借’一位师傅,协助咱们厂的食堂师傅,去市场上挑选好的绿豆。天气热,绿豆汤消暑、解热。”   志杰纺纱厂是有食堂的。   只是只有管理层才有资格在里头用餐,工人们是没有资格进去的。   食堂也不负责工人的伙食。   谢放有心对食堂进行改革,只是目前,不宜有太大动作。   让陶叔去长庆楼“借”一位师傅,自是为了避免食堂师傅得知只是给工人们做绿豆汤,便在原料上做文章,以次充好。   方庆遥便是从后厨,后头成为的掌柜,对于谢放“借”师傅的用意,自是稍微一琢磨,便会猜到。   便是来的人不是阿笙,也只会是可靠的师傅。   绿豆汤本身不值几个钱,可这是谢放接管纺纱厂后第一个对外的“举措”,自然得想办法办得没有差池。   否则只会起反效果。   …   陶管事将少爷吩咐的一一记下,唯独对这银票的来历大为不解,“少爷,您,您哪来这么多现钱?”   陶管事除却管理春行馆大小事宜,还兼着谢放个人的账房先生。   先前少爷购厂花去一大笔现金,后头又给魏先生、方掌柜一笔不小的钱,个人账户里头根本就是所剩无几。   这几张银票,又是打哪里来的?   谢放笑着道:“您忘了?在家辞别父亲当日,父亲担心我钱不够花,让账房给我取的。”   他之前没动,是因为他一直将父亲给他的那几张银票,视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疼爱。   始终好生保管着。   现在回过头去想,自是觉着那时的自己太过可笑。   父亲将家里的产业都交由兄长打理,分明是将兄长当做接班人培养,只是给了他几张银票,他却视若珍宝。   既是银票,总归是要换成现钱,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与其当成废纸保存着,不若现在当成他的启动资金之一。   也不枉费他临行前,父亲对他的一片“关照之情。” 第65章 奴大欺主   “实在不好意思啊。阿笙少爷。这么热的天,还要劳您陪我们走这一趟。”   从人力车上下来,陶管事便快步走到后头那辆人力车,替阿笙撑着伞。   如同谢放所料想的那样,陶管事去长庆楼,开口向方庆遥借一名可靠的“师傅”,方庆遥便多少猜到二爷的用意。   考虑到店里头,二爷对阿笙最熟悉,若是论“可靠”,二爷最信得过的人定然是阿笙,方庆遥也便让阿笙随陶管事走这一趟。   因着二爷没交代需不需要帮着一起煮绿豆汤,方庆遥便还是叮嘱了让阿笙,买完绿豆后一起陪陶管事回厂里。   这样,万一二爷还需要帮忙,无需再派人跑一趟。   这也是阿笙会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阿笙忙从车上下来,摆着手,比划着,让陶管事只需要给他自己撑就好。   他是在太阳底下跑习惯的了,这回只是陪着陶管事和隆升食堂的师傅一起去买个绿豆、白糖而已,陶管事不仅给他叫了车,竟还亲自给他撑伞,他哪里担待得起。   陶管事付过钱,伞仍旧是在手里头举着,笑着道:“稍微撑一撑,凉快一些也是好的。”   陶管事坚持,阿笙便只好由对方陪着,往工厂里头走。   …   阿笙从未来过工厂。   走至门口,阿笙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他被眼前这座庞大的黑砖建筑给深深地震撼到了。   这便是“隆升”么?   瞧着可真大!这么大的厂子,康少竟是说卖就卖了……也当真是穷途末路,活该潦倒了。   阿笙来之前,便从陶管事那儿听说了,工人复工的事。   亲耳听见里头传来机械声,阿笙仍旧是有些激动地屏住了呼吸。   那日他听二爷说,工厂工人罢工,还很是替二爷担心,后头听二爷说,他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虽然松一口气,可心还是悬着的。   没想到,二爷竟然真的说到做到,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解决了工人讨薪罢工这般棘手的问题!   他还没走进去呢,机器声便这般大。   这,这得有多少台机器,才能发出这般响的动静?   门口有门卫值班,认出陶管事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工厂食堂的伙计,朝陶管事简单地行过礼,便自动放行。   两名食堂伙计各自手里头拎着绿豆走在后头,同陶管事跟阿笙拉开一定的距离,小声地交头接耳,“怎的陶管事对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这般殷勤?”   陶管事虽说在厂里没有挂名,可人是新东家的心腹。陶管事说一句话,只怕比厂里的任何人都要管用。   眼下竟然亲自给长庆楼少东家撑伞!   另一位伙计的消息显然要灵通一些。   “我听说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是二爷的朋友。闹罢工那日,我也悄悄去瞧了瞧,听见新东家亲口说的,这位少东家是他朋友,还请胡队同他的那几名下属去长庆楼用餐,说是记他账上便好。”   “新东家那样身份的人,同一个哑巴做朋友?”   “那日我是听新东家这么说的。嘘,你别一口一句哑巴的,叫人听见了,回头人去新东家那儿给你上眼药。”   最先说话的那名伙计便不再吱声,只是撇了撇嘴。   上不上眼药的,他们往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只是出去买个绿豆而已,东家竟派了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盯”着他们!   这是真的一点油水也不打算让他们沾了!   他们这饭碗,指不定还能捧多久呢!   …   陶管事要去给二爷回话,也还要去一趟账房,找账房先生核对工资事宜。   他陪着阿笙一起来到工厂食堂,同食堂主厨交代了一声,便得先行离开。   临走前,特意将阿笙请到食堂外头,低声道:“阿笙少爷,工厂食堂条件简陋,比不得长庆楼,今日辛苦你了。回头您这边要是忙完,可去总经理办公室,少爷在里头办公。”   陶管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他事先画好的示意图,“呐,这是工厂示意图,总经理办公室便是在这栋建筑里头,您按图索骥便可以了。少爷见到您过去找他,定然很高兴。”   提前备好示意图,也是考虑到阿笙不能说话,担心去问路的时候,工人瞧不懂他的手势。   可以说,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阿笙自是感受到了陶管事的这份妥帖。   让他想起二爷。   二爷也是这般,处事极为周全。   也难怪二爷会这般器重陶管事,陶管事办事确实细致。   阿笙将陶管事递给他的示意图收好,朝后者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陶管事:“分明是我们麻烦您,我同少爷应当同您说谢谢才是。那您先忙。”   阿笙点了点头。   …   “这新东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煮个绿豆汤而已,又是派了长庆楼的少东家陪我们一起去市场,眼下又留下来盯梢咱们的。这是信不过我们?”   “这还用得着问?这不是摆明了的事么。”   “我们的好日子,该不会是到头了吧?”   “都慌什么?他能叫这位少东家来这一次,难不成回回需要煮个什么东西,烧个什么菜,都派人来盯着我们?放心,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工厂都未必能管明白,至于后厨的门门道道,他是更休想管明白了。”   “嘿嘿。师父,说得在理。”   人们的认知里头,通常哑巴意味着是个聋子。   这帮食堂的伙计不知道阿笙能听见,音量也是一点都没有压低。   阿笙在门口,听得那叫一个清楚分明。   这会儿也多少猜到了,为何二爷会找爹爹“借人”。   想来,二爷刚接手工厂,诸事都需慢慢整顿。   小到食堂伙计,大到譬如二爷昨日所说处理工人讨薪之事。   像是工厂食堂主厨,多半也是跟这工厂里头的某位领导沾亲带故,又或者资历极深,才会不将二爷这个新东家放在眼里。   奴大欺主。   阿笙自小在长宁街长大,这些事自是听说过不少。   阿笙这会儿也不好表现出自己其实都能听见,省得打草惊蛇,便只佯装若无其事地回到厨房。   里头的人瞧见阿笙进来了,仗着阿笙什么都听不见,仍旧自顾自地说着。   彼此商量着,等会儿怎么往绿豆里头多兑水,少放绿豆,少放糖。   能看出是绿豆的颜色便可以了。   这时节,不少地方物资短缺。   无论是白糖还是绿豆,拿到物资紧缺的地方去卖,一倒手,那可是都能翻倍的买卖。   …   煮绿豆汤费不了什么功夫。   食堂伙计也都会,不需要阿笙上手。   唯独在加绿豆以及白糖这一环节,阿笙“搭”了把手。   因着食堂有伙计知道阿笙是新东家的朋友,又是陶管事亲自陪着来的,对于阿笙往锅里头加大量的绿豆同白糖这件事,其他伙计是极为有意见,偏又没法再动手脚。   “不愧是长庆楼出来的,就是舍得放料。”   “可不是,这绿豆跟白糖放的,好像不要钱一样!”   “这是存心跟咱们过不去呢!”   阿笙听见这些肆无忌惮的议论,只是继续“装聋”。   …   绿豆汤已经煮上了,剩下的只需要等绿豆熬熟便可。   阿笙信不过食堂的这几个人,担心在绿豆汤送到工人手中之前,会出什么岔子,便亲自守着,没有离开。   他从小在厨房长大,寻常人来说,看火这种极为无聊的事情,他也不觉得无聊。   要提前为午饭准备,食堂的伙计们尽管不喜有“外人”待在这里,可因阿笙身份特殊,只好忍着。   绿豆汤顺利出锅,装大型的汤桶里头。   天气热,阿笙没有让厨房伙计直接将汤桶盖上,掀着,让绿豆汤先行散热。   听陶管事说,这绿豆汤是要中午发到工人手里的,   工人们干了半天的活,到手的绿豆汤却没法即时喝,兴许还要被烫到手,烫到舌,反倒不美。   不若先将绿豆汤先行放凉。   汤桶的盖子是开着的,任何人若是靠近,想要往里头加进去,一目了然。   阿笙看着汤桶,这让本来打趁机在绿豆汤里头“加点料”,好给新东家一个教训,竟愣是没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   “好香……”   阿笙手里头拿着从其他伙计那里“借”的扇子,给绿豆汤降温。   若是在长庆楼,他们会提前购得大型冰块,为需要冰饮的客人提前将茶酒给冰上。或是需要再短时间内降温时,便刨一块冰块。   这儿没这种条件,阿笙便只好用这种方式降温。   听见熟悉的声音,阿笙摇着扇子的手一顿,倏地转过头。   “二爷——”   “二爷好。”   “二爷,您,您怎么过来了?”   食堂的主厨瞧见谢放,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今日要煮这么多人份的绿豆汤,各位辛苦了。我请大家喝凉粉。”   谢放话声落下,福禄、福旺两人从身后进来,两个人手里头拎着好几份凉粉,放厨房砧板上,好方便大家领取。   谢放笑着对厨房众人道:“大家别客气。”   “东家客气。”   “东家您太客气了。”   一开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人上去领。   直到其中一个伙计上去领了一份,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过去领。   那叫一个积极,同方才煮绿豆汤时的不情愿,形成鲜明对比。   谢放朝阿笙使了个眼色。   阿笙注意到福禄、福旺两人还待在厨房里头,这才放心地跟着二爷出来。   …   “二爷,您怎么过来了?”   阿笙深呼吸,将方才见到二爷时的疑问,这会儿总算是有机会“问”了。   谢放:“我们边走边说?”   阿笙不放心,转过头看了食堂一眼。   “放心,有让福禄、福旺看着。他们便是想要动什么手脚,也找不到机会下手。”   阿笙眼睛睁大。   原,原来二爷竟然都知道么?   谢放语气调侃:“现在可以放心随我走了?”   阿笙脸颊微红。   他,他也是担心食堂那几个人会使坏,给二爷下绊子。   他还,还不是为二爷着想么……   二爷还取笑他。   阿笙随二爷一同迈下食堂石阶。   阿笙手里头用来给绿豆汤降温的扇子,方才忘了放回去。   谢放动作自然地从阿笙手中抽过扇子。   他一面走,一面给阿笙阿笙扇风,“我听陶叔说你人在食堂,想着煮个绿豆汤,应该不费什么事。账目也无形看了,巴巴地在办公室里等着你过来。   谁曾想,坐等未等到你,右等也不见你来。便知道亲自来这一趟了。”   阿笙一开始注意力全在二爷给他扇风这件事上,压根没仔细听二爷在说什么。   刚要从二爷手中将扇子给取回,待听见二爷爷提到那句,什,什么巴巴地等着他过去,方才猛地明白过来,二爷是在回答他,先前问的那个问题。   这下,阿笙是连耳朵同脖子根都红透。   二爷现在说话,怎,怎的越,越来越不正经。   步出食堂檐下,当头得太阳有些烈。   太阳晒着眼睛,阿笙不由地眯起眼。   忽地,头顶上被一片小小阴凉挡住。   阿笙纳闷地抬起头,但见二爷举着扇子,挡在他头上。 第66章 二爷耍赖   天气热,阳光晒在身上都是烫的。   阿笙又在厨房待了许久,后背的衣裳早已湿透。   蝉声在树梢上有气无力地叫着。   唯有他头顶因着有扇子遮挡,罩下一小片阴凉,不再暑气难挡。   阿笙回过神,红着脸,赶忙将自己头顶上方的扇子,往二爷那头挪,手里头比划着:“我,我不热。二爷给您自己遮阳便好。”   “撒谎。”谢放食指曲起,笑着轻刮了下阿笙出汗的鼻尖,顺势,擦去他脸颊滑落至下巴的一滴汗,睨着他,“都出汗了,还不热?”   阿笙呆了呆。   片刻,阿笙脸颊涨红。   他倏地抬手去摸自己的鼻尖,又摸了摸他的下巴。   他,他的鼻尖同下巴方才出汗了么?   那二爷方才触到了他的鼻尖和下巴,岂,岂不是替他擦了汗?   这回,便是有扇子在头顶上方遮着,阿笙也只觉燥热得厉害。   谢放仍旧是一只手举着蒲扇,带着阿笙往前走,似是解释,又似同阿笙闲聊道:“我成天都坐在屋内办公,一天到晚也没怎么晒太阳,阿笙便只当是成全南倾,给南倾多晒晒太阳的机会?”   二爷说他要晒太阳,阿笙总不好再将扇子给挪去二爷那边。   他红着脸颊,放下摸自己鼻尖的手,拿眼觑着完全走在阳光下的二爷。   人是不能总不见太阳。   可,可不至于,一见,就要见这般烈的太阳?   …   阿笙随二爷一同来到一栋二层的灰砖西式建筑前。   阿笙注意到,旁白竖着黑子白底的木质牌子,写着“隆升纺纱厂办公大楼”这几个字。   办公楼?   是专门用来办公的地方么?   阿生没来过工厂,也未见过“办公楼”,便瞧什么都新鲜。   谢放见阿笙好奇地张望,主动介绍道:“这里是办公区。像是账房,后勤,采购的办公人员,都在这里。走,我带你去我的办公室瞧瞧。”   阿笙点点头,随着二爷一同迈上水泥浇筑的石阶。   谢放手里头举着的扇子,直到他同阿笙两人迈上阶梯,置身屋檐下,这才将举了一路的扇子给放下。   谢放并未将扇子还给阿生,而是继续拿在手里,给阿笙同他两人扇着风。   阿笙收回打量的视线,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有风总是对着他吹,转过了头,瞧见二爷手里头的扇子一直在扇着。   难,难怪他觉得怪凉快的,还,还以为是因为走到了屋檐下的缘故……   阿笙刚要“告诉”二爷,他现在当真一点也不热了,只听二爷道:“到了。”   哎?   这般快么?   …   总经理办公室在一楼的最东边。   门没锁,谢放推开办公室的门。   窗户开着,一进办公室便比外头凉快许多。   谢放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风小了一些,可屋里仍旧是凉快的。   阿笙一走进办公室,便瞧见了嵌在天花板上,不停转动的东西。   谢放弯腰,将手中的蒲扇放在会客区的小圆桌上,顺着阿笙的视线,见他对这吊扇有兴趣,笑着为他介绍,“这是吊顶风扇,办公室原先便有的。”   据说这吊扇,还是康闵命人装的,花了不少大洋。   康闵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来这办公室几回,享受的物件倒是装了不少。   只是如今,自是都便利了谢放。   阿笙的眼睛不自觉地跟着那顶吊扇,一直转啊转的。   这,这便是风扇么?   他在报纸上瞧见过风扇的图片广告,可不知道,它们动起来,竟是这样快。   阿笙走到这顶吊扇下面,好凉快!   谢放瞧见阿笙孩子气的举动,不由莞尔,出声问道:“我这有凉茶,要么?”   阿笙摇了摇头,想着不好麻烦二爷,却见二爷已经往办公桌那边走去。   阿笙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二爷的办公桌,瞧见二爷桌上放着一支自动水笔。   “怎么了?”   谢放端起办公桌上的那壶凉茶,转过身,见阿笙一瞬不瞬地盯着办公桌看,出声问道。   阿笙指了桌上的那支自动水笔,问二爷,“二爷,这笔,是不是很贵?”   谢放将凉茶放在待客区的小圆桌上,看了眼阿笙所指的方向,“不清楚,这笔应该是由行政采购部买的。阿笙可是喜欢?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阿笙微蹙了蹙眉心。   也是,二爷用的东西,自是都是手下人经办得多。   阿笙便继续“问道”,“二爷可知,这笔何处可以买到?”   “先坐。”   谢放给阿笙倒了杯凉茶,待阿笙坐下后,将手中的凉茶递过去,“我方才说送你不要,一定要自个儿去买?阿笙可是同南倾见外?”   阿笙将凉茶接过去后,顾不上喝。   他将茶杯放在小圆桌上,慌忙摆着手,脸颊涨红,“不,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着,这自来水笔不知贵不贵,若是价格合适,想买一支送给爹爹。”   谢放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凉茶,“槐南路那边的商铺应当会有卖。可要我陪你去一趟?”   阿笙忙摇着脑袋,比划着,“不用。不用,我也未必要买的,只是去看看。”   天气这般热,何必要二爷陪他走这一趟,他自己回去的路上,绕一下路,去槐南路那边打听一下便是了。   谢放手头端着茶杯,浅叹了口气,“说起来,我许久都没有去槐南路那边走走了。”   阿笙心跳得有点快。   二爷这话是何意思?   可,可是想他陪着二爷去槐南路逛逛?   阿笙深呼吸一口气,“二爷,二爷若不是不嫌弃,我可……”他可以陪二爷去槐南路走走的。   “白天天气太热,阿笙近日晚上可有时间,可介意陪二爷去槐南路那边逛逛?”   阿笙手上的动作,比二爷的稍稍慢了一些。   即便是阿笙只比划到一半,谢放却还是瞧懂了,眼底盛着笑意,“自是不嫌弃。那南倾等阿笙的信,阿笙什么时候晚上有空,派人到春行馆或是隆升稍个口信?”   阿笙没想到,二爷竟,竟当真会主动邀请他,还,还说等他的信。   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脸颊一阵阵发烫,阿笙拿起桌上的茶杯。   喝下去好大一口,脸上的热意才稍稍浇熄了一些。   …   “喝绿豆汤了!”   “快,食堂那边有免费的、新鲜的绿豆汤可以领!”   “真的?今日有绿豆汤可以喝么?!太好了!”   “真的!我听说,新东家还请了长庆楼的师傅帮忙煮的这一锅绿豆汤呢!绿豆跟白糖的比例放得恰当好处,可解渴了!”   上午放工,好几个工人从阿笙身旁跑过去。   听见工人们的讨论,阿笙弯起唇。   工人们喜欢便好。   二爷留阿笙在他办公室吃午饭,阿笙还是婉拒了。   中午本就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大家在忙,他却在二爷的办公室吹着风扇,吃着好吃的,未免太说不过去。   谢放撑着伞——主要是给阿笙遮阳。   他转过脸,“今日真是多谢少东家。”   阿笙咬着唇,睨了二爷一眼。   二爷又取笑他。   其实他同二爷说的了,让二爷不必送他,结果二爷还是坚持要送他出门。   “长庆楼?开在长宁街的长庆楼么?”   “新东家竟然请了长庆楼的师傅过来给咱们熬绿豆汤喝吗?”   “啧,便是一大锅绿豆汤,又能值几个钱?不发工资,施以这种小恩小惠就收买你们的心了是吧?你们未免也太天真了!”   “那也比前东家一口白开水也没请咱们喝过来得强。再说了,新东家答应了咱们是今天做完工便发,现在一个上午都尚未过去,你着什么急?”   “你不着急,那你到时候可别去领。”   “是你信不过新东家,你到时候别去领薪资才对吧?”   几个工友说着说着,吵了起来。   没有人认出,他们口中的“新东家”,此时就打他们的边上走过。   阿笙担心地去看二爷,比划着,“工人们现在是对二爷有误会,二爷您千万不要放心上。我相信,时日一长,工人们定然会清楚二爷的为人。”   谢放:“是么?”   阿笙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谢放将脸凑近了阿笙一些,笑吟吟地问:“那阿笙觉着,南倾是什么样的人?”   阿笙呆呆地望着伞下,二爷愈发趋近的俊逸脸庞。   脸颊滚烫。   二,二爷自是,自是极好,极好的人。   …   “二爷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阿笙手上比划着,神情认真。   竭力让二爷知晓,他真的是一个极好的人。   谢放盯着阿笙的眼睛:“展开说说。都哪儿好?”   阿笙被二爷这么瞧着,只觉脸上都要煮开一般,满面通红。   他自是觉着二爷哪儿,哪儿都好。   可,可这让他怎么展开说?说,说他有多喜欢二爷,在他眼里,二爷什么都好,无一处不好么?   好在,工厂大门就在前头了。   阿笙大大松了口气,同二爷打着手势,“二爷您回去吧,我自己出去叫车。”   “方才阿笙还说南倾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这会儿却又一副急着摆脱南倾的模样。莫不是方才的很好,很好,只是哄我的么?”   说着,谢放不但转过了头,低垂着眉眼,便是语气也低落了下去。   阿笙着急地轻拍了拍二爷的手臂,等到后者回过头,这才着急忙慌地解释,手势比划地飞快,“我,我没有。我是觉着天气太热,左右走几步路便能拦到车——”   谢放:“左右走几步路便能拦到车,便让南倾送一下又有何妨?除非阿笙还是嫌弃南倾。”   阿笙微张着嘴。   二,二爷可,可是在耍赖?   莫说他是个哑巴,没法提自己解释,便是他这会儿能开口说话,只怕也是完全说不过二爷。   阿笙“说不过”二爷,便只好由着二爷,送他来到街上。   谢放替阿笙拦了车,将手里的伞也一并递了过去,“这伞你拿着。近日天气实在太热,若是必须出门外送,食盒不是很重的话,便打个伞。”   阿笙没接,手上比划着,“店里有伞……”   伞给他了,那二爷等会儿不是得晒着了?   谢放不由分说地将伞放阿笙怀里,“拿上。不然我会担心。”   阿笙愣愣地接过伞。二,二爷方才说,会担心。是,是担心他么?   阿笙被二爷扶着,上了车。   扶阿笙在人力车上坐下后,谢放弯腰,对人力车师傅道:“师父,劳驾将我朋友送到长庆楼。”   阿笙瞧着二爷的背影,握着伞的指尖收拢。   二爷同他都这般忙,不知道下回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谢放同人力车师傅交代过后,转过了头,提醒阿笙,“记得,若是有空,给我传口信。”   阿笙眼睛顿时一亮。   是了。   他怎么忘了,二爷邀他陪他一同逛淮南街的夜市来着!!!   阿笙用力地点点脑袋。   …   人力车夫载着阿笙离去。   阿笙转过头。   二,二爷竟站在原地,还没走!   阿笙忙大力地朝二爷挥着手,意思是,让二爷赶紧进去!   天气这般热,二爷可千万别中暑了才好!   人力车转过路口,阿笙瞧见,二爷变成小小的点。   阿笙扭过头,重新在位置上坐好。   虽明知道,二爷只是出于礼节,才一直目送他离开,心里头还是满满胀胀的。   …   阿笙没有直接回店里。   他让车夫送他去槐南路,奈何车夫瞧不懂阿笙的手势,阿笙只好半路下车,绕路去了趟槐南路。   不得不说,二爷的伞这会儿便派上了用场。   撑着伞,阿笙走在路上,不至于太晒。   为了方便打听,阿笙从二爷那儿借了一支自来水笔。   不知为何,他始终对阿松那支自来水笔耿耿于怀。他总觉着,这笔的价格,不像是阿松说得那般,不值几个钱。   便宁可绕一点路,也还是来了槐南路。   在符城,自来水笔算稀罕物件,寻常人家买不起,买的人不多,卖的商铺也便不多。   是以,阿笙只稍微打听了下,便打听到了有一家西洋商铺,有卖这种自来水笔。   阿笙走进店里。   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前。   发现阿笙是个哑巴之后,伙计明显怠慢了一些。   见阿笙走到回国前,指着货柜里头的一支通体黑色的自来水笔,伙计的语气又变得殷勤了起来,“这位爷,可是看中了这支自来水笔?这位爷,您可真是好眼光!这支笔可是进口的……”   伙计说着,打开货柜,将自来水笔递到阿笙手中。   …   阿笙从西洋店铺出来,脸色微凝。   他一连问过三家店铺。   虽然三家店铺的价格有所不同,但基本上即便是便宜的一支自来水笔,大概价格都要在2-3元。贵的更是没有上限,有卖到10元,甚至100多的。   阿松一个月的额薪资至多也才6元。   他如何舍得买这自来水笔?   又如何会说值不了几个钱,还说是在地摊买的?   这自来水笔般高价,根本不可能是地摊货。   阿松究竟……只是随口扯谎,或是,有旁的什么原因? 第67章 偷招牌菜   “没想到,这隆升的新东家,竟是谢二爷!”   “是啊!先前报纸上只是报道了‘志杰纺纱厂’被收购,且更名为‘隆升’。唯独对新东家未有任何只言片语的报道。   若不是工人讨薪引来巡捕房镇压,谢二爷出面调停,上了新闻,只怕到现在知道谢二爷便是隆升新东家的人依然不多。”   长庆楼,两名客人在等菜上桌的功夫,翻看着从街上报童手中买的报纸,时不时地谈论个几句。   隆升因工人讨薪罢工一事,几日前登过报。   今日,又因为隆升重新开工,且大规模招工,再一次上了报。   阿笙手里头端着托盘,远远的,便听见大堂里头两名客人扯着嗓门,讨论着二爷同隆升的事。   阿笙心里头有些担心。   二爷是做了局,才从康少那里低价够得的纺纱厂。   如今上了报,便是连寻常民众都知道了,若是那康少在报上也瞧见了,会不会……报复二爷?   …   近日符城,可再没有什么比这隆升重新开工这件事要来得更为轰动的了。   要知道,身为符城第一座纺纱厂,也是最大的一座纺纱厂,志杰因为连年亏空,一度上报。   如今换了位东家。   人们可是都在翘首盼着,谢二爷究竟能不能令这纺纱厂起死回生。   好几百人规模的厂子呢,要是隆升当真能扭亏为盈,这能给多少人提供饭碗啊?!   倘若说,人们从前讨论谢二爷,只是为着这位爷又同哪家的小姐去了何处看戏,或约了那几位公子一起游船。   今日讨论谢二爷同隆升,可是为着自己或是亲朋的生计!   不是人人都舍得花个两角钱,买一份报纸来看的。   两位客人也是见大家伙都拿眼觑着他们手中的报纸,这不,越说越起劲。   “说起这工人讨薪,我在报纸上亦瞧见过。是‘志杰纺纱厂’欠的薪资,不是隆升吧?怎的工人们向隆升讨薪?”   “这有什么法子?饭都吃不上了,这边又催着开工,总得吃饱饭,才能干活呐。不过,这事确实不干新东家隆升的事。谢二爷宅心仁厚呐!我听在隆升干活的亲戚说,谢二爷原先允诺他们开工当日便发放上一个月的工资。   开工当日,竟当真将上个月的工资足月发放给了他们!”   “霍!还有这等好事?!说句实在话,这,这志杰纺纱厂欠薪,同隆升无关呐!二爷竟也肯?”   “真真切切!我亲戚就有在隆升做事的,领到一个月的薪资的当日,一家人都哭了。说是总算能给孩子裁一件合身的衣服,给老母亲上药店买药了。   哎。老李,你不是说你家侄子前几日来符城投奔你,托你给介绍工作。你不是正愁着,不知道给你侄子介绍什么工作好么?你看,这报纸上登着隆升的招工信息呢,你可以介绍你侄子上隆升试试啊!   谢二爷竟是连先前志杰纺纱厂的讨薪都给解决了,可见其人守诚信,且为商厚道。隆升薪资开得高,你侄子若是去他底下干活,兴许还能谋个好前程。”   “一语惊醒梦中人!回头我就同我侄子商量去!”   阿笙原先还在担心,康少若是看了报,得知纺纱厂最后被二爷所收购会心存报复。   这会儿听了两位客人的讨论,到底还是替二爷觉着高兴。   康少现在人在不在符城还另说,可二爷这隆升,可是切切实实地运转起来了!   他先前听陶管事提过,因着讨薪罢工一事,隆升招工一事亦是进展得不大顺利。   如今,讨薪问题得以解决。   人们对隆升的信心也一下提升,相信招工的事情也会愈发顺利!   …   阿笙将客人点的饭菜,一一摆在桌上。   客人收起手中的报纸,放到一旁没有人坐的长凳上。   两人早就饥肠辘辘,其中一位客人迫不及待地拿过筷子,夹了一块拍黄瓜,“嗯,还是乔师傅这拍黄瓜做得正宗!黄瓜够新鲜,这辣味道也够正!”   另一名客人道:“哈哈,那可不。乔师父的冷菜,鱼翅、海参可都是一绝!当然了,阿笙的糕点也好吃!特别是近日出的茶香绿豆糕,唔,味道可比对面的……”   话说到一半,倏地一停,脸上神情很是有几分尴尬。   阿笙耳尖,还是听见了“对面的”这样的关键词。   他将托盘上的茶壶同茶杯,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手里头比划着,“可是福满居也出了这茶香绿豆糕么?”   长庆楼的熟客,大都是能多少瞧得懂阿笙的手势的。   那位面容黢黑一些的客人嘴快道,“可不止是这款绿豆糕。还有这拍黄瓜、凉拌鸡丝,胭脂凤尾白菜……说起来挺奇怪。我原先也在他家吃过饭,他家同你们重的菜还是不太多的。   前日我朋友请客,去尝了尝,竟然有好几道是你家的招牌菜。我们还开玩笑说,是不是乔师傅那福满居给被挖走了。今日一尝这拍黄瓜的味道,嗯!果然只有乔师傅才能做得出这味道!”   另一位客人帮着找补道:“当然了,便是他家的糕点,同阿笙你做的糕点亦是差远了。旁的不说,就说那糕点上的雕花,都及不上你做的精致!味道更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是,是,是。没错,没错。”   …   阿笙听后,心里头吃了一惊。   福满居……竟,竟有好几道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么?   这是为何?   阿笙不明白。   酒楼的招牌菜,可是酒楼的门面。也是一个酒楼的特色。有菜品相近的,可……可没有人会直接同别的酒楼招牌菜一致的。因为这样只会令自己的酒楼失去特色。   若说只是重了一两样,那兴许是巧合,可方才李叔说的是好几道都是同他们店一样。   不仅如此,便是糕点也相同……   如此,未免有些巧合过了头。   便是客人在同一家酒楼吃腻了,想要换个口味,去尝尝别人家的菜色,亦是常有的事。   阿笙哪里不知道,客人是给他面子,才故意说福满居的菜比不上他们家的。   他没去过对面福满居,更没尝过福满居的菜,福满居的菜味道究竟如何,是招牌菜同他们类似,还是……大部分都一样。   这些,都不好说。   阿笙将这一肚子的疑问暂时都压心里头。   弯起唇,客客气气地向两位熟客道谢:“多谢李叔、吴叔的抬爱。您二位慢用。要是还要点别的什么,只管喊我们。”   “哎,好嘞。“   “好,好。阿笙你尽管忙去。”   …   阿笙想了想,决定还是得同爹爹说一说,在客人那里听见的事,看看爹爹要不要派个人去福满居打听什么的。   阿笙没在柜台见到爹爹   “少东家,您可是在找掌柜的?”   大力送了客人回来,见少东家手里头捧着个托盘站在柜台前张望,于是走上前询问道。   阿笙点了点脑袋,比划着,“大力你知道爹爹去哪儿了么?”   大力道:“您去后厨找找看?我方才瞧见掌柜的往后头厨房去了。”   阿笙心里头纳闷。   这会儿也不忙,爹爹去厨房做什么?   …   阿笙弯了弯右手大拇指,同大力道了谢,往后厨走去。   阿笙在大堂往厨房去的僻静走廊上,听见了爹爹说话的声音。   方庆遥:“我方才说的话,可都记下了?”   阿松看着掌柜,一脸认真地道:“放心,掌柜的,都记下了。”   方庆遥眉心微拧着,眉宇间显然有些愁色,他浅叹了一口气,“那好。那你现在就先过去吧。”   阿松把头一点。   “等等——”   阿松才迈开脚步,方庆遥像是想起些什么,又将人给叫住,“小心点,不要被识破了。”   阿松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掌柜的,就包在我身上。”   阿松转过身,冷不防对上自家少东家那双棋子黑的乌眸。   “少东家。”   阿松有些不大自在地同阿笙打了声招呼,越过阿笙走了。   阿笙捕捉到阿松眼底的那份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他的多心,自那日在杂货间撞见阿松手里头拿着纸笔,说是习字,想着学会写他女友同他自己的名字后,阿松见了他,眼神总是有几分闪躲。   他起初以为阿松是害羞,可后头瞧着又不大像。最为奇怪的事,他原先本打算再问问阿松,关于那自来水笔的事,可是后头,便是在休息时间,他也从未再见阿松写过字,也未再见他用过那支笔。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师父同阿泰,阿松最近可有没有反常的,师父同阿泰倒是说阿松最近勤快了不少……   …   阿笙将手中的托盘暂时先竖着靠墙放边上,他走上前,“问”爹爹:“爹爹,您方才同阿松说什么?”   方庆遥摆了摆手:“没什么,就是让阿松去办点事而已。”   阿笙想到方才爹爹对阿松的叮嘱,什么小心点,不要被识破了,他试探性地“问”道,“爹爹,您可是……阿松去对面福满居一趟?”   方庆遥一连错愕,“你怎么知……”   自知说漏了嘴,方庆遥及时住了口。   爹爹话说到一半,又不肯说下去了,阿笙“追问”道:“爹爹可是也听说了什么?”   方庆遥一愣,“也?”   阿笙拧着眉头,将他从客人哪儿听说的事情,比划给爹爹看。   包括客人言福满居同他们好几道招牌菜十分相似,还有糕点的事。   方庆遥微扬了音量,“对面如今竟是连你的糕点都仿了去?这个福满居,究竟想做什么?”   …   原来,这几日,长庆楼店里的生意,又一次,一日比一日清减。   这做生意便是这样,不是日日都高朋满座。   方庆遥原先以为只是凑巧,只是这几日没生意罢了,过几日兴许又会如常。   直到,后头从账房柯先生那里听说了,对面福满居的胭脂凤尾白菜,无论是摆盘还是味道同长庆楼都有九分相像,价钱却是便宜近三分之一一事。   那时,方庆遥只当是巧合。   胭脂凤尾白菜是十分考验师傅的刀工同手艺,可也不是什么独门绝学,若是有经验的师傅,还是会做的。   至于价钱比他们低,一道菜的成本在那里。   福满居价格压太低,菜品、口感没法保证,客人最终还是会回到他们长庆楼。   未曾想,又过几日,陆陆续续地从其他客人口中得知,福满居竟出现越来越多他们长庆楼的招牌菜!   还有客人来问他,是不是乔师父被对面福满居挖了去,否则怎会无论是菜品还是味道都这般相近。   今日客人竟又比昨日少了许多。   方庆遥这才坐不住了,特意去厨房叫了阿松过去看看。   阿松一直都在后厨,福满居的人没见过阿松。   加之阿松人机灵,心思也活泛,派他去打听自是最为理想。   …   阿笙听后,有些着急,比划着,“福满居‘偷’咱们招牌菜这事,您怎么不告诉我?”   店里这几日不忙,阿笙便鲜少到这前头来端菜,大部分时候都在厨房,跟着师父学做大菜。   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店里的“招牌菜”被偷一事。   “爹爹这不是不想你担心么!”   提及这件事,方庆遥也郁闷,“阿笙,你说这福满居是怎么知道咱们都有什么菜的?可是派过行家,来咱们店里尝过?” 第68章 太不要脸   方庆遥越想越觉着有这个可能。   熟客应该没这个可能,大家知根知底的。   方庆遥在脑海里一一回想着,这段时间他接触过的几个生面孔,“阿笙,你说会不会是前几日,来我们店里的郑老板?我记着,那位郑老板就一个人,却是点了一桌的菜。后头没吃完,喊我们打包走的!   那位郑老板此前没见过,听口音,也不像是咱们符城人。可又觉着不像,倘若那福满居当真刻意派人来咱们店打听详备,应当不会这般打眼?   嗯……你说有没有可能会是那位秦老板?那位秦老板似乎是个行家,他结账问了好几道菜是怎么做的……”   阿笙朝爹爹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神情认真,“没有证据的事,怎好轻易怀疑人家?回头要是被客人给知道了,寒了咱们客人的心。”   方庆遥被儿子给“说”了一通,磕巴了一下:“我,我这不是,就只跟你一个人说么。”   阿笙无奈地瞧了爹爹一眼,手里头比划着,“您现在先暂时什么都不要乱想,先等阿松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方庆遥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   方庆遥给了阿松现钱,让阿松去对面福满居点菜,特意叮嘱了,不要一次性点太多的菜,一次性点太多容易招人注目。   一旦被注意上,要是认出是他们店的人,那他们可真是有理也变没理了。   阿松回来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   “如何?可都打听清楚了?”   方庆遥从大力口中得知,阿松已经回来了,让大力去把人给叫到后头。   这时节,店里已经不忙,大堂里的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   大家伙也听说了阿松去了对面的事,一个个也都围上来。   乔德福让阿笙这边空桌上,亲自给阿松到了杯茶,“阿松你坐下详说。掌柜的,您也先坐。大家都坐,坐着听,坐着听。”   方庆遥是头一个坐下的。   阿笙则给师父乔德福以及给师傅两人开长条凳子,等两位长辈都坐下后,这才租下。   见掌柜的、师父、老彭以及少东家都坐下后,站了一上午,大家也纷纷在旁边的桌子找位置坐下。   师父亲自给自己倒茶,阿松很是受宠若惊。   他从师父口中接过茶杯,喝了口茶,瞧了眼众人,看着掌柜的方庆遥道,停顿了下,“掌柜的,福满居确实有好几道咱们店里的招牌菜。”   阿笙拧起眉。   “呸!卑鄙!”   “福满居怎的这般不要脸?”   “这是偷!掌柜的,咱们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下,大家伙一个个就跟炸了锅似的,对福满居的不满达到顶点。   …   乔德福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伙先安静。   这个时候生气也没有用,还是得赶紧想出应对的办法才是。   方庆遥忙追问:“味道呢?同我们有几分相似?”   阿松手里头拿着茶杯,吞吞吐吐:“掌柜的,要,要说实话么?”   方庆遥沉声道:“自是要实话实说。”   他都派了阿松去对面福满居打听情况了,说假的来哄他高兴,有什么意思?   阿松拿眼觑着掌柜的,这才微带着小心翼翼地道:“味道,还,还挺好的。同咱们店里的差不离——”   阿松话尚未说完,乔德拿过桌上的烟枪,神色凝重地开口道:“这没道理。我的那几道招牌菜,虽说不是什么独家绝学,可断不至于连味道都能被人给轻易学了去。”   阿笙点头,比划着,附和着师父所说的话。   店里的招牌菜,都是师父多年心血的结晶,也许旁人也会做相同的菜,但绝不至于味道都“差不离”。   除非……   除非对面的福满居派了人来“偷师”,可他们店里已是长年都未曾招过学徒了。   阿笙比划着,详细地“问”道,“阿松,差不离是什么意思?是福满居的味道都我们很相近,一模一样,还是有差别,只是一般可能可能尝不出来?”   阿松:“我点的每道菜都尝了,我……我肯定觉着师父烧的最好吃!但是,咱们说实话,福满居的味道是真的不差。我觉着,可能,有,有八九分相似除非是行家,不然……不然轻易尝不出来。”   阿泰激动地道:“这不可能!便是我们几个徒弟,做出来的味道,同师父也会有差,福满居如何能做到有八九分相似?”   …   因着阿泰大声着嗓门,阿松也不由地大了音量。   “是真的!而且,他们店里最近也推出好几款新的糕点,模样都很精致。听说是他们东家亲自设计的。除却像是少东家这般,根据不同桌的客人喜好,设计不同图案的糕点之外,福满居的东家还会,还会……”   方庆遥沉声问道:“还会什么?你尽管说。”   相比其他人的激动,方庆遥这个当掌柜的反而在这个时候格外地冷静。   阿松这才将声音小声了下去,“也,也没什么。就是我瞧见,如果客人有特别的喜好,需要特殊图案的糕点,福满居的东家会亲自端给对方,说一些吉祥话,或是讨喜的话之类的。   反正是舌灿莲花,哄得客人都挺高兴。”   阿泰不满地道:“你什么意思?你听着也觉得挺开心是吧?”   阿松就不明白了,如何阿泰处处针对他似的,他粗着嗓子,“不是掌柜的让我去打听呢么?我听得仔细一些也有错了?!”   阿泰气得涨红了脸,一双眼睛喷火地等着阿松,“我看你是存心的!”   那也得看什么能说,什么不必说!   少东家不会说话,听见福满楼的东家,不但少东家的想法给学了去,还因着一副好口才,在客人那里无比讨喜,这让少东家如何想?   阿笙倒是没多想。   他只是在想……周公子究竟为何对他们店这般了解?   …   “我怎么就存心的了我?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存心什么了?”   福满居的事情还没讨论完,阿松同阿泰两人吵了起来。   从方才起一直没出声的老彭道:“行了,这福满居都快把咱们内部给挖空了,你们两个还窝里斗呢?!”   阿泰同阿松两人这才没有出声。   老彭给方庆遥倒凉茶,“掌柜的,看情形,对面那福满居是真跟咱们干上了。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咱们店里的招牌菜,价钱还比咱们便宜。咱们得想想办法啊。要不然,再这么这下去,咱们迟早得关——”门大吉。   接下来的三个字太不吉利,老彭也便没往下说。   方庆遥尚未回应,倒是乔德福沉声道:“是得想想办法。”   要是对方一直这么低价,还是跟他们一样的菜,不出几日,就该没人上长庆楼来了。   大力帮着出主意:“咱们能不能也把价钱降一降,咱们拖着他?”   阿笙抿起唇,摇着头,手里头比划着,“咱们的菜价格定得本来就不高,要是再往下降,定然亏钱。周家家大业大,最后反而我们容易被拖进去。”   老彭出声道:“咱们可以在成本上控一控么。不必每回都用最新鲜的食材。我就不信,那福满居都是用的实打实的食材!”   说罢,刻意瞧了乔德福一眼。   …   老彭这意见提得委婉。   其实做酒楼生意的,除非像是泰和楼那般,开在槐南路,时不时地有外商、世家公子捧场,离戏院又近,不缺客人,菜价可以定得稍高一些。   像是长宁街上的酒楼、饭点,成本都是差不离的。   店租、人工这些成本那都是“死”的,没法变出个花来,唯有这食材上,可稍作文章。   说白了,无非就是“以次充好。”   特别像是海鲜,那活的同将死的海鲜价钱,进货价可是差不少。   乔德福陷入沉默。   这么多年,乔德福都是坚持用最新鲜的食材,他认为做厨师这一行,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也知道,老彭这话多少有些冲着他来的意思。   老彭心思活泛,善于钻营,早些年就跟他时不时地透露这个意思。   食材里头的文章越大,厨师师傅的油水定然越多。   可他顾念着掌柜的知遇之恩,始终没有多余的心思。   这些年来,掌柜也都是站他这一边。   只是今日情况的确特殊。   他们若是按照现在的食材标准,定然没法跟着福满居一起降低价钱的。   “掌柜的,我觉得咱们还是……”   方庆遥同乔德福共事多年,两人的眼神一碰上,方庆遥便猜到乔德福的心思,“老乔啊,我同你的想法一样,咱们不能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大家都先去休息吧,我先一个人想想。我先想想。”   …   大家只好都散了。   阿笙将先前彭叔给爹爹倒的茶,往爹爹跟前递了递,手里头比划着,“爹爹,您别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您嘴唇都有些起皮,可是渴了?来,先喝口茶。”   他这哪里是渴的,他是着急上火呢!   方庆遥倒是把茶给喝了,只是这心底的担忧始终散不去,“本来还想着,等咱们店里生意再稳定些,就去找你孙伯伯,打听打听女方那边的意思。   先前我探了探你孙伯伯的口风,女方没给出一个明确答复。我想着,没有明确答复,那便是有戏。加之那位郑小姐也因省城那边的学校放假,赋闲在家,等你不那么忙了,可以再试着再跟郑小姐接触接触。   若是上方都合适,就把这门婚事给定下来。   现在可好,自从这福满居开在咱们对面,咱们店里头的事情就没消停过……这符城就这么点大,对方定然也会有所听说,肯定心里头会有点顾忌。这会儿却是不好约了。”   要是对方有心,打他们长庆楼经过,瞧见他们店里都没几个客人,这婚事自然也便好不谈了。   阿笙:“……”   他连郑小姐什么模样,都已是想不起。   他想,郑小姐多半也是一样。   他还以为,孙伯伯那边早就回绝了爹爹,没想到爹爹同孙伯伯竟还保持着联系。   阿笙比划着,“爹爹,咱们不能总是这么被动……”   方庆遥方才还忧心忡忡的,这会儿眼神都有了光,“爹爹的好儿子!你终于想通——”   方庆遥话还没说完呢,只见阿笙接着比划,“咱们还是得想法子,不能总是被福满居牵着鼻子走。”   无论是彭叔提得那样,降低食材成本,同对方一起低价竞争,还是一切照旧,堵福满居拖不起,他们都处于过于被动的地位。   若是同福满居一起低价,他们可能率先被拖垮。   若是照旧,则上门的客人只会越来越少,最后结果也都只会一样。   方庆遥一看阿笙后头的手势,没好气地道:“……爹爹还以为你终于对婚事积极了一回了呢。”   事关长庆楼今后的发展,方庆遥自是十分在意的。   他问儿子:“你方才说,不能被福满居牵着鼻子走,阿笙,你可是想到法子了?” 第69章 听者有心   “没有。”   阿笙如实地摇了摇头。   他只是觉得现在的局面对他们而言有些被动,至于如何能够化被动为主动,一时半会儿的,他却暂时还没有个思绪。   他倒是可以多设计一些好吃的糕点出来,可糕点始终不是主食。   福满居将他们的招牌菜都给学了去,客人上酒楼来到底是来吃饭的,起的效果会十分有限。   他得好好想想,这局究竟怎么才能破。   “没,没有?”   方庆遥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噎住,他瞪圆一双眼,“你这孩子,没想到法子你说什么?”   阿笙眨了眨眼,“方法总比困难多么。”   发愁是一天,乐观也是一天,还不若想开一些。   “行,行,你说得有道理。你也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方庆遥朝阿笙摆摆手。   “对了。”   阿笙刚起身,闻言,停住身子,低头看着爹爹。   方庆遥对阿笙叮嘱道:“天气热,大部分食材都不容易存。晚上收店后,你同你师父一起,将食材清点清点。若是不好过夜的,晚上回去的时候,就让你师父带回去一些,剩下的你带回家来。   还有,这两日,容易坏的食材少进一点。否则当日要是咱们没能用掉,留在隔日不新鲜,或是坏了,增大成本是个其次,主要是太糟蹋食物了。”   阿笙听了,心里头很是有些难受。   以往他们很少会有进的食材用不完的时候,很多时候都得备多一些,以防不时之需。   这几日,师父已是让摊主们送得少一些了。   可爹爹还是说……要再少一点。   不想让爹爹看出自己心里头的难过,以免爹爹更难受,阿笙点点头,朝爹爹比划着,“我知道了。”   …   方庆遥坚持不肯以次充好。   如此,长庆楼菜的价格自是也没法降下来。   要是降下来,就得折本。   一时的折本算不得什么,就怕“斗”到最后,将店也给折进去。   这长庆楼是方庆遥这么多年辛苦努力奋斗来的,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自是每个步子都迈得格外地小心翼翼。   保守有保守的长处,那便是不容易出岔子。   可有时候太过保守,便不容易破局。   长庆楼的生意,一日比一日清减。   …   “赵伯伯,走好。下回再来。”   “哎,好。一定,一定。”   后厨不忙,大力要上楼上包间收拾,阿笙正好无事,便帮着送客人出门。   对方一再阿笙客气作揖,眼睛却是瞥着对面的福满居,对着阿笙道:“阿笙,你忙,不用送了。啊。”   佯装并未注意到这位赵伯伯的眼神,阿笙笑着对方挥别。   客人走后,转身回店里之前,阿笙抬头瞧了对面一眼。   福满居大堂都坐满了人,便是二楼包间都是满座的。   虽说没有刚开业那几日的座无虚席,对于一家才开张不久的新店而言,能够有这样的成绩已算是打眼的了。   阿笙瞧见,有熟悉面孔,被福满居的伙计给迎进门。福满居刚开那会儿,他在对面瞧见熟客,心里头还会失落好一阵子,眼下倒是习惯了。   阿笙转过头,看了眼自家的大堂。   大堂里头,只零星地坐着几个客人。   他之前听了一耳朵,这一桌的客人,是因为对面福满居客满,上菜得等,他们等不及,才来了他们店里。   同方才他送出去的那位赵伯伯一样……   …   “掌柜的,您得想想办法啊!难不成,就让那福满居骑咱们头上么?”   阿笙折回店里,大力也从楼上包间下来了,恰巧听见大力对他爹爹说的这一句。   店里生意一天天清减,方庆遥这个当掌柜的最是心焦。   可他不能在伙计面前表露出来,还是得把人心给稳住,方庆遥翻过被他瞧了不知道多少眼的账本,抬头看了大力一眼,嘴里头道:“什么骑不骑的?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比什么都要紧。你忙你的去。放心,只要有掌柜的一口,就不会饿着你们。啊。”   再说了,他是没想办法么?   他能想的都想了!   这,这不是始终没有个良策么?   “掌柜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主要是……”   他这主要不是气不过呢么!   大力的话尚未说完,他的衣袖被拽了拽。   大力转过头,瞧见了少东家。   阿笙朝大力摇摇头。   爹爹瞧着已经是够心烦的了,大力要是再说下去,爹爹只怕该发起脾气了。   …   “小二——”   “小二——”   阿笙听见外头有人喊小二,听着声音有些熟悉。   方庆遥低声地阿笙道:“我听声音,应该是胡队,阿笙,胡队待你向来客气,你去招待一下人家。”   阿笙朝爹爹点了点头,迎出门口。   果然,是巡捕房的胡言鸿。   “少东家,是你啊。”   胡言鸿同他的几名下属迈进店里,见是阿笙,当即客气了不少。   毕竟这位可是谢二爷的朋友。   便是跟在胡言鸿身后的几名巡捕房的人,也朝阿笙微鞠了个躬。   阿笙自是感受到了这几位官爷的这份客气。   他心里头也知晓,对方完全是看在二爷的,心里头二爷自是愈发感激。   他对笑着“问”,“胡队您想要点些什么。”   胡言鸿经常跟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瞧懂一些手势,他对阿笙道:“我们几个刚忙完事,实在太饿了。劳烦给煮三碗牛肉面,大份的!填饱肚子便成。”   大力这会儿也走过来了,听了胡言鸿的话,走上前,应声道:“好咧,胡队,劳您几位先找位置稍微做下,我这就让厨房下面去。”   阿笙比划着,让大力去厨房拿五、六碟花生,再另外端上今天上午刚炒好出锅的毛豆过来。   这样,再等面的功夫,不至于空着肚子。   大力应下,麻溜地下去了。   …   胡言鸿带了一队的人出来。   十几号人,足足坐满了五桌。   大力端上毛豆同花生上桌。   桌上便有解暑降温的凉茶,阿笙给四桌的警员,都将茶满上。   胡言鸿同他的一众下属也是饿坏了,不一会儿毛豆同花生就几乎都被他们给扫了个干净。   茶又是倒好的,别说,下馆子就是舒心!   喝过茶,胡言鸿剥毛豆的功夫慢了下来,这说明他现在已不像先前那样,饿得慌了。   阿笙也便在添茶时,好奇地“问”,“巡捕房里头,是不是经常有官爷因着办事,耽误吃饭?”   胡言鸿仰头,将剥好的毛豆往嘴里头那么一倒,嚼吧,嚼吧,“那肯定啊!不是我诉苦啊,干我们这一行,忙一顿,饿一顿的,太正常了!”   这上头要他们出去办事,哪里还会管他们是饱着肚子,还是饿着肚子?!   只要是还能喘气,就会张嘴喊他们去办事。   胡言鸿说着,阿笙比划着,“确实辛苦。那若是像今日这样,错过了饭点怎么办?大家伙一起下馆子么?”   胡言鸿又喝了口茶,“有时候是下馆子,不过么,天天吃,也吃不起不是?再一个,像是有时候忙到这个点,一般饭馆灶台的火也就熄了。我们也等不住,就只能随便吃几口面,或者是去外头找家摊贩,糊弄一下。   哎?少东家,你们长庆楼这毛豆里加什么了?怎的普通毛豆,被你们这么一炒,竟是这般美味?”   胡言鸿说天天下馆子吃不起,自是未必指他自己。   他有时会收一些“孝敬”,倒是手底下的人,大都就是普通警员,一个月也就那么点薪资,自是没法天天下馆子。   胡言鸿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属下天天吃面喝汤,他自己跑去吃香的喝辣的,那样时间一长,定然管不住人。   阿笙比划着,“胡队您若是有兴趣,回头我将炒毛豆的配方给您写下来?”   “不用,不用!你写给我,对我这个连锅铲都没拿过的人,也是无用。我就是好奇那么一问。”   “对,对,少东家,我们胡队啊,是个面条都不会下的人。”一名小警员接话道。   逗得大家伙哈哈大笑,便是胡言鸿自己也跟着乐了。   …   说话间的功夫,十几碗牛肉面被端上桌。   胡言鸿这帮人估计是真饿坏了,牛肉面一端上来,稍微吹凉了几下,便开始呲溜地往里头送。   好几个一边哈着舌头,一边夸赞着,“唔!!!好吃!!!少东家,这牛肉面,还是长庆楼正宗!!”   “汤底浓,鲜!!!”   “面也入味儿!!”   胡言鸿把头一点,“呲溜”一口,将面给卷进嘴里,竖起大拇指,“是!别处绝对没这么大块的牛肉!也没这般新鲜。”   阿笙见大家这般喜欢师父做的牛肉面,自是高兴。   有人朝在柜台后头的方庆遥喊话:“掌柜的!考不考虑,在槐南路开一家分店呐?!这样咱们过个一条街,便能吃着你家的牛肉面——”   “还有清滋排骨、赤炖肉鸡!”   “可不是!方掌柜的,考虑,考虑呗!在槐南路,咱们巡捕房附近,开家分店!”   方庆遥绕过柜台,走到胡言鸿的桌前,深深地做了个一揖,陪笑道:“承蒙各位抬爱,承蒙各位抬爱。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那槐南路租金贵得咋舌,我们哪里负担得起。”   方庆遥这会儿是有苦说不出。   还开分店呢,他们这家店眼瞅着都快要保不住了!   胡言鸿:“谦虚了啊,方掌柜。以长庆楼一年的进项,莫说是在槐南路租个店面,便是买家店面都绰绰有余。”   方庆遥忙拱手:“胡队您说笑了!槐南路的房子,咱们哪里买得起!”   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阿笙听着几位警员让爹爹在槐南路开分店的事,心里头顿时起了心思。   他倒不是当真要在槐南路开分店,就像是爹爹说得那样,槐南路的房子,他们是万万买不起的。   只是……未必要在槐南路买房,或是开店,才能让几位警员吃上他们长庆楼的菜不是?   阿笙心里头已然有了主意。   …   吃过面,胡言鸿问面还有那几碟的花生、毛豆多少钱。   阿笙将花生、毛豆的钱给抹了,只收了面钱。   花生、毛豆不值几个钱,可这是免费送的!   人得了“便宜”,心里头总归舒坦!胡言鸿自是也不例外!   胡言鸿是越跟阿笙接触,越是理解,为何谢二爷那样眼高于顶的人物,会同这位哑巴少东家做朋友。   这位少东家确实是个能处的!   懂得做人,极为难得的是,半点不会给人以精明算计之感!   …   “外头热,少东家留步,您尽管忙您的去……”   阿笙送胡言鸿往外走,尚未走到门口,胡言鸿便让阿笙不必再送。   阿笙还是坚持,送对方出门。   “胡队!您瞧,是丁五那个泼皮无赖。”   胡言鸿顺着手下目光的方向,朝対街看了过去。   胡言鸿皱了皱眉,“奇怪,周少怎的同丁五那样的泼皮相识?”   周少?   阿笙往前走了几步,也瞧见了对面同周公子说话的人。   阿笙吃了一惊。   这个丁五……曾到他们店里收过保护费!   那回还是二爷将这人打发了。   此后,这人也再没来过。   他还以为,丁五早就已经离开符城……   怎的又出现在长宁街?   周少这是……也被勒索上了么?   这个丁五!   不是说跟了贵人,去别的地方发财去了么?   怎的又回来了?   胡言鸿低声叮嘱道:“少东家,这段时日,你让方掌柜的同店里上下留心些。倘若是有人对你们使用什么肮脏手段,你只管联系我。”   阿笙点头,忙比划着,谢过对方的好意。   有胡队的这句话,心里顿时放心不少!   …   福满居的灶火,下午近三点才熄。   “东家!您这是要外出呐?”   周霖手里头拎着食盒,往外走,跑堂的小李随口问了一句。   周霖微一颔首。   趁着现在不忙,他打算去一趟隆升。   他是看了报,方才知晓,隆升的东家竟是南倾!   这几日最火的话题,莫过于隆升以及谢二爷!   做生意最离不开人脉,他只要往隆升多跑一趟,不愁外头没有流言传出。   届时,想要同隆升攀上关系的商家,定然会找上福满居。   借着隆升的东风,长庆楼这一回定然无法再翻身!   要怪,只能怪那哑巴太蠢。   谢南倾这样的身份,竟都不加以利用。   “东家,还是您厉害!”   “是啊!东家,您这招可谓是釜底抽薪。您瞧,直接将长庆楼被咱们给干趴下了!”   “可不是!我瞧着,这一个中午,长庆楼都没几个客人见店吧?哈哈哈。”   几个伙计围上来,围着周霖便是一通拍马。   周霖:“长庆楼在长宁街开了多少年?我们才开了多少天?这几日不过是客人们贪新鲜,才来咱们家罢了。你们低调一些,切莫往外乱说。”   “是,东家。我们知道的。”   “是,东家。”   周霖让人叫的车,已在外头候着。   周霖手里头拎着食盒,上了人力车,瞧了眼对面坐了几桌的福满居,眼底闪过一抹阴鸷。这还不算是打趴下!要长庆楼关门大吉,才算是真正地将对方给打趴下!再没有力气起来!   …   “周老板——”   周霖的人力车刚要起步,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   瞧见来人,周霖眼底闪过一丝慌张。不过片刻,已经收拾好了眼底的慌张,不慌不忙地从车上下来,一副亲切模样:“五哥,您怎么来了?”   丁五笑了笑:“周老板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我不来这一趟,如何能见得到您呢?”   “五哥说笑。我哪里是忙……您瞧,我这不是闲得发闷,这才去隆升,南倾那坐一坐么。”   丁五:“呵。你少拿谢二爷唬我!他要是真同你交情不错,会从你开张到现在都没有踏足过你这家店?!”   周霖笑着道:“这……五哥,想必您也知道,南倾才收购了隆升,忙得睡觉的功夫都快要没有,要不然也不会让我把吃的给他送过去不是?“   丁五将信将疑,他压低了嗓子,“周霖,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你!若是你这个月月底,不将剩下的2379元还清。你这家店,还有你这个人,都休想保住!”   周霖攥脸色倏地一白。   他一个月前,只是借款了1500,如何,如何将近翻了一翻!!   这个丁五,心未免太黑!   周霖捏着着食盒的指尖攥紧,脸上仍旧是笑模样:“五哥你尽管放心。便是你今日不来,我也一定会上您府上一趟的。”   丁五冷冷地笑了笑。   他自是不信周霖这一通鬼话。   不管怎么样,这位周公子的店在这里,不担心人跑了!   丁五双手环臂,瞥了眼对面一群身穿制服的巡捕房的人,往脚边吐了口痰。   呸!   怎的讨个债,还能碰见这群巡捕房的狗!   晦气!   丁五的痰,捡到了周霖的脚边。   周霖脸色发青,险些当街作呕。   …   隆升纺纱厂。   周霖被纺纱厂的门卫给拦了下来。   “大爷,我真的是你们谢老板的朋友。您看,我这手里头的食盒里头装的,都是你们家老板爱吃的!”   周霖将手中的食盒提了提,隔着玻璃窗,给坐在门卫室里头的门卫大爷,塞了两块钱。   他后头回家换了双鞋才出的门,这里头的菜也不知还有几分热。   他得赶紧将菜送进去才行,否则吃了味道!   门卫大爷瞥了眼周霖递过来的钱,明显眼神有些动摇。   可是不成!   若是他眼下收下这两块钱,老板若是追究起来,回头万一被老板开除可就因小失大了!   现在的老板不但发放了上个月的工资,接下来还会发放先前被拖欠的两个月公子,他可不能再这个节骨眼被辞退了!   门卫板着脸:“对不住,这位先生。我们老板有吩咐,未经受邀,非厂内员工,一律不能入内!”   …   周霖气结。   恨隆升的门卫竟然这般蠢笨,不知变通!   门卫不放行,周霖没法进去!   只好拎着食盒,往外走。   可恨这工厂没办法直接打到车,还得往外走一段路,这食盒又重!   天气晒,周霖又戴着帽子,这会儿额头上全是汗,气得想要将这食盒摔了的心都有!   一两人力车从周霖身旁跑过。   周霖原本已经往前走,倏地,又顿住了脚步,   这条路上,只隆升这一家工厂!   可是访客?   若是隆升的访客,对方又识得他,定然会卖他个面子!   ……   周霖蓦地转过身。   果然那辆人力车在工厂门口停下。   周霖手里头拎着食盒,加快了步子。   “这位爷,您慢走。”   阿笙朝车夫点了点头,从车上下来。   周霖脚步倏地顿住!   可恶!   竟是长庆楼那个哑巴少爷!   “你好,请问二爷可在厂……”里?   阿笙有些紧张,毕竟寻常人瞧不懂他的手势。   而且,他听店里客人提过,隆升门禁十分严苛,除却厂里的工人,以及工作人员,寻常人轻易进不去。他今日,也是实在有要紧事找二爷,才直接来厂里来了,没有去春行馆等。   阿笙尚未比划完,门外大爷已然从位置上起身,将小门给阿笙打开,“您是长庆楼的少东家,阿笙少爷吧?您请——”   阿笙一脸茫然。   这……这便可以进了?   是因为上一回,他同陶管事一起进来过,门卫记住他了么?   门卫将小门给关上,同阿笙絮叨地说了一句:“我们老板啊,早就已经关照过所有当值的门房了,若是您来,只管进去便可。”   门卫的话,清晰刺耳地传进周霖的耳里。   他的手心狠狠地扣住食盒。 第70章 一一清算   阿笙是第二回 来纺纱厂。   比起第一回 ,由陶管事领着他进来,走小路,拐向后头的厨房。后来,又是由二爷陪着,从厨房直接去的办公区,没能有机会目睹隆升全貌。   这一回,阿笙从大门进来,走的主路,这才真正有机打量着这个到处都是四四方方的灰砖建筑。   心里头依旧会被隆升的规模所震撼!   机器声依然很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着……厂里头机器声似乎比上一次听见的响了许多。   可是这段时日,越来越多的工人来隆升做活,工厂缺工的现象缓解了许多,投入使用的车间也便又多了?   阿笙知晓办公区约莫是在工厂东南方向,只是隆升太大,阿笙还是迷了路。   阿笙也不慌。   他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张——   上一回陶管事给他画的示意图,他还留着呢!   原想着以备不时之需,未曾想,当真派上用场了!   阿笙将纸张摊开。   陶管事画的示意图十分详细,阿笙对着示意图,往办公区走去。   虽说途中有一回走反了,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好在后头还是顺利地找到了隆升的办公楼。   “隆升纺纱厂办公大楼”——   就是这里!   阿笙将手中陶管事给他画的示意图收起,抹了抹额头的汗,高兴地迈上石阶。   …   “阿笙少爷?”   听出是福禄的声音,阿笙忙转过头。   福禄手里头端着装有茶水的保温瓶,走上前,询问道:“阿笙少爷可是来找二爷的?”   阿笙点了点脑袋,先是用手势同福禄“问”好,接着便比划着,“福禄,二爷可在厂里?”   福禄回话道:“二爷在是在。只是二爷这会儿开会去了。您要不要进二爷办公室等?”   福禄先前就瞧出来了,二爷待阿笙确实不同其他人,是以,他现在见着阿笙,也是越来越客气,半点没有以往的骄慢。   今日店里不忙,阿笙又是有事来找二爷,于是点了点头。   福禄便端着茶水,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一进办公室,阿笙便注意到办公室的布局有些变化,除却多了一组桌椅,还多了一张躺椅。   躺椅上,叠着一件夏凉被。   “二爷有时候累了,会躺在那儿小睡一会儿。”   福禄将手中的保温瓶放在桌上,拿了桌上的茶壶倒茶,抬起头,注意到阿笙的视线,说了一句。   阿笙收回视线,眉心微微蹙起,“问”福禄:“二爷这段时日可是很忙?”   “是忙。您想啊,这么大一个厂子,这里里外外有多少的事需要处理。再一个,这厂子……二爷到底是半路接手的,厂里头那些个老家伙,仗着自己资历深,可会欺负人。   来,您在这儿先坐一会儿,喝会儿茶。小心烫手。”   福禄引阿笙在会客区坐下,又给递了杯茶过去。   阿笙坐下后,忙伸手接过福禄递过来的茶,暂时放在桌上,朝福禄比了个谢谢的手势,黑白分明的瞳眸里盛着担心,“可是有老员工们不配合二爷?”   福禄如今同阿笙接触多了,阿笙的手势他多半也都瞧懂了,他撇了撇嘴:“就那些自认为是志杰纺纱厂元老的老家伙们呗。他们也不想想,这志杰纺纱厂现如今都改叫隆升纺纱厂了,还在二爷面前处处拿乔——   不说了,一说就来气。二爷他们在楼上开会,需要人添茶,我得先上去。您先……您现在在这里坐一坐?”   阿笙先前是注意到福禄手里头拿着保温瓶,只是他以为福禄是给二爷的这间办公室备的,未曾想,是要送到会议室给二爷。   “抱歉,是不是我耽误你的事了。”   “就一会儿的功夫,谈不上什么碍事不碍事的,那我就先过去了?”   阿笙忙比划着,“你先去忙,不必管我。”   福禄端着保温瓶出去了,走到门口,出声问道:“这房门要替您关上么?”   阿笙摆着手,“不用。就开着吧。”   这儿到底是二爷办公室,他一个外人,关着门,一个人坐在里头,毕竟不合适。   再一个,办公室门开着,还能通风,也凉快一些。   “那好,那门我就不关了。您要是困了,便在二爷躺椅上睡会儿。”   阿笙听到前半句,刚点了点头,听到后半句,眼睛都给睁大了,忙摆着手,手里头着急地比划着。   他……他哪里配躺二爷躺椅上休息。   福禄瞧懂了阿笙的手势。   心说,您可太配了!   二爷多半巴不得您睡他躺椅子上。   嗯……怕是最好是一起躺的那种呢。   福禄的脚步声远去,阿笙望着门口方向,微拧的眉心始终没有松开。   也不知道二爷这会开得怎么样了。   后厨的师傅不老实,总想着克扣食材,为自己谋利。   厂里的资深元老多半也是欺生,欺负二爷这个新手东家。   还以为二爷才解决了讨薪罢工的事,让工厂顺利开工不说,又解决了工人短缺的事情,纺纱厂便会越来越顺利的……   难怪二爷会累得在办公室添了躺椅。   桌上的白茶飘着淡淡的茶香,阿笙端起杯子,有些烫手。   将杯子放回桌上,余光不经意再次瞥见摆在吊扇下的躺椅,阿笙犹豫了下,站起身,朝躺椅走了去。   二爷平日里,便是躺在这上头小睡么?   阿笙蹲下身,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轻触着薄被上的纹路,仿佛上面依然留有二爷的体温。   …   蝉鸣声震天。   隆升纺纱厂,许久未曾使用过的高层会议室的窗户大开,蝉鸣声也便更加响亮。   没有风,即便是开着窗,会议室依然闷热难挡。   “这么热,把我们叫到这里做什么?”   “说是开会,到现在却是连人影也不见。这是存心耍咱们呐?”   “可不是。他自己在办公室垂着吊扇,倒是让咱们在这里受热!”   “开个鸟会!这么热,走了,走了!”   “走了,走了!”   隆升的一众经理人分别坐了两排的会议桌,不停地拿着扇子扇风。   没有扇子的人可就遭了殃,只能拿手扇着风。   可拿手扇风,能几多凉快?   这些个经理人一个个被热得满头大汗,后背的衣裳都几乎湿透。   大家伙积攒了一肚子的埋怨。   采办总经理董文坤便是头一个表达自己的不满的,站起来就要走。   “来了,来了!”   坐在门边的人低声提醒了一句。   仗着自己是康闵的小舅子,志杰纺纱厂元老级别的存在,旁人轻易不敢开罪他,便是连谢放这个新上任的东家亦是不放在眼里,董文坤照是走不误。   …   恰时谢放手里头拿着本本子,从外头进来。   同董文坤打了个照面。   谢放微一点头,躬了躬身,眉眼含笑,客客气气地同人打招呼,温和地出声问道:“会议尚未开始,董叔,可是有紧事要办?”   呵!   他便是没事做,闲得回办公室喝茶,他谢南倾管得着么?   董文坤冷冷一笑,刚要出言相讥,却是被谢放给提前截了话头:“若是董叔这会儿没有要紧事要办,不妨等这个会议开完再走?”   说罢,转过头,对一旁的薛晟道:“明诚,烦请关下门。”   “是,二爷。”   明诚便是薛晟的字。   自谢放当真信守承诺,在开工当日便足额发放工人们的薪资,薛晟在三日后,便主动敲响总经理办公室。   彼时,他的手里一本厚厚的私账。   既是谢放已经拿出他的诚意,薛晟自是也要现出自己的本事。   …   薛晟转过身,关了办公室的门。   董文坤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个谢南倾,未免太不将他给放在眼里!   谢放走到主座,对仍然站在那儿的董文坤道:“董总经理,请坐。”   方才谢放是喊的董叔,这会儿喊的是董总经理。   这便是要公事公办的态度了。   董文坤自是可以依然选择开门离去,只是大家伙都还继续留在会议室,只他一个人走,到时候要是给了谢南倾借口,找他麻烦,那他可就做了马前卒!   他可不要做那出头鸟!   他倒要看看,这会议能开出个什么鸟来!   董文坤便冷着脸,回答位置坐下。   …   “抱歉,刚从车间回来。大家都请坐。”   所有的人全部都坐下后,谢放这才淡声解释,自己为什么姗姗来迟的原因。   薛晟手放在椅子上,刚要给老板拉开椅子,却见谢放自己将椅子给拉开,坐了下来。   薛晟有些意外地瞧了这位上司一眼。   “我这么说,明诚可能未必会信,只是我请你当我的助理,除却因为我刚接手隆升,需要有自己的人。再一个,也是因为我真的需要你替我管钱、投资,让钱生钱。南倾从未当明诚是普通员工,而是当明诚是值得相交的朋友。”   这是他第一天调到总经理办公室,给谢南倾端茶时,谢南倾婉拒了,便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他当时嗤之以鼻,还以为这位谢二爷是在说漂亮话,收买人心。   相处这么多天以来,倒是渐渐地发现,这位许多事都是亲力亲为,端茶递水的事,从来没叫过他,都是福禄在干。还会命福禄给他也将茶水添上。   对方似乎当真拿他当……朋友?即便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也没有摆上司的谱。   …   谢放环顾一桌的人:“人都来齐了吧?”   董文坤嗤笑:“二爷这话问得新鲜,人要是没来,还能回答您,他来了没来?”   其他人哈哈大笑。   谢放弯起唇,也跟着大家一块笑,“董经理所言极是。”   谢放朝薛晟递了个眼神。   薛晟会意,将手头事先印好与会人员名单的纸张发放下去。   大家伙一头雾水之际,只听谢放道:“这张纸,烦请大家相互递一下,在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栏下面签个字。会后,我会核对笔迹。发现冒签者,罚薪五块,所罚的钱,统一放到公司账户里,用作工人福利基金。今日未到,亦未向我请假说明缘由的人,罚薪十块。   名字将公布在公告栏里,以答谢对隆升工人福利基金的支持。”   什么公告,什么,福利、基金?   什,什么玩意儿?!   …   今日能够坐在会议室里的,大都不缺这五块钱。   五块钱事小,可是要将他们的名字写在公告栏里,还美其名曰为问了“答谢”?   疯了吧?!   桌上备着笔。   原先打着主意,替相熟的人顺手签个名字的人,下回要是这个谢南倾还使这一招,他们便能也让其他人帮忙给签个名。   听说要罚钱,名字还要被贴在公告栏里,只好断了代签这个念头,赶紧在上头写下自己的名字!   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名字以这种方式“广为人知”。   …   签名单由谢放左手边的销售部经理,传至坐在他右手边的董文坤手里。   “啪——”   董文坤用力地将自来水笔的盖子盖上,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谢放似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有察觉,他平静地颔首:“辛苦大家。谢谢各位的配合。”   薛晟便将这签名单给收上来。   扫了一眼,好几个人的名单下面是空着的。   薛晟眼睛冒着精光。   甚好……这下工人福利基金的原始基金有了!   虽不算多,总归是积沙成塔,聚少成多!!   原先,他听人说这个谢南倾只是个招毛豆鸟的二世祖,便对这位新东家不看好。   谢南倾太年轻,加之此前没有任何经商的经验,他不认为值得他投诚。   之所以那天还是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带上他做的隆升这些年的私账,不过是为了信守承诺。   未曾想,这个谢二爷整治起人来,竟是这般雷厉风行,且一套一套的!   希望谢南倾当真是个值得跟随的人!   …   薛晟将名单收好。   福禄便是在这时,端着装着茶水的保温瓶,推开会议室的门。   他正奇怪,这会议怎么开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啪”地一声,董文坤将笔往桌上一搁,“现在可以说了,这么大热的天,把我们叫过来,有什么事?”   很是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似是为了找回先前被谢放下了面子的“场子”。   啧。   又是这老匹夫。   福禄将门给关上,一一给大家添茶。   别说茶是烫的,就是冰的,在场的人,也没有心思喝!   谢放被董文坤这么一呛声,也不恼。   他将手里头拿的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放在桌上,“这是我让人查的,咱们纺纱厂历年来的私账。这其中,有人利用自己的职位之便,购买沾水棉花。   导致弹棉机经常卡住,大大提高极其维护成本不说,严重影响当季棉产量,乃至纱线亦不过关,被大量退回,给工厂造成极大的损失。   有人则因为同女工某某是他爱妾的小姨子,便破格将没有任何纺纱经验的小姨子,升为车间组长,给与十块钱一个月的薪资。足足是普通女工的两倍之多。   还有人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   …   谢放这“账”是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算下去……   没有任何铺垫,给在场的所有人都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帮方才还笑着,一脸不以为意的经理们,这一下是一个个都笑不出来,脸色惨白,额头直冒冷汗。   坐如针毡!   采买部经理面如土色。   车间经理的脸则涨成了猪肝色!   便是董文坤的眼底也闪过一丝紧张,唯恐自己做过的事也会被抖落了出来!   这个谢南倾,究竟是怎么调查到这些的?   大家自是清楚,谢放口中的每一项,都足够他们卷铺盖走人。   一时间,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那本其貌不扬的黑色私账里头,究竟还记着多少,他们这些年以权谋私、侵占工厂公款的事!   会议室安静的只能听得见外头的蝉鸣。   …   福禄在心里头替二爷叫好!   二爷好样的!   就该治治这般老家伙。   忽地,大家伙瞧见,谢放手里多了一个打火机。   每个人眼底不同程度地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谢南倾究竟想做什么?!   却见谢放拿起手上的账本,将冒着火焰的打火机,放在账本下。   账本很快就被点燃。   因着二爷事先叮嘱过,福禄拿起事先备在账房里的铁盆。   账本在铁盆里烧了起来。   …   烧了?   便这么烧了?!   一个个不可置信地盯着冒着火焰的铁盆。   便是薛晟同福禄亦是满眼错愕地看着谢放(二爷)。   薛晟更是暗暗在心里头咬牙,谢南倾究竟知不知道这私账他做得有多辛苦!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就在这时,谢放的话清楚地传至每个人的耳里。   “咱们老祖宗有一句话,叫人谁无过。这私账所记之事,既是过往之事,我便既往不咎。这账本我今日当众给烧了,当从来没有瞧过这本私账!   从今往后,我希望大家能够一致向着隆升,让隆升立足于咱们符城,乃至走出符城,走向全国。” 第71章 狗急跳墙   会议桌上,福禄倒的茶水泛着袅袅热气。   无一人动过。   茶水的热气少了,茶杯依然是满杯。   会议结束,福禄按照吩咐,去将会议室的门给打开。   凝滞的空气,仿佛从这一刻起,方才流动了起来。   座位上的经理人们,一个个如同坐桩一般,屁股仍旧黏在位置上。   福禄不得不出声提醒,他轻咳了一声,微微提高了嗓子,“各位,散会了。”   大家方才如梦初醒。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一个也没有敢起身的。   这帮怂包!   董文坤第一个站起身,也不同谢放打声招呼,便出去了。   其他人这才陆陆续续的往外走。   生怕晚走一步,万一这位新东家回头改变了主意,忽然又要同他们秋后算账……   从会议室出来,隆升这帮总经理的衣衫已然湿透。   一个个仿佛从水里头被捞起一般,狼狈不堪。   有几个人甚至双腿一直发颤,腿软,连步子都迈不开,相互搀扶着,扶彼此一把,方才踉跄地走出会议室。   …   “佩服。”   谢放坐在位置上,翻看着方才会议上各个部门递交上来的当月报表。   闻言,他的视线从报表上移开,抬起头:“明诚何出此意?”   薛晟垂着眼睑,语气平静:“您这一把火,看起来好像是将自己的退路也一并给烧了,实际上,这一步走得最是恰当好处。   这私账您要是留着,他们往后是战战兢兢,但办事不会用心。他日若是有足够的利益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只怕会破罐子破摔。如此,定然会损害隆升的利益。   眼下,这私账既是已经烧了。这也意味着,他们做过的事情,也如同这把火,付之一炬。只是,他们当中,定然也会有人在猜,您是否提前誊写了一本私账,若是他们再任意妄为,便绝不姑息。   他们不敢赌,往后定然会老实一些。”   这也是谢放将账本给烧了之后,薛晟逐渐才想通的。   俗话说,狗急跳墙。   将那帮人逼急了,只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如今,心存忌惮,不敢贸然行事,是最理想的结果。   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如今私账烧了,存侥幸心里者定然亦是有之,到底不会像之前那般肆无忌惮。   谢放淡声道:“那本私账我确实是烧了,且并没有另外誊写一本。”   薛晟面不改色:“听闻,谢二爷从小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那本私账,谢南倾定然从头到尾都看过了。   黑色的那本烧了又何妨。   脑子里记住了,比任何本子都要可靠。   谢放:“不过是世人偏爱,夸张杜撰罢了。   倒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薛晟的猜测。   如此,除了谢放自己,这世上,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确定,谢放是否当真都将那本私账从头到尾地给看过,且全部记在了脑海里。   …   会议室里头太热,便是薛晟身子也全是汗。   薛晟瞧着,还在低头看表格的上司,眼露不解。   谢南倾是都感觉不到热么?   薛晟到底是下属,谢南倾不走,他自是不好离开,于是,只得出声问道:“二爷不走?”   “我将手头这张报表先看完吧,明诚若是有事,可先下去,没关系。”   薛晟尚未回话,福禄适时地出声道,“二爷,阿笙少爷来了,现在办公室里头等您呢。”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来了有一会儿了,咱们会开始那会儿来的。”   谢放当即放下手中的笔,将盖子盖上,收拾着桌上的资料,站起身,“阿笙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福禄:“……”   他这不是怕耽误二爷的正事么。   不过对于二爷而言,阿笙少爷同隆升的事,究竟哪一样属正事,还真不好说。   …   从起身到出办公室,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   薛晟一脸错愕地盯着这位上司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探究。   福禄口中的阿笙少爷,指的是谁?   他瞧着谢南倾方才的架势,分明是不想思路被打断,打算看完报表才下去。   从福禄口中听说这位“阿笙”来了之后,却是没有任何犹豫便起身出去了,可见谢南倾对此人似乎十分在意。   也是谢南倾想要网罗进来隆升,培养成他自己人的对象么?   谢放走到门口,转过身:“对了,明诚。这几日,你整理账本也辛苦了。下午提前放你的假,你现在就可以直接回家休息了。”   薛晟以前当账房先生的时候,一个月也只有休三日,未曾想,他才调任这总经理助理没多久,便能平白得一个半日的假期。   薛晟没有直接应下,他疑心,这会不会是某种测试。   “放心,这半日,照样发你薪资。”   见薛晟没有当即答复,谢放以为他是担心薪资之事,于是补充道。   薛晟这才确定,谢南倾是真要给自己放下,且还是带薪休假。   薛晟竭力克制着自己的高兴:“谢二爷。”   …   “狠,太狠了。一上来便揭咱们这些老家伙的老脸!”   从楼上下来,第一个被连面皮连同里子都一并被揭去的,采买部经理压低了嗓音恨声道。   “他这是揭咱们的老脸么?他这分明是在打咱们的脸!”   车间经理手里头拿着帕子,还在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咬着牙,附和着采买部经理的话。   谁手里头有权利的时候,不为自己谋点私权?   再一个,他们在厂里工作的年限,比他谢南倾的年纪都要长?!   他们想要提拔个什么人,或者是去熟人那里买棉花,又怎么了?   阿笙坐在办公室里头,脑袋一点一点。   忽地听见屋外传来两道带着气愤的声音。   隐隐还听见其他人的说话声。   阿笙的瞌睡虫一下跑了大半,他往窗外瞧了一眼,见十来号人,似乎是从楼梯口的方向过来。   阿笙眼睛一亮,可是二爷开完会了?!   …   “这个谢南倾是真以为他能够做得了隆升的主了!老钟,老刘,咱们得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咱们不是这般好拿捏的!”   也好叫谢南倾知道,这厂子,可不是产权登在谁名下,他们便都要听谁的!   阿笙一愣。   联想到方才自己听见的对话,方才晓得,这两人先前的不满,竟都是冲着二爷去的。   阿笙当即凝神屏息,竖起了耳朵。   “对!”   “蔡经理,你有何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要不,我们问问大家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三个人原以为,他们这一提议,定然会得到众人的相应。   毕竟,今天谢放能够查他们的私账,明天就能将大家也给调查个底朝天。   覆巢之下,焉有安卵。   未曾想,他们眼神看过去,其他人竟都只是回避着他们的眼神,三三两两只顾着埋头往前走,没有一个人人接话。   能够混到今日今日位置的,都不是傻子。   不管谢南倾烧了这私账的目的,是因为他在隆升没人,只能仰仗他们,所以只能既往不咎,又或者是出于其他的原因。   私账已被一把火给烧了,是事实。   他们是嫌现有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才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同谢南倾作对!   阿笙满心以为,能替二爷听到什么重要的秘密,不过眼下听着,似乎只是零星几个人对二爷有意见,其他人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董老,您说这个谢南倾,究竟是何意思?他当真就打算这么放……”其中一名经理话说到一半,将“就这么放过咱们的”后半句给咽了回去。他改口道:“您说,他真打算就这么轻拿轻放了?”   “你相信谢南倾会是那种轻拿轻放的人么?不管怎么样,你们这段时间行事小心一点。对了,这段时间,让万源的人暂时不要过来,等风声过去再说。”   对方忙点点头。   …   董文坤眼底泛着寒光。   这个谢二,实在是太狡猾!   火烧私账,表面上看上去,是真既往不咎了,可实际上呢?   谁知道他是否早就誊写好了另外一本,又或者是专门记在了脑海里,若是有人再犯,就等着被清算。   短时间内,估计没有人会再往枪口上撞。   古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   这个谢二亦是不遑多让,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便让大家对他诸多忌惮!   …   万源?   因着开酒楼,迎四方客的缘故,阿笙亦是听说过万源。   万源是符城的一家纺织厂,只是口碑不怎么好。   万源生产出来的布料,容易掉颜色不说,布料也硬。   阿笙皱着眉头,为何这位“董老”会同万源合作?   阿笙坐的会客区靠墙。是以,人从外头经过,看不见阿笙,倒是阿笙将从窗外经过的人,给看得清清楚楚。   阿笙往从窗边走过的,将这位“董老”同走在他身边的人的相貌给记住。   回头,他一定能够要将这事告诉二爷,好让二爷去调查清楚。   …   办公室的房门被推开。   感觉到门把在转动,阿笙一下子站起身。   谢放推开门进来,见阿笙还在办公室里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唇角扬笑,第一时间便解释自己这么迟才下来的原因,“福禄在开完会后才告诉我,你过来的事。我知你等的时间有些长了,这会开的时间又不短,还真担心,我回来时,你已经走了。”   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   阿笙比划着手势,“今日酒楼不怎么忙,所以时间上没有那么赶。”   他也才会有时间等二爷开完会。   谢放:“我听福旺说,近日酒楼生意又清减了一些?坐吧,我们坐下说。”   阿笙便又重新在位置上坐下。   他点了点头,脸上仍旧是笑模样,并没有因为酒楼生意清减,便愁云惨雾的,“嗯。是清减了一点。”   阿笙继续比划着,一双盈着春水一般的葡萄黑的眸子有些兴奋,又微带着有些难为情地望着着二爷,“不过,我现在想到了个法子,或许能够让酒楼的生意好起来。不过,得需要二爷帮我个忙。” 第72章 生意火爆   “什么忙?你尽管提。”   尽管在来之前,阿笙便有把握,以他对二爷的了解,二爷应当不会拒绝他。   在请二爷帮忙之前,阿笙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   他从未求过二爷替他办什么事,只是今日这个忙,却是非二爷不可。   他也便只好向二爷“张这个嘴”。   听见这句“尽管提”,阿笙心生感激的同时,多少舒了口气。   这让他“开口”向二爷提出要帮忙的事情多少容易了一些。   阿笙比划着,告诉将自己心里头的想法同打算。   瞧懂了阿笙的手势,谢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阿笙。   阿笙心里头“咯噔”一下,莫不是他所求之事,到底还是令二爷为难了?   阿笙此时后悔不迭,他不该向二爷提帮忙的事的。   或许,今日这趟,他便不该来。   阿笙心里头懊恼,他手势极快地比划着,“若是二爷不便,也没有……”关系。   阿笙尚未比划完,只听二爷道:“阿笙,你可真是个经商天才。”   阿笙微张着嘴,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什,什么?   “我认为你这想法极好!你放心,这个事我一定替你办妥。明日,你等我信。”   二爷所说的话同阿笙方才心中的猜测截然不同。   被二爷夸得一脸茫然,闻言,倏地回过神,忙比划着,“不急,不急。等您什么时候有空再办就可以了。”   他这边不着急的。   酒楼生意便是再不好,也不至于差个一两天的功夫。   谢放却是道:“不过是张张嘴的事。”   说罢,不忘对阿笙叮嘱一句,“明天,你且不要出去外送,等我消息。”   阿笙忙点了点头,他明天定然哪儿都不去,在店里等二爷的信。   “阿笙多谢二爷。”   大拇指一连弯了好几次,向二爷表达谢意。   谢放睨了他一眼:“同南倾还需要这般见外?”   阿笙被二爷揶揄的眼神看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忽地,他唇边的笑意收敛了一些,忙将他方才听见的,“董老”同其他人的对话比划给二爷知晓。   生怕回头自己因为旁的什么事情,给忘记了,耽误了二爷的事。   …   “万源么?”   谢放沉吟着。   志杰纺纱厂历年的账簿,他都看过,从未见过同万源有过的收支项目。   如此看来,董文坤存在做假账,欺瞒公司同万源来往的嫌疑。   阿笙确定地点点头,他的听力向来很好,不会听错的。   谢放方才那一句,自然不是怀疑阿笙听错的意思,是向阿笙确认罢了。   谢放当即道:“好,这件事我会派人查个清楚。”   如此,阿笙大大地松一口气。   如果能够帮得上二爷的忙,也算是他对二爷的报答。   只是比起二爷对他帮的忙,他这个忙,实在是有些微不足道。   …   “少,少东家——您确定,咱,咱们进,进去,没关系吗?”   槐南路,府城巡捕房大门外。   头顶上,太阳正烈。   大力手里头拎着两个食盒,望着大门的“府城巡捕房”这五个字,心里头多少有些犯怵。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巡捕房这样的地方,如同旧时县衙一般,总是叫人望而生畏。   阿笙头上戴着斗笠,手里头亦是拎着个食盒,腾不出手比划,只是眼神坚定地朝大力点了点头。   阿笙走在前头。   大力跟在后头,双腿直打颤。   尽管少东家说,二爷已经同胡队那边打过招呼,大力心里有仍是没底。   万一胡队忘记了呢?   又或许,胡队临时出任务,不在局里,他同少东家,岂不是白跑一趟?   大力所担心的事情,均未发生。   他们两人顺利地进了大门,并没有人将他们拦下。   大力经过打听,一路顺利地来到胡言鸿所在的办公室。   胡言鸿刚率队从外头办完事情回来,头上的警帽刚刚摘下,放在桌上。   肚子饿得慌。   胡言鸿端起办公桌上的茶壶,对着嘴灌。   肚子填了小半壶茶水,胃才总算不烧得厉害。   办公室里不少人也同他们队长一样,拿起茶壶便对着嘴灌。   一个个累得瘫坐在椅子上,还有的人累得直接坐地上,拿帽子扇风的。   “好饿……”   “是啊,又饿又渴。”   “胡队,咱们等会儿出去吃点什么好?”   胡言鸿江手中的茶壶往桌上一搁,尚未回答,忽然闻见鸡翅的香气。   …   “好香~~~”   “什么味道?”   “好像是鸡翅的味道!!!”   “做梦吧!这个点,各大饭店、酒楼早的灶台都歇火了,哪有鸡翅给你吃!”   “不是,我也闻见鸡翅味了。”   “我闻见了鸡蛋味!!”   这下,大家彻底坐不住了!   别是审讯大厅,犯人的亲属给送吃得,香味飘到他们这里来了吧?   这他娘的,那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如犯人了!   …   胡言鸿听着手底下的人的议论,心里头已经有数。   他抬脚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堪堪撞见手里头拎着食盒的阿笙同大力两人。   “阿笙?你怎么亲自来了?来,来,交给我就好。”   见是阿笙同大力一起来的,胡言鸿一脸意外。   长宁街离槐南路虽算不得远,可天气晒,这么一路走过来,还拎着两个大食盒,可不轻松。   他忙伸过手,欲要从阿笙手中接过食盒。   阿笙没有劳驾对方,而是将食盒摆在一张空桌上。   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阿笙比划着手势,“抱歉,我们来晚了,可是让胡队久等了?”   他已经同大力两人,提前半个小时出门,为的就是以防来晚了,令胡队他们等他。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没,不干你事。是我今日提前收队了。”   闻言,阿笙松一口气。   不是他们晚到便好。   阿笙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红烧狮子头、咸菜炒蚕豆、韭黄炒鸡蛋、蒜香蜂蜜鸡翅……一一端出。   因着是十几个人的量,是以所有的菜都不是同以往一样,装在碟子里,而是根据十几个人的量,用中号碗盛着。   …   阿笙才将红烧狮子头端出,一屋子的人已经眼冒绿光。   待到瞧见蜜香鸡翅,办公室里已经都是吞咽口水的声音了。   天爷!   长庆楼的少东家是会法术不成?   怎的就这般恰好,掐着他们回来的点,给他们“变”出这么多吃的!   便是胡言鸿,都是竭力忍住,才没有在自己的属下面前丢人!   …   阿笙转过脑袋,去看大力。   大力会意,连忙也找了个空桌,将他手中的食盒放桌上,打开,端出里头用大瓷碗装了的四大碗香喷喷、白花花,尚且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随后,大力拿出十几双筷子。   阿笙自是看出,办公室里的人都饿坏了,他没耽误大家用饭,在大力拿出筷子之后,他便朝胡言鸿打着手势:“胡队,你们先慢用。碗筷您放在食盒里头便成,食盒别合上,晚上我们再来取。”   胡言鸿此时心思全在一桌子的好吃的上头,尽管如此,仍是客气地回复阿笙:“好,今日辛苦少东家了。”   阿笙忙摆摆手。   这是他们应做的,哪里有什么辛苦一说。   …   “都还傻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吃饭?”   “不是……胡队,这真是给咱们送的饭菜啊?”   “不吃啊?不吃我一个人吃。”   “吃!!吃!!!”   “好吃!!!”   …   “呜呜呜,我这都多久,没有在办完事后,吃上香喷喷的米饭了!!!”   “狮子头,我最爱的狮子头!!好吃,太好吃了!!!”   “韭菜炒鸡蛋,娘亲,我终于也能在上班的时候吃上韭菜炒鸡蛋了!”   阿笙刻意放慢了脚步。   听见办公室里头传出的激动的声音,阿笙唇角弯起,眉角眼梢满是满足的神色。   胡队他们偶尔会上长庆楼来吃饭,他刻意记住了大家平时爱点的那几样菜。特意挑选了几样价格不高,又十分受欢迎的几道家常菜。   果然,大家对今日的菜,都颇为满意。   “少东家,咱们这事,是不是算是成功了一半了?!”大力难掩兴奋地问道。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现在还不好说。”   具体还是得看,胡队他们对于他们的外送是否满意。   他阿笙食指在唇上比了比,拽着大力,大步地离去。   他们到底还在警局里头,有些话,还是不大方便说。   …   原来,几日前,阿笙当日去找二爷,便是向让二爷替他牵线——   他想给巡捕房送外送。   长庆楼开在长宁街,店是不会长脚跑的,因此客源始终是有限。   也因此,福满居才总是千方百计地同他们抢客源。   可如果……他们不在局限于长宁街上的那点客源呢?   从前,长庆楼虽也提供外送,可出于安全、以及用工成本等考虑,从来都是只向熟客提供外送。也只有为了熟客,才会在过了饭点之后,厨房仍旧会生火,做完之后,给客人送过去。   比如他会去给二爷外送一样。   实在是特例,寻常客人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这一回,阿笙是打破了这一惯例。   巡捕房的人是鲜少天天坐办公室的,他们这次尝到长庆楼的外送,消息自然会传开。   大家也都会知道,即便还是过了饭点,长庆楼里头仍然有新鲜的饭菜供应。   泰和楼从来不提供外送,且它的定价太高,除却梦晖园里头的头牌,他人轻易是吃不起泰和楼的。   如此,当大家发现长庆楼会在饭点以外的时间提供外送,且价格实惠,日后也许会点长庆楼的外送。   一些不嫌麻烦的客人,或许,还会因此光顾店里。   退一万步,即便是没能吸引到太多的客源,至少除却胡队,其他巡捕房的人出任务回来,应当会优先考虑提前派人来长庆楼,通知他们备好食物,如此,回到巡捕房,便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且巡捕房这样的地方,一般人无事也进不来,他也不必担心会被福满居学了去。   若是生意能够拓开,他便更不必担心福满居会抢客。   至少长庆楼已经有像是巡捕房这样的稳定客源,这是福满居不具备的。   …   只是巡捕房既然一般人进不来,如此,长庆楼要是想要进巡捕房外送,自是也非易事。   他便想到了胡队。   阿笙十分清楚,单单只是他自己,未必能够让胡队卖他面子,是以,他只能去求二爷,求二爷替他组个局,请胡队吃饭。   具体事宜,再由他向胡队去谈。   胡队倒是没有太多犹豫,只是当时向他提了两个条件。   “你想送外送进巡捕房,这个事问题不大。只是,第一,你们食材必须新鲜!另外,菜色需得是家常菜,不能太贵。贵了,我的弟兄们承担不起。”   阿笙自是一口应下。   也因此,这才有了今日他跟大力两人的巡捕房之行。   …   半个月后,长庆楼。   “来了,来了。”   “您请稍等,马上好——”   “您请拿好,小心别洒了啊!”   大力将手上拎着的两个食盒,递给身穿制服的警员。   “大力,你们店是越来越忙啊啊。除了前阵子,你同你少东家来我们巡捕房外送,现在几乎都是我们派人来取。”   “没法子,我们店里这阵子实在太忙,腾不出手不是。这样,下回几位警官要是亲自来我们店里吃饭,我们请您喝一壶杏花酒,啊。”   “这可是你说的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大力送走这名警官。   不一会儿,又有两名手上夹着公文包的人走进店里,大力又忙迎了上去。   “几位爷,里面请,里面请。”   “几位,想吃点什么?”   “红烧狮子头同咸菜蚕豆吧。我听说这两样一起点,能便宜个五分钱,是不是?”   “对,是这样。来,两位,您坐!”   大力应声着,领两位公务人员到刚刚收拾干净的的空桌坐下。   …   “阿笙啊,还是你有办法!”   阿笙从楼上包间下来,被爹爹给叫住。   方庆遥将阿笙拉到一旁无人的角落,笑得是合不拢嘴。   谁能想到,他们只是给巡捕房送了几样新鲜便宜的家常菜,竟引得槐南路上其他的公职人员,以及上班的文员都爱上他们这吃饭呢!   阿笙还特意为这些平日里上班的公职人员,专门备了所谓的“实惠套餐”。   就是这“实惠套餐”,量走得最多,也让他们的生意再一次红火了起来。   从前,他们食堂灶台到三点是定然要歇火的。   这阵子,可几乎是从上午,一直忙活到晚上。   唯一的区别便是客人多跟少的不同罢了。   阿笙今天在厨房,前头两边来回地跑,出了满头的汗。   尽管累,却十分地高兴。   他咧开嘴,手里头比划着,“全是经营有方。”   马屁拍得方庆遥那叫一个舒坦。   “你这孩子。行了,忙你的去吧。”   阿笙高兴地忙活去了。   …   长庆楼的生意是一日比一日好。   日日满客。   时常有身穿制服的警员进出,还有穿着西装、文员出入长庆楼。   几乎可以说是成为长宁街的一景了。   相比长庆楼的满客,对面的福满居生意竟显得清冷了不少。   福满居本就是走的低价,所谓“优惠套餐”对早就习惯了低价的客人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吸引力。   对于新客人的吸引力,更是有限。   毕竟长庆楼的“优惠套餐”可不是来来去去就那几样,而是每隔几天,便换一样套餐。   有时候,“优惠套餐”里头,还会有糖醋排骨这种价格稍高的菜,可依然不涨价!   客人们自是趋之若鹜。   这一回合,福满居可以说是搬起石头,重重地砸痛了自己的脚。 第73章 要命一条   “来,二爷、胡队,我敬您二位一杯。感谢您二位长时间以来对长庆楼的照拂。”   长庆楼二楼包间,方庆遥站起身,手里头端着一杯太白醉,向桌上的谢放以及胡言鸿两人敬酒。   这顿饭,是掌柜的方庆遥做的东。   长庆楼这一次能够走出困局,可离不开这两位的鼎力相助!   谢放跟着起身,双手托着酒杯,“方叔言重,我同阿笙既是朋友,不过张个嘴的事。是阿笙聪明,想到了这个法子。也是您经营有方,才会让长庆楼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受到大家伙的肯定。   倒是这顿饭,让方叔破费了。”   胡言鸿原先是坐着的,并没有要起来的打算。   见谢放对方庆遥这般客气,这才忙跟着站起身,亦是端起桌上的酒杯:“方掌柜的客气!应该是多谢您同少东家,让弟兄们几个总算不再出任务以后饿得前胸贴后背才是!   二爷说得一点不错,少东家聪慧!他日定当有一番作为!”   当儿子的被肯定同夸赞,当爹的哪有不高兴的,方庆遥上扬的唇角压根压不住,“哪里,哪里!咱们开酒楼的,做的不就是这个生意么!您二位实在是太过客气!我干了,您二位随意!”   方庆遥仰头,将杯中的太白醉一饮而尽。   …   阿笙手里头端着放着佛跳墙的托盘,推开包间的门,从外头进来。   见二爷手里头端着酒,他疾步走进包间,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在爹爹方庆遥以及胡队胡言鸿两人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弯腰将二爷手里头的酒杯给取走。   另外,从桌上拿了一个空杯,倒上茶。   阿笙将手中的茶杯递到二爷的桌前,手里头比划着,“您不是说过,大夫说您的身体,需将养着,不能碰酒么?”   谢放解释:“只是小酌一杯,应当无……”碍。   话尚未说完,对上阿笙不赞同,甚至微微带了些责备的眼神,谢放只好改了口,语气温和,“好,好,听你的。”   谢放只好转过身,对方庆遥道:“抱歉,方叔。因着身子原因,不大能喝酒。这一回,只好以茶代酒。”   阿笙这才松开了微拧的眉。   方庆遥先是愣愣地瞧着阿笙从二爷手中夺过酒杯,又听着二爷那句“好,好,都听你的”,有些出神。   阿笙对二爷会不会太无礼了一些?   奇怪的是二爷,竟一点也不会生阿笙的气么?   听见二爷的话,方庆遥忙回过神,摆着手,“没关系,没关系。自是身子要紧。”   谢放朝方庆遥,胡言鸿两人举了举杯,“方叔,胡队,请——”   胡言鸿稀里糊涂地喝下了这杯酒。   夹菜的时候,还在想着阿笙进来,从二爷手中夺过酒杯,又擅自做主给二爷换上茶水的那一幕。   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有一回胃疼,却因家里来了客人,不得不作陪。   妻子也是这般,冲进来,夺过他的杯中的酒……   嗯。   他在想什么?   他这脑子,看到阿笙同二爷,怎么会想到他妻子过去?   一定是他方才那一杯喝得太急,吃醉了!   …   “什么叫不可能?你的意思是,我在栽赃你们长庆楼,这虫子是我自己给放进去是吗?!”   吃饭的点,楼下大堂的伙计忙碌地上着菜。   倏地,一声粗里粗气的质问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一位年龄大约在三十岁上下,体型微微有些胖的男客指着自己汤碗里浮着着的虫子,   大力见大家伙都在看着他,半点没有着慌,尽可能地解释:“这位客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咱们店的卫生一向很干净,从来没有客人反应过,这菜里头有虫子。   所以,我寻思着,会不会是夏天蚊虫多,一不下心,就有飞虫进咱们盘子里了?这样,我给您换一碗?您看怎么样?我这就去让厨房——”   大力好歹在酒楼做了这么长时间,不至于饭菜里头是不是真的进了虫子,还是客人故意找茬都分别不出来。   只是遇上这种“讹人”的事,他们打开门做生意的,怕事情闹大,影响店里生意,大多数情况,为了息事宁人,也唯有忍着。   “等会儿!你们店里有虫子,只是给我换一碗就算了?你们必须要给我把这一桌全免了!还得给我赔礼道歉。”   大力瞧着客人点的一桌的名贵的菜,便愈发确定,这位客人定然是来找茬的,他忍着火气,“抱歉,这事我做不了主,我替您叫我们的掌柜过来。”   大力尚未去叫掌柜的过来,那位客人便已经嚷嚷了起来,“掌柜的,掌柜的——   …   楼下那位客人声音极大。   方才方庆遥便听见楼下的动静了,只是因着谢放同胡言鸿两人在楼上包间,也便没有像以往那样第一时间下去看看。   这会儿听见有人喊掌柜的,自知应是大力他们无法应对,只好同谢放、胡言鸿两人拱手作揖,告罪道:“对不住,二爷、胡队,楼下似乎出了点小状况。您二位先吃着,喝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对阿笙道:“阿笙,你先陪着二爷同胡队。爹爹下楼去瞧瞧。”   客人若是存心闹事,只怕不会轻易地息事宁人。   阿笙不放心,手里头比划着,“爹爹,我陪您一起去。”   这哪行?   哪有做东的把客人给撂包间里头的道理?   方庆遥:“不用,爹爹去便可以了。”   谢放在此时出声道:“不若一起下去瞧瞧吧。”   方庆遥愣住。   啊?   谢放笑了笑:“我在这儿吃了这么顿饭,是一只虫子也没瞧见过。方叔,我陪您去会一会那位‘倒霉’的客人。”   胡言鸿这阵子没少受谢放以及长庆楼的好处,吃人的嘴软么。   何况,能够为谢二爷出力,往后好处可少不了他!   胡言鸿也便站起身,“方掌柜的,我也陪您一起下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这儿闹事!”   …   “大家伙快来瞧呐!”   “大家伙快来瞧呐!这家店不干净!你们看,这汤里头有虫子!”   阿笙陪同爹爹走到楼下,便听见那名客人大声嚷嚷的声音。   大力显然被气得不清,“这位客人,您,您莫要信口雌黄!我们店开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这档子事!”   “我信口雌黄?大家伙快来看看,这不是虫子,是什么?”   这名中年男子说着,便招呼大家伙过来看他碗里的虫子。   民众从来都是最喜看热闹的,当真有好几个人围聚过去。   “呕——不会吧?那咱们吃的菜里头,有没有虫子啊?”   “呕——一想到我刚才有可能吃到了虫子,我就觉得恶心。”   “长庆楼这饭菜,真的不干净啊?”   “会不会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我在长庆楼吃过这么次饭,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情呀。   …   “掌柜的来了!”   “先听听掌柜的怎么说吧。”   “对,先听听掌柜的怎么说吧!”   方庆遥朝大力同那位声称是吃到了虫子的客人这一方向走来。   “掌柜的——”   大力瞧见掌柜的,一脸的委屈。   他真的十分有诚意地去解决这件事情,结果这位客人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方庆遥抬了抬手,示意大力先不用着急。   他转过脸,对着那名中年男子,客气的问道:“这位客人,能请问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就是掌柜的?”对方斜睨了方庆遥一眼。   “你来得可正好。你自己看看,你这店里的卫生是怎么一回事?吃饭吃到一半,吃出了虫子!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方庆遥经营酒楼多年,什么事没遇到过?   今日只怕是少不了被讹一顿了。   这会儿店里头客人了实在太多,事情还是得快些解决要紧,方庆遥便问道:“这位客人,请问您是想要我们怎么做呢?”   “我方才同这位伙计的说了,我要你把这一桌的饭菜给我全免了!另外,我要你们长庆楼登报道歉!承认你们长庆楼的卫生有问题,登报向我道歉!”   “这……”   方庆遥没想到,这位客人竟会提这般过分的要求。   阿笙瞧了一眼这位客人点的菜,全是贵的!   这一桌的菜全免已是过分,竟还要他们登报致歉!   阿笙皱着眉,比划着手势,“爹爹,千万不要答应他!”   他们要是登报致歉,他们酒楼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位客人提得要求确实过分了一些,方庆遥也不可能答应。   “小哑巴,你说什么呢!你刚刚是不是在骂我!”   那位客人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欲要去推阿笙的肩膀,被一只手给钳了住。   谢放沉着脸,不疾不徐地道:“就是骂你又如何?你故意找茬,难道不应该骂?”   阿笙感激地看着二爷。   …   “我看你是找死!”   中年男子气愤地涨红了脸色,另一只手拳头,朝谢放砸了过去。   阿笙瞪圆了眼,上前就要替二爷挡着。   把方庆遥给吓坏了,死死将人给拽住。   “爹爹!”   阿笙转过头,一只手比划着,生气要爹爹放开他。   阿笙会不会太过紧张二爷了?不过想到二爷方才也是为了帮阿笙,才险些遭遇危险,阿笙这般在意二爷,也是应该的。方庆遥这会儿只好安抚道:“二爷没事。”   什,什么?   阿笙忽地听见人群爆发出一声声叫好声。   阿笙转过头,瞧见那位蛮不讲理的客人不知怎么地,摔在了地上。   原来方才在他的拳头朝谢放砸过去之前,谢放忽地松开了手。   那人正在蓄力,谢放这么突如其来地松开了手,他的身子失去重心,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对方正要爬起来,忽听一道声音语带讥讽地道:“我当是谁,这不是赖三么?”   听见有人叫出了自己的诨名,赖三不满地转过头。   瞧见是胡言鸿,赖三瞬间变却了脸色,“胡,胡队……”   胡言鸿走上前:“赖三,在道上混不下去,跑这来讹方掌柜的来了?”   赖三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胡队,这,这话不可以乱说啊!可是我吃饭的时候吃到了虫子,受了委屈在——”先。   赖三的话尚未说完,膝盖便挨了胡言鸿大力地一踹,“少给我在这儿吠!你也不打听打听,长庆楼是谁在罩着。我限你三秒内就给我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赖三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生生地受了这一脚,又“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恰好跪的方庆遥同阿笙的面前。   大家伙解气地拍手叫好!   “原来是个无赖啊!”   “我说呢,我在长庆楼吃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吃到过虫子。”   “这个人是够不要脸的!”   “无赖么,自是没脸的了。”   赖三眼见自己的把戏失效,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欲要趁着没人注意,冲出门去——被大力给逮了个正着!   大力板着脸,气呼呼地道:“把这一桌的菜钱先给结了!”   赖三耿直着脖子,“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分明是打算无赖到底了。   胡言鸿冷哼一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跟我回巡捕房一趟,我看你是不是真的要钱不要命!”   巡捕房那样的地方,赖三这样的人进去,定然是要退一层皮的。   此时,赖三眼底放流露出几分惧色。   “别,别,胡队。我,我是没钱。我,我这也是受人之托……这,这样。我说出我幕后的指使人,将功补过,将功补过,您看……行么?”语气中带着谄媚同一个劲地讨好。   胡言鸿没立马答应,而是转过头,去看谢放。   事关长庆楼。   谢放亦并未擅作主张。   他出声问方庆遥同阿笙两人,“方叔,阿笙,你们的意思呢?” 第74章 害人害己   “幕后指使人,谁啊?”   “别是对面的福满居指使这个赖三干的吧?”   “不能吧?福满居的东家可斯文,待人也是一团客气,总是笑吟吟的。人家又是留过洋的,是个文化人。不能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利字当前,可不好说。喂!赖三,你实话实说,指使你的人,是不是对面福满居的东家啊?”   方庆遥同阿笙还来得及回答二爷的话,店里头的食客倒是比他还着急。   不但讨论了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审问”起了赖三。   赖三这时哪里肯说?   胡队还没应承他,他这会儿要是“招”了,胡队照样将他提拎进局里,他才不干!   倒是慌得方庆遥连忙朝在场的人拱手作揖:“各位,各位,没有证据的事,咱们可千万不能张口就来。啊!”   这种妄自揣测的事,没有实证的事,不是给长庆楼树敌呢么。   大家的议论这才小了一些。   …   原本赖三若是没有开口,方庆遥是想着就这么让这座瘟神赶紧走了了事。   像是赖三这样的泼皮无赖,即便是将他送进局子里,一旦出了巡捕房,只怕会变本加厉地报复。   胡队跟二爷两人不可能每回都这般凑巧,刚好在他们店里。   赖三这么一嚷嚷,方庆遥自然是不可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方庆遥多少猜到,赖三多半是受了人指使。   只是他原先听说丁五又回到符城了,便以为是丁五指使这个赖三干的,为的就是给他们制造麻烦,好取“保护费”。   这会儿却是不确定了起来。   赖三若真是丁五的人,是绝不可能有那个胆子供出丁五的。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道上更是如此。若是赖三当真供出丁五,那他在道上也可以不用混了。   如果指使赖三的人不是丁五,那会是谁?   总,总不能真是福满居的那位周公子?   “爹爹?”   阿笙轻拽了下爹爹的衣袖。   二爷同胡队,可都在等着爹爹的决定呢。   方庆遥赶忙回过神,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对赖三道:“你说吧。”   …   “这,胡队,您看……”   赖三自是不会听方庆遥的,他还是要胡言鸿给他一个确切的话。   胡言鸿在赖三的屁股上大力地踹了一脚,厉声道:“你哪儿这么多废话?!方掌柜的让你说,你还不快说!”   赖三一听这话,心里头就有数了,忙道:“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大家伙都盯着赖三看。   这一回,赖三也没卖关子,爽快地交代了。   “是泰和楼的老板!是泰和楼的萧老板,指使我这么干的!他说你们长庆楼的手伸得太长,影响到他们泰和楼的生意了!”   …   众人愕然。   这个答案可是大大地出乎大家的意料。   “是泰和楼的萧老板?这不能吧?”   “泰和楼开在槐南路,长庆楼在长宁街上,可是隔了几条街呢!泰和楼若是嫌长庆楼影响到的生意,大可以也推出外送啊!使这般不入流的手段,这气度未免太小了一些。”   “可不是。这么算起来的话,到底是谁手长啊?”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的。   赖三趁着胡言鸿没注意,一溜烟地跑了!   胡言鸿第一时间便要追上去。   谢放伸手,朝胡言鸿摇了摇头:“胡队,不要追了。”   这个赖三看着没什么本事,像是一个软骨头,但谁也说不准,外头有没有接应他。   胡队今日休班,身上没有带家伙,冒然追出去存在一定的风险。   胡言鸿听出了二爷的言外之意,便只能暂时先这么算了。   反正赖三他算是记住了!   回去后,他自会叮嘱底下的人,多盯着一些长庆楼,以免又有不识相的前来闹事。   …   赖三点的这一桌的菜,方庆遥只能自认倒霉,吩咐大力把桌子给收拾了。   有客人要结账,方庆遥便去柜台,给客人结账去了。   “真是便宜那个赖三了!”   大力愤愤地收拾桌子。   阿笙亦是眼露心疼。   除却心疼钱,还心疼这么一桌的好菜,竟进了赖三那样的人的肚子,实在是浪费了!   谢放:“如果能够顺藤摸瓜,找出赖三幕后的指使人,这一桌的钱,迟早能要回来。”   大力纳闷,“赖三不是说了,是泰和楼……”   阿笙朝着大力摇了摇头,一脸不赞同地比划着,“这件事我们不能听信赖三的一面之词。你同其他伙计说一声,在事情还没有查得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妄加议论。知道吗?”   大力在酒楼这么长时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他稍微一琢磨,便想明白了少东家的话。   长庆楼同泰和楼都是做的酒楼生意,现在没凭没据,只凭赖三一句话,要是他们当真就记恨上了泰和楼,回头调查清楚,赖三撒谎,流言却是从他们这儿传出去,那他们可是把泰和楼给得罪了!   大力这么一想,背上顿时出一身冷汗。   好你个赖三!   心实黑实黑的!   不过,为何少东家同二爷,都不认为泰和楼的萧老板会是幕后指使人?   大力不知道的事,阿笙之所以让他不要妄加议论,纯粹是出于谨慎。   至于二爷为何会认为幕后指使人不是萧老板,阿笙也不知道缘由。   …   瞧出阿笙心存疑惑,谢放看了眼周遭,对阿笙同胡言鸿两人道:“我们回包间再说?”   阿笙这会儿才注意到,围观的虽然散了,可周围用餐的人依然不少。   他点了点头。   胡言鸿自是也没意见。   于是,一行三人再次回到楼上包间。   …   胡言鸿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自是清楚,像是赖三这样的人,说辞未必可靠。   一进包间,他便向谢放以及阿笙二人道:“二爷、少东家,二位请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去调查!回头我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探一探萧老板的口风。”   谢放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在胡言鸿坐下后,亲自给他倒了杯酒,缓缓地道:“调查的事不急。萧老板是聪明人。这件事若是传到他的耳里,我相信,即便是我们这边什么都不做,萧老板定然也会调查清楚,还他自己一个清白。”   胡言鸿先是受宠若惊地从二爷手中接过酒杯,听了二爷的话,他惊疑不定地问道:“二爷您如何确定……那个赖三同幕后的指使人定然不是萧老板?”   阿笙也困惑地看着二爷。   是啊,二爷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赖三幕后的指使人是泰和楼的萧老板。   “我同萧老板有过几面之缘分。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不是那种会在背后耍手段之人。再一个……”   谢放顿了顿,微笑着道:“据我所知,萧老板家境十分殷实。开泰和楼不为赚钱,不过是为了广交朋友。像是指使人在与之所竞争的酒楼的菜里放虫子这种事,莫说萧老板不屑去做,他也完全没有这个动机。”   开泰和楼的目的既不是为了赚钱,自然也不会因为生意受到影响,便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阿笙比划着,“二爷的意思是,这事儿,咱们什么也不用做,只能萧老板那边调查清楚便可么?”   谢放:“你方才做得很好,管束长庆楼的伙计,让他们不要散播流言。泰和楼那边收到消息,自是会对长庆楼这边新生好感。目前来说,长庆楼的确不需要再做什么。   不过,届时,可能还需要胡队帮个忙。”   胡言鸿当即道:“您但说无妨!”   …   “这长庆楼运气可真够好的!”   “可不是!店里东西不干净,偏得胡队今日在他们店里!”   “分明长庆楼半个月前生意还惨淡地,没几日的光景,竟给他们翻身了!”   对面长庆楼所发生的事,福满居的几个伙计是瞧得一清二楚。   周霖瞧见,赖三一瘸一拐地狼狈地长庆楼出来,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不中用的东西!   “东家,您说,他们做巡捕房的生意,那咱们,咱们能不能想办法,做做其他像是船务、税务局之类的官爷的生意?那些官爷平时都是去哪里吃饭?”   都是中午吃饭的点,对面长庆楼经过赖三这事一闹,竟还有那么多人的人吃饭,瞧着热热闹闹的。   反观他们这边……也不知道是不是主厨同掌柜的谈加薪失败,导致菜的味道受了些影响,还是怎么的,近日上门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毕竟就算是长庆楼那边推出了什么“优惠套餐”,可也只是几道菜相对比较便宜,他们可是没一道菜都比长庆楼便宜!   福满居的人自是不知,对于前去长庆楼吃饭的一些公务人员而言,价格实惠固然重要,最为重要的是,便利。   他们每次去,都是提前派了人,告知他们大约什么点会来取餐,或是什么点前来用餐,长庆楼的师傅会提前开始准备。   如此,他们到了店里,不需要多加等候,便能吃到最新鲜的饭菜。   而这些,无不需要酒楼同这些公务人员所在的机关,或者是职员所在的公司打好关系。   周霖脸色阴沉。   同巡捕房的人不同,其他公务人员以及职员大都并不需要往外跑,也便不存在错过饭点,导致经常吃不上饭的情况。他们到点便下班,大可以自己去街上下馆子。   他不是没有想过,试着同那些部门的管理层攀上关系。   若是能够让那些人将请客吃饭的地点定在福满居,还能有长庆楼什么事?   他也试着联系过几个朋友,还塞了些钱。   只是这事,依然没成。   话里话外,竟是因为福满居的菜品定价太低,若是请领导或是客人来这儿吃饭,未免太过自降身价。   “雨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是,是我们领导那么认为的。我可不觉得,你菜品定价低,便不上档次啊。”   “要不,雨新,你试着将价格调回去?或者是,往泰和楼的方向经营?”   将价格调回去?   若是将价格调回去,他这店里的客人,还能剩下几成?!   事到如今,打价格战这一步,竟是成了死棋!   …   三日后,福满居。   十二点多,正是店里用餐的人最多,也是最为热闹的时候。   虽说生意同前阵子是没得比,好歹大堂也是坐了不少人。   门口,进来一行六人。   为首的穿着一身青绿色绸衣,身后跟着灰布长衫的高大个,一行人瞧着便不大好惹。   伙计的不敢怠慢,忙迎上去,“几位爷,里面请,里面请。几位爷,请问你们想吃点什么呐?”   为首的那名身形矍瘦的男子客气问道;你们老板在吗?”   伙计的忙点头:“在的,在的,您稍等——”   进去去请掌柜的周霖出来。   周霖迎出门,笑吟吟地问道:“几位爷,请问想吃点什么?”   为首的那名男子上下打量了眼周霖,“你就是福满居的老板,周霖?”   “是,请问几位是……”   就在此时,为首的男子瞬间变却了脸色。   他把脸一沉,转过头,朝身后五名男子吩咐道:“给我砸!”   周霖瞳孔微缩。   …   “少东家!少东家!快出来看!福满居被砸了!”   大力跑进厨房时,阿笙在厨房里头忙得颠勺,时不时地抬头抹去如雨的汗水。   自从店里生意比从前都好了之后,他同阿泰、阿松他们几个人掌勺的机会也比以往多了不少。   现在不少简单的菜,师父都会尝试着由他们来全权负责!   自然,味道师父是把过关的。   听见大力的话,阿笙颠勺的动作一顿,他惊讶地转过头。   福满居被砸了?   “真的假的?福满居被砸了?”   “千真万确!”   “什么人砸的?”   “不管什么人砸的,砸得好!!”   “一个个的都在干什么呢?客人都还在等着你们的菜呢!”   听到师傅的呵斥,即便是大家伙恨不得现在就摘了围裙,跑前头去看,也只能暂且忍着。   好在,阿笙锅里头的宫保鸡丁火候差不多了。   他将宫保鸡丁给分别盛到盘子里,又让阿泰替他看着他,这才去请示师父,询问能不能去看个一眼。   由于阿笙已经忙完他手头的事,加之他到底是少东家,出去瞧个一眼,也是应当,乔德福也便同意了。   …   “知道是什么人砸的么?”   阿笙一面随大力去往大堂,一面打着手势问道。   “是泰和楼的人!那个赖三果然那日果然没同咱们说实话,是在耍咱们呢!!前几日在咱们店的菜里放虫子的事,压根就不是泰和楼的萧老板指使人做干的!是福满居的东家干的!   他还想让他们同泰和楼打起来,他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结果被萧老板那边给识破了!   这不,泰和楼那边得知自己无缘无故,被扣那么大一个屎盆子,咽不下那口气,派人砸店来了。”   阿笙一愣。   竟被二爷猜中了?!   赖三的事竟当真同泰和楼的萧老板无关!   …   阿笙随大力一同来到店门口。   阿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福满居的招牌已经被取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个稀烂。   店里的桌椅摔得东倒西歪,碗碟碎了一地,一片狼藉,完全不复先前的干净、整洁!   泰和楼的人还没走。   他望着摔在地上的周霖,眼神就像是看一只落水狗,“周掌柜的,我们萧老板让我给您带一些话!”   周霖擦掉唇边的血渍,摇晃地从地上站起身,好不狼狈。   周霖是在保护“福满居”的招牌时,被泰和楼的人给踢倒在地的。   因着他平时对伙计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对大家伙呼来喝去的,以至于这会儿竟是个扶他起来的人都没有。   “咱们萧老板说了,要是没有经营酒楼的脑子,就不要冒然进场。进了场,就不要只会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这样只会让人更加瞧不起你!咱们老板有一句话叫我送给你,害人终害己。”   对方冷冷一笑:“周老板可……记住了?” 第75章 自生自灭   “咱们走!”   话已经带到,泰和楼的人也便扬长而去。   “嚯!!!还真是福满居的东家干的啊?”   “那之前那个赖三怎么说是泰和楼的老板指使他那么干的?”   “赖三没说实话呗!估计是泰和楼那边调查清楚了!气不过,这才过来砸场子来了。要不然不会闹得这般大。”   “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那个福满居的东家瞧着斯斯文文的,内里竟是个黑心的家伙。”   不少人围在福满居前头,对着周霖是指指点点。   福满居的伙计是一个都没站出来,为他们东家说话。   一个是怕,怕泰和楼的人连他们都迁怒,再一个,也是怕被人指着鼻子骂,嫌……嫌丢脸。   周霖低垂着着脑袋,双手握成拳。   他弯下腰,将地上被砸烂、踩烂的招牌拣起,收拢在怀里。   手指头被木刺给刺破,血珠渗了出来。   十指连心,周霖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手中的几片招牌木片便掉落在了地上。   方才好不容易收拢的“福”字,再次散作一团。   周霖眼圈狰红,牙齿在下唇咬出一圈血痕。   …   “该!”   大力瞧见周霖的背影,“呸”了一声。   阿笙收回视线,拽了拽大力的袖子,手里头比划着,神色平静,“我们进去吧。”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周公子也因此得到应有的教训,他自是高兴。   只是方才的那一幕,仍然令他很不好受。   砸人招牌,简直比扇人巴掌都还要来得打脸,还要令人难受。   如果有人要摘长庆楼的招牌,他怕是会跟对方拼命。   他不明白的是,如果周公子当真那么在意“福满居”,自当用心经营自家酒楼才是,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自毁招牌的事情?   堂堂正正的竞争不好么?   …   当天午后,福满居的大门是紧闭着的。   如此,一连过了几日,福满居依然处于歇业的状态。   最初的一段时间,方庆遥还总是提着一颗心,担心对面的福满居哪天又重新开始营业。   自打这福满居开在対街,同他“打擂台“以来,方庆遥的心是一天都没安稳过。   一天到晚地发愁店里的生意。   一旦店里客人来得少了,心里头就开始七上八下的。即便是哪天客人稍微多一些,又会开始操心明天会不会有还怎么多客人。   做了二十多年的酒楼生意,就从未没这般患得患失过。   好在,峰回路转,如今算是柳暗花明了。   这福满居的东家心术不正,自己将自己的路给走窄了!   原本这段时间他们店里的生意就不坏,福满居这一歇业,来长庆楼吃饭的人比以往都还要多。   可以说是日日都座无虚席,生意就没有不好的时候。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过了白鹭。   临近中秋,福满居的大门仍然是关着的。   从长庆楼的包间往外望,再也不见福满居门窗紧闭,再不复昔日的热闹景象。   “哎?对面这福满居,是真彻底歇业,彻底不开了啊?”   “定然是不开了啊!哪有钱开,哪有脸开?”   “没脸开我能理解。那周公子做了那般下三滥的事,躲起来不见人,是对的。只是,你方才为何为会说他没钱再重新令福满居开业?”   阿笙送酒,去楼上包间,听见“福满居”三个字,微微顿住脚步。   福满居当真彻底不开了?   “你们是没听说么?福满居那位东家为了开这间酒楼,向丁五那样的二流子借了高利贷!听说丁五讨债,都要到周家去了!”   “不是吧?为什么那位周公子得向丁五那样的二流子借高利贷?周家不是家大业大么?怎的会让自己的儿子借高利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位周公子是个私生子,在家根本就不受宠!开酒楼的大部分的钱,一部分是他自己攒的吧,剩下的,全是借的!”   “听说周老爷嫌周公子有辱门楣,亲自将周公子给赶了出去。并且放话出去,即便是丁五要周公子命偿,周家日后也不会追究。这分明是让周公子自生自灭呐。”   “嚯!这周老爷挺狠的心呐……”   “也不怪周老爷狠心,你们是不知道,周公子欠的数,太多啦!我要是周老爷,我也会同周公子断绝关系。”   怕客人久等,阿笙没有再听下去。   只是心里头不由地好奇。   周公子到底在外头欠了多少钱,才会让周老爷宁可同他断绝父子关系,也不伸手拉亲生儿子一把?   …   “掌柜的,您说,这福满居是不是当真就关门大吉了?”   大力将方才那一桌客人结账的钱,递给掌柜的,瞅了眼对面的福满居,凑近掌柜的,最近从客人口中听了不少关于对面福满居那位东家的“轶事”的他,脸上难掩兴奋地问道。   外头的风言风语,方庆遥自是也听说了一些。周家财大气粗,人家毕竟是亲父子。要是周公子当真有性命之忧,难不成周老爷真能见死不救?将人赶出家门,多半是在气头上吧。   周老爷要是回转了心意,替儿子还了外债,这福满居会不会重新营业,哪里能说得准?   方庆遥将大力递给他的钱收进抽屉里,拿笔沾了墨,在账本上把账给记下,抬头对大力吩咐道:“咱们做好咱们自己的事情便是了。你们几个出去,可不要乱嚼舌根,知道吗?”   他们做生意的,讲究个和气生财。   周家在符城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之前那件事周公子是做得不对,但若是他们店里的伙计多舌,反而容易招致麻烦。   不如嘴巴严实一些,安分一些。   大力不明白,这福满居都歇业了,有啥不能说的,不过掌柜的都这么吩咐了,他只得道:“知道了,掌柜的。”   …   “掌柜的,掌柜的!”   阿笙端菜去楼上包间,听见包间里有人喊掌柜的。   阿笙走到包间,从里头出来的伙计打了个照面。   阿笙便将手中的托盘交给伙计,让伙计的送到边上包间。   他自己则推开包间的门,匆忙至客人的面前,客气地比划着;“这位爷,请问有什么吩咐?”   熟客认识阿笙,“少东家,你家今日这菜,怎么这么咸啊?”   阿笙吃了一惊。   今日已经不止是一个客人反应菜过咸了。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是吗?我可以尝尝看。”   阿笙从筷筒里重新拿了一双筷子,拣了边上没动过的,尝了一口鱼肉,皱着眉。   是过咸了!   当着客人的面,阿笙勉强将那咸得过分的带鱼给咽下去,“真对不住啊,我这就去给您换一盘。那您尝尝看,其它菜的味道是正常的吗?还是说,也咸了?”   “其他盘都正常的。就这盘红烧带鱼,特别咸。”   包间门是开着的。   “我这盘也是。”   “我这盘也是!我还以为是我舌头坏了呢!”   其他包间的客人听见了,有两三桌的客人,也纷纷表示自己的红烧带鱼特咸。   有客人站在包间门口,开玩笑地道:“少东家,回头您问问后厨的师傅,可是今日手抖了,多放了盐。”   因着长庆楼平日里未出过这样的岔子,是以,客人们倒是没恼,反而开起了玩笑,听得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阿笙也跟着笑了笑,心里头感激客人们对长庆楼的宽容,行为上却是半点没敢怠慢。   阿笙将所有客人反应过咸的菜放在托盘上,端下去。   …   “还是有客人反应今日的菜过咸吗?”   阿笙将菜端回厨房,乔德福瞧见了眼托盘上的几道菜,手中翻炒的动作一停,百忙之中,分心问了一句,余光睨了边上的老彭一眼。   老彭这是怎么了?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今日客人反映过咸的这几道菜,全是出自老彭之手。   阿笙点点头。   “我去再炒一盘红烧带鱼,造成的损失,从我这个月的薪资里头扣。”   阿笙尚且来不及反应,老彭已是沉着脸,走到灶台前,打算重新再炒一盘。   阿笙瞧着彭叔的背影,很是有些担心。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他总觉得这阵子,彭叔的身形似乎越来越消瘦了,气色也不是很好……   有时候还会频频打呵欠。   彭叔可是生病了,却还在硬撑着?   …   “老乔——”   方庆遥在前头,也听客人反应了今日有部分菜过咸的情况。   他是来厨房了解情况的。   “咣当——”   老彭将碟子里已经事先腌制过的带鱼连同食材一起倒进锅里,小火慢煎……   起锅时,手腕忽然脱力,锅重重地砸在了灶台上。   好在锅没有彻底掀翻,锅里头的红烧带鱼才没有掀翻出去。   方庆遥吃了一惊,忙走上前,关心地问道:“老彭,你没事吧?”   其他人也是吓了一跳,纷纷朝老彭看过去。   老彭左手抚在颤抖的右手手腕上,忍着疼,勉强道:“多谢掌柜的,我没事。”   方庆遥注意到老彭手中的这个动作,猜到多半是方才锅脱力时,震伤了手腕,他对老彭道:“来,我扶你去外头休息,坐一会儿。”   “多谢掌柜的。”   “害。同我还这般客气做什么?”   …   “阿笙,替你彭叔将红烧带鱼重新起锅下。等会儿边上那两盘菜,也交给你了。”   乔德福低声对阿笙吩咐了一句。   阿笙有些为犹豫。   不同于师父,彭叔一向不喜有人动他的锅铲,更不喜欢有人碰他的菜,更不要说是“加工”了。   阿笙转过头,去看其他人,其他人纷纷转过头去。   可见大家也都怕得罪老彭。   这是师父的吩咐,客人又还在等着重新上菜,阿笙没法子,只好照做。   …   此后几天,老彭依然出了几回岔子。   菜倒是没有过咸了,只是客人反映,菜没什么味道。   还有两回,火候没控制好,导致端上去的鱼有部分肉没有蒸熟。   更夸张的是,有一回,火开大了,一锅的鸡翅都没法吃,最后还是阿笙他们几个将烧焦的部分用筷子剔除了,自己吃了。   午后休息的功夫,乔德福让阿笙去请掌柜的来后厨的休息间一趟。   把所有人都给支了出去,只留了他们两人在休息间。   阿笙搬了凳子,托着腮,坐在门外。   因为师父吩咐了,他有重要的话要同爹爹说,不许其他人偷听,恶意不许其他人打扰。   阿笙这阵子白天在酒楼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去,还得习画,这会儿终于得了空,眼皮就跟黏住了一样,止不住地打瞌睡。   脑袋一点一点的。   犯困。   “掌柜的,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乔德福抽着旱烟,缓声道。   只隔着一扇门,阿笙便是无心偷听,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阿笙打着呵欠。   什么“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怎么师父同爹爹说话,打哑谜似的。   …   乔德福没具体说是什么事,可两人的眼神一对上,方庆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方庆遥长叹了口气:“我问过老彭,要不要给他放几天的假,老彭没答应。老彭那人又好强。我担心我稍微把话说得直白点,他又要多想。   老乔啊,这件事上,你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老彭毕竟在长庆楼待了许多年,对于方庆遥而言,老彭同老乔一样,既是他的伙计,也是他的朋友。   他一方面实在抹不开面子把话给说得太重,另一方面,又担心老彭再这么下去,店里好不容易有起色的生意,回头又该受影响了。   这做生意,口碑做起来不容易,砸口碑却是分分钟的事。   这几日,凡是反应菜有问题的,他不但重新上菜,还免了那道菜的菜钱。   又听了阿笙的,额外赠了茶水或者是糕点,客人们这才没有怨声载道,事情也才没有进一步闹大。   只是就像是老乔说的,这么下去,始终不是个办法。   谁喜欢吃顿饭,吃得这么糟心。   乔德福吸了口长长的旱烟,许久,“掌柜的,不若,让阿笙提前出师吧。”   方庆遥一愣。   门外的阿笙脑袋重重一点,忽地清醒了过来。   师父方才的那一句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里。   阿笙眼睛睁圆。   师父方才,说,说什么?   他,他没听错吧?   …   一直以来,长庆楼后厨真正能算是大厨的人,只有乔德福同老彭。   其他人,包括阿笙在内,都只能算是学徒。   没有真正出师的学徒,若是想要掌勺,须得经过师父同意。师父也会在边上看着。好坏,都是担着师父的“名”。   若是出了师,则不同。   一旦出师,可就是独立的厨师了,是能够独立掌勺的。当然,菜的好坏,也都是要由自己负责,师父是不会再负责给善后的。   当然,也有好处,那便是,一旦出师,若是技术过硬,慢慢积攒自己的口碑,日后自然会有熟客,奔着自己的手艺去。   当厨师的,客人点的多了,菜烧得多了,手艺自然也就上去了。   自然也就为自己挣得名声同前途。   迟迟不出师,当个小学徒,则永远成不了气候。   阿笙心里头正惊疑不定,里头再次传来师父的声音。   “老彭这情况,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后厨靠我一个人,也忙不开。阿笙自幼在酒楼长大,又是自小便受您的指导,他的厨艺是早就可以出师的了。   在糕点这一块,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只是您顾忌着三年拜师期未满,我也想着多锻炼锻炼阿笙,我们两个人,也便一直没提阿笙出师的事。眼下,是个好时机。”   还有一点,乔德福没有说出口的事,若是阿笙提前出师,老彭若是状态还不理想,便替一下老彭。左右这长庆楼日后都会是阿笙的,也便不存在故意挤兑老彭这一说。老彭要是足够明事理,也应当能理解他同掌柜的决定。一切都是为了长庆楼。   否则,要是像这段时间一样,后厨全然忙乱得不成样子,太耽误事。   方庆遥仍旧心存顾虑:“这……会不会不大好?老乔,你也知道,老彭心思重。回头他以为咱们是嫌弃他,故意将他踢开。”   阿笙在外头拼命点头。   爹爹的顾虑是对的,以彭叔的性子,只怕很有可能会多想。   再,再一个……   一直以来,都有师父看着他。   要是忽然叫他一个人掌勺,边上连个提点他的人都没有……   一时半会儿的,他这心里头,真没底气呐!   “都是为了咱们店。长庆楼的生意好不容易才好起来,不能因为咱们后厨的原因拖了后腿。”   乔德福心意已决,他将烟杆里的碎烟敲了敲,缓缓吐出一口烟,“老彭那里,我去说。” 第76章 方小师傅   “吱呀——”   听见开门声,阿笙忙双手托腮,闭着眼,佯装睡着了的模样。   乔德福手里头拿着烟杆,睨了眼阿笙轻颤的睫毛,“我同掌柜方才屋里头的话,你应当都听见了?”   哎呀。   师父为什么要戳穿他。   阿笙只好把眼睛给睁开,弯起唇,朝师父笑了笑。   方庆遥站在边上,双手负在身后,“下回要是装睡,就装得像模像样一些,睫毛不要乱颤。”   阿笙咧开嘴,手绕到脖子后摸了摸,脸颊有点红。   怎么爹爹跟师父一样,也不稍微给他留点面子。   乔德福:“这事你怎么想?”   既然阿笙都听见了,乔德福也便问一问阿笙的意见。   阿笙眉心微拧,眼底有着不确定,手里头比划着,“师父……您觉得……我能行么?”   阿松去后院上茅房,听见掌柜的、师父他们说话的声音,他好奇地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   少东家也在?   阿松抿起唇。   还是会投胎好啊。   师父同掌柜的也不知道商量什么事,故意把他们几个给支开,只留了少东家。   这亲儿子,就是不一样。   听见师父问什么“这事你怎么想”,阿松顿时停住了脚步,他这会儿也不急着去茅房了,悄然地躲到回廊的柱子后头,竖起耳朵。   师父这是在问少东家什么事?   乔德福拿着烟杆,在阿笙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我乔德福教出来的徒弟,那能不行?”   方庆遥原先也有着这样的担心。   阿笙到底年轻,掌勺的经验也不是很够,听乔德福这么一说,这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   方庆遥半认真搬开玩笑地道:“对么,名师出高徒,这话没听过?你便是对你自己再没信心,也要对你师父有信心。”   阿笙傻笑。   好,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乔德福吩咐道:“这事,你先别同其他人说,我先去试探一下你彭叔的口风。”   阿笙忙点头。   他不会对外说的!   阿松沉下脸。   究竟什么事,还需要探一下彭叔的口风?   还有师父的那句,“我乔德福教出来的徒弟,那能不行……”   可是师父要少东家负责比较重要的宴席的掌勺?   要不然,师父如何会说这一句?   …   “掌柜的——”   方庆遥拿笔沾墨,在记账本上,记下最新的进账。   听出是老彭的声音,方庆遥手抖了一下,账本上多了一个黑色的墨汁点。   眼底闪过一丝心虚,方庆遥忙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抬起头,神情很是有几分尴尬地朝老彭笑了笑,“老彭啊。怎么了?可是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这个点,虽说店里不忙,可老彭以往也鲜少会离开后厨,来前头柜台这边找他。   莫不是老乔有意向让阿笙提前学满出师一事,老彭到底还是误会了,所以上他这理论来了?   “也没什么要紧事。”老彭拿手擤了擤鼻子,压低了声音:“掌柜的,可方便预支我三个月的薪水?”   方庆遥听后吃了一惊。   以往老彭虽说也有预支薪水,应个急什么的,可最多也就是预支个一个月的薪水,没有像眼下这般,一开口,就是预支三个月的薪水的。   方庆遥瞧了眼老彭今日愈发深色的黑眼窝,关切地问道:“可是家里头出了什么事?”   “是有一点事,急需。借款就从我薪资里扣,您看行吗?”   老彭具体没说是什么事,方庆遥还是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清点了五张二十的给老彭,对老彭道:“呐,这里头有一百。你先拿去急用。”   一百块,都能抵得上老彭四个月的薪资了!   老彭一愣,哑着声音,“多谢掌柜的。”   低着脑袋,从掌柜的手里接过那五张二十。   “那个——”   听见声音,老彭转过头,眼底闪过一丝慌张。   没察觉到老彭眼底的慌张,方庆遥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开口:“老彭啊。老乔找你说了么?就是,那什么,关于……”   老彭:“是关于少东家提前出师的事么?”   “是,是。老乔的意思是,咱们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有时候他跟你两个人忙不开。老彭啊,你千万不要多……”想。   方庆遥话还没说完,只见老彭语气平静:“长庆楼迟早都会是少东家的,少东家提前出师,多多磨砺,好事一桩。我没意见。”   如此,方庆遥才松一口气。   虽说阿笙是跟着老乔学厨,按说什么时候学成出师,老乔这个当师傅的拿主意就成。   这不是眼下情况有些特殊么,还是得同老彭知会一声。   这做生意啊,就怕心不齐。   老彭到底在店里做了这么多年,要是因为这事,生了罅隙,可就得不偿失了。   和气生财,和气身材。   店里和气一团,这长庆楼才能生意兴隆呐!   …   “恭喜少东家!!!”   “太好了!少东家!!!”   “恭喜少东家!”   乔德福找了个大家休息的时间,将阿笙会在中秋提前学成出师的事情,同大家伙说了。   后厨的几个伙计相继将阿笙给抱住,大家伙都替少东家高兴!   学成出师,这可意味着以后少东家再不是学徒啦,而是真正的后厨师傅了!   尽管提前便知道了师父打算让他出师的事,亲耳听见师父当众宣布,阿笙心里头还是有些激动。   在大家伙将他松开后,阿笙手里头忙比划着,谢谢大家的好意。   阿松看着被伙计们团团围住的阿笙,这会儿方才明白过来,那日他在柱子后头听见的师父同掌柜的还有少东家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事!   要说是学成出师,他跟在师父手底下学厨的时间,不比少东家长?   平日里什么都紧着少东家,什么机会都给少东家也便罢了,比他同阿泰他们几个早出师不说,竟还是提前学成出师!   可真是挺有意思的!   “彭叔,您说掌柜的同师父这么干,是不是有点不地道?您就是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出几次意外罢了,掌柜的便迫不及待地培养少东家当师傅。这是……想要取代您呐。”   阿松坐到老彭边上,同老彭轻声地咬着耳朵。   老彭今日瞧着气色好了不少,他望着阿笙的方向,“人家毕竟是亲儿子,人家不培养亲儿子,培养谁?这长庆楼,往后也只会姓方。阿松啊,你最好也想开一些。”   他就是想不开!   他当学徒都这么些年了,每个月只领那么点学徒薪资。   少东家根本不缺当师傅的那点工资,师父同掌柜的却提前让少东家当了师傅。   炒、溜、蒸、炖、煎、煨……如果给他和少东家一样的机会,他自信,不会输少东家!   凭什么他就不能出师?   …   按照符城这边的规矩,当徒弟的学成出师,要正经八百地办一场“出师酒”。   既是感谢师父这三年来的悉心教导,也是存着告诉业界,自己已学成出师的意思。   乔德福同方庆遥两人一合计,决定择日不如撞日,这出师酒就选在中秋。   团圆、喜庆,图个热热闹闹,双喜临门。   地点是现成的,就选择在长庆楼。   符城这边中秋宴是吃晚上,阿笙的“出师酒”安排在中午。   如此,大家因着过节,即便是平时人在外地,中秋那天也都会回家,也便能够比较有空,可以参加“出师酒。”   中秋也就是办“出师酒”的这天,方庆遥大宴宾客,置办了十来桌,宴请了平日里的熟客,以及平日里来往密切的亲朋好友。   “恭喜方掌柜的。”   “恭喜方掌柜,从今往后,这长庆楼算是后继有人啦。”   “阿笙往后可就是个独立师父了,这事业算是有了,掌柜的,接下来,是不是该紧着阿笙的终身大事啦?”   “下一回,长庆楼再宴请宾客,估摸着就是阿笙大喜的日子了吧?”   “呵呵,承各位吉言,承各位吉言。来,里边请。里边请……”   方庆遥站在店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前来参加“出师酒”的宾客。   阿笙陪着站在爹爹边上,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   叔叔伯伯会不会也太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了?   他这还只是学满出师呢,又不是名满天下了……   …   忽地,阿笙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人力车上下来。   方庆遥也瞧见了。   “我听说二爷这阵子很忙,说是不少人下拜帖,请二爷听戏,吃酒,二爷都婉拒了。原想着,二爷今日多半也没时间过来。未曾想,二爷今日竟是这般给面子。”   方庆遥一将新进来的一位宾客迎进门,一面转过头,对阿笙低声吩咐道:“二爷实在有心,阿笙你去请二爷进来。”   二爷待他……确实十分有心。   阿笙朝爹爹点了点头。   出了门,步下阶梯,小跑地跑向二爷。   谢放瞧见朝他小跑过来的阿笙,唇角轻扬。   他缓步走上前,朝阿生拱手作揖,“方小师傅,恭喜,恭喜。”   阿笙放慢了步子,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通红着脸颊。   今日来的这么多宾客当中……二爷,二爷是头一个喊他方小师傅的。 第77章 吃了一惊   “阿笙哥哥!”   听出是小石头的声音,阿笙的视线越过二爷,向二爷身后看去。   方才注意到二爷身后的人力车上,坐着的是虞爷爷同小石头老人。   人力车堪堪停稳,小石头便从人力车上跳下。   虞清松吓一跳,怕他摔了,忙从车上下来,在他身后提醒着,“小石头,小心——”   小家伙倒是稳稳地踩地上了,身形都没晃一下。   “恭喜阿笙哥哥!”   小家伙跑到阿笙面前,拉住阿笙的手,头一句便是说的恭喜,嘴甜得不行。   阿笙弯起唇:“谢谢小石头。”竖起的大拇指弯了弯,朝小石头比了谢谢。   小石头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阿笙笑着牵起小石头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扶虞老先生下车。   老先生手里头,还拿着一个长方形的纸盒。   虞清松扶住阿笙的手,从车上下来,将手中系着红色绸带的长方形盒子递过去,“阿笙,恭喜你,学成出师。这是为师的一点心意。望你日后前程似锦,一路坦途。不值几个钱,希望你别嫌弃才好。”   阿笙松开小石头的手,忙双手郑重地从老师手中将长盒接过去。   …   瞧见纸盒的形状,阿笙便已猜到这里头定然是老师的画。   虞爷爷的画技法同构图都十分娴熟,如果不是在符城这样的小地方,慧眼识画的人不多,而是去北城那样文化浓郁的古都,有机会结交几个懂画的贵人,定然是会显名的。   哪里会不值钱呢?   说不值钱,绝对是老师太过谦逊了。   何况,心意重千金。   阿笙忙摇着头,待要比划着,因手里头拿着画不方便,便将长盒子夹胳膊底下——   手里头的长盒子被取走。   阿笙抬起头,但见长盒子被一双修长的手拿在手里。   谢放温声道:“我先替你保管着。”   阿笙感激地看了二爷一眼,弯起唇,朝二爷笑了笑。   这才转过身,同老师比划着,“谢谢老师的画,我一定会好好地收藏的!”   阿笙没有打开,便猜到里头装的是自己的画,虞清松心里头自是高兴,嘴里头道:“不过是消遣之作。你喜欢便收着,不喜欢随意搁抽屉里都行。”   阿笙再次认真地比划着,“老师的画,我是一定会好好收藏的。”   虞清松克制着,才没有让自己的唇角上扬得太过厉害。   谢放适时地出声道:“虞老先生,不如我们先进去?日头晒。”   虞清松点了点头:“好。”   二爷还替他拿着画,阿笙将手伸出去,意思是,画给他自己拿便好。   谢放手里头拿着画,在阿笙的掌心处轻敲了下,便将画横着拿在手中,笑意温和地道:“不用,我先替方小师傅暂时收着。他日若是方小师傅成了大厨,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同南倾的情谊才好。”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不全是因为二爷方才那句打趣的话,还因为,二爷方才敲打他手心的动作。   分明是拿着画盒敲的他的手心,可他的手心还是如同被挠了下一般,痒痒的,直钻他的心。   阿笙红着脸颊,比划着,“不,不会的。”   若是他当真哪天成了大厨,也……也只会更加喜欢二爷。   …   “二爷都来了?”   “二爷怎么来了?听闻隆升近日又投了一条生产线,工人日夜赶工,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更勿论是哪位隆升的当家的。说是符城商会的几位老板组局,想要请二爷吃顿饭,二爷都给婉拒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阿笙同二爷的关系好着呢。二爷惊蛰后养病的那段时日,往春行馆送过不少次外送。估计是那个时候渐生的情谊吧。”   “二爷倒是够朋友,不过是出师酒而已,竟特意来这一趟。以往总是听人说,谢二爷交友从来不看朋友出身,想来是真的了。”   …   “哎?走在二爷前头的那位老人家是什么来历?怎么瞧着二爷待他似是十分恭敬?”   “许是二爷的忘年交?”   “以二爷的性子,还真有可能。”   阿笙领着二爷、虞老先生以及小石头往楼上包间走。   前来的宾客,瞧见许久未在酒楼露面的二爷,小声地议论着。   还有人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攀谈几句……   毕竟像是谢二爷这样的身份,若是攀上了,日后可就不愁没有机会了。   只是一个犹豫间,二爷已被阿笙带上了二楼,错失了最佳的机会。   总不能在没有任何引荐的情况下,冒然跟人上二楼包间,那样未免太过唐突。   唯有暗自悔恨,但机会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阿笙便是考虑到二爷身份特殊,这才直接领着二爷以及虞爷爷以及小石头往楼上包间走——   包间不容易被打扰,也相对安静一些。   …   郑记食铺的孙掌柜的今日也来了。   方庆遥让阿笙也领孙掌柜的去楼上包间主桌。   因着郑家食铺同长庆楼是多年合作的老伙伴,孙掌柜的坐主桌自也是当之无愧。自然,方庆遥之所以将孙掌柜的也安排在主桌……自是有别的用意。   主桌上,乔德福自是当之无愧的主位。   孙掌柜的视线从乔师傅身上移开,落在谢二爷的身上,心里头暗自吃了一惊。   老方怎的没告诉他,谢二爷也在? 第78章 轻捏手心   “恭喜乔师傅,名师出高徒。这往后啊,长庆楼,可是又添一位名厨啦。”   孙掌柜的这话实在说得漂亮。   既恭维了乔德福这个当师傅的,又捎带夸了阿笙。   阿笙听着难免脸红,名厨哪里是人人就能当的。   乔德福听了却是十分受用,当师父的听见自己的爱徒被夸,哪能不高兴?   笑呵呵地站起身,乔德福同孙掌柜的彼此寒暄,“承孙掌柜的吉言呐。”   阿笙带着孙掌柜的在空位坐下,也就回了自己的位置。   孙掌柜的被带到位置上后,并没有马上落座,而是站着,微带着谄媚地同桌上的谢放拱手作揖,“二爷,许久不见呐。近来一切可都还好?”   谢放从前好吃,常常是有什么好吃的,使唤福禄、福旺两人跑腿不说,兴之所至,也常常会自己走街穿巷。   郑记食铺的熏鸭好吃,尤其是醮着郑记食铺特有的熏鸭酱,味道堪称一绝。   谢放亲自上郑记食铺买过几回。   来郑记食铺买吃的,穿着绸衣的客人到底是少,有钱人家大都差使佣人来店里,鲜少会有亲自来买的,何况人还长得跟玉面郎君似的。   头一回,孙掌柜的就将谢放给记住了。   先前不知道这位爷的身份,后头听人聊起,才猛然知晓那位如玉般的人物,便是那位北城来谢家的二公子。   听闻谢二爷的书画皆十分了得,想着为他的店铺求一幅字,如此兴许会有更多慕名而来的客人。   未曾想,今年开春以后,未再见这位二爷光顾过自己的店。   字画之事,自然也便不了了之。   虽说早就知道谢二爷的身份,可此番再见,到底不是在自己的那一爿小小熏鸭店,面对二爷这样的人物,始终还是有些不自在。   谢放起身,朝孙掌柜的拱手作揖,笑着道:“孙掌柜的,好久不见。您老气色还是这般好。”   “二爷您过奖,过奖了。”   孙掌柜的见二爷待自己还是一如从前上自家铺子买熏鸭这般客气,只觉脸上添光,加上自己今日又是方庆遥竭诚邀请的座上宾,心里头更觉高兴,笑呵呵地应了一句,挺直着腰板落座。   …   “哟!这位是谁家的小公子?长得这般机灵可爱?”   孙掌柜的一进包间,便注意到了坐在谢放旁边的小石头。   那个时候右手边坐着的是二爷,左边的位置是空的。   阿笙这一回到位置,孙掌柜才知晓,空着的位置是阿笙的。   孙掌柜的同方庆遥、阿笙父子两人相识这么多年以来,可他从未听方庆遥提起过家里头有这么一个小亲戚。   是以,孙掌柜心里头猜测,这小孩儿多半是二爷那边的亲戚。   什么样的亲戚,会让二爷参加朋友的出师酒都带在身边呐?   孙掌柜的自是很难不做其他联想。   在场的其他宾客亦是难免好奇地朝谢二爷同小石头那边看过去。   小石头忽然间被这么多人瞧着,很是有些不自在,往他的阿笙哥哥身后躲了躲。   阿笙摸了摸他的脑袋,手里头比划着,“没关系的,大家伙只是对你好奇。没有恶意的。”   虞清松语气颇为无奈地出声道:“是虞某的孙子,小石头。小家伙喜欢他的阿笙哥哥,非要同阿笙一起坐不可。”   是阿笙领的他们上来,南倾也便随同阿笙一起落座。   结果,被小石头生生横插一脚,阿笙都还没落座,他便瞅准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   南倾自是没同小石头计较,在小石头旁边的位置坐下了。   不仅仅是这位孙掌柜,其他进来的宾客瞧见二爷边上的小石头,亦是眼露诧异。   虞清松趁着这个机会,既是回答孙掌柜的问题,无形之中,也是替小石头同谢放的关系做了解释。   孙掌柜的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虞清松,确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位老人家,“老人家是……”   谢放接过话头:“这位是来自曲阳的虞老先生。老先生擅长画山水,尤其是四大名山,巍峨气派,有凌云之势。也擅长画鸟木虫鱼,先生笔下的鱼,灵动生姿。目前老先生同孙儿小石头一起,在春行馆中做客。”   介绍过老先生,谢放拿了一颗荔枝,剥了皮,递给小石头。   大家伙眼神错愕。   既是二爷府上贵客的孙子,如何,如何同阿笙也这般亲近,方才还躲在阿笙身后?   而且方才人爷爷也说了,还是是小孩儿闹着要同阿笙坐一起。   自然,在场的人不会这般不识趣,去追问为何阿笙也同这个孩子这般熟这件事。   亏得阿笙不是个姑娘,要不然……瞧着二爷同阿笙照顾起孩子的那股子默契劲,怕是想要叫人不误会都难。   小家伙有的吃,眼睛都亮了,从南倾叔叔手中接过荔枝,也便不再躲在他的阿笙哥哥后头。   孙掌柜的还在同虞清松寒暄,“原来老先生是个画家。失敬,失敬。”   其他宾客也纷纷起身,朝虞清松拱手作揖,都将虞清松当成是二爷府上的贵客。   虞清松感佩地看了在照顾孙子的谢放一眼。   他倒是不觉得他在码头上因为饥饿晕倒,从而被阿笙救起这件事难以启齿。   只是到底是他人生最为困窘的时刻。   各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南倾方才适时的出声,的的确确替他解了围不说,还解释了他同小石头为何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最是清楚其中缘由的阿笙,眼底更是满满都是对二爷的仰慕。   二爷果然是极温柔,极温柔的一个人。   这个时候,若是桌上有宾客,对上阿笙的眼睛,定然会窥见他眼里的秘密。   手上沾了荔枝汁,谢放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帕子,不疾不徐地擦着手。   阿笙一眼认出,二爷擦手的这帕子……便,便是早前二爷借给他,他带回去洗净了,还用香囊熏过的那条帕子。   阿笙脸颊微红。   没想到……   二爷到现在都还用着这条帕子。   应当是真的很喜欢这条帕子吧。   …   谢放将帕子收起放回荷包,他桌前的碟子里出现两颗留着半壳的荔枝。   如此,只需要用手轻轻一挤压,饱满的荔枝肉便能送进嘴里。   比他给小石头剥的可漂亮多了。   不必猜也能知道是出自谁之手。   谢放转过头去。   阿笙在“问”小石头,荔枝甜不甜,唯有一双耳尖通红。   一条帕子,递到阿笙的眼前。   阿笙怔楞地抬起头,也不知道伸手去接。   谢放眉峰微挑,眼底有着笑意,“这头我没有擦过,还是……”停了停,唇角轻扬,“可要把手伸过来,我替你擦?”   阿笙脸颊瞬间涨红,忙去看其他人。   幸好,其他宾客都在彼此间寒暄,没人注意到二爷说了什么!   孙掌柜的在同旁边的许掌柜的聊天,转过头,便瞧见阿笙给二爷递过去的那两颗剥壳的荔枝。   是他小看了阿笙了。   这小子还挺会来事……   难怪这般受二爷待见。   …   方庆遥是同巡捕房的詹振惟局长以及胡言鸿胡队一块进的包间。   “詹局长?”   “詹局长今日怎么来了?”   “不知道啊!”   胡队听说是经常来店里吃饭,因此同方掌柜的以及阿笙相熟,今日会出席阿笙的出师宴并不稀奇。   怎的詹局长也会大驾光临?   除却谢放,其他人均是诚惶诚恐的站起身。   乔师傅更是离开座位,迎上前,让出自己的主位,忙道:“詹局,胡队,您二位怎么来了?詹局您坐,您坐。”   詹振惟摆了摆手,笑呵呵地道:“今日是阿笙的出师宴,我坐这儿算是怎么回事嘛。我随便找个位置就可以了,乔师傅你坐,你坐。”   詹振惟虽说鲜少上长庆楼来吃饭,可长庆楼乔德福乔师傅的大名,却也是听说过的。   胡言鸿走在这位顶头上司的后头。   话虽如此,可詹局长站着,其他人又哪里敢坐。   方庆遥更是额头直冒汗。   他是给胡队下了请帖,可他压根没想过詹局也会来,这会儿人几乎都坐满了,除了老乔这个主位,一时间竟也想不到可以让詹局长坐在哪里,才能不没了这位的身份。   谢放起身,推开身边的椅子,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詹伯伯若是不嫌弃,便同南倾一块坐?”   闻言,阿笙有些意外地朝二爷看了过去。   先前,不是没有宾客坐二爷边上……可二爷都说不好意思,边上已经有人。   他以为,二爷是在给某位朋友留着……   莫不是,二爷猜到,詹,詹局会来?   詹振惟瞧见这一桌都几乎坐满,偏巧,南倾边上的位置是空的,哪里会猜不到,这位置是特意为他留的?   他此番算是“不请自来”,来之前,也没有同南倾打过招呼。倒是没想到,还是中了南倾这小子的下怀。几日前,南倾来他局里,说是经过巡捕房,因此来拜访一下他。聊天时,无意间听南倾聊起,长庆楼这位少东家今日举办出师宴一事……想来,那时这小子就算计着他呢?!   好小子!   南倾是那日便猜到,他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来给阿笙捧场吧?   詹振惟也未将话给说破,只是笑指了指谢放,“南倾这是跟詹伯伯见外了啊。”   这个面子,他已经给了南倾,相信南倾心里头有数。   说罢,大步朝谢放走了过去。   方庆遥顿时松一口气!   总算不会将这位詹局给得罪了!   詹振惟的位置确定下来,胡言鸿的位置也就好安排得多。   …   “庆遥在这里,替犬儿先行谢过各位。感谢各位今日能够拨冗前来参加犬儿的出师宴。”   所有的宾客到齐,方庆遥最先在主桌这边,同宾客们敬酒。   他的脸颊红彤彤的,手里头举着杯子。   今日这心里头是真的高兴呐!阿笙提前学满出师,他这一桩心事,也算是了了!   乔德福同阿笙陪在他的两侧。   在坐的宾客也纷纷举杯,向父子二人道喜。   气氛十分热闹。   詹振惟是头一个离席的。   热菜上完,便以有公务要忙为由,同胡言鸿两人一起走了。   …   这一顿出师宴,吃得孙掌柜的坐立难安,同时又心潮澎湃。   孙掌柜的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能同巡捕房的局长一块同桌吃饭!   孙掌柜的仰起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热切地盯着阿笙。   以前,他觉得阿笙是个哑巴,要是当真促成妻子侄女郑素汶的婚事,怕会被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说闲话。   即便是素汶日后产下个一儿半女,孩子也要被嘲笑有个哑巴爹,连带的,他也要被嘲笑。   他已经被人嘲笑了大半辈子的“上门女婿”,实在不想再被人嚼舌根。   因此,对于侄女这婚事,他虽说是帮着介绍了,始终不太热络。加上素汶那边,也没什么下文。   倒是庆遥一直让他再试探试探素汶的口风,家里的老太婆又缠着他,让他去催催庆遥,到底有没有要取素汶的心,早点将婚事敲定下来。   说是方庆遥就阿笙一个儿子,一旦素汶同阿笙成婚,那这长庆楼,有一半也会姓郑。   远的且不说,他们身为媒人,也会有一封不小的媒人红包,他也便没有回绝。   今日出席这场出师宴,孙掌柜忽然觉着,即便是被嘲笑同哑巴结为亲家又如何?   只要阿笙同二爷的情谊在,像是詹局那样的人物也会常来长庆楼。   日后,他还不是在符城横着走么?   到时候,他倒要看看,谁还敢在背地里再嘲笑他是个上门女婿!   …   孙掌柜的心里头美啊,这酒便喝得有点多。   待到散了酒席,孙掌柜是走路直打摆。   孙掌柜的醉太厉害,方庆遥担心他这样走楼梯会出事,便对阿笙道:“阿笙,你送送你孙伯伯。”   阿笙年纪小,今日酒喝得不算多,至少,不像其他大部分宾客那样,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他朝爹爹点点头,连忙去扶走到门口的孙伯伯。   “阿笙啊。”   阿笙将孙伯伯的手臂放在肩上,往外走。   听见孙伯伯唤他,阿笙转过脸,眼含询问地去看孙伯伯。   孙掌柜的由阿笙扶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阿笙啊,你,你给孙伯伯卖,卖句实话,你,你对素汶的感,感觉怎么样啊?”   孙掌柜的也是喝多了,要不然,也不能在走廊这样随时都会有人经过的地方,直接问阿笙对侄女的感觉怎么样。   万一被人听了去,于女方的名节有损。   素,素汶是谁?   阿笙一脸茫然。   阿笙尚在努力去想,孙伯伯口中的素汶是哪家的姑娘,只听孙掌柜的继续絮絮叨叨地道:“那,那日,你们见面的时候,你不是,不是盯着素汶瞧了挺,挺久的么?哼,你对素汶,定,定然是满,满意的吧?嗝~~~”   阿笙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孙伯伯口中的“素汶”姑娘,应当是指,他的那位侄女?   前头,传来一蹦一跳的脚步声。   阿笙抬起头,下意识地往前看去,只见二爷牵着小石头的手,就站在几步之外的二爷。   …   阿笙的心骤然跳了跳。   二,二爷怎的会在这里?   喔,是,是了。   小石头弯着腰,小声地告诉他,说他想要去小解。   因着席上,除了小石头,只二爷未曾碰酒,便是虞爷爷也喝了不少。   因此,也便由二爷带着小石头去楼下院子,去上茅房。   “阿笙——”   小石头握着南倾叔叔好的手,一蹦一跳地走着。   冷不防在走廊上碰见他的阿笙哥哥,高兴地同阿笙打招呼。   谢放“嘘”了一声,食指轻点唇上,对小石头轻声道:“小石头,阿笙哥哥现在有事,我们先进去。”   阿笙脸颊涨红,神情很是有几分局促。   二,二爷,可,可是听见什么了?”   …   “阿笙,你,你同我说实话,你对,素汶,是不是,是不是,挺,挺满意,啊?”   孙掌柜的长时间没听见答案,哪里肯,他停下步子,追问阿笙答案。   谢放牵着小石头的手,从阿笙身边走过去。   他这会亓亓整理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脑子一热,拉住了二爷的手臂,“我,我没同素汶姑娘说过话。”   这,这话好像不对……   他是个哑巴,自然没法同人姑娘说话。   还有……他可能,是,是有点醉了。   怎,怎的同二爷说这个。   二爷哪里会在意,他同什么姑娘,见没见过面,说没说过话。   阿笙渐渐地松开了手,他勉强弯起唇,笑了笑,手里头比划着,“对,对不住,二爷,我,我可能,喝,喝多……”   他的手忽然被握住。   被纳入手心。   阿笙瞳孔微缩,带着震惊,又有些晕陶陶地看着二爷。   他,他,他是不是喝多了?   …   “胡队——”   胡言鸿同几位宾客,从包间里头出来。   听见二爷喊他,胡言鸿同一起出来的几个宾客说了一声,便朝二爷走了过去,“二爷,您说。”   胡言鸿今日也喝了不少,脸颊红红的。   不过他们干巡捕的,酒量好,是以,只是脸看着红,走路步子却是迈得极稳。   谢放出声问道:“能劳驾一下您,将孙掌柜的扶下楼么?”   “害,我当是什么事。这点小事,交给我便是了。”   胡言鸿朝阿笙走过去。   瞧见谢放同阿笙两人牵着的手,胡言鸿要是清醒着,指定大为惊骇。   可他这会儿到底是也有些醉了,脑子不比平时。   只是隐隐觉着哪里不对劲,基于一个巡捕房队长“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琢磨的别瞎琢磨”的江湖经验,很快便将视线给移开了。   胡言鸿到底是练家子出身。   他将还在那儿儿嘀嘀咕咕,不知道念叨什么的孙掌柜的搭在阿笙肩上的那只手,往他自己肩上一放,就将人给接了过去。   扶着人,下楼去了。   谢放又低头,对小石头道,“小石头,你先进去找爷爷。记得我们是在哪个包间吗?”   小石头歪着脑袋,瞧了瞧阿笙哥哥,又瞧了瞧南倾叔叔,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记性好着呢。   谢放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进去吧。回头南倾叔叔请你吃糖葫芦。”   小家伙听到“糖葫芦”三个字,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好!”   清脆地应了一声,十分高兴地往包间方向跑。   谢放转过头,问阿笙:“今日酒楼,可有空着的包间?”   阿笙的脑子晕乎乎的,他尚且没反应过来,二爷方才问了什么,这话里头可有什么意思,脑袋已是十分实诚地点了点。   今日举办出师宴,酒楼不对外营业。   自然包间大部分包间都是空的。   谢放轻捏了下阿笙的手心,声音微哑,“带我过去,可好?” 第79章 好软好甜   府城今年的中秋,比往年要热。   有经验的老人们说,今年的气候这般反常,到了冬天许要大寒。   阿笙不知道今年的冬天会不会比往年要冷,他只知道,这会儿很热。   包间的窗户开着,没有风,全然没有秋日的凉爽。   太白醉后劲大,阿笙的脸颊连同身体在内,都在隐隐发烫,便是手心也起腻冒汗。   而他的手,还被二爷牵在手里!   想到自己的手黏黏湿湿,却被二爷握在手里,阿笙的脸颊烧红。   他试着一点一点,将手从二爷的掌心收回。   “吱呀——”一声,包间的房门被轻声关上。   阿笙的心倏地跳了跳。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被关上的房门。   忽地,头顶上方罩下一片阴影。   阿笙转过了脸——   他的额头覆上一片温热。   …   没有风。   依然很热,秋天躲懒,迟迟未至,而夏天像是赖在了符城一般,愣是没走。   额头那片肌肤的湿润还在,脸颊连同灵魂都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慢走啊,宋老板。”   “哎,好,好。方掌柜的,留步,留步,不用送了。”   “不好意思啊,陈老板,今日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哪儿的话,我今日可是吃得肚子浑圆、浑圆的。”   “方掌柜的,祝您生意兴隆,也祝阿笙日后名扬四海啊。”   “呵呵,哪能名扬四海啊,在咱们符城能传出个名气就不错啦!不过,还是承您吉言啦!多谢,多谢。”   楼下的对话声,隔着噪杂的人声,隐隐地传入阿笙的耳里。   …   乌黑的眸子睁得大大的,便是连呼吸都屏住。   阿笙疑心,自己是真的吃醉了。   噢,也许,不是吃醉了,是他在发梦。   对,一定是这样。   二,二爷怎么可能亲他?!   为了证实自己是不是在发梦,阿笙方才抬起头手,在自己脸上捏了下。   不疼——   因为手被另一只干燥温热的手给握住。   阿笙怔怔地仰起脸,望着二爷。   谢放将阿笙的手纳入掌心,微微用力,“郑掌柜的侄女,好看吗?”   两人什么时候见的面?   为何要去见?   …   阿笙可曾对女子动过心?   他从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前世的时候离开符城,的确是存着成全之心。   他想,阿笙也许只是混淆了倾慕同爱慕。   只要他离开,阿笙便能同寻常男子那样,找一个寻常女子,结婚生子,同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一样。   偏偏,是阿笙将最落魄的他捡了回去。   可那是上一世的阿笙。   上一世,阿笙的心意不小心被方掌柜的察觉,父子二人起了强烈的冲突,导致父子二人决裂。   之后,府城遭遇战火,长庆楼亦是在战火当中付之一炬,方掌柜的身故……阿笙一人北上。   这一世不同,方掌柜的并未察觉阿笙对他的心意。   现在的阿笙,有爹爹,他师父,又提前学满出师,有着大好的前程……   …   自惊蛰那场病重“醒”来。   谢放从不知何为心慌何物。   无论是决将院子廊檐下的爱鸟统统送走,只留了那一只羽毛同叫声都算不得是上乘的金丝雀,亦或是后来将大量的现钱压在收购“志杰纺纱厂”,他都从未有过任何犹豫。   今日听见孙掌柜的同阿笙的对话,听见孙掌柜地在问,“你对素汶,定,定然是满,满意的吧?”   忽然着了慌。   他自是明白,阿笙有认识其他姑娘的权利,那个当下,却依然感到不痛快。   以防自己做出失礼之事,才会决定牵着小石头先回包间。   …   “好看?以至搜肠刮肚地在想,要怎么形容郑小姐的美貌?”   阿笙沉默的时间太长。   谢放语气沉沉。   阿笙缓缓地,眨了眨眼。   咦?   阿笙鼻翼翕动,他,他怎么闻见了一股酸意?   乌润的眸子,染上几分困惑,会不会是他会错了意?   因着太不可置信,加之喝了酒的缘故,以至于大脑都木木的,就是连思考都极慢。   阿笙将手从二爷手抽出。   “二爷可是吃——”醉了?   阿笙的手势比划到一半,慢速运转的大脑总算后知后觉地想起,二爷今日似乎滴酒未沾?   今日不是没有人给二爷敬酒,只是在得知二爷身体需要将养,不宜饮酒后,也便没有勉强。   因此,若是有人前来敬酒,二爷亦都是以茶代。   思索至此,大脑卡住。   乌色的眸底一片茫然。   二爷若是没有吃醉,那为何——   “阿笙。”   嗯?   听见二爷喊他,阿笙本能抬眸,去看二爷,乌色的眸子仿佛润了一层水光。   “阿笙。”   阿笙歪着脑袋。   二爷怎的又唤了他一声?   “阿笙”   阿笙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意思是,他都听见了呢。   摸耳朵的那只手背上,覆上一只掌心——   谢放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阿笙的耳朵,“阿笙,可有娶亲的打算?”   阿笙的身子猛地颤了颤,一股酥麻直达他的天灵盖。   险些连双腿都要瘫软。   娶,娶亲?   忽地听见“娶亲“两个字,阿笙本能地摇头,他将摸耳朵的那只手从二爷手中抽出,手里头比划着,“不,不,不娶亲。”   谢放深深地注视着阿笙:“为何不娶亲?”   因为……   喜欢二爷,所,所以不娶亲。   阿笙垂下眼睑。   二,二爷会不会笑话他?   可二爷……二爷方,方才似是,亲了他?   是不是至少说明,二爷,不,不讨厌他?   “为何不比划了?”   阿笙复又抬起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鼓足了全部的勇气。   阿笙的脸颊通红,右手在胸口轻点了点,食指同拇指比在微扬的唇上……   这个手势,谢放前世未曾见过。   可他瞧见,阿笙最后将食指,指向了他。   …   手势无声。   可谢放仿佛听见世间最为轰鸣的声音,震得他耳边嗡声响成一片。   便是心弦都为之颤了颤。   心跳似擂鼓。   谢放声音暗哑:“可是喜欢的意思?”   明知顾问,我的是要亲自,再确认一遍阿笙的心意。   阿笙脸颊涨红。   这段时日,他的手势,二爷没有瞧不懂的,从未同他确认手势的意思。   以至于骤然听见二爷同他确认,还是方才的那个手势,阿笙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想着,既是在梦里,不,不妨豁出去一回。   阿笙于是,点了点脑袋。   阿笙将方才的手势,又比划了一次。   这一回,阿笙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问号,“阿笙喜欢二爷,二爷,喜欢阿笙么?”   许是觉着,梦里的自己太过没羞没臊,阿笙比划完,便笑了。   颊边绽开两个甜甜的酒窝,乌色的眸子羞意地望着二爷。   …   后头一个手势,谢放没有瞧懂。   可并不妨碍,他醉在阿笙颊边的两个深深酒窝里。   眸色倏地转深,谢放的掌心按住阿笙的后脑勺——   衔住了那片自己渴慕已久的唇。   仿佛是在沙漠里一个独行的旅人,终于尝到了第一口甘泉,谢放深深地吻了上去。   他的舌尖挑开阿笙的齿尖,卷住他的舌,尝到了阿笙嘴里的太白醉。   于是,甘泉化成了陈年的酒酿,惹他一尝再尝。   “轰——”   怎,怎么酒楼在摇晃,天地也都好像在旋转?   阿笙腿软。   瘫软、往下滑的身子,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给及时地搂住。   有温热之物闯进他的口中,卷住了他的舌。   阿笙瞧过话本同小说,他知道这叫亲吻。   是话本以及书上每一对恩爱情侣都会做的事情。   二,二爷在,在亲他?   阿笙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自己的舌,羞涩地、笨拙地回应二爷的亲吻。   即便是以为自己在梦里,他亦不敢太过唐突了二爷。   唔。   二爷的唇,好,好软,好,好甜……   阿笙的唇角上扬,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阿笙?阿笙……”   谢放轻推趴在他肩上,微张着嘴的阿笙。   阿笙一动未动。   谢放:“……”   阿笙同他亲吻的时候——睡着了?   他想,他知道为何阿笙方才这般主动的原因了。   阿笙醉过去了。   谢放无奈,只好一面扶着阿笙,一面将包间的门推开,将阿笙打横抱起。   抱着阿笙,走出包间。   走廊上,碰见了送往宾客回来的方庆遥。 第80章 背着下楼   谢放怀抱着阿笙,停住脚步。   方庆遥也愣了。   阿笙的脸朝里头,埋在二爷的怀里。   方庆遥今日席间敬了不少的酒,这会儿走路打着飘。   能认人,可脑子实在没有清醒的时候灵光,眼神也没有平日里好使。   当爹的,一时间竟是没能将阿笙给认出。   倒是忽地想到关于这位谢二爷荤素不忌的传闻。   方庆遥老脸顿时一红,神情尴尬地不行。   二爷该不会是,看,看上今日来宾客当中的谁了吧?   可这光天化日的,未免太过孟浪了一些。   方庆遥挺犹豫,他这会儿是不是应该装什么都没看见?   …   方庆遥的反应不在谢放的预料之内。   不过从对方先是错愕,后又尴尬的神情当中,多少也猜到了,这位定然是误会了什么。   显然,也是有些醉了,且醉得不轻。   否则,不会连阿笙都认不出。   还是谢放最先打破的沉默。   谢放:“方叔,阿笙醉了,可否帮忙叫个人过来?”   方庆遥一怔。   阿,阿笙?   方庆遥下意识地再次朝二爷怀里的人看过去,眼睛瞪圆。   二,二爷怀里抱着的人,是,是阿笙、   方庆遥赶紧抬手揉揉眼睛,这玉白色的绸缎长衫……可,可不就是几日前,他去绸缎庄让店里给阿笙赶制的那一件呢么!   这下,当爹的终于确定,人二爷怀里头抱着的不是别人!   这会儿方庆遥是什么旁的心思都没有了,他急急地走上前。   只是走这么个几步,脚步都有些不稳,微带着醉意地出声问道,“二爷,阿笙,这是,醉,醉过去了?”   谢放低头瞧了眼怀里的阿笙,“嗯”了一声,“睡着了。”复又抬起头,再一次道:“方叔可否叫个人过来帮忙?”   宾客虽然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可走廊上,还是难免会有宾客经过。   若是谢放就这么抱着阿笙一路走下楼,一旦有闲言碎语传出去,对阿笙到底不好。   “二爷说得哪里的话,本来就应该是我这个当爹的来照顾阿笙才是……”   方庆遥念叨了一句,“这孩子……”   这喝得再醉,也,也不能这般在二爷面前这般失礼啊!   “实在对不住啊,给二爷您添麻烦了。”   同谢二爷道过歉,方庆遥赶忙扬声喊来伙计,“大力!大力!”   …   大力在楼下,帮忙送今日的宾客。   听见掌柜的声音,他麻利地跑上楼,“掌柜的,您喊我……”   瞧见被二爷抱在怀里的少东家,大力吓了一跳,“少东家怎么了?”   方庆遥无奈地直摇头:“睡过去了,你说说,这孩子,席间也没见喝多少啊。哎。”   怎么就醉得睡过去了。   愁人。   方庆遥转过头,对谢放道:“二爷,您将阿笙给放下来吧,我让大力将阿笙给背下去。”   阿笙醉得人事不知的,只怕也没法走,只能用背的。   大力主动走上前,在谢放面前蹲下身,转过头,对二爷道,“来,二爷,您把少爷给我吧。”   谢放并未将阿笙放下,出声问道:“大力席间可是也吃酒了?”   闻言,大力面露局促,他忙低头在自个儿身上嗅了嗅了,不大好意思地问道;“可是我身上的酒味熏着了二爷了?”   今日的出师酒,方庆遥给店里伙计也安排了两桌。   席间,大家伙都替少东家觉着高兴,大力自然也是跟伙计们一起喝了几杯。   因着要帮忙送宾客,倒是没敢喝得大醉,不过也没少喝酒是了。   谢放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喝了酒,不宜背人下楼梯。”   容易出事。   方庆遥一听,还真是这个理。   是他思虑不周!   这喝了酒,步子便很难迈得稳当,回头要是一个不小心踩空,那是当真要出大事的。   这可怎么办?   今日这样的场合,只怕大家多多少少,都喝了一些。   大力挠挠后脑勺,“掌柜的,要不,我跟您一起将阿笙少爷扶下楼?”   两个人一起扶着,应当比一个人背下去多少要稳当一些?   谢放将阿笙放下。   他一只手托着阿笙的脑袋,让阿笙的脑袋靠着他的肩,对方庆遥道:“我来背阿笙下去。”   方庆遥一愣,连忙道:“这,这哪行?”   谢放半似认真,半似玩笑地道:“方叔是担心我背不动阿笙?”   方庆遥连忙道:“二爷,您误会了,我,哪里是担心这个!”   虽,虽说二爷瞧着,是挺瘦的……   谢放于是对大力吩咐道:“大力,你先扶着阿笙。”   大力眼露为难,不确定这事儿到底要不要听二爷的,只好去看掌柜的,由掌柜的拿主意。   谢放却是将阿笙交给大力,大力下意识地伸手扶过少东家,“哎,二,二爷……”   谢放微微蹲下身,“将阿笙扶到我背上。”   方庆遥在一旁连忙道:“二爷,这使不得,二爷……”   谢放却是拉过阿笙的一只手背,圈在他的脖颈上,就那么将人给背了起来。   谢放将人背起,大力那边自是赶忙松开了手。   这,这事整的……   二爷已经将阿笙给背了起来,方庆遥总不能强硬地要人将阿生给放下。最为重要的是,除却二爷,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还真想不出个合适的人选来。   方庆遥十分过意不去地道:“那,那麻烦二爷了。”   谢放:“无妨,不过是小事,方叔无需放心上。”   …   谢放背着阿笙往楼梯口方向走。   方庆遥一开始还不大放心,吩咐大力跟在二爷的后头,让大力在帮忙扶着。   后来发现,二爷的步子迈得挺稳当。   下楼梯,后头也不宜跟着人,要不然跟在后头的人一但不小心踩到前面的人,便让大力松了手,先行下楼去,去街上叫车。   谢放便这么背着阿笙走下楼。   “二爷背上背着的人是谁?”   “这,这是谁喝醉了吧?”   “我看看,像是阿笙……”   “是阿笙。”   “阿笙这是怎么了?”   一楼还有几位没走的宾客,瞧见谢放背着阿笙下楼梯,难免多看了几眼。   方庆遥落后谢放两三步,跟着一块下楼梯,只好逢人解释,“阿笙喝多了,醉过去了。只能劳烦二爷了。哎,这孩子,也未免太不胜酒力了。”   “呵呵,方掌柜的,你是怎么回事?阿笙从小在酒楼长大,你没想过训练他的酒力呐?”   “阿笙到底年纪小么,年纪太小若是饮酒过多也不好。”   “17岁,也不小啦!方掌柜的啊,回头你可得好好练练阿笙的酒量。”   “是,是。阿笙这酒量,确实该练练。各位今日招待不周,多多见谅,多多见谅啊。”   “方掌柜的客气了。”   方庆遥跟在二爷后头,应酬着宾客。   …   大力跑进来,告诉二爷同掌柜的,车已经叫好了,就在外头等着。   “这二爷待阿笙是真的好啊。”   “谁说不是呢。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不是。”   “还是阿笙好福气。”   方庆遥陪同二爷一同出门,身后宾客小声的议论声,依稀飘进他的耳里。   方庆遥心里头自是高兴。   能够得二爷青眼,确是阿笙的福气。   二爷着实是帮过长庆楼不少忙。   …   阿笙醉过去了,自是没法一个人坐车回去。   方庆遥便想让大力陪着阿笙一同坐车。   他尚未开口,但见阿笙被大力同二爷两人给一起扶上车后,二爷也随之坐上了人力车。   方庆遥愣了愣。   谢放脑袋探出人力车,对方庆遥道:“阿笙没办法一个人坐车回去,我送他回去。烦请方叔给在我府中做客的虞老先生捎句话,让老人家带小石头先行回去。”   方庆遥是有些醉了,可神志到底还是清醒的,他吃了一惊,“这……这会不会太过麻烦二爷了?”   谢放:“不麻烦。我正好也要去附近办点事。”   原,原来是这样……   由二爷送阿笙回去,方庆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好一再拱手作揖,“如此,今日实在是麻烦二爷了。”   “方叔言重,您先回去招呼宾客吧。”   “哎,好。噢,对了,家里的钥匙,阿笙一般都放在他的荷包里头,等回头到了家,二爷您搜一搜阿笙的荷包便行。”   “嗯,好。”   人力车夫将车拉起。   方庆遥正要转身往里头走,瞧见二爷伸手,将人力车上的篷子给拉上。   奇怪,二爷这头不是晒不到阳光么?   方庆遥是真的有些醉了,以至于连落在阿笙脸上的阳光都未注意……   …   “这位爷,可需要我先帮您将这位少爷扶着?”   人力车在方宅停下。   人力车夫见这位爷一面往荷包里头取钱,一面还得扶着怀里的少爷,主动问道。   谢放瞧了眼靠在他肩上的阿笙,笑着朝车夫摇了摇头,“多谢您的好意。如果可以,烦请您替我将门给开一下?”   说着,谢放将手中,他先前从阿笙身上的荷包里头,找到的钥匙,给车夫递过去。 第81章 擦洗身子   “哎,小事,小事。您且在这儿稍微等一会儿啊。”   谢放让车夫帮忙开下门。   不过是搭把手的事,车夫爽快地答应了。   车夫接过谢放手中的钥匙,前去开了门。   车夫将钥匙递回去,谢放接过钥匙,付过车资。   车夫一看,这位爷给的一块钱,他得找零,于是低头在腰间的布包里翻找零钱。   谢放温声道:“不用找零了。”   车夫一听,喜不自胜,又是点头哈腰,又是道谢的:“多谢这位爷,多谢这位爷。”   …   白天,青柳巷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外出做工去了。   四下无人,只有隔壁家杜婶养的鹅偶尔发出啼叫。   谢放抱着阿笙,进了阿笙家的院门。   谢放曾经不止一次,见过阿笙画的青柳巷的家。   是以,对于这座他只拜访过一次的宅子,他一点也不陌生。   谢放走过前院,往东边的厢房走。   阿笙房间的门窗都敞开着,通风。   谢放迈上台阶,抱着阿笙迈进房间。   谢放在靠窗的桌上,瞧见了阿笙用镇纸压着的一幅临摹的山水画。   确认自己没走错,谢放弯腰将阿笙抱上床,弯腰脱去他的鞋。   阿笙的脑袋一沾上枕头,便习惯性地往里头滚去。   谢放右手掌心及时地抵在阿笙的脑门上,避免了阿笙的脑门磕上床板的悲剧。   谢放收回手,食指轻点阿笙的脑门,失笑,“险些这儿就要肿了。”   阿笙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脑门差一点遭殃,微张着嘴,呼呼地睡着,脸颊殷红。   谢放拿过枕头,垫在阿笙的脑后,指尖不经意间触到阿笙后脖颈,有些湿。   谢放便将手往后衣领里头伸了一些,阿笙的后背全是汗,便是衣衫都有些湿。   应是饮了酒,导致身体温度升高,以至出热排汗。   不能穿着湿衣服睡觉,否则醒来怕是要着凉。   …   谢放直起身,打开阿笙的衣柜,在里头找了一件短衫,亚麻阔裤。   单单只是换衣服,怕是不行,还是得将阿笙的汗给擦一擦。   谢放走出房间。   暗卫阿达不知何时站在门外。   未等谢放发话,阿达便主动禀报道:“二爷,福禄让我提醒您,府城说得上名号的几个绸缎庄的老板,都还在隆升等着见您。”   隆升产的纱线比符城现在市面上进口的纱线都要便宜不说,用隆升的纱线生产出来的布料牢固、耐用,易着色,还不易褪色。   第一批纱线面向市场时,绸缎庄的老板们尚且处于观望的态度。   等到隆升第二批、第三批纱线投向市场,各大绸缎庄是争相竞购。   因着隆升也有自己的纺纱生产线,产量虽小,可质量上乘啊!关键还便宜!   是以,府城大的几家绸缎庄,都想越过布行,直接同隆升合作。   如此便造成了几家外资纺纱厂的不满,几大外商纺纱厂联合起来,压低了市场布料的价格。   于是原本同隆升合作的几家绸缎庄的老板,便又想着去买低价的洋布。   因着已经同隆升订好合同,想要毁约,却又不想赔偿违约金,这才上隆升集体向谢放“商量”来了。   先前几家绸缎庄的老板便来谈过谢放的口风,均碰了软钉子,这不,不死心,联合来同谢放“商量。”说是商量,无异于施压。各大绸缎庄的几位老板想要毁约,那边外商又沆瀣一气,暗自抬高了纺纱的原材料,从生产和销售渠道两面夹击“隆升”。   谢放从前同符城的几个外商关系虽好,利益当前,自是什么“情谊”都做不得数。隆升的艰难同谢放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今日来参加阿笙的“出师酒”,已是忙中抽空。   若是阿笙没有吃醉,酒席结束,谢放便会告辞离席,去处理厂里的事情。   眼见距离同几位绸缎庄老板的约定时间快要到了,福禄却不见二爷回去,便派人到长庆楼传话。   到了长庆楼,方才知晓,二爷来了阿笙的住处。   福禄没去过方家,想起阿达一直以来都被二爷派在阿笙的身边,这才先办法联系上了阿达,让阿达给他传个话,提醒二爷。   谢放:“嗯,没忘。”   阿达:“……”   就这?   二爷不打算回复一下福禄,具体什么时候回去么?   还是说,就让绸缎庄的那几位老板等着?   二爷就不担心那几位绸缎庄的老板等急了,当真单方面毁约?一旦洋商给的价格利润超过毁约金,那几位绸缎庄老板毁约也不是没有毁约的可能。   隆升如今的市场可是好不容易做起来了,那几位老板要是联合起来一起毁约,洋商那边又对二爷步步紧逼的,他都替二爷着急!二爷还有心情在这儿“伺候”人!   “二爷……”   猜到阿达要问什么,谢放道:“你告诉福禄,让明诚先帮忙招呼卢老板他们。”   白纸黑字,不是靠“商量”就能够有用的。   合同是明诚帮着拟的,各种厉害,由明诚去说,自是再合适不过。   阿达余光瞥了眼阿笙的房门,拱手道:“……是。”   他只是听说君王为了美色耽误国事的……   可没听说男色也会误事啊。   也就是阿达书念得少,要是福禄在,少不得笑话他。   “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故事多着呐。   …   井水凉,谢放去厨房的水缸打了一盆水。   谢放回到房间。   但见阿笙的长衫不知什么时候给脱了,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束脚裤,赤果着背,背对着房门。   阿笙三伏天偶尔都还会出去外送,即便是记得戴着斗笠,后脖颈仍晒成了古铜色,背后的肌肤却是很白,从后肩至尾椎骨,凝如玉脂。   少年腰身纤细,不堪盈握,仿佛稍微用力,便能弄折。   端着脸盆的指尖微微收拢,眸色转深,谢放抬脚迈进房间。   将脸盆暂时放在房间的桌上,谢放般了张凳子,放在床边。   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脸盆,放在凳子上。   返身,去关了门。   毛巾沾水,发出淅沥的水声。   谢放将毛巾拧干,将侧躺着的阿笙给转过身,替他擦额头,擦脸……   擦至下巴时,阿笙尚且配合,待擦至脖子,不知是不是还是有些凉,阿笙瑟缩了下脖子,手在床上摸着,拿过薄被,盖在了身上。   谢放哭笑不得。   谢放只得将阿笙盖在身上的薄被给拉下来一些,轻声哄着,“等擦过身子,再替你将被子盖上,嗯?”   睡梦中,阿笙也不知道听见,还是没听见,攥着薄被的手倒是当真松开了一些。   谢放便将薄被给拿开,给阿笙擦拭后背。   沾水的毛巾,从阿笙纤薄的后背,沿着脊椎骨,擦拭至腰窝处……   再做以上这些事情的时候,谢放心中完全没有任何的绮念。   他只要想到,前世他在成功戒酒之前,阿笙不知道要如此照顾过他多少回,心中只有深深的自责同懊悔。   那时,他虽不会发酒疯,可也实在算不上配合……   阿笙体型又比他要小一些,比起他现在照顾阿笙,当时的阿笙照顾起他来,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   替阿笙将后背的黏腻都擦去,谢放重新将毛巾给沥水,拧干,将毛巾敷在阿笙脸颊,给他散热,“这一世,换我来照顾你,可好?”   唔。   好,好舒服……   睡梦中,阿笙握住二爷给他擦脸的手,脸颊轻蹭二爷的掌心。   谢放将手中的毛巾轻轻抽离。   他反手牵住阿笙握住他的那只手,俯身,吻上阿笙的手腕,“如此,我便算你答应了。嗯?” 第82章 与二爷约   “嘎嘎——”   “嘎嘎嘎——”   小孩儿散学归来,追着隔壁杜婶家在外头溜达的大白鹅。   大白鹅扑棱着翅膀,快速逃走。   阿笙被这一阵阵的鹅叫声给吵醒。   奇怪,今日怎的杜婶家的大公鸡没叫,反倒是大白鹅叫得这般厉害?   有野猫跑进杜婶家的院子里头了?   脑袋很重,眼皮就跟黏在一起了似的。   阿笙勉勉强强睁开眼。   他一只手的掌心贴在太阳穴上,一只手撑着床,坐起身。   醉得太过厉害,这一觉又睡得太沉,以至于阿笙转过头,瞧见窗外昏暗的天色时,很是愣了愣。   阿笙靠着床,好一会儿才想起,今日似乎是他的出师宴?   那他应该在酒楼才对啊,怎么在家里?   脑袋有些疼,阿笙揉着太阳穴,脑海里零星地闪过一些画面——   爹爹带着他向宾客敬酒,结束的时候,他和爹爹一起送宾客离开。   等等,他似乎在扶着孙伯伯出包间的时候,在走廊上碰见二爷同小石头了?   当时,孙伯伯似乎同他说了什么话,他着急着想要解释。   可孙伯伯到底说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急着解释,只记得,自己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似,乎是伸手拉住了二爷?!   又,又似乎没有?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着急得不行。   他当时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把二爷给拉住了?   若是他当真的将二爷给拉住了,二爷可有没有怪他唐突?   阿笙有些着急地轻拍着自己的脑袋。   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   “吱呀——”   房门被推开。   阿笙转过脑袋。   方庆遥手里头端着脸盆,从外头进来,见阿笙已经醒了,笑着道:“醒了啊?你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沉的。这几日累坏了吧?”   他都睡了一觉醒来了,阿笙都还在睡。   方庆遥来的第一趟,没打扰阿笙。   眼见着太阳都要下山,该吃晚饭了,这才不得不又来一趟,过来把人给叫醒。   阿笙咧开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也没觉着这几日特别累,更多的是兴奋以及担心。   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成为像是爹爹还有师父那样,手艺能够得到大家的喜欢跟肯定。   也担心自己是不是能够独立胜任后厨的工作。   许是这段时日心弦多少有些绷着,加之太白醉酒劲大,这一觉才会睡得这般沉。   方才刚醒那会儿,他还真以为是天亮了,自己该去给师父请安了。   后头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他已经出师了,往后不需要再一大早便去师父家端茶问好了。   心里头还有些不舍来着。   每日早起,还要绕好几条街去师父家中,虽然辛苦,可这些年他也习惯了陪同师父一起出门,再一路走去菜场,同菜场里头的几家摊贩的老板、老板娘,问好,说笑几句。   再看着师父如何挑选新鲜的食材,如何讨价还将,如何在面对老板们企图以次充好时,不动声色地将不新鲜的蔬菜叶,濒死的河虾……给拣出去。   之后,他们师徒二人再一起去店里。往后,便是他同爹爹一起,直接去店里了。   方庆遥瞧见,阿笙床边上已经有一张现成的凳子,便把脸盆给放阿笙旁边的凳子上,给阿笙拧了把毛巾,“来,洗把脸,擦个身子。我瞧你怎么关着门睡觉,这会儿身上粘得是不是可难……”受。   忽地注意到阿笙身上的短衫,方庆遥话声一顿,当爹的调侃道:“衣衫换过了啊?行啊,本来还担心你喝醉了,倒头就睡。又关着门,下午屋里头最热,回头别热坏了。看来,你这醉得还不算厉害,还知道照顾自己。”   阿笙接过爹爹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   眼露疑惑。   他没觉着身上特别黏啊……   听见爹爹的话,阿笙下意识地低下头,瞧见自己身上穿的短衫。   这,这短衫是他自己换的?   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阿笙将手里头的毛巾递还给爹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里头比划着,“对不住啊,爹爹,我今日好像是有些醉得厉害,睡死过去了。给爹爹添麻烦了。”   阿笙这会儿总算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家里。   应当是他醉后,爹爹让店里伙计帮着一起,把他从店里给带了回来。   他知道,醉酒的人身子总是沉一些,只怕将他带回来不是什么省心的事,希望他没有太给爹爹添麻烦。   方庆遥把毛巾给接过去,语气略带无奈地道:“你倒没给我添麻烦,倒是辛苦了二爷。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在人二爷面前醉过去了?你觉着醉得难受,怎的也不喊大力或是其他人来扶你一下?竟然在二爷面前睡着了。   你知不知道?我碰见你的时候,你都睡得不省人事了。后头还是二爷背你下的楼,我让大力叫的车。因着我还要送宾客,实在抽不开身,大力也吃了酒,不便照顾你。最后还是麻烦二爷坐人力车,送你回家。”   方庆遥是直摇头叹气。   阿笙这孩子,平日里还挺靠谱,今日怎的这般没谱。   至于二爷抱着阿笙的事,方庆遥没提。   虽说二爷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当时多半也是没有更好的法子。   可阿笙到底也是个男孩子,一个男孩子被同为男子的二爷给那么横抱着,当爹的心里头自是别扭。   阿笙越听,一双乌色的眸子睁得越大。   爹爹,爹爹在说什么?   他,他在二爷面前醉过去了,还……还让二爷背他下楼?   是二爷送他回的家?   阿笙倒抽一口凉气。   天爷!   所以,当时他同孙伯伯人在走廊上碰见二爷同小石头,他,他当真伸手将二爷给拉住了?   …   “你这次给二爷可是添了大麻烦了,亏得二爷大人有大量,没同你计较。回头你抽个空,拿上家里的太白醉,去给人二爷道谢。顺便,跟人好好道个歉,知道么?”   当爹的还在絮絮叨叨,阿笙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去。   —   “今日酒楼,可有空着的包间?”   “带我过去,可好?”   “郑掌柜的侄女,好看吗?”   阿笙的耳畔依稀响起二爷的声音。   “好看?以至搜肠刮肚地在想,要怎么形容郑小姐的美貌?   “阿笙。”   “阿笙。”   “阿笙可有娶亲的打算?”   “可是喜欢的意思?”   阿笙眼眸瞪圆,脸颊“腾”地一下烧红。   他想起了!   他记得,当时,他,他是将二爷给拉住了。   二,二爷还问他可有空着的包间。   他当时脑子晕晕乎乎的,没能去想二爷为何问他要包间,二爷既是要去空的包间,他也便带二爷去了。   之后,房门被关上……   二,二爷亲了他!   不仅仅是额头,二爷还亲,亲了……   “阿笙,阿笙!”   忽地听见爹爹大声唤他,阿笙吓一跳。   他的身子抖了下,抬起头。   方庆遥神情颇有几分无奈地道:“爹爹在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   阿笙眼露茫然。   爹爹,爹爹方才说什么了?   方庆遥一看,便知道了自己方才说的话,阿笙多半没听进去,只好重复了一遍,“我说让你回头得空,去一趟春行馆,好好谢谢二爷,再给人诚心诚意地道个歉。   这回可听见了?”   听见“二爷”两个字,阿笙的心尖颤了颤,心跳快得不行。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   方庆遥见儿子脸颊通红,怀疑是不是关着房门睡,把自己给热坏了的缘故,关切地道:“可是酒还没醒透?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   阿笙连忙摇头,脸上的热意只升不退,手里头比划着,“没,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爹爹您今日也累了一天了。您先去休息吧。水我自己等会儿端出去倒掉。”   方庆遥笑了,“爹爹休息过了。不然你以为谁给咱们爷俩做饭?时间不早了,你先在房间里再躺一会儿,等会儿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啊。今日到底是中秋,还是得赏月,吃月饼。”   阿笙轻咬着唇,有些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   方庆遥见阿笙呆呆的,只当他酒还没醒透,让他自己再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也便出去了。   阿笙怔怔地瞧着门外四合的暮色,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抚在唇上。   脸颊熟透。   到底是他醉得厉害,梦里头发癔症。   还,还是……   还是二爷当真亲了他?   …   阿笙从柜子里取了一件长衫。   脱衣服时,瞥见自己身上的短衫,脸颊蓦地一红。   倘,倘若……不是爹爹给他换的衣服,也不是他自己换的……   难,难不成是二爷?   阿笙神情懊恼,只恨自己为什么醉得太死。   但凡他稍微清醒一点,也不至于什么都想不起来!   …   阿笙端起床边的脸盆,忽地,又是一愣。   这张凳子原先并不是摆在这里。   他记得爹爹进来时,也没有搬过凳子……   这么说,他身上的衣服,当,当真是二爷给他换的?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阿笙险些连手中的脸盆都端不稳。   难不成他吐了,以至于二爷不得不给他换身干净的衣裳?   因着心不在焉,走出房门时,还被门槛给绊了一跤,盆里的水洒了一些。   去院子里倒了水,阿笙急忙忙拎着脸盆回到屋里。   将脸盆给放回毛巾架上,用毛巾擦干微湿的手,阿笙疾步走到床边。   他拿起放在床尾,白日穿的那件月牙绸衫,仔细看了看,上面并没没有任何污秽的痕迹。   阿笙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坐在了床上。   幸……幸好。   他应当,没,没吐。   那二爷为何会……给他换衣服?   阿笙捧着衣衫,不自觉地发起呆来。   …   天色暗了下去,院子里开始起风。   风吹得桌上的画纸上下掀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阿笙手里头攥着衣服,回过神。   白日没什么风,阿笙只是用镇纸压着画纸其中的一个角。   担心穿堂风太大,会将画纸给吹走,阿笙走过去,拿起镇纸,整理桌上的画稿。   忽地,阿笙瞧见一张并不是属于他的画。   是一幅简单的水墨丹青。   但见一湾碧绿的湖面,湖边立着几株青色垂柳,垂柳依依,柳梢上映着一轮皎洁明月。   画上,题着一句词——“人约柳梢头。”   阿笙仔细一看,果然,在杨柳下,依稀瞧见一双身影。   因着只是极小的两个点,五官辨不出男女,唯独通过两人身上掩在柳条间的长衫,隐越能够辨认出树下立着的是两名男子。   无需仔细辨认,阿笙认出,这幅丹青,这丹青上的字,均是出自二爷之手。   阿笙双手微颤地拿起这幅画。   他的心,仿佛这画上的水面,被骤然投掷扔进一颗小石子,起了层层涟漪。   …   方骏过节都会提前请假回乡下。   是以,中秋,照样只有方庆遥同阿笙父子两人一起过节。   阿笙搬了桌椅,陪着爹爹坐在在院子里赏月。   手里头拿着咬了几口的月饼,犹豫了好一会儿,将月饼暂时放在身前的碟子上,将晚上想要去东湖那边逛逛的事,同爹爹说了。   当爹的惊讶地转过头脑袋,“你一个人去逛呐?还是约了谁?”   阿笙脸颊微红。   亏得有夜色的遮掩,不至于被爹爹给发现。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就,就我一个人。我听说每年中秋,东湖那边都可热闹。”   阿笙撒了谎。   他其实不是要去东湖。   不过一时间,除了要去东湖看热闹,他也想不出还能以什么样的借口出门,不惹爹爹起疑。   …   阿笙的话,勾起了方庆遥对往事的追忆:“也不仅仅是东湖。要说热闹,福桥那边才热闹呢。有钱的富商、政要会携着一家老小游湖,船在水上穿行,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一盏盏河灯在湖面上似的,那叫一个漂亮。   我记得有一年中秋,我带着你娘亲,经过福桥。河面上穿梭着各种游船。人站在桥上,船上的笑声都能飘到岸上来。那个时候,你还小,被你娘亲抱在怀里。   你娘亲说,等你长大了,我们一家人也租一条船,游……”   方庆遥倏地一停。   阿笙原本听得入神,听见爹爹像往常那样一提到娘亲,便止住了话头,心里头说不出地难过。   方庆遥端起桌前的茶,喝了一口,吃了一口手中的月饼,“难得过节,想去东湖边去吧。记得不要去人太多的地方。”   阿笙这会儿也不急着去游湖了,他想听爹爹多讲点娘亲的事情。   可他深知,除非爹爹自个儿说漏嘴,提到娘亲,否则无论是谁问他娘亲的事,爹爹都不会再多提一个字的。   …   阿笙只好点了点脑袋,从竹椅上起身。   “别是约了什么姑娘吧?”   阿笙才迈出几步,听见爹爹微带着调侃的试探,无奈地转过头,“爹爹……”   谁会看上一个哑巴呢?   倘若他不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只怕人家姑娘听说他是一个哑巴,扭头就走。   不知道怎么的,阿笙想到了二爷。   那二爷呢?   二爷……喜欢他么?   这个问题,阿笙没敢深想下去。   至,至少二爷不讨厌他。   如此,对他来说,也便够了。   方庆遥认真地道:“你可是同郑小姐看过亲的了。人家那边一直没给咱们一个明确的答复,说明女方家还在考虑咱们。   你可不许在这个节骨眼招惹别人家的姑娘,对你自己,对人家姑娘都不好。知晓了?”   阿笙抿起唇。   只是看过亲,又不是定亲了。再一个……女方那边迟迟没有给出答复,说明并未瞧上他。   要他说,只有爹爹在剃头担子一头热。   阿笙不愿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同爹爹起什么冲突,只是比划着,“我出去了。现在夜里凉,您一个人不要在院子里待太久。小心着凉。”   “嗯,放心吧。等爹爹吃完手上这个月饼,再赏会儿月,我就把桌椅都给搬进去了。倒是你,一个人在外头,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去太挤的地方,远远地看个热闹便成。   安全为上。”   阿笙认真地点了点头。   …   走出家门,阿笙脚底生风。   简直恨不得能像是小说话本里的主人公那样,御剑飞行。   须臾间,便可抵达自己要去的地方。   可惜,他不会法术,他只有两双腿。   只能让自己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好在,他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很远。   十五的月亮,很亮。   月光照在青石板路上,就像是洒了一地的细碎银子。   阿笙无心欣赏,步子迈得可急。   阿笙转过一条巷子,往河边走去。   中秋,青柳巷的家家户户要么在家中一起过节,吃中秋宴,要么,都去东湖、福桥那边游湖、看热闹去了。   青柳巷沿岸寂静无声,只是间或间,传来几声狗吠声。   阿笙沿着河边,疾步走到种着垂柳的地方——   二爷画上的地方!   快要走近,阿笙倏地放慢了脚步。   二,二爷会不会已经来了?   阿笙深呼吸,他慢慢地走近。   垂柳下,空无一人。   …   阿笙心里头不由地有些忐忑。   二爷既是改了原词,在画上题“人月柳梢头”,应当是约他晚上见面的意思?   倘若,倘若不是呢?   倘若二爷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作下那幅画……   阿笙走到柳树前,伸手折下一根柳条,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抬头望月。   月亮尚未走到柳梢后头。   时间未到,他……他再等等。   夜里有些凉,阿笙穿着长衫,还是觉得有些凉。   阿笙抱着手臂,瞧见天上的月亮稍微移动了一些。   慢慢地……月亮移到了柳梢后头。   阿笙垂下眼睑,脸色有些苍白。   是他误会了。   阿笙将方才折的那支柳枝,扔掷在了水中。   水中的月亮一下便就散了。   阿笙心里头很是有些难过。   他同二爷,是不是像极了这水中月?   本来月亮就应该高高地悬在天上的,岂是凡人能够拥有的。   是他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   阿笙从草地上站起身,   因坐的时间有些长,起来时,脑袋有些晕眩。   阿笙的身子轻晃了下,险些栽进河里。   便是不栽到河里,少不得摔进草丛里,亏得一只手臂及时地扶住了他。   “怎的离水面这么近?吓我一跳。”   谢放瞧了眼两人同河面的距离,拉着阿笙往岸边站了站。   方才若不适合他恰好赶到,阿笙怕是要失足落入水里。   想到这里,谢放便一阵后怕。   他又拉着阿笙,手环在阿笙腰间,往垂柳那边走去。   阿笙怔怔地抬起头。   他……他可是在发梦?   …   “实在抱歉,有些事情耽搁了,来晚了一些?是不是等久了?”   指尖碰到阿笙的手,发现他的手很冰,便将阿笙两只手给纳入掌心。   一面给阿笙轻呵着气,给他稍微暖手,一面解释道:“我算了算时间,晚上可能会迟到,便原想着让福旺给你传个话。   只是想到今天这样的日子,方叔定然也在家。若是福旺过去传话,恰好被方叔知晓,你晚上若是出来,怕方叔会多想。只好作罢。   紧赶慢赶,还是迟了,是不是?”   阿笙的手被二爷握在手里,哪里还能“回”得了话。   便是他这会儿双手不是被二爷给纳入掌心,只怕也还是跟这会儿的反应差不多——   只愣愣地瞧着二爷。   “怎么了?一个劲地盯着我瞧?”   谢放轻点阿笙的鼻尖,眸光噙笑。   …   阿笙紧缩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回复了正常的跳动。   不,不是梦?   包间二爷亲他,还有约他在这儿见面,都,都不是梦?   “晚上可饮了酒了?”   忽然听见二爷问这一句,阿笙只觉莫名,却还是如实地摇了摇头。   “没有饮酒便好。”   阿笙不解地瞧着二爷。   耳边传来二爷的低笑声:“我担心你吃醉了,又在我肩上睡过去。若是从这儿将你背回去,怕是明日咱们双双都要上报纸。”   阿笙脸颊红透。   …   当天晚上,阿笙便是梦里,唇角都是上扬着的。   人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话用在阿笙身上可谓是再合适没有的了!   中秋节阿笙的“出师酒”办得热闹。   不过几日功夫,半城的人便都知道长庆楼的少东家学满出师,如今已是独立师父了!   阿笙先前因为枣泥山药糕、菱粉糕、云片糕等大受欢迎,不少客人都知道阿笙的名声。   只是大家还没尝过阿笙的大菜,不少人“慕名而来”,都想尝一尝阿笙的手艺究竟如何。   学自乔师傅,又自小受方掌柜的厨艺的熏陶,想来是不会差。   兴许青出于蓝胜于蓝呢!   阿笙果然也没让大家伙失望。   秋日,蟹肥。   阿笙早早便同师父还有爹爹商量过,他正式成为师傅的第一天,便要做这香辣蟹。   香辣蟹既是符城的名菜,又符合时令,只要他不砸锅,定然会大受欢迎。大受欢迎之外,定会叫不少客人能够记住他。如此,一举两得。   果然,阿笙的香辣蟹一上桌,便身手客人的喜欢,可以说是一举征服了长庆楼一众新老顾客的胃。   “恭你啊,阿笙,我听你爹爹说,今日这一桌的菜,都是你自己掌的勺。是不是?”   “是,是,今日您几位这一桌的菜啊,都是阿笙一个人完成的,几位爷尝尝看,味道如何。要是差点意思,我让乔师傅给几位爷重新做一桌。”   方庆遥有心,在阿笙端菜上桌时,会同老主顾们提一嘴。   老主顾们也有心,纷纷恭喜阿笙。   “你这自小有方掌柜的指导,这三年又跟在乔师傅身边学厨,想要不好吃的都难啊。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我方才尝过了,这香辣蟹啊,味儿正,蟹肥!阿笙这厨艺啊,同乔师傅比,那是一点不差。”   “哪里是一点不差,简直是青春于蓝呐!”   方庆遥听了这话,自是乐开了花。   …   “少东家!您这算不算是顺利出师了?!”   “算啊!这怎么能不算?!”   “可不是,你们是没发现,最近点名要尝少东家厨艺的客人是越发多了么?”   阿笙的脸颊被灶台的火熏得通红,便是眼底也簇着灶台的火光。   能够被大家喜欢,自是开心的事。   “少东家,前头有客人点名要去一趟——”   大力进厨房,同少东家喊话道。   阿笙锅手边的香辣蟹还没出锅呢。   “少东家,您先过去吧。这里我帮您看着。”   阿笙看了阿松一眼,又见师父他们都在,便点了点头,手里头比划着,“若是火候差不多了,便记得及时掀盖,出锅。”   阿松走到少东家的锅前,“放心吧,少东家。交给我,保准没问题。” 第83章 是罂|粟粉   “少东家,怎么了?二爷他们还在等着我们过去呢。”   大力跟在少东家后头,见走在前头的少东家忽然停住步子,纳闷地问道。   他们这都快走到前堂了,怎的少东家不走了?   听见“二爷”两个字,阿笙的心尖,犹如被露水滚过的荷叶,轻颤了颤。   阿笙脸颊微红,手里头比划着,“二爷来了?”   大力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刚才没跟您说么?就是二爷那一桌的客人,有老板指名想要见一见您。我猜啊,多半是二爷提起过您,那几位老板便想喊您过去,认识认识。”   这任何一行,都讲究一个名声。   名声要是扬出去了,那做什么事,自然也便是事半功倍。   尤其是酒楼这一行当,要是后厨师傅显名,来酒楼光顾生意的客人自然也多。   符城商会的老板,那都是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   若是少东家能得那些老板的青眼,那在这一行,可算是站稳了,往后的路都宽敞一些!   大力催促道:“少东家,咱们走吧。可别让二爷他们久等了。”   阿笙自是知道不好让二爷他们久等的道理,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他那一锅的香辣蟹。   再一个……他心里头对阿松始终不大放心。   “香辣蟹一不小心就容易焦,我还是去看看比较放心。大力,你先过去,替我给二爷他们回一句话,我马上就过去。”   阿笙比划完,便急急忙忙往回赶。   “这……人家要见的是您,我过去有什么用啊?哎,少东家,少东家——”   大力只好追上去。   …   厨房里,大家伙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阿松余光小心地瞥了眼师父,师父在让阿泰给他搭把手,并没有注意到他这边。   阿松将锅给掀开,一股香辣的气息扑鼻而来。   香辣蟹在里头翻涌着,一个个膏肥肉嫩,泛着金黄的色泽。   要是个嘴馋的,只是这么闻着、望着,只怕都要流口水。   阿松把手放在腰际,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同挣扎。   那头,阿泰将手里头的猪肉片给师父倒进锅里,小声地问:“师父,您说彭叔这段时间是怎么了?怎的三天两头地请假?”   乔德福颠着勺,手中的动作未停,“身子不舒服吧。把剁椒给我。”   “是,师父。”   阿泰将剁椒递过去,“可是这阵子咱们店里多忙啊。您看您跟少东家都忙成什么样子了,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中秋一过,天气凉爽了起来,大家伙不像是夏天那般没有胃口,也不至于像三伏天那会儿那般,坐一会儿都汗流浃背的。   上门的客人自然又多了起来。   尤其是这会儿又是秋蟹、活虾正鲜的季节。   少东家的香辣蟹大受欢迎,大家伙更忙了。   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呢!   好不容易他们后厨多了位师傅,按说应该会好上一些,可偏偏彭叔总请假,以至于后厨忙得不行。   乔德福将剁椒丢进锅里,连同猪肉片一起翻炒,“人谁没个难处?你要是关心你彭叔,回头你上他家看看他去。”   剁椒有些呛眼睛,阿泰的脸往边上躲了躲,嘴里头还是没忍住,老大不高兴地道:“我不去。彭叔最近同赖三走得近……”   乔德福手里头的锅铲微微一停,神色变得严厉了起来,“这话你听谁说的的?”   阿泰撇了撇嘴:“我不是听谁说的。我亲眼瞧见的!我亲眼瞧见彭叔同那赖三在一家茶馆里喝茶。师父您说,那赖三在咱们店里可是吃过霸王餐的。   可彭叔却同那赖三一起吃茶,形状瞧着还挺亲密。我都不知道彭叔怎么想的!哎——师父,这锅炒肉是不是该起锅了?”   乔德福一听,忙回转过头,一看锅里头扁肉的成色,赶紧将这一锅的剁椒炒肉给盛起,放在阿泰事先备好的盘子上——   亏得反应及时,这不至于糊了锅。   …   乔德福让人将剁椒炒肉给端到前头前去。   一转过头,瞧见阿松站在阿笙那一锅香辣蟹前头发呆,大步地走过去,“你是怎么回事?不是你自己主动说这一锅的香辣蟹交给你么?怎的发起呆来了?”   乔德福念了阿松一句。   他瞧了眼香辣蟹的色泽,将盖子重新盖上,只需等个一两分钟,便可出锅了。   阿松忙解释道:“我,我是想着,什么时候我猜能像少东家这样,能够将香辣蟹烧得这般金黄留香的就好了。”   乔德福肃着脸,睨了他一眼:“不管学什么手艺,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水平,首要一项,便是不能偷懒。”   “是,师父。我记住了。师傅,您忙去吧。我来起锅便成。”   乔德福原想在边上看着,余光瞥见有个在颠勺的学徒,锅倾斜得厉害,忙走过去,替对方将锅给扶正了!   “谢,谢谢师傅。”   小学徒感激地同师父道谢。   阿松眼底满是不甘。   师父这么忙,还帮忙盯着少东家的这一锅麻辣香蟹!   …   阿松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巧的棕色瓶子。   他掀开锅盖,看着里头锅里翻滚的麻辣香蟹。拧开手中的棕色瓶子。   “阿松,你在做什么?!”   大力的暴喝声忽然响起。   阿松的手一抖,手上的瓶子掉落在了地上。   他满脸惊惶地转过头。   对上阿笙错愕的视线,阿松更是脸色煞白。   …   厨房里,众人都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阿松身上。   阿笙疾步走上前,他先是着急地检查自己的那一锅麻辣香蟹,确认锅边并未沾上任何药粉的痕迹,这才松一口气。   他方才瞧见阿松掀开那棕色瓶子,知晓自己便是冲上前,也是赶不及,便赶紧拿手臂碰了碰大力。   好在大力反应快,制止地及时!   阿笙忙将这一锅香辣蟹起锅,比划着,大力将香辣蟹端出去。   大力在瞪着阿松,瞧见少东家的手势,不满地出声,“少东家——”   少东家难不成就这么轻易地饶过阿松了?!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一脸认真,“不要让客人等。”   无论阿松方才手里头拿着的是什么,里头装着什么,为什么要往他的香辣蟹里头加料,都是他们长庆楼的私事,他们可以另外找个时间再处理。   可客人是的等不及的。   因着二爷那边也还在等着自己回话,大力只好先将香辣蟹端出去。   临走前,不忘狠狠地瞪阿松一眼。   …   阿笙的话,也提醒了乔德福。   乔德福也立马反应过来,“客人还在等着上菜呢!都停下来做什么?让客人吃西北风是吧?”   其他人闻言,这才重新开始忙起来。   乔德福对阿笙道:“阿笙,你先去见客人。这件事,回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阿笙这么快回来,乔德福便猜到,他定然是还没有去见客人。   也猜到了,他多半是不放心将这一锅的香辣蟹交给阿松。   谁曾想,阿松竟当真这般不值得信任!   身为后厨之首,阿松操行有亏,乔德福无论是身为总厨,亦或是身为师父,自是有这个责任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眼下太忙,肯定要等空了,才能处理阿松的事情。   谁知,乔德福话声刚落,方才还六神无主的阿松,忽然将阿笙给推开,往外跑去。   阿笙肩膀被用力地撞了一下。   阿松却是没能跑远,被福禄给堵在了门口。   门口有福禄,阿松便只等往回走。   众人还在纳闷,阿松怎么自己又回来了。   只见谢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谢放走进,方才在便将众人的对话给听了个大概的他,低头瞧见阿笙脚边的瓶子。   他弯腰捡起,放在鼻尖闻了闻,眼露嫌恶。   阿笙鲜少会在二爷脸上瞧见这般明显的厌恶之色。   阿笙拧着眉,手里头比划着,“二爷,这里头是什么?”   阿松究竟想要在他的香辣蟹里头放什么?才会连等师父调查清楚的时间都等不及,便想着逃跑。   甚至于连二爷都露出不悦的神色?   谢放沉声道:“是罂|粟|粉。” 第84章 农夫与蛇   什,什么?   阿笙神色错愕。   阿,阿松企图在他的香辣蟹里头加的东西,是罂|粟|粉?   阿笙轻咬着唇,他手里头比划着,询问二爷,“二爷,可以给我闻闻看吗?”   谢放将手中的瓶子递过去。   阿笙放在鼻尖闻了闻,果然闻见一股包含着类似蜜糖以及烟叶等气味。   阿笙曾经在医馆见过因着吸食大|烟而被家里人强行带去医馆戒|烟的人,有人当场烟|瘾发作,从兜里掏出的药粉,便是这种气味。   这种气味太特殊了,只要闻过,便不会忘记。   有伙计一头雾水。   “罂|粟|粉?”   “何为罂|粟粉?”   “是啊?什么是罂|粟|粉?”   为何二爷同少东家还有师父的表情都变得这般严肃?   “罂|粟|粉你们不知道啊?就是大烟啊!”   后厨伙计里头,大家伙对“罂|粟|粉三个字较为陌生,大都不知道“罂|粟|粉”是什么。   直到有伙计提到罂|粟|粉就是“大烟”。   这一下,“大烟”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在大家伙的耳畔。   罂|粟|粉就是大烟?   这么说,阿松把大烟加少东家的香辣蟹里头?   这玩意儿听说只要轻轻地沾上一点,就极为容易上|瘾。   阿松这是想害死少东家,害死长庆楼呐?!   听见“大烟”,阿松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他拼命地摇着头,嘴里头喃喃自语着:“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大烟!彭叔明明告诉我这是——”   不可能是罂|粟粉的!   怎么可能是罂|粟粉?!   彭叔明明不是这么告诉他的!   乔德福一下子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   他双目严肃地望着阿松,“老彭?这这罂|粟粉是老彭给你的?这么说,是老彭想要害少东家?老彭为何想要害少东家?   还是说,是你企图嫁祸老彭?”   阿松唇色苍白,不管乔德福怎么问他,只是不肯吭声。   “你不说吧?不说也行。福禄小兄弟,麻烦你替我们看一下。等我们先把手头的活忙完,我们会带着阿松去巡捕房。”   听说师父要将自己送去巡捕房,阿松慌了,“师父,不要,师父……我真的不知道这是罂|粟粉!我没撒谎,师父——”   “怎么回事?上菜的速度怎么变慢了?客人们都还在等……”   方庆遥从外头进来,来瞧后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瞧见谢放也在,方庆遥一脸惊讶,“二爷?二爷您怎么到厨房这里头来了?这厨房热,来,您还是随我到包间去——”   方庆遥的话说到一半,忽地察觉出气氛不对,尤其是阿松,整个人都在发抖,便是眼眶都红的,“怎么了这是?是发生……什么事了?”   爹爹的出现,提醒了阿笙,这会儿不是处理阿松的事情的最佳时机。   “没什么,爹爹。我先随二爷去楼上包间。您也先忙您的。”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去看二爷,谢放朝他点点头,“阿松便先由福禄看着。”   福禄没习过武,不过今日阿达值班,有阿达在,阿松逃不出去。   阿笙感激地看了二爷一眼。   很多时候,经常是他尚未比划,二爷便猜到他心中所想,甚至已经能够替他安排妥当了。   “阿松为什么要……”由福禄看着?   方庆遥神色有些紧张,可是阿松将二爷给得罪了?   方庆遥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阿笙打断了,阿笙手里头比划着,“没什么,就是件小事。爹爹,我们先陪二爷出去吧。”   谢放走在前面。   阿笙不由分说地先拉着爹爹离开厨房。   走到门口,阿笙转过头,去看师父,乔德福道朝他点头。   意思是,后厨暂时交由他便可。   …   阿笙随二爷去包间,去见了府城商会的几位老板。   谢放原先的确是存着将阿笙介绍给商会老板认识的心思。   这样,往后对阿笙来说,就是多一些机会。   他之所以离开包间,来到后厨,也是见阿笙迟迟未来,猜到许是后厨太忙,乔师傅不放人,才亲自走一趟。   只是今日时机不对。   因此,只是替阿笙简单作了一下介绍,便先让他下去了。   “抱歉,二爷。我知晓今日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我……”   谢放借口方才在隔壁包间碰到熟人,出去同熟人打一声招呼,很快便回来,送阿笙出包间。   阿笙一脸愧疚,手里头比划着,给二爷道歉。   他如何不知,倘若不是二爷,他根本没机会见到这几位商界老板,可因为阿松的事,他实在没什么心情,以至于平白浪费了这个机会。   谢放:“也不是什么难得的机会。我又不是只来长庆楼吃这一顿饭。”   像是今日几位商会老板都在的情况自是不多,不过只要他常来,总归有的是机会。何况,便是无缘结识,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笙知晓,二爷是有意想要逗笑他。他原本也想笑的,可他这会儿实在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便不用勉强。”   谢放轻揉了揉阿笙的脑袋。   阿笙余光偷瞄了眼走廊,这会儿走廊上没人,只有包间里偶尔传出客人们的谈话声,可他还是红了脸颊。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催促二爷先进去,“二爷您先进去吧。让几位老板们久等不好。”   二爷先前为了去厨房找他,已是出过一次包间。   若是再三让客人们等,始终不大好。   谢放深色的眸子注视着阿笙,“还唤我二爷?”   阿笙一怔。   谢放握着阿笙的手,放在阿笙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他自己,“这个手势,可记得?”   阿笙脸颊发烫。   怎么可能会忘记?   谢放眸光噙笑,“很好,看来是还记得。往后,若是私底下,便唤我南倾。记住了?”   阿笙的脸颊更红了。   …   方庆遥是从大力的口中,听说阿松往阿笙香辣蟹里头企图下料的事情,以至于中午忙活时,总是时不时地走神。   恨不得立马就把阿松给叫到眼前来问话!   偏偏中午店里忙,实在顾不上。   总算忙活完,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厨也熄了火,方庆遥这才火急火燎地吩咐大力,去把阿松给他带过来。   当然,特意吩咐了大力,也将乔德福一并请过来。   毕竟阿松是后厨的人。   …   阿松是被绑着,由乔德福亲自给带到方庆遥同阿笙的面前。   谢放同福禄不在。   因着是长庆楼的私事,便全权交由长庆楼自己处理。   “掌柜的,我知道错了,掌柜的……求求您,求求您不要押我去巡捕房!”   阿松一见到掌柜的,“噗通”便在方庆遥跟前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   若是进了巡捕房,可就留下案底了!   这往后,他可怎么谋生?   方庆遥平日里心软,待这帮伙计也极为友善,这会儿却是脸色铁青。   想当年,阿松乞讨到他店里来,他不但给了阿松一口饭吃,还将他留在了店里,从此衣食无忧。   谁曾想,阿松竟是反咬了一口!   这同农夫与蛇有何区别?   方庆遥想不明白,他既愤怒又痛心地问道:“阿松,你为何要这么做?”   乔德福低哑着嗓音:“听阿松的意思,似乎是受了老彭的指使。”   一个是多年合作的老搭档,一个是自己收的徒弟,对于乔德福来说,无论真相是什么,自是都不好受。   方庆遥大为错愕:“什么?老彭?”   这里头,竟然还有老彭的事情!   方庆遥立即扬声道:“老彭呢?!老彭人呢?把老彭给我叫过来!”   阿笙比划着,提醒爹爹:“爹爹,您忘了?彭叔今日请假了。”   方庆遥一愣。   老彭最近总是三天两头地请假,他还真的忘了!   阿笙走到阿松的面前,“事到如今,阿松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可是彭叔许了你什么好处?” 第85章 设局之人   “彭叔没有许我什么好处,是我,是我自己自愿的!”   阿松梗着脖子。   他对长庆楼不义,对阿笙这个少东家不义,对老彭倒是挺“忠心。”   阿笙却是不信。   阿松在长庆楼待了多年。   爹爹待伙计又向来宽厚,除却被彭叔以利诱之或者是抓住什么把柄,以此相要挟以外,阿笙实在想不出,阿松还能因为什么,会做出对长庆楼不利的事情。   应该不会是后者,因为倘若阿松是被彭叔抓住了把柄,那么他如今行事败露,不会处处对彭叔这般维护。   他先前曾经听别的客人委婉地提过,有别的酒楼企图高薪请彭叔过去。   可彭叔却依然一直留在长庆楼。   难不成彭叔被其他酒楼的人给收买了,留在长庆楼,只是为了当个内应?   阿笙想不明白的是,彭叔为何要利用阿松?   以彭叔的能耐,若是他自己亲自动手,不是更万无一失?   …   方庆遥却是被阿松这一句“自愿”给气到。   他既气愤又难过,他扬了音量,怒极反笑,“自愿?!好,好一个自愿。我且问你,我方庆遥自认为待你阿松不薄,我同阿笙父子二人究竟有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对长庆楼下这样的狠手?!”   方庆遥这时,已经从其他伙计口中得知,阿松险些在“麻辣香蟹”里头加的不是旁的什么,而是罂|粟粉|!   罂|粟|粉这种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瘾不说,若是过量,很有可能会出人命!   若是客人当真误食了罂|粟|粉,被客人举报,轻则酒楼被查封,重则他同阿笙两个人都得进局子。   还会因此身败名裂,人人喊打!   阿松微红了眼眶,“掌柜的没有对不起我。”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什么,最终仰起脖子,嫉妒地瞪着阿笙,“我就是不服气!为何我同阿泰比少东家拜师还要早,结果平日里师父对少东家百般照顾不说,还让少东家先出师!   我知道,我知道少东家是掌柜的儿子,这长庆楼往后是少东家的,可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是嫉妒!”   阿笙沉默。   对于阿松的嫉妒,他自是或多或少有感觉到。   只是,以他对阿松的了解,阿松虽然做事不是很勤快,也有点滑头,但为人不坏,也不阴|毒。   何况,如果是出于嫉妒,嫉妒他是少东家,嫉妒他提前出师,为何不在出师酒上动手脚?   偏偏是今天?   退一万步。   即便全部的事情都是由阿松一人为人之,罂|粟|粉价格不菲,市面上更是不容易弄到,阿松又是从何处得到的罂|粟|粉?   方庆遥打死也没想到,自己培养了多年的伙计,竟然会因为嫉妒自的儿子,便企图动手在阿笙做的菜里头放罂|粟粉。   阿泰更是涨红了脸,气愤地道:“你嫉妒?!你凭什么嫉妒?少东家每日来店里的时间比咱们早多少?干的活也只有比咱们多,没有比咱们少的。   你夏天嫌热,冬天又嫌碰水冷,躲懒的时候,还都是少东家替你瞒着师父,默默替你把活给干了。在咱们面前更是连少东家的架子都没有摆过!你还嫉妒少东家?我看你就是东郭先生的那条蛇,根本养不熟的白眼狼!”   “就是!就是!”   “阿松你简直是狼心狗肺!”   “阿松就是白眼狼!”   阿泰的话令在场的伙计义愤填膺,大家纷纷指责阿松的不是。   阿松双手被缚在背后,他赤红着双眼:“你们想要当一辈子伙计,低三下四地伺候人是你们的事!我不就是输在没一个当掌柜的爹么?!我要是也有个当掌柜的爹,我能比少东家更加尽心尽力!”   “放屁!”   乔德福气得爆了粗口,当师父的指着阿松的鼻子,“我告诉你,倘若今日你是少东家,阿笙是伙计,他只会更加尽心竭力,也更用心地学习厨艺。争取早日出师,靠自己另立门户。   清楚了么?这便是阿笙同你真正的区别!阿笙永远不会妄自菲薄,无处在怎样的境遇,阿笙都会努力想办法靠自己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你呢?你只会靠你的嘴皮子,靠你的想当然!我把话放这儿,即便你同阿笙的身份对调,你是少东家,阿笙依然会比你有出息!”   阿笙轻拉了拉师父的胳膊。   事已至此,师父又何必再拿话刺激阿松。   万一回头阿松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到时候师父只怕愧疚同后悔都来不及。   凡事留一线。   倒不是为的日后好相见,只是话说不要将人逼急了,将人逼急了,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路,可就窄了。   阿松瞧见阿笙的动作,想到师父方才所说的话,心里头愈发难受,“我用不着少东家替我说情!反正,反正事情就是我一个人干的!您跟掌柜的要怎么处理,我都认了!”   阿笙试图比划着什么,方庆遥疲倦地抬了抬手,言语间带着掩不住的失望,“罢了,罢了。你既是无心再留在长庆楼,我便成全了你。”   方庆遥转过头,对阿笙道:“阿笙,你去把我那本黑底的工资账簿拿过来,我把阿松的工钱给结一结。”   听见掌柜的说要将他的薪资结一结,阿松心底猛地一颤,他目露错愕,眼眶发红地瞧着方庆遥。   乔德福语微张了张口,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   其他人同乔德福的反应差不多。   到底共事多年,虽气愤阿松白眼狼的行径,心里头到底还是不忍。   想要替阿松说情,可是他们也知晓阿松这次犯了大错,掌柜的不可能会留下阿松。   阿笙并未听爹爹的话,去拿账本,他手里头比划着,“结算薪资的事不急。爹爹,你想想看,以阿松的薪资,如何能够买得起那一小瓶的罂|粟|粉?   我认为这件事背后定然另有隐情。   不若我们派人去请‘彭叔’来一趟,听一听彭叔是怎么说得?”   爹爹既是让他去拿账簿,给阿松结算工资,那么定然是没有要报巡捕房的打算。   一旦阿松领了薪资离开,可就没有人证了,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很有可能也便再也没法知晓。   闻言,阿松急忙道:“事情就是我干的!同彭叔没有关系!”   一口咬定,这件事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阿松越是这么说,方庆遥也不傻,自然也听出这里头很有可能有问题!   乔德福也建议道:“掌柜的,找老彭问个清楚明白也好。”   方庆遥听从了儿子同老伙计的建议,“也好……”   话声刚落,边上,阿泰主动道:“掌柜的,我脚程快,我去!   方庆遥同意了。   …   老彭的住处,距离长青街不算远。   只隔了四五条街。   阿泰的脚程果然快。   前后不过半个小时,阿泰便回来了。   回来的只阿泰一人,老彭并未一同随行。   方庆遥略带着急地问道:“阿泰,怎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老彭不愿随你一同过来?”   阿泰抬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气都没喘匀,着急地道:“掌柜的,彭,彭叔家,家里……压根,压根没人!邻居说彭叔一家老小,早晨天不亮,便背着包袱,带着家当,去赶码头的早班船去了。说是去外地探望亲戚。   邻家还特意问起,长庆楼的工作怎么办。彭叔没回答,是彭嫂回的话,说请了长假。但是邻家大嫂告诉我,她觉得彭嫂在撒谎,他认为彭叔一家是外出躲债去了!因为彭叔抽大烟,早就把家底给抽空了!这次离家,怕是往后都不会再回符城了”   阿松越听,脸色越是惨白,他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彭叔答应了我,只要我替他办事,他便同意将桂凤嫁给我的!”   阿笙忽地想起,他曾在杂物房瞧见过阿松用自来水笔,当时,阿松说是为了练喜欢姑娘的名字。   莫不是……   阿松喜欢的姑娘,便是彭叔的女儿?   彭叔向来心气高,定然是瞧不上阿松这个小小伙计的。   所以彭小姐才会希望阿松能够好好习字,送他自来水笔?   他听彭叔提过,彭小姐似乎是个女工,女工的薪资是要高于学徒的。   难不成,阿松的自来水笔,便是彭小姐送的?   那日阿松见着他,之所以那般慌张,是不想让他知晓他在同彭小姐谈对象,以免彭叔知晓了之后,会反对他们?   既是如此……   后来又如何被彭叔知晓,彭叔又为何要阿松陷他,陷长庆楼于不义?   阿笙尚在思考,只见爹爹揪住阿泰的胳膊,不可置信地问道:“抽大烟?你说……你说老彭抽大烟?!”   至于阿松是不是在同老彭的女儿谈对象这件事,方庆遥自是不在意。   阿泰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乔德福:“阿松每个月这么点工资,如何能买得起那罂|粟|粉。他一个厨房伙计,也不可能有这门道。若是老彭抽大烟,一切便说得通了。   阿泰,你可记得,你同师父试过,你说你曾见老彭同赖三一起在一家茶馆喝茶?我猜想,老彭定然是染上大烟有段时日了。他同赖三走得近,很有可能是向赖三买大大烟!”   方庆遥大受打击,他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竟然还同老彭有关系。   他摇着头,“这说不通啊!便是老彭染上了大烟,为何要害咱们长庆楼?!”   阿泰是个直肠子,他猜测着,“掌柜的,会不会是赖三想要害咱们?赖三可是在咱们店里吃过霸王餐的人!还险些被胡队给押去巡捕房!   是了!定然是那赖三对咱们怀恨在心!所以想出了这么歹毒的一条计谋,还陷害咱们!”   赖三?   彭叔同赖三认识?   阿笙抿起唇。   他记得,那日赖三装成普通客人,谎称在他们的店里头吃出虫子,最后被胡队给揭穿了身份,便谎称是受泰和楼的指使。   结果,后头泰和楼的人找上福满居的周公子。   周公子……   阿笙忽地背脊发凉。   莫不是,这一场连环局的背后,周公子才是那个设局的人?! 第86章 线索断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彭叔答应我,只要我替他去办这件事,他就会同意我娶桂凤。他答应了我的,他答应了我的……”   彭叔不可能撇下他举家离开符城的。   就算是彭叔带着家人离开符城,桂凤也不可能丢下他!   阿松瞳孔呆滞,嘴里头仍然自言自语着。   阿笙双手按在阿松肩上,待阿松抬头看他后,神色认真地比划着,“彭叔在给你那瓶罂|粟|粉之前,可有另外交代了什么?”   阿松这会儿哪里还想得起来彭叔交代了什么。   他整个人失魂落魄,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让我来——”   乔德福绷起脸,走到阿松的跟前,高高地抬起手。   眼看着就要一巴掌扇过去,阿笙连忙抱住了师父的手,朝师父摇了摇头。   现在最为重要的是,还是得想办法从阿松口中问出事情的各种原委。   他想知道,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不是周公子在主导。   乔德福咬着牙,威胁道:“你今日要是不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个门,便是掌柜的同少东家允许你出去,我也绝饶不了你!”   也是被阿松的背叛给气狠了!   阿松眼神瑟缩了下,他知道方才若不是少东家拦着师父,他的脸颊定然已经肿了。   阿松眼露挣扎,他嗫嚅着,“没,没有。我,我有试着问彭叔他给我的是什么,彭叔只是告诉我,不会死人,让我照做就行,不,不许我多问。   师父,我真的不知道那,那玩意儿是罂|粟|粉!我再混账,我也不可能要置掌柜的,置大家于死地啊!”   他如何能够想得到,彭叔会那样狠,竟然会让他在少东家的菜里放罂|粟粉呢?   他若是知道,他,他一定不会去做的。   他嫉妒少东家是不假,可他没想过要长庆楼,要大家也跟着一起完蛋!他只是想要给少东家制造点不痛快而已!   …   阿笙猜测,很有可能是彭叔染上大烟的事,不知道怎么的,被周公子给知晓了。   周公子便想办法收买了彭叔替他办事。   彭叔又利用了阿松对彭小姐的感情,让阿松去办。如此,彭叔便不会被牵连其中。   无论如何,彭叔已经举家离开符城。   阿松又什么都不知情,如此,线索到了阿松这里,便中断了。   …   主雇一场,方庆遥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将阿松扭送巡捕房。   他让阿笙拿过工资账本,当场结清了阿松的工资,放他离去。   方庆遥手里头拿着两封信封,“这个月你尚未做满,不过我还是按照足月的工资结给你。按照规矩,当学徒的前一年,是没有薪资的。酒楼这边负责你的吃住。   你现在年纪尚小,往后用到钱的地方只多不少。你头一年的薪资,我还是照样发放给你。咱们相识一场,如今便是缘分已尽,还是希望你能够痛改前非,往后前程似锦。你多保重吧。”   信封里头装着阿松当月以及头一年的薪资,方庆遥一并交了过去。   阿松这个时候已经被松绑。   他怎么也没想到,掌柜的不仅没有将他送去巡捕房,反而将头一年学手艺的薪资也给了他。   阿松眼圈发红。   他双膝弯曲,一下子跪在了方庆遥的面前,“掌柜的,少东家,我错了!掌柜的,您不要开了我。求求您,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掌柜的!”   “老乔,这事,便交给你了。”   阿松到底是十多岁,便已经在长庆楼,说是在长庆楼长大也不为过。   方庆遥不忍听着阿松的声声求情,微红着眼眶,转身,进了里屋。   临走前,低声对阿笙道:“阿笙,你扶一下爹爹。”   是不想阿笙为难,也是想给阿松最后的体面。   阿松扶着爹爹离开时,还能听见阿松带着哭腔的求情声:“师父,师父,您替我向掌柜的说说好话,行么?师父,求求您。”   这一回,阿松可以说是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   阿笙陪着爹爹进账房。   关上房门。   方庆遥声音沙哑地开口:“阿笙,你会不会认为爹爹待阿松太宽容了?”   倘若今日不是阿笙及时折回,后果不堪设想。   阿笙摇摇头,打着手势,“我明白爹爹,爹爹也只是不想结仇而已。”   方庆遥点点头,“是。阿笙,你记住。得饶人处且饶人。一旦把人给逼急了,逼狠了,有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咱们店在这儿,逃不了。   做生意,还是求个和气生财。”   说到底,方庆遥之所以没有报巡捕房,除却念旧情,更是为着长庆楼着想。   阿笙认真地点头,比划着,“我都记下了,爹爹。”   阿笙扶着爹爹:“爹爹,您要不要去里头躺一躺?”   方庆遥摆了摆手,“不躺了。老彭看样子是打算一走了之了,阿松又是没法再留。咱们后厨人手定然是不够的。阿笙,你替爹爹拟一个招工启事。   招一位有经验的师傅……学徒,学徒就再招两个吧。有经验没经验的都行,最重要的是,人得勤快,肯吃苦。你现在就拟,拟好就去贴门口,这样可能晚饭前,就会陆陆续续有人来来问。   阿笙听爹爹的话,绕到桌子后头,在椅子上坐下。   “咚——”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腰间滚落,掉在了地上。   阿笙低下头。   是先前阿松手里头拿着的那个棕色瓶子。   二爷从地上捡起,后头又交给了他。   他便随手将它放进了腰间的荷包里头,想来是荷包没有束紧,这才掉落了出来。   倏地,阿笙瞧见,瓶子底部,似乎有什么字……   “这是什么?瞧着像是个小药瓶,阿笙,你身体不舒服?”   方庆遥弯腰,将瓶子捡起,递给阿笙,关切地问道。   阿笙着急着想要看清楚瓶子底部有何字样,奈何瓶子被爹爹给拿在手里,瓶口朝着他。   阿笙随口扯了个谎,“没有,我用来装驱虫的香料的,方便保存,不容易潮。”   没说这便是阿松企图用来陷害长庆楼的罂|粟粉,以免爹爹再次伤心难过。   “驱虫的香料你装瓶里头能有什么效……”   方庆遥的话尚未说完,手中的瓶子便被阿笙给拿了过去,“爹爹,您方才说要招两个学徒是么?”   “喔,对。两个,要招三个也成。你不是也出师了么?便招……两到三个吧。”   方庆遥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阿笙悄然松一口气。   他将瓶子底朝下,低头看了一眼。   一个篆体刻字,出现在瓶底下——   平。   阿笙拧着眉。   对着瓶底的这个字大惑不解。   不是周,也不是霖。   更不是雨或者是新。   怎么回事个“平”字?   难不成,他从头到尾,都猜错了?   …   暂时压下心里头的疑惑,阿笙将瓶子给收好。   他替爹爹拟了招工启事,又拿了浆糊,贴在门口。   想了想,阿笙决定还是外出一趟,去打听一下瓶底的字。   通常,只有有钱人家会在自己使用的物件上做标记。   “这么急忙忙,是要去往何处?”   阿笙刚出店门,听见后头想起一道微带着调侃的揶揄声。   阿笙倏地转过了头。   但见二爷从隔壁家的茶馆走出,站在他的身后,笑睨着他。   阿笙瞪圆了眼。   二爷?   二爷不是午饭过后便离开了么?   谢放注视着阿笙:“我猜你定然是注意到瓶底的字了。我已经派福禄去打听了。”   原本,可以只是留句话的事情。知晓这件事对阿笙,对长庆楼的重要性,谢放着才一直等在茶馆,为的,便是亲口告诉阿笙,他已命人去查。好让阿笙放心。   阿笙一怔。   阿笙忙走上前,打着手势,着急地询问,“二爷可打听到了什么?” 第87章 陪心上人   “福禄尚未回来。”   瞧出阿笙的焦急,谢放宽慰他:“不急,符城就这么点大,应当很快便会有结果。”   符城不小,只是凭借一个篆体的刻字,只怕也没这么容易探听清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二爷笃定的语气,他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仿佛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能难住二爷的事。   阿笙点了点头,看向二爷的眼神,带着赤诚的仰慕。   谢放眸色转深,“现在可有时间?”   阿笙眼露茫然。   啊?   二爷的话题转换的太快,阿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谢放:“我要去街上的几家绸缎铺逛逛,有兴致一起么?”   阿笙眸子睁大。   陪,陪二爷去逛绸缎铺么?   感,感觉……只有像是夫妻那般亲密的关系,才会一起逛绸缎铺呢。   阿笙心跳得有点快。   他心里头知晓,是自己想多了,二爷应当是兴之所至,顺便邀上他,不妨碍他为之雀跃跟欢喜。   长宁街上,便有好几家绸缎铺。   倒是离长庆楼不远。   这样若是有事,他也方便赶回店里。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我去同乔伯伯说一声。”   他如今虽然已经出师,可乔伯伯毕竟是长庆楼的总厨,他若是要外出,总归要知会一声。   谢放眼神温柔,“好,去吧。”   阿笙已经走出去几步,复又停住了脚步,转过身。   谢放眼含询问,“怎么——”了?   话尚未说完,但见阿笙手里头比划着:“二爷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让二爷在街上等他多少有些失礼,阿笙这才补了这一句。   谢放从阿笙的表情以及手势当中,猜到了他的心思,“如今还同我见外?”   阿笙的眼神一对上二爷的眼睛,便慌乱地移开。   他,他不是这个意思。   二爷的眼神极深,这会儿脸上又没有带笑,阿笙从二爷的语气当中,也听不出二爷究竟有没有生他的气。   心里头着急着解释,手势反而怎么比划都不对。   谢放余光瞥了眼周遭,在阿笙的手上轻握了下,便又松开,“不用很快回来也无妨。”   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不会跑的,我就在这儿等你。”   阿笙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二爷方才哪里有在生他的气。   他的脸颊涨红,又比划了一回,“我,我很快回来。”   回转过身,快步回了店里。   …   这会儿店里没什么事,加之才刚出过阿松的事情。   乔德福身为师父,因为管教不严,自觉愧对长庆楼,愧对掌柜的,也对不起阿笙。   阿笙要外出,乔德福只当他是外出散心,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因着绸缎铺走着不远,谢放同阿笙两人便没有坐车,而是步行。   中秋一过,天气一天天凉快了起来。   只是两三点的光景,走在街上,还是会有些热。   谢放便让阿笙尽可能地走在铺子的这边,这样有遮阴的地方。   原先,阿笙是想让二爷走里头的,到底是没拗过二爷,只好继续打阴凉底下过。   谢放关心地问道:“阿松的事情,最后是如何处置的?可有报巡捕房?”   阿笙摇了摇头,“爹爹没有让报巡捕房。”   阿笙尽可能地将他从阿松口中问到的事情,以及爹爹处理的结果,比划给二爷看。   谢放听后,赞同地道,“方叔的处理是对的。像是阿松那样孑然一身的人,与其赶尽杀绝,不若放对方一条生路。如此,即便是对方出了长庆楼,即刻便忘了掌柜的好,也不至于做出报复的举动。”   …   阿笙点了点头。   爹爹也是这个意思。   尽管,他觉得阿松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   可有时候人的善恶往往就在转念之间。   他们不能一厢情愿地将希望寄托在他人的善恶之间。   他想,这也是爹爹为什么会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因吧。   “阿笙。许久没见你在午后出来逛了啊!可要买点零嘴解解馋?”   两人经过一家蜜饯铺子。   掌柜的刚送一位客人出门,在门口瞧见阿笙,热情地同阿笙打招呼。   阿笙早前,得空的时候经常会去福桥“偷望”春行馆。   痴痴地等着二爷的身影。   不是每回都刚好那么巧,碰见二爷外出。   因此,路上就会买一些零嘴,以在桥上打发时间。   他,他的确好长时间按都没有在午后出来逛了……   没想到今日同二爷走在一起,会刚好碰见卖蜜饯的掌柜的。   阿笙脸颊充血,尤其是瞧见二爷停下脚步,在看着自己。   谁会希望,自己在仰慕的人面前,是个吃货的形象呢?   好不容易同二爷的关系……亲,亲近了一些。   阿笙这会儿是欲哭无泪。   阿笙连忙摆着手,手又在自己的肚子外头划了一圈意思是,他肚子很饱,嘴巴暂时不馋。   阿笙中午没来得及用上饭,不过吃过几块糕点充饥,现在肚子的确不饿。   “哎,好。那下回要是馋了,就进店逛逛啊。”   掌柜的瞧懂了阿笙的手势,一边说,一边往里头走。   阿笙忙点点头。   至于阿笙旁边的那位爷,掌柜的瞧见对方身上穿的绸缎成色,便知晓这位爷不像是会买他们店里蜜饯的。   谢放:“阿笙以前常在午后出来逛么?”   阿笙红着脸,手里头比划着,“偶,偶尔……”   二爷若是知道在惊蛰之前,他一直都去福桥“偷望”春行馆,为的只是远远地瞧上二爷一眼,指不定会如何想他。   可会认为他行径变态?   “等我一会儿。”   哎?   阿笙尚未反应及,但见二爷朝蜜饯铺走去。   不一会儿,谢放回到阿笙身边,手里头拿着一大袋蜜饯。   阿笙眼眸睁大,“二,二爷喜欢吃蜜饯?”   他,他怎么不知道二爷喜欢吃蜜饯这种零嘴?   谢放将手中的纸袋递过去,“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就都让掌柜的拿了一些。”   阿笙愣愣地望着二爷递过来的蜜饯,又抬头去看二爷。   这,这么多,全,全是为他买的?   阿笙比划着手势,“太多了,二爷……”   谢放将纸袋塞到阿笙手里头,“对了,你方才说,彭叔同赖三有过接触,是么?”   阿笙下意识地点头,一时间往了跟二爷提将蜜饯退回一些的事。   谢放别有深意地道:“若是这件事涉及赖三,倒是好办了。”   阿笙眼露疑惑。   为何?   谢放对阿笙道:“你放心,这事交给我。回头出了结果,我便告诉你。”   阿笙手里头拿着蜜饯,不好比划,只好一只手朝二爷比划了个谢谢的手势:“麻烦二爷了。”   谢放看着他:“我说了,私底下,你应当唤我什么?”   ——   “往后,若是私底下,便唤我南倾。记住了?”   二爷今日才说过的话,他如何会忘?   不说是今日才说过,便,便是几十年过去,他也不会忘。   阿笙脸颊瞬间涨红。   谢放笑着道:“很好,看来是还记得。”   阿笙拿眼觑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脸颊发烫。   这,这么多人。   也,也算是私底下么?私底下,不应该是只有,只有他同二爷两个人才,才叫私底下么?   “二爷是要去绸缎铺子做衣服么?”   知晓阿笙转移话题,谢放也没戳穿他,“嗯,入秋了,要做几件衣服。也打算置办几件冬衣。”   注意到阿笙不方便比划,谢放便暂时将蜜饯拿过去。   阿笙:“二爷这阵子不忙了?”   谢放从纸袋里,拿了一颗话梅,递到阿笙的嘴边,眼含笑意:“再忙,也得花时间陪心上人不是?” 第88章 忒大胆了   阿笙微张着嘴。   舌尖尝到话梅的酸甜。   脑袋嗡声响成一片。   心,心上人?   二,二爷口中的心上人,指,指的他?   “怎么不吃?可是话梅太酸?”   见阿笙迟迟没吃嘴边的话梅,谢放便将话梅那回,递到他自己的嘴边。   正打算自己尝一尝,嘴边的话梅被阿笙给夺了过去。   阿笙一鼓作气,将话梅给送进了嘴里!   这,这话梅他已经舔过了,如何,如何能给二爷吃!   只是想到……中秋他吃醉的那日,同二爷亲吻过,脸颊便火烧火燎地发烫。   他一直以为,那日二爷是一时兴起。   从未想过,二爷,二爷会有对他倾心的可能。   当然,二爷方才的那句话,兴许也是七分说笑,于他而言,已是够的了。   哪里敢奢求更多。   见二爷望着自己,阿笙脸颊通红,颊边鼓起,手里头比划着,“酸中带着甜,很,很好吃。”   谢放:“是么?”   阿笙用力地点着脑袋。   谢放:“我也尝一颗。”   阿笙点头。   这家的话梅酸酸甜甜,特别开胃生津不说,主要是真的很解馋。   二爷应当也会喜欢上吧?   却见二爷抱着怀中的纸袋,迟迟未伸手去拿。   阿笙眼露困惑。   二爷方才不是说……要尝上一颗么?   阿笙的视线从二爷怀中的纸袋上移,冷不防对上二爷的视线。   二爷眼睑往下,瞧着……似,似乎是在觑着袋子里的蜜饯?   忽地,阿笙猜到了什么!   他的心扑通跳得厉害,右手微颤着,伸到装着蜜饯的纸袋当中,从中拿出一颗。   莫说是在大街上,便,便是私底下,阿笙亦是不敢径自递到二爷嘴边的。   因此,只是将手中的话梅,给二爷递过去。   二爷方才迟迟没有自己动手,应,应该便是这个意思?   阿笙微颤着指尖,等着二爷将话梅接过去。   蓦地,指尖传来稍纵即逝,却再清晰不过的柔软温热。   谢放低头,舌尖从阿笙的手中衔走话梅,眼底一派坦然的笑意,“唔,味道是还不错。”   许久没有吃话梅这种零嘴。   酸酸甜甜,味道还当真令人有些怀念。   二爷是坦然了,阿笙却是连含在嘴里的话梅忘了咀嚼,一双乌色的眸子瞪的圆溜溜的。   二,二爷忒,忒大胆了一些!   万,万一被人瞧见……   阿笙下意识地环顾周遭,但见周围人形色匆匆,压根没有人注意他同二爷两个人。   阿笙紧绷的心弦总算稍稍放下。   指尖湿软的感觉还在。   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二爷方才的行径,阿生的脸颊瞬间染上殷红,便是连耳尖都红透。   …   陪二爷去绸缎庄的这一路,阿笙都迷迷糊糊的。   二爷同他说了什么,他都像是在凫水的人,听着岸上的人说话似的,总是隔了一层水面,听不真切。   以至于不是傻笑,便是傻兮兮地点头,连手势都好几次忘了回应。   “不吐出来么?”   什,什么?   阿笙回过神,便瞧见二爷手心朝上,把手摊在他的面前,一脸的茫然。   谢放神情无奈,“你嘴里头的那颗话梅,你含了一路了。”   应是早就吃没了,却是始终没见阿笙吐出来。   谢放自是知道,阿笙这一路都丢了魂似的是因为何故。   自是有些哭笑不得。   心里头也怪自己,不该在大街上招惹阿笙。   惹得阿笙丢魂不说,他自己也总是静不下心……   “我瞧见前面有店家门口放着畚箕,你吐我手上,我替你扔了。”   阿笙猫眼惊讶地睁大,这才反应过来,二爷方才手心朝上,是什么意思。   别说他压根不好意思吐二爷手心上,他,他也舍不得!   阿笙摇着头,他自己跑到前头店家,将核吐店家簸箕里头了。   长宁街上,就没有店家不认识阿笙的,对此自是不会说什么。   “二位爷,里面请,里面请——阿笙?阿笙,你不是前阵子,方掌柜的才领你到我们这做过两件衣衫么?   怎么了?可是去年做的几件冬衣短了,便想趁着还没到冬天,提前赶制?”   阿笙随二爷一同迈上绸缎庄。   掌柜的一开始只瞧见谢放,后头才认出跟在身后的阿笙,十分热情地同阿笙打招呼。   阿笙方才只顾着跟在二爷后头,一点也没发现,他进的这家绸缎铺,便是爹爹经常来带他做衣服的这间店。   阿笙朝掌柜的拱手作揖,手里头比划着,“去年的衣衫还能穿。我,我是陪二爷过来……”   掌柜的早就注意到阿笙边上,气度不凡的谢放了。   掌柜的从前没见过谢放,对于阿笙的手势,他也是只囫囵看懂了个大概,只是看出对方现在并不需要制衣,倒是多少猜出,阿笙是陪朋友上门来看布匹的。   因此,佯装自己全看懂了阿笙的手势,故作熟络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掌柜的转过头,顺势笑着问道:“这位爷,那您看,请问您是买布呢,还是买成衣呢?还是要量尺寸定制衣衫?   您要是定制衣衫,我们裁缝今日也在店里头,量了尺寸,说出您的要求跟交货日期,您不日派人来取,或者是我们送货上门,都成。”   阿笙边上的这位爷一看便知来历不凡,掌柜的自是态度殷切。   谢放:“不急,我们先看看。”   “哎,好勒。可需要小的在一旁给您稍作介绍?”   谢放没有拒绝。   掌柜的于是便为谢放同阿笙介绍起店里布匹的面料,成色……   当然,主要是为谢放做介绍。   “掌柜的,为何全是洋布?不是说隆升的布耐糙价格又实惠么?”   掌柜上下打量了眼谢放,眼露疑惑。   这位爷瞧着实在不像是用不起绸缎的人……怎么问的是隆升的布?   店里头的一名伙计凑上前,压低了音量:“这位爷您有所不知,隆升的布是物美价廉,可……可谢二爷得罪了咱们符城的那几个洋商啦!先前洋人就集体降价,想要让咱们符城几家大的绸缎庄都用他们的布匹。   后来听说不是因着事先签过合同,没法违约,最后还是买了隆升的布匹么?可没用哇!洋商派人施压,不许咱们再卖隆升的布。要不然,天天有地痞流氓上门来捣乱。咱们掌柜的也是没法子……”   要论销量,那绝对是隆升的布匹卖得最好!   可,可这不是不让卖呢么!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被掌柜的厉声打断:“谁让你多嘴了!”   伙计只好悻悻然闭上了嘴。   谢放缓和气氛:“放心,掌柜的,我绝不会说出去。”   掌柜的赔着笑,“呵呵,那就多谢这位爷了。”   阿笙方才意识到,二爷不仅仅是出来逛绸缎铺,更是为了调查隆升布匹销售情况的。   阿笙眉心微蹙。   长宁街的绸缎铺向来是最喜欢用本地商人的布匹的,除却物美价廉,还因着大家都是自己人,自是团结一致,支持咱们自己的品牌同产品。   倘若长宁街上都是这个光景,那主要以卖洋布、洋衫为主的槐南路,岂不是更难觅得隆升布匹的踪影? 第89章 合身便好   “这匹绢纺看着不错。”   谢放从一众真丝面料里头,抽出一匹珍珠色布匹。   掌柜的原先对于无论是穿着还是气度都看着不错的谢放,竟然一进店,问的便是隆升的布料,心里头多少有些微辞。   如今见他一眼便相中了店里头最好的料子,满脸堆笑,“这位爷好眼力。这匹真丝面料,可是从棠市进的货。爷您可能有所不知,如今啊,在繁市、棠城那些个大城市卖得可火。   我们这儿就有这匹布料做的现成的成衣。无论是款式还是版型,都是现如今最新潮的。您可要瞧瞧?”   谢放松开了手,微点头道:“有劳掌柜的。”   掌柜笑容满脸,比了个往前走的手势,“来,这位爷,请稍作移步。”   掌柜的走了几步,转过头,拱手作揖:“这位爷……请问怎么称呼您方便?”   “掌柜的客气,鄙人谢姓。”   掌柜的再次拱手,“谢公子。”   谢放也作揖回应。   走到成衣区,掌柜地道:“谢公子,您看呐,这几件长衫,都是用那匹绢纺香云纱的料子做的。有您看中的珍珠色的,也有别的颜色可供您选。   这绢纺香云纱啊,厚实,不透光,布料却很柔软,摸着还很滑手,用来做秋衣最适合不过了。您摸摸。”   掌柜领着谢放,走到成衣区,将挂在衣架上的几件成衣袖子,递到谢放手中,笑着问道:“这手感,可还行?”   谢放抬起头,“阿笙,过来一下。”   阿笙还在因为店里头竟然没有卖隆升的布料而感怀,听见二爷喊他,阿笙忙走上前。   谢放看着阿笙:“喜欢哪几件?”   嗯?   阿笙愣了愣。   片刻反应过来。   噢,对。   二爷说过,他要添置秋衣跟冬装。   他还以为二爷这一趟出来只是为了调查隆升布匹的售卖情况,说是添置衣衫,只是随口找的理由呢。   竟不全然如此。   只是不知二爷当真需要添置新衣,还是为了不惹掌柜的起疑。   许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二爷既是过问自己的意见,阿笙便仔细地替二爷挑选。   阿笙对布匹料子了解得不多,只觉掌柜的给二爷看的这几件成衣瞧着缎面就不错。   阿笙看中了两件分别是月白以及湖水蓝的长衫。   这两件长衫的纹样均十分别致。   结合了传统的回云纹、图案花,又融入了近年新式的图样,瞧着矜贵又不失新潮。   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实在好看得紧。   阿笙将成衣从衣架上取下,拿这两件衣衫先后在二爷身前比了比,竖起大拇指,“好看。”   …   阿笙同谢放交流的功夫,旁白的伙计机灵地将谢放手中装着蜜饯的纸袋接过去,规矩地候在一旁。   谢放腾出手,接过阿笙为他挑选的两件长衫。   他将两件衣服的袖子一一展开,贴在自己身前稍作对比,将衣服放低了一些,眼底盛着笑意,“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阿笙万万想不到,二爷会问他这个。   还是当真店里头掌柜同伙计的面!   他的眸子微微瞪圆,脸颊涨红。   掌柜的自是当谢放同阿笙说笑,也便在一旁笑呵呵地道:“自是人比衣服好看了!这位爷瞧着便气度不凡,这衣服被您拿在手里啊,更显档次。衣服那就是物件,它们呀,就只能起个衬托的作用。”   阿笙在一旁连连点头。   是这样!   这衣服是好看。   可,可再好看的一衣服,肯定还得人来衬呐。   谢放笑了笑,笑得阿笙连脖子、耳尖都一并红透,方才移开了视线。   他转过头,对掌柜地道:“那便按照这两件的款式,各做一件。”   掌柜眼露疑惑,“谢公子……您是不喜欢成衣,就是要定做的?”   片刻,忙又补充道:“当然了,若是您就是喜欢定做的,也没问题。只是可能需要稍微等上个的。您要是能等,也没问题。”   定做的衣服,自是没有成衣这般便利。   谢放将手中的成衣递还给掌柜的,“没有不喜欢,只是尺寸稍微有点大。”   “谢公子,我开了这么多年的绸缎铺,这衣服大小合不合身啊,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件成衣,您绝对穿得下,您要不……”   掌柜的话尚未说完,只见谢放双手轻搭在阿笙肩上,笑着道:“不是我自己要穿。劳烦掌柜的,带阿笙去量一下尺寸。您手中的这两种款式,各做一件。”   给,给他?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二爷方才问他喜欢哪几件,不,不是为了让他帮二爷参谋。   是……是为他自己挑选衣裳么?   掌柜的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笑吟吟地附和道:“这成衣若是给阿笙是有点大。若是给阿笙定制两件秋衣的话,尺寸倒是不用量了。阿笙上一回在咱们铺子里的记录,我可还是保留着呢。”   “还是量一下。”谢放在阿笙的脑袋上轻揉了下,“阿笙现在在窜高,前段时间量的尺寸,现在怕是没那么合适了。还是劳烦掌柜的再量一下。”   特意叮嘱了一句,“不必贪大,刚好合身便可。秋装若是裁大了,走风,不保暖。”   掌柜的尚未反应,阿笙终于反应过来。   他转过了身,朝二爷摇着头,手里头飞快比划着,“不,不用的……二爷,我前年的秋衣、冬装都还在……”   二爷想要送他衣衫,他自是高兴。   高兴是一回事,当真让二爷破费又是另一回事。   他前年做的秋衣、冬装今年应当怔怔好合身,哪里需要再做新的。   还,还一做就是两套上好的料子!   这实在太破费了!   谢放:“先前你出师宴,我便想着要送你件礼物。只是礼物还是需要亲自挑选,才足够心诚。偏生那段时间实在是忙,抽不开身。今日给你补上。”   阿笙又着急又认真地比划,“二爷的心意我心领了……”   再说了,如果只是出师宴的礼物,那也是一件就够了。   哪里需要做两套!   “既是心意,何不穿到身上去?”阿笙脸颊一热,尚未反应得及,只听二爷径自对掌柜的吩咐道:“掌柜的,烦请带阿笙去量下尺寸。”   掌柜的忙应声道:“哎,好,好勒。”   …   “还是阿笙希望我给你量尺寸?倘若阿笙不介意我笨手笨脚,也不是……”   阿笙起初不肯随掌柜的过去,还想说服二爷改变主意。   一听二爷这话,比划的手势顿时一顿。   二,二爷给他量,量尺寸?   想到量尺寸免不了要量腰围,阿笙哪里好意思“劳驾”二爷,红着脸,随掌柜的去了量衣区。   “阿笙,那位谢公子是你什么人啊?”   到了量衣区,掌柜的亲自给阿笙重新量尺寸。   余光瞥了眼在给伙计交付这两件长衫的定金的谢放,见后者没有注意这边,压低了音量,好奇地问阿笙道。   刚好量完双臂的尺寸,阿笙手里头比划着,“二爷,是……我的是朋友。”   掌柜给阿笙量肩,“是你朋友啊?我还以为是你那老家来的哥哥呢。可我听方掌柜的提过,你老家在乡下。你这位朋友却是气度不凡,一看就知出身不低。再一个对方谢姓,这姓氏,也对不上嘛。果然……”   掌柜的感慨完,收起手中的软尺,对阿笙道:“阿笙,你这朋友待你可真好。你交上这样的朋友,可真是行了大运了。”   便是亲兄长,只怕也不比这位爷,能考虑得这般周全。   连阿笙在长高,秋装要合身,以免做大了走风,不保暖都考虑到了。   便是前年方掌柜的来他店里,给阿笙做衣衫,那也都是偏大一个尺寸,好来年能穿得下。   阿笙耳尖发烫,红着脸,点了点脑袋,“二,二爷是很好的人。”   能够认识二爷,的确是他的运气。   …   掌柜的给阿笙良好尺寸,便收起了软尺。   柜台那边,伙计也已经写好单据。   伙计的将凭据的其中一联撕下,递给谢放,“这位爷,您十五日过后凭单子过来取便可。也可以留下地址,我们送到您府上。”   长庆楼离这家绸缎铺不算远,阿笙便比划着,“你把单子给我,到时候我过来取吧。”   这衣衫既是按照他的尺寸做的,也没法还给二爷了。   送到二爷府上也是无用,还是他过来取。   “哎,好勒。那您将单据收好。”   伙计的便将手中的单子递给阿笙。   那两匹绢纺香云纱可不便宜。   这一定做,还是做两件长衫。做了长衫,可得配裤子,马褂……还是秋衣,这可比夏衫有赚头多了。   掌柜的送阿笙同二爷出去,脸上的笑容那叫一个殷切,“谢公子,阿笙,二位慢走啊。”   阿笙心里头过意不去,说好了陪二爷逛逛,结果二爷什么都没添置,反而他平白得了两件秋衫。   蜜饯这会儿被阿笙抱在怀里,谢放拱手:“掌柜的请回。”   掌柜作过揖,乐呵呵地回转进屋。   伙计的将收据收进抽屉,掌柜的让伙计给他看个一眼。他倒是要看看,阿笙这位朋友究竟是何人……气度不凡,出手又大方,此前可从未见过。   一看凭据上锋芒毕露,笔力遒劲的落款人签名,掌柜的身体顿时一僵——   谢,南倾。   今日随阿笙一同上店里来的人,是,是谢南倾,谢二爷?   隆,隆升现如今的当家人?! 第90章 当小孩哄   二位爷,欢迎下次再来光顾本店,下来再来光顾啊……”   阿笙同二爷两人一起从一家布匹店里头出来,店家掌柜热情地送出门。   阿笙低垂着脑袋,很是有些闷闷不乐。   谢放:“怎么了?马上就有不同款式的秋衣跟冬装,不开心?”   阿笙摇摇头,手里头比划着,眸色认真:“二爷给添置这么多秋衣同冬装,我心里头自是高兴的。可……可实在太多了。恐怕会造成浪费。”   再一个……   他已经陪着二爷走访长宁街几乎所有的绸缎铺、布料店、成衣店……   隆升的布匹不是如同他们去的第一家丰裕绸缎铺那样,被摆在货架的角落,无人问津,便是索性连隆升的布匹都没有被铺上架。   店里掌柜以及伙计,都是差不多的说辞。   阿笙心里知晓,这些掌柜的也是身不由己,可心里头还是替隆升,替二爷难受。   二爷自打接手隆升,便时不时地面临各种棘手问题。   好不容易现在一切慢慢步入正轨,这隆升布匹眼下又遭到符城所有业界洋商抵制。   二爷倒好,每进一家店,都逛得饶有兴致,只有他一个人发愁得不行。   倘若隆升布匹一直积压着,没法卖。那么下一回,这些绸缎铺的老板自然也就不会再进隆升的货。   通常工厂生产的物件往往会有存货,以方便调货。   如此,那些多出来的布匹,可怎么办?   积压的何止是布匹,还是没法变现的钱呐。   只要一想到这些,阿笙便发愁,哪里还开心得起来。   阿笙什么都没说,谢放哪里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隆升的事情,他会想办法去解决,自是不想阿笙替他担心。   谢放一只手拿着装有蜜饯的袋子,笑着道:“怎会浪费?每一家的布匹料子、颜色都不一样,款式也都不尽相同。不同的场合,可以换着穿。哪里会浪费?走,前头好像还有一家绸缎店。我们再去逛……”逛。   谢放抬脚,刚要往前走,他一边的袖子被拉住。   阿笙松开扯住二爷袖子的那只手,手里头比划着,同二爷商量,“可以逛,但是,咱们不买了,成么?”   说是“咱们不买了”其实也不恰当,因为都是二爷在替他添置衣服。   一开始说是他的出师宴没送礼物,送两件长衫,当时给他的礼物。   后头又说,是对先前没送礼物的加倍弥补……   总之,每回都有新的说辞。   他知道二爷不差这点钱,可他实在受之有愧。   “好,不买。只逛逛。”   二爷答应得太过干脆。   阿生并不十分信,他比划着,认真同二爷解释:“我天天都待在后厨。当真穿不了那么多的衣服。”   在店里,他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同其他伙计一样,都是穿的一样的衣衫。   即便是偶尔外出,也都是穿的常服。   二爷给他定做的那些长衫,够他穿好几年的了!   谢放注视着阿笙,别有深意地道:“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阿笙不会一直待在后厨。   往后,他定然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阿笙误会了二爷话外的意思。   他的眸子睁大。   听二爷的语气,别……别是还要给他买!   阿笙的心思全然写在了脸上,谢放浅笑道:“放心,既是答应了你,不买了,便不买了。”   谢放余光瞥了眼方才出来的那家布匹店。   左右今日这一趟走访的目的已经达到。   得到二爷的保证,阿笙总算是放了心。   阿笙同二爷一起往前走。   路上,到底是没忍住,“二爷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倘若洋商一直这般咄咄逼人,可如何是好?   …   倏地,阿笙微拧的眉宇点上一根食指。   谢放揉开阿笙攒起的眉间,笑着道:“小孩儿家家的,忧思过虑可不好啊。”   阿笙手里头快速地比划着,解释:“我没……”   他不是忧思过虑,他是担心二爷……   谢放:“阿笙可是信不过南倾?”   阿笙忙摇着脑袋。   怎,怎会?!他自是相信二爷的!   阿笙轻勾了勾唇,“那便行了。阿笙呢,只要负责吃好喝好睡好,再好好忙长庆楼的事。其余的,尽管放心交给我便可。”   阿笙轻咬着下唇。   二,二爷可是拿他当小孩儿哄?   …   “实在不行,将仓库里的布匹全部都降价清仓,好收回一点本钱。如果降价清仓,也没有铺子愿意进货,就干脆关闭布匹的那几条生产线好了。”   隆升会议室,就隆升布匹滞销一事,管理层召开紧急会议。   要知道,早前因为隆升布匹大受欢迎,工厂加班加点,生产布匹。为此,还抽调了生产纱锭的人手。如今,仓库里可堆积了大量的布匹。做生产的,积压货物,便是积压银子。   众人现在便是一起商量,这事到底该怎么解决。   就不指望盈利了,现在是怎么能不亏本,不大折本,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会议上,其他管理人员都沉默着。   早知道,当初步子不迈那么大,专心生产纱锭便好了!   何至于如今进退两难!   只是当着谢放的面,大家伙都不敢讲不满说出口。   唯有董文坤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漫不经心抛出这么一句。   董文坤这话一出,本来就安静的会议室,这下更是连一根细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落在了董文坤。   见大家伙都在看着自己,董文坤理直气壮地问:“都看着我做什么?总不能赔本吆喝不是?再一个,咱们也不至于一再得罪那帮洋商。”   末了,转过头,去看坐在首位上的谢放,眼神微带着挑衅,语气不无嘲讽地道:“谢总经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放颔首,温声道:“董经理说得对,赔本的生意是不能做。”   他的旁边,薛晟倏地转过头,朝谢放看了过去。   二爷该不会当真同意要关掉隆升布匹的生产线?   隆升布匹的生产线不能停!   现在布匹的销量是暂时遇上了点困难,可他们还可以想办法不是么?   倘若连隆升都向洋商屈服,让其他小型生产商怎么办?   难道他们符城的百姓,就不配穿自己人生产的布匹了么?   薛晟只恨自己是个总经理助理,这种场合,不能下谢放面子!   董文坤目露得意。   呵。   他早就反对过,生产什么物美价廉的布匹了!   什么可以使百姓受惠!   做生意,不为求财,做什么生意?   百姓能不能买得起布匹,能不能花最少的钱,买最实用的布匹,同他有个毛的关系!   也就谢放这种不知道赚钱辛苦的二世祖,会说这种天真的话!   谢放淡声道:“在咱们符城,咱们自己的地界,做生意,需要时时看洋商的脸色。眼下,既是洋商对我们生产隆升布匹不满,我们便要‘顺从听话’,不要企图与其分庭抗礼,更不要想着取而代之的事情。咱们的地界,咱们原是做不得主的。我们都得识趣一些。   董经理,可是这个意思?”   董文坤唇角的笑意顿时一凝!   他,他心里头是这么想不错!那帮洋商确实不好惹!   可,可这话私底下说说也便是了,哪里,哪里合适在这种场合说出来!   现在百姓已经对洋商的垄断怨声载道,今日的话一旦传出去,他岂不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谢放这分明是将他架在火架子上烤! 第91章 异想天开   “谢经理可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何曾说过要对那帮洋商‘听话顺从?!’   我也是一心为咱们隆升好。忠言历来逆耳。不过,我这个人还是太老实。想来我的忠言,谢经理是不爱听。既是如此,我走便是了!省得留在这里碍谢经理的眼!这个会,我不开了!”   这个时候,无论董文坤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自然不会承认,甚至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推开椅子,起身便要走。   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谢放没有出声,大有若是董文坤要走,便让他走的架势。   其他人纷纷出言相留。   “哎,董老,董老……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是啊,董老,二爷也不是这意思。咱们都是为了隆升好。大家既然都乘坐同一条船,既是要齐心协力,想办法共渡难关,是不是?”   “对,对,是这个理。董老,咱们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解决仓库积压的那几批货才是。”   董文坤本来就是做做样子,众人相留,他自是跟不会走了,只是拿余光去瞥谢放。   看情形,分明是要谢放亲自开口留他,才肯真的留下。   …   董文坤这个老匹夫!   薛晟在心里头大骂董文坤的无耻跟狡猾。   倘若不是隆升还不稳,像是董文坤这样的人迟早要被清算出去!   谢放倒是面不改色。   董文坤在隆升的势力太深。   从方才董文坤作势要走,大家出言相留边可瞧出端倪。   现在不是清算董文坤的最佳时机。   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董文坤眼底的得意,谢放温声开口:“董经理对隆升的一片拳拳赤诚之心,南倾自是不会怀疑。”   谢放既是递了梯子,又有这么多人开口相留,董文坤也便顺着梯子下来,冷哼了一声,重新落座。   被中断的会议得以继续。   谁知,董文坤一落座,开口便是向谢放发难:“听着谢经理的意思,是既不想关闭生产布匹的生产线,还想着同那一帮洋商争个高低。只是不知道谢经理准备怎么个争法?”   董文坤这话,只差没有指着谢放的鼻子,嘲笑他“异想天开。”   会议室的其他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是啊,董老那几句话,说得是不中听,可实在是句句在理。   这个月同上个月的货可都还积压在仓库里头呢,目前为止织布的生产线却没有停。   他们给材料供应商的货款,工人的工资,水电,这一笔笔开销,可都是每个月实打实地交付出去的。   布匹卖不出去,便不能换得现钱,再这么下去,生产纱锭所得的盈利,怕是都得贴进去!   别说隆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盈利,便是账面上有现钱,要是那些货一直压着,迟早要被拖垮!   这一回,大家的视线纷纷看向了总经理。   谢放环顾众人:“大家可有什么好的提议?”   董文坤差点听笑了。   我只当谢南倾多少心里头有点盘算,原来竟是当真一点法子也没有。   也是,从前他就听说,这位谢二爷是个招猫逗狗的二世祖,想来同他那个不成器的外甥一样,就是个草包。   只不过谢南倾这个草包,比志杰更加镶金罢了。   只可惜呐,镶金的草包,不管外表都精致,内里都还是个草包!   董文坤脸上丝毫不掩饰看戏的神色。   薛晟心里发急,只恨自己是个助理,再这种会议上没有资格发言!   会议室,话说有人想着真正去解决事情的。   市场部经理蔡金良试探性地出声问道:“二爷以为,将仓库的那批货降价销售如何?以稍高于成本的价格,低价清仓,如此多少能够收回点成本。”   “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办法。”   “降价销售若是能够找到几家不畏洋商势力,愿意咱们厂的布匹的绸缎庄,倒是不是一个良策。”   车间主任王峰是第一个出声反对的:“我不同意!咱们的布匹本来价格就压得很低了,如何再压低价格?!再压低价格,就不是降价销售,而是赔本吆喝。”   王峰来自车间,自是比其他部门更清楚隆升每一匹布的成本价是多少。   薛晟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王主任一眼。   他记得,这位王主任……在志杰纺纱厂期间,没少以次充好,用次棉替代上等棉,中饱私囊……   想来,二爷先前烧毁账本,当真起了作用!   这个王峰多半是担心二爷会在稳住隆升后踢走他,故而借此向二爷投诚。   有人持不同意见:“便是折本也总比血本无归强吧?”   “当务之急,的确是想办法尽可能早点回收货款,要不然,咱们厂的现金流,迟早出问题。”   谢放点头:“大家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   董坤文幸灾乐祸,谢南倾的表现,还真是一如他意料当中的“草包”!   据他所知。   他们厂的现金流,可不是迟早出问题……   谢放话锋一转,转过头,看向薛晟:“薛助理的意思呢?”   薛晟愣住了。   这种场合……二爷过问他的意见,会不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又或者,二爷是借此试探他实力的虚实?   薛晟暂时压下心底的疑惑。   不管如何,他既是二爷的助理,二爷开口过问他意见,他总归要给出一个令二爷满意的答复,借此证明他自己的能力!   心思几个回转,薛晟心里头已经想好如何作答。   薛晟谨慎地开口:“我同王主任是一个意思。我核算过正纳闷生产一匹布的成本,利润本来就十分稀薄,不宜再降价出售。   再一个,市场买卖定价,除却考虑成本、利润,还要考虑到一件商品在市场上的定位。一旦咱们亏本降价出售,那么无疑等于告诉所有人,咱们隆升生产的布匹,等于低价。如此,不利于咱们隆升布匹的长久发展。”   董文坤一脸不耐烦:“这不行,那样也不行!薛助理倒是说说,我们现阶段要如何?”   薛晟还当真是有备而来,“这段时日,我听二爷的吩咐走访咱们符城的各个村镇,意外发现,咱们隆升的布匹在咱们城里滞销,在各大村镇可是截然不同的光景!百姓对咱们隆升的布匹喜欢得紧。   只不过有些乡镇的交通不发达,或者是消息不灵通,咱们隆升的布匹尚未全面铺陈开……”   薛晟侃侃而谈。   忽地,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这段时间,二爷会派他去符城各乡镇催账!   他原以为隆升的现金流出现问题,二爷才会想办法收齐所有的现金流……   莫不是,二爷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好应对之策?!   “薛助理的意思是,咱们隆升的布匹可以不必降价促销,大可以销往乡镇?”   “薛助理,您这主意,妙啊!!!”   “太妙了!”   “这个想法好啊!如此,咱们既可以不用降价清仓,更不必关闭生产线,还能将隆升的布匹销往各处!妙,实在是妙!薛助理,您可真是个人才!”   其他人原本对于谢放竟然会询问一个小小助理的意见多少有些不满,听了薛晟的发言,却是一个个拍手叫好。   听见大家对他的夸赞,薛晟并没有飘飘然。   相反,他此时的心里格外地冷静。   他想,二爷多半猜到今日会议上董文坤会向他发难,也猜到这帮人为了不得罪董文坤,定然不会提出什么太过有实质性的建议。   于是,便让他发言。   薛晟更是猜到,为什么二爷不亲口说出他的想法,而要借他的口。   除却为了给他一个展示能力的机会,还因为他是二爷的助理。他在会议上被众人认可,无疑只会更加增添二爷在隆升的威信!   薛晟向来自诩聪明过人,从来也不将任何人真正地放在眼里。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谢二爷由衷的感佩!   此人竟在他之前,已经提前想了那么多步!在他还在思考下一步棋怎么下时,二爷怕是已经着手于全盘的布局!   太,太可怕了……谢南倾这样的人,实在太过可怕。   不过幸好,幸好这样的人,是赏识他的人,而不是敌人。否则,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在跟对方交锋时,还能全身而退!   薛晟在心底庆幸自己的运气。   他敬佩地看了眼二爷,深呼吸一口气道,他点点头,坚毅地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府城的各大商人畏惧洋人,咱们老百姓可不怕!”   “好!!!”   “好!!!说得好!!”   会议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大部分人的眼底泛着泪光!   他娘的!   在自己的土地上畏畏缩缩的日子,咱们是真的过够了!   他们这次,就要跟那帮洋商硬碰硬!   他们倒要看看!   究竟谁是鸡蛋,谁是石头!!!   比起众人的激动,谢放依然神色平静,仿佛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听谢放温和但有力量地道:“既是百姓支持隆升,咱们自是不让百姓失望。就按照薛助理的意思办。” 第92章 狐狸尾巴   “多谢二爷。”   回到总经理办公室,薛晟将办公室的房门关上,便朝二爷深深地作了个揖。   谢放走在前面。   听见声音,他转过身。   瞧见薛晟给他行这般大礼,他连忙走上前,“明诚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伸出双手,扶薛晟起来。   薛晟却仍是执意朝谢放鞠了个躬,正色道:“我知道,今日二爷是特意给我崭露头角的机会。”   原本像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小助理发言?   他不是一个不知感恩之人。   他过去给人当账房先生,主人家起初都很赏识他。   后来渐渐地,便开始防着他。   他哪里能受得住那种委屈?   想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索性不再给私人当账房先生,而是来到隆升。   都说庙小王八多,可林子大了,也是什么鸟都有。   他来隆升以后,处处都受排挤,后来更是被调去了仓库,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他原想,等要到被拖欠的工资,便离开符城,去北城或者是繁市那样的地方闯一闯。   未曾想,会遇上谢二爷这样的伯乐!   不但从未提防过他,更是事事都放手让他去做,还愿意给他在今日这种都是高层出席的会议当中给他表现的机会!   叫他如何不感激?   领薛晟在会客的檀木沙发椅上坐下,谢放给两人各自斟了杯茶。   谢放笑着道:“我又何尝不是借你的口,树立我自己在隆升的威信?你是我的助理,你此番为隆升想出了这么一条绝妙的计策,同是我想出来的,有什么区别?”   薛晟一怔。   固然早就猜到二爷之所以给他崭露头角的机会,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他自己。   听二爷这般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目的,而未曾对他挟恩以报,薛晟对二爷除却敬佩,仍是唯有敬佩。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   薛晟郑重地道:“请二爷放心,此番到各大乡镇铺货一事,明诚一定竭尽全力!”   谢放将身前的其中一杯茶,给薛晟递过去:“明诚办事,我自是放心。”   茶是新泡的,握着还有些烫手,薛晟拿在手里,并没有立即饮下。   他眼露犹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看出薛晟的犹豫,谢放出声道:“明诚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薛晟:“我担心董文坤那几个老(匹夫)……”   想着从未见谢二爷爆过粗口,待人接物,总是温润和气。   薛晟怕冒犯了对方,神情略显尴尬地改了口,换了个更为委婉一点的说辞,“我担心董老那一帮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董文坤向来对隆升总经理的位置虎视眈眈。   康志杰瞒着公司众人,将隆升变卖一事,估计完全打乱了董老的计划。   如今谢二爷成了隆升的总经理。   隆升布匹一事,若是能够顺利解决,二爷在隆升的位置无疑会大大提高!   他们能够想到的,董文坤自然也就想到了,想来那个老匹夫定然不会让事情进行地这般顺利。   谢放轻吹着嘴边的茶,他的眉眼隐在一片热气当中,“无妨。有动作才好。倘若没有动作,才叫难办。”   薛晟何等聪明?   他一听,便听出了二爷的言外之意。   他眼睛泛着亮光,“二爷的意思是……只等着董文坤露出狐狸尾巴?”   …   “姓谢的可真有意思。他自己心里头早怕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还装模作样,开什么会,要咱们帮着出主意。根本就是让咱们看他同薛晟二人唱双簧!”   “可不是。像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的总经理助理说话!”   “总经理也真是的,既是早就有了主意,早开口不就好了。难不成我们还敢提反对意见呐?”   散了会,除却谢放这个总经理,以及身为总经理助理的薛晟,大家伙被董文坤给请了去,去他办公室,开小会议。   在会议室,发言者寥寥,在这儿,倒是说得热闹。   董文坤手里头盘着两颗大核桃,坐在他那张从国外进口的西洋皮质转椅上,一言未发。   市场部蔡金良道:“我觉得总经理的做法没问题。英雄不问出处。试问咱们在场的人,除却少部分人含着金汤匙出身,谁一出生,便是主任,便是经理?大家伙还不是从普通伙计,普通员工一步步升上上来?   薛晟的法子确实是好。既避免了折本,若是顺利,还能实现盈利。最为重要的是,咱们隆升的布匹还能在市场上扎根。这是实实在在对咱们隆升有益的事。   至于薛晟背后是不是总经理的授意,为何总经理一开始不明说,这有什么要紧?咱们现在都在隆升这条船上,这条船越坚固,于咱们自是越有利。”   蔡金良这一番话一出,现场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   倒是这么个理没错……   只不过,老蔡会不会太不给董老面子了?   谁不知道董老同总经理不对付呐?   老蔡敢在董老的面前,这么挺总经理,不想要在隆升混下去啦?   果然,董文坤听后,冷冷一笑,“呵。看来总经理那一招‘既往不咎’,还当真将老蔡你给哄了过去。我把话放这儿吧。你们信不信,谢南倾当着咱们的面,是烧了那本账本!   可他心里头的那本账本,可没法一把火烧了!一旦等他在隆升站稳脚跟,你们啊,一个个的,都会被清算出去!老蔡你要是想要向谢南倾投诚,你尽管去,没人拦着你!   反正我是收到得到准确消息,隆升的账目上,早就没有多少的现钱!谢南倾买隆升已经是掏空了家底,这次隆升若是没法及时回笼资金,到时候,谢南倾学我那儿外甥,变卖隆升抵债是板上钉钉的事。   新东家可未必有那气量,还留着咱们这帮老家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话里话外,分明是劝蔡金良要市区的意思。   蔡金良听后,心里顿时一凉。   隆升账面上没钱了?!   …   隆升账目上没钱的消息不胫而走。   各大钱庄的掌柜的,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派人上隆升讨要借出去的钱款。   去吧,万一消息有误,得罪了谢二爷,回头人家不肯再在他们钱庄借款,他们可是损失了一个大客户。   不去吧,万一消息不假……隆升的现金流的确出现了问题,他们可就错过了最佳要债时机。   各大钱庄决定,派人去探一探虚实。   想要探得虚实,自是得去谢二爷经常去的地方,去见一见谢二爷经常接触的人,从谢二爷身边亲近的人下手是最为合适不过的。   春行馆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春行馆的人,一般人也接触不上。   可有一个去处,却是人人都能去的,有一个人,也都能人人接触得上——   “阿笙,你说……二爷手头会不会真遇上难处了?”   方庆遥送走一个前来打探消息的钱庄伙计,来到后厨,将阿笙给叫到角落,压低了声音问道。   最近几日,府城各大钱庄的伙计,来长庆楼来得勤。   方庆遥起初以为府城各大钱庄出什么大事了,怎么千万他这儿跑。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人家上他们这儿向阿笙打听口风来了。   方庆遥得知后,心里头难免觉得好笑。   纵然阿笙同二爷关系不差,可人二爷怎么可能将厂子里的财务状况同阿笙透底。   只是,随着打探的人多了,方庆遥心里也难免犯嘀咕。   他倒是不觉得阿笙知情,他就是也替二爷担忧,会不会隆升的财务真出问题了,要不然这些钱庄的人,怎么隔三差五地来他们这同阿笙打听消息。   阿笙抿起唇,有些生气,手里头比划着飞快,“爹爹,连你也信不过二爷么?”   莫说是隆升没有出问题,便是当真出问题,以二爷的为人,定然也不会做出赖账之事!   方庆遥一噎:“你这孩子……我哪里是信不过二爷了?我这不是担心二爷么?算了,你忙你得去。”   临走前,又再次问道,“隆升的情况,二爷当真没同你提过?”   阿笙这一回,索性不回答了,转身便往后厨走去。   方庆遥:“……”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每回只要是涉及二爷的事,就同吃炸药似的?   方庆遥无奈地直叹气。   亏得阿笙是个男儿,这要是姑娘,指不定怎么胳膊肘向外拐呢!   阿笙回到厨房,他越想,心里头越是不安。   他问过二爷隆升的事,二爷只说暂时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内,让他不必担心。   他自是信得过二爷……   可近日钱庄的人真的来得比先前频了许多。   会不会二爷为了不想让他担心,有事瞒着他?   阿笙越想,越放心不下。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去跟师父告个假,外出一趟。   “阿笙少爷——”   阿笙一只腿刚迈进厨房的门,听出是福禄的声音,忙转过身。   “福禄,可是二爷……”让你过来找我?   阿笙手里头尚未比划完,只见福禄快步走上前,压低了声音,“二爷让我转告您,您托他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阿笙心里头一凛。二爷已经知道是谁指使的彭叔了?   福禄问道:“阿笙少爷现在可有空,随我走一趟?” 第93章 找到彭叔   阿笙同师父乔德福告过假,出了长庆楼。   门口,福禄叫的人力车已经在外头等着。   阿笙心里头疑惑,手上比划着,“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么?”   他还以为,二爷是在附近等着他。   福禄回道:“也不算远。不过要隔个几条街。”   隔个几条街?   二爷现在究竟在何处?   压下心底的疑惑,阿笙点了点头,上了车。   “来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咱们嘉记绸缎庄又上了一批款式新颖,价格实惠的洋布啦。”   “耐穿又好看的洋布,进来瞧一瞧,看一看啦。”   “来,这位顾客,可要进门瞧上一瞧?”   车子途径长宁街。   街上,几家绸缎铺、布匹店,洋布卖得风风火火。   其中,最为热闹,莫过于足足有五间店面,三层楼高的嘉记绸缎庄。   前段时间,阿笙陪二爷一同走访大部分绸缎庄或者布匹店,但也有几家没去。   譬如这家嘉记绸缎庄,二爷便没有带着他踏足过。   按理说,这嘉记绸缎庄是符城最大的绸缎庄,更是孙家,也就是同二爷交好的孙瀚宇孙公子家中所经营,他以为,二爷无论于公于私,都会去店里瞧瞧。   他回到酒楼,才想起忘了问二爷为何过嘉记绸缎庄儿不入。   过了几日,他才从其他客人口中得知,不同于长宁街上其他绸缎庄、布匹店因为进了隆升的布匹,结果不能卖而导致货物积压,折本。嘉记因为从未进过隆升的布匹,只卖洋布,或是从繁市、北城等进的上等布匹。尤其是以洋布为主。   其他绸缎庄因不少大量进了隆升的布,被洋商故意刁难,去进货时,交货期一再推迟,导致店里存货不足。   唯有嘉记,顺利进购了一大批洋布,在这段时间赚得盆满钵满。   过去嘉记便同洋商关系亲近,这一回更是几乎等同于洋布的代理,个别绸缎庄洋布不够的,还是从嘉记这紧急调的货。   如此,嘉记便又可赚得不小的佣金不说,还迅速获得洋商的肯定。   “那孙掌柜的真是掉钱眼子里了!放着咱们自己人生产的布匹不卖,尽吆喝洋布!!听说他跟那帮洋人走得可进!   可恶!洋布好是好,可它贵啊!咱们普通老百姓,除了逢年过节的偶尔置办个一套两套的,平日里哪里穿得起?穷苦人家就更别说了!”   “要我说,那帮绸缎铺的掌柜真不是东西!我都瞧见他们货架上有隆升的布匹了,我去问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说不好意思,这位客人,您晚来了一步,已经被其他客人订走了。   什么其他客人?我一个半月前去,那匹布在。一个月后过去,那匹布还是在。不然就是干脆货架上连隆升的布匹都不摆。   其他同价格的土布又不牢固,还容易褪色,冬天又透风。他娘的,咱们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也太难了!”   “这还真怪不得那些掌柜们。要怪就怪那帮洋商!你们是不知道,那帮洋商顾了地痞流氓,只要是店里敢卖隆升布的,就会让人商店里头讨论。你说那些个掌柜,哪个敢卖么?只好谎称货已经被人订走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哎。咱们老百姓就像穿得暖和一点,布牢固一些,价格低一些的衣衫,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段时日,阿笙去送菜,听见客人议论得最多的,便是各大绸缎铺、布匹店不再售卖隆升布一事。   而嘉记,则因为同洋商走得近,垄断了一手洋布货源,可谓是无限风光。   阿笙也终于知道,为何那日二爷会没有带他去嘉记绸缎铺。   想来是因为知晓,即便是去了嘉记,在里头也绝不会觅得隆升布匹的踪影。   人力车飞快地向前奔驰着。   车夫跑出去老远,阿笙仍能隐隐听见嘉记伙计卖力的吆喝声。   …   “您好,请问有卡勒福洋布吗?”   “有,有,有。这位客人,您里面请——”   嘉记绸缎庄。   掌柜的孙嘉凡送走一个进货商,喜笑颜开地在账目上又添了一笔大的进账。   转过了头,高兴地同孙儿孙瀚宇道:“云平,还是你有远见!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那帮洋商定然不会准许隆升的布在符城铺陈开的?”   孙翰宇得意地道:“我自是有我的消息渠道。爷爷您就不必过问了!你就等着看好了!不出半年,不,不出三个月……隆升定然还是咱们孙家的!”   孙家先前为了要收购“志杰纺纱厂”反而被骗去大笔银钱,最后却被谢放截胡这件事,孙瀚宇到现在都耿耿于怀!   凭什么?!   凭什么孙家因为志杰纺纱厂险些褪去一层皮,差点连祖宅都没能保住,谢放却能够当隆升的总经理当得风生水起?   叫他如何甘心?!   “你,你真有法子……可以连隆升都拿过来?你可别像你爷爷跟你爹一样,被熟人给狠狠摆了一道。”   在收购志杰纺纱厂,被熟人做局一事,孙嘉凡至今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放心吧,爷爷,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爷爷,我先出门一趟……”   孙瀚宇说着,便要出门。   孙嘉凡眼露担心,他拉住孙儿的手臂,放低了音量,“怎么?你又要去找周家的那个小儿子?”   “爷爷——”   一看孙儿这反应,孙嘉凡便猜到,又被他给说中了。   孙嘉凡苦口婆心地劝:“云平啊,你不要嫌爷爷啰嗦。那周霖的名声不好听。我听说,周家现在几乎都不管他,等于不认他这个儿子了。现在那小子是一个人搬出去住是不是?云平——这交友啊,一定要擦亮眼睛,否则……”   “放心吧,爷爷,你孙儿我也不是吃素的,我心里头有数。我先出门一趟!”   孙嘉凡望着孙子大步离去的身影,有些忧心忡忡。   哎……   原先云平不是同谢二爷、归期他们几个人玩得挺好的么?   怎么最近很少听他提起谢二爷不说,便是归期也极少听他说起了?   这天天同周家那个私生子混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   人力车在一家茶铺前停下。   茶铺的对面,便是赌坊。   阿笙瞧见“四方赌坊”四个字,心里头便跳了跳。   二,二爷……怎的,约他在这赌坊对面的茶铺见面?   这世间,唯有赌跟大烟沾不得……   “阿笙少爷,二爷便是在楼上包间等您——”   阿笙忙收回目光,暂时压下心中的忐忑,随福禄一起走到楼上。   阿笙一走进包间。   包间里,除却坐着二爷,分明还坐着的一个形销骨立的熟悉身影。   阿笙顿时愣在原地。   彭,彭叔?   第一时间,阿笙几乎没有将人给认出!后面还是通过眼睛,才勉强将人给认了出来!   不过是时隔半个月,彭叔便只剩下了一具皮包骨?!且脸色可怖,瞧着……就像是抽食了太多大烟的样子!   听见开门声,老彭缓缓地转过头。见是少东家,老彭的眼眶瞬间蓄上热意,他晃晃悠悠地从长凳上站起身,费劲地走到阿笙的面前,身子哆嗦地跪了下来。   阿笙被吓一跳。   忽地,老彭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边扇着自己,一边涕泪纵横地道:“少东家,对不住。我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东西啊。我真不是个东西。我怎么能做出这种狼心狗肺之事?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畜生!”   声音里带着哭腔。   阿笙心下震恸。   在得知阿松是受了彭叔的授意,在他做的香辣蟹里头放罂|粟粉之后,他便不止一次想要见到彭叔。   想见到彭叔,亲自问一问他,究竟为何要那般做。   阿笙怎么也没想到,二爷竟然会当真将彭叔给找到!   二爷不是拿着那个地下有隶书的瓶子,说是去调查瓶子的主人去了么?   怎的,怎的竟是找到了彭叔?   彭叔毕竟是长辈,阿笙心里头怪他对长庆楼的所作所为,可他这会儿哭着跪在他面前,还扇自己的巴掌,阿笙很很是有些不知所措。   阿笙试着去搀扶彭叔,可彭叔看着消瘦,到底是成年人的重量。他试着扶彭叔起来,后者纹丝不动。阿笙只好求助地看向二爷。   这,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泰那时说,彭叔的邻人告诉他,彭叔连同他的家里人已经悄声离开了府城。   如今,彭叔出现在这里?   是彭叔又悄然返城,被二爷的人撞见,亦或者,二爷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在外面的彭叔给找到,且带了府城? 第94章 何其阴|毒   “那日若是阿松得逞,彭叔这一跪,还有这几个自我惩罚的巴掌,阿笙怕是也无缘得见了。”   谢二爷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语气当中甚至含着淡淡笑意。   老彭身子倏地僵直,抬在半空中欲要掌掴自己的手猛地顿住。   两边脸颊高高地肿起,老彭低下头,仿佛被人摘了蒂的瓜果,脑袋无力地垂着。   阿笙错愕地看向二爷。   他同二爷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瞧见二爷的眼神这般冷。   像是……像是变了一个人。虽说,二爷这句话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就是听着,叫人心里头怪发毛的。他尚且如此,难怪彭叔方才会一瞬间便僵住了身子。   许久,老彭方才再次仰起头颅,眼底多了一抹狠意。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方才便是连走路都颤巍巍,瞧着似乎连站立都困难的老彭,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如同陷入绝境,一心求死的困兽,一头往桌角撞去——   阿笙眸子陡然瞪圆,他张大了嘴,“啊”了一声。   声音如同被卡住的机械般暗哑。   谢放像是早就料到老彭的动作,在老彭冲向桌角之前,他一脚揣在了身前的四方桌上。   桌子移了位。   老彭扑了空,一个趔趄,身子晃了晃,狠狠地扑跌在地上。   阿笙下意识地迈出去一只脚步。   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扶彭叔起来。   老彭的身子早就被大烟给侵空。方才起身的那一冲,已是耗尽他大部分力气。   这会儿老彭整个人如同漏了气的筏子,只剩一具壳子。   阿笙只花了些许力气,便轻易地将老彭扶起。   两行浊泪便从老彭的眼眶流了下来。他的身子轻颤,语气哽咽,“为何不让我死了算了?我无颜面对少东家,更无颜面对掌柜的!”为何要救他?!为何要救他?!   说着,欲要挣扎着去撞墙。   阿笙两只手将人紧紧拽住。   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彭叔在他面前做傻事!   谢放:“彭叔若是这么去了,阿笙同谁要真相去?”   老彭忽地如遭电击,他的身子狠狠地抖了抖。   对,对。   他现在还,还不可以死。   阿笙怔怔地看着二爷。   莫说是彭叔,便是连他,听了二爷的这句话,心尖都不轻轻一颤。   这会儿的二爷,可真叫人发怵。可一想到二爷之所以会这般待老彭,全是因他之故,阿笙心里头便说不出的感动。   “阿笙,先扶彭叔在长凳上坐下吧。”   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不再像是方才那样,每个字都结着冰似的。   阿笙轻舒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他还是对现在的二爷更为习惯一些。   阿笙顾忌地看了眼四方桌的桌角,就怕彭叔等会儿又一次想不开。   谢放给阿笙递了一个“尽管宽心”的眼神,阿笙这才扶彭叔落座。   彭叔整个人的气色瞧上去糟糕透了,脸颊凹陷,眼底乌青,便是嘴唇都没有血色,起皮干涩,阿笙给彭叔倒了一杯茶。   他将茶递过去,一只手比划着,“喝茶,彭叔。”   老彭心里有愧,哪里有脸去拿茶上的这杯水。   谢放出声道:“我已经命福禄在外面看着,不会有人归来打扰。若是有什么,你尽管问吧。抓紧时间。”   二爷想得是在是周到。   所有他能想到的,没有想到的,二爷都替他考虑到了。   只是不大明白二爷这句抓紧时间是为何意?   是二爷等会儿还有事要忙?   阿笙深呼吸一口气,他比划着手势,嘴唇不自觉地紧抿,“彭叔,你究竟为何要指使阿松在我做的香辣蟹里头放罂|粟粉?”   “是,是我利欲熏心!”   老彭说着,站起身,颤颤巍巍,企图又要给阿笙下跪。   阿笙将彭叔给扶住,手里头比划着,“彭叔,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能够明明白白地将一切告知于我,行么?”   …   老彭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阿笙没有再催。   老彭垂着脑袋。   半晌,老彭声音暗哑地开口,语气当中尽是悔恨,“是我太蠢!我着了周霖那个小兔崽子的道了!少东家!老彭我蠢啊!!!”   原来,在福满居开业前,周霖不仅找过乔德福,也找过老彭。   不同于一口回绝,且将周霖送到家中礼物给退了回去的乔德福,老彭虽说嘴里头没答应福满居,要去对面当厨子,可东西却没归还。   这么多年来,乔德福一直压在老彭的上头,老彭不是没有动过要走的心思。只是长庆楼开的薪资实在不算低,他就算去别处当主厨,薪资只怕也不会有在长庆楼的一半。   福满居给他开的薪资倒是不低,只是据他所知,福满居当时已经聘了主厨。乔德福虽是压着老彭,可乔德福这人实在,也不会在他面前摆主厨的谱,好相处,掌柜的同少东家待他又客气,去别处未必有这般称心如意。   权衡了几回,老彭到底是没去福满居。   可福满居开业之后,生意实在是太火了。长庆楼的生意却是一日日地冷淡下去。   于是,周霖再请他吃酒,老彭也便没拒绝。   老彭便是在一次同周霖一起吃酒时,听同席的人形容抽了大烟之后如何如何飘飘欲仙,如何如何难忘。   说着,那人便拿出放在桌上的一杆烟,点了起来。   吞云吐雾。   包间里,不少人也都拿出了烟杆,一时间云雾缭绕,还当真似仙境似的。   老彭不是不知道大烟的危害,只是那个时候,好奇心以及虚荣心战胜了理智。   他也想尝尝……让许多老爷们倾家荡产也要尝一口的大烟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是不是当真如同传闻那般,令人欲罢不能。   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周霖给便命身旁的小厮,给他点了一小块,请他尝尝。   最初的一口,滋味并不好受,呛鼻,辣喉。   可最初的那股子难受的劲过去了以后,那滋味……当真非这世间所有的话语能够形容,说是快活似神仙都不为过。   后来,福满居同长庆楼的几次交锋当中,渐渐落入下风。   周霖找上门,要他写下长庆楼的食谱。   他自是一口拒绝。   周霖什么都没说,客客气气地走了。老彭虽是心虚,却以为这事也就过去了。   直至……他第一次因为没有及时抽到大|烟,而烟瘾发作。   大|烟太贵,他自是买不起。   他只能像是一只馋骨头的狗,摇尾乞怜地去找周霖——   身上携着长庆楼的招牌食谱。   那个时候,老彭就知道,自己完了!他怕是阴沟里翻船,被姓周的那个小崽子给咬住命脉了!   一步错,步步错。   后来福满居被砸,听闻周霖被赶出周家,周霖不知去向,老彭知道了以后,不知道多高兴!   只是实在不能再去找周霖了,便只好自己东拆西当,去凑,去借买大|烟的钱。   起初也提心吊胆过,担心周霖会找他要求还买大|烟的钱。   他想好了,若是姓周的当真找上门,他只推说他从不知道有这么一笔钱,毕竟,当初他可是连个借据也没立!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笙举办出师宴,周霖亦未再找上来。   老彭的心也便放回了肚子里。   “少东家,我没想到……我没想到,那周霖是条淬了剧毒的蛇!他,他在您帮过谢师宴后的一天,找,找到我……他要我,要我在您做的麻辣香蟹里头偷偷地罂|粟粉。否则,他便要将我先前做过的事情捅出去,如此,我便再无法再这一行立足了。   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我只能……可我自己又实在下不去手,我只能,只能利用阿松那个小子。那小子,喜欢我家姑娘,他,他也是逼不得已。少东家,老彭愧对于你,愧对阿松,也愧对我家闺女!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老彭说着说着,放声痛哭。   听着彭叔悔恨的哭声,阿笙已是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仿佛定住了一般,愣愣地坐在凳子上。   阿泰说过,彭叔和赖三有过往来,他便是凭借赖曾在他们店里吃过霸王餐,后头又蓄意挑起长庆楼同泰和楼的纷争,结果反而是福满居被砸店招这一线索当中,推断出,彭叔会指使阿笙在的麻辣香蟹里头偷放罂|粟粉这件事,背后设局之人,很有可能便是周公子。   对于这一点,阿笙并不意外。   可他始终没想透,周公子究竟用了何种法子,竟然令彭叔背叛长庆楼,甚至加害于他。   他更加没想到,当初,长庆楼的招牌菜,竟然也是彭叔偷去给的周霖!   倘若彭叔所言不假,那么这一盘局,周公子实在下得缜密,也够阴毒!   只是,他不明白,福满居都已经不在了,周公子为何还要对他下这种杀招?   谢放听得认真。   谢放既然能够查到老彭的下落,知道的消息,自然也比阿笙要多。   是以,得知这一切背后都是周霖所设的局,谢放并没有任何意外。   他没有放过彭叔话里的任何一个细节。   谢放沉声问道:“为何选在那天让阿松偷偷在麻辣香蟹里偷放罂|粟粉?以周霖心思缜密的程度,之所以让你在那天下手,应当有其理由。”   阿笙倏地回过神。   是了,彭叔,不对,是周公子,为何会让彭叔选在那天下手,为何是麻辣香蟹?   老彭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同鼻涕,他轻颤着身子,“因为,周公子说……” 第95章 眼露杀机   “之所以选在那天让我动手,是因为在那一天……”   老彭的话尚未说完,他的瞳孔忽地剧烈地收缩了下,身子猛地开始抽搐。   他双手痛苦地地揪住衣领,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头更是难受地连凳子都坐不稳,整个人从凳子上跌落,翻滚在了地上。   老彭的身子跟四肢痉挛着,面目狰狞。   阿笙被大大吓了一跳。   彭叔的这副模样,阿笙见过——   他去济和堂给爹爹抓药时,在马大夫那儿瞧见过,不少被家人给扭送去医馆戒烟的人……   他们烟瘾犯了时,便是这般可怖模样!只是那个时候,他每回瞧见了,都是远远地躲开,从不敢多看。这会儿这般近距离地瞧见彭叔烟|瘾发作的模样,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担心。   “彭叔,彭叔……”   阿笙鼓足勇气,他离开座位,壮着胆子,想要去扶彭叔起来。   谢放:“不要动他——”   还是迟了一步,二爷话声未落,阿笙伸出去的一只手猛地被彭叔给用力地拽住!   阿笙惊恐地睁圆了眸子。   “烟,给我烟!!!我要大烟,我要大烟!!!”   明明身子瘦得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可彭叔这个时候的力气却是大得惊人。   阿笙感觉手臂仿佛被一只大钳子给牢牢地钳住,便是连骨头都发疼。   “二爷,不要!”   眼看着谢放就要一脚踹在彭叔身上,阿笙拼命地摆着另一只手。   彭叔现在身子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二爷这一脚踹下去,彭叔未必能挨得过!   谢放只好收回动作,他肃着一张脸,朝门口唤了一声,“福禄!”   包间门很快便被推开,福禄脚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济和堂的马大夫以及人高马大的两名壮汉。   马大夫显然十分有经验,瞧见房间内的情形,他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   他神色平静地对身后的两名壮汉道:“快!将人按住!”   很快,在马大夫的吩咐下,那两名壮丁疾步走到老彭的身边,一左一右地将人按住。   马大夫:“在我好之前,千万不要让他挣脱开!”   “知道了,马大夫。”   “知道了,马大夫。”   两名壮汉齐声应道,抓着老彭的手臂愈发用力,以防被后者挣脱。   “烟,给我烟,给我烟……”   彭叔此时已经红了眼,他的眼眶凸出,嘴里如同野兽般嘶吼着,囫囵地喊着要烟。   马大夫动作迅速地打开手中的医药箱,他先是从里头取出一块布,塞进老彭的嘴里,以免他因为烟|瘾发作太过痛苦而咬上了自己。接着,他从药箱里头取出一支针筒……   谢放面露焦色,声音低沉地催促着:“马大夫,麻烦稍微快一点。”   阿笙的手仍然被老彭给握在手里!   谢放只是瞧着老彭手背上的青筋,便知老彭的动作不轻。   阿笙喜欢做菜,又那样钟情于绘画,他的手何等重要?   谢放眼里已然动了杀机。   马大夫将针筒里的空气排出,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二爷眼底的杀机,心尖微跳。   他印象当中,谢二爷从来都是温润如翩翩公子。   不知怎么的,马大夫想起关于这位谢二爷早年替父亲英勇击退土|匪的新闻报道。   忽然觉着,眼前的谢二爷,兴许……才跟符合他早年对于这位谢二爷的印象。   “是,二爷,马上就好。”   将针筒里的空气排出,马大夫一只手撩起老彭的衣袖,动作快准狠地将手中的针头,戳在了老彭的手臂上的肌肉。   顺利完成注射,老彭初时还在喊着给他烟,没一会儿,身子便软了下来。   钳住阿笙的那只手也便自然地松开。   谢放在第一时间扶阿笙起来。   阿笙身子瘫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身子仿佛是莲藕做的,没了支撑的骨架。   倚靠着二爷,阿笙方才勉强站起。   起身后,阿笙眼眶里的泪落了下来。   原来是方才被彭叔握住时,除却一开始疼得不行,后头渐渐地疼得没了知觉。   这会儿手被松开,痛感才铺天盖地地抵达神经,眼泪先一步比主人还要感觉到疼,簌簌落下。   “我先扶你坐下,嗯?”   阿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听见二爷的话,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无意识地被二爷扶着,在长凳坐下。   …   福禄怪同情地瞧了阿笙一眼。   这吸食了大烟的人,一旦烟|瘾发作,那是半点理智都没有。   彭师傅手背上的青筋爆起了,力气肯定不会小。   指不定多疼。   谢放从腰间的荷包里头,拿出帕子,给阿笙擦眼泪,转过头,问马大夫:“马大夫,您药箱里可有去淤青的药。”   老彭注射了药剂了后便昏了过去,马大夫低头收拾药箱。   阖上药箱,抬起头,瞧见了二爷给阿笙拭泪的动作,马大夫微微一愣……   不知道为何,心里头闪过一股怪异的感觉。   又觉着自己多半是想多了。   阿笙方才遭受这样的惊吓,二爷会这般照顾阿笙,亦是人之常情。   “有的,二爷您稍等一下——”   马大夫方才才将药箱给合上,这会儿得重新打开。   阿笙从方才起,一直处于出魂的状态。   听见二爷的话,他忽地回过神。   一双乌眸紧张地盯着二爷,手里头着急地比划着,“二爷方才可是受伤了?”   难不成是他没注意的时候,彭叔也抓到了二爷哪里?   谢放浅叹一口气,“这祛瘀的药,不是为我自己要的,是为你要的。阿笙,受伤的人是你。”   目光落在阿笙手臂上已然变青的乌紫,眸色又是一冷。   阿笙顺着二爷下移的视线,低下头,瞧见了自己手臂上的青色,吓了一跳。   怎,怎的这般恐怖……   难怪,方才眼泪会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   马大夫将一瓶乌黑药瓶,给二爷递过去:“给,二爷。这是活血散瘀的,外敷便可以了。一日三次到五次,若是每次上药时,能够将淤血揉开最好,若是嫌麻烦,也可以直接这么涂。”   无非就是好得快一点更慢一点的区别罢了,药效最后都是一样会起效果的,影响不大。   谢放接过药瓶,温声道:“多谢马大夫。”   “二爷您客气了。”   马大夫朝二爷稍稍欠身,重新将药箱给合上。   福禄瞥了眼昏迷过去的老彭,出声问道:“二爷,彭师傅您打算怎么处置?”   亏得二爷事先料到这彭师傅一段时间没抽大烟,便会烟瘾发作,命他提前去请了马大夫又另外顾了两个壮汉过来,在隔壁包间等着随时待命!   要不然方才这位彭师傅发作起来,还真是不好收拾!   谢放:“先送去马大夫的医馆,我同阿笙迟点过去。不知道马大夫是否方便?”   老彭方才话还没说完,便烟瘾发作,他们尚且不知道周霖究竟为何会选择那日要求彭叔在阿笙的菜里动手脚。   这个问题,自然唯有等到彭叔醒后,才能问清楚。   二爷的佣金给的比一般市价可要高多了,加之他同老彭也相识一场,马大夫没有任何犹豫,点头答应了,“行,没问题。二爷,您就将彭师傅交给我便成。”   马大夫让两名壮汉搀扶着彭叔,一行四人,离开了包间。   福禄则走在马大夫的身后。   若是彭叔醒了,福禄还要负责雇人回来通知二爷这个消息。   …   阿笙瞧着全然没有任何知觉的彭叔,被两名壮汉,给扶出房间。   阿笙眼露担忧,他比划着,“马大夫给彭叔注射的是什么?”   那药效怎的这般厉害,只是一个针管戳进去,彭叔便像是被蒙汗药给放倒了一样,瞬间昏迷了过去。   “是吗啡,一种镇静剂。是从大|烟里头提取的。”   听见“大|烟”两个字,阿笙便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彭叔烟|瘾发作时的模样,难免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偶若是有什么,你尽管问吧。抓紧时间。”   他的耳边响起二爷先前说过的话。他那时以为,是二爷有事,因此需要他快些将话给问完。   这会儿方才明白,二爷那句话究竟是何意思。二爷是想要他趁着彭叔尚且清醒,烟|瘾尚未发作之前,将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二爷是怎么猜到,彭叔会烟|瘾发作的?”   谢放将方才马大夫给他的那瓶药酒的瓶栓给开开,“我让福禄跟着彭叔。彭叔已经在赌坊对面的赌场待了快三个时辰。对于大烟成|瘾的人来说,半天,已经是极限。”   阿笙心中一惊。   这……这大烟这般厉害?只是半天没有食用,便会将人变成像是彭叔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么?   忽地,阿笙的胳膊一凉。   阿笙低头,一部分药酒被倒在他的胳膊上——   他受伤的这只手,被二爷轻握着。   二爷右手的指尖,轻揉着他手臂上的淤青。 第96章 绳之以法   阿笙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抽回手。   谢放抬头,低声道:“别动,忘了马大夫怎么交代的了?”   阿笙脸颊微红。   没,没忘……   他就是,不,不大习惯。   马大夫只是建议上药时最好把淤青给揉开,没,没说一定要揉开不可。   阿笙心思都写在脸上,谢放语带调侃,“看来是记得。”   这一回,阿笙便是耳根都红透。   待瞧见阿笙手臂上的青色,谢放眼底的笑意敛起,对阿笙道:“疼就喊出来。”   阿笙眼神一黯,垂着眉眼,轻摇了摇头。   他,他不习惯出声……   他听见过自己的声音,不好听。   就像是被卡住了的金属物件,还,还有些像乌鸦叫。   小时候,他在家附近的巷子里玩,邻居家大一点的孩子就会故意捉弄他,拿东西仍他。   他吃疼,喊出声。   那些孩子们就会围成圈,将他包围在里头,对着他唱自编的歌谣——   “小哑巴,好可怕,叫声像乌鸦。”   “哎呀呀好可怕,大家快逃呀!”   “快逃呀!!!”   “快逃呀!!!”   之后便会一哄而散。   后来爹爹送他去私塾读书也是。   大家讲到什么笑话,他也跟着笑的时候,大家就都不笑了。   “咦?奇怪,是哪里来的怪声?”   “啊,原来是阿笙你在笑啊。你笑起来怎么这么难听啊?”   “是啊,阿笙,你笑起来好难听啊。”   “难道全天下的哑巴都是这样?笑起来都跟乌鸦叫似的?”   “这个倒是不清楚。阿笙,你再笑几声给我们听听?”   久而久之,他便愈发不喜欢自己的声音。   也努力不让自己再发出任何的“怪声”。   他若是当真吃疼喊出声,以二爷的性子,多半不会笑话他,只是应当也会被他的声音给“吓”到吧。   …   没有忽略阿笙眼底的黯然,谢放稍微一思索,猜到了原因:“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好听?”   二爷的话,将阿笙从回忆里头拉回。   阿笙抬起眉眼,眼露错愕。   二,二爷怎,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放一看阿笙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两人在一起后,做亲|密的事情时,阿笙便几乎不出声。   他那时以为阿笙是害羞,后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日长了,方才无意中知晓个中缘由。   从那时起,他便时常有意无意地想要让阿笙多出声。   即便不会说话,若是遇到危险,能够响亮地发出声响,顺利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也是好的。   只是那时,阿笙的心结太深,他想尽了各种法子,只是总不大见效。   谢放将手中的动作放轻,正色道:“阿笙可有想过,声音除却好听或者不好听,它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阿笙迟疑片刻,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不大确定地看向二爷。   声音最大的作用,应该就是说话?   谢放瞧懂了阿笙的手势同眼底的疑惑,“除却说话,声音还有警示的作用。阿笙可有想过,倘若有一天,遇上危险,需要求助于人,当如何?”   阿笙轻咬着下唇。   他,他也是能出声的。   只是……   只是只要他想要有意识地出声,每次嘴巴张开,他的心都会跳得很快,喉咙很疼……   自是舍不得加重手中的力道迫使阿笙出声,他也不会那般做。   谢放将药酒继续揉开,“没关系。慢慢来。阿笙只需要记住,在南倾的面前,尽管喊,尽管哭,尽管笑,都没有关系。”   阿笙感激地看着二爷,缓缓地点了点头。   尽管阿笙脑袋点得痛快,在后头的上药过程中,依然是连喊都没喊一声。   谢放收起药瓶,在心底浅叹了口气,深知,这种事急不得。   阿笙分明是对“出声”有心结,往后,有机会还是得慢慢引导阿笙去用声音表达情绪。   …   谢放给阿笙上过药,福禄那边还没有派人来回话。   可见彭叔尚未苏醒。   阿笙想想去济和堂看一下彭叔的情况,谢放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济和堂。   老彭尚未苏醒,被安排在济和堂的里间的床上。   这床十分特殊,床的两头都安装有绑绳。   阿笙曾经给爹爹来抓药时,好奇地往里头瞥过,这床上的绑绳,是用来……绑病人的。   倘若有病人因为戒烟发狂,便要用这绑绳将人绑住,以免病人发狂起来,将自己或者是大夫、药店里头的伙计弄伤。   现在,彭叔还躺在床上,神色平静,一副睡着了的模样,同先前在茶铺里头,面露狰狞,抓着他的手臂,同他要烟时判若两人。   阿笙将房门关上,转过头问陪他一同过来的马大夫,手里头比划着:“马大夫,彭叔什么时候会醒?”   “药效过去,便会醒了。”说到这里,马大夫叹了口气:“只是醒后……只怕才是最为难挨的时候。”   阿笙眼露疑惑,他比划着手势,“马大夫,为何醒来后才是最难挨的时候?”   是马大夫给彭叔注射的那药物,有何副作用么?   马大夫出声解释道:“阿笙你没碰过大烟,是不清楚这大烟得厉害。这人呐,一旦碰过大烟,这瘾犯了啊,是真的上天不得,下地不能。吸食大烟时有多快活似神仙,烟|瘾发作起来起来时就有多生不如死。   我只是用药物,使得马师傅暂时昏迷过去了。可马师傅这烟瘾实际是还没过去呐……等醒来以后,只怕跟加要遭受如万蚁啃咬般痛苦。不少人因受不了烟|瘾发作时的痛苦,去撞墙的。”   阿笙微愕。   他以为马大夫既是有办法能够让彭叔在短时间内便昏睡过去,定然也是有法子能够缓解彭叔的烟|瘾的。   想起彭叔床上的那四根绑绳,阿笙心里头便不由地难过。   彭叔醒来之后,便要被捆绑住么?   …   “对了,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可上过药了?我现在得空,可以替你将药上一下。”   没有忘记阿笙手臂被老彭给弄伤这件事,马大夫关心地问道。   阿笙耳尖微红,他先是谢过马大夫的好意,这才指了指二爷,手里头比划着同马大夫解释,“二爷已经给我上过药了。”   马大夫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站在阿笙边上的二爷。   他没少听闻阿笙同二爷关系十分亲近,以前以为这种亲近,多半会带着世家公子居高临下的赏识,再亲近都极为有限。   今日又是见到二爷对阿笙的关心,又是给阿笙亲自上药的,马大夫方才惊讶地意识到,传闻倒是没有夸大。   阿笙心地善良,能够得二爷青眼,这往后阿笙也算是除了方掌柜的以外,另有庇佑的人了。也算是阿笙的幸运。   只不过,这符城地儿小,像是二爷这样的人物,只怕不会再符城久待。   无论如何,至少只要谢二爷在符城一天,这符城黑白两道,怕是没人再敢欺负阿笙。   马大夫由衷地替阿笙觉着高兴。   他笑了笑,“那就好。”   三个人说话间,里头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阿笙吓了一跳。   马大夫:“彭师傅醒了——”   彭叔醒了?   那方才的动静,是彭叔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么?   阿笙尚未将心里头的疑惑比划出来,旁边马大夫已是十分有经验地喊来两个伙计,进去房间。   其中一名伙计手里头有钥匙,将房门打开,便迅速地走了进去,同他一起的伙计紧随其后,进了房间。   很快,房间再次被关上。   “你,你们是谁?你们为何要绑我?”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是不是,是不是周霖派你们来得?!”   “我什么都没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周霖,你个小兔崽子!你害我染上大烟不够,你还想,你还想谋害我性命!!”   阿笙本来因为担心彭叔的情况,想要在门外听一听里头的动静。   听见里头彭叔的喊声,阿笙脚步一顿。   彭叔这是……烟瘾又犯了么?怎么听着,不像是神志清醒的模样?   谢放出声问道:“马大夫,彭叔这种情况,什么时候能够清醒?神志清醒,能够问话的那一种。”   马大夫沉吟片刻,如实地对二爷道:“这……倘若没有要到大|烟,怕是极难。病人会一直处于狂躁的状态。能够不将自己,将人弄伤,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马大夫猜测地问道:“二爷可是有什么话,想要问彭师傅?”   否则,只怕二爷也不必亲自再跑这济和堂一趟,只是为了看彭师傅是否已经醒来。   谢放点头,直言道:“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除却大烟,再没有其他法子能够让彭师傅清醒么?”   马大夫:“非大烟不可。除非……彭师傅自己熬过去。不过,想必二爷也清楚,成功戒烟,而没有因此丧命的人……实在不多。”   谢放拱手道:“我知道了,多谢马大夫。”   马大夫连忙作揖回礼,“二爷客气。”   谢放对阿笙道:“我们走吧。”   走?   阿笙眼露困惑。   二爷要他去,去哪儿?”   谢放语气平静,眼底却是一片冷意:“去找胡队。既是已经知道当日究竟是谁指使彭叔在你的菜里动手脚,自是要将对方绳之以法。” 第97章 逮个正着   阿笙在二爷的陪同下,一起去了趟巡捕房。   当日,阿笙所做的麻辣香蟹险些遭阿松投放罂|粟粉一事,胡言鸿也有所耳闻。   只是听说指使阿松的彭师傅跑了。   由于长庆楼并未选择报警,后续也便不了了之。   谢放之所以能够找到老彭,是因为他深知老彭既染上大烟,便极难摆脱烟瘾。老彭人虽然已经离开符城,一旦身边的大烟抽完,定然会想办法再次回到符城。   毕竟大烟这种东西,没有门路,以老彭的身份极难买到。回到符城,是老彭唯一的选择。   阿泰既是提过,老彭曾同赖三有过接触,谢放便猜测,老彭的大烟很有可能便是由赖三提供。即便不是,跟着赖三,迟早也会等到老彭的踪影。   于是谢放便派人盯着赖三。   不出谢放所料,终于被他的人蹲到老彭。   老彭因为抽大烟早已身无分文,于是,只能偷当了妻子的金镯,偷偷回到符城——企图靠赌翻本。   谢放便是将老彭从赌坊“请”回的茶铺。   此番二爷亲自前来,告知已经找到了彭叔,且彭叔指控,罂|粟粉一事,幕后真正的指使人乃是前福满居老板周霖,胡言鸿自是十分重视。   胡言鸿亲自带队,前去周霖的住所。   …   周霖住处。   “雨新,还是你有法子。你究竟同那些洋商怎么说的?他们怎么就忽然对隆升进行围剿了?”   孙瀚宇倚在贵妃榻上,手里头拿着根长烟枪,吸食着大烟,慵懒地吐出一口烟雾,眉角眼梢俱是得意之色。   长宁街上,嘉记现在可谓是独一份。   平日里,长宁街上那些个老顽固便对洋布颇有微词,成日里念叨着老祖宗的手艺,丢了可惜。老百姓认什么老祖宗的手艺不手艺么?老百姓只认便宜货!最后还不是得买洋布。   发现隆升的布料比洋布便宜,颜色、样式也都不输洋布,说是为了支持咱们本土的布匹,便大量进购了隆升的布匹。   如今可好,彻底把那帮洋人给得罪了。   隆升的布匹不许卖,他们又只得巴巴地贴上去,有时候还得高价从他们嘉记调货。   过瘾呐!过瘾呐!   最过瘾的莫过于,隆升被洋商这么一围剿,隆升布匹在符城是彻底没戏了!   哈哈!   该!   让谢南倾“偷”他的纺纱厂!   “云平,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哪里就对洋商说什么了?你忘记了?咱们符城的洋商,过去可是同南倾关系交好一些。便是我,当初都是多亏了南倾的引荐,才做成了几笔生意。”   孙瀚宇意味不明地笑了,“行,行,行。就当是我乱说吧。”   啧。   这雨新的戒备心可真是够重的!   那日在泰和楼,要不是他尿急,出去了一趟,也不会听雨新同那几个洋商的对话。   分明是雨新给那几个洋人提的建议,又是降低洋布价格,又是雇地痞流氓威胁长宁街上的绸缎庄威胁不许再贩卖隆升的布匹,想要彻底将隆升布匹消失在符城。   要不然,那几个洋人哪里能想到雇佣当地的地痞流氓这一出。   他也不会在后头雨新建议他大量购入洋布时,那般干脆。   周霖低头喝茶,只佯装没听出孙瀚宇笑意里头的阴阳怪气。   左右他同孙瀚宇两人,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这大烟容易上|瘾,你还是要少抽一点。”周霖轻声劝道。   “怎么,担心我给不起钱啊?我告诉你,周霖,本公子现在最不缺的啊,就是钱!”   孙瀚宇说着,将手中的烟杆放在腿上,另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啪”一声拍在了桌案上!   周霖睨了他一眼:“你又偷拿你爷爷铺子里的银票了?”   “我爷爷的日后不都是我的?我不过提前用了而已,有甚区别?”   孙瀚宇说着,再次拿起腿上的烟杆,继续吞烟吐雾了起来。   脸上未见半分愧疚神色。   周霖不疾不徐地收起放在桌案上的银票,眼底闪过一片冷意。   人家孙子偷爷爷的钱,都这般面不改色,他自然是问心无愧。   “爷,不好了——”   门外,小厮匆忙入内,疾步走到周霖的身边,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霖脸色微变。   孙瀚宇朝周霖瞥了一眼。   这周霖也怪有意思。   不过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厨娘生的儿子罢了,竟也摆起当“爷”的谱了。   转念想到,对方很有可能是靠大烟发的家,这其中还有他“贡献”的一份,孙瀚宇便眼底便闪过一丝嫉妒。   说起来,这大烟这种能够令人飘飘似仙的好东西,当初还是雨新介绍给他,却怎的从来没见雨新自己尝过?   孙瀚宇:“雨新——”   “抱歉,云平,我有点急事,先失陪一下。”   “怎么了?可需要我帮忙?”   虽是这么问,屁股却是没有要挪一下的意思。   周霖如何没有看出,孙瀚宇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表面功夫去也做足,拱手作揖:“多谢云平兄的好意。是那赖三……他又找上门来了。我去一下,很快便回来。”   这下,孙瀚宇心里头的嫉妒消散了一些。   呵,雨新因着大烟赚了不少钱又有何用?还不是受赖三那般地痞流氓的摆布?   “当真不用我陪你一起?”   “不用。”   周霖再次婉拒。   孙瀚宇也便道:“那行,那你去吧。”   周霖再次躬身,退出客厅。   …   周霖行色匆匆地回到房间。   他打开保险柜,取出里头贵重的金银同银票。   周霖离开房间,直奔后门。   小厮桂子一直跟在身后。   忽地想到什么,周霖停下脚步,身后,桂子只得紧跟着停下脚步。   周霖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大洋,对桂子道:“你留在家里看家,他们是来抓我,定然不会为难你。这里的房租我交了一年,如今,租期尚有数月。倘若房租期满,我仍未回来,你便自行离去。   家里的东西但凡值钱的,你皆可拿去典当。这一两个银元,你拿去。作为你服侍过我一场的报酬。”   周霖的脾气虽然不大好,可待他这个小厮很是补播,桂子一听,很是不舍,“爷——”   桂子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忽地发现随同银元一起递过来的,似乎还有一张……字条?   桂子惊讶地看了主子一眼。周霖朝他微一点头,桂子便知道,这字条是爷事先备好的,想来是还有事情要同他交代。   尽管不明白爷为何不当面吩咐,桂子还是听话地将字条收好。   没时间再跟桂子叙话,周霖毅然而然地转身离去。   他打开后门。   门外,胡言鸿手里头拍打着警棍,他的腰间别着铁家伙,笑吟吟地望着身上背着包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周霖,可亲可近地出声问道:“周老板,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到哪儿去啊?”   周老板这个称呼,周霖已是许久未听人提及的了。   他捏紧肩上的包袱,脸色苍白。   …   巡捕房的人太多,周霖一看,自己绝没有突围出去的可能,便只好束手就擒。周霖被押送回了巡捕房。   如今,贩卖鸦片或是唆使人吸食鸦片,可都是重罪。   而他他房子里还在吞云吐雾的孙瀚宇,无疑成为了最重要的人证。   周霖被胡言鸿率队逮了个正着,他连同孙瀚宇两人,皆被带回巡捕房,关进大牢。   …   泰和楼二楼。   胡言鸿摘下头上的警帽,拿在手里,大步地跑上楼。   上了二楼,胡言鸿这才放慢了脚步。   深呼吸一口气,胡言鸿走过二楼走廊,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包间,轻叩包间的门。   包间里。   阿笙因为心思全在胡队率队去捉拿周霖一事上,太过全神贯注,听见敲门声,吓一跳,身子轻抖了下。除却被吓一跳,更多的是紧张跟激动。   会是胡队回来了吗?   也不知胡队这次行动是否顺利……是否顺利地将周公子抓到了。   “无事,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人不多。”   瞧出阿笙的心神不宁,谢放轻握了下他的手,轻声安慰了一句,朝着门口方向道:“请进。”   房门被推开。   胡言鸿走进包间,   在胡队进门之前,阿笙忙抽回自己的手。谢放睨了他一眼,知晓阿笙脸皮薄,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阿笙因为二爷的那一眼,面皮有些发烫。   幸,幸好二爷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胡言鸿进门后,第一件事,便是转身关上包间的门。   他朝谢放竖起一个大大的大拇指,眼底放光:“二爷,您可真是神了!您究竟是如何知道,周霖那厮会从后门溜走的?”   按说,他们此次属于临时秘密行动,断没有走漏风声的可能。他原计划是直接从前门破门而入,直接将人给捕了!二爷却是建议他,留部分人守着大门,将主力布置在后门。   而他按照二爷的吩咐,果然将周霖给逮了个正着! 第98章 最为过瘾   “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谢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胡言鸿却是不得不由衷地佩服。   应当不是以防万一这般简单。   二爷分明是……将周霖那样的人给看透了吧?   阿笙心跳得厉害。   听胡队的意思是……他们这是顺利地人给堵住了?   阿笙不由地站起身,他手里头比划着,“胡队,周公子可是……”   可是被捕了?   因着心情有些激动,阿笙比划的手都有些抖。   胡言鸿瞧懂了,他朝阿笙将头一点,脸上的笑意扩大:“是!人已经能够成功地逮住了!我听了二爷给的建议,留主要人马在后门。那姓周的小子,一看我们人手那么多,直接就束手就擒了!”   胡言鸿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是周霖那样的人他见得多了。   这种人,比一般的人要聪明得多。或许也可以说,远比其他人要识时务得多。   只要逃脱的可能,他们绝对会孤注一掷。   相反,一旦发现自己跑不了,就会比谁都“乖。”   …   抓,抓住了?   真的抓住了?   太好了!   阿笙高兴地朝二爷看去,发现二爷也正在看着自己。   阿笙脸颊一红,迅速地别过了眼。   胡言鸿眼多尖。   这一眼,看得他是心尖肉跳。   别,别真是他想得那样吧?   “此番胡队辛苦了,胡队请坐。我们先一起坐下来,慢慢聊?”   谢放起身,手朝对面的座位比了比。   闻言,胡言鸿忙回过神,“哎,好,好。”   嘴里头应着,胡言鸿心不在焉将手中的警帽放在桌上。   心里头想着事,警帽没放好,失手滑落掉在了地上。   正好掉在阿笙的脚边。   阿笙弯腰替胡队捡起,双手递过去。   胡言鸿将警帽接过,脸上的表情很是有几分不自在,“多谢,多谢。”   阿笙双手忙比划着,“应当是我谢谢您才对!”   倘若不是胡队及时出警,此番又怎会顺利将周公子给逮捕到案呢?   “胡队辛苦了,来,先喝杯茶,解解渴。”   阿笙一只手握住桌上的茶壶,另一只手去拿胡言鸿桌前的茶杯。   他同二爷杯中的茶还有,尚未喝完。   “不敢当,不敢当。”   瞧出阿笙的意图,胡言鸿赶在阿笙之前,拿起自己的茶杯,又将手伸向茶壶,陪着笑,“我自己来便好。”   说着,便将阿笙手中的茶壶接过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倘若不知道阿笙同二爷的关系也便罢了,如今知晓这两位很有可能有些什么……哪里好意思再理当然地让阿笙“伺候”他。   阿笙眼神疑惑地看着胡队。   奇怪,从前他没少给胡队斟茶,胡队每回不是都接过去了么?   怎……怎的忽然同他这般客气了?   谢放从胡言鸿方才一些列微妙的神色变化当中,猜出胡言鸿已多少窥得他同阿笙的关系。   胡言鸿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给自己自找麻烦。   是以,谢放也便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瞧出。   他问出此刻最为关心的挂你新年:“周霖现在人可是羁押在巡捕房?”   胡言鸿方才大口地喝了杯茶,闻言,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对,我是到巡捕房路口才同他们分的手,这会儿人估计已经羁押在监狱里头。   二爷可是有什么话要去问那厮的?”   谢放出声道:“确实有些话想要问。不知道是否方便?”   “自是方便。二爷您什么时候去,我就什么时候安排人……”   谢放微一沉吟:“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胡言鸿眼露错愕。   这般急?   尽管心有些意外,胡言鸿还是一口应下,“行。那我这就回去安……”排   说着,拿起警帽,起身便要走。   谢放:“不急。我同阿笙方才点了些菜,命伙计在您来了之后再上桌。”   朝门口看了眼,“应当是快了。”   这么说,二爷同阿笙都尚未填过肚子,而是特意等他过来么?   胡言鸿心下感动,还有些受宠若惊,他双手执起桌前的茶杯,“二爷有心了!”   谢放亦举起桌前的茶杯,站起身,“胡队客气。”   见状,阿笙也赶忙跟着站起,端起自己的茶杯,同二爷一起答谢胡队的帮忙。   三个人以茶挡酒,碰了碰杯。   两人说话间,房门被轻声敲响。   伙计地端着一碟糖醋鲤鱼进来。   …   三个人从泰和楼出来,天色已黄昏。   槐南路的西边,被夕阳染成了黄色。   巡捕房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也度了一层暖光,使得平日里威严肃穆的巡捕房,瞧着不再那般森冷可怖。   阿笙同二爷以及胡队一起进了巡捕房大门。   监狱始终不大适合一般人进去,胡言鸿便将谢放同阿笙两人带到一间空置的会客室,“二爷,阿笙,您二位稍微等一会儿。我已经命人去将周霖给带过来了。”   胡队已经命人去将周公子带过来了么?   阿笙不由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他终于有机会,面对面问周公子,究竟为何要在他的菜里动手脚,又为何,会选在那天让彭叔动手。   …   监狱门锁被打开,铁索敲打在铁质的栏杆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周霖蜷缩着身子,蹲在角落里。   听见“咣当”的声响,他整个人倏地一抖。   “周霖,跟我们过来!”   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周霖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下。   他抬起头,勉强笑道:“这位爷,请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警员绷着一张脸,呵斥道:“少废话!跟我们走就是了!”   周霖的衣领被拽住。   他被迫站起身,十分狼狈地踉跄了下。   …   夕阳照在巡捕房的办公楼。   金属镣铐发出窸窣的声响。   周霖迅速地打量着周遭,思考着逃出去的可能。   然而,周围到处都有巡逻的警卫队。   周霖眼露惊慌。   难道,他真的要交代在这里?   不,他不甘心!   长庆楼还没有倒,阿笙依然还是长庆楼的少东家,长庆楼的生意甚至一日比一日红火。   他如何能甘心?   还有南倾……   他还没有以最好的姿态,重新再出现在南倾的面前!   他不可以死,他绝对不可以死!   “报告——”   “胡队,人已带到。”   “带进来。”   胡言鸿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   胡队?   胡言鸿?   胡言鸿抓的他,现在又为什么要单独见他?   莫不是……为了单独向他索要钱财?   胡言鸿贪财的名声,周霖先前亦是有所耳闻。   方才还惊慌的他,忽然稍稍镇静了一些。   他有钱!   如果胡言鸿只是要钱,他可以……   周霖被两名警员带进会客室。   在看见房间里熟悉的那抹身影时,周霖眼底的光亮消失,他的瞳孔微缩了下。   …   周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谢放。   他没有一日不派人打听对方的行踪,甚至就连小厮桂子,也是因为有几分像福禄,他才会将人给待在身边。   他计划当中,待他成就一番事业。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他成为了阶下囚,而对方依然风光霁月。   周霖的目光移到谢放旁边的阿笙的身上,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很快,便又移开。   …   “走!过来!”   “坐下!”   考虑到谢放同阿笙两人的安全,也为了犯人突然做出攻击或者是逃跑的举动,周霖被要求坐在事先备好的单人椅上。   与此同时,胡言鸿亲自为谢放同阿笙两人搬来椅子,恭恭敬敬地请两人落座——   就坐在周霖的正面前。   而周霖,方才却先是被踢了一脚,被压着双肩,强迫落座。   周霖这一生,从未这般屈辱过。   他垂着眉眼,咬住下唇的齿尖几乎要将唇皮咬破。   片刻,周霖抬起头,对着谢放凄楚地笑了笑。   “南倾你是来探望我的吗?”   “为何要陷害阿笙?”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响起。   阿笙无法开口说话,“质问”一事,便只能委托谢放。   周霖眼露茫然,“南倾,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阿笙错愕地看着周公子。   倘若不是他同二爷今日才见过彭叔,瞧见周公子的反应,只怕他会不由地怀疑,先前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当真有误。这一且切背后的指使人,会不会真的不是周公子。   谢放开门见山:“彭叔已经将什么都告诉我们了。包括当初你做局,刻意接近他,引他沾上大烟,威胁他,要他在阿笙的饭菜里做手脚。”   周霖心底倏地一乱。   彭叔?!   老彭不是已经离开符城了么?!   为何,为何南倾会提到老彭?   难不成,老彭又偷偷地潜回了符城,现在人在南倾手里?   无论如何,没有真凭实据,周霖自是不可能会承认。   他若是承认了,南倾无疑会厌恶他,可只要他否认到底……或许南倾会看在他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救他出去也不一定!   于是,周霖决定装傻到底:“南倾,你口中所说之事,我当真不知情。”   “这个东西,你可认识?”   谢放从袖子当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   周霖仍旧是一问三不知的口吻,“这是什么?”   谢放:“你很聪明,你应当是找了个借口,向云要了这个药瓶。如此,即便是出事,也查不到你的头上。只不过,也因为如此,你给自己留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人证。   我已经向云平证实过。这个药瓶,确实是他府中所有,且由于每个瓶身,都是由他个人所绘,底部以是他的字号,因此,每一个瓶身均登记在他的一本册子上。   包括他赠与你,当日亦是写了一行小字。”   周霖脸色苍白。   聪明如周霖,他自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谢放:“现在,你可愿意如实告知我们?你究竟为何要陷害阿笙?”   “为何要陷害阿笙?哈哈哈!”   周霖先是仰天大笑了几声,接着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呵,我为何会那么做,南倾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说着,周霖转过头,嫉恨地瞪着阿笙,“我样样都他强!可你呢?你偏偏选了个哑巴!你这是在羞辱我!你要我如何不恨他?!”   周霖终于说出,他对阿笙心里头埋得最深,也最赤果果的嫉妒。   阿笙一脸错愕。   他万万没想到……周公子是因为这个缘由,方才这般恨他。   谢放:“既是如此,为何不在阿笙出师宴那日动手?那日动手,事情岂不是闹得最大?”   “那日动手?那日动手,至多毁了一个出师宴。且詹局同胡队都在,一旦警方开始调查,事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一个都逃不掉。   不如选择最寻常的一个日子。   出师宴刚摆过不久,长庆楼生意火爆,小哑巴意气风发。一朵花,当然要在开得最为妍丽的时候,将它摘下……”   周霖的眸底,烧着两团嫉妒的光。   一个人,自是要在他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将其毁去,才最为过瘾!   后一句话,周霖没有说出口。   可在场的人,分明从他疯狂的眼神当中,读懂了这人心思的歹毒。   已经问到了他最想知道的,谢放也便站起身。   阿笙也跟着站起身。   胡言鸿陪着两人往外走。   走到门口,谢放停下脚步。   阿笙困惑地看着二爷。   谢放:“有一件事,我想你误会了。”   周霖被粗鲁地拽起身,他费劲地转过脑袋。   谢放:“周霖从来都不曾是谢南倾的选择。” 第99章 可有想我   周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眼底涌上彻骨的恨意。   周霖倏地神色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却被站在他身后的两名警员给大力地按住。   周霖肩膀吃疼,他强忍着,才没有再这时喊出声。   眼看谢放走出房间,周霖在身后大声喊道:“保我出去!隆升眼下被各大外商围剿!只要你保我出去,我便想办法替你说服密斯特约翰那帮人!”   周霖眼下,如同溺水的人,谢放便是他的浮木。   无论他此时对门口的两人有多恨,这个时候,他唯有暂时放下自己心中的恨意,抓取一线生机。   阿笙已经走到门边。   听见里头周霖的喊话,他眼露意外。   他以为在二爷方才说了那句伤人的话之后,周霖会沉浸在伤心的情绪里头,或者会恨上二爷。   却没想到,在这时候,对方竟不忘同二爷交换条件。   能屈能伸如此,倘若周公子把心思用在征途上,何愁不会有一番成就?   谢放语气淡漠地道:“不必,隆升的困局,我自会想办法应对。”   周霖带着镣铐的双手握成拳,牙关紧咬:“倘若,我告诉你,隆升内部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阴谋呢?只要你保我出去……”   周霖的话尚未说完,只听谢放语气平静地道:“多保重。”   谢放走出会客室。   胡言鸿走在最后,便随手将房门关上。   至于周霖同谢放先前的对话,胡言鸿无论心里头有多震惊,这个时候自是继续装傻。   像是二爷这一类的世家公子,不拘男女的事情,他也不是没见过。   …   夕阳从天边缓缓地下沉。   房间里的光影一点点地消失。   随着房门关上,房间里陷入昏暗,只有昏暗的光亮从狭小的窗□□进。   周霖瞳孔紧缩。   他怎么也没想到,即便以隆升内部情报作为交换条件,谢放竟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周霖失控地大声地喊:“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闭嘴!”   羁押他的其中一名警员嫌他吵,一巴掌朝周霖的脸颊挥去。   周霖的脸颊立即传来火辣辣地疼痛感。   他狰红的眼睛望着狭小的窗外,眼神发狠。   只要他能够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今日受到的屈辱,他定要加倍讨回来!   …   胡言鸿亲自送谢放同阿笙两人出警局。   原本胡言鸿要给两人叫车,谢放婉拒了,表示他跟阿笙两人步行回去便好。   胡言鸿余光瞥了眼站在二爷边上的阿笙,只觉自己太不懂事,恨不得扇自己脸颊一下。   叫什么车?   两个大男人又不能坐一辆人力车,倘若坐车,二爷同阿笙便只能各坐各的。   哪里还能像步行那般,两个人还能肩并着肩,说说话什么的。   出了警局大门。   谢放:“胡队请留步。”   胡言鸿也便道:“如此,我也就不送了。回头周霖这案子再有什么紧张,我再告知二爷?”   谢放拱手作揖:“有劳胡队。”   …   槐南路上,各大商铺的广告灯零星地亮起。   阿笙同二爷两人并肩走着。   像是眼下这样,能够同二爷两人单独走在街上的机会实在不多。   谢放抬头,瞧了天色,“不知不觉,天色竟然都这么暗了。”   阿笙点点头,中秋一过,这天色是暗得越来越快了。   幸好他知道这一趟出门,只怕不会那么快回去,便同师父请了一天的假。   师父知道彭叔有了下落,犹豫了好一会儿,阿笙最终还是比划着,“二爷先前,为何拒绝周公子的提议?”   外商“围剿”,存货积压,各方钱庄纷纷向长庆楼打探虚实,以决定是否提前向隆升讨要所贷款项,隆升眼下的局面之艰难可想而知。   二爷大可以同周公子达成条件,待隆升挺过这一难关之后,再从长计议。   以胡队的手腕,想必也不会让那周公子逃脱了去。   槐南路这一条街,灯火通明。   过了槐南路,由于通电灯的人家并不多,街道昏暗。   虽然街道两旁的人家也点灯,同犹如白昼一般的槐南路到底是不能比。   以槐南路的路口为界限,槐南路同其他街道就如同日与昼那般清晰分明。   谢放同阿笙两人走过槐南路的路口,沉声道:“符城是我们自己的地界,倘若在我们自己的地界做生意,还要求洋商网开一面,这生意做得岂不是太过窝囊?”   二爷的语气十分平静,可听得阿笙却是心潮澎湃。   是啊!   府城是他们自己的地界,可若是他们在自己的地界做生意,还要去求洋商,着实叫人憋屈!   只是,如今时局动荡,地方势力都只顾着抢夺底盘,导致各大外商实力盘踞,反而自己人在自己的地盘权益得不到保护。   谢家的势力到底在北城,若是二爷在符城同洋商硬碰硬,尽管有詹局长庇护,可若是洋商给詹局长压力,一切也便不好说了。   “二爷还是要小心一些,不要同洋伤硬碰硬……免得自己吃亏。“   “嗯。放心。我心中有数。”   阿笙忽然想起,那周霖还说了一件事……   “对了,还有周公子所说的隆升内部的阴谋呢?”   二爷是不是也得提前做出防范?   哎。   他还是觉得……或许二爷可以佯装应允了周公子的条件,待事情全部解决,隆升真正地上了轨道,再做打算。   否则,这内忧外患的,还真令人担……   阿笙刚刚比划完的手忽地被握住。   阿笙的心跳霎时漏跳一拍。   …   两人在过桥。   从桥上行至桥下。   桥下只有几乎人家,周遭一片昏暗。   夜色渐浓。   这样的夜色里,即便是有一双手在交握着,除非走至跟前,低头仔细地瞧,否则轻易不会瞧见。   阿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   二爷比夜色还要低沉的声音,响在阿笙的耳畔,“几日未见,阿笙可有想我?”   太过紧张。   阿笙下意识地攥了了二爷的手心。   谢放感受到阿笙的小小动作。   他低下头,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又抬起头,去看阿笙,“这是想的意思?”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究竟是怎么做到……将,将什么想,想不想的挂在嘴边,面不改色不说,甚至这,这般坦荡自如的?   “怎么不回应?”   阿笙睁圆了一双眼,又害羞,又有些着急。   这,这要他如,如何回应?   再一个,他同二爷两人现在到底是在街上,万一有人经过瞧……   忽地,阿笙的耳尖传来一片温热。   两人行至一棵香樟树下。   树枝在夜风里温柔摇晃。   谢放的唇,轻吻阿笙的耳尖,“阿笙,我很想你。每日都在想,无时无刻不想。” 第100章 施以枪决   二爷行事,也太,太恣意了一些!   脸颊涨红,耳尖一片滚烫。   阿笙下意紧张地环顾左右。   幸,幸好周遭无人。   阿笙刚要轻舒一口气,只听二爷轻声地问道:“方才南倾可是过于莽撞了?”   阿笙下意识摇了摇头。   听见二爷的低笑声,阿笙方才知晓自己上了当。   二爷哪里是当真认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莽撞,分明是在明知故问。   尤其是方才那声低笑,无疑证实了这一点——   二,二爷又在逗他。   偏偏,他还当真一脚掉进二爷的陷阱里头。   “阿笙既是未觉南倾莽撞,想来是喜欢……”   一听二爷的语气,阿笙便知道,二爷接下来要说的话,定然更没正形。   他心里头一着急,抬手捂上二爷的唇。   很快,阿笙便意识到这个举动实在太过冒犯,便又将手给放下。   嘴巴重新恢复“自由”,谢放浅浅地叹了口气,“阿笙现在是当真不得了了,都敢捂二爷的嘴了。”   阿笙眼露懊恼。   糟糕。   他现在似乎的确是对二爷愈发放肆了。   阿笙比划着手势,“二爷莫要见怪,方才是我太过着——”急。   手被握住。   谢放:“阿笙确实过于着急。南倾后头还跟着一句话。”   阿笙眼露不安。   未料,二爷低头,执起他被握住的那只手,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口,“不过,我很喜欢。”   阿笙呆住。   …   “阿笙现在是当真不得了了,都敢捂二爷的嘴了。不过,我很喜欢。”   将二爷所说的两句话,在脑海里上下连在一起。   阿笙的脸颊“腾”地一下,火烧火燎得厉害。   早,早知道,先前就不该那么快就将手给放下的。   二爷果,果然愈发没正形了。   …   听见前头有脚步声,似乎就是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的。   阿笙心中一慌,将手从二爷手中抽回,疾步走出树下。   前头行人拐进一条巷子,并未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虚,虚惊一场。   阿笙停下脚步,在原地等了等。   二爷迟迟未曾走上前。   阿笙慌了。   二爷会不会生他的气了?   阿笙急忙转过身,脑袋撞上一堵温热。   鼻尖闻见熟悉的气息,阿笙倏地抬起头。   谢放幽幽地道:“南倾还以为,要被丢下了。”   阿笙愧疚得不行,“二爷,对不……”   谢放:“唤我南倾,我想,我便不会这般伤心,不会这般难过了。”   阿笙比划的手势顿时一顿,耳尖通红。   二爷,又,又在逗他。   “看来阿笙是舍得我伤心,舍得我难过了……”   阿笙轻咬着唇。   他,他没有。   阿笙飞快地瞧了眼周遭。   并无人经过。   阿笙红着脸颊,他的食指同中指并拢,缓缓比在左边胸口。   “咳,咳咳——”   不远处,传来几声咳嗽声。   阿笙吓一跳,身子都抖了下。   比在胸口的手势,却并未放下。   一双乌眸大胆又带着羞意地注视着二爷,似乎在问,“二爷可听见了”   这便是不会说话的好处了。   不出声,便不会有人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个手势,更是他同二爷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这个天底下,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大爷从他们身旁走过,眼神并未在他们身旁有任何停留。   咳嗽声渐渐远去。   谢放紧紧地握住阿笙的手。   …   这一回,阿笙“没敢”再冒然抽回手。   他余光去瞧方才打他跟二爷身旁走过的那大爷的身影。   奇怪,怎么没瞧见那位大爷了?那位大爷的脚力,应当没那般快才是。   直至,树下传来几声咳嗽声。   阿笙这才发现,原来二爷不是大爷的脚力快,二还是大爷正好走在他同二爷先前走过的那棵树下。   阿笙也是这时才意识到,因着天色昏暗,香樟树茂密的缘故,人走在树下,人的身形几乎完全没入浓密的阴影里,倘若不仔细看,根本瞧不见有人。   他,他早该想的。   二爷行事虽然恣意,可从不莽撞。   想来二爷早就知道,那棵树能够完美地将他同二爷两人的身形挡住,才,才会行事恣意。   是他做贼心虚。   胆,胆子又太小。   …   倘若说,近日符城有什么大事,那么,非周家米行小少爷周霖以及嘉记绸缎庄大少爷孙瀚宇两人双双被捕这二则新闻不可。   只不过,两人被捕的原因不同。   孙瀚宇是因为吸食大烟,只需要被扭送城南的戒烟馆,而周霖,罪名显然要更为严重。   “周家米行的小公子?哎?是不是就是那个福满居的老板来着?”   “对,是他。因着得罪泰和楼的老板,被派人砸了招牌,生意一落千丈,便将店给盘出去,却因没人接手,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关门大吉的那个。”   “那个周老板,在开福满楼期间便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没想到,竟贩卖大烟去了!缺了大德了。”   “当局现在对大烟可是深恶痛绝,尤其是贩卖大烟的,听说抓到一律枪|决是不是?”   …   “要我说,那周霖真的拉出去枪|毙了才好呢。”   大力一面收拾着桌子,一面认真地听着酒楼里其他客人的议论。   送客人出门,刚好碰上掌柜的,大力走上前,同掌柜的愤愤地道。   大力这会儿也已经知道,罂|粟粉一事,全是周霖在背后指使的彭叔,还为此不惜设计彭叔染上了烟瘾。   周公子那个人,实在过于歹毒!!   “嘘,这话在门口嚷嚷做什么?小心祸从口出。”   方庆遥责备地瞪了眼大力。   “掌柜的,您也太小心谨慎了。您没听客人们说啊,那周霖都被投进大牢里了,搞不好不日就要被枪决,大祸当头的是他周公子。咱们可不会。”   方庆遥肃着一张脸,“总之,小心点没错。”   大力只好撇撇嘴,“知道了,掌柜的。”   方庆遥在前头教训过大力,想了想,又去了趟后厨。   这个点,后厨不是很忙。   方庆遥同乔德福知会了一声,将阿笙从后厨带出,走到一旁无人的角落   将他从客人们口中听到的消息同阿笙说了。   “阿笙,你说,那周公子当真会被枪决么?再怎么样,那周公子都是周家的血脉,你说……周家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处以枪决,而不加以施救?   爹爹,爹爹没别的意思啊。不是非要置人家于死地不可。   我就是觉着……那周公子那人怪可怕的。年纪轻轻,心思缜密,心肠却极狠。   他要是当真被……”   被,被枪决。   他还安心些。   否则,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阿笙已经提前从二爷以及胡队那里得了消息。   他朝爹爹点了点头,手里头比划着,“周公子犯的是私自贩烟的大罪。”   不再是周家肯不肯营救的问题。   而是,即便这一回周家肯举家之力营救周公子,在这件事情上,亦根本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第101章 打翻身仗   “阿笙,你可是从二爷或者是胡队哪里得了什么消息了?”   方庆遥见阿笙脸上半点没有意外神色,不由地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儿子。   合着阿笙早就听说了周公子会被枪决的事情,只是没跟他这个当爹的透露呐?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是听二爷同胡队说了一些。”   方庆遥压低音量:“那你给爹一句准信。周公子这一回,是不是,一定会掉脑袋?”   忽地反应过来,“噢,不对。现在不兴砍头了。现在都是用枪行刑了。那什么,不是爹爹心狠,非要人丢了性命不可啊。阿笙,爹爹也不怕你笑话。爹爹是当真怵那个周公子,总觉得那个周公子心有百窍,坏主意是层出不穷。他若是能,能在牢里关一辈子,也挺好。”   总之,就是千万不再出来霍霍人就行。   那个周公子在福满居都闭门之后,竟还要同长庆楼过不去,且大有置阿笙,置长庆楼于死地的架势。   此等报复心强之人,他若是一朝出狱,必定还会生事。   阿笙自是明白爹爹的顾虑,他点了点头,“若是不出意外的话。”   方庆遥立即笑了,“这二爷同胡队都这么说的,那还能出什么意外啊!”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对了。阿笙,近日这天是越来越凉了。再过个一个半个月的,估计就要彻底入冬了。这几日,你抽个时间,将大家衣服的尺寸记一下,带上阿泰,去街上买几匹隆升的布,给大家做两身冬衣好过冬。   都说今年入冬兴许会格外地冷,咱们也好提前做准备。省得临时做冬衣,裁缝们万一没能及时赶出来,大家伙少不得要挨冻不说,到时候料子也肯定涨。”   提前做好,多少安心些。   过去,像是给伙计去店里预做衣衫这些事,方庆遥都是亲力亲为。   阿笙如今既是已经出师,有些事,自是也要慢慢放手由阿笙去做。   …   提起冬衣,阿笙脸颊有些发烫。   算算日子,二,二爷在各大绸缎庄以及衣服铺子定做的冬衣,只怕再过个几日,便要陆陆续续送到了。   “阿笙,阿笙……”   听见爹爹唤他,阿笙回过神。   方庆遥无奈地道:“我方才同你说的话,可都听见了?”   阿笙轻咬了下唇,点了点头。   只要一想到,二爷给他定做的衣服陆续送到时,得怎么跟爹爹解释,阿笙便有些头疼。   当,当日他就该拦着二爷,不准二爷胡来才是。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这段日子,隆升的布匹又再次在长宁街上的绸缎庄逐渐地铺开。   先前洋商们雇了地痞流氓,“威胁”各大绸缎铺以及布店,即便是巡捕房,也因为畏惧洋人的势力,对隆升遭受的委屈,只好装聋作哑。   可近日,由于隆升布匹在符城各大乡镇以及周边小镇、农村却是极为畅销。   这也使得越来越多其他地方的商人来符城进货,且指名只要隆升布匹,不要洋布。   来问的人多了,利益的趋势下,定会有商家铤而走险。   一开始是偷偷地卖,在马车外头装上洋布,以混淆那帮地痞流氓的视线。   据说,由于隆升雇佣了地方保卫队,那帮地痞流氓再不敢来惹事,大家于是光明正大地开始卖隆升的布匹。   现在隆升布匹可是街上卖得最好的布匹了,比洋布还走俏。   …   “到时候别只顾着给店里伙计买,也记得给你自己定做个两身。”   当爹的到底还是关心儿子,方庆遥特意叮嘱了一句。   阿笙硬着头皮点了点脑袋。   等去了布店,给爹爹定做两身好了。   回头爹爹问起,他便说他给错了尺寸——   实在是二爷那日给他定做的衣服太多。   只怕是都能穿到他二十来岁了。   …   布店。   阿泰手里头摸着一匹布,两眼放光,“少东家,这就是咱们要买的隆升布匹啊?这,这料子,会不会太好了一些?价格会不会很贵啊?”   这隆升布匹摸着可比土布要滑溜多了!   他方才偷偷地扯了扯,还牢固哩!   不像有的土布,为了节约成本造价,纺线织得那叫一个疏,他稍微用点力,那布都得被扯坏!   阿笙尚未来得及比划手势,一旁的掌柜的走上前,忙道:“不贵,不贵。这位小兄弟,你是有所不知。这隆升布匹啊,价格比洋布还便宜一些呢。两丈才卖九角九分的价格,别的布匹哪里能卖到这个价格。”   两丈九角九分是便宜!   这价格,同土布都贵不了多少!   阿泰没买过洋布,他身上穿的衣衫,大都是他哥短下来的,或者是有哪位亲戚不要了,他娘去跟人家要过来,给他改的长衫。   他穿的最好的衣衫,还是掌柜给大家伙定做的。不过绸缎贵,掌柜的自己也就是逢年过节才穿,平日里同他们一样,都是用的土布做的长衫。   阿泰将手中的布匹放下,好奇地问道:“那一般洋布卖多少?”   掌柜的道:“洋布也便宜,两丈一元五角。当然了,同咱们隆升的布匹还是没得比。您方才自己也摸出来了吧?这隆升的布匹啊,一点不输洋布,价格还要便宜上将近一半。”   阿泰咋舌。   他滴乖乖!两丈卖一元五角也叫便宜呐?!”   要说洋布卖这个价,其实真心算不得贵。   可对于像是阿泰这样的酒楼伙计,人力车夫、码头工人等大多数靠卖苦力过生活过的人来说,洋布的价格仍然是偏高的,不若土布低廉耐糙。   隆升的布匹他摸着同洋布差不多,价格却少了近一半!   掌柜的趁机道:“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啊!咱们隆升布匹确实不错。两位可要买一些回去?”   隆升布匹自是好的。   否则洋商又怎会联合起来,“围剿”隆升布匹。   “符城是我们自己的地界,倘若在我们自己的地界做生意,还要求洋商网开一面,这生意做得岂不是太过窝囊?”   阿笙终于对那晚二爷所说的这句话有着深刻的体会。   隆升布匹如今能够再次在各大布店以及绸缎庄走俏,再没有人比阿笙更高兴。   阿笙从身上取出他提前让大家伙量好,记录在纸上的尺寸,递给掌柜的,手里头比划着,“劳烦,按照上面的尺寸,每个人做两身冬衣。”   掌柜的瞧不懂手势,可他识字啊!   一看阿笙递过来的单子上写的人数,顿时眉开眼笑,“哎,好,好!”   走到柜台后,给阿笙开单去了。   阿笙给过订金,从掌柜的手里拿过单子收好,同阿泰两人走出布店。   离开布店,阿泰语气难掩兴奋地道:“少东家,您说这就二爷怎么这么能干?   那志杰纺纱厂先前就是个烂摊子,二爷竟然也给生生盘活了!您方才可听掌柜的说了?如今这隆升布匹,可是店里头卖得最好的布匹!”   阿笙听了阿泰对二爷的夸奖,阿笙唇角扬起,打从心里头替二爷觉着高兴。   …   “掌柜的,你这店里,可有卖隆升的布啊?”   “这位客人,请问您想要点什么?我们这什么布都有。有从繁市、棠市还有南洋进的货……”   阿笙同阿泰两人从布店里出来,听见有人提及“隆升”,便转过头,好奇地看了一眼。   “哎呀,那些布匹都是高档货,我进货,那是要去乡下,走街串巷,喊人家来买我的布的。价格若是高了,乡亲们吃不消,可卖不出去!我只要隆升的布匹!掌柜的,你店里可有?若是有的话,我全包了!”   孙嘉凡心里头叫苦不迭。   怎的又是上门问隆升布匹的?   他店里可是一点隆升布匹的存货没有啊。   相反,堆了一仓库的洋布!   孙嘉凡陪着笑,“不好意思啊,这位爷。咱们店里没有卖隆升布匹的。但是咱们这有卡勒福洋布,这卡勒福洋布啊,颜色多,质量也好!您可以摸摸看,您看,这料子,是不是不错?关键是价格也便……”宜。   孙嘉凡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那位客人所打断。   客人连连摆手,“再便宜,能有隆升的布匹便宜?掌柜的,隆升的布,两丈可是只需九角九分,若是买得多,还能给个进货价,比洋布可有赚头多了!您这没有,可否方便告诉我,哪家有卖?我上那家进货去!”   孙嘉凡哪里会给其他同行介绍客户,他勉强笑道:“这,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要不,您去街上其他家打听看看?”   那位客人也便告辞离去。   眼看着客人去了对面一家绸缎庄,孙嘉凡只得在心里无奈地头叹口气。   转念一想,那隆升布匹价格低廉,赚头有限。   这单子不成也罢。   谁曾想,只见那客人进去不久,那掌柜的竟叫来马车装货。   竟,竟是当真装了整整一马车!!!   孙嘉凡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他到底还是太信任云平了!!!   先前洋布走俏的时候,他便想着能够将进的洋货悉数卖出,回收货款便好。   云平一再劝说他,要他再购进洋布。   这下如何是好,他现在仓库里堆的全是洋布!   “老爷……”   门外,孙家管家匆匆忙忙来店里寻当家的。   孙嘉凡忙走上前,“如何?巡捕房那边怎么说?“   自从孙儿被带走,孙嘉凡便积极筹措现款,企图将孙儿从戒|毒所带回家中。   然而,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   送进去的银票,被原封不动地送回。   这一回,孙嘉凡是让管家的带着银票直接去找詹局长。   谁料,管家摇了摇头,“詹局长说,孙少爷的案子惊动了上层。扭送戒烟馆,而不是按照同私贩大烟共同论罪,已经是他看在同您相交的份上,网开一面。”   管家将被詹局长退回来的银票,递还给当家的。   孙嘉凡双腿发软。   这银票都使不出去,人哪里回得来?!   孙嘉凡郁结在心,两眼一黑,整个人摇摇欲坠,身子瘫软了下来。   亏得管家给及时扶住,“老爷,老爷!!”   …   “少东家,从方才起,您便在看着对面那家绸缎庄。您这到底在看什么呢?”   嘉记对面的茶摊铺子。   阿泰手里头剥着花生,不解地看着从忽然提议问他要不要喝茶,又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来这摊子铺,坐下后也不同他“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对面绸缎庄看的少东家,实在没忍住,好奇地出声问道。   绸缎庄他也瞧了,除了比周遭的绸缎庄都要大些,也没瞧出什么特别的呀。   阿笙收回视线,摇了摇头,给阿泰倒了杯清茶,“没什么,我们把这壶茶给喝完吧。喝完便回去。”   阿泰忙应道:“哎,好。”   那必须得喝完啊!   不知道少东家怎么想的,他们店里就有上等的符城白茶,少东家不饮,来这儿喝清茶。   许是少东家当真渴了吧。   喝完茶,阿笙付过茶资,同阿泰两人离开茶铺。   临走前,阿笙再次瞧了眼对面的嘉记。   他记得这间铺子。   前段时日,隆升滞销,洋布走俏,其中要属生意最好,莫过于这家嘉记绸缎庄。   他听来店里用餐的客人提及过,这个“嘉记”是二爷其中一位朋友,孙公子的产业。   隆升布匹滞销,可那段时日嘉记绸缎庄却因囤了大量洋布而生意格外地兴隆。   孙家少爷是在周公子处因吸食大烟被抓。   可见,二人关系交好。   周公子先前又因为二爷之故,同那帮洋商交好。   想必嘉记绸缎庄多半因为周公子的缘故,才会提前得了消息,大量购得洋布,在隆升被外商“围剿”时,因坐地起价,大量卖出洋布而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长宁街上其他绸缎铺同店铺因为隆升布匹而门庭热闹,唯有嘉记,因为先前得罪过隆升,以至进货不顺,店里格外冷清。   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也不知道孙家少爷在戒烟管知不知晓店里头的事情。   如若知晓,可会后悔?   …   隆升布匹再一次在符城大受欢迎。   这一回,不但是受城里各大绸缎庄的欢迎,在周边的许多乡镇,亦是大受追捧。   各大绸缎庄,布店原先积压的隆升布匹很快售罄不说,开始争相向隆升进货。   至于那些个闹事的地痞流氓,一对上手里头有家伙的地方卫队,那一个个就如同耗子见了猫,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再生事。   府城当地报纸更是对隆升布匹热销得的情况进行了一个版面的报道。   毕竟,洋布已经压了符城当地布匹太多年。   隆升这一回,不仅是切切实实地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更是为府城赚足了脸面。   与此同时,府城地方纺纱厂势头压过洋人工厂生产的布匹一事,消息经由符城报纸,被其他地方报纸转载。   即便是繁市、北城的报纸,也都转载了符城这一地方报纸的消息。   …   北城,谢家主宅。   “大哥,大哥,你快看——”   谢家老三谢朝晖手里头拿着一份卷成筒的报纸,大步走到大哥的院子里来。   谢朝晞手里头喝着咖啡,从小厮手中接过今日份的北城日报。   听见三弟谢朝晖的声音,谢朝晞翻阅报纸的动作一顿,他轻啜了口杯子里的咖啡,抬起头,调侃道:“怎么?今日北城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了?是九爷终于从繁市回来,瞧见你递的那几份拜帖,终于邀你去他府中一叙了?   还是又看中了哪家拍卖行的物件,想买。可惜囊中羞涩,想我资助你?”   “繁市那边还不肯放人,留阿九再唱几出戏,才肯允他们戏班子回来。钱我暂时也够用。我今儿来,可是真的有一桩大事要同你说。”   谢朝晖一屁股在大哥对面的凳子上坐下,随手拿过大哥桌上精致的蛋糕。   谢朝晞睨着他:“那你说与我听听。什么事,只得你一大清早地来我这儿?”   “大哥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谢朝晖将手中的报纸往大哥谢朝晞手中一递。   谢朝晞放下手中的咖啡,结果三弟递过来的报纸。仔细看过报纸上,读过上面的内容,眸色微沉。   待瞧清楚报社名称,他抬起头,语气不明地道:“是咱们北城日报的报纸?”   谢朝晖笑嘻嘻地答:“是。您先前又是请符城主编吃饭,又是看电影的,人家也没肯赏脸,给咱们一小篇幅做善事的报道。如今却是用了足足一个版面,转载符城那样一个弹丸之地的新闻,更是刊登了咱们二哥的照片。”   仿佛全然没瞧见大哥微变的脸色,谢朝晖一只手托着腮,自顾自地高兴地往下说,“嘿嘿。大哥你说,咱们二哥此去符城,可算是因祸得福?爸要是读了今日的晨报,会不会一高兴,就命人拍电报,让二哥回北城?   大哥你也知道的,爸的生日也快要到了。爸生日不久,又临近过年。唔……大哥,看来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团聚了呢。” 第102章 二哥疼我   “南倾在北城待了快小一年了吧?”   谢朝晞随手将手中的报纸放下,端起咖啡,似不经意地问道。   “这我哪儿记得住啊。”谢朝晖歪了歪脑袋,“唔,应该?”   谢朝晞睨了他一眼,无奈摇头,“以前南倾在北城的时候,对你可谓是有求必应。你倒好,他去了符城多少时日都不记得。你二哥若是知道了,指不定对你多失望。”   “嘿嘿。不会的了。二哥最疼我了。当然,大哥也疼我。”   谢朝晖手里头的蛋糕只吃了一口,觉着没什么味儿,就给放下了,又去拿了桌上的葡萄,剥了送进嘴里。   “嗯。甜。”   还是葡萄合他口味。   谢朝晖又剥了一颗送进嘴里。   他抬起亓亓整理头,笑吟吟地问站在旁边的冯管事,“冯伯,给我也冲杯咖啡呗。”   冯伯是谢朝晞院子里的管事,即便是三少爷谢朝晖都吩咐他不得,只听命于老爷谢百川以及谢朝晞本人。   冯伯用眼神请示少主子,见谢朝晞点头,方才转身,去给看三少爷冲咖啡。   谢朝晞饮尽杯中的咖啡,他将咖啡杯置于桌上,看着小弟,“迟点我要去给爸请安。你同我一起去?”   谢朝晖嘿嘿一笑:“大哥你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想我去试探爸的口风?”   谢家老爷子谢经川生性多疑。   谢朝晞从小就被当成谢家接班人培养。由他去问二弟何时回来,同由今年还在上大学的谢朝晖去问,自是不同。   倘若是谢朝晞去问,谢经川难免会疑心谢朝晞的意图。   毕竟,谢放的才能有目共睹。   倘若不是谢放被下放到符城“历练”,谢朝晞在谢家商号的位置,只怕不会像今日这般稳固。   谢朝晞拿巾帕擦拭嘴角,笑着道:“你也可以不一同前往。”   他推开椅子站起身,“喔,对了。前阵子我在拍卖行,卖得一串上等的檀香佛珠手串……”   大哥话尚未说完,谢朝晖便大声地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去了?二哥怎么说也去了近一年了,我也想他了。我这就问问爸去。”   站起身,同里厅的冯伯喊:“冯伯,咖啡我不喝了啊!改日再喝!”   冯伯手端着咖啡出来,兄弟两人已经走出花厅。   谢朝晖双手枕在脑后,倒退着往前走:“大哥,你说爸提前将二哥叫回的概率多大?”   谢朝晞神情平静,“二弟离家这般久,爸想二弟提前回来也正常。”   谢朝晖把手放下,没有戳穿二哥的口是心非,“也是。”   二哥要是回来,家里可就热闹了。   嘿嘿。   …   府城,隆升纺纱厂,生产车间。   车间主任洪惠民陪着总经理视察车间,“二爷,您就放心好了。厂里用的棉花我都是定期会命人拿到外头去晾晒,以防放置久了会潮湿。纺的纱线、布料,每一道工序,我们都严格把关着呢。”   先前的志杰纺纱厂,曾发生过因没有妥善保存棉花,导致棉花潮湿、发霉、发臭之事。   更有生产经理中饱私囊,以次充好,将棉花里加入无用布料,导致纱线不过关。   谢放将装棉花的袋子更加扯开了一些,抽检里头的棉花。   触感滑溜,没有半点潮湿。   看见洪惠民此人办事之细心。   谢放放下手中的棉花,站起身,“这些纱线,最终都要用作织布上。布料又最终会穿在民众身上。任何一道环节出问题,最后买单的都是百姓。   我们这里多把关,布料最终到百姓手中,也便越耐穿,他们花的钱也就越值得。现在大家日子过得都不容易。我们不能再衣着这方面,掉链子。”   洪惠民听了,心下大为触动。   他知道这位二爷办事想来严谨,因此,从不敢马虎。   可做实业的,想要将实业给做好,产品把控自是得放第一位。   今日,却是头一回知晓,二爷心中还存了这样了不起的心思,“二爷所言甚是。接下来,我一定更加努力,把控每一个生产环节。”   谢放笑着道:“洪主任办事,我放心。”   谢放如今接手隆升已有段时日。   何人可以用,何人只能以利导之,自是心中有数。   像是这位洪主任,当日工人罢工,只有洪主任显出同工人和谈的意思,真心实意地替工人着急。谢放也便保留他的原职,往后视察车间,更是都让这位洪主任陪同。   虽未升职务,薪资却已经涨了三回。   洪惠民自是更加卖命替这位新东家干活。   每个车间都安排了质检员不说,每一道工序,他仍然会亲自验过。   听了二爷的夸奖,洪惠民连忙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薛晟在一旁道:“质检虽重要,不过工期也十分重要。洪主任,我看咱们上个月的产量还是有些少。马上就要入冬,市场对冬衣的需求只会。麻烦洪主任安排工人们轮值几个夜班,想办法将产量提高上去。”   “放心吧,薛助理,我已经同工人们约定好了。这周开始,咱们就开始轮夜班。”   “洪主任辛苦。”   “应该的,应该的。工厂效益好,咱们女工、工人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呀!”   干劲也十分足。   洪惠民亲自送谢放同薛晟两人走出车间。   听着隆隆作响的机器声,薛晟心中难掩激动。   洪惠民返回车间后,薛晟高兴地对二爷道:“倘若工人们加把劲,这个月咱们的产能定然能翻一翻。不过即便如此,只怕咱们的布匹依旧会不够卖呢。”   “先不要着急全部卖出去,仓库里一定要留有库存。”   薛晟怔住。   他一脸错愕,便是连音量都不由地拔高,“为何?”   如今他们隆升势头正劲。   不乘胜追击?   亏得车间嘈杂,否则薛晟方才这般大声,非惹他人注目不可。   “二爷可是要等到冬天,冬衣时涨价出售?”冬衣涨价,纱线,布匹等定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二爷是想着待价而沽,好赚取更多的利润?   谢放抬头,望了眼隆升上方的天色:“我自另有其他用途。” 第103章 来下聘呐?   “这位伙计,请问方笙少爷是在这里吗?”   长庆楼门口,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走进门来打听。   在长庆楼,长辈或者是老顾客,都是直接喊阿笙,伙计们则是喊少东家。   甫听见有人问方笙少爷是不是在这儿,大力险些没反应过来。   手里头捏着擦桌子的抹布,大力愣是愣了几秒的功夫,这才想起掌柜的姓方,方笙可不就是指的少东家嘛!   “是,是。少东家是在里头。请问您是哪位?找我们少东家何事?”   大力打量着眼前这位后生,瞧着脸生,听着倒是当地口音。   “方笙少爷在这里便好。”对方似是松了口气。   同大力说完,便转过头,朝身后跟着的两名伙计摆了摆手,“没找错,就是这里,送进来吧。”   站在门口的两名伙计,手里头各自捧着好几件叠好的衣衫,往里头送。   隔壁商家,外头经过的行人,瞧见好么大阵仗,都忍不住朝里头张望了几眼。   长庆楼莫不是东家当真要办喜事了?   怎的忽然添置这么多衣衫?   …   那名年轻男子,也便是方才同大力问话的伙计客气地问:“这位伙计,请问,这些衣衫放哪里较好?”   大力呆住。   怎,怎的这么多冬衣?   方庆遥方才便听见门口的动静,他暂时放下手中的笔,从柜台后头绕出。   瞧见这两名伙计手里头捧着的冬衣,一开始,以为是阿笙前段时间去布店里给大家伙做的冬衣,只一眼,便瞧出,这几件冬衣的用料太过讲究,且亦不是干活的款式,又听说这些衣衫都是给阿笙的,吓一跳。   方庆遥对大力吩咐道:“快,快去喊少东家过来!”   会不会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弄错了?   “是。掌柜的。”   大力应了一声,去喊少东家去了。   …   已过午后,正是休息的时间。   阿笙坐在走廊上,认真翻看老师近日托福旺给他带的当代画坛的优秀作品画册合集。   老师的意思是,学习作画,不仅赏析先人画家的作品,观摩同行的优秀作品同样重要。   先人的作品阿笙先前看了不少,当代画坛的作品却还是头一回看,每一幅……都令他大大增长了见识。   尤其是西方水彩画……   同他一直以来接触的水墨画是这样得不同。   色彩以及运笔太特别了!   “少东家——”   阿笙看得入迷,听见大力喊他,他抬起头。   大力疾步走近,“少东家,前堂送了好多的冬衣过来,说是要送给您的,掌柜的喊您过去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送给他的?   该,该不会是二爷为他做的那些冬衣,今,今日到了?   可他记得当日他分明说的是,他过去取。   怎,怎的送到长庆楼来了?莫不是二爷在单子上,写了长庆楼的地址?   阿笙只好将画册收好,随大力急忙忙去往大堂。   …   “这些秋衣的料子,摸着好趁手。”   “可不是,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摸过这么好的料子!”   “有秋衣、马褂,竟还有冬衣……我的娘亲勒,少东家添置这些行头,这得花去多少钱啊?”   “行了,都别摸了。万一是对方搞错了,回头我们怎么给人送回去?去,去,去,都忙你们自己手里的活计去。”   因着不确定是不是绸缎铺的伙计搞错了,方庆遥只是命人将桌子收拾干净了,又拿了块没用过的土布,铺陈在桌上。现在,绸缎铺子送来的衣衫,便是都放在桌上。   以至于大家伙围过来,忍不住摸了摸。   阿笙远远的,便听见伙计们的议论同爹爹呵斥声,他放慢了脚步,慢慢吞吞,走得极慢。   只是走得再慢,只这一点距离,到底还是被爹爹给瞧见了。   阿笙被方庆遥给一把拉了过去。   当爹爹的拉着阿笙的手,走到这些衣衫面前,“阿笙,这是怎么回事?我那日让你去给你师父还有大家伙做衣衫,是说了一句,让你给你自己添置两身新衣衫,可你这……可你这会不会也太夸张了一些?你这是要把整间绸缎庄给搬过来呐?!”   阿笙红着脸颊,手里头赶忙比划着,同爹爹解释,“这些衣衫,不,不是我买的……”   方庆遥愣住:“不是你买的?莫不是,对方搞错了?应该没有出去多远,你快去将人给追上,好让人原封不动地给送回去。”   说着,伸手去推阿笙,要阿笙去追绸缎铺的伙计。   阿笙硬着头皮,比划着,“人家也,也没搞错。”   这一下,可把方庆遥给弄糊涂了,“既不是你买的,人家也没搞错,那这衣衫会出现在这里?”   阿笙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如实地比划给爹爹,“是,是二爷送的。”   方庆遥一脸错愕,“二爷?二爷送你这么多的衣衫做什么?”   阿笙:“二爷说那日出师宴,他没有带礼物,所以……”   方庆遥责备地道:“你这孩子!你怎的不拒绝?”   阿笙同爹爹解释,“我,我……拒绝了的。”他如何没有拒绝?只是他拒绝,二爷,也,也得听进去啊。   方庆遥看着那一桌的新衣衫,心里头直犯愁。“欠人家这么大一个情,这可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方庆遥一脸希冀地瞧着阿笙,“能退么?”   阿笙迟疑地摇了摇头,“应,应是不能?是,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   定做的衣衫,便是能退,只怕价格也会被压得极低,那样的话,未免太过浪费了。   再一个……到底是二爷的心意,怎好退回去?   此时,方庆遥尚且不知,这还只是个开头。   之后的几日,其他家布店又陆陆续续送来衣衫,以至于后头的几次,方庆遥十分娴熟地招呼绸缎庄的伙计,将衣衫给搬到休息间去,以免再招致伙计围观。   阿笙听说又有新衣衫送到,便赶忙来到休息间。   方庆遥在低头替阿笙整理这些新衣衫。   将秋衣同冬衣分别整理,见阿笙来了,当爹的抬起头,一脸无奈地道:“二爷究竟是怎么回事?怎的陆陆续续送了这么多的衣衫?   说是送给你的出师宴礼物,可这会不会也送得太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有闺女,要出嫁。男方来咱们家下聘呐。” 第104章 二爷有心   “爹爹……”   阿笙无奈地比划着手势,脸颊发烫。   爹爹说什么呐。   什,什么下聘。   方庆遥手里头收拾着衣衫,没注意到阿笙通红的耳尖。   还在惦记着能不能退的事情,再一次出声问道:“这么多衣衫,真不能退啊?我看你这些衣衫,不是在同一家铺子做的。兴许其中一家答应给退呢?   你这尺寸也不是什么特殊尺寸,咱们也没穿过,退回去,他们不是也还能正常售卖的么?”   阿笙一脸无奈地看着爹爹,“倘若二爷走在街上,恰好瞧见他给我定做的衣衫,穿在身形同我差不多的公子身上,爹您觉得合适?”   只要一想到二爷给他定做的衣衫,穿在其他公子的身上,阿笙也不乐意呐。   二爷的心意,他要每件都妥善珍藏好的。   他也是这几日整理衣衫才发觉,二爷为他定做的这些衣衫,并不全是一个尺寸的。   还,还有的是参考他日后的尺寸定做的。   “这位公子,二爷待您当真细致。我这店铺开了这么长时日,当真鲜少有男子会在定做衣衫时,还记得叮嘱我们参考日后尺寸给做衣衫的。”   阿笙纳闷为何衣衫会往长庆楼送,是以特意去询问了其中一家绸缎庄。   原来,确是二爷在单子上填的长庆楼的地址。   想来一是担心他店里忙,不能及时去取。   掌柜的给他瞧了当日的存据,接着,便说了一上那一句。   他当时脸颊通红得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   当爹的嘀嘀咕咕,“二爷也没那么闲,天天没事做在街上闲逛吧。”   便是闲逛,哪里就那么凑巧,刚好就瞧见。再说了,他就不信,二爷给阿笙定做了这么多件衣衫,每件衣衫的款式他都能记得,还能认出。   只是万一好巧不巧,当真有那么个一、两件二爷的确有印象,若是被撞见穿在陌生身上,是,是不大合适。   方庆遥只好死了心。   长宁街上的绸缎铺子,一连半个月,往长庆楼送了好几回衣衫。   这阵仗便是当初前都督康闵还在世时,给长子康志杰娶亲,也没有这般大手笔的。   以至于老顾客都在问方庆遥,是不是阿笙好事终于近了,在给阿笙备新装,还问定的哪户人家的女儿。   方庆遥只好连忙同人解释。   “没有的事。是二爷,说是先前阿笙出师酒那回,没有带上礼物。这不……阿笙事先也没同我提起,我也是吓一跳。”   “嚯!那么多衣衫,全是二爷给添置的啊?二爷这般有心?”   “二爷待阿笙可真是没话说。”   “方掌柜的,你当初怎么不生个女儿呐?你家要是有女儿,搭上二爷这顺风车,嘿嘿,你这长庆楼,何愁开不到北平去。”   生个女儿?   便是他有个女儿,谢家那样的人家,又岂是他高攀得起的?   没女儿才好呢,要是阿笙是姑娘,他非担心地着急上火不可。   …   倒是客人们此番调侃,再次勾起方庆遥想让阿笙成亲的心思。   “都在问我是不是好事近了,是我不想么?”   方庆遥是一肚子的苦闷无处说,唯有同当师父的乔德福倒到苦水。   原先,他属意孙掌柜家的侄女。   因着孙掌柜那边迟迟没音信,有一回,他趁着结账的日子,特意亲自去一趟郑记食铺。   被孙掌柜的冷言冷语给挖苦了一通。   他方才知晓,阿笙那臭小子,竟未经过他的允许,告诉人家孙掌柜的,他目前无意成婚。即便是勉强成了婚,以后只怕也会负了郑小姐,还是提前将话给说开,以免耽误人家郑小姐。   “一个哑巴,还挑三拣四起来了。好啊,我都是要看看,你们方家最后是找了个什么天仙,找了家什么样的名门大家!”孙家嫂子插着腰骂。   那日,方庆遥灰头土脸地从郑记食铺出来,至今都没有再过去,以免看人脸色。他也没同阿笙提,在郑家食谱那儿遭气的事。人家既是打心眼里没瞧上阿笙,这亲不接也罢。   乔德福抽着旱烟,“我看那孙掌柜的同他家那口子,都挺厉害,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掌柜的你是病急乱投医,兴许阿笙都比你看得透一些,这才没有冒然同那位郑家姑娘结亲。   且再看看吧。阿笙如今也是个师傅了,等以后成为符城知名的大师傅,何愁没有姑娘结亲?”   方庆遥是欲言又止。   他哪里是可惜没能同孙掌柜家的侄女结上亲,他是替阿笙发愁呐。阿笙倘若是同其他人一样,他又何必这般着急上火?   乔德福知晓掌柜的为阿笙的婚事烦心,只是这牛不吃草,强摁着也不是个事。   阿笙模样瞧着软,性子却“硬”得很,父子两人若是为了阿笙的婚事弄得不快,反倒不美。   乔德福有意岔开话题,“我看今年这冬天,多半要比往年冷上不少,掌柜的,我们今年可要提前多准备些碳火?”   方庆遥原本在叹着气,一听见正事,便当真被转移了注意力,“老乔你也这么想?不瞒你说,我也寻思着,是不是趁着这炭价暂时没怎么大涨,多进一些生火……”   …   今年府城的天气格外地冷。   堪堪入冬,往年只需要穿个棉衣的天气,今年却得再穿上一件夹袄,才勉强暖和。   入冬以后,大家伙少不了因为夹袄没能及时赶制出来,去年的又旧了的情况,哆哆嗦嗦地过。   阿笙却是没冻着过一回。   阿笙去给楼上包间的送菜,往楼下走,碰见爹爹。   方庆遥瞧着阿笙身上穿的簇新的夹袄,感叹了一句,“没想到二爷前段时间给你定做的衣衫,还真派上用场了。”   阿笙弯起唇,笑得开心。 第105章 去趟北城   “是啊,少东家。亏得二爷给您提前做了冬衣。您别说,今年这天,确实冷得太早了一些。”   大力手里头端着托盘经过,听见掌柜的同少东家的话,凑过脑袋,眼神扫了眼少东家身上穿的上等绸缎棉夹袄。   往年入冬,少东家同他们一样,都是穿的灰扑扑的棉夹袄。   不像今年,入冬以后,棉衣都换了两三身,全是绸缎的料子,还当真有少东家的派头了。   尤其是今日穿的这一身,可真好看。身上的滚边夹袄,也不知是什么皮做的,瞧着就暖和!   大力倒是不嫉妒,就是难免心生羡慕。   少东家得二爷青眼,可当真是交上天大的好运了。   二爷待少东家,那叫一个没话说。   注意到大力的眼神,阿笙笑着比划着,“爹爹前些日子,便已经让阿泰陪着我,去布店,给大家伙去做了冬衣了。我昨日才去问过。   掌柜的说,今年天冷得早,他店里接的订单太多,人手不够。衣服已经裁好,只剩下缝制了。大约再过个三、五日,便可以去取了。”   大力手头端着盘子,不便道谢,只是这笑容啊,快要咧到耳后根去,嘴甜地道:“呀!多谢掌柜的。嘿嘿,也谢谢少东家。”   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几个也能够很快地便穿上暖和的冬衣了?!   给店里的伙计做四季的衣衫,不是什么行规,凭的全是当掌柜的“良心”。不少酒店、饭庄,伙计的衣衫都是自己出的钱,只不过是去统一的店里定做罢了。   像是长庆楼这样,四季都给伙计的发放新衣,还是一年发两套的酒楼,全符城也找不出几家来。   尤其是店里头伙计每人两套的冬衣,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方庆遥发了话:“行了。少在这儿贫。赶紧给我干活去。”   “好勒,掌柜的。”   大力端着装着脏碗的托盘,麻利地往后厨去了。   阿笙:“爹爹,那我也忙去了。”   “去吧,去吧。”   方庆遥摆了摆手。   “对了,爹爹——”   “怎么?”   方庆遥刚要往柜台方向走去,瞧见阿笙的手势,便又停住。   阿笙眼神闪了闪,“爹爹,我想今日晚上,等店里不那么忙之后,去一趟春行馆……”   老师让福旺给他传话,希望他近日抽空去一趟长庆楼。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指点他的画。   爹爹至今尚且不知他跟着老师学画,是以,阿笙很是有些心虚。   老师休息得早,他不好去得太晚。   若是等店里关门再去,时间上边太晚了。提前走,就得跟爹爹只会一声,师傅那里,他迟点也会去说。   方庆遥:“应当的,应当的。二爷对你般照顾。去吧。对了,天气冷,去的时候,记得带上几壶咱们长庆楼的好酒。这酒啊,不像旁的东西,不经放。”   当爹的误会了,以为阿笙去春行馆是为了见二爷。   听见二爷两个字,耳尖难免有些发热。   阿笙自从当了师傅以后,比从前还要忙。   二爷也忙。   他同二爷两人有好几日没见了。   只是他会时不时地托福旺给二爷送点吃的过去,二爷也会替福旺给他收集一些有意思的画册。   不全是知名画家的,也有活跃在当今画坛上的画家作品。   国内外画家画作皆有。   想来,二爷应当是知道老师最近在教他当代作画的特点。   想到这里,阿笙心里头便暖暖的。   …   二爷喝不得酒。   阿笙还是从长庆楼带了酒过去,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爹爹问起,另一方面,他先前听老师夸过长庆楼的“太白醉”香醇甘冽,入喉绵延。   因此,同师父打声招呼过后,待店里空闲下来,阿笙提前下工,特意将酒给拿上,去了趟春行馆。   福旺知道阿笙今日同老先生有约,特意提前在门口等阿笙。   是以,阿笙只敲了几下门,便被福旺给迎了进去。   “阿笙少爷,快,里头请。外面是不是很冷?”   福旺关了门,手里头提着灯,给阿笙引路。   阿笙一只手拎着酒,一只比划着,“还好。我走着过来的。走着走着,身子就暖和了。”   见状,福旺便将阿笙手里头的酒给揭过去,“阿笙少爷,这酒我先替您拿着。”阿笙一路拎着酒过来,指尖有些发僵,他动作有些笨拙地将酒递过去,“二爷……二爷可回来了?”   福旺:“还没呢。你也知道的,二爷他啊,自从接了这隆升,就一日没闲过。这春行馆都快成为客栈了。”   阿笙眼露错愕。   他出门的时候,都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二爷竟,还在厂里头么?   “二爷一般几点会回来?”   “这个可不好说。阿笙少爷你不用太担心的。二爷在他办公室备了床铺,若是太晚,他便在办公室歇下了。走,我带您过去见虞老先生。   虞老先生跟小石头可想你了。特别是小石头。一会儿就问我,你来了没有,催我上门口看看。”   阿笙想到小石头伸长着脖子,盼着自己来的模样,轻勾了唇角。   只是一想到二爷这么冷的天,有时候就宿在办公室,心里头难免有些担心。   两人说话间,渐渐到了虞老先生的院子。   虞清松同孙儿小石头果然如同福旺所说的,就在花厅里,等着阿笙过来。   春行馆装了地暖,一走进花厅,便暖洋洋的,一点都不冷。   阿笙也给小石头带了点零嘴,小石头高兴地不行,坐在凳子上,欢欢喜喜地吃零嘴。虞清松亲自给阿笙倒了杯茶,让他先喝口茶,暖暖身。   阿笙喝茶的功夫,虞清松翻看阿笙今日带过来的“作业”。   “你进步很大。线条、构图都比过去成熟了不少。特别是光影,还糅合了当今流行的画法,是不是?”   阿笙将捧在手里茶杯放下,弯起眉眼,朝师父翘起大拇指,“什么都逃不过老师的眼睛。”   “阿笙你在绘画上有天赋,一点就通。学得也快。”虞清松感叹地夸了一句。   阿笙被老师夸得有些脸红。   仔细的将阿笙的画作给收好,虞清松看着阿笙:“阿笙啊,有件事,老师想要问下你的意愿。”   听出老师的语气较往常严肃,阿笙不自觉坐直了身体,“老师您问。”   “若他日有机会,阿笙可愿意,随老师去一趟北城?” 第106章 一起同行   去,去北城?   阿笙一脸错愕地看着老师。   老师怎么会忽然想到要去北城?   虞清松从桌案上,抽出一份报纸,“我这儿有一份报纸,你先看看。”   报纸?   阿笙疑惑地接过老先生递过来的报纸,联想到老师方才严肃的神色,心里头顿时有些忐忑。   莫不是符城即将有什么战事,老师才会问他要不要去符城。   如若符城有战事,那,那长庆楼怎么办?   “别担心,不是什么坏事。你先将报纸给摊开,看你右手边的那一页。”   瞧出阿笙的担忧,虞清松忙出声宽慰道。   阿笙迟疑地看了老先生一眼,摊开报纸,低头去看右面的那一页。   只一眼,阿笙便被这版面上印着的几幅画作所吸引,这里头,前阵子二爷同师父才给他瞧过的画作。   阿笙忙仔细看上面的字。   虞清松出声道:“这个画展,我先前便在报纸上看见了信息。除却报名看展,若是画家,可报名参展。数月前,我将我的画作寄过去,那边已经通过了我的报名。邀请函已经寄到。到时候我只需要携作品前去参展即可。”   阿笙将手中的报纸放下,高兴地比划着,“太好了!恭喜老师!老师您一定可以一举成名的!”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阿笙的手势虞清松如今也能瞧懂个七七八八了。   即便是没有完全瞧懂手势,通过阿笙的神情,也是猜到了大概。   他摇了摇头:“我都是一条腿快要迈入棺材的人了,我成这个虚名做什么。何况,北城名家太多,我的画未必能掀起什么水花。我此行北上,是想要去北城看看,能不能以画谋生。北城大,机会也多。”   阿笙比划着,“不会的!我常听人说,北城文化人多,定然赏画、识画的人也多。老师此番参展,定然能够技惊四座的。”   阿笙朝老师竖起大拇指,虞清松摇头失笑,“北城卧虎藏龙,此番参展,我只图露个脸。”   虞清松顿了顿,“只是,阿笙,此番参展,是个开眼界的好机会。我们可以见到画展上许多的名家展出。若是运气足够好,兴许还能碰上几位同行,相互交流些心得。   这画技上若是想要有所长进,同同行、名家交流是必不可少的。   阿笙,你可要随我一同前去?”   …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他低下头,再次去看报纸上的报道,如同老师所说,上头列了不少名家的名字……其中还有他平日里在画册上才能瞧见的大师的名字。   天爷。   他,他自是想去!   可他连符城都从未出去过。   何况,他是个哑巴,若是他陪同老师一起去,会不会连累老师被人指指点点的?   “我知道,你长时间待在符城,兴许连这符城都未曾出过。北城距离符城又是千里之遥,且你如今刚出师,许是还有许多事情得学。   只是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实在是个大好机会,所以没忍住,还是同你说了。   原先你店里人手不够,我也没好提这件事,前段时间,我听福旺说,你们长庆楼前段时间,店里刚请了两个大师傅,我想即便是你离开个几日,店里不至于忙不开。不若你回去同你爹爹商量一二,可否答应你随我去北城走一趟?”   “去吧,去吧。阿笙哥哥,你随我同爷爷一同去北城吧!我听爷爷说了,北城可大了,比符城还要大呢!!听说北城有大汽车。那大汽车,跑起来比火车都要快!!还有,北城还有特别大串,特别大串的糖葫芦,一只手都拿不过来,得两只手拿呢!   阿笙哥哥,你就答应了爷爷吧!我们一起去北城,可好?”   小石头从凳子上跳下,他沾着糕点的手也没有擦干净,就抱住阿笙哥哥的胳膊。   阿笙尚未回应,只听门口传来一道含着揶揄的温和的声音,“又想要阿笙答应你什么事呢?”   二爷?!   阿笙倏地转过头,眼带惊喜地朝门口看去。   谢放从门外走进。   …   谢放一走进,阿笙便盯着谢放的脸看。   二爷这是……几日没有回春行馆了?   “南倾叔叔?怎,怎么几日不见,你老了这么多?”   小石头松开阿笙哥哥的手,走到南倾叔叔的跟前,仰脑袋,一个劲地盯着南倾叔叔下巴的青色胡茬看。   虞清松脸上神情尴尬不不已,忙低斥孙儿,“小石头,不可无礼。”   南倾下巴冒出胡茬,至多是比往日看起来要成熟一些。   哪里便是老了。   虞清松:“不好意思啊,南倾,小石头小孩儿家家口没遮拦的。”   谢放一只手摸上下巴,转过头,去看阿笙,语气幽幽:“阿笙,南倾这几日当真老了许多?”   福禄跟在二爷的身后,闻言,险些没被口水给呛着。   福禄睁大了眼睛。   二,二爷什么时候对,对自己的相貌这般在意上了?!   …   阿笙脸颊微红,忙摆着手,“没,没有的事。二爷不老!二爷好看!不老,当真不老!”   阿笙亦是头一回,瞧见二爷没有刮尽胡子的模样。   平日里,他见到的二爷,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样。   原来……   留着胡子的二爷,是这样的……   少了平日里的温润清雅,倒是,倒是多了几分不羁。   “就是小孩儿胡说,南倾你不必放在心上。小石头,跟南倾叔叔好道歉。”   谢放笑了笑:“我方才同阿笙说笑呢。是近日忙得是连剃胡须都没顾得上,才会连小石头都笑话我了。”   虞清松轻舒一口气,南倾没当真就好。   方才南倾一本正经地问阿笙,他是不是当真老了许多,把他给吓一跳。   他还想着,什么时候现在的年轻后生都这般在意什么看上去老不老的了。   谢放低着头,去看小石头,“小石头,你方才在央求你阿笙哥哥什么事呢?是又馋上长庆楼的什么糕点了?”   小石头朝谢放做了一个鬼脸,“才不是呢,我在求阿笙哥哥随我同爷爷去北城呢!”   谢放眼看询问,看向虞清松,“可是老先生在春行馆住得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虞清松连忙解释道:“当然不是……”   知道自己这一句解释不具有太大的说服力,虞清松叹了口气,“罢了。原本我想着迟些日子,决定动身了再告辞你。今日既然小石头提前说了,我现在说也无妨。   我同小石头客居在春行馆,本就是权宜之策。前阵子,我在报纸上看见北城十二月即将举办一个大型画展,我想北上,去碰碰运气。若是运气好,能够在北城有个一席之地,小石头也能够在北城上学,生活。   此前画展的邀请函尚未寄到,我也便没有提及此事。希望南倾不要怪我现在才说。会邀请阿笙同我一起北上,是觉得此次机会难得,是个见识的好机会。”   谢放:“老先生本就被池中之物,北城才是老先生的天地。老先生能够在春行馆客居这般长时间,已经是给南倾面子,又何来有见怪一说?”   虞清松知道,自己要带小石头北上,以谢放的性格,应该不有什么不快。   只是他到底在春行馆住了这么长时间,计划北上,事先又没有知会一声过,谢放突然得知这个消息,却依然能够如此坦荡,心无芥蒂。   这叫虞清松如何不动容?   “二爷,您晚膳到现在都还没用,厨房那边已经将饭菜都给盛好了,您要不要现在过去……”   门外,福旺走进来请二爷去餐厅吃点东西。   “二爷到现在晚餐都还没吃吗?二爷您赶紧去……”   阿笙听说二爷到现在都还饿着肚子,比划着,催二爷快随福旺去餐厅用餐。   谢放是听说阿笙今日晚上才府上,才特意来了虞清松的院子。   自是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笑着问老先生,“虞老先生,不知道可介意让阿笙随我一起去喝一碗鸡汤?”   阿笙一愣。   虞清松看了看阿笙,又看了看谢放,“时间不早了,我跟小石头也该休息了。阿笙你便同二爷去吧。等喝完汤,你也早点回去。阿笙,我今晚同你说的事,你回去后,再好好想想。”   …   阿笙便随二爷,一起去了谢放的院子。   桌上,饭菜都已摆好,飘着热腾腾的热气。只是一桌的饭菜里头,仍然以清淡为主。   谢放亲自给阿笙盛鸡汤,放在阿笙的桌前,“关于老先生的提议,阿笙你怎么想?”   二爷自己还没吃呢!   阿笙赶忙比划着,“二爷您不必招呼我,您赶紧先吃。”   “我边吃,边跟你说话。不耽误。”谢放从碟子里夹了菜,送进嘴里,“阿笙想去北城么?”   阿笙眼神黯了黯,“爹爹不会放心的……”   爹爹疼他,可恰恰如此,爹爹便更不会放心,他去北城那般远的地方。   谢放饭吃得慢,“阿笙你的想法呢?你若是想去,方叔那边,我自会替你想办法。”   阿笙一愣。   二爷替他想办法?   二爷有办法替他说服爹爹让他去北城?   谢放将筷子伸向靠近阿笙的那一碟什锦丸子,咬了一口,笑着道:“再过一段时日,我也要回家一趟。阿笙若是决定了要去北城,介时,南倾便带你在北城到处逛逛。” 第107章 何时归家   阿笙刚要拿过鸡汤的汤勺,闻言,倏地一愣。   “二爷要回北城一趟么?”   谢放平静地吃着饭,“嗯。父亲拍了封电报过来。父亲寿辰在即,在电报中问我何时归家。”   前世,并未有这封电报。   他离开符城后,并未直接回北城,而是各处游历,之后才回的北城。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都会往北城拍去一封电报,附上住址同联系方式。   只是不管他换过多少地方,直至他因为父亲寿辰在即,擅作主张回了北城,他都未收到过来自北城的只言片语。   谢放是在几日前,收到的来自北城的电报。   “谢老应当是瞧见了北城日报转登您兴办隆升,且隆升布匹在各大洋商的围剿下,名声大噪的那篇文章。”   陶管事一大早外出办事,从槐南路的邮局取回的电报。   这也是主仆二人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头,头一回,收到的来自北城的电报。   谢放看过电报,将电报放在一边,喝了桌上的浓茶,推开凳子站起身,“嗯,我知道。”   陶管事走过去,拿上架子上二爷的披风,披在谢放身上,“少爷……可打算回去?”   “陶叔,我自己来吧。”   修长的指尖勾过披风的带子,谢放不疾不徐地将其系上,缓缓地打了个结,这才淡声道:“北城是我的家,自是要回去。”   陶管事点头,“您说得对,北城是您的家,咱们是要回去。只是,谢老此番拍来电报,只怕大少爷定然也获悉了这件事情……”   倘若少爷还是从前那个只知逗鸟听曲的少爷,少爷此番回符城,定然没什么危险。   此番却是未必。   谢朝晞没有其父谢经川的老辣手腕,倒是将后者的疑心病继承了个十成十。   少爷在符城大出风头不说,消息甚至传回了北城。   大少爷那个人,眼底想来容不得沙子。   少爷这次回去,处境比过去只怕更加糟糕。   窗外是个阴天,大风。   庭院里的枝叶被吹得簌簌作响。   谢放:“陶叔放心,我既是准备回去,自是有所准备。”   前世他避大哥锋芒,纵情于酒又如何?   大哥还是联合三弟,将他手中的产业悉数骗了去。   既是无论他怎么做,大哥都容不得他,又何妨索性与之一较高低?   …   二爷的这一句“归家”,似一道惊雷,蓦地响在阿笙的耳畔。   是了,符城不是二爷的家,北城才是。   说起来,二爷在符城待了也快一年的时间。   二爷此番回北城,会待上多长时间,可,可还会回来?   应,应当会回来?   毕竟隆升才稍微步入正轨,即便是为了隆升,二爷也应当会再回到这里。   以二爷的性子,应当不会丢下隆升这么多的工人不管。   阿笙缓缓端过放在他面前的鸡汤,触手的鸡汤没有这般烫了。   阿笙喝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   到底是没忍住,阿笙放下汤勺,比划着,“二,二爷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爷,可还要再吃一碗?”   谢放一碗饭见了底,福旺瞧见了可开心。   难得二爷的胃口这般好。   谢放将手中的空碗递过去,“好。”   福旺手里拿着空碗,去厨房添饭,谢放给自己舀了碗鸡汤,“等交接好隆升的事情,计划大约在这个月下旬动身。”   阿笙眼露错愕。   下旬便要动身么?   如今已是中旬。   时间这般紧?   阿笙低下头,垂眼瞧着碗里的鸡汤,轻咬了咬唇。   倘若今天老师不是恰好问他,要不要一起前去北城,又恰好被二爷给听见,二爷是不是……要等到动身的时候,才会告诉他即将要回北城的事情?   谢放尝了口鸡汤,“嗯,今日的鸡汤不错,味道醇香,却不会腻。阿笙怎么不喝?”   阿笙勉强朝二爷笑了笑,低头往嘴里送着鸡汤。   忽地,阿笙手里头的碗,被另一只手给握住。   谢放:“我瞧你这鸡汤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没停过。这样能尝得出味道?”   阿笙连蓦地一红。   片刻,想到二爷下旬便要动身回北城,却在今日才告知自己这件事,还是因为老师提到邀请他去北城,顺嘴提了这件事,阿笙的眼神便黯了黯。   心里知晓,以二爷的身份,断然没有事无巨细都要告知于他的道理,可这心却不受控制地难过。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谢放又如何瞧不出?   他接过阿笙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浅叹了一口气,失笑道,“原本,这段时间,我一直苦恼,要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跟你张口,随我一起北上。寻遍所有的理由,又都觉得不合适。   你自小在这里长大,早已熟悉符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若是要你随我去北城,于你而言,定然是个极为难做的决定,也担心你回在北城待不习惯。更想着,我会不会太过自私。   虞老先生此番打算北上参展,倒是着实替我解了这一桩苦恼。”   阿笙愣愣地看着二爷。   二爷这番话,是,是何意?   谢放轻刮了下阿笙的鼻尖,笑着道:“傻阿笙,怎么,你以为我会等到时间临近,再仓促地同你知会一声,我要回北城这件事么?   我现在都恨不得去哪里,都将你揣口袋里,好随身带着。哪里舍得同你分隔两地,还是符城同北城这般远。”   阿笙脸颊一阵阵发烫。   听见脚步声,谢放并没有松开握住阿笙的手,“所以,阿笙,你可想好了?究竟要不要随老师还有我一一同北上?   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想好了,方叔那里,便交给我去说服。” 第108章 没了力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笙脸颊通红地将手从二爷掌心中挣脱。   福旺一只手端着碗,推门进来。   阿笙的心还在砰砰地跳动着。   方才但凡他稍稍慢一些,只怕都要被福旺给撞见……   知道阿笙脸皮薄,谢放也便没有再握上去,只是一双深色的眸子,噙着笑意睨了阿笙一眼。   这一眼,使得阿笙的脸颊更加红透。   福旺将碗放在二爷桌前,掀开扣在上头的扣碗。   谢放重新拿起筷子。   阿笙低头喝汤,耳朵上的热意迟迟未退。   脸上的热意终于褪去一些。   冬天饭菜凉得快,阿笙也便低头喝汤,好让二爷能够专心地用完饭。   谢放用完饭,福旺命人收拾桌子。   花厅里挂着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已经是九点多一刻钟。   这个点,爹估计也该收店了。   等爹爹回去,发现他尚未归家,只怕会担心。   谢放从福旺那里接过擦手的热毛巾,“去我院子里坐坐?”   “我该回……”   阿笙刚比划着,便听见二爷的这一句。   他比划的动作一顿。   眼底闪过一丝挣扎,片刻,阿笙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时间不早了。太晚回去,爹爹会担心。”   谢放擦过手,将热毛巾递给福旺,对阿笙道:“我送你。”   阿笙忙摆着手,“不用,不用,外头冷,您早点回房休……”   春行馆的地形他如今已是极熟的了。   莫说春行馆里外都点着灯,便是摸黑,他也能知道大门朝哪边开,哪里需要二爷送他。   谢放:“就当是阿笙陪我饭后消消食?”   消,消食?   便是消食,也没有大冷天,大晚上的消食的啊。   福旺已经将二爷的披风给拿过来,阿笙只好等着二爷将披风系上。   “给我吧,福旺你先下去休息。”   谢放将福旺手里的披风拿过去,却是没有穿在身上,只是拿在手里。   福旺出声提醒道:“二爷,阿笙少爷的车还没叫呢。”   凤栖街不比槐南路,这个点,街上的车可不好叫,可得走出一段路,才能叫到车。   二爷是不是没想起来这一茬?   要不然,怎的方才让他先回去休息?   “这件事,交给我便成了。你也累了一天了,等会儿收拾后,就先回去休息吧。”   福旺挠挠脑袋。   二爷同福禄这阵子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隆升,他在府中,除了一些琐事,也没什么事,压根不累啊。   不过二爷都第二次开口要他先下去休息了,那他也便先回去休息吧。   福旺点点头:“是,二爷。”   …   阿笙随同二爷一起出了门。   夜里冷。   一走出房门,冷风便扑面而来。   阿笙的身子便打了个哆嗦。   他从店里出门的那会儿,身上穿着棉衣同夹袄,正正好。   这会儿出门,阿笙放才知晓,怎的二爷回来时身上穿着披风,估计是夜里开始转冷了。   阿笙同二爷并肩走着,悄悄地扯了扯袖管,将手往里头缩。   “阿笙。”   嗯?   听见二爷唤他,阿笙下意识地转过头。   帮我拿一下。”   拿,拿什么?   阿笙眼露困惑,一盏防风灯被递到他的手里,阿笙下意识地接过。   倏地,肩上一暖——   一件披肩被轻轻地披在了阿笙的身上。   阿笙蓦地抬起头。   谢放站在阿笙的身前,替阿笙将披风的带子给系上,低头睨着他,“冷了也不知道吭声?”   语气微微带着责备。   阿笙脸颊微热。   他,他本来就是个哑巴么。   原本只觉脖子,袖管那儿,哪儿哪儿都漏风,裹上披风以后,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   阿笙这才知晓,为何先前在花厅里,二爷没有将披风给披上,只是拿在手里……   披风上,隐隐还留着二爷的气息。   阿笙低着头,偷偷地嗅了嗅……   “好闻么?”   好闻。   阿笙点着头。   忽地意识到这话似曾相识,阿笙抬起头,对上二爷调侃的眸子。   阿笙脸颊红透。   两人走在春行馆去往大门的小径上。   “原本想邀你去我院子里坐坐,你又要急着回去。平日里你又忙。”说着,谢放浅叹了口气,“便是想要和你多待待,都不能。”   阿笙听了二爷的这句话,心里头是又高兴,又愧疚。   高兴的是,原来不在一起的时日里,不止他一个人在记挂着,二爷也同样记挂着他。   愧疚的是,确实如同二爷所说的那样,他平日里确实也忙。   阿笙快速地瞥了眼周遭。   夜深了,春行馆不像白日那样,时不时地有丫鬟、小厮路过。   阿笙也便生起了胆子。   他一只手,悄悄地从披风后头伸出,握住二爷的手。   将二爷的手,贴在他的胸口。   谢放一双深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阿笙,“阿笙这是在哄我?”   阿笙脸颊红透,他收回握住二爷的那只手,两只手比划着,“不,不是。不是在哄二爷。”   而是,此时此刻,他同二爷的心迹一样的。   他又何尝不想……能够和二爷多待一会儿?   “那阿笙方才,是何意?”   谢放低头,逼近阿笙。   很是有明知故问的意思。   阿笙,“我……”   阿笙尚未比划完,他的腰间忽地被扣住。   阿笙睁大了眸子。   这,这可是在春行馆!   万一被人府中的给瞧见……   谢放抽过阿笙手中的防风灯,给放在了小径旁的树丛里头。   哎?   二爷为何要把防风灯给放树丛……   “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了。”   什,什么?   阿笙尚未反应得及,他的唇便被衔了去。   阿笙蓦地瞪圆了眼。   片刻,阿笙睫毛轻颤着,迟疑地,缓缓地,将手搭在二爷的腰间。   他的鼻尖,满是熟悉的气息。   比身上披肩的残留的气息,要浓郁得多……   夜色如水。   月光照在疏影横斜的庭院里,拥吻的两个身影被夜色拉长。   …   月下的树影,被风吹得凌乱。   阿笙的披风也都乱了。   是二爷亲手给整理的。   二爷重新将披风的系带给系上时,阿笙半个身子,都倚在二爷身上。   双腿发软,没了力气。   待披风重新系好,放在草丛上的那盏防风灯,方才被重新拿起。   阿笙整个脸颊几乎都要埋在披风里头。   再长的路,都有尽时。   不知不觉,两人已然走到大门。   因着谢放提前让小厮们都休息了,此时门口并没有人值班。   谢放走上台阶,将门闩取下。   一只手正要推开门。   放在门闩的那只手,被一只手给覆住。   谢放缓缓转过头。   阿笙握住二爷的手,另一只手比划着,黑乌的眸子似乎透着某种坚定的决心,“二爷,您,您等我几日……我再仔细想想。等,等我想好了,我定然给您一个答复。” 第109章 自有法子   “好,我等你答复。”   谢放反手,握住阿笙的手。   烛火莹莹,对上夜色里二爷望向他的深色眸子,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眼睫微颤,阿笙脸颊微红地抽回手。轻捏着握拳的手心,羞赧地藏进披风里头。   谢放:“可是南倾的手太冰,冷着阿笙了?”   不,不是。   自然不是的。   阿笙方才才藏进披风里头的手,又慌忙从里头伸出。   刚要比划同二爷解释,却被后者给握住。   谢放执起阿笙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落下一个吻。   方才阿笙一门心思全在如何回复二爷,关于要不要随虞老先生以及二爷一同北上这件事上,也没心思去注意二爷的手是凉是暖。   这会儿倒是清清楚楚地感知了一回——   二爷的唇有点凉。   …   二爷的唇有点凉,可阿笙却仿佛被烛火给灼了手,那热意顺着手背肌肤迅速蔓延,在他的身体周遭火烧火燎地蔓延开。   脖子连同连耳根都一并红透。   谢放轻捏了下阿笙的手心,这才将人放开。   一只手提着防风灯,另一只解开门闩,谢放推门出去,转过头,对阿笙道:“外头冷,你先在里头等我,我去给你叫车。”   衣角被轻拽了下。   谢放低下头。   阿笙脸上的热意尚未褪去,他微红着脸颊,“我同二爷一起去。”   谢放抬起右手,将阿笙身上的披风拢了拢,“夜里风大,你又何苦陪我在冷风里走这一遭?回头染上风寒,多遭罪。”   阿笙摇了摇头,眼神有些害羞,却仍是坚定地透过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苦。只要是同二爷在一起。”   只是一起走一段路而已,算什么苦呢。   阿笙比划着手势,“阿笙好久没有同二爷一起在街上走走了。我想同二爷一起稍微走一段路,可以么?”   “莫说一段路。只要是阿笙想,南倾随时都可奉陪。”   说罢,一只手提着防风灯,另一只手牵了阿笙的手出去。   阿笙方才稍稍褪去一些的红晕,听了二爷的这句话,再次染红了耳根。   两人步下阶梯。   阿笙这会儿方才注意到,二爷的手的确有些凉。   他握着二爷的手心微微用力了些,企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一些过去给二爷。   …   仗着身上披风宽大,便是两人牵着手,黑漆漆的,也不会有什么人瞧见。   阿笙便同二爷十指交握,一直到听见前头有说话的人声,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阿笙对二爷比划着,“二爷,就送到这里好了。往前一点,就有人力车,我自个儿去叫车。”   外头的风是真的冷。   阿笙稍微行了一段路,便有些后悔了。   倒不是他怕冻,实在是二爷穿的有些单薄。   偏生,二爷先前又将披风给了他。   谢放瞧着前面路口,将车子停在路边休息的车夫,“不差这几步路。”   最后,还是二爷替阿笙叫的车。   阿笙坐上人力车,手里头比划着,眉宇间有些着急,“风大,二爷快快回去。”   早知道,他便不说想要跟二爷走一段路,二爷也便不必陪着他吹冷风。   “好。我看你离开后,便回去。”   人力车夫拉起车子,阿笙朝二爷挥手,示意二爷快快回去。   谢放微一颔首,叮嘱道:“回去后早点休息。”   阿笙点了点头,“二爷也是。”   谢放告诉车夫地址,问过车资后,提前替阿笙将车资给付了。   阿笙坐在车上,朝二爷不舍地挥着手。   谢放提着灯,眼神温柔。   车夫驮着车子往前跑。   阿笙坐在人力车上,忽地想起些什么,他转过身,隐隐瞧见路口那抹修长的身影,以及身后的那一点点萤火。   阿笙深呼吸了一口气。   二爷……   阿笙回转过身,在人力车上坐好,轻拢起放在膝上的指尖,仿佛上头还有二爷手心残留的触感。   …   “让让——”   “前面的小兄弟,让让——”   搞什么?   方骏缩着脖子,将双手笼在衣袖里头,走在石板路上。   听见身后的呼喝声,方骏皱着眉,不满地扭过头。   这大晚上的,瞎嚷嚷什么?   他就喜欢行在中间,不行?   有本事把路给买下来啊!   可恶,这天怎么这么冷?他都走了这么长的路了,双脚竟然一点也没有暖和起来!   方骏跺着脚,将手更加往衣袖里头拢了拢。   忽地,他注意到前头的人力车渐渐慢了下来。   方骏伸长了脖子。   到底是哪个好命鬼,这么冷的天可以坐车。   人力车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   瞧清楚人力车所停的宅院,方骏眼露意外。   二叔?   可真够稀奇的,他那个日常不要太抠搜的二叔今日竟也舍得坐车了。   方骏吊儿郎当地走上前,准备同方庆遥打声招呼,毕竟他这位二叔虽然对他自己抠搜,可对他这个侄儿还挺大方的,有时候他借个几块,二叔虽然会问他用途,借了之后,倒也没催他还过。   “二……”叔。   方骏刚张了张嘴,借着门前的灯笼,瞧见从人力车上下来的身影,蓦地瞪大了眼睛,“怎么是你?”   怎么是阿笙这个小哑巴?   阿笙听见声音,转过头。   这儿是他家,他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可奇怪的?   方骏这话问的实在是没头没脑,阿笙懒得回应,便径自往大门方向走。   方骏将他拦住,上上下下打量了眼阿笙,注意到阿笙披着的这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披风,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道:“哟,穿得这么讲究,这大晚上的,你这是从哪个相好的那里回来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阿笙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比划完,便绕过方骏,继续前走。   方骏三步并两步追上去,“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身上有女孩家家才用的熏香,又是这个时间点。看不出来啊,阿笙……你玩得还挺野。”   方骏自小在偏远的村子里长大,农村的汉子都是要下地干活,自是不会点熏香,只有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姑娘家,才会在衣服上用上熏香。   在方骏的认知当中,自然也便不晓得,男子也是会用熏香的,不单单只有姑娘。   阿笙不喜欢方骏这种轻佻的语气。   对方骏的话充耳不闻,阿笙推门进去。   方骏扯住他的手臂,“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   “关你什么事?怎么?又要去告诉爹爹?”   方骏一噎。   他那个二叔,对他虽好,可也护犊子。只是因为阿笙穿得稍微讲究了一些,便怀疑人家去寻花问柳了,这么武断,二叔自然不会轻信他。   一个弄不好,得罪了他二叔,以后跟二叔“借钱”或者是想着二叔帮他什么“小忙”,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可恶!   这个小哑巴也太能气人了!   见方骏不说话了,阿笙将他的手拿开,转身进了屋。   “你,你不要被我抓个现行!不,不然我一定告诉二叔!”   方骏在后头叫嚣着。   阿笙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说呗。   他爹又不傻,会轻信方骏的一面之词才怪。   …   回到房间,阿笙将灯给点上。   解下身上的披风。   小心、宝贝将披风给放在架子上,又用手给轻轻拍了拍。   “从二爷那里回来了?”   方庆遥推开门,从外头进来。   阿笙吓一跳,他转过身,瞪圆了一双眼睛,“爹爹,您怎么不敲门。”   他同爹爹说过不下数十次,进他的房间之前,最好敲几下门,爹爹没回都是嘴里头说着“好好好”,下回便又忘得一干二净。   “好好好,下回爹一定记得敲门,一定记得,啊。”   阿笙:“……”   爹爹又随口敷衍他。   “怎么样,你带过去的酒,二爷可还喜欢?”   二爷饮不了酒。   从长庆楼带过去的酒,阿笙都送给虞老先生了,老先生很喜欢。   不过,若是二爷收到酒,定然也会欢喜的。   阿笙便点了点头。   方庆遥一听,顿时高兴地道:“二爷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你衣架上的这披风……”   视线不经意落在阿笙身后的那件披风,方庆遥走到披风前,转过脸,眼露疑惑,“阿笙,你这件披风,先前是不是没在咱们家见过?”   阿笙微红着脸颊,“嗯。是二爷的,夜里风大,二爷就将他披风暂时借给我了。”   方庆遥一脸惊讶地道:“这么冷的天,二爷他将他自己的披风借你了啊?”   阿笙眼底闪过一抹心虚,硬着头皮,点点头。   方庆遥轻叹了口气,“二爷待咱们确实没话说。”   阿笙觑着爹爹的神色,瞧爹爹并未有任何疑心他同二爷的关系,在心底轻松了口气。   “对了,你是不是又因为什么事,同小骏起争执了?”   阿笙不大高兴地翘着嘴,“爹爹您晚上进我房间,就是为了问这个?”   “爹爹就知道你要误会。小骏那孩子是什么性子,爹爹还不清楚。你大伯、大伯母呢,有时候是过于宠小骏了一些。他若是说话有什么不大中听得地方,你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别往心里去,啊。”   方庆遥也不是什么糊涂人,自己侄子是个什么品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内了,自是心里头有数。   大哥于他有恩,他的孩子他自然得善待着,可这并不代表,他便要阿笙处处都让着小俊。   谁家的孩子,不是当爹爹的掌心宝呢?   阿笙这才弯起唇。   不愧是他的亲爹爹,好爹爹。   阿笙亲昵地挽着爹爹的胳膊。   “嘶……”   听见抽气声,阿笙忙松开了手,去看爹爹的手,“爹爹,你的手怎么了?”   方庆遥摇着头,“没,没事。”   阿笙不信。   阿笙伸手就要去挽起爹爹的衣袖,方庆遥将手往里头缩,“没事,爹爹真的没事。就是老毛病了么。”   “您别动。”   阿笙握住爹爹的手,小心地将爹爹的袖子往上卷——   但见爹爹的手肘关节,肿了一圈。   上头贴着膏药。   可是很明显,这膏药并未起到多少止疼效果,否则也不会他方才只是轻挽着爹爹的胳膊,爹爹都会疼得抽气。   阿笙拧起的眉头又皱紧了一些,“明日我陪您去医馆瞧瞧,让马大夫给您开些药。”   方庆遥的手年轻时受过伤,每到阴雨、寒冷天气,受过伤的地方就会隐隐作疼,严重时,便会像现在这般,整个手肘关节会肿胀起来。   方庆遥用左手,将被阿笙给撸起来的袖子放下去,嘴里头念叨着道:“去什么医馆?你看,我这都已经让小骏给带了药贴了,贴着效果挺好的。   去医馆问诊,开药的,又要花去不少钱。”   阿笙知道爹爹节俭惯了,阿笙便指了指自己的腰包,又拍了拍胸脯,“我存了些钱,问诊取药,都用我的。”   “那怎么行?你还没娶媳妇呢!这钱啊,你得存着。阿笙,爹爹跟你说啊,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知道了,这往后啊,用到钱的地方课多了。姑娘家呢,都喜欢买胭脂、首饰。这胭脂、首饰的开销可不少。   等你们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开销就更大了。这孩子的穿衣啊、吃的啊,喔,还有一不小心生病啊……”   阿笙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二爷不是姑娘家,不买胭脂同首饰。二爷同他都是男子,他们也不会有孩子。   这么想着,他同二爷在一起,确实不费什么钱呢!   也就是方庆遥沉浸在自己的“忧思”当中,要不然准会发现,阿笙在傻笑。   …   第二天,阿笙还是哄着爹爹同他一起去济和堂。   店里,便由账房柯先生暂时帮忙看着。   “这么多人啊?这轮到咱们,得多长时间啊?算了,阿笙,咱们还是走吧。小骏给爹爹从他主雇家的药店带回来的膏药,真的挺好的。”   阿笙陪着爹爹方庆遥一起来到济和堂。   才走到济和堂门口,瞧见里头满是看诊的人,时不时地还能听见病人的咳嗽声,方庆遥拉着阿笙就要往外走。   阿笙将爹爹拽到一边,给爹爹比手势,试着说服爹爹,“来都来了。没事,爹爹您要是站着累,便去找个座位坐着,我去排队,等叫到咱们了,您再过来,可好?”   他知道,自从方骏在药铺当学徒以后,爹爹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地便都让方俊问了店里掌柜的,给他开方子,抓药。   只是这药贴当真有那般好的效果,爹爹的手肘又何至于依然肿得那般厉害?   “这么多人,别说坐了,连站的地方都快没有了。咱们还是走……哎,阿笙,阿笙……”   方庆遥话还没说完呢,就被阿笙拉着,往里头。   恰好有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伯伯在家人的陪同下,起身往外走,阿笙便扶了爹爹过去,“爹爹您在这等我。”   阿笙便一个人替爹爹去排队,候诊。   队伍看着长,但由于济和堂问诊同开药是在两处,轮到阿笙的时间倒不算长。   快要轮到阿笙,阿笙便请经过的伙计帮他请爹爹过来一下。   济和堂的伙计识得阿笙,知晓他这会儿排着队,又没法出声喊人,便十分仗义地替阿笙去请方掌柜的过来。   “阿笙?怎么,你最近也感染风寒了?”   马大夫一上午都在问诊,开药方,忙得几乎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将刚写好的方子交给店里的伙计,一抬头,才发现下一个问诊的人是阿笙,当即十分意外,忙关切地问道。   恰好伙计在这时陪同方庆遥过来,阿笙便指了指爹爹,又指了指胳膊的地方,“不是我,是爹爹。”   马大夫一瞧见方掌柜,便猜到多半是方庆遥的老毛病犯了,“是方掌柜的啊,可是胳膊疼了?来,请坐,把手给我。”   手在问诊桌旁边的椅子上比了比。   “多谢马大夫。”方庆遥便在椅子上坐下,将手递给马大夫。   马大夫将方庆遥的袖子拉起,“这回肿得是有些厉害。”   阿笙担心地比划着,“马伯伯,爹爹这手,要紧么?”   马大夫仔细瞧过方庆遥的手肘,“问题不算大,主要还是方掌柜的这旧伤当年条件有限,没能及时处理,时间久了,便影响到了筋骨。   最近天气降温,患处受寒才会肿得这般厉害。我给你开一剂止疼的方子,缓解下疼痛,再內敷调理下,好让这红肿能消下去。对了,这段时日,一定要好好休息,切莫太过操劳。   这人的筋骨啊,跟人一样,太劳累了,便好得慢。还有一件,注意保暖,切莫再受寒。切记,切记。”   阿笙听得认真,将马大夫的叮嘱一一记下,“谢谢马伯伯。”   这段时日,他一定会“盯着”爹爹,让爹爹多多休息的。   谢过马大夫,阿笙便替爹爹将袖子给放下。   “不客气,我现在便先开个方子。”   阿笙点点头。   马大夫低头,拿起桌上的纸笔写药方。   方庆遥左右瞧了瞧,凑过脑袋,好奇地低声问道。“马大夫,怎的今日,这人这么多啊?”   往常济和堂虽说人也不少,可没有像今日这般,这么多人,像是半条长宁街上的人都挤在了这济和堂里头似的。   马大夫将写好的方子交给边上候着的伙计,叹了口气,“今年入冬以来,这气候着实太反常了,较以往要冷了不少。不少百姓都因为没有备足足够的棉衣、被褥,还有过冬的炭火,只能咬牙撑着,这生病的人哪里会不多。”   更勿论,有些家庭穷得吃不起米饭,饥寒交迫,身体自是一天天垮下去。   不少人都是家里人担心再不送医馆,熬不过去,否则也不会往这医馆送。毕竟问诊、取药,对于许多家庭来说,都是个不小的负担。   阿笙听了,心里头不免难过。   今年的冬日确实太冷了些。   同为穷苦人家出身,对此,方庆遥自是深受感触,“哎。这天气一冷啊,穷苦百姓的日子确实太不好过了。马大夫,什么时候济和堂开始施粥,尽管遣人去我店铺里要份子钱。我方某绝无二话。”   往年深冬,济和堂都会组织施粥,长宁街上的铺子,大多数掌柜也都会尽自己的心意,出一笔份子钱。   方庆遥便是其中之一,且年年不落。只是往年都是等着济和堂的伙计上门。今日既是刚好在济和堂,也便主动提起这桩事。   马大夫当即双手作揖,“好。我替届时受到恩惠的民众,先行谢过方掌柜。”   方庆遥拱手回礼,“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后头排队的人还等着问诊,既是已经看完诊,方庆遥便站起身,同阿笙两人,去药柜那边拿药。   …   “这天真的是越来越冷了。听说其他地方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在闹雪灾呢。”   “我看了今早的报纸,这报纸上登载,不少地方都出现了粮食短缺,棉衣不足,炭火供应不足这些情况。哎,大雪封路,这城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支援物资也都进不去哇。”   “哎。希望咱们符城可千万不要下雪才好。咳咳咳。”   “是啊。咱们就只好祈祷千万别下雪才好。这没下雪都这般冷了,若是当真下雪,这下雪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咳咳咳。”   阿笙同爹爹两人走出济和堂之前,便少不得听见医馆里的病人同家属唉声叹气,心忧着尚未真正到来的寒冷天气。   方庆遥低哑着嗓子,同阿笙道:“我看今年这情形,即便是到时候济和堂施粥,怕也是不够。穷人家除了填肚子,能够有冬衣、被褥过冬的也极为重要。   不行,我得想办法,回头找孙掌柜的他们,问一问,看能不能大家伙想办法,捐点钱,给一些穷苦百姓人家发放冬衣、被褥,好让大家把这个冬天给挺过去。”   阿笙听了,当即高兴地朝爹爹比划,“爹爹,我支持您!”   听闻去年便有城中百姓被冻死的,只是去年有疫病,不少人是因为先得了疫病,没能好全,才会没挺过冬天。   今年瞧目前这架势,只会更冷。   若是爹爹能够说服长宁街上的掌柜、老板们捐款,给穷苦百姓添置冬衣、被褥,着实是大大的功德。   阿笙同爹爹走出医馆的功夫,瞧见一老一少,似乎是爷孙两人,穿着单薄衣衫,哆哆嗦嗦,咳嗽着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这对爷孙两人,使阿笙想起小石头同虞老先生。   去年冬天,老先生同小石头,是不是也如同这对爷孙二人这般,冬日里,连件厚棉衣都没有,只能靠冻,熬过寒冬。   阿笙同爹爹比划着,让爹爹在路边等他,去前头包子铺,买买几个热腾腾的大包子,交到小孩儿手里。   没等爷孙两人反应过来,阿笙已经跑过了马路。   只能朝着阿笙的方向,拜了又拜。   方庆遥瞧见了,心里头滋味并不好受。   不过是几个大包子,哪里担得起老人家这一拜再拜。   待阿笙跑回,方庆遥对阿笙道:“左右今日都已经托柯先生看店。阿笙,不若你先回店里,爹爹去一趟孙掌柜他们那儿。”   大肉包能顶上个一两顿,可要想像是那对爷孙那样的穷苦百姓们过好冬,还是需御寒的衣物同被褥。   阿笙听后,摇了摇头,他将手中济和堂开的药包递给爹爹,朝爹爹比划着,“爹爹,您先回店里,我替你跑腿。我会将您的意思带给各位掌柜的。”   他懂爹爹的心思。   可若是当真要去,也只得是他多跑个几趟。   方庆遥吃惊地道:“你去?”   阿笙点了点头,“是啊,爹爹。您忘了方才马伯伯怎么交代的了么?您这胳膊,得保暖,是万万不能再受寒气的了。”   近日这般冷,有时候晨起,外头都还挂着霜。   爹爹这般在外头奔波,受寒不说,难免操持辛苦,是万万不行的。   方庆遥担忧地道:“你去也不是不行……只是,阿笙,像是孙掌柜的他们,平日里都是一个铜板都计较着花的人。往年爹爹游说他们出点布施热粥的钱,他们都推三阻四的。   爹爹担心……”   他自己出面,那些掌柜的尚且未必卖他面子,更勿论是阿笙去。   何况,这集资捐赠冬衣同被褥的钱,可比施粥所需花费多多了。施粥的份子钱尚且难筹,更不必说是这回少不得要那几位掌柜的、老板小小出一回血。   阿笙弯了弯唇角,“放心吧,爹爹。我自有法子。”   方庆遥不解地道:“你有法子?你有什么法子?”   阿笙眼露狡黠,“等我把事情办成,爹爹你就知道了!” 第110章 来我这里   方庆遥将信将疑地瞧着阿笙,“你有法子?你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你还会什么法术,让那些个掌柜、老板,听你的?”   能够在长宁街上做成长久生意的,那必然都是人精。   像是济和堂的马大夫,以及方庆遥这样,热心于为百姓出钱出力的商人到底是少数。   大都还是无利不起早,没有正经获利的事情,是轻易不肯答应的。尤其是如今时局不稳的年月,自是留有越多的现钱傍身才安心。   方庆遥同这些人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对于几位掌柜的性子,心里头自是门清。   阿笙是初生牛犊,他却担心阿笙到时候容易碰一鼻子灰不说,还伤及自尊心,回头打击了孩子做善事的热忱,也凉了孩子的心。   阿笙卖起了关子,笑着比划着,“天机不可泄露,爹爹您就等着瞧吧。”   方庆遥埋汰他,“还天机呢,可小心点,别把天给吹破了。”   阿笙弯起唇笑,“爹爹您就且等着吧。”   …   隆升纺纱厂。   金属制的大门紧闭,因着天冷,侧边的小门亦是关着。   阿笙一只手拎着食盒,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很快,里头传来门外的声音,“哪位——咳咳咳”   小门打开,因着天冷,门卫只探出一个脑袋。见是阿笙,门卫忙将小门给打开了一些,脸上挂着热切的笑容,“是阿笙少爷啊。阿笙少爷许久没来了。可是酒楼生意太忙?”   阿笙来隆升的次数不多,可由于老板谢放曾亲自同厂里的门卫打过招呼,加之来过厂里的客人当中,只阿笙一个人没法开口说话,门卫自然对阿笙比对同其他客人印象都要深刻得多。   阿笙点点头,“是有点忙。二爷现在厂里么?”   阿笙今日来,是想要请二爷帮个忙。   这个忙,除却二爷之外,阿笙还当真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在呢,在呢,二爷在厂里头,您尽管进去。只要二爷没下车间,您去他办公室,应该能碰上。外头冷吧,来,您先进屋。”   门卫尽职地回着话,赶忙招了招手,招呼阿笙进来。   阿笙便拎着食盒往里头走。   门卫的是视线不经意落在阿笙身上的深色披风,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这披风瞧着着实眼熟,是不是二爷也有这么一件?   再仔细一瞧,这披风披披在阿笙身上,分明有些显大。   莫不是,这真是二爷的披风?   可若当真是二爷的披风,为何会出现在阿笙少爷身上?   门卫心里头疑惑着,但见阿笙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屋子的桌上,从中拎出一壶温好的酒,还有一份用蜡油纸包好的糕点,“近日天冷。这酒已经暖过,您空闲时,可以小酌个几杯。这份花生糯米糍,是我做的,希望您会喜欢。”   因着谢放特意让福禄交过门卫比划的手势,是以,只要不太复杂的比划,门卫都瞧懂了。   恰恰是因为瞧懂了,门卫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这,这小的怎么担待得起……”   往来这么多客人当中,除却有通过他走门路,结识二爷的,给他送过礼,便再未有人给他带过什么。   二爷工资开得高,唯独治下严,其他客人给他的东西,他自是不敢收的。   这是他头一回能收的“礼。”   阿笙比划着,笑了笑,“不值几个钱。那我先进去找二爷了,您也先忙?”   门卫深深地作揖致谢,“多谢阿笙少爷,多谢阿笙少爷。”   至于阿笙身上为何穿着二爷的披风这件事,门卫大爷这会儿早就忘诸脑后了。   “您千万别这样……”   门卫大爷瞧着比他爹爹都大,阿笙哪里担得起这般隆重的道谢,忙扶住门卫大爷作揖的手,拱手回礼。   …   留下酒同糕点,阿笙将食盒盖上,再门卫大爷一再感谢当中,过小门,进了隆升。   方才在门口,阿笙便听见里头传来机器的纺纱声。   机器声较之他第一次来时,要响了不少。   听福禄说,二爷又在厂里头添了几条生产线,规模比从前前任都督康闵在世时都还要大。   也难怪,声响也大。   唇角轻扬,隆升能够有今时今日的光景,阿笙自是打心底替二爷高兴。   有段时日没来了,去二爷办公楼的路,阿笙却仍是记得。   阿笙径自往二爷办公室走去。   …   “二爷,这是这个季度的账目,迟点您得空的时候过目下。”   总经理办公室。   薛晟将手里头的账本,放在谢放得桌上。   屋子里头烧着炭火,谢放刚下了车间回来。   他脱下身上的长款大衣,挂在办公室的衣架上,走到办公桌后头,朝薛晟点了点头,“嗯,好,多谢明诚,我现在就看。”   谢放在办公桌后头坐下。   薛晟并未离去。   谢放放开账本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明诚可是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薛晟也是忍了一段时日了,这回是当真再忍不住,“二爷,您给我句明话成么?您压着三个仓库的货不出售,究竟是为何?”   这个问题,他先前也问过二爷,没有得到答案。   这布匹可不是古董,绝不会越放越值当。   相反,若是过了今年冬,来年再想出售,这价格可就再卖不高了,定然会折本。   而且,说实话,二爷囤得这批货着实过多了一些。   这一但折了本,即便是现在的隆升,想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元气,也没有那般容易。   谢放:“再等等。”   薛晟莫名:“等什……”么?   “叩叩——”   听见敲门声,薛晟停止了话头。   谢放沉声道:“请进。”   阿笙推门进来。   见二爷办公室有他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又瞧见二爷桌上摊着四方的账本,阿笙走上前,充满歉意地比划着,“抱歉,我可是打扰到二爷办事了?”   谢放:“没事。本来明诚就打算要走的。”   并没有打算立即走人的薛晟:“……”   谢放给薛晟递了个眼色。   薛晟眼露震惊。   要知道,薛晟的认知里头,谢二爷同他一样,是个对工作十分在意的人。   忽地想起听人议论过,二爷对长庆楼的哑巴少爷十分看中……   又想起阿笙方才确实是比划着没错,虽然纳闷二爷为何对眼前这位瞧着并未有什么神通的少年十分看中,可由于收到二爷的“暗示”,仍旧十分识趣地拱了拱手。   薛晟出声道:“那我先出去。”   谢放颔首,“好。这段时间,辛苦明诚了。”   薛晟的性子一贯直接,直言道:“辛苦倒是没什么,只希望这段时间的辛苦值当,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   谢放笑了笑,“想来应当是不会。”   薛晟:“……”   最好二爷这句话,不是在安抚他吧。   朝阿笙作了作揖,算是打过招呼,薛晟便出去了。   出去后,不忘将房门给关上。   …   阿笙轻舒口气。   幸好没有打扰到二爷办事。   要是打扰了二爷办事,他心里头可真就过意不去了。   “阿笙,过来。”   阿笙虽不知二爷唤他过去有什么事,可还是依言走到办公桌前。   “过来我这里。”   谢放示意阿笙走到他跟前。   阿笙下意识地看了眼周遭……这办公室里头,除了他同二爷,也没有其他人啊。   二爷若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大可以直接同他说的。   尽管如此,阿笙还是绕过办公桌,直至走到二爷跟前,方才停住。   阿笙刚要比划,二爷究竟要他走这么近做什么,忽地,他的左手手腕被扣住。   手臂被向下拉,身体失去重心,阿笙睁圆了一双眼,跌坐在了二爷的膝上。   谢放两只手臂将阿笙环住,脑袋轻靠在阿笙肩上,“阿笙可是有些时日未见你来我这了。定是想我了。南倾猜得可对?” 第111章 博满堂彩   阿笙从脖子到脸颊瞬间涨红。   心砰砰跳得厉害。   二,二爷怎,怎么,又,又没个正经。   他方才,当真以为二爷有什么紧要的事,要同他说。   “唔,没反对,果然被我猜对了。”   谢放轻笑着,将脸往阿笙脖颈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鼻尖轻触着阿笙的脖子,有些痒。   阿笙满脸通红,轻颤着睫毛。   分明连耳根都红透,却愣是没有“反驳”,只是待在二爷的怀里,无措地连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   阿笙的确是有事找二爷帮忙才来的隆升,只是二爷方才说得也没错。   他,他确实也是想二爷了。   尽管,他同二爷几日前才见过。   谢放见阿笙耳后根都红透了,也没有“驳”他的话,自是知晓了阿笙的心思,心里头顿时柔软成一片。   将人稍稍放开放开一些,谢放轻揉了揉阿笙的脑袋,柔声道:“说吧,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找我?”   阿笙扭过头,瞪圆一双杏眼。   谢放唇角微掀,“怎么,奇怪我如何知晓你心思?”   阿笙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二爷会读心术不成?   怎的他心里头在想什么,二爷都一猜一个准?   “你平日里那么忙,今日来我这儿,自是不会仅仅只是因为想我。”   阿笙被二爷说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平日里倒是也想来,只是一来店里确实是忙,不好走开,二来,他也知晓二爷亦是诸事缠身,怕自己过来,难免打扰二爷工作。   谢放顿了顿,收拢了说笑的心思,正色问道:“可是是否要去北城的事,已经有了决定?”   阿笙眼露愧疚。   他,他暂时还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同爹爹谈这件事来着。   阿笙比划着,微红着脸颊,“我,我是倾向要去的。只是,暂时没想好,要怎么同爹爹去说。”   谢放出声道:“无事,左右还有时间。不急。这么说,你今日来找我,是为的别的事?是有事要我帮忙?”   阿笙点点脑袋,刚要比划,只听二爷道:“何事需要南倾帮忙,阿笙只管开口。便是阿笙开口要天上的月亮,南倾也一定能够想办法,替阿笙摘下。”   阿笙好不容易才褪去一些热意的脸颊,再次染红。   二爷于他,已是天上月。   他还要那盖着一座广寒宫的月亮作甚?   再,再一个……天上月也及不上二爷。   二爷不会读心术,倘若二爷会读心术,只怕阿笙今日一时半会人的,都走不出这间办公室。   …   “二爷又说笑。”   阿笙脸红了半晌,憋出这么一句。   知晓阿笙容易害羞,谢放便未再逗他,“好,不说笑。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这么在二爷怀里头坐着,阿笙实在别扭。   他红着脸,比划着,“二爷,可,可不可以让我先,先起身?”   “阿笙是嫌南倾身上坐着,不舒服?”   阿笙脸颊通红,他,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谢放未再逗他。   他将自己的办公椅让给阿笙,“这下可以说了?”   这,这哪里行?   哪有他坐着,二爷站着的道理。   阿笙慌忙就要起身,谢放摁住他起身的身子,“我倚着桌子便成。不许拒绝,拒绝便是同南倾见外。”   不得不说,二爷是知晓如何“拿捏”阿笙的。   果然,二爷这话一说,阿笙哪里好意思再执意起身。   谢放倚着办公桌,眼露满意。   阿笙是头一回坐二爷的办公椅,怎,怎么都没法习惯。   预期是,二爷站着,他坐着,更加叫他别扭……   “可是长庆楼出了什么事?”   阿笙回过神,“不,不是……不知道二爷可有看近日的报纸?”   谢放倚着桌子:“报纸是天天看,只是不知道阿笙指的近日哪一桩新闻?”   阿笙轻叹了口气,“就是咱们符城当地的新闻,民生那一栏。”   谢放常年订报。   阿笙一提民生那一栏,谢放也便心里头有数,“阿笙是指,今年入冬以来,因天气较往年都要冷,城内民众多有染疾,就医人数众多之事,亦或者,因为天气一日较一日冷,城里有百姓夜里冻死一事?”   阿笙点点头,一脸认真地比划着,“都有。因此,爹爹同我想为那些穷苦的百姓做一点事……”   阿笙将爹爹以及自己的想法,比划给二爷,“冬衣、被褥花费不少,仅凭爹爹同我两人定然是不行的。因此,需联合长宁街上各大掌柜、老板一起募集善款。   原本这件事,爹爹打算他自己去一家家游说,只是爹爹近日旧疾复发,实在不宜奔波。我就想着,不若我去。只是毕竟是出钱的事,只怕未必会那么顺利。   是以,我想请二爷帮我个忙……”   …   阿笙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比划给二爷。   谢放“听”了阿笙的计划后,笑了,“你确定,你这招能管用?”   阿笙点了点脑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只要二爷点头,我定有把握,这件事能成。”   谢放爱极了阿笙这副,满眼“鬼点子”的机灵模样,他伸手轻刮阿笙的鼻尖,“好,我答应你。替你演好这一出开场戏。不仅如此,我还给你送上几副锣,几面鼓。让你这出戏,唱得更加热闹红火,博一个满堂彩。” 第112章 听阿笙的   嗯?   阿笙眼露惊讶。   二爷,打,打算作甚?   什么叫唱得热热闹闹,博个满堂彩?   阿笙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谢放并未进一步解释,只是笑着道:“到时候你便知晓了。对了,那靠在门边的食盒,是给我的?”   噢,对。   险些给忘了。   阿笙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二爷这么一提起,阿笙方才想起自己方才进门时,瞧见二爷办公室里头有人在,便将食盒暂时给放在了门边,以免扰了二爷办事。   阿笙正欲从椅子上起身,去将带过来的食盒给拿过来,右肩被二爷的一只手给轻摁了下,“你尽管坐着,我过去拿便是了。”   “我瞧瞧,阿笙给带了什么过来。”   说着,起身去拿食盒过来。   阿笙脸颊微红。   其实,也,也没带什么好东西。   二爷不能饮酒,他便用店里爹爹收藏再柜子里的明前茶,给泡了一壶茶。   还有就是他今日做的花生糯米糍。   糯米糍保温效果较好,即便是这样冷的天,除非放上好久,否则拿出来,仍旧是温热的,不像其他的糕点,即便是在店里即实,稍慢一些,入口也难免凉了。   谢放拎着食盒,方才办公桌上,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花生的香气扑鼻而来。   低头去瞧,却没瞧见糕点,只瞧见一个瓷罐。   阿笙起身,将里头的瓷罐给打开,花生的香气更浓郁了。   这回,二爷给认出来了,谢放抬起头,同阿笙确认,“是花生糯米糍?”   阿笙点头,比划着,眼神含着期待,“不知道二爷喜不喜欢。”   他知道少些人不喜欢花生酱的味道,因此,只放了一些调味。很受店里客人欢迎,希望二爷也能喜欢。   谢放将手伸进瓷罐里,用手拿了一个,送进嘴里,咬了一口。   阿笙刚要用手势阻止,没能来得及——   他给二爷备了筷的!   “唔,软糯香甜,且不会粘牙,好吃。”   里头还糅有芝麻,真真是香极了。   阿笙将食盒里头的筷子给二爷递过去,“二爷还是用筷子吧。”   “无妨。”   谢放说着,将手中被他咬了一半的糯米糍给再次送进嘴里。   怕二爷渴,阿笙从食盒里头拿出一壶茶,给二爷倒了杯茶。   因着天冷,茶已是温的了,谢放却是一点也不在意,接过去,轻啜了一口,笑睨了阿笙一眼,“可是明前茶?”   阿笙点点脑袋,眼睛晶亮。   不愧还是二爷。   只是尝了这么一小口,二爷便能尝出是明前茶,可太厉害了。   阿笙给二爷备的筷子,没能用上。   谢放在喝了一杯茶之后,又拿过一个糯米糍。   阿笙见二爷吃得香,心里头自是高兴,却也难免担心地问道:“二爷可有吃午饭?”   “吃了。不过当时有事要忙,只匆匆吃了几口,填一填肚子。”   阿笙眉心微蹙,“二爷,三餐最好还是要按时吃,无论多忙,还是得先填饱肚子。身体最是要紧。”   谢放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勾了唇角,“好,都听阿笙的。”   阿笙耳尖通红。   二爷,又,又说笑。   说笑归说笑,阿笙不忘关心地追问:“二爷现在吃东西,胃口有好些么?”   依着他的观察,二爷胃口是较之从前要好了些许。   只是那是他在的时候,他不在跟前,二爷似乎便何少规律地用餐。   譬如像是今日这般。   谢放:“每回只要阿笙在我跟前,我便有胃口了。若是每日都能够见到阿笙……”   阿笙听着,很是有些愧疚。   自从同二爷在一起后,他陪二爷的时间确实有些少。   脑袋被轻揉了几下,谢放弯起唇,“同你说笑的,我知晓,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忙。我喜欢你投入做你喜爱之事的模样。”   阿笙脸颊蓦地红透。   二爷说,喜,喜欢他?   这是二爷第一次,这般直截了当地,说,说出对他的喜欢。   …   坐在人力车上,阿笙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乐淘淘的唇角还噙着傻笑。   人力车是谢放提前命福禄去叫的。   亲自看见阿笙上了人力车,又直至载着阿笙的人力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当中,谢放这才转身进去。   阿笙坐着人力车,并未回长庆楼,而是拿出字条,让车夫临时改道,去位于槐南路的符城报社。   “走路不看路啊?”   阿笙从人力车上下来,因着还有些神魂不守,不小心撞到了一位行人。   阿笙慌忙收回神,比划着,“对,对不住。”   那人眼露错愕,低声地嘀咕道:“是个哑巴啊。算了,算了。”   阿笙朝对方拱手作揖,再次向这位大哥致歉,也是道谢的意思。   是个哑巴这件事,有时候会令阿笙遭致欺负,不过也会像此刻这般,遇到一些善意。   阿笙拎着手中的空食盒,进了符城报社。   “这位小兄弟,里头请,里头请啊。”   阿笙是头一回来报社。   他的准备工作备得足,提前备了字条。   得知阿笙是要来给报社投放广告的,常年因为自费不足而陷入困顿的当地报社的员工自是喜笑颜开。   “这位少东家,你且在这里等一等啊。我去请我们的梁编辑过来。”   阿笙被领到报社的广告部,在一张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着。   片刻,阿笙听见稍后有脚步声。   “阿笙?”   听着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阿笙转过头。   瞧见来人,阿笙眼露惊诧。   梁公子?   梁公子怎会在此处?   梁学义是见如今百姓多艰,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自己入职报社。   如今是报社一名广告编辑。   报社安排梁学义做这个位置,也是用心良苦。毕竟梁学义出身商贾,身边的都是有钱的公子哥,容易拉得到广告跟赞助。   梁学义手里头端着陶瓷杯,大步走上前,“阿笙,你来我们报社,可是有什么事?可是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需要登报寻物?”   只是梁学义到底有些骨气,入社以后,愣是再未找过过去旧友帮忙。   阿笙是头一个他认识的人当中,来报社找他的。   “不是。梁编,这位就是我方才同您说过的,要在报纸投放广告的方公子。”   这一回,惊讶的人换成了梁学义。   “你,你要在我们报社投放广告?你可知,在我们报社投放广告,花费可是不菲。”   “梁编……”   边上工作人员轻扯梁学义的衣袖。   这,这财神爷都主动走上门了!哪有将财神爷往外拒的道理!   阿笙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银票,比划着,“这些,可够?”   梁学义眼露惊诧,“你哪来这么多钱?”   阿笙一脸正色道:“来路是正的,这一点,梁公子请务必放心。”   梁学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学义在阿笙前头的办公桌坐了下来,“那你尽管说说,你究竟要在我们报社登什么。”   …   数日后。   谢放以隆升的名义,捐赠三千件冬衣,五百件被褥一事,以极为高调的方式,被刊登在符城日报的版面上。   除此之外,版面上,赫然还有长宁街上其他家绸缎铺、酒楼的捐赠明细,便是连店铺名称,老板姓名,都刊载得清清楚楚。   “嚯!没想到咱们长宁街上,有这般多血性的老板、掌柜!数目如此之多的冬衣,咱们符城百姓有福了啊!”   “可不是!那些穷苦百姓,今年可算是能够过一个暖冬了!”   “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   方庆遥也看了今日的报纸。   他往厨房去的一路,没少听客人们谈论起今日符城版面上刊登的这则捐赠新闻。   方庆遥匆匆走至厨房,他将在捏团子的阿笙给拉到一边,眼神难掩兴奋地道:“阿笙,你快告诉爹爹!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阿笙究竟是如何说服的长宁街上那些个“千年狐狸”同意这一回的“大出血”的? 第113章 高调见报   商人逐利。   凡同利益相关,那些商人便会像是那嗅到了蜜香的蜂蝶,趋之若鹜。   除此之外,世人大都爱出风头。   阿笙恰恰是利用了这两点。   如今世事不稳,百姓对时局也便格外关注。符城偏安一隅,消息流通慢,若是真有个什么变故,等消息传回符城,怕是晚了。   于是报纸便是当地百姓了解时局的重要媒介。   无论是茶馆还是酒楼,总是能够见到低头看报的人。   报纸除却登载重要消息,他还能刊登广告。   只是对于长宁街上的众多掌柜、老板们而言,大都做的熟人生意,且在这些掌柜、老板们的认知中,在报纸上刊登广告,那是像繁城、北城那样的大老板才会做的事。   听说投一个广告,价格可不低哩!   谁的钱还能是大风刮来不成?   “孙伯、赵叔、萧叔……我知晓大家伙做的大都是熟人生意。咱也不是说,这广告一刊登,就给咱们生意吸引多少新客。   只不过,各位叔伯可有想过?这做善事登报,那可是扬名的事!我问过咱们符城日报的梁编辑,平日里有老板要是想要在日报登个版面的广告,价格可不低。   可咱们这回,是以善事见报。到时,符城日报会对咱们捐赠的数量进行登报不说,等到正式发放物资那日,还会有记者专门来现场采访。到时候几位叔伯的照片,定然会刊登在日报上。”   人们都与新鲜事物,总是难免起好奇之心。   几位掌柜、老板当中,还是有人对于登报这件事好奇的,只是听说得出钱捐赠什么冬衣、被褥的,这花钱的事情,谁听谁犹豫。   可一听说物资发放那日,会有记者专门来现场采访,还会将他们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便当下有些心动。   这能上报的,除却一些宵小之徒,可都是一些名人啊,伟人啊!   他们这一上报,那岂不是符城妇孺皆知啦?   好家伙,这可太显名声了!   阿笙打小便特别能识人观色,一瞧有掌柜的眼露犹豫,便继续比划着,“捐赠符城日报可是销往全国的,便是北城、繁市地方的报社,都会进行转载刊登。   介时,几位叔伯同店铺可就不是在咱们符城显名,这名声,可是会传到全国去呢!介时外地经过的客商若是经过咱们符城,兴许也会打咱们店铺看一眼,前来订货,那咱们生意,岂不是做到全国去啦?   各位叔伯细细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喔,是,是!!   他们买过繁市、北城的报纸,的确见两地转载过符城日报的新闻。   这么说……他们只要捐些钱,就……就能在全国的父老乡亲面前高调地露个脸了?   阿笙的那句,介时见报,难保会有外商途径符城,便前来他们店里进货。   在外做生意的,有几个不想要名声?   这有了名声,这口碑一传十十传百得,还愁没生意做呐?   孙掌柜早年是剃头匠出身,全靠娶了郑记食铺的寡妇郑采荷日子才渐渐地好起来。   这位孙掌柜对钱财向来看重一些,但见他喝着茶,“阿笙啊,孙伯伯多嘴问一句,现在你你善事名单里头,都有谁啊?”   “二爷、胡队,还有济和堂的马大夫……唔,我想想……人数实在有些多,我这一下子有些记不住。”   “胡队明白,到底是在巡捕房工作嘛,总得给咱们百姓起个头。至于马大夫,他同你爹爹一样,早就是咱们长宁街上人尽皆知的大善人了。   这,这谢二爷图什么呐?图名声?”   这些人自己奔着名声去,便不会想到,这世间,总有人不为名,只为对得起自己那颗赤诚的心。   阿笙摇头,“这我便不知了。”   在坐的其他掌柜道:“哎,瞧你这话问的,这出名的机会,谁不要啊?”   有人打听:“二爷捐多少啊?”   阿笙竖起一根手指头。   有人猜测:“一百件冬衣?”   阿笙点点头。   这个数量,是他同二爷商量好的。   二爷要是带头一下子捐赠太多,会给其他人压力,反而不容易成事。   “这二爷捐得也不多嘛。”   “那我捐两百吧。”   “两百五不好听。我捐三百!”   “那我三百五十件!!”   这见报的事,谁想落于人后呐?   若是捐赠的数目太磕碜,不好看不说,难免遭人奚笑。   这见报本是一件出风头的事,到时候可就变成倒霉事一桩了。   …   于是乎,也便有了今日的见报。   所不同的是,后头二爷竟一口气捐赠了三千件冬衣,五百件被褥。   不仅如此,二爷还说服了符城商会的众多大老板,参与了这次捐赠。   声势之浩大,是始料未及的。   他也是今早在看见报纸之后,才终于明白,二爷那日在办公室同他所说的——   “好,我答应你。替你演好这一出开场戏。不仅如此,我还给你送上几副锣,几面鼓。让你这出戏,唱得热热闹闹,博一个满堂彩。”   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含义同分量。   …   阿笙将那日他去游说几位掌柜的、老板的事,捡了大致的,比划给爹爹瞧。   阿笙比划的时间有点长,这会儿厨房恰好不那么忙,大家伙今,便纷纷围上前。   乔德福也在上,瞧见阿笙的比划,当师傅的激动地揉了揉爱徒的头,“阿笙,你这脑子,可真是好使啊!”   方庆遥矜持地微一抬下巴,“那是,你们也不看看,是谁生的。这孩子随我,这聪明劲啊,是真没话说。”   方庆遥这话一出,大家伙忍俊不禁,厨房里笑成一团。   …   发放冬衣同被褥的地点,就在符城城西,是城外流民,以及城内一些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聚集栖息的地方。   发放捐赠那日,巡捕房派了人前来维持秩序,便是符城商都派了安保队,以免有人因为强抢物资,闹出什么事来。也是为了有人浑水摸鱼。   善事反变坏事。   由长宁街上几位掌柜的、老板们以及家眷或者是亲朋们,亲自给需要捐赠的百姓发放物资。   “谢谢,谢谢孙掌柜的。”   “多谢萧太太。萧太太您可真是个大好人啊!您同萧掌柜的,定然能够长命百岁的。”   “哎,老人家,言重了,言重了。这件冬衣,还请拿好,啊。“   “不客气,不客气。大家都是同胞,为同胞们做点事,是咱们应该做的,啊。”   …   阿笙也来到了发放物资的现场。   他瞧见许多衣不蔽体,身上打着众多补丁的百姓,眼里头闪着泪花,珍重地捧着冬衣,抬手抹去眼角的湿痕。   太好了,这一回,符城的百姓可以安心地度过这个严冬了!   阿笙无意出风头。   他见现场秩序井然,便“我听说,是你说服的商会的主事,由长宁街此次处于捐赠的掌柜、老板给大家伙发放物资。”   声音有些熟悉。   阿笙转过头,只见梁公子穿着不知何时,站在他边上。   “你倒是会卖人情。知晓今日会有记者前来采访,便安排那几位掌柜出境。这可比那刊登在广告版面的姓名同捐赠物资要显眼得多了。”   毕竟,图片是最为直观的。   而且,这几位掌柜、老板既是亲自出面发放物资,自是少不了要对其中两三人进行采访,如此,又有了文字记录。   这善事,做得着实“不亏。”   阿笙比划着:“既是做善事,让更多的人瞧见,又有何妨?”   “既是如此,为何你自己不出面发放物资?这种出风头的机会,你不想要?”   阿笙不答。   不是所有人做善事,都“别有居心”的。   “店里忙,梁公子,我先告辞。”   阿笙朝梁学义拱了拱手。   梁学义是真不懂。   在报社的这些日子,他见过太多的“善事”,可不带一丝目的做善事的,他还真没怎么见过。   “哎,别走啊——”   梁学义将人给拦住,“我很好奇,倘若没有南倾替你将这旗子扯起来,你当如何?”   若不是南倾一口气捐了三千件冬衣,五百件被褥,此事定然引不起这般大的关注。   “像钱庄借钱,将旗子扯起来。”   既是决定要去做,阿笙便不可能将希望全托在二爷身上。   他至今不知二爷这隆升究竟是赚了钱,还是在亏钱,若是二爷有难处,他定然不会强求。   梁学义深深地看了阿笙一眼,“值得么?”   阿笙眼神坚毅,“能够救上上百,乃至上千人的性命,梁公子说,值不值得?”   “好。我见你当真是个赤诚之人。如此,我便告知你一个消息。”梁学义环顾左右,做了个请的姿势,“方便借一步说话?”   阿笙眼露疑惑,还是随梁学义走出人群。   梁学义请阿笙来到街上一家茶楼。   “昨日,我有事去巡捕房。得知雨新病重,被巡捕房的人陪同着,去了医院。”   阿笙愣住。   “我同雨新相识一场。按说,我怎么也不该将这个消息告知你。我了解雨新,他是一个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会拼了名抓住机会的人。总之……你近日多加小心。” 第114章 赶往医院   “是我误会二爷了。”   茶楼二楼包间,薛晟的视线从对面空地,临时搭建的物资发放暖棚前排起的长长拼命队伍收回。   他双手执起起桌上的茶壶,给谢放的杯中以及自己杯中,将茶填满,一脸严肃地道:“先前是明诚不对,明诚对二爷的决定不该有所质疑。今日,明诚以茶代酒,给二爷赔个不是。”   “小心——”烫。   谢放的这一声提醒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薛晟因为喝茶的动作太急,已然被烫了舌。   也不知是好面子,还是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薛晟下意识的反应,竟不是将这热茶给吐出,而是企图咽下去。   谢放赶忙拿了桌上倒置的茶杯,给薛晟递过去,“明诚,你这是做什么?快吐出来。”   这么冷的天,店家自然是用刚烧开的水给泡的,否则要是茶菜端上桌没多久,便凉了,岂不是徒惹客人不快?   他们桌上这壶茶,如今虽是放了有一会儿了,可入嘴定然还是烫的。   薛晟摆了摆手,虽然狼狈,却还是将茶给咽了下去。   待喉间那股烫人的灼热勉强过去,薛晟方才道:“既是赔罪茶,哪能有吐出来的道理。”   若是吐出来,这致歉的心意未免太过不诚。   谢放眼露担心:“小心烫坏咽喉。”   薛晟此时也吐了实话:“幸好这壶茶不是刚烧开的。”   冬日茶水凉得快。   虽然还是有些烫舌,好在不是那般滚烫,否则他还真咽不下去。   两个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   谢放将方才递过去的茶杯,给重新倒扣在桌上。   薛晟亦将茶杯搁下,他正色道:“往后,二爷若是再有什么事需要办的,尽管吩咐,明诚再无二话。”   隆升捐赠的冬衣全是仓库里积压的存货。   他先前不明白,二爷为何要屯着那么多的货,也疑过心,二爷是不是就是为了囤积居奇,即便二爷否认过。   可人在巨大的利益前,有几个当真能够忍住诱惑的?   谢二爷是不缺钱,可这天底下的有钱人谁人不是早已赚得盘满钵满,还是一个个人心不足?   几日前,他听闻仓库已经将货搬出,分别运往符城商会同政府大厅,以为二爷是“官商勾结”伙同当局以及商会企图坐地起价。   还去二爷办公室同二爷起了争执。   他甚至没听二爷的解释,便气愤地走了,之后工作上的事也都是由福禄替他转达,文件也是劳烦福禄替他转交。   倘若不是今早,去喝早茶,买了份报纸,他恐怕到现在都还在误会二爷。   他亦是到了今日,方才明白,二爷是当真用心良苦——   为何今年大寒的可能性极大,二爷却没有急于出售仓库的那批货,想来,那时便已经做好捐赠的计划。   “明诚言重,是我一早该同你解释,只是这老天爷的脾气,谁也摸不准。倘若今年只是秋日寒了几日,到了腊月,反而日日开晴,气温直逼春日也说不准。是以,也便没有同你提这件事。”   提起这个,薛晟不由疑惑不解地问道:“明诚好奇,倘若今年当真个暖冬,二爷当如何?”   “无妨。托一支信任的马队,将货运去大西北,或者是北方一些极寒之地便是了。那些地方冬日冷得久,常常是开春都冰雪未化。隆升的货,在当地定然能够畅销。”   谢放生于西北,长于北方,那些地方的冬天如何,他自是比谁都清楚。   换言之,无论这天气如何,谢放都在做好了应对之策。   薛晟眼露错愕,片刻,双手作揖。“二爷之计深远,明诚实在心悦诚服。”   谢放一脸无奈:“明诚你今日,是预备在这茶楼包间,一直这么夸下去?”   “明诚今后,还有许多需要向二爷学习的地方。”   谢放低头喝茶。   他哪里有任何值得他人学习的地方。   前世,他只是在报纸上,隐约读到过那年符城大寒,冻死了许多百姓。   只是因着时间隔得实在有些长,加之他戒酒的那段时日,昏昏沉沉,或丢失,或模糊了许多记忆。   浑浑噩噩过了一生,最后还牵累阿笙。   他此事,亦是担心,会不会是自己记差了,因此,只能提前备着。   只是隆升还关乎许多员工的生计,不得不提前想好应对的政策罢了。   入喉的茶刚刚好,茶香甘甜,谢放抬起头,看向窗外。   还是希望今年冬日不要太冷。   否则即便是有冬衣、被褥,这冬日也没有这般好过。   …   “厂里还有一堆的事,我得先行回去。明诚可要再坐坐?”   谢放将手中的空杯放下,询问薛晟的意见。   薛晟也随之站起身,“我同二爷一起回去!”   薛晟如今同谢放早已芥蒂全无,恨不能现在已经回到隆升,把他前几日怠工的活一口气全给处理了,好为二爷分担!   “二爷,我理解您不想出这个风头,只是您为何让董文坤那个老匹夫代表隆升发放冬衣。”   谢放打开门,“总归都是代表隆升,是谁有何分别?”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他就是,不甘心!!!   因为囤货一事,董文坤那帮老匹夫,可没少对二爷发难。   如今瞧见可以见报,反倒不要脸地来摘果子来了。   呸!   薛晟仍旧是愤愤不平:“只是觉着不值——”当罢了。   他知晓二爷不图这些虚名,是真心想要为百姓谋事情,可也不至于便宜董文坤那个老匹夫啊!   谢放走出门外,见薛晟忽然止住了话头,疑惑地转过头,“怎么了?”   薛晟:“二爷,那位可是长庆楼的少东家?”   谢放顺着薛晟的视线,果然瞧见了从对面隔壁包间出来的阿笙。   阿笙也来了?   想来阿笙同他一样,也是过来瞧一瞧物资的发放的。   谢放的唇角勾起,走上前,刚要出声唤阿笙,便瞧见了随后出来的梁学义。   “阿笙。”   谢放走上前,唤了阿笙一声,之后,走到阿笙的身边,笑着道:“仲文兄,许久不见。”   梁学义没好气地道:“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做什么?我可没有欺负你的心尖尖啊。”   在报社的这半年,梁学义见识多了。   人也比过去要成熟、开窍些不少。   从前他就是跟着周霖、孙瀚宇他们混日子,成天无所事事的,可自从周霖因为贩|毒被抓,孙瀚宇被送去强制戒|毒,他整个人也醒悟了过来!   倘若他再那样混日子下去,迟早会变成第二个雨新、第二个云平。   否则,不会堂堂梁家的少爷,去做什么报社编辑,这种薪资少,又累死人的工作。   以前是他笨,也不喜欢用脑子,才会连南倾表现得那般明显,他都没瞧出。   谢放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梁学义的变化,他笑了笑,“我方才说什么了?”   “你是什么都没说,可你一过来,就站到阿笙边上,这不是一个明显的保护的动作么?”   言外之意便是,你是当我瞎,还是当我傻,这都瞧不出来。   薛晟从方才听见梁学义的那一句“心尖尖开始”,整个人便处于极度震惊当中。   他小心地觑了眼二爷,又觑了眼那位长庆楼的少东家,过去想不明白的事,此时此刻终于忽然明白了过来,比如为何同他一样醉心于工作的二爷,每回在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来了之后,不是外出,便是在办公室里头,一待好半天……   …   “二,二爷?”   阿笙听见梁学义似乎同什么人起争执,转过头一看,方才注意到了站在他边上的二爷。   阿笙眼底的惊讶太过明显。   因着阿笙方才是同仲文一起出来的,仲文以前又同雨新交好,谢放自是难免担心,他一语双关地问道:“想什么呢?想那么入神?”   梁仲文是成熟了,可他到底是少爷心性,藏不住话:“还能想什么?雨新因病从牢里被转到市医院去了,你的心尖尖担心他自己的安全呗。”   闻言,谢放神色一凛:“雨新被转到市医院去了?何时的事?为何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我?”   梁学义双手环胸,语气略带不满地道:“谢南倾,你这话问得莫名啊。   通知你?雨新又没有对你做过不利之事,我通知你做什么?总不至于你让人胡队设计抓了他,他还能对你痴缠不成。再说了,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消息,今天我便同你的心尖尖说了,我这话传得还不够快的啊?!”   不够。   一个晚上,足以使事情生变。   眼下,谢放没时间同梁学义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快。   当务之急,他得赶紧去一趟市医院。   谢放转过头,对薛晟吩咐道:“明诚,你先回隆升,我有事,迟点再回去。”   薛晟不明白几位谈论得究竟是什么事,也不懂那雨新是何人,只不过从二爷严肃的神情当中,大致猜到了此事恐怕十分重要,于是拱手作揖,“好。”   临走前,没忍住,余光扫了阿笙一眼。   这位少东家长得好看是好看,可,可怎么也是个少爷啊!   断袖分桃这种事,薛晟从来也只是在书上瞧过,   …   谢放对阿笙道“我去医院看看,你先回长庆楼?”   这是他的事,他如何能够袖手旁观,只让二爷一人奔波?   阿笙比划着:“我,我同二爷一起去。”   梁学义在一旁道:“我也同你们一起去。”   谢放看了眼梁学义,这消息到底是他带过来的,也便点头同意了。   三个人赶往医院。   谢放使了些钱,打听到了警方征用的病房。   三人又急忙忙前去病房。   “二爷?您怎么来了?”   今日是胡言鸿值班。   见到谢放同阿笙,胡言鸿眼底难免心虚。   谢放开门见山地问:“周霖在里面?”   胡言鸿的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这,这件事……我刚要同您说起呢……本来想着,下了班,去您那里一趟的。”   自从周霖关在牢里后,他的家人、朋友,一个都没有来看望过他的。   唯有他那个小厮,偶尔会来牢里探望。   此番周霖病重,也是那小厮发现的。   谢放又问了一遍:“人还在里头么?”   “放心,二爷,在呢。今日,我亲自守的人,病房里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从我眼皮底下飞出去。”   谢放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今日?”   胡言鸿心脏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   不,不至于吧?   天奶。   不至于他昨天休班,人没在局里,因此昨日也不是他的守的人。今早换班,他可是得知周霖那厮被接到外头就医后,就马上赶来医院了!他来时,还确认过,周霖那厮的确躺在病床上!   谢放:“胡队,可否方便,将病房门打开?”又转过头,对阿笙道:“你同仲文在这里等我。”   二爷要进去,以便亲眼确定,人是不是在里头,胡言鸿自是没有二话:“哎,好,好。这房门没锁。您只管开门进去。”病房没锁,是为了防止若是犯|人在里头自|戕,警方好能第一时间冲进去。   胡言鸿开了门,谢放走在前面。   “等,等会儿……”胡言鸿叫住二爷,他护在二爷前头,解释道:“二爷,您跟在我后头进去。这样安全些。” 第115章 枪法真准   胡言鸿一只手按在腰间鼓起的铁家伙,谨慎地往里走。   床上的人侧躺着,露出一个后脑勺。   胡言鸿提起的一颗心,瞬间回落了下来。   人还在就好,还在就好。   “二爷,您看,人在呢……”   胡言鸿转过头,朝二爷笑道。   笑容当中,很是松一口气。   但见二爷脸上笑意全无。   胡言鸿莫名。   怎了这是……人还在,二爷还不高兴呐?   谢放沉默着,他朝胡言鸿比划着手势,“还请胡队增派人手。”   胡言鸿一瞧见二爷的手势,心里头甚至都顾不上叫苦连天,而是瞬间冷肃了脸色。   可是二爷察觉了什么?   …   胡言鸿猛地想起,一大早他过来接班时,也推开门看过。   周霖也是像现在这样,背对着病房门的方向。   当然,不排除周霖这厮听见开门声,故意不搭理人。   现在想来,却怎么想,怎么不对。   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病房门是开着的,为的就是能够及时增派援手。   是以,胡言鸿朝外做了个手势,门外两名警员便谨慎地走进房间。   原本在门口站着的梁学义谨慎地拽着阿笙,走到一边,为的也是以防万一。   阿笙看了梁学义一眼,这位梁公子同过去相比,当真变化了不少。   阿笙也深知,在帮不上忙的情况下,不添乱或者是不拖后腿便是最大的帮忙。   他配合着梁学义,躲到一边。   病房内,胡言鸿以及随后增援的两名警员手里头举着枪,以包围的姿势,谨慎地靠近床铺。   胡言鸿转过头,朝二爷做了一个下蹲的姿势,   谢放便缓缓地蹲下身。   就在这时,床上的被褥忽然被掀起,躺在床上的人猛地坐起身。   “砰——”地一声,枪声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又接连响起好几声枪声。   …   门外,阿笙听见接连好几声枪声。   一开始的错愕过去,阿笙便着急着往里头跑。   梁学义死死地将人拽住,压低声音,“你疯了?!这里头什么情况你都不知道,你还敢往里头闯?”   子弹可没长眼睛!   “放开我!”   阿笙没有被拽住的那只胳膊使劲地拍打着梁学义拽住他的那只手。   二爷!   二爷还在里面!   梁学义几乎低吼地道:“我现在不能让你过去!”   不!   他不走!   放开他!放开他!   二爷还在里面,二爷还在里面啊!   “跟我走!我们得去通知其他人!”   他也担心南倾同胡队他们的安危,可是不行!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里头出了事,外头也未必安全。   他们必须要去告诉其他人,医院现在有危险!   阿笙低着脑袋,假意同意跟梁学义一块离开这里。   忽地,他趁梁学义不注意,挣脱他的手臂,猛地往回跑。   “回来!”   “阿笙,你回来!”   阿笙仍旧是头也不回地往出事的病房跑去。   阿笙才跑出去几步,便瞧见了从病房里头出来的二爷。   阿笙骤然停住了脚步。   他睁圆了眼睛,唯恐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倏地,阿笙注意到二爷身上鲜红的血渍。   “别哭。不是我的。就猜到你会往回跑,顾不上处理血渍,只好先出来,给你报个平安。”   阿笙瞬间红了眼眶。   直到此时此刻,阿笙放才相信,他眼前见到的人,当真不是幻觉。   阿笙抬脚,走上前。   “先别过来。我身上有气味。”   阿笙却是不管不顾地跑上前,用力抱住了二爷。   阿笙将脸埋在二爷怀里,止不住地哭。   他在厨房待了那么长时间,什么味道他没有闻过?   …   “可是吓坏了?”   谢放轻揉阿笙的脑袋。   阿笙在二爷怀里摇着头。   胡言鸿带着两名警员出来时,便瞧见阿笙抱住二爷,二爷在轻揉阿笙头发的这一幕。   胡言鸿便朝两名收下比了个暂时上前的手势,低声警告道:“谁都不许说出去,听见了没?”   两名警员均听命地点头。   胡言鸿的声音放得再轻,阿笙也还是听见了。   太,太好了!   胡队他们也没事!   他赶忙将二爷松开,低着脑袋,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阿笙下意识地朝病房方向看去。   谢放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别看了。我事后再同你说。”   阿笙轻咬着唇,点了点头。   “南倾,你平安无事便好。雨新可是……”   梁学义本来追在阿笙身后,见到好友无事,这两人又抱在了一处,方才也便没上前打扰,此时方才出声询问。   谢放:“等出去了这里再说。”   梁学义朝病房方向看了一眼,“好。”   不一会儿,走廊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是听见枪声以后,在医院的安保队陪同下赶来的医护人员。   胡言鸿出声道:“没事,没事。我们警方在处理公务罢了。现在犯人已经被击毙。现场到时候我们自会派人来处理,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击毙?   阿笙一愣。   周公子……被胡队给就法了么?   梁学义则心情复杂。   倘若不是他,雨新现在,是不是还能活着?   …   现场人员都散去后,胡言鸿走上前,对二爷道:“二爷今日之事,您也受惊了。先跟阿笙以及这位梁公子先行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跟我的人处理便好。   您放心,这件事,等我调查清楚,我一定会给您以及给阿笙一个交代。”   他这两辈子,什么没见过。   不过是血而已。   只是阿笙显然被吓到了。   谢放点头:“好。此事有劳胡队。”   胡言鸿将脑袋埋得低低的:“胡某惭愧。”   他不过是昨天休假在家,一日不在警局而已,哪里想到,便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二爷没有当场怪罪,他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谢放带着阿笙以及同梁学义三人先行离去。   “二爷——”   谢放停住脚步,转过头。   胡言鸿竖起大拇指,“二爷,您的枪法真准!”   “是你……伤的雨新?”   三人走到拐角处,想起方才胡队的话,梁学义没忍住,出声问道。 第116章 可我愿意   “当真是你伤的雨新?我以为,不管你待他是否有情,至少,你应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   他知晓,雨新胆敢朝警务人员开枪,是定难走出病房的了。   可开枪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南倾!   “里面的人不是周霖。”   谢放的一句话,成功地令梁学义将剩下的话给悉数咽回了喉。   什,什么?   阿笙亦是吃惊的望着二爷。   病房里头的人不是周公子?   那方才病房里头,二爷同胡队,是,是在同谁开枪?   好半晌,梁学义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里面的人不是,不是雨新?怎,怎么可能?”   有在附近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好奇地朝这边探着脑袋。   谢放:“找家酒楼或者茶楼再详说吧”   梁学义看了看悄悄朝他们这边打量的人群,也意识到了此地不适合说话。   “就你现在身上这副样子……你去任何一家茶楼或者酒楼,人小二的瞧见你身上的血衣,敢放你进去才怪。这样,我家就在这附近,你跟我回家一趟。   我那儿有备衣衫,你可以把你现在的这一身给换一下。在我家,也没人会多舌胡乱打听。”   他身上有血渍,自是不适合回隆升,以免被有心人胡乱揣测,闹出什么假新闻,影响到隆升。   春行馆离医院确实有距离。   里头的人不是周霖,周霖现在人不知道在何处。   梁家在符城已经算是高门大户,一般人进不去。   综合考量,仲文的提议,确实不错。   谢放转过头,去看阿笙,“随我一起去仲文府中一趟?”   阿笙眼露犹豫。   是同师父还有爹爹提了一句,去一趟赈灾现场。可他说的是,去去就回。   他要是太长时间没回去,只怕爹爹同师父会担心。   只是,二爷擦经历了这样九死一生的事情,他也不舍就这样撇下二爷,一个人回去……   谢放瞧出阿笙的犹豫,“可是担心太长时间没回去,方叔同乔师父两人会不放心?”   梁学义在边上听了,插了一句,“我当你在顾虑什么。这有何难?你们两个人一起随我回一趟我家,我派个可靠的府中小厮,去你们长庆楼传个口信给方掌柜的,不就行了。”   梁学义的建议,倒是的确替阿笙解决了后顾之忧。   …   梁仲文去街上,叫了三辆车。   一行三人,去了梁家。   梁学义自己住一间院子。   因着他现在在报社当职,经常是白天、晚上也要出现场采访,或者是做一些暗访工作,常常不在家。   是以他院子里平日里也不会有人来。   平日里,只有当值的两个丫鬟同小厮,负责打扫院子,伺候少爷起居。   刚进院子,梁学义就吩咐丫鬟,打一盆热水送到他房间。   他自己则领着谢放同阿笙两人,去他楼上房间。   回到房间之后,梁学义便是一通翻箱倒柜。   “还好被我找到了!”   梁学义合上衣柜,他手里头拿着一件冬衣,走到谢放面前。   谢放同阿笙两人,坐在花厅的凳子上。   梁学义将手里头的冬衣展开,“呐,这已经是我柜子里头能够找到的最大的尺码了。你要是穿不得,回头,我就去我爹那里瞧瞧,有没有合适你的尺寸可以借给你。”   冬衣一般都会做得偏大一些,好使得里头能够多叠穿几件衣服。   谢放看了眼衣服尺寸,应当是同他的相差不大。   他站起身,将衣服接过去:“多谢。”   丫鬟此时端着热腾腾的热水进屋。   梁学义:“那行。你先洗把脸,我同阿笙就先——”   话说到一半,忽地顿住。   梁学义转过头,看着阿笙,询问了一句,“阿笙,你可要随我一同出去?还是,你就待在房里陪着南倾?”   阿笙其实已经下意识地跟着梁公子一同站起身。   听见梁学义的这句话,却还是不由地涨红了脸颊。   未等阿笙回应,谢放便出声道:“外头冷。就让阿笙待在屋里头吧。”   梁学义:“……”   合着就他活该受冷风吹是吧?   “那行,那你先……你先换衣衫吧。我就先出去了。”   “仲文——”   走到门口的梁仲文转过身,“怎么?可还是缺什么?”   谢放温声道:“多谢。”   梁学义一愣。   他同南倾虽相识已久,可似乎从未见南倾这般郑重地向他道谢过。   梁学义心里头顿时有些别扭,嘴里头道:“想谢谢我,等会儿就把病房里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谢放笑了笑:“好。”   …   “今日你们在我院子里头看见的、听见的,一个字都不许往外头说。我爹爹同我阿娘那里都不可以。听见了吗?”   “是。少爷”   房间里头,阿笙隐约还能听见梁学义对家中佣人的吩咐。   阿笙思考了一会儿,比划着,“梁公子似乎……变了挺多的。”   气质瞧着,比过去沉稳了一些。   “仲文本性不坏。许是周霖同孙瀚宇二人的事,点醒了他吧。”   至少,前世,据他所知,仲文亦是染上了毒|瘾,最后败光了家产,处境凄凉。   阿笙点点头。   他那会儿也发觉了,其实二爷的这四位朋友里头,较之周公子同孙公子,梁公子同姚公子一样,都不是什么坏人。   “我去洗个脸。”   他的身上,仿佛还有硝烟同血腥的味道。   尤其是他的手……   谢放解开衣襟上的第一颗扣子,朝脸盆架走去。   衣袖被拽住。   谢放低头。   阿笙红着脸颊,极慢,但仍旧是将意思给比划了出来,“二爷,我,我来吧……”   二爷今日因他险些遇险,他怎么也该为二爷做点事才对。   阿笙将手,伸向二爷衣襟上的扣子。   忽地,阿笙的手被握住。   阿笙唇色一白。   二爷,可,可是不喜欢他碰他?   瞧阿笙的神色,谢放便猜到阿笙多半误会了。   他出声解释道:“我留你下来,可不是为了要你伺候我的。你去凳子上坐着等我便好。”   原,原来二爷不是不喜欢他碰他。   阿笙鼓起勇气,拿开二爷握住他的那一只手。   脸上似有火在烧,手里头的动作更是慢得不能再慢,有一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还比划错了,一双乌色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瞧着二爷,“可,可阿笙愿意……给二爷更衣。行么?” 第117章 金蝉脱壳   分明比划的手都在微微轻颤着,却还是坚定地同他“说”,他愿意。   谢放自是不好再拂了阿笙的面子。   此番若是再次拒绝,怕是当真要伤了阿笙的心了。   谢放点了点头,神情温柔:“好,便依你。”   阿笙开心地笑了。   眸光不经意触及二爷眼底的温柔,脸颊一红,只顾着埋首去解二爷衣襟的扣子。   替二爷宽衣这种事,放在以前,阿笙是想也不敢想的。   可他如今,不但可以给二爷解扣子,甚至连更为亲密一些的事情都做过……   男衣的款式都是差不多的,扣子相对也不复杂。   莫说是给自己解扣子,即便是给醉酒的爹爹将衣服给解开,阿笙的动作从来都十分地熟练。   可这回,他的手竟是一点也不听使唤——   他的手抖得厉害。   好半晌的功夫,才勉强解开一颗。   阿笙担心,再这么下去,梁公子特意为二爷备的水都要凉了。   可他越是紧张,这解扣子的速度便越是慢。   “别紧张,慢慢来。我不会跑掉的。”   两人的距离离得近,隐约间,阿笙仿佛能够感受到说话间,二爷的热气就吹拂在他的耳后。   阿笙耳后根的肌肤一不小心,便红成一片。   二爷又逗他。   倒是经过二爷这么一调侃,阿笙渐渐地没了一开始的紧张。   剩下的扣子,很快便解开了。   谢放:“嗯,做得很好。”   阿笙的脸颊有些烧。   只,只是解个扣子而已,听二爷这语气,像是,像是他当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衣襟上的扣子已然全部解开,接下来该把外衫给除去。   阿笙心跳得很是有些快。   “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阿笙悄摸地松一口气。   其实冬日里,大家伙都穿得比较多,脱去一件也没什么,可要他动手将二爷衣服给除去,他还是难免会有些难为情……   阿笙通红着耳根,点了点头。   谢放将身上沾了血渍的外衫脱去,暂时挂在屏风上。   阿笙将梁公子先前给二爷备的那件外衫给取来。   谢放走到洗脸盆前   …   阿笙手里头拿着干净的外衫,转过屏风。   不经意瞧见屏风上沾血的外衫,心里头狠狠一悸。   阿笙几乎等于是在厨房长大,自小便见惯了血。   他不怕见血。   只是外衫上沾着的血渍,令他心有余悸。   倘若出事的是二爷……   阿笙屏住了呼吸,没敢再深想下去。   阿笙手里头捧着干净的外衫,在二爷洗完脸之前,赶忙将毛巾从毛巾架下去取下,在边上候着。   谢放将脸从脸盆中抬起。   隔着沾水的眼睫,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前世寻常的一日,他在屋里洗脸,阿笙立在身侧的情形。   蓦地红了眼眶。   手臂被碰了碰。   谢放垂眸,阿笙将手上的毛巾给他递过来。   阿笙瞧见二爷通红的眼眶,很是愣了愣。   方,方才可是他瞧错了?   他怎么瞧见二爷的眼睛,红红的?   阿笙待要仔细看,二爷已经将毛巾给接了过去,擦去脸上的水渍。   阿笙眨了眨眼,方才,应当是他瞧错了?   …   待二爷擦过脸,阿笙接过毛巾,将手中的衣服递过去。   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着,从方才接过他递过去的毛巾,到现在将外衫给接过去,二爷似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可是方才洗脸的时候,不小心想到了医院的场景?   像是今天医院那样的场景,应当任何人想起来都会后怕吧。   二爷可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表现出害怕?   “在想什么?”   阿笙坐在凳子上,等二爷换好衣服。   脑袋被轻拍了下。   阿笙抬起头,忽地瞧见,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换好了外衫,眼底噙笑地站在自己跟前。   半点瞧不出方才走神的模样。   二爷这么快功夫,便收拾好心情了?亦或者,此时的二爷,只是佯装无事而已?   阿笙摇了摇头,比划着,“没,没什么——二爷,您的袖子……”   阿笙这会儿才注意到,二爷换上的梁公子的外衫,似乎袖子有一点点地“局促”。   谢放看了看自己左右两边手的衣袖,笑着道:“无事,反正穿在身上不觉紧便好了。”   阿笙点点头。   反正,反正比那件血衣强。   …   “叩叩叩——”   “南倾,你在里头换衣服,还是沐浴呢?”   阿笙才觉着这位梁公子似乎比他印象当中要沉稳呢,房间门就被敲响。   “在里头生娃。放心,孩子不是你的。”   梁学义被这回复给惊着了,嘴巴尚且没能合拢,房门冷不防被打开。   于是,他这副微张着嘴,眼睛瞪圆的模样,就被房内的两个人给瞧了个正着。   梁学义瞧见谢放眼底的笑意,以及阿笙低头偷笑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被这两人给戏耍了。   “好啊!我好心好意邀你来我家中,还将我衣衫借给你,你便这么戏弄我是吧?”   梁学义握拳的手在谢放肩上捶了一记,气哼哼地道。   谢放:“是南倾的不是。我给你赔个不是。”   梁学义乜了他一眼,“你拿什么赔?”   “你不是想知道病房里头,究竟是谁,才来敲的门?”   被说中心思,梁学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谢放朝他微一点头:“进来吧。”   梁学义下意识地跟着抬脚进屋。   一只腿迈过门槛,忽地反应过来,不对啊!   这可是他的房间,怎么就轮到南倾招呼他进屋了?   心里头这么腹诽着,梁学义却也还是配合着跟着进了屋。   三个人一起围着桌子坐下。   一坐下,梁学义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现在可以说了?你先前在在医院说,说病房里头的人不是雨新,你可是亲眼确认过了?”   谢放:“自然。”   梁学义始终觉得不可思议,“可这怎么可能呢?雨新又不会七十二番变化。病房外24小时都有警方的人看守,雨新怎么可能做得到,在胡队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见,还找了人顶包?”   二爷同梁公子两人说着话,阿笙无事,便习惯性地伸手,替两人添茶。   谢放却是将阿笙手中的茶壶接过,将添茶的活给接过去,他先是替梁学义倒了一杯,“犯人是出不去,但如果,不是犯人呢?”   梁学义刚要张嘴调侃,南倾会不会对阿笙也太宝贝了一些,听见谢放抛出的这一问句,心里头一惊,顾不得上喝茶,“什,什么意思?”   “阿笙,你觉得,除了警方,还有什么人,能够出入周霖的病房?”   谢放将倒好的第二杯茶,轻放到阿笙面前。   重刑犯的病房,除了警方同医护人员,普通人根本靠近不了……   “是,是医护人员!”   阿笙神情激动地比划着。   谢放给了阿笙一记赞赏的眼神,“嗯。警方的看守并不是固若金汤,至少,医护人员是自由出入的。”   梁学义听后只觉不可思议:“你这意思是……金蝉脱壳?雨新找了人跟他里应外合?让人冒充他守在病房?”   第三杯,谢放才是给自己倒的,“就现有的证据来推测,是这样。”   梁学义皱着眉思索着,“雨新可是被判了死刑了的人。什么人……什么人会答应他,替他留在病房?南倾,你可认得对方?”   谢放:“胡队告诉我,是周霖在外头的行馆的小厮。”   梁学义大吃一惊:“雨新的小厮?这么说,是雨新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联系上了他的小厮,让他小厮办成医护人员,骗过了警方。这,这么说……雨新可能真的……”   谢放沉声道:“不出意外,应该是逃了。” 第118章 避一避祸   既然病房里头的人不是周霖,那么常理上推断,周霖自然是逃了。   除非,这一场金蝉脱壳,不仅仅只是周霖本人的手笔。   周霖早就被判了死刑,之所以一直迟迟尚未执行,是因为警方经过调查发现,周霖同赖三、丁五等人往来密切。周霖手中的货,很有可能便是赖三给他的。   赖三不过是一个小喽啰。   他的背后,是丁五,符城当地的毒蛇。   警方很早就想要除掉丁五这个人。只可惜,丁五此人甚为狡猾。警方派人盯了许久,都没能掌握丁五贩卖鸦|片的证据。   但是,如果周霖肯招供,那么丁五很有可能就能落网。   周霖也可戴罪立功,判一个死缓。   这也是为什么,周霖能够因为生病,就得以就医的原因。   梁学义好歹在报社待了大半年时间,自是有自己的消息网。   他也知道周霖同赖三、丁五等人的纠葛。   多少猜到谢放口中,所谓的“不出意外”,是为何意。   丁五若是不想自己被供出,除掉“周霖”,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不需要金蝉脱壳那么复杂。   但是也不能保证,丁五同周霖两人,会不会达成了某种“交易”。   因此,周霖现在究竟是逃了,还是落入其他人手中,这个问题,只怕只有周霖本人能回答。   许久,梁学义感叹了一句:“雨新胆子实在了太大了。”   谢放眼底有着厌恶:“不大,怎么会学人贩卖鸦片?”   这话,阿笙实在再同意不过。   政府对贩卖鸦片之事甚为厌恶,周公子竟也敢走上这条路,可谓是胆大包天。   最可恨的是,周公子好歹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明知道我国百姓被鸦片害得家破人亡之者不计其数,可为了一己之私,仍然铤而走险,何止是胆子大,是连良心都舍去了。   梁学义也痛恨鸦片,痛恨贩卖鸦片的人,他对好友的下场有过唏嘘,却也并不同情。   他喝了口已然变温的茶,摇了摇头,“雨新还是太想不开。我听说警方十分诚心想要同他合作,答应只要他交代出丁五,便留他一命。   他这一逃,可真就没任何退路了。他如今可是个死刑犯,他能逃到哪儿去?他就不担心会被认出来?还是从今往后,打算就隐姓埋名地过?如今时局不稳,他一个从来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哪里能吃得了逃亡这种苦。”   谢放:“他知道我同詹局、胡队的关系。周霖性子多疑,他猜想警方不过是为了套他的话,最后他还是难逃一死。同性命,跟比起起来,逃亡的那点苦,自然算不得什么。”   “也是。还是你懂他。难怪他对你……”   梁学义这话说到一半,余光尴尬地瞥了阿笙一眼,赶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嗯,你这衣衫,穿着挺合身。挺好看的,挺好,挺好。”   说罢,举起被子,“南倾,阿笙,你们也喝茶呀。今天的茶也挺好的。”   阿笙依言,也举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   他多少猜到周公子倾慕二爷。   他同周公子从未有过过节,可周公子每回见了他,都充满敌意。他过去不明白,现在回过头去想许多细节,也便一下想明白了。   只是他倒也不会因为这个,便心生芥蒂。   倘若,倘若二爷当真对周公子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来招惹他了。   阿笙放下杯子。   桌子上,谢放握了握阿笙的手。   似是怕他介怀。   阿笙微红着脸颊,朝二爷弯起唇,笑了笑。   表示自己当真没有在意。   梁学义:“……”   没眼看。   压根没眼看。   …   周霖逃了这件事,阿笙原没有告诉爹爹的打算,免得爹爹担心。   毕竟跑脱一个死囚这件事,警方那边必定也不会声张。医院的事情,警方多半会想办法遮掩过去。   可二爷坚持,要随他回一趟长庆楼。   “周霖一事,还是需要告诉方叔。根据常理推断,周霖获得自由之后,必定会想办法第一时间离开符城。但是现在警方定然已经同各大码头,以及符城的城门守备打过招呼。   倘若没人替他疏通,他现在很有可能还留在城内。如果他要的是生机,他便不会寻事……我们最好还是有些准备为好。”   阿笙一下便明白了二爷的言外之意!   周公子先前就总是同他们过不去,倘若当真破罐子破摔,要报复爹爹,爹爹又不知晓周公子已然逃了,确实危险!   于是,告别了梁学义,由谢放陪着阿笙,先赶回长庆楼。   接近中午,正是长庆楼较忙的时候。   谢放也便上楼,要了个包间。   点了菜,方才让阿笙去请方庆遥来一趟。   方庆遥只当二爷请他上楼叙话呢。   送菜的伙计出去以后,包间里只剩下阿笙、二爷以及爹爹三人。   阿笙这才将周霖逃跑了的事告诉爹爹。   当爹的一听,瞬间炸了毛。   “怎么会让那个周霖给跑了的呢?”   “怎么就跑了呢?”   “啊!那位周公子先前就总是同咱们过不去。你说,他逃跑了,会不会还来找咱们的麻烦啊?尤其是你,阿笙。你同胡队他们向来走得近。   不若,我让方骏陪着你回乡下一趟,咱们避一避?” 第119章 存了私心   当爹的全然没想到自己,满心满眼,只顾念着宝贝儿子的安危。   倘若那周霖当然存了报复的心思,危险的人未必只阿笙一个。   阿笙小时候随爹爹回过乡下,因为不会说话,没少挨大伯一家欺负。   阿笙不放心爹爹,他也不想回乡下。   “爹爹,我不回去乡下。再一个,我若是去了乡下,这往后,谁陪着您收店归家?您一个人回家,路上有个什么意外该怎么办?   还有,我若不在,店里的糕点谁做?”   其他的菜色固然有师父,可糕点这一块,店里可是谁也没他做得好。   阿笙抿起唇,对去乡下这件事一丁点儿也不赞成。   方庆遥瞧了阿笙的手势,语气添了几分着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什么糕点不糕点的。咱们长庆楼原也不是因糕点出的名。你要是实在不放心,爹爹另外去请一位有经验的糕点师傅过来便是了。”   另外请糕点师傅岂不是会增加成本?   没等阿笙比划完,方庆遥握住阿笙的手,眉头都皱紧了,“阿笙,命要紧啊!要是那周公子,当真冲着你来,可如何是好?咱们赌不起啊!”   方庆遥的担心自然不是杞人忧天。   那周霖是个狠角色,如今犯案在逃,谁能猜到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至于让阿笙回乡下,方庆遥也是身不由己。   他如何不知,他那个大哥,表面看着和善,可他心里头清楚,大哥不是真心疼爱阿笙。   阿笙自小随他在符城长大,隔壁街坊,乃至来这儿的熟客,大都瞧得懂阿笙的手势。   一旦去了乡下,到时候受了委屈,恐怕身边连个能帮得上忙的人都没有。   不行,他还是得想办法,到时候再雇个可信的小厮,同阿笙一起回去。   阿笙继续待在符城可不行,会有危险!   方庆遥可太清楚阿笙的性子了,阿笙瞧着是个好说话的,可执拗的时候难说话着呢!   眼见自己说的话不管用,方庆遥搬现成的救兵。   他转过头,悄摸地给二爷递了个“求您帮个忙的”眼色,“二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天底下,是不是其他的事都不算最紧要的,这摆在第一位的顶顶重要的,就是身家性命?   所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谢放微一点头:“方叔的顾虑确实不无没有道理。”   阿笙错愕地看着二爷,眼里头有着委屈。   怎,怎么连二爷都在帮爹爹说话?   难不成二爷当真赞成爹爹的建议,也,也要他去乡下么?   已是腊月,他一旦去了乡下,恐怕要来年才能见到二爷了。   方庆遥高兴了,阿笙向来最听二爷的!   方庆遥打铁趁人:“阿笙,你听,既然二爷都这么说了,今晚上回去,你就收拾收……”   “方叔,可否听南倾一言?”   谢放温和地出声,打断了方庆遥尚未说完的话。   方庆遥对二爷向来尊敬,忙道:“二爷,您,您说。您可是有什么其他更好建议,您尽管提,没关系。”   谢放亲自给方庆遥倒了一杯茶,在方庆遥接过后,方出声道:“乡下兴许较符城安全一些,可阿笙自小在符城长大,他在乡下连一个玩伴也无。倘若被欺负,或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只怕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乡下固然有亲戚在,只怕亲戚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法处处照顾阿笙。   谢放这一番顾虑,又何尝不是方庆遥所担心的?   可除了乡下,他,他也没处安排阿笙啊。   他在省城倒是有一些朋友,可阿笙不会说话……只怕去了之后,要是他朋友一时没注意,让阿笙遭了欺负……   哎。   怎么安排,都不放心。   方庆遥手里头握着杯子,思索了好半晌,“那依二爷之见……二爷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谢放:“腊月我要回一趟北城,方叔若是信任我,不若让阿笙随我去北城玩一遭?我在北城有自己的寓所,届时,阿笙可到我家中小住。   福禄、福旺也会随我回去。若是我有事需要外出,便由他们照顾阿笙。如此,方叔可还放心?”   阿笙心中一惊,心里头扑通跳得厉害。   去北城一事,他一直尚未同同爹爹说起……   二爷,二爷这也太,他大胆了一些。   就,就这么直接提出来了,二爷难道一点也不担心爹爹会起疑么?   …   “去,去北城?”   方庆遥险些被嘴里头的茶给呛了喉。   北城?   北城距离符城,何止千万里之遥,可比那乡下远多了?   何况,便是连他都没有去过北城!   谢放微一点头,“嗯。逃了个死囚犯这样的事情,警方定然不会声张。即便是派人去找周霖的下落,只怕也不敢大张旗鼓。病房里有一具尸体,警方很有可能就一口咬定,那人是周霖。   那么对周霖的抓捕,只会更不上心。周霖逃跑这件事,极有可能会不了了之。长庆楼做的是四方生意,迎来送往,人员纷杂。若是混进来个什么人,再容易不过,想要防备,却没有那般容易。   谢家的势力在北城。在北城,我自信定能护阿笙周全。北城吃食也多,兴许,等阿笙再回来,还能带着咱们长庆楼的生意,更上一层楼呢。”   谢放前半段的一席话,说得方庆遥是忧心忡忡。   他就是担心警方没能及时逮捕周霖,那周霖若还滞留在符城,阿笙可不就是危险了么。   后半段听得方庆遥很是有些动摇。   谢家植根在北城,有二爷护着,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只要阿笙平安。   阿笙平安,便胜过其他一切。   长庆楼如今生意够好的了,他是真的不在意店里生意还能不能往上再更上一层楼。   方庆遥捏着手里头的茶杯,“这,这太突然了。二爷,还请您容我想想。”   北城实在太远。   当爹的舍不得,谢放自是理解。   谢放:“此事原就是事发突然。方叔要细细斟酌,自是应当的。”   …   谢放已经出来半日,隆升派了人来传口信。   说是厂里有急事,请二爷速速回去。   谢放让传话的工人先行回去,表示自己随后便回。   工人出去后,未等谢放出言告辞,方庆遥便出声道:“既是二爷有事,便先去忙吧。今日这一桌,便不记账了,当是我请的二爷。今日若不是二爷,倘若只有阿笙一个人冒然去医院,怕是小命都难保。”   今日病房所发生的凶险,谢放三言两语便带过了。就是不想方庆遥太过担心。   可方庆遥哪能猜不到?   对方既然连警方都敢开火,说明对方是个胆大的。不仅胆大,只怕心也狠,否则哪里会连枪支都自备着。   二爷同胡队,尤其是二爷,今日说是救了阿笙一命都不为过。   谢放口味清淡,这一桌的菜也花不了几个钱,方庆遥既是请了这一桌,谢放也便没有推辞。   谢放起身,朝方庆遥拱了拱手:“方叔言重。如此,先谢过方叔。改日有机会,南倾再请方叔好好吃一顿。”   方庆遥忙作揖回礼:“这几道菜,才几个钱,哪里值得二爷言谢。今日这顿,我全然没准备,便是改日再请,也应当我好好宴请二爷才是。”   转过头,对阿笙吩咐道:“阿笙,你送一送二爷。”   …   阿笙同二爷两人便先出了包间。   阿笙去街上,给二爷叫了人力车。   谢放并未当即上车,而是让人力车夫先行在边上候着。   “抱歉,没有事先同你知会一声,便冒然同方叔提起去北城的事。”   阿笙摇着头,望着二爷,比划着,“我明白的,二爷同爹爹一样,亦是为了我着想。”   谢放轻笑着:“并不完全是。”   阿笙乌眸睁大。   嗯?   并,并不完全是……   二爷的意思是,他还存了旁的什么心思么?   阿笙正疑惑着,只听二爷道:“我同方叔提起带你去北城的事,存了私心。”   谢放顿了顿,眸色沉沉:“阿笙,我私心,希望你能同我回一趟北城。”   “二爷,北城是不是很大?”   “二爷,我听说,北城酒楼林立,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就是价格也令人咋舌,可是真的?”   “二爷,我还听说,北城什么都有,有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二爷,您那会儿在北城,都做些什么?”   他曾许诺,有机会,一定要带阿笙去逛一逛北城。   只可惜,终究是“塞上长城空自许。”   阿笙脸颊瞬间染上两抹红晕。   谢放:“方叔答应了我好好想想,我希望你是。在方叔答复我之前,希望你也能够好好想想。”   阿笙脸颊通红,点点头。   谢放握了握阿笙的手,“若是方叔允了,你也愿意,届时,我带你逛遍北城的酒楼、茶肆、书铺、古玩店铺,可好?”   他们,他们还在大街上呢!   若是叫人看见,传到爹爹耳朵里,这北城可就去不成了。   阿笙是好奇北城的酒楼、茶肆长什么样子,是不是都长庆楼要高,要大。可他最感兴趣,还是从前二爷在北城的时候,每天都在做什么,可有什么趣事。   怕二爷介怀,阿笙没敢将手抽得太急,只是红着脸颊将手抽回,缓缓点了点脑袋,“嗯。” 第120章 以次充好   “二爷,您总算回来了!”   “二爷!”   谢放回到隆升,推开办公室,薛晟同福禄两人几乎同时迎上来。   谢放朝两人微一点头。   他将办公室的房门关上,往办公桌走去,“明诚你派人传话给我,说是有急事,请速归,所谓何事?”   薛晟面色凝重地走上前:“二爷,我们捐赠的那批货有问题。”   谢放脚步一顿,“什么问题?”   “我今日去车间,您猜我发现了什么?我们捐赠的那一批冬衣里头的布匹同棉花都有问题!同我们原先堆放在仓库的不是同一批!”   谢放从外头进屋,有些热。   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挂在办公桌旁边的衣架上,“你的意思是,有人以次充好,拿次等货捐了出去?”   薛晟表情严重,“是。”   是福禄最先听闻这件事,在二爷没回来之前,特意央着薛晟去一趟车间查看原委。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福禄:“二爷,眼下可怎么办?倘若没人发现也便罢了,这要是有人发现,说我们隆升伪善,只舍得捐次等货,这沽名钓誉的帽子怕就是扣下了。”   薛晟分析道:“不止。如果这批货是正常走的买卖,那么我们将货截住,好好跟人道个歉,把次等货拉回来,好的冬衣给补上去便是了。   可眼下是免费捐赠的。这件事若是不妥善处理,咱们隆升的名声岌岌可危不说,一个闹不好,深陷舆论风,可就很难再翻身了。”   三千件冬衣都是隆升的布匹,若是这五千件冬衣都有问题,后果不敢想!!!   人们只会认为隆升为了博名声,拿次等棉衣给百姓过冬,若是有百姓因着用了隆升的冬衣或者被褥,出了什么事,哪怕真正元凶是“天冷”,最后的结果只怕还得隆升给担了!   薛晟提的这些,福禄亦是想到了。   “是啊,二爷。这做买卖,名声最是重要。趁着现在还没有人发现那批货有问题,咱们得赶紧想想办……”   “叩叩——”   有人敲门。   薛晟给福禄递了个眼神,福禄将头一点,噤了声。   …   谢放朝门口方向道:“进来。”   门外,董文坤在其助理的陪同下,信步而入。   余光扫了办公室内的薛晟一眼,董文坤状似客气地道:“知道总经理事忙,没扰了总经理谈事吧?”   谢放刚要在办公桌后头坐下,见到董文坤进来,便又起身,他绕过办公室,“董叔客气。不知董叔此番来我办公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董文坤笑呵呵地道:“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我听说,工厂外,聚了不少百姓,大家都嚷嚷着,想见活佛一面呢。”   谢放不着痕迹地去看福禄,但见福禄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董老头嘴里头的什么工厂外聚了不少百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只听董文坤再次笑眯眯地问道:“不知道总经理现在可得空,出去见一见外头的百姓们?”   谢放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不过从董文坤的话语里,猜到似乎是受了捐赠的百姓眼下不少聚集在了隆升外头?   谢放以自己穿个外套为由,请董文坤在外头稍等片刻,将人暂时给请出了办公室。   “这个董老头,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二爷,该不会是那批冬衣的事……”   薛晟冷静地道:“百姓拿到冬衣、被褥,再到使用,怎么都得过了晚上。再者,即便是捐赠的冬衣比隆升寻常冬衣要薄,棉花也要更次一些,到底也还是能够起一些御寒的作用。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发现。”   这下福禄也给整不明白了,“那董老头口中的百姓都在等着见二爷是怎么一回事?”   谢放:“我出去看看。”   回来时图便利,谢放是从侧门回的隆升,并未走大门。   因此他并不知道前门聚集了百姓的事。   薛晟想了想,“我陪您一起去。”   虽不知那董匹夫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总归不能让二爷就这么一个人过去。   福禄也赶忙道:“我也陪您一去过去!”   他也要陪着二爷一起,才能放心些!   …   “隆升!隆升!!!”   “隆升隆升!!!“   “谢二爷万岁!!!谢二爷万岁!!!”   隆升大门外,跪了一地的民众。   全是去领了隆升的冬衣同被褥,受了隆升恩惠的民众。   今日发放物资,谢放本人并未出面,可商家们捐赠了多少物资,却是都有名册可查的,当地的新闻报纸亦是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   隆升捐赠的三千件冬衣、五百件被褥已然陆陆续续发放到百姓手中。   这不,受惠的百姓便自发地组织起来,跑到隆升大门外,给谢放磕头。   薛晟一瞧见外头的阵仗,脸色瞬间白了白,他喃喃自语地道:“这下棘手了。”   如今百姓还不知道那批货有问题。   一旦知道,眼下的感谢只怕顿时会转化为滔天的恨意。   “薛助理,你这自言自语什么呢?”   董文坤走在谢放边上,听见薛晟嘴里头似乎说这些什么,好奇地转过头,出声问道。   “没什么。”薛晟抿起唇。   福禄亦是双腿不自觉地有些打颤。   完犊子。   这百姓要是发现他们捐赠的那批货有问题,会不会撕了他们?   董文坤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笑了笑,走出大门,“大家,这位便是咱们的谢——”   “各位父老乡亲,这位便是咱们隆升的董经理。董经理心系百姓,此番捐赠亦是董经理力排众议,促成捐赠亦事。今日的物资发放,董经理更是亲力亲为。   让我们一起多谢董经理。”   谢放一只手高举董文坤的右手,立于人群中央。   “多谢董经理!!!”   福禄紧跟着二爷,喊了一句。   福禄多聪明呐!   他就说呢,这个董老头肯定没安好心!   那批货搞不好就是董老头动的手脚。   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把二爷架得高高的,一旦捐赠的冬衣有问题一事被传出,再让二爷从高处高高坠下是吧?   薛晟这会儿也明白了,也跟在后头喊。   “多谢董经理!!”   “董经理!您就是咱们的再生父母呐!!”   “董经理活佛在世!!!”   董文坤试着用力地将手从谢放手中抽出。   可任凭他脸都涨红了,竟丝毫没起任何作用!   一张老脸逐渐涨成了猪肝色! 第121章 风口浪尖   谢放给福禄悄然递了个眼色,福禄机灵地走上前,替代二爷的位置。   谢放隐在人群当中,悄然回了隆升。   薛晟也寻了个合适的时机,紧跟在二爷身后,进了大门。   薛晟很快便意识到,二爷的步子走得不快,应该是注意到他跟上来了。   他加快了步子。   “二爷——”   谢放放慢脚步,待到薛晟走上前,谢放低声问道:“那批货可还在?”   薛晟当即反应过来,二爷问的应该是有问题的那批货,“在。我给扣留了,同时也下了命令,让车间经手的工人不要声张。”   谢放一只手搭在薛晟的肩上,“你办事,我放心。”   薛晟却是低着脑袋,神情很是有些懊恼,“可是已经发出去的那批货,我暂时尚未想到召回的办法。”   他到底还是有负二爷所托!   倘事他办事再细致一点,去车间去得再勤快一些,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才发现仓库的那批货有问题!   谢放:“不需要召回,咱们再捐一份便是了。”   薛晟一怔,“二爷,您的意思是……”   “接受捐赠者名单,商会都会存档。我去要一份。”说罢,在薛晟的肩上轻拍了拍,“后续的问题,辛苦你核实跟进一下。记得,命落实的人态度诚恳些。也不需要特意将消息瞒住,此事,我自有应对之策。”   捐赠的冬衣同被褥有问题,定然会令百姓恼火,可若是收到两份捐赠,无疑等于天上掉了两回馅饼。恐怕百姓不仅不会恼火,还会懊恼怎的自己收到的不是有问题的那一批,否则他们就可以平白多得一件。   薛晟心思玲珑,他瞬间明白了二爷的心思,他肃着一张脸:“二爷请放心!这件事我若是再办砸了,我便辞职走人!”   谢放笑着道:“这可不行。若是明诚离职,那可是南倾同隆升的损失。”   薛晟朝二爷深深地做了他个揖,“二爷过奖。”   是他的幸运才是,能够得以被二爷赏识。   …   “董经理万岁!!”   “董经理万岁!!!”   “董经理活佛在世啊!!”   谢放同薛晟两人说着话,外头百姓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两人的耳里。   薛晟咬牙道:“这个董匹夫,还当真好意思接受百姓的谢意。”   简直不要脸!   此次捐赠,若是冬衣全然没有任何问题,怕是要被董文坤将风头出尽。   谢放朝外头看了一眼,“无妨,且由着他去。”   纸包不住火,那批货有问题的消息迟早会被爆出。   董文坤今日出尽风头,他日百姓若是找隆升算账,董文坤自是首当其冲。   …   大门外。   董文坤一开始着急着走,听着百姓们一声声高呼“万岁”的声音,心里头难免有些飘飘然。   这些百姓的膝盖磕实在是太软了。   不过是一件冬衣,一件被褥,就能够令他们跪在他的脚下,高呼万岁。   难怪以前的帝王喜欢高坐在龙椅上呢,这种被捧着,被敬着的滋味着实不赖。   董文坤便是被百姓的热情给险些冲昏了头。   待回过神,发现谢放人不知何时已然不在,只有福禄还站在他边上,瞬间微变了脸色。   董文坤开始着急地也想要找个借口回厂里去,奈何这会儿百姓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   他稍微一有动作,百姓就将他给围住。   董文坤的人都被人群给挤到了外头去。   好半晌,董文坤的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将他们的董老从人群里头带出。   …   董文坤被挤得头上戴的帽子都不知掉在了何处。   董文坤企图低头找回自己的帽子,这么多人,自是什么也没找到。   他身旁的人赶忙一左一右,护着他进去。   其中一位经理面上难掩忧色,“董老,今日咱们会不会太过高调?”   其他人,包括谢总经理在内,都不知晓,可董老是清楚的呀,他们捐出去的那批货有问题!   一旦被人给发现,捅了出去,届时,他们定然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此次董老不就是添一把柴,才去请的二爷么,怎,怎的……变成董老接受百姓的感谢了?   今日在发放物资现场,董老已经是出尽风头,眼下又接受百姓的跪谢……只怕到时候会引火烧身。   董文坤还沉浸在方才山呼海啸般的感谢当中,他梗着脖子,沉着脸道:“怕什么?说一千,道一万,那谢放才是隆升的总经理,法人代表!真出了什么事,自是由他顶着!”   怎么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   几天后,冷空气南下。   符城下了一场大雪,大雪一连下了好几日。   因着此番城中穷苦百姓提前分到了冬衣同被褥,倒是勉强度过了这下雪的几日。   倒是隔壁泠城,据闻在这场大雪里,紧紧只是冻死者便高达数十人,更勿论因天寒地冻,乃至生病去世者。   而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   毕竟雪化后的几日,较之下雪的天气,要更为寒冷。   先前舍不得拿出冬衣同被褥的百姓,寻思着用旧被褥、就冬衣应付过去的百姓,也纷纷将冬衣给穿上,被褥铺以上。   其中,有一位老人在穿着冬衣烤火取暖时,不小心烧到了衣服。   老人的儿子忙将老人身上的火给扑灭。   老人除了身体受了惊吓,并无无碍,只是老人的儿子却倏地发现,这冬衣里头的棉花有问题!   确切来说,这冬衣里头哪里是塞的棉花,分明是败絮!!!   一时间,隆升沽名钓誉,捐赠黑心冬衣给百姓,麻木不仁的消息迅速在符城传开。   …   “姓董的!给老子滚出来!!”   “我们要见隆升的总经理!!!”   “我们要见谢总经理!!!”   “谢放,滚出来!!!!”   “董文坤,滚出来!!!”   隆升以次充好的消息一经传出,几日前聚集在隆升外头,高呼万岁的人,此刻,全然换作了另一张面孔。   有人怀里抱着隆升的棉衣,态度强硬地要隆升给个交代。   因着几日前,董文坤又是发放物资,又是接受百姓谢意的,百姓有怒火,自然全朝着他以及隆升的负责人谢放去。董文坤的门窗都被百姓用臭鸡蛋给不知道砸了多少回,此番只得躲在办公室里头,听着大门外百姓口口声声要他滚出来,咬碎了一口牙!   关他何事?!   隆升的当家人是谢放!   早知道,那日就不该给这些人发放什么冬衣、被褥!   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薛晟、福禄陪着二爷赶至大门。薛晟低声道:“二爷,此事摆明了有问题。咱们分明已经补发了一份……按说百姓不应该还聚众闹事。我瞧着大家伙情绪尚且较为激动,不若,派董老出面……”那老匹夫不是喜欢出风头么?就由他出面好了!   “是啊,二爷……”   福禄也帮着劝道。   “董老出面,只会激化矛盾而已。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放越过薛晟同福禄,朝门外的百姓走去。 第122章 给个交代   “今日隆升必须给咱们一个交代!!!”   “对!必须给咱们一个交代!!”   “谢放,滚出来!!”   “滚出来!!”   谢放不顾福禄、薛晟以及其他人的反对,执意一人走出大门。   闹事的人没想到,谢放竟一个人便出来了。   原本一个个准备着随时发难,一时间反倒是愣住。他们有钱人不是都很怕死的吗?这位谢总经理,怎的只身一人就出来面对他们了?   “这人便是谢总?”   “是他,我在报纸上见过。”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其中,有一名中年手里头拿着一件填充着破絮的冬衣,粗着嗓子:“敢问谢总,这冬衣,可是出自你们隆升?!”   谢放接过冬衣,仔细看了看,“是。”   “他承认了!”   “好啊!你们隆升果然为了名声,坏事做尽!这么冷的天,竟然给咱们捐赠用破絮填充的冬衣!!!”   “隆升今日必须要给咱们一个交代!”   “对!必须要给咱们一个交代!”   谢放手里头拿着冬衣,待大家愤怒的声音小下去,方才朗声道:“这件冬衣确实为隆升所有。只是在我发现所捐赠的冬衣有问题时,已经第一时间命手底下的人,重新发一份冬衣同被褥下去。不知道这位乡亲,今日可有将所发放的新冬衣给带来?”   “什么新冬衣?咱们根本未曾收到!”   “该不会是你为了诓咱们,胡诌的吧?”   “弟兄们,咱们可千万不能着了他的当!!”   “就是,就是!”   谢放敏锐地捕捉到,那名给他冬衣的大汉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   …   “这来的百姓也太多了。这总经理会不会有事啊?”   外头动静闹得太大,不少的管理层,都在底下人的陪同下,悄声地来到大门口的树下。   一个个躲着,没敢出去。   董文坤听闻谢放去处理外头的“暴民”了,也悄摸地来了。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我倒要看看,这一回,他谢放打算如何收场!”   闹吧,闹吧!   闹得越大越好!   福禄同薛晟两人就在门卫处,他着急地瞧着外头的动静:“薛助,怎么回事啊?明明是我同你一起去发放的新冬衣,怎的这些百姓会说没有收到?”   薛晟皱着眉头:“应当有两种可能性。”   “哪两种可……”   福禄话尚未问完,只同二爷朝着人群方向,喊了一声,“胡队。”   胡言鸿一身警服,手里头押着一个什么人,他手底下的人大声呵斥着,“都让让,都让让——”   “巡捕房的人怎么来了?”   “该不会是来抓咱们的吧?”   “要一个公道难不成犯法了不成?!”   “对!要公道不犯法!”   历来民见了官都多少会有犯怵,人群当中,难免有人下意识地想要退缩。   可以一听讨公道不犯法,便又壮起了胆子。   胡言鸿当差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眼下是有人存心闹事?   他绷着一张脸,将手上的人押到人群的最前面,“各位乡亲,不知道你们可认得此人?”   “瞧着有点眼熟……”   “这,这不是老刘吗?”   “是老刘!胡队,不知道老刘犯什么事了?”   “犯什么事了?你们问问他!为何要将隆升发放的新冬衣给私自扣留!又为何明知道在隆升发放了新冬衣的情况下,还要让大家伙来隆升讨公道!”   胡言鸿这话一出,底下有百姓立即琢磨出门门道道来了。   “这么说,当真有新冬衣发放下来了?”   “好啊!咱们这是被当做枪使了!”   “老刘!你可知道,这么冷的天,会冻死人呐?!”   “老刘,你为何要这么做?!”   那老刘耷拉着脑袋,怎么也没敢抬起头。   “说!乡亲们问你话呢!”   胡言鸿在老刘的小腿上踹了一脚,老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通红着眼睛:“乡亲们,是我对不组合大家!是,是万源的人,要我这么做的!他们给了我一笔钱,要,要我瞒着大家,找人冒名顶替,去将那批新冬衣给,给领了……”   “万源?万源不是也做布匹生意的么?”   “万源的布匹质量向来不怎么过关。”   “难不成,一切都是万源的人捣的鬼?”   “可乡亲们,不要忘了,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因为隆升的冬衣本身有问题呐!”   “谢放注意到,从方才起,便是这位其貌不扬的瘦弱汉子在拱火。   他给胡言鸿递了个眼色,胡言鸿立即派底下的人,去将方才大声喊话的那名汉子从人群里给揪了出来!   谢放走到那人面前,是一个生面孔,“你是万源的伙计。”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那人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心虚,“我,我不是……我就是一寻常百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万源,千源的!”   “不是啊!小赵,你为何要撒谎?我分明记得前年始,你便在万源上班!”   “是!我也记得!”   “好啊!小赵,老刘,你们两个人说实话,你们是不是狼狈为奸,瞒着咱们,做了对不起乡亲的事?!”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就在此时,谢放出声道:“此次隆升捐赠的冬衣的确有问题。我们在发现捐赠的冬衣有问题时,已经第一时间命人一一核实姓名,另行捐赠冬衣同被褥。   迟点,还请胡队调查清楚,此次新冬衣同被褥,究竟被何人冒领。   另外,也恳请胡队以及各位乡亲给隆升一点时间,不出三日,隆升一定调查清楚,此次所捐赠冬衣究竟是被何人以次充好,给百姓们一个交代。不知道乡亲们意下如何?”   胡言鸿率先表态:“我这里自是没有问题。”   隆升在符城名声向来不错。   又听闻隆升已经在第一时间将新冬衣同被褥发放了下去,只不过似乎被老刘给冒领了!   听这位谢总经理的意思,分明是隆升里头出了内鬼。   既然已经有巡捕房介入,他们便不妨等上一等!   “可以!”   “好!我们就等上三日!”   “三日后,我们再来要一个交代!”   树下,大冷天的,董文坤频频地擦着额头涔出的冷汗。 第123章 当面对质   人群渐渐散去。   “二爷,那我先带这两人回局里问话?”   胡言鸿押着老刘,以及那名万源的伙计小赵,同二爷打了声招呼。   谢放拱手作揖,“此事有劳胡队了,新冬衣的发放,还请胡队派人落实一下。”   胡言鸿忙应道:“应当的,应当的。”脸上神情很是有几分心虚。   亏得今日二爷未曾问起周霖一事……   那日在病房外,他应允了二爷,势必会对周霖“金蝉脱壳”一事调查清楚。可谁知,上头下了死命令,压根不许他再查这件事。   毕竟巡捕房走脱了一个死囚犯这样的大事,若是追究起来,每个人都难逃干系。   生怕二爷会想起来要问周霖一事,胡言鸿忙押着老刘以及小赵,率队离去。   门卫室的门开着,福禄同薛晟两人就是为的以防万一。若是当真出什么事,好能够及时将二爷给带进来。   眼下,这件事暂时得以和平解决,二人松了口气。   …   薛晟走上前,方才将二爷应允了百姓要在三日内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他,低声问道:“二爷,可要召集各部门经理开会?”   这几日,他们手里头也掌握了些证据,大可以直接同那帮蛀虫对峙。   谢放余光瞥了眼窗外,树下那抹熟悉的身影,“开会能开出什么结果?不过是听他们如何相互推诿罢了。”   即便他们手头有证据,想要找一个替死鬼,太容易了。   薛晟试探性地问道:“二爷的意思是……”   谢放:“将负责过生产有问题的那批冬衣的当值的工人悉数带到车库。”   与其听他们相互推诿,不若直接现场对质。   薛晟听懂了二爷的言外之意,眼底难掩兴奋,“是,二爷。”   当值工人的名单,在发现那批冬衣有问题时,薛晟便早已着手去查。   薛晟去请当值的工人们。   谢放同福禄二人则去往仓库。   …   “谢总经理——”   听见董文坤的声音,谢放停下脚步。   福禄绷起一张脸。   这批有问题的冬衣八成同这个董老头还有董老头旁边的朱匹夫脱不了干系,这两人还好意思在二爷面前晃荡。   董文坤带着他的人,笑着走上前,言语间很是有几分试探的意味:“谢总经理说三日后给大家一个交代,不知道可是有了什么眉目?”   谢放颔首:“尚未有任何头绪。”   董文坤松了一口气,佯装替谢放担忧地道:“哎呀,那万一到了三日后,事情还没有个进展,可如何是好?”   谢放不答反问:“董老可是有何线索?”   董文坤脸上神情一僵,“我?老头我早就不管事啦,哪里有什么线索。”   谢放神情恳切:“董老谦虚。董老是隆升的肱股之臣,这隆升内部的事情,您比我还熟悉。”   董文坤心里头得意,“谢总经理过奖,过奖。”   董文坤正打算出声告辞,只听谢放道:“我正打算去车库走一趟,去瞧一瞧那一批有质量问题的冬衣。可否请董老陪我走这一遭,看一看,咱们这批货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去能干嘛……”   董文坤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却被谢放给温声打断,“董老在这一行这么多年,想必能够瞧出一些问题来。董老,请。”   董文坤同他的人便被这么“半架”着,一块去了仓库。   …   上千件有问题的冬衣,堆成一座小山。   仓库外聚集了不少探着脑袋,好奇地张望的工人。   方才外头闹得这么大,里头的工人自是收到了消息。   大家伙望着仓库里的冬衣。   这些,难不成全是有问题的冬衣么?   原本三千件冬衣便是不少的数目,听二爷的意思,是又要再捐出三千件……   如此,岂不是一共要捐出六千件冬衣,另外还要再添五百件,合计一千件的被褥?!   隆升真正实现盈利,不过是近两三个月的事情。   隆升此次这么大手笔,这现金流会不会出问题啊?!   厂子不会要倒闭吧?   千万不要啊!他们好不容易才过上稳定的日子!   …   谢放拿起其中一件冬衣,命福禄将小刀给他,将其划破一道口子。   冬衣里头填塞的破絮跑了出来。   谢放将冬衣递给董文坤,“董老,可有瞧出什么?”   董文坤却是未伸手接过,便是连眼神未在这件冬衣上停留,将脸绷起,“谢总经理实在太看得起我,这……这我能瞧出什么?”   谢放将冬衣往董文坤眼前递了递,“董老应当能够看出,这冬衣的布匹,确是咱们隆升所纺。”   董文坤冷声道:“谢总经理究竟想说什么?”   谢放:“换言之,这些有问题的冬衣,的确是我们隆升所出。”   董文坤瞬间微变了脸色。   “总经理的意思是,咱们隆升有内鬼?”   仓库外,有工人喊了一声。   立即有人附和道:“这还用得找着说么?这没有内鬼,谁能本事这么大,偷偷跑进我们隆升,偷梁换柱的啊?”   “会是谁?这么缺德,这不是存心砸咱们隆升的牌子么?!”   “何止是存心砸咱们隆升的牌子,这是要砸咱们的饭碗呐!不要被我知道是谁干的这种缺德事,被我知道!我老胡第一个饶不了他!”   “加我一个!”   “加我一个!”   啧。   一个个当自己是判官呐?   不过是一帮贱民!   董文坤勉强笑着道:“谢总经理,我还有事,就先回……”   董文坤话尚未说完,薛晟带着五名工人,以及车间主任洪惠民来到仓库,“二爷,人带到了。”   董文坤一瞧见那五名工人的脸,眼皮直跳。   董文坤再次出声道:“谢总经理,您忙。我先……“   薛晟伸出手,拦住了董文坤的去路,“董老,不急。这几位都是生产这批有问题的冬衣的当值工人。我已经问过他们,他们表示愿意指认,究竟是何人命他们生产这批有问题的冬衣。   董老身为咱们隆升的元老,您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指使咱们这几位工友,瞒着总经理,生产这批有问题的冬衣吗?”   …   今日天冷,董文坤穿着厚实的冬衣,外头还披了件上等的呢料大衣。   此时,他的后背却是被冷汗给打湿。   不等董文坤出声,薛晟便对那五名工人道:“各位工友,还请你们将知道的坦诚相告。我方才已经答应过你们,只要你们实话实说,将功赎罪。总经理便既往不咎,绝不会开除你们。”   谢放点头,“我可以担保。”   那五名工人尚且面露犹豫,洪惠民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们还犹豫什么?难不成,你们当真以为,你们不说,总经理同薛助理便什么都调查不出来么?   总经理是有意给大家留一口饭吃啊!你们还是听薛助理的,将功补过。否则,一旦总经理报警,你们还会惹上官司!你们自己想清楚,可要为了一时的利益熏心,将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   洪惠民的这番话,可谓是切中了这五名工人的要害。   大家出来做事,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   若是人都进局子了,他们自己日子不好过不说,他们的家人可怎么办?   那五名工人面面相觑。   最终,其中一名瞧着最为年长的站了出来,手往董文坤边上一指——“是,是朱副经理!是朱副经理命咱们生产的这批货。”   众所周知,市场部副经理,朱志业可是董文坤一手提拔上来的。   不等其他人反应,董文坤率先朝自己的老下属发难。   董文坤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好啊!老朱!枉我这般信任你!没想到你竟然包藏祸心,你说,究竟为何要这般做?为何要陷我,陷总经理,陷隆升于不义?”   谢放:“朱副经理,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董文坤再一次抢白道:“总经理,老朱是我的人。无论如何,是我驭下无能,不若这件事就先交给我处理,请您凡心,我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您意下如何?”   谢放看着朱志业:“朱副经理,你的意思呢?”   董文坤心里难免得意。   他就知道,谢放这人聪明归聪明,可惜,手段太软!   从谢放从来不敢同他起正面冲突就知道了!   董文坤正得意,忽听朱志业道:“不必了。的确是我命工人生产的这批有问题的冬衣。不过,我也是授意于董老。” 第124章 大快人心   “原来是董老的授意?!”   “董老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能是为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八成是同外面的人蛇鼠一窝,可劲地坑隆升呢!”   董文坤听着工人只差指着他鼻尖数落他,眼皮一个劲地抽。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公然的反水”的老下属,一双眼睛充血似地睁大,气急败坏地道:“老朱,你,你休要含血喷人!”   朱志业脸上尽是嘲讽的神色,“我含血喷人?董老敢说,自己没有同万源的吕老板往来密切?”   说罢,不等董文坤回应,朱志业便转过头,对谢放道:“总经理,我手头有董老同万源的吕老板资金往来的秘账。我知道,我所做的事情不值得原谅,也不配原谅。   我不求能够继续在隆升任职,我只希望看在我此次将功补过的份上,您能够结清我这一年的薪资同分红。”   “老朱,你!”   董文坤一个大步上前,欲要狠狠地掌掴朱志业,被谢放给握住了手腕,“董老,莫要冲动。不妨先瞧一瞧朱经理手中的账本是否属实,再做处置?”   董文坤的手被谢放握着,挣脱不得。   他便是恨不得出手教训朱志业又能如何   狠狠地朝朱志业吐了口唾沫,董文坤恨声道:“我呸!无耻!”   薛晟冷笑道:“倘若朱经理所言属实,究竟是谁无耻,还真不好说呢。”   董文坤涨红一张脸。   薛晟同董文坤言语交战之际,谢放松开了钳制住对董文坤的手。   他给福禄递了个眼色,福禄便机灵地往朱志业身前一站,堪堪挡住他的半个身形,又不至于全然将人给挡住。   谢放着才出声道:“朱经理的要求,我允了。敢问您口中的秘账现在何处?”   倘若眼神能够化为刀刃,朱志业此时怕遭就被自己的老上司给千刀万剐。   朱志业:“账本我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过我能够保证,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早在老东家经营纺纱厂,董老便同万源的吕老板暗地里有所合作。   之前的次等棉花,便是董老从万源进的货,他自己再谋取巨额利益。此番有问题的冬衣,亦是如此。只要总经理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将董老同万源往来的账本呈上。即便是到了巡捕房,我亦敢为我今日所言所担保。   喔,对了。除却万源的吕老板,万源的周经理,亦同董老交好。总经理同巡捕房的胡队关系不俗,您让胡队去找周经理问几句话,自是什么都明了了。”   “朱志业!!你,你这个卑鄙小人!!谢总经理,你可不要轻信了此人的无耻之言。”   谢放颔首,“此事关系重大。南倾自会彻查清楚。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为了避嫌,还请董老交出自己的经理印章,停职查看。   如若董老是清白的,南倾定然会还董老一个公允。”   “谢放,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要拿我的权,逼走我?!”   董文坤气得对谢放直呼姓名。   谢放:“董老多虑,不过是走正常流程罢了。”   “好,好,好一个正常流程!!!”   董文坤今日丢这么大一个人,还要被谢放当着众人的面,要他交出经理印章,气得他拂袖离去。   谢放对薛晟道“明诚,有劳跟董老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薛晟瞧见董文坤身形晃了晃,心中大为快意,忍住大笑的冲动,他拱手道:“是,二爷。”   抬步跟了上去。   …   “这么说,这批有问题的冬衣,当真都是董老所为了?”   “应当是了,不然为何董老只是一味的生气,却是半点能够自证清白的证据都拿不出?”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   仓库外,工人们还在议论纷纷。   洪惠民走出去,劝大家道:“各位,各位,既然这件事总经理已经在调查了,大家不如都先散了吧,各忙各的去。啊。”   工人们这才逐渐地散去。   洪惠民返身折回,对谢放请示道:“总经理,那我先带着这五位工友出去了?”   谢放:“今日之事,有劳洪主任了。”   洪惠民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谢放转过头,对神色忐忑地五名工友道:“请五位工友放心,今日五位既然能够站出来,还原事情的真相,隆升也定然信守承诺,保留各位的职位,既往不咎。”   “多谢总经理。”   “多谢总经理。”   五名工友千恩万谢,在洪惠民的催促下,这才离开。   …   仓库里的人陆续离开。   只剩下谢放、福禄以及朱志业三人。   朱志业低声道:“谢总,秘本我放在我家中……”   谢放点头,“福禄,你陪朱经理回家一趟。”   福禄:“是,二爷。”   朱志业便在福禄的陪同下往外走。   走至门口,朱志业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总经理……”   福禄一脸纳闷。   怎么了这是?   怎么又不走了?   别是改变主意了?   未等朱志业开口,谢放道:“朱经理请放心,我既然允了你,便不会食言。你的薪资同分红,在年终前便会发放到你的手中。”   朱志业面有愧色,他拱起双手,深深地作了个揖,“多谢总经理。”   这才回转过身,随同福禄一起,走出仓库。   无论在何处,出卖上司,是职场大忌。   朱志业是个聪明人,他自知此番无论何种站谢放这个老板,即便谢放能留他,以后也不不可能会重用他。   还不如拿钱走人。   朱志业的“反水”,也不是临时起意。   谢放同薛晟两人,此前“登门拜访”过朱家。   事实上,在董文坤将脏水悉数泼向他之前,朱志业都没有下定决心,公然指认这位一手提拔自己的老上司。   “朱经理,董老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你信不信,若是冬衣一事闹大,董老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出去,给他当替死鬼?”   那日,在朱家,薛晟游说了朱志业老半天,后者只是油米不进。   薛晟没了耐性,直接放了狠话。   “明诚。——”   谢放阻止了薛晟过于冒犯的话,对朱志业温声道:“无妨,我明白,董老对朱经理有知遇之恩。今日之事,多有打扰。”   只是临走前,丢下一番话,“明诚今日所言,虽多有冒犯,却是句句肺腑。不瞒朱经理,我在接手隆升之前,便深知董老同万源的渊源。   之所以一直没有去着手去处理,是因为董老是老前辈,又是前东家的亲戚,我初接手隆升,一来,不宜太过大刀阔斧,二来,也是想要给董老一个机会。只可惜……南倾言尽于此。告辞。”   谢放这一番话,听似温和,却是听得朱志业一阵心惊肉跳。   这位总经理分明是在告诉他,他跟在董老身边所做的事,他早就一清二楚。   之所以上门,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机会”罢了!   …   今日,朱志业之所以下定决心,指认董文坤,是因为,他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楚,一旦他当真“顶”了所有的罪名,以董老的性子,根本不可能放过他。   而他将彻彻底底失去,总经理给他留的最后一个机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朱志业便趁着今日众多工人都在场的情况下,同谢放谈起了条件。   他总该要为自己谋生路、谋后路!   …   在薛晟的“监督”下,董文坤极为不甘心地交出了自己的经理印章。   虽说是“留职查看”,可前有朱志业的指认,后又有所谓“秘账”,人证、物证一俱在,隆升上下已经知道,这一下,董老是真的“完了。”   隆升是不可能留他了。   后续的发展,果然如同大家所猜测得那般。   董文坤勾结万源证据确凿,谋取私利,被撤职。   同董文坤密切联系的一干人等,也纷纷因为其他原因,被开除的开除,撤职的撤职。   便是隆升最普通的工人,都嗅到了风雨的味道。   人们私底下讨论,这下,隆升怕是真正地要变天了。   不过,这回变天,可是大大的好事!   董文坤原本仗着同老东家是亲戚,没少利用自己的职位谋求私立,把厂子搞得乌烟瘴气的!   这下可以说是大快人心!   …   三日后,隆升正式就“破絮冬衣”一事登报致歉,同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处理结果均详细刊登在报纸上。   “这个董文坤实在是太不像话!竟然做出这种黑心事!”   “人心不足啊!按说二爷接管隆升,没有动他们这些元老,已是给足面子。奈何这个董文坤不识趣,竟然还在背地里搞这种小动作。开除得好!开除得好啊!这种人要是继续留在隆升,也是个祸害!”   “可不是!”   阿笙是三日前,便听说隆升的冬衣出了事,也听客人谈及,二爷答应了百姓,三日后定然给个交代。   今日,瞧见报纸上隆升的登报说明,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二爷您是怎么发现,那位董老同万源的人私下有勾结的?”   这日,二爷请胡队来长庆楼吃饭,阿笙忙里偷闲,同爹爹说了一声,来到二爷包间,将手中刚泡的茶端上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谢放将阿笙递过来的茶壶接过去,“阿笙可是忘了?一开始,还是你告诉的我,董文坤同万源有联系。”   阿笙一愣。   他?   他何时说过来着? 第125章 多亏阿笙   “阿笙这是忘了?”谢放语带笑意。   阿笙眼露困惑,迟疑地摇了摇头。   他是真不记得,自己何曾同二爷提过万源来着。   谢放将手中的茶壶放桌上,对阿笙笑着道,“坐。坐下再说。”   胡言鸿也忙陪着笑:“是啊,阿笙,坐,坐,大家伙都坐着说话嘛。”   阿笙便在二爷边上的空位坐下。   谢放给阿笙倒了杯茶。   阿笙同二爷道了谢。   谢放顺手给胡言鸿倒茶,胡言鸿哪里敢劳驾这位,忙将茶壶接过去,“二爷,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好。”   谢放笑着将茶壶绕过胡队递过来的手,“无妨。”   说罢,给胡队倒了一杯。   胡言鸿忙双手将茶杯接过,“多谢二爷。”   谢放温声提醒了一句,“小心烫。”   “哎。”   胡言鸿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   心里头仍旧是发虚得很。   唯恐二爷会问起周霖的事情。周霖逃逸一事,巡捕房着实理亏。   谢放给胡队同阿笙两人都先后添了茶,浅笑着,看着阿笙,“阿笙可记得你第二回 来隆升时,你同我说过什么?”   阿笙很是努力地想了想,可因着时间实在有些久,他实在记不得了,便只得不大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胡言鸿在一旁问道:“二爷,阿笙先前到底同您说过什么了?可是同万源有关?”   一方面,是真的好奇阿笙怎会提前得知冬衣的事同万源有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想着只要话题不要绕到周霖这件事上就好。   谢放点了点头,手里头拿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笑着道:“嗯。阿笙第二回 来隆升时,曾同我说起过,董文坤同万源的人私底下以后过联系。”   阿笙听了二爷这话,恍然想起,自己确实同二爷说过这么一句。   记忆里,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   而且,如果他记得没错,他当时也只是提了一句而已。   二爷便当真记在心上了么?   谢放瞧见阿笙的神情,便猜想阿笙应是记起来了,“追本溯源,还是得好好谢谢阿笙。此番能够如此迅速地调查出问题冬衣背后究竟是何人所为,全靠那日阿笙对我的提醒,得知冬衣有问题后,便开始调查这段时日,董文坤同万源暗中可有联系。”   这也意味着,即便他们最后没能说服董文坤的心腹朱志业,谢放手里头的证据,依然有办法将董文坤拉下马。   只不过因着朱志业的指证,使得董文坤同万源有勾结这件事更为可信。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是二爷聪明!”   哪里就是他的功劳!   心里头依然替二爷开心!   他当时之所以同二爷说起这个事,想着就是能够帮上二爷的忙便好。   没想到,他都快将这事给忘了,结果时隔这么长时间,竟真的帮到了二爷!   “我纵然聪明,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谢放笑着将手中的杯子,同阿笙碰了碰。   阿笙也赶忙将杯子同二爷轻碰。   这会儿茶也有些温了,阿笙便同二爷双双举杯,以茶代酒,饮下这杯茶。   胡言鸿坐在一旁,觑着两人。   见鬼,他怎么觉着……二爷同阿笙两人一同望着彼此,这共同举杯,又共同饮下的,喝出了交杯酒的态势?   唔,多半是他想多了!   真是,他怎的大中午的没有饮酒,便醉了!   胡言鸿一个人饮尽杯中的茶。   “自然,此次事情能够如此迅速且圆满地解决,也离不开胡队尽心尽力地调查。包括新冬衣的重新方法,亦是离不开胡队同您下属的帮忙。   南倾以茶代酒,敬胡言鸿一杯。”   谢放谢谢阿笙,却也没有冷落了胡言鸿。   他给自己同胡言鸿再次添了一杯。   胡言鸿赶忙端起茶杯,“二爷客气,本就胡某职责所在罢了!不管如何,恭喜二爷此番能够肃清董文坤这样的害群之马!祝隆升往后生意越来越兴隆!”   …   “叩叩——”   包间门被敲响。   谢放朝门口方向说了一句,“进来。”   包间门被推开,方庆遥脸上挂着笑,走了进来,“没打扰两位爷吧?“   爹爹?   阿笙惊讶地瞧着进来的爹爹,爹爹怎的也过来了?   爹爹是来找他的么?   谢放同胡言鸿两人先后站起身。   谢放温声道:“方叔快快请进。本来不过就是同胡队吃顿饭,叙叙旧而已,也没什么要紧事,何来打扰一说。“   谢放对这位方掌柜这般有礼,胡言鸿自是不敢怠慢,笑着接口道:“可不是。我同二爷两个人就是找个地方,吃顿便饭。”   “没有打扰到两位就好,没有打扰到两位就好。”   方庆遥将房门关上,走进包间。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爹爹,开始后厨有什么事?”   方庆遥道:“没,后厨没什么事……爹爹就是,有个事,想要问一问胡队。”   胡言鸿这心里头直发苦。   得,方掌柜定然是要问他关于周霖的事情。   哎,这该来的事一点躲不过。   上头已然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再往下查。   这下,他,他可怎么给人家一个交代? 第126章 爹爹松口   爹爹有事要问胡队?   爹爹是要问胡队何事,怎的之前没听爹爹提起过?   阿笙尚且疑惑着,只见二爷已然邀请爹爹落座。   阿笙也便重新坐下。   方庆遥既是有事要问胡队,为了方便,便在胡言鸿旁边的空位坐下。   店里忙,方庆遥也没时间寒暄,他刻意压低了嗓音,“胡队,我就是想向您打听下,那个周……”   考虑到巡捕房逃脱了一个死囚犯这事到底兹事体大,说出周霖的名字万一不小心被人听见,会给胡队惹上麻烦,方庆遥临时改了口,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那什么,胡队可查到他的下落了?”   阿笙这才知晓,原来爹爹要问的是这个。   阿笙当即转过脑袋,去看胡队。   是了。   那日在医院,胡队答应了他同二爷,定然会将周公子的下落调查清楚。   也有段时日了,不知道胡队调查得怎么样了。   瞧见方庆遥同阿笙父子两人期盼的眼神,方才喝进嘴里的茶全然成了苦味,胡言鸿拱手,一揖到底,神色愧疚:“方掌柜的,实在对不住。这件事我应该早就同您、阿笙还有二爷说一声的。”   “胡队,您,您别吓唬我。那人是全然没消息了,还是怎么的?”   方庆遥被胡言鸿这架势给吓一跳,甚至紧张得打了磕巴。   反正这是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胡言鸿抬手抹一把脸,再次同在坐的三个人道歉道,“实在对不住,上头不让查了。是以,人现在在不在符城,我都不清楚。”   心虚地连眼神都没敢同二爷对上。   毕竟当初,他亲口应允了二爷同阿笙,会调查个水落石出。   方庆遥微张着嘴。   阿笙一脸错愕。   不,不让查了。   唯有谢放平静地饮着茶,似乎巡捕房的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内。   半晌,方庆遥喃喃道:“不怪您,不怪您。我应当想到的,我应当想到的。”   那日,二爷就同他还有阿笙说过,逃了个死囚犯这样的事情,警方定然不会声张。   即便是派人去找周公子的下落,只怕也不敢大张旗鼓。警方会一口咬定,病房里的那具尸体,便是周霖。以此结案   周霖逃跑这件事,极有可能会不了了之。   未曾想,竟是当真被二爷一语言中。   到底是北城谢家的公子,对这些官场上的做派,果然比他们这些商贾要看得透。   …   这件事说到底,是巡捕房包括他在内办事不力,对不住方家父子二人,胡言鸿出声道:“请方掌柜的放心,这几日我都有加派人手,在长庆楼附近巡逻。若是那周霖一旦出现,我们的人定然当场将他捉下。   我想,那周霖费劲周章才逃脱了去,不至于自寻死路。”   可对方在暗处,他们在明处……   若是那周霖乔装打扮,冒充长庆楼的客人又在饭菜里动什么手脚,即便是有巡捕房的人守着,怕是一时间也很难发现。   不过方庆遥也明白,官大一级压死人,上头下了死命令,胡言鸿自然只有听从的份,因此,唯有道谢道:“多谢胡队对我们父子的照顾。”   胡言鸿愧疚难当:“惭愧,惭愧。”   今日这顿饭,胡言鸿注定是吃得食不知味。   稍微坐了坐,也没动过几筷子,胡言鸿便借口巡捕房有事要忙,起身告辞。   谢放起身相送,“胡队的难处,我明白。今日这顿饭,原是为了感谢胡队对隆升的帮忙。至于其他的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胡队亦不必太过耿耿于怀。往后,长庆楼还要劳烦胡队继续多多照拂。”   胡言鸿听罢,眼眶发热,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二爷请放心,日后长庆楼的事,便是胡某的事!告辞。”   谢放拱手作揖。   …   亲自从胡言鸿离开,谢放返身落座。   他给在叹气的方庆遥斟了杯茶,递过去,“胡队对我们有愧,往后对长庆楼只会加倍用心。如今世道不稳,有胡队照拂,长庆楼也能安稳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那姓周的如今下落不明,就连胡队都没有他的消息,巡捕房那里摆明了也不会继续查下去了,我,我这心里头没底啊!”   方庆遥下意识地将茶接过,忽地意识到是二爷亲自给他倒的茶,忙出声道谢道:“谢,谢二爷。”   谢放笑了笑,“方叔不必同我客气。”   方庆遥心里头嘀咕,胡队都对您毕恭毕敬的,我这什么身份啊,哪里敢不客气。   “船到桥头自然直,爹爹,您别太担心了。”   瞧出爹爹还是忧心忡忡的,阿笙握了握爹爹放在桌上的手,比划着,宽慰爹爹的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你不知道,我这几天眼皮总跳,就老觉得会出事……”   方庆遥忽地出声道:“阿笙,要不,你还是随二爷去北城,就当是,去北城逛一逛吧。你从小到大,都没出过符城。去北城见一见市面,也挺好的。   咱们现在也另外又招了两个师傅了,后厨完全忙得开。店里的事,你不必担心。”   阿笙怔住。   自从二爷同爹爹提起,想要带他去北城一事,便是私底下,爹爹都从未同他讨论过。   他以为,爹爹是不同意的。   就像爹爹所说的,他从未离开过府城,爹爹放心不下他,实属正常。   他怎么也没想到,爹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并且,还提议他随二爷去北城!   …   北城,谢家。   “老爷,有份电报——”   谢家管事韩兴明手里头拿着一份电报,恭敬地走上前。   檀木圆桌前,一位身穿黑色长衫,身子笔挺的老者低头专注看着手中的报纸,闻言,随意地道:“先放着吧。”   韩管家笑着道:“老爷,是来自符城的电报呢。”   老者这才抬起头,眼神透着诧异,“是老二拍来的电报?”   管家笑着点头:“是,是二少爷拍来的电报。二少爷在电报里头啊,祝您安,还说,还说这个月就动身回北城呢。应当是特意为了赶回来,给您过寿的。” 第127章 布局繁市   “福旺,厚的冬衣多收拾一些。越往北走,越冷。”   “噢,对了还有冬靴,冬靴可千万别忘了。去北城,路上穿现在的靴子可不成,冻脚。”   谢家老爷子六十岁大寿在即,谢放也将动身回北城。   北城距离符城千里之遥,气候差别也大,需要备上的东西也多。   陶管事提醒福旺,过冬的衣物、鞋子千万别少带了。   “哎,知道的,陶叔。”   福旺应下,从柜子里头,又拿了一件毛领的冬衣。   咦,二爷的冬靴呢?   冬靴他是给放哪儿了?   谢放倚在床边的榻上看画。   这些画,都是他从虞老那儿讨要来的,是阿笙平日里的习作。等他看过,还得给虞老还回去。   瞧得出,笔触还不是很成熟,画风却已然自成一派,个人特色明显。   此番去北城,虞老先生同他说过,将会带阿笙去参加北城举办的画展。   他在北城也结交了不少画友……此番阿笙前去北城,倒是可以引荐老先生同阿笙同那些画友相识。   想来阿笙定然会喜欢。   谢放赏析得投入,听见陶叔同福旺两人的对话,他的视线从书上移开,抬起头,温声对陶叔道:“陶叔,不用带太多东西,咱们一切从简吧。东西太多,反而招摇。”   自从董文坤派系的人被肃清后,隆升算是彻底由谢放做主。   谢放提拔了身为助理的薛晟,由他担任隆升的副总经理,许多琐事,也都交由薛晟代为处理,他自己渐渐地从隆升的事务当中抽身。   总算得闲,得以在家休息几日。   陶叔笑吟吟地道:“无事,我雇了府城当地有名的护商队,路上,护商队的人为乔妆成咱们的随行人员,陪咱们走这一趟,保护咱们的安全。   如果只是我同二爷,还有福旺、福禄回北城,倒也没什么。只是虞老先生同小石头,还有阿笙此次也同咱们一起,这老的老,小的小,不得不考虑周全些。”   所谓的护商队,类似从前的走镖,以及一些地方的马帮。专门保护商旅路上的安全。   世道不稳,就怕会遇上小偷或者是抢劫的,护商队也便应运而生。   只是个人出行,特意请护商队到底少,毕竟干的是生死难测的营生,要价不低。   从符城到北城,路途遥远,陶管事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这才雇了护商队。   毕竟,老弱病残,是最为容易被那些个有心的匪类给盯上的。说到底,他们一行人当中,只有二爷算是正当年。总不能路上全靠二爷护他们周全。   谢放由衷地道:“陶叔行事周全。”   他们来时,他就自带了陶叔,福禄同福旺,路上是不大太平,不过因为他手中有枪,一般人倒是不敢招惹,一路上也平安抵达了。   陶管事听了少爷的夸,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这也是报纸瞧多了。少爷您是久不出符城,您不知道,现在外头乱着呢。明抢的、暗偷的,多了去了。如果只是咱们回北城,倒是没什么,”   谢放望着窗外的天色。   他是久不出符城,不过现在时局,他比谁都要清楚。   现在还不是最糟糕的,往后……这时局,只会一天天坏下去……   …   “爷,薛公子来了,可要请他进来?”   福禄推开门,从外头走进。   谢放似乎并未意外的神色,他将手中的画暂时放到一边,“请他进来吧。”   对福旺道:“福旺,看茶。”   福旺放下手边的工作,“是,二爷。”   不久,福禄领着薛晟进来。   这是薛晟头一回来春行馆。   他一进春行馆的大门,就被春行馆迎面的气派照壁给惊着了。   他自是知晓自己的这位上司出身不凡,可由于二爷在隆升,向来同他一起下车间,便是吃饭,也经常是一起上食堂,半点瞧不出骄矜的做派。   今日亲眼见识了春行馆的庭院深深,头一回对二爷的身份有着深切的感知。   走进房间,薛晟就感到浑身暖洋洋的,知晓是房间里头铺了地暖的缘故。   在符城……能够铺得起地暖的人家可不多。   “二爷,薛公子到了。”   福禄的话,将薛晟的思绪从一些有的没的当中拉回。   薛晟一见到二爷,便有些着急地出声问道:“二爷,听说您要回北城了?”   谢放笑着指了指对面暖榻的位置,“明诚,我们坐下说?”   薛晟犹豫片刻,在二爷对面的位置坐下。   谢放吩咐福禄看茶。   福禄转身去倒茶,谢放淡声道:“我父亲腊月大寿,我是要回去一趟。”   薛晟屁股才刚刚坐下,闻言,险些没一屁股弹坐起来,“可眼下隆升的局面才刚刚稳住,您不在,到时候文件要找谁批改?还有,隆升的布匹卖得极好,可以借此机会,扩大咱们隆升的市场占额。二爷,恕我直言,咱们正值大展抱负的时候,可是您却……”   二爷却在这个时候撂摊子,这不是前功尽弃么?!   谢放笑着道:“这不是还有你这个副总经理么?”   薛晟一怔,忽地反应过来:“您,您早就计划好的?”   谢放正色道:“明诚,我说过,我从未拿你当我的下属,我当你是朋友。你非池中物,终有一日,你定会遇水化龙。甚至符城,都不会是真正施展抱负的地方。事实上,你今日来得正好。我想问一问你,你可有兴趣,去繁市?”   薛晟神情错愕:“去繁市?”   谢放颔首:“是。想必你也清楚,如今时局不稳。符城目前固然可以偏安一隅,但这份平静,迟早会被打破。繁市不同……繁市设有租界,各方势力都盘踞在那儿,可也因此,局势相对稳定。   等过了年,你可有兴趣,带着隆升的骨干,前去繁市开辟市场?” 第128章 码头送别   阿笙同二爷动身去北城的这天,天气甚好。   前段时间下的大雪早已融化,一连数日,都是大晴天。   白天走在街头,阳光暖融融的,恍惚间,会让人心生寒冬腊月已过,已是春暖花开的错觉。   府城,码头。   工人弓着背,驮着货物,在码头穿行。   卖芝麻饼、馒头、蜜饯的小贩们卖力地吆喝着。   方庆遥将手中的箱子,递给阿笙,叮嘱着,“此番前去北城,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凡事要听二爷的,不能给二爷添麻烦,知道么?”   才一说话,眼圈便红了。   符城地方小,没有车站,得走水路,阿笙同二爷二人得坐船去省城,方能坐火车去北城。   爹爹右手有旧疾,平日里阿笙是说什么,也不让爹爹拎重物的。   可这回,爹爹下了人力车之后,却是执意替他拎了一路的箱子,他抢都抢不过来。   阿笙吸着鼻子,从爹爹手中接过箱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只手比划着,“爹爹也要照顾好自己。”   乔德福揽了揽阿笙的肩,松开,也是强忍着,才没有红眼睛,“放心吧。还有师父我呢,我定然会照顾好方掌柜的。”   乔德福此次,也是特意前来送行的。   阿笙听了师父的话,鼻尖愈加发酸。   他舍不得爹爹,舍不得师父,长庆楼的大家,还有符城……   方庆遥转过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对阿笙身旁的二爷道:“二爷,阿笙他长这么大,也没出过远门。这一路,怕是辛苦你们多多照应阿笙了。”   谢放郑重地道:“方叔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笙的。”   方庆遥感激地拱了拱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   “二爷,阿笙少爷,咱们该上船了。要不然,时间若是太晚,到了省城,若是有点耽搁,可就赶不上今日的火车了。”   陶管事走过来,低声地提醒二爷同阿笙两人。   未等二爷反应,方庆遥便主动催促道:“二爷同阿笙,那你们赶紧上船吧,别耽误了时辰。”   谢放一只手揽在阿笙的肩上,轻拍了拍,“走吧。到了北城,可给方掌柜写信。”   阿笙拎着箱子,随二爷往停泊在岸边的船只走去。   一步三回头。   忽地,阿笙将手中的行李箱放地上,他跑上,用力地扑向爹爹。   方庆遥当即红了眼眶,险些没落下泪来。   他哽咽着,“你这孩子……还小呢,往爹爹怀里扑。也怕被人笑话。”   阿笙吸着鼻子,只是抱着爹爹不肯松手。   从小到大,他被人笑话的次数多了。   才不惧这一桩呢!   …   最后,还是方庆遥狠了狠心,强迫自己将阿笙给推开。   方庆遥双手放在阿笙肩上,“行了,别让二爷他们久等。去吧。就像是二爷说的,等到了北城,记得给爹爹写信。”   阿笙红着眼睛,比划着,保证道:“等到了北城,我一定给爹爹写信。每天一封,到时候爹爹别嫌烦。”   “好,好,不嫌烦,不嫌烦。去吧,啊。”   方庆遥朝阿笙挥了挥手。   阿笙倒退着,依依不舍地同爹爹挥手。   后背碰到了什么,转过头,这才发现,二爷替他拎着箱子,站在原地等他。   阿笙瞧见二爷,鼻尖又是一酸。   “我去船上等你。”   阿笙摇摇头,不用了。   不能因他一个人耽误了行程。   …   阿笙同二爷一起往岸边走去。   岸上,福禄伶俐地将二爷手中拎着的箱子给接过去。   谢放放先行上了船。   他将手递给阿笙。   阿笙把手伸给二爷,上了船。   身子一经站稳,阿笙便赶忙朝码头看去。   但见爹爹不知何时,竟也跑到了岸边,气息尚未喘匀,瞧见他望过来,便赶忙有些尴尬地朝他笑了笑。   乔德福小跑着,跟在后头。   阿笙瞧见码头站着的两道身影,鼻尖酸楚,紧紧地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   阿笙抬起头,将手挥了又挥。   爹爹,师父,多保重!   方庆遥同乔德福自是听不见阿笙心里头所喊的,可他们瞧见了阿笙挥手的动作,也抬起手,用力地挥着。   …   “这位爷,人都到齐了吧?到齐了,可就行船了啊。”   船家问陶管事。   陶管事去看二爷,询问二爷的意见,谢放看了眼阿笙,低声道,“再稍微等一等吧。”   让阿笙同方掌柜以及乔师傅再好好告别。   “阿笙,外头冷,进去吧!”   “是啊,阿笙,进去吧!”   方庆遥同乔德福两人,在码头朝阿笙喊话。   再忍不住,在金豆豆落下之前,阿笙用力地挥手,转过了身。   这一转身,阿笙的眼泪就没能止住,就跟掉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谢放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将他揽入怀里。   阿笙伏在二爷的肩上,无声地哭。   …   “大哥——”   北城谢家主宅。   谢朝晞从外头回来,身上的狐领裘衣尚未脱下,三弟谢朝晖从外头大跨步走进。   谢朝晖解开领口的系绳,将手中的裘衣递给候在一旁的婢女,睨了这个弟弟一眼,“你小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可是近日筹办画展,遇上什么难事了。还是缺个一两个撑门面的画家,要我出面去联系?”   原来,北城即将举办的国画画展,谢家三少是投资者之一。   从前,谢放在北城时,这些个什么举办画展啊,花卉展啊,都是谢放喜欢的事。   自他离开北城后,北城没了这位喜欢举办各种展会、私人宴会二公子,便渐渐地都找上谢三公子。普通人需要机会,结识这些上流阶层的公子哥,以作为晋升的途径。对于谢朝晞而言,能够趁着一些人尚未发迹,提前提拔一二,日后便都是自己的人脉。他可不想他那个二哥,终日只知玩乐,连经营自己的交际圈都不会。   谢朝晖笑嘻嘻地道:“我就不能只是找大哥聊天?”   谢朝晞没吃他这一套,他走到花厅的在椅子上坐下,命下人看茶,瞧着这个三弟,“说吧,究竟何事找我?”   谢朝晖挨着大哥坐下,神神秘秘地问道:“嘿嘿。大哥,你可听说了?符城那边几日前拍来了电报……你猜,那份电报里头说什么了?”   下人端上茶点。   谢朝晞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电报里头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爸命韩管事回了电报。”   谢朝晖拿起碟子上的一块糕点,放在手中把玩,“这么说,大哥你也知道了?大哥,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说罢,放低了音量,眉眼含笑,“我以为,你不会想要二哥回来呢。”   谢朝晞浅笑道:“南倾是我二弟,我待他同你是一样的。他这一去符城就是近一年的光景,我想他都来不及,又我怎么会不想要他回来?” 第129章 寿宴大礼   谢家主宅。   韩管事从外头走进,弯腰在院子里的老爷子耳边低语几句。   冬日,百花凋零,谢老爷子院子里的芍药却开得喜人。   老爷子浇花的动作一顿,抬起头,“老大真是这么说的?”   韩兴明笑着道:“回老爷的话,底下的人回话,千真万确。就刚刚,大少回到家,两人聊了些别的。之后,两位少爷话语里谈论起二少。三少问二少回来,大少会不会不开心,大少亲口所说,二少此去符城近一年,他对二少亦是甚是想念。”   谢载功眼露欣慰,低着头继续浇花,“老大是当真成长了。”   “到底是老爷从小养在身边,又亲自教导,大少的气度,自然也是随了老爷。”说着,恭敬地将手递过去,“老爷,我看这日头快偏西了,怕是要起风。您先进屋,这花来我浇吧。”   谢载功“嗯”了一声,松开了拿花洒的手,边上婢女乖觉地将还冒着热气的,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谢载功沉默地擦着手。   恰恰是因为自己自小养在身边的孩子,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自是对对老大更看重一些,也难免会更宠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以至于老大的气量反而是三个孩子里头最小的。   小时候同弟弟妹妹争抢玩具,老二接回家的那年,还将老二给推下阶梯过。   不过终究是小时候的事了。这些年,确实一年比一年稳当。只是性子始终不若老二沉稳,心思也不够老二玲珑。   其实三个孩子当中,要说像他,还是老二最像他。   骑射一流,胆识也随了他,唯独没有野心,生性闲散。   不过闲散也有闲散的好处,至少,不会对这个家有什么威胁。   擦净双手,谢载功并未当即进屋,反倒是抬头瞧了眼天边的云霞,似是有感而发,“快一年没见到老二了。三日前老二拍来的电报,说是月初将动身回北城。算算日子,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韩兴明拎着花洒,笑呵呵地道:“那可不。快一年没回家了,二少这会儿指不定怎么归心似箭,着急着给老爷贺寿呢。“   谢载功的视线从天边的云霞收回,“我老了,这过不过寿的,有什么要紧。”   韩兴明双手拎着花洒,转过头,正色道:“老爷,您正值壮年,哪儿老了?再说了,我可是听说了,大少、三少可都是早早地就开始张罗您的寿礼。”   说罢,笑着补充了一句,“想来二少急着赶回家,应当也是给您备了大礼呢。”   这话谢载功自是没有放心上。   符城那样小的地方,有什么会是北城没有的。   …   “大哥,人走了。”   谢朝晖朝着外头,看了眼匆匆消失在角门转角处的灰色身影,对大哥谢朝晞道。   谢朝晞将手里的茶杯往高脚几上一放,脸上喜怒难辨。   “你说爸这疑心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他担心你容不下二哥,可他怎么也不想想,当初若不是他太看重二哥,会客什么的都带着二哥,以至于外头的人都传,谢家未来的家主怕是……”   未等谢朝晖把话说完,谢朝晞便语气平静地打断了他,“三弟,爸的心思,咱们不好妄议、”   谢朝晖当即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闭嘴,我吃糕点,我吃糕点。”   说着,将手上的糕点咬了一口,“唔,味道还挺不错。大哥,你小厨房的糕点师父厨艺真挺不赖。”   喝了口茶,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安静不过几秒,谢朝晖便再次开口道:“大哥,二哥这一年可了不得。先是收购了当地有名的纺纱厂,现在还将这纺纱厂静经营得有声有色。前段时日,更是因为捐赠了三千件冬衣,五百件被褥的事,再次上了咱们北城的报纸。   直到现在,都有宾客来家里时,会同爹爹提起二哥在符城的做这些事。您说二哥此番回来,爹爹会不会变转主意,忽地安排二哥进公司……”   谢朝晞放在椅子把手上的手指收拢,嘴里头却是道:“二弟有本事,又热衷做善事,振的都是咱们谢家的名声。对了,爸的六十岁大寿将近,我托你物色的礼物物色得如何了?”   啧。   大哥的嘴怕是蚌做的吧?这样都撬不开大哥的嘴。   谢朝晖拍着手,拍去手中的糕点屑,“还没呢,差点意思。”   谢朝晞睨着他:“怎么?”   “大哥你也知道的,爸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最近没少留意字画,可就是觉得差点意思,怕是入不了爸的眼。”   谢朝晞:“那就继续再找。爸的六十岁大寿,寿礼必须得拿得出手。”   谢朝晖点点头,“我知道。这不是还在寻觅当中呢么。”   谢朝晞再次端起茶杯,眼底深色一片。   老爷子六十岁寿宴,不说宾客云集,届时应当也是二弟自符城回来第一次公开见宾客。   他送出的寿礼,也必须得是压轴的级别!   …   “呜——”   “呜——”   黑色的火车,缓缓在铁轨上行驶。   坐了近一天的客船,阿笙同二爷一行人终于于当天下午三、四的点光景,抵达省城。   抵达省城,又要换马车,赶去火车站。   因着第一次离家,阿笙即便是第一次到省城,也提不起什么兴致。还是想爹爹,想师父,想长庆楼的大家,因此路上极少“说话”。   小石头本来还想找阿笙哥哥玩,因着爷爷同南倾叔叔有过叮嘱,小家伙一路上也很是安静。要么自己看谢放送他的连环画,要么自己玩玩具。   就这样,一行人总算是在火车进站前,如期抵达火车站。   阿笙自出了符城后,始终闷闷不乐,这会儿站在月台上,听见火车的汽笛声,生出了几分好奇的心思,张望着脑袋——   好奇在报纸上见过的火车,跑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轰隆——”   “轰隆——”   终于,火车近了,阿笙也得以瞧见火车的模样。   阿笙一双乌色的眸子睁得老大。   这,这便是火车吗?   阿笙在报纸上见过火车,可却是头一回,真正见到火车。   好,好长……,似是一条黑色的巨龙,盘踞在铁轨上,没有尽头。   “火车到站后停靠的时间较短,因此上车的人可能会有点多,到时候一定要紧跟我。知道么?”   阿笙这一路都心不在焉的,这会儿听了二爷的话,才下意识地看了看周遭。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很是吓了一跳。   这,这月台,怎,怎的这么多人?   比符城最热闹的码头的人都还多!   火车缓缓停下后,果然有许多人拎着大包、小包往前冲。   阿笙记着二爷的叮嘱,始终紧紧地贴着二爷。   可他很快发现,那些人跑的车厢方向,似乎同他跟二爷要去往车厢的方向,不,不一致?   阿笙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身后的人群。   忽地,他的身体被什么东西给碰了一下。   等阿笙回过神来,眼前是好几个往车厢跑的旅客,竟,竟不见了二爷!   阿笙慌张地四处张望。   二爷他们呢?   怎么,怎么一个都看不见了?   方才二爷似是带着他往前走。   他是不是应该往前面的车厢找找?   还是应该留在原地,方便二爷寻他?   可,可万一二爷他们已经上了火车,火车开了怎么办?   阿笙攥紧的手心,全是冷汗。   “阿笙——”   “阿笙——”   二爷?   是二爷!   听见二爷的声音,阿笙踮起脚尖,仰着脖子,努力地寻找二爷的身影。   是二爷!   阿笙瞧见二爷朝他这边跑来。   他大力地挥着手。   二爷,我在这里!!!   阿笙一边挥着手,一边往前跑!   不知什么人,踩到了他的鞋。   阿笙也顾不上回头去捡鞋,担心这一低头,二爷会瞧不见他。   那他可就彻底同二爷走散了!   谢放终于跑至阿笙的面前。   阿笙瞧见二爷,手里头快速地比划着,他慌张地解释,“对不住,,您方才交代了,我应该紧紧地跟着……”   阿笙尚未比划完,便谢放便一把将人给拥进怀里,他抚摸着阿笙脑袋,“是我不对。我方才应该看好你。”   片刻之后,谢放将人松开,关切地问道:“方才可是吓坏了?”   阿笙蓦地红了眼眶。   他还以为,二爷会怪他。   会认为带一个哑巴出门,只会添麻烦。 第130章 满脸羞红   谢放带着阿笙回到火车车厢。   这一回,谢放的手始终环在阿笙的腰间。   陶管事一直在火车车厢边上候着,终于瞧见二爷同阿笙两人的身影,很是松了口气。   要是二爷没有将人给找到,他们这一行人只怕得赶下一趟火车了,届时估计要在省城留宿,行程也得跟着往后延。   “太好了。二爷,您找到阿笙少……”   陶管事忙迎上前,话尚未说完,不经意间瞧见二爷揽在腰间的那只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护商队的人也都还在这一节的车厢,有人便好奇地朝二爷同阿笙看了几眼。   二爷不在意旁人的目光,陶管事自然也竭力佯装自己什么都未看见。   不过片刻,陶管事便恢复了正常神色,笑着道:“我刚刚问过列车员,火车马上就开了。这一路您跟阿笙少爷肯定也累了,我先领着您二位到位置上坐下,稍作休息?”   陶管事话声刚落,刚放完行李的福旺便从后头厢走出,瞧见二爷找到了阿笙,高兴地不行,脆生道:“陶叔,我领二爷同阿笙少爷过去吧,我刚好还要再拎一个箱子过去。”   未等陶管事回应,福旺便拎起先前被他暂时放在靠窗位置的箱子,走到前面带路,“二爷,阿笙,咱们休息的位置在后一节车厢,我带你们过去啊。”   至于二爷搭在阿笙腰间的手,福旺是半点也未察觉,乐呵呵地走在前面。   “这傻子。”   福禄瞧着福旺的背影,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   陶管事都觉着有些不自在,这傻子还上赶着,难道一点也没瞧出阿笙的眼睛有些红,还有二爷搂在阿笙腰间的手有点紧呐。   倒是陶管事听见了福禄的嘀咕,轻声地道:“这样不挺好?咱们越自然,旁人自然也不会起疑。”   他们几个都是二爷身边亲近的人,他们若是表现得太过异样,难免惹其他生疑。   像福旺这般自然,旁人只会疑心,会不会是他们自己多心。   二爷纵然不在意世人目光,可流言终究可畏。   福禄是个聪明的,他一听陶管事的话,便猜到了,陶管事这是要他往后也自然一些。   尤其是到了北城,要回到主宅。   届时,他们的一举一动,得倍加小心。   福禄认真地道:“陶叔,我记下了。”   陶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   …   阿笙自方才同二爷走散后,直至双脚上了车厢,也始终未曾完全回过神。   本能地跟着二爷一块,随同福旺一起来到下一节车厢,隐隐听见小孩儿的啜泣声,方才回过神。   怎的有小孩子在哭?   阿笙下意识地抬起头,见是小石头坐在靠窗的位置哭,吃了一惊。   阿笙忙比划着,问二爷,“小石头怎么了?”   虞清松绷起一张脸,“他这是愧疚呢。方才,若不是他松开了我的手,去捡他的球,二爷怕他被后头的人给踩伤,替他把球给捡了,也不会转个身的功夫,就不见了你。   亏得二爷及时把你给寻见,要不然眼睛哭瞎了,也是他该。”   听见爷爷责备的话,小石头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只是看得出来,小孩儿知道自己闯祸了,强忍着,没敢放声哭。   阿笙是头一回,见老爷子对小石头这般严厉。   他也是这会儿才知晓,原来方才他之所以险些同二爷走散,是因为二爷帮小石头去捡球,加之他自己分了神的缘故。   说到底,只是不凑巧而已。   也怪不得小石头。   小石头方才得知他同大家走散了,估计他自己也吓坏了。   阿笙走到小石头的面前,轻拍了拍小石头的肩,笑着比划道:“没关系,二爷不是寻见我了么?我没有同大家走散。”   “阿笙哥哥,对不起!”   小石头扑进阿笙的怀里,终于发声大哭。   阿笙轻拍他的后背,只是苦于自己没法这会儿没法出声安慰,抬头求助地看向二爷。   谢放走近,“只是个意外,阿笙同我都没有怪你。下回人多的地方,记着拿好自己的玩具。若是掉了,就到下一个地方再买,千万不能人多的时候去捡。可记住了?”   小石头在哭呢,却是一五一十地都把谢放的话给听进去了。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用力点了点脑袋,抽噎着,“我,我,我一定记住。”   虞清松在边上厉声道:“下回他要是还不长记性,就把他扔火车站。让他尝尝忽然不见了咱们大家伙是什么感受。”   小家伙好不容易止住哭,听见爷爷的话,眼泪又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阿笙赶忙摸着腰间的荷包,从里头掏出一块粽子糖,递给小石头,“不哭了,阿笙哥哥请你吃糖?”   这粽子糖,还是小石头见阿笙哥哥一直闷闷不乐,在马车上为了讨阿笙哥哥开心,才将自己喜欢的粽子糖给的阿笙。   阿笙那会儿没心情吃糖,却是将小家伙的心意妥善收好了。   “这,这是我请阿笙哥哥吃的。我,我这儿还有。”   小孩子就是容易被糖果啊、蜜饯之类的零嘴分散注意力。   小石头抽噎着,拍了拍自己的口袋。   阿笙抬手,替小石头擦去眼泪,“那我们两个人一起吃糖。不哭了,好不好?”   小石头转过脑袋,怯生生地瞧着爷爷。   阿笙央求地去看老师。   虞清松虽是板着脸,到底是微一点头。   小石头这才从自己口袋里,重新拿出了一块。   …   阿笙将糖纸给剥开,送进嘴里,朝小石头笑了笑。   小家伙睫毛还是湿的,眼泪却总算止住了。   虞清松对阿笙道:“阿笙,你也赶紧随二爷先去休息吧。小石头这边,我陪着就行。”   一旁的福旺道:“阿笙少爷,这是陶叔给您同二爷安排的位置。您同二爷看看,可需要换个位置?”   阿笙瞧了瞧,他同二爷的位置,在这节车厢的最后,靠窗的位置。   想来,是陶管事为了二爷休息时,能够尽可能不被打扰。   他觉得这个位置挺好的,便转过头,去询问二爷的意见。   谢放一瞧见阿笙的神色,便知晓,他满意陶叔安排的座位,“就这个位置吧,不必换。”   “哎,好。”   福旺便将方才备的抱枕,放在二爷同阿笙的座位上。   阿笙同二爷两人坐下后没多久,忽听见挺响的“呜呜”两声。   谢放:“火车快开动了。”   阿笙颊边裹着糖果,好奇地睁大了眸子。   火车要开动了么?   果然没过一会儿,火车便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   窗户两边的景物,俱在往后退。   阿笙将脸贴在窗户边上。   太神奇了。   这火车好稳当……   有点像是在坐船。   可坐船,是船行在水里,船难免会晃。   这火车却是极为稳当,倘若不是窗户外的景色在往后退,甚至察觉不到火车在动。   阿笙睁大了眼睛,将窗外的景色用眼睛记住。恨不得此时手中有一根画笔,才有一张纸,几盒颜料,他好记录下眼前的景致。   谢放见阿笙一个劲地盯着窗外,便知晓,他应当是窗外的景致起了兴致。自阿笙出符城后,一直闷闷不乐。难得阿笙有兴致去看窗外,也便由他。   直至瞧够了,阿笙方才在位置坐好。   他的手才放在双膝上,便有一只手握了上来。   阿笙吓一跳,下意识地去看周遭。   这才发现,这节车厢,除了他同二爷,只有虞老先生、小石头,以及陶管事、福旺、福禄两人。   护商队的人并不在这一节车厢。   奇怪的是,便是其他旅客也不见。   阿笙正分神想着,手心被攥了攥,耳旁响起二爷的声音,“你今日当真是吓坏我了,需要压压惊。”   阿笙微微一怔,片刻满脸羞红。   被握住的手,悄悄地,回握着二爷的那只大手。 第131章 大哥有心   火车平稳地向前驶去。   阿笙的手被二爷握在手里,转过头,去看窗外,耳尖上的那抹红迟迟未退。   “累不累?要不要靠着休息一会儿?”   阿笙这会儿脸颊都是烫的。   他不得不扭过头,摇了摇脑袋,一只手比划着,“二爷呢?累不累?”   是真的不累。   心里头被忐忑同紧张占据大半,身体倒是没什么感觉。   谢放笑着道:“有一些。”   闻言,阿笙当即往身后的车厢张望,他松开二爷的手,“我在报上,曾见过火车上有床铺,可以躺在上面睡觉。我去身后的那节车厢瞧瞧?”   说着,便要站起身。   阿笙也是上了火车后才发现,火车车厢并不都一样。   譬如他同二爷上来的那节车厢,就都是座位。   可他同二爷现在坐着的这节车厢,只有两三排座位,瞧着空间要大上许多。   不知道往后走一走,是不是有可以躺着的床铺。   谢放握住阿笙的手,“不用,我在这里休息就可以了。”   阿笙便只好继续在位置上坐着。   他眉心轻皱着,去看他同二爷两人的座位。   在,在这儿休息么?   位置会不会太小了一些?二爷的身子怕是伸展不开?   “我靠一会儿。”   阿笙下意识地点了点脑袋,忽地,肩上微沉。   阿笙一愣。   他一动未动。   心跳得比火车行过铁轨的声音还要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笙方才缓缓地转过头脑袋,但见二爷微闭着双眼,呼吸平缓。   阿笙大气也不敢喘。   他靠着椅子的腰身悄悄地挺了挺,好让二爷靠得更加舒亓亓整理服一些。   “放轻松,没关系。我只是眯一会儿。”   耳边响起二爷含着笑意的声音。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他,他还以为二爷方才已经睡,睡着了。   阿笙又拿余光偷偷去地去看福禄、福旺以及陶管事他们,福禄、福旺还在忙着收拾东西。   没见到陶管事,只是隐约听见陶管事的声音从前头车车厢传来,似乎在招呼护商队的人休息。   谁也没没有注意到他同二爷。   …   待阿笙的身子再次放松下来,谢放唇边的笑意隐去。   他将脑袋枕在阿笙肩上,眼睛虽是闭着,却是睡意全无。   北城。   只是在心里将两个字念上一遍,便又许多的回忆纷至沓来。   算上两辈子,他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踏足过北城。   不知道北城,是否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   二爷在休息,阿笙便再次将眼睛投向窗外。   阿笙用心地记住外头枝叶葱茏的树木。   只怕越往北走,这样的景致是越来月少了。北方冷,应当不会像省城这样,腊月时节,大都树木都还常青。   眼睛有些酸了,想着也稍微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这一闭,竟当真睡了过去。   “呜——”   “呜——”   阿笙是被火车的鸣笛声给吵醒的。   阿笙睁开眼睛,但见车厢内亮着昏黄的灯。   怎么亮灯了?   脖子有些酸,阿笙将手捏在脖子上,转过头,往窗外一瞧,吓一跳。   窗外的天色竟全部都擦黑了,唯有前头亮着灯。   想来是火车到站了,前头的光亮,便是下一站的月台。   要不然,火车途径的地方,大都是荒郊野岭,不可能会有光亮。   阿笙的猜测是对的。   的确是火车到站了。   “醒了?可要下车走走,稍微活动一下身子?”   听见二爷的声音,阿笙转过了脑袋,眸子微微睁大。   这火车停靠时,还能下车走动么?   谢放瞧出他眼底的疑惑,出声解释道:“火车停靠的时间有限,不过因为火车上卖的东西比较贵,还是会有百姓选择下车。买点吃的,喝的,或者是单纯坐累了,下去活动活动。   只要动作不太慢,赶在火车开动前回来便没有问题。可要下去走走?”   阿笙刚醒,这会儿倒是没觉着渴或者是肚子饿,倒是好奇:“若是没有赶上火车怎么办?”   “那便只能重新买票,坐下一列火车了。当然,若是身上带着票,也可以搭乘下来一列同程火车。因为火车还是没有办法停下来的。”   只能往前开。   就像是人生。   无论错过什么,失去什么,时间都只会往前,生活只能继续。   谢放深深地望着阿笙。   幸好,他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阿笙并未留意到二爷的眼神,他的注意力还在二爷方才所说的话上,“那若是同家人或者是朋友一起出行的,岂不是会同家人朋友被迫分开?”   谢放点头:“是这样。没事,若你真想下去活动,我陪你。”   末了,补充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阿笙睫毛轻颤,脸颊生红。   二爷现在这些话,怎,怎的张口就来。   …   两人说话间,火车缓缓停靠站台。   “卖烧鸡啦!美味又香喷喷的烧鸡。”   “烧饼,可口、热腾腾的的烧饼——”   果然,站台外,热闹非凡。   听着这一声声叫卖声,恍惚间,阿笙以为自己还在符城,他现在就坐在长宁街的摊位上。   只是小贩的口音已然发生了变化。   虽听得懂,却已经同符城的口音已经有着极大的变化了。   阿笙探着脑袋,往外看。   有旅客拎着大包小包,就着月台昏黄的扥骨感,往所要去的车厢挤的,也有人只有自身一人,只拎着一个箱子的。   有男子携同妻子儿女,赶着上火车;也有年轻夫妻怀里各自抱着一个,背上拎着包袱,急忙忙寻找自己的那节车厢。   还有旅客围在摊贩前,买吃的……   “二爷,阿笙少爷,我买了烧鸡,你们要不要尝尝看?”   福旺捧着用蜡纸包着的烧鸡,走进车厢。   一时间,包厢里,满是烧鸡的香气……   …   接下来的几天,阿笙同二爷,以及虞老爷子、小石头一行人,都在火车上度过。   阿笙亦是头一天夜里方才知晓,除却他们白天所乘坐的那节车厢,二爷他们还买了卧铺的位置。   当天夜里,他们便是在卧铺睡的。   每停靠一个站台,福禄或者是福旺便会下车买吃的或者是喝的。   阿笙眼见着,一路的风景变换,也瞧着这一站站停靠的月台,风土人情,都各有不同。   白天,阿笙亦会拿出画笔,记录沿途的见闻。过去阿笙忙,总是有空才能去长庆楼,将“作业”给老师,由虞老先生替他掌眼,在火车的这几日,阿笙作画时,老先生便会过来看个几眼,当场便会指出阿笙的不足。   是以,去往北城的一路,对于阿笙而言,新奇多过于辛苦。只除了,还是会想爹爹,想师父,想长庆楼的大家,想符城……   终于,火车抵达北城站。   …   下车时,阿笙紧跟着二爷。   “二少!”   谢放踏出列车,听见有人喊自己,谢放停下脚步。   他的身后,福禄、福旺同时停下步子。   阿笙亦是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身穿黑色长衫,须发有些发白的老者。   二少,莫不是……眼前这位是二爷在北城的仆人么?   “冯伯。”   认出来人,谢放笑着同大哥的管事打招呼。   冯伯笑着道:二少,许久未见。二少清瘦了。我奉大少的吩咐,特意来接二少。”   听见“大少”这个许久未曾听见的称呼,谢放神色微变,他轻勾了唇瓣,“大哥有心。”   冯伯笑呵呵地道:“可不是。自二少拍来电报,大少没有一日不关注火车消息的。是日里盼、夜里也盼,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第132章 被下面子   “来,二少。请随我来,我们府上的车已经停在火车外头了。”   冯管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谢放笑了笑,拱手作揖,“还请冯伯替我转告大哥,多谢大哥的好意。只是我此番并非一个人回来。等我先安顿过朋友,再回家给父亲请安,向大哥致谢。”   冯管事眼底闪过一丝鄙夷。   这段时日,总是听三少同大少谈起,二少在符城如何如何疑似脱胎换骨,不但办起了实业,还做起了善事,名利双收。   今日初初见到二少,觉着二少气质确实比过去沉稳许多,他只当二少当真转了性子。   这不,还是不靠谱呢么?   哪有人近一年的光景未曾回过家,这回家的头一日,不想着回来给老爷请安,竟还要安顿什么朋友的。   似是才注意到谢放身边站着的三位生面孔,冯管事将目光投向虞清松、小石头,以及阿笙,语气疑惑,“这三位是……”   这三个人老的老,小的小,站在二爷边上的那个少年瞧着也比二爷小上个几岁。   冯管事还当真是不解,这三个人,到底怎么会成为二爷的“朋友。”   佯装并未注意到冯管事眼底的鄙夷,谢放笑着介绍,“这位是虞老先生。虞老先生在绘画上造诣深厚,此次虞老先生便是带着他的孙子一同北上,参加北城即将举办的画展。   这位是虞老先生的爱徒,亦是我在符城所结交的好友,方笙。因着目的地一致,便结伴同行了。虞老先生、小石头还有阿笙都是头一回来北城,我自是要略尽地主之谊。”   原来这位老先生是个画画的。   还连人家孙子、徒儿也一同“结交”了,这事儿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定然叫人发笑。可发生在二爷身上,还当真是见怪不怪。   二少爷从前在北城就喜欢办一些什么字画展啊,花卉展的,没事儿就去听戏,结交的朋友从来都是三教九流皆而有之。   近一年多未见,二少还是这单喜好呢。   他就说么,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能一下就变转了性子了。   冯管事笑着接话道:“既然都是二少的朋友,何妨一起请到家中做客?”   紧接着,听似委婉地提了一句,“二少,大少还有老爷,还在等着您回去呢。”   如果说,前面那句话听着像是个建议,可后面搬出“老爷”,则多少带着点不容人拒绝的意味了。   …   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   福禄在心里头低骂了一句。   到底是老爷的意思,还是冯管事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抬出老爷,就是为了给大少长脸呢?   偏偏,若是二爷这会儿当真不随冯管事回去,话传到老爷耳里,得知二少回北城没有第一时间回去请安,只怕就会被扣上“不孝”的帽子了。   大少派冯管事过来,根本就是为了摆他那长兄、长子的派头吧?倘若当真是重视、“想念”二爷,又怎会只派冯管事过来接他们?!还当真以为自己现在已经是谢家的家主了,态度居高临下的!真拿他们是傻子不成?   二爷鲜少提起北城的事,是以,阿笙对二爷家中的事情便不清楚。   只是隐约也听出了二爷口中的这位“冯伯”的态度,似乎哪里怪怪的。   虞清松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冯管事话里的机锋,他不至于半点听不出。   虞清松适时地出声道:“不若南倾你先同家里人回去?我在北城亦有几位旧识,我先前已经写信给友人,友人也已经安排好了地方。迟点,我带着阿笙同小石头前去投奔友人便可。”   阿笙下意识地点头。   好,好。   老师这样的安排自是再好不过了!   他,他现在哪儿敢随二爷一同去二爷家中做客呐!   谢放瞧见阿笙忙不迭的点头,哭笑不得。   他看着虞老先生,不紧不慢地问道:“老先生在北城有旧友帮忙张罗,此事为何未曾听老先生提过?”   虞清松:“……”   他这是在给谁解围呐?   南倾还来拆他的抬。   姜还是老的辣,虞清松被谢放拆穿,倒也未见半点尴尬,只是做恍然大悟状,“是么?这事我没有同你提起过么?许是路上琐事太多,一时给忘了。”   谢放点了点头。   虞清松还以为他这是同意他方才的建议了,刚要出声让陶管事将人把他的行李给他,只听谢放道:“我答应过方叔,要对阿笙多家照拂,总不能到了北城,就将他撇下。”   说罢,未等虞清松反应,转过身,朝冯管事作揖道:“还请冯伯转告大哥一声,我有事,得迟点归家。至于父亲,待我回去,一定第一时间去向他请安。”   “陶叔。”   陶管事会意,便朝身后的胡商队递了个眼神。   护商队的人便拎着谢放一行人的行李,朝站台外走去。   “老先生,请。”   虞清松犹豫了一下,牵起小石头的手,走在护商队的中间。   “冯伯,回头见。”   谢放朝冯管事微微一欠身,笑吟吟地揽过阿笙的肩,跟上虞老先生同小石头。   瞧着就没个正形。   阿笙有些奇怪地瞧了眼二爷……   他怎么觉着,今日二爷哪里怪怪的。平日里二爷行事,不像今日这般……嗯,吊儿郎当呐?   “二少——”   冯管事不敢相信,二少竟当真一点面子也不给大少!   怎么回事?   从前二少不说对大少言听计从,至少明面上,从未曾下过大少的面子?!   “冯伯,这下怎么办?”   随同冯管事一起前来的其中一名小厮,担忧地问道。   他们没接到二少,大少会不会大发雷霆?   冯管事全然没有方才见到谢放时那般地笑模样。   他脸上半点笑意也无,冷声道:“什么怎么办?大少可是功夫做足了,只差将轿子抬到他面前。有人不识抬举,给递了梯子,也不知道往上走。   便是事情传到老爷耳里,大少爷也是没有半点错处。”   相反,老爷心中会如何想二少……   呵,就不好说了。   小厮恭维道:“冯管事英明。”   …   “二爷,当真没关系么?”   阿笙到底放心不下,出了月台,没忍住,还是比划着问道。   谢放笑了笑,“无事,我父亲了解我。”   笑意却是并未抵达眼底。   他表现得越不羁,父亲怕是才越放心。 第133章 喜欢这儿   火车站外,车水马龙。   马队和行人绕着火车站前高大的城门走过。   这……这便是北城么?   阿笙抬起头,望着高耸的城门,被所见到的第一眼的北城,所深深地震撼着。   “爷爷,快看!是小汽车!”   听见小石头的声音,阿笙下收回视线,下意识地顺着小石头的视线看去。   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瞧着很是气派。   同火车一样,这汽车阿笙也只是在报纸上见过。听闻,这汽车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还得有门路,是个稀罕物件,比好些个古董都还要贵!   据说这汽车,跑得比火车还要快呢。   阿笙正好奇地打量着那辆汽车,但见车门打开,从里头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个深色长衫,头戴一顶北方常见的四喜帽,大步流星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司机走近,脸上扬着恭敬的笑,唯独眼眶湿润,“二爷,陶管事。好长时间不见……近来可都安好?”   阿笙眼露错愕。   这,这汽车……莫,莫不是来接二爷的?   谢放笑着道:“一切都好。徐师傅同家中可都一切安好?”   “劳二少记挂!小的家中一切都安好。徐师傅眼眶一热,赶忙低头擦了擦眼尾,抬头,便又是一副笑模样,“天冷,二爷,咱们先上车再叙话?”   老徐是谢放的私人司机。   只是谢家二少这一去符城,便是近一年的光景。   老徐也几乎成为主宅几位姨太太、小姐的跑腿司机。   两位少爷都有自己的车,唯有几位太太同小姐是没有自己的车的,出门唤他,不是什么稀罕事,只要不打骂日子算是好过的了。   谢放注意到老徐方才的动作,他在老徐的肩上轻轻拍了下,似在安慰,“好,咱们便上车后再叙话。”   二少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老徐险些当着二爷的面便要落泪,这可就失礼了。   老徐忙将脑袋一低,“二爷请——”   微躬着身子,走在前面带路。   …   陶管事要请护商队一行人下馆子,以答谢护商队的人这一路的辛苦。   福禄、福旺要先将老先生同阿笙的行李先送去他们的住处。   一行人,便暂时分成了两拨。   谢放便先送阿笙、虞老先生以及小石头,去他给他们安排的住所。   “二爷,请——”   徐师傅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恭敬地请二爷上车。   “稍微等一下。”   哎?   徐师傅疑惑着,但见二爷走到后座,亲自打开后座的车门,对他身边的老者道:“老先生请——”   老徐方才便注意到二爷身边的这三张生面孔,只是他一个司机,自是不好多舌。   眼下见二爷待这位老先生这般客气,自是十分惊讶,难免多看了几眼,好奇这位老先生究竟是何来历。   虞清松牵着小石头的手,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二爷先请——”   谢放笑着道:“老先生还同南倾客气?”   闻言,虞清松便只好小石头带着小石头先行上车。   谢放问阿笙:“阿笙想坐前头,还是同虞老先生跟小石头坐一起?”   阿笙比划着,“我同老师坐一起。”   老徐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这,这位小兄弟……是,是个哑巴么?   可惜了……模样这般周正。   谢放:“好。那我去坐前头。你先上车。”   阿笙注意到二爷司机惊讶的眼神,这种眼神,他时常在第一面见到他的人们眼底瞧见。   只是在符城,大家都识得他。   日后……在北城,怕是少不得会被这样的眼神注目吧。   阿笙弯腰上车。   因着不习惯,低头时,脑袋险些碰着车门——   脑袋没碰到坚硬的车门,倒是撞到了一片柔软。   阿笙抬起头,是二爷的手护在了车门上。   他脑袋方才撞上的是二爷的手。   阿笙坐上车,微红着脸颊,忙向二爷道谢:“多谢二爷。”   谢放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下,轻勾了唇角,“没碰疼就行。”   阿笙余光飞快地瞥了眼司机,没好意思抬头,一双耳尖红透。   谢放笑了笑,替阿笙关上车门,这才绕到副驾驶。   上了车,谢放不忘提醒后座头一回坐车的这三人,“有些人会晕车,会想吐。若是上车后,有不舒服的地方,就及时告诉我。我”   虞老先生代为回答道:“好。”   阿笙也跟着点了点头。   小石头是头一回坐汽车,比坐火车还要兴奋。   坐上车后,小嘴就没有停过。   “爷爷,您说马车快,还是汽车快?”   “你觉得呐?”   “不知道,感觉汽车舒服,马车太颠了。”   “你这小鬼,挺会享受啊。”   “嘿嘿。”   车子在小石头的童言稚语当中向前驶去。   …   车子在一座古朴的四合院前停下。   这处院子,是谢放是根据过去抱石老人在自己的作品当中所画的院落,提前写信会北城,让北城的朋友帮忙张罗、布置的。   他想,老爷子应该会喜欢这个院子。   果然,走进院子,瞧见宽阔的前院,老人就很是喜欢。院子谢放回来前,便雇了人收拾过。这会儿福禄、福旺正忙前忙后地在屋子里收整行李。如此,虞老先生同阿笙便可轻松一些。   “这院子大,平日里若是无风,可在院子里作画。从这儿走出去,离公园也近。便是距离集市,也不远。若是您同阿笙、小石头在这儿住得烦闷了,大可出去走走,逛逛。”   谢放一边带着老人、小石头以及阿笙参观,一边做着介绍。   “租这么一间院子……要不少钱吧?”   虞清松自是不想总是欠人情,便委婉地问道。   谢放:“是朋友的院子,租金不贵。老先生若是担心会欠下人情,要是不介意,回头送我几幅您做的画。目前,您同阿笙先住着,若是不习惯,回头咱们再换地方?可行?”   这么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老人哪里会不喜欢?   阿笙要随老先生参加画展,自是同老先生一块住方便,这也是为什么谢放会安排这么一处宽阔的院子的原因。   谢放话已至此,虞清松便只好先承下这份情。   只是要不要住这儿,还得问阿笙的意见。   “阿笙,你觉得这院子如何?可还喜欢?”   阿笙也是一眼便喜欢上这处院子!   宽阔又干净!   而且方才车子开过来的一路,确实如同二爷所说的,离公园极近。   他还没有逛过所谓的公园呢!   更勿论是北城的公园。   “我也喜欢!!”   “南倾叔叔,小石头也喜欢这儿!”   小石头见阿笙点了点头,他便也开心地叫嚷着。   看来,这一处院落,确实叫大家伙都满意。   阿笙同虞老先生以及小石头,便暂时在这儿落脚。   谢放并未在这儿待上太长时间,毕竟,他回的消息已经传了回去。迟归,同迟迟不归,到底是两回事。   “二少,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从老先生同阿笙的院子里出来,谢放回到车上,司机老徐问道。   谢放:“回主宅。” 第134章 许久未见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街上商铺林立,人力车夫载着客人矫健地往前跑着,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景象。   时不时,有巡逻的地方卫队经过。   然而,不过一年不到的光景,这些巡逻的卫队,会变成宪兵,士兵手里拿的枪支,也会变成刺刀,商铺尽呈萧条景象,百事凋零。   谢放将身子靠进车座,望着窗外。   不知明诚在繁市的进展是否顺利。   转战繁市,是他一开始便有的打算。纺纱机械设备过大,不好搬迁,再则隆升在符城关系到上千名工人的生计,因此,他便让明诚带着技术骨前去繁市物色是否有合适的厂子,可以改建隆升新厂。   只不过改建新厂,需要一大笔资金。   父亲留给他的那份产业,加上一些字画、古董,这一回只要不被“三弟”给哄了去,应当是够了。   “吱——”   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谢放及时地抬起右手,撑在车门上,稳住了身形。   前头,老徐吓出一身冷汗,他转过头,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二少,您没事吧?”   谢放询问道:“无事。怎么回事?”   老徐摘掉头上的四喜帽,拿在手里,着急忙慌地解释,“是,是三太太的丫鬟冬雪忽然毫无预兆地冲出来,拦在车前,我只好踩了急刹。”   幸好二少没事!   冬雪?   他们已经到家了么?   谢放这才发现,车子已经行在主宅必经的潮儿巷。   瞧着,车前似乎确实站了一个丫鬟。   谢放温声道:“既是三太太的丫鬟,应当是认出了咱们的车。你下车问问,问冬雪要不要紧,我们有没有将人给山着了,顺便问下他,可是有何事需要我们帮忙。”   “应当没出什么事。潮儿巷窄,我开得也慢。不过我还是下去看看。”   谢放:“嗯。”   老徐将手上的那顶四喜帽重新戴上,心里头嘀咕着。   冬雪还能有什么事?   多半是三太太又要外出听戏,又或者是要上街买什么胭脂、口红,嫌坐人力车冷,故而要他开车接送。   只是拦车这举动,着实太过了!   一不小心撞上了另说,二少这归家第一天,他开的车就将府里丫鬟给撞了,这,这不是坑他呢么!   尽管不大情愿,因着二少吩咐在先,老徐还是打开车门,下了车。   “冬雪丫头,方才没撞上你吧?刚刚你忽然出现,吓我一跳!对了,二……”   老徐的那句“二少让我问你,拦下我们的车可是要我们帮什么忙”尚未说出口,就被冬雪一阵抢白,“好你个老徐!我昨日便告诉过你,今日三太太要用车,你竟敢不在府里等着!   你车上是不是还坐着什么人?好啊!你用府上的车拉私活是吧?我倒要看看,你车上坐得是谁,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连我们谢府的车都敢坐!”   冬雪说着,便绕过老徐,快步地朝后座走去。   “冬雪,不得无礼!”老徐赶忙将身子拦在车门前,不许冬雪唐突了二爷。   这位三太太的丫鬟个头虽小,为人却挺霸道,凶巴巴地道:“你让开!”   “抱歉,我是一个星期前,便写信给徐师傅,让徐师傅今日到火车站来接我,不知三太太今日要用车。左右这儿离家近。劳烦冬雪去问一问三太太,现在可还需要用车?”   谢放自另一边下车,不疾不徐地出声问道。   冬雪在瞧见二少从车上下来之后,便已经傻了眼。   又听二少要她去问三太太,今日是否还需要用车,更是涨红了双颊,尴尬地恨不得将自己一脑袋埋进沙子里。   “冬雪见过二少。”冬雪脸颊通红地向这位久未见面的二少行礼,“对不住,二少。冬雪不,不知这车里头坐,坐得是您。”   其实冬雪这道歉全然站不住脚。   便是这车上坐得不是谢放,可这车是谢家二少的车,车中坐得是谁,哪里轮得到府中一个小妾的丫头质问。   谢放笑了笑,“无妨,古话说得好,不知者不怪么。三太太现在可等着用车?”   “没,没有的事。对不住,打扰二少了。天冷,还请二少上车。冬雪先行告退。”   说罢,朝谢匆匆行了个礼,便脚步仓促地离去。   想来是赶着回去,回三太太话。   “这个冬雪,是让三太太惯得愈发蛮横了。”老徐没忍住,低声抱怨道。   哪里是被三太太惯的,不过是仗着他不在府中,欺负他的人罢了。   “这近一年的光景里,可是没少受委屈?”   老徐听了二少这话,眼眶涌上热意,“没,没有的事……二少,有一点冬雪说得挺对,外头冷,您还是赶紧上车吧。”   老徐打开后座的车门。   却见二少不但没有上车,反而往前头走去,老徐忙跟上去。   “二少,您这是要去哪——”   老徐的话戛然而止。   他们车子前头,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   瞧着……似乎是是大少的车?   老徐再仔细一看车牌,可不就是大少的车么?!   …   老徐定睛去看前头停着的那辆汽车的功夫,谢放已经走至车前。   车后座的两扇车门分别打开。   “二哥!”   身穿深灰色呢质大衣的谢朝晖从车上迈下。   他一路快跑,一把将久未见面的二哥给抱住,他高兴地在拍了拍二哥的肩,“二哥,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厚重的冬衣,传递不了温度。   如同这个已然隔了生死的拥抱。   前世,他从北城回来,三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拉着他饮酒,拉着他流连于各个买醉的场所,趁着他无意识的时候,握住他的右手,沾上红泥印……于是他名义下的产业,一一易主。   谢放立在原地,似一棵历经风雪的青松,无悲无喜。   “二弟。”   谢朝晞笑着走了过来。   谢放抬起头,唇角也含着笑意,“大哥。许久不见。” 第135章 探探口风   “二哥你偏心!方才我可是大老远地跑过来,同你打招呼,你都没回应我!二哥只是朝你走过来,你便先同大哥打上招呼了。”   谢朝晖松开二哥,不满地嚷嚷道。   谢朝晞走近,开着玩笑道:“你还不知道你二哥?在这个家,他最疼得人除了你,还能是谁?二弟不过是同我打声招呼,你便认为他偏心。这我听了都要替他叫屈。”   谢朝晖“嘿嘿”笑了两声,转过头,亲亲热热地对谢放道:“二哥,回头等你安顿好,咱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啊!”   不知是不是在北城这个地界听不得“酒”字,谢放胃部一阵痉挛。   他的声音夹杂着倦意,“不巧,在符城生过一场大病,戒酒了。”   谢朝晖微张了嘴,眼底错愕不已,“啊?二哥你在符城生过一场大病?现在怎么样了?可是好全了,怎的也未曾听你提起?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谢放初到符城的那段时日,都收到过三弟的书信。   自来到符城,远离亲朋,三弟的书信,便是最大的慰藉。   每次只要收到三弟的书信,无论当天在忙什么,忙到多晚,他都会第一时间,在案头坐下回信。   三弟在信中,常常诉说自他不在北城,有多无聊,在这个家有多孤单,没有人了解他,也没有人理解他,再没有人能够同他说心事,日夜盼着他回去。   他便在信中安抚,同他说一些他在符城的趣事,以解他的烦闷。   那场大病之后,再回头看过他同三弟的书信,方才发觉,三弟从未在信中言及他的生活,反倒是他,零零碎碎,事无巨细。   上一世,他因为病重,无法回信,担心三弟会记挂,只说要出去游历,行踪不定,不便鸿雁传书,也就停了书信的往来。   其实,若是三弟当真关心他,又怎么会自他那封书信去后,再未写信来符。   想来,給他写信,多半是受了“大哥”的之意,以“监视”他在符城的一举一动。   谢放:“嗯,无碍了,只是大夫交代了,不宜再饮酒。”   谢朝晖问了一连串听似关切的问题,谢放只觉胃里翻涌得更加厉害,他拣了简单的一句回复。   谢朝晖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二哥是怎么回事?   为何他觉得此番二哥回来……似,似乎待他没有从前热络了?   方才只是同大哥打招呼,也没有唤他,便是回答也是清清冷冷的。   莫不是太累了?   谢朝晞适时地出声问道:“是一点酒也喝不得了?这听着,当初似病得很重。”   谢放笑了笑:“都过去了。”   说罢,转过头,对老徐吩咐道:“老徐,先把车开到一边,让大哥的车先过去。”   谢朝晞忙阻止道:“无事,我们倒车,从另一条巷子过变成。”   老徐已经上了车,发动车子。   老徐将车子开到一边。   谢朝晞的司机见可以开过去了,便下了车。   谢朝晞的司机换过,这一个司机是新来的,并不认识近一年都不在家中的谢家二少爷,只当谢放是谢家旁支的什么人,走近了,同大少、三少禀报道:“大少、三少,车子可以过了。”   “天冷,大哥、三弟先上车吧。我们回家再叙?”   听见谢放的这一句“回家再叙”司机很是吃惊地朝这位相貌俊美的公子看了一眼。   这位便是谢家二公子?   他是听说谢家有位二少远在符城,也听说这段时日快回来了,可,可没想到眼前这位便是!   怎,怎的同大少、三少都不太像呐?   谢朝晖惊讶地出声问道,“二哥,你不同我们坐一辆么?大哥的车宽敞着呢,坐我们三个人绰绰有余。实在不行,咱们让二哥坐副驾驶。”   谢朝晞笑指了指谢朝晖:“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啊,心里只有二弟这个哥哥。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在嚷嚷着偏心。我看呐,最偏心的人分明是你。”   “哎呀,我同二哥太久时间没见了么。不然,二哥,你要是不想坐大哥的车,我去坐你的车?”   说着,便将手搭在谢放的肩上,往老徐停靠在路边的车子走去。   谢朝晞揽在谢放肩上的那只手被拿了下来,在前者错愕的眼神当中道:“三弟误会了,我没有不想坐大哥的车。只是我送给父亲的寿礼还在车上,我担心回头我不在,佣人拿的时候不小心会有所磕碰。   我回去后,还得稍作整顿,一时半会儿,怕是陪不了你。你先坐大哥的车回去。”   说罢,朝谢朝晞微一点头,转身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哎,二哥!”   谢朝晖刚要追上去,被谢朝晞给出声制止了,“算了,二弟舟车劳顿,这会儿指不定多累。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地坐我的车回去吧。”   谢朝晞看了大哥一眼,顿住了脚步。   “二弟——”   谢放一只手扶在车把上,听见声音,转过头。   谢朝晞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才想起来……   “险些忘了问你,怎么是老徐接的你?我派了冯伯还有几位家丁去在火车站接你,你同冯伯没能碰上面?”   这句话,大哥方才见到他时,应当就想问了吧?   大哥人不在府上,派了冯伯来接,这般有心。   若今日他当真是坐冯伯的车子回去,不过隔天,大哥的美名应当就能在整个北城传遍。   谢放点头:“见到了。因为其他的事要办,就先让冯伯回去了。多谢大哥好意。”   又其他的事要办?   是什么紧要的事,使得二弟回北城第一时间不急着回家给父亲请安,反而先去办他的事去了?   看来,回去后,见着冯伯,他得好好询问冯伯今日在火车站,他见到二弟以后所发生的事。   压下心底的疑惑,谢朝晞打趣道:“同大哥还见外呢?”   谢放朝谢朝晞这个当大哥的笑了笑,打开车门,弯腰上了车。   谢放上车后,车子并未启动,老徐在等着大少的车子先过去。   车上,谢朝晖咬着指甲,“大哥,你觉不觉得,二哥此次回来……似是变了个人似的?”   二哥从前待他,绝不似今日这般冷淡的!   谢朝晞眸色沉沉,“是有一些。等晚上老二安顿好以后,你去他房里,再谈一谈他的口风。最好问清楚,他未再同你书信往来以后,在符城的点滴。”   究竟是生了怎样的一场重病,能让嗜酒如命的老二将酒也都给戒了?   别是生病是假,同三弟起了生分是真。 第136章 达成合作   谢朝晞的车子平稳地从谢放旁边开过去。   心里头那股反胃的焦灼感褪去,谢朝晞的车子逐渐地消失在转角。   谢放低声吩咐道:“老徐,开车。”   “是,二少。”老徐启动车子。   因着潮儿巷格外地窄,老徐也便开得十分地小心。   谢放注视着车尾消失的方向,出声问道:“三少经常同大少一起回来?”   他在去符城之前,鲜少见到三弟同大哥走在一起,更勿论,两人共乘一辆车。   老徐双手握在方向盘上,专注地开着车,想了想,分心回话道:“嗯,也不是经常,偶尔吧。三少这阵子好像忙活画展的什么事。像是画展这些,肯定需要许多钱。三少估计是央着大少投钱呢。   说来也奇怪,按说三少应该是不缺钱的,可时常听丫鬟们提起,三少似乎经常去向大少借钱周转……”   老徐一时嘴快,一溜烟地将自己知道的消息一股脑地全给说了出来。快要说完,方才想起,二少从前最不喜他们这些身边的人“搬弄是非”,忙住了嘴。   “无事。我这次离家时日长,府内发生的许多事,我都不大清楚。你挑拣着,同我说说。”   像是谢家这种大门大户,小厮、丫鬟或者是司机之间,消息传递得最快。   何况是三少爷承办一个画展这样大的事。至于三少央着大少投钱,则多半是丫鬟、小厮他们聊天,被身为司机的老徐给听了去,又或者是几个下人之间相互闲聊,听得的。   老徐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后座的二少,“是,二少。”   …   从老徐口中,谢放得知,自他前去符城后,三弟便时常出入大哥的院子。   因为大哥经常出钱供三弟举办一些摩登派对,或者是三弟的名义,打赏戏班子的当家花旦。   两人往来较他在府中时,密切不少。   身为谢家三少,三弟平日里可供开销的钱并不算少。   三弟的母家虽然是婢女,身份低微,可由于五姨太性情温柔,一直颇受父亲宠爱,三弟不可能缺钱。   想来大哥经常出钱的举动,便是为了拉拢三弟。   至于三弟究竟是不是被大哥阔气的举动所打动,他不得而知,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三弟不似他先前猜测那样,是觊觎他所得到的那份产业,才开始算计……   怕是,他离开符城后。   不,或者更早之前,他便已经同他离了心。又或许,更残酷一些,三弟从未与他同过心。   至于此次三弟举办画展,多半是父亲寿辰临近,大哥想要结识一些文人、画家,只是以他一贯在父亲面前所呈现的勤恳工作的形象,又不好出面组织举办这些画展。   三弟便投其所好,做了这个牵头人,央着大哥投钱。   如此,举办画展当日,便可名正言顺,邀请大哥去参加画展。大哥亦可借此结交北城乃至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坛大师,博一个雅明。   这样即便是消息传到父亲那里,父亲也不会认为大哥不务正业,最多是认为三弟闲着无聊,强行拉大哥参加,大哥出于无奈,才会前去参加画展。   至于三弟究竟是不是缺钱,乃至多次向大哥要钱,他不确定。譬如像是这次,应当是三弟向大哥提赞助画展的事,只是底下的人不懂,传成了三弟管大哥要钱周转。   毕竟,倘若三弟的财政当真坏到了那般地步,不可能父亲一点也不会出面干预。   父亲那里没任何动静,只能说明三弟的财政应当没有出现问题。   应当就像是这次画展这样,三弟同大哥两人,达成了某种合作罢了。   …   “二少,咱们到家了。”   车门打开,老徐微弯着身子,恭敬地站在车外。   冷风迎面灌入。   谢放在符城,习惯了冬日也只是外穿棉长衫,最多罩一件斗篷。此番由于提前探听了,北城这几日是晴日,身上也只外穿了件冬衣。   方才下车,在巷子里占了那么长时间,也未觉得冷。   不知是不是谢府周遭较为空阔,这会儿尚未下车,便只觉得寒风刮面,刺骨地冷。   冷得人连骨头缝都仿佛结了冰。   “二少?”   见二少迟迟没有下车,老徐等了等,不得已,迟疑地出声,笑着问道:“二少可是这近乡情怯?到家门了,反而不敢进去了,是不?”   家?   上一世,他曾同阿笙两人,共同有过家。   至于谢宅,他的母亲埋在西北,从未踏足过北城这片土地。   没有母亲跟父亲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怎么能算是家?   “是,离家越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就越是忐忑。”   谢放顺着老徐的话,自我解嘲般,笑了笑,垂着眸子,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从车上下来。   老徐将门关上。   谢放转过身,对老徐温声吩咐道:“我今日暂时不用车,你今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若是需要用到车,我会让人提前去给你传个口信。”   这全北城,怕是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二爷这般,不用车便让司机回去休息的。   像是大少、三少他们的司机,哪个不是住在府里头,随时听后差遣的?便是平日里用不到车,也会吩咐给小姐、太太跑腿,哪里会让人闲着。   老徐连忙道谢道:“是,谢二少。”   谢放抬起头,看了眼门口的“谢府”二字,低头,迈上石阶。   …   “敢问贵客尊姓,可有拜……”   里头,当值的门房迎出来。   谢放笑着打断了来人的话,往前站了站,“秦叔,便是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谢家看门的门卫是早年便在谢家当值的老人,老人老眼昏花,方才离得远,没能第一眼将这位久未归家的二少认出。   反倒是先听出了二少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青年,虽说身形消瘦了一些,气质瞧着同过去也有点变化,可这张脸,不是二少,还能是谁?   “二少?对不住,对不住。是老秦眼花。老秦眼花。”   老秦忙不迭地道歉。   “无妨,是我太久没有归家。”谢放并为因此不快,更未为难老门房,“我先去同父亲请安。父亲眼下可在家中?”   “在,在。这个点,老爷应当是在听唱片……二少您直接去老爷院中即可。” 第137章 目无兄长   谢放向老门房道了声谢,走进府中。   高大的院墙,错落有致的院落,修剪齐整的草木……一切一如他记忆里头的模样。   再次回到这里,谢放心中却并无半点怀念之情。   老爷子的院子,在谢府东院。坐北朝南,冬暖夏凉。   上一世,他自符城回来,第一时间亦是去给父亲请安。只是那时心情,只是心境,已截然不同。   “二少?”   “二少,您回来了?”   “二少,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的见过二少。”   去往东院的一路,府中小厮、丫鬟,认出自家二少,无不惊讶地同二少打招呼,请安。   谢家三个少爷、五位小姐当中,就属谢放这个二少对府中下人最为有礼,也从不打骂下人,是以,小厮、丫鬟们见了他,都很是高兴。   只是下人们心中难免纳闷,为何二少回来这么大的事,也没有听老爷、太太还有其他几位少爷、小姐们提起。   从前,除却大少,老爷可是最器重二少了呀,按说,二少回来,不说接风洗尘,至少二少的院子要提前命人收拾一下,怎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莫不是,二少此次回来,未曾给家里人打过招呼,想要给大家伙一个惊喜?   是了,定然是这样。   …   谢放注意到,同他打招呼的佣人里头,出现几张陌生面孔。   也是。   将近一个寒暑,草木有轮转,人员有更替,多正常。   谢放来到东院,刚刚走进院子,远远的,便听见院子里头传出的清亮的戏腔,隐隐,还能听见另一道随着清亮戏腔附和的微哑音调。   父亲老了,戏腔已然唱不上去了,再不复盛年时的清亮。   “二少?”   韩管家手里头端着托盘,从回廊处走来,瞧见二少,微微吃了一惊。   片刻,微讶的脸上已经转为笑模样,韩管家端着托盘走近,笑吟吟地道:“二少可算回来了。早前冯管事过来回话,说是在火车站接着您了,只是您要先办完事情,才能回来。   这是总算办完事情了,这会儿来给老爷请安来了?”   对于大哥的管事会如何给爹爹回话这件事,早在谢放的意料当中。   他笑了笑,“是,办完事情了,便回来了。不知父亲现在可方便?”   “方便,方便。老爷在听曲儿呢。您随我来便是。”   韩管家走在前头带路。   谢放闻见,韩管家端着的茶盅飘着苦味,“韩伯,这茶盅里头是什么?闻着怎么有点苦味?”   韩管家笑着道:“喔,是专门找大夫给老爷配的润喉茶,加了几味草药。想必是那几味草药闻着苦吧。”   不,味道似乎不大对。   谢放养病的那段时日,在床上躺了太长时间,那段时间,终日同中药打交道。   因着一连高烧了好几日,后来不烧了以后,喉咙又灼疼,陶叔亦是让大夫给给开了几贴润喉的草药,可闻着并没有这种苦味。   是草药的配方有所不同?   谢放伸出双手,“韩伯,给我吧。我长时间在符城,久未在父亲面前尽孝,这润喉茶,便由我端给父亲吧。”   管家一愣,片刻,笑着将手中托盘递过去,“哎,好。二少有心了。”   …   谢放端着托盘,随同喊管家一同来到父亲的房门外。   韩管事轻敲了几下门,因着老爷在学戏腔,只好微微扬高了音量,“老爷,润喉茶泡好了。”   “端进来吧。”   韩管家推开门,刚要进屋,谢放一只脚提前迈了进去,转过头,笑着朝韩管家眨了下眼。   意思是,由他端进去便好。   韩管家不知是没能彻底领会二少的眼神,还是怎么的,人是没有跟着进屋,可还是出声禀报道:“老爷,您看看,是谁来了?”   屋内,谢载功捏着兰花指,做着身段,在跟着唱戏。   这时节,天色刚黄昏,夕阳照进屋内,照着一室暖黄。   谢放瞧着屋内,身子尚且硬朗的父亲,忽地一阵恍惚。   那个躺在病榻上,连生活琐事全部都需要下人照料的老人,同眼前的人是如此地判若两人。   听见管家的禀报,谢载功回过头,扭着腰,险些没将腰身给抻着。   到底是老了,这把骨头没有年轻时好使了,不着痕迹地在自己的腰间捏了一把,站直了身子,谢载功瞧见手里提端着托盘的谢放,不无惊讶地问道:“老二?怎么是你?”   韩管家这才从谢放身后进来,笑着道:“二少有孝心,得知您喉咙不舒服,想要亲自将润喉茶,好给您一个惊喜呢。”   谢放唤了一声,“父亲。”   将手中的托盘端到房间的桌上。   谢载功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他在韩管家的陪同下,来到桌前,“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一唤一问,父子两人,神情俱是平静。   仿佛彼此不是近一年未见,而是昨日才见过一般。   …   谢放将茶盅从托盘当中端出,茶盅摸着并不烫手。   想来,应该是厨房那边已经将润喉茶放上一段时间,待差不多等到可以入口的温度,韩管家才去端了来。   谢放弯腰,掀开茶盅的盖子,温声问道:“父亲是问,我是何时到的北城,还是何时回的府?”   他带虞老先生、小石头以及阿笙去了趟他们落脚的院子,算时间,冯管事怎么也会比他们先回府。   为讨父亲欢心,也为了成功让父亲以为他这个当大哥的有多稳重,可靠,派人来接他这件事,大哥定然不会悄悄地做。   至于冯管事。   这种可以在父亲面前替大哥争取好感,又能够给他删眼药的绝好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他猜,冯管事定然是说一半,瞒一半。   多半没有向父亲提及他从北城带了画师回来,此番是为了安置虞老先生,才没有先回家之事。   谢载功在铺着软垫的圆凳上坐下,一双锐利的眸子,虽见老态,却依然不怒而威,“怎么,你大哥特意派了人去接你,你不回,说是有点事要办,是一点面子也没有要给你大哥的意思。   这会儿反倒怪起人来了?”   若是从前,谢放定然不会争辩。   他从不在意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可如今,却是不得不“在意。”   这一世,他不能再让大哥坐上谢家家主的位置。   谢放将手中的茶盅递给父亲,“我怪不怪旁人,不打紧。无非是我气量小,小肚鸡肠。父亲可有怪我,第一时间未曾回家给父亲您老人家请安?”   谢载功哪里还有喝茶的心思。   他将手中的茶盅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茶水洒出了大半。   韩管家目露紧张之色,似乎很是在意这洒大半的茶水。   “好啊,你这是拐着弯,点我呢?你这意思是,我要是怪你。我就成了那气量小,小肚鸡肠之人了?!”   谢放没有错过韩管家眼底的紧张之色。   他从衣袖里头,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给父亲擦手,“父亲息怒。儿子不敢。”   末了,叹了口气,“哎,可惜了,这盅润喉茶了。”   “洒了便洒了,再让厨房去煎服便是了。   你少给我转移话题,我且问你,你方才那句话,究竟是何意?你可是故意不给你大哥面子,又怪你大哥的人,到我这儿告你的状?”   谢放忽地正色道:“在父亲眼里,我是那种归家第一日,便故意下大哥面子这般目无兄长、不识大体之人?”   谢载功一噎。   他还真没法昧着良心给老二扣一顶“目无兄长”的帽子,毕竟从前老二在家中,对老大这个兄长恭敬有加,他是瞧在眼里的。反倒是老大过去对老二颇有忌惮。   谢载功放缓了脸色,“那你自己说说,你究竟是有何要事去办?以至于一点面子都不给你兄长?” 第138章 事关重大   “我在北城结实了一位画师,我同那位画师投缘。恰巧那位画师也要来北城参加画展,便一路结伴来了北城。   虞老先生带着孙儿同徒弟,在北城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只好先安置他们三人,这才没有同冯管事一起回来。”   谢放深知,若是拿给父亲准备的寿礼在车上,怕下人有所磕碰,故而没有随冯管事一同回来这个借口,搪塞得了大哥,搪塞不了父亲。   因此,只拣了部分来说。   北城画展尚未举办,虞老先生现在亦未在北城显名,谢放也便没有“抱石老人”这一名号。   从前,谢放便喜欢结交文人雅士,招猫逗鸟的,没个正形。   听说二儿子是为了符城结识的画师这才没有第一时间回家,甚至没有给自家兄弟面子,这事儿发生在其他两个儿子身上身上,谢载功肯定不满。   只是老二的性子便是这样,谢载功竟觉得没有半点意外。   不过这事,老二到底还是下了老大的面子。   谢载绷起脸,训话道:“不着调。还以为你在符城办了厂了,自己也算是有所一番经历,怎的做事还这般不着调?回头好好同你大哥解释,解释。一家人,不要因为此等小事,生了间隙,知道么?”   生了间隙?   似是他同大哥之间,何曾有过亲密无间一般。   垂眸掩去眼底淡淡的嘲讽,谢放弯着唇笑:“父亲请放心,儿子在回来的路上遇上大哥同三弟,已经同大哥解释过了。”   听到这儿,谢载功放露出几分惊讶神色:“你们在回来的路上还碰上了?这么说,你们三兄弟已经见过了?”   谢放解释道:“当时三弟坐大哥的车上,我坐老徐的车,开在潮儿胡同那儿,碰巧,迎面遇见了。”   谢载功笑了,“这倒是巧了。”   “也好,既然你们三兄弟都回来了,难得一家人团聚,迟些你便一起到餐厅用餐吧。趁着开饭前,你也先回你的院子里,稍作整顿,回头我让人去你院子里通知你。   我知晓你刚回来,身子同精神估计还累着。便暂时先不问你符城的事情了,等回头有时间,咱们父子二人再好好唠唠。”   “是,父亲。”   谢放拱了拱手,出去了。   …   谢放将房门关上。   唱片机的声音,管家进房间后,便已经妥帖地关了。   待二少出去,韩管家这才给老爷子捏着腰,试探性地问道:“老爷,那我现在命丫鬟进来收拾桌子,再让厨房那边熬一碗润喉茶?”   谢载功方才确实有些抻了,只是当着儿子的面,忍着呢。   听着管家的话,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片刻,便又摇了摇头,“这个倒是不忙。老韩,你去吩咐厨房,晚上加做一道‘土豆炖牛腩’,再添一道‘爆双脆。’”   管家声音带着笑:“老爷有心了,这两样菜,可全是二少喜欢吃的菜。”   谢载功叹了口气,“总归是我欠着这个孩子……对了,你再亲自去一趟我的酒窖,拎一瓶‘梨花白’。我担心其他下人笨手笨脚地,别到时候打碎了我其他的宝贝。”   梨花白?   过去老爷可是逢年过节才会命他去酒窖拿酒,或者是家里来了贵客,方才破例。   鲜少不年不节的,命他酒窖拿酒,拿的还是去世酿酒大师的遗作——“梨花白”。   这酒如今身价老高了,可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到的。   老爷此番对二少,可真是舍得。   “是,老爷。”   主子的事,当下人的,自是听从便是了,将所有心思掩在心底,管家弯了弯腰身,躬身退出房门。   谢载功坐在圆凳上,望着方才那盅老二递给他,终究被他给洒了,以致未能喝成的润喉茶。   他何曾不知,无论是论品性,还是论能力,老二绝不逊于老大。   只是谢家的未来的接班人,只能是谢家长子。   …   “二爷,您回来了?”   “爷,您回来了。”   谢放回到自己的院子,福禄、福旺已经吩咐府中的下人,帮着一块收拾院子。   瞧见二爷回来了,两人放下手边的工作,迎上前。   其实两人也不用怎么收拾院子,即便是谢放近一年都不在北城,谢家二少的院子也都是定期有专人打扫。   主要是他们此番从符城回来,带的东西不少,得让府中的人帮着一块抬上二楼二爷房间。   福禄命人将厅子里头的炭火烧得旺一些,免得冷着二爷。   福旺则领着二爷,走到炭火前暖手,“来,二爷,先暖暖身子。”   说着,说着,忍不住嘀咕道:“二爷,您怎的穿这么少?徐师傅也真是的,怎的也没提醒您,披一件披风?北城多冷啊,可比咱们符……”   话说到一半,住了口。   害,怎的在符城住了一年时间不到,他竟觉着,他们此番是自符城来北城做客来了。   厅子都装了暖帘,倒是不怎么透风,一进厅子,其实便暖和了不少。   谢放双手放在炭火前,笑着问道:“可是在符城住久了,回来北城,反倒不习惯了?”   福旺挠了挠后脑勺,“是有一点。”   一旁的福禄不自觉地跟着点头。   可不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此番北城,他总觉得不是陪着二爷回家,倒像是……陪着二爷来北城办事来了。   许是,在符城的日子简单又自在。   不似在府中,说话、行事得处处小心。   身子暖得差不多了,谢放收回了手,头一件事,便是关心虞老先生同阿笙的事:“虞老先生同阿笙那里,可都安排妥当了?”   福禄:“放心吧,爷。我们是都收拾妥当,才走的。福旺办事您不放心,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呢么。”   福旺生气地瞪了哥哥福禄一眼。   哼!   当着爷的面,且不跟你吵!   福旺纳闷地问了一句,“二爷,您不是比我们离开得早么?怎的回来比咱们还晚呐?”   谢放:“去了父亲那里一趟。”   福旺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福旺,二爷的这个箱子,放那儿?”   “这里头装的事二爷的衣服,放楼上吧。等会儿……我跟你们一起上去。”   怕府中的人办事不如他同哥哥两人这般贴合二爷的心意,福旺说着,走到府中长工前,走在前头带路。   “福禄”。   谢放叫住欲要前要去帮忙的福禄。   余光瞥见厅子里的两个长工,都随福旺一起上了楼,谢放将先前在府中房间里头,被他收进荷包里头的帕子,递给福禄,附耳在他身边交代了几句。   福禄眼露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放心,二爷。这事儿我一定给您办妥了。”   谢放沉声叮嘱了句,“这件事事关重大,务必要你亲自经手,且暂时谁也不要告诉,包括福旺在内。记下了?”   福禄虽不明白二爷的用意,总归只要是二爷吩咐的,他定竭尽全力。   他郑重地道,“记下了。” 第139章 大哥敬你   “先前都没有听老爷提过二少回来的事,还以为老爷对二少不重视。没想到,为了此番为了给二少接风洗尘,不但特意令厨房添了两道二少喜欢的菜,竟是连多年珍藏的‘梨花白’都舍得拿出来了。”   “毕竟是亲生儿子,哪有不疼的。何况,何况二少离家这么久,老爷自是记挂。”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二少在符城可是大有一番作为,还几次三番因为做实业,造福地方百姓,登过报呢。二少如今这般能干,老爷想必今后会多加器重二少。否则,今日哪会‘梨花白’都舍得命人去取来?”   “嘘,别说了。是大少。”   …   “见过大少。”   “大少……”   谢朝晞同往常一样,回到院子后,换上便服前去餐厅用餐,路上,偶遇从餐厅出来的几名下人。   天冷,下人们低着脑袋,缩着脖子,一面赶路,一面低声聊着天,有眼尖的瞧见迎面走来的大少,赶忙用手肘碰碰边上的人,慌张地问安。   谢朝晞面上带笑,神色如常地回应,似是什么都没听见。   同大少擦肩而过,几位下人均是松一口气。   “这些下人可真有意思,听风就是雨的。大哥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谢朝晖不知道从哪条小道拐了过来,笑着从斜对角走过来。   谢朝晞睨了他一眼,“你耳朵倒是灵。”   谢朝晖眨了眨眼,“大哥不也全听见了?”   谢朝晞“嗯”了一声,没否认,可也没进一步袒露自己的心思。   谢朝晖笑了笑,自是不会自讨没趣地追问。   兄弟两人一起前去餐厅用餐。   …   谢朝晞一跨进餐厅,便瞧见了桌上摆放的“梨花白”。   餐桌上,佣人忙着布菜。   谢朝晖也瞧见了,他给大哥递了一个眼神。   谢朝晞不着痕迹地朝他摇了摇头,意思是,等会儿饭桌上,不要提这桩事。   大太太梨花白”是父亲的珍藏,老爷子喜欢什么时候喝,便什么时候喝。   父亲最不喜,便是身边的人企图揣摩他的心思。   餐厅人多嘴杂,还是三缄其口最保险。   有几位姨太太同小姐已经到了,除却老爷子,今日“洗尘宴”的主人公亦尚未到。   谢朝晖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从佣人手中接过擦手用的热毛巾,似是随口问了一句,“二哥还没来么?可有派人去请了?”   手里头在忙着其他事情的韩管家,分神回话道:“回三少的话,老爷已经提前吩咐,命人去请二少了。应当快到了。”   爸亲自命人去二哥的院中请人了?爸现在当真这般重视二哥?   谢朝晖同大哥谢朝晞对视一眼。   谢朝晞抬手端起桌上的驱寒茶,茶杯遮住了半张脸,叫人瞧不出思绪。   说曹操,曹操到。   谢朝晞这边刚问“二哥”什么时候到,谢放便披着一件毛领深色披风,在福旺的陪同下,掀开挡风帘,迈进餐厅。   “二哥!”   瞧见二哥,谢朝晞便热情地朝二哥挥着手,“二哥,坐这儿,坐这儿。我给你占了坐了。”   谢朝晖不出声还好,他这一出声,在场的人便意识到,身为谢家“二少”,在自家饭桌上,谢放竟是没有座位的——   因着他一年不在家,这一当中,府中有小姐出嫁,作为排序同过去自是有所不同。   原本在餐桌上还能听见几句闲聊,这会儿是彻底地鸦雀无声了。   坐在哪里,对于谢放而言并不无别。   他在府中有没有座位,他亦并不在意。   不确定空的位置是否已经“有主”,谢放便朝谢朝晖走了过去。   “二哥,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谢放一坐下,谢朝晖便凑近他的耳畔,不安地出声问道。   丫鬟递上擦手的毛巾。   谢放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双手,将毛巾递还,方才转过头,“三弟为何会这般认为?”   这下,谢朝晖有些傻眼。   他以为……以他同二哥的默契,二哥当立即能领会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才是。   转念一想,他同二哥到底近一年未见面,没有过去默契,亦实属正常。   谢朝晖只好勉强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没,许是我,我多心了。”   谢放“嗯”了一声。   谢朝晖无意识地端起桌上的驱寒茶,为何……二哥没有像从前那般追问一句,他因何事多心,甚至未对他有任何关心之语?   …   “老爷来了。”   “老爷。”   谢载功到了。   几位姨太太纷纷站起请安,做儿女的则坐着同父亲打招呼。   按照谢家规矩,无论人是否到齐,只要是身为家主的谢载已然入席,便开始动筷。   “来,二弟,这杯酒,大哥敬你。欢迎你,终于归家。”   饭桌上,谢朝晞端起桌前的酒杯,率先朝谢放敬酒,“噢,对了,你既是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好了。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无妨。”   谢载攻吃着三太太夹在他碗里的鱼肉,闻言,朝二儿子看了过去,“怎么?南倾为何今日不便喝酒。”   “回父亲——”   没有让大哥替自己“解释”,谢放将大哥的话头截下,“儿子清明前后,生了一场重病,险些没能熬过来。至今仍然需要忌口。医生吩咐,忌太重口的食物,辛辣、荤腥少沾,酒不能再碰。”   “险些没能熬过来”这几个字,听得人一阵心尖肉跳。   谢载功放下手中的筷子,表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这般严重?此事,怎的先前在我屋里,没听你提起?”   问话时,谢载功不满地睨了管家一眼。   不是让管家将二少在符城的事,都一一告知于他么?   韩管家眼下还是有苦说不出。   老爷每回收到来自符城信函,发现二少成日不是同朋友一起游湖泛舟,便是同人一起喝个酩酊大醉,不务正事,故而命符城那边,不许再来信函。   想来,老爷多半是忘了……   只是苦了他们底下的人。   谢放:“不过是小事罢了。都过去了。除了不能饮酒,不能吃太辛辣,或者是过于荤腥的食物,其他已然无碍。”   谢放深知父亲的性格,倘若他这时只是一味地“诉苦”,只会徒增父亲的厌恶,认为他有心引起父亲的愧疚,认为他在“耍心机”。相反,他说得越是轻描淡写,父亲反而会因此深信不疑,当真有几分愧疚情绪。   如此,离他此番回北城的目的……便又近了一步。 第140章 父子试探   “二爷,二爷……”   “该起床了,二爷……”   一早,福禄将床帐掀起,轻声地靠近二爷的床,小声地唤着。   “怎么?二爷还没醒呢?”   福旺手里头端着装着热水的脸盆,从外头进来,同样压低了嗓音问道。   “嗯。许是这一路舟车劳顿,二爷累着了。”虽说是过来叫二爷起床的,可还是本能地担心会饶了二爷休息,福禄直起身子,走近了福禄,方才回话道。   “奇了怪了,二爷除非宿醉,否则鲜少睡这般沉的。别是……昨日穿得太少,发烧了吧?”   福旺心里头一惊,就连音量都控制住扬了扬,忙将手里头捧着的脸盆放在毛巾架上,脚步仓促往床边走去。   福禄经福旺这么一提醒,也是吓一跳。   两人双双来到床边。   福旺才将手伸出去,忽听原本睡着的人,忽地开口道:“没烧,等八点一刻再喊我,我再睡一会儿。”   说罢,转过身去。   大有继续再睡的架势。   “二爷,您,您吓我一跳。您早醒了,怎,怎的也不出个声。”   福旺瞪着一双圆眼,拍着胸脯,小小声地抱怨着。   刚刚真是吓坏他了!   “就你胆小!”小声地吐槽了福旺一句,福禄又变转了笑容,将身子往前凑,对着二爷的后背,尽责地提醒,“二爷,咱们现在在府里,这会儿都过了六点了,您……您得去主院给老爷请安。”   他们若是在符城,在他们自个儿的春行馆,二爷想要睡到几点,大可睡到几点。   可现在,他们是在家里,家里规矩,无论太太、小姐还是少爷,都是要去给老爷请安的,除非是生了病,或者是有其他重要的事实在去不了。   二爷昨日才回来,今日便称病未去给老爷请安,这不是……上赶着将把柄递到大少手里头呢么?   “无妨,回头若是有人问起,你便直言,我贪睡,起不来。你同福旺都先出去,到时间了再喊我。”   福禄:“……”   在符城可是夜夜睡得比星星都还晚,起得比鸟儿都还早,日日披星戴月地处理工厂的事。怎的,回到了北城,反倒贪睡了?   莫不是恰是因为回到家,故而放松了下来,人也便变得贪睡了?   “二爷定然是累了,算了,福禄,咱们先出去吧,不要打扰二爷休息。”福禄还在担心二爷才归家,便没能及时去给老爷请安会有什么的后果,福旺已经心大地拉着福禄的受出去。   “可是老爷那边……”福禄话尚未说完,便被福旺不以为然地打断:“二爷过去准时请安请得还少了?你看老爷对二爷的猜忌可有少一丝一毫?   走了,还不如让二爷多睡一会儿。”   福禄捂住他的嘴:“嘘!这是在府中,可不是在咱们春行馆!隔墙有耳的道理,还得我教你是吧?”   “噢。”   两个人都以为彼此声音已然压得很低,拌着嘴,出去了。   床上,背对着房门方向,谢放睁着眼,哪里有一丝一毫,贪睡之人的困倦。   福旺都懂的道理,可惜,他竟是生死走了一遭,方如梦大悟。   …   谢放醒时,天光已经大亮。   吃过早餐,换上暖实的冬衣,在福禄忍不住着急的,催促的眼神下,方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谢放前去主院,老爷子早已用完早餐,也浇完花,正趁着冬日大好的阳光,在院子里打太极。   老爷子一套太极拳,打得是行云流水,动作绵软中却处处显功力,可见年轻时身手不凡。   “啪——啪——啪”   谢放鼓着掌。   待谢载功收了拳,谢放方才笑着走近,“父亲起得这般早?”   每日五点睡醒,开始洗漱、进食,六点便开始准时处理要务的谢载功:“……”   老爷子从管家手中接过了擦汗的巾帕,擦过汗后,将巾帕从脸上拿下,睨了二儿子他一眼,“想来你昨晚睡得不错。”二少贪睡,故而没能及时请安这事,自是早就传到老爷子耳里了。   …   恰恰相反。   被梦魇缠了一宿,至天亮,不过十几分钟,便有醒过来。   索性起床,拿出阿笙的画看了看,心头方才稍定。   福禄、福旺他们进屋时,他才想着阿笙,睡着没多久。   “可是这几日,在火车上没睡好?”   谢放沉默,谢载功也便以为他默认了,倒是没生气,只当他是在火车上多日,未曾睡好,昨夜总算可以睡在床上,这才睡过了头。   未等谢放回应,韩管家将老爷子手中的帕子接过去,笑着道:“火车环境嘈杂,自是比不得家里,何况家里生着地龙,又铺着软被,这甫睡一晚,可不就舍不得起床了么。”   在火车上过的那几晚,谢放确实睡得算不得好,不过因为有阿笙,睡眠倒还行。   谢载功:“你倒是向着他说话。”   韩管家笑着道,“二少对老爷的孝心,老韩是看在眼里的,哪里是帮着二少。”   谢载功“嗯”了一声,竟是没否认。   他转过头,对谢放道:“今日天气好,你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吧。”   谢放:“是,父亲。”   …   “你昨晚所说,你在符城生了一场重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屏退了左右,谢载功出声问道。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谢载功纵然对老二比不上从小就跟在他身边长大的老大那般上心,亦不可能儿子生过一场大病,都不管不问。   尤其是昨夜老二只寥寥数语便带过去,反倒更令他担心。   对于老爷子今日会有此一问,谢放昨夜便有预料。   他陪着父亲在院中走着,“怕是父亲知道了要生气。”   老爷子余光睨了他一眼,“你且说说看。”   谢放便将自己如何呼朋唤友,同友人喝醉,回来的路上遇大雨,这才生了场大病,高烧数日不退的前因后果,给简要地交代了一番。   果然,老爷子听后,沉了脸色,“我就不该问!”   谢放拱手:“还请父亲息怒。”   谢载功生气地拿手指着他,“你啊,你啊!你要我说你什么才好?你在北城,便成日只知招猫逗狗,听曲捧角儿,我想着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废。   符城偏安一隅,可人杰地灵,历史上出了不少的文人墨客,我这才想让你在那边修身养性!你倒好,如雀儿归林,彻底纵情欢伯,不思进取!”   谢放半句未曾为自己辩解,只是道:“父亲教训得是。”   …   谢放一句话未曾自己辩解,反倒令谢载功没了脾气,他没好气地问道:“那你过来呢?怎想到收购什么纺纱厂,还办得这般有声有色?”   谢放便知晓,今日这场“走走”的玄机,在这儿。   父亲到底还是在怀疑,他“野心勃勃”。   不过,这一回,父亲确是没“冤”了他。 第141章 参加画展   庭院里,日头逐渐地升高。   阳光照在身上,虽不若中午时分那般暖洋洋的,可也给人添了一分暖意。   可惜,有风。   冷风只扑人的脸上,还一个劲地往脖子里头钻,阳光带来的那点暖意,便显得格外地稀薄。   谢放今日在福旺的絮叨下,穿得比昨日要厚实了不少,不至于一点冷风,便吹得他指尖泛冷。   他陪着父亲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不紧不慢地开口:“父亲谬赞。不过是因缘际会。至于有声有色,只是儿子恰好同报社的一位记者交好……”   接下去的话,谢放并未说完,不过谢载功好歹在这北城混迹了大半辈子,如今更是成为北城的大人物,同记者报社,均是打过不少交道,哪能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政客、商人或者是一些社会名流需要名声,便给当地知名或者是有一定地位的报社拨一笔款项,名义上为“赞助商”,实则报社成为了该政客(商人)的“笔杆子”,黑白全凭的记者的那一支笔。   甚至有名流若是出了什么丑闻,只要舍得花钱,亦可以直接用钱直接将消息买下来,这些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恰是深知其中盘结的利益,谢载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倒是实诚。”   谢放拱了拱手,“父亲见笑。”   走过这条二卵石,父子两人一起穿过假山,谢载功双手负在背后,“不过,你倒也不必太妄自菲薄。即便你有朋友是记者,总归是你办了实事,解决了当地部分工人的生计问题,又助他们度过寒冬,当地报纸才会如此大肆报道你的事。   现如今,你的名声可是都传到北城来了。”   不知是当真宽慰,又或者是另一种试探。   假山有几处有棱角,谢放走在假山的一侧,以免父亲身体不小心,为假山棱石所磕碰,“说来惭愧。南倾对经商本无任何兴趣,只是儿子同志杰纺纱厂的少东家相识一场,不忍见他因赌博债台高筑,故而在他的恳求下,不得已,出资收购了他的纺纱厂。   哪知,被摆了一道,纺纱厂处处都有问题。不久又发生了工人讨薪事情。骑虎难下,只好想办法解决,总不能坏了谢家的名声。至于捐冬衣、被褥,这是大善,是功德。显名不是我的本意,我亦对出名无任何兴趣。”   谢载功注意到二儿子方才“保护”他的这一举动,心中多少有些动容。   老二不比老大,老二对名声确实想来淡薄。   至于在符城所攒下的名声,想来当真如老大所说乃是“因缘际会”吧,   …   这一番谈话下来,谢载功便知晓,他这个二儿子同过去一样,仍旧对利益、权势全然没几分兴趣。   老二志不在显名立业,可接手志杰纺纱厂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也未曾乱了阵脚,相反,竟令那个日薄西山的纺纱厂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由此可见,老二能力不俗,只要有心在事业上,定能有一番作为。   若是老二能够辅佐老大……倒不失为一个绝好的辅佐的料子。   “我就知道你志不在商,那你此番回来,你可有何打算?”走过假山,谢载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谢放笑着道:“给父亲过寿,再在家里过个年吧。儿子久未回北城,正打算好好趁着今日天气好,好好出门逛逛。”   谢放的回答,在谢载功的预料之内。   即便如此,听谢放说等会儿就要出去逛逛,仍旧是被气得一阵胸闷。   谢载功停下了脚步,拉长了一张脸,训话道:“以上便是你此番回来的全部打算?南倾,你好歹过了年便二十四了,怎能一点盘算也没有?”   谢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父亲您是知道我的,闲云野鹤惯了。”   “那若是……”   在谢放困惑的眼神当中,谢载功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事我暂时尚未有决议,等什么时候我安排好了,再同你说吧。”   两人走出假山,又绕回了方才谢载功练拳,打太极的地方。   谢放并未追问,“是,父亲。儿子先行告退?”   谢载功瞪圆了一双虎目,“你现在便要出门?你昨日傍晚才归的家,今日不在家中好好休息么?”   谢放笑得十分开心,“与友人约,风雨亦至。还请父亲谅解。”   谢载功:“……”   他并不是很能理解!   才回来,便只知道呼朋唤友!   “去吧,去吧。”谢载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谢放作揖道谢,“谢父亲,儿子告退。”   “对了……”   已经走出几步的谢放停下脚步。   谢载功出声道:“你三弟近日在举办什么画展,就在吉祥胡同那一片,你向来对字画感兴趣,若是有空,不妨去逛逛。”   画展三弟虽是承办人,可大哥亦是出了资的。   父亲特意提这么一句,可是想让他也前去参加画展,好让他这位久未回北城的“二少”给画展造势,也让大哥赞助的这个画展,更有话题,更为社会各方所关注?   “是,父亲。”   谢放躬身,垂眸将所有思绪掩去,转身离开。   …   北城,四合院。   阿笙同虞老爷子准备妥当,计划出门。   才刚走到院子,就被绊住了脚。   确切地说,是老爷子被“抱”住了双腿。   “爷爷,爷爷,求求您了,您就让我跟着您跟阿笙哥哥一块去么。我保证,不会乱跑,也不会调皮捣蛋,好不好么?”   “我同你阿笙哥哥出去是有事要办,不方便带着你。北城比不得符城,地方大,人也杂,回头走散了,或是是被人给拐了去,可如何是好?”   小石头缠着爷爷,求爷爷带着他一块出门。   虽说两只小手是抱着爷爷的大腿,可眼睛一个劲地瞄他的阿笙哥哥。   阿笙心软,他轻拍了拍老师的肩。   待虞清松看向他,阿笙便比划着,“不若就带着小石头一块出门?我帮忙一块照看小石头。二爷今日不是也同我们一起么?我们三个大人,照看小石头一个,应当不会有事的。”   虞清松瞧懂了阿笙的手势后,直摇头,“不妥,不妥。北城我同你都不熟,南倾花时间,花精力陪我们去逛画展,已是麻烦他,哪里还好意思,让他帮着我一起照看小石头?”   “不麻烦。参加画展没有这般讲究,也有与会者,带着自家小孩儿一起的。阿笙说得对,若是老先生担心小石头到时候会跑丢,我同阿笙帮你看着。”   一道带着笑意的温润声音,从门口传来。   是二爷!   阿笙眼睛顿时一亮。   他抬起头,微红着脸颊,小跑地朝门外走进的二爷跑了过去。 第142章 就听你的   及至跑到二爷跟前,阿笙方才止住,   他仰起脸,咧开唇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眸子比秋夜的星星还亮。   谢放看着阿笙朝他跑来,眼底满是温柔。   注意到阿笙彤红的耳尖,抬手轻摸了下他的耳朵,“怎的帽子同护耳都没戴,不怕冻耳朵?”   果然,即便是这会儿有太阳,阿笙的耳尖亦是冰的。   阿笙先前便注意到了,二爷今日戴了一顶深色的西式帽,瞧着格外地文质彬彬,就跟海报里走出的风流人物似的。   他还以为二爷是因为回了北城,故而也就较平常更为重视穿衣打扮,未曾想,是为了御冷。   被二爷摸过的耳尖,有些发烫,阿笙红着脸颊,不大好意思地比划着,“不晓得北城的风原来这般冷。等去过画展,想着同老师两人去街上的衣帽店瞧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帽子。”   在府城,即便是深冬最冷的时候,只要是有太阳的天气,鲜少会冻耳朵。何况,阿笙常年都待在后厨,出行便没有戴帽子的习惯。   虞清松亦是南方人,也是头一回来到北城,他也是只带了厚实的冬衣。   加之此番北上,一心记挂着画展的事,什么帽子、护耳,是一概也没想起来。   谢放指腹轻揉了揉阿笙的耳朵,待他的耳朵稍微有些暖意之后,方才松开,“怪我,思虑不周。”   阿笙眼睛陡然瞪圆,这种事,哪里怪得了二爷?   忙摆着手,认真地比划着:“不怪二爷。”   这一回北城,二爷先是要安排好隆升的事情,接着又要忙活他同老师还有小石头的事,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忙,哪里顾得上帽子、护耳这种小事。   想了想,又做着手势,“何况,这本就是一件极小的事,二爷千万不要这么说。”   谢放瞧见阿笙眼底认真的神色,心头一暖,“好,听你的。”   说着,牵了阿笙的手进院子。   阿笙脸颊发烫,老师同小石头……还,还在院子里呢。   只是他这会儿又不好甩开二爷的手,怕伤了二爷的面子,更担心会伤二爷的心。   …   阿笙的手就这么被二爷牵在手里,进了院子。   莫说在火车上的那些时日,谢放同阿笙那些亲昵的举止,虞清松不可能瞧不见,更勿论,他在春行馆住了数月,阿笙同二爷那点事,哪里还能半点无所察。   也就是阿笙总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这会儿阿笙心跳得极快,担心会撞见老师错愕乃至嫌恶的眼神。   他可以不在意旁人怎么想,怎么看……可若是老师用那样的眼神去看他,他多少还是会有些难过。   出乎阿笙意料,师,师父的表情似,似乎并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怎么瞧着,师父的脸颊有点红?   “咳,咳咳……”   不知是不是被风给呛了喉,老先生咳嗽了几声。   阿笙也便将手从二爷手中抽出,忙给老爷子轻抚后背。亓亓整理   “我,我没事……咳,咳咳……”   虞清松有些心虚地摆了摆手。   谢放面色如常,似是全然没察觉到老爷子颇为尴尬的深神色,仍旧笑着拱手同虞清松打招呼,“老先生昨夜睡得可还好?”   虞清松尚未回答,小石头便脆生生地道:“好!爷爷昨夜睡得可好着呢!打了一晚上的呼噜,我睡在隔壁都听见了!早上起不来床,还是阿笙哥哥端着热水,去他房间,爷爷才醒的。”   这下,老爷子是底裤都快被孙儿被扒了,气得老爷子是涨红了脸,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打人,“你小子,你这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小石头赶忙躲到阿笙的身后,“怎么嘛,我又没有胡诌。”   大人怎么这样啊?   说小孩子扯谎要打人,实话也打人?   知晓老先生这会儿是“好羞成怒”,谢放隔着阿笙,揉了揉小石头的脑袋,替小家伙解了围:“车子已经停在外头,老先生同阿笙可都准备好了?若是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门?”   小石头抢着回答,忙不迭地道:“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南倾叔叔,我们现在就出门吧!”   于是,一行人出发,去看画展。   同昨日一样,谢放先替老先生打开后驾驶的车门。   老先生却并没有像昨日那样,顺势弯腰上车,而是有些不大自然地开口对谢放道:“老夫跟习惯做副驾驶,不知道南倾可介意坐后座?”   谢放是个聪明人,哪里听不出老先生是为了给他同阿笙两人能够有能多相处的机会。   也便让开了位置,“多谢先生。”   阿笙没注意老先生同二爷两人的对话,因为小石头太兴奋坐大汽车,开了另一边的车门,他担心小家伙会磕着,牵着的他,看着小石头先上车才放心。   虞清松坐上车,方才发现,自个儿的孙子在中间坐着,阿笙同谢放两人各自坐在左右两边。   虞清松:“……”   他怎么生了个这么没眼力劲的孙子?   小石头浑然不觉,自己这颗电灯泡有多亮,只顾着双手扒在窗户上,新奇地瞧着外头。阿笙瞧见是二爷坐的后座,脸颊微微有些红,可因为中间坐了个小石头,反而相对不这么紧张。   倒是想到他们现在是去参加画展的路上,心跳砰砰跳得有些厉害。   他特意找了早年的旧报,往年的规模都很大。更是有些不显名的画师,在参加了画展之后,声名鹊起的   不知道今年的规模如何……   最期待的是,等去了场馆,他应当就能瞧见老师参展的作品了!   希望老师能够借由这个画展打开名声,在未来的画坛能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第143章 画作滞销   画展在吉祥胡同的一座私人庄园举办。   这私人庄园大有来头,过去曾经是一位贝勒的府邸,是以庄园占地面积极大,外观亦是极为气派。   阿笙牵了小石头的手,从车上下来,迎面的便是这么一座恢弘的朱门宅院。   阿笙微张了嘴,不愧是符城,用来举办画展的地方都这般讲究。   他在报纸上瞧见“吉祥胡同”这个地名,只当是在一间民居举办,未曾想,竟是这般阔气的院落。   有不少穿着洋装,或者是衣着长衫的男男女女进出这间院子。   阿笙心跳得有些快,不知道这些人里头,可有厉害的画师,他们又会带来哪些优秀的作品参展。   “阿笙哥哥,你在看什么?”   小石头晃了晃被阿笙牵着的那只手。   谢放扶虞清松从车上下来,听见小石头的声音,抬起头,向阿笙看去。   阿笙回过神,对上二爷关心的眼神,他先是朝二爷笑了笑,接着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比划着,“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   阿笙向门口的当值人员,出示了老师的邀请函。   虞清松走在前面,阿笙牵着小石头的手,跟在师父后头。   谢放被拦了下来,当值人员打了个千儿,操着一口流利的北城话,“这位爷,行个方便,请您出示一下您的邀请函。”   虞清松同阿笙眼露错愕,方才想起,一份邀请函,只能带一位助理。   小石头不算,小孩儿不必邀请函,可随大人进去。   阿笙同虞清松老人正着急着,只见老徐迈着大步,走上阶梯,沉着一张脸,粗着嗓子:“你小子是不是北城人?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我们家二少。   这画展还是三少办的,你管二少要邀请函?你还想不想继续吃这碗饭了?”   阿笙深猛地提了一口气,惊讶地看向二爷。   这,这画展是,是二少的家里人办的?   三少……莫不是,是二少的弟弟?   怎,怎的此前从未听二爷提过?   …   谢家有三位少爷,北城自是人所共知。也知晓行二的那位,不知因为何故,去了符城。   眼前这位……竟,竟然便是谢二少么?   同大少、三少,瞧着也不怎么像啊!   老徐是谢府的司机,当值人员人认得他,谢放的身份,自是毋庸置疑。   但见当值人员睁大了一双眼睛,忙向谢放鞠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二少,您请。您请。”   阿笙见二爷在老徐的陪同下,终于也进来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地疑惑不解。   这画展当真……是二爷的兄弟办的?   …   老徐还气着,跨进大门,嘴里头还在嘀咕着,“什么人都,过去二爷您出入各大字画展,何曾有人向您开口要过邀请函来着!真是……”   还有三少……   他过去以为府里三少同大少的关系最为亲近,怎的此番三少牵头举办画展这么大的事,竟也没有邀二少来这画展?以至于底下的人没能认出二少,险些让二少失了面子。   谢放自己看得开多了,“北城不识得我的人多了,况且,我又近一年未在北城露面。方才那位小兄弟也不过是职责所在。   徐师傅,您先去找个方便的地方停车,自己在附近逛逛,只是不要离太远,午饭前回到车上便可。”   莫说是徐师傅,便是连他自己也险些忘了,他已经近一年未在北城露面,理所当然地以为,画展的当值人员定然认得他。   才会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便这么带着阿笙同虞老先生和小石头就这么过来了。   当值人员的态度,反倒是提醒了他……他离开北城有多久。   二这近一年的时间内,又可以发生多少人事的变迁。   原来,今日谢放打算开车带阿笙同虞老先生还有小石头去街上买帽子,是以,便没有像以往那样,让老徐先行回去。   老徐刚要回车上呢,便听见当值人员管二爷要邀请函,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二爷只是离开北城近一年,又不是十几二十年的!   听了二爷的话,老徐拍着胸脯,向二爷保证道:“放心,二爷,我绝不会走远。您若是要提前用车,只需派人到路口的茶铺寻我即可。我一般就在那儿吃几碟花生,喝个一壶、半壶的茶。”   说着,老徐便抱拳,躬身出去了。   …   “抱歉,耽误了些时间。我们走吧。”   谢放笑着对阿笙同虞老先生道,心情似乎半点未受方才的小插曲所影响。   阿笙好奇,这画展究竟是不是二爷的兄弟的,可由于二爷没有主动提及,阿笙也便没问。   他弯起唇,笑着同二爷点了点头,露出一双深深的酒窝。   虞老先生也忙摆手道,“无妨,无妨,今日就是出来看个画展,咱们也不赶时间。”   谢放过去经常来,他熟悉这座庄园的布局,也知晓画展一般都是在庄园东、南的两个院子里举办。   因着东边的院子离他们比较近,谢放便先带着老先生、阿笙以及小石头,去东边的院子,去往东边院子的人也是最多的。   这个时候,上午十点不到,来看画展的人已是不少。   阿笙一走进大厅,嘴巴便不自觉地张大。   好,好多画!!!   阿笙在展区,瞧见不少他平日里,在报纸,或者是在手册上才能瞧见的真迹!   阿笙迫不及待地想要跑过去看画,因着小石头跟着的他,又担心他看画太过入神,会把小石头看丢,只好牵着小石头,一张张慢慢地看。   至于虞清松,他一进展示厅,便被一幅西洋画所吸引,这会儿站在人画作前仔细地瞧呢。   阿笙便牵着小石头,的眼睛全然都在画作上,谢放哪里瞧不出,他低声地对阿笙道:“你尽管去看画,我牵着小石头。”   阿笙犹豫了片刻,想想还是同意了。   先行谢过了二爷,暂时将小石头托付给二爷,瞧画去了。   渐渐地,阿笙注意到,有些展示区只有名字同参赛作品,唯独不见字画,反倒是留了一张红色的字条在上头。   字条上,写着什么数字。   “空了的这几个区域,说明字画已经卖出去了,留着的红纸条,恰恰是这幅画卖出去的价格。其实,也算是一种给自己打广告的方式。说明自己的画作受欢迎,且有市场。”   酒香也怕巷子深。   同理,再好的画作,若是无人欣赏,于画师而言无疑也会是一件十分挫败的事,尤其是不少画师实际上经济并不如何宽裕,需要靠卖出画作,以改善自己的生活。   谢放见阿笙站在一副空了的展示区前瞧许久,猜到阿笙多半是没瞧懂,为何会这样,便牵着小石头的手,走过去,同他低声解释道。   阿笙听后,似懂非懂。   忽地想起老师也往北城寄了好几幅参展的作品。   不知道老师的作品在哪里展出。   这展示厅既然有这么多位画家的画作卖出去了,不知道老师的情况如何!   阿笙转过头,他的眼睛晶亮,同二爷比划着,“不知道虞老先生的画卖出去了几幅,定然很受欢迎。”   阿笙一边同二爷比划着,一边分心地兴奋地寻找老师的身影,迫不及待地想要找老师问一问,老师的画作是在哪个区展出。   “虞老先生的画作在那里。”   嗯?   阿笙顺着二爷的视线,果然瞧见了他所熟悉的山水画作。   阿笙立即大步地走了过去。   老师的画应该卖出去好几幅了吧?!   阿笙走到展示区域前,除却他方才瞧见的那副,边上也展览了好几幅老师的作品。   没有一个展示区域空的,里头也没有见到红色字条的身影。   阿笙眼神错愕。   怎么会这样,为何老师的画……一幅也没卖出去? 第144章 昔日旧友   会不会是师父寄到的时间比较晚,还是展区的位置不是很显眼,所以才暂时没有人问津?   “阿笙。”   听见老师唤他,阿笙忙收回视线,他寻着声音,瞧见老师站在不远处,同他招手,显然是示意他过去。   阿笙尚未比划,只听二爷道:“去吧,小石头跟着我便成。”   小石头点了点头,他拍了拍胸脯,义气地道:“阿笙哥哥,你放心吧,我不会添乱的。”   小石头可没忘记,他今日之所以能够跟着一起出来,多亏了阿笙哥哥同南倾叔叔。   再一个,他也知道这个画展对爷爷的重要性,因此,今日全程都格外地乖。   无论是阿笙还是谢放牵着他的手,他都十分配合,既没有乱跑,也没有吵嚷着要出去。   阿笙便笑着摸了摸小石头的脸颊,同二爷交流了个眼神,便向着虞老先生走去。   不知道老师有没有注意到他方才在看他的画作。   希望老师没有注意到,这样,老师也便不会注意到他的每幅作品都还在……   …   阿笙被虞老先生给叫走,谢放牵着小石头的手,站在老先生的作品前,陷入了沉思。   对于老先生的画作一副也没有卖出去这件事,谢放亦颇感意外。   这同他先前以为地并不一致。   他原先以为,老先生的画在此次画展当中,定会大放异彩,乃至声名鹊起。   倘若不是老先生在画坛名声大噪,像大哥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定然不会将一个名不转经传的画师视为座上宾,不仅如此,还将老先生的画作,作为父亲寿辰的贺礼。   是莫不是,当年老先生成名之前,这当中还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亦或者,因着他留老先生在春行馆住了近半年,导致虞老延迟了北上的行程,进而是影响了老先生时运的走向?   …   “南,南倾?”   谢放的思绪,被一阵意外的声音所打断。   目光从眼前的画作移开,谢放转过头,对上一双惊喜的眼睛,“南倾,你何时回的北城?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谢放的眼神一下便冷了下来。   岳盛辉,天宝斋的字画经理人。   过去,他同这位天宝斋的字画经理人岳盛辉私交颇为熟稔。主要是帮忙对一些名家字画掌眼,亦或者牵个桥,搭个线,介绍有意向买卖字画的文人墨客给这位岳经理认识。   倘若是给字画掌眼,岳盛辉会给他一笔不少的感谢费,他自是没收,只当是交个朋友。那之后,若是天宝斋进了什么宝贝,岳盛辉便会提前同他知会一声,以低价卖于他。   北城举办什么文化会展,也都会邀请他。也曾做东,请他去过几回私人饭局。   一来二去,他们便渐渐成了朋友。   后来,他的产业都被三弟骗走,又成日沉溺于酒糟。过去收藏的字画,全部都岳盛辉转卖了出去,最后,更是只能靠自己的字画以谋温饱。   当时,他的字画便是大都由岳盛辉替他奔走转卖。   他被人像烂泥一样轰出去,手被生生踩烂,重遇阿笙的那一日,岳盛辉亦是在场。   因着他们在展厅偏角落的位置,且并非挨着窗,两人坐在的位置光线有限,岳盛辉并为注意到谢放眼底的冰冷。   倒是说话的功夫,不经意间瞧见了谢放手里头牵着的小石头,吓一跳,“南倾,这小孩儿是……”   岳盛辉过去又同谢放往来密切,自是知晓谢放本家没有这么小的小孩儿。   他仔细打量着小石头同谢放,模样瞧着倒不是很像……   可也说不准,也有孩子像娘的,这小孩儿模样瞧着俊,估计娘亲的颜色不低。   倘若不是手里头牵着小石头的手,谢放怕此刻自己早已失控地一拳揍在岳盛辉的脸上。   “是长辈家的孙儿,暂时托我照看。”   他听见自己微带着冷意的声音如此回答道。   闻言,岳盛辉笑呵呵地道:“我就说么。你只是去符城去了一年不到的功夫,哪里就能蹦出这么大一个……”   眼底的狐疑却并未完全消散。   蹦出个什么?   小石头皱着眉,这位南倾叔叔的朋友究竟想说什么?   自瞧见他,便一惊一乍的。   怎的,他长相吃人?   岳盛辉不愧是天宝斋的活名片,他们所在的位置固然光线不住,可他仍旧凭借着多年工作攒出的经验,敏锐地察觉出,这位昔日好友似是有些不悦。   以为方才的玩笑话惹得南倾不高兴了,赶忙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说南倾,你此番回来,未免太过低调了一些!怎的也不通知我们大家伙一声,我们好给你接风洗尘啊!”   “昨日才回来,尚未来得及。”   谢放此话倒是不假。   昔年,他落魄以后,不少朋友时长接济他,这些朋友,此番回来,他都打算好好聚聚,只是尚且抽不得空。   “原来是这样。”   岳盛辉点着头,忽地,压低了音量,“你此番回来,可是为了给你父亲贺寿的?”   未等谢放回答,岳盛辉便进一步问道:“你贺礼可备了?改日若是有空,随我去趟天宝斋?不是我自夸,你不在北城的这段时日,天宝斋可近了不少名家墨宝……”   说着,对方热情地搭上谢放的肩膀。   岳盛辉这一只伸出去的手,落了空。   “已经备了,多谢关心。”   语气冷淡。   岳盛辉颇为尴尬地收回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好半天没回过神。   怎么回事……他怎么觉得南倾此番从符城回来,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总不至于,才一年不到的功夫,便同他生分了?   “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个时间,喝个一……”杯。   岳盛辉的话尚未说完,只见谢朝晖一面疾步朝他这边走来,一面语气颇为撒娇地道,“二哥,你今日过来看展,怎的不同我知会一声?”   这画展里头,大多数都识得这位谢家三少。   谢朝晖这一声“二哥”,可使得不少人的纷纷寻声看了过去。   二哥?   谢三少的二哥?谢家那位说是去符城修身养性的二少,回来了? 第145章 做一个局   “这位便是谢家二少?早就听说谢家二少相貌不俗,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呵呵。不知道了吧?这位谢家二少不仅相貌不俗,字画造诣还都不俗,从前在北城,可没少名人权贵登门,只为求得谢家二少一幅字画。”   “不止。除却字画造诣高超,谢家二少的马术也极为精湛,当真是少有的全才。”   在场既是有人未曾见过谢放的,自然也有见过他的。此前未曾经过谢家二少的宾客,听说了谢家二少此前的种种传奇事迹,无不惊讶感叹的。   也有人对此感到不解,“既是如此,怎的我在北城待的这数月,都未曾见过这位谢家二公子?”   “这个我知道,说是二少在游历符城后,认为符城宜居,便搬去符城去了。此番回来,应该是为了给谢老贺寿?”   “原来是这样。”   “是这样,我还听说,二少似乎是昨日才回的北城,因为我一位朋友昨日在火车站瞧见二少了。对了,这画展是三少牵的头吧?这刚回来便过来看画展,只为给三少捧场,果然兄弟情深。”   周围人的议论声,传入谢朝晖的耳里,谢朝晖听后自是高兴。   昨晚他原本想等晚饭结束后,去一趟二哥院子。   结果等他去了二哥的院子,二哥院子的灯已经早早地熄了,问了福禄,得到的回复也是二哥舟车劳顿,故而回来没多久便歇下了,他只好先回去。   昨日大哥还提醒他,不要因为近一年未见的缘故,同二哥生分了,他也隐隐有这样的担心。   现在想来,定然是昨日太累了。否则就像是方才那位宾客所说的那样,昨日才回来,今日便来看他举办的画展。   之所以没提前知会他一声,想来也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想到这儿,谢朝晖心情大好。   他高兴地问道:“二哥可是瞧上了哪幅画了?但凡有瞧上的,只管说,我买来送你。”   谢放尚未回答,一旁的岳盛辉笑呵呵地道:“所谓听者有份,不知道盛辉可有这样的荣幸呐?我自是不敢厚着脸皮,也让日迟兄送我一幅画。我呢,就希望到时候若是南倾当真看上了哪幅画,可否由我做一个中间人,去同画师问价,好让我也沾一个彩头。”   通常买家若是看中那幅画,鲜少有买家直接同画师去谈的。一是买画的人,虽然喜欢某件作品,但是未必懂行情,担心自己掉坑里。二呢,尤一些没有名气的画师,也需要一个懂画的中间人去说一个合适的价格。   毕竟画作这个东西,比不得普通商品,画师若是为了一幅画同买家讨价还将,往往会显得掉价,一些较为孤傲的画师也不屑于此。   如此,一个中间人作为画师同买家的桥梁,便显得尤为重要。   中间人自然也不是干白活,通常也会抽取一定的佣金,即所谓的“彩头。”   谢放不在北城的这段时日,谢朝晖经常出入这些字画展的场合,同岳盛辉亦是颇为相熟,他自是听出了所谓的“彩头”是为何意,半真半假地道:“盛辉兄,你这可真是一点也不放过赚佣金的机会啊。成!谁让我今儿高兴呢。   回头不管我二哥瞧上了哪幅画,便由你去同画师谈。”   “如此,便先谢过日迟兄了。”岳盛辉高兴地躬身,双手作揖。   转了过头,对谢放以开玩笑地语气道:“南倾,我今日能不能讨得彩头,可全看你了啊。”   说罢,凑近了谢放,补了一句,“等回头当真抽得佣金,请你上望仙楼,咱们不醉不归。”   似是志不在佣金,当真不过是为了讨一个彩头。   谢放却深知,岳盛辉从小地方来,一路摸爬滚打,才在北城站稳脚跟。此人为人贪婪,是养不熟的狼。   如今,谢放是同此人多说一个字都嫌恶心,却又不宜现在便疏远了此人。   他得通过此人,方能知道,当年“买”他画作的那位幕后买家,究竟是谁。   等等……   同三弟谢朝晖二人,忽地想起当年大哥从虞清松老人手里头买下那幅作为父亲贺礼的画,似乎便是有岳盛辉做的中间人?   是了!   为何他早点没想到这一层呢!   中间人会的,可不仅仅只是作为买家同卖家的桥梁,还有通过各种方式……抬高画作的价格,甚至是提升画师的知名度。   谢放心念微动,心里已然有主意。   谢放抬起头,他站在眼前这张二长高的《行舟图》前,状似不经意地道:“我觉得这位抱石老人所画的,《行舟图》不错。”   谢朝晖一愣。   抱石老人?   谁啊?   怎的连他也没听说过?   不过在北城这地界,有能耐但是没有名气的画师多了去了,他没听说过,也属正常。   “是么?我倒要看看,被二哥瞧上的作品,定然有过人之处。。”   谢朝晖说着,笑着转过头,同二哥一同看向眼前这幅作品。   这一看,顿时愣住。   …   “抱石老人……没听说过啊。”   “是啊,我也没听说过啊。这位抱石老人有何作品?”   “我瞧瞧。能够被二少看上的,定然是佳作。”   “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嚯!!!果然不错,不愧是二少一眼相中的。”   “确实,这这笔触,这布局,老道啊!”   不少人从谢二少口中听说他欣赏抱石老人的画,纷纷好奇地走上前,立在抱石老人的作品前。 第146章 没有眼光   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   古往今来,从来不乏在生前失意,而身后声名大噪的大书法家、画家。   尤其是是画师,因着画作不像书法那样,有个更为直观了当的评判标准,它更倾向于主观的欣赏,以及是否被当时的主流所追捧,因此能够在当时便功成名者寥寥。   作品能够入选参展的画师,功底自然不俗,只是很有可能只缺一个契机而已。   因着谢放这一句“抱石老人所画的,《行舟图》不错”,原先没什么人问津的抱石老人的画展区围了越来越欣赏其画作的人。   “芭蕉细雨,野渡横舟,岸边人影寂寥。浓墨相宜,妙笔浑然天生。妙,妙啊。”   “确实极妙。你们瞧。细看,这岸边人的衣袂飘动,便是头发都沾着细雨。这位抱石老人究竟是哪位画师,怎的以前从未听说过?”   “应当不是北城人。倘使就是咱们北城的人,有这么好的画功,咱们绝不可能一点也没听说过。”   “不管这位抱石老人是哪里人,这么好的画作,怎的摆在这样的角落?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   “嘘,小声点……这个画展就是三少承办的。”   “果真是外行,跟二少比,还是有差距。若今年这画展是二少承办,段不至于使明珠蒙尘。”   “咳。嗯,哎,我瞧着,这《行舟图》旁边的另一幅图也不错。”   说话的人可是一点也没有要给谢家三少的面子,直接点评了一句不说,更是直言三少的绘画欣赏水平能力同二少有差距,只差没有指着谢三少的鼻尖,斥他“没有尴尬”,窘迫得旁边的人忙转移了话题。其他人听见了,则笑出声了声。   笑声倒是没有什么恶意,毕竟绘画这个事儿,谁还能没个走眼的时候啊。   再一个,展会的展位有限,按照不成文的规定,显眼的地方大都给当时已经有名气的名画师留着,这位抱石老人只给了这么一小个不起眼的地儿其实是常规安排。   就是谢家三少的绘画鉴赏水平嘛……确实同二少有差距。   这些话自是悉数落入谢朝晖、谢放以及岳盛辉三人的耳里。   岳盛辉是恨不得自己这会儿不在场,尴尬,太尴尬了,纵然他平时是个舌灿莲花的主,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稍微缓和下气氛。   谢朝晖面上瞧不出任何不快,眉眼仍旧是笑模样,“二哥,你听听。我同你一比啊,成了大笑话了。往后这画展啊,还是得你来办。”   谢朝晖这自嘲的话一出,倒是赢得了不少的好感。   这位谢家三少绘画心善水平是一般,胸襟似乎还不错。   谢放淡声道:“旁人开玩笑的话,不值得当真。”   岳盛辉似是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忙笑着道:“是这样,今年不是头一年举办这么大的画展么,往后积攒了经验便好了。”   谢朝晖摇着头,“我比不得二哥。二哥从小字画造诣高超,哪像我,只会胡乱涂鸦。总归人家赞许我二哥,同赞许我有甚分别?是不是二哥?”   说吧,一只手高兴地揽上谢放的肩,转过了头,对岳盛辉道:“盛辉兄,二哥能否抱得心仪画作,可就全靠你了。”   这般尴尬得局面,竟都被日迟给化解了,岳盛辉对于这位谢家最年幼的三少唯有佩服,他大大地松一口气,“朝晖兄大可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谢朝晖笑着道:“二哥,听见了?盛辉兄可是打了包票了。要是天黑以后,画还没送到咱们府上。咱们就找他去。”   谢放胃里一阵翻涌,唯有暂时忍着。   岳盛辉“哀嚎”:“别啊,好歹容我打听一下这位抱石老人究竟何许人也。”   岳盛辉既是做的买卖字画这一行当,接触的画师同书法家多了去了,什么样古怪脾气的都有。   有些虽说是拿了作品来参展的,可未必是给钱便卖。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行,那便给你三日。三日时间,若是你没有将这幅《行舟图》送到我二哥手里,你这字画经理人的金字招牌我可就给摘了啊。”   “南倾,你听听。我就是一个中间人,日迟还叫我立起军令状来了。”   谢放声音淡淡:“小弟无状,盛辉兄见笑。”   岳盛辉原先还觉得,此番重逢,南倾待他不若过往热切,甚至生分许多,这会儿听见他同自己开玩笑,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谢朝晖嚷嚷道:“冤枉啊,二哥,我哪儿无状了?我这都是为了谁呀!我就是想送你一幅画,我反倒担了一个‘无状’的名声,我可太冤了我。我简直比窦娥还冤。”   周围的人听见了,无不笑出声。   大家可都期待得很,这位岳经理究竟能不能联系上抱石老人,抱石老人的这幅《行舟图》又会开价多少,最后又以多少价位成交。   …   虞清松同阿笙两人在展厅的另一边看画,瞧见展厅的那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老人不由地困惑地问道:“阿笙,那里可是来了什么名家?”   阿摇着头,他方才才从那边过来,那里只有老师的画,并未听人说来了什么知名画师。   阿笙比划着,“应当是二爷的朋友们?可要我上前去问问?”   他方才来时,听见不少人在议论二爷。   许是当真有画师听说了二爷,主动前去同二爷打招呼,是以聚了这么多的人?   “行,你去问问。看看是不是来了哪位画师。”阿笙点了点头,刚走出去几步,迎面险些撞上了小石头。小石头一瞧见阿笙,便拉住阿笙的手,神神秘秘地道,“阿笙哥哥,南倾叔叔让我给阿笙哥哥还有爷爷带一句话。”   二爷?   阿笙眼露困惑,他低头看着小石头,比划着问道:“什么话?” 第147章 卖得天价   小石头一只手圈在嘴边,小脸神神秘秘的,声音很轻,“阿笙哥哥,你脑袋再低一些。”   阿笙眨了眨眼,宠溺地将脑袋低了低。   好奇二爷究竟让小石头给他同老师传什么话。   虞清松在几步之外瞧见了,双手负在背后走过来,食指在小石头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这个小鬼,可是又想诓阿笙给你买什么吃食?”   “才不是呢!我可是有正经任务在身的。”   虞清松没好气地道:“还正经任务,我看你是一些闲书看多了。”   小石头不理爷爷了,他拉住阿笙的手,凑到耳边,小嘴快速地低语了几句。   哼!   不说给爷爷听了,他只告诉阿笙哥哥一个人!   阿笙听了小石头传的话,很是惊讶。   二爷让老师暂时不要向其他人说起自己便是抱石老人,至于具体原因,只说日后便会知晓。   他往二爷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可他没瞧见二爷。   比起方才,二爷的周遭似乎围了更多的人?   阿笙只好先收回视线,他盯着小石头的眼睛,比划着,同小石头确认,“二爷当真是这么说的?”   小石头无比确信地点了点头,“嗯。”   南倾叔叔就是这么交代的。   虞清松瞧懂了阿生的手势,见南倾似乎当真给他跟阿笙两人传了话,颇为惊讶,“南倾当真让这小家伙给我们传话了?”   不是小石头在胡诌?   相信二爷让小石头这般传话,定然是有这么做的理由,阿笙便如实地将阿笙便将小石头方才同他说的“悄悄话”,“转述”给了老师。   虞清松听后,自是亦颇为意外。   不过他在北城,本就不显名,对外向不向人介绍自己便是抱石老人,对他而言无甚区别。   事实上,虞清松自一进画展展厅,便注意到自己画作所在的展示区的每幅作品都在。这意味着什么,虞清松自是比谁都清楚。   对此,虞清松不能说一点担忧都没有,毕竟他此番北上,便是想为自己寻一个机遇。最好是能够凭借画为他自己更为小石头谋一份生计。只是心中到底有所准备。   北城高手云集,他初来乍到,不为人所知实属正常。   同阿笙一样,老爷子也认为南倾这么叮嘱,定然有他的用意,因此意外过后,便对阿笙点了点头,“为师知晓了。”   因着谢放那边的人围的人愈来愈多,虞清松担心人一旦多起来,看不住小石头这只顽猴,同阿笙便带着小石头去了另一个展厅。   虞清松同阿笙两人离开得早了一些,他们并不知道,围在谢放、谢朝晖兄弟周遭的人,大都在谈论着“抱石老人”。   “不知道这位抱石老人究竟是何许人,师承何处,他的这几幅作品实在是太叫人惊叹了。”   “既是自称老人,想必年纪应该不小了。”   “这可未必。许是有年轻画师,担心他人知道自己年纪不大,反倒被人看轻,故而故意取了这么一个称呼?”   “唔,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   “我倒是觉得,这位画师的年纪应当不会太小。你看这笔触的笔触、山水画里头的磅礴气势,没有个几十年的运笔功底,绝对画不出这样的作品。”   “不好说,不好说。兴许这位抱石老人在绘画上天资极高,后生可畏呢?”   “不管如何,这位抱石老人的作品既是被二少看中,三少又当场允诺要将这幅画送给二少,相信再过不久,抱石老人便能声名鹊起,到时候我们应当便能知道这位抱老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你这么一说,那我是不是要趁着现在,抱石老人尚未出名,多买几幅他的画作用以收藏?”   “我看可行!抱石老人的画日后定然会千金难买。”   人们议论纷纷,认为有了谢家二少同三少的赏识,抱石老人定然要交好运了,若是真要买他的作品,得趁早下手。   现场不少参展的人有对抱石老人的画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当场就向工作人员打听,如何才能联系上抱石老人,怎么才能买他的画。   奇怪的是,无论人们怎么打听,竟都没能打听到关于这位抱石老人的只言片语,人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还是年轻后生都不知晓,甚至连人是男是女,也无从知晓。   这也使得人们对于“抱石老人”更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听闻,已经有人将抱石老人的画,出价到200元。   200元,都可价值二两五钱的黄金了,对于一个名不转经传的画师而言,可谓是天价。   …   “如何?打听到抱石老人的消息了么?”   岳盛辉一跨进谢朝晖的院子,在喝茶的谢朝晖便站起身,迎了上去。   大冬天的,岳盛辉抬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起来也邪乎,我向画坛里头能打听的朋友都打听了,你猜怎么着,就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位抱石老人。”   谢朝晖咬了咬曲起的食指,松开,眼底划过一抹坚定,“不行,人一定得找到。我不能失信于二哥。”   岳盛辉更急,他就是做这一行的,要是连人都打听不到,那他未免也太砸自家招牌了。   岳盛辉试探性地问道,“不如,咱们登个报?就说,有意愿高价买画。只要有人知道抱石老人的消息,便重金酬谢?再一个,现在不少人凑热闹,纷纷出价要买那抱石老人的作品,那位若是也看报,瞧见自己的作品如今价格这般高,能一点也不心动?”   谢朝晖把头一点:“行。只要你想办法把人给找到,价格不是问题。”   岳盛辉拱手,“三少待二少果然兄弟情深。”   谢朝晖重新坐了回去,慢悠悠地端起茶盏,“难得二哥喜欢。只要二哥喜欢,我定然是要竭力成全的。”   二哥喜好收藏字画,他那儿宝贝多得很,回头他跟二哥要一幅名家字画,不比这抱石老人的字画值当?   …   多,多少?   他,他没眼花吧?   阿笙一早出去给老师同小石头去街上买早餐,路上,顺便买了一份当地报纸。   烧饼卖完了,阿笙等待的功夫,低头翻着报纸。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竟然有人出500元,要买老师的画!!   阿笙可劲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眼花,烧饼也顾不得买,阿笙一口气奔回四合院,推开四合院的门,手里头拿着报纸,跑进院子。   虞清松坐在暖阁的窗前,摊开画纸,手里头握着画笔。   他来北城也有三、四日了,若是画展上的画卖不出去,总得先画个几幅,自己摆摊试试,总不能吃住一直都靠南倾接济。   暖阁的门被推开。   虞清松还以为是小石头又不知道敲门便进来了,回过头,见是阿笙,惊讶地问道:“阿笙怎么了?怎么形色这么匆忙?可是出什么事了?”   阿笙摇着头,他疾步地走到桌前,将手中的报纸摊在桌上,食指激动地指着报纸,示意老师快看。   虞清松困惑地低下头,他顺着阿笙手指所指的地方,去看上头的内容。   同阿笙一样,在瞧见报纸上说是有人愿意出价500买他的画作,虞清松亦是惊讶不已。   老人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啊。我的画没这么值钱。难不成是北城还有个叫抱石老人的?”   纵然他从来对自己的画作有信心,可他也清楚画作这个东西,往往同名气有关。   他如今在北城仍是无名之辈,谁会愿意出大价钱买他的画?   阿笙摆着手,手里头快速地比划着,“不,老师,这报纸上要寻的人,定然便是您。您瞧,这下面登的事您的画作。”   虞清松手指微颤地拿过报纸,待细细读过报纸上的内容,老人心里头的激动一点不比阿笙少。   岳盛辉……   这报纸上写着,若是抱石老人有幸读到这篇报到,请他联系一个名叫“岳盛辉”的人,上头写了联系方式同家庭住址。   “老师,我们要不要今日便去找这位岳先生?”   阿笙眼睛晶亮。   这位岳先生,应当便是想要买老师画作的人了。   虞清松,“不急……”   阿笙眼露疑惑。   为什么?   虞清松将手中的报纸放下,他此时激动的心情已然冷静了不少,“阿笙,你可记得,咱们去参展的那日,南倾让小石头给我们传话,让我们暂时不要对外提及,我便是抱石老人。   当天,南倾送我们回去,还特意交代了一句,这几日,我们都先待在这间四合院,减少同外界的接触,等他消息么?”   二爷交代过的话,阿笙自是都记得。   阿笙聪明,一点就通。   他陡然瞪圆了眼,“老师,您的意思是……很有可能,根本没有这位岳先生。岳先生有,有可能是二爷?”   虞清松摇着头,“我也不确定。南倾那日不是说,让我们等他消息么?我们且等等看吧。”   阿笙只好点点头。   阿笙的视线,落在桌上的报纸上,眼底疑惑不解。   难不成,老师的画作之所以得以卖得高价,当真全是二爷的手笔? 第148章 没劲没劲   谢家本宅,濯清园。   “少爷,这是您名下这些年珍藏的全部字画以及古董的清单。”   陶管事手里头拿着一本账簿,候在一边。   闻言,谢放将手中的笔放下,他抬起头,“我看看。”   陶管事双手恭敬地将登记簿递过去。   谢放接过,他大致上扫过一眼,拿起手中的笔,在上头勾勒几笔,便将登记簿重新递给陶管事,“除却我做了标记的,其他的有劳陶叔给找合适的买家,只要价格合适,便尽可能地脱手。”   交代完,便继续低头继续在方才的信笺上提笔写字。   闻言,陶管事大吃一惊,“少爷,可是隆升那边出了什么岔子?若手头实在紧,咱们开口问问三少,看三少有没有法子?”   符城那些收藏卖了也便卖了,大都是少爷一时兴起添置的,不少还是一些人情往来的物件。   可家里头的这些收藏不同,那一件件,都是少年的心头好,怎的才回到北城,就要将这些物件都给卖了?   若是少爷变卖收藏的消息传出去,只怕在这北城免不了会遭致许多非议。   二少同三少关系亲近,三少认识的人多,兴许三少能有法子?   谢放将手头的这份书信写完,把笔放下,折叠信笺,放进信封里,“隆升目前尚且处在盈利阶段,不需要我填钱进去。我要这笔钱,另有用处。”   北城现下时局的安稳,不过是一种表象。他日一旦战火绵延,无论多价值连城的宝贝,都极难卖出高价。   不若趁着现在,尽快脱手,换得现金。   只是这日后的事,不便同陶叔解释。   谢放将手上的信封封口,“这封信,劳烦陶叔等会儿让福禄或者福旺他们出去跑一趟。”另外,格外叮嘱了一句,“买卖藏品的事,低调处理,谁也别告诉,包括三弟在内。最好是找一个你信任的人,不要说宝贝是从谢府流出去的,只推说是外商。尽可能保密。”   听说不是隆升那边出了资金的缺口,陶管事松一口气,他低头看了眼,信是寄去繁市的,收件人是薛明诚。   他知晓少爷先前提取了很大一笔钱,打到薛经理的户口上,也知道少爷有意在繁市开拓市场。   莫不是……少爷此番变卖藏品,是因为薛经理那边有急需?   少爷明显没有要多提的意思,陶管事也便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他相信,少爷心中应当自有盘算。   将谢放递过来的信封给接过去,陶管事躬身道:“知道了,少爷。”   陶管事刚要出去,谢放出声将人唤住,“不急,陶叔,回来的这几日,可去瞧过阿贵了?”   不同于早年便因为饥荒双亲去世,在北城早就没有亲人的福禄、福旺兄弟两人,陶管事家人健在,一家子都住在离谢府不远的承天胡同。   因此,回到北城的当天,安排陶管事安顿护商队后,谢放便顺道给陶管事放了假,好让他回去探望妻儿,无论什么时候回来他这里当值都可以。   原以为,陶管事近一年未曾归家,会多休几日的假期。   未曾想,不过才过了三日,陶管事便回来当值了,是以,谢放方才才会将人唤住,关心地询问了一句。   提起儿子,陶管事眼底有着身为人父的骄傲,同时闪过一抹心虚,“瞧过了,一年不见,那小子壮实了不少,多谢少爷关心。”   瞧出陶管事心底有事,谢放关心地问道:“阿贵现在可是还在父亲手下当差?”   提起这个,陶管事便一脸愧疚,他微低着脑袋,“一个多月前,大少乘车出北城,路上,路上遇了埋伏。老爷担心少爷的安全……将他身边的几个护卫调拨了两个,去了大少的身边。”   阿贵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多月前?   他亦是在一个多月前,给父亲拍的电报,告知父亲,他要回北城之事。   不过一个隆升,几则新闻报道,父亲便这般担心,他会动摇大哥的声威?   故而将阿贵调拨给了大哥,必要时,用阿贵来“威胁”陶叔,等于在他身边埋下一枚活棋。   只是父亲到底低估了陶叔对他的忠诚……   谢放轻笑,“父亲为了大哥,当真是用心良苦。”   陶管事自是不知晓谢载功这一场人事调动里头暗藏的玄机,只当是少爷因为老爷子对大少的“重视”难过。   他出言安慰道:“少爷莫要难过。隆升现在生意蒸蒸日上,若是薛经理繁市之行顺利,咱们成功地在繁市开拓了市场,日后发展未必比不得大……”少差。   陶管事话尚未说完,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二哥。”   谢朝晖是人未到,声音已至:“二哥,你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的福旺、福禄,两人连声喊着——   “三少,您等等。”   “三少,好歹容我们进去禀报一声呀。”   两人的这几声“三少”自然不全是给谢朝晖听的,也为的是给里头的二爷“报个信”。   “我找我二哥说几句话,要什么禀告?”   谢朝晖一边打发福禄、福旺,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谢放房间的门是开着的,谢朝晖抬脚便迈了进来,“哟,陶叔,您也在啊。”   在谢朝晖进来之前,陶管事便机警地将手中的登记簿以及信笺给收进了衣服袖口,他规规矩矩地同谢朝晖打招呼,“三少。”   转过头,对谢放道:“少爷,那我先下去了。”   谢放点头。   福禄在花厅看茶,陶管事便把福旺给叫出去,让他去跑一趟。   “二哥,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未等谢放这个房间主人的招呼,谢朝晖熟络地在花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手里头握着一个长盒,神秘地摆在他身前的高脚几上。   谢放瞥了眼长盒,“是抱石老人的画?”   谢朝晖眼睛瞪圆,似是没料到竟然这般轻易地就会被猜中。   方才还神气扬扬的他,此刻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嘴里头嚷嚷道:“没劲,没劲。二哥你就不会试着猜一猜么?”   谢放端起茶几上的茶盏,缓缓地掀开茶盖,低头喝茶,掩去唇角的笑意。   这外头的长方盒子,还是他在符城时,送给虞老先生的,这幅《行舟图》更是他帮着阿笙一起装的。   他如何不晓得……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第149章 一夕成名   “不是猜中了么?”   谢放一只端着茶,另一只手手里握着杯盖,眼皮微抬,神色平静地反问。   谢朝晖一噎。   是,是猜中了。   可二哥那笃定的语气,哪里像是猜中的,简直是一语中的。   谢朝晖端起他身前的那杯茶盏,没好气地道:“成,成,二哥您聪慧过人,料事如神,行了吧?”   谢放面不改色地收下这句夸奖,“三弟谬赞。”   谢朝晖刚喝进去的那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二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这般不谦逊了?   赶忙将口中的茶给咽下去,这才没有发生什么失礼的事情,谢朝晖端着茶杯,疑惑地问道:“二哥你不打开看看么?”   那日在画展展厅,二哥分明在这幅画前站了挺长时间,怎的此刻终于收到画作,二哥瞧着一点也不激动?   谢放浅笑:“三弟总归不可能送我一幅赝品,日后多的时间细看,不急于一时。”   赝品?   他打听过,那位抱石老人似乎是在他的家乡小有名气,可在北城,确实是头一回听说此号画师。   这般名不转经传,哪里有可能会出现仿品。   倒是二哥的反应,实在过于平静了一些。   从前二哥若是收到什么宝贝,可不是这种反应。   许是在因为符城生过的那一次重病的原因,以至于便是连心性都有所改变?   便是连府里的丫鬟、长工都认为二哥此次回来,较从前要沉稳许多。   “不管如何,二哥,借由此画,欢迎你回北城。还有,也为那日当值伙计没眼力劲,把你给拦在了门口此等荒唐之事致歉。”   谢朝晖双手端起茶杯,举了举,大有以茶代酒以表歉意之意。   谢放亦是举了举手中的茶杯,“多谢三弟。至于那日被拦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三弟不必放在心上。“   谢朝晖同谢放碰了碰杯,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展颜一笑,“好,有二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谢放垂眸,缓缓饮茶。   …   谢放将茶杯放下,不经意,对上一双微红的眼。   倘若是从前,谢放定然会关心询问,此刻,他只觉胃里翻涌,却还是不得不出声相问,“怎么了?可是也喜欢上了这幅画,舍不得送我了?”   他的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像是一副完美面具,就连揶揄的语气,都无懈可击,原来人是天生就会做戏的,谢放自嘲地想。   自他回到北城,大部分时候,都置身在戏里。   “二哥,你开我玩笑。既是送了你的,我哪里会舍不得。再者,你知晓的,我在字画上的造诣没有你高,抱石老人的画我瞧着是喜欢,却远欢喜到想要将它买下收藏的地步。   我就是觉得……二哥此番从符城回来,同我生分了许多。”   谢朝晖红着眼眶,低声地道。   谢放眼底闪过一抹冷意,面上却做出惊讶的神色,“三弟为何会这般想?”   谢朝晖摇着头,眼神困惑,一副茫然的模样:“我,我也不知道……许是我多想了……二哥定然是这几日太累,才会都没有时间去我院子里玩,没有时间约我一起喝茶、听戏。”   这哪里是“不知道”,桩桩件件的,不都记得挺清楚呢么?   谢放笑了笑,四两拨千斤地回:“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比府里的其他兄弟姐妹都要亲厚,三弟实在无需多想。”   谢朝晖不是容易被几句场面话给敷衍过去的人。   他眼露错愕。   不,不对啊。   以往他这么说的时候,二哥不是无论都忙,都会应承会约他一块出去玩的么?   尤其是他才送了二哥一件心头之物,以二哥的秉性,应该会问主动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也回赠他一件喜欢的物件才是对么?   怎,怎的只有这几句空话?   那他花出去的500块钱,找谁报销?   找大哥定然是不成,这次画展,大哥已经给他开过支票了,要是花个500元也找大哥,定然会被说一通。   大哥可没有二哥这么大方。可若是这500元全由他自个儿出,他又肉疼。   “那,那就好……”   谢朝晖心里头再次变得没底,他试探性地问道:“对了,二哥,我打算请盛辉兄在聚满楼一聚,不知道二哥近日可否有空?   二哥你是不知道,此次我能够不食言,不至于被全北城的百姓给看了笑话,二哥你能够最终抱得抱石老人的这幅《行舟图》,多亏了盛辉兄。”   “我看了你们在报纸上登的信息了。后来可是联系上抱石老人了?”   从他踏进二哥房里到现在,二哥鲜少主动问他什么,谢朝晖见二哥对抱石老人格外感兴趣,便尽可能详细地道:“并没有,是一位自称是抱石老人的管家出面联系的我们,说是他家老爷身体抱恙,因此只能托他带来抱石老人的个人图章。   我们验过图章,确实同画上抱石老人的落款是一样的,并且他还带了抱石老人的亲笔书信,签名字迹也同画上的一样,这才放心地完成这笔交易。也不知道这位抱石老人什么来头,现在全北城都在谈论这他,他竟也能忍着不出面。极为沉得住气。”   谢放:“许是当真身体不便?”   谢朝晖摇头,他说出自己的看法,“我看未必。我猜,要么这位抱石老人深谙世人心里,知晓越是身份神秘,越容易引发猜测,抬高画作价格。   要么便是,这位抱石老人的身后有智囊团,帮忙出谋划策,才会不肯轻易现身。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场合,或者是什么人,才会使得这位抱石老人肯现真身了。   现在咱们北城的圈子里全是关于这位抱石老人的讨论。他若是一现身,定然会引起轰动。许是,他的目的便是这个?为了在咱们北城的圈子里能够一夕成名?” 第150章 北城吃食   谢放平静地听着谢朝晖说出他心中的猜测。   三弟很聪明。   的确是他向虞老先生建议,暂时不要露面。   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才会保持最强烈的好奇心。   如同三弟所说,这几日,北城的画坛一直都谈论着“抱石老人”,待虞老先生一现身,必然会引起最大的关注。   从前,是他一叶障目,才会一直将三弟始终当成少年时期年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怎么了?二哥,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谢朝晖一个人说了一通,见二哥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地身体前倾,不确定地问道。   谢放轻笑:“没有。我只是在想,从这位抱石老人久不现身这件事,便猜到这其中诸多的弯弯绕绕,我不在北城城的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三弟似是成长了不少。   身为你的二哥,自是甚感欣慰。”   谢朝晖眼神闪了闪,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疑虑,莫不是二哥察觉出了什么?   不,应当不会。   二哥待他向来赤诚,以二哥的性子,若是当真察觉出了什么,应当只会当面质问他,而不会说半句,藏半句。   想到这里,谢朝晖便放松了下来,他佯装不满地道:“二哥取笑我。莫不是在二哥眼里,我以前是个二愣子不成?”   语气嗔怪,听不出半分作伪。   谢放轻勾起唇角,很是有几分自嘲。   不。   三弟哪里是二愣子。   他才是。   …   在吉祥胡同的画展所展出的,抱石老人的画作《行舟图》,以500元高价被谢家三少买走,转赠为谢家二少一事,被北城各大报社刊登报道。   一时间,人们对于这位抱石老人的兴趣以及关注度达到了顶点,抱石老人在画展所展出的画作,更是画水涨船高。   奇怪就奇怪在的是,无论是人们出怎样的高价,竟都没有再得到抱石老人的消息。   仿佛,这位在卖出自己的一幅画作之后,便已经离开北城,并没有想要在北城立足的打算。   恰恰是因为自画展开始到结束,人们始终未一睹过这位卖出天价画作的抱石老人的风采,以至于北城的各大酒楼、茶肆,不乏关于这位神秘画师的讨论。   “哎?你们说,那抱石老人的画当真值得500元?会不会是那些个报社以讹传讹,其实压根没卖出这么高的价?”   “那不能。我同岳经理认识,听他亲口所说,谢家三少确实是花了500元买的抱石老人的画作没错。现在这幅画,就在人二少手里呢。”   北城最大的酒楼,聚兴楼的大堂里,两位堂客便热切地讨论着一个新手画师便卖出了500元高价这件稀罕事。   只听桌上的另一位吃着话声,喝了口酒,接口道:“至于那画值不值500,我同你说,你是没有亲眼见过那位抱石老人的《行舟图》。   那用笔,那颜色,乃至气韵,当真是天下无双。也就是抱石老人现在名声不显。我同你打个赌,他日,这位抱石老人的画便是千金都难换。要我说,还是二少有眼光,早早收藏了这位抱石老人的作品。”   “你还别说,二少看字画的眼光确实绝了,那双眼睛简直比许多上了年纪,号称是鉴宝专家的人都要厉害。不过我眼下最好奇的事,那抱石老人的作品究竟如何了得,以至于你们几个都赞不绝口的。”   “嘿,前儿个,我就说我让你跟我一块去画展吧,你非不去。”   “我那是诚心不愿意去么?我那天不是刚好有事要办呢么!”   …   “恭喜南倾兄。南倾兄这是久不在符城,一回来,便让大家的关注点都聚焦在你的身上呀。”   包间,岳盛辉给谢放斟了一杯茶,笑呵呵地道。   坐在谢放旁边的谢朝晖亦是附和道:“可不是。从前二哥就是大家伙议论的中心,这都快一年时间不在北城,一回来就造成这般大的轰动,你说气不气人?”   岳盛辉点着脑袋,“气人,自是气人。”   两人一唱一和,捧着谢放。   此番,乃是岳盛辉做东,既是答谢谢朝晖同谢放两人照顾了他的生意,也是带着为谢放接风洗尘的意思。   谢放想知道,岳盛辉同三弟之间,究竟熟络到何种程度,也便答应了这次的邀约。   岳盛辉倒的那杯茶,谢放只端在手里,却并未沾唇,淡声道:“有什么可气的,不过是不务正业罢了。”   “南倾你过于自谦了啊。你在符城办的隆升纺纱厂,办的有声有色的,你还捐物资给符城的贫苦百姓。同你比起来,我才叫不务正业。”   谢放:“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机缘巧合?   总不能是厂子自己凭空掉下来?   岳盛辉有意再继续问,可他只是一个字画经理人,不宜追着问。   他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谢放左手边的谢朝晖适时地开口:“对了,二哥,你此番回北城,那你在符城的那个纺纱厂,可找了可靠的人替你看着?”   谢放从桌上,拿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   宴无好宴。   在意他在符城的行事的人,果然不止父亲一个。   三弟应当是受了大哥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岳经理在这当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聚兴楼的糕点,谢放以前在北城时,是颇为喜欢吃的,如今却只觉得不够松软,也略微有些粘牙,甜味太过。   远不如阿笙所做的糕点。   谢放将手中只咬了一口的糕点放下,“那个纺纱厂原就是玩票的性质,临时委托了个当地的朋友,我便回来了。”   一副全然无心在商业上的口吻。   …   “唔,好香……阿笙,你今日又在捣鼓什么呢?”   虞清松在房间里绘画,窗户关着,仍然有香气钻进他的鼻尖。   勾勒完最后一笔,老人便摁捺不住,不着急着上色,出了房间,来到厨房。   阿笙搬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报。   这几日,北城的报纸上全是关于老师卖出去的那幅《行舟图》的报道。   阿笙打心眼里,替老师高兴。   除却每天雷打不动地买报纸,了解时局以及关于报社老师的报道,阿笙最爱看的,便是报纸上的“美食一栏”,这上头有不少作家的稿子,上头记了好多好吃的,其中不乏作者的家乡吃食,以及一些是北城的老风味吃食。   作家们写得详细,阿笙也瞧得认真。   可长见识。   阿笙瞧了这些文章,手头便有些痒,也便自己下厨房做。   他在北城不知道还要待多长时日,若是这般坐吃山空,带来的盘缠迟早要花光。   他的画目前定然没法像老师那样,技惊画坛。可他有手艺啊!他定然也能在北城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听见师父的声音,阿笙从报纸上抬起头。   师父来得正好,这几日他们也尝了不少的北城吃食。   正好可以让师父替他尝尝看,他最新尝试的北城吃食味道地不地道。   阿笙放下手中的报纸,他从位置上站起,眨了眨眼,比划着,“老师猜猜看?” 第151章 非富即贵   “让我猜啊?”   阿笙眼睛晶亮,笑着点了点脑袋。   虞清松听后,直摆手,“这我哪儿猜得中啊,我对吃的又不像南倾那么在行。你让他猜,他兴许能一下猜出来。我不行,不行。”   二爷何止是对吃的在行。   凡是涉及衣食住行,不对,哪怕同衣食住行无关的方面,二爷皆样样精通。   譬如这一回,倘若没有二爷提前布局,老师的画作怕是无法在这般短的时间内,便得到北城众多有识之士的肯定同喜欢。   阿笙比划着手势,“老师试着猜猜看么,猜错也可以吃的。”   片刻,又补做了一个手势,“猜错也不丢人,这儿只有我跟老师两人,我谁也不告诉。”   心思被说中,虞清松老脸一红。   当然不是怕猜错了阿笙不给他吃,纯粹就是脸皮薄。   行吧,那就猜猜看。   虞清松余光瞥着冒着烟的笼屉,既是放在蒸笼里,想来应当会是糕点。   阿笙会的糕点可太多了……   老人沉吟良久,又拿余光去瞧案板上阿笙来不及收拾的材料,瞧见有木质的方形模具,“可是方糕?”   阿笙竖起大拇指,笑着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老师鼻子真灵。”   虞清松本来还挺心虚,他这哪里是鼻子灵,分明是眼神好使!   可猜对了到底还是高兴,虞清松略微激动地向阿笙确认地问道:“猜对了?真被我给猜对了啊?”   老人见眼底全是不可置信。   这几日,阿笙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端上桌之前,有时候也会让他猜,他就没猜到过一回。   不是差了一点,就是压根没猜对。   没想到这回竟是猜对了!   老人高兴得不行,追着问:“那你这方糕现在蒸好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吃啊?说起来,我可好长时间没尝过方糕了。”   阿笙瞧了眼外头的日头,日头才稍稍偏斜,还不到老师平时吃点心的时间。   阿笙比划着手势,关心地问,“老师可是中午午饭没吃饱,现在肚子饿了?”   “不饿,不饿。我就是闻着馋嘴,迫不及待地想尝上一口,过过嘴瘾。快,你去瞧瞧,烤好了没有。老师拿一块就好,不多拿。”   说着,便双手放在阿笙的身后,半推着他往前头走,活脱脱一个老小孩儿。   阿笙鲜少见老师馋成这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许是北城的食物老师吃不大惯,每次上街,都是站在摊位前瞧瞧,坐下吃极少。   每回都是他做吃的,老师才吃得多一些。   …   算算时间,的确也差不多该出笼了。   阿笙便去拿了一块沾水的布,他动作娴熟地掀开笼屉的盖子,他低头瞧了眼成色,应当是差不多了。   阿笙比划着,让虞老先生稍稍往后站站,以免被刚出笼的热气给烫到。   “是不是可以吃了?”   虞清松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脑袋却还是向前探着,一脸的期待。   阿笙笑着点了点头。   但见笼屉里头,一个个白皙软糯的糕点,被切成了方块状。   虽说老先生方才说了,只要尝一块便好,阿笙不可能当真只给一块给老师。   阿笙去拿了碗,动作流畅地用切刀,一连拨了三块,放到大碗里,重新将笼屉给盖上。   因着阿笙站在笼屉前,虞清松瞧不见糕点的模样,倒是闻见香气后,馋得更厉害了。   他他翕动着鼻子,嗅了嗅,“果然好香……”   阿笙笑着伸手去拿了放在不远处的筷子,他转过身,用眼神示意他先将碗给端出去。   虞清松瞧懂了他的眼神,他伸出双手,对阿笙道:“为师端着便好。”   阿生摇了摇头,眼底满是不赞成。   因着刚出笼,即便是装在碗里头,还是烫手。   他是常年在店里头帮忙,早就习惯了的。   阿笙率先往外走去,老爷子只好巴巴地跟在身后。   也就是小石头在午睡,这会儿还没睡醒,要不然瞧见爷爷这副嘴馋的模样,非好好嘲笑爷爷一通不可。   …   阿笙手里头端着碗,来到暖厅。   将碗筷放在暖厅的圆桌上,门口,虞清松正好也正好迈进来。   阿笙咧开嘴,他将手里头的筷子,给老师递过去,手里头比划着,“这是我头一回做,老师尝尝看,合不合胃口。小心烫。”   “好。”   虞清松迫不及待地接过,将筷子伸向碗中。   倏地,老人顿住了动作。   瞧着碗里头,他已经多年未见的熟悉的糕点模样,虞清松不可置信他抬起头,“阿笙,你,你这,这不是方糕。这是……茶糕,对不对?”   尽管虞清松方才同阿笙一起在厨房,可因为当时阿笙的身形挡住了笼屉,因此,他并未瞧见糕点的模样。   这会儿,才是他真真切切,瞧见糕点的头一眼。   阿笙露出两边深深的酒窝,他比划着,“是茶糕。我在报纸上瞧见的,是老师家乡的特产,对么?”   虞清松的家乡茶馆里,经常卖这种茶糕。   说是茶糕,可茶糕里头的馅儿却不是茶做的,而是用上好的肉末团成,制作过程当中并不含茶,只是因着通常茶楼里头才有这种糕点,故而得名。   也有芝麻馅儿的。   过去在家乡,虞清松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去茶楼听书,再点上一份茶糕,一壶茶,常常是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有时候兴之所至,在茶馆要一间包间,吃饱喝足,摊开画具,沾上颜料便画,一气呵成。   可自从家庭有了变故之后,他便再没有过那样的闲情逸致。   自离开家乡后,更是再未回去过。   如今,在这千里之遥的北城,瞧见自己家乡的特产,叫人如何不激动?   瞧见老师微红的眼眶,阿笙也偷偷跟着红眼睛。   他才离开符城几日,便已经想符城想得厉害,平日里自己下厨,也都是做符城的菜色多。老师离开家乡这般长时间,只怕思乡之情愈甚吧。   阿笙执起茶壶,缓缓地给老师倒了一杯茶,轻轻放至虞清松桌前,小弧度地比划着,“老师,这茶糕趁热才好吃,凉了就差一些味道了。”   “哎,好。好。”   虞清松瞧懂了阿笙的手势,他似是这才回过神。   因手颤抖得太厉害,虞清松用筷子夹了几次,才总算将茶糕外头包裹的那层糯米给戳开。   糯米层一经拨开,里头的肉汁便溢了出来。   虞清松用筷子夹着,吃了好大一口。   阿笙有些紧张地立在一一旁。   他今日是头一回做。   在符城的时候,他若是头一回尝试什么糕点,往往都有师父给他把关。这一回,纯粹是自己买了食材在厨房鼓捣。   肉馅的咸淡,糯米的软糯程度他都没甚把握。   原先想着若是不成功,他便一个人当点心或是外出写生时带上,以免浪费。   虞清松又咬了一大口。   直至一个茶糕悉数进了腹中,又夹了一块。   阿笙担心师父会噎着,忙将茶给递过去,老人摆着手,又吃了第二个,第三个……   直至吃到第四个,阿笙实在担心老师会撑破肚皮,他不得不握住了老先生握筷子的那只手,微微朝老师摇了摇头。   虞清松似是如梦初醒般,愣愣地停住筷。   他彤红着一双眼睛,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尽。   阿笙立在一旁,一脸的担心。   老师吃这么多,会不会当真身体出问题?   …   “走,阿笙。为师带你上茶楼写生去。”   虞清松忽地从座位上做起,拉着阿笙的手,就往外走。   阿笙瞪圆了眼睛。   去,去茶楼?   写生?   老师说的这几个字他都听明白了,可连在一起,他怎么反而糊涂了呢?   虞清松拉着阿笙的手,一口气走到走廊,忽地又顿住脚步,他转过头,对阿笙道:“你去房里,将画具给带上。喔,对了,披风、帽子以及护耳,可别忘了。”   从老师认真的神情当中阿笙意识到,老师并不是在说笑。   尽管阿笙对于老师忽然提出要去茶楼写生这件事诧万分,仍旧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阿笙不但去自己的房里拿了画具,披风、帽子同护耳,也去了老师的房间,将老先生平时穿的棉外套,以及保暖的帽子、护耳等也一并给拿上了。   虞清松在大厅里等了等,他一只手提着食盒,时不时地瞧了眼外面的日头。   阿笙今日的动作怎的格外地慢?   虞清松微皱着眉头,远远瞧见阿笙从走廊那边过来,刚要张嘴,瞧见阿笙两只手里拿着的自己的那件陈旧棉外套,顿时心下动容。   这孩子……   这会儿,虞清松恨不得小石头个女娃,这样他还能同方掌柜的商量,给两人订一门亲。   忽地想起阿笙同二爷的那点事,又只能在心底长长地叹一口气。   亏得小石头不是个女娃,否则,他可要比现在可惜多了。   阿笙走近,他将手中的棉外套,帽子连同护耳一起给老师递过去,瞧见虞清松手里头拿着的食盒,好奇地比划着,“老师,您这食盒里头装的是什么?”   他们不是要去茶馆么?   怎的去茶馆……还带着食盒?   见虞清松动手要将棉外套给穿上,阿笙便先拿过食盒,好方便师父穿衣。   虞清松将衣服穿好,动手在食盒外头拍了拍,“北城的茶馆能有这好东西?”   阿笙弯起唇。   想来,他做的茶糕应当是成功了?   “走,咱们出发去茶馆。”   …   到了街上,虞清松拦下一辆人力车。   阿笙很是意外。   平日里老师出行,可都是用走的,鲜少会叫车……   一辆人力车,在两人面前停了下来,人力车夫躬着身,热情地询问“两位爷,请问要去哪儿?”   虞清松双手作揖,“不敢当,小哥,北城说书最好的事哪家茶馆?”   “两位爷原是要去听说书呐?这要论说书,那必须得是听风茶馆的繆老先生呐。他老人家的说书,那叫一个流畅自如,味道纯正。整个北城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虞清松把头一点,“行,有劳,我们就去那听风馆。”   “好咧。两位爷请上车。”   人力车夫将黄包车给微微下倾,好方便虞清松同阿笙两人上车。   …   阿笙来北城的这几日,偶尔也会同老师上街,一起尝尝北城的当地吃食。   只是他们去的大都是平价酒楼或者是茶楼。   这听风馆,仅从外观瞧过去,便多少猜到里头的收费不会低。   从人力车上下来,阿笙一只手拎着装画具的布袋,悄悄地拽了拽老师的衣袖,“老师,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别的茶楼应当也有说书的,老师若是想一边听着说书,一边作画,大可换一家平价一些的茶楼,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   “来都来了。”   虞清松倒是瞧上去对这家茶馆颇为满意。   他率先走了进去。   阿笙又没法喊出声,把老师给唤住,只好拎着布袋,跟了上去。   既然要在茶馆写生,自是包间方便。   虞清松进了听风茶馆,便叫住一名伙计。   “有劳,这位小哥,麻烦给我们一间你们茶楼最大,听说书最清晰的那间包间。”   伙计欠了欠身,很是有些尴尬,“对不住了,这位爷,咱们茶楼听评书最清晰的那个包间,已经有被另一位爷给包了。在咱们二楼,挨着楼梯两边的位置的包间,都听得挺清楚的。   不然,我带您上楼瞧瞧?”   虞清松想着,既是都听得清楚,没太大区别,问题应当不大。   他点了点头,双手抱拳,“成。有劳了。”   伙计的赶忙回礼,“您客气了。那我现在带两位上去?”   虞清松颔首。   阿笙便跟在老师同伙计的身后,往二楼包间走。   一走上二楼,阿笙便注意到,二楼最中间的那个包间门口,站着两名身子笔挺的小厮。   瞧着,像是一些高门府邸的私人卫队。同普通的小厮不大一样,一看便是练家子。在符城,也有官员或者是富商养私人卫队,以保障自己安全的。不过大都是用来保卫家宅平安,以防有匪人入室抢劫。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外出喝个茶,都带私人卫队的。   听说北城遍地都是达官显贵。   包间里头的人想必亦是非富即贵吧。   “来,两位爷,里头请。”   阿笙便收回视线,同师父一同进了包间。 第152章 一点就通   “二位爷请慢用。有什么喊小的一声便成。”   “有劳,有劳。”   虞清松点了一壶茶,便让小二来几样茶馆里最受欢迎的吃食。   小二手脚麻利地端上茶点,躬身退下。   临走前,伶俐地替客人将包间门给关上。   阿笙老师倒茶。   茶香极为浓郁,但是又含着淡淡的清苦,同他在符城闻过的茶都很是有些不同。   都说北城的茶馆无论是茶叶,还是点心都极为讲究,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虞清松将茶接过,对阿笙道:“不忙,咱们这回出来,就当是体验北城的风土人情了。你也坐。”   阿笙依言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尝尝。   起初,只觉有一阵清苦,过后一阵清香便在口中溢开,回甘无穷。   虞清松轻啜了一口,夸赞道:“好茶。”   阿笙眼睛晶亮地点着脑袋。   这听风茶馆的茶确实上乘,在符城,只怕只有泰和楼才有这样的财力,提供这样上等的茶。可泰和楼是酒楼,往来皆是官员同外商。提供上等的茶茗   他好奇地去看方才小二端上的这几碟点心,除却花生、瓜子、云片糕这三样吃食,有两样他未曾见过,不知道尝起来味道如何。   “若是想吃,尽管拿去吃么。这里只有我们师徒二人,难不成还同老师见外?”   虞清松见阿笙一直盯着桌上的几碟吃食,只当他是嘴馋了,将碟子往阿笙桌前端。   阿笙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并未多做解释,大拇指弯了弯,谢过师父的一片好意,拿起自己未曾尝过的那个长方块状的糕点,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这糕点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同他以前吃过的糕点味道都要不同,酥松绵软,还有一股淡淡的蜂蜜的香气。   阿笙低头仔细瞧了瞧,但见这糕点上头有葡萄干,还有小小的山楂粒,以至于甜中带着点微酸。   “从前在家乡,我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到茶馆,点一壶茶,一盘小吃,一个人要一个包间,坐在里头画画。常常是一待便是小半天,有时就这么待一整天,也是常有的事。”   阿笙一边尝着糕点,一边静静地听着师父说他从前的事。   “我最喜欢,便是在茶馆写生。在茶馆写生,有一个他处所没有的便利,阿笙猜猜看,是什么?”   阿笙忙将手里头拿着未吃完的半块糕点,给暂时放在空碟子里,“可是为了不被打扰?”   虞清松笑着点头,“呵呵。是这样。不仅如此,在茶馆,还可以观察到形形色色的人,会听见许多的趣事。咱们画画呢,不能埋头作画,要学会用心观察。你所观察到的世界有多丰富,你笔下的世界才会有多丰富。”   阿笙点点头。   他如今跟着老师学画也有小半年了,已经越来越能够懂得绘画同生活的联系。   譬如在火车上,阿笙最喜欢的事,便是火车靠站时,观察月台外的百姓,用画笔记下自己的见闻。   虞清松知晓阿笙聪慧,一点就通。   “你先吃,写生的事不急。”   阿笙点头,师徒两人说着话,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   没过多久,说书先生的声音,便透过门扉,清晰地传至包间。   虞清松很是高兴,“小二果然没有诓咱们,这间屋听评书果然听得清楚。”   很快,两人发现这评书有一样不好——   这说书先生说的是北城方言,可阿笙同虞清松老人只能零星听懂几句,说书先生一说快,两人就只能大眼瞪小眼,连蒙靠猜。   “无妨,无妨。总归咱们也算是体验了一回北城的茶馆文化同说书问话了。”   老先生倒是看得开。   阿笙乐得弯起唇,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同老师比划着,表示自己想出去看看。   虞清松打趣他:“怎么,看了说书先生,你就听得懂了?”   阿笙摇了摇头,一双乌色的眸子如同洗过一般,眼睛晶亮,“我想将这间茶馆的模样画下来。”   比划完,露出腼腆的笑容,“画得不好,到时候师父不要见笑。”   虞清松年轻时,也喜欢在说书先生开始说书的时候,拿上笔和画纸去画写生。因为那时的茶馆,往往是最热闹的,一派市井气息。   喜欢在包间画画,亦是后来的事了。   虞清松瞧着低头在布袋里头拿上画具同画纸的阿笙,眼露怔忪,依稀间,他仿佛在阿笙的身上瞧见过去的自己。   “你若是画得不好,岂不是说明我这个当师父的教徒无方?我笑话你,岂不是笑话我自己?去吧。若是人太多,便回来。用眼睛记下,回来再画。”   阿笙怀抱着他方才从布袋里取出的画具同纸笔,点了点头。   阿笙走出包间。   他发现,方才还闭着门的几个包间,这会儿门都打开了。   许是为了方便听评书。   阿笙惊讶地发现,先前门口站着两名小厮的那个包间,这会儿门也开着。   阿笙好奇地张望了一眼,隐隐瞧见里头人的身形,能够瞧出穿着传统的长衫。可其中一位,穿着土黄色的军,军服?   那门口的两个小厮似是十分机警,阿笙才瞧了一眼,那两人便齐齐地目光锐利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阿笙吓一跳。   他忙收回视线,心砰砰跳得厉害。 第153章 挺有意思   听风茶馆。   韩管家躬身斟茶。   谢载功笑着道:“裕田先生尝尝,这是咱们茶馆的花茶,有健脾养胃之功效。”   “多谢谢老。”   裕田禾丰端起桌前的茶,浅尝了一口,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很香。”   说罢,话锋一转。   “谢老,关于上个月有人闹事,闯进我们的工厂,将我们的人打伤一事……”   未等裕田禾丰说完,谢载功便摆了摆手,“哎,裕田先生,老夫先前便已说过,老夫已经退休闲赋在家许久。许多事,谢某便是心有余,亦是无能为力啊。   自然,谢某还是希望贵方能够早日找到行凶者,替贵方的工作人员讨回一个公道。”   裕田禾丰面色不显,眼神却是冷了下去。   是退休闲赋,还是故意避事?   但是很显然,对方没有要配合他的意思。   谢载功这个老狐狸!   北城势力错综复杂,谢载功无疑是其中一股势力。   自他几次登门之后,谢载功便先是称病在家养病,闭门谢客,他几番打听,才终于被他探听到谢载功的行踪。   没想到此人还是水泼不进。   上峰给他的指示希望谢载功能够成为他们的“朋友”,否则便想办法除去此人。   他曾以为,谢载功是识趣之人。   “好!!”   “说得好!!”   “精彩!!!”   门外,传来人们阵阵的鼓掌声。   “哟,咱们在这儿聊得投入,外头说书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知道。”转过头,朝喊管家吩咐了一声,“韩管家,将门开开。谬老先生的说书可是一绝,可得让裕田先生领略领略繆老先生的风采。”   “不必了。”   在华夏,开门意味着“送客”,这个道理,他还不至于不懂。   裕田禾丰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裕田今日还有事,先行告辞。”   谢载功装出一副吃惊模样,“裕田先生这话便要走了?可这说书才刚刚开始呐……精彩还在后头呢。”   裕田禾丰躬身,语气生硬中带着一股强势的傲慢,“谢老先生,告辞。”   “韩管家,送一送裕田先生。“   “是,老爷。”   “裕田先生,请——”   裕田沉着脸,大步地走了出去。   …   “老爷,这下,咱们会不会把裕田给得罪狠了?”   谢管家瞧见裕田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方才转回身,眼底满是忧色。   谢载功端起茶杯,仰头将杯中的茶饮尽,“你以为我们只要交出闹事的人就万事大吉了?”   “老爷?”   韩管家不解。   裕田不是只要人吗?   那老爷只要去警署,让警方的人想办法调查清楚,究竟是何人闹事,此事不就了解了?   “天真。我且问你,如果我把同胞交出去,那么今后,我谢某在北城何以立足?退一万步,便是我这张老脸不要了,就这么当了走狗,我将人交出去,你怎知道,他们不会借题发挥,借此发难?”   韩管家的后背,不由沁出冷汗。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那可都是要被人当面给吐吐沫的,尤其是后一种,更是成了北城的罪人了。   韩管家叹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咱们谢家只怕也要被裕田给记恨上了。”   “好!!”   “说得好啊!!!”   外头热闹的声音时不时地传入包间。   谢载功面色沉沉,掷地有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听风茶馆内设三层楼。   馆内的说书先生是在二楼中间,类似戏台的一个搭台。   如此,不仅方便二楼包间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也便于一楼、以及三楼的客人方便听书。   二楼过道的栏杆前,围了不少的男女老幼。   说到精彩处,人们纷纷鼓掌。   便是包间里,也会传出叫好声。   还有怀抱着孩子的父亲,握着孩子的小手一起鼓掌的。   阿笙这半年来,个头窜高了不少,可因着围栏前实在围了不少的人,他便是说书先生的脑袋瞧不见,只能瞧见个桌子。   原先觉得有些遗憾,瞧见父亲握着身穿洋装小孩儿的拍掌,又见一位留着长辫的大爷,双手背在身后,为仰着头,看着说书先生方向。   在符城,不少老人家都还留着长辫,可在北城,并不多见。   这位留着辫子的大爷虽说瞧着年纪应当不小了,可身姿格外地挺括,在人群中,格外地扎眼。   阿笙他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用画笔记录眼前这副特殊的场景。   阿笙原擅长画国画,用铅笔写生,他不大在行,还是这段时日,同老师恶补了一段时间,下笔这才比较自如。   …   “小兄弟,你在画老夫?”   阿笙画得投入,并未意识到有人在同自己说话。   “大胆!我们老爷在同你说话,你竟敢充耳不闻。”   耳旁忽然想起一声粗暴的训斥声。   阿笙唬了一跳,手中的笔掉落了在了地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怎可如此无礼!”   阿笙抱着手中的手中的画板,便是掉在地上的铅笔也忘了捡,眼睛睁圆,瞧着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自己身侧的一位老先生,以及老先生身后的两名小厮。   阿笙一眼认出,这位老先生身后站着的两位小厮,便是他先前见过的,守在包间门口的那两位。   不知怎么的,一时有些紧张,心下跳得厉害。   “抱歉,手下人无礼。小兄弟,没被吓着么?”   对方说着,使了个眼色,眼底透着严厉。   其中一名小厮便迅速弯腰,低头将阿笙掉在地上的铅笔捡起。   谢载功笑着问道:“可有吓着?”   阿笙如实地点了点头。   谢载功忽然便笑了,“你这小孩儿,还真挺有意思。” 第154章 过人之处   有有些人,即便是他的眉眼带笑,语气也称得上是和善,可仍然叫人畏惧。   早年出身行伍,后担任北城商会会长多年的谢载功,身上便有这种威严的气质。   阿笙也说不出为什么,这位大爷莫名地令他有些紧张。   那句“挺有意思”,更是令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他是在想不起,方才究竟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阿笙的视线落在眼前这位大爷手里头拿着的铅笔上,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比划,才能让对方看懂自己的手势。   “喔,对,险些忘了。给你。”   察觉到小孩儿的视线,谢载功失笑,将手中的铅笔递过去。   阿笙轻舒一口气,他伸手将笔接过,弯腰朝对方鞠了个躬。   起身时,阿笙瞧见了这位大爷身后垂着的粗长辫子。   这条长辫子,他刚刚才画过……   阿笙忽地想起,方才在他的笔被吓得掉落之前,依稀记得似乎有人在问,是不是在画他。   阿笙走神的功夫,那条粗长的辫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待阿笙眨了眨眼,眼前的辫子彻底消失了。   阿笙忙回过神,转了身,只瞧见大爷的背影。   大爷的身侧,似是跟着一位管家。   身后还缀着两名小厮。   阿笙忽地认出,大爷身后的那两名小厮,便是他先前见过的,守在二楼包间的外头的那两名小厮。   阿笙的心骤然跳了跳,心里头一阵庆幸。   幸好大爷不是来向他兴师问罪的——   他听师父说过,这画西洋画,最容易为咱们的百姓所误会。   有百姓会认为,西洋写生同给人照相类似,会慑人魂魄。早年师父在家乡马路上写生,还发生过画板为人所夺,就连辛苦画了两三个小时的画作也被一大汉抢过去,当场撕毁之事。   阿笙将怀里的画板跟贴近了自己的胸口,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平稳地落了地。   幸好,幸好这位大爷没有上前来夺他的画。   是因为北城的大爷见多识广之故?   …   “老爷,那个孩子分明便是在画您,您怎的不让田文、田武交出他的画?”   走下二楼,韩管家不解地问道。   那画纸上的长辫子,也太明显了!这同将老人的肖像画上去,有甚区别?   谢载功双手负在身后,缓缓地步下楼,“我瞧着他的画纸上,并不单画了我一人。想必只是无心,何必为难一个小孩儿?”   一开始是有些不悦。   他并不喜欢西洋画,勿论是被当成西洋画的“一景”给画下来。   不过那小孩儿的反应挺有意思。   问他有没有被吓着,通常十七八岁的小孩儿会逞强,便是再害怕,嘴里也会说着不怕。   那小孩儿倒是坦诚。   一双乌溜的眸子,就跟黑水晶似的,像是会说话。   要是他当真让田文、田武收了小孩儿的画,只怕那双眼睛该哭了。   若是传出去,回头说他谢载功欺负一个小孩儿。   也便算了。   不若结一份善缘。   “可我听说……”   “西洋画会拘人走人的灵魂?”韩管家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谢载功给截住了话头,“老韩啊,倘若西洋人、西洋画当真有这本事,只是画几幅画,就能将人的魂魄设走。那些洋人还处心积虑地在我们的地界办工厂,成立租界,跟我们的人争夺经商口岸的经营权做什么?   直接派画师来我们这儿,将我们的人魂魄都收走,换上他们的人不就好了?”   韩管家面皮有点稍,眼底闪过几分尴尬,片刻,便化作一副笑模样,“老奴也只是听,听其他人那么一说。还是老爷英明。”   两人步下二楼。   一楼也有不少客人坐在大堂里,仰着脑袋,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二楼的繆先生说书。   这位繆先生声音清亮,便是人在一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繆先生,上回您说的,谢家三少谢朝晖送了谢二少谢放一幅天价山水画,乃出自一位抱石老人的之手。您上回说不晓得那位抱石老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如今可有消息了?”   “是啊!繆先生,您上回说,等下回就告诉我们关于那位抱石老人的事儿,这已经算是下回了吧?”   现如今在茶馆说书,可不单单只说书,闲时,还会应相亲们的要求,说上几件儿热闹、稀罕的事儿。   要说最近北城里头,最稀罕的事儿,哪能有一幅新画师的画作,这一经展出,便被500元高价所买走这事儿来得稀罕?   “不想听谢家还有那个什么抱石老人的那点事儿!想要听上个月打伤东洋人的事儿怎么样了?那位好汉有没有得到周全的保护?”   大堂里,有人喊了这么一句,掌柜的立即从柜台后头走出,连连拱手作揖,“哎,诸位,诸位,求诸位给个面子,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啊。”   他只是一个开茶馆的老伙计,可得罪不起各路神仙啊!   “繆先生,您继续讲话本吧……”   掌柜的发了话,繆先生便继续接着讲上一回的章节故事。   有人发出“嘘”声,掌柜的装聋作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嘘”就“嘘”吧。   命打紧。   …   车子已经等在外头。   韩管家走在老爷子身侧,大气不敢出。   自方才在听风茶馆的大堂里,听见二少同三少的名,老爷的脸色便没有好过。   “老韩,你有事瞒我。”   后车座,谢载功冷声道。   韩管家尚未关上副驾驶的门,额头的便涔出了冷汗。   双手有些颤抖地将车门给关上,韩管家转过头,脑袋垂得低低的,“对不住,老爷。我想着,二少给三少送画,只是一件小事。便,便没有及时告知老爷。是老奴办事不力。”   卸载功眉头紧皱。   按说兄弟间送画,自是不是什么大事。   可老三此次未免太过高调。   如今时局不稳,这般高调、张扬,满城皆知,岂是好事。   “怪不得你。你同我详细说说,为何符城的百姓会知道老三给老二送画之事?”   韩管家只好挑些简要的说给老爷听,心里头更是为三少捏一把汗。   可惜他现在在车上。   否则,还能寻个间隙,找人给三少传个话……   “抱石老人?为何我也未曾听说过这位画师的名号?”能够让老三花500元买下,又被老二给看中的画,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第155章 机会来了   “回老爷的话,因着这抱石老人不是咱们北城人,此番似是头一回因参加画展进北城。又因为三少买下他那幅《行舟图》,声名鹊起。只是这位抱石老人行事低调,至今未曾听说有人识得他。   在此次参加画展之前,这位抱石老人在咱们这儿名声不显。您没听说过他,实属正常。”   原来如此,此前在北城名声不显,难怪他未曾听说过此人。   谢载功眼皮掀了掀,瞥了眼管家,淡声道:“你知道得倒挺详细。”   知道得这般详细,可老三花了500元买画送老二之事,却对他只字未提。   韩管家不傻,自是不会当真以为老爷是在夸奖他。   韩管家低眉敛目,未敢再多言。   …   “三少现在可在府中?”   回到府中,谢载功尚未走进院子,便叫来值班的老门房问话。   老门房恭敬回话:“回老爷的话,三少今日出门听戏去了。”   谢栽功沉了脸色。   老三倒是把老二的那点附庸风雅,学了个十成十,偏生没有老二对时局的敏锐。   倘若是老二,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做这般高调之事。   画虎不成反类犬。   韩管家察言观色,窥出老爷脾气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他忙低声地对老门房吩咐道:“待三少回来,请三少来老爷院中一趟。”   老门房这会儿也隐约察觉出了气氛似乎不大对,他点着头,“哎,好。”   谢载功听见了韩管家对老门房的吩咐,并未表态。   他绷着一张脸,抬脚进屋。   韩管家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他压低着嗓音,“老秦,找到三少后,同三少说一句……”   “韩管家。”   谢载功低沉的声音传来,韩管家只好禁了声,忙跟上前去。   往前走了几步,还是不大放心,以袖子掩面,转过身,给老秦递了个眼色。   至于老秦有没有瞧明白,他也顾不上了。   希望老秦聪明一些,祝愿三少好运了。   …   濯清园。   谢放坐在桌前,低头翻看手中的拜帖。   自他回来,陆续有拜帖送到他手中。   有昔日旧友,听闻他已经回到北城,邀请见面一叙,也朋友有在拜帖中询问,可否方便前来府中拜访,一睹抱石老人《行舟图》的真容。   “这些人可太有意思了。爷您在符城的这段时日,他们一封书信也没有寄来。这会儿倒是一个个地同您情深义重的模样。   爷,要不,咱们把他们都给打发了得了,省得扰您清净。”   福禄在边上给二爷添茶,见二爷还以张张地将拜帖瞧过,忍不住出声道。   这拜帖都是经由福禄的手,递到二爷的面前。   都是哪些人下的拜帖,福禄自是门儿清。   谢放将拜帖做好标识,一起递给福禄,“何必。那时也不是没有书信寄来,只是我那时初到符城,自觉失意,有意断了同北城的联系罢了。到底天意气用事。”   如今想来,当年自是太过年轻气盛——   父亲认为他广结好友,不过是为日后铺路。他便要用实际行动去证明给父亲看,他无意于此。   那时他不懂,父亲既是未曾给过他信任,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如今自是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近一年未在北城,需要了解北城现如今的时局,自然也需要这些人脉。   尤其是,他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契机……   一个一举能够“名动北城”,逼得父亲不得不正视他,却又不会令父亲疑心他的契机。   福禄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拜帖接过去,“哪里是您意气用事,分明是那些人拜高踩低。”   二少在北城时,日日约二少聚会、喝酒,送行酒都不知道喝过几轮。   起初,二少在符城尚且能够收到一些来自北城的书信。   许是发觉二少此去符城不是暂居,极有可能是“定居”,不可能再为老爷所重用,书信便一封少却一封。   “人之常情罢了。”   谢放历经两世,对于这样的事,自是看淡。   “哼!我还是瞧不……”惯。   福禄抱怨的话尚未说完,外头福旺穿着一身厚棉袄,快步走进屋子,小脸有些着急,“爷,听说三少今日一回府,就被老爷给叫过去,骂了一通。”   福禄:“三少被老爷训斥,你这么慌张做什么?还是说,你收了三少的什么吃的了?”   福旺嚷嚷:“我是这种人么?再说了,三少院子里的厨子,做的吃的又没有阿笙少爷的好吃。”   同长庆楼师父做的亦是比不得。   他有什么好惦记的。   福禄点了点头,“倒也是。”   他纳闷地瞧了福旺一眼,“那你方才这么匆匆忙忙的,还这么慌做什么?”   福旺着急地道:“当然是因为三少被训斥之事,同二爷有关啊!我这不是担心老爷的怒火,会烧到二爷身上来么。”   故而赶紧跑回来给二爷报信来了。   要不然,回头老爷训斥完三少,该把二少给叫过去了训话。他提前报信,咱爷也好有个应对不是。   福禄一脸的不可置信:“二爷这几日几乎都在府里,什么都没做,为何要挨训斥?”爷这几日,除却会去阿笙少爷那边几趟,都没怎么出过府。总不能这样都能惹老爷不快?   这两个人,一问一答,全然不在点子上。   既是同自己有关,谢放自是得问清楚缘由,“你先将三弟挨父亲训斥的缘由同我说说。”   得知三弟是因为送自己的那幅行舟图,才会被父亲叫去院子里训斥,谢放陷入沉思。   父亲生性多疑,可偏生最不喜府中人勾心斗角,最喜欢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和睦相处。   三弟送他《行舟图》,父亲不说喜闻乐见,至少不该是将三弟唤去院中呵斥。   这当中必然有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福旺性子好,向来是走到哪里,都能同谁都打成一片,大家伙也喜欢他。   故而,福旺的消息也格外地灵。   谢放想了想,问福旺:“你可听咱们府中之人说起过,在咱们回来之前,北城是不是出过什么事?譬如,有人闹事,或者是当局出过什么事。”   倘若谢放只是问,北城出过什么事,福旺少不得一头雾水。   可他问这段时间是不是有人闹事,这一下可算是问着了,福旺最喜欢听的就是“热闹事”么。   “是有那么一桩!我听春熙提过,说是前阵子,东洋人开的一家商店在夜里被烧了,还有店员受伤。那店员是东洋人。东洋人自是气坏了,就挨家挨户地盘查,非一口咬定,是咱们百姓干的。还给商会同当局施压,要求交出行凶之人,要咱们赔他们损失。   那东洋人也是气人,什么证据都没有,凭什么说是咱们的人干的?许是他们贼喊捉贼呢。”   提起东洋人,福旺也是恨得牙痒痒的。   这帮人在他们这儿修铁路,开商铺,掠夺他们的资源,打伤他们的人,都没有被问罪。   不就是一家店铺给烧,伤了一个店员么?   他们的东西被抢得还少?   也值得这般咄咄逼人。   谢放喃喃道:“难怪。”   谢放终于想起,前世,的确有这么一桩。   只是那个时候,他天天被三弟拉着到处参加酒宴,即便是听人谈论起,亦未去做过多了解。   福禄同福旺两人听得一头雾水。   福旺不解地问道:“爷,我不懂。那东洋人的店铺被烧,同二因为送您画,被老爷训斥有何关系?”   父亲同东洋人的关系向来不远不近,对此,百姓已是颇有微词。   三弟这个时候花重金,只为买一幅山水画,还是赠予他。   不必想,他也知晓,这个时候,外头会如何非议谢家。   父亲震怒,想必同此事有关。   谢放的指尖在桌沿轻敲。   或许,他的机会来了。 第156章 无关紧要   谢朝晖被禁了足。   在除夕之前,都不许再外出。   不仅如此,老爷子余怒未消,在晚饭桌上,还将幺子大批特批了一通。   多少也是借由这件事,敲打其他姨太太以及子女的意思。   如今时局敏|感,最好还是低调行事,否则一旦被哪家报社抓住,大做文章,谢家便极为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谢朝晖全程面露尴尬,怕老爷子不高兴,又不敢低着脑袋,筷子都几乎没怎么动过。   谢放用公筷,给夹了一块小排,放他碗里。   …   谢朝晖转过头,很是受宠若惊地看了二哥一眼。   蜜汁小排是他最喜爱的一道菜,从前他去二哥的濯清园,二哥还会特意吩咐他的小厨房给他做。   可自从二哥此番回到北城,同他生分了不少。   他还以为,二哥不记得他的喜好了……   一晚上没怎么动过筷的他,夹起小排,咬了一口。   谢朝晞瞥见了谢放给谢朝晖夹菜的动作,他舀汤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垂眼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谢载功将三个儿子的动作皆看在眼里,神情倒是未露出半点不悦。   此次虽说是老三行为欠妥,可到底是出于老二的情谊。   老二能够在这个时候照顾老三的感受,倒是不失兄长风范。   谢载功又想到自的大儿子,方才他还以为老大的那碗汤,是给老三舀的。   谢载功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这三个儿子,虽说各有优点,可无论是品性还是聪慧,到底不如老二。   …   老爷子发火,餐桌上无人敢劝。   饭桌上静得便是连碗筷轻触碗碟的声音都能听得进。   谢载功拿过佣人递上来的热毛巾,擦了擦嘴,“今年的寿辰,我不打算大办,一家人吃顿便饭便可以了。”   闻言,众人错愕不已。   要知道,以往过寿辰,老爷子可是都会大宴宾客,再请戏班子来家中唱戏,很是热闹。   今年竟不打算宴客,便是连戏班子都不请了?   这可一点也不像是老爷子的作风啊!   “这怎么行?爸,今年可是您的六十岁大寿。咱们不说大操大办,总归得摆个几桌,请几位交好的叔伯、婶姨吃几碗寿面。   要不然,几位叔伯、婶姨回头该数落我同南倾、日迟三人,说我们为人子的,对您的寿辰都这般不上心。也容易叫外人误会,南倾。日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所谓知子莫若父。   谢朝晞是了解自己的父亲的,父亲平生最好热闹,哪里会当真喜欢这般低调。   多半是方才才批评了老三行事高调,这会儿不得已,得起一个表率作用。   倘若他们当真顺着老爷子的话,同意六十岁的寿辰只一家人吃顿便饭,老爷子心里该不痛快了。   谢朝晖晚上光挨批评了,这个时候,他哪里敢同老爷子持不同意见,偏生大哥这个时候提到他,他只好求助地看向二哥。   谢放:“大哥所言,确实不无道理。”   谢朝晞眼底闪过一抹满意神色。   他这个二弟,此番符城回来,总是给他换了一个人的感觉。   眼下看来,倒是还跟从前一样,从来不会在父亲面前同他唱反调。   谢朝晖一听,大哥同二哥都是这个态度,赶紧把话给递上,“那依大哥同二哥的意思,爸这生日,得怎么办?”   总不能当真让爸觉得他对爸的寿辰毫不关心,那他这禁足可真就遥遥无期了!   “二弟的意思呢?”   谢朝晞并未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笑着将这话头,抛给了二弟谢放。   与其说是将问题给抛出去,不若说是设了个陷阱。   方才谢载功自己表态,此番寿辰要低调,可这估计并不是老爷子真正的想法,无论谢放这么回答,似乎都极取悦老爷子,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将老爷子给得罪,步老三谢朝晖的后尘,落一个禁足的下场。   谢放似是半点未曾察觉谢朝晞话语里的陷阱。   他并未刻意避开话题,而是淡声道:“若是依我的意思,不妨一切照旧。”   谢朝晞垂眸,掩去唇角的得意。   只怕二弟这回要惹得老爷子不快了。   谢朝晞装出一副为难样子,“可是方才父亲说过,不要大办,更不要请戏班子。这种情况下……咱们该如何照旧呢?”   谢放:“这个简单,咱们只需要在父亲寿辰前后,免费赠粥、施药七日便可。如此,便是有报社想要借父亲的寿辰做文章,影响亦是有限。”   谢朝晞愣住。   韩管家始终伺候在老爷子身旁,听了二少的这个主意,在心底大大地叫了一声好。   二少这主意妙啊!   那些个报社记者向来喜欢盯着北城有权有势的老爷、少爷们,一有风吹草动,便大肆报道。   如今时局动荡,老爷寿宴大办难免会遭致非议,可若是老爷生日前后,都在行善事,那即便是有不利老爷的新闻出来,可不影响有限了么?   韩管家心中所想,如何不是谢载功心里的想法?   谢载功倒不是一定要大操大办,只是他往年寿辰都极为热闹,今年若是当真只是自家人一起吃顿饭,外界还以为他们谢家怎么了,到时候一样会遭人非议。   谢朝晞很快便意识到,他这是亲自给二弟递了一个绝好的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机会!   这一点,他从父亲并未面露不悦当中,便已然窥得。   更勿论父亲并未出言反对。   谢朝晞握着筷子的指尖收拢。   竟是他自己递的梯子。   这叫他如何甘心?   “二少这主意好。老爷,您的意思呢?”   管理着家中店铺租赁事宜,行事向来为谢载功所欣赏的四太太笑着问了一句。   只是在场的人如何听不出来,四太太的意思,分明便是老爷的意思。   只不过方才是老爷自己亲口所说,这次寿辰不准备大办,故而不好表态。   总不能自己打自己脸,四太太才出面圆这个而已。   于是,由大太太做了主,“如此,此番老爷寿辰,不若大少、同二少两人来办,三少从中帮忙,若是需要借调人手,到时候同我们几个说一声便是了。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也只管提。总归都是一家人。老爷,您意下如何?”   谢朝晞面上带着笑,桌子底下,攥紧了收拢的拳头。   往年都是他一人负责承办父亲的寿辰,二弟、三弟说是帮忙,但都是他一个人拿主意。   谢载功轻咳了一声,“行,那就这么办吧。”   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谢朝晞指尖扣进了肉里。   谢朝晖压根没敢去看大哥的脸色。   谢放神色平静地拿热毛巾擦手。   老爷子的赏识或是器重,于他早已无关紧要。 第157章 坐收渔利   吃过饭,天色已经黑透。   外头下起了雪。   院子里点着防风灯,鹅毛般的雪花迎风飘洒。   这是谢放回来后,北城下的第一场雪。   比符城的雪要大,风也更急。   “二弟——”   谢放收回视线,他停住脚步,转过头,淡淡唤了一声,“大哥。”   谢朝晖一面接过身后小厮递上来的狐裘大衣,一面走上前,“父亲的寿辰,不知道二弟可有什么想法?”   “我说,大哥,你这会不会多少有些心急了一些?这往年爸的寿辰都是你在负责,你经验丰富。可爸也就是今晚才才提让二哥今年同你一起操持寿辰的事,这一时半会儿的,你让二哥能有什么想法?”   谢朝晞从餐厅里头走出,似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谢朝晖语带调侃,“三弟,你这是小瞧你二哥了啊。方才在饭桌上,你我都没有更好的法子,如何既能办好老爷子的寿辰,又不至于落了话柄,二弟可是一下便想出了。”   “方才二哥的主意确实绝了!二哥,你说,你的脑子怎么就这么好使?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母亲就不会总说我不学无术,要我向你学习。”   谢朝晞一点不吝啬对二哥谢放的夸奖。   若是从前,谢放定然以为,三弟的这番夸奖出自真心。如今再听,俨然听出了这话里头暗藏的“杀机”。   大哥嫉妒心重、敏感,三弟当着大哥的面夸他,甚至抬出五姨太,无疑只会令大哥对他更加不满。会令他哥疑心,是不是平日里五姨太从未将他这个大公子放在眼里。   不知道大哥从前对他的忌惮同针对里头,是不是也有“三弟”的一份力。   眼神转冷,声音却仍旧和煦如春日的暖阳,“三弟说笑,你看你,伶牙俐齿,我可没发觉你的脑子什么时候不好使过。至于五姨,她何止夸过我,我从前去她院子里请安,她总是当着我的面,没少夸过大哥。   想来是她这个身为母亲的,对你寄予厚望,故而才总是在你面前提及我同大哥,想要以此激发你的好胜心罢了。”   闻言,谢朝晞微抬了下巴,眉宇有骄矜之色。   难怪五姨太会深得父亲的喜欢。   “是了,是了,母亲的确夸过大哥。母亲总是夸大哥……”   谢朝晞似乎才想起来,做恍然大悟状。   深知若是这个话题任由三弟继续,只怕又会勾起大哥对自己的嫉妒,谢放不紧不慢,将话题重新给带了回去,“父亲的寿辰往年都是由大哥来操办,大哥对此经验丰富,游刃有余。   我才刚回来,府上的生面孔尚且未能全部识得,更无论操办父亲六十岁寿辰这么大的事情。不若一切依照大哥的意思。若是大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定然配合。”   即便谢朝晞不喜欢这个二弟,也不得不承认,二弟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怎么行?父亲特意吩咐了,要我们两个人一起进班。回头父亲若是问起,以为我喜好独揽大权,不肯放权于你。二弟,你可不能坑我啊。”   “怎会?大哥负责筹办父亲的寿辰相关事宜,我负责赠药、施粥,分工明确,想必任凭是谁,都不会对大哥有所误会。”   赠药、施粥,可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可这些事,容易长名声,上报。   这样的好机会,谢朝晖自是不愿错过。   谢朝晖沉吟片刻,“这样,你到底才刚回来,如你所说,府中许多人事,你尚有所生疏。这样,赠药、施粥一事,我同你一起办。父亲寿宴相关事宜,我们也商量着来办,可好?”   谢放点头:“听大哥的。”   眼见大哥同二哥两人破天荒达成了“共识”,且这般有“默契”,谢朝晞在一旁嚷嚷道:“还有我,还有我呢。大哥,二哥,你们可不能把我给落了啊!虽说我被父亲禁了足吧,可总归也能调度一些人手来帮你们。”   “是,是。知道了。回头定然把你也给叫上。”语气不若平日里亲昵。若是不仔细听,并不为人所察觉。   “大少,您晚上还有一个局,算算时间,咱们该走了。”   小厮走上前,低声地提醒。   “二弟,三弟,那为兄便先走了。”   同谢放、谢朝晖两人知会了一声,谢朝晞便率先离开。   …   小厮撑伞,送大少爷出门。   谢朝晖看着大哥的背影,小声地同二哥咬耳朵,“二哥,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谢放眼露询问。   谢朝晖笑着道:“我被禁足,可是你得到了被父亲重用的机会啊。”   仿佛被父亲禁足事小,二哥能够被父亲看见,并且为父亲重用最为重要。   谢放避而未答:“叫你受委屈了。”   “我这算什么委屈。对了,二哥,方才大哥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心上。他这人就是这样。他自己是办爸的寿宴经验丰富着,就恨不得二哥你也当场给他出1,2,3,4,5个绝好的主意。   你别往心里头去。”   谢放笑了笑。   谢朝晖莫名,“二哥,你笑什么?”   谢放:“我在想,我们三兄弟里头,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引大哥嫉妒他,又刻意亲近他。   最后全身而退,坐收渔利。   谢朝晖长大了嘴,“啊?二哥你埋汰我呢。”   谢放:“福旺来接我了。”   嗯?   谢朝晖顺着二哥的视线,还当真瞧见了朝这边走来的福旺。   …   谢福旺受了陶管事的吩咐,拿了披风同伞,提前候在外头。   瞧见二爷,福旺刚要迎上去,瞧见二爷被大少爷给唤住,立马收住了脚步。   没敢表现出担心的样子,以免大少爷察觉了,回头牵累二爷。   直至瞧见二爷往他这边走过来,福旺这才走上前,将披风轻轻披在二爷的身上,撑开伞。   两个人走进雪里。   福旺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提着防风灯,时不时地拿余光去瞥二爷。   二爷的脸色,瞧着不大好的样子。   “二爷,大少没为难你吧?”   两人走出主院一段距离,福旺这才出声问道。   谢放淡声道:“没有。”   福旺感叹似地叹了口气,“哎,没想到老爷这回竟然会让您同大少一起操持他的寿辰,这可是二爷您在老爷面前露脸的绝好机会。咱们可不能总是叫大少压咱们一头。”   说罢,兴致勃勃地问道:“二爷您可有什么绝好的点子,好在老爷寿辰当日大出风头?”   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   谢放仰脸,望着院子里的飘雪,“今夜下雪,夜里冷。你可有派人,去一趟小院,多送一些炭火过去?”   福旺一脸懵。   不,不是。   筹办老爷六十岁寿辰,这般大好的表现机会,二爷不去想怎么讨老爷子欢心,这会儿竟然只记挂着住在小院里头的阿笙少爷夜里冷不冷,炭火是不是够吗? 第158章 没有问题   阿笙在房里,就着煤油灯,给爹爹回信。   不知道是不是他坐得时间有些长,久未活动,便是房间里烧着炭炉,可这身子却是越来越冷,手也是越写越僵。   阿笙写一会儿,便停下来,拢着双手,往手心里头吹热气,等到双手稍稍暖和一些,这才继续动笔。   来到北城的第二天,阿笙就给爹爹写了封信报平安。   自信寄出去以后,他便日盼、夜盼,盼着爹爹的回信。   今日午后,他跟师父从茶馆写生回来,便收到了邮差的信。   爹爹在信里头回复,他的身体很好,店里生意也都还不错,大家一切都好。只是在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担心,因为巡捕房那儿依然没有关于周霖的消息。胡队猜测,周公子很有可能已经偷偷潜逃出符城,毕竟符城认识他的人太多。他离开符城,才是明智之举。   阿笙听闻周公子多半已经离开符城,喜忧参半。   喜的是周公子若是当真人已经不在符城,那么他便不用担心周公子会再在暗处对长庆楼或者是对爹爹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来。   担心的是,周公子那样的人,一日不被抓获,总觉得会个隐患。   爹爹应当同他想的一样,告诉他,店里人手够,要他不用担心店里头的事,他放心待在符城。   爹爹还在信中问他,北城的饭馆、酒楼,是不是都极为气派,北城的大厨是不是多如九毛。   北城什么都贵,他在这儿又没有进项,哪里敢乱花钱。   阿笙拣了他从前在长庆楼听客人说过的一些名菜,再结合他这几日路过的酒楼的情形,真真假假地编了一些,写在信里,好让爹爹放心。   “爷爷!爷爷!下雪了!”   “爷爷,您快瞧!好大的雪哇!”   “爷爷——”   外头传来小石头的惊呼声。   阿笙放下手中的笔,将镇纸放在信笺上,以免被风给吹跑。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裹着雪花,迎面扑来。   阿笙眼睛亮了亮。   当真下雪了!   阿笙将手伸出窗外,一片晶莹的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掌心。   好漂亮。   北城的雪花比符城的雪花果然要大上一些,便是连雪花的边缘都瞧得好生清楚。   阿笙左手轻触右手掌心上的雪花,才轻轻一碰,雪花便融化了。   阿笙弯起唇。   冷风从窗外灌进,直钻脖子。   呼,好,好冷!   阿笙冷不防打了个寒噤,抖了抖身子,将窗户给关上。   窗户一经关上,风雪便被挡在了外头。   阿笙走到炭炉前,这才发觉炭火快烧没了。   难怪他方才写信那会儿,越写越冷。   不知道老师同小石头房里的炭火够不够。   他记得仓库里炭火还有一些,只是应该不多了。   下雪天,老师同小石头的屋子得暖和一些才好。   “小傻子,这是北城,北城下雪有什么可稀罕的?你当还在咱们符城呐?你放心,在北城啊,你想要看雪,管够。快进来,回头该着凉了。”   “爷爷,您说这雪明天还会继续下吗?”   “这我哪儿知道,这你得问老天爷,问问他老人家明天还下不下雪。好了,别待在外头,快进屋,你不冷啊?”   “不冷,爷爷,我一点也不冷。我再玩一会儿么。”   “别是冻傻了。”   阿笙听着小家伙同老师两个人的对话,不禁莞尔。   将挂在衣架上的斗篷给披上,阿笙走出房间。   小石头在院子里高兴地追逐着雪花,老爷子怕他冷着,要拽着他的手进屋。   小家伙不肯进去,气得老爷子往他脑袋上招呼了一下。   家里的两个小厮,手各拿着防风灯,给一老一少照明。   阿笙担心天黑,老人同小孩儿容易跌跤,他从其中一个小厮手中拿了一盏防风灯笼,走过去,朝老师比划着,“老师,要不您先回房休息,我来看着小石头?”   “不行。你看着他,回头这小东西更来劲,愈发不睡了。”   “爷爷,我不会的。爷爷,让我再玩一会儿么,爷爷……”   “叩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   院子里,虞清松同阿笙皆是有些意外,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大晚上的,会是谁?   小厮小毛前去开门。   出于谨慎,虞清松走上前,压低了嗓音,特意叮嘱了一句,“小毛,开门前,问清楚,对方是谁。若是没有应答,咱们便不开这个门。”   还是留个心眼好。   便是连小石头听见敲门声,也都停住了步子,没再乱跑,而是神情有些紧张地看着爷爷同阿笙哥哥两人。   他们这院子,便是白天都没什么人来,勿论夜里。   …   小毛依照老爷子的吩咐,开门前,朝外头喊了一声,“谁啊?”   门外传来福旺清亮的声音,“是我。”   小毛忙给福旺开了门,“福旺,怎么是你?可是二爷那边有什么吩咐?”   “这不是下雪了呢么,二爷担心小院的炭火不够,特意命人送来的炭火。”   福旺说着,便转过身,招呼身后的两名伙计,“有劳两位大哥,将炭火搬到里头。”   听说是二爷让送炭火过来,小毛忙让开了身。   …   福旺指挥着小毛同另一名小厮阿仁,帮着两名伙计一起,将炭火给搬到仓库。   一切进行地井井有条。   老爷子看在眼里,对感叹道:“还是南倾行事周全。”   阿笙轻轻点了点脑袋。   他也是今天晚上觉着有些冷,瞧见房间里的炭火才想起,仓库里炭火快用完了,没想到二爷竟提前替他们给想到了,还连夜命福旺雇人将炭火给送来。   老爷子睨了阿笙一眼,“南倾对你,当真有心了。”   阿笙心尖跳了跳。   不知是他自个儿心虚还是怎么的,他总觉着老师方才这句话,是话中有话。   微红着脸颊,阿笙比划着,“二爷多半是考虑到今夜下雪,您同小石头两人会畏冷一些。”   二爷待老师同小石头向来也是关怀备至,不,不单是因为他。   “虞老先生,阿笙少爷,小院的三个房间的炭火,我都让小毛跟阿仁给添上了。仓库里炭火也管够,用上个半个月不是问题。倘若哪天又不够了,让小毛同阿仁来主院跑一趟便成。”   福旺走上前,阿笙同老爷子两人的“谈话”被打断。   阿笙也便没机会听见老师的答复。   阿笙比划着手势,“多谢,辛苦你们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都是咱们分内的事。对了,阿笙少爷,我这儿还有二爷给您以及虞老的一封信。二爷交代了,要您二位当场拆开来看,并让我把话带回去。”   福旺从衣襟里掏出两封信,分别递给阿笙。   要他们当场拆开看?   这般急?   …   二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阿笙眼露疑惑,他从福旺手中将信给接过,从中取出信笺。   老爷子也拆开了新。   两人快速地将这封信看过。   哎?   二爷在信中,邀他跟老师一同参加他一位亲人的寿辰。   这,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啊。即便是二爷的亲人明日寿辰,二爷亦大可明日派人相邀,他同老师定然不会拒绝的。为何要特意写这两封信呢?   莫不是二爷那位亲人,很喜欢老师的画,二爷是为了给那位亲人一个惊喜,觉着写信相邀,较为正式,也是二爷对他同师父的重视?阿笙思来想去,觉着以二爷的为人处世,这样的可能性极大。   虞清松看过信,笑呵呵地道:“我当是什么事,福旺,你回去转告南倾,就说虞某荣幸之至。”   阿笙听老师这么一说,便确定二爷写给老师的信上的内容,应当是一样的。   他朝福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没有问题。 第159章 蓦地一跳   第二日,雪还在下。   院子里,屋檐上已然有了层厚厚的积雪。   房间里的炭火到了清晨才熄灭,阿笙昨夜睡得极好,起床时被窝都还是暖烘烘的。   出了房门,阿笙才真正感受雪天的严寒。   只是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的功夫,不仅鼻子冻得发冷,耳朵更是冻得发疼,赶忙回房里,拿了护耳帽戴上,方才觉着没这般冻人。   “阿笙少爷,您起来啦?我方才去外头买了早餐,刚要去叫您起床呢。您是要现在去偏厅同老爷子一起吃,还是我送到您房里来?”   听见小毛的声音,阿笙转过身。   “早。”阿笙笑着比划着,“我去偏厅用餐吧。”   “哎。好勒。那我去给您收拾碳炉。”   小毛应了一声,从阿笙身边走过。   阿笙伸手,在小毛的肩上轻拍了拍,手里头比划着,“小毛,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小毛应声道:“阿笙少爷,您想问我什么?您尽管问。”   阿笙迟疑着,比划着手势,“你同豆豆两人,你们家里也有人跟我一样,不会说话么?”   刚到北城的当天,他太累了,便没注意到,为何小毛同豆豆两人能瞧得动他的手势。   后头一直想问来着,只是每回总是忘记,今日总算没有再忘。   小毛摇了摇头,“没有哇。”   阿笙疑惑地问道:“那为何,你同豆豆都能瞧得懂我的手势?”   “噢,这个啊。我同豆豆原先都是在二爷院子里当差的,是陶叔的吩咐。陶叔提前便写信回北城,要我同豆豆两人,找人去学怎么瞧得懂哑……嗯的手势,最好自己也会比划,总之就是学会啦!”   担心自己会犯了阿笙少爷的忌讳,小毛便生生地将“哑”后头跟着的那个字给咽了回去。   从小到大,被喊哑巴的次数多了,何况是这种无心之失,阿笙自是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小毛的话,叫他心尖蓦地一跳。   陶管事是二爷的人,陶管事行事自然都是二爷的授意。   自他同老师还有小石头此番北上,路上二爷可谓是照顾备至,便是连他们落地后的住处都提前找好不说,便是连小厮都给他们留了两个,以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二爷为他们做的足以令他同老师感激之至,他这会儿才知晓,二爷竟是连沟通方面的问题,都替他考虑到了!   院子里的风迎面扑来,分明是冷的,阿笙却是浑身都暖洋洋的。   …   “阿笙,你来了啊。来,快坐,小毛刚去买了早点,趁现在热乎,快坐下吃。”   阿笙迈进偏厅,老爷子便招呼他过来一起坐下吃早点。   阿笙点了点头,朝餐桌走过去。   没瞧见小石头,阿笙两只手贴在一起,比了个睡觉的姿势,“小石头还在睡么?”   “可不么。昨晚上睡觉前一直问我,今日雪会不会停。分明困得揉眼睛了,也舍不得睡。实在撑不住,才进了被窝。他的那份早点我已经替他放锅里了,等他起床,若是凉了,热给他便是了。你只管自己吃。”   说着,给阿笙夹了一个肉包,放到他碗里。   阿笙用手势谢过老师,拿起碗上的筷子。   吃过早点,天气依然未曾放晴。   阿笙拎着装有画具的布袋,准备出门时,豆豆穿着蓑衣,在院子里铲雪。   北城的雪下得大,一夜的光景,院子门口便积了厚厚的雪,倘若不铲雪,从院子走到门口那一小段路,都得湿鞋。   阿笙头一回知晓,原来雪下得太大,还有这般不便利。   “怎么?今日下这么大的雪,你还要出门?”   老爷子去厨房倒热茶,瞧见在撑伞的阿笙,很是意外地问道。   “嗯,想,想着出去瞧瞧,就,随意逛,逛一逛……”   阿笙呼着白气,比划着,鼻尖冻得通红,眼见却是很亮。   从前在符城,阿笙总是很忙。   符城罕见下雪的那几日,他几乎都待在厨房里头,压根没机会好好赏一赏雪景。   今日,便想出去好好看看。   虞清松瞧见阿笙身上拎着的布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来应当是不仅仅想出去瞧一瞧,也是想画一画北城的雪景。   “挺好。我瞧了你那日在茶馆的写生,笔法娴熟了不少。去吧,记得将手套、热水还有吃的给带上。对了,你回来的时候,倘若方便,给我去纸笔铺,带一份这个牌子的颜料。   南倾的亲人不是寿辰将至么,我打算趁着这几天的功夫,给画上一幅,聊表心意。原本我是想着自己出门一趟,既然你今日要出门,我便省了这功夫了。”   虞清松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阿笙笑着将师父的纸接过去,朝师父点了点头。   放在荷包束带里头收好。   …   阿笙去了香湖公园。   下雪的香湖公园,美得似人间仙境。   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湖两旁的树木也都覆上白茫茫的雪,远处的亭子一点,行人二三,像极了古人的水墨画。   阿笙找了个景致好的亭子,摊开画具,开始动笔。   手指头僵硬,好在阿笙准备工作做得足,带了暖汤出来,手发僵了,便在怀里的暖汤上捂捂手。   雪下得愈发大了。   有人走到亭子里躲雪。   “小兄弟,是你啊。”   阿笙抬起头。   片刻,瞪圆了眼。   是那天在听风馆的那位先生?!   谢载功亦未想到,还会碰见眼前这个小孩儿,这样的巧合,使得平日里行事肃整的他,难得算是语气温和地问了一句,“你这画工不错,是哪个学校的?”怕是只有学生这样的愣头青,会在大雪天的跑出来画画。   阿笙比划着,“我没有上过学校,只上过学堂。”   谢载功瞧见阿笙并不言语,只是比划着回应他,眼底颇为有些意外。   谢载功身后的随从,以及管家韩兴明均眼露惊讶。   这小公子长得这般俊俏,竟是个哑巴。   可惜了。 第160章 我听得见   众人眼中的错愕以及可惜,阿笙便不陌生。   打小,只要发现他不会说话,人们最常露出的便是这两种神情。   他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恶意。   阿笙腼腆地朝谢老爷子笑了笑,低头开始将石桌上的画具收拢一些。   雪下得大,一时半会儿地可能不会停,他总不能一个人霸占亭子里头的这张石桌。   谢载功将小孩儿的动作看在眼里,他从方才意外的心绪当中回过神,“没关系,你尽管在这儿画就可以了。”   语气分明比方才还要更温和一些。   谢载功说完,忽地意识到,对方既是个哑巴,很有可能也听不见他方才在说什么,毕竟人们常说又聋又哑。   “嗯,我的意思是,你,在这儿画,就好。不用忙活。”   谢载功有些笨拙地比划着,指了指阿笙,又指了指石桌上的画具,还比了个摆手的手势,便是连语速都下意识地放慢。   阿笙有些意外。   这位老先生瞧着好严肃,尤其是上一回,给人很是威严的感觉,叫人有些犯怵。   想不到原来挺平易近人。   阿笙弯起唇,比了比亭子里的石凳,表示没关系,他已经收拾好了,让对方尽管坐便好。   韩管家瞧不懂手势,不过也感受到了阿笙的善意,加之阿笙比了比石凳,他便朝跟在老爷子身后的田文、田武递了个眼色。   田武将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头,取出从府中带出来的的毯子,铺在石凳上。   田武那边尚未好,谢载功站着问阿笙,“你瞧得懂唇语?”   此话刚出,便补充了一句,“若是这个问题有所冒犯,我向你道歉。”   阿笙拿了一张画纸,在上头写字,将画纸竖起——   “我听得见。”   谢载功瞧见了阿笙纸上写的字,心里头有些惊讶。   通常哑巴是听不见的。   这位小兄弟如何能听得见?   既是听得见,为何不会说话?   不过是萍水相逢,这般私隐的问题,谢载功自是不好追着小孩儿问。   …   那头,田文用手摸了摸,毯子不冰,可隔着毯子,石凳还是有点凉,便朝田武招了招手,让田武将他身上的汤婆子给取来。   汤婆子用层层棉布包裹着,虽说没有刚从府中带出来那般烫,暖一暖毯子总归是够的。   用汤婆子将位置热了,田文这才扶着老爷,在铺着柔软方毯的石凳坐下。   阿笙还是头一回瞧见,坐个石凳,还要在石凳上垫毯子的,难免有些错愕。   许是北城的爷较为讲究吧。   他记得二爷赶来符城那阵子也是,他送东西去春行馆,二爷邀他在院子里坐坐。福旺或者是福禄,便会去里头拿软垫出来,铺在石凳上,二爷方才坐下。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倒是鲜少见二爷在院子里小坐,也要福旺他们去拿软垫了,常常是衣袍一掀,便坐下了,越来越不拘小节。   想起二爷,阿笙便难免分心,以至于画纸上,雪柳的枝叶都歪斜了几笔,像是载满了相思,压着枝头,不复飘逸。   “咕噜噜——”   听见腹饥饿的声音,阿笙的视线从手中的画纸上移开,抬起头。   目光在眼前的老先生,旁边站着的似是管家,以及两位年轻小厮停留片刻,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阿笙不由地纳闷,难不成,方才是他听错了?   “咕噜噜噜——”   这一回,阿笙确定,声音是从老爷子腹中发出的。   只见管家以及两名小厮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倒是老先生自己,神情严肃了不少。   阿笙这才恍然大悟。   想来老先生的管家同小厮,是顾及老先生的颜面,这才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吧?   看来,北城的爷,不仅讲究,还好面子。   当然了,二爷除外。   …   怕老先生不自在,阿笙并未一个劲地盯着对方看。   相反,他又低头画了会儿画。   伴随着又一声咕噜咕噜得叫声,阿笙从他出门前带的布袋里头,掏出一个枣花酥。   刚要将枣花酥往嘴里头送,似是才想起这亭子里头还有其他人,阿笙将手中的枣花酥,往老爷子跟前递了递,弯起眉眼,比划着,“请您吃。”   谢载功一愣,下意识地摆手,“不用了,小兄弟,你留着自己……”   谢载功话尚未说完,枣花酥已经被递到他的手里。   谢载功刚要将手中的枣花酥递回去,只见阿笙已经从位置上站起身。   阿笙外出写生,往往一待便是一上午,便是在外头一整天,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吃的东西定然会带足。   将密封食盒从袋子里取出,阿笙打开半开的食盒,从里头另外拿了三块枣花酥,分别递给亭子里的其他三人。   “这,小兄弟……无功不受禄。”   韩管家迟疑着,不敢擅自接受。   阿笙便知道,这事还得老先生做主,便又重新回到座位,拿笔飞快地在画笔上写下,“是我自己做的,请您一起吃。”   谢载功很是意外,“这枣花酥,是你自己做的?”   尽管尚未将这糕点放进嘴里,不知晓味道,可一看卖相便知晓这做糕点的师傅功底了得,味道必然差不了。   竟,竟是这小兄弟做的?   阿笙笑着点点脑袋。 第161章 真是巧了   谢载功将枣花酥拿在手里,并未马上吃。   阿笙眼露疑惑,方才老先生的肚子叫得厉害,怎的这会儿有了吃的,反倒不动口?   可是老先生不喜吃甜点?   “唔,小兄弟,你这枣花酥做得酥松香甜,软糯可口,比之宫中甜品师傅的手艺都不差,着实不错。”   韩管家尝了一口,眼露赞赏之色,半点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这尚且不是刚出笼屉的,倘若是刚出笼屉的枣花酥,这香气定然比现在的还要香上数倍,直勾人的馋虫。   阿笙听了,哭笑不得,听这位老人家的口吻,似是他当真尝过宫中甜食似的。   不过收到这样的赞誉,阿笙自是高兴。   田文、田武连连点头,“是,是好吃。”   说话间,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口。   这雪花酥确实好吃!   只是他们是粗人,嘴笨,不像韩管家,是文化人,能说出那般一套一套戏台似的说辞。   阿笙弯起唇,露出浅浅的酒窝。   田文、田武两人吃得快,没一会儿功夫手中的枣花酥便见了底,阿笙见他们两人实在喜欢,便又从食盒里头,取出最后的两块,递给田文同田武,比划着,“给。”   这是一个进食的手势,加上阿笙递过来的动作,便是田文、田武两人瞧不懂手势,也一下便明白了阿笙的意思。   田武赶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够了。多谢你啊,小兄弟。”   阿笙隔着棉衣,右手掌心在自己的肚皮上摸了摸,表示他肚子不饿,还是将枣花酥递过去。   韩管家出声道,“他们两人说得对,小兄弟,你也吃点吧。这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你自己总得也填填肚子,这人啊,得吃饱了身子才暖和,饿着肚子可不行。”   坐在对面的谢载功难得附和了一句,“是这个理,小兄弟,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   阿笙便只好将枣花酥重新放回食盒里头。   合上食盒,阿笙余光瞧见,老先生这会儿开始咬枣花酥的第一口。   可是饿得不行了?   阿笙哪里知道,谢载功生性多疑,他连续两次碰巧偶遇阿笙,虽说也许当真只是巧合,倘若不是呢?   是以,阿笙递给他的糕点,他自是不会当即去尝。   韩管家对阿笙的夸奖是个信号,即韩管家认为阿笙递过来的糕点并没有问题。   即便如此,谢载功依然没有尝手里的那块枣花糕。   他始终留意阿笙脸上的神情,并未看见阿笙有任何心虚或者是其他异样的神色,田文、田武两人将一整块糕点都差不多吃完,瞧着依然如常,如此,方才去尝那第一口。   …   原本,谢载功以为韩管家对阿笙的夸奖,多少是出于对小事儿的鼓励。   未曾想,这枣花酥的味道当真极好,甜而不腻,极为酥软。   谢载功出声问道:“小兄弟,你这枣花酥,在哪家酒楼学的?”   这枣花酥的用料、火候、味道皆恰如其分,这需要极深的功底,一般的茶肆、饭馆的师傅自己都没有这样的手艺,勿论教人了。   阿笙比划着,“我是自己看着报纸照着依样……”   因着周遭的人几乎都瞧得懂他的手势,阿笙如今已经习惯直接用手势同他人交流。   他这会儿比划到一半,忽地意识到,这个亭子里头没有人瞧得懂手势,动作稍稍停了停,阿笙他拿过笔,在纸上快速写下——   “看报纸的时候,瞧见有作者写关于枣花酥的文字,依样画瓢,试着做了做。叫各位爷见笑了。”   写完,阿笙便将手中的纸张两手拿着立起来,好方便老先生他们看。   “只是看作家写的文章,你便做出这枣花酥了?小兄弟,倘若你没有吹牛,你这手艺着实叫人吃惊了。简直是老天爷上赶着将饭碗给端到你手里。”   韩管家神色认真地道。   谢载功从前行伍出身,胃口极好,只是一个枣花酥,一会儿的功夫便进了肚子。   他从田武手中拿过帕子擦拭手中沾上的枣花酥屑,“一般人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谢载功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神看着阿笙,“你定是学过相关的手艺,无论是这枣花酥的外形,还是味道,没有个几年的厨艺功底,可做不出来。可是你师父不许你对外说他的名号?”   自从自佣兵打进北城,打跑前朝皇帝,宫门被破,宫中王公贵族几多离散,宫人不计其数,宫中御厨亦是逃得逃,死的死。   侥幸活下来的,总担心哪天皇上又坐上金銮殿,那他们这些擅自逃出宫门的人自是难道一死。为了避祸,大都隐姓埋名。也有胆子大的,直接找了新主子。   谢载功自是以为阿笙是前者,这才对外隐瞒师父的名讳。   阿笙忙摇头,动笔写字,替师父解释,“没有。我师父未曾对我有任何限制。我是在家乡同我师父学的厨艺。小的来自南方一个小地方,并不出名,想来老先生应当是没有听说过的。”   小地方?   能看一眼文章,依样画瓢,便能制作出这般地道的枣花酥,拥有这样的手艺,怎么可能当真出自一个小地方?   谢载功摆摆手,他以开玩笑的语气道:“不见得,不见得。实不相瞒,早年我也曾走南闯北过,去过不少地方。你且说说,你家乡何处?”   原来这位老先生的经历这般丰富啊。   也是,从老先生的做派当中,确实多少窥出老先生身份不低。   兴许老先生当真听说过符城,尝过师父的手艺也不一定?   阿笙在纸上写,一笔一划地下。   瞧见纸上的“府城”两个字,谢载功很是意外,“符城?你的家乡在符城?”   便是韩管家亦是面露惊讶。   可真是巧了。   二少刚从符城那边回来,没想到,转个身的功夫,老爷便遇见了这位符城来的少年。   阿笙眼睛一亮,“老先生听说过我的家乡?”   谢载功笑呵呵地道,“我可不止是听说过,我的一个儿子,近日便是刚从符城回来。” 第162章 许下诺言   呀!   这般巧?   没想到老先生的儿子竟去过符城,且刚从符城回来。   不知道老先生的儿子在符城待了多长时间,从事什么工作,长庆楼每日迎来送往的,兴许他见过老先生的公子也不一定呢!   “敢问令公子……”   “老爷,雪停了!”   “太好了!雪可算是停了。”   阿笙好奇老先生的儿子在符城待了多长时间,叫什么名字,兴许贵公子来长庆楼吃过饭,或者是喝过酒也不一定呢。   阿笙比划到一半,忽听老先生的两名护卫惊呼了几声。   阿笙抬起头,朝亭子外头看过去。   果然,先前还飘飘洒洒,瞧着会下挺长时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便是风也在不知不中已然转小。   “老爷,既是风雪停了,我们便先回去吧。”   韩管家躬身,低声地道。   否则回头风雪若是大起来,便会像方才这样,又被困在这亭子里。天寒地冻的,身子容易冻出问题来。   “不急。”   谢载功抬了抬手,他转过头,看着阿笙,“小兄弟,方才你要同我说什么?”   谢载功见阿笙方才分明比划着什么,只是田文、田武一惊呼,小兄弟便停住了比划,这才出声问道。   阿笙一愣,心里头有些惊讶,连他自己都险些忘了,没想到老先生竟然留意到了,还特意问了他。   阿笙笑了笑,摆摆手,表示没什么。   复又低头在纸上写,“等会儿兴许风雪又会大了,您还是尽快回去吧。”   老人家可冻不得,容易生病。   这冬天的,坐亭子里头,确实冻人,见风雪停了,谢载功确有想离开之意。   他并未急着起身,而是同阿笙道谢道:“今日多谢你的枣花酥了。”   见状,韩管家也忙向阿笙道谢,他语带懊恼地道,“是了,只顾着夸小兄弟手艺好,倒是忘了向小兄弟致谢了。”   田文、田武则双手作揖,以表谢意。   阿笙连连摆手,比划着,“不客气的。”   不过是随手做的而已,也不值几个钱。   田文收拾石凳上的毯子,田武帮着一块给收拾进布袋里。   一行人准备离开亭子,韩管家阿笙仍旧坐在亭子里,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不由地出声问道:“小兄弟你还不走么?”   阿笙从布袋当中取出部分的伞,弯起唇,意思是,他带伞了。   哪怕等会儿当真下雪了,他也随时可以走。   韩管家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道,“小兄弟,我劝你还是尽早回去比较好。你是从符城来的,你是不知道,这北城的风雪,一旦刮起来,那叫一个没完没了,便是伞也撑不住。”   谢载功也这样认为,“是这样,若是这雪再下起来,未必会像这次这般好运,很快就停。你身边吃的又都给了我们,天寒地冻的,容易出事。”   韩管家笑着道:“我们老爷说得一点不错。”   谢载功:“小兄弟,不若你同我们一起走?你家住在何处?我令我的汽车司机送你一程。”谢载功提议道。   韩管家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老爷子似是颇为喜欢眼前这个哑巴少年。否则以老爷子的性子,哪里会主动提出捎人一程。   阿笙是见识过北城的大风的,方才雪虽下得大,他以为只会像符城的风雪那样,只是路面会有些积雪,不便行走而已,倒是没有将北城的风给考虑进去。   听两位老人都这般说,便也有些担心。   “多谢两位的好意。我画具有些多,收拾起来会较为麻烦,您四位只管先走,我收拾画具,便也会回家了。”   因着这个句子有些长,阿笙仍然是用笔,写在的纸上。   谢载攻哪里会没有“听”出少年的婉拒。   汽车可是个稀罕物件,便是全北城,也没有几辆。   想当初他初够得汽车的时候,可是连老大都没忍住,同他借了几回车。好几位常年未如何联系的老友,都打电话联系他,约他出来见面。想坐一坐他的小汽车,也算是长长见识。   他若是说要开车去接谁,汽车尚且隔着老大的一段距离,便能瞧见亲朋远远地在门口等他。   这位小兄弟竟然听到他让司机开车送他,都这般平静。   不是不知道汽车为何物的平静,倘若如此,小兄弟在听见汽车两个字时,脸上不会未曾流露半点茫然之色。   小兄弟分明知道小汽车为何物,却依然婉拒了他。   小孩儿够沉稳的,心也善,无贪便宜之心。   谢载功心里头对阿笙的好感,又添了几分。   “老爷,瞧着这天,又灰了几分,我们还是先走吧。”   韩管家出声提醒道。   谢载功点点头,临走前,给了阿笙一张他的名片,“小兄弟,这是我的名片。他日,若是你遇上什么麻烦,或者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拿着这张名片,来我府上寻我。”   “不。用了,老先生……”   只是几块枣花酥而已!   阿笙没想收过名片,他低头写字的功夫,谢载功直接放在了阿笙的画纸上,且用镇纸压了压,“我先走了。当然,我希望你生活顺利,没有需要用到这张名片的时候。”   不等阿笙反应,谢载功便率先步出了亭子。   阿笙拿起名片,想要追上去,不经意间,瞧见了名片上老先生的姓氏。 第163章 胡同搜人   老先生也姓谢?   同二爷的姓氏一样呢。   阿笙瞧着老先生的名片,唇角轻弯。   观谢老先生的做派,出身想必不俗,在北城应当也是有身份的人,又姓谢,不知道会不会同二爷认识。兴许二爷同谢老先生之间,沾亲带故也不一定。   天色有再次渐渐变暗的趋势,阿笙将老爷子的名片仔细收好,开始动手收拾桌上的画具,以免回头当真像是两位老先生所说得那样,风雪太大,回不去。   阿笙尽可能加快步子,走到半路,天空还是再次飘起了雪。   好在,风并不大,只是雪扑在脸上,格外地冻脸,不至于寸步难行。   阿笙跺了跺脚,将装有画具的袋子牢牢地抱在胸前,双手更加用力地握住伞,好让自己的身子更加聚暖一些。   拐进院子所在的胡同,阿笙蓦地顿住脚步——   有几个身穿东洋军服,腰挂刺刀的军人守在胡同口。   入胡同口的百姓则排起了不短的队伍。   “你,站住。”   “不是你,走。”   “你,过来!   这帮东洋人似乎在找什么人,但凡进出胡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有可能会被叫住,待其中一名额头上缠着纱布的人仔细看过,才会被发行。   阿笙皱着眉头。   这也太欺负人了,发生什么天大的事,非得让大雪天的站在外头等着?!   “冤枉啊!小的冤枉啊!几位军爷,不是我,当真不是我!我连升海路我都没去够!   那升海路卖的全是洋货,我一个月的进项才几块钱,我连那儿最便宜的一块洋皂我都买不起。我去那儿做什么?”   “是啊!军爷,我们连升海路都很少去,当真不是咱们做的。”   “这天儿太冷了,能不能就先让你我们进去啊?”   其中有一位年龄大概在三十来岁的男子被从队伍揪出,后者口中连连喊冤,为自己辩解。其他百姓听了,纷纷应和。   天气太冷,眼看家就在前头,偏生卡在这儿进不去,换谁,谁能心平气和?   “闭嘴——”   随着这一声严厉的威吓,军人腰间的刺刀拔出。   人们瞬间噤了声。   阿笙抿起唇。   这帮东洋人实在过分!   为何北城当局不出面制止?   “这些东洋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就因为有人在他们的铺子打伤了他们的人,就认定了是咱们的人动的手。如此也便罢了,他们偏又到现在还寻不出人。   别是为了给他们所谓的自己人一个交代,便要咱们的人顶缸吧?这简直没天礼。”   “没天理?没天理就对咯。这帮东洋人什么时候做过合天理的事了?怪就怪咱们当局不争气。在这帮人面前,唯唯诺诺的跟个孙子一样。以至于外邦人都可以对咱们作威作福。”   “嘘。小点声~~~没听说不少东洋人都听得懂咱们的话呢?别回头丢了性命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人群瞬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毕竟谁也不愿意,因为几句牢骚,便丢了性命。   阿笙排在队伍里头,听其他人的议论声,方才知晓原来是前段时间,打伤一名东洋商店的伙计的凶徒尚未抓到,现在东洋人便是得到线索,嫌犯就是藏匿在这附近,这才在胡同路口设了人,进出都进行了盘问。   别是土匪干的,却牵累了普通百姓?   他这几日,经常去茶馆听书、画画,评书老先生提过北城近郊山头,有匪寇占山为王,会抢铁路,还会绑人。   听闻一条街上,只有东洋人的店铺遭了殃……   莫不是,是什么人跟东洋人有仇,寻仇来了。倘若当真是这样,他倒希望“嫌犯”永远都不要被抓住才好。   阿笙出神的功夫,身子被大力地给拽出了队伍。   阿笙被拽到那个额头缠着纱布的人面前。   事出突然,阿笙陡然瞪圆了眼,心跳得很快,他有瞧见方才有人被直接给带走的。   幸好,对方瞧了他一眼之后,便摇了摇头。   阿笙被放了回去,被准许放行。   走出去几步之后,阿笙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双腿有点软,便是攥着伞的双手都在发颤。   是害怕,也是愤怒。   愤怒在北城这样一个,曾是天子脚下的地方,他们竟然被外邦人当成嫌疑犯,要被问询,诘难。   …   “阿笙,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阿笙回到住处,老师虞清松听见小毛的禀报,便赶紧从暖厅里迎出。   “这北城实在太不太平。你今日出门后不久,这东洋军人便将咱们这胡同给封锁了,挨家挨户地搜人呢。我还担心你没法进来……想让小毛或者是豆豆出去瞧一瞧,看你回来了都没有,都被拦下来了。   哎……不说了,说起这个就气人。   你怎么样?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为难啊?”   阿笙这才知晓,那帮人不仅拦住他们进来的人,竟是已经挨家挨户都搜过了!想到人群里头,只要有人不配合,就会挨棍子,甚至会被用刺刀或者是枪|支威胁。阿笙心里头顿时一紧。   他用冻僵的手,笨拙地比划着,“您跟小石头,还有豆豆,小毛怎么样?有没有被为难?” 第164章 三番两次   “没有,没有。我们这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豆豆跟小毛也还只是半大孩子,都不是能把人打上以后逃跑的体格,想来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帮东洋人进来,挨个房间搜过之后便出去了。”   说到这儿,老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听说别户人家就没有这般幸运了,好几个人被直接给带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放回来。他们若是只搜这一次,也便罢了。”   就怕会来来回回地折腾。   阿笙听老师这么一说,忽地注意到,家里的摆件少了几样。   阿笙赶忙打手势,小脸绷紧,神情严肃,“他们进来搜的时候,可是打砸东西了?”   虞清松摇了摇头,“倒是没打砸,可是你想啊,他们是进来搜人的,哪里还会在意,会不会破坏家里的东西。”   屋子里被碰倒的东西,他跟小毛、豆豆,甚至是小石头一起,都给复原,放了回去。   一些实在没办法复原的陶瓷,也只能打扫了去。   只这一次,倒也没什么。   要是三番两次的,这谁家能遭得住?   原本,阿笙听说屋子里的人没事,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稍放心了下来。   听到老人提及胡同里的其他人家的境况,心里头不由地难过。听闻那帮东洋人行事霸道,能被放回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怕就怕凶多吉少。   一开始东洋人只是让当局配合调查,交出行凶之人,如今迟迟没有进展,局面已然演变成挨家挨户搜查的境地,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想到这帮人有可能会再次进来搜查,大家都还要再遭一次劫,阿笙是既愤怒,又担心。   这帮东洋人,简直比赖三那帮地地痞还可恶!   小毛端来姜茶,放在高脚几上,转过身,对阿笙同老爷子道:“没事的。老爷子,阿笙少爷,您二位不必太担心。今儿个实在是事发突然,我们来不及同二爷那边知会一声。   那东洋人里头有个叫裕田禾丰的,他是个军官,军|衔还不低。他同老爷有所来往,而且他可喜欢二爷的字画了,同二爷关系也还行。   我已经雇人给二爷传话,像是今天的事,应当不会再发生了。来,阿笙少爷,您先坐下,喝杯姜茶,暖暖身子,我将您这帆布袋,都先给您放回房间里去。”   说罢,伸手去拿阿笙手里的帆布袋。   阿笙刚刚在椅子上坐下,将茶盏端在手里。茶有些烫,也便没急着喝。   闻言,微微一怔。   二爷竟同东洋人也认识么?   老爷子心直口快,脱口而出地道:“南倾怎么会同那帮东洋人搞在一起?那帮东洋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抢我们的土地,还杀咱们的人,跟东洋人搞在一起,可没有好名声!”   小毛“嘿”了一声,两手把腰一叉,对着老爷子就是往外蹦机关枪,“瞧您这话说的。您这我我可不乐意听。您知道东洋有多大么?咱们国家多少人是去东洋学习的知识、技术,回来再报效咱们国家,为国做贡献?东洋人也不全是坏的,您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是部分东洋军人坏到冒泡,不代表所有东洋人都是坏的。我相信我们家二爷,要是那裕田禾丰也参与做了对不起咱们的事,二爷绝对不会再同他有任何往来。但是您也不能住着我们二爷给您买的院子,还说他的不是。”   虞清松也不是什么冥顽不化之人。   何况,他还受了南倾的不少恩惠。   本来方才就是心直口快,一下子没注意言辞,听小毛一说,顿时面有惭色,“是我的不是……是我狭隘了,方才言语不妥,我,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哎,总之,抱歉,抱歉。南倾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   虞清松虽然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小毛的主子,可好歹也是长辈,又是他要伺候的人,小毛反倒不好意思了,“没事,没事。”嘟囔了一句,“我们家二爷是绝不会同那帮东洋人同流合污的。”   老爷子赶忙附和,“是,是。我也相信南倾的为人。”   阿笙赶忙低头喝茶,眼底眸光闪了闪。   方才听说二爷同那裕田禾丰认识,他当真吓了一跳。   他同老师一样,对东洋人无半点好感。   险些同老师一样,对二爷有所误会了。   他当然不是误会二爷的为人,只是也担心二爷同东洋人走近,会不会就变得比较亲那帮东洋人。   只是,心里头还是有所担心。   听闻东洋人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二爷同东洋人往来,会不会有危险? 第165章 不动脑子   “咳咳咳——”   谢载功低头看报,时不时地发出咳嗽声。   自那日公园里回来,老爷子便染上了风寒。   管家韩兴明手里头端着药,从外头推门进来,动作轻缓地将药给放在桌上,低声提醒道:“老爷,药已经煎好了。   “先,咳咳咳,先放着吧。”   谢载功瞧着今日承晨报上的内容,神色微沉。   这帮东洋人越来越过分了。   韩兴明语带笑意,委婉劝说,“老爷,身体要紧,您先把这药给喝了,再看报纸也不迟。报纸它也不长腿,您说是不是?”   说着,将药往谢载功桌前递了递。   “报纸是,咳咳咳,不长腿,我这是……咳咳咳,我这是没心思啊,老韩。”   谢载功说着,手背在报纸版面上用力敲了敲,“你看看,你看看……咳咳咳,你看看这帮东洋人又干了什么好事!大雪天的,让百姓接受他们的盘查,没有证据,就把人给抓走。这是在,咳咳咳,这是在咱们的地盘上,打咱们的脸啊!”   东洋人对北城茂云区一带的胡同进行挨家挨户搜查,且在雪天,于胡同口设置关卡一事,上了北城日各大报纸。   在自个儿的地盘上,竟然被当成了嫌疑犯对待,未免太叫人屈辱。   百姓对北城当局的不作为愈发不满。   学生上街游行,要求北城当局必须出面同东洋军谈判,无条件释放无辜被捕的百姓。   北城当局不但未满足学生的需求,反而派兵强势疏散游行队伍。   北城多家报社发文谴责北城当局,更有甚者,要求北城市徐砚长下台。   咳嗽得太过厉害,谢载功脸颊泛红。   韩管家忙走到老爷子背后,给老爷子拍背、顺气,宽老爷子的心,“哎。这个事您也无能为力啊。亏得老爷那日拒绝了裕田帮忙调查的要求,要是老爷那日答应帮裕田,今日麻烦才大呢。”   报社这波口诛笔伐里头,必然会有老爷,那事情可就大了。   谢载功听后,心情并未放松丝毫,他掩嘴咳嗽了数声,语气沉重地道,“裕田禾丰一流,狼子野心,就怕一切都,咳咳咳,一切都只是个开头。咳咳咳——”   “咱们还是先别说话了。您瞧,这咳得愈发厉害了。来,咱先把药给喝了。”   韩管家端起桌上的药碗,用手背试了试温度。   天气冷,药凉得也快,韩管家舀起一勺药,送到老爷子嘴边——   “叩叩叩。”   “父亲——”   勺子稍稍沾唇,门外传来敲门声,谢放的声音随之响起。   因着未经谢载功允许,故而并没未擅自进门。   老爷子转过头,朝房门方向看了一眼,“进来吧。”   谢放推门进来。   老爷子一见到二儿子,便眼露无奈,“咳咳咳,我不是同你说过,我近日感染风寒,让你们都免了晨昏定省么?”   怎么还是往他这儿来了?   谢放双手作揖,“儿子此番前来,是有件事想请父亲定夺。”   “何事?”   谢放迟疑着,并未立即回答。   眼神交流间,谢载功便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对韩管家吩咐道:“老韩,咳咳……你先出去吧。咳咳咳……”   “是。”韩管家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药碗。   已经走出几步的他,似是忽地想起什么,停住了步子,对二少爷道,“二少,容老奴多嘴说一句,请您务必好好劝劝老爷,老爷到现在一口药都还没喝呢。你可要帮忙盯着,老爷将这药给喝完。不喝药,这病哪能好。”   谢放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好好劝劝父亲。”   “老奴告退。”   韩管家关门出去。   “坐吧。”   谢载功对谢放吩咐道。   “谢父亲。”   谢放依言,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现在可以说了,咳咳咳,你要同我说什么事?”   余光瞥了眼关上的房门,谢载功看着二儿子,出声问道。   谢放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衣袖里头,抽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   “这是大哥拟定的关于您六十岁大寿的宾客邀请名单,里头有几个人,我觉着不大妥当。我委婉地同大哥提了提,大哥表示这些名单里头的人,您都已经事先过目过。”   “宾客邀请名单,你大哥确实是根据,咳咳咳,根据我的心意拟的,我也确实事先过目过,怎么,有,咳咳咳,有什么问题么?”   语气里,多少带点诘问的意思。   谢放神情未变,只是淡声道,“还请父亲打开看看。”   谢载功皱着眉,摊开手中的信笺。   待瞧见名单上“裕田禾丰”四个字,心尖已是蓦地一跳,再瞧见名单里头,好几个成为了东洋人的翻译,站到了百姓同国家对立面的叛徒的名字,饶是素来沉稳的谢载功这会儿也不由地一阵后怕。   “老大实在是……”   谢载功指尖攥着信笺,神色难看。   当着二儿子的面,谢载功并未骂出难听的话。   他知道老大的心思,无非是想要哄着他开心。   可老大怎么也就不动动脑子,万一老大当真按照这个名单拟的……那帮人来了他的寿辰,他哪里还能有个安生的寿辰?! 第166章 心情复杂   “这事,咳咳咳。这事,你处理的是对的。这名单,你先留在我这儿……等回头,咳咳咳……”   谢载功攥紧着名单,脸色因为咳嗽涨红得厉害,唇色却是发白到近乎没有血色,说不出话。   谢放速度起身,绕到到父亲的身后,由下往上轻拍。   见父亲拿信笺的那只手按在主桌上,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指着前方,谢顺前者的目光,瞧见了房间里的纸篓。   谢放疾步走过去,纸篓桶拿到父亲的前面,又拿了桌上的温茶,给父亲漱口,润喉。   一连喝了好几口温茶,谢载功的喉咙总算没有那般痒,咳嗽方才渐渐止住。   他颤抖着掏出自己衣袖中的帕子,轻拭唇角。   方才的那杯茶已然见了底,谢放端起茶壶,重新倒了一杯,递过去,“父亲现在可有好一些?”   谢载功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收起帕子,伸手接过二儿子递过来的茶,捏着手里的那张信笺,“这份名单,先放我这儿。回头,回头……咳咳,我再给你另交一份名单。”   声音有点沙哑,神情有着掩不住的倦意,甚至是老态。   谢放瞥见老爷子发间的那几根白发,忽然第一次意识到,在他心目中一直像是雄狮一般的男人,是真的老了。   从前,若只是一场风寒,在他们做子女的面前,父亲绝对不会流露出任何疲态。   谢放:“不急。如今最重要的是,父亲您先安心养病,其他都是次要。”   不急?   如何不急?   邀请宾客这事,不邀请亲朋,容易将人得罪,背地里嚼舌根,使绊子。若是邀请了不对的人,轻则遭人唾弃,重则身败名裂。   老大什么时候才能有老二这种对时局的敏锐临时应变的应对能力?   亏的这次他一时兴起,让老二协助老大一块筹备他的寿宴,否则老大这回,不知道要给他捅出多大的篓子。   谢载功攥着茶杯,低头喝茶。   喝到一半,忽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茶的味道,分明同他平日里喝的红茶别无二致。   谢载功瞧了一眼,确认自己手中端的是茶杯,而不是茶碗。   谢载功疑惑,他还以为,方才老二给他递的是汤药,还在纳闷,怎的汤药他喝完了一碗,竟还有一碗。   只是因着喉咙依然不是太舒服,因此还是下意识地接过来了。   多半老二方才也是一时心急,故而拿错了。   想到老二一贯性子沉稳,方才因为担心自己,竟也乱了分寸,一时间,谢载功心情复杂。   …   隔日,谢载功勉强撑着病体,重新拟了一份受邀宾客名单,命韩管家去将二少爷给请来,亲自将新名单交给二儿子。   邀请宾客具体事宜这一部分,也一律由谢放全权负责,府中其他人,听其调度。   知子莫若父。   谢载功自是知晓,自己的这一决定会引起老大怎样的反应。   他特意命管家去将大少给请到他房里的议事厅里头。   父子两个人,屏退左右,关上门。   “我知晓,我将宾客,咳咳咳……我将宾客邀请一事,交给老二去办,你心中,咳咳咳……你心中定然不大痛快。   不过,这事我管不了你痛快不痛快。南倾,咳咳咳……已经提醒过你,名单有所不妥,你竟连这点对于时局的敏|锐都没有。   此事,便当是你给你一个教训。晞儿,不要以为你是谢家的大少,我谢某人的第一个孩子,谢家的一切便理所当然都会是你的。”   谢朝晞垂放在双膝的拳头握紧。   好你个谢南倾!   表面上,成天一副淡泊名利,对谢家,对父亲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模样,暗地里却是拿了他的短处,来父亲这里争表现,给他上眼药1   心里头对谢南倾这个二弟恨得要命,谢朝晞躬着身,他低垂着脑袋,一副虚心听训的模样,“父亲教训的是。”   他抬起头,语气恳切,“父亲定然会长命百岁,谢家的一切,自然是父亲的,怎会是我的?倘若儿子想要什么,儿子定然会自己努力去挣。”   谢载功为人多疑。   自从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如年轻时那会儿,他便总是担心,自己的三个儿子会算计、谋求自己的产业,以及自己在北城商会中的影响力。   听大儿子这么说,谢载功缓和了脸色。   他不由地自省,方才对于大儿子,是不是又过于严厉了些。   谢载功语重心长地道:“你能这么想便,咳咳,便好。”喉咙实在有些发痒,谢载功端起桌上的茶盏,润了润喉,“你同南倾毕竟是亲兄弟,南倾身上,还是有许多地方值得你学习的。只是他这个人没有权利之心,瞧着较为懒散罢了。咳,咳咳。   若是你尽责地当好一个兄长,你们兄弟情深。他日,不管你接管了北城商会会长的位置,亦或者是谢家的产业,南倾会是你最好的助力,你……咳咳咳,你可明白?” 第167章 未必管用   二弟,二弟……   又是二弟!   倘若二弟的母亲,同他和老三的母亲一样,都是北城人,且母族势力强大,以父亲的性子,为了家族利益最大化,应当是会直接踹了他这个长子,扶植老二吧?   呵,他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有一个强大的母族?   谢朝晞扬起笑,“儿子明白。二弟才能出众,在南倾身上,儿子确实看见了自己许多不足的地方。往后,儿子会多向二弟学习,同二弟以及三弟三人一起撑起谢家,请父亲放心。”   谢载功大家庭出身,他的两个哥哥三个弟弟对他均尊重有加,有什么事都会同他相商,他也乐意帮扶子侄一辈。家庭团结,一个家族才能强大,在这北城扎根。   也因此,他乐于见到的便是自己的几个儿女,尤其是三个儿子之间能够像彼此和睦。   资质稍微欠缺了一些不要紧,成大事,最忌资质平庸又刚愎自用。   谢载功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他再次咳嗽了数声,面色略带倦意地道,“我乏了,你且出去吧。这阵子既要忙着筹办我的寿辰,又忙着公司的事情,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   谢朝晞走到父亲身后,轻抚父亲的后背,“可要儿子扶您上床歇息?”   谢载功摆摆手,“用不着,用不着。我可没有老到几步路,咳咳咳,都,都需要人搀扶的地步。咳。”   谢朝晞轻笑,恭维父亲道:“是儿子失言,父亲宝刀未老,身子骨硬朗着呢。”   谢载功一只手搭在膝上,站起身,睨了大儿子一眼,“你啊什么时候也学起了老三,油腔滑调的?”   “冤枉,儿子说得可都是心里话。”   说着,伸出手腕,好方便父亲搭把手。   这一回,谢载功倒是没有拒绝。   对于这个自己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谢载功对大儿子的感情到底同其他子女不同,情感上要更为亲近、信赖一些。   谢朝晞扶父亲回床边,弯腰替父亲脱了身上的棉鞋,将父亲的双腿动作轻柔地抬到床上,并替其将床上叠好的被褥给打开,轻柔盖上,“您早点休息,儿子这就出去了。”   谢载功“嗯”了一声,想到近日北城的局势,身为父亲,到底有些不大放心,“这段时日,北城大抵不大太平,你若是外出,尤其是去一些人多的地方,记得带上阿贵他们几个。万事你自己也多留点心。”   谢朝晞应道:“知道了,爸。”   出了房门。   谢朝晞唇边的笑意没了下去。   …   “二爷,听说老爷昨日夜里,老爷将大少爷给叫去了主院。大少爷在里头待了挺长时间。您说,老爷夜里将大少爷叫去,会有什么事啊?”   翌日,谢放准备去一趟主院。   父亲派了人传话,说是为他备了他爱吃的早点。   福禄给二爷拿披风,“您说,老爷该不会是改变了主意,又不让您操持邀请宾客名的事,想着历年都是大少负责,这一回不好做变动,还是又大少负责算了?也不对啊,如果老爷改变了主意,那应该把您叫过去,同您只会一声才对啊……”   像是在谢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若是一直不被老爷重用可不是好事。   他同福旺虽然在符城住得比北城开心吧,可北城才是二爷的家啊!   福禄自是不想,同样身为谢家少爷,二爷又一个人被放逐到符城去了。   放动手将披风的带子系上,“应该是同大哥解释安抚,顺带敲打几句吧。”   只是对时局认识不够罢了,父亲纵然有所失望,也不会放弃大哥。   除非,大哥做了让父亲失望乃至伤心至极的事。   父亲请他去院子里吃早点,想来,也是为了给大哥制造“危机感”——   谢家的继承人,不是非谢朝晞不可。   严格意义上而言,他同大哥,以及三弟,都不过是父亲棋盘上的棋子。   要待在哪一个位置,全凭执子人的安排。   不过,可惜了。   人终究不是棋子。   他有他自己要去到的位置。   “啊?”   福禄将手里头的防风帽递给二爷,一脸的茫然。   方才二爷那句话,什,什么意思?   他怎么半点没听明白?   “没什么。”谢放将防风帽戴上,“你今早可去同房门那边确认过,昨日请柬可都有发出去?”   福禄回话道:“都发出去了,只剩几家,昨日没人在家,门房那边都已经做了记录,会让人再跑一趟。倘若实在联系不上,会提前告知您,也好您方便回老爷的话。   “嗯。”   …   一连几日,谢放都收到了父亲邀他一起吃早餐。   有时,只是邀他一起喝早茶,听戏,有时,父子两人会讨论某段唱词,某个出名的京剧演员出彩的演出。总之,都是一些闲谈,大多数都无关乎正事。   谢放偶尔会主动告知父亲,邀请宾客的进展事宜,老爷子听后,往往说一句,“你办事,为父自是放心。”   似是对自己的六十岁大寿相关事宜,并不如何关心。   这一日,谢载功看了当日的报纸,紧皱的眉头久久未舒展。   “老爷子已经起了,在喝早茶呢,二少进去便可。”   谢放掀开暖帘,从门外走见,见到的便是老爷子脸色黑沉的模样。   老爷子的桌前,摊着一份报纸。   “怎么了?可是报社有记者,又说了些什么了?”   谢放走上前,关切地问道。   因着谢家同东洋人有所往来一事,这段时日,谢载功的名字也曾上过报,上头自然没几句好话。只不过很快,被谢朝晞给花钱撤了下来。   这事最后还是传到了老爷子的耳朵里,也就是前两日的事。   只是总有报社是硬骨头,花钱也未必管用。   听见声音,谢载功抬起头,他沉着脸,“那些个报社记者倘若只是骂我,也便由着他们骂了,左右我问心无愧。”   “你先坐。”   待谢放坐下,谢载功食指指尖在报纸上敲了敲,脸色严肃,问二儿子,“南倾,你对时局一向有自己的看法。东洋人对我们的人进行大肆搜查,甚至不同我们的当局打一声招呼,就将人抓走这事,你怎么看?” 第168章 野心勃勃   “野心勃勃。”   谢载功心里头蓦地一震。   他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二儿子,展开说说。”   谢载功的眼底带着催促的热切,迫不及待想要听一听二儿子的观点。   谢放不疾不徐地道出自己的看法,“东洋人这般大张旗鼓,除却此番他们的人被打伤,感到冒犯和愤怒,故而想要出一口气,更是借此发挥,以试探当局的反应。   然而目前为止,北城当局毫无反应。当局如此软弱可欺,东洋人只怕会进一步进犯。他们的野心,不仅于北城。”   谢载功听后,在心底长叹一声。   老二的观点,竟同他别无二致。   可他是因为有着多年的阅历,方能窥出些许东洋人的野心,老二不过才二十出头。   这洞察时局的能力,若是年轻时的他,怕是未必能够企及。   谢载功心知肚明,方才他的那一番问话实在问得突然。   老二是在毫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回答的问题,可却是当即给出了“野心勃勃”这个答案。   倘若换成老大,老大会如何回他呢?   以老大谨慎的性子,怕是会问他一句,“父亲您如何看?”   揣摩他的心思,再给出答案。   谨慎有时候是好事,可这也意味着行事不够果断,没有自己的判断。   若一个当家人,在关键时刻无法当机立断,如何能服众?   谢载功合上报纸,眼底有着深深的担忧,他沉声道:“你所说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在想,要不要将我们谢家的产业收一收,转到繁市去,繁市那边租界多,各国势力较之北城也更杂,还能起个相互牵制的作用。”   不似这北城,一旦东洋人发难,只怕当局只能当一个缩头乌龟,到时候谢家的产业只怕也会受到冲击。   谢放是因为经历过东洋人举兵入北城,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东洋人的野心。   谢放惊讶于老爷子对时局判断的精准。   毕竟,此时的北城还算是和平,许多矛盾尚且未白热化。   当年,大多数北城人都以为东洋人不会那般嚣张,胆敢真的举兵进犯,以至于被围困在北城。   谢放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上一世,他是忽然收到父亲离世的消息,匆忙北上,之后又因为目睹家里人为了父亲的遗产明争暗斗,心灰意冷,在三弟的设计下日日寄情于酒糟之物。   前世,父亲是否也动过转移产业的念头?   如果前世父亲也曾做过举家离开北城的打算,后来又是处于何种原因,没有付诸过行动?   谢家若是举家南下,只怕大哥同三弟这些年在北城的经营,都要付诸一炬了。   谢放:“父亲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我的意见是越快越好。”   方才谢放对东洋人“野心勃勃”的精准判断,使得谢载功对于他的意见格外重视,他语气凝重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北城会乱?”   谢放:“是。”   …   一早,谢朝晞来给父亲请安,被管家韩兴明给客气拦下。   理由是,老爷交代了,暂时不许任何人打扰。   这已经不是这段时日谢朝晞头一回被管家给拦下。   谢朝晞强忍着不快,勉强还算是客气地询问出声,“父亲今日可是又请二弟去陪他一起吃早点?”   这府中上下,现在谁人不知,老爷子日日都将二弟给喊过去,陪他老人家一块进食早餐?   天气好的时候,还能见到父子两人在花园里散步?   好一幅天伦画卷。   瞧出大少爷不大高兴,韩兴明笑着宽慰道,“二少爷是在陪老爷子一块用早餐,两人有时也说说话。不过大少爷也不必太在意。我可是从前就跟在老爷身边的,老爷的几个子女当中,最疼爱谁,最器重谁,我还不清楚么?”   听韩管家这么一说,谢朝晞脸上的焦色果然有所缓解。   谢朝晞走到厅子的位置上坐下,端起桌上的热茶,“那我在这里等父亲同二弟吃完早餐,我想同父亲说一声,他寿礼筹备的进度。”   韩管家赞同地道:“哎,这就对了。眼下呀,还是筹备老爷子的寿辰最重要。您能这么想啊,便是最好的了。”   …   谢载功这六十岁大寿,办得格外地风光。   谢朝晞请来了北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据说戏台都搭了大半个月,格外地热闹。   又因为谢家前段时间在街口施粥、赠药,惠及百姓,故而人人交口称赞。   “谢老,恭喜,恭喜啊。”   “恭喜,谢老,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载功站在门口迎客,“多谢,多谢。您二位里头请,里头请。”   “谢老,您有福啊。三位公子都这般出色。我可是听说了,大公子、二公子以三公子,前段时间在街口施粥、赠药,是不是?这可是积德积福的大好事啊。”   听着宾客们对自己三个儿子的夸奖,谢载功自是面上有光,他笑呵呵地道:“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主意,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他们有这份心,我这个当父亲的自是大力支持了。来,里头请,里头请。”   说罢,余光满意地朝在院子里应酬宾客的二儿子瞧去。   还是南倾的法子管用。   果然,因着这赠粥、施药,他未因这寿辰的筹备登过报,反倒是南倾他们因为赠粥、施药上了报纸,赚得了口碑。不至于让他在寿辰的当口,还要叫人戳脊梁骨。   “裕田先生到——”   门房通报宾客姓名,声音里头带着竭力掩饰的慌张。   听见裕田两个字,谢载功心中倏地一惊。 第169章 大出风头   “裕田禾丰?”   “裕田禾丰怎么来了?”   “难不成,先前报纸上说的都是真的,谢老同裕田禾丰本就私交甚密,是以谢老这次寿辰,裕田禾丰才会也一同来了?”   “八成是了。总不能是这个裕田禾丰不请自来吧?”   宾客小声的议论声,纷纷传入谢载功的耳里。   谢载功面上仍然挂着笑,心里头多少有些担心。   他上次在茶馆里拒绝了裕田帮忙调查的提议,莫不是裕田今日故意在他寿辰这日,来给他找麻烦来了?   在院子里接待客人的谢朝晞疾步走了过来,他靠近父亲,压低声音,“爸,怎么回事,为何裕田先生今日会来?宾客名单,您不是给了二弟了么?”   谢朝晞这句话,可谓是话中有话。   这邀请宾客这事,是谢放全权在办。   裕田禾丰的名字,是谢载功亲自用红笔划去的。   按说,裕田禾丰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   可裕田人偏偏来了。   …   裕田身后跟着的随从,将贺礼交给门房,迈上石阶。   二儿子的办事能力,谢载功还是放心的。   裕田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问题应当不是出在老二身上,八成有其他缘由。   “迟点再说这个。”   皱着眉,低声同大儿子说了一句,谢载功便脸上堆起笑。   他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双手连连作揖,“裕田先生,不知裕田先生今日会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裕田禾丰朝谢载功鞠了个躬,“不好意思,裕田此次不请自来。还请谢老不要见怪。”   “嚯!这个裕田怎么会说咱们这儿的话啊?!”   “裕田来咱们这儿好些年头了,会说咱们的话不稀奇。”   “哎,你们刚才听他说了么?这个裕田方才是不是说了,他是不请自来?敢情谢老当真没有邀请他啊?”   “是,裕田是说了,他是不请自来,我听得真切着呢!”   …   “这下谢老怕是不好办了。”   “为何?”   “既然是不请自来,说明这人不是谢老邀请的呀。可来者是客,你说,谢老是欢迎他进来呢,还是客气将他请出去呢?”   “这……”   明显这两个选择都不好办。   若是谢老将裕田请入戏,明儿个上了报,估计又得挨骂。可人来都来了,要是将人拒之门外,又不是待客之道。   难办,难办。   “二哥,你说,这个裕田,别是来砸场子的吧?”   谢朝晖小声地同二哥谢放嘀咕。   “静观其变吧。”   “也是。咱们总不能将人给赶……”出去。   谢朝晖话还没说完呢,就见谢放朝门口那边走去。   “二哥,那儿现在可是是非之地,你干嘛……”去。   谢朝晖伸出手去拉谢放的手臂,没能碰着。   谢放走到父亲谢载功的身边,他朝裕田禾丰拱手作揖,“裕田先生一片拳拳之心,家父哪里会怪罪。裕田先生,里面请——”   谢朝晖堪堪赶到,便瞧见二哥竟将裕田给迎了进去。   心说,完了。   这下爸的寿宴怕是要毁了。   不曾想,不但没有瞧见父亲不悦,只听谢载功道,“呵呵,裕田先生还是这般客气。”转过头,对二儿子吩咐道,“南倾,好好招待裕田先生。”   谢放:“请父亲放心。”   谢放领裕田往院子里头走。   谢载功依然在门口,笑盈盈地招呼其他宾客。   一切热闹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老,里头请,里头请。”   谢载功继续招呼着宾客,心底大大松了口气。   老二此番,可算是给他解了围了!   若是他亲自将裕田给请进去,传出去,旁人只怕以为他巴不得巴结裕田。   若是招待不周,裕田的军衔不低,他亦得罪不起。   …   谢朝晞跟在父亲的身旁,帮忙招呼宾客,心里头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可恶!   又被老二给出了一回风头!   他方才他怎么就没想到,可以由他出面,先将裕田先生给请进去呢!   不过老二将裕田这个烫手山芋给请进去,呵,明日的报纸,估计可就没什么好话了!   “南倾君,许久不见。”   裕田禾丰摘掉手上白色的手套,朝谢放伸出手。   谢放伸手,与之轻握了一下,领着他来到主桌的位置,“裕田先生,别来无恙,请坐。”   裕田禾丰在位置上坐下,他重新将手套给戴上,浅褐色的眸子深深地望着谢放,“我这次不请自来,想必叫南倾君为难了吧?”   谢放笑了笑,“不过是多一双筷子,多一个碗,对于谢家,应当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裕田禾丰眸色深深:“南倾君,你应当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裕田具体所指何事?请指教。”谢放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言语很是恳切。   这个南倾君,比他的父亲都还要难套话!   裕田待要说话,忽听门房那边再次扬声禀告,“抱石老人到——”   “抱石老人?”   “别是前阵子在画展上声名鹊起的那位抱石老人吧?”   “这名儿特别,莫说是整个北城,便是全国也没几个重的。应当便是那个抱石老人了!”   “这个抱石老人,不是从不在人前露面么?听说所先前某位贝勒登报想要邀请这位抱石老人,据说,人也没露面来着!”   …   “可不是!没想到今儿竟然露面了!看来还是谢老有面儿啊!”   “是啊,是啊。谢老面儿大啊!”   谢载功听说抱石老人前来,心里头的惊讶一点不比在坐的宾客少。   “老大啊,可是你的安排?”   谢载功叫来大儿子,开心地问道。   谢朝晞抿起唇,微微摇了摇头。   谢载功很是意外,“不是你?莫不是,是老三?”   谢朝晖刚好听见了,出声道:“不是我!我可没这神通!还以为是大哥你请的呢!”   父子三人正纳闷着,那头虞清松递交了请柬,携着阿笙,两人一起迈上石阶。 第170章 非同寻常   阿笙手上抱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他走在老师的身后,脑袋张望着,寻找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方才进门之前,瞧了眼门口高挂的匾额,主人家也姓谢,多半是二爷本家的长辈今日大寿,就是不知道二爷到了没有。   “小兄弟,怎么是你?”   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阿笙回过神。   他疑惑地寻声看去,竟瞧见了自己偶遇过两回的那位老先生!   阿笙睁圆一双杏眼。   好巧,老先生也是来贺寿的么?   那日他瞧过老先生的名片,得知老先生同二爷一个姓氏,又都是北城人,还在想,老先生也姓谢,会不会同二爷认识。   如今看来,老先生不但极有可能当真同二爷认识,甚至很有可能同二爷是亲戚。   不知怎的,阿笙心里头忽然一阵心虚,担心会被老先生给瞧出什么。   因着手里头抱着盒子,不大方便比划,加之便是他比划了,老先生多半也瞧不懂,便弯起唇,朝老先生笑了笑。   “谢老同抱石老人身边的这个年轻后生认识?”   “瞧着是认识,要不然谢老也不可能特特地上前去跟一个后辈打招呼啊。”   “难不成,谢老同抱石老人原先就认识?”   台上,戏班子在做着开场前的准备,时不时地传出锣鼓的响声。   人们具体议论了些什么,阿笙没能全听清楚,他满心满眼,只瞧见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的二爷。   …   “父亲同阿笙认识?”   谢放走了过来,眼带询问,笑望着父亲同阿笙两人。   父,父亲?!   听见二爷唤的这一声“父亲”,阿笙眼底的晶亮陡然转为错愕,手里头的长盒子,险些没掉在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瞧了瞧二爷,又瞧了瞧谢老先生。   老先生竟,竟是二爷的爹爹?   仔细看,二爷同谢老先生的眉眼分明是有几分相像的。   阿笙懊恼地咬了咬下唇。   他为何先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呢?   两人都姓谢,且谢老先生当时还同他说过,他的公子亦是才从符城回来。   他怎么就这般迟钝,真只当一切不过是巧合而已。   谢载功是父子三人当中,率先明白过来,“老二,抱石老人可是你请来的?”   否则,老二如何能够准确无误地叫出抱石老人身边的小兄弟的名字?   谢放“嗯”了一声,正式为父亲同虞老先生两人做介绍,“父亲,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虞清松,虞老先生。抱石是先生的号,故而自称抱石老人。虞老爷子,这位是家父。”   谢朝晖惊讶不已,这抱石老人还当真是二哥请来的?   怎的……先前从来没听二哥提过同抱石老人认识的事?   谢朝晞面上带着笑,袖子里头,握拳的手五指攥紧。   为何老二为会认识抱石老人?   为何所以的风头都让老二给占尽了?!   …   虞清松方才得知今日的寿星公便是谢放的父亲,亦是吃了一惊。   现场人多,虞清松到底是没表现出来太多的惊讶,且他相信,南倾没有提前告他同阿笙今日来贺寿的人便是他的父亲,想必有他的缘由,回头再问也便不迟。   虞清松双手抱拳,深深作了一个揖“谢老,幸会,幸会。”   谢载功忙伸手扶了扶,“哪里,哪里。虞老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彼此客气了一番。   “此番有幸前来参加谢老的六十岁大寿,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恭祝松柏之茂,常青不老。”   阿笙心绪虽然因为二爷对他的欺瞒有些不佳,可老师方一话落,他便赶忙将手中的长方盒给抱上前,递给寿星公。   谢放伸出手,代父亲接过,“多谢老爷子,也谢谢阿笙。”   阿笙避开了二爷的眼神,微下了脑袋。   谢放在心底浅叹了一口气。   希望阿笙不要气太久才好。   …   这长方形盒状的东西,一瞧便知,里头装的定然是画作了,且不出意外,想来便是抱石老人的亲笔画作。   值不值钱另说,主要是抱石老人这段时日可是北城画坛的“传奇”呐。   此番,人亲自带了画作前来贺寿,怎不叫谢载功脸上有光?   “虞老来便来了,如何还带了礼物来,这般客气。南倾,快请虞老先生同这位……”   虞清松接口道:“阿笙是我的徒儿。”   “原来是老先生的徒儿,难怪小兄弟的画功这般了得。”谢载功脸露恍然之色:   虞清松眼露意外,好奇地问道:“噢?谢老见过阿笙的画?”   谢载功笑呵呵看了阿笙一眼,“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一旁的谢放适时地出声:“父亲,我们不如先请虞老同阿笙里面入席,之后再慢慢叙话。”   谢载功作出恍然的神色,“瞧我,我啊,是一见到虞老不知怎么的,就心生亲切,可谓是一见如故,险些忘了待客之礼了。”转过头,对谢放道:“南倾,你替我好好招待虞老同小兄弟。”   谢放点头,“是,父亲。”   谢朝晞袖中攥紧的拳头,手背青筋凸起。   无论是方才的裕田先生,还是抱石老人,都是由二弟招呼,那么他这个谢家长子,算什么?   …   谢放领虞老先生同阿笙往内院走去。   担心今日府中人多,会弄坏了手中虞老爷子送的贺礼,便拦了个下人,让下人将老爷子送的贺礼,暂时放到暖厅里。   今日送的贺礼,也都一并由小厮或丫鬟给送到暖厅,回头会有账房先生做登记。   院子里,到处都挂着红色绸带,很是喜庆,露天的花园里,摆着数十张大圆桌,以及长条凳。   府中小厮、丫鬟们来来往往,忙里忙外,热闹却不会给人闹哄哄的感觉,俨然乱中有序。   谢放亲自领着虞老先生坐到主桌,也便是方才裕田禾丰坐的这一桌入座,“虞老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儿,要是有什么想要喝的,或者是吃的,尽管吩咐府中婢女、小厮去取。”   知晓谢放还要招呼其他宾客,虞清松摆了摆手,“我没关系,你尽管忙你的。”   韩管家恰好也刚领着一位客人,在隔壁桌坐下,他走上前,笑着道,“二少爷,我来招呼阿笙小兄弟吧。”   谢放婉拒,“不用,我正好想着歇歇脚,我带阿笙去我们那一桌便可。”   韩管家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二爷竟是要安排阿笙小兄弟同他以及几位少爷同世家子弟们做一桌么?   抱石老人虽说如今名动北城,可阿笙小兄弟到底尚未出师,名不转经传,如何能二少他们坐一起?   莫不是这位阿笙小兄弟出身亦是不低?   既是二少要亲自招待,韩管家自是不好再说什么,他微一点头,“是,二少。”   稍一躬身,也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   “对不住。”   阿笙没想到二爷会冷不防地同自己道歉。   原本低头闷声不吭,只顾着走路的他,倏地仰起来脸,冷不防,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墨色眸子。   “二少。”   “二少。”   路过的丫鬟、小厮同谢放请安。   谢放俱点头礼貌回应。   待丫鬟、小厮们走过,他回转过头,垂着眉眼,笑睨他,“总算肯正眼瞧我了?”   阿笙被二爷噙笑的目光给捕了个正着。   他抿起唇。   方才二爷的那句“对不住”,可是只是在逗他?   谢放:“好了,方才那句‘对不住’是真心实意的,不是在逗你。今日之事,也不是有心瞒你,怕事先说了,你同老师心里会有负担,这几日都要过不好。再一个,也是担心说了之后,怕你不肯来。”   阿笙一怔。   前一个原因他理解了,的确倘若他事先知晓,今日他同师父贺寿的长者便是二爷的父亲,只怕他同师父两人这几日都要记挂着这事,尤其是他。   只是……   二爷所说的后一个理由,他不是很明白。   什么叫,担心说了之后,他不肯来?   谢老爷子的寿辰,原就轮不上他这个小人物前来祝寿。   这会儿谢朝晖同谢朝晞两人都还在帮着老爷子一块招呼客人,家属那几桌里头,除了个别姨太太在陪着客人说话,已经入座,其他家属桌都还空着。   谢放便领着阿笙,寻了一张无人的宴桌坐下。   既是图清净,也不是不想被人打扰。   瞧出阿笙眼底的不解,谢放伸手身旁经过的婢女手中的托盘拿里头拿了一个蜜桔,放在手里头剥着,“今日是老爷子头一回出现在北城的公开场,引起的关注必定是空前的。”   将手中剥好的桔子分了一半,一小半自己手里拿着,多的递到阿笙手里,他进一步解释道:“你跟在老爷子身边,或多或少,也会叫人注意到你。”   谢放吃了一瓣的桔子,是甜的,倘若不是现场人多,他定然也会掰一瓣,亲手送到阿笙嘴里,叫阿笙也尝尝。   “再说,你不是心心念念,一直想要再开间比长庆楼还要大的酒楼么?可都是你的潜在主雇。”   阿笙愣愣地接过二爷递过来的桔子,拿在手里头,也不知道吃。   他原先觉着不高兴,是因为二爷瞒了他今日的寿星公竟是二爷的父亲。   可眼下,怎么觉着……二爷是在借着谢老爷子的这寿辰,给,给老师同他铺路?   这,这不对啊。   哪,哪有利用自己爹爹的寿辰的道理。   多半是他误会了,二爷应当没有想这么多,只是纯粹认为这是介绍给师父北城的大家伙认识的好契机罢了,顺带稍的他。   拿着桔子的手背,碰了碰阿笙的手背,“吃啊,我方才尝过了,这桔子挺甜的,不酸。”   一边说,一边又往嘴里送了一瓣桔子。   阿笙的手背触碰到二爷的体温,心弦一颤,他眼带慌张,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谢放笑了,他凑近了阿笙的耳畔,“别紧张,只不过同你说几句话,旁人还不至于便疑心什么。”   说话时,热气拂过阿笙的耳廓。   阿笙好不容易放松的心弦猛地一提,心跳得比戏台上的锣鼓还要密。   阿笙捂着左边的耳朵,瞪着二爷。   他确定,二爷方才定然是故意的!   谢放朗笑出声,引得宾客频频朝他们这边看来。   惹得阿笙心里头又是一阵紧张,生怕被人给瞧出什么。   阿笙也不知道,二爷的胆子怎,怎就这般大。在谢老爷子的眼皮底下,都……   手里拿着桔子,阿笙只好用一只手比划着,“二爷您不用去帮忙一起招呼客人么?”   谢放淡声道:“父亲那里,有父亲的几位夫人,姨太太以及大哥同三弟帮忙招呼,不差我一个。”   几位夫人,姨太太?   这,这谢老爷子娶了好几个夫人,还另外纳了好几房姨太太么?   谢放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落寞,可阿笙莫名地心里头紧了紧。   倘若一个父亲有那么多的儿女……那么分给二爷的关注又能有多少呢?   难怪,在符城,他鲜少听二爷提过北城家里的事。   …   “二哥——”   一道爽朗中夹杂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阿笙下意识地跟着二爷,一块抬起头。   但见一个年纪看着同二爷差不多的青年掀了掀衣袍,亲密地挨着二爷坐下、   二哥?   注意到青年对二爷的称呼,阿笙便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爷,这位爷可是二爷的家弟?   瞧着……同二爷也不是很像。   谢朝晖一只手搭在二哥谢放的身上,大大咧咧地同二哥抱怨,“二哥你是怎么回事?说是领抱石老人入座,怎的之后就不见你了?”   谢放借着将桔子皮给放在桌上的动作,趁机躲开了谢朝晖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有些脚酸,在这儿躲会儿懒,还请三弟替我保密。”   谢朝晖一口应下,“好,我一定不告诉府中其他人!”   说着,谢朝晖状似不经意地,将视线落在了坐在谢放另一边的阿笙的身上,“二哥,不介绍一下么?”   说罢,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我知晓,他是抱石老人的徒儿么。二哥你需说点我不知道的。”   他方才可是观察了老半天了,二哥又是给这小兄弟剥桔子,又是低声同人说话的,瞧着关系可不一般。 第171章 那年初见   阿笙握着桔子瓣的那只手,指尖不自觉地紧张地收拢了一些。   这位爷说,说的,说点不知道的,是何意思?   可是察觉出了些什么?   “我同阿笙在符城便认识了。”   谢放神情未有半分紧张。   同阿笙早就相识这件事,他没想要瞒,也不是什么需要瞒的事,也便如实说了。   谢朝晖把头一点,瞧了眼二哥同阿笙两人,“嗯,我瞧出来了。瞧出你俩你早就认识了。”   不仅如此,二哥同抱石老人应当也早就认识。   那他登报,高价买下抱石老人的画,二哥为何都没有告诉他,他同抱石老人认识这件事?   是有意瞒着他,亦或者二哥是在他送了画之后,才结识的抱石老人?   谢朝晖心底的疑问实在太多,可二哥偏答得这般简要。   谢朝晖便只好继续追问道:“二哥你同这位阿笙小兄弟是如何认识的?”   今日很早便起来忙,这个点,水都尚未喝过几口,这会儿有些渴了,见二哥手里头拿着几瓣桔子,谢朝晖便伸过手去。   不巧,二哥手中的仅剩的两瓣都递给了阿笙小兄弟。   谢朝晖不由地怀疑,是不是他的运气有点背?   还有二哥是不是没注意到,阿笙小兄弟的手都快被塞满了?否则怎的还将桔子往人手里头塞。   谢放:“说来话长。”   二哥的嘴可真是太严了!   “二哥,你这回答……你这回答说了同没说有甚区别?我不想听二哥你说了!”显然对二哥的回答不甚满意,谢朝晖探着脑袋,隔着二哥,去看阿笙,“阿笙小兄弟,你说说,你同二哥是怎么认识的?”   阿笙微微一怔。   他同二爷是怎么认识的么?   嗯,时间还当真是有些长了呢。   不过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同二爷的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   阿笙同二爷第一次见面,便是在长庆楼。   他手里头端着托盘,往楼上走。   有客人喝醉了,被同行的人扶着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走。   他担心会撞到客人,赶紧往后避了避,不小心,踩着了身后人的脚。   托盘上的汤碗微微晃动,很重,连带他的身子也有些不稳。   他的身后伸过两只手臂,替他将托盘给稳住,耳边响起一道关切的嗓音,“可有烫着?”   他当下便觉着,这位客人的声音怎的这般好听,像是夏日里吹进窗户的那一缕清风。   惊魂未定,阿笙的心噗通跳得厉害。   他转过脸,便跌进一双好看的深色眸子。   “自己能拿稳么?”   顺着这位爷的视线,阿笙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客人竟还帮着一块扶着托盘。   也因此,对方的身子离自己极近,近到他清晰地闻见了客人身上淡淡的像是睡莲的清幽香气。   周遭的血液瞬间往脸上涌,阿笙脸颊通红。   能的,能的。   他自个儿能拿稳的。   阿笙慌得连连点头,他想要同人道谢,可他双手不得空,他又是一个哑巴,没法出声,只好双目感激地瞧着客人。   “嘿!我说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你先是踩着我家二爷的脚,不知道道歉也便罢了。二爷方才算是帮了你吧?你怎的也不知道同我家二爷道一声谢?”福禄双手插着腰,教训起了阿笙。   “福禄,不得无礼。”低声地训斥了福禄一句,谢放低头,瞧着个头只到自己耳畔的少年,温声问道:“若是自己能拿稳,我便松手了?”   阿笙红着耳根,用力地点点头。   扶着托盘的双手松开,睡莲的香气,随着上楼的脚步声,渐渐地淡去。   …   “阿笙小兄弟……阿笙小……”   听见有人唤他,阿笙忙回过神。   阿笙越是没立即回答他同二哥究竟是怎么认识的,谢朝晖越觉得这里头有文章。   “阿笙小兄弟怎的不回我你同二哥是怎么认识的?莫不是当时二哥在干什么坏事,被你给遇上了?”   谢放从袖子里头取出帕子擦手,语带陶侃,“许是时间太久了,阿笙忘记了。”   “没,没忘的。”   阿笙摆着手,着急地比划着,眼神认真地看着二爷,“我不会忘记的。”   他怎么可能会忘呢。   谢放轻笑,“好,我信你。”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忽地意识到,二爷又在逗他。   他红着耳尖,垂着眸子,没再比划。   原先,谢朝晖的注意力全在二哥对阿笙的态度上,他总觉得二哥待这位阿笙小兄弟的态度,比此番回符城后,对他的态度都还要亲昵一些。   这会儿却是被阿笙方才的手势给瞬间转移了注意力。   因着阿笙一直没开口说过话,谢朝晖只当他是性子腼腆,直至他方才用手比划着,谢朝晖方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他错愕地转过脸,去看二哥,用眼神询问,这位阿笙小兄弟是不是……   是个哑巴?   “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命是捡回来了,只是病好后就没办法开口说话了。”   阿笙不会说话这件事,在谢放这儿,从来就不算是什么难以告人的隐疾。   谢放说得坦荡,阿笙亦是神色平静,未有半分难过。   反倒是谢朝晖一脸尴尬。   二哥,二哥怎么当着阿笙小兄弟的面就都给说出来了。   谢朝晖此番过来,除却想知道二哥同抱石老人的这位徒儿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最为重要的是,还想知道为何阿笙小兄弟还认识父亲。   可因为阿笙是个哑巴,谢朝晖倒没法再问了——   人家便是回答他了,他也瞧不懂手势啊!   等会儿……   谢朝晖神情错愕,“二哥你什么时候瞧得懂手语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府上没有雇佣过聋哑的仆婢,至于谢家亲人里头,就更加没有这一类的人。   莫不是二哥是去了符城之后……因着这位阿笙小兄弟才学会的?   谢放:“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谢朝晖一噎。   从前二哥可从来没有拿话呛过他,虽说,二哥多半是在开玩笑。   “南倾,日迟。你们俩怎么躲在这儿?害得我一通好找。”   岳盛辉一连问了好几个婢女,方才寻到这一桌。   他在这张桌上寻了个空位坐下,好奇地打量了阿笙一眼,张口便夸道:“这位小兄弟可真俊俏,是你们谁家的亲戚,这长得也太水灵了。”   谢朝晖:“你猜错了,盛辉兄。眼前这位可不是我们谢家人,人是抱石老人的徒儿。”   岳盛辉吃了一惊。   他方才进院子的时候,是听其他宾客都在谈抱石老人今日也来参加了谢老的寿辰,人还带了礼物过来。   想当初,他同日迟两人花了多少心力,日迟甚至托他长兄帮着一块打听,都始终没能探听出这位抱石老人究竟在不在北城。   因此,得知今日抱石老人竟然也在,他便迫不及待地问了谢府的下人,来找日迟打听情况。   没想到,眼前这位便是抱石老人的徒儿!   …   “不知道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啊?在下姓岳,你瞧着比了小了好些岁,要是不介意,唤我一声岳大哥便成,如……”   岳盛辉甫一落座,便发挥出了其经理人的专长,自来熟地同阿笙套近乎。   桌子底下,谢朝晖踢了他一脚。   岳盛辉不明所以,眼神带着询问地看向身旁的谢三爷。   怎么了这是?   他方才哪里说错话了。   谢朝晖附耳,在岳盛辉耳畔低声了一句。   同方才的谢朝晖一样,岳盛辉的面上亦是流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道小兄弟你……”   岳盛辉嘴里头连连道歉,心里头不由地纳闷,这抱石老人收什么样的徒弟不好,怎的就收了一个哑巴当徒弟?   谢放:“不必道歉,阿笙虽然没法说话,不过他的听力没问题。盛辉兄若是有想要问阿笙,大可直接问,我可以当一个翻译人,将他的手势翻译给你们。”   谢放这话一出,连带的谢朝晖面上都很是有些尴尬。   他敏锐地察觉出,二哥有些不高兴了。   因着他当着阿笙的面,同盛辉兄偷偷咬耳朵,而不是直接当面告诉盛辉兄阿笙不能说话的事,令二哥觉得他们有些不尊重阿笙小兄弟了?   不能怪谢朝晖这么想,实在是二哥待阿笙确实有些不大一般。他不由地再次瞧了眼阿笙。   二哥对这位抱石老人的徒儿,似乎格外地看重?   是因为惜才,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有机会,他倒是想要知道,这位小兄弟的画功究竟如何了。   …   “三少——”   五姨太的丫鬟春兰面带着急地走了过来,“三少,五姨太正寻您呢。您倒好,在这儿坐着。今儿是什么日子?是您躲懒的时候么?您快随我过来。”   谢朝晖站起身,纳闷地问道:“母亲找我什么事?”   “您随我过来便是了。”   匆忙地同谢放,岳盛辉行过礼,“二少,岳先生。”   便领着三少往宾客的方向走。   岳盛辉压低了声音,“南倾你也是的,一个丫鬟也替自己的少爷前程着急。今日这样难得露脸的机会,你怎的不多争取,争取,反倒在这儿躲清净?”   阿笙离得近,听得分明,心里头一惊。   二爷是不是不该陪着他坐在这儿,他是不是应该陪着谢家老先生帮忙招呼宾客才是?   世家门第里头的门道他不大懂,可他的确留意到,谢家大公子确实忙着招呼宾客。   二爷是为了陪他,才在这儿坐着的? 第172章 一片叫好   今日是谢老先生的寿辰,二爷若是一直陪着他在这儿坐着,会不会惹得谢家老先生不高兴?   想到这儿,阿笙忙将手里头二爷给剥的桔子给悉数放桌上,手里头比划着,“二爷您只管去忙,我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的。”   谢放浅笑,“我忙了一早上,才在这里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催着我去忙?阿笙这是一点也不怜爱二爷啊。”   阿笙原本满眼的担心,被二爷这么一调侃,顿时脸颊通红。   他没敢去看坐在他对面的二爷的朋友是什么表情,更担心人家瞧出些什么,做贼心虚般地低了脑袋,只露着一双殷红的耳朵。   二爷怎,怎的当着朋友他的面,都,都这般没个正经!   岳盛辉瞧不懂手势,不过他听着谢放同阿笙两人的对话,再联系阿笙的神情,多少猜到了大半。   岳盛辉是一点也不意外谢放的回答,他语气无奈地道,“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你啊,就是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旁人再怎么替你着急都没用。”   谢放掀了掀唇,无声轻笑。   阿笙是当真担心会占用了他的时间,才着急地催他去忙。   至于盛辉兄,究竟是“为谁着急”,“因谁着急”可就不好说了。   …   席间入座的宾客渐渐地多了起来。   阿笙以为二爷中途会去招待其他宾客,就连二爷的那位朋友,坐了一会儿,应着见到相识的宾客,去同宾客打招呼去了,可二爷除了偶尔起身,同前来和他打招呼的宾客行李作揖,始终陪他在这一桌坐着。   不少宾客方才是瞧见阿笙同抱石老人一块进来的,识得他。   落座时,认出是阿笙,便会好奇地问阿笙同师父是何时来的北城,先前是在哪家客栈歇脚,怎的先前都未曾在北城露过面,可是近日才来的北城诸如此类的问题。   这时,谢放便会出声替阿笙代为作答。   有年轻的世家公子会纳闷,怎的阿笙怎么都不说话,待瞧见阿笙是用手势回的他们,同谢朝晖和岳盛辉一样,顿时露出错愕同尴尬的表情,又亦或是用同情的眼神瞧着阿笙。   “阿笙听力是好的,你们有什么好奇的,尽管问,若是阿笙回答你们了,我便当一回阿笙的传声筒。”   谢放这幽默又不失风趣的回答,使得桌上气氛一下轻松了不少。   再一个,这一桌,就没有人是傻子。   谢放这话,分明是不想大家因为阿笙不能说话,便对他特殊相待。   除却谢家本家几个年纪大的堂兄,大多数年纪都比较轻,也便比较放得开,还当真有一个年轻的小爷问阿笙学了多久的画,还好奇地问想要投在抱石老人门下得是什么条件,会不会很严苛。   “没多久,合计不过小半年。嗯……好像没什么条件?”   阿笙比划后,谢放当即代为“传声。”   其中谢放一个名叫谢源的堂弟原本在吃炸虾球呢,闻言,只咬了一口的炸虾球都给匆忙放碗里,追问道:“没什么条件?!当真?那你回头可不可以替我问下,师父老人家还收不收徒?”   谢朝晞打趣他:“我说小源,不带你这么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啊。你确定人抱石老人还要收徒么?就是人家要收徒,人能愿意收你这个连朵荷花都画不好的徒弟么?你搁这师父就叫上了,闹不闹笑话?”   “就是,就是,小源,你那画功太吓人了。抱石老人看了只怕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   “哈哈哈哈。”   同桌的人哈哈大笑。   阿笙也忍俊不禁,弯起唇了唇。   小家伙可不服气,问“小师哥”,“怎么了?画得不好就不能拜师学艺了啊?画得不好才要拜名师们喜爱,苦学画技么?师哥你说是不是?”   谢源是这一桌年纪当中最小的,才十岁出头。   小家伙理直气壮的语气,惹得众人又是一通哄笑。   阿笙弯起眉眼,朝小公子竖起大拇指,赞同地点了点脑袋。   这个手势简单,谢源自个儿瞧懂了,“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小师哥说我说得呢。”   阿笙咧开嘴,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桌上的一片笑声。   这是阿笙头一回,在外头参加宴席没有感到任何尴尬,或是任何不舒心的地方。   阿笙不笨。   他终于明白,为何二爷始终都在位置上陪着他,便是偶尔离席,也是很快便会回来,没有走远过。   是为了照顾他。   …   戏台上,板鼓、大锣的声音响起。   按照北城这的习俗,堂会在未正式出演剧目之前,由演员办成福、禄、三星,给主人家贺寿,很是喜庆。   在符城,堂会通常是大戏直接就开唱的,没有“热场”这一说,阿笙没见过这一出,看得很是投入。   手里头,被塞了一杯热茶。   今日天气虽好,没什么风,可到底是在院子里头,阿笙方才为了听戏,把护耳都给摘下了,谢放是担心他看得投入,以至于连身体冷了都没发觉。   阿笙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杯沿,暖意传遍了身子周遭。他朝二爷感激地笑了笑,谢放用眼神示意,让他继续看戏便好。   阿笙便转过头去,继续专心致志地瞧起了戏。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在戏台上。   两个人这一递一接,无人察觉。   …   待到大戏开场,红遍整个北城以及繁市的九爷,一袭精致华美的戏装亮相,再一亮嗓,底下的叫好声几乎要将整个谢家大院给掀翻。   “好!!!”   “好!!!”   “好啊!!”   “九爷如今可真难请啊!还是谢老有面子啊!不但将九爷都请了过来,给谢老唱堂会,就连从未露过面的抱石老人,都前来贺寿。”   可把在场的宾客羡慕坏了。   “你还别说,我可是九爷的老戏迷,九爷的戏我是经常听的。就是那石老人的画,我还真没见过。”   “这还不好办?抱石老人今日不是给载功兄老送了一份礼物么?瞧着,像是抱石老人自己的画作。等戏结束,可以让谢老将礼物拿出来,给我们过个眼呀。”   “这注意不错。我看行。回头,我问问谢兄去。”   谢朝晞将宾客的议论声停在耳里,他抬眼看着戏台方向,寻了个合适的时机,趁着父亲鼓掌的功夫,在父亲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第173章 暗暗冷笑   一出《大登殿》在一声声连连叫好声当中,进入尾声。   三庆班的班主,带着一众演员谢幕。   谢载功率先鼓掌,其他宾客也一众叫好,便是裕田禾丰亦是不住地夸奖,“楚老板这一出戏唱得实在是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谢载功听后颇为受用。   这个裕田,素来眼高于顶,极难得听他一声夸。   楚老板这一回可是给他们大大地挣了面儿了!   谢载功微笑着问道,“听起来,裕田先生似乎也是楚老板的戏迷?”   裕田的视线盯着台上,同众人一起谢幕的九爷,手里头仍旧在鼓着掌,“楚老板的戏好。”   “楚老板的戏确实好,嗓音亮,身段也美,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的,赏心悦目,漂亮!”   虞清松跟着众人一块在拍手呢,他也没注意说话的人是谁,只一个劲地高兴跟着一块附和。   裕田禾丰转过脸,认出是虞清松。   抱石老人的盛名,这段时日,裕田亦是有所听闻,“只知先生画功了得,没想到虞先生也这般懂戏。”   虞清松这会儿才注意到,方才说话的人是裕田。   这个东洋人,怎的说起起北城话,都不带什么口音?   想到自个儿方才跟这人说过话,就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可倒胃口。   哪怕是对方也同他一样欣赏九爷的戏,还夸了他,虞清松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只是今日到底是在谢老的寿宴上,人又是谢家的宾客,虞清松不好不搭理人,叫主人家尴尬,只好勉强敷衍了一句,“裕田先生谬赞。画功了得不敢当,至于说懂戏,更谈不上,我只是个门外汉罢了。”   谢朝晖听见裕田同虞老爷子的谈话,笑着道,“虞先生谦虚。虽说这作画同唱戏是两回事,可您呈现在绘画上的功底同九爷在戏台上的表现,那是一点也不遑多让呐。”   虞清松未曾想过要在这寿宴上出什么风头,刚想自谦几句,只听左右宾客道,“是这样,是这样。只是这九爷的戏咱们今日有幸尽情地欣赏了一回。   虞老先生的墨宝,咱们尚未见过呢。不知道今日咱们能不能再沾一回光,见一见虞老先生的墨宝呐?”   “是了,前阵子,二少不是得了虞老先生的墨宝吗?或许,今日咱们当真有幸可以一睹虞先生的墨宝?”   谢载功微微皱眉。   谢朝晖余光瞥见父亲的神色,心中暗暗冷笑。   二弟什么时候拿出抱石老人的墨宝,都是给父亲脸上增光的事,偏今日,情况不同。   今日是父亲的寿辰,父亲怎会乐意宾客的注意力全在先前二弟得的什么画作上。   何况,他方才才同父亲提议,待戏结束后,或许可在询问虞老先生建议后,呈上虞老先生的墨宝,好叫大家欣赏欣赏。   父亲方才也应承了他。   …   “裕田也想一见,不知是否方便?”   许是众人谈论,勾起了裕田的好奇心,亦或者,裕田本就有此意,只听裕田也转过头,向谢载功提出想要看抱石老人的画作。   谢朝晖佯装没有注意到父亲微沉的脸色,温和地开口道:“爸,不如便命人去请二弟来一……”   谢朝晖的话尚未说完,只听一道带笑的清朗嗓音响起,“我的那幅,展会举办的那几日,不少人想必都瞧见过了。今日老先生不是也给父亲带了寿礼么?不知道可是先生近日的新作?”   …   戏开场后,谢放就被管家一并给请到前排看戏,只是没有同父亲以及大哥坐在一起,而是坐在第三排,同谢家的小辈们,以及阿笙坐在一起。   福禄悄声靠近时,谢放在问阿笙,来北城的这几日,都去了哪些地方,在北城住的,吃的是否可都还习惯。   虽说这些话,原先见面时也曾问过,因着担心阿笙会瞒他,只挑好的说,故而每次见面,都会不经意地又问上一遍。   如此,倘若阿笙说的不是实话,必然会同前面几次相左。   好在,阿笙几次回答都相差无几。   他是真的对北城挺习惯。   福禄长久没回北城,好久没听九爷的戏了,他央了韩管家,给他派些活,好让他能在前头帮忙。   福禄是二少的贴身小厮,韩管家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便当真给他派了一个添茶水的活。   福禄人机灵,他一听宾客提到三少送给二爷的那幅抱石老人画,心里头就觉着不大妙。   老爷本来就忌惮二爷,今日又是老爷寿辰,要是宾客的注意力都在二爷的画上,老爷怕是得不高兴,便借着尿遁,将手中的活暂时转给同另一个一起负责添水的小厮,赶忙来禀报二爷这事。   谢放同阿笙说了一声,随福禄赶来前排,便刚好听大哥说这么句——   一如他先前所预料的那般,他大哥还当真是一心一意,“记挂”着他。   …   虞清松一点也不想搭理这个裕田,他的画功压根无需一个东洋人品鉴。   还是那句,他今儿是来给人贺寿的,不是来给人添堵的,加之又是谢放亲口问的他,虞清松只好如实地道:“确实是特意为了给谢老贺寿所作的画。”   虽说他原先并不知道今日寿星公便是南倾的父亲,不过心意是一样的。   谢载功也好奇,抱石老人究竟给他画了一幅什么样的画,加之,他也乐得在众人面前展示他的寿辰礼物,面上还是矜持地问了一句,“若是谢某这会儿打开礼物,不知虞先生可介意?”   虞清松拱手道:“既是送给谢老的寿辰礼物,谢老自可自行定夺。”   既是虞清松本人便不介意,如此,谢载功便命下人去取画。 第174章 相识已久   谢家的小厮去将画给取来。   谢放指挥着现场的几名小厮,将前排的几张桌子拼成长桌,好方便等会儿取了画之后,便于画轴的展开,也便于大家伙观摩品鉴。   不一会儿,小厮取来画,桌子也差不多拼好了。   因着二少就站在桌前,小厮便顺势将画呈给了二少。   谢朝晞面上仍旧是维持着笑模样,一幅涵养极佳的样子,眼神却是有点冷。   谢放代为接过画,却并没有擅自将装画的盒子给打开,他转过了头,笑着道:“父亲,这画既是虞老先生送您的寿辰礼物,不若您亲自将画卷给展开?”   “对,对,这画需得谢老亲自展开才是。”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在场的宾客纷纷附和着。   众人这般盛情,谢载功自是不好推拒,何况此事乃是与大家伙同乐的喜事一桩。   他微一颔首,“也好。”   答应了下来。   …   谢载功走上前。   谢放将画放于长桌上,往后退了一步,给父亲让了位置。   谢载功眼神毒,一眼瞧出装画的盒子大有来头,是出自北城漱心斋的东西。对他来说,自然算不得贵,不过漱心斋里头的卖的物件,哪怕是最便宜的物件,价格都不菲。   他瞧虞老先生的衣着极为简朴,身上亦没有任何的首饰,配件,想来平日里不是大手大脚之人,在给他送礼这件事上,这位抱石老人倒是真的有心了。   谢载功打开长盒,将画取出,放于桌面之上,右手扶着画轴,另一只手缓缓地展开画卷。   一幅《红梅傲雪》徐徐在众人面前展开——   鲜艳的红梅,迎风傲立在风雪之中,红色的梅林,在一片苍茫的雪地里,红得那样明艳,那样摄人心魄。   远山如墨,愈发称得红梅清冷、矜贵。   “这画苍笔破墨,丰韵沉厚又不失明艳。色彩也用得妙,下笔大胆,且没有任何犹豫,妙啊。妙啊。”   “是好,那远山也画得好,意境苍茫辽阔,因着有梅林点缀,叫人更加心折。好,真是好啊!”   自古“梅”乃花中四君子也,梅花又象征品行高洁,又有吉祥如意的寓意。   这幅画画得妙,这画所选的意境,作为寿礼,更是锦上添花。   只一眼,谢载功便被抱石老人的画功所折服,他先前只是听说北城画坛凭空出出现了一个抱石老人,画功了得,如今总算亲眼得见,方知传言不虚。听着宾客们对这幅《红梅傲雪的》的夸张,心中更是高兴。   谢朝晞一直留意观察父亲的神色,他瞧见父亲眼底不加掩饰的赞赏,便知晓,抱石老人这幅画,可谓是切切实实,送到了父亲心坎里了。   他的眼神转冷。   …   “虞先生的画,果然名不虚传。”   裕田禾丰就站在谢载功的左手边,他将画仔细赏过,抬起头,眼底满是热切的光   裕田喜欢听戏,也喜欢收集名画。一幅画的好坏,他仅仅只是瞧个几眼,便能看出,鲜少有看走眼的时候。   虞清松听见其他人夸他还挺高兴,未有这裕田的夸奖,他是一点不受用,面上还是客气地道:“裕田先生过奖了。”   “不知道虞老先生可否方便,也为裕田画上一幅?所需润格,您只管开口。”   裕田这话一出,现场当即有几秒的安静。   给东洋人作画啊?   东洋的军人前几日大肆抓捕他们的人这事儿都还没过去呢,谁稀罕给他们作画?   但凡不是在谢府,虞清松定然一口拒绝,可因着裕田是谢家的客人,虞清松又不好不给主人家一个面子,他在想,究竟要怎么体面拒绝,才使局面不会因他而尴尬。   这会儿谢载功更是不好出声。   裕田他不好得罪,可他也不想出面劝说,回头被人说是他上赶着巴结东洋人,担上一个坏名声。   场面尴尬之际,谢放接过了话头:“老爷子年岁已高,精力有限。这幅画,乃是虞老先生为了家父的寿辰所赶至。裕田先生若是想要邀画,怕是需等上一段时间。”   一旁的虞清松连连点头。   裕田禾丰看向虞清松,“我可以等。”   谢放笑了笑,“裕田先生一片赤诚之心,着实难能可贵。”   至于裕田说要等,不是有一片赤诚之心么?   那便慢慢地等好了……   …   “今日之事,多亏你了。”   寿宴散去,宾客们也都一一离开。   掌灯时分,谢载功特意将谢放叫去他的房里,难得当面给与肯定道。   谢放:“父亲言重。”   谢载功赞赏地看了眼二儿子,三个儿子当中,属老二最沉稳。即便是老大,若是得了他这一句夸,只怕也很难坐到面不改色。   至于老三,脸上就更兜不住事了。   “你坐。”谢载功语气温和,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   谢放便走上前,在圆凳上坐下,随手替父亲添茶,“父亲指的是裕田的事?”   谢载功将茶杯端在手里,“裕田今日不请自来,不知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你从前同裕田走得近,你想办法从他那儿多打听打听。若是东洋人当真对北城有什么企图,我们谢家只怕是首当其冲。”   谢放再次意外于父亲对时局的敏感,他为一颔首,“是,父亲。”   …   “是不是宴席散后,只叫了二哥去他院子里?”   谢朝晖亲眼瞧见,管家客气地将二哥给请到主院,他第一时间,去找了大哥说这件事。   谢朝晞刚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将外套递给走上前来的婢女,眉宇间尽是冷意,父亲请二弟去他的主院,哪里还是什么新鲜事?   此番二弟在父亲的寿宴上的连番表现,父亲今后只怕会更加“宝贝”他。   谢朝晞走到暖厅的位置上住下,他一只手放在扶手上,“二弟是不是同抱石老人早就相识?”   谢朝晖没想到大哥会忽然问起这个,惊讶片刻,他回道:“回头我问问二哥?”   谢朝晞回想二弟谢放在同虞老先生交谈时的种种表现,“听老二的语气,似是同抱石老人早已相识,且时间不短,不像是近日才相交。”   谢朝晖也说出他从二哥那儿探听到的事儿,“二哥同抱石老人是不是早就相识这件事,我不知道。不过二哥亲口承认,他同抱石老人的徒弟阿笙早就认识。不过大哥,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吧?   爸不是也识得阿笙小兄弟么?可爸瞧着,今日分明是头一回见到抱石老人。”   不,不一样。   他不知道老二同那虞老先生的徒弟是不是也早就认识,但老二同虞老先生绝对不是近来才结识。   老二同虞老先生的语气太熟稔了。   谢朝晞眉眼沉沉,“我总觉得,二弟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瞒着我们。” 第175章 许是碰巧   “二哥——”   谢放同福禄从父亲谢载功的主院出来,两人拐进濯清园方向的小径,听出是三弟的声音,他的脚步微顿。   福禄纳闷,小声地嘀咕,“爷,三少这是凑巧呢,还是在这儿等了咱们很长时间了?倘若是后者,怎的不进去等您?”   倘若是凑巧,未免也太巧了些。   毕竟平日里,他们也不走这小径,这小径平日可阒黑,今日是因为老爷国寿,便是这条小径,也都掌上灯了,他方才带着爷打这儿过。   只是要说二少特特地在这儿等着二爷,也没道理。   别看今日白天太阳晒在身上暖呼着,众人还在院子里听了半日的戏也不觉着冷,夜里可就不一样了,北城冬日夜里的风是真的刮脸。   三少没事儿吹这冷风做甚?   以二少同三少的交情,什么话不能进了院子同二爷说?   可是有急事?   …   进屋里等他,无疑是特意为了寻他而来。   如此,有些话便不方便问,也不方便说了。   碰巧遇见,就不一样了。   什么话都可以问,因为是见了他才想起,而不是故意探听些什么。   谢放淡声道:“许是碰巧。”   福禄没再出声,因为那头三少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了。   谢朝晞身边没有跟着小厮,他的手上提着一个防风灯笼。   他脚步轻快地走近,一脸的笑意,“方才碰到我姐他们一家,说了几句话,顺道送他们出门,正打算回我院子呢,远远地瞧着前头走着的身影像是二哥,这才唤了一声,还真没认错人。”   谢朝晞口中的姐姐,便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谢玉映,在姊妹中排行第三。   去年成的婚。   今日老爷子大寿,谢家的外嫁女也都偕同丈夫儿女,赶回来给老爷子过寿。   因着从前同三弟谢朝晞关系亲近,在谢玉映出嫁前,三个人偶尔也约一起外出游湖,后者是约上其他的兄弟姐妹,一起逛花园,打牌。   谢放:“三妹难得回来,怎的姨娘不留三妹在家中多住几晚再回去?”   因着手里头提着灯笼,谢朝晞便走在前面照路,福禄跟在两位少爷的后头。   谢朝晞转过头来,“留了,怎的没留?只是家里孩子太小,奶妈又请假回乡下去了,我姐放心不下呢。”   谢放微微一怔,浅笑着道:“离开北城近一年,三妹都成为母亲了。”   印象中,三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时间过得真快。   谢朝晞心里头有些怪自己,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不是提醒二哥,他被父亲“放逐”了近一年的时间么。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不过幸好二哥你回来了。对了,二哥,爸在寿宴散后,特意将你叫去他的屋里去,可是对你进行大夸特夸了?”   谢放如何听不出三弟话里的试探?   谢放不答反问,“父亲像是会对人大夸特夸的性子么?”   谢朝晞想了想,还当真想象不出,他挠了挠脑袋,“也是。”   “那没大夸特夸,总归是小夸了一番吧?今日在寿宴上,二哥你可是大出风头啊!你想啊,要不是你出面,将裕田给迎进去,大家伙都为难。   还有,还有,二哥,抱石老人是你邀请来的吧?我登报都寻人不见,你到底是怎么将人给找到的?这般神通广大?”   谢放望着一脸好奇,眉眼带笑的青年,心底冷沉。   那些年,三弟究竟抱着什么的心情同目的来接近他?   …   “说来话长。”   谢放神色淡淡地回了一句。   小径不长,两个人说着话,便走出了小径,左边是谢放的住所,谢朝晞的院子还要再往前走上一段路,谢放出声道:“天冷,三弟早些回去休息。”   谢朝晞还想再接着问呢,可他话还没有机会问出口,便被二哥谢放给截了住。   谢朝晞拎着灯笼的手有些发僵。   既是天冷,二哥为何不邀他进去坐坐呢?   从前的话,莫说这样冷的天,他们离二哥的院落这般近,二哥定然会邀他进去坐坐的。   虽说他今晚上也还有别的事要办。   见二哥抬脚就要离开,谢朝晞手在谢放肩上轻搭了下,“二哥,这次你同大哥忙父亲寿辰的事,算是忙完了吧?你近日可有时间?咱们一块上街,添置年货去?”   听见“年货”两个字,谢放忽地想起,离除夕没几日了。   他这段时间确实忙,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年货的事,历来都是陶叔他们在忙,这方面,实在不是我的专长。你若是想要个人陪你上街,不若问一问家里的其他人?”   闻言,谢朝晞心里头再次变得不确定起来。   二哥此番回来,他有时候觉着二哥还是从前的二哥,比如会像先前那般,会关心地问起为何母亲没有留姐姐在家中过夜,可大部分时候,他都觉着二哥较从前还是同他生分了。   总感觉……忽远忽近的。   谢朝晞勉强笑道:“好,回头我问他们一声。“   谢放微一点头,带着福禄,往濯清园的方向走。   福禄跟在后头,小声地问:“二爷,您今年怎么不打算自己添置年货了?”   添置年货这些事,二爷从前可都是亲力亲为的,会带着他们一同上街,逛集市,路上还会看杂耍,看见买摔炮的,便会买好多回来,分给院子里其他佣人的孩子们,可有意思了。   谢放语气平静:“我诓三弟的。”   福禄微张了张嘴。   啊?   这事儿有什么要值得诓的?   …   阿笙在一连串震天响的鞭炮声当中醒来。   从床上坐起身,阿笙的脸上倒是全然没有被扰了清梦的不快,只是眼神有些黯淡。   没过几天,便是除夕了。   往年的年关,他都是同爹爹还有师父他们一起过的。   “叩叩——”   听见敲门声,阿笙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起床的时间大致都一样,因此,小毛每日也差不多这个点,给他端热水进来。   阿笙坐在床上,低头穿鞋。   房门被推开。   两只脚踩着鞋后跟,阿笙抬起头——   来人手里头的确是端着个脸盆,可哪里是小毛?   瞧见是二爷的瞬间,阿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因为被炮竹声给吵醒,没睡够,以至于将小毛都给认成了二爷。   床上,阿笙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   “醒了?我听小毛说,你平日里都是这个点醒。”果然很准时。想来是从前在符城就起得早,以致到了北城,也习惯早起。   谢放眉眼含笑,看了阿笙一眼,他将洗脸盆放在毛巾架。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是毛巾沥水的声音。   阿笙呆坐在床上,疑心自己是不是不是没睡够,而是压根没有睡醒。   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身旁坐下一个人,脸上传来毛巾温热的触感。   谢放动作温柔地给阿笙擦脸,“等会儿吃过早餐,可要一起去街上逛逛?”   阿笙倏地将毛巾拿下。   他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   片刻,迟疑地,伸手摸了摸二爷的脸。   是暖的。   摸到下巴的地方,还有点扎手。   阿笙懵住。   谢放反手握住,阿笙抚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轻吻他的手背,眼神深浓如墨,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还是,阿笙更喜欢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 第176章 不会跟丢   手背被亲吻过的那片肌肤隐隐发烫。   阿笙的耳朵一下红透,心跳得比外头接二连三的鞭炮声都还要密。   他同二爷两个人一起,待,待在屋子里,哪儿,哪儿也不去。   只,只他同二爷两个人么?   手里头攥着的毛巾有些发凉,这让阿笙烧红的脸颊微微有些降温,忽地反应过来,二爷方才多半又是在逗他。   深呼吸一口气,阿笙一双乌黑的眸子望着二爷,手里头比划着,“二爷今日怎的有空?”   回北城的这段时日,二爷总是忙。福禄或者是福旺会经常来小院,问上几句他同老师的情况,想来是受了二爷的吩咐。   二爷人不是总有空过来。   有时候二爷过来,碰巧他外出写生去了,也便不一定能碰上。   虽说二爷一开始就同他同老师说了,他们可以随时去谢家找他,可他哪里好意思。   不过见面的次数,还是比在符城时要多一些。   在符城时,他同二爷都忙,来到北城,他闲了不少。   大部分二爷过来的时候,他们都能见上面。   “手边的事忙得差不多了。”   说着,一只手覆在阿笙的手背上,身子靠过去,唇瓣附在阿笙的耳畔,“阿笙还没回答我,想出去逛,还是就这样,同我一起待在屋……”里。   二爷掌心的温度很烫,阿笙脸颊生红,他慌张地抽出了手,倏地站起身,快速地比划着,“出,出去走走。”   他,他要出去逛。   方,方才他不小心碰到了二爷的身子……   要是就这样同二爷两个人再继续待,待在屋子里,他怕是得喘不过气。   谢放浅勾起腿,轻晃了下,浅叹了口气,“着实可惜了。”   阿笙手里头捏着毛巾,佯装没听出二爷在可惜什么,低着脑袋,通红着脖子,闷头朝他毛巾架方向走去。   …   阿笙先出的门。   谢放走在后头,瞧见阿笙露在后衣领外头的通红肌肤,眸色转深。   阿笙出了门,没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   对上阿笙的眼神,谢放轻扬了唇角,“放心,不会跟丢。”   没让心底的躁|动泄露分毫。   阿笙被二爷这么一打趣,后脖颈的那片肌肤更红了。   谢放没忍住,抬手在阿笙的后脖颈处轻捏了下。   目光落在阿笙通红的耳尖上,眼神温柔。   阿笙是不是又长高了?   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鹿,阿笙瞪圆了眸子,回转过头。   始作俑者尚且并未将手给收回去,反倒是一脸平静,“怎么了?”   实在是二爷的反应太过淡然,以至于阿笙不由地怀疑,是不是他自个儿反应过度了?   这点亲密的动作,以他同二爷两人的关系,应,应该也实属正常吧?   阿笙红着脸,摇了摇头。   …   谢放是吃过早餐出的门。   阿笙在暖厅里用早餐,他便去了大厅,陪虞老先生喝茶聊天。   阿笙戴上帽子同护耳,出来时,没瞧见老爷子,只有二爷一个人在喝着茶。   阿笙困惑地比划着,“老师回房休息了去么?”   谢放放下手中的茶杯,“老爷子带着小石头一块起,出门躲清净去了。”   阿笙眼露惊讶,他下意识地朝门口方向看了一眼,难不成今日这般早,便有人登门拜访?   原来,自那日在谢家公开露面的隔天,就上了北城各大报刊。   人们终于一睹“抱石老人”的风采,老爷子在谢载功寿辰上画的那幅《红梅傲雪》,赫然亦刊登在报。   多半是有记者跑去了谢家,想办法拍摄到了照片。   抱石老人本就名声斐然,只是人们苦于之前迟迟没法联系上人。   报纸一经刊出,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打听到的老爷子的住处,总之阿笙同老爷子住的这件间院子,便险些被北城的社会各界给门槛踏破。   只是通常一大清早不会有上门叨唠,往往是八九点过后,陆陆续续会有人登门,有上门求画的,有想要一睹老师其他作品的,还有想要拜老师为师的……   “老爷子听说今日要带你出门,便想着也带小石头出去逛逛,顺道躲躲清净。”见阿笙已经将帽子同护耳都戴好,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我们现在出门?”   阿笙眼露惊讶。   老爷子同小石头都已经出门了吗?   北城天冷,除却下雪那几日图新鲜,小石头起得早,其他日子都是睡到日上三竿。   今日倒是起得挺早。   阿笙原本也是想要问老师,要不要同他跟二爷一起上街置办年货,也带上小石头,没想到,老师同小石头他们比他和二爷还要快一步出门。   既是出去多清净,怎的也不稍稍等一等他。   大家伙一起出去,人多也热闹。   许是小石头闹着要出门吧。   谢放没告诉阿笙的是,在阿笙吃早餐的功夫,谢放便先已问过老爷子,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出门,去街上逛逛,添置年货。老爷子这才表示,今日自己也打算出门,带小石头外出躲清净。”   谢放确定,老爷子定然是有意成全他同阿笙的独处。   若是阿笙知晓老爷子瞧出来了,往后见到老爷子怕是会有段时间不自在。   …   阿笙同二爷出门时,巷子里还有人在放炮仗。   巷子里一股子的火硝的气息,院子前散落着一地炮仗的红色外壳。   许是前段时日,进出巷子都要被盘问,动不动还有被街坊被带走的事太憋屈,大家伙都想趁着这个年关,借着这股子红火劲,去一去霉气。   后来东洋人之所以撤了人,还是因为上了报,事情闹大,逼得当局不得不出面同东洋那边的人交涉。   东洋人这才没有继续在巷子里设卡。   视线从路过的一户人家门口散落的炮仗外壳移开,阿笙比划着,“二爷同那位裕田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谢放:“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也不是忽然,是他先前听小毛提过二爷同一位东洋人关系交好,便一直有些担心来着。   那日在二爷家中,那位裕田开口想要同老师约画,被二爷开口挡下了,他也都听得分明。   当时,那个裕田虽没有为难老师,更没有为难二爷,可他总觉着……那裕田看着,不像是好人。   瞧着冷冰冰的。   这事儿比划起来有点儿麻烦,阿笙打着手势,直接问了自己最想问的,“小毛说东洋人不全是坏的,二爷觉着,那位裕田先生是好人么?“   有零星的炮仗外壳散落在路的中间,人走过去,鞋底便也沾上一点。   “这要取决于我们同他有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严格意义上,裕田算不得是坏人。   他喜好国人的传统文化,甚至有所深究,为人也并不跋扈,从前往来是也算是面面俱到。   只是以上,都只是一种表象。   一旦他的上峰有所命令,裕田便会毫不犹豫地抽出他的刀刃。   阿笙一下便听懂了,二爷的意思是不是,倘若没有利益上的冲突,那位裕田先生便算不得是坏人,但若是有朝一日,他的国家需要他做什么,裕田他微张着嘴,他快速地比划着,小脸满是担忧,“我听小毛说,您同那位裕田先生私交似乎不错,那您……”   会不会有危险?   会不会哪天这个裕田想起二爷来,便要要挟着二爷替他去做事?   巷子里头,不少人便是因为同东洋人相识,被动或者主动地……替那帮东洋人做事。   谢放这才反应过来,为何阿笙会起过裕田的事,想来是出于对他的担心。   谢放笑着,在阿笙的头顶上方揉了揉,“放心,我不是有事的。”   裕田一心想要拉拢父亲。   发现父亲那里行不通,便会转移策略,大哥,他以及三弟,都会还是裕田下一个拉拢的对象。   裕田不会动他。   “噼里啪啦——”   忽地,鞭炮声在耳边连连炸开。   两人刚才只顾着说话,也没注意有人家拿着一串炮仗来到门口,手里头拿着火柴点火。   阿笙吓一跳,“啊”地喊出了声。   瞧出阿笙受了惊讶,谢放两只手堵住阿笙的耳朵,携着他,两人一同快速地跑过。   直到跑出巷口,炮仗的声音没这么大,才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将手从阿笙的耳朵上拿下,谢放眉头微拧,眼底满是担心,“方才是不是吓到了?”   方才阿笙喊得很大声。   他鲜少听见阿笙出声,除却被炮竹声外,多少也有些被阿笙的惊叫声给唬一跳。   阿笙摇摇头,唇色苍白,脸上甚至有几分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阿笙依然摇头,只是手指极为用力地去扣喉咙。   “别扣,会不会是哪里烫到了?觉得痒,还是疼?”   阿笙没法说话。   谢放只好快速地带着阿笙走到一旁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巷子,一只手扣住阿笙乱抓的那只手的手腕,另一只手拉下阿笙棉衣的衣领。   因着阿笙的脖颈被他方才抓得红成一片,一时间,谢放也瞧不出阿笙方才究竟有没有被路边的炮仗碎片给溅到,以致烫伤了肌肤。   他扶着阿笙的肩,当机立断地道,“走,我现在就带你上医院瞧瞧。” 第177章 将嘴张大   因着今日要同阿笙上街,谢放并没有让司机老徐在巷子里等他,而是先让老徐回去了。   好在,路口便有招揽生意的人力车。   “劳驾,去圣心医院。”   谢放拦了辆车,载着他同阿笙两人一同去医院。   上了车,阿笙的症状似乎缓解了一些,只是仍然时不时地用手去扣脖颈,尤其是喉咙那片肌肤,瞧着就让人揪心。   谢放只好拿下阿笙的手,收拢在自己的手心,低声安抚着,“稍稍忍一忍,很快便到医院了。”   阿笙的双手被握住,没法再去扣喉咙的那片肌肤,抬起脸,眼神控诉地瞧着二爷,透着一股子可怜兮兮的劲。   谢放险些心软,他轻捏了捏阿笙的手,陪他说话,转移注意力,“等去医院瞧过,没什么事,我们便去添置年货。阿笙想买些什么?”   阿笙的手都被二爷握着呢,比划不了,眼神幽幽的,瞧着更委屈了。   谢放这会儿也意识到了,握住阿笙的手,等于阿笙便没法“聊天”,心里头就跟针扎似地疼了疼。   他同阿笙打着商量,“你应承我,不再去抓自己,我就将你的手给松开?”   阿笙点了点脑袋。   谢放缓缓松开了手。   …   手被放开,阿笙便抬手去抓。   对上二爷不赞同的神色,阿笙手中的动作一顿,忍住了,没当真去抓。   他咬着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忍不住。   总觉着喉咙不是很舒服,有点疼,还很痒,就不自觉地伸手去抓。   阿笙强迫自己忽略喉咙的不适,他微仰着脸,问二爷,“二爷可有想买的东西?”   谢放原先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现在倒是有了。   瞧出阿笙方才是因为自己,才忍耐着,在心里头浅叹了口气。   知晓他现在身子多半还是不大舒服,他抬手,轻摸了下阿笙的脑袋,“求个平安符吧。祈求你新的一年,能够平平安安,吉祥顺遂。”   阿笙眼睛亮了亮,平安符好!   阿笙比划着,“到时候,我也给二爷求个平安符,再给老师、小石头,还有爹爹、师父他们也求一个。”   谢放顺着他,往下说,“好。你想求几个,便求几个。除了这平安符,还有么,还想添置些什么?比如吃的,玩的,或者是用的。”   阿笙歪着着脑袋,开始琢磨,究竟添置些什么好。   一会儿觉着好像没什么缺的,什么都有了。一会儿又觉着,小石头的冬衣似乎有些小了,可以去订做一套,当送给小石头的新衣。还有老师的画笔、颜料,也该添置了。   对了,北城的药铺大,他可以去买一些上等的人参,给爹爹跟师父寄回符城去。   心里头有了计划,阿笙便比划给二爷瞧。   “行,到时候你想买什么,我都陪你去。”   “二爷呢?二爷还有什么想买的么?”   两人讨论着一时间,阿笙倒是当忘了喉咙的舒服。   “二位爷,圣心到了。”   阿笙还在问二爷,往年他在北城,二爷都是怎么的过的年。   听见前头车夫的声音,他微微一愣。   他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还要进去看大夫么?   谢放付过车资,扶阿笙从车上下来。   …   以往,阿笙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摔倒烫伤,都是爹爹或者是他自己去医馆、药铺抓几帖药,若实在严重,就是请大夫上门,就没进医院看过病。   阿笙瞧见,这医院的大厅里头,还能瞧见好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穿着白大褂。   该不会等会儿人给他看病的医生,也是洋人吧?   那岂不是要看西医?   爹爹说,西医都是洋鬼子骗人的把戏,说是好好一个人,拉过去开膛破肚的,人就没了。阿笙喜欢看报,他知道西医不是爹爹说得那样邪乎,人家那叫外科手术。   只是开膛剖腹这事儿,听起来确实吓人。   医生万一要划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才能给治病怎么办?   想到这儿,阿笙的双腿有些发软,他轻拽了下走在前头的,二爷的袖子。   谢放回过头,阿笙松开了衣袖,比划着,“二爷,我现在好多了,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阿笙现在的脸色瞧着,确实比之前要好了许多,即便如此,谢放仍旧是不大放心。   谢放:“既是到了,不妨进去瞧瞧?检查一下,如此也放心一些。放心,如果没事,很快就会出来的。不耽误事。”   阿笙再次往医院大厅里头瞧了瞧。   大部分都是自己人,洋人医生只零星几个。   行,行吧。   总不至于轮到他,就刚好是个洋人医生。   阿笙便随二爷一同迈上医院的台阶。   …   谢家同圣心医院的院长约翰关系匪浅。   约翰医术高明,谢家人生病,除却有几房姨太太坚持看中医,其他人若是生病,都是请的院长约翰上门,为谢家人看病。   谢放问过医院里的值班护士,得知约翰就在办公室,便直接带阿笙去了楼上的院长公室。   “叩叩——”   谢放轻敲院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里头传来别扭,带着口音的北城话。   谢放推门进去。   阿笙还在奇怪,这院长的口音怎么这么奇怪,待瞧见办公桌后头,一头卷发,眼睛蓝得吓人,鼻子高得吓人的洋人时,瞬间打起了退堂鼓。   二爷怎,怎的没告诉他,今日要带他来看洋大夫呐?   “谢,怎么是你?好久不见!”   原本在低头看病例的约翰,瞧见来人,顿时高兴地从办公桌后头走出。   他走上前,热情地拥抱住谢放,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上帝,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谢放微笑着道:“是有段时间不见,您瞧着同过去一样,先生近来可都还好?”   约翰大力地点头,“好,都很好。”   阿笙听见洋人大夫笑呵呵的声音,心里头还是紧张的要命。   可,可不可以不看病了?   …   忽然想到一般人可不会轻易上医院来,约翰皱起了眉头,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我。”   谢放摇了摇头,他往旁边挪了一步,拉过后头阿笙的手,“是我的家人。”   约翰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谢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家伙。   约翰将视线移到阿笙的身上,他眨着眼,微微弯了弯腰,同阿笙平视道:“小家伙,你怎么了?”   阿笙微张着嘴。   这位洋人大夫,好,好高!   二爷已是较大多数人都要高了,这位洋大夫竟比二爷还高!   谢放代为回答;“我们在不久前,路过一条巷子,有一户人家忽然放起了炮仗,我已经拉着阿笙快速跑过去,只是之后,阿笙就总是伸手去挠他的喉咙,脸色也很苍白。   不知道是不是被炮仗溅起的东西蹦到了,受了伤,还是哪里烫到了,想请您详细地给他做个检查。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有空。”   “原来是这样。好的,没问题。来,小家伙,你先去那边的检查台坐着。”   约翰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办公室后头,从抽屉里取出医用手套。   阿笙顺着洋大夫的视线,瞧见办公室里的那张蓝色躺椅,心里头顿时一提。   他紧张地去看二爷。   “没事,我陪你一块过去。”谢放便牵着阿笙的手,一块过去。   约翰戴上手套,瞧见谢放同阿笙两人牵着的手,笑着问了一句,“谢,你弟弟很紧张?”   阿笙方才只顾着紧张,也没想到这一层。   见医生俨然误会了他同二爷的关系,当即脸红到了脖子根。   又不敢贸然甩开二爷的手,担心此地无银。   谢放揉了揉阿笙的头发,眉眼温柔,“嗯,他可能有点害怕看医生。”   大夫还在看着他们呢!   阿笙的脸更红了。   约翰微笑地看着阿笙,“放心,小家伙,检查不会疼的。是哪里不舒服?”   全然是哄小孩儿的语气。   阿笙脸颊发烫。   谢放将阿笙的衣领拉低了一些,“似乎很是脖子这一片,您瞧,他几条抓痕,都是他抓的。”   约翰凑近,一只手按住阿笙的衣领,另一只手拿了医用灯去照阿笙脖颈上的那片肌肤,“暂时未发现有烫伤或者是除抓伤以外的外伤。”   没有被溅起的炮仗伤到吗?   那阿笙为何会表现得那样难受?   约翰关了医用灯,温和地问道,“小家伙,你的身体还有其他的地方不舒服么?”   阿笙握着二爷的那只手紧了紧,摇了摇头。   约翰脸色变得严肃了一些,“小家伙,你一定要实话实说,不然我没有帮到你,知道吗?。   阿笙犹豫着,指着自己的喉咙部位,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谢放眉心微拧,“可是喉咙不舒服?”   阿笙迟疑着,点了点头。   …   约翰再次打开医用灯,“啊,张开嘴,我看看。”   阿笙看了二爷一眼,见二爷朝自己点点头,阿笙轻咬了下唇,将嘴张大。   约翰将灯开移开,“喉咙看起来,并没有问题,没有发炎,也没有肿。”   他关了灯,“小家伙,你能告诉我,具体是喉咙怎么不舒服吗?”   阿笙比划着,“疼,还有点痒。”   约翰见阿笙用手势跟他交流,他当即变得严肃了起来,“是疼得发不出声音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得用仪器具体检查一下你的身体。”   “不是。约翰先生,阿笙是因为小时候一次生病,才导致不能开口说话,同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   约翰一愣,看向阿笙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   只是这份同情里头,全是一位医者对病人的惋惜,而不是来自健全者的傲慢。   “初步诊断上来看,你所认为的患处,阿笙的确没有任何外伤。谢,你是否介意,我用仪器设备,给小家伙做一个具体的检查?   不会有任何的风险,上仪器只是为了检查结果能更全面跟精准而已。” 第178章 有了转机   阿笙紧张地攥紧了二爷的手。   方才不是做了检查了么?   怎,怎的还要检查,还要上,什么设备?   谢放轻捏了下阿笙的手,柔声道:“没事的,借助仪器设备检查或者是治疗,都是西医很寻常的治疗方式之一,别害怕。”   阿笙还是害怕。   他怕回头真检查出什么毛病,回头他也要喉咙划一刀,被缝针。   虽说知晓这是手术治疗的必要手段,可要是当真轮到他,还是很难不慌。   约翰和蔼地笑着道:“来吧,小家伙,请跟我来。”   院长办公室自然做不了具体的器械检查,得去别的科室。   谢放扶阿笙起身,“放心,我跟你一块过去。”   有二爷陪着,阿笙心里头多少安心了一些。   …   阿笙同二爷一起,跟在洋大夫的后面。   检查室门口,约翰推开门,他转过身,对一直陪着阿笙的谢放道:“谢,你在外面稍微等一下。”   阿笙当即紧张地去看二爷,手心都险些要发汗。   二,二爷不跟着他一块进去么?   “好。”   谢放朝约翰先生礼貌地微一点头,他停下步子,抬手揉了揉阿笙的脑袋,“我就在这里等着,在外面陪着你,哪里都不去。嗯?”   阿笙不想看病了,他现在只想拔腿就跑。   可二爷同这位约翰先生显然私交颇好,二爷又是为的他特意来的医院。   他不能叫二爷难做。   阿笙只好僵硬地点了点脑袋。   约翰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笑呵呵地道:“谢,你弟弟很依赖你。”   谢放眼神温柔。   阿笙耳尖通红。   …   不安地扣着手指头,阿笙垂着脑袋,跟着洋大夫进检查室。   没忍住,转过了头。   二爷就站在原地,也在看着他。   二爷果然如同应承他的那样,哪儿都没去,甚至视线都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心里头暖洋洋的,便是心都安定了不少。   “谢,请你将房门关一下。”   里头传来约翰的声音。   听说要“关门”,阿笙心里头再次紧张了起来。   谢放,“我就在外面等你。”   阿笙抿起唇,深深地瞧了二爷一眼,点了点头。   阿笙转身进去,谢放这才将房门轻声关上。   …   可能是过了几分钟,也有可能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谢,你可以进来了。”   约翰的声音终于响起。   谢放推门进去。   阿笙还坐在检查台上,有一台仪器,刚从他的身边移开。   谢放大步地走上前,问阿笙,“怎么样?可都还好?”   阿笙点了点头。   就是医生不知道将什么东西给伸进他喉咙里的时候,有些想吐,更多的是害怕。   但只要一想到二爷就站在外头陪着他,顿时就没那么心慌了。   没多久,他便听见这位洋大夫说,可以了,还给他递了一杯水,说是让他漱口用的。   之后,还问了他几个问题,让他给出反应就可以。   说是做什么测试。   没多久,二爷便进来了。   …   关心过阿笙,谢放抬起头,看向约翰,“约翰先生,阿笙的情况怎么样?”   约翰在瞧仪器上的数据,闻言,他“噢”了一声,视线从仪器上移开,他摘下手中的医用手套,“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他的声带并没有任何病理上的问题,也没有发生病变。”   什么病理上的问题,病变这种词,阿笙没听懂。   只是两个“没有”应当便是没有问题了吧?   阿笙高兴地从检查台上起身,他现在是不是总算可以走了?   谢放却从约翰的那一句“没什么问题”,以及后者脸上有所犹豫的神情猜出一些不对劲,他沉声问道:“约翰先生,可是有其他方面的问题?”   闻言,阿笙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方才医生不是都说了没什么问题吗?   约翰摇了摇头,他笑着对谢放道,“谢,你不必紧张。你的弟弟很健康,只是我在检查的时候发现……”   阿笙小脸紧绷,莫不是他的身体当真出了什么问题?   瞧出阿笙的害怕,谢放手揽在阿笙的肩上,轻拥着他以示安抚,“约翰先生请说。”   “我们坐下来说吧。”   检查室里有一张办公桌,约翰坐到办公桌的后头,示意谢放同阿笙两人坐办公桌前的凳子。   谢放同阿笙两人相继坐下后,约翰便开口道:“我发现,小家伙的声带确实没有任何病理上的问题,只是,有些退化……但总体还是健康的。   根据我的临床经验,按照正常情况来说,他的声带是完全具有正常的发声功能的。并且,他的听力也是OK的,说明他是具备听说条件的。”   但事实上,他方才对患者进行了语言测试,患者确实不能够开口说话。   阿笙尚且听得云里雾里,谢放在听了约翰的话之后,心尖却不由地跳了跳,他的眼神热切地望着约翰,“约翰先生,可以请您说得再稍详细一点吗?具备听说的条件的意思是,阿笙将来还有可能可以开口说话是吗?”   阿笙听后更茫然了。   什,什么意思?   方才大夫说他以后有可能可以讲话了?   约翰双手十指交叉地至于身前的办公桌,“不,我不能向你保证,你弟弟将来一定可以说话。因为目前为止,我暂时不知道,他会丧失语言功能的原因。   “事实上,我请你进来,就是想全面地向你了解一下,小家伙是从几岁开始丧失了语言的功能,以及具体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情。将来是不是可以开口说话,还需要具体的病因。”   病因不明,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医生也无能无力。   谢放:“是因为小时候发烧,一连烧了好几天,醒来之后,就没有办法再开口说话了。”   “是因为发烧吗?这太奇怪了。当时的医生给出的诊断你们还记得吗?”约翰进一步解释道:“通常,如果在声带相对健康,然而患者却失去了语言功能功能,那么是多半事病人的大脑神经因为受损。但是很显然,小家伙不属于这种情况。”   阿笙小时候生病的事,谢放只是听阿笙提过,但是具体情况他并不太了解。   只是当时阿笙年纪尚小,只怕未必记得。   果然,谢放去看阿笙,阿笙也是茫然地摇头,他当时躺在病床上,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大夫是怎么说的。“待我写信回去问爹爹?爹爹应当是记得的。”   谢放将阿笙的意思,转达给约翰。   听说阿笙要写信回去问自己的父亲,约翰并没有目露惊讶,身为医者,他认识不少同母异父或者同父异母,但关系亲近的兄弟。   “可以的,最好再详细问一问,看看家里的长辈是不是还记得当时都用了哪些治疗的手段,总之,当年发病的症状,治疗的过程,了解得越详细越好。到时候,你再带着小家伙来医院一趟。只不过,到时候应该会是新年以后了,对不对?   在这里,我先提前祝你跟小家伙新年快乐。”   “谢谢约翰先生,也提前给您拜个早年。祝您吉祥如意。”   到,到时候竟然还,还要来一趟么?   阿笙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二爷已然答应了下来,不仅如此,还同这个洋大夫拜上年了,只觉欲哭无泪。   …   既然阿笙的身体暂时没有大碍,谢放也便带着阿笙先行告辞。   “今日的事情,麻烦您了。多谢。”   谢放朝约翰先生伸出手。   约翰伸手回握,笑着道,“小家伙的抓痕没什么大问题,过个几天,伤口应就会自愈。不必太担心。”   三人走到门口,谢放一只手握在把手上,他犹豫片刻,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过声,“约翰先生,如果能够弄清楚病因,约翰先生有把握,能够通过现有的医学手段,让阿笙再次开口说话吗?”   “谢,很抱歉,这个问题我目前没有办法回复你。一切要先找出他的病因,才能确定。别着急,至少,现在事情可能有了一些转机,不是吗?”   说着,在谢放的肩上安慰地拍了拍。   亲耳听见从约翰先生口中说出“转机”两个字,谢放心中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转机意味着阿笙当真有可能可以再次开口说话。   谢放再一次郑重地向约翰道谢。   …   “小心——”   从医院大厅出来,下阶梯,阿笙没注意脚下,一个踩空。   走在身后的谢放快步步下下一个阶梯,伸手及时将人扶住。   谢放低下头,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脚可有崴到?”   阿笙摇了摇头。   谢放将人扶稳后,松开,“当真?走几步,我瞧瞧。”   阿笙配合着走了两、三步。   谢放看过,总算放心。   医院门口的人力车,停在路边招揽生意。   谢放并没有选择坐车,而是陪阿笙步行。   “为何心不在焉?”   嗯?   什,什么?   阿笙茫然地转过脸。   “从检查室出来的一路,你瞧着都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阿笙没想到,二爷竟然注意到的自己的走神。   他有些尴尬地比划着,“没,没什么。”   “不信。”   阿笙:“……”   “可是在想往后是不是能够开口说话这件事?”   阿笙摇头,他快速地比划着,“没有。我不在意……”   手势到这儿就停了。   谢放只好追问道:“不在意什么?”   阿笙觑了眼二爷,“其实,我已经习惯了……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想还能够开口说话。只是倘若不能,也没关系。”   可他听着,二爷洋人医生对话,二爷似乎极为在意,他往后是不是还能开口说话,临走前,还特意又问了医生一遍。   二爷可是,到底介意他是个哑巴? 第179章 长乐无忧   “这就是你从方才起,闷闷不乐的原因?你是觉着,我太在意?在意,你往后是不是能开口说话?”   精准射中靶心。   阿笙眼底有慌乱,有尴尬,还有一些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比划才好。   若当真是误会了,他担心二爷会生气,可另一方面,万一二爷当真是这么想的,他当如何?   倘若他就是只能像现在这样,没法开口说话了呢?   二爷会不会很失望?   “我当然在意,你往后是不是能开口说话。”   阿笙双手更加不知如何比划才好,只好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不该问的。   为何要去问呢,平白给自己找难过呢。   谢放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阿笙,“我在意,是因为如果你能开口说话,除了生活上你会方便许多,我最在意的是,倘使遇到危险,你可以向人呼救。明白吗?”   阿笙是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巷子时出的事。   离他们的住处已经很近。   如果阿笙能够张口呼救,一定会引来街坊邻居。   可是,没有如果。   阿笙是个聪明的,他一下便听出了二爷的话里的意思——   二爷他在意他能不能他开口说完,完全只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并不是像他原先以为地那样,是在意他是不是个哑巴。   瞧见二爷微红的眼尾,阿笙更是愧疚难当。   他从来没有在二爷眼底瞧见过的难过的神色,以至他的心也跟着疼了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以二爷要哭了。   阿笙愧疚地望着二爷,他紧紧地抿住下唇,比划着,“我误会二爷了。二爷您别生气。”   谢放抬手,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我没有生气。相反,你能够说出你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很好。不过往后要是再胡思乱想,我可是真要生气了。”   阿笙连忙用力地点着脑袋,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他平日里也绝不是爱胡思乱想的人。   可能,他自个儿还是在意他是个哑巴这件事,才会在这件事上瞎琢磨。   往后他一定什么事像二爷说得那样,直接告诉二爷。   不然,像这回这样,险些误会了二爷。   …   于谢放而言,再没有什么,比阿笙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要来得重要。   暂时压下心中那股因为回忆而带来的悲痛,谢放捏了下阿笙的脸蛋,浅笑着牵起他的手,“走,这儿离天桥,还有庙街都很近,我先带你去逛逛。回头,再一起去寺庙祈福?”   这会儿可是在大街上!   又想着,北城可比符城大多了,不至拐个街角,便有人识得他同二爷,也便贪心拿拇指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二爷的手背。   往前走了走,阿笙才将手从二爷手中抽出,他比划着,“我想先去寺庙祈福。”   今日本就是为了陪阿笙才特意空出的行程,先去哪儿,做什么,自是无所谓。   谢放微笑,“行,听你的,你想先去祈福,便先去祈福。”   …   马路对面,茶馆二楼包间。   谢朝晖倚着窗边,抬手可劲地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道:“我八成是昨日夜里宿醉没醒透。”   “昨夜又在哪儿留宿了?我听说,爸有意想要撮合你同孙府家的千金。你多少也悠着点,别做得太过,好不容易爸高兴,提前解了你的禁,回头又将你圈府里头。   到时候,你便是去找你母亲哭诉怕是也未必有用了。”   谢朝晖推门进来,听见三弟的这一句自言自语,他将身上的外套脱给身后跟着的小厮,笑着揶揄道。   “是了,一定是我没醒透。”   谢朝晞似是没听见大哥对他的打趣,他的视线仍旧一眨不眨地瞧着窗外。   谢朝晖见他一副撞邪的模样,取笑道:“怎的,撞鬼了?”   视线顺着三弟谢朝晖的目光,瞧见对面医院马路上其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蓦地笑了。   即便是隔着一定的距离,谢朝晖仍旧瞧见,他那个最近很是得父亲欢心的二弟,牵着一个少年的手。   手背向上,朝身后挥了一下,小厮无声退了下去。   包间房门被关上。   谢朝晞手搭在窗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倘若二弟同那抱石老人的小徒弟是这样的关系,也难怪,他会同抱石老人这般熟稔了。”   不仅能够请得动抱石老人到家中,还让抱石老人专门为父亲作了一幅作寿图。   听韩管家说,那日,老二还送了父亲一幅老先生早年的一幅画。   老爷子于寒冬出生,对这两幅雪景图爱不释手。   当日便将老二送的那幅《江雪垂钓图》,以及老先生于寿辰当日所赠《红梅傲雪》,均给妥善地收藏了起来。   只要是来客人,便会邀请客人一同品鉴、赏画,自然,也会将二弟给叫上。   只怕再这么下去,等年关一过,父亲就该向他提出,在公司给二弟安排一个位置了。   闻言,谢朝晞转过身来,一脸惊讶地道:“不能吧?二哥先前……没这癖好啊。退一万步,便是,便是二哥有那癖好……也不至于喜欢阿笙小兄弟啊。”   虽说吧,二哥方才是牵了阿笙小兄弟的手没错,不过许是刚好要往前走,拉了一把呢?   可能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   谢朝晞唇边的笑痕愈发明显,“许是稀罕吧。”   “一个哑巴有什么可稀……”罕。   谢朝晖话说到一半,忽地反应过来,大哥这是在说反话呢吧?   大哥,这嘴也是够损的。   谢放同阿笙的身影逐渐地消失在转角,谢朝晞收回目光,他走到桌前,拂衣坐了下来,“你派人去符城打听,有消息了没?”   在这儿窗边一直站着,怪冷的。   谢朝晖关了窗,也在桌前坐了下来,他手里头拿着茶壶,先给二哥添了杯茶,“还没呢,没这么快。从咱们北城到符城,还要再回来,这一来一回的,怎么着,估计也得是过完年之后。“   谢朝晖将茶杯推至大哥的身前。   谢朝晞端着茶杯,轻啜了一口,“现在应该已经在符城了。拍份电报过去,叫他们重点打听那个叫阿笙的少年的家世,以及两人在符城时的往来细节。”   “好,我知道了。”   谢朝晞唇角弯起笑痕。   本来不过是想要打听二弟同抱石老人是否在符城便相识,如今倒好,竟意外窥得了二弟的“秘密。”   可真是天助于他。   “大少,裕田先生来了。”   门外,小厮的声音传来。   谢朝晖同大哥谢朝晞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朝晞出声道:“有请——”   …   临近年关,寺庙香火旺盛。   寺庙里外,全是前来上香的男男女女。   阿笙曾在大一初一,随爹爹上山上寺庙点过香,可即便是大年初一,上香的人也绝对这会儿这般多。   不愧是北城,香火都要较符城来得旺。   阿笙在心里头感叹了一句,随二爷一同走进寺庙大门。   两人来到寺庙大殿。   阿笙随二爷一同跪于庄严的佛像前。   阿笙仰起脸,望着眸光噙笑,注视着红尘男女的佛祖,双手合十,虔诚许下自己的心愿——   求佛祖保佑,爹爹同师父,老师,二爷,小石头以及长庆楼的大家伙,都能够平安如意,身体健康。   还有……   阿笙余光瞥了眼身旁的二爷,再次仰望着佛祖。   如果可以,祈求佛祖能够保佑,那位叫约翰的洋大夫,当真能治好他的病。   南倾……   希望有那么一天,他能够亲口唤一声二爷的名字。   手背贴于额头,阿笙俯下身去。   额头抵在手背上。   三叩首。   “像不像是在拜堂?”   什,什么?   阿笙睁开眼,转过了头。   “以天地为鉴,天地为媒。”   这一下,阿笙确定自己方才没听错。   二爷的确说了“拜堂”两个字。   阿笙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的脸颊红透,二爷又在拿他寻开心。   他同二爷都是男子,两个男的这怎么拜堂?   …   谢放手心朝上,将手伸向阿笙。   大殿里头,有师父念经,有香客上香。   阿笙慌乱得不行,可他又不忍拒绝二爷,只好壮着胆子,将手给伸过去。   谢放将阿笙扶起,两人一起站起身后,便松开了手。   神情自然。   周围人上香,或者求签,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   阿笙顿时轻舒口气。   原来方才,是他想多了。   他……他还以为,二爷是要在大殿上牵他的手来着。   也是,二爷行事,从来都知晓分寸。   大殿上人这般多,二爷自然不会做出过火的举动。   两个人走出大殿,去寺庙师父那里,添香火钱,领平安香囊。   平安香囊均是红色的,系着红色的编绳,只是用来装平安符的绣包花纹有所不同。   听说,是寺庙师父们亲手所绣,香囊里头的各位香料则是香客们平日里的捐赠,也是由寺庙师父亲手给放进去,平安香囊里头的符文,则是方丈亲手所写,再经众僧祈福诵经。   阿笙瞧着每个花纹都喜欢,主要是他想要送的人也多,爹爹、师父各自一个,小石头、老师也得要,还有二爷,长庆楼的大家……   也便越拿越多。   阿笙惹得边上几位年轻夫人以及姑娘频频侧目。   “我会不会……选得多了一些?”   阿笙注意到他人的目光,红着脸,将手中的平安香囊暂时给放下,不大好意思地比划着,问二爷的意见。   谢放已经挑选好了一个。   他手里头拿着一个绣着花开并蒂的平安香囊,微低着头,指尖勾住阿笙腰间的荷包,将平安香囊的红绳系上于其上,“不多,祝福的心意怎么佛祖怎么会嫌多?”   求诸佛保佑,他的阿笙平安顺遂。   倘若神明显灵,他愿用他这一世的余寿,换取阿笙阿笙这一生长命百岁,长乐无忧。 第180章 定情信物   阿笙注意到,在二爷说了“祝福的心意佛祖这么会嫌多”以后,身旁的几位年轻夫人同姑娘竟然也一连挑选了好几个平安香囊。   阿笙弯起唇。   二爷说得对,祝福的心意,佛祖怎么会嫌多呢。   “好了。”   一个红色的,绣着花开并蒂图文的平安香囊,垂挂在阿笙的腰间,随着红色的丝穗轻晃着。   阿笙方才走了神,听见二爷的这句“好了”忙回过神。   掌心宝贝托起平安香囊,放尽了瞧,好奇二爷选的什么花纹,有没有同自己重了。   这一瞧,脸颊是又红又烫。   阿笙虽对绣纹没什么研究,可也知道,花开并蒂的绣纹样式香囊,往往姑娘家送给心意的男子,或者是成了亲的夫妻才会互赠的,也有长辈赠予家中晚辈,希望夫妻和乐的。   “可还喜欢?”   这,这要他怎么答?   阿笙不想说违心的话,只好红着耳根,小弧度地点了点脑袋。   生怕二爷会再追问一句,“有多喜欢”或者是“哪儿喜欢,说来听听”,笙手忙将自己挑选的香囊平安符给递过去。   这手一递过去,更尴尬了,他双手拿着十来个香囊呢。   阿笙眼露懊恼。   谢放自是丝毫未在意,他目光落在这十几个香囊上,笑了笑,“哪一个是给我的?”   阿笙红着耳尖,将左手边,单独拿着的那一个,递过去。   挺好。   还知道单独给他放左手边了。   哪曾想,只是片刻,阿笙又给收了回来。   谢放伸过去的手,也便落了个空。   谢放打趣他,“怎么的,还没送出去,便舍不得了?”   阿笙忙摇着头。   才,才不是。   怎么可能舍不得呢?   …   阿笙右手里头拿了太多的平安符香囊。   除了左手边的那一个,他将平安符香囊一股脑地塞给二爷。   谢放瞧见阿笙通红的脸颊,隐隐猜到了,阿笙方才为何又将递给他的平安符香囊给收了回去。   阿笙没有二爷的那股子从容自若,他瞧着玩这边越来越多的,求平安符的香客,同二爷比划了个手势,问二爷可不可以随他去边上人少的地方。   谢放也便随着阿笙去到人少的地方。   两个人来到寺庙回廊的后头,这里除了偶尔走过的僧人,并没有其他香客。   阿笙先停的小步,谢放也便跟着停住。   阿笙将自己选的这个平安符香囊,系在了二爷的腰间。   阿笙选的纹饰极为简单,就是一个“寿”字纹。   寿字纹寓意着“吉祥长寿”。   谢放打量着系于腰间的这个香囊,唇角噙笑,“阿笙你说,这算不算是在交换定情信物?”   阿笙泛红着耳根。   二爷又,又寻他开心。   …   求得平安符香囊,阿笙同二爷两人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来到街上,阿笙来到街头写字的铺子,借代写先生的纸笔,给父亲写了封书信回去,信中除了给父亲报平安,给大家伙提前拜年,没忘了向爹爹打听小时候生病的事情。   写过信,阿笙特意让二爷替他瞧瞧,约翰先生交代的,要他向爹爹问清楚的事儿,可有遗漏了。   谢放看过,“没有,都。”   在阿笙的旁边,添了他自己的名字。   只有夫妻或者是兄弟,才,才会一块署名,往家中即寄信的。   谢放在街上雇了一个跑腿的,连同装好的平安符香囊同信笺一起,委托寄往符城。   特意选的加急,盼着信笺同平安符香囊,能够赶在年前,送到方庆遥的手里。   事情都办妥之后,日上中天,气温不再像早晨那样冷,晒在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暖意。   街上,无论是行人,还是摊位都渐渐地多了起来,愈发地热闹。   有表演杂耍的,有招揽看西洋镜地,引一群小孩儿围观,还有人担着剃头的摊子,就坐在街边,等着顾客上门的。   自前朝灭亡之后,即便是在符城,阿笙都鲜少见到留着长辫的人了。   瞧见有留着长辫的客人朝剃头的摊子走去,阿笙难免想起自己头一回见到二爷父亲,也就是谢老先生的场景。   阿笙不自觉地去瞧二爷的身后。   二爷同二爷的家人里头,都没有留着长辫。   为何唯独谢老爷子留着长辫,没有去剪它?   “在看什么?”   阿笙将心里头所想的,比划给二爷,“我原先还想着,瞧谢老先生的衣着,谈吐什么的,应当来头不小。还才过,会不会是不是前朝的王爷或者是层在旧朝为官之类的来着。”   他在报纸上瞧见过,前朝的王公、贝勒,高官显贵不肯信,或者是不愿意相信前朝就这么完了,仍旧留长辫,戴瓜皮帽,守祖宗旧制。   谢放已经从父亲谢载功口中,知晓阿笙同父亲的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只是父亲说得简略,只说他那时瞧见阿笙在茶馆画画,画风挺有意思,便多看了一眼,却没提及阿笙将他以及他的辫子给画下来一事。   父亲平日里,最不喜他人盯着他的辫子看。   那日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竟没有阻止阿笙。   谢放带着阿笙,往热闹的市街走去,“父亲是被前朝皇帝召见过。”   阿笙一愣。   啊?   难不成谢老爷子还当真当过前朝的官?   阿笙好奇地比划着,“给封官了么?”   谢放失笑,“没有。那个时候,小皇帝手中有什么实权?便是小皇帝下了什么命令,天下已经乱成那个样子,又有什么官可做?”   只是接近皇庭,在商界往来走动,到底多了一份底气,谢载功在北城进一步站稳了脚跟。   那时候前朝毕竟还没有彻底垮台,得睹天颜,在当时的百姓看来还是莫大的荣耀。   后来前朝彻底倾覆,谢载攻又迅速同前朝划清了界限,转而“押宝”当时的几股势力。   也因为与各大势力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北城的势力换了一拨又一拨,谢家始终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反而商业版图进一步扩大。   因此,在谢载功的观念里,谢家能够有今日,离不开当年的那一次“召见。”   那辫子,也便一直没剪过,算是感念前朝“皇恩。”   只是,在谢放看来,父亲留长辫,与其说是“感念皇恩”,不如说,父亲希望用这种方式,告诉世人,他是一个“知恩”之人。   实际上,仍旧是处于利益上的考量。   父亲骨子的底色,便是凉薄的。   看中利益,大过一切。   这是阿笙头一回听二爷这么详细地提及家里的事。   原来,谢老先生同前朝,还有这一段渊源,对谢家在北城的地位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也愈发觉着,他同二爷身份的差异,隔着更大的天堑,压根无法逾越。   倘若他同二爷的事情被谢老先生知道了,谢老先生应当会十分后悔认识他,并且一定会命令二爷同他分开吧?   没关系,他也从来没想过要独占二爷一辈子。   阿笙摸着腰间的平安符香囊,只要能够和二爷在一起,哪怕只一年,一个月,甚至是一天,也是好的。 第181章 合心合意   “怎的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阿笙由二爷陪着回到小院,虞清松和小石头已经回来了。   听见门口说话的动静,虞清松从屋内走出,瞧见小毛和豆豆两人手里拎着大袋小袋的礼盒,往屋里头搬,很是吃了一惊。   南倾同阿笙两人这是要将整个北城给搬空呢吧?   这……这也太多东西了。   谢放手里头拿着阿笙摘下的帽子,放到一旁的桌上,又从阿笙手里接过耳罩,笑着回话道:“阿笙喜欢,便都买了一些。”   两个人在外头逛了大半天,身体都走热了。谢放的外衣,就在手里头拿着。阿笙穿的是长款棉服,脱不了,只能摘帽子,耳罩。   只一会儿的功夫,客厅就堆了不少。   老爷子愣了好半晌,双手负在身后,仰起脸瞧着谢放,神情颇为复杂,“阿笙喜欢,你就都给买回来了啊?”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忙摇着手,“不,不是。”   不是这么一回事。   好多都是他好奇地上前瞧了几眼,二爷就给买回来了。   他没有那般贪心,瞧见什么都要买下。   他也劝说过二爷,让二爷不用什么都买,二爷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他分神的功夫,二爷便叫来店员结账,导致他后头不敢轻易走进店铺去瞧了。   这事儿要是用说的,可能就是三言两语的事,比划起来就挺复杂了。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阿笙只好红着脸,“老师,小石头呢?我给他买了几件新衣衫,不晓得合不合身。”   他同二爷回来好半晌了,也没见着小石头?   “出去玩了大半天,路上就累了,回到房间,倒头就睡了。”虞清松解释着,为什么小石头没随他一起出来的原因。   听说阿笙和谢放两人给小石头买了衣裳,老人不赞同地道:“你们只管买你们喜欢的,小孩儿长得快,待春分一过,天气很快变又转暖,也穿不了多久。等到明年就该穿不下了。何必这般浪费。”   豆豆给谢放同阿笙两人奉茶。   谢放拉着阿笙坐下,将手中的茶先递给阿笙,笑着道:“过年么,有几身新衣服换着小孩子高兴。”   阿笙接过二爷的茶,在一旁连连点头。   他小时候过大年,最盼望着,便是穿新衣服,收压岁红包!   想到压岁红包,阿笙忽地想起,他同二爷在寺庙里头,给老师同小石头求的两个平安符香囊还没给老师呢。   阿笙从腰间的荷包里头,取出平安符香囊。   谢放喝了口茶,代为解释道:“这是我同阿笙上寺庙里给您和小石头求的平安符,我同阿笙也各有一个。方叔同乔师傅他们几个,已经寄到符城去了。”   虞清松这才注意到阿笙同谢放两人的腰间,果然多了一个他从前没见过的香囊。   最后一趟了,小毛双臂抱着礼盒进屋,闻言,插嘴了一句,“老爷子,您这徒弟是真没白收。您看阿笙少爷出去这一趟,没少惦记您同小石头俩人。”   虞清松收过阿笙递过来的平安符香囊,正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呢,听见小毛的话,感慨地附和了一句,“那可不,说明我这收徒收对了。其他人携礼登门拜师,我都给婉拒了。上哪儿再找像阿笙这么合心合意徒弟。”   把其他人都给听笑了。   倒是阿笙放下手中的茶盏,替老师着急,“老师今后不打算再收徒么?会不会太可惜了?”   只教他一个……   要是他没能学成,或者日后寂寂无名,老师的流派不就没落了么?   虞清松宝贝地将手里头的平安符香囊给收好,笑了笑,“怎么会可惜?你天资高,又肯花功夫。日后啊,你的画经常风格自成一派,等画技成熟,你的成就定会超过我,名声更是会在我之上。”   他已经有如此一位得意门生了,又何必舍近求远,再去收什么徒。   阿笙睁圆了眼睛。   超,超过老师?   这是他想都没有过的事。   …   “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   除夕当日的炮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一些。   阿笙手里头高举着对联,站在扶梯上。   大门外,小毛、豆豆帮忙扶着扶梯。   虞清松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帮忙看对联有没有对齐。   “往左一点。”   “不对,往右一点。”   “再左边一点?”   “怎么瞧着……还是有一点点斜?”   阿笙依言,配合着调整着对联的位置。   一通折腾,老爷子对对联的位置还是不满意。   小石端着浆糊,手都快酸了,出声抱怨道:“爷爷,到底是往左还是往右,你能不能看好了再说?还是说,您眼神不好使?可要上街去配一副老花镜?”   虞清松瞪了孙子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跟爷爷说话的呢?”   “本来么,我就端个浆糊我手都酸了,阿笙哥哥还得双手拿着对联呢,他手不酸?”   阿笙转过脑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   对联么,肯定要贴直了才好看的。   老爷子一听,小石头手酸不酸的不打紧,小孩儿么,就算手酸恢复也就一会儿的事,阿笙可就不一样了,阿笙这手要画画,平日里还经常给他们做好吃的,闻言,赶紧对扶梯上的阿笙道:“那就……还是维持原样,就,就刚才那样吧。再往右边一点点。”   “好,就这样吧。”   …   阿笙按照师父的吩咐,贴上门联。   “万岁!总算好了!”   小石头高兴地蹦跳了起来。   便是小毛同豆豆都松一口气。   天奶,可算结束了。   阿笙从扶梯上下来,他仰起脸,眼睛晶亮地瞧着门口喜庆红艳的对联。   这对联,也是阿笙同二爷上街添置年货的那日,一起挑选的。他给二爷的院落选了一副,二爷则替他选了一幅。   二爷家中人丁兴旺。   今日除夕,二爷想必很忙。   不知道他给二爷选的那幅,二爷贴上了没有。   “贴完对联啦!阿笙哥哥,我们去玩炮仗吧!”   阿笙的手被小石头给拉住。   虞清松睨着他,“我看你是方才手酸是假,就等着阿笙带你去玩炮仗才是真吧?”   “嘿嘿。走咯,去玩炮仗咯!”   小石头将手中的浆糊往爷爷手里一塞,拉着阿笙就往屋子里头跑,去取炮仗。   “小石头,你跑慢一些,不要摔了阿笙!”   “知道了,爷爷!”   小石头年纪比阿笙要小得多,对于爷爷让他小点心,千万别摔着阿笙这件事,小家伙竟是一点异议都没有,反倒当真听话地放慢了速度。   小毛跟豆豆瞧见了,忍不住捂着嘴笑。   晚上的年夜饭,是阿笙下的厨。   小毛跟豆豆,小石头包括虞轻松在内,都帮忙打下手。   不大的厨房,挤了一屋子人,倒是比阿笙平日里,只有他跟爹爹两个人要热闹许多。   小毛、豆豆两人轮流将阿笙烧好的热菜端上桌,虞清松同小石头爷孙两人一起帮忙拿碗筷。   阿笙一个人在厨房,等着芋头炖排骨出锅。   忽地,听见豆豆从外头高兴地跑进来,嘴里头呼着白气,“阿,阿笙少爷,二爷来了——” 第182章 尽兴就好   “阿笙少爷,您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您快去呀,这大过年的,不好让爷久等的。这儿我替您看着就好。”   豆豆见阿笙愣愣地站在原地,没忍住出声催促道。   阿笙这才恍过神来。   二,二爷当真来了?   怎么会?   晚上是除夕,二爷不用同他的家里人一起守岁、跨年么?   没时间细想,为了不让二爷久等,阿笙转身就往外跑。   外跑了没几步,忽地想起身上的围裙还没摘,便又匆忙脱了围裙,挂在厨房柱子的钉子上。   因为跑得太急,还被厨房的门槛给绊了一跤。   幸好没摔倒,及时稳住了身体。   豆豆瞧见了,吓一跳,跑上前,好心提醒道:“您小心些,也别太着急了。对了,二爷就在暖厅里。”   二爷大老远的来一趟,总不能没见着人,就走了。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他比划着,“二爷吃过了么?”   豆豆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这个……我忘记问了。好像是……吃过了?也有可能没吃过?”   他只顾着过来通知阿笙少爷,都没来得及跟二爷说几句话。   “没关系。”   阿笙摆了摆手。   他回头自己问二爷,也是一样的。   …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阿笙跑出厨房,跑过廊下,一口气,跑到了暖厅。   为了方便热茶、上菜,暖厅的门开着,只用帘布挡着。里头炭火烧得旺,倒也不会冷。   “南倾今日怎么会过来的?你家里人可知道?”   暖厅里,虞清松给除夕夜,还特意跑来小院里的谢放,斟了一杯暖茶,“来,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夜里赶路,特别冷吧?”   “多谢老爷子。”从老爷子手中将茶接过,指尖微圈着茶杯,谢放笑着道,我坐车来的,不冷。我们家年夜饭吃得早。吃过年夜饭,若是各房有兴趣,便去活动室,坐一起推牌九。若是有谁累了,也可先回院子,自行守岁。在除夕这一日,是没有门禁的。”   一一回答老爷子所问得问题,谢放这才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   其实说是门禁,也只是针对家中尚在读书的子女,又或者是女性。   已经毕业,乃至工作的男性是不在门禁之类的。   像是谢放,更是从来不受谢家门禁的约束。   …   便是坐车来的,下了车的这一路,总归得步行。   白天有太阳还好,夜里没太阳,风又大,那风吹得就跟刀子割肉似的,哪能一点不冷。   虞清松倒也没拆穿,他热情地邀请道:“我们还没开吃呢。你虽说是吃过了,既是来了,总得陪我们一起再吃上几口?”   谢放自是没有任何的推拒,笑着应下:“好。”   门口,阿笙听见二爷同老师两人的对话,方才确定,二爷是真的来了。   二爷竟在除夕的这一天,从家里赶来,来到他们这小院。   心跳不知道因为紧张,还是方才跑得太快的缘故,一直砰砰跳得厉害,仿佛随时都要炸开似的。   等气息稍微匀了匀,阿笙这才深呼吸一口气,他用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掀开布帘。   “阿笙哥哥!”   阿笙才露出半个脑袋,小石头眼尖,瞧见了他。   谢放转过脸。   阿笙迈进门槛,同二爷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谢放轻扬了唇角,眼底尽是温柔。   阿笙脸颊通红,心跳得更快了。   “阿笙来了啊?来,坐,坐。”   老爷子高兴地指了指谢放旁边的空位。   阿笙红着脸颊,挨着二爷坐下。   …   “恭喜,又添了一岁。新的一年,祝阿笙平安如意,岁岁康健。”   阿笙才要比谢谢的手势,便瞧见有一个红包被递到他的面前。   阿笙一愣。   他的视线越过红包,往上移,去看二爷。   二爷怎的,还给他备了红包?   阿笙忙摇着手。   他同二爷同辈,哪里能收二爷的通报。   虞清松笑着道:“拿着吧,南倾有心,给我们每个人都备了。除夕红包,寓意新年祝福,可不能不收啊。”   “是呢,阿笙少爷,就连我同豆豆都有。”   小毛一面给阿笙添茶,一面笑呵呵地插话道。   二爷给的这红包,可不小哩!   听说二爷给每个人都备了,阿笙这才将红包收下,“谢二爷。也祝二爷……长命百岁。”   过年吉祥话有很多,可吉祥话到脑子里转了转,不知怎么的,只蹦出了“长命百岁”这四个字。   长命百岁,通常是对老者的敬语。   谢放这才几岁?   阿笙这祝福语,瞧得屋子里的大家伙都给乐了。   唯有谢放微笑着回应,“好,我们都长命百岁。”   阿笙瞧着二爷眼底认真的神色,不自觉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豆豆端上芋头顿排骨。   菜上齐了。   大家开始动筷。   辞岁迎新,哪能不喝个几盅。   虞清松平日里并不贪杯,今天晚上也让阿笙替他暖了壶酒,就着一桌的猜,喝了好几杯。   阿笙亦是陪着,喝了一些。   几杯酒下肚,虞清松已然有些醉意,他手里头举着酒杯,语气微醺地道:“可惜了,南倾你不能喝酒。今晚,就只能我同阿笙两个人共饮。”   谢放以茶代酒,“南倾惭愧。”   虞清松潇洒摆手,“无事,无事,身体康健最重要么。”   阿笙眨着眼,同二爷打着手势,“老师好像喝醉了。”   谢放笑着道:“难得今天高兴,老爷子尽兴就好。“   阿笙点了点脑袋。   谢放同阿笙咬着耳朵,两个人说着悄悄话,“阿笙呢?今夜可尽兴了?”   阿笙咧开嘴,露出两个泛着殷红的酒窝。   今天一早醒来,还有点想爹爹,想师父,想长庆楼的大家伙,后来忙着同小石头、老师他们一起贴对联,窗花,放炮仗什么的,忙起来,也便不觉着想了。这会儿,除了老师、小石头他们,还有二爷陪着,他自是最最开心了。这个年,他过得一点不孤单。   窗外,雪花落在屋檐、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老爷子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忽地对谢放道:“今夜这雪这么大,南倾,你先前说你家中没有门禁,晚上可要留下?你可以睡小石头那屋。小石头晚上跟我挤一张床就行。”   小石头一听,不乐意了,他大声嚷嚷:“我屋可以让给南倾叔叔,可是我不要同爷爷一起睡,我要和阿笙哥哥一起睡!” 第183章 去我屋里   “不行,你小子睡相太差了。你还是别嚯嚯你阿笙哥哥了,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去我屋里。”   老爷子将酒杯往桌上一搁,大有拍板决定的架势。   小石头可不吃他这一套,他不高兴地控诉,“我不,爷爷你睡觉打呼。”他才不要跟爷爷一个屋!   老爷子晚上喝多了酒,已然有些醉意,闻言抬手抚了把自己的胡子,呵呵一笑,“我睡觉打呼,你睡觉磨牙,不正好么?咱俩爷孙俩呀,谁也别嫌弃谁。”   小石头过了年就九岁了,半大孩子,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被爷爷当中揭短,小脸登时涨成了除夕夜的大红苹果,“我才没有磨牙!”   气势很足,就是眼神心虚了点,活脱脱一个没有利爪,还要向人呲牙的小奶猫。   他这副把大家伙给乐得不行。   老爷子酒是喝得有些上头,人没糊涂不是,可没忘记谢放这个当事人还没吭声呢。   他用筷子,往盘子里夹了一块鱼肉,问,“南倾,你呢?怎么说,晚上可要留下?”   阿笙的心跳不由地漏跳一拍。   二,二爷晚上要在这儿留宿么?   谢放双手作揖,“老爷子如此盛情。南倾唯有却之不恭了。”   老爷子一听,满意地将鱼肉送进嘴里,端起酒杯,高兴地喝了一大口。   阿笙拿眼觑着二爷,小小口,小小口地咂了一口,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入喉的酒啊,成了蜜,叫人乐陶陶的。   …   小石头毕竟年龄小,便是吃个除夕宴,他这小屁股底下就跟生了跳蚤似的,坐不住。   阿笙还在陪着老爷子喝酒、聊天呢,对面的小石头的忍耐已是达到了极限,小家伙从凳子上站起身,一脸兴奋地提议,“阿笙哥哥,南倾叔叔,我们一起放炮仗吧!”   虞清松放下手中的酒,睨了他一眼,“怎么又是放炮仗?小石头,你白天的时候不是才缠着阿笙陪你一块玩过么?”   “白天玩过炮仗是白天的事。那爷爷你早饭、午饭都吃了,那你晚饭不吃啦?再说了,南倾叔叔不是还没玩过么,南倾叔叔肯定也想玩。是不是啊,南倾叔叔?”   别看老爷子喝多了,说话有些大舌头,脑子还清醒着呢,“吃饭跟炮竹,那能是一……”一回事么?   谢放笑着道:“无妨,我确实好些年都没有玩过炮仗了。不若就让我陪小石头出去玩一会儿?”   转过头,附耳对阿笙说着悄悄话,“我看老爷子晚上应该是喝得差不多了,你晚上都只顾着陪老师喝酒了,都没动几下筷子。我让豆豆扶老爷子回房休息,小石头给带出去。你趁机,多吃一点。”   阿笙晚上其实吃得不算少,可二爷便是连他动没动筷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还是叫阿笙心中感动不已。   他朝二爷点了点头,比划着,“回头我去找您跟小石头。”   谢放笑着道:“不急。吃饱了再出门也来得及。对了,外面冷,等会儿出门,记得披件外套,护耳,帽子什么的也得戴上。”   阿笙“嗯”了一声,他比划着,“您呢?可有吃饱?”   谢放:“你摸摸。”   摸,摸什么?   阿笙尚未反应得急,他的手已然被二爷给握住。   谢放握住阿笙的手,放在自己小腹处。   阿笙的耳尖红得比那红色蜡烛的蜡心都还要红。   都,都是衣服,也,也没摸出个什么。   …   “我也摸摸——”   小家伙爱凑热闹,把脑袋给凑过来。   谢放松开了阿笙的手,站起身,“不给摸。”   小家伙不服气,“为什么啊?为什么阿笙哥哥摸得,我摸不得。”   谢放:“因为你是小孩子。”   “摸个肚子,跟什么大人小孩儿有什么关系?南倾叔叔你就是对阿笙哥哥偏心,你只偏心阿笙哥哥。”   “这回啊,你说对了。”   谢放抬手,捏住小石头的鼻子,是把人给气着了,还动手“欺负人”。   小石头还巴巴地等着谢放带他出去玩儿呢,没敢将人给得罪,只好向阿笙呼救“阿笙哥哥救我——”   阿笙指尖轻轻扣了扣自己的掌心,早已走了神……哪里还能听见小石头的呼救。   …   “我没醉,我还可以喝。”   “我不要回房,我要继续喝。   “好,好,您老酒量过人,还可以喝,还可以喝,一点没醉,一点没醉。啊。”   连二爷什么时候带小石头出去,阿笙都没注意,听见老师同豆豆的声音,方才回过神。   只见刚刚还精神地在那儿夹菜的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靠在桌上了。   豆豆同小毛正费劲地扶老爷子回房呢,就是后者不大配合。   “我帮你们……”   阿笙比划着,赶忙走上前。   “不用了,阿笙少爷,你还是稍微再吃一些。迟点,我给您去煮些醒酒茶。”   小毛婉拒了阿笙的帮忙。   阿笙便只好重新回了座位。   …   阿笙走出暖厅。   谢放带着小石头在院子里玩。   此时时间尚早,巷子里,到处都是炮仗声。   “阿笙哥哥——”   小石头瞧见阿笙,手里头晃着还没有点燃的摔炮,高兴地跑了过去。   阿笙也就陪着二爷同小石头一起,玩一了一会儿。   九点不到,小家伙开始揉眼睛。   谢放注意到了,低头问他,“可是困了?”   小石头赶忙大声地道:“没有!我不困!”   这逞强的语调,倒是同爷爷虞清松是一脉相承。   买的摔炮都给打完了,小家伙还意犹未尽,就是打呵欠的动作越来越频繁,还总是忍不住想要揉眼睛。   玩了摔炮不好揉眼睛,阿笙同谢放只得先带小家伙去厨房洗手。   阿笙把热水舀起,放到脸盆里,那头,小石头倚着谢放,眼睛一闭一闭的。   洗手的时候,脑袋朝下,险些栽水里头。   谢放陪着阿笙一起,送小石头回阿笙的房间。 第184章 难得独处   快要走到阿笙的房间,小石头忽然站住了。   阿笙低下头,纳闷地比划着,“怎么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了?”   小石头摇着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扣了扣自己的手,“那什么,阿笙哥哥,我不去你房间睡,你,你……你来我房间里睡好不好?”   阿笙一愣,“这……”   阿笙同二爷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朝他点了点头。   睡谁的房间,对谢放来说,关系并不大。   阿笙于是对小石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能告诉我们原因吗?”   小石头这才红着脸,小小声地道:“我,我有点儿认床……吃年饭那会儿,我,我没想起来这事儿……”   小石头正是好面子的时候,要他承认自己认床,换张床可有可能就躺在床上烙饼儿这事,多少有点丢份。   也是今天太高兴了,才会把自己认床这事儿给忘了,以至于爷爷提议让南倾叔叔睡他屋里的时候,他一下就同意了。   阿笙失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行,我跟二爷先陪你回房?”   小石头“听说”自己可以睡自己的屋里了,总算轻舒了口气,他点了点头,“嗯。”   ………   小石头今天本来就起得早,又玩了一天。   小毛打来热水,小石头自己糊弄着胡乱地洗了把脸,擦了脚,沾床就睡着了。   阿笙收拾着小石头脱下来的衣服,挂屏风上,一转头,就瞧见小家伙睡得四仰八叉,占据了大半张床。   谢放坐在床边,向阿笙小声“告状”:“我试着将他往里推了推,这样等会儿你好上床,差点没被小石头给一脚踹肚子上。”   阿笙惊讶地望着床上的小石头。   小家伙睡相这么差呢?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谢放眉峰微挑,“不信?不信你自己试试。”   阿笙:“……”   他也没不信。   “他这会儿睡得沉,先给他睡吧。”   他反正一时半会儿地,也不困。   阿笙比划着,将房间里的煤油灯先给熄了,同二爷两人轻声地退出了房间。   …   “要不要去我屋里睡?”   阿笙在关房门,听见二爷的话,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二爷今晚上不回去,要留宿在这儿,睡小石头……   不,不对,临时换了,晚上二爷睡,睡他屋里。   二爷的意思是……   晚上,让他跟二爷一起睡么?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心跳就跟被敲响的鼓面似地,响个不停。   谢放:“小石头的睡姿,我担心他夜里会踹到你。”   小家伙瘦,可腿出人意料,十分有力气。   他拿手去挡的那一下,手臂还挺疼。   嗯……   阿笙方才知晓,自己方才想岔了,原来二爷是担心他啊。   雪还没有停,两个人缓缓走在回廊下。   “阿笙方才在想什么?”   阿笙庆幸,这会儿是夜里,无论他的脸颊多红,二爷也不可能瞧得见,更不会发现。   阿笙通红着脸颊,哪里能承认自己刚刚“误会”了。   他摇着头,现编了一个,“没。我就在想,不知道二爷认不认床,睡我的床会不会不习惯。”   谢放望着檐外的雪花:“以前认床。”   哎?   阿笙仰起脸。   以前认床的意思是,现在……不认床了?   …   从前,谢放觉浅,同小石头一样,有段时间也认床。   当年刚从北城去到符城的那段时间,睡前得喝点酒,才能睡得深。   府城房间里的那张床,都适应了很长时间。   后来,千金散尽,能够有个地方给他窝一窝,躺下去立马就能睡过去。   认床的毛病,也就好了。   再后来……不再认床,开始认人。   只要阿笙躺在他的旁边,他就能睡得格外地沉。   反之,就会做整夜,整夜的噩梦。   再睁眼时,身在符城……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适应床边没有阿笙的日子。   只是“认人”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说给阿笙听。   不然……   怕是会将人给吓跑了。   …   阿笙还在等着二爷往下说,可二爷似乎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阿笙也便没有追问。   外头的炮仗声早就停了,院子里没了小石头的笑声跟嚷嚷声,显得格外地安静,只有他跟二爷两人的脚步声。   阿笙浅浅地打了个呵欠。   “可是困了?”   阿笙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一点。”   阿笙平日里作息很规律,这个点,往常他已经睡下了。   何况,因为迎新年,他今日忙了一天。   “正好,去屋里睡?”   阿笙呵欠打到一半。   谁,谁的屋?   …   谢放在将毛巾,放在冒着热气的脸盆里。   阿笙坐在床上,听见房间里时不时响起的水声,心跳得比溪涧的水流还要响。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鬼迷心窍地……还是跟着二爷一块,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许是……   像今日这样,能够同二爷一起独处的机会,实是太难得了。   他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错过同二爷相处的时间。   听见脚步声,阿笙倏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冷不防跌进一双噙笑的深色眸子。   谢放:“大半夜的,阿笙这是要去哪儿去?”   阿笙脸颊通红,摇着头,“没……”   他以为二爷已经洗漱完,准备上床,所以才起身给二爷腾地方,好方便二爷上|床来着。   “来,先擦把脸。温度我试过了,刚好。”   谢放将手中的毛巾递过去。   阿笙这才注意到,二爷手里还拿着条热毛巾。   阿笙愣住。   方才二爷亲自出去打水,是,是为了给他打的热水?   阿笙伸手接过二爷递来的毛巾,擦了脸。   忽地想起,“二爷您洗过了么?”   “我不急。”   谢放将阿笙手里的毛巾接过,返身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盆泡脚桶。   阿笙瞧见二爷端着泡脚桶,瞪大了眼睛。   二爷这是要泡脚?   可这种粗活,二爷也不用亲力亲为呀!   阿笙赶忙走上前,比划着手势,让二爷将泡脚桶给他。   “不用,没几步路的事情。还是阿笙觉着……南倾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盆水都端不动?“   阿笙慌忙摇头,脸上表情满是着急。   他,他不是这个意思。   “阿笙去床上坐着。”   为了不惹二爷不高兴,阿笙只好回床上坐着。   谢放将泡脚桶给放在榻前得地上。   他弯腰,去脱阿笙的鞋。 第185章 屏住呼吸   阿笙下意识地想要收回自己的脚。   “别动。”   谢放手握在阿笙的脚踝上。   仿佛被一阵电流激过,阿笙的身子倏地一颤。   掌心的温度,通过棉袜清晰地传至他的肌肤,阿笙的脸颊通红。   没敢再动,怕自己挣脱的力道要是过大,会不小心伤了二爷。   阿笙一只手抵在二爷肩上,另一只手慌忙比划着,“二爷,真的不用了,我可以自己……”   这种粗鄙之事,怎可劳烦二爷呢?   阿笙恨不得将自己的脚给缩进被窝里,可……可他又还没洗漱。   真真体验了一回,什么叫进退两难,坐立不安,坐……做如针毡。   “尽管坐着,其他的交给我便可。”   谢放蹲身,他抬起阿笙的脚,放于自己的腿上,“晚上陪着小石头玩了那么长时间,脚肯定僵了吧?水温可能有点烫,尤其是你脚刚伸进去的时候。   不过泡脚,还是用稍烫的水比较好,不然一会儿就该凉了。”   说着,脱去阿笙脚上的袜子。   这事,谢放做得十分娴熟。   从前阿笙外出谋生活,夜里回来得晚,他也会替阿笙脱去鞋袜,好让阿笙好好地泡一泡脚,稍作放松。   那时,阿笙花了重金,治好他的手,可他的手基本就只能起一个观赏的作用,不能提重物,不能干太劳累的活,甚至哪怕他想要通过替人写字,赚一点贴补家用,时间稍长,手便会隐隐作疼。每回还得累及阿笙替他打水,热敷。   提个热水,对那时的他来说是件极为困难的事,他每次只能打个半瓶的热水瓶,多跑个两三趟,才够泡脚的水。   阿笙好几次欲要帮他提水,又没敢那么做——   他那时脾气不好,性子敏感。阿笙做得多了,他便会挖苦地问一句,是不是瞧不起他这个废人。   多混账。   …   二爷给自己脱鞋袜,是阿笙梦里都不敢想的事。   他脸上的温度就没退下去过,就连脚指头都害羞地蜷缩在了一起。   知晓阿笙脸皮薄,谢放佯装没有注意到他通红的脚背,脚慢慢地将他的双脚给放进桶里。   谢放抬起头,“会不会烫?”   阿笙连忙摇摇头,比划着,“不,不烫,刚刚好。”   水温谢放是拿手试过了的,不过手的触感同脚的触感到底是不一样,再一个,每个人的冷热感知,也会有所不同。   谢放也便暂且信了,“若是烫脚,就迟点放进去,别逞强。”   阿笙点点头,当真刚好。   谢放站起身,笑着道:“我去洗漱,等水差不多了,你再告诉我。”   阿笙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二爷竟只顾着照顾他,自己都还没有洗漱。   阿笙瞧着灯下二爷的背影,直觉这个年,是他过得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年。   …   谢放洗漱完,端着洗脚盆,回到床边。   阿笙已经自己将脚给擦拭干净,躺在床上。   不同于小石头一个人就霸占了整张床,阿笙只占据了床的一个角落,床空得还能再躺下第二个人。   谢放失笑,“不是说好了,你要是泡完脚了,就同我说一声,我给你拿擦脚的布么?”   背对着他的人,没有任何动静。   倘若不是谢放方才再床上坐下前,清楚地撞见阿笙赶忙闭上的眼睛,他多半以为,阿笙这会儿已经睡了。   在床边的空位拍了拍,谢放声音含笑,“便是要睡,也需再躺出来一些,贴着墙,不怕睡觉稍微一个翻身,脑袋就撞到墙上。”   裹在被子里的人,动了动。   阿笙原先是面朝里,背对着门的方向。   闻言,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只是全身都裹在被褥里,包括脸颊、鼻子同嘴巴,只露着一双水润润的眼睛,攥着被子的指尖泛白用力。   只差没有将“紧张”两个字贴脑门上。   谢放在阿笙的脑袋上揉了揉,笑着道:“同我一起睡一个屋,紧张?”   阿笙没吭声。   如果只是睡一个屋,自然不至于这般紧张的,可,可他同二爷眼下是,不仅睡一个屋,还,还马上就要躺一张床。   片刻,犹豫了一下,用手指头,比了个手势,表示一些些。   是有些紧张。   不,不过不多,只是一些些。   真的只是一些些而已。   谢放低头看他,“为何紧张?”   阿笙的眼神去瞧被放在床边的泡脚盆,顾左右而言他,他比划着收拾,“二爷不是也要泡脚么?得抓紧时间,不然回头水该凉了,再一个,时间也不早了,二爷泡完脚,也早些休息。”   …   谢放哪里会没听出阿笙这在故意转移话题呢。   多少猜到阿笙为何紧张的他,倒也没有点破。   在阿笙的鼻尖上轻刮了下,“好。你也早点休息。”   为了让阿笙更好睡觉,谢放熄灭了房间里的煤油灯,只留了床头的那一盏。   昏暗中,阿笙先是听见些微的水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听见脚步声,以及二爷同小毛小声说话的声音。   阿笙隐约听见,小毛似乎过来问二爷需不需他跟豆豆夜里轮值伺候。   二爷声音太小,他没听清。二爷是怎么回的。   不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笙赶忙再次闭上了眼,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床身微陷。   阿笙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被轻轻地掀开。   暖和的被子钻进一股凉风。只是很快,那股凉风便消失了,身旁传来人体的温热。   被窝里,阿笙侧躺着,身子一动不动。 第186章 再亲一下   谢放躺进被窝里,一只手撑在床上,身体微向外侧了侧,吹灭床头的油灯。   房间彻底暗了下来。   “睡了?”   阿笙摇了摇头。   意识到这会儿已经给您熄灯了,二爷多半瞧不见他摇头,阿笙犹豫了一下,转过了身。   阿笙尚在苦恼,黑暗中他得怎么比划,才能让二爷知道他还没睡着,腰间忽地揽上一只手,他的鼻尖碰到一片温热。   感受到起伏的气息,以及来自鼻尖的触感,阿笙几乎能够确定,抵在他鼻上的,是二爷的鼻尖。   彼此呼吸交缠,阿笙的心跳得很快。   仿佛叫人给点了穴,阿笙身子僵直着,半点动弹不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太过紧张,阿笙不自觉地吞咽了口口水。   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   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阿笙只想将脑袋给埋进被窝里——   二爷定,定然也听见了……   阿笙一下脸红到了耳根,便是脸颊都红透。   阿笙将脑袋一点,一点地往后挪,一点一点地拉开同二爷的距离,刚要慌张地转过身去,后脑被一只大手给摁住。   “没关系,我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声音却是带着笑意。   阿笙的脸颊彻底被煮熟。   二爷,太,太坏了。   “阿笙身上好香。”   嗯?   什,什么?有,有么?   难不成是他今日穿的新衣衫残留的香气?他今日穿的长款棉袍子是从符城带来的,便是二爷去街上绸缎庄给他买了一堆衣服的其中一件。   衣服送到后,他日日都是放在柜子里熏香,之后带到北城来,也将在家里的惯用的香片给带了过来。   阿笙低头去嗅,额头传来柔软的触感。   阿笙身子一颤,呼吸都乱得如同画纸上的涂鸦。   额头上的那片柔软离开,轻轻落在他的鼻尖、颊上……   阿笙依然保持着侧躺的姿势,攥紧的指尖收拢,手臂全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当四片唇瓣相贴的瞬间,阿笙有那么几秒钟,没能反应过来。他微张了嘴,大脑一片空白,这便给了攻城之人长驱直入的机会。   只是这个攻城,并不蛮横,很是十分徐缓,叫人不自觉地又让出几分领土。   待阿笙慢慢适应了之后,谢放才加快了速度。   …   攥紧的手心,被另一只手给握住,手指被摊开,十指交握。   渐渐地,阿笙不自觉地,放松了身体。   口中的呼吸被进一步的剥夺,便是连脑袋,都迷迷糊糊,昏昏涨涨。可因着无条件地信任着抱着自的这个人,也便没有任何惧怕。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长,阿笙只觉唇瓣都发麻,呼吸都有些困难,衔着他的唇瓣总算离开。   阿笙脑袋枕在枕头上,急促地喘着气。   唇瓣抚上指尖,听见阿笙的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缓,谢放指腹留恋地摩挲着阿笙的唇瓣,声线微哑,“阿笙,过年好。”   阿笙耳尖通红。   怎,怎的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过年好。   这会儿灯已经熄了,阿笙没法比划,便是比划了,二爷也瞧不见。   “如果阿笙也想回一句过年好,那便亲亲我。亲这里,可好?”   谢放握着阿笙的手,握住他的指尖,来到唇上。   听到前半句,阿笙很高兴地在想,二爷是不是会读心术,怎就知晓他在苦恼什么,待听到后半句,阿笙心里便只剩下一个疑问——   二爷是何时变得这般,没脸没皮的。   “原来阿笙不想要同南倾说过年好。”   阿笙明知二爷是在逗他,到底还是心软,仰起脸,在二爷唇上快速地亲了一口。   “阿笙,没亲对地方。”   四面八方的热意瞬间往阿笙的脸颊上涌。   那,那他再,再亲一下么?   阿笙微拧着眉心,想着这一回得怎么才能亲对地方,脑袋被轻揉了揉,“不过,祝福收到了。”   谢放温柔地道:“睡吧。明日我们一起吃汤圆。”   按照符城的习俗,大年初一,吃的是汤圆。   阿笙没想到,二爷竟会连这个都记得。   谢放将手伸到被子外面,替两人将方才弄乱的被子给盖好。   微微撑起身子,伸长了手臂,替里头的阿笙掖了掖被角,谢放躺回床上。   腰上忽地环上一只手臂,一具温热的身子偎进他的怀中。   谢放眼尾微湿,能够像现在这样,同阿笙一起躺在一张榻上,他已想了许久许久。   轻轻地在阿笙的耳畔,落下一个温热的吻,谢放轻声地道了一声“晚安”,“恭喜阿笙,又添一岁。”   往后,阿笙定会每一年,都平安地添上新岁。   …   雪落在窗户上,啪嗒啪嗒地响。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   大年初一,鞭炮声比巷子里的鸡鸣响得要早。   阿笙在鞭炮声中,揉着眼睛,困难地撑开眼皮。   昨夜梦里,他梦见自己被一块大石头给压了身,很沉。   他好不容易将石头给搬开,那石头便又滚了过来,压在他身上。   一晚上都在搬石头,可累死他了。   “醒了?”   忽地听见二爷的声音,阿笙吓一跳。   且,听着声音,二爷离他的距离,似,似乎极近?   阿笙揉眼睛的动作一停,陡然睁圆了眼睛。   他转过了脑袋,二爷那张好看的脸在他的面前放大。   谢放一只手撑着脸颊,身子前倾,轻吻阿笙的额头,笑着道:“阿笙,过年好。”   听见二爷的这句“过年好”,阿笙不自觉地想起昨晚上,二爷引他,主动亲吻他一事。   于是,在这大年初一的清晨,阿笙的脸颊再一次红成了熟透的果子,便是耳尖都殷红,殷红。 第187章 时机恰好   谢放陪阿笙、虞清松以及小石头三人,吃了新年的第一晚汤圆,才坐车返回家里。   大户人家,有多少口人,就有多少张嘴。   二少昨晚一宿未归,在外留宿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各房的耳里,也传到老爷子的耳朵里。   老爷子听罢,反倒是哈哈大笑。   男子放纵些,又有何妨?   再一个,自寿辰那日,抱石老人破天荒现身老爷子的寿宴,前来谢家拜年的人比往年都要多,有上谢家想要谋求一份差事的,求办事的,还有想要一睹抱石老人画作风采的。   门庭若市,谢载功自然更没工夫管哪个儿子除夕夜在家,哪个儿子没在家这档子事。   从初一到初六的热闹日子,眨眼的功夫就过去,到了初七、初九这两日,谢家的大门才总算稍稍清净一些。   “难得我们家,今日人到的这么齐。”   初九的这天晚上,谢载功看着餐桌上的妻妾、儿女,说了一句。   其他人不知道老爷子怎的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没敢冒然出声,唯有平日里最懂揣摩老爷子心思的四姨太笑着接口道:“因为今日初九,大家伙都差不多走完亲戚了嘛。”   谢家女眷多,亲戚自然也多。加之谢家这样的人家,本身前来拜访、攀附的亲戚更多,走亲戚自是要好些日子。   谢载功点了点头,“既是人都到齐,有件事,我想,有必要跟大家稍微提一提,给大家知会一声。”   大家伙都疑惑地看向老爷子。   这最近,家里头也没人惹事吧?   谢朝晖见自己的母亲看向自己,心里头别提有多郁闷。   他最近很安分好吧。   “南倾。”   被点到名字,谢放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父亲。”   谢载功:“我查了黄历,今年初十利市,南倾,你准备,准备,明日去你大哥公司,给你大哥帮忙去。”   此话一出,饭桌上,众人神态各异。   谢朝晖微张着嘴,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便是谢朝晞,神情错愕,根本来不及戴上他那面具式的微笑。   …   前世,谢放从未进过公司。   父亲防他都来不及,哪里会主动提出,让他进公司帮大哥的忙。   谢放心中清楚,父亲这一世之所以改变了态度,抱石老人现身父亲的寿辰,以及他送的那幅画只起了小部分的作用,真正起作用的,应该是他再未像过去那样,刻意藏起他的“能力。”   以前他以为,藏拙是解除父亲对他防备心的最好方式,可他忽略了,父亲这人疑心重。   他越是“藏”,父亲越是认为他别有所图。   可这一世,他回到北城的这档时日,他从未“藏”过什么。包括父亲因为同裕田禾丰过去交好一事,登报被骂,他想出了赈灾、施药的法子,扭转民众对父亲,对谢家的影响。   只怕连父亲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已经隐隐开始怀疑起大哥的能力。   毕竟,无论是父亲登报被骂,还是寿辰上裕田的出现,大哥都……无所作为。   父亲未必就此动另立继承人的念头。   不过种子一旦埋下,早晚会破土而出。   除此之外……他自己手中有隆升产业,父亲自然对他也就“放心”了一些。   …   明明是“这一天终于到了”,谢放却适时地表现出惊讶的神色,以及婉拒道:“父亲,我没有在家里公司上过班的经验,只怕过去会给大哥帮倒忙。”   谢载功抬高一只手,他对二儿子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职位,我已经让人留好了,你到时候去,自会有人教你怎么上手。   你在符城经营过纺织厂,公司的事,相信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是有问题,你便去问带你的人,或者是问你大哥,都行。”   让二儿子进公司辅佐大儿子一事,谢载功已经有了决断,自然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决定。   这件事,也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   “恭喜爷!贺喜爷!咱这算不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算,怎么不算?恭喜爷,嘿嘿。老爷这一回,可总算是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   谢放回到院子,福禄、福旺便围上前,向二爷道喜。   “我看你是太得意忘形,最后一句话,是你能说的?”   陶管家瞪了眼福禄。   福禄撇着嘴,“我也就是私底下说说么。”他又不傻,哪能到外处去嚷嚷。。   陶管家让福禄、福旺两人去给少爷打水,准备洗漱,早点歇息,毕竟明日……要去公司上班了呢。   待两个少年出去后,陶管家刻意往后退了一步,鞠躬,双手深深作揖,眼里闪着泪花“老奴恭喜少爷!”   这些年,少爷可受了太多委屈了。   在这谢家,没有实权,遭了多少白眼呐。   “陶叔,请快快请起。”   谢放赶忙扶起陶叔。   比起陶叔以及福禄、福旺两人的三人的激动,谢放怕是最波澜不惊的一个。   “只是北城如今时局不稳,少爷这个时候进公司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是不是一件好事。”   才高兴没多久,陶叔便又忧虑上了。   归根结底,还是觉着以老爷那样的性子,好事极少当真轮到二少,别是这里头有别的什么文章。   谢放轻拍了拍陶管事的手背,开玩笑道:“陶叔这是不信任我?您该相信,凭我的本事,无论何时,去到哪里,都会有一番作为才是。”   陶管事被少爷逗笑,立即转忧为喜,“是,是,是。少爷说得极是,是老奴杞人忧天了。”   谢放垂下眼睑。   这个时候进公司,才好。   恰恰好。   …   这也有人欢喜,有人满肚子的气。   “我总算是知道了!为何老二这次回来这么不对劲!既没有像过去那样,刻意成日地呼朋唤友,也没有天天去戏园子,听戏、捧角。成日不是关在院子里写写、画画,就是偶尔出去散个心,去茶馆喝杯茶。唯二的两次公开露面,就只在画展上,跟爸的寿宴上。   你说,哪有那么巧,他就认识抱石老人呢?我看,八成就是他做的局!他早就认识那抱石老人,引你高价买画赠他,抱石老人偏又不出面。将事情进一步炒热之后,你猜他怎么着?   哈,他就把抱石老人引给父亲认识啦!他哪儿真是人淡如菊,不争不抢啊,他这是要跟我抢谢家,抢我的底儿啊!”   回到院子,谢朝晞往日的面具再戴不住,他“噼里啪啦”将眼前能看见的东西都全部都给砸了,嘴里大声地吼叫着,发泄着自他那位二弟回来之后,他便日益增多的憋屈。   “嘘,大哥,小心隔墙有耳。”   谢朝晖赶紧吩咐门外小厮,不许任何人靠近,同时今天听见的话,半句都不能传出去,之后,才关上了书房的门,劝大哥小声些。   父亲那人最忌他还活着,他们几个子女就开始惦记上他的东西了。   谢朝晞也知道自己这一回是失态了,他大力地在位置上坐了下来,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大哥,您往后打算怎么办?我听着爸晚上的意思,他让二哥进公司,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要不,这事儿,咱们就这么算了?等二哥进了公司,咱们再…”   谢朝晞发狠地道:“这么算了?倒是想得美!”   …   阿笙是在元宵后,收到来自符城的信。   收到父亲的信,阿笙反复将信看了好几回。   这日,谢放恰从外头办事,经过小院,便进来坐了坐。   恰好碰见送信的进来,也便陪着阿笙一起拆线。   见阿笙眉头微蹙,当即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方叔那边出了什么事?” 第188章 开间饭馆   谢家宅院。   “来人!给我来人——”   主院,门外值班的小厮,听见老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吓得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接着,赶忙躬着身子,疾步走进屋,慌张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谢载功一只手的手中揉着一团纸笺,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门口方向,“派人去,去……去将二少给找过来,如果不在家,就出去找!一定要将人找到,让他立即过滚过来见我!”   谢载功鲜少有发如此大的火的时候,小厮头一低,“是,老爷。”   欠了欠身,转过身,立即用跑的,跑出去找二少爷。   跑出主院,小厮回过头,看了眼二楼卧房的方向,心里头直嘀咕,二爷自符城回来,不是样样都挺合老爷的意么?   甚至过了年,老人还让二少同大少爷一样,也进公司锻炼。   这回二少爷究竟是怎么惹着老爷了。   怎的发这么大的火?   纳闷归纳闷,小厮心里头也清楚,这事儿不是他该琢磨的,当务之急,他还是得赶紧找着二少爷再说。   …   圣心医院。   “这次怪我。因着上一回去医院,十分顺利地碰见了约翰医生,这一次就没想起要提前派人跟约翰医生知会一声,累你白跑这一趟。”   谢放陪着阿笙从圣心医院出来,对于这次没能碰到约翰医生这件事,很是自责。   昨日,阿笙终于收到爹爹方庆遥从符城寄回的信。   方庆遥在信中回忆了当初阿笙生病时的情景,但是对于发现阿笙说不了话之后,具体都找了哪些大夫看过,采用了什么治疗手段,因为年代实在有些久远,方庆遥有些也记不得了。   谢放同阿笙两人也不能确定,方庆遥在信中提及的这些,对于约翰有没有用。   由于前日收到信已经是傍晚,约翰晚上是不坐班的,去圣心医院的事,最早也便只能是今天。   未曾想,约翰医生三日前,被隔壁市一户人家给请去看病,出差未归,可能还要再过个四、五、六日,才能回来。   其实这件事上,谢放还是着急了。恨不能约翰先生马上就看到信,好告诉他阿笙是不是将来某一天真的有可能会开口说话。   才会第一次,思虑没有这般周全。   阿笙深知,倘若爹爹知晓有医生告诉他,可能有再次张口说话的可能,爹爹怕是会比二爷还心急,估计天不亮就会拉着他上医院。   恰恰是因为太过在乎,才会一时没有想到罢了。   阿笙比划着,宽慰二爷,“这怎么能怪您呢?等约翰先生从乡下看诊回来,我们再来,也是一样的。左右也不差这几日的功夫。对了,二爷今日可是要去公司上班?   若是要赶着去公司上班,您还是先过去吧,我一个人坐车回去就行。   “不急,我现在手头没什么事。我们先上车,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然后我再回公司,来得及。”   谢放避重就轻地答。   他大哥如今已经是公司的话事人,自然不想他从中插一脚。父亲派来带他的人,已然已经被大哥给收买了,处处架空他。   大哥急了。   他终于没有办法再安心扮演听话的好儿子。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件事好事——   以上种种,定然会传到父亲的耳中。   父亲疑心重……自然会怀疑,大哥是不是已经将他自己视为谢家家主,才会连他安插在公司的人都敢收买。   他回北城后,便让让陶叔处理了他大部分收藏的古玩、字画,如今,已经处理了七七八八,加起来,已然是个不小的数字。   他也便从中拨了一部分出来,请公司的几位股东,私底下,吃了几回饭。   他在饭桌上,只字未提公司,只说一些时下有趣的见闻。   那几位股东大概很是摸不着头脑。   这不重要,最主要的是,只要大哥得到了这一消息……定然会有所行动。   目前公司掌权的几位股东,都还是同父亲打江山的那几位元老。   大哥从前同他们一直都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就怕父亲会生疑虑。   这一回……这种微妙的平衡定然会打破。   不需要他找上大哥,父亲自会找上大哥。   …   车子就停在街角的路边。   只是医院外停了很多辆黄包车,小汽车不好停,因此停得稍稍远了一些。   谢放同阿笙两人朝车子走去。   “我听虞老爷子说,你想要在北城开一间饭馆?”   阿笙一愣,没想到二爷会知道这个!   他耳尖有点红,“老师他……他怎么什么都同您说呀?”   想要在北城谋份差事这个念头,阿笙是打来北城后没多久就有的念头。   爹爹给他的钱,早晚有花光的时候,他总不能张嘴向二爷要钱,后者总是靠老师接济。   谢家这般家大业大,他也总得……做出些什么,好更加能够称得上二爷才是。   阿笙出去写生、画画的那段时日,几乎将北城好些个酒楼、茶楼都给去了个遍。原本,他是想要见识见识,北城的茶楼同酒楼同符城具体都有什么区别的。   后来发现,若是不点几个招牌菜尝尝,只是从服务上,其实瞧不出些个什么。   为此,还将动用了他自己的私房钱。   他学着报纸上的那些菜,不少也都是当地文人在饭馆尝了招牌菜之后写的。   老师同二爷都夸过好吃,还夸他有天赋。   他便想着,不如还是做回老本行——   酒楼他是定然没本钱开的,一小间饭馆应当可以,他一个人也能忙活得过来。   只是,他才出师没多久,就想着开饭馆,还是在北城这样的地方,二爷会不会笑话他不自量力?   “开饭馆这事,我觉得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收到阿笙错愕的眼神,谢放忙解释道:“你别误会,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是……”   谢放的话尚未说话,被一声局促的呼喊声给打断。   “二少爷——”   听见有人在唤自己,谢放停下脚步。   认出是常年服侍自己父亲的小厮。   “二少爷,老爷子要您现在立马回家一趟。”   见对方行色匆匆,谢放出声问道:“父亲可说说是什么事?”   小厮摇着头:“没。只是我瞧着,老爷可生气。”   谢放沉思,他在想他在公司,应当没有做出什么逾越的事情惹怒父亲。   “噢,对了,二少爷。老爷在进书房前,似乎收到了一封信。之后没多久,就大声地喊人进去了……” 第189章 给我跪好   信?   谢放同阿笙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笙赶忙比划着手势,“既是谢老先生寻您回去,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听着府中小厮的意思,老爷子分明是处在盛怒中。   二爷要是归家再稍稍晚一些,只怕老爷子的火气更大。   “好,那我先回去。开饭馆的事,你先别召集,回头我们再细说。”   阿笙哭笑不得。   这开饭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又不是说他今天打算开饭馆,明日就开张营业了。   不急在一日两日。   “嗯,好。二爷您赶紧回去吧。”   阿笙朝二爷摆了摆手。   这时节,北城还是很冷,谢放将汽车留给阿笙,他自己坐人力车回去。   阿笙自是不肯,谢放亲自替阿笙开的车门。   “若是你拒绝,我少不得得说服你,便是你坐车走,我不放心,坐车跟在你后头,如此岂不更耽误回去的时间见?”   阿笙拗不过二爷,没法子,只好坐上车。   小厮在一旁,急得不行。   哎哟喂,他的二少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把汽车让给他人。   可他到底是个下人,实在不好质疑主子的决定,没法子,只好赶忙匆忙叫了人力车,跟在二少的后头,一块回去回话。   …   “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福禄也听说了老爷子大发雷霆的消息,一直在门口翘首等着。   二爷的人力车尚未停稳,福禄便疾步迎上去。   伸出手肘,扶二爷从车上袭来,福禄低着声,同二爷禀报着,“听说老爷子是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看过信后才怒气冲冲地喊人去寻您。   我向门房打听过是何人送的信,门房回忆,因着对方戴着厚帽子,又压低着脑袋,他记不得对方的具体长相,只隐约对对方的身形、身高有印象。不胖不矮,倒是听口音,是咱们北城人。”   福禄一边说着,一边跟在爷的身后,跨进大门。   老爷子派去的小厮则识趣地走在谢放同福禄主仆二人的后头。   说完,福禄一脸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啊,爷,是不是有用信息太少了?”   “信息虽少,却未必无用。”   “啊?”   不胖不矮,北城人。   这样的人在北城一抓一大把。   对方很谨慎,似乎生怕他会顺藤摸瓜,查出送信人的底细。   如此说来,送信之人,很有可能便是他极为熟悉之人,对方才会如此忌惮。   他回北城的时日短,也来不及同什么人结怨。   答案几乎已然呼之欲出。   父亲那里等着他过去,时间紧,没有时间进一步解释,他转过身,对福禄道:“父亲既是在气头上,想必极不愿意瞧见我带着人一块过去。你先回去,找个可靠的人,守着大哥同三弟的院子。另外……”   谢放附耳,在福禄的耳旁低语几句。   福禄连连点头,“二爷放心,您交代的事儿,福禄一定给您办妥了!”   福禄转身往濯清园的院子跑。   “走吧。”   谢放对一旁满脸焦急地等着他一同回主院的小厮。   小厮如蒙大赦,一只手贴在小腹前,恭敬地道:“二少爷清——”   …   “老爷,二少爷到了……”   小厮面朝着紧闭的书房房门,站在门口禀报着。   “让他滚进来!”   小厮头皮一紧,老天奶,老爷的火气听着是一点也没消啊!   “二少爷,老爷请您进去。”   小厮替谢放推开房门,还是十分“贴心”地将老爷子说的话给“润色”了下。   谢放朝小厮微一颔首,掀了掀衣角,迈过门槛。   “吩咐下去,从现在开始不见客,谁来了也不见。另外,所有丫鬟、小厮都给退出去。除了当值的护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院子半步。”   小厮心中一凛,“是,老爷。”   “吱呀——”   乖觉地关上房门。   …   “跪下!”   小厮疾步下楼,转达老爷的命令。   尚未走到一楼,走到楼梯转角处,听见书房传出的这一声大声的训斥,胸脯都震了震。   二少爷究竟是犯什么事了,怎的把老爷气得这般狠?   …   “父亲……”   谢载功站在祖宗的画像前,双手负在身后,神情冰冷如霜,“我说跪下,听不见是么?”   谢放望了眼祖宗画像,缓缓跪于蒲团上,“不知道儿子做错了什么?”   平日里,逢年过节,谢载功都会亲自给祖宗画像上香、摆上祭品。   若是家中有人犯错,便要在祖宗画像前罚跪。   “你自己看!”   “睁大你的眼睛,给我好好看看!”   揉成一团的信笺,朝谢放扔掷了过去。   纸团砸在谢放肩上,弹开,滚落在他的脚边。   谢放弯腰去捡。   “跪好!”   谢放:“……”   纸团实在被揉得不成样子,可见父亲在看过这封信之后有多盛怒。   谢放在心中揣摩着,将手里的信笺缓缓展开——   信中,详细地记录了谢放自除夕那日起,去过几次大榆树胡同的小院,见了谁,每次去又待了多长时间。到了小院后,是不是有外出,同谁外出,都记得清清楚楚。   此次之外,信中还记录了他在符城同阿笙的各种来往记录,包括他曾同阿笙一起去戏院看过戏,里头还有戏园经理的“证词”。   谢放手里攥着信笺,抬起头,“您派人去符城调查我?”   “为父派人去符城调查你?你这话倒是点醒了我,当初你南下,我就应该派人暗中盯着你,如此,你的一举一动,自然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也不至于让你带了个……带了个……回来!”   谢载功同阿笙到底相识一场,还受过人家的“一糕之恩”,过分的话说不出口,可火气到底压不下去。   他的儿子!   他的二儿子,竟然……竟然是个断袖!   对方还是个哑巴!   这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谢放心中已然猜到,究竟是何人派人去符城调查的他,佯装什么都不知情,他故意询问父亲,“听父亲的意思,不是您去符城调查的我?”   谢载功给生生气笑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跪在祖宗画像前的二儿子,“这是重点么?谢南倾,我且问你,这信中所言,桩桩件件,可有半分捏造?   你当着祖宗的面,你告诉我,你同那阿笙,可有半分私情?” 第190章 同生共死   “你别看着我!我要你面对祖宗画像,发誓,说!”   谢放遂转过头,面向祖宗画像,他竖起中间的三指,作并拢状,“信中所言,俱是实情。我同阿笙情同至亲,今生愿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谢载功八个子女当中,老二是的机敏是最肖似他的。   是以,在把人给叫回来之前,他想过老二会避而不答,或是砌词狡辩,可谢放当下的这一套说辞,他给整不明白了。   如果说,谢放一口否认了信中所写的桩桩件件,谢载功定然不会信。   眼下,谢放不但承认了下来,且坦荡地在祖宗面前起誓,愿同阿笙同生共死。   他这一态度,反倒叫谢载功不确定了,他是不是当真对老二有所误会?   谢载功皱起眉,“情同至亲……你这意思是,你同阿笙两人,并非这信笺当中所言,有苟且之事?”   在谢载功的观念里,男子同男子在一起,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勿论谢放同阿笙之间身份悬殊,且后者还是一个哑巴。   更不要说,会对一个男子深情不渝,乃至愿同对方同生共死。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男人间才有的兄弟义气。   是以,谢载功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恰恰是谢放是将阿笙视为人生的另一半,因此是这世间至亲。   谢放恰恰是摸准了世人对于男子之事的偏见同肤浅,故而故意引父亲“误会”。   谢放不答反问:“敢问父亲,这封信,是由何人交于您的手中?”   方才谢放在祖宗面前,平静地承认了他手中这封信的内容,务必认真地想祖宗起誓他同阿笙两人的感情,这已是令谢载功疑虑去了一半。   谢放问的这一句,更是成功地令生性多疑的谢载功多了另外一层疑虑。   是了。   究竟是何人给他送的这封信?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为何对方会对南倾在符城的行迹了若指掌,甚至书写成信,寄于他?   …   从结果推测目的,往往是最为有效的。   他收到信,看了信的内容,大发雷霆,叫来老二对峙。   倘若老二当真同阿笙有私情,他定然会下令罚在祖宗面前下跪,且不许他再去公司,直至他彻底同那阿笙断了联系。   老二的性子他了解。   他若是当真动了情,定然宁可惹怒他,也不愿轻易同那阿笙了断。   如此,老二回公司的日期也便遥遥无期……   谢载功心中蓦地一惊。   他这是……被算计了?   …   “父亲?”   谢放深知,怀疑的种子已经破土,长出了嫩芽,面上却只做不知。   见父亲长时间没有回应,他这才再次出声轻唤了一声。   谢载功回过神,“是门房交给我的。”   不等谢放进一步开口,谢载功抬高右手,“我知你要问什么,你放心,这件事我调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代。”   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同老大有关系,还需他自己亲自派人调查。   倘若老二先他一步,到手真查出是老大所为,闹将起来,平白叫外人看了笑话不说,恐怕家宅也难安。   谢放:“如此,儿子先行谢过父亲。”   谢载功“嗯”了一声,忽地问道:“你同阿笙,你们两个当真清清白白,绝无半点苟且?”   可见,此人疑心之重,绝不会因为亲生儿子的三言两语,便彻底打消疑虑。   谢放举高右手,再次做起誓状,“天地可鉴。”   他同阿笙是两情相悦,清清白白,何有苟且之说?   谢放仍旧是跪着,并未试图起来。   谢载功见他坦荡,又见他即使受了冤枉,也未气恼地同他置气,到底心软了一些。   “你先起来吧。”   谢载功亲自将谢放给扶起。   “多谢父亲,这封信……”   谢载功目光闪了闪,他从谢放的手中将信拿过,“这封信是重要证据,顺着这封信调查,兴许当真能查出寄信之人,且交给我为父吧。”   谢放颔首,顺势将信给了父亲,“好。”   可以说是十分配合,似乎半点没有疑心父亲将信拿去的目的,对后者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见状,谢载功难得心里头生出一丝歉疚来,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到底冲动了一些,“南倾,你可会怪为父,方才……没有问清楚,便罚你在祖宗面前……”   他不该见到信,便火冒三丈地命人去将南倾寻来。   无论如何,都应该就信中所言,先同南倾确认过。   此番,是他失了理智。   未等谢载功说完,谢放便适时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表现出一个儿子对父亲应该有的体贴同谅解,“父亲亦是出于对儿子的关心,儿子又岂会错怪了父亲?”   错怪一词,更是令谢载功汗颜,“这样,现在时间尚早,你且先回公司。今日之事,待调查清楚,我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放朝父亲拱了拱手,“儿子告退。”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旁的,谢载功破天荒,亲自送谢放到门口。   谢放步子平静地迈出主院。   期间,未曾回过头。   谢载功站在二楼走廊,目光如鹰隼,带着审视,注视着二儿子离去的背影。   谢载功一只手搭在栏杆身上,从老二的表现上来看,确实没有半分心虚。   倘若老二真有那本事,功夫修炼到家,愣是在他、在祖宗画像的面前均没有露出半分破绽,此刻,在丝毫不知他在二楼的情况下,倘若老二心虚,定然会回过头,看一眼他书房方向,或者是,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   以上两种情况,都未出现。   …   视线当中的身影走远。   “来人——”   谢载功朝楼下喊了一声。   很快,传来脚步上楼的声音,当值的小厮恭敬地走至老爷子面前,“老爷,有何吩咐?”   谢载功沉声吩咐道:“命人备车,我要去一趟公司。”   这信若是当真是老大做的手脚,那么他定然派人盯着他这主院的动静。   老二刚从他这院子走出去,想必,那人紧跟着,也出了府,去给老大回话。只是走的怕不是正门,从门房那里,定然要不到什么有用信息。   唯有他自己,亲自跑一趟。   顺便,去看看,老大究竟有没有,派活给老二。   “是。老爷。”   小厮领命,躬身退下。   “等等——”   小厮停住脚步,“老爷,您说。”   谢载功沉思片刻,“去府中找个面生的,可靠之人,跟着二少爷。往后二少爷见了什么人,同对方说了什么话,都要禀报于我。” 第191章 不能再留   谢放从主院走出,走到大门,福禄就在前院候着。   对于为何二爷让自己在门口候着,不是在自个儿院子里候着这件事,福禄也不懂。   见了主子,福禄张嘴刚要同二爷禀报自己打听来的事,收到二爷“阻止”的眼神,心里头猜到了些什么,忙临时改了口,故意放大了音量,“二爷,老爷这般匆忙把您给叫回去,可有什么急事?”   “没事,误会一场,你去街上叫车,我现在去公司。”   “是,二爷。”   福禄去外头街上叫了车。   人力车停在门口,福禄扶二爷上车,趁机低声地道:“二爷,果然同您所预料的一样,您前脚刚从老爷院子里走出,后脚就有人去给大少爷的院子递了话。之后,大少爷院子里就跑出来一个人,估计就是去公司给大少爷回话去了。”   谢载功疑心病重,他身边只要是当值的人,未请私假的情况下,定然不敢轻易离开太久,否则转眼便会被禀报给老爷子。   是以,即便谢朝晞在老爷子身边安插了人手,也不能直接出去给大少爷递话。   递话这差事,还是只能交给手底下其他人去做。   谢放坐上车,“人刚走?”   福禄高声同人力车夫说了公司地址,再次压低嗓音,“对,没走多远。要是咱们动作快点,兴许还能将人给追上。可要去将追?”   余光瞥了眼身后鬼祟的身影,谢放:“不必。”   父亲已经派人在盯了。   他这边不需要再有什么动作。   …   “你说什么?你说二少爷很快就从父亲院子里出来了?”   总经理办公室,谢朝晞听见府中小厮的回话,倏地从办公桌后头的椅子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满眼的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父亲在看过信后,怎么可能会轻饶过老二?   小厮拱手回话:“回大少爷的话,前后确实不到十分钟。”   谢朝晖也在,他就坐在办公桌前头的客椅上,原先是跟着大哥一块等府中人的口信。   闻言,他站起身,走到小厮面前,问得仔细,“你不是说,父亲收到信之后,大发雷霆,当即派人去找二哥,带去见他么?”   怎么就雷声大,雨点小了?   按说,父亲要是当真看过那份信,不说立马要二哥罚跪,至少训话都不止半个钟。   且在他同大哥的设想里,二哥应当会被禁足,能不能继续回公司上班都另说。   为何父亲会那么快就让二哥走了?   只是将人留了十分钟,如此,父亲到底收没收到那封信?   可若是没有收到,先前父亲不可能大发雷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三少的话,老爷子确实是手里拿着信,上二楼书房后没多久,就大喊着,派人去寻二少爷。只是二少爷到了之后,老爷就屏退了左右,不许任何人靠近。隔得远,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废物!都是废物!”   谢朝晞生气一挥手,办公桌上的笔墨纸砚,便被挥落一地,显然处于盛怒中。   小厮低着脑袋,不敢再吭声。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谢朝晖给小厮塞了一块钱,将人打发走了。   小厮出去后,谢朝晞弯腰捡起地上被挥落一地的纸笔。   他将纸笔连同滚落在他脚边的笔筒一起,放回桌上,“大哥你也别生气了。回头我们再想办法找人打听打听。实在不行,我去探探二哥的口风。”   …   “你去探他的口风?你确定,如今你还能探得他的口风,而不是反而被他给套去了话么?”   谢朝晞被大哥这么呛,顿时失了舌头。   符城那边,大哥派去的人陆续寄了信回来。   二哥不但同阿笙早就认识,那抱石老人更是在二哥在符城的宅邸住了近半年,可二哥对他却只字未提。   大哥告诉他,在他主动提出,要将抱石老人的画买来送给二哥时,便已入了二哥的局——   二哥同那抱石两人本就是合伙的,就是为了骗他。   让他跟个傻子似的,又是登报寻人,又是花了天价买画的。   可他到现在都没能想明白,二哥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什么?   二哥的隆升经营得不错,总不能是为了同抱石老人合伙来骗他的钱?   “抱石老人的事,许是二哥为了帮衬老人家?那抱石老人年纪不小了,初来北城,没半点人脉……二哥便出手相帮了一下?”   谢朝晞冷笑,“这话你自己信么?”   谢朝晖再次被大哥给噎了一下。   “大哥,我不明白。你说二哥去了符城那么长时间,刚回来同我生分了,我能理解。可你要是说,他现在防备着我,甚至算计着我。我怎么也没法信。二哥不是那种工于心计之人。”   谢朝晖轻呵了一声,脸色阴沉,“三弟,人是会变的。”   谢朝晖还想再说些什么,房门声被敲响。   办公室里头,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齐齐收了声。   …   “谁?”   谢朝晞语带戒备,面朝门口方向,应了一声。   “是我。”   谢载功威严的声音透过厚实的门扉,传至谢朝晞同谢朝晖兄弟两人的耳里。   谢朝晖大大吃了一惊,神情有些慌张,“爸怎么来了?大哥,我,我要不要进你里头躲一躲?”   爸是喜欢瞧见兄友弟恭,可今天他本来应该在学校上课,父亲要是知道他翘课了,定然要生气!   年末那会儿,学校放假,他自是怎么闹腾都可以,现在上了学,自是不行。   谢朝晞沉声道:“来不及了。父亲就在门口,定然已经知道我屋子里头有人。父亲要是问你,你就说你学校派你过来,想让我拨款资助你们参加学会活动。记住,千万不要说漏嘴了。”   谢朝晖急忙应下,“哎,好。”   兄弟两人商量脱单之后,谢朝晞亲自前去开门,换上一张恭敬的笑脸,“爸,您怎么来了?”   谢载功面色沉沉,“我来不得?”   “怎么会?您里面请。”   谢朝晖侧了侧身,好方便父亲进去。   …   “二爷,您今日来得比前几要晚一些啊。”   谢放抵达他位于三楼的办公室,父亲安排给他助理小邵便笑着迎上前。   谢放关上办公室的房门,脱下身上的外套,“临时有事,耽搁了。”   小邵接过谢放的外套,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二少,您猜。今日谁来公司了?”   谢放走到办公桌后头,“是父亲吧?”   谢放的桌上,堆了一堆的文件、请柬以及信笺。其中,还有一封来自繁市的信。   说是文件,其实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   真正要紧的文件,压根不会往他办公室送。   至于请柬跟信笺,则是谢放用来迷惑小邵的烟雾弹。   明诚那边会经常给他来信,若是只有一封信,小邵定然会趁着他不注意拆开来看。   但是,若有许多封信笺,尤其还是同请柬一起出现的时候,小邵就绝对不会有那个兴致去打开了,只会以为是北城一些公子哥的聚会,递来请柬或者是写信相邀罢了。   小邵就是谢载功安排带谢放熟悉公司事务的人。   明面上,小邵是谢放的助理,可实际上,谢放在办公室里做了什么,他事无巨细,都会同大少爷那边通气。   因此,谢放也只是从中拿出了薛晟从繁市寄来的信。都已经小邵走过去,将手中的外套给挂在办公桌旁的衣架上,闻言,他试探性地地问道:“您是怎么猜到,老爷子今天来公司的事的?”   谢放将信给拆开,如实地道:“在公司附近,看见父亲的车了。”   事实上,谢放早就猜到,已父亲多疑的性格,定然会亲自来一趟公司。   “噢,原来是这样。”   小邵将衣服挂好,眼底闪过一丝鄙夷。   老爷也就先二少爷一些时候,到的公司,竟然都没有邀二少坐他的车,可见,这个二少在老爷子心中到底有多不受宠。   谢放自是不会去管,他这个助理在想什么。   他在办公桌后头坐下,将信展开,仔细读了起来。   “南倾吾兄,展信佳……”   薛晟表示,谢放这些日子陆续打的款项,他都已经收到,厂子的地点他已经看下,事情进行得相对还算是顺利。   太好了!   谢放指尖攥着信笺。   尽管对明诚的能力信得过,亲眼瞧见对方在信中备述筹备建厂的进度,仍旧叫谢放激动不已。   这是这段时日,他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奇怪,二少爷在看谁的信呢?   怎么看得这么专注?   他朝办公桌那边走了过去,殷勤地问道:“二少,您现在可要回信?可要我给您备纸笔?”   谢放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   这个小邵,是不能再留在他的身边了。   “叩叩——”   有人敲门。   谢放出声:“请进。”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老爷子的心腹田文出现在门口,“小邵,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小邵心里头倏地一突。   老爷怎的会忽然叫他过去。   应,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 第192章 自有对策   当天,谢放未见小邵回到他的办公室。   隔日,当他再推开办公室的门,助理的办公桌后头,已经换了一张熟面孔。   是过去给父亲做过账房先生的黄维庸先生,也是跟了父亲多年的老账房先生了。   看来,大哥手中的牌,又少了一张。   听见开门声,办公桌后头的人将手中的笔搁下,起身绕过桌子,迎上前,“二少爷来了?您瞧我,方才只顾着手头的事,都不知道您来了。”   谢放心中已经猜到,小邵不可能再回来了,仍旧佯装地问道:“黄叔,怎么是你?小邵今天是请假了吗?”   黄维庸语气平静地道,“噢,昨日小邵家中忽然有急事,离职回家省亲去了。二少爷请放心,公司宽厚,小邵临走前,还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乡后,日子能够得以为继。   对了,往后,由我跟着您。若是您在公司业务上有什么不明白的,或者是有什么款项,需要支出,要跑腿的,您只管吩咐我。”   过去,谢放不要说是有什么款项需要支出,便是他想要像账房申请给办公室添置什么东西,也是要好几天,才能被送到他的办公室。   一个资深的账房先生在办事上会有多便利,谢放自是比谁都清楚。   谢放笑着回应:“好,多谢黄叔。”   “不客气,都是我应当的。您接下来可有空?”   谢放空有个副经理的名头,大哥那边什么都没有放权。   前几日,谢放在办公室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给远在繁市的薛晟回信。信他昨日就已经写好,也邮寄出去了,今日自是没什么事。   谢放摇头,“我没什么要紧事,黄叔有何指教?”   黄维庸绕到桌后,将他事先整理的资料,递过去,“咱们公司上午有个会议,会上将会决定要不要同东洋人合作,共同向政府拿下位于东郊的铁矿开采权。这是具体的资料,您上午抽空看一下,中午,我陪您一起去会议室?”   这个同东洋人合作的铁矿,令大哥狠赚了一笔。   他是后来无意中听人说起,那时节父亲同大哥是为此爆发过争吵的,父亲的身体也因为这件事每况愈下……   如此推算,父亲对这次跟东洋人的合作,想必是持的反对的意见。   …   大哥欲联手东洋人,一起购入东郊那边的开采权一事,谢放早前便已从股东口中们听闻。   黄维庸今日不过第一天到岗,便着手准备了这些资料,其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黄维庸先生的背后,定然是父亲的授意。   父亲未必有意要让公司易主,不过显然,父亲对大哥的信任,已然出了口子。   而口子一开,撕破也就指日可待。   从接过由黄维庸精心准备的会议资料,谢放郑重地道谢:“南倾谢过黄叔叔好。”   “二少爷太过客气了。会议是在上午10:00,二少最好提前随我一同过去。”   “黄叔放心。”   …   北城早春天色暗得早。   谢放从公司出来,天色已经昏暗,街边亮起昏黄的路灯。   司机老徐的车子就停在路边。   见到二少从公司出来,老徐迎上前,嘴里冒着冷气,笑呵呵地问道:“二少爷最近这几日,越来越晚下班了。可是很忙?“   谢放看了这位老司机一眼,“我下班的时间不都差不多?徐叔可是听人说起了什么?”   老徐开了车门,“嘿嘿”笑道,“倒是没听人说起什么……就是公司总有股东向我打听,二少爷平日里都喜欢什么,不上班的时候都喜欢去哪些地方。最近听的是哪位名角儿的戏……”   这世道就是这样。   前几日谢放天天办公室里坐冷板凳,得主动请股东们吃饭,还得看人赏不赏脸,那日谢载功来过公司,将大公子大骂一顿,隔日便将从前辅佐过他的老账房拨给了二公子。   公司那些人都是人精,这不,转头就向老徐这个司机,打听起谢放的喜好来了。   谢放上了车,“您怎么回的?”   老徐将车门关上,坐上驾驶室,转过头,认真地道:“二爷您放心,我不该说的,一句没说。就说您平日里喜欢画画,最近也不听戏,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陪老爷聊天,喝茶之类的。   阿笙少爷的事儿,我一个字都没同人说起。”   真要说二爷平日去的最多的地方,那肯定是阿笙少爷的小院呀。   谢放低声道:“便是你不提,大哥他们也会想办法让人知晓阿笙的存在。”尤其是,大哥才失了小邵那么一颗安在他身变的棋,又失了部分父亲待他的信任,猜到他同阿笙的存在后,自是不会那般轻易罢休。   老徐急了,“二少爷……那,那您说,这,这怎么办啊?他们不会去打扰阿笙少爷同虞老爷子他们吧?”   阿笙性格好,待人和气,还总是笑吟吟的,老徐像喜欢家里头的晚辈那样喜欢阿笙,自是不希望阿笙被打扰。   谢放沉思片刻:“无妨。我自有对策。” 第193章 另起炉灶   车子抵达巷口。   老徐下车,给二爷打开车门。   二爷下车后,老徐欲转身回车上后者,只听谢放出声道:“徐叔随我一同进去吧。”   奇怪,二爷平日里去阿笙少爷那儿,不是不喜欢有人跟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让他在车上等着,或者是提前让他下班,二爷自个儿坐车回去。   尽管心里头纳闷,老徐还是利索地应了一声,“哎。”   老徐跟在二爷身后,一块进了院子。   走至门口,屋里头飘来阵阵菜香,老徐用鼻子用力地嗅了嗅,转过头,笑着道,“二爷,您这赶得可真巧,赶上小毛他们在屋里做饭呢。”   谢放走上前,敲了敲院门,“做饭的不是小毛。”语气肯定。   “哎?”   老徐纳闷,不是小毛他们做饭,那是谁做饭?   二爷专门给阿笙少爷他们请了厨子?   “谁啊?”   屋子里,传来小毛的声音。   谢放应了一声:“是我。”   不一会儿,院子里出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小毛手里头拎着防风灯,开了门,瞧见门外站着的二爷,一脸惊讶地问道:“二爷?这个点,二爷您怎么来了?”   吃晚饭的点,二爷怎的没回主院,反而跑这儿来了?   谢放打趣道:“下了班,就过来看看。怎么,可是不欢迎我来?”   “二爷您说笑了不是?哪里轮得到我欢不欢迎啊。退一万步,对您的来访,那我肯定是一千个,一万个乐意啊。”   小毛拎着防风灯,笑着让了让身子,好方便二爷进屋。   谢放进了屋,朝厨房方向看了一眼,“阿笙在忙?”   小毛走在前面,给二爷同老徐两人照明,闻言,转过头,“是,不过阿笙少爷进厨房有一会儿,这会儿估计忙得差不多了。”   忽地,小毛反应过来,“我说二爷您怎么这个点过来,您这是特意踩的这个点,上这儿来吃饭了是吧?”   谢放待下人随和,底下的人也敢同他说笑。   谢放浅笑着道:“叫你给说中了。”   老徐听着小毛同二爷两人的对话,好奇地问了一句:“阿笙少爷还会做饭?”   老徐知晓阿笙是虞老爷子收的徒弟,只当阿笙是随老爷子一同上北城学的画,并不知晓阿笙家里原先就是开酒楼的,更不知晓阿笙已经是个出师的师傅。   “阿笙少爷岂止是会做饭!徐叔,我同您说,阿笙少爷的厨艺,那叫一个这个……”   提起这个,小毛可来了兴致,没有拎防风灯的那只手竖起大拇指,脸上的崇拜之意溢于言表。   阿笙少爷的厨艺原来这般好呐?   …   “小毛你带徐叔去暖厅坐一坐,我去阿笙那里瞧瞧。”   谢放对小毛吩咐了一句,抬脚朝厨房走去。   “哎,好。”小毛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天黑,二爷没灯,不好看路,他追上去,“二爷,您等等,天黑,我给您掌灯啊。”   “不用。”这小院,他已是极熟,哪里还需要灯来照明。   谢放摆了摆手,没等小毛追上,人已经迈上厨房的石阶。   …   “阿笙少爷,我瞧着外头的天色,感觉应该差不多可以起锅了。我去给您将汤碗拿过来?”   阿笙手里拿着大勺,低头察看浓汁儿的成色。   听见豆豆问他,阿笙放下手中的大勺,走过去,掀起锅盖瞧了眼。   丸子先前已是放在油上炸过一回,锅里的八角、葱姜等在油里爆炒过,锅盖一掀,香飘十里。金黄色的四喜丸子漂浮在滚烫上,一个个瞧着就极为可口。   阿笙朝豆豆比划着,“得稍微再等一等。你先去将汤碗拿过来吧。”   “哎,好勒。”   豆豆去拿来汤碗,阿笙让他先暂时放在一边。   四喜丸子起锅的时机也有讲究,慢了,快了,都会影响口感。   在灶台前,等了等,阿笙听了会儿煮沸的水声,再次掀开锅盖确认四喜丸子的色泽。   这一回,阿笙觉得差不多了,便用大勺子捞起丸子,起锅装碗。   豆豆在一旁积极地道:“阿笙少爷,我给您拿浓汁儿去。”   阿笙点头。   锅里的四喜丸子悉数盛在汤碗里,听见脚步声,阿笙伸出手,将装着浓汁儿的碗接过去。   用大汤勺舀了汤汁,浇淋在金黄色的丸子上,再撒上碧绿的葱花。   如此,香气四溢的四喜丸子,才算是真正成了。   “好香~~~”   身旁冷不防凑过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阿笙吓一跳,手里的汤勺险些掉落。   他倏地转过身,手肘不小心碰到了灶台的沿边。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不该忽然出声。下回还是让人通报一声为好。我看看,刚才有没有伤到?”   谢放握住阿笙的手,试着卷起他的衣袖,察看他手肘的伤势。   阿笙瞪圆一双眼睛。   二,二爷?!   意识到二爷还在担心他,阿笙他将手从二爷手中抽出,比划着,“没,冬天衣服穿得厚。我没事。”   阿笙也是这会儿才发现,豆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想来是二爷交代了,让豆豆别出声,让他先出去。   这么说,方才给他递汤碗的人,也是二爷了?   见了二爷,阿笙高兴都还来不及,哪里会在意二爷有没有让人通报一声。   高兴过后,阿笙疑惑地看着二爷,“二爷今日怎么这个点过来?”   平日里,二爷通常会白天过来,或者是下午外出办事情,路过他这儿,进来坐一下,鲜少这个点会过来。   “今日恰好有空,就过来了。”谢放朝厨房四下看了看,“忙完了么?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阿笙比划着,“不用,没什么要忙的了。二爷晚可吃过晚饭了?晚上可赶时间?若是不赶时间,就留在这里,吃个几口如何?”   谢放笑着道,“那我可真是赶巧了。阿笙觉着,南倾这个点过来是为何?晚上便是你不留我吃饭,我也定然要求给自己添一双筷子的。”   …   听说二爷要留在这儿吃饭,阿笙开心得不行。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眼睛晶亮,“二爷您先去暖厅,等我将这碗四喜丸子端上桌,就可以开饭了。”   谢放:“你在厨房一待是好半晌的,我端过去吧。你去暖厅坐着。”   阿笙哪里能同意。   后面,谢放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将四喜丸子端过去,阿笙负责将饭端过去。   阿笙拗不过二爷,只好答应了这折中的法子。   暖厅里,纵然瞧见是谢放端的菜,吓了一跳。   “二爷,怎么是您亲自给端出来了?”   “是啊,二爷,您要添饭,您喊我们一声啊。“   暖厅里,小毛同豆豆见是二爷端着菜过来,忙走上前。   谢放拒绝了小毛同豆豆的帮忙,对两人道:“不过是顺手的事。你们去帮阿笙,他手里端着好几碗饭。”   豆豆同小毛两人便只好去帮走在谢放身后的,阿笙的忙。   其实阿笙打小在酒楼帮忙,这几碗饭对他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可他有没法开口拒绝。   若是推拒,又担心会弄巧成拙,反而将饭给洒了,只好让豆豆同小毛替他将饭给接过去。   小石头见大家都忙,便也想着上前帮忙。   虞清松怕他给大家添乱,就对小石头道:“你去厨房将碗筷给拿过来。”   小家伙倒很积极,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记得,多拿一副,别拿少了!”   虞清松在身后喊他,怕小家伙平日里习惯拿三副,今天给忘了。   谢放将四喜丸子端上桌,对门口的补充了一句,“小石头,多拿两副。”   阿笙纳闷地看了眼二爷。   可是二爷还约了什么朋友来这儿?   …   小石头也给弄糊涂了,双手扒在门上,问里头的两个大人,“到底拿几副啊?”   谢放放下手中的汤碗,转过头,“你拿五副就对了。再添一碗饭。”   虞清松虽不知道这一副多出的碗筷是为谁拿的,可也对孙子道:“听你南倾叔叔的。”   “好,知道了。”   小家伙应了一声,跑得飞快。   不一会儿,小石头拿来碗筷。   豆豆、小毛帮着摆好。   谢放对从方才起始终局促地站在屋子里的老徐道:“徐叔,一块坐下吃饭。”   老徐怎么也没想到,方才二爷让拿的那一副碗筷,竟是为自己拿的,他愈发局促地道:“这……老徐怎么敢呐。”   “有什么敢不敢的?还是说,我的吩咐,您都不听了?”   老徐只好局促地,在小石头旁边的那个座位坐了。   原来二爷让小石头添的碗筷,是为徐叔添的呀。   老徐坐下后,阿笙笑着,将碗筷递给老徐,引得老徐一再道谢,“谢谢阿笙少爷,谢谢阿笙少爷。“   老徐这般毕恭毕敬的,反倒令阿笙有些难为情。   他,他不是什么少爷来着。   这顿饭,老徐吃得战战兢兢,只敢低头夹他桌前的那道菜。   只是,他没想到,原来阿笙少爷的厨艺竟这般好!   …   谢放瞧出老徐的不自在,他温声道:“徐叔不必这般拘谨。有个问题,想问徐叔。”   老徐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二少爷您尽管问。”   “徐叔觉得,阿笙的厨艺如何?可符合您的胃口?”   阿笙眨着眼,纳闷二爷怎么忽然问起徐叔他的厨艺来了?   便是虞清松也对谢放的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   老徐连连点头:“好!阿笙少爷的厨艺自是极好的!”   这一点,老徐也很意外。   他听说阿笙少爷是南方人来着,没想到北城菜也做得这般地道。   “没有其他的问题了。徐叔您尽管吃饭。”   老徐哪里还吃得进去,他苦笑着到道:“二爷,您今儿这特特让我进屋,尝一尝阿笙少爷的手艺的,究,究竟是要我办什么事呀?您尽管说,老徐便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谢放给老徐夹了块四喜丸子,“没。您要做的,便是日后有人若是同您问起阿笙的厨艺功底如何,您如实说就可以了。当然,若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上一些适当的夸张,也无妨。”   谢放这话,听得老徐更是一头雾水。   阿笙少爷不是跟着老爷子学画么?   便是公司有人知晓二爷天天往小院这跑,想要投其所好,也只会问阿笙少爷的绘画功底如何呀,怎,怎的会向他阿笙少爷的厨艺如何?   虞清松同阿笙对视了一眼,阿笙朝前者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二爷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   “您,您说……您打算资助我,开,开一间私家小院饭馆?”   吃过饭,谢放便让今天一晚上都坐如针扎的老徐先回去了,他让小毛跟豆豆带小石头去玩,他则同阿笙以及虞清松三人在书房议事。   阿笙听说二爷要资助他开间私家小院饭馆后,就坐在位置上,愣神了好半天。   总算回过魂,阿笙比划的手势也是磕磕绊绊,实在是这一消息对他来说有些突然。   谢放点头:“那日你说要开饭馆,我觉着时局不稳,不是一个好时机。这两天,我仔细思量,开饭馆可能是不大安全。只要是开在热闹的地段,东洋人、士兵,都会光顾,鱼龙混杂。   但是在私密性极高的四合院里头,这生意还是可做的。我再另外派人守着四合院,安全上也便大有保证。   往后,只要是同人谈事,洽谈,我便将人带到你那儿去。老徐是我的司机,自然会有人同他打听我的喜好,日后,即便我没去你那里,也会有客人登门。是如此,你也不必担心客源。   你的厨艺,我也不担心,定然有本事做回头生意。四合院宽敞,你若是闲着无事,也可作画,如此经营饭馆同作画,两不耽误。”   晚上,谢放特意留老徐吃饭,也是有这层用意在。   徐叔是他的人,即便是不清徐叔吃这顿饭,徐叔也会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可想徐叔打听的人,自然会问阿笙的厨艺。徐叔若是没尝过,他只会本能地在人家问起时,他才会说。   可他真正尝过阿笙的厨艺,就不同了。他会主动同人去说,会忍不住“炫耀”,主子请他吃饭的事,会绘声绘色地夸阿笙做的菜如何好吃。   司机结交的,通常也都会是司机,或者是帮厨一流,总之,也都会是在大户人家帮忙的人。   如此……他日阿笙饭馆开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就传得快。   酒香也会怕巷子深,有时候厨子同画师一样。需要有真本事,可也需要将名气给打开。   这个同当初他会设局,想办法在老爷子参加画展时,将名声打出去,是一个道理。   虞清松听了连连点头,“南倾,你这主意好啊!!前几日,阿笙同我说起他要开饭馆的事,我也是有那样的担心。开饭馆,那可是什么人都会有,阿笙又是初来乍到的,只怕会受欺负。你这将私人饭馆开在四合院的主意,还真是不错!   你想啊,你介绍的客人,那客源都是筛选过的。便是日后慕名来的,想必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如此,可就比开在闹市是要安全许多!”   谢放笑着附和老爷子,“老爷子分析地极是。”   这也是谢放所能想到的,最两全其美的办法。   大哥既然已经盯上了阿笙,阿笙同小院的安静注定维持不了多久。   不若他另外看一处四合院,开起私人饭庄,将阿笙彻底领进北城这个圈子。   以阿笙的手艺,定然能打响名气。如此,大哥便是想要暗中使绊子,也没那么容易。   到时候,结交的名人、贵人一多,对阿笙日后进入画坛,亦多益处,便是日后当真因为北城动荡,他们要南下去繁市,总归也会有名人南下。   届时,阿笙若是在繁市要开饭店,可是人脉都提前攒好了。   只是这事情,最后到底还得看阿笙的意思。   谢放看着阿笙,“阿笙,你心里如何想?” 第194章 去抢钱庄   他如何想?   想要开间饭馆,是阿笙想了很久的事情。   是开在胡同里,还是闹市街区,对他来说不打紧,最重要的是,他在北城可以有稳定的事情可以干了。   他是喜欢作画,可像老师那样,以作画谋生,不是易事。   有家经营的饭馆就不一样了,只要饭馆能够经营起来,也便有了稳定的进项。   他打小跟在爹爹、师父身旁,对如何挑选食材,同市场商贩打交道。从前进过学堂,也跟着摸过一段时间的算盘,核算成本,工资这些,也难不倒他。   阿笙唯一的顾虑是,若是开家小饭馆,他挤挤凑凑,还能凑成一笔钱。可要租一间四合院,接待的又都像是二爷这样身份的贵人,那店里装修成本定然也是要上去的。   如此,这前期投入所需要的资金可就没有底了,便是将他给卖了,他也凑不上。   尽管二爷方才说要资助他……   可他拿着二爷的钱,到时候若是亏了,怎么办?   倘若是就这么拒绝二爷了,阿笙又觉得实在可惜……   一时间,阿笙实在拿不定主意。   …   阿笙还在犹豫呢,虞清松先替他急上了,“阿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顾虑,不妨直接说出来,同我跟南倾讨论讨论。我是觉着南倾这提议极好。虽说,按理说,我应当劝你潜心作画。   可你也知道,这世道……说哪天说不定就乱了。”   当个画家,名声听着是比厨子好听。   可太多的画家太平时尚且饱一顿,饿一顿,总归没有个保障,不若开饭馆稳定。   “我……”   阿笙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同老师跟二爷解释才好。   谢放稍作思索,大致猜到了阿笙的顾虑,“阿笙可是在担心本钱的事?”   阿笙脸颊微红。   谢放一看阿笙的神色,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若是你觉着,我资助你,你不好意思,我可以以资金入股的方式。往后你的饭馆若是开始盈利,每个季度,或者是每半年,一年分红给我就是了。这样,也算不得是我资助你开饭馆,最多是投资。”   咦?   以后以分红的方式将钱算给二爷么?   这听起来不错。   看出阿笙的动摇,谢放再接再厉,“不瞒你说,此番想要资助你开这饭馆,我亦存了私心。”   阿笙疑惑地看着二爷。   嗯?   开饭馆是他的心愿,二爷在这里头能有什么私心?   “你也知道,我这段时间都在父亲公司帮忙。做生意,自是需要经常外出谈事情。我需要一个固定的,可靠的地方去谈事情。那个地方,必须要有我极为信得过的人。如此,阿笙可明白?”   二爷口中“极为信得过的人”这几个字,令阿笙心脏猛地跳了跳。   原来,他开饭馆这件事,竟然也可以帮到二爷么?   虞清松在一旁赞同地点头,“是这样,这做生意,谈事情的地方很重要。否则,要是前脚在这地方谈的某件事,后脚就被泄露了出去。或者是哪天喝多了,边上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也麻烦。”   虞清松以前家中也富过,生意场上的事,他自是见得也不少。   阿笙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   他从前也听长庆楼的客人提到过,有个客人就因为合伙人收买酒楼的小二,被灌醉,以至签了一个坑人的契约,导致从此家道中落,一辈子就被毁了。   二爷不喝酒,可万一,去的酒楼不可靠,将二爷谈的某件重要的事情给传出去,岂不是也会对二爷不利?   阿笙原先是有些犹豫,可一听能够帮二爷的忙,他那点犹豫便瞬间打消了。   如今,他唯有一件事,想要同二爷商量……   …   “你想要同我立份契据?”   谢放注视着阿笙。   阿笙点头。   口说无凭。   他知晓,二爷不是那种会在金钱上同他计较的人。恰恰因为如此,他更不想占二爷的便宜。   白纸黑字,二爷以原始股投资他的小饭馆,只要他的饭馆开始盈利,他便会主动给二爷分红。   往后饭馆若是亏了,他也会折合亏损,将剩下的属于二爷的本钱部分,还给二爷。   虞清松瞧了阿笙的手势,轻叹道:“阿笙你这是……别人是想方设法地占人便宜,你倒好,是一点便宜都不想占啊。这样也好。”   自古以来,因为黄白之物闹翻的至亲好友,不知几何。   立份字据,往后有个依凭,各不相欠,挺好。   阿笙去看二爷。   不知二爷……可会答应?   谢放尊重阿笙,自是也尊重他的想法,“我相信你的能力,日后定然不会教我折了本,就按照你说的办。明日我便托人,拟一份正规的契约。如何?”   阿笙激动地点头。   太好了!   …   签契约,也需要讲究个吉日。   日子是虞清松拿着过年时才买的年历本,悉心挑选的。   大吉,宜开业、交易,订立契据……   订立契据需要一个见证人,虞清松自是见证人的不二人选。   “来,南倾,阿笙,你们两个人先仔细阅览这份契约。若是没有问题,你们两个人在上头签个字。”   书房,虞清松打开装有契约的长盒,从中一式两份的契约,交予两人。   契约内容,谢放是问了阿笙的意见,逐条、逐条命人拟的。   尽管如此,按照规定,在签约前,签约双方还是需仔细阅览契约内容。   出于对二爷无条件的信任,阿笙并未通篇阅览,便将契约给置于桌上,他拿起笔,沾上墨,没有任何犹豫地在契据上了签字,再摁红泥手印。   写完以后,阿笙将笔递给站在他身侧的二爷,将他自己的这一份契约给放置一边,好腾出地方,方便二爷等会儿签字,摁手印。   谢放接过阿笙的笔,“方小掌柜这字,会不会签得太快了一些?”   阿笙听了二爷的这一声“方小掌柜”,耳尖通红。   八,八字还没一撇呢。   阿笙看着二爷,比划着,“二爷不签么?”   “签。”   谢放将自己的那份契约,也置于桌上。   挥毫在阿笙姓名的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搁笔、摁上红泥印,一气呵成。   谢放在阿笙的旁边,没有人任何犹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   虞清松拿起桌上的两份契约书,行例事,看了一眼上头的签字,笑呵呵地对阿笙同谢放两人道:“行啦!礼成!”   阿笙红着脸颊。   明,明明只是签个契据而已,怎,怎让师父这么一喊,像是他同二爷,在办喜事似的。   虽,虽说……说某种意义上而言,却是也是喜事一桩。   “来,阿笙,南倾,这契约书,你们一人一份收好。他日万一有争议,这份契约书,便是凭证。”   虞清松将手中的契约书,分别递到两人的手中,交由两人各自保管。   阿笙从师父手中接过契约书,他仔细看过上面他同二爷两人挨在一起的签名,心跳得极快。   阿笙用力地点头。   这份契约书,他一定会好生保管好。   将契据暂时放在桌上,阿笙比划着,“往后,我一定会努力经营好饭馆的!”   他要给二爷,给自己,给爹爹挣好多好多的钱。   谢放眼神温柔,“好。我信你。”   阿笙红了耳尖。   他低头再次拿起桌上的这张契据,看了又看,仿佛这张不是投资契约,而是两人的婚书似的。   “咳……”虞清松右手虚握成拳,“我这儿也有一件事……”   阿笙的视线从契约上移开,询问地看向老爷子。   虞清松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红包,“我这儿呢,有个红包。你虽喊我老师,但是在你我的心里,咱们就是师徒。这个红包呢,就当为师的一点心意,添个好彩头。”   阿笙摆着手,急忙比划着,“不行,这个红包我不能收。”   老师的景况,也就是出名以后才好一些,小石头还那么小,往后用到钱的地方多着呢。   老爷子硬是塞阿笙手里,“收下,收下。南倾出钱投资,我这个当师父的,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也没多少钱,你尽管收着!”   阿笙只好求助地去看二爷。   谢放朝阿笙点了点头,“既是老爷子的一片心意,阿笙便收下好了。往后饭馆开起来了,有了进项,你再买礼物,回送虞老先生不就成了?”   虞清松摸着自己的胡子,“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闻言,阿笙只好收下。   …   阿笙是那天晚上回到房间,拆开老爷子的红包,才发现老师竟然在里头包了整整一百块!   纵然是在北城,普通人家一年所得大都也就一百出头,一些穷苦人家,甚至一年到头都赚不到一百。   阿笙当天晚上就想要拿着钱去还给老爷子,红包里头,掉出一张信笺。   原来,这一百,不仅仅是老爷子给阿笙的红包,也是给阿笙留的“应急钱”。   开饭馆日后盈亏都不好说,老爷子知晓以阿笙的性格,开饭馆的钱阿笙定然不会全用二爷的,他会用完自己的存款,再动用二爷的给他的那笔钱。   老爷子是想给阿笙留个退路。   万一这饭馆没开成,可以用这100应个急,做个别的什么小本买卖。   阿笙读了信,红了眼眶。   他将老师送他的这个应急的钱连同老爷子的心意,一同收好。   待饭馆有了进项,他一定会好好报答老师。   …   饭馆的启动资金有了,这还只是第一步。   开饭馆,光有钱不行,最重要的是,开饭馆得先有个地方。   二爷已经资助了他启动资金,阿笙不想什么都依赖二爷,选址的事,他想自己来。   阿笙初来北城的那段时日,闲着无事,隔三差五便背着画具,去各大茶楼、酒楼写生,还为了品尝北城的名菜,光顾过大大小小的饭店,也算是熟悉了大半个北城,不至于人生地还不熟。   自打同二爷签了契约之后,阿笙便日日穿梭在北城的各大胡同、巷子,想着究竟在开在哪儿比较好。   只是这选址,实在不那么容易。   巷子大都比较狭窄,太窄的巷子,不要说是汽车,有时候便是两辆人力车相汇,也不好过。那样不方便客人进出。宽阔的巷子不是没有,只是离菜市场的距离又不大理想,如此,不方便运送食材。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还当真被阿笙找着了一间合适的四合院。   就在当初虞老爷子举办画展的那个吉祥胡同附近。   吉祥胡同因着过去是皇孙贵胄的聚集地,院子大都宽敞,街道也格外地宽阔,距离市场也近,各方面都符合阿笙的要求。   地址选定,阿笙一人拿不了那么大的主意,便同二爷和老师商量。   谢放同虞清松两人,便陪着阿笙,一块去了一趟阿笙看中的那间四合院。   两人看过之后,都夸赞阿笙的眼光好。   如此,选址这事儿也便确定了下来。   签租赁合同,付过租金,找人动工装修,阿笙都是亲力亲为。   白天,阿笙去盯着装修的事,晚上,便自己一个人琢磨菜品的事。   开的是私家菜馆,主打的菜品便显得尤为重要。   因着这间饭馆由面相的是商人权贵,菜品一定得高端。   阿笙根据过往在长庆楼,以及他前段时间出入北城各大酒楼的经验,拟了几分菜品清单。   二爷同老师的见识比他多,阿笙请了二爷同老师,帮他相看相看,看看他拟的菜品行不行。   谢放仔细看过阿笙拟的菜单,“菜品没有问题,到时候根据时令,客人的喜好什么的在作调整,问题不大。就是这定价……”   虞清松迟疑地问道,“可是定价定太高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的,定价三十几块是有点高。但是我看着阿笙上面的菜,确实需要这个价格,要不然只怕不能保本……”   谢放:“不,是低了。”   虞清松和阿笙师徒两人俱是一愣。   啊?   谢放指尖在阿笙拟定的清单上敲了敲,“若是两荤两素,再加一个汤,一桌就定在88元吧。”   阿笙:“……”   二爷咋不叫他去抢钱庄? 第195章 定会红火   菜品定价这个事,阿笙最后还是听取了二爷的意见。   二爷的原话是“你只管按照这个价格定。你放心,嫌贵的人不会来这里吃,来吃的便不会嫌贵。若是当真遇上一些囊中羞涩,你又觉得投缘的,可以给个折扣。即便是你请了那一桌,也无妨。   将近一百的价格,你便是请了一回,对方定然不好意思,肯定还会再来,这就有了回头生意。兴许还会觉得掌柜的可交,如此,你便多了生意,多了个朋友。   只要你这一桌的菜,让人来吃的人觉得值当,价格不是问题。”   阿笙将二爷所说的话细细思量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听二爷的。   菜品同价格都确定下来以后,阿笙心里头的一桩大事总算是少了一件,剩下的,只要全身心盯装修的进度就可以。   担心阿笙一个人去盯装修,容易遭本地师傅欺生,谢放便让小毛跟豆豆陪着。   小毛跟豆豆都是地道的北城人,去哪里能够淘到物美价廉的家桌具,请到价格实在的干活师傅,两人门清,装修的事情也便进行得格外顺利。   因着开在吉祥胡同,又为了同小饭馆区别开,于是取名吉祥居。   定的开业时间,恰巧同惊蛰是同一日。   也是虞清松查的日子。   阿笙告知二爷,谢放也认为选在这一天开业极好,“春雷乍动,万物勃发。甚好。“   二爷同老师都满意惊蛰这个日子,阿笙也便高高兴兴地就将开业日子给定了下来。   从此,阿笙更是日日泡在吉祥胡同,除了忙着开业的各种琐碎事宜,大部分时间都钻在店里的厨房里,钻营如何做地道的北城菜。   只有夜里,才回小院休息。   …   吉祥胡同。   “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阿笙手里头拿着画笔,在设计宣传单。   宣传单还是阿笙平日里看报得来的灵感。   现在好些品牌、酒楼之类的开业,都会在街上雇人发广告宣传单,以达到宣传的目的。   阿笙打听过,要是做这种宣传单,还得去报社找专门的画师,价格不低。   他还不如自己画!   阿笙很是研究了报社上登过的宣传广告的设计样式,也便自己开始动起笔来。   如此,到时候只要拿去报社刊印便可,可省却不少的费用。   广告样式阿笙前几日便想好了,已然画的差不多,阿笙拿笔,写上吉祥居的详细地址以及正式开业时间。   阿笙双手拿着自己亲手画的宣传广告画纸,看了又看,满心的欢喜。   檐下八哥扑棱着翅膀,扯着嗓子在喊,“阿笙,有人来了”,“阿笙,有人来了……”   阿笙头也未抬。   “小骗子”又想骗他出去给它喂食了。   檐下鸟笼里的八哥,是自己飞到院子里的,大摇大摆地偷吃阿笙晒在院子里的玉米粒。   小毛、豆豆赶了几回都没成功,且十分嚣张地日日都来。   只是有一回,四、五日也不见鸟,都以为被主人给寻回去了。哪知,有一日,又忽然飞回来了。   阿笙见八哥翅膀的羽毛少了几根,身上也带着伤,猜想许是被野猫给抓伤了,小毛跟豆豆却认为,定然是去别家偷吃,被人给打出来了。   阿笙瞧它可怜,这八哥也令他想起从前二爷养在符城的那只金丝雀,   当初符城距离北城路途遥远,实在不宜带着金丝雀山路,二爷便将金丝雀送给了姚公子。   阿笙索性收养了八哥,又买了鸟笼来安置它。   这八哥贪嘴,还爱骗人。   天天喊人来了,就是为了骗人去给它添吃的。   阿笙被骗了几回,自是不会再上当。   不过也因着有这八哥,吉祥居尚未对外营业,倒也热闹。有时候,还会引得附近的隔壁街坊,或者是路人进来瞧个一眼。   有说等装修好了,定然来关顾的。   …   “您好,请问您哪位?”   “爷肚子饿了,你们这是饭馆吧?赶紧的,给爷上一桌好吃的,好喝的!给我上红煨鱼翅、葱花清蒸鱼、黄金红烧肉、软炸肝尖再要一壶上等的仙人醉!”   阿笙听着小毛同陌生的对话声,拨算盘的手一顿,眼露惊讶。   还当真来人了?   “抱歉啊,这位爷,我们这尚未开始对外营业呢,外头街上的饭馆开着不少,您去街上看看。”   “你们瞧不起人是不是?告诉你,爷有的是钱!!!”   “不是,这位爷。咱们这儿还没开张,没有瞧不起您的意思。我们大门都……哎,我们大门是关着的啊!敢问这位爷,您如何进来的?”   “推门进来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怕不是个傻子?”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你说谁傻子呢!”   听声音,小毛跟豆豆像是跟人随时都要吵起来。   阿笙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走出去。   “阿笙来了——”   “阿笙来了——”   八哥也来添热闹,生生地将这句“阿笙来了”给喊了出摇人干架的气势。   阿笙:“……”   …   为了让八哥少添乱,阿笙只好先去拿了豆子,放到笼子里。   八哥低头吃豆子,脑袋都不带抬的,更不要说张口说话了,可见,确实是一枚吃货无疑。   阿笙来到院子,见小毛同豆豆拦着一个身着长衫,留着辫子的中年男子。   见到阿笙,小毛张口就是告状,“阿笙少……不是,掌柜的,这人蛮不讲理!我都同他说了,我们还没营业,这人非要说咱们看不起他!”   豆豆附和,“就是!这人不讲理!咱们还没开张,食材这些都还没备上,怎么给他上菜啊!这位爷就是不听。”   “你们就是瞧不起人!觉着我没钱是吧?这个绿扳指,这个绿扳指你们尽管拿去!够买像你们这样的院子了!我告诉你们,少门缝里瞧人,把人给瞧扁了!”   对方从手上摘下一个玉扳指,硬是塞到阿笙手里,让阿笙给他做菜去。   阿笙瞧不懂这些玉石啊,玉戒的,也不知道这玉扳指值不值钱,便是值钱,他也不能要,没有拿客人的首饰直接当菜钱的道理。   何况,吉祥居尚未营业,厨房里的确没什么食材。   阿笙将玉扳指递还给客人,他让小毛同客人解释,他们的确还没有开业,客人点的那些菜,厨房里也没有。只是如果客人不介意,他可以用厨房现有的菜,给客人炒几个家常菜。   “阿笙少爷,您请这样的人做什么啊!他就是一个骗子!你看他身上穷的连吃饭钱都拿不出来,这玉扳指定然是假的。你何必当着冤大头!”   小毛用手语,激动地回复阿笙。   要是回头传出去,人人都以为可以上他们这儿骗骗喝怎么办?这个头可不能开。   阿笙笑着比划着,“只是几个家常菜,也不值什么钱。”   何况,严格意义上而言,这位确实是头一个进他们店的客人呢。   就当是结一份善缘。   中年男子一脸错愕地瞧着阿笙,“你,你是个哑巴啊”   说话间,歪着脑袋,打量着阿笙,嘴里头念念有词,“嘿,稀罕,真稀罕,我罗有光活了四十多年了,头一回瞧见哑巴掌柜。果然是世道不一样了,什么稀奇事都能见到啦!”   豆豆听不下去了,“我说你这个老头,你会不会说话啊?你要是不会说话,你还不如当个哑——”   豆豆想骂人,忽然想到这样会“误伤”了阿笙少爷,又只能生生地将话给憋回去。   阿笙让小毛将他的话,传达给这位自称是罗有光的客人。   小毛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传达了。   “行吧,家常菜就家常菜。这家常菜要是想要做得好吃,可也不容易。你是这里的掌柜的,那厨子也是你?”   阿笙笑着点头。   倘若日后生意有起色,定然是要请帮厨的,现在才刚开始,许多事还是得亲力亲为。   “您要是不介意吃家常菜,就先进屋里等等?我去给您炒两道家常菜?”   比划完,让小毛“翻译”给客人,若是客人同意,便领客人进里头包间去等。   小毛嘴角翘得老高,阿笙少爷未免也太热心肠了!   那人听了小毛的转述,朝阿笙竖起大拇指,“可以啊,小兄弟。还是你会做生意!日后啊,你这吉祥……吉祥居是吧?我告诉你,你这吉祥居日后定然会生意兴隆的。”   阿笙咧开嘴,朝人做了个揖,“多谢,承您吉言。”   吩咐小毛将客人领进包间,再沏壶茶给客人,豆豆则随他进厨房,帮他做备菜的相关琐事。   …   因着准备开业事宜,阿笙近日午餐同晚餐都是在店里吃。   为此,厨房里备了些食材。   对方只一个人,阿笙便简单地炒了两个菜——   炒腰花、酱爆鸡丁,外加一个酸辣汤,都是地道的北城菜。   没有非要充阔绰,可也没糊弄。   阿笙端上最后一道酸辣汤,桌上的酱爆鸡丁连同米饭,已经被吃得一干二净,那位客人正捧着炒腰花的碟子,埋头吃菜。   米饭是中午锅里的剩饭,阿笙原想留着,晚上炒饭吃,没想到,这会儿用上了。   闻见酸辣汤的香气,罗有光抬起头。   瞧见阿笙手里端着的酸辣汤,眼冒精光,“我正觉得渴呢!掌柜的,你这汤上得可真是时候!快,端上给我!”   “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客气啊!”   豆豆气不过,吐槽了一句。   阿笙好脾气地笑了笑,将酸辣汤给罗有光端上去,提醒对方,“小心烫。”   罗有光迫不及待地将汤给端过去,忽地想起阿笙方才朝他比划了一下,他瞧不懂阿笙的手势,就看向豆豆同小毛两人,“你家掌柜的方才说什么?”   小毛跟豆豆一点都不想搭理这人,可没法子,最后由小毛代为回答到:“我家掌柜提醒您,小心烫!”   “谢了啊!”   罗有光朝阿笙道了声谢,稍微将汤给吹了吹,拿起汤勺,呼噜、呼噜就是一通喝。   最后没那么烫了之后,甚至是捧起碗就喝。   对方这副仿佛三天没吃饭了饿死鬼投胎的模样,瞧得豆豆跟小毛是直摇头。   阿笙少爷这冤大头定然是当定了,这人哪里像是能够付得起饭钱的。   …   阿笙见这位客人吃得这般香,很是开心。   这位客人叫他想起从前在长庆楼的那段日子。   “呼……过瘾,实在是过瘾!好久没有喝到料这般足的酸辣汤了!”   吃饱喝足,罗有光靠着椅子,隔着衣服,摸着浑圆的肚子,问阿笙,“小兄弟,你这一手的北城菜,烧得实在不错。你以前是在哪儿开的饭馆?怎的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你?”   小毛实在不想同这人说话,可没法子,他不情愿地替阿笙少爷回答道:“我们阿笙少……我们掌柜的不是北城人,是符城人,去年岁末才来的北城。”   罗有光惊讶地问道:“去年岁末才来的北城?那你家中可是有北城人?你这北城菜口味得是真的地道!”   阿笙笑着摇头,“我祖祖辈辈都是符城人。”   阿笙想到了二爷。   二爷的口味,倒一点也不像是北城人,二爷从前是只要好吃的,各色菜系他都喜欢。   后头便是饮食偏清淡,更不像是北城人了。   “祖祖辈辈都是符城人?你又是去年岁末才进的北城,那你这两道菜,还有这碗酸辣汤,怎的做得这般地道?我你师父是北城哪位大厨?”   小毛嫌他啰嗦,“你这人,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阿笙手放在小毛的胳膊上,朝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只是学了些皮毛罢了。”   阿笙比划着,小毛只得勉强再当一回“翻译”,实是不想搭理这个客人。   罗有光哪里能瞧不出自己不受两个伙计待见。   事实上,这个也是他去大部分酒楼、饭馆的待遇,他早已是习惯的了。   唯有吉祥居的掌柜,请他进来不说,还待他如上宾。   罗有光站起身,他朝阿笙深深地做了个作揖,郑重地许诺道:“小兄弟,你放心,这一顿,我罗某绝不白吃了您!”   豆豆“切”了一声,“吹牛谁不会啊!”   阿笙皱起眉。   豆豆只好撇了撇嘴,不再吭声。   阿笙亲自送罗有光到门口。   没让小毛、豆豆陪着,怕这两人又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   …   “罗某问一句,掌柜的正式开张是什么时候?到时候,罗某定然送上一份大礼。”   嗯?   吉祥居开张的日子么?   他倒是可以比划,可这位客人怕是瞧不懂。   阿笙忽地想起,自己那幅即将完工的广告图纸。   “您稍等一下。”   阿笙比划了下,跑屋里头去拿。   罗有光虽不明所以,见阿笙神色匆匆地往里头跑,倒是猜出对方可能是要取什么东西,便耐性地等在门口。   阿笙折回时,见客人果然没有走,便加快了步子。   他手里头拿着他先前才完工的广告图纸,阿笙笑着指给罗有光看上头的日期。   罗有光仔细看了眼上头的日期。   与此同时,罗有光当即注意到阿笙手里拿的是设计原稿,“掌柜的,你这广告宣传设计的图画画得真好。请问是找的哪家报社的设计师?”   阿笙只当对方是出于礼貌才对他的稿图进行夸奖,他摇了摇头头,有些腼腆地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不是什么设计师,是他自个儿随意涂抹的。   罗有光瞧不懂手势,只是从阿笙的动作同神情当中,猜了个大概,他不可置信地问道:“您的意思是……这个稿图,是您自己画的?”   阿笙点了点头。   罗有光眼睛发亮,“妙!妙啊!掌柜的,您可实在太具有传奇色彩了。您放心,您这吉祥居,往后生意定然红火!”   阿笙一脸茫然。   他全然没明白自己传奇在哪里,也没明白这会画稿图,同吉祥居往后的生意能有什么联系。   只是这到底是吉祥话,阿笙便作了个揖,认真地同对方道了谢。   罗有光仰面,哈哈一笑,拱手回礼:“掌柜的,后会有期!” 第196章 今日开业   “阿笙少爷,人走了?”   阿笙回到院子,小毛跟豆豆迎上前,两人的脑袋均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方向看了看。   阿笙比划着,“别看了,罗先生已经走了。”   小毛没好气地道:“可算是走了!希望今后不要再来咱们这里讹吃的才好!”   “要是再来,我可没有阿笙少爷的好脾气!到时候直接用扫把将他轰出去我!”   豆豆做了个用拿扫把赶人的姿势。   阿笙微拧着眉,不赞同地比划着手势,“千万别这样想,许是这位罗先生生活上遇上了什么难处。”   阿笙自小在酒楼长大,为富不仁的人他见过,因着爹爹给了一碗面,便跪下给爹爹磕头,将脑袋都给磕破了的百姓也见过。   骗吃骗喝的人他也见过,终究是少。大部分人,还是因为生活所迫,才会豁出去脸面,进酒楼,讨一口吃的。   他瞧着,那位罗先生的谈吐,不像是蓄意骗吃骗喝之人,许是遇上什么变故了,家道中落了吧。   在这世上,谁还没有个难处的时候呢。   爹爹常常告诉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小毛可不这么想,“有手有脚的,有难处可以自己去做活呀。到咱们这蹭吃蹭喝算是怎么回事。”   豆豆接口道:“小毛说得对,阿笙少爷,您得这么想。您想啊,要是人人都像那罗先生这样,咱的饭馆还能不能开下去了?”   阿笙知晓,小毛和豆豆亦是为了他考虑,他反倒是宽慰起两人来,“好了,别气了。对了,等会儿你们两个谁方便替我跑一趟报社?”   阿笙手里拿着自己画的稿图,岔开话题,“我自个儿画了一幅广告传单,迟点我想去报社印个100份,到时候咱们去街上发一下,看能不能有效果。”   小毛瞧见了阿笙的稿图,惊叹道:“阿笙少爷,您这图画得可真好啊!”   豆豆也拿过去,瞧了一眼,“是!画画这玩意儿我瞧不懂,可我也觉着您这稿图上的吉祥居,还有您画的这一道道菜,就像是电影海报上似的!   要是换我,冲着您这图,我也会来咱们的吉祥居瞧个一眼!我有发小在报社做印刷的,我给您去跑腿!”   如此,阿笙便将跑腿的事交给了豆豆。   广告宣传单印得很顺利。   只是豆豆同小毛上街发送广告宣传单时,运气却有点背——   赶上大学生同民众上街上抗议,抗议北城当局竟然计划将部分采矿权卖给东洋人。   东洋人去年年末才到处搜人、抓人,欺负到他们家门口。   如今,当局竟然连铁矿这种关系到国家重要工业基础同经济命脉的铁矿开采权都给卖出去,这同卖国有什么区别?!   游行、抗议闹得很凶,后面当局派了武装镇压,发生了武力冲突,人群到处都是尖叫声、哭声。   小毛跟豆豆怕出事,广告单都没发几张,赶紧跑回去了吉祥胡同。   …   “对不住啊,阿笙少爷……您交代给我们的事,我们没办好。”   小毛手里拿着压根没发出去几张的宣传单,将街上的景况同阿笙简单地说了,他低着脑袋,很是愧疚。   豆豆在一旁积极地道:“等过两日看看,过两日若是时局稳一点,咱们再上街上发!一定替您将这100张广告单发完!”   小毛这才抬起头,“豆豆说得对!阿笙少爷,等过两日时局稳一点了,咱们就继续上街发!”   吉祥居曾经是皇孙贵胄的聚居地,如今,旧时盛景不再,可住在这一片区的,也大都是有钱、有权之人。   阿笙几日前外出采买,曾经隔壁的大爷议论过当局意欲将部分矿产开采权卖给东洋人的事,只是那时,他也就是听了一耳朵。   没想到,短短几台呢,时局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形式。   如今,人人都在关心家国大事,他一个小小饭馆的开业,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阿笙比划着,安慰小毛同豆豆:“没事的,原本也就是试试。即便是传单都发出去了,也未必就能收到什么效果。不要太放心上。   传单先给我吧。你们在外头跑了一天也累了,先去歇歇。”   小毛同豆豆便将手中的传单给了阿笙。   两人从阿笙的休息间走出。   豆豆压低了声音,“小毛,你说咱们这传单只发了这么一点,吉祥居又是开在巷子里,不是在闹市区,万一到时候没什么人来怎么办?”   小毛赶紧伸手去捂住豆豆的嘴,“嘘,你别乌鸦嘴啊!咱们……咱们吉祥居本来也不是靠的一般的百姓么。”   拉着豆豆走远了一些。   豆豆小声地嘀咕,“是这样没错,可是时局若是乱了,有钱人也没心思下馆子啊。”   小毛:“这才哪儿到哪儿,不就是大学生上街上游行么,大学生天天上街上游行,先前也没见出什么大乱子。不会有事的。”   北城的春日,风很大,总是将桌上的账本吹乱。   阿笙去关窗户,听见了豆豆同小毛两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他低头,瞧着账本上的一系列支出,眼露忧色。   豆豆的担心是对的,衣食住行,这四样,哪一样都特别受时局的影响。   从前,倘若说哪里的军队要打到符城来了,城外只要响起枪声,城内就要乱,酒楼、饭馆,都得关门。   阿笙只能在心底向祖宗祈求,祈求祖宗保佑,东郊铁矿开采权的这个事儿最后能得到解决,事情赶快过去。   他不求开业那日门庭若市。   只求能够,给他个机会,让人知道有吉祥居,光顾吉祥居一次,这样他就有把握,能够留住客人。   …   “有劳,烦请等林市长回来,请转靠南倾想要请他一叙。”   谢放在同人讲电话,听见敲门声,他转过头,去看在秘书办公桌后头的黄维庸,给后者递了个眼神。   意思是,他现在暂时不方便见客,让他去将访客挡下。   黄维庸会意。   开了门,谢朝晞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外。   “大少?”   “二弟可在办公室?”   未等黄维庸回答,听见谢放声音的谢朝晞绕过黄维庸,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怒气冲冲地走了进去。   “大少,二少现在不方便见客……”   黄维庸试着阻拦谢朝晞。   黄维庸不拦还好,这一拦,谢朝晞更是怒火中烧。   谢朝晞瞪着这位几乎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结果如今为了他二弟,竟将他拦下的公司老人,“黄叔,您让开!”   黄维庸恭敬但态度严肃地道:“大少,还请不要让我难做。”   “那我也只能对不住了!”   谢朝晞不顾黄维庸的阻拦,他冲到了谢放的面前,“谢南倾——”   谢放一只手在话筒前挡了一下,以免对话那头的人听见这边的动静。   直至对面的人说完,谢放这才出声,“好,多谢您。您先忙,我这边还有事,就先挂了。”   黄维庸躬身歉然地道:“抱歉,二少爷,大少爷他……”   谢放放下电话,“没事,黄叔,您先出去吧。”   黄维庸也便先行出去。   出去时,不忘将办公室的门给关上。   …   谢放起身,从办公室后头走出,他笑着问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大哥?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大哥?!我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朝晞愤怒地将手中的文件甩在了谢放的办公桌上。   谢放低头,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   这是一份关于公司要同东洋上野公司一起合作共同争取东郊铁矿开采权的提案。   谢载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不予通过。   提案上,赫然有老爷子的签名。   老爷子如今已经闲赋在家,久不管公司的事。   那么,会将提案给老爷子签名的人是谁,毫无疑问。   虽说谢朝晞已经独立管理公司多年,但公司法人仍然是谢载功,而不是谢朝晞这个总经理。   谢载功在上面签了字,意味着这个提案里所有的计划,都将作废。   谢朝晞眼神簇火,“谢南倾,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管你究竟想要多讨父亲欢心!你能不能公私分明一些,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同上野公司的负责人谈了多久,才能谈到四、六的合作分成?!   你利用爸对东洋人的厌恶,哄骗他在提案上签字,你无耻!”   谢放神色未变,他语气平静地道:“大哥,上次会上,我就同您说过,东洋人不可信。同东洋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谢朝晞眼露嘲讽,“富贵险中求,这句话,二弟可听过?倘若你这般前怕虎,后怕狼,你又何必进公司,陪着你那哑巴情人窝在吉祥胡同,岂不美?何必处处同我作对!”   “是很不错。所以我决定现在就去一趟吉祥胡同,去找阿笙。大哥,失陪。”   谢放去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谢朝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放是这个反应。   丑事被戳穿,二弟脸上为何没有半点心虚或者是慌张?   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的他疾步走上前,他拎起谢放的衣领,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如同一匹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你方才那句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敢承认了,你同那个哑巴根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同阿笙的关系,一直都很清楚。我以为这一点,大哥也很清楚。”   谢朝晞皱着眉。   二弟这句话,究竟何意?   那个哑巴,究竟是不是二弟的小情人?   …   重要文件谢放都没有留在公司。   他出了门,将办公室留给了大哥谢朝晞。   黄维庸就在门口候着。   见到二少先从办公室里出来,黄维庸眼露惊讶。   得知二少要出门,又听说了两人起争执的原因,黄维庸陪着谢放一块下了楼。他客观地分析:“二少,您确定要放弃东郊的铁矿开采权么?若是大少爷当真能够同东洋人将四、六分若是能够谈下来,咱们公司无疑能够有一大笔进账!这对咱们,没有坏处。”   走出公司,老徐的车已经停在门口。   今日是吉祥居开业的日子,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到的。   谢放朝车子走过去,听见黄维庸的话,他顿下脚步,浅笑着道:“谁说我要放弃东郊的铁矿开采权?”   黄维庸倏地一怔,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二少爷:“二少,您的意思是……” 第197章 门庭若市   “我要的是东郊铁矿独立的开采权。”   闻言,黄维庸目露错愕,“独立的开采权?二少,这独立的开采价格,咱们哪里吃得下?”   就算是同当局争取联合开采权,出大头都是东洋人。   游行的队伍,举着“打倒东洋帝国主义”从街角的那头,声势浩大地从这边涌来。   谢放听着一声声声嘶力竭的抗议声,“之前是吃不下,现在未必。”   黄维庸弯腰,拱手:“还请二少爷指点……“   “黄叔若是不介意,我们车上聊?”谢放打开后车座的车门。   他笑着道:“您就当是随我外出公干了。”   东郊铁矿的事,确实不宜在路边聊。   只是……   黄维庸迟疑地出声问道:“敢问二爷,这会儿是要去哪儿?”   谢放笑着道:“去吃饭。黄叔可有兴趣?”   只是外出吃顿饭,倒是不耽误什么时间。再一个,东郊铁矿的事的确不宜在路边聊。   这么想着,黄维庸也便点了点头,他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自个儿上车就行了,不敢有劳二少。”   谢放握着车把的手并未松开,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黄叔请。”   黄维庸只好赶忙道了谢,先行弯腰上车。   谢放随后上了车,“徐叔,去吉祥胡同。”   …   吉祥胡同?   黄维庸有些意外。   吉祥胡同距离他们这儿可不算近。   二少怎的想到去吉祥胡同那里吃饭,是约了什么人?   “林市长这几日想必很头疼。”   黄维庸的思绪被二少的这句话打断了思路。   他顺着二少的视线,瞧见了窗外浩荡的游行队伍,当即明白过来了谢放方才那句话是何意思,“听说这帮学生下一个目标便是政府大厅,希望不要闹出大乱子才好。”   谢放不疾不徐地问道:“黄叔您说,倘若我这个时候约林市长吃饭,谈东郊铁矿独立开采权的事,林市长可会答应?”   黄维庸一愣,倏地,他的眼底迸出精明的光,“您是想要在这个时候压价?”   如今当局企图将东郊铁矿的联合开采权卖给东洋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当局想必很头疼。   这个时候,如果二少前去同当局谈判,价格上或许是能够压一压,只是倘若想要由他们单独吃下,会不会还是有点难?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谢放转过头,他笑着道:“不,我只是想要真心诚意地帮林市长一个忙。”   黄维庸沉吟片刻,他如实地道:“二少,您把我给说糊涂了。”   谢放进一步解释,“今日游行示威一事,明日定然见报。届时,向林局长施压的,可就不止是大学生了。您认为,倘若民意汹汹,要当局给大家一个说法,当局会怎么做?”   倘若事情真的闹大,民意沸腾,非向当局讨要说法,最佳的方案当然是推个人出来顶……包?   黄维庸这才明白,二少方才那句是“真心实意”地帮林市长一个忙是何意思。   如若事情当真如同二少所预料地那样发展,民意汹汹,当局有意要牺牲林市长,林市长自是着急,二少那时若是找上门,林市长态度势必会松动。   怕只怕……   黄维庸说出自己的忧虑:“只怕到纵然林市长肯答应,日本人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谢放:“到时候各凭本事竞价便是了。”   这一下,黄维庸听得更是茫然。   单论财力,北城无论是哪家公司都不会是东洋人的对手,倘若当真是公开竞价,他们如何能够同东洋人去争?   以往,黄维庸跟在老爷子谢载跟身边,自认为能够将老爷子的心思揣摩个七七八八,他这才跟在二少身边几日,怎……怎觉得老跟不上二少的思维?   莫不是他老了?   …   车子驶过车水马龙的闹市街,拐进吉祥胡同。   车子开得有点慢,吉祥胡同外头便停了好几辆洋车。   尚未开进胡同,黄维庸便听见“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黄维庸不由地向车窗外看去,可是巷子里,哪户人家在办喜事?   老徐喃喃自语:“奇怪,往日这儿就算是举办字画展,也没见这么多洋车啊。”   谢放朝前看了一眼,前头确实停了不少车,“许是哪户人家在宴客,徐叔你附近找个空地停车便可,便是远一点也不打紧。我们出门时间不算早,可别整个开业都错过了。”   “哎,好。”   怕车子再往里头开,等会儿便开不出来了。   老徐索性将车停在胡同外头的马路上。   阿笙当初选址,是精挑细选过了的,吉祥居便是离外头的马路也不远,只是走个几步的事情。   老徐打开车门,“二少,黄老,请——”   黄维庸跟在二少的后头下了车,他听见二少在问老徐,“东西可带上了?”   老徐将车门关上,“回二爷的话,早早就备在车上了。”   老徐打开后备箱的门,黄维庸瞧见,老徐从后头搬了好几个礼盒下来。   黄维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二爷这是要去拜访哪位贵客?   谢放走上前,从中拎起两个礼盒,老徐连忙道:“二少,您让我来拎吧,笼统就这么一点东西,我拿得了。”   谢放笑着道:“我要是什么都不拿,岂不是两手空空?到时候方小掌柜认为我诚意不够可如何是好?”   老徐被二少给逗笑,“阿笙少爷可不是那样的人。”   知晓二爷同阿笙少爷两人交情甚笃,倒没有再阻止二少。   谢放对黄维庸道:“黄叔,您随我同徐叔一并过去便成了。”   阿笙少爷是哪位人家的公子?   他怎的从未在北城听过这位的名号?   听见二少的话,黄维庸忙应了一声,“是,二少。”   …   “嚯!二少,这,这吉祥居,怎,怎的……这么多人?”   老徐拎着礼盒,走在二少同黄老两人的身后,瞧见吉祥居门口门车水马龙的场景,兴奋地加快了脚步。   即便是开在闹市区,这头一天怕也未必来这么多客人。   阿笙少爷在北城名气尚未打开,按说头一天不会有这么多的客人的。   不过不管是何原因,总归替阿笙少爷感到高兴1   谢放亦是颇为意外,“等见了阿笙,我问问。”   黄维庸听见二爷同老徐两人的对话,忍不住问了一句,“吉祥居?二爷,您今日去吃饭的地方,便是吉祥居么?”   谢放询问地看向黄维庸,“黄老听说过吉祥居?”   黄维庸摇了摇头:“我倒不是听说过。”   见二爷同老徐都在看着自己,黄维庸解释道:“我是在前两日的兴报上读到过,兴报主编罗有光,在美食一栏里,提到过这个吉祥居。还在报纸上刊登了吉祥居的广告单。那广告单设计得可真好看,瞧着格外地有格调。广告单上的菜品也挺吸引人。”   就是价格瞧着就不低。   也难怪今日这吉祥胡同全是洋车,一顿饭要吃去寻常人家近一年的花销,普通百姓确实吃不起。   谢放沉吟片刻,“罗有光?善于针砭时事的那位罗主编?”   黄维庸回答得含蓄:“是那位。”老爷子还被那位写文章骂过呢……   老徐睁大了眼睛,“这么说,阿笙少爷的吉祥居之所以来了这么多人,全是因那位罗主编的关系?阿笙少爷可真是聪明,竟然想到要找那位罗主编为自己打广告!”   黄维庸,“不,不。老徐,你这么想可就错了,罗有光是块硬骨头,软硬不吃,绝不是花几个钱,就能雇他写一篇文章。恰恰是因为罗有光的文字,不是用钱所能够买到的,也因此,他在业界极为有信誉。”   想来,也是因为罗有光在业界盛誉有加,他执笔推荐了这个吉祥居,才会引起这么多的名人前来。   老徐不由地好奇,“按照您这么说的话,那位罗主编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知道阿笙少爷同那位罗主编是怎么认识的。”   黄维庸笑睨着二少,“想来吉祥的掌柜的定然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才会令那位罗主编另眼相看。”话语里,多少带着对阿笙身份的试探。   谢放自是清楚,黄叔是父亲放在他身边的一双眼睛,其次,才是协助他。   听出黄叔话里的试探,谢放四两拨千斤,“阿笙的厨艺不错,黄叔等会儿要是觉着阿笙的菜符合您的胃口,您便多吃一些。”   …   “您好,请问几——”   听说有客人来了,豆豆手里头拿着纸笔,从里头迎出来,瞧见是谢放、老徐一行人,别提多高兴,“二爷,徐叔!你们来了啊!掌柜的要是知道您来了,定然很高兴。”   没瞧见掌柜的,老徐手里头拎着礼盒,出声问道:“豆豆,阿笙少爷呢?可是在厨房忙?”   谢放一进院子,便四下搜寻阿笙的身影,并没有见到阿笙。   想来这会儿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果然,只听豆豆道:“那可不,阿笙少爷今天可是天不亮,就起来忙活了。二爷,这位爷,还有徐叔,你们里头请呀。阿笙少爷早早就将包间给二爷留好了……”   豆豆领着二爷一行人,去吉祥居视野最好,也最大的一间包厢。   知晓二爷今天要请黄老吃饭,老徐将礼盒放在包间的地上,便识趣地先行退出去了。   黄维庸近了包间,四下看了看,这雅间的墙上,挂了三幅彩色的瓜果图,瞧着很是可爱。着笔处,很是见画功……   黄维功去看画上的落款——   抱石老人。   这,这三幅画……   竟,竟都是出自抱石老人之手?   抱石老人如今的一幅画,在市场上可以说是至少百元起步。这三幅显然是一组作品。组合作品的价格通常要高于单幅画的价格两到三倍。   世家公子将抱石老人的画买来收藏,不足为奇。   可二爷的这位朋友,竟将抱石老人的画挂在成日迎来送往的饭馆包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出手这般阔绰。   “黄叔,请坐——”   听见二少的声音,黄维庸回过神,他连忙落座,“谢二少。”   豆豆给二爷以及黄维庸各自沏了杯茶,“二爷,这位爷,请问您二位想要吃点什么?”   谢放便转过头,看着黄维庸,“黄叔想要点什么?”   黄维庸错愕,“二少今日……没有宴请其他宾客么?”   谢放笑了笑,“黄叔不就是我要宴请的宾客?”   黄维庸这才知道,今日在吉祥居,二爷并没有宴客。   如此说来……   二爷是专程赶来,为了给他这位阿笙朋友送上新店开张之礼?   …   黄维庸拱手作揖道:“老朽惶恐……客随主便。二少您点便可,我什么都可以。”   说到底,二少是主子,即便是他在公司的资历再深,黄维庸自是不敢逾越。   如此,便由谢放做主,点了四个菜,一个汤。   豆豆专一一记下,“好勒,那二爷您同这位爷稍等。桌上有瓜子、水果,二位爷可以先吃一些,打发时间。”   谢放笑了,“你且去忙你的吧。我这还用得着你招呼?”   豆豆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也是,瞧我,忙傻了。”   豆豆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后,忽地想起什么,他顿住脚步,转过头,“二少,您稍微坐一坐,我这就去告诉阿笙少爷,您来了。看他能不能抽出空来。”   “他既是在忙,你去打扰他做什么?若是阿笙问你,你便告诉他,我今日不赶时间,让他且先忙他的事情,不必急着来招呼……”   谢放话尚未说完,包间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豆豆转过头,看了眼来人,又回过头,笑着对二爷道:“二爷您这话,好像还是说晚了一些。” 第198章 算计之内   “掌柜的,二爷在里头呢。”   豆豆朝疾步走来的阿笙挥了挥手。   包间的门敞开着,听豆豆说二爷就在里头,阿笙便进了包间。   阿笙进了包间,豆豆便赶紧出去忙去了。   阿笙进了包间,才发现二爷今日还带了客人来,便朝客人拱手作了揖。   这位吉祥居的掌柜的……会……会不会太年轻了些?   黄维庸愣愣地看着阿笙,险些忘了回礼,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迟疑了片刻,拱手回礼。   …   阿笙是应某桌客人的要求,要求见一见主厨师傅。阿笙便将后厨暂时交给他雇的师傅还有几名帮厨,在小毛的陪同下,去见了见。   没曾想,掌柜竟然是个哑巴,还这般年轻,客人目露惊讶,可也没有将讶色表现得太过明显,离开前,还给了他一笔赏钱,叫他哭笑不得。   阿笙从包间走出,恰好碰见了二爷的司机老徐,这才知晓二爷来了。   二爷来了,阿笙便是再忙,也要过来见一见的。   北城气候干,阿笙的嘴唇有些起皮。   谢放瞧见了,自是心疼。   他牵着阿笙的手入了屋,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今日既这样忙,还跑这一趟做什么?”   阿笙咧开嘴,比划着,“在外头碰见徐叔了,听说二爷来了……”   便想着过来瞧一眼。   阿笙没比划完,因为他手里被已然被二爷塞了杯茶。   即便阿笙这话没说完,可谢放如何能瞧不懂他的眼神?   阿笙将二爷塞他手里的茶喝了。   谢放见阿笙喝得急,就猜到他多半是上午忙到现在没喝几口水,才会这么一会儿功夫,一杯茶都见了底。   他将阿笙喝空的茶杯接过,“可还要再喝一杯?”   阿笙摇了摇头。   不好喝太多茶的。   何太多茶,容易跑厕所,耽误事。   谢放隐约猜到原因,浅浅叹了口气,“知晓你今日忙,菜我已经点了,回头你让人端过来就成,不用再亲自跑一趟。我今天不赶时间,你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过来便成。”   一杯茶入了喉,阿笙的喉咙同嘴唇好受了许多。   他今日实在是忙,只好同二爷比划着,“好。只是,若是……若是我忙到太晚,您……”   阿笙想说,若是太晚,便让二爷先回去。   谢放接口道,“无事,我今日便在你这儿坐坐。   阿笙感动地看了眼二爷,“好。那我先去忙了……”   谢放:“去吧。对了……”   阿笙疑惑地看着二爷。   “无事,想同你说一声,给你带了些开业礼物。又想着,等你忙完再说也是一样。恭祝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方小掌柜。”   说罢,正经八百地朝阿笙作了揖。   阿笙耳尖通红,羞窘地拱手回礼。   小毛跑过来,在门口喊,“掌柜的,厨房那边忙不过来……”瞧见包间的二爷,高兴地给爷请了个安,“爷,您也来了。”   不等阿笙开口,谢放道:“去吧。回头咱们再叙。”   阿笙来时匆忙,走得也匆忙。   同二爷打过招呼,便随小毛一起同出去了。   …   “没想到这吉祥居的掌柜的,竟这般年轻。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黄维庸瞧着门口方向,感叹道。   桌上放着四碟冷盘,谢放将瓜子同较为方便进食的果脯调了调,将后者给放黄维庸的桌前,笑着道:“原先在符城,阿笙家中便是开酒楼的,幼时便拜了酒楼主厨学厨。黄叔您可别瞧他年纪小,掌勺的功夫可未必会输给咱们笔上的功夫。”   黄维庸听后哈哈一笑,“子承父志,难怪,难怪。”   赞赏地说了一句,黄维庸状似闲聊般地说道:“二爷同这位方小掌柜,似乎交情颇深。”   谢放用手剥了颗瓜子,“说是生死之交亦不为过。”   黄维庸心头一震。   生死之交,这得是多大的情谊?   …   谢放点的菜以及米饭被一一端上桌。   黄维庸是南方人,喜好吃海鲜,谢放便将那道清蒸鲫鱼给放置他的桌前,“来,黄叔,尝尝这清蒸鲫鱼,阿笙蒸的鲫鱼,不是我夸,鱼肉鲜嫩,入口鲜美,……”   黄维庸受宠若惊,连忙道:“哎,二少爷您不必招呼我。我不同您见外。”   谢放笑着道:“不见外才好,黄叔您尽管敞开怀了吃。”   “哎,好,好。”黄维庸一面应承着,一面将筷子伸向清蒸鲫鱼。   尝了一口,果然这肉质十分鲜嫩,半点没有腥气,没忍住,又动了好几筷。   这人上了年纪,太硬的东西便不大咬得动。   黄维庸一晚饭快要尽底时,放才注意到,二爷今日点的菜……竟都是照顾了他的需要。   譬如这肉质鲜嫩的清蒸鲫鱼,下饭的蟹黄豆腐、麻仁鸽蛋、冰糖山药……便是甜点,点的也是入口即化的杏仁酪。   黄维庸不免想起过去大少爷谢朝晞以及三少爷谢朝晖宴请自己的场景,虽说也是待他十分客气,可到底没有如同二少这般面面俱到,甚至可以说是细微入至。   即便他从前辅佐老爷,老爷也未能做到像是二少这般。   “黄叔觉得这吉祥居的菜味道如何?”   黄维庸放下手中舀杏仁酪的勺子,轻轻擦拭着嘴,眼底满是赞赏,“当真不错。不瞒二少,老夫都快吃撑了……”   谢放执起桌上的茶壶添茶,“黄叔以为,这吉祥居的味道,可适合林局长?”   黄维庸忽然一下明白过来,二爷今日请他吃的这顿饭,远不若他一开始设想地那般简单——   二爷这是早就算计上他了啊。   从开口邀他上车,再到请他吃饭,一步步,怕是皆在二爷的算计之内。   黄维庸是跟在老爷子身边大半辈子的老臣了,没少陪着老爷子应酬。   这北城里头,那些个市长、局长、部长喜好什么,甚至他们的姨太太近日喜欢听谁的戏,黄维庸都在心里头记着。   他是老爷子的人,老爷是属意要大少爷接班的,这意味着他对二少可以辅佐,但绝对不能亲近。   倘若二少当真通过林局长得到东郊铁矿独立的开采权,大少爷的威望势必会受到进一步打压……   可他眼下就坐在人在饭桌上,二少爷又已经将话给递过来,他要是打太极,不说出个实质性的话来,未免就太不识好歹了。   “林局长是卢城人,尤好一品锅。尤其是天仙楼的一品锅,锅底喷香,每一层食材用料都不相同,味道也便层层递进。林市长每回外出用餐,一准去天仙楼,一到天仙楼,必点一品锅。”   谢放将手中斟满的茶杯,给黄维庸递过去,“多谢黄叔指点。”   黄维庸赶忙双手恭敬接过,“二少客气,二少客气。”   这茶入了喉。   方才还还觉着天嫩可口的杏仁酪,这会儿怎么尝,怎么都觉得有些许的涩感。   …   阿笙稍稍空闲下来,已将近下午三点。   将身上的围裙脱下,阿笙匆匆赶往包间。   包间已经被收拾干净,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阿笙去找小毛,小毛在包间里自是有些失落,可他也明白,二爷并不比他空闲。   忽地,阿笙听见有熟悉的说笑声,从隔壁包间传来。   阿笙赶忙出了包间。   只见二爷有说有笑地同几位客人,从包间出来,“叶老,欢迎下次再来。”   “一定,一定……”   “这吉祥居既是你也参股了。那我们日后可不得常来,多光顾你的生意。”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阿笙睁大了眸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二,二爷竟还没有离开么?   阿笙在原处站定,瞧见二爷朝这边看了过来,还冲他招手。   阿笙忙走上前。   谢放一只手揽在阿笙肩上,笑着对众人道:“我来为各位介绍,这位便是吉祥居的掌柜的,方笙。阿笙,这是北城戏园的叶老板,这位是在北城大学教书的陶先生……”   如果说,原先众人不过是客套,表示以后会经常光顾,瞧见这位谢家二少这般正式地替这位小掌柜介绍着他们,倒是难免多看了阿笙几眼。   看来二少说再这吉祥居参了股,还当真不假。   不但不假,同这位方小掌柜交情肯定挺深,否则哪里会这般用心的将这位方小掌柜介绍给他们认识。   阿笙知晓二爷的用意,认真地将几位老板、先生的长相给记下。   想着回头再问问在这间包间服侍的伙计,以便将几位爷的喜好也给记下。   …   谢放让阿笙陪着他,亲自送这几位客人出门口。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掌柜的也不好当。得不停地同人拱手作揖,还得不停地说场面话……”   客人一走,谢放便伸长了胳膊,将胳膊向上举,活动身子。   阿笙失笑,“做生意,自是都不容易。二爷您怎么……我还以为您回去了……”   豆豆手里头端着碗碟,从屋子里走出,经过院子,瞧见阿笙的比划,笑着插了一句,“爷是瞧您实在忙抽不开身,他宴完客,便让咱们将他那件包间给收拾出来,帮您招呼客人,一直忙到现在哩。”   说着,便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阿笙唇边的笑意微凝,有些懊恼地道:“今日是我经验不够,考虑得也不够……”   他原先以为,他在北城没名气,吉祥居又不是开在闹市,至多只会来几桌客人。请的帮厨不够,伙计不够……亏得吉祥居规模不大,包间也就几间,就算是满客,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   不过……今日的事情倒是提醒了他,还是得再备些桌椅,这样倘若包间满园,客人可以在院子里坐一坐,如此不至于人来了,发现没包间可坐,又出去了。   虽说嘴里说着下回会再来,可谁又能确保,客人下回一定会再来呢。   哎……   还牵累二爷给他当了回“掌柜”的……   “这吉祥居,本来我就有参股,不过是当一回掌柜的,算得了什么?不过今日吉祥居的盛况,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阿笙比划着,“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回来这么多人……我听着客人说,他们是在兴报上瞧见那位罗主编为吉祥居写的文章……”   阿笙将二爷请到他自己休息的那间屋子,他给二爷倒了杯茶,请二爷坐。   谢放将茶接过去,拉着阿笙坐他腿上,“阿笙也坐。”   阿笙耳根红透。   哪……   哪有请人坐腿上的。   “你方才在外头说,客人们是因为瞧见兴报的罗主编为吉祥居写的文章,故而特来捧场。忘了问你,你同那位罗主编,是如何认识的?”   阿笙便将那日那位罗主编来他们店里的情景简略地提了提。   “原来是这样。那位罗主编,倒是个性情中人。”   阿笙点头。   那日,那位罗主编说,吉祥居定然会生意红火,他只当人家是在说吉祥话,未放在心上,未曾想,那位罗主编竟是直接为他这家店写了篇文章……   “回头,再请那位罗主编吃顿饭。”   阿笙先是点头,后迟疑着比划着,“就是不知道这一回那位罗主编肯不肯来。”   那位罗主编瞧着便是个极为有性格之人。   那日他是误打误撞,请那位罗主编吃了顿饭,这回,他正经八百地请,不知道那位罗主编会不会给面子。   谢放轻刮了下阿笙的鼻尖,笑着道:“放心,他既是肯为吉祥居专门写篇文章,说明他对你,对吉祥居的印象极好。到时候,咱们就请那位罗主编,吃一品锅吧,如何?”   倘若那位罗主编当真会来赴约……   那他想要办的事,可就更简单了。 第199章 必须是你   听得一品锅三个字,阿笙仿佛已经能够闻见一品锅扑鼻的香气。   北城的春天,比符城要冷得多。   这时节,能够吃一口热腾腾,鲜香十足的一品锅,的确是个极好的主意!   只是……   谢放瞧出阿笙面上的为难,“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阿笙耳尖有些红,他不大好意思地比划着,“一品锅我先前同老师去天仙楼尝过一回,自己没有动手做过。我听说那位罗主编除却在报社担任主编以外,还是个美食家……”   万一他做的味道不对,岂不是班门弄斧了么?   阿笙倒是不担心丢人,或者是影响吉祥居的招牌什么的,他就是担心到时候自己厨艺不精,招呼不周,反倒显得诚意不足。   谢放圈上阿笙的腰身,在脸靠在阿笙肩上轻笑,“我当阿笙是在担心什么,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二爷说话时的气息,浅浅地拂过阿笙的脖颈处的肌肤,阿笙脸都红了。   过了好半晌,才想起要问二爷,笑什么。   谢放握住阿笙比划的手,眉眼噙笑,“阿笙是不是忘了什么?”   阿笙眼露不解。   “北城的美食,我虽不能夸下海口说,悉数遍尝过,只是天仙楼的一品锅,从前却也没少吃。过去我还同天仙楼的师傅聊过,知道他们大体都用到哪些食材,也知道他们用什么调味。回头,我将食材给你写下,你只管将食材备齐,回头我帮你试味道。   咱们也不用去仿天仙楼的一品锅的味道,罗主编既是个美食家,说明他尝过的名菜不少,只要咱们能做出自己的味道,得到罗主编的认可便可。   一道菜,用的什么食材,不难打听,毕竟不是独家秘制菜。   难就难在对火候的把控以及调味上,听说二爷知晓天仙楼一品锅都用的什么配料调味,阿笙顿时有了些许信心。   直至听到二爷说可以帮自己试吃味道,阿笙微拧了眉心,“二爷不是吃不得油腻的东西么?”   一品锅虽说有好几层,严格意义上并不油腻,可里头到底有鸭块、卤鸡块、还有大片猪肉……   “只是尝个几口,没什么妨碍。”   …   “掌柜的——”   阿笙同二爷在屋里头说着话,门外传来小毛的声音,   阿笙瞬间从二爷的膝上起身。   站直了身子,方才想起来,自己先前进屋时是将门关上的,豆豆同小毛两人在未经过他的允许前,也绝不会擅自进来。   “不怪你。”   阿笙蓦地听见二爷的这一句,脸颊通红。   谢放朝着门口,唤了一声,“进来吧。”   小毛从外头走进,“掌柜的,厨房同包间,伙计们都已经都已经收拾好了。帮厨让我过来问您,下午要几点开始备菜?喔,还有……黎先生也请您去一趟,说是有事同您商量。”   小毛口中的黎先生,是阿笙请的账房先生。   因着今日前台事情实在是多,阿笙便请黎先生给自己帮忙招呼客人。   不知道那位黎先生会不会因此有些不满……   谢放一听,便知晓阿笙今日还有得忙,他出声道:“我同你一块过去。你招的那几个新人,我还没见过呢。”   毕竟不是其他人都能够像小毛同豆豆那样,能够瞧得动阿笙的比划。   这新店开张,头几天的基调极为重要,倘若当掌柜的镇不住底下的人,往后事情就不好办。   阿笙到底年轻,又不能开口说话,总归他去稍微看个一眼,才能放心。   阿笙猜到了二爷的用意,他感激地看了二爷一眼,点了点头。   …   “掌柜的来了。”   “掌柜的来了……”   阿笙同二爷两人一起来到前厅,发现不仅黎先生在前厅坐着,好几个伙计竟也在前厅站的站,坐的坐。   阿笙微拧了眉心。   当初他招工时便说过,倘若店里没客人,可以去西厢房旁边的耳房休息。   如此,若是有客人进来,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如何能全在前厅站着?   过去爹爹掌管长庆楼,大家伙也都是在后厨或者是靠着僻静的地方休息,哪有在前厅,正对着院门坐着休息的道理?   “掌柜的,这不是,忙活到现在,我们几个人才在这儿休息,休息。”   “是啊,掌柜的……我们可不是存心偷懒啊。”   几个伙计原先在松散地聊着天,见到阿笙的过来,面上露出不同程度的尴尬,除了账房黎先生,其他两个坐着的伙计赶紧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站起身,只是神情上却是没什么惧意。   谢放将几个伙计的反应看在眼底,他笑着对众人道:“没事,既然都忙完了,自是可以休息的。”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这位是……   豆豆走上前,替大家伙介绍二爷,“噢,我给大家介绍下,这位是谢二爷,也就是我们的东家。这吉祥居,便是谢二爷投资我们掌柜的开的。”   “这位是东家?”   “原来是东家。”   “东家好。”   “见过东家。”   阿笙请的这几个伙计,都是有过跑堂经验的,大家伙都见过世面。他们一瞧这位二爷的衣着同气质不俗,便知东家身份上定然有来历。   于是放纷纷行礼,便是方才见到阿笙还坐在位置上的黎先生,听说谢放是东家,趁着众人不注意,赶忙从位置上站起身。可比方才见到阿笙,礼数周全多了。   谢放微点了下头,他理所当然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同时,给阿笙递了个眼神。   二爷是让他也坐?   阿笙迟疑着,走到二爷旁边的空位坐下。   …   阿笙落座后,谢放这才淡淡地出声道:“今日辛苦诸位了。”   “东家客气。”   “都是我们应该的,应该的。”   谢放:“累了半日,休息需要休息,休息。”   就在几个伙计习惯性像方才那样点头时,只听谢放话锋一转,“不过这大厅是用来招呼客人的,诸位说可是这个道理?”   现场一下子没了声音。   众人方才知晓,这位东家分明是来者不善……   就说么,这么大一家私人饭馆,怎么会由掌柜的一人来掌店。年岁小不说,还是个哑巴……原来这吉祥居背后,还有一个厉害的东家。   小毛同豆豆两人对看了一眼,小毛当即接口道:“二爷说得极是,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掌柜的给我们在耳房留了休息的房间,那我同伙计们现在就去休息?“   谢放转过头,看向阿笙,“阿笙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谢放询问阿笙的意见,无疑是在提醒众人,阿笙是这里的掌柜,这里的事情,还是要阿笙说了算。   阿笙摇了摇头,比划着,“就这样安排吧。只是休息的时候,要留意门口动静,不能来了客人,都无人知晓。”   小毛便将阿笙比划的意思,同众人说了。   “是,掌柜的。”   “知道了,掌柜的。”   谢放这个东家都对掌柜的这般“礼遇”,伙计们自是不敢造次。   小毛同豆豆便将几个伙计带到耳房去休息。   …   “不知道哪位是黎先生?”   黎乃沅原同众人一起出去,听见这一句,只得生生地停住了步子。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随小毛同豆豆出去了,黎乃沅在心里头暗喊了一句倒霉,勉强扬起笑,他双手作揖,“回东家的话,在下黎乃沅,见过东家,见过掌柜的。”   谢放看着这位账房先生,“听闻先生有事要同方掌柜的商量?不知是何事?我今日正好无事,也听听。”   黎乃沅原先是想着,自己今日这般辛苦,又要做账,还帮忙招呼客人,便打算趁休息时间,同掌柜的提一提给他发个开业红包的事……   倘若掌柜的不答应,他也想好了,那他便恪守一个账房先生的本分,在房里做做账,核对核对账簿。   可这开业红包的事,他如何同东家提?   这东家瞧着是和善,可方才仅仅只是三言两语,就不动声色地将在大厅休息的伙计们都给“赶”去了耳房,可见不是个简单的。   黎乃沅忙道:“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今天掌柜的不是忙不过来么……我想问问掌柜的,等下午或者是晚上需不需要我再帮忙招呼客人。”   谢放自是记得,先前小毛去请他,转达的可是这位黎先生有事要同阿笙“商量”,而不是“问询”。   知晓这位黎先生没说实话,谢放也没拆穿他,他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道,“我们有一位二掌柜,是我府中的管事。因着我府中上午忽然要事,他一事没能走得开。下午他便过来,今天辛苦黎先生了。”   二爷府中的管事,指的可是陶管事?   二爷是要将陶管事调来,给他做二掌柜么?   黎乃沅一听,便知道自己想要的“开业红包”这下是彻底没了指望,面上还是得客客气气地道:“不辛苦,不辛苦。东家言重了。那……东家,掌柜的,先去将今天上午的流水理一理?”   谢放问阿笙,“阿笙你的意思呢?”   这是谢放既方才伙计们的事情之后,又一次询问阿笙的意见。   黎乃沅很是有些意外。   这个东家……似乎格外敬重掌柜的。   阿笙也听出了,这位黎先生原先要同他说的事,应当不是方才同他说得那一件。   阿笙好歹在酒楼待了这么多年,像是这位黎先生这般,见他年轻,又不能说话,想同他提条件的伙计,他也没少听店里的老板们提过。   二爷将陶管事借他,已是最好的安排。   要不要留下这个黎先生,等陶管事来了之后,看陶管事如何说吧。   阿笙便点了点头,他比划着,“不耽误黎先生的时间,那您先回屋理账吧。”   谢放将阿笙的消息,转达给黎乃沅。   黎乃沅便赶紧拱手告退。   走出门口,后背汗涔涔的……竟是出了一层冷汗。   …   黎乃沅出去后,大厅里便只剩下了阿笙同谢放两人。   谢放低声地道:“抱歉,未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决定,将陶叔调过来,当你的二掌柜。我想着,你的这位账房先生可能在你这里做不久。我让陶叔过来,等你逐渐地上手,有了趁手可用的人,我再将陶叔调回去。”   阿笙忙比划着,“没关系的……二爷您将陶管事借给我,分明是我占了便宜。”   哪里还需要同他道歉。   谢放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不是这样论的。这吉祥居毕竟是你的心血,你是吉祥居的掌柜,话事人必须是你。我还是方才那句话,等你日益地上手,身边有了趁手的人,我便让陶叔回来。” 第200章 天赋极高   谢放写了封信,派人去府上,请陶叔来一趟。   陶管事收到信,便将府上的事情交代给福禄、福旺两人,坐车来到吉祥居。   阿笙同二爷就坐在前厅,陶叔才进到院子,阿笙就瞧见了人。   他忙陪着二爷一块迎出去。   谢放亲自将陶管事请进屋,“抱歉,陶叔,临时将你给请来。往后的一两个月,恐怕得辛苦您了。”   “哪儿的话。您院中一向没什么事,我清闲着呢,有点儿事忙才好。”   谢放请陶管事坐,陶管事坐下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包,笑着对阿笙道:“来,阿笙少爷。祝您开业大吉,往后生意红红火火。”   阿笙慌忙摆手,二爷请陶管事来帮他的忙,该是他给陶管事封红才是,哪里能拿陶管事的红包。   “既是陶叔的一片心意,你且收下,否则陶叔该觉着你是没瞧上他这点红包了。”说着,转过头,去看陶管事,“是不是,陶叔?”   陶管事煞有介事地点头。   知晓二爷同陶管事两人是在开玩笑,阿笙这会儿也只好先行收下。   准备等这段时间忙完,再给陶叔一个大大的红包。   两人同陶管事叙了会儿话,谢放便让小毛去将所有人给召齐,正式将陶叔作为二掌柜,介绍给大家认识。   …   有了陶管事坐镇,谢放也便放心回了公司。   谢放办公桌后头,低头看文件的黄维庸抬起头,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已是近五点。   二少竟在那吉祥居待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看来,二少同那位方小掌柜确实有着过人的交情。   办公室比外头要暖和,谢放脱下身上的外套,他走到衣架前,将风衣挂在衣架上,“黄叔,下午有我的电话么?”   “有的,您稍等。”听见二少同自己说话,黄维庸回过神,他拿起桌上的本子,翻到记笔记的那一页,朝谢放走过去,“二少,今日的来电记录,都写在这儿了。”   谢放大致扫了眼,瞧见好几位教育界泰斗给他留了电话。   如今人们对于时局总是格外地优秀,教育界担心北城会起战火,在联系实业家帮忙捐款,以预留一笔款子,他日若是当真战乱,能使师生南下。   谢放手头的现钱大都投在了繁市的厂子,即便如此,在先前教育界发起的募捐会上,他还是以个人名义捐了一笔钱给北城师大。   多半是其他学校也听闻了这个消息,故而最近几天,频繁打电话到他这儿来。   谢放将这一页撕下,打算回头亲自联系这几位先生。   只要金额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他可以再捐几笔。   谢放将本子翻到第二页,第二页已是空白。   他的视线从本子上移开,抬起眼,“没有林市长办公室的电话么?”   黄维庸如实地道:“回二少的话,林市长那边暂时未有任何消息。”   “好,我知道了。”   谢放朝办公桌走去,他推开椅子坐下,“可有什么文件要我过目或者是要我签的?”   “有的,您稍等……”   黄维庸去他的办公桌上,将需要谢放需要过目跟签署的文件放到后者的桌上。   谢放拿起其中的一份文件,从桌上的笔筒中抽出一支笔,见黄维庸扔站在他的面前,他抬起头,“怎么了,黄叔,可是还有什么事?”   黄维庸目露犹豫,“二少,您说林市长那边一个下午都没有任何动静,会不会是已经有人已经抢先一步,同林市长取得联系?”   毕竟是独立开采权,倘若二少当真能够拿下,开矿所获得的利益将是巨大的。   谢放浅笑道:“今日游行示威闹得这样厉害,林市长这会儿只怕是焦头烂额。无妨,我们且等等。”   黄维庸将信将疑,只是见二少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到底不好说什么,他微一鞠躬,“好。那您先忙,我也继续办公了。”   谢放打开桌上的文件,仔细看过后,在需要他签名的文件上签上名字。   黄维庸在埋首办公。   谢放余光扫了眼办公桌后的那道身影,打开抽屉。   但见抽屉里,出现一张字条。   谢放作出一通翻找的动作,他扫了眼字条上的字——“大少中午上了裕田禾丰的车。”   谢放从抽屉里,取出一颗桂花糖。   看来,二哥还是没有死心,妄图联系裕田,以向父亲施压,以促成同东洋人的合作。   谢放合上抽屉,剥开手中的桂花糖,眸色微沉。   与虎谋皮,无异于自送于虎口。   黄维庸低头写字,他偷瞥了在翻抽屉的二少一眼。   方才他就在好奇,二少是在找什么,原来是找桂花糖。   几日前公司小李给大家伙送了喜糖,他亲眼瞧见大少爷转头就就随意赏给了身边的人,没想到二少爷竟还留着。   不但留着,还会吃底下的人送的喜糖……   …   开业的这一天,阿笙忙到深夜。   不过因着有陶叔帮忙,阿笙不至像上午那般,忙得不成样子。   偶尔来了重要客人,陶叔才会叫人来厨房,请阿笙去包间一趟。阿笙比划的手势,也由陶管事熟练地转达。   如此,阿笙省了不少的应酬功夫不说,也更有时间跟精力花在菜品上。   伙计们都是人精,一看陶管事的行事,便知晓这位二掌柜是个厉害人物,都不敢造次。   这天晚上,阿笙同陶管事以及账房黎乃沅一同核算今日的流水。   倘若说,黎乃沅先前还存了什么心思,那么今晚过后是一点不敢再有了——   二掌柜的算账的本领实在厉害,即便还是掌柜的,瞧着年纪轻轻,可账目竟然也是过一眼,便能瞧出问题。   核算过账目,阿笙封了账房先生黎乃沅一个红包,由陶管事替他转交。   陶管事送黎乃沅到门口,将阿笙让他转交的红包,递给这位账房先生,“这是掌柜的意思,今日黎先生也辛苦了。夜色晚了,这个红包,给您坐车,也图个吉利。”   黎乃沅今日已经做好两手空空的准备。   上午虽说辛苦了一些,可二掌柜的来了之后,掌柜的确实没有再喊他招呼客人,心里头也就对能够收到红包不再报任何希望。   未曾想,他并未开口,掌柜的竟主动给他封了个红包。   虽说是给他坐车的,估计里头也没几毛钱,黎乃沅还是将红包接过去,道了谢,“这……多谢二掌柜的,也劳您提我转告一声,谢谢掌柜的!”   陶管事笑了笑,“路上小心。”   “哎,您同掌柜的也早些休息……”   出了吉祥居,黎乃沅好奇究红包的数目,借着店门外昏暗的灯,低头一瞧,竟是整整五块钱!   从这儿打车回他自己家,也就五毛钱!   黎乃沅心情复杂地抬起头,瞧了眼身后的吉祥居,决心往后在这儿好好干!   …   “在门口就将红包打开看过了,估计对封红的数目挺满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陶管事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进去,回到屋子,同阿笙说了黎乃沅收到红包后的反应。   阿笙弯腰将账本收进抽屉里锁好,“那便好。这位黎先生的账目做得漂亮,也细致。数目也没问题。倘若他能安心留下来,您也能够轻松一些。”   之所以给五块钱,阿笙也是思量过的。   封红数目不宜过大,过大容易将人的胃口给喂大。又不能给太少,太少便叫人扫兴,难免日后生出别的心思。   五块刚好,远高于坐车的钱,又被陶管事夸赞道:“阿笙少爷年纪轻轻,便想得这般周到,实在是难能可贵。”   阿笙被陶管事夸得很是有些不好意,他微红着脸颊,“我也是同爹爹学的。”   其实,长庆楼的伙计,也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   比如像是阿松就会有些耍小聪明,会躲懒,像阿泰又有些过于老实,处事不够机灵,还有其他的后厨师傅,也不是各个都像师傅那样尽职尽责。   爹爹从小教他,水至清则无鱼,人也是一样的。   不要瞧见伙计身上有什么缺点,便想着将人换掉,要看这个人是不是能够胜任所交代下去的工作。   如果他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只是为人有些耍小聪明,还占点便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事情做得不是特别好,可人勤快、肯学,那边多花点心思调教。   倘若像是偷东西、嗜赌或者是染上毒瘾这几样毛病则不行,是一定要开除的。   他瞧着那位黎先生是心思有点多,可账目做得不错,若是他日后不生二心,他亦不介意逢年过节,给包个红包。   陶管事感叹道:“方掌柜的是个有大智慧的,阿笙少爷亦是天赋极高。”   不是所有人在耳读目染下都会开窍的。   阿笙红着耳尖,忙从桌上,给陶管事倒了杯茶,“晚上您也累了,喝,喝杯茶。”   再夸下去,他可要翘尾巴了。   陶管事手里头端着茶杯坐下。   忙了一天,这会儿总算能够歇歇,夜虽然已经深了,心里头却由衷地为阿笙感到高兴,他笑着道:“今天店里的流水很是不错,倘若保持这样的势头,吉祥居定然能在北城打响。”   这饭馆若是有了名气,往后只要不出什么岔子,生意只会越来越红火。   阿笙在陶管事旁边的位置坐下,倒是格外地清醒,“今日是因为有一位兴报的主编,在报纸上写了一篇关于吉祥居的文章,才来的这么多的人。生意是不是能持续,一日、两日,还瞧不出什么的。至少再过一个月后再看看。”   陶管事笑着道:“客人们也不是傻,倘若您不是当真在厨艺上有真功夫,人家看过文章,坐下来一尝味道不对,定然就走人了,哪里会盘盘都空。   我听着,客人也是对您的厨艺赞不绝口,您又打小跟在方掌柜身边,您就放心吧,咱们吉祥居会越来越好的。”   阿笙感激地比划着,“多谢您吉言。”   …   吉祥居的生意,果然一日比一日红火。   原因是来他店里,不少都是文化界的名流,好些个回去之后,写了文章,这一下,吉祥居的人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阿笙没忘记,吉祥居开业前,遇上示威游行,做好的传单都没发出去几张。多亏了兴报主编罗有光写的一篇文章才使得吉祥居有头一日的火爆以及往后的人气,也没忘记,他同二爷商量了,要请人罗主编吃饭的事。   阿笙特意打听了兴报的详细地址,为表诚意,将店里交代给陶叔,亲自去了一趟报社。   阿笙是头一回到报社来。   阿笙看过兴报的报纸,他从前以为像是发行兴报这种家喻户晓的报纸的报社,会是在那种高楼里头,从人力车上下来,才发现,是在一家胡同里。   只是兴报报社采用的是中西合璧式的建筑,大门是西式的三楼高的灰砖青瓦的建筑,走进去,里头又是四合院。   阿笙来之前,便做了十足的准备。   他提前将自己的姓名,以及他是吉祥居掌柜,以及他要找主编罗有光这件事写在纸条上,这样到了报社,就可以凭借纸条问人,又另外写了一封信,将他想要请吃饭的事情,详尽地写在信上。   阿笙模样长得俊俏,瞧着年岁又小,他一进报社,人家还只当他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来找记者替他想办法解决的。   发现阿笙是个哑巴,这下更是起了怜悯之心,瞧过阿笙的纸条,便有热心的记者表示刚好有事要找罗主编,可以带他一块过去。   阿笙连忙谢过。   给阿笙领路的人带着阿笙来到东厢房一楼的一间办公室,转过头,对阿笙道:“罗先生写稿子的时候不喜被人打扰,您且先在这里等会儿。”   阿笙点头。   来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里头传来粗哑的嗓音,“什么事?”   年轻的记者轻声地推开房门,只探了探脑袋,没敢进去,“罗先生,吉祥居的掌柜的找您。”   罗有光埋首在一堆揉皱的稿件中间,“什么吉祥居、如意楼的,不见——等会儿……”   罗有光忽地反应过来。   吉祥居?   “不好意思啊,方掌柜,我们罗先生这会儿在忙,不然您……”   年轻的记者话尚未说完,只见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罗有光胡子拉碴地出现在门口,他双手握住阿笙的一只手,用力晃了晃,“抱歉,实在方才写稿子写糊涂了……给您告个罪。”   转过头,对年轻的记者道:“去帮我倒两杯茶过来,一杯浓的,一杯……一杯正常就好。”   “哎,好!”   年轻记者难得见到主编在写稿的时候被打搅还没发大火,应了一声,赶紧泡茶去了。   临走前,又瞧了阿笙好几眼。   这位吉祥居的掌柜的到底什么来头哇?   罗主编又是专门给人写稿子介绍人家的饭馆,这会儿待人还这般客气。   阿笙忙摇着头,他将手从罗主编手中抽出,笑了笑,“没事的。倒是我,打扰了您工作……”   意识到对方可能瞧不懂自己的手势,阿笙指了指里头的纸跟笔,又坐了写字的动作,意思是可否方便借他纸笔写字。   罗有光连蒙带猜,瞧懂了,“您请,您请——”   阿笙便走进主编办公室。   罗有光的办公室里,满是烟味,办公桌上,还全是揉皱的纸团。   “用,用这张吧……”   平日里,有访客过来,对于散乱的办公环境,罗有光从未觉着不好意思。   今日倒觉得有些许窘迫。   他给阿笙抽了一张纸,递过去,才发现这张写过了,只得又重新递了一张。   倒是阿笙,他方才粗略地瞥了眼那张纸上写的内容,微微睁圆了眼睛。   刚好罗有光重新递纸过来,阿笙接过,在纸上写下——   “您想要采访抱石老人?” 第201章 黏在一块   “嗯?你怎么知……”   罗有光瞧过阿笙递过来的字条,话问到一半,忽地瞥见自己另一只手上拿的稿纸上的字,他叹了口气,“害。我说呢,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事儿的?   是,最近想做一个北城画坛名人的系列专题报道。这名单上的先生我此前都采访过,也都有交情。唯独这抱石老人,没见过面。我上他家去过,去了好两三回,都没碰到人,连人现在是不是在北城都不知道。瞧我,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   谈起工作上的事情,罗有光一下子没能刹住车,意识到有些失礼,便从桌上拿了本子,随意地将手中的稿纸给压下面。   阿笙恍然。   原来是想要采访老师做系列访谈啊。   因着小毛同豆豆暂时都在店里帮他的忙,开春以后,老师又给小石头安排进了学堂学习,他老人家自己则拿着画板,到处去写生,白天家里是没人。   “罗先生……”   年轻的记者手里头端着两杯茶,站在门口,哪怕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愣是没敢进来,活似这办公室里头有吃人的野兽似的。   罗有光朝门口看了一眼,“喔,进来吧。有劳,搁桌上就行。”   “哎。”年轻的记者应了一声,将两杯茶放桌上。   罗有光端起茶喝了一口,对对方道:“辛苦了,你也在忙你自个儿的事情去吧。”   闻言,记者忙不迭地走了。   记者出去后,罗有光对阿笙比了比办公桌前的椅子,“请吃茶。甭客气。坐吧,我们两个都坐着说?”   阿笙比了谢谢,这才接过茶杯,在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   罗有光手里端着茶杯,他看着阿笙,“小兄弟,你此番来找我,可是有什么忙要我帮?”   阿笙忙将手里的茶杯给放桌上,他从袖子里,抽出自己是事先备好的纸张,递给罗有光。   罗有光将茶杯给暂时放桌上,他将信笺打开,看过阿笙的信,抬起头,有些意外,“你想要请我吃饭?”   阿笙点了点头,他拿过桌上的纸笔,在纸条上写,“不知道先生是否有空?”   罗有光将手一摆,爽利地道:“用不着。上一回我在你们店里白吃白喝,我写文章是还给你人情。不瞒你小兄弟,那日我其实心里头有些不得意,这个月的薪酬又那会儿又还没发。   可我这个人又实在嗜吃。去了好几家饭馆,都被轰了出来,只你没赶我。没赶我不说,还请我吃了顿饱饭。我只是写几个字,没花一文钱,你不必回请我。”   阿笙在客人口中,听说了不少关于这位罗先生的事,知晓这位是个不拘小节的,对于罗先生的回应倒是并没有太过意外。   “罗先生您太过自谦了。您的那篇文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请您吃饭。另外,我最近在学做一品锅,也想请罗先生帮我品鉴,品鉴。不知道阿笙是否有这个荣幸?”   阿笙将写好的字条,两只手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罗有光一瞧见字条上“一品锅”这三个字,便做了个吞咽口水的动作。   一品锅啊……那可太香了!   咬咬牙,罗有光还是给回绝了,“不行。你看我,你看我这稿子还没着落呢,我到现在都还没见着那位抱石老人。马上就要到截稿日期了。希望你能够见谅。”实在是没时间也没心情外出去吃饭。   其实,也不是非采访抱石老人不可,完全可以找别的先生凑数,写一篇,交上去。可别的画坛大家,他先前已然采访过,总不能拿过去的稿件汇总,刊登那么一篇。   另外,抱石老人在此前尚未接过任何人的采访,他若是能够将人给碰着,那他可就是独家,意义自是非比寻常。再一个,他自己也十分喜欢抱石老人的画!倘若能够亲眼见到抱石老人,同他进行书画上的交流,那他人生的憾事可真就又少了一桩了!   阿笙在纸条上写,“我可以帮您。”   罗有光瞧过阿笙纸条上的字,苦笑道:“你帮我?你可以怎帮我?”   阿笙认真地在纸条上回:“我替您问问老师,看他愿不愿意接受您的采访。他人还在北城,只是我现在都在吉祥居,他老人家又喜欢外出写生,所以白天屋子才总是没人。”   罗有光微张着嘴,一个劲地盯着阿笙看了好半晌。   忽地,他拿起手中的纸条,指着纸条上的字,问阿笙,“你,你这字条上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你识得抱石老人?你是他的学生?”   阿笙点点头,“嗯。我替您问问老师,不管老师答不答应,还请您能抽空来一趟吉祥居,我请您吃饭,行么?”   “天爷!你还请我吃饭!只要你引荐我同抱石老人认识,什么抽空去一趟吉祥居,你让我住吉祥居都成!!”罗有光激动地语无伦次。   他双手放在阿笙的肩上,他的眼底迸发出热切的光,“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访令师?现在,现在方便吗?我这边随时都可以走!”   罗主编这动作来得突然,语气又激动,阿笙险些被吓一跳。   他想了想,比划着,“今天师父未必在家,等我晚上回去先问问他。明天我再派人来传口信?”   罗有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抱歉啊。我瞧不懂……您写字儿,写字儿。”   阿笙便将自己方才比划的内容,写在纸上。   罗有光瞧过后,立即把头一点,“成!成!你现在是回吉祥居?要不然,我现在就跟你回吉祥居……”   阿笙眨了眨眼,“晚上我很晚才回去,便是您同我回去,师父也已经歇下了。”   罗有光看过阿笙的字条,他没想到阿笙竟是轻易就看穿了他的意图,他悻悻然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片刻,起身拱手作揖,“那行。那你回去后,还请务必替我说项说项。”   阿笙连忙回礼,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将话给带到。   …   当天晚上,谢放约了人在吉祥居谈事情。   客人走后,谢放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阿笙的休息室等他。   阿笙听闻二爷在休息室等他,当时厨房不忙,将后厨交给帮厨之后,便也抽空回了休息室。   “这个点,忙完了?”   谢放坐在躺椅上休息,听见脚步声,睁开眼,见到阿笙,很是有些惊讶。   他方才进来时,还听见几个包间有客人说话的声音,按说阿笙这个时候应该在后厨忙。   阿笙比划着,“菜都已经上齐了的,由陶叔帮忙看着呢,若是有情况,陶叔会进来喊我的。”   注意到自己方才进来时,二爷是闭着眼,躺在躺椅上,阿笙走上前,他微微蹲在二爷面前,眼神关切,“二爷可是累了?”   谢放坐起身,他轻捏了下阿笙的脸,“我一个来吃饭的,有什么可累的?倒是你,这几日都消瘦了一些,我知晓新店开张,你想要努力些,将吉祥居的口碑打出去。不过也别太累着自己。”   阿笙笑着摇了摇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不累。”生意红火才好呢。要是当真在北城站稳了脚跟,爹爹跟师父该多替他开心!   谢放见他笑得这般招人,拉过他的手,手臂稍微带了些许力道,搂着阿笙坐他身前,鼻尖轻蹭他的脖颈,“有时候,我真想将你拘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要去。就在我身边陪着,不管是吃饭、睡觉,形影不离。   可是理智告诉我,倘若当真是为了你好,便该予你更广阔的天地。但是如今我们见面的时间,竟没有比在符城时多多少,又不甘心。患得患失,倒是叫我自己都有些瞧不起我自己了。”   上一世,阿笙便是无论吃饭、睡觉,都围在他的身边。   他哪里忍心还叫阿笙这般磋磨自己,只为陪着他,阿笙该有他自己的天地。   阿笙是头一回,听二爷说这样的话。   阿笙的心跳得极快,他从来不知道,二爷是这般想的。   阿笙低下脑袋,他红着脸颊,伸手去牵二爷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掌心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亲昵地蹭了蹭。   阿笙缓缓地仰起脸,耳尖通红,“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想粘着二爷,围着二爷哪儿都不去,原来二爷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我……我很高兴。”   只是转念一想,二爷这般厉害,他也得成为称得上二爷的人才行。   所以,得好好努力才是。   谢放望着他,“当真?你也曾同我有过一样的想法?”   倒不是谢放对自己没信心,实在是阿笙从未粘过他,以至于这会让听了阿笙的话,倒是疑心阿笙是不是纯粹是为了哄他开心呢。   二爷问得这般傻气,叫阿笙轻扬了唇角,笑弯了一双眉眼。   “对了,白天我去报社找罗先生了。”   阿笙白天去了报社,见了罗先生,罗先生答应来吉祥居吃饭的事情,同二爷提了提。自然,也提了罗先生刚好要采访老师那一桩巧合的事。   “你将方才的那句话,再比划一遍给我瞧瞧。”   嗯?   是他方才的手势,二爷没瞧懂么?   阿笙便又将方才的那句给划了一遍。   谢放环过他的腰身,唇瓣贴着阿笙的耳朵,微吐着热气“不是这一句,是你先前说,你也想过,粘着我,哪儿也不去。你想象中,我们是怎么黏在一块的,嗯?” 第202章 名气很大   阿笙没想到,二爷方才要他再比划一遍的是这个。   他的耳尖红透,连脑袋都几乎埋在二爷胸口。   知晓阿笙脸皮薄,谢放自是没为难他,只是静静地将人搂着,感受此刻难得的平静同温存。   阿笙亦是将脑袋静静地轻靠在二爷的肩上,闭上眼……   要是时间能够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   第二日,阿笙同往常一样,八点多来店里。   走到胡同口,隐隐瞧见店门口蹲着一个人,对方低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吃着手里头的肉包跟油条,这副架势,像是已经饿了大半个月。   “不是,这人怎么回事啊?哪有人一大早蹲人店门口的,这还让人做不做生意了?阿笙少爷,您等会儿,我上前说说去。”就算是无家可归,暂时没有地方去,也不能堵人大门口啊!   豆豆同小毛跟着阿笙一块出的门,小毛瞧见有人蹲在店门口,伸出一只手臂,将阿笙给拦在身后,准备走上前,将人给赶走。   阿笙拽住了小毛的胳膊,比划着,“等一下。”   他瞧着门口蹲着的这位,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你们两个待在这里,我过去。”   豆豆不放心,他压低着声音,“阿笙少爷,咱们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还是让小毛过去吧。”小毛好歹个头高一些,多少能将人给唬住。   阿笙还是越瞧,越觉着门口的人有点眼熟。   他转过身,“不用。你们在这里等我就行。”   说着,他自己走上前。   这小毛跟豆豆哪里能放心,两个人追在阿笙后头,“阿笙少爷,您等等我们——”   门口蹲着的人听见动静,抬起头。   这下,小毛跟豆豆也将人给认出来了,顿时有些愣住。   这……这不是那天那个骗吃骗喝,啊,呸,呸,呸……   不是,是那个给他们吉祥居写文章的那位罗主编呢么?   “罗主编,您这一大早的,蹲人门口做什么呢?”   小毛走上前,替阿笙以及豆豆问出心里头的疑惑。   罗有光的油条只剩下最后一口,他这会儿也顾不上吃,他的视线越过毛豆,落在阿笙身上,眼神一下变得热切起来。   他迅速从地上站起身,因着在地上蹲的时间有点长,起身时腿还有点麻,手在门上撑了下,这才站稳了身体,他走到阿笙面前,“怎么样,你昨晚回去,可同令师说了关于我想要采访他的事?他老人家怎么个反应?答应了么?”   阿笙眼露惊讶。   所以罗先生这一大早的,蹲在吉祥居大门口,是专门在这儿等的他?为的就是想要知道老师的答复?   八点多虽说已经出太阳了,可还是怪冷的,阿笙比划着,“罗先生若是不赶时间,咱们进去说可好?里头也暖和些。”   小毛转达阿笙手势的意思。   罗有光上午还要去报社,要不然,他也不能这个点蹲着儿等人。   不过这会儿上不上班的也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抱石老人究竟是怎么个态度!   没有任何犹豫,罗有关手里头捏着油条,“成。就进去说!”   豆豆从荷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锁上的院门。   罗有光随着阿笙以及小毛,大步地跨进院门。   阿笙让小毛先去厨房烧一壶水泡茶,豆豆则留下来,帮他同罗主编沟通。   “罗先生,咱们坐下说?”   阿笙指了指大厅的两个主位。   这个手势罗有光瞧懂了,于是,手里头还拿着他那没吃完的油条,一屁股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豆豆:“……”   这位罗先生是当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啊!   阿笙倒是一点也没觉着罗先生的动作有何不妥,直爽不作伪,挺好的,省了应酬同客套。   这一回,没等罗有光发问,阿笙便开门见山,“昨晚我回去时间的太晚,师父已经歇下,我也便没有打扰他。不过早上我碰着他了,我同他提了您的事,也向老师简单地介绍了下您。   老师说他也瞧过您的文章,他很喜欢您关于时事针砭的那些文章,还说倘若能够同您结识,是他的荣幸。”   豆豆帮忙转达给罗有光听。   一开始,听见豆豆转告的,阿笙昨晚上回去时,抱石老人已经歇下,罗有光的心情简直要跌进了谷底,简直比空了一天的肚子还难受!   心里头已经做好今日便是死缠烂打,也要赖上阿笙,同他一起回去拜访老师老人的打算。   哪曾想,峰回路转!   小兄弟不但替他转达了他想要采访抱石老人的意思,还向老人家介绍了他,不仅如此,抱石老人甚至还见过他写的文章?!   他不会是昨晚没睡够,产生了幻听吧?   “罗先生……罗先生?”   豆豆帮着转达了,好半晌,没见这位罗先生有什么反应,他伸手,在这位大总编的面前晃了晃。   罗先生别是走神了,方才根本就没听他在说什么吧?   要不然怎么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罗有光瞧见在他眼前晃动的手,总算慢慢地回过神来,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笙,“小兄弟,你掐我一下,你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一旁的豆豆歪着脑袋认真地问:“罗先生,您想要我们掐你哪儿?”   “豆豆。”   阿笙不赞同地朝豆豆摇了摇头。   豆豆撇了撇嘴,是罗先生自个儿提议的么!   “这位小兄弟,你方才的意思可是,令师答应……答应……”   阿笙点了点头,“老师说,您看您哪天方便,只要提前一天说一声,他将时间空出来便成。”   罗有光倒抽一口凉气,“天爷!这话应该是我说得才是。不,不对。只要老先生他肯接受他的采访,不要说是提前一天知会一声,便是随时、随地,任何时候都成。我这边随时都可以。”   阿笙听笑了,罗先生到底是多喜欢老师?   不过他多少也能够明白,自从老师参加了谢老爷子的寿宴,身份曝光之后,先前他在家时,的确天天都不少人下拜帖,邀请师父赴宴。   阿笙比划着,“我今天就会去同老师说。明天再派人给您口信,成么?”   依然由豆豆帮着转述。   罗有光听后,严肃地道,“不,明儿我还自己来。”   阿笙失笑,他点了点脑袋,“好。”   …   晚上,阿笙回到小院,老爷子还没歇下。   阿笙见老师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他轻轻敲了敲房门。   虞清松站在桌前,在完善今日写生时外出的画稿。   听见敲门声,虞清松去开了门。   “您又这么晚时间作画?对眼睛不好,您得早点休息才成。”   阿笙进了房间,瞧见桌上点着的油灯,以及展开的画纸,微拧了拧眉。   虞清松的眼睛近年来不大好,阿笙一直都不大赞同老爷子夜里作画。   虞清松眼露心虚,“本来是要准备歇息了,这不是刚好来了灵感么?便想趁着有手感的时候赶紧画下来……“   “明日再画,也是一样的。”   “好,好,明日再画,明日再画。对了,你今日可有去兴报社?见着那位罗先生了么?”   老爷子赶紧转移话题。   阿笙知晓老爷子故意转移话题,不过他还是告诉了老师,白天在店门门口见到罗先生,以及罗先生要他转告的话。   虞清松瞧了阿笙的手势,感叹道:“罗先生有心了。”   思量片刻,虞清松出声道:“对方这般有心,咱们也不好让人等。那便将时间定在后天吧。你去同那位罗先生说一声,后天我不外出写生了,将时间给空出来,正好小石头也上课,不必带在身边。   另外,也不必特意挑什么地方,就定在你的吉祥居吧?如何?”   阿笙点头,“好,明日我便转告罗先生。”   末了,补充一句,“您晚上不许再画了。”   虞清松忙不迭答应,“好,好,知道了……”   …   两日后,傍晚十分。   吉祥胡同,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进暮色,驶进狭长的巷子。   车子在吉祥居的那条巷子边上停下。   司机老徐下了车,给二爷开门。   谢放从车上下来,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进吉祥居,而是扶着车门,对里头的人道:“林市长,请——”   “南倾客气——”   林宗海从车上下来。   一抬头,便瞧见了“吉祥居”的牌匾。   虽说,今日是答应了同这位谢家二少一起吃饭,不过林宗海也是到了地方,方知是来吉祥居吃饭。   这位北城市长笑指着头顶上放的牌匾,“这吉祥居,这段时间名气很大啊。”   谢放微笑着问道:“噢?林市长也有所耳闻么?”   “能够惊动兴报的罗炮仗为其执笔,这不想听闻都难呐!”   林宗海在说这句话时,可谓是心情复杂。   毕竟,这北城的政要乃至商人、学者教授,没被这位罗炮仗给登报骂过的,可太少了。   林宗海这个市长,更是首当其冲。   几乎是隔一段时间便要“登报”一回,要不是他向兴报施压,每天都能是头条人物。   政商两界,乃至名人教授,但凡被罗有光写文章骂过,或者是嘲讽过的,提到这位罗炮仗,没有不咬牙切齿的。   罗有光也写文章骂过谢载功,谢放对此却是只字未提,只是道:吉祥居能够有今日生意,罗主编的那支笔,确实功不可没。”   林宗海不信,这位谢家二少爷没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然而这人却没有任何表态,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他提起罗有光时,便义愤填膺,在他面前痛斥罗有光。   谢载功这儿子,可比老大谢朝晞城府要深。   林宗海听罢,一笑了之,“想来,既是能够被罗主编大夸特夸,这吉祥居定然是有过人之处。走,咱们今日便不妨进去领略一二。”   谢放稍稍落后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您请——” 第203章 气色极佳   “南倾客气。我们一起进去。”   这东郊铁矿的开采权,可只有谢家最有实力同东洋人合作,加上最近大学生频频示威抗议,其他商人都没了音信,唯有谢家兄弟仍然在这个时候同他联系,林宗海自是对谢放客气有佳。   两个人彼此谦让了一会儿,最后谢放还是稍微落后一步,陪着一块进了吉祥居。   可以说是给足了这位林市长面子。   “二爷来了——”   “二爷来了——”   每回谢放若是得空,阿笙又在忙,他便会来院子里,喂一喂这贪嘴的小八哥。   这小东西有灵性,一来二去,竟也将谢放给记住了。   谢放一踏进院子,小东西便在笼子里蹦着,跳着,扯着嗓子喊。   “看来这吉祥居南倾你是没少来啊,连这儿的八哥都认识你。”   林宗海背着手,走到鸟笼前,转过头,笑着打趣谢放。   谢放拿笼中的树枝,逗弄着“小骗子”,“是给喂过几回食,这小东西,可贪嘴。他哪里还是认得我,他是又想诓我给它喂吃的。”   “骗子!”   “骗子!”   果然,“小骗子”见谢放走近,还以为这回又有得吃了呢,哪曾想,除了一根干巴巴的小树枝,压根没吃的,张开嘴就控诉。   林宗海瞧见了,在一旁哈哈大笑,连声道:“有意思,有意思。”   …   阿笙已提前预留了包间。   “这是……抱石老人的画?”   同大部分头一回来吉祥居的客人一样,林宗海也被包间墙上挂着的抱石老人的作品给惊着了。   他走到画前,仔细地端详。   无论是笔触还是用色,乃至画上的落款,瞧着都不像是仿的。   莫不是……这么一组瓜果图,当真是抱石老人的真迹?   谢放走上前,“是抱石老人的真迹。”   抱石老人第一次公开在众人面前露面,便是在谢家老爷子谢载功的寿宴上,还将自己的画作作为老爷子的寿辰之礼。   谢放亲口鉴定此画位真,这画的真假也便毋庸置疑。   林宗海仰起头,视线落在这画上,不无惊讶地道:“竟是真迹!如今这抱石老人的画作价值可不菲,且市面上抱石老人的真迹也不多,价格也就更高了。对这吉祥居的掌柜,我可就更好奇了。”   谢放笑着道:“老爷子的画如今确实价格不低。不过这画是老爷子送给阿笙新店开张的贺礼,否则阿笙也是买不起的。”   林宗海转过头,眼露惊讶,“阿笙?是这位吉祥居掌柜的名字么?抱石老人同这位吉祥居掌柜的关系是……”   谢放解释道:“阿笙是老爷子的学生。”   这下,林宗海更加惊讶了,“是听说过抱石老人有位学生,没想到,便是这位吉祥居的掌柜么?”   小毛进来将茶壶、瓜子、蜜饯、点心等冷盘摆上,又无声地退下。   “是,阿笙是从前在符城便跟着老爷子学的画。来,林市长,咱们先坐,坐着慢慢聊?”   “嗯,好。”   两人先后落座。   谢放执起桌上的茶壶,给林宗海倒茶,“听闻林市长对一品锅情有独钟,这次来吉祥居,可要试一试,这儿的一品锅?”   林宗海端起茶,“怎么?这位吉祥居的厨子,竟也擅长做一品锅么?”   谢放:“我同阿笙说了林市长要来的事,阿笙便提前做了一些功课。”   林宗海尝了一口茶,连声道:“有心,有心。”   谢放:“那我去同厨房那边说一声?您先坐在儿喝会儿茶。”   林宗海放下手中的茶杯,微一点头,客气地道:“有劳。”   谢放起身,出了包间。   …   对面包间。   罗有光指尖在膝上点着,时不时地拿起腰间垂挂的怀表看着。   恨不能现在时钟上的针马上就转到六点。   桌上,钢笔整整齐齐地别在本子上,要是兴报的同仁见了,一准惊讶,毕竟这位罗主编是出了名的不修边幅。   原先,罗有光同抱石老人约的中午,可上午临时有突发情况。听说当局还不肯死心,仍然积极促成东洋人同本地商人共同开采东郊的铁矿全,市政府大门前又有学生聚集抗议。   当局派了武装,这一回,竟然还打伤了学生。   整个兴报的记者都出动了,罗有光这个主编自是不可能坐在办公室里写写文字。   出报社前,赶紧派人往这边吉祥居跑了一趟。   好在抱石老人没生他的气,还贴心地将时间给改在了傍晚。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便赶紧赶来吉祥居,已经爽约过一回,总不能还叫抱石老人等他。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   罗有光就跟个弹簧似的,一下从椅子上弹起,他低头检查着自己身上的西装,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确定还算得体,没有失礼的地方,这才轻松一口气。   罗有光开了门。   门外没人,倒是对面的包间门开着,他瞧见了北城市长林宗海……以及谢家二少谢南倾。   罗有光当即沉了脸色。   大学生去当局抗议,当局甚至派了武装伤及大学生,可林宗海这个市长,竟还有心情同谢南倾会在这里吃饭?   再想到自己得到的消息,说是当局一直没有放弃将东郊铁矿的开采权卖给东洋人同当地商人的消息,罗有光直觉这林宗海同谢南倾两人出现在这里定然有问题。   莫不是……同东郊铁矿的开采权有关?   这几日,他跟他的同仁没少往市政府跑,他相信全北城的记者莫不是如此。   只是每回都不是被告知林市长不在,便是被外头的门卫给拦下来,便是去林宗海的家中,也没能将人给蹲到,以至于到现在都没人采访到这位林市长。以至于业界都称呼这位是“乌龟市长”。   每回只要北城出什么事,这位市长便会第一时间躲起来,十足一个缩头乌龟!   罗有光恨不能现在就冲到对面包间里去,质问林宗海为什么要将东郊铁矿的开采权卖给东洋人,又担心自己就这么冲过去,反而会打草惊蛇。   罗有光走出包间,悄声靠近对面的包间。   他竖起耳朵,在门外听了会儿,好半天,没听见这两人谈什么正事。   奇怪,为何听这位谢二少的语气,像是同掌柜的十分熟稔,是这里的熟客?   小毛过来送吃的,瞧见罗有光偷偷摸摸地站在门外,他张嘴刚要问,罗有光赶紧食指点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因着二爷事先有过交代,倘若瞧见罗主编站在门外偷听,不必出声提醒,也不必阻拦,是以,小毛只端着托盘,平静地进了包间,只当没瞧见罗有光一般。   罗有光不知内情,只当小毛先前见过他,因此这儿配合他没有声张,心里头顿时松一口气。   听见谢放要去厨房,罗有光赶紧转过身,打算在未被发现前,偷溜回包间。   …   “罗主编。”   听见身后有人在唤自己,罗有光身子微僵。   他缓缓地转过头。   好么,他方才的偷听对象,谢家二公子就站在他的身后。   谢放是根据罗有光手上的玉扳指,确定的对方的身份。   他走上前,笑着问道:“罗主编也来吉祥居用餐?”   罗有光冷冷地笑了笑:“怎么?许你来得,我来不得?”   谢放眸底闪过一丝讶异,似是不知道这位罗主编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他温和地道:“罗主编说笑。”   罗有光直勾勾地盯着谢放,“谢二少这是和朋友来吃饭?”   谢放拱手道:“实不相瞒,是和林市长一起来吃顿便饭。”   罗有光没想到,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档口,这位谢家二公子,竟会直言不讳地承认里头的人便是林市长。   罗有光当即改变了主意,反正已经被发现了,他索性已退为进,“相逢即是有缘,倘若二少不不介意,加罗某一个如何?”   谢放目露犹豫,“这……”   罗有光不无挖苦地道:“该不会多加我一个,便将二少给吃破产了吧?”   谢放:“倒也不是,只是今日林市长是客,少不得得询问下林市长的意见。”   “不必。我同林市长也不是不熟悉嘛。”   罗有光说着,不等谢放的反应,便大步进了包间。   …   林宗海在包间里头,将谢放同罗有光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分明。   他听见谢放喊的那一声“罗主编”三个字已是头疼。   他这段时日为了躲这些个报社记者,可是去妻舅家住了好几日。   哪里想到,罗有光这人的脸皮竟是这般厚,不请自来。   “林市长,好久不见了啊,林市长。这外头硝烟四起的,林市长瞧着,气色倒是极佳。”   罗有光一进包间,对着这位一市之长,就是一通挖苦。   倘若不是这会儿菜都还没上,他若是这个时候提出有事要走,传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认为他堂堂北城市长怕了罗有光这个小小的报社主编,林宗海还真想当场走人。   林宗海绷起脸,“是有段时日不见,罗主编还是这般伶牙俐齿。”   罗有光漫不在乎地笑了笑,“好说,好说。”   这位大主编不管不请自来,他还“不请自坐”,也没等包间里的谢放同林宗海开口,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林宗海心中叫苦不迭,可人来都来了,他也不好将人赶出去,否则回头登报,又是一通骂。   林宗海只好看向谢放,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想想办法,将这位瘟神给送走。   谢放收到林宗海的眼神,适时地出声问道:“罗主编今日是一人前来用餐?”   罗有光面色一僵。   方才见到林宗海同谢放两人一起出现在包间,便一心只想着怎么从这个“乌龟”市长口中探听关于东郊铁矿开采权的事,以至于见着这位谢家二少从里头出来,脑子一热,便进了包间。   把约了抱石老人的事给忘了!   “自然不是……”   罗有光在心中迅速思量着对策,他不能就这么放“林宗海”这只千年王八走,否则过了今日定然找不到人,可他又已经爽过一次约。   陷入两难。   可一个是家国大事,一个顶天了也只是一个专题系列采访,至多还夹杂着他个人对抱石老人的崇拜之情……   如何选,答案呼之欲出。   见状,林宗海心中一喜!   太好了,瞧这罗有光的脸色,分明也是约了人,且对方的身份不好爽约,否则罗有光不会这般吞吞吐吐的。   林宗海笑着道:“原来罗主编亦是约了人,如此,我们不妨下回有机会再……”   “奇怪,阿笙,方才小毛不是说那位罗先生人已经到了么?怎么不见人?”   罗有光听见陌生的老者同阿笙的声音,猜到说话人应当便是抱石老人。   他当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总该要跟抱石老人当面解释清楚!   对,快走,快走。   林宗海巴不得罗有光这个瘟神自动走人。   忽听谢放出声问道,“林市长,门外之人便是抱石老人,不知林市长可要一见?” 第204章 久仰大名   抱石老人?   倘若不是时机不对,林宗海自是十分想要见一见这位去年岁末,在北城声名鹊起的画家。   可眼下,林宗海只想有人能够将罗有光这尊大佛给请出去。   只是谢南倾已经出了声,倘若他这时拒绝,传出去只怕难免又叫人议论。   林宗海只好做出一副惊讶欣喜模样,“噢?门外之人竟是抱石老人?如此,有劳南倾为我引荐,引荐。”   佯装半分没瞧出这位市长强压欢笑的模样,谢放朝林宗海微一点头,走出包间。   …   阿笙陪着老师一起来到包间。   纳闷怎么小毛说罗先生已经来了,却没见着人,倒是瞧见桌上放着本子同笔。   一般客人来吉祥居,鲜少会带上本子同笔的,阿笙心中猜测,这笔同本子应当便是罗先生的。   只是罗先生上哪儿去了?   方才他同老师进来时,并未听伙计提起罗先生曾出去过……   “虞老先生,阿笙——”   包间里,阿笙同虞清松两人一起转过头。   谢放笑着走近,“林市长同兴报的罗先生在对面包间,想要请虞老先生过去一见,不知老爷子可方便?”   阿笙眼露惊讶。   奇怪,罗先生不今日不是约了老师么?怎的跑隔壁包间去了?   虞清松同样不解。   南倾是知晓他的脾性的,他向来对见什么权贵不感兴趣,怎的会过来问他要不要去见林市长?   “南……”   虞清松刚要出声问清楚,谢放便食指点在唇边,朝老爷子眨了眨眼。   老爷子只好转过头,去看阿笙,只见阿笙脸上同他一样茫然。   阿笙猜到,二爷多半是此时说话不大方便,便比划着,“二爷可是要请老师同您过去一趟?”   谢放点头。   虞清松瞧懂了阿笙的手势,虽说此时还是云里雾里,可基于对谢放的了解以及信任,老爷子出声道:“说来也巧,今日同我有约的人便是罗先生。   虽不知为何罗先生去了对面包间……也罢,且随你去一趟。”   谢放拱手作揖,“多谢虞老先生。”   虞清松:“……”   倒也不用忽然间这般客气。   阿笙陪着老师,同二爷一起来到对面的包间。   …   罗有光在包间里,将谢放方才同老爷子的对话听得分明。   尤其是听见老爷子坦言,今日同他有约的人便是他,只是不知为何,他会在对面的包间时,心中实在是既羞且愧。   “虞老先生里头请——”   罗有光紧紧地盯着门口方向。   视线里,一位身穿深色长衫的老者走进包间。   “虞老先生,我来给您介绍……”   放让老爷子走在最前头,自己则稍稍落后一步。   屋内,林宗海稍稍整理了下仪容,他脸上扬起笑,刚要迎面走过去,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在下罗有光。虞老先生,实在对不住,今日本来同您约好,在对面包间见面。只是临时有些情况,实是抱歉。总之,见到您很高兴,十分高兴。”   罗有光越过林宗海,他双手紧紧地握住老爷子的手。   虞清松险些被吓一跳。   这位罗主编的为人,他先前也有所耳闻,也听阿笙提过同罗有光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知晓此人是一位不拘小节之之辈。   纵然罗有光这一番自我介绍同握手有些唐突,虞清松倒是没有任何不悦,他笑着伸出手,同对方回握:“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罗有光心情激动,“这话应该是我说才是。咱们里面请,里头坐着说?”   林宗海站在边上,面色不是十分好看。   这个罗有光是怎么回事?   当真把这个吉祥居当成他自己的地盘了?   就在罗有光要将人往桌那边带时,谢放恰如其分地伸手拦了一下,他温声道:“虞老先生,这位是林市长。”   如果说,方才林宗海因为谢放不够有眼力劲,没有想办法将罗有光这尊大佛给请出去,反而不合时宜地问他要不要认识抱石老人有些不悦。   那么此时此刻,林宗海心底的那一点不满,瞬间烟消云散。   想来南倾方才是认为结实抱石老人这个机会难得,故而并未思量太多。   稍微将衣冠整了整,林宗海主动走上前,同虞清松握手,“虞老先生,您好,幸会,幸会。”   虞清松平日里并不喜欢同权贵打交道,今日还是给足了谢放面子,同对方回握,“林市长您好。”   不卑不亢。   方才虞清松对罗有光用的是“久仰大名”,到了林宗海这个市长那里,反而只有一句“您好”。   不过林宗海多少也知道,像是虞清松这样的文人画家,大都孤高、清高,这么一想,也便稍稍释怀一些。   他松开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爷子,那咱们里头坐?”   虞清松余光扫了眼谢放,见谢放未有反对之色,这才微一颔首,“林市长客气。”   转过头,又朝罗有光道,“罗先生也请……”   闻言,罗有光瞬间直起了身板,略带挑衅地睨了林宗海一眼。   林宗海心中觉着罗有光未免太无聊,自是不予理会。   …   阿笙替老师推开椅子。   林宗海的视线落在面容白净的少年身上,“这位公子是您的……”   谢放笑着道:“忘了给您介绍,这位便是吉祥居的掌柜,亦是老爷子的学生,方笙。您同我们一样,唤阿笙便可以了。”   阿笙朝这位林市长微点了点头。   饶是见多识广如林宗海,在得知阿笙便是吉祥居的掌柜后,面上不由地露出惊讶几分神色。他看了阿笙好一会儿,“只听说吉祥居的掌柜十分年轻,没想到,竟这般年轻……”   阿笙耳尖微红,这样类似的话,他自是不是头一回听见。   往常,若是谢放在场,谢放会趁机帮着阿笙,介绍给客人,告诉客人阿笙瞧着年纪虽小,可这学习厨艺,以及掌勺的时间一点不短。   这一回,他并未出声。   因为他知道老爷子会替阿笙解释。在今日这种场合,由虞老先生这个当老师的开口将阿笙正式介绍给林市长同罗先生最为合适。如此,阿笙便不再只是吉祥居的掌柜,亦是抱石老人的徒弟。北城这个地方,最是看中出身同门第。有“抱石老人”这个招牌,往后,阿笙会更加顺遂一些。   果然虞清松落座后,替阿笙向这位林市长解释,“是呢,我从前认识他那会儿,也觉得他年纪小。不过啊。您可别瞧着阿笙岁数小,他掌勺的时间可一点不短。阿笙家中,便是开酒楼的。   此番是随我一起北上,我想让他也见一见这北城画作的流派,多学一些画技。我想他专心学画,才将他从符城带出。哪曾想,他闲不住,又开了这间吉祥居。”   林宗海:“原来如此……”   罗有光先前只觉得阿笙年轻得过分,也听伙计提过阿笙是符城人,可他不晓得,阿笙家中便是开酒楼的,更是不晓得,阿笙之所以北上,竟还是因了抱石老人的缘故。   谢放适时地开口道:“的确如此,您二位可别小瞧了阿笙的厨艺。正好,这几日,阿笙尝试做一品锅,我尝过,味道极鲜。不知道林市长同罗先生,可感兴趣?”   林宗海打心底排斥同这罗大炮一起同桌吃饭,也担心万一席间喝了酒,说了不该说的。   可眼下这情形,却又容不得他提前离席。   林宗海本就嗜好一品锅,这会儿他只能期望这个罗大炮对一品锅一点不感兴趣,面上笑着道:“我这边没意见,不知道罗先生同虞老先生意下如何?” 第205章 环环相扣   “我这人吃什么都可以不挑!尤其是今日既是林市长同谢二少做东,那可是罗某的荣幸,这个时候若是挑三拣四,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么。   虞老您喜欢吃什么?您若是不想吃一品锅,就点其他的,想来林市长同谢二少为人慷慨,定然不会介怀。林市长、谢二少,罗某说得可对?”   罗有光这一番话说得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林宗海是这饭一口没吃,已经气饱了,他忍着火气,勉强笑道:“罗先生您误会了,这顿饭是谢二少做东,我这一回,纯粹也是沾二少的光。”   似是丝毫未曾听出罗有光话里的讽刺,谢放面上半分未见尴尬,他先生朝林宗海笑了笑:“林市长客气。说起来,这吉祥居我也参与了投资,本就应该我做东。”   又对罗有光温声开口道:“今日能够在这里巧遇罗先生同虞老,实是缘分一场。无论是罗先生同虞老想吃什么,尽快开口,尽兴便好。”   林宗海同罗有光都不知谢放同吉祥居的关系,闻言,两人面上露出不同程度的意外神色。   罗有光快人快语,他直接了当地问道:“参与了吉祥居的投资?这么说,谢二少竟还是吉祥居的东家之一?”   谢放微一点头,“不过是出了部分本钱,其余的事情都是阿笙在张罗。”   末了,对笑着道:“倘若罗先生不介意,唤我南倾便好。”   罗有光冷冷一笑:“罗某可不敢高攀。”   谢放温和地道:“罗先生比我年长,唤我南倾有何高攀之说。”   罗有光难得一噎,竟是迟迟没有找到说辞。   林宗海原本在思量,既是谢放参与了吉祥居的出资,他同这位吉祥居掌柜似是较为熟稔。今日又这般凑巧,会在这儿碰见罗有光同虞老先生,这其中会不变有什么猫腻。   忽地瞥见罗有光从未有过的吃瘪模样,将脑海里的那点疑虑给转瞬给放到了一边。   该!   他罗炮仗也有今日!今日是把自己也给炸到了吧?!   谢放并没有叫这位大主编难堪之意,“听起来,诸位对今日吃一品锅并无意见,那便先点一品锅,倘若要再点些别的什么,再加?”   虞清松不知罗有光同林宗海之间的过节,也不明白为何罗有光对谢放说话也夹枪带棒的,不过多少也感觉出了这位罗先生似是不大待见林市长同谢放,闻言,他连忙帮着打圆场,“我都可以。既是林市长同罗主编也无意见,便先上一品锅吧。其它的,就按你的意思,等会儿再点吧。”   林宗海微一颔首:“可以。”   罗有光闷声道,“我听虞老的。”   见林市长同罗先生总算是统一了意见,阿笙在心底重重舒了口气。   方才那气氛,他实在担心林市长或者是罗先生起身离去。   …   阿笙去厨房备吃的。   谢放替坐上的三位斟茶,“来,三位,先喝点茶,吃点小吃,垫垫肚子。”   虞清松是第一个接过谢放的茶的,“好,有劳。”   林宗海也将桌前的茶水接过。   喝茶好,喝茶好。   大家都忙着喝茶,也便顾不上说话。   说起来,从进包间到现在,到这会儿才总算喝上茶。   都是因为这个罗大炮!   看来,只要这东郊铁矿的事情没有过去,绝不能再轻易外出,以免又像今日这般碰上不该碰上的人。   罗有光端过茶杯,喝了一口茶,“我们报社近日没少跑政府大楼,想要采访林市长您。只是每一次都被告知,林市长不在。不知林市长近段时日都在忙些什么,这个问题,可是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今日既是遇上,不如请林市长替我解下疑惑?”   “咳,咳咳咳——”   林宗海哪里想到,这罗大炮竟是连喝杯茶的功夫都不给他,便向他发难!   虞清松忙从袖子里拿出帕子,给林宗海递过去,“林市长,您没事吧?”   谢放也忙出声关切地问道,“林市长,可还好?”   林宗海摆了摆手,双颊涨得通红,看向罗有光的眼神则充满了怒气。   待气息稍缓,他冷声道:“自是处理一些政务上的事,政务上的事,想必不需要同罗大主编交代吧?”   罗有光笑了,“处理政务!好一个处理政务!既是处理政务,我自是少不得要替民众们问上一问,为何当局至今没有发表声明,拒绝同东洋人合作开采东郊铁矿一事?   再譬如,今日当局纵容武装打伤前去游行示威的学生,为何没有人出面道歉?不但没有人出面道歉,甚至一个解释,一个说法都没有?   还是说,在林市长的眼里,只有像是谢家这样的巨富们才是属于您的民众,只有谢二少这样的公子哥请您吃饭,才能算得上是政务,您猜能拨冗一见,拨冗处理。在政府大厅外流血的学生们,便不配得您瞧个一眼,不配您出面回应一句?”   “罗有光!你放肆!”林宗海的涵养,在此刻终于宣告告罄。   他生气地拍了桌子,“你把我林某当成什么人了?!首先,请你搞清楚,我不是你的下属,更不是你的被采访对象,我没有任何义务,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南倾,虞老,抱歉,今日,请允许林某先行失陪。”   林宗海愤怒地推开椅子。   这时候,罗有光如何能够轻易叫他给走了?   他拦住林宗海的去路,他语出讥讽地道:“林市长这是无言以对,无话可说,进而落荒而逃么?“   “我说过,我没有任何义务……”   林宗海话尚未说完,便被罗有光所打断,“没有任何义务?!您身为一市之长,您的武装将我们的民众打伤了,难道您不认为,您有这个义务,给民众一个交代么?!林市长,您不觉得,您这样未免太过傲慢么?!”   林宗海颤抖着唇,“我没有这个义务同你解释!罗有光,你给我让开!”   罗有光不为所动,他甚至笑了笑,“林市长这是在对我耍官威?”   “罗有光,你——”   这茶显然暂时是喝不成了。   谢放朝两人走过去,“罗主编,现在是下班时间。我想,身为市长,也有下班的权利,您说是不是?”   罗有光敌意十足地问道:“谢二少,您想说什么?”   谢放:“既是下班时间,林市长不过同我们一样,都只是一介平民。我想,他有权利决定今天晚上先行离开,而不被任何人阻拦。”   罗有光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道,他被谢放给摆了一道!   他要求身为市长的林宗海给民众一个交代,谢放偏以现在是下班时间,林宗海跟他们一样,不过是一介民众来堵他!   罗有光给生生气笑了,“哈!好啊,在这儿等着我呢!行,反正今日林市长是您请的客人。您同意您的客人走,我没意见。”   罗有光当真让了路,没有再拦住林宗海。   谢放转过身,对林市长道:“我送您出去。”   林宗海充满感激地看了谢放一眼,“嗯。”   …   谢放一路送林宗海出了吉祥居,   出了吉祥居,林宗海双腿微软,险些没摔倒。   谢放忙扶了一下,“林市长……可还好?”   “没,没事……”   林宗海拒绝了谢放的搀扶,自己直起身。   那个罗大炮,实实在在欺人太甚!!!   “抱歉,林市长。请您吃饭,没想到,最后反而令您空着肚子回去。实在是南倾的罪过。”   谢放双手作揖,告罪道。   林宗海摇头,他注视着谢放,“不,今日之事,该是林某多谢你才是。”   方才若是南倾及时出声解围,只怕罗大炮当真要将他给扣在那儿了!   “我让司机先送您回去?”   林宗海微一点头。   司机老徐见到谢放同林市长出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奇怪,二爷同林市长这般快就吃晚饭了么?   谢放亲自替林宗海开了车门,临上车,林宗海主动道:“改日,改日我做东,请你吃饭。”   谢放:“如此,南倾先行谢过林市长。”   林宗海上了车,心脏还扑通跳得厉害。   他转过头,看向走向吉祥居的谢放。   今日之事,当真是多亏了谢南倾了。   …   谢放回到包间。   罗有光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瞧见推门进来的谢放,笑着开口道:“抱歉了啊。谢二少,将您的贵客给‘吓’跑了呢。   谢放:“如此,罗先生打算怎么赔呢?”   似是全然没想到谢放会问得这般直言不讳,罗有光斟茶的动作蓦地一停,一双黝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放。   谢放走近,他推开椅子,施施然,在原先的位置坐了下来,“我开玩笑的。”   两人当中,隔着虞清松。   罗有光的视线仍旧是越过老爷子,直勾勾地瞪着谢放,臭着一张脸,“谢二少想罗某怎么赔你?”   他确实是将人家的贵客给“吓”跑了,搅黄了人家的饭局,人现在要他一个“赔偿”,他无话可说。   谢放笑了,“罗先生是个爽快人。”   罗有光:“说人话。”   谢放一点也未在意这位罗主编言语的辛辣,他拿过罗有光方才碰过的那壶茶,替对方将杯子里一半的茶水给斟满,直视着后者那双冷酷的眼,弯起唇,“一篇文章。” 第206章 什么目的   找罗有光写文章的多了。   有当官的找他,要求他写好话的,也有不少商人找他,要他为他们所谓的“善举”大书特书的。   盯着他这支笔杆子的人谢南倾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因此,听了谢放的要求,罗有光笑了,“怎么?谢二公子是要我为您跟林市长今晚的见面,特意写一篇文章,以此表达您同林市长交情之深?   这个嘛,您大可放心,即便是您不提这要求……”   罗有光身子微微前倾,“我啊……也定然满足你。”   谢放弯起唇:“如此最好不过了。”   罗有光唇边笑容微凝。   他不信,谢南倾会不知道,一旦他在报纸上写了他同林宗海今天晚上的这顿饭局,民众得知百忙中的林市长没空出面为当局打上大学生的暴行做出解释,反而同谢家二公子在吉祥居谈笑风生,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档口,关于两人的口诛笔伐绝不会少。   罗有光目光审视地盯着谢放,以此判断,对方是在说反话,疑惑者……纯粹是被他给气疯了。   但瞧着,又都不大像。   一时间,包间陷入了沉默。   虞清松有意想要说些什么打破这叫人尴尬的沉默,可他压根不知道罗先生为何会针对南倾,又是南倾将他“请到”的这间包间,担心南倾是有什么另外的打算,也便没有多言,以免弄巧成拙。   于是,三个人沉默地喝茶,从方才起便剑拔弩张的包间,倒是难得地安静了好一阵。   …   阿笙走在前面。   身后,小毛手上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   两个人一起进了包间。   “嚯!香!来,来,来,伙计,放这儿,放这儿。”   罗有光仿佛全然忘记了先前同谢放的不愉快,他闻见香气,便赶忙起身,让开了身子,招呼小毛从他这儿上菜,将这一口大铁锅给摆桌子中间。   这位罗先生,可真当是货真价实的吃货一枚。   小毛心中腹诽着,手中动作倒是丝毫未含糊,利落地将铁锅给摆桌上。   罗有光迫不及待地掀开铁锅上面的盖子,这一下,那香气直接涌了出来,里头还在滚沸着,叫人忍不住狂咽口水。   阿笙瞧了林市长的位置,眼神茫然,奇怪,怎么没见着林市长,林市长是出去了?   阿笙比划着,问二爷,“二爷,林市长呢?”   “林市长有事,先行离开了。”谢放拉开他旁边的椅子,“你晚上是不是还没吃?来,坐,同我们一块吃。”   阿笙眼露错愕。   啊,那林市长岂不是饭都没吃,便走了?   二爷特意约的林市长在这儿谈事,林市长却是一口没吃便走了,没耽误二爷谈事吧?   瞧着二爷的神色,倒是没瞧出什么,似是林市长的离开,并未对二爷有什么影响。   可二爷本来就不是会情绪外漏之人……   听见“林市长”这三字各自,罗有光心里头就跟长了倒刺似的,浑身不舒服。   他拿起筷子,对着阿笙招呼道:“我说小兄弟,这种大快朵颐的时刻,就不要提那扫兴之人。坐,坐。这一品锅啊,还是要趁热吃才对味!”   扫,扫兴之人……   阿笙面露尴尬,这话怕是也只有出自罗先生口中。   阿笙迟疑着,他也坐下一快吃,会不会不大好?   虞清松也劝道;“阿笙,既是罗先生也邀请你一块坐,便一块坐吧。”   转过头,对小毛道:“小毛,等会儿若是厨房那边需要阿笙过去,你再过来说一声。”   小毛应声道:“哎,好。”   闻言,阿笙这才犹豫着,在二爷的边上坐下。   阿笙坐下后,谢放将自己的碗筷给了阿笙,对小毛吩咐道:“小毛,你再去拿一副碗筷过来。”   小毛:“是,二爷。”   …   小毛取来碗筷。   这席间,属虞清松最为年长,也便由他招呼其他三人动筷,“来,开动吧。阿笙的一品锅,我也是头一回尝……”   谢放给老爷子夹了一个蛋饺放到后者碗里,“那老爷子可要好好尝尝,阿笙做的这一品锅,味道一点不输天仙居。”   虞清松还没尝呢,嘴里先夸上了,“呵呵,那是,阿笙的厨艺自是没得说,”   “呼,嫩!香!好吃,好吃!确实一点不输天仙居的一品锅!”   谢放同虞清松还在说着话,罗有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一块鸭肉送进嘴里,鸭肉酥烂,鲜嫩无比,不忘腾出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半点没吝啬对阿笙的夸奖。   这一品锅,一共有七层,每一层的食材都不同,譬如最上一层铺的是蒲菜叶子,往下,依次是煎过的鸭块、卤鸡块、蛋饺……还有大片大片的猪肉、新鲜的竹笋……   味道是层层递进,腴滑爽口,叫人欲罢不能。   罗有光是每夹一道菜,都赞不绝口。   阿笙见罗先生这般喜欢,可开心,他比划着,“那您多吃一些,这一品锅,本来就是为您才学的。”   让他多吃这个动作,罗有光瞧懂了,可后头的,他就没看懂了。   他手里还夹着一块猪肉呢,就压根没舍得放下筷子,转过头,去看虞老爷子,“老爷子,小兄弟说什么?”   “阿笙让您多吃一些,他说这一品锅本就是为您才学的。”   罗有光眼神不解。   为他才学的?什么叫为他才学的?   他这人,只要是好吃的,他都喜欢,又不似那林宗海,就好一品锅这一口,为何小兄弟会说,这一品锅是为他才学的?别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虞清松也是才知道这个事,因此,他替罗有光转达了之后,好奇地问道:“阿笙,你怎的说你这一品锅是为罗先生学的?罗先生喜欢吃一品锅?”   阿笙摇头,他看了眼二爷,老师解释,“因着罗先生的文章,吉祥居才能有个开门红。我便想请罗老师吃顿饭,是二爷提议,不如请罗老师吃一品锅。   我寻思着,这时节,吃一品锅刚好。”   虞清松再次替阿笙传达了他的意思,罗有光听了之后,眉头皱起,“谢南倾的提议?”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盯着阿笙,“小兄弟,你同谢南倾很熟?”   罗有光不是蠢笨之人。   他先是约虞老在这儿见面,这般巧,后头就遇上了林宗海同谢南倾两人。   如此说来,岂不是……   未等阿笙回答,谢放观罗有光之神色,率先出声道:“我同阿笙确实相识已久。只是阿笙同老爷子确实不知情,一切都是我个人的安排。”   阿笙同老师虞清松均露出茫然的神色。   二爷(南倾)同罗先生在打什么哑谜?   倘若不是虞老爷子在场,阿笙小兄弟又于自己有恩,最为要紧的是,两人瞧着的确不像是知情的模样,以罗有光的脾气,在得知被人算计后,定然起身愤怒离席。   最令罗有光郁闷的是,他怕就连以上的几点,亦皆是在谢南倾的算计之中!   罗有光一双黝黑的眸子锐利地盯着谢放,“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谢放避而未谈,只是道:“这一品锅,的的确确,是阿笙特意为罗先生做的。不如,吃了这一品锅再谈?罗先生请放心,这顿饭,绝不会令您有愧于您的文字,也愧于北城的民众。   否则您大可在报纸上,对我大书特书。”   “哼。难不成,我还怕了你不成?”   罗有光听后,冷冷一笑,他再次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阿笙拿勺子,为自己舀了一口汤——   压压惊。   不知道二爷怎么得罪罗先生了,这饭吃起来,硝烟弥漫的。   不过眼下,二爷同罗先生应当是,暂时和解了?   …   “号外!号外!”   “东洋人出局,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或许花落谢家!!”   “东洋人出局,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或许花落谢家!!”   翌日,北城街上,报童拿着当日新鲜出炉的兴报,奔走相告。   “东洋人出局了?东郊铁矿由咱们的商人独立开采了,是不是?”   “这么说,咱们的人示威游行,还是有用的了?当局当真改变主意,不让东洋人碰咱们得铁矿了?”   “消息可不可靠啊?我怎么觉着……就跟做梦似的?赶紧,快看看是哪家报纸,别是空欢喜一场。”   “是兴报!是兴报的罗有光,罗大炮主笔,这消息……应当是错不了吧?”   北城茶楼、酒肆,处处可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这个惊天消息的民众。   …   “没有!我绝无那方面的意思。”   “造谣!那是赤果果的造谣!罗有光那个人,您不了解……他那个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文人的话,您能信么?他们文人就是仗着自己有根笔杆子,在那儿信口雌黄。”   “裕田先生,您听我同您解释。”   “裕田先生,裕田先生……”   “嘟——嘟——”   电话那头,已是一片忙音。   林宗海手里头捏着话筒,面色铁青。   这个该死的罗大炮,竟然捏造新闻事实,这是存心要陷害他!   这下,他要怎么同上级,怎么同东洋人交代!   裕田禾丰的电话,绝不是今日打来市长办公室的第一通电话,兴报的发行太广了。   秘书忧心忡忡地问道:“市长,您说,这下可如何是好?” 第207章 骑虎难下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林宗海紧咬着牙关,将手中的电话用力地搁了回去。   他抬起脸,对秘书沉声吩咐道:“去!去将兴报的洪怀业给我叫来!”   他倒要问问,洪怀业到底是怎么管理的手下的人的!   这件事,兴报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否则,他看着兴报,也没必要再在北城办下去了!   秘书迟疑地出声,“可是,市长,如今这影响已经造成……”   就算是现在兴报将罗先生给开除,对事情也于是无补啊!   现在外头都盛传,东洋人出局东郊铁矿的开采权,偏生这个节骨眼,他们跟没法发一个声明,证明此事子虚乌有,否则一旦民众知道他们确实属意由本地商人同东洋人一起开采铁矿,只会更加激起民愤。   林宗海发了火,“你只管先叫人去将洪怀业给请来!”   秘书被吼地吓了一跳,“是,是!属下这就去。”   忙不迭退出了办公室。   林宗海双手十指交叉,手肘撑在桌面,面色沉沉。   程秘书所言不无道理,事到如今,便是给兴报施压,让他们开除罗有光,影响已经造成——   这件事,还是得想办法解决!   “市长——”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方才出去的程秘书去而复返,林宗海眉头紧皱,不耐烦地道:“我不是让你派人去将洪怀业给我请来么?”   程秘书小声地道:“市长,谢家少爷求见。”   林宗海松开交叉的十指,身子前倾,“谢南倾?”   南倾这个时候过来找他做什么?   东郊铁矿联合开采权的事都是他的大哥在跟进。   程秘书摇头,“回市长的话,是谢家大少谢朝晞。”   …   “二少——”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在低头书写的谢放手中动作微顿,他抬起头。   黄维庸手里拿着一份兴报的报纸,面有焦色,“二少,今日兴报的头版头条,您可瞧过了?”   谢放将手中的笔暂时搁在桌上,“看过。怎么了?”   黄维庸一愣。   看过?   二少已经看过兴报今日的头版头条了?   黄维庸不明白,既是二少已经看过今日兴报的头版头条,怎的还能这般平静。   也好,既然二少已经看过,那么这件事商讨起来也便方便许多。   黄维庸将手中的报纸放在桌上,指着头版头条上的文字,“二少,为何这兴报会知晓您有意拿下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经过兴报这般大张旗鼓的报道,林市长那边会不会就对我们有所避嫌?”   谢放笑着问道:“民众的反应如何?”   民众的反应么?   黄维庸回忆着自己从报童手中买过报纸,街上的百姓互相间谈论此事的情形,“百姓见了这篇报道,倒是都很开心,认为当局这一回,总算是腰板挺直了一次,未再受东洋人的掣肘。   就我买了报纸回公司的一路,凡是听到谈论此事的百姓,说是喜气洋洋,也不为过。”   谢放掀了掀唇:“如此就够了。”   黄维庸不解,“二少您……这是何意?”   谢放浅笑着道:“民意不可违。”   民意不可违?   黄维庸忽地明白过来。   是了,原本当局要将东郊铁矿的开采权交由东洋人同北城商人一事,民众就十分不满。今日这则新闻一出,无疑大大振奋了人心。   倘若民众对谢家拿下东郊铁矿的开采权乐见其成,那么对于当局,无疑已是骑虎难下。   民意若是沸腾,便极易发生暴|乱。   当局大概率不会冒这个险。   这么说的话……他们岂不是静等当局的反应便可?   甚至,主动权亦在他们这一边?   “二少高瞻远瞩,黄某实在佩服!”   黄维庸拿起桌上的报纸,对着谢放便是深深一揖。   “黄叔您这是做什么……”   谢放忙走出办公桌,虚扶起这位老先生,失笑道:“不过是趁势而为罢了,您莫要太抬举我。”   黄维庸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望着低头专注做事二少,心里头不由地琢磨,为何二少见了兴报的这篇文章,会这般平静?   究竟是二少本身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主。   还是……罗有光的这篇文章的发表,同二少有关?   倘若,倘若罗有光这篇文章的发表,背后当真是有二少的属意……   黄维庸心中一凛。   二少的心思之深沉,未免太过可怖!   …   市政府大楼。   谢朝晞面色沉沉地从铁制的市政大楼出来,疾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后座,谢朝晖透过车窗,瞧见大哥,提前开了车门。   待谢朝晞上了车,谢朝晖关上车门,转过身,语气着急地出声问道:“大哥,林市长那边怎么说?为何兴报会报道由咱们谢家独立开采东郊的铁矿?是当局有什么新的计划吗?”   谢朝晞面色沉沉:“林市长说兴报的报道他此前全然不知情。”   “太好了。这么说,还是由咱们同裕田先生一起联合开采东郊铁……”   意识到大哥的脸色不对劲,谢朝晖及时住了口,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事情有变啊?”   谢朝晞嘴唇紧抿,“林市长明确地告诉我,兴报造成的影响太大。他现在不可能再将东郊铁矿交由东洋人,否则一旦民意沸腾,很有可能会发生暴乱。”   谢朝晖愣了楞,“大哥,林市长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考虑同裕田先生合作了?难,难不成……当真要将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给到咱们?   可这样一来,裕田先生那边岂不是认为咱们摆了他们一道?”   如此,岂不是将裕田先生连同裕田先生背后的东洋人给悉数得罪了?   谢朝晞讥讽地道:“你认为咱们吃得下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么?便是吃得下,你以为,东洋人是吃素的,当真就那般安静地看着我们开采?”   谢朝晖怔住。   那,那如此说来……他们岂不是,进退两难。   竟,竟是不上不下地被卡在中间了? 第208章 请他进来   “那,那咱们怎么办?”   谢朝晖这会儿彻底没了主意。   他同大哥原先还以为报社的那帮人在那儿胡诌。可又实在不大放心,担心空穴来风,怕是事出有因,因此还是特意陪着大哥一起来这市政府跑了一趟。   原先想着,最严重,不过是当局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平息这段时日的示威游行。   哪曾想,这则新闻竟不是当局的意思!   不但如此,林市长甚至要决定要取消同东洋人合作一事,他们又不能独立吃下东郊铁矿这个项目。   那他们前期打点各方的钱怎么办?   就那样打水漂了?   这里头可有他母家给他提供的支持!这项目可不能黄!   谢朝晞沉声道:“先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公司么?大哥,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找林市长说一说……”   谢朝晞头一回觉着,他这个三弟实在是个朽木。   平日里的那点小机灵鬼跟小聪明,一旦出了什么事,在关键时刻,全然指望不上。   这个时候,回什么公司?   谢朝晞面色不耐,他对驾驶座的司机吩咐道:“回谢府。”   司机:“是,大少。”   “我有些累,我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你莫要吵我。”   谢朝晖心中很是有些不满。   成天只知道在他面前摆大哥的架子,他瞪着已然闭上眼的大哥,谢朝晞身体向后,靠着座椅,他闭上眼。   事到如今,只能,只能求求父亲……   看看父亲能不能有什么主意。   …   谢家主宅,书房。   谢载功坐在书桌前,他的鼻梁上架着一个老花镜,低头仔细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件。   良久,谢载功抬起头,他拿下鼻梁上的眼镜,神色难掩激动地站起身。   手中拿着那份文件,谢载功从书桌的那头走出,目光灼灼地盯着二儿子谢放,“这份计划书,你还给谁看过?”   谢载功的眼底,不仅有着激动还有着试探。   谢放自是深知父亲多疑的性子,他回话道:“除了黄叔,便只有父亲瞧过。”   谢载满意地点头。   这份计划书,他的确听老黄提过。   当时,他并未打算淌东郊铁矿的浑水,即便老黄向他禀告老三有意拿下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他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未曾想,时移势易。   兴报今日的这一则报道,使得局面不再当局的控制,东洋人不便再介入东郊铁矿的开采权,如此,便是他们坐收渔翁之利的最佳时机。   尽管事先便知晓有这么一份计划书,亲眼见过计划书条款之详备,还是令谢载功心潮兴奋。   他手持着计划书,言归正传:“这份计划书,你有几分把握?”   谢放:“七成。”   谢载功深知,老二不似老大,老大冒进,倘只有四成把握,会说成七成。老二相反,南倾的七成,只会比七成多,而绝不会少于七成这个数。   谢载功做了决定,“那行,你便尽管去试一试。只要林市长那边松口,资金这边为父自会想办法筹措。”   “多谢父亲。”   …   谢朝晞同谢朝晖两人回到府中,来给老爷子谢载功请安。   进了主院大厅,却被韩管家给拦下,“大少,三少请留步。”   谢朝晖朝楼上方向看了一眼,压低了音量,“韩管家,可是父亲在休息?”   韩管家微一欠身,解释道:“老爷同二少爷在书房议事,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谢朝晖很是有些意外。   二哥?二哥这个时候找父亲做什么?   他试探性地问道:“父亲同二哥商量什么事啊,连我同大哥都不见?”   韩管家双手贴在身前,尽职地道:“回三少的话,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这样,您同大少不妨先回去,倘若老爷同二少议完事了,我再派人去通知您同大少?”   “韩管家,要不您上去替我们传个话,就说……”   谢朝晖话尚未说完,被大哥谢朝晞所打断,“如此,有劳韩管家。”   韩管家:“大少客气。”   谢朝出于礼节同韩管家微一点头示意过后,转身离开。   谢朝晖一边追上去,一边转过头,看向父亲书房的方向,“大哥,咱们就这样回去了啊?你真不去见爸了?”   不是大哥说的吗,东郊铁矿的事情,得求爸想想办法,或许事情还能够有转机。   这打铁得趁热,真等韩管家派人来请他们,得等到什么时候?   谢朝晞停下脚步,脸色微沉,“不然,我同你就这样闯进去,再让父亲轰出来?”   搞什么?   大哥今天吃辣椒了,说话这么呛?   “我,我不是这个意——”   谢朝晖话声微顿,他看见了从里头出来的二哥。   奇怪老三怎么此番怎的这般识趣,止住了话头,谢朝晞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同样从里屋走出的谢放。   …   谢放转过里屋,看见了大厅里的大哥谢朝晞同三弟谢朝晖二人。   他率先出声,打破沉默,笑着同二人打招呼,“大哥,三弟。”   谢朝晞挂上他那招牌式笑容,“二弟,这般巧,你也来同父亲请安?”   谢放回得简略,“有点事,同父亲商量了一下。父亲现还在书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谢朝晞给谢朝晖递了个眼神。   谢朝晖会意,他快步跟上二哥,“二哥,等等我,我同你一道走——”   听见三弟谢朝晖的声音,谢放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指尖微微收拢,旋又松开。   他放慢了脚步。   谢朝晖同谢放并肩走着,“二哥,我同你一道走,嘿嘿。”   两人走出主院,谢朝晖佯装不经意地问道:“二哥,你说你今日有事同父亲商量,是什么事啊?”   谢放:“不过是一些小事。”   谢朝晖故意道:“我不信。二哥你怎么可能会因为什么小事你,去打扰父亲。你同我说说呗,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没什么。最近时局不稳,北城有不少学校准备南迁,学校负责人便向社会各界募捐金额。我想问问父亲,可有意向。对了,既然你问起此事,你同大哥最近手头可宽裕?”   “我?我的钱前阵子都……”   糟糕!险些说漏嘴!谢朝晖及时住了口,“总之,我这阵子可穷了。二哥你去问别人,你去问别人哈。我忽然想起……我,我还有点事。二哥,我先走啦……”   谢放望着三弟谢朝晖匆匆离去的身影,眸色微沉。   …   市长办公室。   “叩叩叩——”   “进来——”   秘书推门进来,“市长,谢家少爷来访。”   伏案桌前的林宗海不耐烦地抬起头,“我不是说了,只要是谢朝晞来访,只推说我在忙么?”   “市长,这一回是谢二公子。咱们还是……不见么?”   因着那日罗有光拦着他不走,尚欠谢南倾一个人情,林宗海忙出声道:“且慢,你,你去请谢二公子进来。” 第209章 各取所需   “谢二少,林市长请您进去。”   秘书来到会客厅,对坐在沙发上等候的谢放道。   谢放拿起随身携带的公文包,站起身,向秘书道了谢,“多谢。”   秘书有些奇怪地盯着谢放手中的公文包,心里头有些纳闷,不是说这位谢二少在公司里并没有什么实权,只是谢老将他放在公司,长些经验同见识罢了,日常也没有什么公事需要这位二少去处理么?   怎的拿着个公文包来见林市长?   说起来,那日谢家大公子都是空手而来,身上都并未带着公文包。   比起谢家大公子,谢二少此番前来,倒更像是来谈论公事的,似是更干练似的。   不过……   这公文包里头能装的倒不见得必须得是公文。   注意到秘书偶尔投在自己公文包上的眼神,谢放神情自若。   他神色平静地跟在秘书后面,由秘书领着,进去里头的市长办公室。   …   “市长,谢二少到了。”   秘书将谢放领进门。   林宗海从桌子后头走出,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南倾来了啊,来,请坐——”   “林市长。”   谢放同对方打过招呼,片刻,他打量着这位林市长的神色,“几日未见,林市长……似乎,憔悴了一些。”   林宗海苦笑,“这么多日,你是头一个当着我的面,指出我气色不好的人。”   谢放:“抱歉,还恕南倾鲁莽。”   “哪里是你鲁莽,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他身处如今这个位置,能够听到的真心话越来越少罢了。   以上这句话,自是不住为外人道,林宗海也便及时收了口,“算了,不说这些。来,坐吧。”   谢放坐下后,林宗海吩咐秘书奉茶。   谢放寒暄道:“林市长近日身体可无恙?”   林宗海是一肚子的苦水,可惜实在没法言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身子还好,我这是心病。你方才说我气色不好,气色不好才好呢。我最近气色若是太好,被外人瞧见了,怕是又要被口诛笔伐。”   “您受累了。”   谢放言语关切,垂眸掩去眼底的凉意。   比起那些被打重伤,至今扔在医院里的学生们,林宗海这几日受的忧思算得了什么?   这些政客,向来将仕途看得比民众要重要。   …   这段日子,林宗海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偏偏又没法跟人去说。   听见谢放的这一声“受累了”,五十好几的人了,险些红了眼眶。   上座的问责,东洋人的愤怒,那些文人学生的咄咄相逼,实在叫他身心俱疲。   总算,总算遇见一个知晓他不容易的人了!   秘书敲门,端茶水进来。   待秘书出去后,林宗海先是招呼谢放喝茶,之后,这才客气地询问道:“对了,南倾,你此番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谢放将方才的那杯茶放到一边,他将手中的公文包打开,“我这儿有份计划书,想请林市长过目。”   林宗海莫名,他喝茶的动作微顿,“计划书?”   “是,还请您过目一下。”谢放取出里头的文件,将手中的文书递过去。   林宗海只好先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疑惑地接过谢放递来的文件。   …   翻阅过手中的计划书之后,林宗海心中很是吃了一惊。   谢家想要吃下独立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   罗有光撰文,他们当局有意将东郊铁矿的开采权给到谢家,倘若当真交给谢家开采,民意有了交代不说,于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任何益处,至少东郊铁矿这烫手山芋算是有人接手了。   毕竟不是所有的商人都能有谢家这样的财力独立吃下东郊铁矿的开采权,便是吃得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胆敢冒着得罪东洋人的风险。   只是这般详备的计划书……   谢家在背后准备了多久?   倘若谢家是早就有意,那么谢家二公子约他吃饭,又那么巧他在吉祥居遇到罗有光,桩桩件件的背后,莫不是皆是谢家的布局。   不,应当不可能。   即便这一切都是谢家有意谋算,罗有光最痛恨同权贵、富商来往,他不可能会同谢家合作。   想到这里,林宗海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如若他纵横宦海这么多年,被谢家算计到这种份上,那他可算是白活了!   为求进一步安心,林宗海试探性地问道:“这份计划书,是……”   谢放:“是家父的意思。”   林宗海心中疑窦并未全部消除,“既是谢老的意思,怎的是由你来同我商谈?”   谢家除却谢老,半个话事人应当是长子谢朝晞才是。   谢放听出这位林市长的言外之意,“家兄同东洋人关系匪浅这件事,想必林市长亦有所耳闻。”   谢放虽开口解释,却是点到为止。   林宗海果然听出了他的意外之意,:“你的意思是……你父亲同你兄长的意见有了分歧?”   谢放直言不讳地承认,“是。”   林宗海听谢放直言不讳地坦诚告知谢家的家事,对于这一切皆是由谢家一手谋划的疑虑打消了一半,“这份计划书我先留下。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东郊铁矿的开采权事关重大,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得了主。成与不成,得看上头的意思。”   东郊铁矿蕴藏着巨大的利益,早日一天动工,便早一天增加政府收入,可以用来提升军|事装备,他们自己的人开采,比起狼子野心的东洋人,上面的人自是乐见其成。   只不过如此一来,各方压力便都要林宗海这个市长盯着罢了。   之前林宗海是不愿意得罪东洋人,眼下,却已由不得他。   谢放温声道:“林市长您放心,不管成与不成,我们谢家都不会有任何微词。”   …   谢放从市政府大楼出来。   司机老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车上等他,而是就等候在车旁。   见到二少,老徐疾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二爷……兴报的罗先生在车内等您。”   谢放朝前面车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老徐尴尬解释,“我同罗先生说了,您不在车上,若是有什么事,可以留个口信给我,回头我定然替他转达。可罗先生还是坚持在车上等您。他说是您的朋友。对不住啊,二少。”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位罗先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打开车门就进来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青天白日的,有人入车抢劫呢,吓了个够呛。   那位罗先生说是二少的朋友,可他此前从未听二少提过。   是以,他方才才会在车子外头等二少,如此,若是任何不对劲,二少也来得及走脱。   谢放:“无妨,我同罗先生是朋友,许是罗先生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老徐眼露惊讶,那位罗先生……竟真是二少的朋友啊?   老徐陪着二少一同回到车旁,替二少打开车门。   …   “这车不错啊,二少,可比人力车坐着舒服多了。”   谢放弯腰上车,耳边便响起罗有光说笑的声音。   只是但凡是听力无碍的人,都能听出,这位大主编语气里的挖苦。   谢放神色如常地坐定,“毕竟价格不便宜。”   罗有光:“……”   以往,罗有光若是刻意当面,夸赞他人的房子或者是其他心爱之物,对方少不得不自在,面露尴尬或是局促,也有极个别,半点听不出他的嘲讽,还当真他的面洋洋得意地自夸起来的。不过后者到底是少数。   倒是……没遇见过像是谢南倾这般实诚的回答的。   他同这位谢家二公子统共也就只打了两回照面,两次竟是嘴皮上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也是邪门。   罗有光收起谈笑的神色,他正色道:“我也懒得同你兜圈子。不瞒你说,我同我的同事已经在这儿蹲点数日,想要见到林宗海,就东郊铁矿开采一事采访他。可每一回,门房都告诉我人不在,我们不得其门而入。   那日吃饭,散后我特意记住了你的车牌号,认出是你的车,便上来坐了坐。你见里面有一会儿了,可是见到人了?”   谢放如何不知,这位罗主编对他并未全心全意地信任,否则当日何必特意记住他的车牌号?   此番除却在这儿堵林市长,估计亦是为了候他。   “见到了,也向林市长坦诚了我的来意。”   只当全然信了罗有光以上的那一番说辞,谢放不仅如实回答了罗有光的问题,且主动告知了他此行的目的同结果。   罗有光一下坐直了身子,他面容严肃地问道:“如何?林宗海是何反应?”   原来,那日在吉祥居,谢放便同罗有光达成了一项合作。   罗有光负责撰写,当局已同意将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交由谢家的相关文章,以此来制造舆情,迫使当局放弃同东洋人合作,作为他那日将谢放的“客人”给气跑了的“歉礼。”   当然,所谓“歉礼”是假,只不过两人各取所需——   谢放要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而罗有光,要的是东洋人从东郊铁矿开采一事上出局。   两人一拍即合,这才有了这一次的合作。   只是多日过去,当局那边迟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出,谢家这边亦无任何动静。   罗有光自是不能坐以待毙。   谢放:“若无意外,罗先生的另一篇文章也可以草拟起来了。” 第210章 本该他的   一星期后,兴报以大幅的版面报道了东郊铁矿最终由谢家独立开采的消息。   北城百姓无不于街上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大哥,今日的报纸你瞧了没——”   谢朝晖手里拿着报纸,脚步匆匆地走进大哥谢朝晞的院子。   瞧见大哥攥着报纸泛白的指尖,愈发着急地道,“看来大哥您也瞧过这报纸了。大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咱们提交的方案,不是一直都是同裕田先生合作的计划书么?怎的当真变成由我们谢家独立开采东郊铁矿了?”   谢朝晞的视线移开报纸,他抬起头,冷冷地道:“你还不明白,是谁在从中捣鬼么?”   谢朝晖一愣,“大哥你的意思是,是二哥?可是,这不可能啊!我们资金尚且不够,二哥哪里来的财力,能够吞下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   谢朝晞将手中的报纸愤怒地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掌心用力地拍在其上,嘴唇紧抿,“是父亲!南倾必然是得了父亲的支持!”   倘若南倾是瞒着父亲,看过报纸之后,父亲那里,岂会没有半点动静?   如此,足以说明,对于南倾独立吃下东郊铁矿开采权一事,父亲早已支持!   谢朝晖嘴巴微张。   二哥独立吃下东郊铁矿一事,乃是父亲背后的支持?   父亲,该,该不会……当真有意更改谢家的继承人吧?   那他这些年在大哥身上的经营,岂不是……岂不是徒劳一场?   不敢叫大哥瞧出他此时的慌乱,谢朝晖唯有问出他眼下最为关心的问题,“大哥,那咱们先前上下打点的钱,是不是……要不回来了?”   那可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谢朝晞眼神冰凉地睨了他一眼,“肉包子打狗,你觉得还有回来的可能吗?”   …   有人失意,有人欢喜。   这一日,罗有光提前结束报社的工作,在吉祥居做东,请客吃饭。   这一场饭局,除他自己外,没有旁人,唯有当日,他同谢放达成合作时亦在场的虞清松老人、阿笙以及谢放三人。   阿笙替老师以及罗先生将酒给满上。   二爷不宜饮酒,阿笙便执起茶壶,欲要替二爷斟茶。   谢放右手挡着杯口,对上阿笙困惑的眼神,他站起身,拿过后者手中的茶壶,温声道;“别张罗了,今日你亦是客,不妨坐着。若是老爷子同罗先生有什么需要,有我呢。”   虞清松方才就小声地对阿笙说过,没管用,阿笙当时答应了,只歇一会儿功夫,便又闲不住。   这会儿谢放开口,他便赶忙也加入游说的行列,再次劝道:“是啊,阿笙,南倾得对,你先别忙活了。我瞧你入座后,筷子都没动几下。你自己也吃。你这盘蒜香猪蹄,实在好吃,入味,且有嚼劲。你自己也尝尝,不要光顾着夹给我。”   罗有光一听,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这事儿怪我。是我招呼不周,我光顾着同南倾兄聊天,把你给忽略了。方小兄弟,今天晚上可不许再张罗了啊,你只管敞开肚子喝,敞开肚子吃!”   阿笙忙摆着手。   不,不是这样,是他自己习惯了,要他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动,他反而不自在。   罗有光爽快地道:“老爷子,南倾兄,晚上你们要什么,尽管同我说!我来给二位张罗!”   阿笙只好在位置上坐下,没有再忙着招呼大家。   碗里,多了一块蒜香猪蹄。   阿笙抬起头,谢放手中的筷子堪堪收回,见阿笙望过来,他温声道,“多吃一点,瞧着最近像是又消瘦了。”   阿笙摸了摸脸颊,有么?   他怎么觉着,自个儿最近脸还圆乎了一些呢?   …   罗有光是个吃货。   旁人宴客,都是先敬酒,不忙着吃。   他不同,坐下后,除了同谢放聊了几句,便埋头品尝美食,并不急着喝酒。   这会儿填饱了肚子,他才放下筷子,替虞老爷子以及谢放将酒杯给斟满。   他站起身,双手执杯,“来,南倾兄,这杯酒,我罗某敬你。你替我,替我的各界同僚,乃至我们北城百姓所没能办成的事儿给办成了!我替北城百姓谢谢你!”   东郊铁矿的开采权能够为谢家独立所有,岂止是他们的民主企业拥有独立铁矿开采权那么简单,它更为重要的意义是大大地提升了民众的民族自尊心跟自信心。   在这个乱世,以上两点十分重要。民主的精气神要是散了,再想要重振它,可就难了。   就冲着以上两点,莫说是敬酒,便是今日把他灌醉,撂倒在这儿,他亦别无二话!   都谢放站起身,他面容肃整,“罗先生言重,身为北城的一份子,南倾不过做了南倾应该做的,同罗先生以及您的各位同僚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身体缘故,南倾不能饮酒。若是罗先生不介意,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谢放重新拿了个桌上的空茶杯,将里头把茶斟上。   “这里没有旁人,既是身体缘故,不能喝以茶代酒,又有何妨?来,敬你!”   罗有光仰头,哈哈一笑,他将手中酒杯,碰了碰谢放手中的茶杯,豪爽地一干二净。   谢放亦将手中茶杯悉数饮尽。   罗有光:“来老爷子,方小兄弟,我们大家都干一杯!让我们一起祝贺东郊铁矿顺利动工!”   虞清松同阿笙也忙站起身,执起桌前的酒杯。   谢放则再一次以茶代酒,四个人一起碰杯,举杯共饮。   …   半个月后,东郊铁矿的开工仪式,于东郊矿区举行。   谢载功作为特邀剪彩贵宾,出席此次的开工仪式。   “恭喜谢老,贺喜谢老——”   “恭喜谢老,二少实在是年轻有为啊。”   “可不是,谢老,您好福气啊!”   前来参加开工仪式的宾客,见到谢载功,无不对最终获得东郊铁矿独立开采权的谢家二公子谢放交口称赞。   “哪里,哪里……不过都是为国,为民谋实事罢了。来,南倾,过来一下,为父给你介绍。这位是四方航船的……”   隐在人群里,谢朝晞看着父亲像从前待他那样,笑容满面地将二弟谢放介绍给北城的各界人士,眼底一片阴鸷。   今日的这一切赞誉,本都应该是他的!! 第211章 去搬救兵   “来,谢老,二少……咱们一起看向镜头。”   东郊铁矿动工仪式的场地前,谢载功面带微笑,同二儿子谢放分别站在市长以及副市长的左右,与今日前来参加开工仪式的各界名流一起合影。   前来采访的记者用相机记录了这一个非常具有意义的珍贵瞬间。   谢放在人群里,瞧见了大哥谢朝晞。   “在瞧什么呢?”   采访活动结束,谢载功转过头,刚要同二儿子交代些什么,注意到谢放视线看着前头,纳闷地问道。   人群里,谢朝晞已然掉头离去。   谢放:“大哥今日也来了现场。”   谢放深知,此番他拿下了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在大哥那儿,只怕会认为,他有意跟他作对,算是正式同他撕破脸。   无妨,本来他就有些腻了这“兄友弟恭”的戏码。   …   有报社记者还在拍现场活动的照片,谢载功面上带着笑,语气却很是有些冷,“既是来了现场,也不知道向你这个当弟弟的道喜。他这个大哥当的,实在有些不称职。”   谢放出声“宽慰”父亲道:“听说同裕田先生合作的计划书,大哥同他底下的人准备了很长时间,如今却被我给截了胡,大哥有些不高兴,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要替他说话。他什么心性,我还不清楚么?我早就同他说过,同东洋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听进去了么?趁着这个机会,磨一磨他的性子也好。否则日后接管了公司,迟早要载大跟头!”   对于事到如今,父亲依然没有放弃由大哥接管公司这一想法,谢放半点未感到意外,他笑着道,“他日,大哥定然能够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不提他!你随我来,我有些话要交代你。”   那一句“不提他”里,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同谢放谢交代了一声,谢载功向现场的报社记者客气谢过,率先离开活动现场,走到一旁无人的角落。   谢放亦向现场报社记者道了谢,朝父亲走去。   谢载功特意留了田文、田武留意周遭。   “你方才做得很好。”   留意到谢放先前向记者道谢的举动,谢载功一脸欣慰地道:“记住,对待那些报社记者,咱们一定要客气、有礼,这样才叫人挑不出错处来。你可别小看了这些记者的笔杆子,厉害着呢,往往能杀人于无形。”   谢放拱手作揖,“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   谢载功目露满意之色。   以上这些话,他过去也没少同老大说过。老大面上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可在同记者相处过程中,始终未能放下自己所谓的“架子”。   否则,也不会至今没有同哪家报社交好的记者。以至于去年岁末,因为同裕田禾丰有过往来一事,他被口诛笔伐,最后还是使了些钱,才将事情平息。   收回思绪,谢载功出声问道:“今日过后不久,便要动工了吧?”   谢放回道:“上午仪式结束,便开始动工。”   闻言,谢载功很是有些惊讶。   他看着现场穿着制服的工人们,他原先以为,这些工人今日前来,只为走个过场,亮个相罢了。   竟是活动结束便开始动工么?   片刻,谢载功面容肃整地道:“也是,这东郊铁矿的开采权来得不易,自是越早动工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这才是谢载功真正要交代给二儿子的事。   此番他们最终得到东郊铁矿的开采权虽说得益于罗先生写的那篇文章,算是冥冥之中老天爷也帮了他们一把,可东洋人那边未免太过平静。   平静得简直过了头。   南倾决定活动仪式后就动工,无疑是最好的。   谢放不得不咱次感叹父亲父亲对于时局的敏锐。   自开年后,东洋人那边格外地平静,不少人也便习惯了这种相对平静的生活,街市的店铺又热热闹闹地开张,全然没有去年年岁,因着东洋人大肆搜而造成的凋敝景象。   他是因为知晓这一年唯有年初这段时间,最为太平,自是越早开工越好,父亲却是提前洞悉到北城看似平静下的汹涌。   谢放:“是,儿子也是这般想的。”   谢载功不忘提醒道:“原先这东郊铁矿是要同东洋人一起开采的,如今当局给了咱们。东洋人那边如今是暂时没动静,可越是如此,反倒越是叫人担心。以我对东洋人的了解,他们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完事留意一些,切莫掉以轻心。”   “请父亲放心,儿子已经修书,联系驻军城郊的盛司|令,请他借调一支队伍给我。”   谢载功吃了一惊,“盛书新能同意?”   老二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一些!他们不过是小小商人,盛书新怎么可能会同意?   谢放笑着道:“请父亲允许我卖一回关子。待盛司|令回复我的信函之后,我自会悉数告诉父亲事情的原委。”   谢载功:“……”   他怎么会一直以为老二办事沉稳呢?   这简直比他年轻的时候都还要“疯”!   …   东郊铁矿动工仪式当日,谢载功同谢放父子二人在东郊铁矿开工仪式上的活动的照片,被北城各大报纸以及地方报纸刊登、转载。   谢家名声愈显。   尤其是合影的第一排众多人物当中,模样格外年轻、英俊,同各大政要站在一起,气质都丝毫不显逊色的谢家二公子谢放,尤其叫人注目。在此番连篇累牍的报道当中,一举为北城百姓所知晓。   一时间,谢放成为北城民众街头巷尾热议的对象。   “不是说谢老近年来逐渐退居二线,无论是公司还是谢家的事,大都由谢家大公子做主么?相反,谢家二公子谢南倾似乎在符城待了挺长时间,去年岁末才回的北城。此番东郊铁矿独立开采权这般重大的事,怎的是由谢家二公子负责?莫不是……谢家的接班人有变?”   “害,现如今呐,可不是旧社会了,不时兴长子继承家业者一说了,能者居之呗。我瞧着这位二少挺好,不同东洋人同流合污,独立拿下了东郊铁矿的开采权。解气!”   “岂止是解气。这可是得冒着得罪东洋人的风险。谢南倾此人,有魄力!”   …   “掌柜的,您听见没,客人们都在议论咱们二爷呢。”   小毛手里头端着餐盘,往包间走去。   一路上,不时听见包间里头客人在议论着二爷,他转过头,很是高兴地同边上的阿笙以及陶管事道。   自打东郊铁矿动工,二爷上报后,来他们吉祥居吃饭的客人都多了起来!   他听好多客人提过,都说是因为听说了二爷同阿笙少爷交好,且是吉祥居的东家,故而特意来给二爷捧场。   如今他们这儿到了晚上,便高朋满座的,可不比开业那几日的盛况逊色!   “二爷此番能够拿下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谁不觉得这一回着实扬眉吐气了一回?故而谈兴高涨着呢。”说到这里,原本面带微笑的陶管事浅叹了口气,感叹地道:“咱们啊,也是被东洋人给压了太长时间,憋屈了太久。”   提起东洋人,小毛就来气,他愤恨地道:“可惜咱们二爷手里头没兵,要不然,将那东洋人赶出咱们的地界才好呢!”   阿笙食指点在唇上,比划着,“越是这个时候,咱们就更要谨言慎行,莫要给二爷添麻烦。”   小毛赶忙噤了声。   是了!那帮东洋人坏着呢!他可得小心些,以免被些个小人给听见了,传到那帮东洋人的耳朵里。   陶管事赞赏地看了阿笙一眼,阿笙少爷小小年纪,能够如此谨慎,实在难得。   难怪二爷会对阿笙少爷这般赏识。   快要走到送餐的那个包间,陶管事关切地看着阿笙,低声询问道:“阿笙少爷身子可吃得消?若是觉着累,下一拨客人要是还想要见您,我便替您给婉拒了。”   原来,自从谢放见报以后,不仅来吉祥居的捧场的客人多了,便是提出想要见阿笙的客人也多了。   有纯粹想要结实身为吉祥居的掌柜的,更多的是想要通过阿笙,以此为契机,结识谢家二少爷。   东郊铁矿里头的利益太大。   早先人们大都忌惮于东洋人,如今这铁矿的开采权只属于谢家所有,自是人人都想要从怀中分一杯羹。   阿笙自是也察觉出了大多数客人“邀”他过去一见的目的,只是他打开门做生意,终究是不好太得罪人。不过若是客人旁敲侧击地想要从他这儿打听点二爷的事,即便是会得罪客人,他是半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这段时日,天气渐渐地暖和了起来,夜里来的客人比白天要躲了不少。   阿笙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抽空见客、应酬,自是比纯粹在厨房忙活要累,不过目前为止,他的身体倒也还好。   阿笙笑了笑,“没事。从前在长庆楼,比这会儿可累多了。”   那个时候,若是店里忙,他要帮着掌勺,还要跑堂。   现在想来,亏得那会儿爹爹有意锻炼他,长年累月的,他都习惯了。再一个,幸好那时爹爹也常常让他帮着招呼客人,要不然长时间在后厨,见了人,怕是会露怯。   陶管事仔细观察阿笙的神色,见他不像是在刻意瞒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便放了心。他替阿笙推开包间的门——   这是二爷特意交代的,凡是客人想要见一见阿笙少爷,他必须得陪同在侧。   如此,既是帮着阿笙少爷同客人沟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阿笙少爷“撑场子”,不至于被某些个客人欺负了去。   …   “二掌柜回来了。”   “怎么样,二掌柜,方掌柜也一同来了么?”   “这位……这位想必便是方掌柜吧?”   “听说方掌柜极为年轻,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来,方掌柜的,请坐,请坐。咱们坐着聊?”   陶管事推开包间的门,客人一见着他,便询问身为吉祥居的大掌柜阿笙是否也一同来了。   待瞧见陶管事身旁极为年轻的面孔,纷纷猜到了阿笙的身份,热情邀请阿笙落座。   阿笙瞧着,这几位爷都是生面孔,先前并未来过,又注意到桌上的菜品,客人们动得不多。   不知是不合胃口,亦或者……意不在此。   通常,这种来饭馆吃饭,却没动多少筷子的客人,需小心点应对。往往会提一些叫人为难的要求的,便是这一类客人。   阿笙拱手作揖,比划着,“多谢各位爷的赏识。十分抱歉,后厨有些忙,坐我就不坐了。我敬各位一杯,各位一下如何?”   陶管事亦注意到了,这一包间的客人似乎没怎么动筷,他帮着阿笙翻译手势的意思,面上带着笑,尽可能使得气氛活络一些。   小毛熟练地上菜。   “方掌柜客气。后厨自是有后厨师父忙活,又不需要你这个大掌柜的看着。还是说方掌柜可是瞧不上咱们,不屑同咱们同桌吃饭、聊天呐?”   阿笙目露紧张,他没有这样的意思!   陶管事不疾不徐地笑着将话接过去,“这位爷说笑了,咱们方掌柜这不是兼着吉祥居的大厨,实在没法在包间里待太长时间么。还请诸位见谅则个。这样,几位爷若是喜欢聊天,改日若是碰巧二爷也在,我去将二爷喊来,陪几位爷畅聊,如何?”   看来,先前是他看走眼了!   起初这包间的几位爷请他去邀阿笙少爷过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   这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实在叫人厌恶,阿笙少爷连开口说话都不能,竟都人心欺侮!   这几个人既是来着不上,陶管事自是不可能让阿笙以酒“赔罪”,他搬出二爷,是叫对方有所忌惮。   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有人不将二爷放在眼里,人们通常也不愿得罪谢家。   这一回,事情的发展却是出乎了陶管事的预料。   “倘若,我们一定要方掌柜坐下来,陪我们聊聊天呢?还是说,方掌柜的只能陪谢二爷聊天?”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一桌的人忽然大笑了起来。   其中一位笑着道:“麻生先生,您不要把话说得这般直白么。您把话说得这般直白,我们方掌柜的,可是要难为情了,是不是啊,方掌柜的?”   阿笙唇色苍白。   这几位客人是,是听说了些什么吗?   …   麻生?   陶管事心中一惊。   为何是东洋姓氏?   “难为情?应该是开心才对吧?毕竟,他一个哑巴,能够被谢二给看上。”   “不过,要我说,谢二的口味也实在够特殊的。”   几位客人越说越过分,陶管事低声对阿笙道:“阿笙少爷,这几个人怕是来者不善。今日之事,责任在我,等会儿您先出去。我来应对他们。”   “几位爷说笑。我们掌柜的忽然身子不舒服,招呼不周,实在不好意思。”   陶管事给阿笙使了个眼色,示意阿笙现在就趁机出去。   “慢!”   阿笙才转了个身,那位叫麻生的客人出了声,阿笙只得生生停住步子。   “方掌柜的,哪里不舒服?家父是医生,我自小跟在家父身边,也学了一些皮毛,我来替你看一看吧。”   说着,从位置上站起身。   “阿笙少爷,跑!”   陶管事见情况不对,厉声叫阿笙跑。   阿笙拔腿便跑——   他得出去搬救兵!   阿笙跑出包间,却在走廊上同一群手中持枪的东洋士兵打了个照面。   有客人瞧见这么多的东洋兵,吓了一跳。   里头客人听进动静,打开了包间的门。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东洋兵?”   “滚开——”   “大大地滚开——”   这帮东洋兵操着生硬的北城话,作势要拔出手中的刺刀。   “走,快走——”   “快走——”   客人们瞧见了,生怕自己性命不保,纷纷往外跑。   小毛扒在墙边,瞧见了客人纷纷往外跑,又瞧见了被东洋士兵给围住的阿笙少爷,吓得不行。   原来,方才小毛送过菜之后,想起自己托盘忘记拿出来了,便打算返身去拿,结果不小心听见了里头的对话。   意识到事情不对,他刚要去找豆豆商量对策,不料,才到前厅,便瞧见东洋士兵冲了进来。他便没敢再冒然行动,而是躲在这儿,观察情况。   怎么会有东洋士兵前来闹事呢?!   不行!   他得立即去告诉二爷!   小毛混迹在四散的客人当中,跑出了院子。   忽地,小毛撞到了一堵肉墙。   “对不住,对……”   “小毛,是我。吉祥居出什么事了?为何客人都在往外跑?阿笙呢?”   听出是二爷的声音,小毛申请激动地抬起头,他指着吉祥居的方向,“二,二爷!有,有人在包间闹事!是,是东洋兵!他们还欺负阿笙少爷!”   “什么人胆敢在本座的地界闹事?速带本座去看看。”   小毛这才注意到,二爷边上还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军爷!   谢放难得疾声地道:“还楞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带我们过去?” 第212章 就崩了谁   “且慢——”   小毛刚要转身带路,盛书新出了声。   他将小毛叫住,“等会儿……那放什么,我方才好像是听落了。你刚刚说是什么人闹事来着?”   “回爷的话,是东洋兵!”   盛书新心中当即有了退意。   东洋兵可就棘手了啊,一个弄不好,可是当真会真强实干地开打的。   谢放从盛书书意的言外之意以及他的神色当中,猜测出了对方已然有了反悔之意。   这些兵痞头子,争地盘的时候,打自己人打得比什么都凶,面对东洋人,却是舍不得一颗子弹!   谢放历经两世,对于像是盛书意这种兵痞头子的劣根性自是比谁都清楚,眼下,无论他多心急如焚,愤慨不满都是徒劳。   在盛书新出声前,谢放便直言不讳地道:“盛将军,难道我们的人在自己的地界,连受自己军人保护的权利都没有么?倘使如此,捐赠军备同军资一事,南倾还需仔细思量。”   倘若只有前一句,盛书意定然是双手做个揖,找借口开溜,他是来这儿吃饭的,可不是同东洋人结梁子的。   涉及军备、军姿,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家家大业大,别的不说,就那个铁矿,现在盯上谢家的,可不只他一个。   要是谢家转头找了别人合作,回头对付他,也白费他今日特意进城一趟!   盛书新打着哈哈:“南倾兄何出此言?你方才所言极是,怎么能叫我们的人在自己的地界被外人给欺负了去!”   他转过身,对跟在身后的一队步兵道:“等会儿都跟本座一块进去!”   “是!”   “是!”   从小在北城长大,小毛见多了这帮军人做的不靠谱的事儿了。   明明带了不少兵,见到东洋人却还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他也不是没瞧过。   可这是头一次亲历。   尤其是这位爷一秒才说要给他们撑腰,后一秒又显出悔意,后头应当还是二爷允诺了什么,才改变的主意。   孙子!   这帮人也都是孙子!   谢放沉声道:“小毛,带我们过去。”   小毛忙收回心神,“是,二爷!”   疾步走在前头。   …   阿笙被东洋兵给围住,被迫退回包间。   陶管事瞧见阿笙去而复返,且身后还有手持武器的东洋兵,是又惊又怒。   阿笙朝陶管事摇了摇头,意思是,他暂时没有受伤,别担心他。   陶管事强忍着火气,他看向坐着的几位客人,“几位爷这是何意?”   坐在麻生先生左手边的中年男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不过就是想要请方掌柜坐下来,陪我们喝个几杯罢了。”   说罢,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阿笙,“方掌柜的,现在,可以陪我们大家伙坐下好好聊一聊了吧?”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您想要聊什么?”   “喔,对了,险些忘了,我们的方掌柜不方便陪我们‘聊天’,那就喝酒好了。来,方掌柜的,咱们先把这杯酒给喝了吧。”   对方将酒倒满,朝阿笙招了招手,态度轻慢,像是随意在招呼一只阿猫阿狗。   阿笙抿起唇。   从前在长庆楼,偶尔也遇见过喝醉酒闹事的客人。   可由于符城地界小,大家大都是熟面孔。便是偶尔有途径符城的客商,那也都是熟客带过来的居多,便是有客人闹事,也会有熟客出来阻止,也因此鲜少会将事情给闹大。   大家彼此间都会给个面子。   他从未遇见过像是这位客人这般侮辱人的。   在阿笙有所回应之前,陶管事拦在他的身前,他朝饭桌走过去,“我来替我们掌柜的喝。”   陶管事的手尚未接触到酒杯,酒杯提前被人给抄了走,泼在了他的脸上,“呵?就你,也配同我们麻生先生喝酒?”   阿笙眸子睁圆。   他愤怒地瞪了眼泼水的那人。   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陶管事擦脸,他转过脸,飞快地比划着,“这酒我们不会喝,你们有什么事冲我来,放陶管事走!”   陶管事手中拿着帕子,抓住阿笙的手臂,摇着头,“阿笙少爷!万万不可!”   麻生一瞬不瞬地看着阿笙,他用生硬的北城话,问陶管事,“他在说什么?”   陶管事充耳不闻。   桌上有人拍了桌子,“我们麻生先生问你话呢!”   陶管事只当耳边有犬在吠。   他算是看出来了,除了那个叫麻生是东洋人,其他应该都是北城人。   走狗!   阿笙还在竭力“说服”陶管事,“陶叔,您先出去,他们应当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陶管事仍是不出声。   东洋人坏事做尽,跟在东洋人身边的走狗更是丧尽天良,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莫说便是他提阿笙少爷转达了手势的意思,便是他转达了,这几位客人多半也不会放他走,他还不如不要白费了这个口舌。   “我听闻,你们有一句老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笙警惕地盯着说话的,被称之为麻生先生的客人,他指了指门的方向,又指了指陶管事,并且做了个酒的动作。   阿笙这个动作,比方才的手势要好理解许多,那位麻生先生试着猜测,“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让你的二掌柜先出去?只要我们肯让他出去,你便陪我们喝酒?”   阿笙点头。   陶管事压低了音量,语气里满是不赞同,“阿笙少爷!”   这帮东洋人哪里是言而有信的主,若是连他也出去了,阿笙少爷同羊入虎口有什么分别?   “如此,那请你先表示出你的诚意吧。来,坐这里。”   麻生拍了拍他的大腿,他做着这样轻浮的动作,可面上表情却是很正经,就像是一部机器那般,没多少身为人的活气,叫人瞧了更加不寒而栗。   阿笙一时愣住。   他虽然喜欢二爷,也曾无意中瞧见过两个男子亲昵,可他……可他从未没有遭遇过来自同样身为男子之人的轻慢对待,以至于太过吃惊,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装什么呢?总不至于你跟了谢南倾这么长时间,还是个雏儿吧?我们麻生先生看上你,是你的服气。还不过来,给麻生先生敬酒!”   陶管事心中的怒火已然在爆发的边缘,“各位爷,请莫要欺人太甚!”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   说话的人走上前,抬手欲要掌掴陶管事,被陶管事给用力地擒住。   陶管事早年干农活出身,如今虽年事稍高,可力气还是在的,陶管事一松手,那人竟被往后退了退。   麻生使了个眼色,有两名东洋士兵立即走上前,一人踢在了陶管事的小腿上,另一个人则趁着陶管事身子失去平衡,手按在他的肩上,迫使他跪下。   阿笙微张了嘴,可他发不出声音。   麻生太一郎用有着口音的北城话,对阿笙道:“你的二掌柜能不能从这儿走出去,可全看你了,方掌柜。”   陶管事大声地道:“士可杀,不可辱!阿笙少爷,您不必管我!”   他身后的东洋士兵对着陶管事的后背,狠狠踢了一脚。   阿笙连忙蹲下,察看陶管事的伤势,他愤怒地瞪着一桌子的人。   最终,他站起身,朝麻生走去。   “阿笙少爷,不可!”   …   “这就对了。方掌柜的,这一回,你算是交好运了!麻生先生啊,就是不喜欢话多的。”   麻生旁边的人站起身,给阿笙倒了杯酒。   阿笙将手朝对方泼了过去,如同后者之前对陶管事所做的那样,趁着对方伸手去抹脸上酒的功夫,迅速地掏过对方抵在腰间的枪,站到了麻生太一郎的身后——   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   麻生太一郎变却了脸色。   “你,你想要做什么?不要冲动?”   阿笙无法出声,陶管事默契地开口,“放我们走!”   麻生太一郎:“让他们走。”   “行,行,我放你们走,放你们走!”   羁着陶管事的两名士兵松开了手,阿笙便手在麻生肩上拍了一下。   陶管事一直留意阿笙这边的动静,他帮着翻译阿笙的手势,“我们掌柜的让你双手举起,站起来!”   双手举起,是陶管事自己加的,以防麻生忽然反击。   麻生只能双手高举,站起身。   阿笙挟持着麻生,离开桌子,他的身子往后退,同陶管事两人一起,退到门边。   陶管事开了门。   阿笙用眼神示意陶管事先出去,他自己则缓缓向后退去。   “陶叔,您没事吧!”   “陶叔——”   “掌柜的……”   “都不要过来!全部离开这儿!”   走廊上,豆豆同几名伙计没有走,见到陶管事同阿笙,纷纷跑上前,关心地询问情况。   听见陶管事的喊声,他们脚步一停,这会儿才注意到了阿笙手里还拿着把枪,还挟持了个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   “千,千万不要伤害麻生先生!”   “对,对,千万不要伤害麻生先生!”   那两名先前坐在麻生太一郎左右,在饭桌上对阿笙各种冷嘲热讽的两名男子,这会儿脸上满是紧张,仿佛阿笙挟持的不是一个东洋人,而是他们的亲爹。   不,怕是他拿枪抵着这两个人亲爹的脑袋,这两人也不会慌张成这样。   阿笙鄙夷地瞥了眼两人,谨慎地往后退。   …   “二爷!”   “二爷——”   听见“二爷”两个字,阿笙分了心。   那麻生太一郎见状,欲要找机会脱身。   忽地,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谁都不许动!谁要是乱动,本将军就崩了谁!”   盛书新的身后,他的护卫兵整齐地排成两队,分别在走廊的两边一字排开。   人数是东洋人的两、三倍之多。 第213章 难以善了   东洋兵果然未轻举妄动。   盛书新满意自己出场所造成的效果。   他的双手放在身后,闲庭信步般朝阿笙同麻生太一郎走去。   待瞧见阿笙手中挟持的人不是别人,竟是东洋驻北城少佐麻生太一郎,盛书新心里头顿时喊了一句“活爹。”   他滴乖乖,这小兄弟什么来历啊,怎的连麻生太一郎都敢挟持?   这麻生太一郎在战场上可是个狠角色,没想到也会有今天!   被他们国家的一个小兄弟拿枪指着!过瘾,实在过瘾。   盛书新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不能表现出来不是?   毕竟,东洋人的确不好得罪。   盛书新装成才将麻生太一郎给认出来的吃惊模样,睁大一双虎目,扬高了音量,“这不是麻生先生么,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麻生太一郎亦是认出了这个在战场上同他交过手的军人,他这会儿羞怒难当,脸色紧绷,却并不求饶,只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盛书新。   装模作样的同麻生“友好”地打过招呼,打过盛书新转过头了头,“这位小兄弟,你是何人?麻生先生可是咱们北城的贵客,怎可对麻生先生这般无礼!”   “还不速速放下你手中的家伙?”   倘使阿笙在瞧见走廊两边列队的熟悉军服时那一瞬间,心里头一阵激动。   这会儿听了盛书新这一串质问的话,心里就有多失望,就像是一锅煮沸的热水往里头泼了一桶的冰,浇了个透心凉。   对欺压他们国民的东洋士兵这般讨好谄媚,这样的军人,怎么能够打胜仗,甚至是保家卫国呢?   阿笙没动,甚至有这么一瞬间,阿笙想着,大不了就同这个叫什么麻生的同归于尽,那他也算是为国除害,当一回英雄,死得其所了。   盛书新面上有些不快。   怎的?   他冒着得罪东洋人的风险,这小兄弟还不配合他,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一些。   方才盛书新在同麻生太一郎“叙旧”,谢放不便出声,眼见盛书新因为阿笙的不配合沉了脸色,谢放及时地出声,“盛将军,阿笙年岁小,应当是吓着了。不如让我来说服他?”   盛书新下巴微抬,勉强地微一颔首。   阿笙方才只是听见伙计们在喊“二爷”,可他由于背对着大家伙,是没瞧见二爷的身影的。   这会儿听见二爷的声音,听二爷竟是同这位不靠谱的军爷是“一伙”的,顿时又委屈又生气。   谢放瞧见阿笙发红的眼尾,便知阿笙误会了他,他同阿笙做了个手势,“迟些我再同你详细解释。”   比划完,谢放朝阿笙伸出手,“来,阿笙,把枪给我。”   阿笙没有忽略二爷方才朝他比划的手势意思,尽管他此时心里头仍是十分委屈,对于二爷同像盛书新那样的军人在一块很是失望,出于对二爷的信任,他还是缓缓地抬起头,将手中的枪支交给了出去。   谢放谨慎地将阿笙递来的手枪接过去,交给盛书新,“盛将军。”   盛书新将手枪接过,赶紧走上前,察看麻生太一郎的伤势,“对不住啊,麻生先生,受了惊吓了吧?伤着没有啊,需不需要给您请大夫瞧一瞧?”   麻生太一郎脸色绷直,他操着生硬的北城话,“多谢,但不必了。请把我的手枪给我。”   啧。   他说呢,这枪的做工怎的这般精良,还以为是这小兄弟自己花大价钱购的。   东洋人的武器就是好,瞧这手枪做的,又小巧又轻,很是趁手,不知道弹道稳不稳定,设计精准力怎么样。   倘若麻生太一郎没想起枪这一回事就好了,他还能给理所当然地“缴”了,拿回去研究。   得,黄了。   “噢。这是您的手枪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给,完璧归赵。”盛书新笑着把手枪给递过去。   麻生太一郎接过手枪,他转过头,用东洋话对他的士兵们命令道:“走!”   跟他一起前来的几名国人很是有些意外,“这就走了啊?”   “麻生先生,您不打算教训一下那个……”   麻生拿着刚被交还的手枪,指着方才说话的那人,满目凶光,“闭嘴!”   那人吓得不敢再说半个字。   麻生太一郎沉着脸,率队离开。   …   盛书新给他手底下的一名哨兵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者跟上,以免那帮东洋人使了个回马枪。   这东洋人可不会管什么道不道义,一但开打,会不会伤及这胡同内的百姓。   东洋人已经离开,可现场还是没有人出声,大家伙都被方才现场弥漫的肃杀气息给压得说不出话。   谢放揽着阿笙的肩,低声问道:“怎么样?都还好么?可有哪里伤着了?”   阿笙还在因为二爷为何同像是盛书新那样的军爷走得近而有些不高兴,却是没意气用事,故意不理二爷,他摇了摇头,快速地比划着,“我没事。二爷,您赶紧叫人去请个大夫,陶管事的后背被东洋人给踢了一脚。”   闻言,谢放倏地转过头,神情关切地去看陶管事,“陶叔……”   未等谢放出声关心,陶管事便摆着手,“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的,算得了什么。我回头自己涂一点铁打损伤的药便好了。倒是阿笙少爷,吓坏了吧?”   背后被踹了一脚这事可大可小,倘若只是皮外伤倒还好,就怕是受了轻易未曾察觉的内伤,谢放自是不放心。   他吩咐一个跑堂的伙计,去请中和堂的大夫过来一趟。   谢放环顾周遭,对其他人道:“其他人呢,可还有谁也受了伤的?若是还有人受了伤,等会儿大夫来了,同豆豆说一声,等大夫来了之后,一一诊断。”   就在这时,盛书新的哨兵回来了,“盛将军,东洋人确实已经撤了。我亲眼瞧见他们坐车走了。”   大家伙听见了,顿时一阵欢呼雀跃。   “是这帮东洋人可算是走了!”   “太好了!”   “太好了!”   …   阿笙的身子在抖。   谢放猜测,多半是受了惊吓,身子尚未缓过来,他低声吩小毛去拿一件披风过来,人在包裹着的情况下,会更加有安全感一些。   小毛去阿笙的休息间拿了毯子回来,他交给二爷。   谢放将披风披在阿笙的肩上,果然,阿笙身子轻颤的情况好了一些。   小毛不解地问道:“二爷,我没明白,为何那个叫什么麻绳还是麻生的会那般轻易地就走了?”   豆豆瞪他,“不是,你什么意思啊?你还想那般东洋人留下来找我们是吧?”   小毛一脸委屈,“我这不是纳闷么。东洋人是那种被人用枪指着,还善罢甘休的性子?”   谢放解释道:“东洋人军人最是崇尚他们所谓的武士道精神,被人拿枪抵着这种失职的事情,对身为军人的麻生太一郎而言是自己无能的表现,更是一种奇耻大辱。”   “可以啊,南倾兄,你对东洋人了解得挺多。”盛书新食指曲起,轻刮着下巴,作思索状,他转过头,看着阿笙,“我猜,想来那位麻生太一郎今晚没少喝酒,不然小兄弟你不可能从他的手中把枪给抢过来。小兄弟,你运气不错啊。””   不。   事实上,阿笙并不是全然凭的运气。   他在酒楼待的时间长,他只要一闻客人身上的酒味,观察客人的脸色同眼神,就大致能够知晓客人喝到了哪儿,还剩几分清醒。   那麻生太一郎语气听着没有半分喝醉的模样,但眼神还是有一些变化的。   为了证实心里头的猜测,他刻意接近那个东洋人,果然在后者的身上闻见了浓浓的酒味。   再有意志力的人,一旦喝高了,也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冒险从麻生太一郎手中的抢过手枪的重要原因。   盛书新话锋一转,正色地道:“不过你今日算是将麻生太一郎给彻底开罪了,便是他不来找你的麻烦,你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平,这北城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位小兄弟拿枪指着的,可不是麻生太一郎一个人,而是麻生太一郎后头的整个帝国,东洋人不只是不会善罢甘休。   …   阿笙双手攥着披风,表情怔楞。   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凭什么要他离开北城?   阿笙尚未回应,小毛就下意识地嚷嚷了起来,“这怎么行?这吉祥居倾注了咱们阿笙少爷多少的心血?何况,吉祥居从开始营业到现在,生意一直极好,哪能说放弃就放弃!”   盛书新没那耐性仔细听小毛话里的内容,只是听他说什么不行啊,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啊,丢了一句,没好气地反问:“赚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小毛没吭声。   是命重要,可人活着,没钱,不也保不住命么。   阿笙少爷可是借的二爷的钱开的吉祥居,这都还没回本呢,就得离开北城,那阿笙少爷不是白忙活一场了?   阿笙轻咬着唇,转过头,去看二爷。   难道,他真的只能离开北城么?   他才来北城没多久。   谢放陷入沉思,“盛将军的思虑不无道理。”   事实上,他担心,即便东洋人那边没动静,为了息事宁人,当局也会对吉祥居或者是阿笙出手。   今晚这件事,就不会就这样结束,只怕难以善了。 第214章 意在沛公   大厅始终不是说话的地方。   谢放命亓亓整理人收拾一间包间出来,邀盛书新里头坐,他同阿笙作陪。   陶管事则吩咐厨房师傅去拿几壶酒,端几碟冷盘过来,再去烧几道家常菜——   大菜是没时间做了,家常菜上菜快一些,垫垫肚子,也收收惊。   “抱歉,盛将军。今天本意是请您来这儿吃饭,临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阿笙今日亦受了惊吓,不便下厨,只能改日再请您吃好吃的。还望海涵。”   谢放替盛书新将酒给满上,他自己亦给自己倒了杯酒,主动赔罪道。   阿笙心头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先前这位军爷说他不能再在北城继续待下去的时候,二爷不但没有驳他,反而顺着这位军爷的话往下说。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位盛将军。   瞧见二爷倒酒,还是担心得不行,他刚要伸手制止二爷,见二爷朝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也便未冒然拿走二爷手中的酒杯,唯有不安地望着二爷。   盛书新来这儿也不是当真冲着吃来的,在哪儿吃不是吃。   他干脆地引尽谢放的这一杯“赔罪”的酒,一脸惊奇地看着阿笙,“你这小兄弟还会下厨?”   谢放解释道:“阿笙是吉祥居的掌柜,不过亦管着后厨。”   先前小毛的话盛书新就没仔细听,因此这会儿听说阿笙就是吉祥居的掌柜同大厨,大大吃了一惊,他上下左右地打量了阿笙一眼,“小兄弟,你多大岁数了?”   这张脸,怎么瞧,怎么都不像是满二十的。   同来这儿用餐的不少客人一样,盛书新也听说过吉祥居,也听说了吉祥居掌柜年岁极轻。   他原想着,年岁不大,那怎么着也该有个二十七八吧,未曾想,竟“小”成这样,他瞧着店里的伙计怕是都比这位掌柜年纪要大。   谢放代为回答道:“快二十了。”   “嚯!还没到二十你小子就在北城这地界开餐馆啊?小兄弟,勇气可嘉啊!”盛书新竖起大拇指。   这话听着像夸奖,可又不大像,阿笙拿不准应当如何回应妥当,便只好作了个揖。   盛书新手里头抓了一把花生,往嘴里头丢了一颗,放在嘴里头咬着,纳闷地问道:“小兄弟,我问你啊,那麻生太一郎怎么得罪你了?你竟敢拿枪指着他。”   阿笙抿起唇,他微垂着脑袋,不想回答,更不愿回想晚上锁发生的事情。   谢放察觉到阿笙的抗拒。   他轻握了下阿笙放在桌上的手,“若是不想答,便不必回答。你今天晚上受了惊,想来盛将军亦能够体谅。”   盛书新是什么人物?   先不说谢放这一句话就充满了袒护的意味,便是这“握手”的动作,都依稀能瞧出两人的关系不大简单。   他再一看阿笙那一双像是黑葡萄似的眼睛以及那张俊俏的脸蛋,当即猜出了什么。   盛书新将口中的花生咬得咯嘣脆响,“哦,是,是。无妨,无妨……”   啧,有钱人玩的果然是花。   他管这小掌柜晚上受了什么惊吓,谢南倾是不是同人搞在一起,他只要谢南倾能够按照他们所约定的,定期给他捐武器,捐物资就行。   …   吃过饭,谢放亲自送盛书新出院子。   他返身折回。   快要走到前厅,冷不防瞧见檐下站着一团黑乎乎的身影。   四下安静,只有包间里偶尔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   即便逆着光,谢放也从身影的轮廓认出是阿笙,他走上前,失笑道:“好生吓我一跳。怎么一个站在这儿。可是在等我?”   阿笙笑不出来,他小脸严肃,他比划着,“二爷,您为何同那位将军走得这般近?”那位盛将军瞧着……不像是什么好人。   他也不喜欢那位盛将军。   “原是为这个。”谢放眼带笑意,他牵起阿笙的手,“去你休息间说?”   二爷的指尖有些凉,阿笙脑海里才闪过这样的念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他面颊一热,下意识地挣开了手。   屋子里头,陶管事听见二爷的声音,走近,一脸歉意地道:“抱歉,二爷,我劝过阿笙少爷进里头休息,但是阿笙少爷执意要在这儿等您。”   “无妨。”谢放睨了阿笙一眼,他走上台阶,关切地问道:“陶叔可瞧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阿笙收到二爷方才看过来的眼神,微低着脑袋,脸上还是有些发烫。   他方才不是故意的……   陶管事微一欠身,“多谢二爷关心,万幸,没伤着脾脏,也没伤到骨头,只是受了皮外伤。大夫已经给开了药方,小毛已经跟着一块去抓药了。”   话虽如此,谢放瞧出陶管事的行动仍然有些不对大方便,比起平日里,步子迈得要慢了许多,身子也微微躬着,估计并不像是陶管事说得这般轻巧。   谢放知晓,陶管事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让他能够安心而已,他温声道:“不管有受内伤,还是得好好修养。我和阿笙刚好要进屋休息,我扶您一块去屋里头,等会儿坐我的车,我们再一同回去?”   陶管事赶忙摇头,“不用了二爷,我自己坐车回去就……”   “还是说我现在就命人去喊小徐过来,您先坐车回去?等小毛抓了药回来,我给带您回去?”   陶管事一脸无奈,他哪能如此麻烦二爷,只好道:“谢过二爷。”   …   谢放扶陶叔进阿笙平日里的休息间,在椅子上坐下。   阿笙去拿了软垫过来,给放在陶叔的腰后,这样陶叔靠起来腰会舒服一些,也不会碰着背部的伤。   谢放笑着夸赞道:“还是阿笙想得周到。”   有软垫靠着,身子放松了不少,后背也便不用一直挺直着,疼痛总算缓解了少许。   陶管事向两人道谢道:“多谢二爷,也谢谢阿笙少爷。”   阿笙忙摇着头,比起陶管事今日为他做的,他这点算得了什么呢。   待二爷同阿笙也先后找了椅子坐下,想起二爷刚刚送走的那位盛将军,陶管事疑惑地问道:“二爷,您同那盛将军是如何认识的?怎的先前从未听您提过?”   阿笙很是有些意外,竟是陶管事此前也未曾听二爷提过那位盛将军么?   知晓陶管事的这个问题,亦是阿笙所在意的,对陶叔同阿笙,谢放从来都没什么可相瞒的,他同两人仔细解释了原委。   原来,早在谢放决定拿下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他便猜到,此举定然会得罪东洋人,因此提前便开始运作。   盛书新的驻军就在郊外,是最理想的合作对象。   他捐赠武器设备同物资给盛书新的军队,作为交换条件,盛书新需派人保护东郊铁矿的安全。   他在东郊铁矿开工仪式那日,同父亲说的便是这件事。   只是那时盛书新那边尚未给他回信,他也就没有说得太过详细。   陶管事听后,感叹道:“二爷考虑得实在周全。”又十分关切地进一步追问道:“那位盛将军可答应了?”   谢放:“带兵打仗,圈地盘,最是烧钱,谁家的军备、军资充足,很大程度上便决定了战场上的胜败,盛书新没有理由拒绝。”   今日也是凑巧,他宴请盛书新吃饭,结果碰上东洋人闹事。   闻言,陶管事彻底放了心,“那就好,那就好。”   东郊铁矿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有军队驻守可放心一些。   阿笙这才知道,原来二爷是为了东郊铁矿的安全,这才不得不同那位盛将军往来,“二爷,对不住,我还以为……”   谢放站起身,去执起桌上的茶壶,睨着阿笙,“以为我什么?以为我同北城其他商人一样,在押宝?押最后究竟谁会挥军入住北城,成为这座城池乃至至全国的真正主人?”   时局不稳,商人们为求自己的产业发展顺利,往往会寻求军队的保护,只是如今各方势力割据,商人们往往看好的势力也各不相同。谁也不知道他们投资的那方最终势力能不能胜出。军|商、政商往来甚密已是公开的秘密。   一旦押对势力,那往后可不是平步青云的事,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他们并不会看究竟哪方势力真心为国为民,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利益能不能得到保障罢了。   因此,这才被报社记者辛辣地嘲讽为“押宝。”   阿笙急忙比划着,“我知道二爷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是想不明白,二爷为何要同盛将军那样的人往来而已。因为他觉着以二爷的性子,应当不会同那位盛将军相投才是。   谢放没有执壶的那只手,将倒放的茶杯竖起,看着阿笙,“那方才,是谁在生我的气?”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他,他也没有生气,至多只是有些,有些……闷闷不乐而已。   谢放往杯子里倒茶,茶壶却并未出水。   谢放放下手中的茶壶,对阿笙道:“这茶壶里头似是没什么茶水了,阿笙,劳烦你再去添一壶,可好?另外,我想要明前茶,场地没关系。”   难得二爷说想要喝茶,阿笙哪里会拒绝,他点了点头,比划着,“您等我一下。”   谢放:“好。”   …   阿笙出了门。   谢放仔细留意脚步声的远近。   待脚步声逐渐远去,谢放再次执起手边的茶壶,缓缓倾斜,茶水汨汨流出。   谢放将茶斟至三分之二,在陶管事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将茶杯递过去,“陶叔,今天晚上发生了具体何事?烦请您一五一十告诉我,不要有任何相瞒。”   陶管事神情神错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二爷是有意将阿笙少爷给支开——   明前茶的冲泡要讲究一些,不会那般快。   双手恭敬地接过二爷递过来的茶,喉咙发干,陶管事却一口也没喝杯中的茶,他一脸愧疚地开口,“对不住,二爷,今晚归根结底,都是我的失职……”   陶管事低哑着嗓子,将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给二爷。   谢放听后,眸色骤然一冷。   陶管事低着脑袋,“是我不好,倘使我再警惕一些,观察得在细致一些,早些发现那一桌子的人当中有东洋人,或者是发现他们不是纯粹来吉祥居吃饭的,这一切便不会发生。阿笙少爷,也不会被那些人给欺侮!”   陶管事双手紧紧地攥着茶杯,一开始是心有愧疚,想到晚上发生的一幕幕,心中的愧疚则全然化作了愤慨。   谢放沉声道:“不。不是您的问题。即使您晚上打着二十万分的警惕,也没有用。今天晚上不成,他们改日也会寻找机会。若是一次、两次都不成,他们便很有可能会选择在您不在的时候,让伙计去将阿笙请来。”   陶叔已是十分警觉之人,尚且没瞧出麻生太一郎那一行人的猫腻,更勿论是年纪同阅历都尚浅的伙计们。   届时,没了陶管事从中周旋,临机应变,事态只怕会发展得更为严重。   陶管事一愣,“二爷,您的意思是……他们是存了心,要为难阿笙少爷?”   谢放:“项庄舞剑。”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莫不是,那麻生太一郎一伙人,是,是冲着二爷来的,他们欺侮阿笙少爷做什么,是想要给二爷一个教训?   陶管事心中一凛,“那依照二爷您这么说,阿笙少爷此番,是因您才有了这桩灾事?”   谢放“嗯”了一声,他神色颇为凝重地道:“北城,阿笙怕是真的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在决定拿下东郊铁矿之前,他便预估了后续可能会有的麻烦,事事都提前部署。   他原先计划,待盛书新派兵驻东郊铁矿后,他再伺机观察正规军|队的训练方式,日后好组建一支属于护卫队,保护吉祥居,不让吉祥居有人闹事。。   不料,东洋人的动作竟这般快。   他们竟这般快知晓,阿笙于他的重要性。   这其中,想必他大哥功不可没…… 第215章 麻烦大了   阿笙手里头端着托盘,回到休息间。   听见脚步声时,谢放同陶管家便默契地停止交谈。   谢放走上前,“来,给我吧。”   阿笙连连摇头,这么点小事,他没有问题的,何需麻烦二爷。   可他也没法说话,因此,当二爷执意将托盘拿过去时,担心一旦争执,不小心打翻热茶,反而容易伤着二爷,阿笙便只好松了手。   谢放将托盘放桌上,他执起茶壶,将倒的第一杯茶,递给了阿笙,“小心些,别烫着手。”   阿笙摇着头,他眼睛晶亮地盯着二爷,他比划着,“我不渴,您喝。您尝尝看,合不合您的心意。”   “你经手的茶,我又岂会不满意。还有一壶呢,不差这一杯,够喝的,放心。”   说着,茶杯再次往阿笙面前递了递。   阿笙只好将茶杯接过,拿在手中,慢慢地吹凉。   忽地,阿笙注意到桌上有个茶杯是立着的,他眼露纳闷,奇怪,他今日在这儿饮过茶么?   怎的……全然想不起来了?   …   不一会儿,小毛取了药回来。   谢放便让豆豆替陶管事拿着药,扶陶管事去停在胡同里的车里等他。   这会儿该处理的事情也都处理完了,陶管事却是半字未问二爷留下来还有何事,同二爷以及阿笙作了个揖,由豆豆扶着,出了休息间的门。   今天晚上,多亏了陶管事,阿笙不放心,想着跟豆豆一起,扶陶管事出去,他将自己的想法比划给二爷,想着马上就追出去,谢放出声道;“放心,由豆豆扶着,不会有事的。”   阿笙眉心微拧,多一个人,不是更好么?   谢放见阿笙还是担心,他唇角扬起一抹无奈地笑,“难道你没瞧出,陶叔是有意为之?”   嗯?   陶叔,有意什么?   谢放去关上休息间的门,浅叹了口气,“陶叔是有意,给你我留单独的相处空间。”   闻言,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谢放就是知晓阿笙脸皮薄,方才才没有直接将话给说得那般直白。   阿笙的脸颊犹在发热,忽地,身子被二爷拥在怀中。   二爷手臂箍得他有些紧,阿笙刚想要动一动身子,好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只听二爷道:“我只要一想到你今晚上差点出事……我便吓出一身冷汗。”   阿笙微讶。   他瞧着二爷今天晚上全程都这般冷静,他还以为,二爷见多了世面,晚上这样的事对二爷来说只是小事呢。   阿笙缓缓地抬起手臂,回抱着二爷,轻轻在二爷后背拍了拍——   他没事,他好好地,就在二爷面前呢。   怀里传来人体的温度,总算令谢放稍稍安心了一些。   倘使,他同盛将军再去晚一步……他未敢再想下去。   谢放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件事,他一定会同大哥清算!   …   谢朝晖计划外出,上同学家,约同学看夜戏去。   府中仆役从院外走来,恭敬地道:“三少,大少请您过去一趟。”   谢朝晖从婢女手中接过外套,他停下步子,将大衣外套给穿上,“大哥可有说请我过去所为何事?”   来传话的小厮摇了摇头,“大少没说,只交代了请您去过去。”   谢朝晖双手插兜里,抬脚就往外走,“既是没给留话,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回大哥的话,就说我出门了,不在家。”   小厮在后头跟着,“三少,三少,三……”   谢朝晖忽然停下脚步,跟在后头的小厮险些撞上,后者一脸发蒙地看着倏地转过身的三少爷。   谢朝晖临时改变了主意,“算了,我还是随你去一趟。”   小厮一叠声地道谢,“哎,好。谢谢三少,谢谢三少。”   要是没请到人,大少定然要不高兴。’   谢朝晖不大情愿地跟着小厮一块去往大哥的院子。   跟东洋人合作的东郊铁矿的项目彻底底黄了,他前期打点投入的那么多的资金,也打了水漂。   其中有不少钱,都是他向母亲跟几位舅舅借的,他保证了等铁矿这个项目一旦拿下,便会连本带利双倍还上。   那东郊铁矿独立开采权给了二哥这件事,各大报社都报道了,动工仪式的阵仗那么大,他现在几位舅舅都听说分别向他追债,别说双倍,他连零头都还不上!   兴许……   他可以找大哥“借点钱”?   …   谢朝晞跨进暖厅,便瞧见他大哥在喝酒,桌上还摆了一桌吃的,他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面上堆着笑,“大哥今日瞧着挺有兴致,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谢朝晞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唇角勾起,“等等,你就知道了。”   “来,三弟,坐。”谢朝晞笑指了指他旁边的空座,桌前已然摆了一副碗筷,显然是特意为谢朝晖这个三弟备的。   谢朝晖瞧着大哥脸上的笑容,大哥瞧着似是前所未有的高兴,可最近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按说没有值得大哥高兴的啊。   谢朝晖垂眸掩去眼底的狐疑,在谢朝晞所指的位置坐下。   谢朝晞给三弟谢朝晖将酒给满上,他将酒杯递过去,“来,等会儿大哥请你听戏,一处好戏。”   谢朝晖伸手将酒给接过,一脸惊讶,“大哥你请戏班子了?”   不能啊,在这会儿之前,他半点没听说过家里今晚请了戏班子,他来时的路上,也没听见院子里有任何动静。   大哥该不会是……这段时间受太大刺激,以至于精神都有些那什么了吧?   谢朝晞轻晃手中的酒杯,眉眼难掩得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谢朝晖开着玩笑,“这么神秘呢?”   谢朝晞但笑不语。   谢朝晖只好将满肚子的疑问给压下,他晚上吃过了,这会儿肚子还饱着呢,也便没有动筷,只是闷声将大哥谢朝晞给他倒的酒给喝了。   两个人约莫喝到第三、第四杯,外头,小厮走进,躬身道,“大少,有位古先生找您。”   谢朝晞当即放下手中的酒杯,“快请那位古先生进来。”   除了他,大哥还请了谁?   谢朝晖纳闷地转过头。   “是。”小厮应声出去,不一会儿,带着一名身材矮小,体型微微有些发胖的中年男子进来。   胡韬?   方才小厮怎么说是“古先生”,胡韬什么时候连祖宗姓氏都给人改了?   还有,这个胡韬,不是专门给东洋人做翻译的么?   说好听,说不好听的,那便是东洋人的走狗。   大哥怎的将这样的人给请到家里来了,也不怕父亲知道后会生气么?   忽地,谢朝晖总算反应过来,难怪……难怪方才小厮通报时,说的是“古先生”,古月胡,可就是胡先生么。大哥这是生怕父亲会知晓,故而提前同胡韬知会过,对方才会以“古”先生的名义上上门吧?   “大少。哟,三少也在呢,小的给二位爷问好。”   胡韬一进门,瞧见谢朝晞也在,便笑容满面地拱手作揖。   谢朝晞没工夫,也没心情同他寒暄,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今日麻生先生可去了吉祥居?”   谢朝晖一听,心中又是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大哥之前所说的请他“听戏”是个什么意思。   为何大哥会问麻生先生是否去了吉祥居?   胡韬支支吾吾,“去是去了……”   谢朝晞瞧出胡韬神情的不自然,他皱起眉头,“什么意思?难不成那麻生太一郎当真瞧上了那个小哑巴?”   “瞧上?只怕麻生少佐现在是恨不得放一把火,把那吉祥居都给烧了。“   谢朝晖眼睛一亮,“怎么说?快,说得详细一些。”   胡韬站着回话,他将今日在吉祥居发生的事情大体说了一下。说完,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幸好,幸好麻生先生最终平安无事,否则要是东洋人那边追查起来,查出是咱们怂恿的麻生先生去的吉祥居,那咱们麻烦可就大了。”   废物!   都是一群废物!   那个麻生太一郎堂堂一个少佐,竟然会被一个小厨子,还是一个哑巴给用枪低着脑袋!   简直是废物!   谢朝晞在一旁,从头到尾给听了个详备,他瞠目结舌,“阿笙……他怎么敢对麻生太一郎动手的?”   “嫌活得不耐烦了呗。得罪了东洋人,我看他那间吉祥居算是开到头了,性命能不能保住都另说。”胡韬回得漫不经心。   回过三少谢朝晖的话,胡韬便又笑吟吟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大少,“不过,大少,您交代给我的事儿,我也算是办成了。您看……”   谢朝晞神色阴鸷地开口,“你得连夜离开北城……”   “您,您说什么?”胡韬一度怀疑自己听岔了,他这一家老小都在北城,让他连夜走人?他走哪儿去?   谢朝晞疾步走出暖厅。   回来时,他的手里头拿着一叠现钱,塞到胡韬的手里,“这笔钱,够你安家的了!走!连夜就带着你的家人离开北城!否则,天一亮,你跟你的家人都休想活命!现在,什么都别问,带着这笔钱,马上离开这里,马上!”   谢朝晖直勾勾地盯着胡韬手中的那一沓钱。   胡韬被谢朝晞那一句“你跟你的家人都休想活命”给吓破了胆。   他这会儿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早在那麻生被那个小掌柜用枪抵着,他的名字就被阎王爷给记在生死簿上了!   那麻生太一郎今晚是醉了,回头回过神来,可不头一个就找他算账么!   他怎么,这么蠢呢!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   “哎,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胡韬连忙将谢朝晞给的现钱收好,连告辞都忘了说,匆匆忙忙出了门。   谢朝晖余光扫着他大哥。   娘的!   都是一个爹,他大哥怎的这般有钱!   不过既然他大哥这般不缺钱,他开口向大哥借点钱,大哥应当不会拒绝?   …   谢放从吉祥居回来,他扶着陶管事,一块下了车。   门口,福禄收到通知,早早便在这儿厚着。   忽地,他的肩膀被人从后头撞了一下,那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福禄气得不行。   走路长没长眼睛!   担心是府中哪位主子的客人,没敢骂出声,只能在心里骂一句解气。   “方才那人是谁?怎的撞了人也不道歉?”   陶管事瞧见这一幕,问因为瞧见汽车车灯,而前来开门的门房。   门房仔细辨认那人的身影,“瞧着,好像是一位姓古的先生,是一位书商。”   陶管事眼露惊讶,“书商?咱们北城的几个大的书商,哪有姓古的?   福禄亦气恼地道,“可不是,书商不是大都是读书人吗?怎的撞了人,也不晓得道歉?”   “这个咱们就不晓得了,许是大少新结交的书商朋友?”   一旁的谢放出声问道:“那位古先生,是大哥的朋友?”   “是呢,二少。因着晚上就这一位客人前来拜访大少,是以我还有些印象。”   谢放心念微动,他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银元递给值班的年轻门房,“你跟上那位古先生。将他晚上的行踪及时地报告给我。” 第216章 付出代价   “混账!”   清早,谢家主院传出老爷子谢载功气急败坏的声音。   老大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同胡韬那样的人往来不说,还起了歹念,妄图通过利用麻生太一郎去吉祥居惹麻烦,以使东洋人同南倾结怨!   为的仅仅只是因为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给了南倾。   都是自家兄弟,难不成南倾拿下独立开采权之后,他这个当大哥的便不能管理矿场了么?   退一万步,本是同根生,岂有联合外人,陷害自己弟弟的道理,最为重要的是,这件事若是事态扩散,极有可能牵累谢家!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谢放立在父亲身前,温声道:“还请父亲保重身体,大哥许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他还知道要给人一笔钱,让人远走高飞?他哪里糊涂?我看他是太聪明了!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实则蠢不可及,蠢不可及!”谢载功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扶在椅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一双眼睛满是怒火。   谢放只安静地站着,等着父亲发泄完心中的火气。   他心里清楚,父亲固然对大哥的行为十分愤怒,可这十分里头,多少有三分,是在演给他看。   果然,谢载功在发过这一阵子的怒气之后,便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着二儿子,“人呢?现在可是在你手上?”   谢放从父亲的眼底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猜疑。   父亲是认为他定然私自见人给扣下了,为的就是来找他告状吧?   谢放神情坦荡:“是,儿子担心若是放其回去,一旦被东洋人找到,像是胡韬那样连家国大义都可出卖的小人,会义无反顾地供出大哥,到时对大哥不利,东洋人只怕也会因此记恨上咱们谢家。   因此昨晚上在三条巷将其堵住之后,便让人将其带了回来,现软禁在我院子里。父亲可要一见?”   …   昨晚上命当值的门卫拿了二爷的银元后,便一直听吩咐后,始终踪在胡韬的后头。   胡韬去了三条巷一间四合院。   四合院房门打开后,他便瞧见哪位古先生进门用着急忙慌地语气,同屋里的人说赶快收拾东西,他们要连夜离开北城。   这位古先生是二爷吩咐要他盯紧的人,听见对方要连夜出城,门卫便赶紧在路边拦了辆人力车,跑回去回禀二爷。   担心自己回谢府回话的功夫,那胡韬已经跑了,门卫留了个心眼,给了路边几个乞儿一点零钱,让他们帮他看着。若是里头有一男一女出来,便替他想办法拖延时间。   谢放听了门卫的回报,便猜到胡韬应当还是受了大哥的意思,怕东洋人会最终通过胡韬,查到他的身上,才会命人连夜离开北城。   他亲自带人,去了一趟三条巷,将人给堵了个正着。   原来,那胡韬从谢朝晞那儿拿了钱,根本就没回家里,而是先回的他在三条巷的情妇处,故而才会被谢放将人给堵到。   谢载功听他满心满眼都是为大儿子那个当大哥的,以及为谢家考虑,心中五味杂陈,到底是他多疑了。   “还是你思虑得周到啊。你大哥若是有你一半……”谢载功及时收了口。   “算了,不提他!”话语中,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像是胡韬那样的脏东西,谢载功从来都是不屑见的,今日却是不得不见。   他不能只听老二的片面之词,还是得亲口听那胡韬说一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谢载功微一点头,“行,那你派人去将他给我带来。”   末了,不忘补充了一句,“将那人给做一些衣着、相貌上的改变,不要叫府中其他人给瞧见了。”   否则人多嘴杂,传出去,又是一桩祸事。   想到大儿子干的“好事”,谢载功心中仍是怒火难消!   自是了解父亲猜疑的性子,对于父亲提出要见胡韬的要求他并没有任何意外。   谢放依言道:“好,儿子这就让福禄回我院中一趟,将人带来。”   …   谢放开了门,他走到房间外头,唤在楼下等候的福禄上来。   交代了事情,便让福禄去了,他返身折回父亲的暖厅,他双手作揖,“若无其他的事,我那儿子便先出去了。”   谢载功此时情绪已然缓和了不少,他出声问道:“你今日去东郊那边?”   谢放如实地道:“我打算去一趟阿笙那里。”   谢载功眼底闪过一丝心虚,这件事到底是因朝晞那个逆子而起,他轻咳一声,“阿笙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在昨晚的事情上受了伤?”   谢放:“多谢父亲挂心,阿笙就是受了点惊吓。不过,这北城,阿笙应该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了,今日过去,我便是打算同阿笙商量离开北城事宜。”   较为棘手的是吉祥居,吉祥居从营业到现在,一直颇为顺利,只是阿笙一旦离开,吉祥居只怕也得易主,或者是阿笙做决定,另外找一个信任得过的人经营。   听说二儿子意欲让阿笙动身离开北城,谢载功多少有些意外。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份匿名信上关于阿笙同南倾两人关系的猜测,如今瞧着,老二应当没有说谎,他同阿笙应当只是生死之交的关系?   否则哪里舍得将自己的小情人送离自己的身边。   谢载功当即道:“阿笙小兄弟若是再在北城待下去,确实不安全。这样,待我等会儿见过那胡韬,倘若事情这件事当真的的确确都因你大哥而起,回头咱们家给阿笙一笔钱,就当是他到另一个地方安身立命的立足之本。   我听说吉祥居也有你的份是不是?你当初投了多少钱在吉祥居上,我给出三倍的价格,补偿人家。拿着在北城开店的三倍的价格,往后无论他想要在哪里开店,本钱应当都会是够了的。”   谢载功这一番话,听着极为细致周全,再细一思量,本质不过是拿钱给大儿子擦屁股而已,且前提是……待他见过胡韬,确认事情当真都因大儿子而起。   对于父亲的偏袒,谢放内心早已是毫无波澜。   他语气平静地应下,“好,我会向阿笙转告父亲的意思。”   “对了,南倾——”谢载功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大哥这件事,你怎么想?”   尽管谢载功并未具体言明所谓何事,谢放依然当即听懂了,他语气未有任何波动,“就像我方才说的,大哥只是一时糊涂。”   谢载功似是颇为欣慰,他笑着道:“你能这么想便好,你同你大哥,到底是手足,他是一时糊涂。为父不希望你们因为这件事而起了间隙。“   同胡韬那样的卖国小人往来,也只是一时糊涂么?   如此,“糊涂”的人可不止是大哥。   “是,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谢放双手作揖,辞别父亲。   出了父亲的房门,他的眸色便冷了下来。   …   谢放在回清渠园的半路,瞧见了在府中小厮羁押着前来的胡韬。   胡韬的双手被用绳子五花大绑地绑着,嘴里头塞了布团,只是因着外头还罩了一件宽大风衣,脑袋上又被扣着宽大帽檐的缘故,除非离得极近,否则瞧不出这里头的猫腻。   又因着谢放特意命人走的小路,此时时间又尚早,路上没几个人。   “唔唔唔!!!”   远远地,认出是昨晚上抓自己的谢家二公子,胡韬朝谢放所在的方向拼命地发声,好让对方能够放了自己。   像是胡韬这样助纣为虐的人,死不足惜,只是现在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   谢放视线嫌恶地移开。   “老实点!再发出声音,将府中其他人给引过来,可没你好果子吃!”羁押他的小厮恶狠狠地警告道。   “唔唔唔——”   胡韬被迫继续押着往前走,他边走边回头祈求地看着谢放。   被强行给押走。   谢放对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微偏过头,低声对跟在身旁的福禄道:“去将胡韬在我们府中的消息,想办法传给大少。”   福禄在打着呵欠,闻言,他掩嘴打呵欠的动作一顿,瞪圆了眼睛,看着二爷,“啊?”   昨晚上陪二爷出去抓的人,总共也没睡几个时辰,早上起来就又陪着二爷过来给老爷子请安。   辛辛苦苦抓的人,这会儿去给大少传递消息?   二爷就不担心大少得知了之后,去跟老爷要人,那他们手里头,可就没有人证了!   谢放看着他,“没听清?”   福禄呵欠也不打了。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二爷的眼神跟语调也没什么变化,就是莫名叫他犯怵。   福禄立即道,“听清楚了!小的这就去!”   押着胡韬的两名小厮,从他们前面走过,“嗯。去传了消息之后,你再派人盯着父亲的院子那边,有什么消息,回头再禀告我。”   这一回,福禄立马应声道:“是,二爷。”   悄声往大少院子的方向去了。   谢放望着胡韬被押送的背影,眼神泛冷。   父亲想要息事宁人,好让这件事悄无声息、息事宁人地过去。   他如何能……如了父亲的意?   阿笙昨晚上所受的折辱同委屈,大哥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第217章 起了大火   昨晚上,阿笙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梦里,一群东洋兵凶神恶煞地冲进吉祥居,将店里的物件砸得砸,扔得扔,客人们尖叫着四散逃开。   不仅如此,东洋人甚至还放火烧了吉祥居。   火光冲天,升腾的火焰将他整张脸都给烧红。   他想要出声阻止,长大了嘴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就这么惊醒过来。   坐起身,瞧见微亮的天光,很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只是噩梦一场。   好半晌,大脑逐渐地回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心下又是一跳。   东洋兵昨日固然因为二爷同那位盛将军的及时赶到,没有破坏店里的物件,那种心悸的感觉却是留在了心里头,方才因为噩梦而逐渐平复的心跳,再次狂跳得厉害。   走出房门时,阿笙还被门槛给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不知是昨晚夜里没睡好还是怎的,起床后,眼皮一直跳。   阿笙食指指腹在眼窝处轻压了下,有些心神不宁地往用餐的偏厅走去。   …   偏厅。   虞清松吃着豆脑,低头看报纸,瞧见新闻上的某则消息时,他将手里头用来舀豆脑的勺子给放回了碗里,眉头紧拧,是越看越生气。   “这帮东洋人,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豆豆忙低声提醒道:“嘘,老爷子,您快小点声儿!这个点,阿笙少爷应当差不多也起了。”   虞清松铁青着脸色,没再出声,却不是因为豆豆方才的那番话,纯粹是被报纸新闻上的内容给气的。   豆豆瞧了眼偏厅上时钟的时间,他再一次出声道:“老爷子,要不,您还是将报纸给收一收吧。要不然,阿笙少爷瞧见了,指不定多难过。”   “等我把这篇报道给看……”   老爷子的话尚未说完,豆豆余光已经瞧见了走廊上朝这边走来的阿笙的声音。   豆豆眼神慌张,他赶忙用手肘碰了碰老爷子的手臂,并且拼命地给老爷子使眼色。   虞清松顺着豆豆的眼神,也瞧见了阿笙,他赶忙将手边的报纸给合上,给藏到了自己桌子下的大腿上。   不大自在清了清喉咙,虞清松同阿笙打招呼,多少有些没话找话,“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不多休息一会儿?”   早么?   阿笙眼露疑惑,他每日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来的偏厅用餐,今天并没有起得比往日要更早一些,怎的老师会认为他起得比平日里要早?   许是老师记错了时间,这才会认为他比平日起得要早一些?   阿笙笑着走近,比划着,“睡够了,也便起了。我想早些去店里。”   哪怕做了一晚上的梦,夜里根本没睡几个时辰,阿笙亦不想老师替自己担心。   虞清松语气沉重地道:“你不用再去店里了。”   闻言,豆豆吓得脸色都变了,他赶忙出声道;“阿笙少爷,早餐给您备好了,您早上是要吃粥,配点小菜,还是要吃鸡蛋灌饼?我豆脑也买了。您要不要尝尝看?”   方才虞清松说的那句话,阿笙没听清。   他刚要比划着问清楚,被豆豆那么一打岔,一下子也便忘了。   险些说漏嘴了!   虞清松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他忙顺着豆豆的话往下说,“对,对,今天的豆脑实在不错,鲜嫩,滑口,一尝便知道是最好的黄豆的做的,入口即化,来,阿笙你赶紧坐下尝尝。”   阿笙其实吃不大习惯咸口的豆脑。   既然老师极力推荐了,阿笙也便依言坐下,麻烦豆豆给他打一碗豆脑尝尝,再给他拿个鸡蛋灌饼。   要是又吃豆脑,又喝粥的,他担心自己上午会一个劲地想要去解手,那样未免天耽误事。   不若鸡蛋灌饼,管饱不说,还顶饿,这样他不至于忙不起来,肚子便轻易地咕咕叫。   …   豆豆将买来放在厨房保温的豆脑同鸡蛋灌饼给拿过来。   阿笙先是尝了口豆脑,果然如同老师所说的那样,今日的豆脑十分地鲜嫩。   倘若是甜的便好了。   洒上白糖的豆脑,那才叫一个滑口,吃进去,不但又豆脑的香气,便是汤中都带着甘甜。不似是这咸口的豆脑,豆脑的鲜被调味给占去了几分。   虞清松:“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阿笙点着头,配合地竖起大拇指。   虞清松松一口气,看来,这下算是瞒住了。   “我吃饱了,那你先慢慢吃。我先走……”   虞清松说着便站起身,他忘了自己腿上还放着报纸。   这一起身,放在大腿上的报纸便掉落在了地上。   虞清松赶忙弯腰去捡。   还是迟了一步,报纸被阿笙给捡了去。   豆豆收拾碗筷的动作倏地一停,紧张得不行。   虞清松自己亦是“吓”得不轻,他朝阿笙伸出手,勉强笑着解释道:“这是昨天的报纸了,没什么可看的。我是今早闲着无事,随便看看的。来,阿笙,报纸给我吧,我给收起来,旧报纸还能卖钱呢。”   阿笙并为将手中的报纸给递过去,他迟疑着比划着,“可是,我瞧他上面的日期,是今天的……”   停了停,阿笙眼睛注视着虞清松,“老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虞清松扬高了音量,“怎么会?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应当是你自己瞧错日期了,不信你问豆豆。这确乎是昨日的报纸。”他转过头,寻求豆豆的作证,“今日的报纸压根就还没买,是不是啊豆豆?”   豆豆拼命地点着头,“对,是这样没错。阿笙少爷,今日的报纸是还没买呢。”   阿笙比划着,“我自己看。”   “阿笙少爷,这报纸每天报道的内容都是差不多的。近日北平又没出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家长里短,或者是明星广告,再不然就是那些名人的绯闻轶事,也没什么可看——”   豆豆还想着说服阿笙放弃看今天的报纸,虞清松却是朝他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算了,这事儿迟早阿笙会知道。你便是瞒得了他现在,他也迟早会知道。”   “可是……”豆豆急了。   他是真的担心阿笙少爷会承受不住。   阿笙听了老师跟豆豆两人的对话,心里头愈发不安。   到底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是符城那边有兵乱,爹爹同师父两人出了什么事?   “是今日的报纸,阿笙,你看吧。”   阿笙不安地看了老师一眼。   片刻,他赶忙将报纸给放桌上,摊开——   昨日凌晨1点许,位于吉祥胡同的一处私人餐馆起了大火…… 第218章 呜咽大哭   阿笙一瞬不瞬地盯着报纸。   这报纸上的白纸黑字,他每一个字都识得,可加起来,他竟是全然没能读懂这则新闻里头的意思。   他的眼睛瞧着这些字,可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报上的这些字在他的眼前骤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阿笙,你也别太难过了,啊。到时候咱们再另寻一处地方,将吉祥居重新开张起来!如今老师在北城也算是结交了几位朋友,到时候帮你四处打听打听,再另外问一问,有没有谁家的四合院空置的,或是有意出租的。   实在不行,咱们就给买下来。总会有人家愿意出租或者是出售的,你别着急。”   老师的话,间断地传入阿笙的耳里,不知怎的,报纸上这些越瞧越陌生的字,再一次逐渐变得熟悉。   终于,他耳朵听见的同眼睛瞧见的组成了一个爆炸性的讯息,传入他的大脑——   吉祥居夜里起火了!   阿笙唇色苍白,他就像是被人给点了穴,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唯有攥着报纸的指尖泛白。   怎,怎么会?   梦里的那场大火,冥冥之中竟成了真?   …   虞清松见阿笙整个人都跟失了魂似的,很是担心,“阿……”   老爷子的“笙”字尚未说完,阿笙动了动,他将手中的报纸飞快地交还给老师,抬脚就往外走去。   “阿笙!”   “阿笙少爷,您要去哪儿?”   豆豆见阿笙往外走,赶忙放下在收拾的碗筷,追了出去。   虞清松的手脚要稍微慢上一些,也急急忙忙地追出门。   阿笙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依然疾步往外走。   “阿笙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小毛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瞧见了快步往外走的阿笙,手里头持着扫帚,纳闷地问了一句。   虞清松在后头喊:“小毛,快,追上阿笙,别让阿笙出门!”   老爷子担心阿笙才知晓吉祥居出了事,就这么让阿笙出门,很容易出事,便赶紧出声让小毛将人给拦住。   “啊?”小毛一时没能反应得及。   豆豆跺了跺脚,埋怨道:“哎呀,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追上阿笙少爷吗?什么时候扫你这破地不行啊!算了,我现在没工夫说你。”没心思再继续数落,赶忙追阿笙去了。   小毛手里头拿着扫帚,郁闷地不行。   他这招谁惹谁了他?   见豆豆同老爷子都追阿笙少爷去了,虽说不晓得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这地是没法扫下去了,也赶忙追出去,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够帮得上忙的。   …   脚底生风,阿笙加快了步子。   胡同狭小,阿笙同迎面而来的谢放以及福禄二人险些撞了个正着。   “抱……”歉。   阿笙只顾着闷头走路,没注意到前头人,他刚要比划着道歉,肩上搭上来一只手,“神色这般匆忙,发生什么事了?”   听出是二爷的声音,他倏地抬起头头,神色焦急地比划着,“小骗子还在吉祥居,我得去看看小骗子有没有事!”   谢放低头,疑惑地看着他:“怎么忽然想到要去看‘小骗子’?”   豆豆终于将人给追上,他双手撑在膝上,微喘着气,二,二爷。报纸上报道了,吉祥居夜里起了大火,阿,阿笙少爷读,读了报后就出门了,我们怎么喊,他,他也不停。许,许是要去吉祥居,您可得好好劝劝他。”   一心只顾着将人给追上,豆豆没瞧见阿笙方才朝二爷比划的手势,见了二爷,气息都没喘匀,便着急地道。   阿笙少爷为了吉祥居,前前后后忙活了那么长时间,开张后又日日在店里头忙活着,要是当真去了现场,指不定该有多难过。   谢放:“你想要去吉祥居,只是为了想要确认‘小骗子’是否安然无恙?”   阿笙皱起眉头,有些生气地看着二爷,何为只是为了确认“小骗子”是否安然无恙?无论如何,总归是一条生命,何况,有‘小骗子’的日子,即便是没有客人登门,吉祥居也从未缺过热闹。   豆豆了二爷的话,也是一愣,“啊?阿笙少爷,您见了报以后,这般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是……是担心‘小骗子’啊?您……您不是想去瞧,瞧一眼吉祥居么?”   虞清松紧赶慢赶,总算追上阿笙同豆豆两人。   得知阿笙方才瞧见新闻那会儿,第一时间竟不是心疼吉祥居,而是在意院子里头的那只八哥,虞清松难免想起自己同阿笙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想当初……若不是阿笙,他如何能有现在。   这孩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心善。   …   阿笙听了豆豆的话,垂下眼睑,比划得极慢,“我仔细看了新闻,那样大的火,吉祥居……”吉祥居是很难保住了。   “小骗子”不同,新闻报道里头,说是邻居报得火警。既是如此,兴许有邻居发现了在院子里的“小骗子”,会将它给救下不一定,他得去吉祥居走一趟。再一个,他也想去现场看看,总得去收拾一番……   阿笙收起感伤,对二爷比划着,“二爷,我先不同您说了……”他得去打听一下,“小骗子”究竟有没有出事。   “你仔细瞧瞧,这是什么?”谢放说着,从边上福禄的手中,接过一样物件。   阿笙一眨不眨地盯着二爷手中遮盖着黑布的鸟笼。   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他直勾勾地盯着鸟笼。   这个鸟笼里,难,难不成装的是……   谢放见阿笙一个劲地盯着鸟笼,温声宽慰道:“放心,没多大碍,就是翅膀受了点伤,有点出血,还有些受惊吓。所以我给它用黑布给遮起来了,这样它会觉得安心一些。   现在各家报纸都在报道凌晨吉祥居失火一事,你此时去吉祥居,定然会有记者在等着你。我已派了人过去处理相关事宜,等迟一些,确认现场的记者都散了,我再陪你过去?现在,我们先带‘小骗子’回你院子里,可好?”   虞清松也在一旁劝道:“是啊,阿笙,我们还是先进屋吧。”   这会儿若是过去,报社记者指不定架着相机在等着采访,阿笙眼下,又哪里有那样的精力去处理这些事。   听二爷说“小骗子”受了伤,阿笙隔着黑色的遮布,满眼的心疼。   可到底是捡回了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阿笙一面望心疼地着被黑布遮挡的鸟笼,一面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   谢放陪着阿笙,一行人回到小院。   阿笙在院子里找了棵树枝较为粗壮的树,小心翼翼地将“小骗子”给挂在树梢。   鸟笼仍然由黑布遮盖着,待喂食的时候,观察下小东西的状态,才能决定,能不能掀开黑布。   阿笙妥善地挂好鸟笼,转过头,比划着,“二爷,二爷,您是怎么找到小骗子的?可是火灭得及时,院子里没有起火?”   新闻里头只说吉祥居起火严重,可因着是凌晨,照片他也瞧不怎么清楚,不确定院子里有没有起火。   谢放解释道:“我早上去吉祥居现场待了会儿。就有一位大爷,问我同吉祥居的老板可认识,他说他院子里飞进来一只八哥,轰了又飞回来,偷吃他家晒在地上的玉米。”   原来,是吉祥胡同里一户人家发现的“小骗子。”   这小东西聪明,会开鸟笼。估计是发现着火了,就“越狱”了。   受了伤,飞不远,又开始干起从前“偷鸡摸狗”的勾当,飞进人家院子里混吃的。   只是这一回,没像遇见阿笙那样的运气。不过运气也不算坏,毕竟大爷虽然不喜欢八哥偷吃他家玉米,倒也没伤了它。   “小骗子”登过报,大爷认出它是吉祥居的鸟,便碰碰运气,找上门来——让谢放帮着阿笙陪他家玉米的钱。   玉米不值几个钱,大爷这举动多少带点“讹人”的性质。   谢放却是并未介意,还额外给了大爷一笔赏钱。   阿笙听后,又哭又笑。   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吃货,都被人轰了几回,竟还又飞回去,也不怕被打。   转念一想,又亏得小东西贪吃,落了又玉米的大爷家里,倘若是落别人院子里头,兴许他当真再见不到这小东西了。   谢放掏出手中的帕子,“瞧你,小骗子不是没事了么,怎的还哭了?”   阿笙本来想对二爷笑一笑。   接过二爷的帕子,不知怎么的,他鼻尖一酸,眼泪竟掉得更凶了。   虞清松在一旁瞧见了,也不由地红了眼。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他转过头,轻声地对谢放道:“南倾,你好生安慰安慰他。我们便都先进去了。”   谢放点头。   待人都进了屋子,他缓缓揽过阿笙的肩。   阿笙脑袋趴在二爷的肩上,手紧紧地揪着二爷腰际的衣裳,呜咽大哭。 第219章 一针见血   谢放拥着阿笙,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虞清松让豆豆同小毛暂时都不要去院子那边,好让阿笙的情绪能够尽情地宣泄出来。   “叩叩叩——”   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我去看看。”谢放低声地对阿笙说了一句。   阿笙微低着脑袋,拿手背擦拭眼泪,缓缓地点了点脑袋。   “南倾兄?”   听出是罗先生的声音,阿笙赶忙再用用食指将眼泪给揩干净。   谢放去开了门。   罗有光出现在门外,瞧见是谢南倾开的门,倒是没有太过意外。   吉祥居出了那么大的事,以谢南倾同阿笙小兄弟的关系,会出现在这里不足为为怪。   谢放双手作揖,“见过罗先生。”   “不必见外,不必见外,阿笙小兄弟可在屋里?”   阿笙听出,罗先生的声音似是有些着急。   可是有什么急事找他?   “我瞧见他了。阿笙小兄弟——”   未等谢放回应,罗有光瞧见了站在院子里的阿笙的身影,他疾步朝阿笙走了过去。   冷不防瞧见阿笙彤红的眼睛,以及脸上没能擦干的泪痕,罗有光明显一愣。   对上罗先生错愕的眼神,阿笙脸颊蓦地通红。   定然是他方才眼泪没擦干净。   阿笙飞快地比划着,“不要意思,罗先生,我先失陪下,去去便回。”便匆匆往里屋去了。   谢放走了过来,他翻译阿笙方才的收拾,“阿笙说他先失陪一下,很快便会回来。”   罗有光哪里会介意这个,反倒是一脸抱歉地道:“对不住,这事怪我,是我唐突了。”   阿笙离去的太过匆忙,罗有光没来得及道歉,只好愧疚地向谢放表达自己的歉意。   是有一些唐突,只是阿笙对罗先生向来颇为敬重,否则在门口,他就会将人给拦下。   趁着阿笙洗脸去了,谢放替他问清楚这位兴报大记者的来意,“不知罗先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罗有光语气沉重地道:“吉祥居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说着,他将右手中的茶叶给递过去,“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茶叶,希望阿笙小兄弟能够喜欢,也早日从此次事件的隐隐当中走出来。他日若是另觅吉屋,吉祥居再次开张,有需要我执笔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罗某绝无二话。”   “罗先生有心了。”   谢放代为接过,却并未出口邀请这位罗大记者进屋一叙。   罗有光毕竟不是他的访客,他无权赶人,他希望对方能够主动告辞离开。   罗有光也不是傻子,他察觉出谢南倾似是不大欢迎他,原因他也不难猜到。   倒是并未生气。   他此番前来,的确还为着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是以,莫说人家只是不邀请他进去,便是人家下达了逐客令,他也会厚着脸皮留下,直至阿笙小兄弟回来。   阿笙去井边洗了把脸,回来瞧见罗先生同二爷还待在院子里,很是有些疑惑。   怎的二爷没有邀请罗先生进屋坐坐?   又瞧见了二爷手中的茶,是罗先生送的?   谢放注意到阿笙的视线,主动解释道:“这是罗先生送你的茶,阿笙,罗先生还有事,要回报社,我们送送他可好?”   阿笙眼露惊讶,罗先生才刚来,便要告辞么?   罗有光:“……”   好家伙,感情方才没有下逐客令,是特特等阿笙小兄弟回来,才“赶”的他呢?   罗有光赶忙为自己“争取”留下的机会,“不忙,不忙。方才是有些事想着得回去一趟,忽地想起同同事调了班,阿笙小兄弟若是不介意,可介意我进屋讨杯茶喝?”   阿笙自是不介意,他比划着,“罗先生您太客气了。里头请。”   既是阿笙邀请的罗有光,谢放便也没有出声制止。   …   虞清松在屋子里头,同福禄两人低声说着话。   主要还是问吉祥居眼下的景况。   得知吉祥居几乎都被烧空了,老人家忍不住红了眼圈。   阿笙在这吉祥居付出这般多的心血,眼见就要开始正经八百地盈利,却是遭逢此难,命运实在是太过弄人。   瞧见谢放同阿笙以及罗有光三人进屋,虞清松便赶忙停止对福禄的询问。   阿笙领罗先生进屋坐。   “阿笙,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注意到阿笙手里头拿着的东西,虞清松好奇地问道。   得知是罗有光听说了吉祥居的事情,特意拿了茶叶前来慰问阿笙的,虞清松心中感念,这位罗先生倒是个有心之人。   虞清松招呼道:“罗先生,您请坐。”   “多谢老爷子。”   阿笙将主位让给了二爷,罗有光便在阿笙旁边的位置坐下。   谢放谢放吩咐豆豆倒茶。   罗有光瞧着,这位谢二公子比起阿笙,倒更像是这屋子的主人,心里头多少有些纳闷。   不一会儿,豆豆端上茶盏   罗有光是一个无肉不欢,不茶不快的人,这一回,却实在没有饮茶的心思。   他想起吉祥居的遭遇,便十分愤慨地出声道:“这帮东洋人,实在太过混账!”   阿笙眸色一黯。   虞清松叹了口气,“有什么法子呢?咱们当局太软弱,那些个带兵打仗的,又忙着窝里横,却眼睁睁地看着百姓被鱼肉。”   罗有光出声道:“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阿笙同老爷子一同看向罗有光。   “只要我们的百姓团结一处,只要民心团结,就一定能够将东洋人驱除我我们的国土。”   阿笙被罗先生这一番话听得热血沸腾,是这样,只要人人都团结一处,人心往一块使,定然能够将东洋人驱赶出去!   虞清松亦是十分感兴趣地问道:“罗先生有什么法子,可使咱们的民心往一处使?”   就在这时,谢放淡淡地出声道:“罗先生,茶还是趁热喝的好。”   “不急,不急。”罗有光一连说了两个不急,他忽地转过头,看向阿笙,“阿笙小兄弟。昨晚上,在吉祥居,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笙一愣。   阿笙尚未回答,谢放的眼神陡然转为锐利起来。   他问的问题,更是一针见血,“请问罗先生是来代表兴报的,还是以朋友的身份,问的这个问题?”   罗有光早就猜到了,这位谢家二少多半猜到了他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故而才会对子的到来并不欢迎。   此时听他问出这句话,更是对谢放的聪明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纵然此次来访目的被一语道破,罗有光面上亦未有半分尴尬,他神情严肃地道:“实不相瞒,罗某此番前来,既是出于朋友的身份,来表达自己的关心同慰问。   同时,亦是以一个记者的身份,想要对阿笙小兄弟做个专访。我想,我们有这个责任跟义务,让民众知道东洋人的丑恶嘴脸,让更多的民众知道他们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所做的恶行。如此,才能唤醒更多麻木的看客,我们将团结起来,将东洋人驱除我们的国土!   我想要专访阿笙小兄弟,绝不只是为了博一个眼球,或者是为了那所谓的销量。不知道阿笙小兄弟,可愿意接受我的专访?” 第220章 愿意一试   “罗先生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叫人热血沸腾。不过罗先生许是忽略了,阿笙只是一个小小掌柜,更勿论吉祥居已然付诸一场大火。唤醒民众,驱除异族这样大的事情,还请罗先生去说服当局,拥兵的大将军们,阿笙只怕是难以胜任。福禄,送客。”   福禄还在纳闷呢,这位罗先生不是看了报纸,来探望阿笙少爷来的么,怎的探望着,探望着,说上采访的事儿了。   什么既以朋友的身份,更是以报社记者的身份的,这不是说此番来意不纯呢么。   听了二爷的话,应了一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点也不客气地对罗有光道:“罗先生,您请……”   这,这就送客了?   罗先生一杯热茶都还没喝上呢。   虞清松想说些什么,缓和点气氛,哪有热茶都不让人喝一口,便下逐客令的道理。可罗先生提的这个要求,确实叫人难办。   阿笙不过是昨日得罪了东洋人,吉祥居就遭到了报复,倘若此次接受罗先生的采访,报纸的影响力可广多了,介时阿笙将东洋人给彻底得罪,万一危及性命怎么办?   南倾的拒绝是对的。   拒绝他的人是谢放,不是阿笙,至少阿笙尚未表态。   罗有光自是不死心,他看着阿笙,竭力说服道,“阿笙小兄弟,我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我方才所说的话,我相信,只要你肯站出来,揭露东洋人的罪行,定然能够唤醒更多的民众,我替北城百姓谢谢你。”   阿笙摇着头,他比划着,“罗先生您言重了。”   他哪里就有那样的能耐。   谢放如实地替阿笙转达了阿笙手势的意思。   罗有光脸色难掩失望,不过他到底没有勉强,他双手作揖,“如此,罗某便先行告辞。阿笙小兄弟便在家里好生休息,我先前说的话仍然有效。若是他日吉祥居在他处再次开张营业,只要阿笙小兄弟有需要,罗某便不会吝惜文字。”   “罗先生,您等等——”阿笙见罗先生误会了他方才的意思,忙比划着,“您说的这些家国大义,我觉得太重了,阿笙担待不起。至于北城百姓的感谢,阿笙更是不敢当。可您说,希望借由我这件事,能够唤醒更多的民众,阿笙愿意一试。”   谢放微拧起眉,“阿笙——”   罗有光没能瞧懂阿笙的手势,可他从谢放的反应,以及虞老先生的惊讶的神情当中,猜出了阿笙许是改变了主意。   他着急地看着谢放同虞清松两人,希望两人能够为他解释。   可南倾没有开这个口,虞清松怎好自作主张,便也没有出声。   此时此刻,罗有光多希望阿笙能够会说话,如此他就不用记急得跟只热过上的蚂蚁似的了,只能干着急!   阿笙心里头也着急,他何尝不想能够亲口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轻扯了扯二爷的衣袖,“您替我说给罗先生听么?好不好?”   谢放眸色深沉,“阿笙,你当真想好了?”   那晚上发生的事情,阿笙甚至事后都不愿意同他提及,这种情况下,确定要接受罗先生的采访?   阿笙听出了二爷的言外之意,“我,我想试试……”   那日发生在包间的事,他的确不愿多提。   可倘若,他的遭遇能够让更多民众知晓东洋人所做的恶性,像罗先生所说的那样,能够让更多民众觉醒,他是愿意的。   谢放向来尊重阿笙的选择,即便这件事他希望的是,阿笙能够早一些从昨晚事情的影响当中走出来,而非像撕开伤口那样,再面对一次。   …   既是阿笙已做了决定,谢放只好将他方才所说的那一段话,说给罗有光听。   罗有光听后,神情激动地拽住阿笙的双手,一个劲地晃,“阿笙小兄弟,谢谢你!谢谢你!”   松开阿笙的手后,罗有光就像是变戏法那样,从衣袖里,取出纸笔,他一脸郑重地问道:“阿笙小兄弟,你觉得在哪里接受访问比较好?”   虞清松建议道:“画室怎么样?画室的屋子向东,有阳光,那儿也安静,且有桌椅,你们坐着也舒服一些。”   罗有光一口应下,“行!我在哪儿都行。”   阿笙小兄弟终于答应他的采访,他还有什么可挑的,便是在这大厅,他都没意见。   阿笙也觉着就在画室挺好。   于是,地点便定在了画室。   阿笙不好一个人接受罗有光的访问,因此,全程由谢放陪着。   …   画室里,摆放了不少画作。   罗有光被一幅名为《车水马龙》的作品所吸引,满是店招的街道,川流不息的马车、行人,还有人牵着骆驼,走在街上。   是北城极为寻常的一景。   可也恰恰因为寻常,叫人格外地熟悉跟亲切,站在这幅画前,仿佛都能够听见画里头小贩的叫卖声,恨不能当真能够搬了张椅子坐过去,吩咐老板舀上一碗豆花,听隔壁桌的客人天南地北地侃。   “这幅画,是虞先生近段时间尝试的风格么?”   阿笙红着脸,微摇了摇头,比划着,“是我画的玩儿的。”   画上画的,是他第一日进北城所瞧见的热闹景象。   他不止这一幅,而是画了一组,全是他这段时日在北城的所见所闻,包括他去年岁末去逛长楼,人们围在一起吃茶、听戏的画面。   大部分都已经完成,还剩少部分需要上色。   听说这些话是阿笙所作,罗有光很是惊讶地转过头,“这是阿笙小兄弟你所画的?”   阿笙略微羞涩地点了点脑袋。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阿笙小兄弟,你这画的风格,完全可以自成一派了!”   阿笙瞪圆了眼睛,赶忙摆着手。   他尚未出师呢,哪里就能自成一派了。   罗有光注意到边上还有几幅画,他一幅幅认真仔细地看过,有以火车站的为背景,众人赶火车,在站台送别,或者是挤在车厢里聊天的画作,也有茶馆里听戏的热闹场景。   这些画作,不都是人声鼎沸,可从这些画作了,能够切切实实,感受到一种热闹,甚至是一种宁静。   只有在太平盛世,才有的宁静……   仿佛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并未历经战乱,一切都是那样地祥和。   是叫人看了心窝都会一暖的作品。   “这边上……跟这幅画,是一组作品么?”   阿笙点点头。   “我从前只听说过,见天地,见众生。我今儿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在一幅画里头,也可以见众生。阿笙小兄弟,等你这一组作品画完,我替你拿到画展上展出怎么样?我不能向你打包票说,你的画定然会大卖,可定然会有知音欣赏你的画的!”   阿笙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真的么?   当真会有百姓喜欢他的作品么?   事实上,在北城的这些时日,阿笙由二爷还有老师陪着,也见识了不少画家。   大师们都夸他的画不错,还指点过他。   可他总担心,大家们是看在二爷同老师的面上,才夸他几句。   他倒是没想过,能够像师父那样,一夕成名,只要当真有人能够喜欢他的画,他便心满意足了。   在罗有光同阿笙聊画时,谢放站在一旁,始终未作过多打扰。   罗有光以“画”作为这次谈话的开头,阿笙便放松许多。   接下来是的采访,便顺利了许多。   …   结束此次的专访后,谢放陪着阿笙一起送罗有光出院子。   送至门口,谢放出声问道:“罗先生,可否进一步说话?”   阿笙眼神当即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二爷想要同罗先生说什么?   谢放瞧出阿笙的紧张,故意道,“放心,我不骂人。”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他,他哪里是这个意思……   谢放:“若是还不放心,可要我当着你的面,直接将罗先生给骂一通?”   阿笙瞪着二爷。   二爷又在故意打趣他!   倒是罗有光出声道:“骂吧,骂吧。我该骂!你骂我一通,我反而舒坦些!”   罗有光亦是在访谈时,方才知晓,谢南倾为何反对阿笙接受他的专访。   他只当是东洋人醉酒闹事,故而才同吉祥居起了冲突,未曾想,那麻生太一郎那般无耻,竟想趁着醉酒占人便宜。   阿笙再如何俊俏,也是实打实的男子,这确实太过屈辱。   谢放半似认真,半似玩笑地说了一句,“可不能当着阿笙的面骂,罗先生请——”   罗有光也十分配合地走出院子,随同谢放朝邻家的外墙走去。   阿笙站在门边,探着脑袋。努力竖起耳朵。   二爷同罗先生竟还走得挺远,他站在这儿,半点都听不清!   …   谢放:“阿笙入世尚浅,他唯有满腔赤诚的热血。他并不知晓,这些事若是被如实报道出来,会对他往后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细节处,还请罗先生做一些模糊化的处理。”   “南倾兄你放心,阿笙如此信任我,我自不会背刺他。”   否则他成什么人了?   谢放拱手,“如此,罗先生慢走。”   谢放并未道谢,毕竟若不是罗有光来这一趟,提出专访的要求,阿笙也不必将自己的私事曝光于大众之下。   罗有光难能没听出来,对于自己提出专访这件事,这位谢家二少还不高兴着哩。   听闻谢家人一个比一个精,尤其是谢南倾,在符城回来之前,为人是潇洒落拓,从符城回来后,性子倒是愈发地八面玲珑,叫人看不透心思。   没想到,对阿笙小兄弟,倒是一派赤诚。   “告辞。”   罗有光告辞离去。   …   天黑之后,谢放陪着阿笙,去了一趟吉祥居。   吉祥居这一场大火,烧的不止是吉祥居这一处院子,隔壁两户人家也遭了殃。   烧焦的败瓦同残墙,就那样堆在地上。   阿笙眼眶泛红,“往常这个时候,吉祥居最是热闹了。”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不过只是隔了一夜,便是吉祥胡同,都这般清冷,便是连邻家的说话声,都能够听得见。   谢放一只手搭在阿笙肩上,无声安慰。   担心东洋人并未放弃找阿笙寻仇,阿笙在这里待的时间不宜过长,谢放陪着阿笙在现场待了会儿之后,两人回到车里。   谢放说出他这一次前来找阿笙的目的,问阿笙,可愿意动身前去繁市。 第221章 繁市可去   车辆在黑夜当中,平稳的行驶着。   往常因着前来吉祥居的客人往来不绝,汽车经常需在外头的马路,吉祥胡同只能容人力车走过去。   今日,车子却是在巷子里畅通无阻。   没了吉祥居的吉祥胡同,再次回复昔日的宁静,只是宁静之中,似是多了些许凄清。   阿笙原本在瞧着外头胡同的夜色,脑海里闪现着过往吉祥居车水马龙的景象,听了二爷问他的话,他倏地转过头了头,怔怔地看着二爷。   繁市?   阿笙听说过繁市。   过去,长庆楼也有客人去过繁市,在客人口中,繁市是比北城还要繁华的存在,是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阿笙也曾在报上,读到过繁市的相关新闻。新闻里头所描述的“十里洋场”,上头刊登的灯火璀璨的照片,简直不像是这世间所能够见到的景致。   读报时,阿笙从来没想过,繁市能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眼下,二爷却是问他,可愿动身前去繁市。   谢放知晓自己的这一提议对于阿笙来说,多少有些突然,他向阿笙坦诚他自己接下来的打算,“纵火多半只是东洋人的一个警告,倘若你继续待在北城,恐有性命之虞。另外,你今日接受罗先生的采访,待报纸刊登以后,无疑会进一步得罪东洋人。   繁市设有租界,那里各方势力盘踞,便是东洋人,也无法一手遮天。因此,繁市是最为理想的地方。再有,明诚亦在繁市,你此番前去繁市,有他照应,我也放心。待东郊铁矿开采步入正轨,我会另寻可靠之人,替我看着东郊铁矿。届时,我也会南下,同你会合。”   除却东郊铁矿,谢放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尚未完成。   那便是父亲始终打消,将公司以及谢家传给大哥的念头。   不过他相信,那一天,不会远了。   …   南下同他会合的意思是……   他须一个人先去繁市么?   理智上,阿笙自是知晓,二爷的家在北城,二爷允诺日后会南下同他会合,已是十分难得。可要他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还是繁市那样的大都市,他心里头多少有些犯怵。   阿笙想了想,犹豫地比划着,“或许,我可以先回符城?爹爹曾在信中提及,因着符城这段时日来了几支队伍,强行征兵,家里有男丁的,搬走了不少街坊邻居。我想像是周公子那样的人,早就已经离开符城了。我这个时候回去,应当没事了?”   当初他本就是为了暂时躲避周公子的报复,才随二爷北上。   爹爹在信中提及过,自从从周公子逃跑不知所踪后,警方的人便再未在符城发现他的踪迹,如此推断,周公子应该是早就已经离开符城,更勿论符城也开始逐渐受时局所影响,不再偏安一隅。周公子当初既是千方百计地逃跑,想来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险地。   既是北城不好再待下去,他不妨回符城,如此亦可同爹爹团聚。他是个哑巴,便是征兵,也征不到他的头上。他回到符城,应当是安全的。   谢放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不稳妥。符城海陆发达,自古便是交通要道,日后若是打起战,只怕是首当其冲。届时,一旦战乱,交通便陷入瘫痪,想走都未必走得成。不若直接动身去繁市。”   阿笙的神情当即变得紧张起来。   日,日后便是连符城都会陷入战火么?   那爹爹他们……岂不是会有危险?!   谢放看出阿笙神情里的紧张,他温声道:“我知道,你想念方叔还有乔师傅他们,也担心他们。像方叔一生从来离开符城,又有长庆楼牵绊着,只怕不会轻易离开故土。此时,便是你修书回去,告诉他日后符城兴许有危险,他亦不大可能会动身随你去繁市。   不若你先过去繁市,待你在繁市落脚、扎根,若是符城当真爆发动乱或者是战乱,届时修书一封,邀请叔去繁市与你团聚,到时候也有能力照顾他。”   阿笙在北城的时间待的不算长,原本吉祥居是他的牵挂之一,眼下,吉祥居已然付诸一把火,倘若是当真要离开北城,阿笙的首选自是符城。   可听了二爷的话,阿笙便开始有些动摇。   事实上,二爷不知道的是,爹爹在信中也隐隐透露了一些他自己的忧心,忧心符城会有战事。   若是战事一来,莫说长庆楼,便是自个儿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他那时便回信告诉爹爹,让爹爹别忧心,倘若当真符城有动乱的苗头,便来北城,他有信心能照顾好爹爹。   倘若像是二爷所说的,繁市因着各国实力盘踞,反而相对比较安全……或许,繁市真的会是一个最为上乘的选择?   车子驶上马路,街上的灯火渐渐地变得明亮起来。   …   “那你自是如何想的?留在北城确实危险。东洋人今日刚放火,焉知下一回会不会便会直接对你下手。尤其是在这件事已经上了报,影响越来越大的情况下。”   离开一座才熟悉不久的地方,去到另一座全然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做抉择的事情。   除了二爷,阿笙最亲近的人便是老师,阿笙便也只能同老师商量。   虞清松听说谢放建议阿笙南下去繁市,倒是没有太多意外。   繁市可是比北城都还要繁华的地界,且那儿设有租界,在租界里头,自是不必再担心东洋人会无法无天,南倾能够安排阿笙去繁市,而不是往北,或者是更南的地方,当真是极为用心。   “老师您觉得呢?您觉得我应该去么?”   阿笙便是自己拿不定主意,才会回到院子后,同老师商量。   虞清松思索良久,沉吟道:“以我对南倾的了解,他定然是在繁市都打点好了,才会开口向你提这个建议。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会告诉你,繁市可去。”   阿笙轻咬着唇,神情挣扎。   “可是舍不得南倾?”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虞清松轻咳一声,“为师的意思是,可是舍不得我们大家。”   阿笙耳尖通红,舍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无论是老师还是小石头,哪怕是豆豆跟毛毛,他都舍不得。   问题还在于……   阿笙比划着,“去了繁市之后,您觉得我可以以什么谋生呢?”   在车上时,阿笙同二爷讨论这个问题,主要是他担心,若是他同二爷说了,二爷会替他将一切都打点好。   那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事事都依赖二爷。   对于阿笙该以何谋生这件事,虞清松不假思索地道:“这个还不好办?你有一手的好厨艺,这掌勺师傅,去到了哪里,哪能饿肚子?南倾不是繁市已经有人在接应你么,那定然是住处都替你寻好了。   等到了繁市,你逐渐熟悉地方以后,就找一家大的,你看着瞧着还不错的酒楼,在里头学厨,看看繁市的客人们,都喜欢吃什么菜,都时兴什么菜。   待学得差不多了,在繁市也开一家吉祥居,或者是吉祥楼,长庆楼的,若是稳定了,再将方掌柜也一块接过去享福,岂不是极好?”   虞清松是愈说越起劲,愈说愈来精神,“我觉着这个主意极好!你看,你原先犹豫着,不敢开餐馆,不就是因为没经验么?可眼下,你已然有了吉祥居的经验,还这般成功。   到时候,你呀,就开在租界里头。开一间比吉祥居、比长庆楼都还要大的酒楼!” 第222章 贯会做戏   提到吉祥居,阿笙心里头还是难过。   吉祥居倾注了他许多的心血,他原以为,会像是爹爹的长庆楼那样,长长久久地开下去的。   想到这儿,阿笙忽地想起一件事。   “老师,您等我一下……”   虞清松一脸意外地看着阿笙从椅子上起身,出了大厅。   回来时,阿笙的手里拿了一个红包。   他将手中的红包给老师递过去,手里头比划着,“老师,这是当初我预备开吉祥居时,您给我的。原想着,待吉祥居生意上了正轨,有了盈利,到时候再给您包一个大的。可如今……”   阿笙停了停,方才继续比划道:“不管如何,这红包先还给您。”   方才阿笙将红包递过来,虞清松下意识地给接过去了,以为是让他暂时帮着拿一下,瞧见阿笙的比划,方才知晓竟是自己先前封的红包。   老爷子皱起眉头,他将红包又给强行赛回阿笙的手里,“既是红包,岂有给出去,还拿回来的道理。这红包给了你的,便是你的。收着吧,等你到了繁市,用到钱的时候怕是多着呢。   另外,若是你到了繁市,当真又开起了餐馆,这个红包,依然当是你的启动资金。为师等着你回头封一个更大的红包给我。不许再递过来啊,不然就是没将为师给放心上。”   阿笙眼睛有些起雾,他微湿着睫毛,只好将红包收下。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对了,南倾可有说,若是你决定南下,最早什么时候出发?”   阿笙摇着头,“二爷送我回来的时候,只说让我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他。”   没催他,也没给他任何压力。   虞清松听后,感慨地道:“是南倾的性子。”   从不会为难阿笙,只会默默地事先替阿笙将什么都想好了。   虞清松愈发确定,劝阿笙南下,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繁市那边,南倾定然是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了。   …   “二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谢放送完阿笙,同福禄两人从小院回到府中。   福旺从里头,一脸喜色地迎出来。   “怎么?你这是见着钱了,迫不及待同二爷分享喜气呢?瞧你,笑得都露出牙龈了。呀,你牙上怎么还粘着糕点?福旺,你也太不讲卫生了!”   “哎呀,你好烦。”   福旺瞪着福禄,他这会儿实在没心思同哥哥拌嘴,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同二爷汇报好么!   因着福禄说他牙上沾着糕点,福旺便没敢太凑近二爷。   待二爷在大厅的主位坐下后,他微弯着身子,神神秘秘地道:“二爷,今日咱们府中,出了桩大事。您猜猜,是什么大事?”   福禄给二爷倒茶,睨了他一眼,“还让二爷猜?你不知道二爷今日在外头跑了一天有多累?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二爷没这功夫,同你玩什么‘猜猜看’的游戏。”   啊!   太烦了!   这人他怎么就能烦人成这样子呢!简直是烦人精!   福旺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怎么福禄不是是个哑巴呢?   福禄要哑巴就好了!   陶管事听见福禄同福旺两人拌嘴的声音,便知晓是二爷回来了。   “陶叔,这个点了,您怎的还没歇息?让福旺等我便可以了。我不是给您批了假,让您在家里养好身子再回来么?”谢放将从福禄手中接过的茶杯放回桌上,他起身去扶陶叔。   “不想家里的老太婆担心,还是留在这儿把伤养好比较好。再一个,我今日白天休息得够多了,这会儿一点不累,也不困。少爷,您让我自个儿走便成。”   谢放还是搀扶着陶叔的手,陶叔没法子,只得由少爷扶着,在旁边的空位坐下。   “少爷,当真如同您所猜测得那样,大少爷今日去了老爷的院子。”陶管事甫一坐下,便同谢放说起了早上他出门以后,府中所发生的事情。   一旁的福旺嚷嚷道:“哎呀,陶叔,您怎么也这么憋不住话啊。”   “你别打岔!”福禄嫌弃地说了一声,转过头,追问陶管事,“陶叔,您方才说大少爷去了老爷的院子,然后呢?可是挨训了?”   难怪福旺见着二爷回来,会是一脸喜色。要是大少爷挨了训,那可不就是喜事一桩么!!   福旺没同福禄计较,他兴奋地接口道:“何止是挨训!老爷动了大怒,罚大少爷跪了一整天的祖宗画像,说是要大少爷好好反省。大太太,还有几位姨太太,都先后去帮着说情了,没管用!   天黑那会儿,才被下人扶着,回了大少的院子。二爷,您今儿怎么回来得这般晚呐?”要是二爷回来的早一些,兴许还能赶上看这一出戏呢!   说到这儿,福旺便忍不住幸灾乐祸。   大少爷那个人,贯会做戏。   明明对底下人时常发怒,只要是有外人在,便装出一副很是宽厚谦和,待人和气的模样,尤其是贯会在老爷面前做戏,一天天地只会哄老爷子开心,伪君子!   福禄眼露疑惑,“有点奇怪啊。老爷平日里是十分给大少爷面子的,大少爷做什么了,惹得老爷大怒?”   毕竟如今大少爷俨然就是下一任谢家的家主,老爷很多事情都放手让大少爷去打理去了,大少爷也便代表着谢家的脸面。平日里,无论大少做了什么,老爷子都会给留几分面子的。   “这做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管他做了什么呢!反正现在府中都在传,大少爷越来越不受宠,不像咱们二爷——”   福旺这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谢放淡声打断,“福旺,慎言。”   福旺赶忙低了低脑袋,便是连声音都小了下去,“是,二爷。”   陶管事为了缓和气氛,顺势岔开话题,“二爷,您可吃过了?可要叫小厨房给您做的吃的?”   谢放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不用了,我在阿笙那里吃过回来的。”   “既是如此,二爷今日在外头奔波了一整天了,可要让福禄、福旺伺候您早些休息?”   没等谢放回应,福旺便讨好地出声道:“爷,我这就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水,给您备热水去。”   福禄还想着从福旺那儿多探听些他同二爷出门后,府中发生的事情,便向二爷请示道:“爷,福旺笨手笨脚的,我同他一块去。”   谢放看出福禄的心思,倒也没戳穿他,好脾气地同意了。   …   福禄、福旺两人双双出去后,陶管事低声道:“二爷,果然如同您所预料的,您出府后没多久,大少爷便带着人,神色匆匆地往老爷的院子赶去。我猜,多半是大少爷向老爷提出了要将那胡韬给他带回去的要求,这才惹怒了老爷。”   听了陶管事的话,谢放脸上并未露出任何意外神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原来,谢放早上故意让福禄将胡韬在他们府中的消息透露给大哥谢朝晞,为的就是让谢朝晞失了分寸——   一旦胡韬落入东洋人手中,那么他便是连东洋人都彻底得罪了,在已经逐渐失去父亲支持跟宠爱的情况下,大哥便会宁可冒着得罪父亲的风险,也一定要将胡韬给要回去。   谢朝晞果然冲动地跑到主院去,向父亲谢载功要人。   谢朝晞只怕做梦都想不到,这恰恰便是谢放要的。   他白天出去,一是的确要去见阿笙,同阿笙商量动身南下,前去繁市事宜,再一个,也是有意为之。   若是大哥跑去向父亲要人,他在家中,父亲只怕少不得会派人来他,询问他的意见,问他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如此,“坏人”倒成了他。   他不在府中,父亲找到他人,便只能“自行”对大哥处置,为的,就是给他一个“交代”。   自然,此番大哥这般冲动行事,无论父亲明面上对大哥做出怎样的处置,心里头对大哥只怕是失望多过于气愤。   大哥也定然会察觉到这一点。   接下来,大哥的表现,可千万不要叫他失望才好…… 第223章 车站送别   “玉米——”   “玉米,要吃玉米——”   院子里,一只黑色八哥扯着嗓子喊。   小毛在扫院子地上的落叶,听见声音,仰起头,朝挂在树上的聒噪八哥喊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别嚷嚷了。一天天的,就只知道吃。你说说你,除了吃,还会干嘛?”   “玉米——”   “玉米——要吃玉米——”   从来只有“小骗子”骗人的份,哪有“小骗子”被人给骗到,没吃到玉米,八哥跳上笼子的小木桩上,愈发催促得急。   “等我把地扫完!!!”   小八哥没那耐心,仍旧是一声声地催促着,烦得小毛恨不得那扫帚拍那小东西的脑袋。   阿笙在房间里收拾衣物,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他将手里的衣服,整齐地方行李箱上,去柜子上取了一包玉米粒,出了房间门。   院子里,“小骗子”已经吃上了——   虞清松手里头有一把玉米,在一颗颗地喂着呢。   阿笙失笑,难怪他方才出房间时,没听见“小骗子”继续在喊。   阿笙将他手中的那一小包玉米粒给放院子的石桌上,他走到老师的身边,他不舍地望着笼子里的“小骗子”,比划着,“往后’小骗子’就要有劳老师多照顾了。”   阿笙决定南下去繁市,“小骗子”他自是不方便带着,便只能暂时托付给老师照顾。   虞清松听了阿笙的话,很是有些感伤,往后这院子里,可就只有他同小石头,豆豆以及小毛四人了。   人生自古多离别。   好不容易适应了相伴的日子,竟又要分开。   虞清松将手中最后一粒玉米放到“小骗子”的嘴边,将心底的感伤的情绪给收好,笑着道:“放心吧,我会替你照料好它的。”   片刻,复又关切地问道:“行李都收拾得怎么样了?”   阿笙也努力不让自己红了眼眶,比划着,“差不多了。”   阿笙比划的手势停了停,他恳切地“问”道:“老师真的不跟我一起南下吗?”   北城时局不稳,如今的太平景象,在数月后便会被东洋人的炮火声所打破,只是谢放不能如此直白地告诉老爷子。因此,只是以时局不稳相劝,劝老爷子最好带着小石头同阿笙一起南下。   小石头已然在北城入了学,虞清松又上了年纪,舟车劳顿,于他是件极其辛苦的事,便婉拒了谢放的提议。   谢放知晓,北城一直是老爷子的夙愿。   如今老爷子在北城交上了朋友,小石头又在北城上学,老爷子不想再做变动,亦能够理解,也便没有勉强。   到时候若是真起了战事,只能到时候再想办法。   阿笙知道二爷劝过老师,他自己也还想再劝劝。   那日他接受罗先生采访后,隔日便见了报。罗先生甚是保护他,隐去了许多的细节,即便如此,文章刊登后,仍是造成了不小的反响,以至于当局竟对罗先生下了警告,不许他再报道东洋人尤其是东洋军人的负面消息。   当局如此软弱,他日若是当真爆发战事,怎么能够保护得了这全城的百姓?   老师同小石头老的老,小的小,一旦北城动乱,便是逃出城,都会会格外艰难。   这也是为什么老师已经婉拒了二爷,他仍然想再劝一劝的原因。   虞清松还是摇了摇头,“不了。阿笙,我老了……是真的不宜长途跋涉了,更勿论我还带着小石头,路上只会牵累你。你还年轻,天南地北地到处走一走,无论是对你的厨艺,或者是对你往后绘画上的造诣,都是好事。”   阿笙的眼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您才不老……”   虞清松瞧了阿笙的手势后,哈哈大笑,“是,是不老,不老。为师年轻着呢。”   “阿笙来了——”   “阿笙来了——”   “小骗子”吃饱喝足,似是才瞧见站它前面的阿笙,这会儿才扑棱着翅膀,扯着嗓子喊。   虞清松笑骂了句,“这傻鸟,你都站它面前好半天了,它才瞧见你。“   阿笙也被这小东西给逗笑。   师徒二人都看着八哥笑,用笑来掩饰各自心中的不舍同感伤。   彼此心知肚明,时局动荡,这一北一难,往后再见,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   …   北城火车站。   “阿笙哥哥,你到了繁市后,要时常来信啊!”   “阿笙哥哥,我会想你的!你一定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站台上,小石头双手紧紧地抱着阿笙。   阿笙还没走呢,便开始叮嘱他要时常来信,早点回来。   自打阿笙决定南下,其他人包括阿笙同爷爷虞清松在内,便默契地瞒着小石头,就是担心小家伙知道了以后会闹着一块去。万一为了不让阿笙走,故意藏起阿笙的东西,便会耽误事。   小石头一直到来这火车站,才被告知,阿笙要去繁市。   但是大人们都只是告诉他,阿笙只是去个十天半个月,很快就会回来。   是以,小石头才会“叮嘱”阿笙,要早些回来。   虞清松拍着他的肩,“好了,你赶紧将手松松,让南倾同阿笙说会儿话。”   小石头依依不舍地将人给松开,眼眶都是红的。   阿笙也舍不得小石头,他比划着,“我不在的日子里,要听爷爷的话,不可以逃学,要用心做功课,知道么?”   小石头红着眼睛,点点头,“我会的,我会听爷爷的话的,也会用心做功课的。”   阿笙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在北城的这小半年,小石头脸上的肉长了不少,也长高了。   “爷爷瞧见那里有卖吃的的,爷爷带你去买带你吃的?”   “等会儿么,爷爷,我还想同阿笙少爷说会儿话……”   虞清松连哄带骗的,将小石头给诓去了不远处卖吃食的的摊贩那儿——   小石头要是再唠下去,南倾可就没时间同阿笙话别了。   谢放手里头拎着阿笙的行李箱,他看着小石头被老爷子牵走的背影,“若是等一个月不见你回来,小家伙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   阿笙尚未来得及回应,又听二爷道:“莫说是他,便是我,要这么长时间见不着你,怕是到时候也会要哭的。” 第224章 可不许哭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他才不信,见不着他二爷会哭,只怕到时候会哭的人是他才是——   一个人在繁市,人生地不熟的。   喔,不对,二爷还派了福禄、同福旺陪着他一起南下。   可福禄、福旺同他再如何亲近,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阿笙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他担心若是再想下去,便会不想走了。   阿笙也不能对二爷说,让二爷早些南下,因为他知道,二爷在北城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谢放却像是从阿笙的表情上,读懂了他的心思。   他放下手中的行李箱,上前一步,抱住了阿笙,在他的耳畔道:“我会尽快处理完北城的事,早日赶去繁市同你会合。”   阿笙的眼里瞬间起了水雾。   离开二爷的怀抱,阿笙红着眼眶,朝二爷弯起唇,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比划着,“没关系,您的事要紧。”   “呜——”   “呜——”   火车的汽笛声近了。   阿笙心里头倏地一紧,他转过脸,瞧见了缓缓朝站台这边驶来的火车。   这么快么?   上一次在省城听见火车的汽笛声,阿笙心里头除了对北城之行的忐忑之外,更多的便是好奇,以及对头一次坐火车的新鲜。   如今,时隔数月,再次听见这汽笛声,他只觉这汽笛声像是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全然没了最初的新鲜,唯有满满的不舍。   “爷爷,快,快——火车要来了!阿笙哥哥马上就要走了!”   不远处,买了吃食回来的小石头跑在前头,他转过头,一个劲地催促着小跑地跟在他后头的爷爷。   听见小石头的声音,阿笙险些又要落泪。   此去南下,不知道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不知道到时候小石头会不会还记得他这个“阿笙哥哥。”   …   火车马上就要进站,谢放只能拣最紧要的说:“我已经提前修书给明诚,待你到了繁市,明诚会亲自到车站接你。除了明诚以及明诚的人,任何人你都不要轻易相信。”   其实这些话,在路上谢放便已说过,阿笙深知,二爷无非是出于对他的担心,才又叮嘱了一遍,他脸上并未有半分不耐烦,依旧听得认真。   谢放又转过头,对福禄、福旺叮嘱道:“阿笙我便暂时交代给你们了,若是在繁市遇到什么难处,阿笙若是张不开口,你们一定要去找明诚商量。”   福旺拍着胸脯,“放心吧,二爷,我们会替您照顾好阿笙少爷的!”   福禄则道:“是啊,二爷,您便是信不过福旺,也该信得过我啊。”   福旺听了哥哥福禄的这句话,可不满意,他双手插着腰,“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字面上的意思啊!怎的,听不懂北城话了?”   “听懂了!我就是听懂了才要你把话给说清楚,怎的叫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你,我哪里就不可信了?”   阿笙听着福禄同福旺两人拌嘴的声音,心里头的不舍同感伤倒是多少冲淡了一些。   小石头总算气喘吁吁地赶到,“给,阿笙哥哥。给,给你路上吃。可,可好吃了!”   阿笙的手里,被塞了好几个用荷叶包裹着的热气腾腾的玉米。   阿笙吃了一惊。   小石头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拿这么多的玉米的?   “阿笙小心点,玉,玉米烫手着呢,别烫着。”   虞清松追着小家伙的后头,可把他给累了个够呛,他将自己的帕子,递给阿笙,“来,用帕子再包一层,会好一些。”   谢放将自己手中的帕子递过去,笑着对老爷子道:“还是用我的吧,您的帕子这会儿给出去了,一时半会儿的,可没法再还给您了。”   “不过是一条帕子,什么还不还的。”   话虽是这么说,虞清松还是将自己的帕子给收起来了。   倒不是当真舍不得这一条帕子,是忽地想起,他这帕子给了阿笙,阿笙回头洗了之后,还得找个地方收着。以阿笙的性子,兴许还会惦记着,这帕子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他。   南倾给的帕子可就不一样了,阿笙可以收起来——   睹物思人。   手里的玉米确实有点烫,阿笙见有帕子给他递过来,也没注意老师的换成了二爷的,就给接了过去,用来包在外头,果然不再烫手。   火车到站,周遭的旅客纷纷往各自的车厢涌去。   “别着急,玉米我先替你拿着。”谢放接过阿笙怀里的玉米,牵过阿笙的手,同时转过头,对福禄、福旺两人道,“福禄你将阿笙的行李拿上、福旺你寻阿笙所在的车厢。我同阿笙跟在你们后面。”   这是为了以免像上回在省城火车站那样,因为旅客太多,被人流给冲散。阿笙不会说话,一旦被人流冲散,连呼喊也不能。   “是,二爷。”   “是,二爷。”   福禄、福旺两人同时应了一声。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小石头一定要送阿笙上车厢,虞清松扭不过他,只好牵着他的手一起,随在阿笙同谢放两人的身后。   …   福旺顺利找着他们所在的车厢。   他伸手扶了阿笙上了火车。   福禄也跟着上了车。   谢放将手中的玉米给阿笙递过去,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背,“阿笙,多保重。到了繁市,记得拍电报给我们报平安。就当是为了我,千万要多保重。”   阿笙再一次红了眼眶,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二爷也是,也千万千万要多保重!   因着怀里头拿着东西,便是他想要比划,都不能。   “阿笙哥哥,到了繁市,一定一定要给我写信啊!”   车厢人多,阿笙很努力,方才转过身,露出一个脑袋,用力地仰起头,朝小石头以及老师挥手。   阿笙一直挥着手,直至火车开始发动。   不再在车厢入口多做多留,阿笙拼命地去找自己的位置。   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将手里的玉米暂时塞给跟在他身后的福旺。   他的脸贴着车窗,他轻敲着玻璃,用力地挥着手,朝二爷挥别。   二爷也在挥着手,同他作别。   二爷的眼圈也有些红。   一个月还有三十天呢,二爷可不许哭。 第225章 脱胎换骨   视线越来越模糊。   阿笙几乎将脸贴在了车窗玻璃上,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他想将二爷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   火车缓缓地向前驶,阿笙还能瞧见小石头同老师,以及二爷挥着的手。   阿笙的心里头涌上一股冲动,恨不得现在就跳下火车,不走了。   福禄将行李都给放好,见阿笙还将脸贴在玻璃车窗上,他的手在福旺的手臂上戳了戳,以嘴型道:“你去劝劝阿笙少爷。”   要换作平日里,福旺少不得得问上一句,为何福禄自己不去,偏要他去说。   这会儿却是二话没说,他将手中的玉米暂时交给福禄先拿着,走到阿笙的旁边,轻声地道:“阿笙少爷,您要不先坐在位置上休息一会儿?”   “阿笙少爷——”   福旺说第一遍的时候,阿笙没听清,待到说第二遍,他这才回过神,赶忙低着脑袋,用手背揩了揩脸颊。   等阿笙再抬起头,去看窗外,二爷同小石头以及老师的身影竟都看不见了。   阿笙怔怔地看向窗外。   福旺在一旁劝道:“没事的,阿笙少爷,您同二爷定然很快就会见面的。”   福禄听了干着急。   福旺可真懂得如何劝慰人,这个时候提什么二爷!   福旺再迟钝,也意识到了这会儿提二爷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赶忙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一块粽子糖,递给阿笙,“这是小石头给我的粽子糖,阿笙少爷您要不要尝上一块儿?”   阿笙瞧着福旺递过来的糖,想起从省城去北城的火车上,小石头也是给了他一块糖。   眨去眼底涌上的热气,阿笙从福旺手中将粽子糖接过。   入口的粽子糖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甜味似乎将心里头离别的愁闷也冲淡了一些。   阿笙瞧见了站在福旺身后,余光一个劲地瞥向他们这边的福禄,他看着福禄同福旺两人比划着,“我没事了。你们也赶紧坐下休息休息吧。”福禄、福旺还替他拿东西,可比他辛苦多了,更需要休息才是。   福禄见阿笙总算不再一个人执拗地盯着窗外瞧,恶意愿意同他跟福旺两人“说话”了,顿时松了口气。   他可是答应过二爷,要好好照顾阿笙少爷的。   买的三张坐票,可只有两个座位是连着的,福禄自己坐到前面,他将玉米给了福旺后,便自己坐到前面去,让福旺同阿笙坐在一起。   福禄曾疑惑,福旺这家伙贪嘴又爱躲懒,二爷让福旺跟着他们一块南下做什么,这会儿倒是有些明白二爷的用意了。   二爷多半是知晓福旺同阿笙少爷亲近一些,有福旺在,路上阿笙少爷能不那么孤单。   譬如方才,若不是福旺,他还真没那信心,能够成功劝说阿笙少爷坐下休息。   …   福旺是个嘴闲不住的,他一会儿问阿笙要不要喝水,一会儿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福禄:“……”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觉着福旺跟着一块来是一件好事!   忍无可忍,福禄探过伴身子,压低着嗓音,对福旺道:“福旺,你能不能稍微安静一点?整个车厢就你最吵!”   福旺瞪着他,“我又没问你。等会儿你肚子饿了,别跟我要吃的!”   吃的东西,全在他这儿,回头让福禄饿肚子去!   福禄回他:“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贪嘴?”   眼见两个人又要吵起来,阿笙赶忙指了指福旺怀里头的玉米,比划着:“福旺,我想吃玉米。”   “瞧见没?瞧见没?阿笙少爷肚子饿了!”福旺得意洋洋的睨了哥哥福禄一眼,转过脸,笑呵呵地给阿笙拿了一根玉米,“阿笙少爷,给。”   阿笙这会儿才注意到,玉米外头的帕子,竟是二爷的。   福禄、福旺这一路也辛苦了,阿笙便比划着,“你和福禄也吃。”   福旺一点都不想搭理福禄,可阿笙已经发了话,福旺便只好勉强给福禄拿了一根——挑了个最小的!   “阿笙少爷让我给你的。”   因着是阿笙让福旺给拿的,福禄也便没有拒绝。   两个人吃着玉米,总算是相安无事,阿笙的耳根子也得以清净了许多。   “阿笙少爷,你这么不吃啊?这玉米可香了,您尝尝看。”难为福旺吃得正投入,还能注意到阿笙。   阿笙其实没什么胃口,为了不让福旺担心他,阿笙也便只好低头咬了一口。   这玉米果然很香,只是上头还沾了点水,他一咬,便有汤水往下滴,阿笙赶紧用接了接。   福旺瞧见了,随手将包在玉米外头的帕子给阿笙递过去,“来,阿笙少爷,擦擦手。”   阿笙微微一怔,他接过帕子,擦去手上沾的水。   擦过了手后,阿笙将帕子轻捏在手里,仿佛这上头还有二爷的温度,仿佛二爷还陪在他的身边。   …   从北城去繁市,没有直达的火车,中途得转车。   阿笙为了打发路上的时间,也为了能够不让自己太想北城,想老师同小石头,还有……二爷,阿笙同来北城时一样,拿出画具,在位置上画一些沿路风景同沿路见闻。   阿笙画画时,福旺并不会打扰他,只会在阿笙忙完的时候,陪他说话解闷。   有福旺这个小话痨在,阿笙路上才不至太过孤单。   “阿笙少爷,火车等会儿就进站了,咱们要不要下车去买些吃的?顺便出去透透气。”   一整日都坐在火车上,可把福旺给憋坏了,见埋首画画的阿笙总算抬起头,福旺赶紧出声问道。   火车等会儿便要进站了么?   阿笙是觉着渴,想要拿水壶来喝水,闻言,他转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阿笙吓了一跳……   这是哪儿?怎的火车站这般多人?   福旺方才只瞧见火车要进站,没注意到月台上站着的人,他顺着阿笙的视线,朝前头看去,这才瞧见月台上人山人海的场景。   这还下什么车?   这要是下去,还不被人群给挤散了?   “不去了,不去了。阿笙少爷,人太多了,咱们还是先在车上坐着吧。”回头要是阿笙有个什么闪失,他拿什么跟二爷交代?   福旺转过头,问福禄:“福禄,这外头,怎的这么多人啊?”   他们沿路也不是没有再其他站停过,可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要坐火车的。   福禄方才也注意到了,事实上,不止是他们,车上不少人也在纷纷议论,何以这个站会有这般多在等火车的旅客。   “我也不知道。”福禄从座位上起身,他低声对福旺吩咐道:“你陪阿笙少爷坐在这儿,看好咱们得行李,我去前头问问。”   福旺点头:“好。”   …   火车靠站,福禄还没回来。   福旺谨遵二爷的吩咐,路上不能离开阿笙的身边,纵然纳闷福禄怎的去了那么长时间都没回来,也还是陪阿笙在原地坐着。   “没有的票的下去,下去!”   “这位爷,行行好。让我们上去吧。”   “实在是买不到票啊,这位爷。我们都很瘦的,在火车上挤一挤便成,占不了多少地儿的。”   “是啊,让这位爷,我们上去吧。”   “没有票,你们还想上来?!下去,下去——”   阿笙听见,车窗外,传来粗犷的呵斥声。   阿笙的脑袋探出窗户,他瞧见后面几节的车厢,有男男女女怀抱着小孩儿、婴儿,挤进车厢,却又因为没有票,被赶下车去。   妇女的哀求声,列车员的呵斥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了一起。   “阿笙少爷,您做什么?”   阿笙在掏腰间的荷包,福旺瞧见了,将手压在阿笙的荷包上,瞪圆了眼睛。   阿笙比划着,他想将替那位待孩子的母亲将车票钱给出了。   观那位母亲以及孩子的衣着,想来应当不是当真买不到票,而是囊中羞涩,不得已只能趁着人多,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混上列车。   “阿笙少爷,这个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咱们只怕都到不了宁城。”福旺总是笑吟吟的圆脸上,这会儿少见的严肃。   在路上,最忌讳的就是漏财,阿笙少爷要是替那位母亲出了车票的前,那母亲身边还有他的家人呢,他的家人会不会围上来?   其他人瞧见了,会不会也都围上来?到时候若是被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宁城便是他们要转车的地方,他们得乘火车去宁车,继续南下,再换水路,水路转火车,如此最终才能抵达繁市。   倘若宁市都到不了,更勿论繁市。   阿笙紧抿起唇,难道便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到那位母亲同孩子了么?   就在这时,火车汽笛声响起,火车再次上路。   “福禄回来了!”   福旺喊了一声,阿笙下意识地转过头。   待他回头,再去看那位母亲同孩子所站的地方,只见被一张陌生面孔所取代,那妇人同孩子,不知道被人群给挤去了哪里。   …   “福禄,你打听到了吗?这地方是怎么一回事?”福禄一回来,福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福禄手捂在胸口上,一副后怕模样,“福旺,幸好你方才同阿笙少爷没下去!这地方可吓人。你们知道三等车厢涌上来多少人么?当真是站都没地儿站。”   原来火车停靠的这个地界,地方军强行征兵、征粮,还跟其他的武装打了起来。这自古兵家争地盘,遭殃的永远都是百姓。   这也是为什么月台上会挤满了人的原因——都是逃难的。   “这些地方兵真是可恨,他们不去同东洋人打,偏要同自己人打!一开战,就要征兵,还要强行纳粮!连年开战,百姓自己都食不果腹了,哪里有余粮养活这群兵匪!”   “有什么法子?!这帮人,对着咱们百姓枪杆子那叫一个硬,对着东洋人,嘿,就成镴枪头了!”   前去打听消息的,显然不止福禄一个,阿笙听见周遭其他客人的议论声,了心里头更加难过。   什么时候,他们兵一致对外,将东洋人赶出他们的国土,而百姓能够得过上安生的日子呢?   …   之后,火车又途经几个站点,不少站,竟跟之前的“齐城”站点一样,月台上挤满了人。   阿笙曾经在报上读过,哪个地方又开战了,哪儿哪儿又爆发动乱了,可沿途乱糟糟、闹哄哄的景象,令他头一回深切地感受到战乱带给百姓的痛苦。   阿笙心中的苦闷无处宣泄,他便将他沿途所瞧见的逃难的百姓的凄楚同无助,悉数画在了画纸上。   直至快要抵达宁城,沿途的站点才总算不再试闹哄哄的挤满逃难的百姓,站台再次响斥着叫卖声,阿笙心里头才总算舒坦一些。   到了宁城,阿笙、福禄以及福旺一行人,换了火车,又转过水路,在宣市搭乘火车直达繁市。   …   几经辗转,历时数个昼夜,终于,阿笙同福禄、福旺三人抵达繁市,   “嚯!不愧是繁市,这月台都格外地气派!”   “是啊,比咱们北城的月台瞧着都大!”   福禄、福旺两人手里头拎着行李,陪着阿笙从火车上下来,两个人仰起脸,瞧着气派的繁市月台,微张着嘴,活脱脱像是刚从乡下进城似的。   阿笙也环顾着这繁市的月台,繁市的月台确实好大。   他还以为北城的月台已经够大的了。   “阿笙小兄弟——”   阿笙的思绪被一道热情的声音所打断。   阿笙寻声瞧过去,只见人群里,有一位年纪同二爷相仿,身穿西式衣、裤,头上带着绅士帽的男子,朝他们这边走来。   “阿笙小兄弟!太好了!终于把你给接上了!”   一开始,阿笙并没有认出,脸上蓄着两撇胡须,面皮白净的人便是从前在二爷的隆升担任经理的薛晟,还是福禄惊讶地喊了一声,“薛先生?”阿笙这才将人给认出。   阿笙惊奇地瞧着无论是从衣着打扮,还是外貌都像是变了一个人的薛先生。   福旺上上下下打量着薛先生,心直口快,“薛先生……您现在怎打扮得这般摩登了?您的长衫呢,黑布鞋呢?”   薛晟虽说换上了洋装,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似的,面对从前便相识的故人,性子同从前一样,还是有些拘谨同腼腆,他白净的面皮微微有些涨红,解释道:“没法子,在繁市,须得这样打扮跟吃得开一些。”   至于胡子,也是因着他瞧着太嫩,同人谈生意,总是不太镇得住场子,他又不像南倾那样出身世家,年纪轻轻便一身气度,只得靠这胡子“唬唬人。”   “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吧?我已经替你们提前物色好一处位于租界的小洋楼了。”说罢,转过头,对阿笙道:“走,阿笙小兄弟,我先带你去小洋楼休息,回头再带你好好在繁市逛逛。” 第226章 自作主张   在来繁市之前,阿笙曾经在报纸上见过它的繁华。   当真身临其境,才发现,报刊删所登载的,竟不及它的千万分之一——   林立的西洋式建筑,往来不绝的洋车,摩登时尚的男女撩得人眼花。   阿笙眼睛望向窗外,心底的震撼久久未曾平息。   这便是繁市么?   他还以为,北城已是够富庶的了,未曾想,繁市竟不遑多让,只是繁市的这种繁华,同北城相比,又是不一样的气派。   “跟符城比起来,是不是像是像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阿笙一直瞧着窗外,听见薛晟说话的声音,方才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   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不是叫薛先生见笑了?   薛晟同阿笙一样,都是来自符城,他哪里会笑话阿笙。   薛晟望着窗外的西式建筑,回忆自己第一次踏进这片土地时的情景,“我第一天来到繁市,和你一样,也是一个人,盯着窗外看了许久。和符城相比,繁市实在太大,太繁庶。”   那种震撼,足以令他毕生难忘。   最令薛晟难以忘怀的,还是繁市给他带来的冲击。在见到繁市之前,他很难想象,这般摩登、时尚的繁市,竟和他的家乡符城一样,都并存在这片国土之上。   繁市就像是西方金发碧眼的漂亮女郎,只一眼便叫人再难忘怀。同繁市比起来,府城就像是来自上个世纪的姑娘,温婉、端庄,然而到底是有些过时了。它没能同这个时代一起发展起来,它被时代给抛在了过去。   这并不意味着,他爱上了金发碧眼的漂亮女郎,而开始嫌弃温婉、端庄的东方姑娘,他只是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即便共生于这片土地,地方与地方之间,竟有着这样的千差万别。   阿笙去过北城,北城也很大,很气派,只是那种气派带着皇族的雍容同庄严,而繁市是另一种摩登的气派。   只是到底他不像当日薛晟那样,冒然从一个相对闭塞、僻静的江南小县城,忽然来到繁市这样的大都市,那种一瞬间的冲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阿笙顺着薛晟的视线,不自觉地点点头。   繁市真的很大,很繁华。   不过他还是最喜欢符城,他喜欢符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符城有爹爹,有师父,有长庆楼,最为重要的是……府城令他遇见了二爷。   不知道二爷是否来过繁市。   想到二爷,阿笙情绪便难免有些低落。   不知道二爷现在此时在做什么。   …   车子在一处绿荫掩映的小洋楼前停下。   福禄、福旺坐的另一辆汽车,在薛晟同阿笙下车后,两人的车子也到了。   北城也是有小洋楼的,只是规模不大,没有像是繁市这样,成片,成片的。   福禄、福旺两人都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洋楼,福旺仰起脸,盯着眼前的小洋楼看了好一会儿,“薛先生,这便是给阿笙少爷住的小洋楼吗?”   阿笙也被这洋楼的气派给惊着了。   这,这会不会也太大了?   他数了数,足足四层,这里头能住多少人?   便是加上福禄、福旺包括他自己在内,满打满算,也只是三人,会不会太过浪费了一些?   薛晟笑着点头:“对,南倾在信中说他日后亦会前来繁市,且会在繁市久住,我便想着,既是久住,那定然房子开阔一些,住得也舒心一点。来,阿笙小兄弟,我先带你进去熟悉,熟悉。”   阿笙跟在薛先生的身后,手下意识地去摸挂在腰间的平安香囊,心跳不由地漏跳一拍。   薛先生的意思是待二爷来了繁市,也会,会在这小洋楼落脚么?   …   北城,谢府。   夜色浓重,汽车的前大灯照亮威严的大门。   司机老徐打开后驾驶的门,扶车里头的二少下车,“二少,担心些。”   晚上有应酬,都是北城的大人物,谢放推脱不得,少不得喝了一些酒。   自从谢放获得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谢家二爷在北城是一下名声大噪,成为各大权贵名流的座上宾。同他自符城回来的那段无人问津的时日,对比鲜明。   人情冷暖,谢放早已看透,不重要的应酬都推了,他要兼顾公司同东郊铁矿那边的事宜,本就很忙,可总有些应酬,推不得。   譬如今日,北城市长林宗海的五十岁大寿,谢放不得不去。   老徐知道二爷自打去年在符城大病了一场,便碰不得酒,很是有些担心。   谢放从车上下来,沉声道:“我没事。老徐,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尽管二爷的眼神瞧着清明,全然不像是喝醉的,可老徐哪里能放心?   谢放太长时间没有碰过酒,今日只喝了几杯,反胃不说,头也有些晕,也便没有拒绝老徐的好意。   “少爷,您回来了——您这是……喝酒了?”   陶管事候在屋子里,听见脚步声,迎出去,尚未走近,便闻见了二爷身上的酒味。   谢放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嗓音略微沙哑,神色却是有些冷,“喝了一些。”   陶管事有些惊讶,少爷向来不是会挂脸的人,今日林市长的宴会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帮着老徐一起,扶二爷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陶管事试探性地问道:“我去让厨房给您煮点醒酒茶?少爷您喝了再睡,第二日起来头不会那么疼。”   谢放点了点头,“嗯。”   老徐告辞道:“二少,那我先回去了。”   谢放:“好,晚上有劳徐叔。”   “二爷您客气了。”老徐躬身退下。   陶管事见二爷在闭目养神,他跟上往外走的老徐,拉着老徐的胳膊,走到院外,压低了嗓音,“老徐,在今日林市长的宴会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是什么人不长眼,开罪二爷了?”   老徐一脸为难,“这……这我也不清楚啊。您知晓的,这种主子的宴会,我一个司机,哪里进得去。不过陶管事你这么一说,二爷今日神色瞧着是比平日里要冷上一些。我还以为是二爷喝了酒,身子不是舒服呢。”   陶管事在心底叹了口气,要是福禄还在就好了,这小子机灵,一见二爷神色不对,定然会想办法向林府府邸的下人打听。   从老徐口中没能打听出什么,陶管事便让老徐先回去了,他去了厨房,吩咐厨房煮点醒酒茶。   陶管事回到大厅,见二爷还靠在椅子上休息,他轻声地走上前,“少爷,可要扶您先回房休息?”   “不必。”谢放松开揉着太阳穴的指尖,他抬起头,“陶叔,繁市那边可有来信?”   “有。今日的信件我都收拾好了,在您书房放着呢。少爷,今天时间有些晚了,您又喝了酒,也没法回信,不若我们明日一早再……”   陶管事的话尚未说完,被谢放温声打断,“有几封繁市的来信?”   陶管事一听,便知晓二爷这是要连夜看信了。   看来,他得让厨房将醒酒汤送到二楼书房。   距离阿笙少爷去繁市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以来,只要是繁市那边来信,无论二爷多晚到家,无论第二日得做早起,第一件事,准是读信、回信。   只是今日二爷喝了酒,实在不宜太过劳累。   可陶管事心里清楚,阿笙少爷不在,这北城哪里还有能劝得了二爷的人,便只好如实地道;“一共两封。分别是阿笙少爷同薛先生寄来的。对了,二爷,符城那边也有来信。应当是方掌柜还不知道阿笙少爷去了繁市,依然给寄咱们这边过来了。”   “我去看看。”   说着,谢放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撑了一下,站起身。   陶管事忙走上前,“我扶您过去……”   …   小厮送来醒酒茶。   谢放坐在书桌后头,提笔在给阿笙回信。   福禄、福旺随阿笙南下繁市区了,现在的小厮是陶管事新招的。   新来的小厮不像福禄、福旺那样,敢在二爷办事的时候出声打断二爷,只敢在一旁候着。   “这里交给我吧,你先去休息,等二爷将醒酒茶喝了,我端下去。”   小厮感激地看了眼陶管事,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知晓二爷在回阿笙少爷的信时不喜欢被打扰,陶管事也便没有出声打扰,直到谢放写完,将笔搁在笔架上,拆开第二封,应该是来自薛晟的信件,方才出声道:“少爷,先喝醒酒茶吧。再放下去,该凉了。”   谢放这才想起,自己还让陶管事煮了醒酒茶一事。   他转过头,看见了桌上的醒酒茶,端起一饮而尽。   陶管事接过空碗,暂时给放在桌上,笑着问道:“阿笙少爷可有在信中提及,他在繁市的这段时间过得如何,可适应了繁市的气候同食物?”   提起阿笙,谢放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不少,唇角轻扬,“阿笙在信中说一切皆好,提到明诚带他去逛了繁市的游乐场,去大戏院听了戏,又乘船赏了夜景,还提到明诚请他吃了一回西餐。   说自己头一回去拿刀叉的时候,刀叉掉落了好几次,窘得脸都涨红了,恨不得把脑袋埋桌上,说是还是咱们的筷子好用。不过阿笙在信中提到,西餐的汤同甜品很好吃,尤其是叫蛋糕的甜品,甜而不腻,他一口气吃了三块不同口味的蛋糕,肚子都吃撑了。   阿笙还在信中说,等日后我过去,他带我游繁市,吃好吃的。”   陶管事失笑。   二爷许是当真吃醉了,平日里,他若是这么问上一句,二爷可不会这般滔滔不绝。   又或许,二爷是太想阿笙了……平日里没有可以说的人,二爷也不是会主动同人说心事的人,才会他一问,就倒谷子似的,说了这般给他听。   陶管事没有亲眼瞧过阿笙的书信。   不过从少爷的转述当中,他大致上也能够想象得出来阿笙少爷在信中的口吻,定然是寻常又轻松的,才会叫二爷只是见了信,都笑得这般开心。   陶管事他也不由地跟着笑道;“看来阿笙少爷在薛先生的照顾下,现在算得上是半个繁市人了。日后二爷若是去繁市,指不定真能让阿笙少爷给您当向导呢。”   谢放唇边的笑痕渐深。   陶管事觑着二爷眼底的笑意,见二爷这会儿心情瞧着不错,出声问道:“少爷,容我多嘴问一句,晚上在林市长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您回来时,脸色瞧着不大好。”   谢放眼底的笑意淡了下来。   陶管事心里蓦地一提,他晚上是不是就不该多这个嘴?   谢放将桌上,给阿笙写好的信笺折好,装进信封里头,“没什么。就是有人自作主张,打算给我送个人。” 第227章 捕风捉影   陶管事吃了一惊。   陶管事在谢家这么多年,自然不会以为,所谓的送个人,是送一个小厮、或者是丫鬟那般简单。   忽地想起,少爷的岁数,确实也到了身边该有人的时候。   少爷同阿笙的之间的事,早前随着吉祥居的红火,传得挺开。传什么都有,可因为忌惮谢家,没有传得太过过分。   陶管事思量着,许是那些人是因为听说了少爷同阿笙的传闻……又听说了阿笙如今不在北城,便以为二爷“腻”了阿笙,故而大胆地往少爷这儿塞人,企图拉拢少爷?   难怪少爷回来的时候,脸色那般难看。   他们也不想想,倘若少爷当真是什么人都会要的主,哪里会这么多年过去,自去年开始,身边才有个阿笙。   陶管事给二爷出主意,他笑着道:“要我说,少爷也到了要成家的时候了。只要少爷成了家,有了少奶奶,这往后啊,想来便不会再发生像是今天这样的事情了。”   说到底,还是少爷身份摆在这儿,又是单身,才会去参加个宴会,都有人巴巴地“送人”,无非就是想拉拢少爷。   谢放撩了撩眼皮,漫不经心地睨了眼陶管事,“我以为陶叔同我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应该早就明白了。”   陶管事眼露错愕。   少爷这句话是何意?   他是瞧出少爷对阿笙很特别,可阿笙总归是个男孩子,少爷又不能娶了阿笙。   总,总不至于,少爷为了阿笙便不成家了?   谢放再次拿起放在桌上的笔,从桌上对着的一沓信笺上抽取了一张全新的信笺,垂眸对陶管事道:“陶叔,我现在好多了,时间不早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陶管事张了张嘴,本想再多嘴,问个清楚一些,见二爷已经在提笔回信,只好将心里头的疑问,给暂时咽回了肚子里去,将碗给拿走,悄声退了下去。   …   第二日一早,谢放出门前,便将昨日连夜写好的两封信,交由陶管事寄出去。   陶管事接过信,关心地问道:“少爷今天身体可有舒服一些?”   谢放往外走,“嗯,昨夜喝了醒酒汤便好多了,没什么妨碍。”   闻言,陶管事松一口气,“那便好。”   两人均默契地未再提及昨夜林府上有人给谢放“送人”,以及谢放的终生大事这一话题。   陶管事送二爷出门,司机老徐已经将车子停在府外等候。   见了二爷,老徐将后车座的车门打开。   谢放上了车,司机老徐转过头,恭敬地询问道:“二爷,咱们今天是要先去公司,还是东郊铁矿那边?”   自从阿笙南下前去繁市,谢放没了牵挂,日日在公司同东郊矿区两边跑,时间几乎全用来工作。   东郊铁矿往后很长时间都会是北城的重要税收营生,当局自是十分重视,在谢放的申请下,给拨了一个专业团队,协助铁矿开采。   谢放深知这种铁矿开采,专家团队的重要性,因此从未曾怠慢,对整个团队专家都十分礼遇。   这年头,技术人员能够遇见不瞎指挥,且愿意听建议的负责人可不多,专家团队很是感念。双方合作默契,只是这样一来,谢放也便变得很忙。   有时,谢放便需要在东郊那边待上一整日。白天抽空处理公司的事,所签署的文件,再由助理黄维庸带回公司。   不过大部分事后,谢放都是待在公司的时间多一些。   总经理谢朝晞被老爷子谢载功要求在家“闭门思过”。   对外宣称是大公子病了,需要在家养病,公司所有业务暂时都交由二公子谢放代为打理。   谢朝晞买通东洋走狗胡韬,又利用东洋军人麻生太一郎陷害阿笙,企图牵累谢放,事后不但未认错,反而跑到老爷子那里要人,彻底将谢载功给惹恼了,短时间内,不许他再去公司。   将公司业务都交由二儿子谢放打理,是惩戒,也是警告——   谢家男儿,不止他谢朝晞一个。   是以,这段时日,要兼顾公司同东郊铁矿开采事宜,谢放也便变得格外地忙碌。   谢放:“去公司。”   “是,二少。”   …   “今日会议又是二少出席,没见着大少。莫不是外头传的是真的?老爷子当真属意要将谢家还有公司,传给二少?”   “不管老爷子属意谁,咱们只要做好手头的事便可以了。”   “你想得还挺美!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是哪天这公司当真彻底变了天,我看呐,你我都得走人。”   “凭什么?咱们可都是谢老在时便在公司工作的元老了!”   “元老有什么用?你看今日在会议上,几位分号的掌柜们提出,近年来经营困难,希望二少能够从公司账房拨款给他们度过难关,二少同意了么?待同谢家大江山多年的掌柜们都这般无情,更勿论是……”   “咳,咳……”   听见咳嗽声,两个在聊天的职员下了一跳,转过头,只见谢老的心腹,如今给二少当助理的黄维庸站在楼梯口处,他们吓得变却了脸色,赶忙低头,匆匆走下楼梯,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脚步声远去,谢放缓缓从三楼转角处走出,步下楼梯。   “如今时局不稳,生意不好做,二少出于谨慎,这才没有同意拨款。底下的人不懂,乱嚼舌根,二少千万莫要介怀才好。”   黄维庸下了楼,走在前面,替谢放打开办公室的办公,待谢放也进了办公室之后,关上门,方才出声慰藉道。   谢放走到办公室后头,他脱下身上的开衫外套,放在椅背上,“我查过今日前来要求拨款的各位掌柜所经营的铺子情况,除却有一家去年一整年都是处于盈利的状况,其他几家已是连年亏损的状况。之前大哥心善,掌柜们哭一哭穷,再卖一卖老,大哥便让账房批款项。   只是咱们近年来,咱们的营项也受了战事的影响,其他地方的货款一直也没能全部收齐,公司账面的现金流并不多。如今各地地方有起了战事,自然要减少支出,余出的现金流为以应对日后突发的情况。几位掌柜那里,还请黄叔帮忙解释一二。”   前世,据他所知,大哥为了拉拢那些铺子的掌柜,无节制地拨款,导致公司账面出现巨额亏空,东洋人便趁机,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收购了公司。   当然,这些都是在父亲去世以后得事了。   不知道那时若是父亲尚在人世,可会后悔,将公司以及谢家,交到大哥的手里。   黄维庸听后,面上有几分尴尬。   二少是怎么知道,那几位掌柜找他“说情了”的?   黄维庸双手作揖,“说到底,二少亦是为了公司的长远考虑,想必几位掌柜最终定然能够理解二少的苦心。”   谢放笑着道:“无妨,不理解也没关系。这公司往后定然还是要大哥来接手的,如今我也不过是代为处理罢了。倘若大哥有别的安排,我自然也是听从的。黄叔,今日要处理的文件,都放在桌上了吗?”   黄维庸:“是。都已经放桌上了,那我便不打扰二少了。”   谢放在办公椅坐下,翻开堆在最上头的文件,“好。您也先去忙您的事吧。”   …   “老二,咳咳咳……老二当真这么说,咳咳咳——”   茶楼包间,谢载功听着黄维庸对于今日公司事宜的回报,时不时地咳嗽出声。   边上,韩管家赶忙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来,老爷,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黄维庸有些担心地看着老爷子,待老爷子咳嗽稍稍止住,他方才出声回话道:“是,二少亲口说的,说是自己不过是带大少处理公司的事,往后公司若是有什么安排,他只会听从。老爷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谢载功端过韩管家递来的茶,只是没来得及喝,喉咙发痒难耐,便只得快速地将茶杯放回桌上,将手圈起,放在嘴边咳了咳,“无碍。咳咳咳,许是近日天气乍暖还寒的,着了凉,以致有些咳,咳嗽。”   黄维庸见老爷子咳嗽得这般厉害,心中很是有些不安。   谢老此番感染风寒近半月了,怎的一直未见好转?   他最近几次,见到老爷子,老爷子的气色是一次不比一次。   听管家说,那日老爷子得知大少企图通过令吉祥居的小掌柜阿笙得罪东洋人,以此达到二少同东洋人结怨的目的一事,发了很大一通火。   不知是不是气着了身子,身子才会这般难好。   “对了,老爷子,几位地方掌柜们要求拨款一事……”   “就按照老二的意思办吧。若是太平年岁,款项拨出去,也便拨出去了,趁此机会,考验下各大铺子的掌柜能力如何。若还是亏空,拿货或者是铺子相抵便是。可,咳咳咳咳……要是当真遇上战事,那真都成了烂账了。老二谨慎一些,是对的。”   谢载功方才喝了口茶,喉咙总算舒服一些,只是没说几句,便又再次咳起来。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   相比之下,他从前认为老大是顾念旧情,因此即便是连年亏损的铺子,看在该铺子掌柜兢兢业业的份上,也都给了款子,让对方欠下欠条,待来年扭亏为盈之后再还上。   其实,不过是老大拿公司的利益,来笼络人心罢了。   只是过去他一直不愿这么去想。   想到自己半生心血培养出来的大儿子近日的所作所为,谢载功难免郁结于心,再次剧烈咳嗽了起来。   韩管家来到老爷子的身后,忙轻抚老爷子的后背,“老爷,您咳嗽尚未好全,还是少说一些话,多休息未好。”   谢载功今日也是当真有些疲了,他本不该今日出门,只是听说分号好几个掌柜今日上北城来,这才临时出了趟门,还将维庸叫出来了解一下情况。   谢载功于是点了点头,他看着黄维庸,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地开口:“你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先回去吧。”   “是,老爷,那您多保重身体。”   黄维庸双手作揖,忧心忡忡地出了包间。   …   “叩叩——”   谢放办公室的房门被敲响。   听见敲门声,埋首处理公事的谢放抬起头,“请进。”   黄维庸轻推开办公室的门,恭敬地道:“二少,兴报的罗先生前来拜访。”   谢放眼露意外。   罗先生?   他已有段时间未见到罗先生了,何以罗先生今日会来公司找他?   收起心底的疑惑,谢放放下手中的笔,“请罗先生进来。”   “是,二少。”   …   不一会儿,黄维庸领着罗有光进来。   “南倾兄,艳福不浅啊。”   罗有光走进办公室,便双手抱拳道,满面春风地向谢放道贺。   “罗先生这是何意?”   谢放莫名,却还是礼貌地将对方领到一旁的客座沙发,“罗先生请坐”   黄维庸看了罗有光一眼。   谢放会意,转过脸,温和地对黄维庸道:“黄叔,烦请泡一壶茶进来。”   黄维庸微一颔首,听从吩咐,出去泡茶去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谢放注视着罗有光,“这下,罗先生可以告知我,方才究竟是为何事向我道喜了么?”   罗有光施施然在事发坐下,“怎么?南倾兄今早起来,尚未看报?”   谢放如实地道:“早上出门得急,不过看了今日的兴报。”   他并未在兴报上,看见关于他乃至谢家的报道。   “那我建议你不妨瞧一瞧今天的晨报。正好,我手头上正好有一份,南倾兄可有兴趣?“   罗有光说着,就跟变戏法似的,从手肘处抽出了一份报纸。   罗有光是兴报的记者,为何会随身携带晨报的报纸?   谢放知晓,这报纸上定然有什么玄机,于是,伸手将报纸接过——“谢二爷夜会当红花旦沈晔芳,两人相谈甚欢。”   谢放大致扫过报上的内容,眉眼微冷。   他还以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未曾想……竟还有今日的“新闻。”   谢放将报纸还了回去,“不过是因为沈先生也来自符城,故而他同说了几句话罢了。罗先生是干这一行的,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何为捕风捉影。”   罗有光笑了笑,“我是不是清楚无关紧要。不过,据我所知,这北城晨报的发行挺广的。繁市应当也有发行。” 第228章 思之念之   北城的晨报是同兴报并驾齐驱的大报社,在繁市的自然也会有发行。   阿笙便是在繁市,很显然罗先生的这句话,是话中有话,言语中甚至还有点威胁的意思。   不过谢放以他对罗先生为人的了解,罗先生应当不是这个意思。   谢放温声道:“罗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罗有光眼露讶色,片刻,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南倾兄会将我臭骂一顿,并且质问我有何居心。”   不请自来,又是拿着一张刊登桃色新闻的报纸,并且提醒晨报在繁市也会发行,且阿笙小兄弟现在便是在繁市,怎么听都不像是怀有好意,没有当面冷脸已算是客气的了,谢南倾还能这般温和,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可谓是修养到家。   黄维庸泡了茶进来,两人的对话因此暂时中断。   谢放接过茶壶,向对方道了谢,“有劳黄叔。”   “二少客气。”黄维庸将托盘上的杯子一一放在桌上,微一鞠躬,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谢放替对方将茶斟上,双手递给递过去,回应方才罗有光的那句话,“南倾相信罗先生的品性。”   人生最难觅是知己。   听了谢放这句话,罗有光心中不可能不动容。   “多谢。”伸手将茶接过去,罗有光也便坦诚相告,“实不相瞒,罗某此行,并未有其他目的,只是见到这晨报上的内容,猜想罗先生故而登门提醒。”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看报的习惯,加之北城晨报会有名流、明星的报道,家长里短、奇闻轶事,无所不包,所刊登的文章大都文笔诙谐幽默,深受市井民众的喜欢,不像兴报,大都是时事针砭,措辞辛辣,以他跟谢南倾的几次接触,对方不像是会看晨报的人。   因此,罗有光才会特意跑这一趟。   谢放手执茶壶,给自己斟茶,透过袅袅烟的雾怀注视着这位大编辑,直言不讳地问道:“罗先生此行除却提醒,可也是试探?”   试探他对这则新闻的态度,以此判断上头所刊登内容的真假。   “哈哈哈,什么都瞒不过南倾兄。”罗有光喝了口茶,粗犷地笑出声。   须臾,他手里头握着茶杯,收拢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阿笙小兄弟两次有恩于我,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见了这新闻,不过是一笑了之,转眼抛诸脑后也便罢了。只是我同他既是相识一场,又受惠于他,若是我瞧见了,却又当什么都不知情,他此时有一人在繁市,我良心难安。不过,如今瞧见南倾兄的反应,罗某也总算是放了心。”   罗有光所谓两次受惠于阿笙,指的自然是头一次阿笙在不知晓他身份的情况下,为他做了一桌吃的,且分文未收,另外一次,便是替他牵线,介绍抱石老人与他认识,助他顺利完成了当时的系列专题报道。   罗有光记者出身,见过太多的人,也听过太多的人话、鬼话,人们是不是在说实话,他一眼便能从他人的表情当中窥探出一二。   方才南倾兄瞧见报上的内容,眉宇间微有折痕,眼底的情绪不是心虚,反倒是厌恶,可见报上所刊内容不实。听了他说的那句极为被误认为是“威胁”的话,也没有恼羞成怒,摆出同他谈判的架势,而是平静地问明他此行意图,可见心中坦荡。   除非谢南倾世个说谎高手,否则他认为就晨报所刊登的这桩桃色新闻,应是子虚乌有。   谢放将手中的茶杯轻搁在茶几上,笑着道:“多谢罗先生,让罗先生费心了。阿笙若是知道罗先生为了此事特意来我这跑一趟,少不得亲手烧一桌好吃的,以答谢先生。”   提起阿笙的厨艺,罗有光这手里头喝的茶都不香了,“你可别勾我馋虫。说到阿笙小兄弟,他如今在繁市一切可都还好?他南下那日,我偏有重要的事情走不开。等我总算得以抽身忙完,已经错过了送行时间。至今,于我仍是憾事一桩。”   “劳罗先生挂念,昨日才收到阿笙的信,他在繁市一切都好。”   “如此便好。那我便不耽误你做事了。”   罗有光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也便提出先行告辞。   “罗先生——”   罗有光将茶杯放回桌上,起身的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谢放,“南倾可是兄还有事要与我说?”   谢放:“南倾有个不情之请。”   “噢?”罗有光复又坐下,“南倾兄但说无妨。”   …   繁市。   “阿笙少爷——”   “阿笙少爷——”   阿笙在桌前,伏案画画,只是今日总静不下心。   低头瞧着画纸上勾勒的修长身影,阿笙不自觉地走神,脑海里总想起今早自己出去买早餐时,在报童手中买的一份晨报上看见的,二爷同沈先生站在一起状似亲密交谈的照片。   沈先生原是阿笙十分喜欢的一位旦角名角,他至今都还记得,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二爷去戏园听沈先生的戏的场景。再后来,沈先生同康小姐的私情,被二爷以请唱堂会之名,在行春园公然揭露,沈先生因为行凶未果,被当场逮捕。只是沈先生在符城到底根基深,他是听人提及过,沈先生被捕后没多久,便因为伤病获准就医。   后来再听长庆楼的客人提极,说是沈先生去了北城发展。康家没落,康小姐远离符城,当日沈先生同康小姐那件事闹得那般大,随着沈先生去了北城,竟无人再提及。   未曾想,再得知沈先生的有关消息,竟是会在晨报上,还是同二爷一起登上报刊,以这样亲密的姿态。沈先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改……是断定了,北城同符城千里之遥,不会有人告发他的旧事么?   听见福旺的声音,阿笙忙收起心神,他赶忙将手边的画纸连同报纸,给一并放进了抽屉,另外取了一张新的画纸,佯装才开始画画。   “阿笙少爷——”   房间门没关,福旺手径自走了进来,语气很是有些着急地道:“阿笙少爷,北城那边拍来了电报。”   电报?   电报是按字收费,阿笙除却抵达繁市的那日,给二爷拍了一封电报,二爷亦回了一封,他同二爷两人便再未拍过电报。此后他同二爷都是以信件来往。   怎的今日忽然拍了电报过来?   “我看看……”   阿笙赶忙搁下笔,起身从桌子后头走出,比划着,示意福旺将手中的电报给他。   福旺将电报给递过去,心里头也是直打鼓,“阿笙少爷,你说,该不会是二爷出什么事了吧?”   阿笙拆开电报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他心头又何尝不是有这样的担忧。   福禄手里头端着托盘,过来给阿笙换茶,走到门口,听见福旺的这句话,走了进来,没好奇地道:“呸呸呸!你少乌鸦嘴!二爷能出什么事?”   福旺委屈地道:“我这不是担心么?”   福禄将托盘放在桌上,他转过头,对阿笙道:“阿笙少爷,您要是害怕,不若我替您瞧瞧?”   阿笙抬起脸,他颤抖着手,交出手中的电报。   福禄注意到阿笙颤抖的手,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知晓阿笙对二爷的感情……   但这是他头一回真正直观感受到,二爷在阿笙心目中的分量。   倘若不是当真对二爷在意到了骨子里,哪里会只是一封北城来的电报,便担心乃至害怕至此。   “你倒是快点拆开啊!”   福旺等得心焦,推了福禄一把,福禄被福旺跟阿笙两人害怕的情绪所感染,这会儿竟也有些担心起来了。   “你别催我!”   被福旺这么一催,加之阿笙一直在边上不安地等着,福禄只得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拆开电报。   福禄看过电报,转手就将电报飞快地递给了阿笙,“阿笙少爷,您,您还是自己看吧。”   福旺被福禄这动作整得更是着急,“电报里头到底说什么了?你倒是说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笙手里头被塞了电报,他只好苍白着脸色,低头去看电报的内容——“月余未见,思之、念之、想之、盼之。望阿笙一切都好。附:晨报登载内容不实,勿信。南倾” 第229章 登报澄清   阿笙双手紧紧地攥着电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点报上最后一行字。   “晨报内容不实……”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二爷同沈先生,定然不是报纸上所刊登地那样!   福旺凑近阿笙身旁,急切地问道;“阿笙少爷,是爷发来的电报吗?爷在电报上说什么了?”   听见福旺的声音,阿笙忽地想起,方才福禄方才已然瞧过了电报。   也终于明白了,为何福禄告诉他电报的内容,而是要他自己瞧。   周遭的血液往脸上涌,阿笙的脸颊一阵阵发热。   “阿笙少爷……”   怎么回事,为何阿笙少爷看过电报后只是一个劲地低着脑袋,难不成二爷当真出了什么事?!   福禄赶忙福旺给拉走,“放心,二爷没事,且好得很。走了,走了。”   福旺不信,觉着福禄定然是有事瞒着他,“没事?没事为什么阿笙少爷瞧过电报以后一点反应也没有啊?既然阿笙少爷不说,那你告诉我,二爷究竟在电报上说什么了?”   “就跟你说没事了,走了,走。”   “你别扒拉我!哎,福禄,我都跟你说了,别扒拉我!我要生气了啊!阿笙少爷,二爷到底在电报里头说什……唔,唔,唔……”   福旺的嘴巴被捂住,被哥哥福禄给强行拖出了房间。   福禄是很铁不成钢。   福旺这个呆瓜,真是一点眼力劲也没有!   没瞧见阿笙少爷连脸都快埋电报上了,耳朵都红透了吗?   …   “福禄你干——”嘛。   “闭嘴,再嚷嚷我就把你藏在柜子里的桂花糖都给吃了。”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把桂花糖藏那儿了?你偷看我藏东西?!”   “谁偷看了?从小到大你藏吃的地方不就那几处……”   耳边,福禄同福旺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远。   阿笙脸上的热意这才稍稍褪去一些。   “月余未见,思之、念之、想之、盼之。望阿笙一切都好。附:晨报登载内容不实,勿信。南倾”   阿笙仔仔细细,再一次,逐字、逐字地瞧过电报上的字。   方才福禄、福旺两人在,电报的第一行字,他没好意思细看。   瞧见“思之、念之、想之、盼之”这几个字,阿笙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再一次红透。   …   回到桌前,阿笙拉开抽屉,宝贝地将手中的电报放进抽屉。   他把桌上的那张画纸拿开,瞧见先前被他藏在下面的报纸上面所刊登的照片,阿笙的视线落在照片上,身穿长衫的二爷身上。他的食指指腹轻触照片上二爷的脸庞,从二爷的额头、慢慢滑落至鼻梁……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他又何尝不是想着、盼着,能够同二爷早日见面。   只是他不能问二爷什么时候会繁市,似是他在催促着二爷离开北城,他只能在信中告诉二爷,他在繁市很好,同二爷分享他在繁市的点滴。   将手头的这张报纸收好,放在一旁,阿笙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   阿笙将自己没能画完的那张画纸抽出,画纸上,俨然是火车站台人满为患的场景。只是如果细瞧,便不难发现,这上头的人物都只有一个身形轮廓,人物表情尚未描绘。   人物表情乃是人物的灵魂,之前阿笙总也静不下心,也便迟迟没有动笔,担心自己下笔不但,便会毁了这幅他画了数日的画。   阿笙重新拿起笔,他仔细回想着,他在北城南下往繁市的火车上,沿途他所见到的百姓,沾墨,挥手作画。   …   翌日。   总算画好了!   经过昨日同今日的赶工,他总算将人物表情同细节都给画好了。   阿笙双手拿着画纸,仔细瞧着自己新完成的画作,看看哪里还有细节需要修改。   有些渴。   阿笙眼睛盯着画,一只手拿着画纸,右手去拿放在桌边的茶壶。   阿笙执起茶壶,壶身倾斜。   预期的水声并没有出现。   嗯?   没有茶水了么?   阿笙视线总算从画纸上移开,他转过脸,掀开壶盖瞧了瞧,果然只有沉底的茶叶,里头没什么水了。   难怪方才他倒了半天,都没有水出来。   阿笙起身,离开房间,下楼去倒茶。   …   “福禄,福禄——你快瞧!二爷有未婚妻了!”   “谁?你说谁有未婚妻了?”   阿笙步下楼梯的脚步倏地一顿。   什,什么?   阿笙眼神错愕,他站在楼梯口处,并未发出任何动静,手扶在栏杆上往下看。   一楼客厅里,福旺手中拿着一份兴报,递给福禄,指给福禄看,“你自己瞧么!你看,这新闻上,是不是说二爷同人订了婚事了?”   什么玩意儿?   福禄将报纸接过,去看福旺手指头所指的内容。   “奇怪,这兴报上写着二爷在符城便已经同人定下婚事,可是二爷在符城,不都是咱俩在伺候着么?我都没瞧见二爷同什么姑娘家走得亲近过,怎么就有未婚妻了?便是二爷当真瞧上了什么姑娘,二爷的婚事,他自个儿也做不得主吧?须得是老爷做媒啊。难不成……二爷同人私定终身了?”   福禄仔细去看报上的内容。   究竟是哪个记者胡说八道,怎的行文当中言之凿凿地声称,二爷自个儿说在符城已定下婚事?福旺说得极对,二爷的婚事他自己哪里做得了主,便是同人定亲,也绝不会订得这般远。老爷哪里会同意。再说了,在符城,除了阿笙,莫说定亲,二爷身边再未出现过任何人。   现在的报社尽胡说八道。   他倒要瞧瞧,究竟是哪一个记者在造(谣)……   福禄去翻看记者的姓名,瞧见撰写这篇文章的人竟是罗有光,微微一愣。   罗,罗先生?   撰写这篇报道的人,是罗先生?   福禄忽地想到,昨日自己去阿笙少爷房间更换茶水时,瞧见的那份北城晨报的报纸上所刊登的内容……   二爷该不会是,拍了一份电报解释不够,还,还让罗先生特意以这种方式,“登报澄清”,为此不惜杜撰一个“未婚妻”,以此表明,他同那位沈先生绝无任何暧昧,为的便是让阿笙少爷彻底放心吧? 第230章 携手终生   “你看完了没?你看完了倒是把报还给我啊。我刚刚都还没怎么仔细看呢。我看看,这报道里头,到底有没有提到二爷是跟哪户人家订的亲。”   福旺见福禄拿走报纸后,迟迟都没有还回来,忍不住出声催促道。   左右他都已经看完了,福禄便将手中的报纸递还给他,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弟弟福旺一眼,“你是不是傻?你自己都说了,二爷在符城都是咱们在伺候,二爷若是同人订过亲,我们会一点都不知道?”   楼上,阿笙手扶在护栏上,下意识地点了点脑袋。   符城只那么丁点大的地方,倘使二爷同人订了亲,这样大的事,符城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再则,他亦相信二爷不是那种有了未婚妻,还会来招惹他的人。   想到二爷昨日拍来的电报,阿笙不由地担心,二爷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接二连三因私人感情问题见报。   …   福旺接过报纸,将文章给扫了一遍,企图发现文章里头关于二爷未婚妻信息的细枝末节,以证明自己才不傻。   依然是没有瞧出个所以然来,他抬起头,不服气地问道:“那你说这报纸上的报道是怎么回事?这报道上可是写了,二爷亲口说的,他在符城已经有了携手终生之人。”   福禄微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瞧瞧,这篇报道的撰稿人是谁。”   福旺便低头扫向文章的最后,“罗有光。罗……”他倏地瞪大了眼睛,“罗先生?这篇文章是罗先生写的?”   阿笙听后,心里头亦是吃了一惊。   福禄同福旺两人讨论的这篇文章竟是罗先生写的?   罗先生不是那种会凭空杜撰的人,勿论罗先生同他以及二爷相识一场,更加不会无中生有,究竟为何会写这么一片文章?   “是罗先生写的,然后呢?可恶,福禄,你把话一次性说完行不行?”   福禄食指没好气地戳了下福旺的额头:“说你傻你还不服气。这篇报道内容不实,主笔人偏巧又是同二爷相识的罗先生,你可有想过,这文章很有可能便是二爷的授意?”   这一下,福旺更加茫然了,“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二爷为何要罗先生这一篇文章?”   笨!   二爷这会儿对外宣称有未婚妻,那样昨日晨报关于二爷夜会沈晔芳,姿态亲密的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   “你真的是……榆木脑袋。走了,走了,阿笙少爷不是托咱们出去采买时,替他去报社跑一趟,投他的画稿么?回头他在画室忙完,少不得问起这事儿。得知你还没出去,定然自己出去跑一趟。阿笙少爷在这繁市人生地不熟的,回头要是出了什么事,看二爷怎么治你。   福禄也是有口难言,福旺这呆瓜,到现在都没瞧出阿笙少爷同二爷的关系,这叫他如何解释起?   “那就到时候我陪着阿笙少爷再出一趟门么。福禄,你把话说清楚,你倒是告诉我,二爷究竟为何要罗先生写这一篇文章啊?”   “阿笙少爷的画稿你带上了没?”   “带上了,带上了。装我布袋里呢。福禄——”福旺还想着福禄方才那句话,他刚要问明白,再次被福禄给打断,“那就好,咱们赶紧出门吧,回头要是报社的人下班了,对阿笙少爷不好交代。”   一来二去,福旺也恼了,“福禄,你是不是故意不理睬我的问题?”   “走了,路上说。”   福禄嫌福旺磨唧,他将福旺手中的报纸给放客厅的沙发上,只好先敷衍着他,拉福旺出了门。   二楼,阿笙望着福禄同福旺两人远去的身影,这才缓缓下了楼。   阿笙走去客厅,拿起福禄放沙发上的报纸。   原先,阿笙听福禄同福旺两人讨论了好半晌关于二爷未婚妻的事儿,又得知撰稿人是罗先生,他还纳闷,怎的罗先生转了风格,未曾想,竟是一篇正经八百的人物专访。   文章大都是对二爷拿下东郊铁矿始末,以及东郊铁矿开采进展的报道,还提到了当局派了专业的地质专家团队,帮忙勘测地质,整篇报道十分专业。只有在其中的一小段,提到去二爷年在符城的那段经历,且在符城邂逅了携手终生之人一事。   这篇报道,从头到尾,文章并没有出现“未婚妻”三个字。   想来是福旺在瞧见“携手终生之人”时,误会了。   将二爷提及符城相关的那一段内容又瞧了一遍,阿笙的心止不住地乱跳。   二爷所提到的,在符城邂逅了携手终生之人……指的,可是他?   …   北城。   兴报报社。   “多谢罗先生,您今日的文章我瞧了,写得甚好。林局长甚是亲自打了电话,到我的办公室,好奇问我,究竟使了什么神通,才使得您竟将当局派去东郊铁矿的专家团队,写进您的文章里。”   谢放双手作揖,深深地向罗有光道谢道。   罗有光眼露不屑,“林宗海自己眼界狭小,便以为我也同他一样。您铁矿的那几位地质专家,随便拎出来一位,哪位不是行内的泰山北斗?只怕我的笔墨玷污了几位专家。”   他是瞧不上当局官僚做派那一套,可专家们的赤诚,岂可辜负,前者也配同二者相提并论。   谢放听出了罗有光的言外之意,他笑了笑,“无论如何,多亏了您今日的这篇文章,至少,朋友今日见到我,都不再问我同那沈先生究竟是何关系,而是开始打听我在符城究竟看上了哪位姑娘。”   原来,昨天谢放请罗有光帮忙,便是想请罗有光替他写一篇文章——澄清他同沈晔芳的关系。   澄清还不够,必须要断了沈晔芳以及他背后之人的念想,以杜绝再像昨日晨报那样的桃色文章出现。   兴报是正经报社,自然不会专门写这么一篇澄清的文章,谢放也不可能以一己之私,要求罗有光替他破那个例。一直以来,都有报社联系他,想要采访他,做一篇东郊铁矿的深入采访报道。   其中,便有兴报的记者联系过他。谢放便邀请罗有光去他的东郊铁矿,将采访的机会主动给罗有光。如此,罗有光有了可深入报道的内容,他也便在采访中,顺势向前者提出,稍加一段内容,权当是帮他的一个忙。   只是加了谢放符城那一段经历,不但不会影响文章,甚至因为昨日晨报的原因,怕是只会更加令民众对这位谢家二少的私生活感兴趣。   罗有光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便答应了帮这个忙。   罗有光:“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今日这报纸登出去,你就不担心令尊你将所谓的携手终生之人领回去给他瞧瞧?”   谢放扬起唇:“我父亲近日应当无心操心我的婚姻大事。”   这一下,可勾起了罗有光的好奇心,“哦?此话怎说?” 第231章 匪患成灾   谢放笑着道:“家嫂再过两个多月,就要临盆,父亲此刻想必只一心盼着抱孙儿。”自是无心过问他的终身大事。   谢朝晞同妻子朱文慧成婚后,早年曾有过一个孩子,不幸快要足月时,出了意外,孩子胎死腹中,夫妻两人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朱文慧也因为伤心过度,伤了身体,这些年,一直没能再怀上。   谢朝晞第一个孩子的早亡,以及这么多年儿媳没能再怀上,也是谢载功偏爱大儿子的原因之一,心疼长子同他那未出世的孙儿缘分竟然这般浅。   去年岁末,朱文慧在回家省亲时,发现已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因着上一次的伤心经历,这一回,谢家以及朱文慧的娘家都谨慎再谨慎,并未让朱文慧舟车劳顿,而是索性在娘家养胎。   朱家原打算,等女儿身子养好了,胎儿也稳定了,再送回谢家。朱文慧本人却不敢冒这个险,于是,一直在娘家住着。   因着几年前的伤心经历,谢家也不便没说什么,便是谢载功也默许了长媳在娘家待产的事,只要母子(女)平安便好。   除却谢朝晞、朱文慧夫妻二人,谢载功自是最期待这个孩子的诞生,毕竟是谢家的长孙。   罗有光听后只觉谢家这位二公子心思实在缜密。   他见稿子交上去时还在想,文章若是当真就这样发表出去了,四人固然大都不会再相信晨报关于谢南倾同沈晔芳的那则桃色新闻,可已在符城有了携手终生之人这件事一旦登报,被谢老爷子瞧见,岂不是又是麻烦事一桩。   结果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   人根本连应对之策都给想好了。   像是谢家这样的门第,开枝散叶的意义自是非同一般。   儿媳,还是八字都尚未一撇的二儿媳,同长孙的分量相比,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无论如何,添丁都是喜事一桩。   罗有光双手作揖,向谢放道喜:“添丁的确是大喜事。恭喜令兄,也恭喜南倾兄。”   “多谢罗先生。”谢放拱手回礼。   同时,他将自己手中的茶叶递过去,“这是我从家中带的茶叶,不过是小小心意,不值几个钱,希望罗先生能够收下。”   罗有光刚要拒绝,只听谢放道:“若是罗先生愿意交下南倾这个朋友,还请千万收下。”   罗有光同谢放接触过几次,他对这位谢二公子印象确实不坏,只好道:“如此,罗某也便却之不恭了。”   …   谢放从报社出来,天色尚明,便去了一趟东郊铁矿。   距离东郊铁矿的入口的那一段路上,设有哨岗。   司机老徐远远地瞧见了手持枪支,身子笔挺的士兵,笑着道:“二爷,您还真别说,自盛将军在这条路上设岗以后,大家伙都说,开这条路上过,安心了许多。”   谢放出声问道:“这段时日,还有过往商旅被抢么?”   “咱们这条路上自是没有了,毕竟路口进去,便是咱们矿地。矿场人多,咱们又有盛将军的兵保护,哪个土匪不长眼,抢到咱们头上来。不过其他过六盘口那条道的,还是……”老徐没再往下说。   现在时局乱成这个样子,只要是稍微偏一点的地方,这商旅在赶路时,就难免战战兢兢,就怕会路上拦路抢劫的。   倘若只是打劫,损失点财务也便罢了,可恨的是,那土匪往往将人给绑了去,收到赎金也不放人,被绑的家庭往往人财两空,家破人亡。怎不叫人唏嘘?   谢放沉默。   前世,他日日醉生梦死,并不知道北城城郊的时局,已乱成这个样子。   一开始,他在这里设岗的目的,为的是防止东洋人找他们麻烦。如此一来,一旦有东洋兵靠近,哨兵便会发出通知,以提前做好部署。   会震慑到土匪,以致无意当中,保护了他自己,以及这条路上的商旅,乃是他的意外之举。   按说,既是发现匪患严重,就该派兵去剿,只是那盛书新吝惜兵力得很,并不愿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其他驻扎在北城的部队,无一不是如此。   至于百姓的安危,乃至生死,像是盛书新之流,有哪个真正地在意?   盛书新之所以派了兵力,在这条路上设岗,还是他新捐了一笔款子……   谢放:“回头我再盛将军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解决六盘口那条路上的匪患问题。”   老徐倒是一句道破这其中玄机,“其实也好解决得很,只要重兵围剿,令那些匪人不敢再犯就可以了。不过么,嘿嘿,咱们的军人抢地盘那是火力全开,叫他们剿匪呐,或者是同东洋人打战,这还没开打呢,就开始跑路咯。”   老徐的这一番话,更是听得谢放气闷,一口气堵在胸口,迟迟难以纾解。   倘若他捐出的银子,只能给到像是盛书新这样的部队,便是他满足了一己之私,保全了东郊铁矿的安全,可其他商旅无时无刻不饱受匪人的骚扰,他于心何安?   …   站岗的士兵认得谢放的车辆,并未等老徐摁喇叭,便主动放行。   “为什么前面辆车可以过?”   “是啊!既然不给咱们通过,那为什么前面那辆车可以过!你是不是欺负我们是外地人呐?!”   “那是我们谢二爷!这铁矿就是他在开采,你说他可不可以过?总之,赶紧走,赶紧走啊!咱们是铁矿,又不是收容锁。”   车上,谢放听见身后的吵嚷声,他转过头,看向后车窗。   “多半又是赶路的商旅,不知道咱们这条路往里走就是铁矿了,还以为能通向别处呢,才会求着士兵给放行。”   老徐注意到二爷的视线,出声道。   “这位军爷,求求您了,军爷,让咱们进去吧。若是咱们现在掉头回去,定然只有死路一条啊!”   “对不住了,上头有令,持有证件的人才得以通行。”   “军爷,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老命一条,死不足惜,可,可我家少夫人怀有身孕,实在是不能有闪失啊!求求您了!军爷,我给您跪下了……”   “咦?奇怪了?难道是士兵没解释清楚,怎的这位大爷还给跪下了?”   老徐尚且纳闷,谢放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他忽地想起方才车子经过老汉身边,老汉手臂包扎着绷带。仔细回想,不仅是老汉,老汉身边几个年轻人亦是。   莫不是……是遭遇了劫匪的商旅?   因着不敢再行六盘口那条路,又因着天色快要黑了,只能到他们这儿来暂时避一避?   谢放沉声道:“老徐,掉头。”   “怎么了?二少??”   谢放重申了一遍:“掉头,路边靠边停车”   老徐听出二爷加重了语气,不敢怠慢,赶忙应下,“是,二爷。”   …   “老头!我都说了,我不能放你们进去!你家夫人怀的,又不是我的孩子!同我有什么干系。你再胡搅蛮缠,我可要不客气了啊!”   “哈哈哈!”   “哈哈!!!”   其他士兵纷纷肆意地笑出声。   “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啊!“   “柏叔!您起来,咱们不求他们!”   “就是!咱们不求他们!”   “不行啊!这天都快黑了,万一夫人有个好歹,咱们,咱们怎么同主子交代?”   老汉说着,又要下跪。   那士兵被老汉给缠得不耐烦,他手中的步枪倒拿着,将枪托高举,欲要砸向老汉——   “住手!”   谢放疾步走上前,喝止了士兵的动作。   …   “二爷?”   “二爷。”   认出谢放,士兵们倒是多少收敛了一些态度,毕竟他们家将军待这位谢二爷亦是客气三分。   谢放走近,他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老汉,“老人家,快快请起。”   老汉瞧见士兵对谢放的态度,便猜到这位爷很有可能能够帮得了他们!   这一下,老汉哪里还肯起来?老汉一连,朝谢放一连磕了好几个头,“这位爷,求求您,求求您好心,收留我们一晚,我家少夫人怀有身孕,夜里实在没法赶路,求求您……行行好,也算是留我们一条生路。”   “老人家,您千万别这样,我答应您便是了。”老汉的力道之大,一时间谢放竟然没能将人给拦住,他赶忙叫来老徐帮忙。   一旁的士兵急了:“二爷!万万不可!您是不知道,这帮人显然是被土匪给盯上了的,您瞧他们身上的伤,分明是同土匪交过手,咱们要是放他们进来,岂不是明摆着同那些土匪作对?回头那般土匪记恨上了咱们,报复咱们怎么办?”   谢放听后,只觉荒谬。   领着军饷,吃着百姓纳的军粮,在百姓最需要保护时,竟然问他,若是被土匪报复了怎么办?   在老徐的帮忙下,谢放总算将人给扶起,他冷冷地道:“那就让他们尽管来。” 第232章 遇见故人   “二爷,请三思。这帮人手里头可都是有武器的。”   “二爷,请您三思!”   “二爷……”   听闻二爷要将一支商旅放行,站岗的士兵纷纷出言相劝!   北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消息很容易就会传开,到时候若是土匪前来骚扰,以他们现在的兵力,可不足以应对。   老徐原先对于老汉的遭遇十分同情,瞧见士兵竟然要欺负一个老汉,心中亦很是愤怒。   可这会儿竟也犹豫了起来。   士兵们所说的不无道理。   二爷眼下将老汉这一行人放行,回头真的遭到土匪的报复可怎么办?   谢放:“那就先收了他们的武器,暂时交由我们保管,待他们明日走后,再交还。只要他们同意,若是再出什么事,便由我一人担着。”   老汉已经央求了岗哨的士兵许久,后者始终未曾松口,闻言,立即道:“由我做主,我们愿意交出自的武器,便由几位军爷保管。只要军爷肯放行。”   说着,便主动交出自己别在腰间的手枪。   其他人见状,也一一上前交出自己的枪械,可谓是诚意十足。   谢放面向站岗的士兵,“现在,可以放行了?”   士兵犹豫着,仍是未动。   谢放眉眼沉沉:“还是说,各位需要谢某请示盛将军?”   将军事先已有命令,将他们拨给这位谢二爷,在将他们调回部队之前,一切听从谢二爷的调度。   士兵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开路障。   “多谢这位爷!”   “多谢这位爷,多谢这位爷!”   老汉同他的几位同行年轻人,纷纷向谢放道谢。   尤其是老汉,红着眼眶,说着,竟是又要给谢放跪下。   谢放赶忙将老人家扶起,小心地避开后者手臂上的伤,“老人家快快请起。”   “多谢爷。”老汉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他转过头,对他身后的一位年轻人声音微哑地道,“去通知车夫,可以过了。另外,让车夫驾驶马车的时候,务必再平稳一些,莫要惊了少夫人。”   “是。”   那位年轻人谢放这才注意到,除却老汉一行人,不远处的路边还停了一辆马车,想来马车里坐着的,便是老汉口中的少夫人了。   那位年轻人过去传话之后,索性便上了马车,坐到车夫的旁边,一同驾马前来,其他几位年轻人也纷纷上马,行在队伍前面。   前面的队伍,在下马一通搜身后,都被予以了放行,待马车通过时,士兵伸手将其拦下,抱拳向谢放请示道:“二爷,您若是执意放行,还请务必让我们搜一下马车!”   这一行人老的老,伤的伤,身上固然有武器,但人数少,不足为患。   唯独这马车,一开始就停在路边,里头坐着的是不是所谓的“少夫人”尚且不得而知。   万一是企图混进来的东洋细作,如何是好?   士兵话声刚落,那老汉便激动地道:“放肆!里头坐着的只有我家少夫人同她的贴身丫鬟,如何能让你搜……”   老汉尚未说完,马车里头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柏叔,没有关系。如今世道不太平,谨慎一些总归是好的,他们若是要搜,便让他们搜就是了。”   谢放倏地一怔。   这声音……   “夫人……”   “柏叔,莫叫恩人难做。”   何柏仁只得将到嘴边的话给悉数吞了回去。   …   “沛娴?”   谢放望向马车帘子的方向,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马车帘子被掀开,丫鬟梅香从后面探出半个身子。   梅香从马车上下来,朝谢放行了个礼,“梅香见过二爷。”   梅香?   这么说,马车里头的人当真是……   梅香给谢放行过礼后,转身掀开马车的帘子,去扶车上的主子,“小姐,您下车时小心一些……”   康沛娴在丫鬟梅香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她缓步走到谢放的面前,“南倾,许久未见。今日,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谢放望着眼前身形较过去微微有些丰腴,短发齐耳,模样干练的女子,极难将对方同他记忆当中温婉的康大小姐联系在一处。   何柏仁惊讶地问道:“少夫人,您同这位爷认识?”   值班的士兵亦疑惑地看着康沛娴一行人。   康沛娴的眉宇间染上几分感伤,她笑了笑:“说来话长。”   谢放适时地开口:“我同沛娴兄长是好友,沛娴算是我的妹妹。天色将黑,若是诸位不介意,不妨先去我们矿区稍作修整?”   康沛娴微点了点头,“也好。”   …   康沛娴一行人本就因为天色将黑,附近又有土匪出没,不得已,只能向设卡的士兵求助。   先前设卡的士兵一直不同意,眼下终于因为谢放的缘故,被允许通行,一行人自然没有拒绝谢放提议的理由。   尽管随行的人并未料到,自家少夫人竟然认识这位谢家二少。   听闻康沛娴怀有身孕,谢放便让梅香陪同康沛娴一起,去坐他的车。   为了避嫌,他自己并未再回到车上,而是向设岗的士兵要了一匹马,骑马代步。   …   康沛娴同丫鬟梅香因是坐车,故而率先抵达矿区。   矿区的工作人员都识得谢放的车。以往每次,二爷要么都是一个人前来视察工作,要么是陪着当局的人一同前来。   头一回见到有女眷从二爷车上下来,一个个不由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也没听说谢二爷娶妻了呀。   谢放骑马随后而至。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谢放并未提及康沛娴一行人曾遭遇过土匪抢劫,只是对外宣称,康沛娴一行人是他家中远房亲戚,因着天黑,担心路上土匪埋伏,故而未冒然赶路,这才选择到他的矿区留宿一晚。   哨岗那边,也做了打点,以免消息外漏。   矿区亦有女眷为了照顾工人们,生活在这里,包括专家团的专家们,为了方便工作,也举家搬来了矿区。   康沛娴一行人的到来,除却一开始好奇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同二爷的关系,故而好奇地张望以外,得知是二爷亲戚,人们也便散了。   谢放叫来其中一位专家团的夫人,让梅香带着主子随同那位专家的夫人前去歇息。专家团的家眷们住宿条件,会比工人们要好上一些。   至于受伤的人,谢放则叫来信得过的工人,将康沛娴的随行人员带去空置的工人房间,并且去请了矿上的大夫,为他们诊治,并且请大夫务必要替他保守秘密。   …   将事情悉数安排妥当,天色便已黑透。   夜色中,传来一阵阵饭香,白天忙碌的矿场在灯火中迎来难得静谧的时刻。   为了方便能够一早去公司,谢放晚上通常不会留宿在东郊,今夜却是不同。   在专家□□人相邀,请他一去过去用晚饭时,谢放也便答应了下来。   吃过晚饭,谢放便在矿区经理的陪同下,回到他在矿区的屋子休息,一间独栋的砖房。   平日里,谢放也会在这里接待客人或者是休息。   矿区经理将谢放送到后,便离开了。   “南倾——”   谢放正要进屋,听见声音,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康沛娴披着深色披风,在梅香的搀扶下,往这边缓步走来。   …   对于康沛娴以及梅香主仆二人的来访,谢放并未露出任何意外之色。   “来,请坐——可要喝茶?”   谢放将康沛娴请进屋,温声问道。   “多谢,不过我如今怀有身孕,不宜饮茶。”在梅香的搀扶下,康沛娴依言落座,取下头上披风的帽子,一双美目望着这位昔日旧友,“瞧见我的时候,吓了一跳吧?”   既是对方如今不宜饮茶,谢放也便放下刚刚拿起的茶壶,他陪着一起坐下,笑着道:“是吃了一惊。”   康沛娴也笑了。   笑着,笑着,她颇为感怀地道:“我在动身来北城前,还在想,会不会在北城碰见你同阿笙。转念一想,北城这般大,你又那样忙,想来未必能够遇得见你们。未曾想……竟在这种情况下再见。   算起来,这已是我第二次欠你人情。上一回的恩情,我尚未来得及报答,如今,又欠了一个。”   谢放:“什么欠不欠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至于上一次,说到底,我也是存了私心。”   康沛娴因为哥哥康志杰一己之私,被污蔑同阿笙有染。后来,谢放设下一出“请君入瓮”,才还了阿笙“清白”,后面又安排了康沛娴离开符城。   这其中,固然有出于相识一场的轻易,自然也藏了他的私心。   说到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笙。   康沛娴轻摇了摇头,“不管你的初衷是为的什么,你总归帮了我。”   南倾大可以袖手旁观,眼看她身败名裂,可南倾没有,他提前安排了她离开符城,不但如此,还安排梅香一同陪她。   倘若不是南倾安排她离开符城,她又怎么会得以遇上她今生真正的良人?   又如何能够再次尝到当母亲的滋味?   康沛娴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眼眶湿润,感激地道:“无论如何,你的恩情,我记下了我的。来日,若是有机会,我同我夫君,定然结草衔环,报答你今日对我们母子,以及我夫君家中随从一干人等的救命之恩。”   “沛娴言重。今日便是素不相识之人,只要是我们同胞,南倾都会义不容辞地出手相帮,何况,你我相识一场。”   说罢,谢放犹豫片刻,迟疑地问道:“不知你夫家是……倘若不方便多说,只当我并未问起。” 第233章 常胜将军   “没什么冒昧的。”康沛娴笑了笑。   她深知谢放的为人,绝不是出于打探或者是旁的什么目的,才会问及她夫家情况。   想来是听闻她怀有身孕,身边只有家仆,却不见夫君,故而才会有此一问。   “我夫君是崇城刘将军麾下的一名军官,名叫方铭扬。宁城起了战事,他随军被派去平定战乱。原本,我们夫妻双方约定好,我在崇城等他凯旋。谁知,谁知……”康沛娴红了眼眶,“前线传来铭扬吃了败仗的消息,又,又说他生死不明,我只好带着家里的随从北上……”   战区通信皆断。   她拍出去的电报,毫无音信。   铭扬生死未卜,她如何能安坐家里?   一路的艰苦跋涉,自是不必说。   因着管家何柏仁早年有过行军经验,也同土匪交过手,故而路上都十分幸运地避开了有可能会被土匪埋伏的小路,一路走官道。   尽管一路都十分小心谨慎,还是在六盘口被盯上了。倘若不是管家警觉,其他人配合默契,他们未必能死里逃生。   康沛娴竭力让自己的也间接解释了为何她会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赶路,而丈夫并未陪同在侧的原因。   谢放听后微微吃了一惊,“方铭扬?那位常胜将军?”   “常胜将军?”康沛娴苦笑,面上很是有几分尴尬,“南倾你要说的是逃跑大王吧?”   且不说夫君如今不过军衔不高,离将军更是有十万八千里,跟着上头打过几次战役,不过每回都是几乎吃败战,以至于民间给他送了个“逃跑大王”的诨号。   百姓只是看结果,哪里知道,一场战役,从决定出征再到撤兵,决策权从来都不在冲锋陷阵的军官手里。   “逃跑大王?”方铭扬?   谢放怀疑,会不会是有同那位方将军同名同姓者。   …   方铭扬战功赫赫,尤其是宁城百日大捷,驱东洋军队于清江,保住了宁城城内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更是大大地振奋了士气。无论如何,也不该被称为逃跑大王,尤其还是从亲近之人口中说出。   只是方才沛娴又提到,对方是崇城刘将军麾下的一名军官,据他所知,方铭扬早年确实投身在崇城刘将军麾下。   谢放忽地想起,他过去听人谈论过“方铭扬”,方铭扬年轻时有过一段不得志的时光。   难道便是现在这段时期?   康沛娴观谢放脸上的神色,见他似当真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外头的绰号,方知后者那一句“常胜将军”竟不是玩笑。   也是,她该知道的,南倾不是这样的人。   谢放出声宽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相信,能够得沛娴托付终身的男子,定然不会差。”   康沛娴垂下眼睑,“这可不一定。你忘了从前我……”   两人都十分清楚地明白,康沛娴所指的是从前她同沈晔芳的那一段孽缘。   只是那个人,甚而是那人的名字,康沛娴如今都懒得提起。   “恰是因为过去有了经验同教训,这一回定然能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谢放这一句话,可谓是一语双关。   指的是这一回康沛娴觅的定是良人,此所谓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另一层意思便是,她的夫君日后定会在战场上连战告捷,一洗几次吃败仗的前耻。   康沛娴听出谢放的言外之意,纵然铭扬并非如同外界传闻那般,总吃败仗,可在外头的名声确实不佳。   难得南倾不似其他人那样,听到“铭扬”的名字便挖苦嘲笑,还肯这样用心安慰她。   康沛娴由衷地道:“多谢,我亦始终相信,以夫君的军事能力,定然会有大有所为的那一日。”   只要,只要铭扬还活着……   老天爷。祈求铭扬一定要或者。   谢放神色认真地道:“一定。我相信,方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但会平安回到你身边。在不久的将来,你的夙愿定能实现。”   这一路,康沛娴无论如何忧心,吃了多少的苦,顾念到腹中胎儿,始终未曾落一滴泪。   直至听了谢放的这一句,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小姐……您,您别太伤心了,二爷不是都说了么,姑爷定然会平安归来的。您小心些,别伤了身子。”   梅香拿出帕子,给小姐擦拭眼泪。   康沛娴拿过梅香的帕子,在眼角摁了摁,红着眼眶,“对不住,南倾,让你见笑了。”   谢放:“梅香说得对,你要多保重些身体。”   康沛娴勉强笑道,“嗯。不说我了,你呢,你同阿笙,可一切都还好?”   提及阿笙,谢放的眉眼放柔:“劳沛娴记挂,我同阿笙一切都好。”   康沛娴注意到了谢放的眼神变化,心里头很是为阿笙同谢放高兴,“那便好。”   康沛娴到底是女眷,虽说对外宣称是谢放亲戚,且梅香也一同陪着,屋子的门也开着,始终不宜久待。   两人叙了会儿话,康沛娴便告辞离。   …   为了不给谢放带来过多的麻烦,康沛娴一行人只在矿区待了一晚上,第二日天不亮,康沛娴便亲自向谢放告辞离开,打算继续动身前去宁城。   谢放听见楼下敲门声时,才刚梳洗完毕。   早晨凉,他披了件外套,前去开门,何柏仁一行人骑在马上,同他告别。   唯有康沛娴在梅香的搀扶下,尚未上马车。   谢放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何必这般急着要走?你这一行人当中,不少人受了伤,你又怀有身孕。不若这样,北城距离宁城,不过几十公里,你同梅香以及何管家他们,先随我回城。我派人去宁城跑一趟,打探方将军的下落。一有消息,我便通知你。如此,即便是立即动身前去宁城,也来得及,省得你再来回奔波。如何?”   谢放这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了何柏仁一行人的心坎里。   他们从昨晚起便是这么劝说夫人的,可夫人执意一早便要赶路。   “是啊。少夫人,您这一路舟车劳顿,不若您先在北城安顿,我同柱子他们先去宁城,打探主子的消息。要不然,您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们如何同主子交代?”   “夫人,柏叔说得对。您就先在北城安顿吧,我们去宁城就行。”   “是啊,夫人,我们去宁城就行……”   “不行,你们受了伤,还要继续北城,我如何能丢下你们,苟安在北城?”   “夫人——”   “夫人——”   谢放也进一步劝说道:“沛娴,你便是不为你自己考虑,总该为你腹中的孩儿考虑。再一个,我相信,若是方连长平安无事,打听到你人在北城,定然会第一时间前来同你会合。在此之前,你须得好好照顾你自己以及你同方连长的孩儿。”   谢放昨夜找人打听过,已经此时的方铭扬尚且只是一个小小连长。   前世只知那位常胜将军骁勇善战,智勇过人,如今方才知晓,这位常胜将军的晋升速度实在是快,不过几年,竟然从连长一跃成为了将军。   盛书新可因利益合作,却不可与之谋事。   只是不知道那位方将军为人究竟如何。   可以说,谢放劝说康沛娴随他一同回城,除却处于过去情谊的考虑,亦是想结识一下那位常胜将军方铭扬。   至少,据他所知,方铭扬在抵抗东洋军一事上,十分骁勇,治下也严,不像其他军人,为了一己之私,只知道抢地盘,甚至纵容麾下士兵骚扰百姓。   提到腹中胎儿,康沛娴的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小腹,神情变得犹豫了起来。   她这一路,除却担心铭扬的安危,又何尝不是为她腹中的小家伙操碎了心,生怕他同铭扬的这个孩子,会有个意外。 第234章 开枝散叶   康沛娴手抚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环顾左右。   她一一扫过柏叔手臂上包扎的伤口,以及其他人身上的伤……   大家都是为了保护她受的伤。   若是她执意继续北上,只会成为大家的负累,让柏叔他们为她冒更大的危险。此次若不是极为幸运地碰上南倾,只怕他们昨夜未必能够平安度过。   考虑再三,康沛娴迟疑地问道:“你何时回城?”   柏叔同其他人一听,便知道少夫人变转了主意,答应暂时落脚北城。   “太好了!少夫人,您还怀有身孕呢,就应该多休息。”   “对,对。柏叔说得一点儿不错。”   同行人员高兴地像是过大年似的,他们一个个期盼地望着这位谢二爷。   夫人可总算改主意了,就是不知道这位二爷何时回北城。   谢放也听出了康沛娴的言外之意。   如此甚好,看来,应当有机会能够同那位方将军结识一二。   他朝众人拱手道:“烦请各位稍等片刻,我去交代一些事情,之后同各位一起回城。”   太好了!   有这位谢二爷一同陪着,他们入城的安全性便大大提高。   何柏仁忙出面道:“不忙,您尽管先忙您的。”   …   为了以防路上有土匪埋伏,谢放向矿区调了二十人左右的护卫队,护送他们一起回城。   护卫队是谢放自己的人。   自从阿笙的吉祥居出了事,谢放便深知护卫队的重要性,他向外招募年轻壮年,并且使了些钱,让盛书新手底下的军官帮忙训练了一段时间。   如此,矿区的安全不至于全然只依仗盛书新同他的兵,也方便他自己调度。   譬如像是这一回。   康沛娴一行人先前过六盘口,可谓是胆战心惊,此番有谢放跟他的护卫队一路护航,心里头顿时安心了不少。   平安过了六盘口。   北城城门越来越近。   时天色方才大亮,金色的阳光缓缓照亮这座古老的城市。   一行人在路边的茶摊子稍作修整。   康沛娴亲自给谢放倒了一杯茶,“南倾,此番已帮了我许多忙,落脚的地方便不劳你费心了,我自己派人前去宁城,打听铭扬的下落。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我会派人去你府上传个信,告知你我落脚的地方。倘若……倘若他当真平安归来,我夫妻二人定然登门相谢。”   谢放深知,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于沛娴而言,是欠下又一个人情。   谢放并未勉强。   只要沛娴人在北城,不愁日后没有同那位常胜将军结识的机会。   他喝了康沛娴递过来的茶,“放心,方连长定会平安归来。”   谢放还要赶回公司,于是同康沛娴一行人就此别过。   那二十多个人的护卫队,他并未让其回去,而是让他们先行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   距离北城大乱的时间,愈来愈近,他身边需要留一些人,以防万一。   …   入了城之后,谢放让老徐直接送他回公司。   这一忙,又忙到了夜里。   “少爷,上午有个小厮给您留了一封信。对了……还有,老爷派了人过来,请您去他院子里一趟。老爷是昨夜就派人传口信了,可您昨晚不在府里。不过我已经个老爷传了话回去,告诉老爷,您是去东郊矿区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谢放回到府中,陶管事走上前,他手里头呈上一封信。   谢放将信打开,是康沛娴手写的一封信,心中告知了她在北城落脚的地方,以及再次感谢了他。   谢放看过信,他抬起头,看向陶管事,“来传话的人,可有说父亲找我什么事?”   陶管事:“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应当是,同两日报纸上关于您的报道有关。”   谢放心中微讶。   大嫂临盆在即,父亲应当无心“操心”他的私事才是。   将信收好,谢放心中已然有数,“好,我知道了。”   …   谢放去了一趟主院。   远远的,便听见有戏曲声传出。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听见父亲跟着唱片一起唱戏的声音了。   偶尔听几位姨太太提及过,说是老爷子的身前大不如前。从前感染风寒,很快便能好,上一回染上风寒却是至今都没能好透。比从前要畏冷、胃口也清减了许多。   “韩管家,父亲可在?”谢放踏进主院,瞧见大厅里的韩管家,客气地问道。   “在的,在的,在二少,您稍等——”韩管家去楼上给老爷子传话。   不一会儿,韩管家走下楼来,“二少,老爷请您上去。”   谢放跟在韩管家后头,靡靡的戏曲声戛然而止。   “二少,您请进——”   韩管家替谢放开了门,便先行退下了。   谢载功躺在躺椅上,膝上盖着薄毯。   谢放余光扫了眼老爷子腿上得薄毯,他记得父亲从前是冬天都只穿着单衣在院子里打太极的人。   英雄迟暮。   即便是出生行伍,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父亲,也难逃如此。   只是一场风寒,身形便消瘦了许多。   谢放双手作揖,“儿子给父亲请安。”   谢载功开门见山:“我此次叫你来的目的,想必你猜到了吧?”   谢放没出声。   父亲既不喜欢自作聪明之徒,亦不喜欢他人故意在他面前装傻充愣。   故而,保持沉默,是最为稳妥的。   谢载功见他不出声,“你既是猜到了,我也便同你明说了。报上的事从来都是真真假假,我懒得信,懒得管,也懒得过问。只一件,你年纪确实不小了,也该考虑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还有你大哥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都已经当上了父亲。当然,你大哥同那孩子的缘分浅,没能顺利等到那个孩子的出身。   我以托你几个姨娘帮你在城里相看好人家的姑娘。如此,等你大嫂顺利诞下麟儿,便可忙活你的婚事。咱们谢家人丁单薄,你身为谢家男儿,自有开枝散叶的义务。你的意思呢?”   谢放心中不免好笑。   父亲这哪里是问他的意思,这分明是“命令”。 第235章 多此一举   “南倾谢过父亲好意。”   谢载功并未出声,只是一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注视着二儿子,等着后者的下文。   谢放如实地道:“南倾如今只想先建立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短时间内实无成家打算。”   谢载功听完,面上紧绷的神色似是骤然放轻松了下来。   只要南倾还有成家的打算便好。   谢载功睨了他一眼:“我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成家同立业也不冲突么。你放心,你几个姨娘定然会替你物色好人家的女儿。   婚后,你大可照旧忙你的事业去,你的妻子留在家中为你操持家务。如此,你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岂不两全其美?”   谢放笑着道:“南倾的饮食起居,都有陶叔在照顾。”   又何必再多一个“妻子”,多此一举。   在则,他也不认为,“娶”一个妻子,便是为了让她在家中操持家务,困在一方宅院里头。   倘若他日,他同阿笙成了亲,阿笙若是忙于酒楼之事,亦或者是画画,他定然鼓励他,支持他去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如此,若是他百年归去,有家人,有朋友,还有自己所热爱之事,阿笙余生定不会孤单。   谢载功瞪他:“年过半年的管事同妻子能一样?我看你啊,就是没体会过妻子的妙处。我主意已定。回头,等你姨娘挑选了合适的姑娘,你把你的时间空一两天出来,去跟人家约个会,看场电影,我老谢家的儿子,总不可能连女人的芳心都拿不下。”   谢放深知,这个时候同父亲硬碰硬,并无人任何好处,“父亲今日派人请我来,便是为这一桩事?”   听出谢放是故意转移话题,谢载功很是有些不悦:“怎么,你是认为,你的终身大事不重要?”   谢放:“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今天在公司忙了一天,回到院中听说了您的口信,便急忙赶来,滴水未进。倘若父亲暂时没有别的吩咐,儿子想先行回去,吃碗面垫垫肚子。”   谢载功拿来不知道,二儿子这是“转移话题”,不但转移话题,反而是想提前结束话题走人。   他没好气地道:“少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在这儿博我同情。”   谢放笑着道:“儿子不敢。”   谢载功扬高了音量,“不敢?我看就没你不敢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老二从符城回来,他总觉着,老二远不如从前那般“听话”,倒是越来越像老三,有些混不吝,行事任性了不少。   谢放仍旧是一派温和语气:“您多虑了。”   在被二儿子给活活气死之前,谢载功沉着脸,说出他今日叫谢放过来的第二个目的,“明日你去公司前,派人给我院子递个口信。我明天有事,要去公司一趟,坐你的车去。   对了,你去叫上你大哥同你一起去。你大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公司了,也是时候该让他替你分担,分担了。”   闻言,谢放并未露出任何惊讶,他语气平静地道:“是,父亲。”   谢放神情越是平静,谢载功反倒是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试探性地问道:“你不问我去公司做什么?”   现在老二是公司的“话事人”。   他忽然开口要去公司,且让他将老大也一块叫上,老二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现有地位会被动摇?   要知道,即便是老大对他千依百顺,百般孝敬,以前他若是去公司,老大定然会旁敲侧击,试探他去公司的目的,令他不快。   谢放:“父亲是公司的董事长,自是想去便去,我又何须知道您去公司的目的。”   谢放这一句话,可以说是将谢载功过往对大儿子的不满再一起底勾了出来。   他从前还能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老大是因为年纪大了,自是不喜欢我一再插手他的事情,尤其是公司的事,这样不利于老大在公司竖立威严。   可同样的事,换成南倾,南倾不但没有半点试探,还将他去公司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   第一次,谢载功不由地怀疑,自己多年来一意孤行,将老大当成接班人来培养,是不是错了。   只是,他已经答应了夫人,要再给老大一次机会……   …   第二日,谢放出门前,去了大哥谢朝晞院中一趟。   冯管事听说了二少的来意,且听闻,是老爷的授意,让二少来接大少一同去公司,忙不迭对谢放道:“二少,您且先坐着,稍作休息,大少还在睡着,我……我这就去将大少爷唤醒。”   谢放在椅子坐下:“我没什么妨碍,只是父亲那边,还等着我去传口信,希望冯管事能够给大哥递个话,让大哥能够稍微快上一些,免得叫父亲久侯。”   什,什么?   竟是老爷子在院中等着大少同二少一块去公司么?   冯管事原本是打发丫鬟上楼去将大少爷给唤醒,闻言,赶忙亲自去了一趟。   冯管事上了楼,他推开大少爷谢朝晞房间的门,一股刺鼻的酒味便扑面而来。   圆桌上,谢朝晞同谢朝晖两人趴在桌上,兄弟两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见此亲近,冯管事全然没有任何意外,似是对于主子这段时间烂醉如泥的情形见多了。   他走上前,轻推谢朝晞的身体,“大少爷,您醒一醒!”   “大少爷,您醒醒!”   谢朝晞迷迷糊糊被推醒,嘴里还在嚷嚷着,“酒,我要酒!”   谢朝晖一听见酒这个字,便睁开了眼睛,高声附和着:“喝!大哥,咱们继续喝!”   冯管事心中叫苦不迭,二位爷,眼下可不是喝酒的时候!   谢载功收到二儿子谢放口信,说是大哥宿醉未醒,询问是否需要留他在大哥院中,等大哥酒醒,父亲先去公司,他回头等大哥醒后再同大哥一同前去。   谢载功沉着脸,前来大儿子的院中,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大儿子同小儿子烂醉如泥,手里头举着空着的酒杯,还在叫嚷着喝酒,眼底全无半分清醒。   老爷子发了怒。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来人呐,去接一盆水过来!” 第236章 两个都泼   “老,老爷……”   在场的人都猜到老爷子要人去接一盆水过来做什么。   是以,房间里的佣人低着脑袋,站在原地没敢动。   冯管事眼神求助地看向二少爷谢放,希望二少能够帮忙劝上一劝。   谢放收到冯管事的视线,他的视线落在相互搭着肩,嘴里头还在喃喃着要喝酒的谢朝晞同谢朝晖两人,出声道:“父亲,不若我试试,看能不能让大哥同三弟两人稍稍清醒一些”   “老二,你莫要这般纵容你兄长同你幺弟!”谢载功脸上的神情仿佛结了一层冰,他伸手拦住了企图前去唤醒兄长同三弟的谢放。   亏他特意让老二过来接老大一块去公司,再由他亲自陪同,想着给足老大面子,如此,他不至于对这段时日去不成公司耿耿于怀,心气也可以顺一些。   夫人还告诉他,老大日日都在反省,他这才想着给老大一个机会。   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父亲的阻拦,在谢放的意料之中。   原来,谢放早就听陶管事说了大哥谢朝晞这段时日,一直沉溺于借酒浇愁。   听闻,酒还是三弟带过去的。   历史仿佛在谢府又重演了一次,唯一不同的是,这一遭,三弟拎着酒瓶,不再是往他的院中去。   上一回,三弟是盯上父亲留给他的资产,才算计于他。   此番,不知晓三弟盯上了大哥什么。   …   大少爷这段时日借酒浇愁这件事,府中上下人人皆知,唯独瞒了老爷子。   此前,谢放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让父亲获悉兄长日日以酒浇愁这件事。   而今日,无疑是一个绝佳机会。   他岂能错过?   谢载功铁了心,今日非要给大儿子同小儿子一个教训不可,尤其是身为兄长的大儿子。   他锐利的眼神冷冷地扫过众人,“怎么?要我亲自去接一盆水过来?”   眼见老爷子在气头上,谢朝晞院子里的主事冯管事,低声对旁边的丫鬟道:“快去啊!难不成真要老爷自己动手?”   小丫鬟只得慌慌张张,出去打水。   “不要给我接温水,去院子的井中打一盆井水过来。”   这一回,老爷子要的不再只是一盆水,甚至担心底下的人投机,给他接一盆温水过来,因此明确要一盆冷水,还得是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冷水。   冯管事的眼底满是担心,北城虽说快要入夏,可清晨的井水还是沁凉沁凉的,若是兜头一盆冷水浇过去,便是不伤风感冒,也少不得头疼难受。   偏偏老爷子在这儿站着,他便是想要偷偷唤大少爷醒一醒也不能。   哎!   大少爷怎么醉得这般厉害!   还有三少!   这段时日,都是三少拎了酒过来,喊大少陪他一块喝酒,经常两个人喝到宿醉。   早知道,每回三少过来找大少的时候,他就该推说大少不在!原以为三少过来多少能够给大少解闷,哪曾想反倒是让大少沉溺于杜康之物!   令人煎熬的沉默中,外头脚步声响起,丫鬟手里头端了一盆水走进屋。   “给我泼!”   丫鬟一迈进屋子,老爷子就冷声吩咐道。   丫鬟哪里敢给主子泼冷水,只双手紧紧地攥着洗脸盆,没敢动。   谢放适时地出声:“父亲……还是不要让底下人为难了。”   冯管事感激地看了眼二少。   大少跟二少一直都不对付,未曾想,今日二少竟这么肯为大少说话。   冯管事却是不知,谢载功的脾气,一旦他做了决定,是轻易不会更改的,这个档口劝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谢放正在做的,便是添这一把火!   眼见大儿子房里的丫鬟吩咐不动,谢载功对他的随从田武沉声命令道:“田武,你来泼!”   田武对老爷子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闻言,他便从丫鬟的手中,将脸盆接过去,转过头问道:“老爷,两位少爷都泼吗?”   屋内,下人们一个个瞪大了眼。   要……要两个都泼么?   老爷子发了话:“泼!”   …   随着老爷子一声话落,田武对着谢朝晞同谢朝辉两人迎面泼了过去。   房内众人均倒抽一口凉气,可又碍于老爷的在场,谁也不敢上前去给两位少爷递上一条毛巾或者是干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少爷的头发、衣衫被浇浇了个湿透。   井水冰冷刺骨,泼在脸上同针扎没甚分别。   谢朝晖冻了个机灵,他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大哥,你屋里怎么漏雨啊?大……”   视线不提防对上老爷子一双阴沉得眼睛,谢朝晖慌忙可劲地揉着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没睡够,否,否则何以一睁开,竟,竟瞧见父亲。   谢朝晖狼狈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再次定眼去看。   竟,竟真的事父亲?   谢朝晖也被这一盆水给泼醒了。   他比弟弟到底“清醒”一些,没有认为是屋内漏雨,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瞧见有人手里头拿着一个脸盆,怒气冲冲地质问:“谁?是谁这般混账,竟然往本大少的脸上泼水?”   听了大儿子的这句话,谢载功的脸色比院子里树叶的阴影都还要黑,老爷子语气沉沉,甚至飙了脏口:“是你老子我。” 第237章 黔驴技穷   发梢、脸上的水珠没入衣领,钻心地冷。   谢朝晞不觉打了个寒噤,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听见父亲谢载功含着怒气的声音,谢朝晞顿时清醒了他清醒了大半。   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张了张嘴,险些下意识习惯性地像从前那样向父亲赔不是——   无论他做得对与不对,只要是他惹父亲动怒,必然会跟父亲道歉,赔个不是,哄父亲开心。   这一回,谢朝晞忍住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听话的儿子,换得了什么?   还不是以让他在家“反省”为由,夺了他总经理的权,令他颜面尽失。   谢放将兄长谢朝晞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并未有任何意外。   如同他所预料地那样,大哥先是因为向父亲要胡韬这个证人被拒绝,惹得父亲不快,被要求在家反省,此后,便同父亲生了间隙。   大哥对父亲的不满,也因为这段时间被迫在家中“养病”而达到了顶点。   想必,大哥在父亲面前“言听计从”的面具,终于要戴不住了。   …   谢朝晞双手捏成拳,任凭发梢上的水珠往下淌。   冯管事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大少爷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子可是愣住了?   可现在哪里是能够愣住的时候,得赶紧向老爷赔个不是啊!   谢载功一直在等着大儿子同他赔不是,或者是哪怕说一个借口敷衍他,比如昨天跟老三聊天聊得太尽兴了,喝多了,一时没能起来。   不确定大儿子是不是因为宿醉未能醒透,才导致迟迟没有出声,谢载功板起脸,“你还有什么要跟你老子说的么?”   冯管事一听,这不是老爷主动给大少爷递梯子么,他走到主子的身边,压低了嗓音,“大少爷,您就跟姥爷赔个不是吧。”   老爷好歹冷水也泼过了,只要大少爷这个时候同老爷赔个不是,想必老爷也就不会再往下追究了。   谢朝晖这会儿也总算反应过来,尽管他也冷得全身发颤,便是牙齿都咯咯作响,还是抱紧胳膊,赶紧给大哥使眼色。   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得让父亲消气才是!   谢朝晞仍旧是沉默着。   场面一度僵持,房间里静得都能听见谢朝晖牙齿打颤的声音。   谢放温和地出声劝道:“父亲,大哥许是宿醉未醒,这才没反应过来,不若咱们先出去,让大哥先洗漱,喝杯醒酒茶,醒醒酒?”   谢朝晞猛地打了个激灵,他倏地朝谢放看了过去。   此前谢放一直未出声,谢朝晞并未注意到他。   二弟竟是同父亲一起来的?   父亲定然是故意的,故意将二弟也叫过来,一起看他的笑话!   谢朝晞简直恨透了这个处处同自己“争抢”的二弟,他咬着牙,眼底迸发出仇恨的目光:“谢南倾,你少在这里给我装好人!”   谢载功听了,越发怒不可遏,“你母亲告诉我,你如何在屋子里自省,又如何知晓自己错了,再三说情,要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我看你简直无可救药!   你不但自己醉得一塌糊涂,还带上老三!朝晞,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说到最后,谢载功言语间失望多过于愤怒。   谢朝晞瞳孔睁大。   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找过父亲?   父亲口中的答应要再给他一个机会,是何意思?   …   “也罢,既是你大哥宿醉未醒,我们就让他在家好好醒酒。南倾,你陪我去趟公司。”   谢载功转过脸,对谢放说话时,全然没有方才对大儿子的严厉,只剩下一派平静。   “是,父亲。”   父亲的这种显而易见的差别化对待,如同一把尖刀在谢朝晞的五脏六腑翻涌着。   谢朝晞指尖扣进掌心的肉里。   他眼睛赤红地看着父亲在二弟谢放的搀扶下,出了他的房间,而他的发梢、衣服甚至还在滴水。   “快,赶紧的,将大少爷、三少身上的湿衣服都给换下来……”   谢朝晞一只手用力地攥住冯管事的胳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者,“冯叔,你告诉我,父亲今日来我院中,究竟所谓何事?”   冯管事眼底满是惋惜,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自家主子,“我听二少的意思是,老爷让他来接您今日一起去公司。我,我喊了您好几声,您都没醒。便是老爷来了,也没能将您同三少给唤醒。老爷这才发了怒,叫人泼水。“   这,这么说……   今日,父亲原是要回复他总经理一职的了?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方才为什么不能服个软,向父亲道歉?!   丫鬟取来两套干净的衣裳。   冯管事劝道:“来,大少爷,先将这身湿衣服给换下来吧。”   又对三少道:“来,三少,您先穿大少的……”   冯管事将为三少备的衣服给递过去,被谢朝晞给用力地打翻在了地上,他朝着谢朝晖大吼,“你给我滚!从今往后,不准踏进我的院子!”   谢朝晖错愕地看着朝自己发火的大哥,一脸的不可置信,“大哥,你……”   谢朝晞一把拎住谢朝晖的衣领,眼底满是血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欠了一大笔赌债,想要灌醉我,好哄我借你钱?”   谢朝晞拍着谢朝晖的左边脸颊,“我告诉你,谢朝晖,不要把自己想得太聪明,也不要把人当傻子!”   …   谢载功对于他离开之后,两个儿子所发生的冲突一无所知。   他坐在二儿子车子的后座车,“南倾,我替你大哥替你陪个不是。”   谢放佯装错愕,“父亲,您这是何苦,我们本就都是一家人。”   谢载功听后,心底多少宽慰了一些,“你大哥是被我同你母亲惯坏了,希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母亲?   他的生母早年便已辞世,父亲娶的妻妾,同他有何想干?   谢放勾起唇,浅浅笑了笑。   这笑容里有着无限嘲弄。   谢载功却只当谢放当真将他的话给听了进去,拍了拍谢放放在膝上的手。   …   晚上,谢放回到府中,听说了大哥同三弟两人闹掰,三弟被大哥赶出了院中一事。   又听说大哥谢朝晞主动去祖宗画像前跪了半天。   这半天都滴水未进,加之早上被泼了一身的水,发起了烧,在祖宗画像前晕了过去,吓坏了众人,被下人抬了回去。   谢放听后,缓缓轻啜了一口茶,“大哥这一次的苦肉计,怕是是白使了。”   陶管事不解,“为何?”   三位少爷当中,老爷可是最偏爱大少爷了。   大少爷此番因为跪祖宗画像昏了过去,还发起了烧,这般“虔诚”,老爷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谢放放下手中的茶杯,“您忘了,父亲最痛恨什么?”   陶管事忽地福临心至,“兄弟阋墙?”   谢放弯起唇。   先是同东洋人暗中往来,再是买通走狗为难阿笙,以妄图陷害于他,再是日日买醉,今日又再次惹得父亲不快,还同三弟闹翻。   桩桩件件,父亲便是对大哥又再多的“偏爱”,此时只怕都唯有满腔怒火同失望。   走到“自伤”这一步,大哥分明已是黔驴技穷。 第238章 痴心妄想   “大少这会儿是醒的,在喝药呢。”   “您有心了……”   谢朝晞倚在床上,喝着丫鬟喂他的汤药,眉眼尽是不耐。   这什么汤药?这般苦?!   早知道,他就不该当真将自己弄病,装一装便好!   隐约听见冯管事同什么人的谈话声,他忙抬了抬手,示意丫鬟将药给放到床边的矮凳上。   大少爷这阵子的脾气很是喜怒无常,丫鬟不敢相劝,闻言,只好将剩下半碗的药给放到一旁,垂首恭敬地站着。   谢朝晞靠着软枕,余光扫向门口,眼底露着得意。   他就知道,父亲得知他染上风寒,不可能无动于衷。   谢朝晞沙哑地笑出声。   “咳,咳咳咳咳——”太过忘形,喉咙一阵痛痒,咳嗽得愈发剧烈。   一道修长的身影转过房门,长腿迈进屋子。   谢朝晞瞧见衣服锦缎上的素色图纹,便觉察出不对——   父亲向来喜欢穿深色长衫,颜色不会这般浅。   谢朝晞的视线往上,在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眼底的神色瞬间被厌恶所取代,他冷冷地睨着朝他走近的谢放。   佯装冰冷注意到大哥眼底的冷漠同嫌恶,谢放神色如常地走到床边,“关切”地问道:“听闻大哥染上了风寒,今日可好了一些?”   谢朝晞可不认为,他这个二弟当真是来“关心”他的。   谢朝晞冷脸相对,“倘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你现在便可以走了。”   谢放好脾气地笑着道:“二哥误会了。我来,是因父亲关心你,可他又拉不下面子,只好我来这一趟了。眼下大哥的精气神瞧着不错,想来父亲应当是能够稍加宽心。”   竟是父亲让二弟来的?   好!   好啊!   看来,父亲当真是要放弃他,转而培养老二了!   对于父亲来说,是不是他们三个兄弟,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喜欢的时候就摆弄几步,不喜欢的时候就弃之如撇?   谢朝晞自是不知道,事实上,是谢放主动向父亲谢载功提起,替父亲来探望大哥的事。   他知晓父亲关心大哥,偏偏抹不开面子。他这一主动提议,自然是正中父亲的下怀。   谢朝晞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他体内的气息翻涌着,他随手抄过边上的汤药,朝谢放掷了过去,低吼着:“滚!!”   “大少——”   冯管事没料到大少爷会发这么大的火,他赶忙让丫鬟给他帕子,递给二少,着急地问道:“二少,您没事吧?”   大少才同三少闹翻,若是连二少都一并得罪,传入老爷的耳里,老爷子指不定会怎么想。   谢放不动声色地及时往后退了几步,手背这才没有被溅起的碎陶瓷给划伤。即便如此,手背却是不可避免地被药汁给溅到。   婉拒了冯管事递来的帕子,谢放对大哥谢朝晞道:“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前来探望。”   谢朝晞望向谢放的眼神,简直恨不能将他给瞪出一个窟窿。   谢放转身走出房间,神色一片平静。   …   从谢朝晞的院子出来,谢放便去了趟主院,给老爷子回话。   言语间,对被泼了汤药的事情只字未提,只说兄长的精神好了许多。   闻言,谢载功多少稍稍放心下来。   自从数月前感染了风寒,谢载功身体大不如前,可眼睛还是很尖,注意到老二的左手总是捂着右手手背。   老二从他这儿走出去时,还没这毛病。   谢载功敏锐地出声问道:“你右手怎么了?”   谢放淡声道:“没什么,就是被开水给烫了一下。”   谢载功直觉不对劲,他眉头皱起,对二儿子道:“把你的手拿开,我瞧瞧。”   谢放“只好”将捂着右手手背的左手给拿开。   他这一拿开,谢载功便瞧见了谢放手背上的红痕,以及沾在手背上的药渣。   谢载功第一时间拿起谢放的手,放在鼻尖嗅了嗅。   他前阵子也才感染了风寒,哪能闻不出药味来?   谢载功倏地沉了脸色:“你大哥拿药汁泼你了?”   谢放抽回手,不以为意地道:“大哥在病重,难免苦闷郁结。”   “这个老大,脾气当真是渐长了!你好心去探望他,他还将你给赶出来!不识好歹!”   谢载功命人去将烫伤药取来,心里头对大儿子是愈发地失望。   …   谢朝晞这一场风寒拖了半个月之久都未能好全,无论是大夫人来说情,还是几位姨太太来劝说,老爷子再未过问过。   这一回,似是当真铁了心,对这个他自小用心抚养的大儿子,全然不管不问   大少爷谢朝晞久不在公司露面,与此相反,二少爷谢放却因为一连替公司拿下了东郊铁矿的开采权,以及私底下低调捐款给各大高校,无私帮助一众师生南迁计划一事被各大报社报道,在公司以及北城的声望愈发如日中天。   这一下,不仅是外界,便是谢家的股东们都不免猜测——这谢家下一任家主,是否当真要换人。   谢放是否会取代兄长谢朝晞,成为下一任谢家家主一事,被一众报社所关注,甚至有好事的小报报社,将其作为博人眼球的八卦消息给刊登了出来,报道得有鼻子有眼的。   按说,这种事关谢家声誉,尤其是关系到谢家下一任家主这般干系重大的事情,谢家应当会向外界澄清。   奇怪就奇怪在,谢家竟然毫无动作。   尤其是听闻谢家老爷子近日频繁带着二公子谢放出席对外的应酬,而谢家公司话事人,暂时还是谢二少爷。   于是,传闻愈演愈烈。   谢朝晞在病床上,读到了该小报,气得将报纸给揉成了一团!   他目光阴鸷地盯着报纸上,已然被揉捏地变形的谢放的照片——   老二想要取代他,当上下一任谢家家主?   痴心妄想!   …   “但凡老爷子的心眼不是偏的,这谢家的少主,本就早早就该是我们家二爷!”   “有什么法子?谁让咱们二爷没有一个当官家千金的亲娘呢。不过咱们二爷自个儿争气!我前几日可是随薛先生去了趟咱们二爷在繁市的纺纱厂,那规模,比在符城大多了!我听薛先生说,二爷还委托他做了别的投资,盈利很不错。”   阿笙的桌子前,摞了满满一堆报纸。   自打来繁市以后,阿笙每日都会让福旺或者是福禄给他去街上买来北城的报纸,哪怕是一些小报社的报纸亦会买来看看。   只因大报社报道的大都是家国大事,小报社就不同了,经常会登一些“豪门秘辛”或者是明星八卦。   他经常能看到小报上关于谢家相关的报道,其中提的最多的,便是二爷相关之事。   阿笙低头翻看着手中的小报。   耳边听着福旺、福禄两人的议论,心里头自是也替二爷得意。   福禄说得极是,纵然谢老爷子待二爷不公,可谁让二爷自个儿就是争气呢!   阿笙伸手去拿桌边的剪刀——   他这段时日,养成了剪报的习惯。   没留意手边放的茶杯,不小心,碰翻了茶杯。   阿笙第一时间赶忙将登有二爷照片的报纸给拿开。   “呀,茶杯怎么翻了。”   “我去拿布过来!”   福禄、福旺听见茶杯被碰翻的动静,一个赶忙去拿布,一个忙将茶杯挪走。   阿笙忙低头紧张地去看报纸上二爷的照片,但见二爷的照片也被泅湿了一些。   阿笙心疼不已。   他拿了块镇纸,宝贝地将报纸给拿到窗边,用镇纸压着,放在太阳底下去晒。   偏生这会儿起了一阵大风,那报纸被镇纸压着,仍然被掀翻。   阿笙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报纸上二爷的照片被风给撕扯成了两半。 第239章 画作登报   福禄拿来了布,进屋就瞧见阿笙直愣愣地站在窗边。   他走近探头一看,立即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笑了笑,“您还真别说,二爷登报的这张照片拍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没事,阿笙少爷您要是真喜欢二爷的这张照片,回头让二爷将照片给您寄一张。您啊,也就不用每回都剪报纸上的二爷照片了。”   阿笙方才还在因为因为这被风撕毁的照片而不安,总觉得心里头有些着慌,像是一种预兆似的,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听见福禄打趣的话,阿笙回过神,耳尖倏地红透。   他拿开压在报纸上的镇纸,心疼地抚平二爷的照片,脸颊还在阵阵发热,他哪里好意思在信中跟二爷要照片。   “福禄,你同阿笙少爷聊什么呢?你布拿过来了没有?赶紧的,把桌子擦一擦,可不止一张报纸被弄湿了。”   不止一张报纸湿了吗?   阿笙刚刚只顾着拿起手头的这一张,闻言,赶忙回头桌前。   “拿来了,拿来了。”   福禄跟在阿笙身后,帮着福旺一起收拾桌子。   “阿笙少爷,这几份都是全好的,您看放哪儿好?”   桌子被茶水给泅湿的地方,即便是用布擦了,还是有点湿。   阿笙指了指书桌旁边的书架上,“就放那里好了。”   “哎,好,那我给您放那儿啊!”   福禄捧着手中的报纸,放到书架上,顺手替阿笙整理书架上的画册。   福旺继续收拾书桌,阿笙将手中的那份报纸给小心地暂时放一边的书柜上,一块收拾书桌。   阿笙的桌上除了阿笙的画稿,便是报纸了。   福旺手头整理着桌上的报纸,纳闷地问道:“阿笙少爷,您这每天都要看这么多份报纸么?”   对于看到字就头大,偶尔在报上瞧见同二爷相关的报道才会看个几眼的福旺而言,对于阿笙买这么多报纸简直没法理解。   阿笙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   北城的报纸是定然要看的,莫说报纸上偶尔会有关于二爷的报道,便是了解北城的一些事也总归是好的。   如此,若是二爷他日南下,来了繁市,他不至于同二爷大眼瞪小眼,全然找不到可以聊的话题。   至于繁市当地的报纸,一方面是当地报纸是最便于他快速了解繁市的,另一方面……他有旁的用途。   福旺收拾着手中的报纸,忽地扬高了音量,“阿笙少爷,福禄,你们快,快过来看!”   福禄被福旺这一嗓子喊的,手里的画册险些没掉落在地上,他没好气地转过身,“怎么?你大白天的活见鬼了啊?”   瞎嚷嚷!   “呸!你才见鬼了呢!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你计较。”   福旺“哼”了一声,他手里头举着报纸,一脸兴奋地对阿笙道:“阿笙少爷,您的画稿见报啦!”   …   当,当真?   阿笙收拾画稿的动作一顿,眼睛睁大。   “来,您自个儿看!”   福旺笑盈盈地将福旺将手中的报纸,递给阿笙,指着上头的版面,“您看,是您之前投给报社的画稿没错吧?”   画稿还是他同福禄一起去邮局,投递给报社的呢。   阿笙心情有些激动地接过福旺手中的报纸。   果然,他在上面看见了自己之前投的画稿。   阿笙这一回投的是一组画,只不过,不是他过往画的素描,而是漫画的形式投的稿件——   这也是为何阿笙平日里爱买多份繁市当地的报纸原因之一。   除却为了多了解一些关于繁市的风土人情,时文轶事,为的就是细研究过繁市当地报纸偏好的漫画题材。   这漫画,比丹青、素描的风格要更夸张一些,是他以往没有学过的,却很受百姓欢迎,自然也便受报社的偏好。   阿笙此前也投过其他报社,投的是他自北城南下路上的见闻。   没中。报社那边回复,很喜欢他的作品,可风格不符。于是,他便潜心研究了该报社的风格以及偏好。   未曾想,有朝一日竟当真在报纸上瞧见了他的作品!   这一组图,是有一日,他同薛先生一同上街,薛先生请他去大戏院听戏去,他在戏院外无意间瞧见的场景   繁市的戏院很大,马路也修得极宽,戏院外人头攒动。他同薛先生两人步行至大戏院,便瞧见许多洋人以及有钱人家的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坐着黄包车,衣着光鲜地前去听戏。   大戏院的广场上,停着上百辆的黄包车,车夫们一个面黄肌瘦,打着补丁,脚上的鞋也大都是破的,露出黑峻峻的脚指头。他们佝偻着身子,在卖力地拉着客人,或坐在大太阳底下,等着客人上他们的车。   那一刻,他的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符城的戏园外头也经常停着黄包车,从不未像那日那样,给他那样大的震撼。   由于印象太过深刻,回来后便一口气完成了这幅作品。   “阿笙少爷,可以给我也看看吗?”   阿笙将手中的报纸,递给福禄。   福禄接过去,看了一眼,给了句评价,“这报上登的,没有您的原稿好看。”   阿笙的原稿是彩图,这报纸是黑白的,自是彩图更生动一些。   阿笙失笑,他心满意足地比划着,“能够上报,我已经很开心了。”   “可不是!我同福禄也替您高兴!是不是啊,福禄。”   福禄难得没有同福旺对着干,嘴甜地道:“恭喜阿笙少爷。”   福旺也赶忙道:“是了,方才只顾着高兴,都忘记道喜了!恭喜您,阿笙少爷!”   阿笙弯起眉眼,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他开心地比划着,“你们下午想吃什么点心?我给你们做。”   提起吃的,福旺便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我,我想桃花酥、杏仁酥、云片糕……咦?什么味道?好香~~~”   福禄也闻见了,他的鼻子在空气嗅了嗅,迟疑地道:“闻着,像是烧鸡的味道?”   …   “可以啊,福禄,鼻子挺灵。”门口,一道含笑的男声响起。   薛晟手里头拎着从街上买的烧鸡以及两壶酒,走了进来。   “薛先生,您来得正好。您瞧!咱们阿笙少爷的画稿见报了!”   福旺迫不及待地同薛晟分享起阿笙的画作登上报纸一事。   “是么?我瞧瞧!”   薛晟将手中的烧鸡同酒,暂时给放房间里的茶桌上,大步走上前。   虽说他的画稿登上报以后,人人都可以看,阿笙神情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他不确定薛先生会如何评价他的这组图。   薛晟双手拿着报纸,瞧见报上阿笙的那幅画作,一脸惊喜地抬起头,“画得好,画上的字也配得好!”   阿笙轻舒一口气,他弯起唇,比划着,“薛先生想吃什么?我正好要去做点吃点的。”   “不必,不必,我今日正好买了只烧鸡还有几样吃食,酒我也带来了。正好福禄、福旺也在,来,我们一块吃。我今日买的这份烧鸡,可大只。就当是庆祝阿笙的画作今日登报了!”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烧鸡了!”   “你什么不爱吃?”   “我不喜欢吃葱、不喜欢吃大蒜,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多了去了,哼!”   阿笙听着福禄同福旺两人拌嘴的声音,弯起眉眼,帮着薛先生一起,将装着烧鸡的油纸给摊开。   薛晟招呼福禄、福旺一块坐下。   阿笙喝着福旺替他斟的酒,听着薛先生讲着他来繁市以后得见闻,唇角轻扬。   许是那张被风吹破的报纸,只是单纯地一个意外。   …   薛先生买的这烤鸡好香。   鸡肉滑嫩,外皮酥脆。   阿笙仔细品尝着手中的鸡腿,研究着店家都用了哪些佐料,大概用什么火候。   回头二爷来繁市,他也给二爷烤上一只。   “阿笙你来繁市,也有一段时日了吧?不知道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福禄、福旺两人心中叫苦不迭,心说薛先生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提什么话题不好,偏问起这个!   阿笙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放下手中的鸡腿,“我原想安顿好了以后,便去找一家酒楼待一阵子……可他们,都不愿意雇我。”   从前阿笙是在自家酒楼工作,后头又是自己当的掌柜,等于没出去寻过工。   来了繁市之后,自己出去跑了几趟,方才知晓,外头的酒楼,是不要一个哑巴的。   他是偶然听其他人说起,说是画作若是登报,会有画酬。他才想着兴许可以试着投稿。   没有外出找工作的日子里,他便在家中画画。   此番画作终于登出,想来不就稿酬便会寄到。   只要他画得勤快,日后稍稍有些名声,兴许……这也不失为一项营生。总之,能够有个进项,总归是好的,不至于坐吃山空。   薛晟瞧懂了阿笙的手势,一脸地懊恼,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抱歉,我不知道……实在对不住。”   阿笙笑着摇摇头,薛先生也只是关心他么。   “实不相瞒,我看中了思远路一家在转手的私人餐厅,只是苦于身边没有一个做过餐厅的朋友。若是请人打理,我又不放心。我知晓,你在北城有开私人餐馆的经历。   我想请你当我的合伙人。我出钱,你出人,利润咱们五五开,若是亏了,你拿薪资部分,其余亏损,我一己承担,不知阿笙可愿意?”   似是为了避免再出现像之前那样的“岔子”,薛晟一股脑地说出自己此次的真正来意。 第240章 本事过硬   薛晟不愧是管账的出身,找阿笙谈合作,连他日利润分配,以及日后盈亏两人该担的责都给想好了。   阿笙听后,眼睛微微睁大。   不必他出钱,只要他出个人?   薛先生的提议,对于阿笙而言,同天上掉馅饼没什么区别。   这事要是旁人提出来,他还得担心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可薛先生是二爷信任的人,这段时日他接触过来,薛先生确实重情重义,想来应当是可信的。   薛晟直言不讳地问道:“是不是觉着特别像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是有点儿……”阿笙还没说话呢,福旺傻不愣登地点了点脑袋。   福禄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就你话多,吃都堵不住你的嘴是吧?”   薛先生同阿笙少爷谈正经事呢,瞎插什么话。   福旺委屈地闭上了嘴,低头大口地咬了口嫩鸡肉!   福旺方才下意识所说的话,又何尝不是阿笙的心思,他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朝后者笑了。   薛晟喝了口自己杯中的酒,他认真地道:“天下当然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之所以找上你,一来,我对酒楼业务并未涉猎过,可以说是个切切实实地门外汉。所谓隔行如隔三,倘若我自己去开这家店,很有可能只是烧一笔钱,到头来买个教训。   再一个,你是二爷的人,二爷既是信得过你,我亦信得过你。同人合作,最忌相互猜忌。不瞒你说,现如今,开酒楼的钱对现在的我来说,不算是一笔大数目,哪怕是这笔钱当真亏了,也不至于就倾家荡产了。相反,若是这酒楼当真开起来了,甚至像吉祥居那样在繁市有了一席之地,于我是大大有利。”   说白了,这个看似天上掉馅饼儿的事,也是薛晟权衡了所有利弊的结果。   寻一个有开酒楼经验,且信得过的合伙人并不容易,更勿论,阿笙自己还会厨艺,再没有比阿笙更合适的了。   阿笙也听明白了薛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   薛先生对他的信任,阿笙自是十分感动。   吉祥居在生意最为红火地时候,就那样被一把火烧了,一直是他心头的遗憾。   阿笙自是想过,等往后重存上一些钱,再开一间小餐馆,眼下,这个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他不可能不心动。   且思远路那边,势力相对较为复杂,如此便相互制约,应当不会再出现像是吉祥居那样的事。   阿笙想了想,“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带我去那家店瞧看看,成吗?”   若是当真要将餐馆开起来,地址定然是要看过的。   薛晟放下手中的杯子,眼底迸发出兴奋的芒光,“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今天吧?如何?”   阿笙一愣。   这,这般急么?   …   想着薛先生平日里比较忙,许是今日刚好有空闲,阿笙也便答应了去思远路走一趟。   薛晟有自己的车,阿笙便坐薛晟的车一块过去,便是福禄、福旺两人也一同跟着。   “前头就到了。”   车子行至热闹的商业街,薛晟指着前头位于十字路口的一家餐馆。   阿笙的视线顺着薛先生所指的方向望去,瞧见一家小餐馆。这个点,已是过了饭点,没瞧见伙计们,应当是躲在哪个僻静的角落休息,掌柜地站在柜台前,低头在拨弄着算盘。   掌柜的年纪瞧着同爹爹的年纪差不多。   这家店的位置很是不错,不知道掌柜的为何会转让店铺。   繁市的马路较为开阔,车子可在店门口停下。   一行人下了车。   福旺站在阿笙身侧,打量着眼前这家店,“这店的位置真心不错。”比吉祥居要好上一些。   吉祥居所在的胡同位置实在有些窄,只要人、车稍微一多,那巷子就开不过去,便是连三轮车都驶不进去,得步行。   福禄赞同地点头,“嗯,这样客人进出也方便。”   阿笙也觉着这家店的地址比吉祥居强上许多,就地址而言,不得不说薛先生的眼光确实独到。   而且这家店面相对比较小,前期投入的资金应该也不会太大,这样他心里头也不会有很大的压力。   薛晟走近,笑着道:“这也是我想要盘下这家店的原因。”   “阿笙少爷,咱们进去瞧瞧。”   福旺说着便朝那家店走去,被薛晟给及时唤住:“福旺,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福旺一脸茫然地停下步子,便是阿笙同福禄两人也都困惑地看着薛先生。   既然来都来了,不进去瞧瞧么?只外头看着一眼,便回去了?   从阿笙他们的反应当中,薛晟很快便意识到,应当是阿笙、福旺他们误会了。   他笑着指了指十字路口独栋的有着三间门面的两层楼建筑,“我打算盘下来的是那一间。”   嗯?   阿笙下意识地看向薛先生手指所指的方向,眸子陡然睁大。   薛先生管这叫,叫餐馆?   便是省城的酒楼,都没有这般气派的,怕唯有北城数一数二的酒楼,才这样一幢独栋的店面!   要是将像这样的酒楼给盘下来,从租金到装修,再到请人工,得花多少钱?   阿笙这会儿方才明白,为何薛先生会执意于找一个合伙人。   若是没有做过酒楼的人冒然顶下这么一间酒楼,这往里头定然得烧不烧钱。   薛晟半点不知阿笙此时心中所想,他热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来,我带你们去看看。我同掌柜的相熟,事先已经约定好,若是我什么时候想要带人来看,都可以。”   福旺:“薛先生,您怎的不说清楚?您说您看中了一家转让的餐馆,您可没说是酒楼啊,我们还以为是边上那一家饭馆呢。”   阿笙很难不在心里头同意。   薛晟拱手作了个揖,“怪我,怪我。它这不是叫‘繁市大饭店’么,我也不是什么内行人,都是吃饭的地方,我就餐馆,餐馆的叫习惯了。走,我们进去瞧瞧。”   薛晟让阿笙先走,他自己稍稍落后一步。   …   阿笙一迈进酒楼,便愣住了。   “如何?这里头的装修还有布局,是不是同长庆楼的点像?”   薛晟走在他的后头。   阿笙转过头,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确实是太像了!   无论是左手边的柜台,还是桌椅的摆放,楼梯的朝向,都同长庆楼太像了。   今日也是不凑巧,掌柜的不在,薛晟索性也就没有同伙计提及自己是来看店的,他同伙计要了间包间,请阿笙他们上楼。   薛晟给阿笙倒了杯茶,“不瞒你说,像是这家饭店这样的装修,在符城许是数一数二的,可在这繁市……有些太过老旧了,里头的菜色也是。一些喜欢尝试新样式的年轻人,便不爱上这儿来,喜欢上附近的茶餐厅、西式餐厅。   渐渐地,生意大不如从前。在这繁市,没有点过硬的本事,以及足够新潮的玩意儿,可吃不开。”   阿笙听后,很是有些难过,可也不得不承认,薛先生是对的。   类似长庆楼这样的装修,对于见惯了市面的繁市人而言,无疑是不够有吸引力的。   他进来时也注意到了。   这家饭店虽依然还在对外营业,可里头客人却是不多。   在这样的地段,即便是过了饭点,应该还是会有客人上门吃点点心,喝茶,或者是小酌几杯才是,可大堂却挺空荡。   符城相对较为闭塞,一辈子都没有出过符城的客人,甚至最远只去过省城的客人也极多,大家习惯了来长庆楼吃饭,就像他们也习惯了长庆楼一贯的装修风格一样。   可繁市不同。   繁市仅仅只是繁市大海港,每日迎来送往的人们便极多,更勿论由北至南而来的客人,或者是由南北上前来的人们。   听薛先生的意思是,往后应该会对这儿进行重新装修,兴许走得也不是长庆楼那样的路子。可,可他也没有经营新式酒楼的经验啊。 第241章 一片心意   “来,别只是顾着喝茶,尝一尝蟹黄包。是这家店的招牌菜。”   薛晟给阿笙夹了一个蟹黄包,放在他的碗里。   阿笙表示了感谢,用筷子夹起,尝了一口。   片刻,他微皱了眉头。   这蟹黄包,怎的全是油,且几乎尝不到蟹黄的味道?   阿笙用筷子将蟹黄包给拨开两半,果然这里头馅料甚少不说,皮也很厚。皮跟馅儿都不行,这蟹黄包味道自是好不到哪里去。   难怪这家酒楼的客人寥寥,想来除却酒楼的装修跟不上,味道怕是占了主因。   这家店的地理位置好,偶有不知情的新客上门,只要是尝过一口这里的菜,下回怕是再不会来了。   如此,这酒楼如何能开得下去?   “怎么了?这蟹黄包不好吃吗?”   阿笙如实地点了点头。   油多,蟹黄少,味道也有些腥,外头的皮也过厚……实在有些难以入口。   薛晟知晓阿笙厨艺好,对味道的要求定然也要苛刻一些,想着会不会是这家店的点心师父做得不符合阿笙的口味,“我尝一口……”   薛晟说着,自己夹了一个蟹黄包,咬了一口。   才刚咬一口,薛晟就险些被入口的腥味给整吐了。   怎么能这么腥?   像是将整只生螃蟹给塞进了包子里,又被他给咬了一口。   阿笙见薛晟面色很不好看,似是要吐的样子,赶忙给他递了一杯茶,比划着:“您先漱漱口。”   自己请的客,要是将食物给吐出来了多收有些失礼。   薛晟原想勉强吞下去,可最终还是被嘴里的腥味给击败,给悉数吐在了桌上餐巾上。   他有些狼狈地接过阿笙递过来的茶,灌了一大杯进去,后头又自己一连倒了两杯。   嘴里的腥味这才给去了一些。   福旺、福禄两人在边上瞧见薛先生的反应,心说薛先生这是吃的点心还是毒药呐,怎的反应这般大。   这蟹黄包做的没有水准了,薛晟简直难以相信,就这样的手艺,会被称之为招牌菜,那其他菜得多难吃?   “我尝尝其它的……”   薛晟用筷子,分别夹了桌上的其他几道点心,都是每吃一口,就放在了他桌前的骨碟上,眉头是越皱越紧,他百思不得其解,“我头一回同朋友来时,不但点了主菜,也点了点心,尝起来分明是很不错的!”   哪里,哪里像今天尝到的这样……这般一言难尽!   嗯?   薛先生头一回来时,尝过这家店的菜品,且味道还不错么?   阿笙自小在酒楼长大,酒楼、餐馆这里头的门门道道,他自是比谁都清楚。   他思索片刻,比划着,“您头一回来的时候,这家店的味道很不错是么?”   薛晟:“是。我当时就是尝过这店里的菜色,心里头还纳闷,有这样的手艺,为何客人这般少。掌柜的告诉我,自从附近的各种新式餐馆开起来以后,这儿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   虽说也可以重新装修,可他到底年纪大了,想转让了以后拿一笔钱转让的钱,便带着妻儿一同回去养老。掌柜的还说,倘若我诚心要接手他这家店,他可以稍微降低些价格。”   闻言,阿笙心里头已然有数。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日,您同那位掌柜应当是事先便已约好,当天是日期赴约,是不是?”   薛晟点头,“对,没错。”他着急地问道:“你怎么猜到的?可是这里头有什么文章?”   阿笙比划着,眸色认真地道:“薛先生,我想,您这是被人做局了。”   …   新酒楼或者是新饭店、餐馆什么的开张,头几天少不得会花些钱请来大厨坐镇。为的就是吸引客人上门来吃,讨个开门红,前期将生意先给做起来。   大厨的薪资高,一般小饭馆是承担不起的。通常三、五、十日,或者是半个月,一个月的,便会将大厨辞退,另外换了厨师。一般只要师傅的厨艺不至于太差,寻常客人很难尝出区别来。这在酒楼、餐馆这一行当,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   薛先生此次应当是遭遇了类似的事情——   这家店的掌柜事先便知道薛先生要来,因此提前请了一位外头的厨师。   今日薛先生并未同掌柜的事先有约,掌柜的自是来不及请“外援”,事情也便穿帮了。   至于掌柜的为什么会做这个局,也不难猜。无非是为了掩盖自己经营不善的真正原因,让薛先生当真以为店里生意不好,只是因为装修的问题,甚至主动提出可以降低转让费,到时候反而让薛先生以为自己捡了着了便宜。   薛晟看完阿笙比划的手势,眼底涌上一股怒气,“原来是这样!我还当真以为这儿的生意差,只是因为里头装修风格样式太过老旧!好啊!掌柜的诓我!”   那掌柜的应当是瞧出薛先生在酒楼经营这一块是个新手,压根没什么经验,这才设了这个局。   不过这话要是如实说出来,薛先生少不得要更加懊恼,阿笙也便没提。   阿笙安慰地比划道:“没关系的,您现在不是还没有将店给盘下来么?若是您当真想要将这店盘下来,在此之前,您可以找人假装成是外地来的客商人,像今天这样,要间包间,给点小费,跟伙计地闲聊。再费点时间,找人跟后厨的师傅搭上关系,基本上,这家店的相关情况,您就都了解了。   倘若从伙计同后厨师傅那里紧张地不大顺利,您便让人去跟附近的商铺买点东西,跟掌柜、伙计们打听个几句,就说有亲戚刚来繁市,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问这儿最近还有没有招工之类的,因此想打听点情况,基本上也能够了解个一二。   所谓知己知彼么,这样一来,您既了解了这饭店真正的情况,二来他日若是您当真要盘下这家店,同掌柜的谈判便主动的位置,不至于太被动。”   薛晟对银钱跟数字天生敏感,在隆升的这段时日,也锻炼了他不少。   可这些酒楼、饭馆里头的学问,他还当真没有阿笙内行。   看过阿笙的手势,薛晟朝微张了嘴,好半晌,他竖起大拇指,“阿笙,你可真是个大聪明!你想得太周全了!”   难怪二爷会这般欣赏阿笙!   阿笙脸颊微红,被薛先生夸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能够帮到您就好。”   “来,吃……;算了,太难吃,不吃了。喝茶,喝茶!这儿的茶还挺好。至少这茶的味道是正常的。”   薛晟才夹起一块糕点,想到方才尝到的可怕味道,便又立马给放下了,给阿笙倒了杯茶。   忽地又想起,从方才起到现在,阿笙除了尝过一口蟹黄包,什么东西都没吃,自己还一个劲地给对方倒茶,重重地叹了口气,“幸好来之前请你吃过烧鸡,要不然今日这顿饭,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阿笙被薛先生的反应给逗笑。   …   薛晟是个听劝的。   他当真用阿笙的法子,找人伪装成外地来的商客,要了间包间,同伙计打听这家饭店的情况,又另外花了时间找人接近后厨的师傅。   便是这附近的商家,也都详细找人了解了这家“繁市大饭店”的情况。   还真被薛晟给打听出来了一些内部情况。   薛晟再一次,去了趟阿笙住的小洋楼,这一回,带了真正正宗的蟹黄包以及上好的茶叶,以弥补上一回没能请阿笙吃成蟹黄包的遗憾。   阿笙在给爹爹写回信。   上一回他给爹爹寄去信件之后,爹爹那边许久没有回信,他原先还以为信件寄丢了,收到二爷的回信方才知晓,他那会儿为了不让爹爹担心,动身前来繁市的事也便没告诉爹爹,爹爹寄信还是寄去的他原先的小院。   后来还是老师帮着他将信送给了二爷。爹爹在信中告诉他,符城这段时日不大太平,经常会有军官来店里白吃、白喝。若是伙计们上前讨要饭钱,还会挨打。阿笙便想着,这符城竟都变得这般民不聊生,不若问一问爹爹,可愿意离开符城,来繁市同他一起。要论起经营酒楼的经验,那爹爹才是真正的行家。   听福旺禀报,薛先生来访,阿笙也便提前放下手中的笔。   薛晟拎食盒同茶叶,兴冲冲地走进阿笙的画室,“阿笙,你猜我打听出来什么了?”   阿笙瞧着薛先生满面春风的样子,便猜到,薛先生定然是打听出不少关于那家饭店的实情,他从桌子后头走出,领后者在画室的椅子上坐下,笑着比划着:“您说。”   “我先不忙着说,来,你先尝尝我这回买的蟹黄包。你先吃着,然后边吃,便听我说就成。”薛晟说着,打开装着蟹黄包的食盒。   阿笙失笑。   其实这蟹黄包他也会做,过去也没少吃,真的不急着品尝,不过到底是薛先生的一片心意,阿笙也便拿起食盒上的筷子,夹起一个蟹黄包。   薛晟也开始告诉阿笙,他这几日派人所打听到的消息。 第242章 接二连三   据薛晟打听到的消息,原来那“繁市大饭店”原先味道确实不错,甚至生意一度十分红火。   其实这也并不让人意外。倘若“繁市大饭店”生意未曾好过,根本不可能足以支付得起那样地段的天价租金。坏就坏在,那饭店的掌柜是个周扒皮。即便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都不肯涨主厨、帮厨以及一众员工的工资。不涨工资也便算了,还动不动便因为各种理由克扣大家伙的工资。   主厨同掌柜的谈过几次,掌柜认为主厨是狮子大开口,主厨则认为掌柜的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两人彻底闹翻。   主厨出走,还带走了好几位帮厨,甚至去了对面的“清风楼”,同“繁市大饭店”打起了擂台。   掌柜的也不是没有狠狠心,找一位名厨来为自己坐镇,起初确实也起了一定的作用,生意没有太受影响。毕竟一般人上餐馆、饭店吃饭,只要味道不会相差太多,通常也不会留意到后厨师傅是不是换了人,也不会去在意厨师傅是谁,只要味道合心意便好了。   可那名厨的月薪实在是高,掌柜很快便舍不得。他再次故技重施,找各种理由克扣名厨的薪资,以次减少自己在薪水上的开支。只是那名厨既是有一手好手艺,自是在许多知名饭店工作后,又岂是那么好相与的,每回都挑来重要客人的时候带着一众“罢工”,同掌柜地谈条件。   最后反倒是掌柜的吃不消,为了息事宁人,给了一大笔钱才送走那尊大佛。   如此一来二去,“繁市大饭店”可谓是元气大伤,饭店以及掌柜的本人名声在这一行也算是臭了。   除却外地来的师傅不知情,会去那家饭店工作,本地大厨压根不会去。外地师傅做的胃口又未必适合当地人的口味,生意自是大受影响。   乃至后来,掌柜地便是再次花大价钱请名厨来,效果亦是大打折扣。   那掌柜的实在是目光短浅,要知道,无论是做酒楼还是其他生意,一旦坏了口碑,再想要做起来自是比一开始要难上许多倍。   原本在繁市有着一席之地的饭店,也便日薄西山,以致走到了现如今转让的地步。   …   “差不多就是这么些个情况。我想,既是店本身没有太大的问题,问题大出在掌柜的身上,等我们盘过这之后,重新换个招牌,装修一下。另外,我还打听到,那饭店的租金快到期了,不到三个月。   我便想着,左右也不急着开张,不若直接找到房东,同房东谈租金的事情,绕过那掌柜的,还能省一笔转让费。阿笙你觉着可行么?”   薛晟讲完,阿笙也差不多将半笼蟹黄包给吃完。   薛先生今日买的蟹黄包味道确实不错,让他想起师父做的蟹黄包的味道。   唔,味道真不错,很鲜,便是外头的皮都很嫩。   薛晟见阿笙只顾着吃蟹黄包,便顺手给阿他倒了一杯茶,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显然自打上一回阿笙发现那“繁市大饭店”的掌柜的给他设局,且给他出了两个能够将饭店底细给摸清楚的主意后,阿笙在他心目中无异于是智多星一般的存在。   阿笙比划着道了谢,将薛先生倒的茶接过去。   听闻薛先生打算绕过那家饭店的掌柜,直接同房东谈租下饭店的事情,阿笙放下手中的杯子,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认真地比划着,“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那掌柜的既不是什么正派之人,为了薛先生您设局还找了厨师诓您,分明是打算从您身上狠赚一笔转让费的。您若是直接绕过他,一点也不让他赚,只怕到时候等酒楼开张,他会暗中使坏。   咱们有句古话叫宁可得罪君子,切勿得罪小人。若是那掌柜的不缺钱倒还好,若是他此时亏空得比较厉害,日后只怕很难善了。不若这样,您呢,就假装什么也不知情,也先别同掌柜的谈要盘店的事情,只是找对方诉苦,说最近生意遇上了困难,急需一笔钱。   家里人对您冒然盘下一家饭店这样的事情十分反对……那掌柜的定然沉不住气。届时,您再把价格压一压,哪怕低于市场价,那掌柜的也定然忙不迭同意。   他日新店开张,那掌柜的自然也便不会上门来找麻烦。”   也是花钱消灾的意思。   薛晟瞧过阿笙的手势,拍着手,直呼,“妙!妙啊!”他一个劲地盯着阿笙看,“阿笙,我真的很是好奇,你这小脑袋里到底还能装多少的点子?”   阿笙被夸得很是有些难为情,他微红着脸颊,“都是爹爹教导我的。”   爹爹从小便教育他,不要把人逼到绝境,凡是都要留一线。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薛晟看阿笙,眼底难掩兴奋:“方掌柜的是个有大智慧的,阿笙你也是!今日这一趟,我还真是没有白来!阿笙,你一定要当我的合伙人。你可千万不能拒绝我。”要不然他再上哪儿找这么合心合意地合伙人去?!   这几日,阿笙也有认真在思考要不要答应薛先生一同开饭店这件事。   他自是想要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家酒楼的,只是出个人,未免太占薛先生的便宜。   薛先生太过热情,阿笙实是不好拒绝,更勿论,他对薛先生的建议也很是心动,他比划着,“等我问过爹爹同二爷的意见,可以么?”   给二爷的那封信,他已经寄出去了,想来,不日应该就能够收到二爷的回信。   “这么大的一件事,是同你爹爹还有南倾商量过后比较好。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来,咱们提前以茶代酒,预祝往后的合作能够顺利!我先饮为敬了啊。”   薛晟赞同地点头,他提起自己的茶杯,同阿笙的杯子碰了碰,便仰头一饮而尽。   阿笙哭笑不得。   他,他这还没答应呢……   …   当天,阿笙便写好给爹爹的信,托福旺替他上街上一趟,将信给寄出去。   等爹爹回信的日子,阿笙也收到了报社寄来的画稿稿费,竟然有五元钱之多。这远比阿笙以为地要多上不少!   有了上次成功投稿的经验,阿笙便大致知晓了报社所需要的画稿的大致方向,于是,又潜心创作了几幅。   竟然都接二连三地登报了!   最令阿笙兴奋的是,报社竟有意向同他合作,往后他的画作都只在繁市晚报独家发表,相应也会给他不菲的稿酬。   原来,繁市晚报慧眼识珠,从阿笙寄来的第一幅画稿,便极为看好他的作品。打铁趁人,自然得趁着阿笙尚未出名前,将人给签下来,否则要是被别的报社给挖走,对他们可是个莫大的损失。   阿笙自是不知晓这其中关键,繁市晚报是阿笙的伯乐,阿笙并未想过要去其他家报社,想也不想地便答应了下来,双方约定另外找合适的时间签合同。   阿笙对签合同一事并不精通,于是请教了薛先生。签合同那日,便是薛晟陪着一块去的,帮着把关了合同细则,还给争取提高了稿酬,这才同意阿笙在合同上签字。   又过了几日,阿笙方才收到爹爹的回信。   其他地方有战事,因此信件投递耽误了点时间,寄到的时间也就比以往都要长。   阿笙从福旺手中接过爹爹的来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   阿笙仔细将信笺读过,他高兴地同福旺比划,“太好了!爹爹答应来繁市了!”   福旺打心底替阿笙开心,“当真,方掌柜的也要来?!那真的是太好了!”   阿笙手里头拿着信笺,弯起唇,止不住地开心。   忽地,阿笙唇边笑意微敛,眉头微微拧起。   福旺纳闷地问道:“怎么了?”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眨眼的功夫,瞧着就不大开心了?   阿笙比划着,问福旺:“二爷的信,可是还没有寄到?”   往常他若是同时写信给爹爹同二爷,都是北城的信件先寄到。   这一回,怎的迟迟没有收到二爷的来信? 第243章 突发意外   北城,谢家主宅。   “少爷,何事笑得这般开心?可是阿笙少爷的画稿又上报了?”   一早,陶管事从院子外头进来,瞧见二爷坐在暖厅,一边喝着茶,一边低头看报,上扬着唇角,不由地语带笑意地问道。   谢放的视线从报纸上移开,抬起头,眉眼噙笑,“什么都瞒不过陶叔您。”   谢放将手中的报纸,递给陶管事瞧,“是又上报了,且这回给了更大的版面。”   “是比上回占了更大的版面!阿笙少爷可真能干,画得一手好画,厨艺又好,阿笙少爷上回在信中,可是提到了薛先生找他开饭店的事?不得不说,薛先生有眼光,同您一样!”陶管事接过去仔细看了看,一脸的惊喜,同瞧见谢放登报一样开心,并且为之自豪。   阿笙向报社画稿这件事,谢放也是无意中看了繁市的报纸才知晓的。   后头收到的阿笙的信,阿笙也在信里向他分享了向报社投画稿的事情,也提了薛先生想要找他一起合伙开饭店一事。   谢放眼神柔和,出声问道:“给阿笙的回信,可寄出去了?”   陶管事笑着回话道:“您放心吧,今早报童过来送报,便托报童给寄出去了。同先前一样,这一回也都是寄的加急件,相信不过几日,阿笙少爷那边定然能收到了。”   谢放点头,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父亲那边今早可有人过来传话?”   陶管事又将报上阿笙的画又给细细欣赏了一番,这才将手中的报纸给收好,放回桌上,“嗯,刚刚田文过来传话,让您出门前去一趟主院。”   “好,我知道了。”   谢放看了墙上的挂钟,差不多到了该去公司的时间,他将报纸收好,站起身。   陶管事将边上的公文包递给二爷,忍不住低声问道:“少爷,您说,老爷可是放心不下您?过去大少爷话事时,老爷可没有这般频繁地去公司。”   过去大少爷话事时,老爷几乎处于退休的状态。莫说是不经常去公司,便是问都鲜少问起公司的事,可这个月加起来,老爷都去了几次公司了?   谢放往外走去:“父亲这个人多疑,过去大哥主事,他人虽没有去公司,公司的事又岂能瞒得过他?父亲那个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信不过。”   父亲最近之所以频繁去公司,是因为父亲担心宁城那边的局势,会影响到北城,再次动起了想要将谢家产业相继南迁的念头。愿意南迁的股东不多,大部分股东一辈子也未曾离开北城,也不愿离开北城。   公司股东大部分又都是谢家本家人,父亲态度不好过于强硬。   这段时日父亲频繁去公司,便是想要说服公司的叔伯同意南迁计划。   谢放之所以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亦是不愿令陶管知晓之后太过为时局忧心。   陶管事跟在少爷身旁,微张了张嘴,最后,也唯有轻叹一声,“您莫要太难过。”   只当谢放还是从前那个,渴望得到父亲肯定同在意的谢家二少。   谢放并未多做解释,换了个话题:“大哥那边可有动作?”   陶管:“暂时没有。”   谢放步下走廊石阶,“派人继续盯着盯着。另外,我手中的古玩字画,可都出出去了?”   陶管事跟着一块步出院子,将声音压低,“少爷,您放心,我会的。是,基本上都出出去了,剩下个两三件,因着收藏价值高,暂时没有买家出价。已经出了的藏品,都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兑换成了金条。”   谢放:“若是还出不掉,就降低价格,低于市场价许多也没关系。”   陶管事吃了一惊。   这……少爷的金条如今累计依然有了不少,最近北城也挺太平,少爷怎的这般急……   尽管不解,陶管事仍然回话道:“知道了,少爷。”   …   北城的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树上的知了一日比一日叫得热闹。   比北城街头两旁的知了还要热闹的,莫过于丰源公司的会议室——   “咱们大部分产业都在北城,一旦南迁,不得从头再来?”   “是啊,董事长,咱们的根基都在北城。且南方不少地方在打战呢,路上它也未必安全啊。”   “是这个道理,我们这么多人呢,若是南下,这路上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反正我是不要离开北城。东洋人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他们还能吞得下咱们这么大一块国土?总之,便是死,我也要跟北城死在一块儿。”   谢载功坐在会议桌上首的位置,他平静地听完这些曾经跟他一起打江山的亲朋友人们的议论,环顾周遭,“大家伙都说完了?”   谢载功这一出声,原本吵吵嚷嚷的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要是大家伙都说完了,不介意的话,我说个几句?”脸上瞧不出喜怒。   即便如此,董事长发了话,其他人哪里还敢多言?   会议室静得连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谢放出声率先打破了沉默,“父亲您说。”   谢载功:“这几天我们就要不要南迁这件事,也争论了大半个月了,始终没能有个什么结论。这样,现在开始投票表决。赞同南迁的举手,其余的均视为反对。总之,无论是决定留在北城还是南迁繁市,我个人都尊重大家的决定。”   谢放第一个举手,做出表态。   好半晌,二三十人的会议室,仅有四、五位平日里同谢放走得近的几个股东,迟疑地举起手……   无论是拿下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还是成为林市长的座上宾,都让这位股东看见了这位谢家二公子的眼光跟魄力。   对于现场这样的现况,谢载功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悦,他微一点点头:“行,我知道——”   谢载功话尚未说完,办公室的门被对开,黄维庸忽然脸色凝重地疾步走了进来。   “谢老——”   黄维庸径自朝老爷子走去。   听了黄维庸所说的话,谢载功的脸色也随之变得肃整起来了。   就在大家伙纷纷猜测,究竟发生何事时,靠窗的一位股东忽地惊呼出声,“快看,是东洋兵!东洋兵怎的又上街了?!这回是又有哪个东洋人被打伤了,还是有军官家中失窃了?又借故在街上胡乱抓人?”   随着这一声惊呼,大家伙哪里还在意什么会议不会议的,纷纷走到窗边。   果然,街上,一队队东洋士兵手持武器在他们的眼前走过。   谢放站在窗外,望着窗外走过的东洋士兵,眉目沉沉。   北城眼下的宁静,很快便要成为镜中水月。   …   大家伙还在猜,这东洋人是不是又借着到处抓人,计划开口向当局要点什么。   这帮东洋人胃口老大,今天要铁路、明天就敢开口要铁矿,压根填不满!!   谢载功出声道:“都不是。”   谢载功的话,成功地将大家对街上东洋兵的注意力转回到了他的身上。   谢载功给黄维庸使了个眼色。   黄维庸垂首立在老爷子身旁,他先是朝各位股东拱了拱手,方才沉声道:“黄某刚得到消息,咱们驻在郊区的士兵同东洋士兵起了冲突。这一回怕是北城要开战。”   “开战?那不能!东洋人难不成还真敢破咱们的北城?”   “这……这倒也不好说啊。你们可别忘了,这北城,早些年就被破过,皇帝都逃命啦!”   “不会真的开打吧?应该只是吓唬吓唬咱们吧?”   因着街上的忽然戒严,大家伙无心开会,谢载功也便宣布散会,改日再议。   …   傍晚,谢载功坐谢放的车回去,街上有不少东洋兵。   只是听闻,守城的仍是北城的军队,这到底令百姓心安一些。   谢载功打心底对这帮东洋盗匪没好感,他看向窗外,“戒严就戒严吧,这帮东洋人,不隔三差五地折腾我们一下,他们心里便不舒坦。”   谢放同父亲一起,看向窗外,沉声道:“当局软弱,东洋人才敢这般行事。”   是这个道理。   可他们是民,全然做不了什么。能做的,也唯有尽可能地在这乱当中保全自己的妻儿同自己一手创建的产业罢了。   谢载功心里已然做了一个决定,他对谢放道:“晚上回去后,你来主院一趟,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我有事要宣布。”   谢放眸光微闪,“是,父亲。”   谢放话声刚落,忽地听见“嘭”地一声巨响,车子剧烈地晃动了几下。 第244章 何方势力   “什么声音?”谢载功一只手竭力撑在车窗上,努力地稳住身子,警觉地问道。   驾驶位上,老徐双手紧紧地稳住方向盘,将车子停靠在一旁。   他很是有些紧张地回转过头,“回老爷的话,没事,是轮胎车胎爆了,许是方才压到了什么东西。您同二爷可有事?”唯恐两位主子有个什么闪失。   谢放摇首,“我没事。”他转过头,看着父亲谢载功,“父亲可都还好?可有受伤?”   谢载功方才紧绷的心弦这才陡然松懈了一下。   他放下自己撑在车窗上的那只手,摆了摆手,“无事。”   不过有些被吓一跳罢了。   按说,谢载功年轻时入过行伍,不过是爆胎声,还不至于惊到他。   只是这声响,倘若是太平年月自是无碍,眼下这个节骨眼,多少有些叫人不安。尤其方才才瞧见那一队队东洋士兵走过,方才听到那一声声响,还以为当真是炮声。   副驾驶座,田武亦关切地望着老爷子,见老爷子无事,这才放心。   谢载功问出眼下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车子是不是暂时走不了了?”   老徐尴尬地回话:“是,老爷……我得下车换个车胎,需要一些功夫。您看这样行不行?让田武陪着您同二爷先行坐车回去?”   谢载功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田武于是先行下车,打开后驾驶的车门,扶老爷子下车。   谢放一只手放在车把上,从另一边下车。   就在这时,意外陡然发生——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衣着深色长衫,脸上遮着黑巾的蒙面人冲了过来,手中拿着麻布袋,套在了田武以及老爷子的身上,并且扣住他们二人的双手,迅速将人强行带离。   “二少,老——”老徐的身子在发颤,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吓得连声音都说不利索。   后座,谢放探过身,他及时地捂住老徐的嘴,压低了声音,“趴下身子,不要出声,以免被发现。”   这帮绑匪多半是将先下车的田武同老爷子,当成是他同老徐,以至于相貌都没瞧清楚,便将父亲同田武给绑走。   他们这个时候出声,无疑是打草惊蛇。   这样说来,方才车子之所以爆胎,十有八九,便是这伙人动的手脚。   …   老徐未敢再出声,可他不明白,难道二少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老爷被掳走?   这样……会不会太过冷血?   无论老爷子待二爷如何,老爷到底是二少的父亲,这般见死不救,实在有违人伦道义!   “砰——”地一声,划破傍晚街道的寂静。   这一回,不再是车子爆胎的声音,而是一声枪响。   老徐被狠狠吓了一跳。   这一回,不等谢放出声提醒,他便整个人缩在了驾驶位,一动未敢动,生怕被发现。   谢放矮着身体,他一只手的手放在腰间的枪上,透过后窗,双目警觉地注视着后车的动静。   原来,谢放并不是见死不救,只不过深知,若是他此时冒然下车,不但未必救得了人,相反,过早暴露自己,只怕连他自己也难以保全。   谢放摸出手枪,瞄准后车司机的脑袋。   忽地,只见后车后排座座位的车门被打开,一个身影被推了出来,另一条腿企图迈下,又被车上的人给强行带了回去。   谢放认出,被推出来的身影是父亲!   难道方才……是田武开的枪?   又一次,车门被大力地关上。   黑色的车子扬长而去。   …   视线里,那辆黑色的车子消失在街角,谢放收起手中的枪支,他才迅速地打开车门,他跑到被套着麻袋的父亲的身旁。   “父亲——”   谢放掀开父亲的麻袋,他将老爷子扶起身。   但见老爷子脸颊擦破了皮,便是衣服上也沾了不少尘土,未等谢放出声询问老爷子的情况,老爷子便紧紧地攥住谢放的手臂,嘶哑着身子,“南倾,快,快去报警,要救田武——一定要救田武!”   田武是为了护他,让他得以走脱,朝绑匪开了一枪,此时生死未卜。   他一定要救回田武!   还得快!   谢放:“好,我一定会去警局报警,不过您得先让老徐先陪您去医院。”   谢载功执拗地道:“不,我要亲自去一趟警署。”   …   谢放陪着老爷子,去警署报了警。   警署原先还以为,是谢家人遭到绑架,一开始极为上心,得知是谢家的……护卫,态度明显懈怠了下来,亏得谢载功涵养到家,才没有在警局破口大骂。   最后,还是谢放配合着警方录了口供,谢放答应一有线索便会联系他们。   可谢载功瞧着这帮人怠慢的样子,哪里像是能查到线索的,心里头对这帮吃着公粮,却尸位素餐的警方人员更是痛恨。   谢放陪着老爷子从警局出来,努力劝说老爷子去一趟医院。   方才那个力道,才车上被推下,不可能毫发未损。   谢载功却仍旧是拒绝了,他转过头,看了眼警署大门,沉声道:“这帮人是指望不上了!南倾,这件事,为父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调查清楚!那几个蒙面人,究竟是何方势力!”   谢放:“父亲心中可有眉目,究竟是何人要绑架您?”   跟在父子两人身后的老徐一脸茫然。   之前在车上……二少不是说那绑匪是冲着他去的,只不过误将老爷子同田武,当成了是他么?   怎,怎的这会儿,这绑匪又成了是冲着老爷子去的了?   那绑匪要绑的人,究竟是谁?   在去警局的路上,谢载功便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究竟是何人对他不利。   不可能是东洋人,那路数看着就不对。   他最近可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如果非要说得罪的话……   谢载功眉头紧皱:“莫不是,是不希望我们南迁的股东?”他知道,公司一直有人对他希望南迁这件事,非常不满。   谢放垂下眉眼,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只不过,暂时未有证据。他向父亲提议道:“不若,我们先按兵不动?等绑匪联系我们,看他们究竟索要什么,也便能够获悉他们的目的。或许,便能知道,他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谢载功点头,沉声道:“我亦是这个意思。” 第245章 引蛇出洞   天色擦黑,老徐修车去了,谢放陪着父亲谢载功方一起坐车回到家中。   “二少?”   “二少您没事啊!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大家您没……”   谢放扶老爷子步上门口石阶,门房瞧见是自家二少,陡然瞪圆了眼睛,就连同老爷子请安都忘了,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转过身便要往屋里跑,去告诉大家。   谢放及时将人给叫住,他问那个小厮,“为何见到我这般惊讶?你方才说……我没事,是什么意思?怎么?是谁回来传话,说是我出了什么事吗?”   那小厮回话道:“是……是傍晚时分,不知道什么人,送来了一封信,信中说……说是二少您在他们的手中,让我们准备好十万元赎金,另外再备五根金条。并且言明,需得是现金。三日后就得备齐,否,否则就等,等着给二少爷您……”   小厮没敢再继续往下说,只是进一步道:“现在府中几位太太还有两位少爷均没了主意,就等老爷回……”(来)   因着天色暗,又尚未掌灯,小厮的注意力全在听说被绑架了的二少身上,是以这会儿才注意到站在二少旁边的人不是老爷,还能是谁?   二少爷没有被绑架,不但没有被绑架,反而同老爷一起回来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下小厮也糊涂了。   谢载功何其敏锐,谢放同小厮的这一问一答间,他便瞬间抓住了关键信息,他低声问道:“这么说,那伙人的目标,是你不是我?”   谢放佯装此时才知晓那般匪人的真正目标是他这件事,他苦笑道:“恐怕父亲的猜测是对的。”   沉默片刻,“父亲想不想彻底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田武被绑,到现在生死不知。他们这边多耽搁一秒,田武那边只怕便多一分凶险。田武到底是因为他才涉险,谢载功没了以往的从容,他催促道:“你若是有法子,尽管说。”   谢放在父亲的耳畔低语,“等会儿父亲您一个人先回去……暂时不要泄露您傍晚是坐我的车一事,也不要告诉其他人,您是同我一起回的家……”   谢放简要地说了下自己的计划。   那绑匪竟然要绑的人是老二,如今暂时隐瞒自己平安的消息,的确有利于“引蛇出洞”。   谢载功听后,并未有任何的迟疑,一口应下,“行,就按照你说得去办。”   …   谢放于是转过头,问小厮,“现在值班室,有几人值班?”   小厮:“回二爷的话,这会儿正交接呢,就小的一人值班。”   谢放颔首,如同他猜测的一样。   一日当中,只要是饭点,便是值班小厮交班的时间,交班的时间点,往往只留一人值班。   谢放对小厮道:“你先别进去通报,也不要对人说我方才回来过。可记住了?若是有半个字的泄露,你便提前向账房支工资走人吧。我们谢家不留嘴碎的人。”   谢家的薪水给的高,事儿也清闲,几位主子虽说各有各的脾气,可同其他的大户人家的主子们比起来,绝对算是事儿少的,哪里再找这么好的差事去?   一听说但凡泄露半个字都要走人,小厮哪里敢不听从?   他连忙点头,一只手高举着,三只手指头并拢,“您就放心吧,二少!倘若我有半个字的泄露,我……我就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儿!打一辈子的光棍!”   谢放:“……”   …   “老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父亲——”   “爸。”   谢载功的身影堪堪出现在院子当中,坐在大厅里的几房姨太太,以及大儿子谢朝晞同小儿子谢朝晖便先后走了过来,人人神色慌张。   谢载功此时已经猜到,众人究竟因何事这般慌张,最令他欣慰的是,便是长时间在家里佛堂诵经念佛的大太太今日竟也出了佛堂。   想来亦是以为南倾被绑,来关心南倾的事。   “出了什么事?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如同事先和二儿子谢放约好的那样,谢载功只是装作对“谢放被绑”一事毫不知情。他由五姨太扶着进屋,煞有介事地训斥慌张的众人。   丫鬟奉茶。   谢朝晖最沉不住气,他语气焦急地道,“爸,是二哥,二哥他……”   谢载功做戏便做个十成十,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吹着热茶,“南倾?南倾出什么事了?”   毕竟以二儿子的性子,平时确实出了什么大事。   几位姨太太一看老爷子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愈发不知晓如何开口才好,生怕老爷子会受刺激,身子承受不住。   谢朝晖:“爸,我同您说,您,您可要承受得住……”   谢载功将茶杯往高脚几上一搁,“你二哥究竟出什么事了?这般吞吞吐吐做什么?”   谢朝晞语气沉痛地接过话,“父亲,二弟他,他被绑匪给绑架了!”   大太太坐在老爷子边上,大拇指拨弄着手里头的佛珠,浅叹了口气,念了句,“佛祖保佑。“   四太太递上信,“您赶紧瞧瞧,这是绑匪派人送来的信!这封信上说了,南倾在他们手中,说是三日后就要赎金。要是咱们不给,他们便……便割下南倾一只耳朵。推迟一天,便多割……”   土匪信中的话实在太过残忍,五太太帕子掩口,未再继续说下去。   五太太,也便是三少爷的母亲,睨了眼老爷子,“老爷,十万元,还是现金。又另外还要五根金条,老爷,您说,这,这不是要咱们谢家倾家荡产吗?”   谢朝晖脸上赤红,“妈,您少说几句!”   如今二哥被绑匪绑走,生死未卜,母亲却在这个时候提钱啊,金条的,这……这不是存心招致父亲的方案么?   五太太自知失言,垂着头,也便不说话了。   谢朝晞沉声道:“便是要倾家荡产,咱们也需得筹集这赎金!父亲,您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差我收下的人去钱庄将我户头的现钱都给取出来。”   “那,那将我的一点首饰,也……也拿去吧。”   “我,我柜子里,也,还有点现钱。”   谢朝晞这话一出,其他几位姨太太,身为长辈,自是不好再“一声不吭”。   谢载功颇为惊讶地看着大儿子,却不是欣慰,而是狐疑。老大的性子,他自认为没有十分了解,也知晓个七八分,老大对于南倾的安危,绝对没有这般在乎。是为了“哄”他高兴?   谢载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大儿子的神色,“倘若你二弟知道了,定然会十分感动。”   谢朝晞眼神悲痛:“儿子只希望二弟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大厅外响起一道声音:“请兄长放心,南倾平安无事。” 第246章 反咬一口   南,南倾?   本应该在绑匪手中的谢放忽然现身在自家大厅里,众人一个个惊讶不已。   谢朝晞更是脱口而出:“二,二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神情错愕,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这,这不可能!   土匪不是在信中说……   “二哥,太好了,你没事!”   谢朝晖跑上前,开心地抱住二哥谢放。   “嗯,我没事。多谢关心。”三弟是不是真的关心自己,谢放心中自是有数。   他轻拍了下三弟的肩膀,松开谢朝晖的怀抱后,他走至大谢朝晞哥的面前,语气平静地问道:“所以大哥认为,我应该在哪里?”   谢朝晞不自觉地打量了眼二弟谢放,身上瞧着也是毫发无伤。   他知晓老二身后不错,可竟然在土匪手中也能全身而退,会不会太神乎其神了一些?   谢朝晞的眼神闪躲,他勉强笑了笑,“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太过意外,毕竟——”   “哗啦啦——”   谢朝晞的话尚未说完,大太太手中的串珠不知怎么的,好端端的忽地断了,佛珠洒了一地。   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   大厅里,每个人神态各异。   断裂的佛珠,如同本应该在土匪手中,却忽然现身的谢放一样,给人一种诡异感。   管家忙叫丫鬟进来收拾。   大太太抬了抬手,说了句“不忙”,执意自己弯腰去捡,不肯他人代劳。   有佛珠弹跳到了谢朝晞的脚边,他陡然变却了脸色。   片刻,还是弯腰捡起,递给母亲。大太太倒是接过去了,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谢朝晞听不得这声叹息,多不吉利!   再直起身时,谢朝晞眼底的不安便被气愤所取代,他佯装不满地道:“不知道什么人,同我们家开这种恶意的玩笑!二弟你是不知道,在你回来之前,我们收到所谓绑匪的绑票信,信中说你在他们的手中,还让我们准备好十万赎金,你说这……”   “我们是遭遇了绑票。”谢放打断了兄长谢朝晞所说的话。   什,什么?   大家伙惊诧不已。   谢朝晖问出众人心中的疑惑:“我,我们?二哥,‘我们’指的是……”   谢放:“傍晚,父亲坐我的车一起回的家。路上,冲出一伙人,想来是收到过指令,绑走从车上下来的人,因此,对方也没有仔细辨认,便将从车上下来的田武同父亲当成了是我同其他人,将父亲同田武绑走。   多亏田武身手敏捷,开枪将绑匪打伤,又赶在在车子开走前,将父亲推下车,父亲这才没有遭遇此次横祸。”   听闻老爷子险遭不测,众人听后,皆是一惊!   也是这会儿,大家伙这才注意到,平日里对老爷子寸步不离的田武,此时并不在老爷子身边。   这么说,老爷子同南倾,当,当真遭遇绑匪了,田武还同绑匪交了手。不仅如此,还被绑匪当成了南倾,给绑了回去?   这么说,那封绑匪信是真的了,不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只不过由于阴差阳错,被绑的人称了田武?   …   “这回可真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了!”   “是啊!是啊!多亏佛祖保佑,老爷同二少才平安无事……”   “老爷,南倾,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无人关心地问一句,田武可有受伤,报警了没有,什么时候去将田武给救回来。   谢载功训斥:“什么叫没事?田武到现在都生死不知!你们以为,绑匪这一回绑错人,咱们就安全了?万一他们下一回再动手呢?!我们谢家的护卫被绑,传出去,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累了,先回主院,晚饭你们自行商量着怎么吃吧。”   一时间,谢放听不出老爷子是当真关心田武的生死,亦或者只是在意田武出事这件事传出去对谢家的影响。也许,二者皆有。   知晓老爷子眼下生着气儿,四太太轻声曼语,唯恐触了老爷子逆鳞:“老爷,那我先扶您回去……”   谢载功摆了摆手,语气中似有无限疲惫,“不用了,南倾陪我就可以了。”   离开时,看也未看一眼大厅内的众人,即便是谢朝晞、谢朝晖两兄弟。   谢朝晞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扶着父亲离去的谢放的背影,收拢在衣袖当中的拳头握紧。   …   “父亲今日受累了。这个点,父亲平时也差不多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可要叫厨房送点吃的上来?”   谢放扶着老爷子回房,在椅子上坐下。   谢载功脸色还是十分不好看:“我没胃口。”   谢放给老爷子倒了杯茶,温声问道:“父亲是在担心田武?”   之前在大厅,管家给老爷子倒的茶,谢载功没顾得上喝。从下午开会到现在,水都没能喝上一口,嘴唇都有些起皮。他将二儿子倒的茶接过去,喝了一口,便没再喝的心思,将茶杯拿在手里,“是担心田武,不过眼下,更担心你大哥。”   谢放将父亲手中的茶杯放到一边的桌上:“大哥?父亲担心大哥什么?”   谢载功睨着他:“你什么都看出来了,不是吗?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大哥瞧见你时的反应那样反常,我不信你半点没瞧出端倪来。”   先前在大厅,他便将每个人的反应皆尽收眼底。   在老二甫一现身大厅,老大眼底的错愕同慌乱几乎难以掩饰。   人在最为惊讶,且最无防备之时的反应,往往最为真实,若是有心观察,老大的反应根本瞒不了人。   心思缜密如老二,不可能毫无察觉。   谢放垂着眉眼,神色难过,“原来父亲也看出来了。”   谢载功压住心中的怒火,“你是什么时候怀疑的你大哥,需得同我说实话。”   谢放,“您同田武出事的时候。按理说,绑匪不应该在没有确定车上是否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便迅速离开,除非他们目标明确。您同田武是一下车,便被绑走,而您所乘坐的是我的车,答案也便不言而喻。   既是绑架,后头跟着定然便是勒索。   为何要绑谢家二少?不是谢家大公子,也不是小公子,甚至不是谢家的主事人,而只是冲着我?如此,稍微一思索,也便不难猜到了。”   从田武出事,到自己执意去警局报警,期间,老二竟然一句都没有告诉过他,他的猜测,分明是一开始便计算上他了。谢载功原先自是有些动怒,可瞧着难过的老二,质问同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他多少也能够猜到,为何老二一开始没有将心中猜测同他和盘托出的原因——   没有明确的证据,自然不好指认老大,否则若是他不信,老二所说的话,便成了污蔑。   于是,老二便选择由他自己亲眼去看,亲眼去判断。说到底……是老二对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够信任,不信任他能一碗水端平。他也确是……在这一方面,做的不够。   谢放敏锐地捕捉到老爷子眼底的那一丝愧疚,他适时地开口道:“还请父亲原谅,儿子当时并未道出实情。儿子只是想要事情水落石出而已。”   是啊。   老二只是想要一个水落石出而已,他有什么错呢?   即便老二不得利用了自己,他又岂能怪他。   “你大哥的反应确实可疑,我会想办法调查清楚,此次绑架案同他究竟有没有关……”   谢放:“儿子还有一件事,想向父亲告罪。”   谢载功的心蓦地一跳,“你说。”   …   当天夜里,往日里早早便熄灯的谢家主宅的灯火,一反常态地亮着。   “田武被绑,险些连我都要出事,果然是你派人干的!人赃并获!谢朝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载功将手中的一封信,用力地甩在双膝跪在地上的,大儿子谢朝晞的脸上!   他的身旁,小厮跪在旁边,听着老爷子的低吼,整个人瑟瑟发抖。   原来,傍晚时分,谢放口中,谢放要向老爷子告罪一事,指的便是这一桩事——   在谢放现身大厅之前,他便已经让陶管事寻一可靠小厮,替他盯着大哥谢朝晞。   如此,一直到夜里十点,大家都已经相继睡下,谢放派去的小厮,方才终于蹲到了一个鬼祟的身影从大少院中走出。   谢载功砸在大儿子谢朝晞手中的那封信,便是谢放的人在谢朝晞的小厮身上搜到的。   信中,谢朝晞言辞严厉地斥责了对方绑错人,同时,还在信中要求对方下次再找机会下手,否则尾款他绝不会付。   这封信,可谓是将他□□谢放未遂一事,“出卖”了个彻彻底底。   在韩管家未曾前来禀报二少“求见”之前,谢载功心中始终尚且存了一些希冀。希冀这个过于荒唐的猜测最终不过是误会一场。   然而,事实却是残酷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蠢货!   只是送信竟然还能被老二的人给发现!   早知道,他就该,就一不做,二不休,将,将父亲也一块绑了!   …   谢载功:“说话!”   谢朝晞双膝跪在地上,他双手攀上父亲的小腿,索性抵赖到底,“父亲,是老二……一切都是老二设的局!是他自导自演,是他陷害于我!一切都是他陷害的我,是他模仿我的笔迹,收买了我身边的人,目的只为加害于我!   不信,您问小厮,您问小厮,究竟是我让他送的这一封信,还是老二!”   谢朝晞深知,父亲对他的容忍此番只怕已是极限,这一次若是他承认下来,父亲定然不会轻饶了他。   什么人证、物证,只要他不承认,父亲能耐他何?   谢载功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儿子。   小厮担心事后大少爷会找他麻烦,只得违心地道:“回,回老爷的话,是,是二少!是二少让小的去送的这封信。”   面对大哥谢朝晞极其小厮的指控,谢放并未有任何的慌乱,他不紧不慢地问道:“是么?可需要我去将罗爷给请来,与大哥当面对质?”   谢朝晞瞳孔倏地一缩。   罗爷便是花钱雇人的那帮人的头头。   为何,为何老二会连这个都知道? 第247章 有些不安   很快,谢朝晞便反应过来,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   定然,定然是阿吉!   定然是阿吉出卖了他,在阿吉被带到父亲这里之前,二弟定然是问过话了!   他就不该只是让罗爷将南倾给绑了,而是应当除去南倾!   如此,哪里会有现在的枝节?   这个时候,谢朝晞唯有否认到底,“什么罗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污蔑我!”   谢放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眼底的火气,他聪明地保持着沉默。   谢朝晞依然企图自己辩护,甚至妄想去说服父亲,“父亲——”   “够了!”谢朝晞的话被谢载功粗暴地所打断。   沉浮商海多年,要是连两个儿子究竟是谁在诬陷,谁在说谎都分不清,那他可真就是老糊涂了。   出事时,他同老二就在车上。   这件事若是老二策划的,以老二心思缜密的性子,为了不叫任何人起疑,一定会安排人将他自己同老徐也给绑走,哪里会留这么大一个疏漏。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落泪。我已经亲自联系上了罗爷,田武现在人已经在他自己的屋里。可要我现在去派人将罗爷请来?”   什么?   田武已经回来了?不但如此,父亲还联系上了罗爷?   事情彻底败露,身子像是快速漏气的筏子,瞬间泄了所有的力道,谢朝晞瘫坐在了地上,脸色惨白。   谢放垂着眉眼,冷眼睨着谢朝晞的狼狈。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哥自食其果。   …   事实上,谢载功尚未来得及联系所谓的罗爷,田武亦尚未回来,他方才不过是在“炸”大儿子而已。   老大的反应,可以说是让他失望至极,“无话可说了?”   听见父亲的声音,谢朝晞忽地回过神。   谢朝晞在地上磕头,“父亲,父亲,我错了……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您再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再给一个改过的机会?   改过的机会,他何曾只是给过一个?   “咱们家在城西有几亩茶园,那里还有一个庄子,你小时候也去那个庄子避过暑。明日,你便将东西收拾,收拾,搬进西郊的那个庄子。那里除了一个老管事,还有几个佣人,也没有其他人,足够清净,你到了那里之后,便好好打理茶园,修身养性。   还有,你最应该道歉的人是你二弟……罢了,若是你当真觉得对不起南倾,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此等混账事。明日你便动身。”   西郊那个庄子,何其偏远,都快出了北城地界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往后公司的事情,将彻底由老二接手?   不,这西郊他绝不能去。   谢朝晞声泪俱下:“父亲——”   做错了事情,不但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反倒学着自残来“迫使”他心软,谢载功心中愈发生气,他沉着脸,“我乏了,你退下吧。”   “父亲——”   “父亲——”   “来人,请大少爷出去!”   很快,门外便有两位小厮进来。   听说要“请”大少爷出去,两名小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未敢违抗老爷的意思,将大少爷给带了出去。   …   谢朝晞被强行带了出去。   阿吉跪在地上,身子抖个不停。   大少爷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老爷自是不会对大少爷进行严厉的处罚,可对他就未必了。   “老爷开恩!一切都是大少爷指使我做的!是大少爷命我去给罗爷送信……”   为了自保,阿吉什么都招了。   尽管谢载功已经知晓事情的真相,当真听阿吉将事情全盘招露出来,仍是备受打击。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明日我会让账房给你双倍的薪资,往后无论你去哪一户人家当差,今日之事,不许泄露出去半个字!否则,你该知晓我的手段!”   “是,老爷,我,我这就告退……”   阿吉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小命今天竟然还能保住,赶紧连滚带爬地了出去了。   …   方才还有些挤的书房,一下安静下来。   谢载功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南倾,为父是不是太过失败?”   谢放低声道:“父亲太过信任大哥罢了。”   谢载功仰起脸,静静地注视着二儿子,“你对父亲,当真没有任何埋怨?”   谢放:“没有。”   因为他早就对父爱无所希冀,既是无所希冀,便不会心生人任何不满,抱怨也便无从谈起。   …   隔日,谢朝晞便因“养病”,带着家仆一同去了西郊的庄子。   谢载功先是历经了绑架,后又历经了大儿子的荒唐事,竟病倒了。   谢载功尚在病榻上,仍然不忘叮嘱谢放推进谢家产业南迁一事。   谢家大少去了西郊“养病”,谢载功本人又重病在塌,谢家内外之事,均由老爷子谢放全权处理。   坊间关于谢家老爷子有意更改继承人一事传得愈发地有鼻子有眼。   与此同时,北平的局势,一日较一日紧张。   …   繁市。   阿笙埋头作画,画的时间有些长了,他的脖子有点酸,便抬起头,右手捏了捏脖子。   阿笙给自己倒一杯茶,忘记了茶水是刚泡的,被烫得收回了手。   “阿笙少爷,要不要紧?快,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一冲。”   阿笙被福旺带到洗手间,他的手被放在水龙头底下。   阿笙全然感觉不到疼,心不在焉地冲着水。   不知为何,他莫名想起那日被风吹得,撕裂了一半的,刊登在报纸上的二爷的照片,又联想到近日北城局势紧张的相关报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第248章 急转直下   “阿笙,好消息!”   阿笙在福旺的陪同下,从洗手间走出。   听见薛先生的声音,阿笙抬起头,但见薛先生神色难掩兴奋地从走廊那边走来。   福旺打趣地问道:“薛先生,什么好消息,瞧把您给高兴的,被钱给砸中啦?”   是福禄领的薛晟的楼,他跟在薛晟的后头,睨了福旺一眼,“瞧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咱们薛先生如今可是隆升纺织厂的总经理了,能缺钱吗?”   薛晟苦笑,“缺,怎的不缺?早前盘下转让的工厂花去一大比钱,买进口的机器,又花了不少钱的,也就是这两个月才可是收支平衡。”   不同于符城的隆升,薛晟来了繁市之后,因地制宜,扩大了原先符城纺纱厂的规模,成立了隆升纺织厂,业务不仅涉及纺纱,还涉及纺织、制衣……   虽说二爷给的薪资可观,平日里需要打钱的时候也不含糊,可无论是纺纱还是制衣,才堪堪实现盈利。这期间还要不时地购进原材料,支出员工薪资,应酬交际,每一笔开销都不低,二爷又远在北城,薛晟一个人管着这么多笔帐的进进出出,很多事若是急,需得他自己拿定主意,压力自是不小。   福禄:“那也只是厂里头开销大,您觉着有压力么。又不是您薛先生个人又不缺钱。薛先生您个人如今可不差钱。”   “你们两个,快别拿薛先生说笑了。”阿笙比划着,问薛先生道:“薛先生,什么好消息?”   薛晟:“咱们进你画室说?”   没等阿笙回应,薛晟便率先进了阿笙的画室。   福禄小声埋汰:“得,这是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惹得薛晟无奈转头看着他。   阿笙让福禄去泡一壶茶过来,他领薛先生到画室的圆桌前坐下。   薛晟一坐下,便同阿笙道:“福禄那张嘴,我是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笙失笑,“福禄就是那样的性子。薛先生,您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提起即将要说的事,薛晟唇角就忍不住上扬,眼底难掩兴奋,“繁市大饭店柜的价格我给谈拢了!我来,便是想问你,你对咱们新店的布局、装修什么的,可有什么想法?我想赶在中秋节前开业!好好地热闹它一回!”   阿笙微愕,他,他这还没答应要当薛先生的合伙人,这店的装修,便,便交给他了么?   薛晟一看阿笙的表情,当即紧张地问道:“我都把店给盘下来,你不会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了吧?我对酒楼可没有半点经验,要是你临时改变主意,那我这钱铁定是打水漂了。”   阿笙比划着,“您付过钱了?”   薛晟:“自然。”   阿笙:“……”   阿笙给爹爹写过信,爹爹在信中只问他薛先生可不可靠,若是可靠,这合作可行。   倒是二爷……至今尚未收到二爷的来信。   后来他看报纸,方知繁市至北城的沿路,多个地方在打战,应当是书信不通,才会导致他迟迟未曾收到二爷的回信。   “阿笙可是在等南倾的回信?”   阿笙一怔,薛先生怎么知道……   “我几日前也给南倾写了一封信,他也至今尚未回复我。不过你别太担心,应当是现在多个地方在打战,导致书信投递延迟。过些日子,你定然就能收到南倾的回信了。”   阿笙轻轻地“嗯”了一声,希望如此。   薛晟瞧着阿笙担心的样子,忽地说了一句,“果真是被南倾给猜对了。”   阿笙一脸茫然。   什,什么?   二爷猜对什么了?   “瞧瞧,这是什么?”   薛晟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过的画纸,递给阿笙,“展开看看。”   阿笙一脸疑惑地接过,展开。   一幅酒楼的装修图,徐徐地在他面前展开。   阿笙的瞳眸渐渐睁大,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薛先生。   这,这不是在符城,二爷问是否想要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酒楼,让他给画出他心目中酒楼的模样……那时他所画的稿图么?   怎,怎的会在薛先生的手中?   薛晟:“不瞒你说……南倾曾在信中问过我,可有做酒楼的打算,我当时十分纳闷,我于酒楼一窍不通,怎的南倾忽然问我这个。后来,我在报纸上瞧见吉祥居出了事的报道,方才隐约猜到原因。再后来,你南下,我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当然,酒楼亦是我自己看中的,我是当真有要投资酒楼的打算,不全是因为南倾的那封信。这张画稿,亦是南倾寄给我的。   他要我在事情都稳妥的时候,将这张画稿给你,可我想,你眼下正是需要这张画稿的时候。”   阿笙眼眶湿润。   他没料到,当初不过是随手画的稿图,二爷竟……竟一直保留着。   不但如此,还始终记挂着他的心愿。   半个月后。   阿笙依然未曾等来二爷的回信,倒是瞧见报纸上,报道了北城郊区驻守军队同东洋士兵再一次起冲突,北城很有可能会起战事的消息。   一时间,东洋士兵意欲攻打北城的小道消息不断传出。   北平的局势,急转直下。 第249章 做下决定   无论外界如何报道北城的局势怎样地紧张,生活在北城的百姓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自打皇帝被赶出宫,今天这个将军占领北城,明日那个将军又被打跑,北城的驻军又换了一拨,百姓什么没见过?   无非就是乱一阵子,该吃吃,该喝喝。   日子么,总归能过下去。   大部分百姓认为,东洋人也不是第一天进的北城,要开打,早就开打了。说是要开战,无非就是虚张声势,又想要从当局那儿要点儿什么去。   风雨前夕的北城,便是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   有人对时局麻木,也有人对时局格外地敏感,嗅出这其中暗藏的凶险。   “老爷,这读报的时间要是太长,也费精神头。要不,您想将药给喝了,早些休息?”   韩管家垂首立在老爷子的身前,瞧了眼墙上的挂钟,轻声地问道。   受大儿子谢朝晞几次三番的荒唐行事的刺激,谢载功的身体较开春时的那场病还要差上一些。管家担心老爷子的身子。   谢载功坐于书桌后头,手中的报纸翻过另一页,“我还没有老到,连看个报纸都费劲的地步。”   听出老爷子话里的不悦,韩管家未敢再多言。   谢载功:“老二回来了吗?”   “给二少爷的院子递过话了,想来二少若是回来,定然会第一时间过来向您请安。”   韩管家的话声刚落,外头小厮通报,二少来了。   韩管家笑着对走进来的谢放道:“巧了,老爷子刚念叨着二少您呢。”   趁着谢载功不注意,悄摸地给谢放使了个眼色,又瞄了瞄桌上的汤药,意思是让劝老爷子早些把药给喝了。   谢放收到管家的眼神,微一点头,嘴上笑着应了一句,“这般巧。”   谢载功合上报纸,抬起头,“回来了?”   谢放拱手行礼,“父亲。”   韩管家识趣地退下,给父子两人私密的说话空间。   …   房间门关上。   墙上的挂钟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是整点报时的声音。   谢载功从书桌后头走出。   谢放向前搀扶老爷子,被后者摆手拒绝。   谢载功走到圆桌旁,比了比凳子,示意谢放也坐,两个人坐着说话。   甫一落座,谢载功便开口道:“你今天回来的时间晚了一些。”   谢放并未相瞒:“去探望了一位朋友,耽误了些许时间。”   谢载功提醒他:“人言可畏,你也该注意一些。如今外头可是都在传,你在符城欠了风流债,如今正主找上门来了。”   自从康沛娴一行人在北城落脚后,出于过往情谊,谢放去探望过几回。   因着有一回谢放晚归,被谢载功问及去了何处,谢放也是话的话,便是去探望了朋友。后来有些言语传入谢载功的耳里,方知探望的竟是一位身怀六甲的女性,还是人家的媳妇。   今日谢放一提去见了朋友,谢载功自是心知肚明。   谢放:“儿子问心无愧。”   因着白天很忙,便只能晚上抽时间去。   今日,他是因为打探到了一些方铭扬的消息,故而去见了康小姐,也便是如今的方夫人回。   两人见面时,都是在大厅,康沛娴的婢女同她夫家的管家、随从也都在,从未存在过两人单独相处的情况。   谢载功:“我知晓,你素来行事知分寸。”   倘若南倾当真同那位康小姐有什么,不必等到他开口,南倾只怕就已经主动要他帮忙张罗婚事。   先前他亦想过,帮南倾寻一门亲,只是因着朝晞行事愈来愈荒唐,想着怎么才能领他重新走入正途,一耽搁,拖到现在,竟都未能办成。   从父亲的语气当中,谢放听出老爷子并不是不快之意,想来并不是要过问他同康小姐的事情。   于是,便安静地等着父亲提起正事。   果然,谢载功话锋一转,“我听闻,你在找人,接手出东郊铁矿的开采权?”   谢放笑着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谢载功双目锐利地直视着他:“这开采权你好不容易才要来的,如何便要转让出去?”   “东郊铁矿本就是国家的,亦非我个人所有。咱们谢家既是要南迁,东郊铁矿的开采权,早日转手为好。”   北城于他,不是归乡,但对于许多老北城人而言,北城便是他们最后的归处。   “我已经征求了林市长的同意,目前有几位北城商会的老板同我在谈这件事,父亲请放心。”   “你倒是有格局。”   谢放笑了笑。   当初他执意要拿到东郊铁矿的开采权,很大一个原因,便是不能落入东洋人手中。   如今铁矿在顺利开采,又有盛将军为之保驾护航。接手者手腕足够,想来问题不大。只要这铁矿最后不要落入东洋人手中,开采权是不是归他,他并不在意。   谢载功:“我一直未曾问你,为何你会同意为父将谢家的产业南迁?可是不看好北平的局势?”   谢放直言不讳地道:“是。”   闻言,谢载功并未感到任何意外。   无论是对时局的判断,还是行事的果敢,老二都极为像他。不似老大……魄力不足,心胸不够,便是连最基本的民族大义,都不能守住。   时局飘摇,老大是定然担不起谢家这个担子的了。   此时此刻,谢载功心中已然下了一个决定。 第250章 谢家家主   “奇怪,是发生何事了?怎的老爷忽然召集咱们去大厅?”   “会不会,同南迁的事情有关?我听说老爷已经下令,要将谢家的产业悉数南迁至繁市。”   “产业南迁,难不成咱们也要南迁么?咱们一家这么多口人,怎么走?”   自谢载功病后,大多数时间里便待在他的院子里,家里的事里里外外,也大都由干练的四姨太操持。   今日忽地将众人召齐于大厅,以至于各房议论纷纷,都在猜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老爷子要将大家伙都给召集在大厅。   众人询问了四姨太,却见四姨亦是摇着头,对老爷子此次召集大家伙的缘由并不知情。   谢朝晖收到小厮的消息时,人在外头,这会儿才刚从外头赶回来。   他在二哥谢放的旁边坐下,小声地问道:“二哥,你知不知道爸这次为什么把我们大家伙都给找来?”   谢朝晖一坐下,谢放便闻见他身上的烟味,又见他双眼充血,眼睛有红血色,形色匆匆的,想来,又是玩牌去了。   他听陶叔提过,三弟的小厮最近频繁出入当铺,三弟本人则是同岳盛辉往来密切,还让后者帮忙出了几件约莫是五姨太的首饰。三弟应当是手头缺钱……且不是一般地缺。   他知晓,三弟除了喜好听戏,学他附庸风雅之外,一直都有推牌九、打牌的喜好,只是牌技缺不好。从前亦没少喊他一块玩,岳盛辉亦经常在场。他提醒过几次,岳盛辉此人心术不正,三弟便听他的话,疏远了岳盛辉。   后来他方才从岳盛辉口中知晓,三弟不过是做做样子,甚至算计他染上酒|瘾,千方百计地从他这儿将产业给骗过去,岳盛辉亦没少帮忙出主意。   他的那些产业,想来没少给三弟填窟窿。   就是不知这一世,三弟的窟窿,不知会由谁填补?   “二哥?”   见谢放迟迟没有回答,谢朝晖不得不又出声唤了一句。   谢放收回神,淡声道:“不知道,此前未曾听父亲提起过。”   谢朝晖:“啊,父亲连你都没提过么?总觉着……爸这次要说得事非同小可。“   “来了,来了……”   “老爷子来了……”   兄弟两人的对话,被其他人的说话声所打断。   谢载功在韩管家的陪同下,出现在大厅。   除了谢载功,大家伙发现,竟然连三叔公同九叔公今儿也来了。   要知道,三叔公同九叔公两人年事已高,除却宗族大事,两位老人家极少露脸。   今日怎,怎的都来了?   意识到老爷子此番召集大家,很有可能是有顶要紧的大事要宣布,方才还有些吵吵嚷嚷的大厅,这会儿瞬间诡异地安静下来。   …   小厮另外去搬了太师椅,给两位叔公。   两位叔公坐定后,谢载功方才在主位坐下,问韩管家,“人可都到齐了。”   韩管家面色略有尴尬地道:“除了大少爷……各房都到齐了。”   老爷子“嗯”了一声,“无妨,回头给那边递个消息便是了。”   大家听着老爷子同韩管事的对话,心里头愈发猜不透老爷子的心思。   按说,便是连两位叔公都请来了,定然是事关谢家的大事,既是干系谢家大事,如何不将身为长子的大少爷给接回来?   老爷可是还在生大少爷的气?   谢载功环顾众人,“此次,我特意请来两位叔公,以及我召集大家来的原因,不为别的,是有事要同大家伙知会一声。想必大家也听说了,我计划将谢家产业南迁,此事各位叔公亦是赞成。产业南迁,咱们的人定然也是要跟过去的。   当然,要不要南下,我不作勉强。愿意留在北城的,可继续留在北城,愿意南下的,今、明两日,交一份名单,给陶管事,谢家举家南迁一事,由南倾负责。”   谢载功这话一出,可谓是一石掀起千层浪。   果,果真连他们也要跟着南下么?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谢家众人方才因为要举家南迁一事大为震惊,各自小声地议论着,听闻老爷子说还有一事要宣布,只得再次安静下来。   谢载功:“经过我同祖宗几位叔伯的商议,谢家下一任家主,由南倾继任。因此,特意请两位叔公当见证人。”   谢朝晞震惊地看向身旁的二哥。   对于父亲属意二哥当谢家下一任家主之事,二哥当真不知情?   …   什,什么?   那,那大少爷怎么办?   众人诧异不已,自然,谁也不敢在这时出声。   其实仔细想想,自打南倾(二少)从符城回来,老爷确实对南倾(二少)信赖有加。   谢放神情微愕。   片刻,他双手抱拳,“还请父亲三思。选家主一事非同小可。”他深知父亲生性多疑,此时若是他太过平静,或者是自然而然地接受,只会令父亲疑心他对家主这个位置,是否早有心图谋。   谢载功:“我将你三叔公同九叔公都请来了,你认为为父在对此事不够慎重?”   谢放:“南倾不是这个意思。”   谢载功:“今日召集大家来,就只为这两件事。记得,愿意一同南下的,各方将名单以及人数统计给陶管事。若是没旁的什么事,就都各自散了吧。”   两位叔公则有谢载功亲自陪同着离开。   待众人散去,谢放依然坐在位置上。   自回北城后,他步步为营。一步步地瓦解父亲对大哥的信任,如此,以大哥的性子,定然会沉不住气,铤而走险,行事极端。   几次三番,父亲对大哥定然会失望乃至不抱任何期待。   父亲生性多疑,他不能表现出地谢家家主之位有任何的野心,除非,父亲“主动”给他。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上一世,父亲是在病重弥留之际,方才宣布由大哥继承家业,其余产业则遵照遗嘱进行分配。   这一世父亲为何……会这般早便做下决定? 第251章 好事一桩   “二哥——”   谢放走出大厅,听见三弟谢朝晖的声音,他停下脚步。   谢朝晖走上前,“恭喜二哥。”   脸上虽是带着笑意,眼底的神色却很是有些复杂。   谢放心知,三弟此时心中定然充斥着悔意。倒不是后悔疏远他,而选择同大哥打好关系。他是后悔,早知道父亲会选他当下一任谢家家主,一开始便不该只将宝押在大哥的身上。   故而现在来同他示好来了。   他故意曲解谢朝晖的来意,“三弟可是对父亲的决定很是意外?”   谢朝晖状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脖颈,“是有一点……”   谢放:“于我亦是。”   这一回,谢朝晖是切切实实地感到意外,“二哥此前并不知道父亲的决定?对于今日的决定,父亲此前连你都未曾透露过么?”   谢放:“嗯。”   “原来是这样……”   谢放微一点头,并没有要深聊的打算,“我约了人,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等……二哥。”   谢放看着他。   谢朝晖犹豫着:“我总觉着,自打你从符城回来,便同我疏远了很多。这个问题,我先前也同你说过,可你说我多想了。我想知道,若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得二哥不高兴了。你告诉我,我定然改……可是因为我先前同大哥走得亲近?我同大哥走得亲近,也是因为你都不理我,我才只好找大哥喝酒。”   说着,话语里多了一层埋怨的意思,似乎是全是因为二哥谢放的冷漠,才会令他选择同大哥亲近。   谢放温和地笑道:“怎么会?大哥同我,都是你的手足,你同大哥亲近,是好事一桩。莫要多心。我同人约定的时间要到了,改日再聊。”   定然改?   莫说这一世,他同三弟早已渐行渐远,便是上一世,他真心实意地规劝三弟离那岳盛辉远一些,三弟又何曾听进去?   不过是在他面前卖乖罢了。   谢朝晖见自己的“示好”没能管用,便只好道:“喔,好,那,那你先忙……”   模样瞧着似乎当真有几分失落。   至于是失落曾经疼爱他的二哥如今同自己这般疏远,还是失落他自己押错宝,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出门前,谢放回了一趟濯清园。   父亲定然不会无缘无故,提前指定他为谢家的继承人。   谢放方才同谢朝晖说他约了人是假,不过有是要外出一趟是真。   他要去一趟医院,同父亲这次生病的主治医生谈一谈。   “少爷,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谢放一回到院子,陶管事便一脸喜色地迎上来。在前院时,担心人多嘴杂,忍着没说。一直陪着谢放进了屋,防方才难掩喜色地向二爷道喜。   显然听说了方才大厅里发生的事。   老爷总算是公正了一回!无论是论品性还是论能力,少爷都远超大少爷。   谢放低喃了一句,“不,尚未如愿。”   大哥尚在东郊的别庄逍遥度日,三弟亦还过着无忧的日子,谈如愿,尚且太早。   不过总归,改了上一世的走向……   坐上谢家的家主,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少爷,您说什么?”   谢放的这一句低喃太轻,陶管事未曾听见。   谢放笑了笑,“没什么。对了,陶叔,阿贵可是快随嫂子一起回来了?”   陶叔的儿子阿贵原先是老爷子的护卫。   因着阿贵身手过人,后来又被老爷子拨给了大少谢朝晞。   谢朝晞没有老爷子的过人手腕,倒是有着老爷子的疑心病,信不过阿贵,总觉着阿贵是陶管事的儿子,不可重用,将阿贵以及另外三名护卫,调去了妻子朱文慧的身边,让阿贵保护妻子在娘家的安全。   阿贵年底请假回过一趟北城,之后便一直随其他三名护卫一起,一直随着大少奶奶在娘家养胎。   如今,朱文慧临盆在即,阿贵回北城的日子自是也近了。   提起儿子阿贵,陶叔眼底有着难掩的笑意,“前几日,是给他母亲来了一封信,说是大少奶奶快生了,应当很快便能回到北城。”   “如此甚好。”谢放握住陶管事的手,“待阿贵回到北城,我便向父亲将阿贵调到我身边,当我的护卫。让陶叔同阿贵两人,父子团圆。”   陶管事一怔。   片刻,他红了眼圈,想起那日在符城,少爷允过他,他日定然会让他同阿贵父子团圆一事。   “没想到那么久的事情,少爷您还记得。”   谢放佯装未曾注意到陶叔发红的眼眶,只笑着道:“答应了陶叔的事情,自是记得。”   …   谢放来到医院。   他找到父亲谢载功的主治医生,借口父亲最近胸口不大舒服,托他找医生开点药,以此打探老爷子的病情。   主治医生同约翰院长一样,也去过谢家,给谢家众人看过病,对方认得谢放。   对于谢放的关心,医生不疑有他,他将处方药递给谢放,同时叮嘱道:“老爷子现在的身子还是比较虚弱的,尤其是不能动怒。说句实在话,老爷子身子能够拖到现在,已是不容易。你们当家属的,还是要多多注意一些才好。”   谢放拿过处方药,向医生道了谢:“多谢您。我们会多多注意的。”   出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谢放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药。   上一世,父亲在去年岁末,便有中风的征兆,过了年,更是已是卧床不起。   缠绵病榻数月,驾鹤西去。   这一世父亲的身子比上一世要好了不少。   他还以为,因为他的缘故,改了父亲的命数。   未曾想,命运竟还是按照原先的轨迹。   若是按照上一世的时间来算……   竟也是快了。 第252章 茫然不解   繁市,火车站。   阿笙踮起脚尖,仰着脖子,竭力注视着火车进站的方向。   火车晚点,阿笙在站台等了近三个小时,火车依然尚未进站,阿笙的心也便越发着急。   这段时日,大多数地方都不大太平,别是沿途出了什么岔子。   “阿笙少爷,累不累?要不您先进里头休息一会儿?回头要是火车进站了,我去通知你。”   担心阿笙累着,福旺出声问道。   福禄也劝道:“是啊,阿笙少爷,要不您进里头休息休息。”   火车晚点严重,站台挤了太多赶火车以及前来接亲朋好友或者是为之送行的人。   阿笙摇着头,手里头比划着,“我不累。”视线仍然牢牢地注视着铁轨的方向。   爹爹同他第一次坐火车一样,也是头一回离开符城。   也不知道爹爹路上适不适应,有没有生病。   因着担心爹爹,哪怕明知道火车进站便会鸣笛,远远的便能够听见,阿笙还是忍不住张望。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在浓浓的黑烟当中,响起火车的汽笛声。   阿笙心里头一提。   几乎是火车的汽笛声一响起,人群便一窝蜂顺着火车开来的方向涌去。   阿笙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亏得福禄、福旺两人将他护在中间,否则非摔跤不可。   火车缓缓进站。   车厢上的人尚未完全下来,外头的人便一个劲地往里头挤。   阿笙抬眼瞧去,只瞧见一个又一个人头。   终于,阿笙在人群当中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爹爹!   阿笙挥着手臂,企图吸引爹爹的注意。   可站台上,仰起手同亲朋打招呼的人太多了,从火车上下来的方庆遥压根没能注意到淹没在人群里的阿笙。   阿笙便赶紧抬起福旺的手臂,福旺立即心领神会,他着阿笙所在的方向,赶忙大声地喊了一声,“方掌柜的!!!我们在这儿!”   方庆遥闻声朝阿笙所在的方向转过脑袋。   …   怎的方骏也在?   阿笙脸上的笑容,在瞧见出现在爹爹身旁的方骏时,收敛了一些。   亏得方骏忙活着倒腾他那两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没注意到阿笙,要不然,这甫一碰头,就能吵起来。   福禄陪着阿笙,福旺上前替方庆遥拎行李。   “福旺小兄弟?怎的是你?这,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我来,我自个儿来就好……”   福旺是二爷的贴身小厮,方庆遥哪儿敢劳驾二爷的小厮呐。   “嘿嘿,都是自己人,方掌柜的您啊,不用不好意思。阿笙少爷就在前头。”   方庆遥满脸疲惫,却掩不住地高兴地道:“嗯,我方才瞧见了。”   福旺拎着方庆遥的行李箱往阿笙同福禄这边走。   方骏一个人拎着两个大行李箱,累得不行,他刚要把手中的一个行李箱递给福旺,见他转头就走了,跟在身后喊,“哎,那你帮我也拎一拎行李箱啊……”   方掌柜的是阿笙的爹爹,方骏算个啥?   福旺转过头,没好气地道:“你没手啊?”   方骏给气了个够呛,可福旺是二爷的人。   方骏哪里敢得罪二爷,只能在心里头骂骂咧咧。   …   阿笙小跑至爹爹的面前。   “别跑,别跑,你小心些!”   周围的人实在太多,方庆遥一颗心悬得老高,担心阿笙被人给推倒,连呼救都不能,他自己也赶忙朝阿笙走去。   父子两人许久未见,方庆遥一见到阿笙,就红了眼眶,“嗯,长高了,也胖乎了一些。”   阿笙弯起唇,眼睛扑闪扑闪的,见了爹爹高兴。眼睫却是湿的。   爹爹却是瘦了,人也憔悴了,便是白头发都添了好几根。   不知是他离家后爹爹一人忙着长庆楼的里外给操劳的,还是这一路舟车劳顿,生生给累瘦的。   福禄适时地出声道:“阿笙少爷,方掌柜的,咱们回去再说?”   方庆遥方才瞧见是福旺陪着阿笙来接他,心里头已是吃了一惊。   这会儿见福禄也在,心里头更是纳闷不已。   二爷的两个贴身小厮,怎的全陪着阿笙?   莫不是,二爷人也在繁市,没听阿笙信里头提过啊。   …   阿笙只当爹爹一人来的繁市,因此只叫了两辆人力车,一辆给他同爹爹,一辆是给福禄同福旺两人。   多了一个方骏,阿笙只好托福旺去街上再叫一辆人力车。   趁着福旺去街上叫人力车的功夫,福禄帮着将他的行李箱给搬上人力车,方庆遥低声问道;“阿笙,怎的福禄、福旺怎的也陪你一块儿来了?可是二爷人也在繁市?”   阿笙轻咬着唇,他摇着头,“二爷人不在繁市。”   “那如何福禄、福旺两人……”   方庆遥的话尚未问完,福禄那边已然放好了行李箱,“方掌柜的,你同阿阿笙少爷先坐车回去。我等福旺叫了车,再一同回去。”   对于阿生同方庆遥先上车这件事,方骏在一旁没愣是没敢吭声。   二爷的这两个小厮的厉害,他从前可是领教过的。   方庆遥的问话被打断,他只好由阿笙搀扶着,先行上了车。   人力车在阿笙所住的小洋楼停下。   这一路,楼房一栋赛一栋的漂亮,可方庆遥从来没觉着这小洋楼能够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他以为人力车还要往前走呢,未曾想,竟在一栋三层楼高的小洋楼前停下了。   人力车夫帮着一块将行李给搬下车。   福禄走在前头带路,福旺帮着拎行李。   方骏傻愣愣地跟在后头。   他……他这怕不是一脚踏进仙境了?   不,不对啊……   阿笙,阿笙这是发迹了?   怎的这么气派的小洋楼都住上了?   阿笙挽着爹爹的胳膊,高兴地比划着,“爹爹,我把房间都给您收拾好了,走,我带您去瞧您的房间去……”   方庆遥停住脚步,“阿笙,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啊?这小洋楼……是怎么回事?”   阿笙微楞。   片刻,他微红了脸颊,“这是二爷给租的小洋楼。”   方庆遥听后,愈发地茫然不解:“二爷给租的小洋楼?这小洋楼租金瞧着便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为何要替你租下这小洋楼?” 第253章 正式开战   自从收到爹爹的信,得知爹爹愿意离开符城,来繁市同他团聚,阿笙便一心盼着爹爹来。   房间早早便收拾好了,床单、床罩、枕头什么的,也提前就备好了。   可谓是事无巨细。   因着他甫一来繁市便住的这栋小洋楼,以至于忘了提前想好同爹爹解释的借口。   阿笙紧张地在脑海里想着要如何回答爹爹才好,方骏便自作聪明,抢先一步回答,他将脸凑近阿笙,“我知道了!阿笙,你是不是在给人二爷当门房,给人看房子。从长庆楼的小少爷到给人当门房,你觉得掉份儿,心里头过不去,就骗三叔说这房子是二爷给你租的啊?   是了!定然是这样的!要不然福禄、福旺怎的也同你一起来接我同三叔了?你现在是在给二爷做事,我猜对了吧?”   阿笙:“……”   方庆遥一听,茅塞顿开。   他说呢,怎的福禄、福旺没有留在二爷身边伺候,反倒陪着阿笙,原来是阿笙如今同福禄、福旺兄弟两人一起在二爷身边做事。   “你这孩子,给二爷做事,就给二爷做事。有什么掉份儿的?二爷那样的身份,咱们给二爷当门房,不亏,啊。不过阿笙,你本来就是替二爷做事,如今你又安排我同小俊住进来,会不会不大合适,你同二爷知会过一声没有啊?”   方庆遥是真心实意地觉着,阿笙给二爷当门房这事儿不掉份。   说白了,长庆楼在符城兴许算得上数一数二,可出了符城地界,一个小小的长庆楼的小东家,就太不够瞧了,尤其是对于二爷那样出身的人。阿笙这样的情况,在繁市定然也不好寻差事,二爷肯给阿笙谋一份工作,已是对阿笙极为照顾的了。   福旺听不得方骏贬低阿笙,关键是方掌柜的竟然还信了,他出声道:“哪能啊,我们二爷是拿阿笙少爷当朋友的,怎么可能让阿笙少爷给他当门……”   福旺的话尚未说完,阿笙手肘轻碰了福旺一下,他朝福旺摇了摇头。   倘若今日只有爹爹来,他这会儿定然会同爹爹解释清楚。   可方骏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要是方骏知道,这房子当真是二爷给他住的,只怕当真这儿当家了。就让方俊误以为他是在给二爷当差,如此方骏忌惮二爷,也不至于太过分。   …   福旺收到阿笙的眼神,赶忙临时改了口,“嗯……总之,方掌柜的,您一路也累了,咱们进去再说吧。”   方俊瞧着阿笙同福旺偷摸着打眼色的样子,愈发确定自己猜对了!   他就知道,阿笙一个哑巴,能在繁市混得有多好!三叔还说,带着他来繁市投奔阿笙。他还真以为阿笙在繁市也开上小餐馆了或者是发迹了呢!   都怪爹爹!说是这段时日乡下粮食、茶叶都欠收,公粮又催得急,好多人都吃不上饭,让他别回去,就跟着三叔来繁市,兴许还能奔个前程。哼,什么好多相亲吃不上饭,是嫌弃他回去之后,多一个吃口粮的!   好么,结果阿笙自己也是寄人篱下,给人当门房,能怎么照应他?   要不然回头他寻个合适的时机,同三叔说一声,他坐车回乡下得了!   对,就这么办。   …   由于不知道方骏也随着爹爹一同来了繁市,阿笙没有准备方骏的房间,只好临时让福旺、福禄两人去收拾一间出来。   福禄、福旺两人是伺候阿笙同二爷的,可不惯着方骏,也把方骏一块给叫走了。   方骏怵福禄怵得很,福禄发了话,他是一个抗议的字都说不出。   阿笙便领着爹爹去看他的房间。   方庆遥先前在外头瞧着这房子洋气,进了里头,这才发现,什么叫金玉其外,这里头也讲究。   他跟在阿笙的后头,打量着房间里头摆设的大床,雕花衣柜,这心里头愈发不安,“阿笙啊,这房间……”   阿笙见爹爹脸色不大对劲,关心地问道:“怎么了?爹爹,这房间您不喜欢么?您不是喜欢采光通透的房间么?”   “阿笙,这房间,会不会太大了点啊?还有这装修也太好了一点,二爷呢?二爷他自个儿是住哪儿啊?”   阿笙指了指楼上。   福禄、福旺早就收拾出了一间给二爷,定期都会打扫,二爷来了繁市之后便能住进去。   “那你呢?你住哪里?”   阿笙耳尖有点红。   他同二爷住的同一层……和二爷的房间是挨着的。画室也是在二楼。   方庆遥见阿笙还指的楼上,有些不大高兴,“这你就不懂事了啊,哪有当人门房住二楼的,这传出去也不像话啊!你得住一楼,这样二爷来了客人,或者送个客人什么的,才能及时听差。你听爹爹的,回头找个时间,搬下来。二爷待你再好,你自个儿也得知分寸不是?”   阿笙:“……”   …   薛晟听说了阿笙的爹爹,方掌柜来繁市的事,特意抽出了时间,晚上在会江路上的酒楼,要了间包间,给方掌柜还有方骏两人接风洗尘。   薛晟盘下的那间酒楼已经开始装修。   他平日里忙,装修里外都由阿笙盯着。   只是阿笙虽说在酒楼上有经验,曾经还画了稿图,可对于实打实地装修到底开缺了些经验。   方掌柜的到来,无论是对于阿笙还是对于薛晟来说,无疑是及时雨。   有爹爹坐阵,阿笙白天一起盯装修,晚上也终于能够抽出时间给报刊画稿,不必向先前那段时间,顾得了装修,就补不上画画,忙着画画,装修便只能托福禄、福旺替他盯着。   阿笙如今登在报上的画稿颇受社会一些进步人士,尤其是学会以及有志青年的欢迎,不少人都知道繁市出了一位画风独具一格的画师,唯独不大受繁市当局的欢迎,只因阿笙的画里头,有时会揭当局的遮羞布。   阿笙才不管这些,他照样画喜欢的画。   酒楼热火朝天地装修着,阿笙在绘画这一行也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名气。   忽的一日,繁市平静的日子,被自北城传来一则消息给打破——   东洋同北城正式开战了! 第254章 路遇埋伏   北城人没有想到,东洋军队当真会有打进城来的一天。   之前不是只吓唬吓唬人,在郊区放几声炮,从当局那儿拿点好处就退兵了的么?   这……这回怎的来真的了?   莫说是北城百姓没有想到,便是北城驻军也没有料到。北城驻军节节败退,东洋军很快就要挥军进城的消息传至城内。   举城哗然。   百姓们很是茫然错愕,报纸上昨日不是还报道说,北城驻军抵挡住了东洋兵的炮火,如何……如何一夜之间,东洋兵便要攻城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   “居庸关贼兵围困,三百年锦江山化为灰尘……”   谢载功闭着眼,躺在长椅上,听到这一段,微拧着眉。   从前,这一段二黄原板是他最爱听的。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心忽地跳了跳。外头的阳光晒在眼皮上,便是连身子都有一些暖意,手心却沁着冷汗。   这实在不是什么吉兆,尤其是这段时日,时局飘摇,这一段越听越叫人发慌。   “咳,咳咳咳……”   谢载功咳嗽着,站起身去关唱片机。   “父亲——”   谢放敲了房门,没有人应,只听见戏曲声,便推开门走了进来。   “可怜我一统封疆被流枭吞并!   金殴损山河震铜驼棘荆。   这也是朕无福蹇遭末运!   保重——(了)!”   谢载功关了唱片机,苍凉、清远的唱腔戛然而止。   谢载功转过头,老二做事稳当,从不会在未得他应许的情况下,便推门进来,他心中当即用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可是发什么了什么事?”   谢放沉声道:“父亲,万源一带接连失守,东洋兵即将打进城了!咱们恐怕得即日尽早便举家动身离开北城。”   谢载功先是错愕,片刻,因受了刺激,他剧烈地咳嗽出声。   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   …   老爷子病危。   四太太命人去请聚仁堂的大夫。   因着这段时日看西医未见,故而请了聚仁堂的大夫来,想着西医既是没多大用处,或许中医可以一试。   然而,聚仁堂的大夫号过脉之后,开了药方,言语间,委婉地提醒谢家人,老爷子的病不容乐观,需早些准备后事。   大夫的话,对于谢家人而言,无意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几位姨太太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老爷子。   年前还好好的人,如何……如何便病重至此?   满屋子的人,便是四姨太听了大夫的话,此时都心乱得很,唯有谢放始终保持冷静。   他出声对候在一旁的陶管事道:“陶叔,送一送程大夫。”   “是。少爷。”   陶管事去送了聚仁堂的大夫。   “咳,咳咳咳——”   谢载功咳嗽着醒来。   “老爷,您有没有好一些?”   “老爷,您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老爷……”   老爷子一醒,几房姨太太便围上前。   大家心里头除却有着对老爷子的担心,还有对眼下局势的担忧。   都说东洋人马上就要打进城来了,那他们是不是得即刻出城,方最为安全?   偏生老爷子在这个节骨眼病重。   “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同,同南倾说……”   “咳咳咳……”   闻言,几位姨太太同丫鬟、小厮们只好都先行出去。   …   “父亲——”   谢放在床头坐下。   谢载功握住他的手,“往后谢家,便托付给您了。“   谢放宽慰道:“父亲,您莫要多想。当下需好好调理身子才是。”   谢载功摇着头,“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清楚。”   眼底再没有平日里的锐利稳健,唯有一片颓然,如同这即将倾塌的古城,再没有任何生机。   谢载功手指颤抖地,指着书桌方向,“你,你去……咳咳,你去将我书桌的抽屉打开,最,最下面,有我立好的遗嘱……”   谢放神色微愕,“父亲……”   谢载功:“去,去取过来。”   谢放只好起身,朝书桌走去。   前世,谢放亦是瞧过遗嘱的。   只不过,上一回父亲是让大哥去取的遗嘱,谢家的家主,亦是大哥。   谢放打开抽屉,他按照老爷子的吩咐,取出放在抽屉最底部的遗嘱。   不知……这一世同上一世的遗嘱内容,可会有变化。   谢放手里拿着遗嘱,回到床边。   谢载功:“公司同这谢家主宅,留给你。你大哥同你三弟,都不是经营的料子。他日,倘若他们败光了家产,无论如何,你需看兄弟情谊的份上,多……咳咳……多帮持他们。你向来为人宽厚,为父相信……你会,会好好善待你的几位母亲还有兄妹。”   纵然事先猜到,父亲既是选了自己为家主,那么公司同主宅,大概率也会交付给他。   当真亲耳从父亲口中听见这样的安排,谢放心中仍是难免错愕。   看来……大哥的一系列举动,当真是彻底令父亲死了心……   谢载功:“好了,现在,你去通知大家,都……咳咳咳,都进来吧。”   …   谢载功的身体,如同风雨中的烛火。   勉强撑了三日之后,药石无灵。   在城破的前一日,溘然长逝。   谢朝晞收到消息后,从东郊茶庄赶回,很是大闹过一场。大声嚷嚷着遗嘱有猫腻,老爷子不可能只留给他一个茶庄。   可谢放宣读遗嘱时,几位姨太太,以及尚未出阁的小姐,包括后来从外头赶回的谢朝晖亦在,大家都可作证,老爷子遗嘱确实就是那么立的。   谢朝晖盛怒之下,欲要闹事,被谢放提前洞悉,命人给拦住。   谢朝晖拂袖离开,全然忘了回来的目的是奔丧,叫人看尽笑话。   因着老爷子的忽然去世,谢家便只能先办理过老爷子的后事,再计划南迁之事。   谢家的祖坟在东郊一带。   城中大乱,谢放几经波折,方才顺利打通各方关系,顺利出城。   因着途经六盘口,谢放特意将他自己早前训练的护卫队都给调来,一前一后,护着出殡的队伍,同时,安排了人探路,以谋求周全。   顺利过了六盘口,只是附近仍旧是山路,易埋伏,而不容易被发现,谢放叮嘱护卫队,“暂时莫要松懈,等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再休息……”   “砰砰砰——”   谢放话声刚落,山路两旁,忽地响起密集的枪响。 第255章 跟我们走   子弹落在地上,溅起尘土一片。   谢家女眷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听见枪声,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大声尖叫。   谢朝晖更是吓得躲在了小厮了的后头!   这也太吓人了!   怎么会有土匪啊!   “大家趴下!护卫队听我命令!”   谢放当机立断,命行在队伍前后的护卫队,变换队形,将老爷子的灵柩以及谢家众人围在当中。   他自己则迅速地掏出腰间的枪支,警惕地盯着山路的两旁。   土匪应当也是没有想到,谢家的送葬队伍竟然会配了百人的护卫队,他们竟然没能再第一时间将谢家的送葬队伍包抄。   枪声小了下来。   谢放并未松懈分毫。   形式对他们依然不利,周遭是一个山谷地形,本来就敌在明,他们在暗,加上地形劣势,他们几乎是一个个移动活靶。   这个时候,最有效的方式便是率护卫队突围出去。   只是这样一来,纵然谢放同护卫队能够得以走脱,谢家众人则必定会遭殃,尤其是扶着灵柩的家丁,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他这边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他先前派去的哨兵至今未回,很有可能是发现了不对劲,只要对方还活着,便由可能替他们寻来外援。   目前,这也是破局的唯一方式。   土匪似乎也知晓,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变。   “弟兄们,冲啊!!!”   “冲啊!”   山谷的两旁,喊声震天,一支支骑马的队伍自山路上冲下。   “不好!二爷,土匪人数太多!咱们恐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若您先带着小分队突围,我们殿后。”   护卫队队长魏天举枪射死一个土匪,他打马骑到谢放的身边,语气飞快地建议道。   谢放望着飞扬的尘土,摇了摇头,沉声道:“我不能走。”   除却他以及他的护卫队,送葬队伍当中大部分人连自保能力都没有。   他将精锐分队带走,同让其他人等死有什么区别?   他不能走。   谢放做了决定,“我们投降,我同对方谈。”   …   土匪拦路洗劫,无非就是求财。   杀了他们,无非也就只能从女眷身上获得一些首饰,或者是一些现钱,且因为是送葬的缘故,大家都衣着朴素,便是首饰也戴得极少,现钱想必也没多少。   魏天一听,当即反对道:“不行,二爷!这样太危险了!”   谁知道土匪会决定绑谁?   万土匪决定绑了二爷,换其他人去筹钱呢?   谢放主意已定。   他让魏天传令下去,不要再开枪。   见状,土匪那边的枪声竟也渐渐停歇。   如同谢放所预料得那样,这帮人最主要的目的,在谋财。   其中一位打头阵,脸上蒙着黑布的汉子,坐在马上趋近,“请问哪一位是谢家二公子,谢南倾?”   谢朝晖倏地朝二哥看了过去,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倘若……倘若土匪只绑二哥一人,他们得救了不说……岂不是,岂不是二哥分得的那份家产都能归了他?   魏天目露紧张,“二爷……”   谢放朝魏天摇了摇头,他骑马向前,“正是在下。南倾可以跟各位走,还请放了谢家的男女老少。今日是我父亲出殡的日子,请务必让我的父亲入土为安。”   “二少!”   “二少!”   那土匪头子把头一点,“行。既然是你是个孝子,老子便成全了你。来人,将这位谢二公子绑了!”   …   “我自己下马。”   谢放从马上下来,立即有两个土匪走上前,手上拿着绳子。   “你们想要做什么?休要对二爷无力,”   魏天立即翻身下马,将那两人给粗暴地推开。   “放肆!我看你是活腻了!”   土匪头子也下了马,愤怒地将枪指着魏天的脑门。   “抱歉,是我的人无礼,还请莫要见怪。”   谢放说着,配合地伸出双手。   土匪头子冷哼一声,“算二公子识相。”   说罢,朝手下微抬了抬下巴,“还楞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讲人给绑了!”   谁也没想到,方才还一副顺从配合的谢放,会忽然从袖子当中滑出手枪,并且在枪抵在了土匪头目的后脑勺,“都别动!”   土匪头子哪里想到,一辈子玩鹰,反倒是让鹰给啄了眼!   谢放:“让你们的人退下!”   “退下!都给我退下!”   被人指着枪,哪怕是对方再不甘,也唯有命令手下退下。   骑在马上,同样黑布蒙面的男人冷声道:“呵!老子今天可是好不容易逮到你这只肥羊,要老子退下,没门儿!你要崩了这个老家伙,请随意!总之,谢南倾,今天,我卢老二是绝不会让你给跑了!”   谢家众人错愕。   错愕之后,更多的是绝望。   是了,他们怎么就忘了,这帮人可是土匪啊!   土匪哪里会讲什么道义!   他们这一回,不会当真凶多吉少了吧?   “卢老二,你他娘的在放什么(屁)……”   土匪头子话还没说完,只听“砰——”地一声,被自己的二当家给爆了头,前者的眼睛睁大,尸首倒在了谢放的面前。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双方都愣在了原地。   卢老二冷冷地开口:“行了。现在碍眼的老家伙没了。谢二公子,这下,你可以跟我们走了吧?” 第256章 即将南下   谢家女眷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身为谢家的男丁,谢朝晖更是将头埋得低低的。其他男性亲属见状,更不敢在此时出声,唯恐劫匪改了主意,会将他们给掳了去。   谢家人能够冷眼旁观看着谢放被土匪给带走,护卫队的人可做不到!   “二少!”   “二少!大不了咱们同他们拼了!”   “对!大不了咱们同他们拼了!”   谢放抬了抬手,安抚大家的情绪,“大家都不要冲动。”   这个所谓的“卢老二”连他们大当家都敢一枪崩了脑袋,可见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他们若是硬碰硬,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那卢老二听了,阴恻恻地笑了笑,“还是谢家二公子顾全大局。将谢二公子的武器给缴了!”   卢老二下巴朝那两名属下一点,那两名下属便立即上前,将谢放手中的枪给收了,并且用事先备好的绳子将谢放的两只手给捆绑上。   “请谢二公子上马!”   谢放两只手被绑,上马动作自然也就受限,他一只脚踩在马鞍上, 第一次上马没能成功,惹得一般土匪哈哈大笑。 第二回 ,还是没能成功,还险些摔在了地上。   依然有人大笑出声,那卢老二却没了耐性,“真他妈浪费时间老子时间,把他给甩上(马)——”   “砰——”   那卢老二话尚未说完,众人之听见一声枪响,卢老二自马上载了下来。   双眼睁大,仰面躺在了地上,眉心密密地流着血。   死状可怖。   恐怕卢老二死都不会想到,他方才一枪崩了大当家的,这么快,便轮到他自己,且依然是一枪崩头的死法。   未等土匪们反应过来,只听“砰”、“砰砰”几声枪响,从山谷的两旁冲杀出大规模的士兵。   “是正规军!”   “该死!哪里来的正规军?”   “弟兄们,撤!”   “撤啊!!!”   …   马蹄卷起尘土,伴随着枪声,滚滚而去。   魏天快步走到谢放的面前,紧张地问道:“二爷,您没事吧?”   “二爷可有受伤?”   “二爷……”   几个护卫队的成员围上前。   谢放活动着手腕,他用袖子遮掩上面的红痕,“我没事。兄弟们呢?都有没有受伤?”   魏天眼神一黯。   见状,谢放便心知肚明,只怕土匪突袭时有所伤亡,他沉声道:“回去再说。”   魏天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所有人神经瞬间绷紧,生怕是去而复返的土匪。   待瞧清楚军人们身上穿的军衣,方才松一口气。   其中一位为首的军爷打马上前,“请问哪位是谢二少,谢南倾?”   谢放走上前,双手作揖,“正是在下。多谢这位军爷的救命之恩。”   对方爽朗一笑,“不必客气。真要说谢谢,应当是我谢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下我的妻儿,我方某连家都没了。”   行伍出身,又姓“方”,谢放心念微动,“您是……方将军?”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不过是小小连长。”对方利落地翻身下马,朝谢放伸出手,“在下方铭扬。我比你年长,谢二公子要是不嫌弃,称呼我一声方大哥即可。”   谢放从善如流:“方大哥。”   …   谢家的送葬队伍以及谢放的护卫队当中,有人受了伤。   谢放命人原地修整,一炷香过后,再继续上路。   “此番多亏了方大哥及时赶到。救命之恩,实无以为报。他日若是方大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南倾定鼎力相助。”   方铭扬的马儿栓在树下迟早,谢放走过去,再一次向前者道谢。   他是让方铭扬将手中的马鞭交给下属,转过身,豪爽地道:“这话应当是我同你说的才对。我听我家的随从说了,若不是你,沛娴还有我的一众家仆,只怕生死难料。”   谢放:“方大哥此番是要进城?”   方铭扬:“不进城,我奉命驻守郊区。行军途中,碰上你的哨兵。听闻是谢家的送葬队伍遇上劫匪,我便多问了一句,可是北城谢家。莫说你于我同沛娴有再造之恩,便是你只是寻常商旅,我既吃军粮,又岂能见死不救。”   方铭扬在后世除却以“长胜”闻名,其“仁善”亦为人津津乐道。   只是从前谢放只是“听说”,此番亲历了一回,对方铭扬的品性方才有更为直观的了解。   谢家在军中尚无人脉,盛书新一流,可谋事,却不可信任。   谢放望着方铭扬,眼底若有所思。   …   方铭扬尚有任务在身,于是拨了一个分队护送谢家的送葬队伍。   一直到谢载功入土为安,谢家的送葬队伍顺利回城,方铭扬的下属方才回去复命。   “少爷……”   陶管事听说了谢家送葬队伍路上遭遇劫匪一事,在府中心焦地等了一整日。   终于等到二爷回来,他疾步走上前,“少爷,可有受伤?”   谢放摇着头,表情沉重,“我没事,只是护卫队折了三个人……”   陶管事一愣,也不说话了。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已经让魏天统计伤亡人数,后续家属的抚慰金以及受伤人员的津贴还请陶叔落实一下。”   谢放眼神微黯,这也是他唯一能够为他们做的了。   陶管事语气肃穆地道:“请少爷放心。”   …   谢家出殡队伍在出六盘口遭遇土匪一事,上了北城日报的头条,后又被各大报纸所转载。   阿笙早上没有收到报纸,他是在盯着酒楼伙计装修时,听见有伙计谈论这件事。   “阿笙你先别着急……这新闻嘛,往往夸大其词。爹爹去街上,给你买份报纸回来,啊。”   方庆遥就站在阿笙边上,帮着阿笙一块盯着装修呢,他也听见了工人的议论,知晓阿笙素来将二爷看得很重,生怕阿笙一个担心之下,便不管不顾地冲去马路去买报纸,赶紧出声先将人给安抚住。   方庆遥才出了门口,碰上了薛晟。   薛晟得知方掌柜是要去马路买报纸,为的还是谢家六盘口遭遇土匪一事,当即道:“巧了,我正好也要找阿笙说这件事。来,方叔,我们先进去。”   …   薛晟揽着方庆遥的肩,一同回酒楼。   阿笙看着同薛先生一起去而复返的爹爹,眼露疑惑。   薛晟走上前,解释道,“我刚才门口碰见的方掌柜。今日的报纸我一早就看了,我第一时间给北城那边拍了电报,南倾那边回复了我,他身体无碍。只是因着老爷子去世,有诸多杂事要处理。南倾还在报中提及,待处理了家中杂事,不日便会动身南下。”   阿笙屏住呼吸,有些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当,当真?   二爷没事……不但没事,不日便会动身南下? 第257章 倾家荡产   谢载功下葬的第三日,北城为东洋人所攻破。   全城戒严。   为了更好地统治北城,东洋人四处在北城内找有名望之人,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企图更好地巩固他们的统治,让北城人甘于成为亡国奴。   谢放自是不愿同东洋人为伍。   离开北城,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父亲谢载功的头七之日过去,谢放召集全家老小,商量南下之事。   几位姨太太面面相觑,最终由最为干练的四姨太代为开口道:“南倾啊,我同你几位母亲商量过了,我们就不同你一起南下了。”   谢放看了身旁的陶管事一眼,他记得,父亲的几位姨太太均是在南下的名单之中。   陶管事朝二爷点了点头,意思是少爷记得没错,几位姨太太确实都是给他递过名单,均是有意南下的。只是此番不知为何……改了主意。   谢放收回目光,他注视着四太太,“南倾能知道原因么?”   四姨太开口道:“我们先前之所以同意南迁,是因为知晓老爷子一直都有南迁之意,说白了,我们没去过繁市,对北城以外的地方也不向往。可既是老爷想去,我们身为他的妻子,自是也得跟着去。谁曾想……”   四姨太说着,红了眼眶,“谁曾想不过几日的光景,便天人永隔。如今,你父亲葬在城郊,我不想离他太远。且繁市路途遥远,气候,饮食什么的,只怕也未必会习惯。这人呐,上了年纪以后,适应能力就没有年轻时那般好了。”   其他几位姨太太纷纷附和道:“对,我们也是这个意思。”   “是了,我们也不像折腾了,就留在北城吧。如此,便是清明扫墓,老爷子那儿也不至于太过凄清。”   “是这个道理。”   四姨太又缓缓开口道:“不过这主宅,你父亲是留了给你的,倘若你有什么顾忌,左右你父亲也给我们留了其他的宅子,我们可以搬去其它的地方。”   谢放:“四姨多虑了。房子总归是要有人住着,才有人气。南倾南下繁市之后,往后这宅子,恐怕还要有劳几位长辈多加照看了。”   闻言,其他人这才松一口气,倒不是担心没地方住。   只是现在时局这般乱,若是要她们带着孩子、丫鬟小厮搬出去住,少不得会受欺侮。   不若一起住在这宅子里,外人总归会忌惮谢家几分。   …   对于几位姨太太决定留在北城一事,谢放并没有太过意外。   他始终是男丁,多有不便。   再一个,几位姨太太也都有自己的孩子,她们自是会选择依靠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他,哪怕其中几个尚且年幼。   南下之事,宜早不宜晚。   谢放深知东洋军不久便会封城,是以决定赶在封城之前,动身南下。   在谢放动身南下之前,他将所有他在北城的私人产业,均委托康沛娴替他出手。   原来康沛娴自离开康家以后,便利用她自小耳读目染的辨别字画、古玩的本事,成为了一位买卖经纪。   她同方铭扬亦是在一桩买卖中结识。   谢放于康沛娴有过两次“救命”之恩,方铭扬亦救过谢放一回,夫妻两人的人品谢放自是信得过。   因着谢放委托的产业涉及金额有些大,康沛娴便让谢放得空去她那里一趟。   谢放去街上,买了一些营养品到康沛娴的住处。   方铭扬外出任务,不在家中。   康沛娴在管家的陪同下,接待了谢放。   两人在大厅坐下。   康沛娴如实相告,“如今这时局,可不好脱手,便是脱手,这价格也不会高。其实这东洋人兴许很快就会被赶跑,你手头若是尚且宽裕,大可等东洋人走了之后,等待高位再出手。”   谢放:“我日后没有再回北城的打算。”   康沛娴微讶。   她既是收了谢放的委托,自是不可能一点功课没做,她将手中的资料递过去,“我整理了几个买家的资料以及他们的要价,你自己看看,看可有合意的。若是有合意的,我找个机会去谈。谈拢之后,钱汇去你的账户。”   谢放接过康沛娴递过来的资料。   待瞧见上头“岳盛辉”的名字,谢放眼露冷意。   康沛娴就坐在谢放的旁边,她注意到他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位岳经纪在这几位买家当中要价不算高,不过听闻他门路比较广,给钱也较为爽快。你若是等着用钱,我日后可以帮你留意、接洽一下。”   谢放:“不管这位岳经理要什么,都将价格尽可能地要高,再卖给他。”   康沛娴望着谢放,“你这……一时间为不确定,这位岳经理是你的朋友还是亦或者你们过往可否有什么过节了……”   倘若是朋友,没有将价格抬至最高,卖出的道理。但若是有过节……为何还要同这人做买卖?   他日北城封城,物价飞涨,父亲留给他的那些古玩字画,身价只会一落千丈。他引岳盛辉高价买入,他日破产,他再低价买回。   也让岳盛辉尝尝,倾家荡产的滋味。   他之所以要托沛娴替他出手父亲的藏品,原也引岳盛辉入网的意思。只不过他急着南下,暂且来不及将网铺得更开一些。   既是岳盛辉门路这般广,主动跳入他的网中,他岂有平白错过这个机会的道理?   谢放并未多说,只是道:“古玩字画,在战时最不值钱。”   康沛娴:“既是你主意已定,你且安心南下。待事情办妥后,我会给你拍去电报。”   谢放双手作揖,“多谢。”   谢放自康沛娴处回到濯清园。   陶管事迎上前,脸上虽有喜色,可却也难掩尴尬地道:“二少,大少奶奶回来了——” 第258章 一家团圆   大嫂?   谢放微微吃了一惊。   按照时间推算,大嫂如今应当是在娘家安心待产才是,如何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谢放当出声问道:“大嫂如今身在何处?”   陶管事恭敬回话:“在大厅,二太太,四太太、陪着呢。少爷,您说大少奶奶如今回来,会不会是……有旁的什么目的?”   谢放:“不管是不是有旁的什么目的,去会一会便知道了。”   “嗯。”   在陶管事的陪同下,谢放往主院大厅走去。   尚未走进大厅,两人便已经瞧见了谢家长媳朱文慧,后者坐在梨花木椅上,肚子高高得隆起,四姨太陪着她叙话。   身为护卫,陶管事的儿子阿贵立在大少奶奶的身侧。   这是春节之后,陶管事头一回见到儿子,神情难免有些激动。   相比之下,因着阿贵早年长期待在老爷子的身边,后又被拨给大少爷谢朝晞,待在父母的身边并不多,加上谢朝晞有意无意地离间,阿贵对二少谢放有着极深地成见。   见到父亲同二少一起出现,只是冷漠以对。   对于儿子待他的态度,陶管事多少也习惯了,可二爷毕竟是主子,方才阿贵分明瞧见他们了,却将脑袋给转了过去,未免太过无礼。   谢放一直留意陶叔的表情,见状,低声说了一句:“陶叔,莫要着急。”   陶叔越是表露出对阿贵的不满,阿贵少年心性,只会认为陶叔心中只有他这个主子,并没有亲生儿子,反倒只会加深阿贵对陶叔的误解。   听了少爷的话,陶管事自是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的不满。   …   “你既是回来了,便安心在家里待产便好。南倾来了……”   “南倾来了,南倾,坐。”   朱文慧顺着二太太、四姨太的视线,转过了头,瞧见谢放,手扶在腰间,费力地站起身,“二弟。”   “大嫂身子多有不便,快快请坐。”   谢放手虚虚地在半空中扶了一下,朱文慧在丫鬟的搀扶下动作迟缓地回坐,微红着眼眶:“我看了报道,方才知晓父亲……你们怎的没有派人拍一封电报给我?叫我这个当儿媳的,竟是连父亲的最后一眼都没有见上。”   说着,便拿帕子,拭了拭泪。   四姨太叹了口气:“我们亦是考虑到你的情况特殊,不想你舟车劳顿。未曾想,你竟还是回来了。你也别太过伤心,小心自己的身子。”   二太太也劝道:“是啊,文慧便是为了腹中的胎儿,也要多多保重。”   朱文慧擦过眼泪,她四下看了看,不解地问道:“怎的……到现在都没瞧见朝晞?”   众人一愣,马上意识到当初老爷子将大少爷赶去茶庄一事,并未派人向文慧提及过。   这下可如何是好?   文慧即将临盆,可动不得胎气。   要不,先找个借口,回头将朝晞给接回家住一阵子,待文慧临盆了之后再说?   只是……这事,她们却不好拿主意,还得南倾发话,毕竟如今这宅子是南倾的……   谢放跟一听,当即明白过来,大嫂此番回来,到底所谓何事。   …   “我说大少奶奶怎么忽然回来了。敢情是大少捣的鬼。大少奶奶如今怀有身孕,受不得刺激,几位姨太太自是也不敢沾半点风险,于是便向您提议,不若将大少爷先接回家中暂住。   可谁不知道,这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大少爷住进来,哪里会走。”   回到濯清园,陶管事这般沉稳的性子,都忍不住心里头积压的火气。   这宅子原就是老爷留给少爷的,如今老爷子走了,少爷心善,让姨太太他们都继续住着,姨太太他们明知大少爷搬回来会发生何事,竟还向少爷开了这个口,枉费那时土匪来袭,少爷当初为了大家,不惜自己以身涉险。   谢放倒是神情平静,“无妨,总归我日后不回北城了,这宅子我要了也没用。再一个,他日我南下,这宅子……又岂是大哥想要,便能收为己有的。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我跟大哥提个要求。”   盯着这个宅子的人,何止是大哥,只怕三弟同五姨太亦虎视眈眈。   总归房契他已经提前去父亲的保险柜给取了来。   大哥、三弟不知情,只当房契还由韩管家保管着。   大哥既是执意要住进来,到时候反倒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日子怕是未必能过得太平。   陶管事一愣,“提要求?您想要向大少提什么要求?”   这什么要求,还能比得过这宅子啊?   谢放笑了笑:“改日,您便知道了。”   …   果然如同谢放同陶管事所预料地那样,不多日,谢朝晞便被携家人以陪大少奶奶朱文慧待产,从茶庄给请了回来。   谢放并未同大哥打了个照面。   在谢朝晞再一次搬回来之前,他提前一日,让小厮买了南下的火车票。   谢放这一次南下,除却陶管事同他的妻子,以及儿子阿贵,未带走谢家其他人——   “少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火车站,陶管事手里头拎着行李,看着不远处带着儿子前去买吃食的妻子,发红着眼眶,一再向二爷道谢。   能够一家团圆,是他多年以来的心愿。   就是阿贵那个臭小子,到现在都误会少爷极深。倘若不是阿贵始终冷脸对着少爷,夫人又何必特意带他去买吃食,将他臭小子给支开。   谢放:“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倒是咱们在北城住了没多久,您又要随我南下,尤其是这一回婶婶同阿贵也要跟着一起背井离乡,倒是叫我过意不去。”   对于这一点,陶管事反而看得开:“我相信少爷您的眼光,您既是选择在繁市定居,定然有您的理由。”   …   繁市。   北城的局势,几日便是一变。   阿笙终日提心吊胆的,每日出门去酒楼盯着装修进度之前,总要看过北城的报纸才能放心。   这一日,阿笙同往常一样,吃过早餐,去翻客厅茶几上的报纸,却没翻到北城的报纸。   往日,福禄或者是福旺两人都会将报纸放客厅的茶几上给他。   阿笙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他“问”往外走的福旺,“今天怎的没有北城的报纸?”   福旺眼神闪了闪,“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送报纸的人比寻常晚了不少。我这就出去瞧瞧。”   阿笙听见,门外有动静。   莫不是报童今日这个点才来?   阿笙想第一时间瞧见报纸,比划着,“我去吧——”   阿笙朝门外走去。 第259章 脱了外衫   阿笙打开门。   门外,谢放穿着深色长衫,神色有一些疲倦,眼底却带着笑意。   身旁立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   风尘仆仆。   阿笙当即愣在了原地,疑心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有些略显孩子气地动手去掐自己的脸。   他的指尖才堪堪碰到脸颊,便被一只略显冰凉的手给握住,唇角传来一阵温热,“刚喝过豆浆?”语气含笑。   阿笙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的那只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二爷。   倘若这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一些。   “怎的是阿笙少爷来开的门?咱们不是派人给福旺、福禄两人传了口信,如何到现在一个也没瞧(见)……”   陶管事手中拎着一个竹篾的行李箱,走进院门,瞧见屋檐下姿态亲昵的两人,声音戛然而止。   “老陶,您怎么不往里走了?”   跟在其后的陶夫人不明所以,奇怪丈夫为何立在了院中,而不是将行李给拿进去。   阿贵则一脸不耐烦地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去。   阿笙听见陶管事的声音,已然骤然松开了手。   这会儿自是也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里。   瞧见陶管事身后两张陌生的面孔,阿笙瞧着阿贵同陶管事几位相似的五官,也便猜出了阿贵的身份。如此说来,方才同陶叔说话的人,应当便是陶婶了。   阿笙脸颊尚且有些发烫,他余光瞥了眼二爷,步下台阶,比划着问陶管事,“可有我需要帮忙的?”   陶管事下意识地道“不,不用……”忽地又改了口,“啊,有,有,是有件事要劳烦阿笙少爷。倘若阿笙少爷此刻方便,有劳您先带少爷去他的房间休息?”   阿笙耳尖通红。   自,自是不麻烦的。   …   阿笙陪着二爷进屋,就连原先二爷立在地上的行李箱,都给一并拿了进来,即便谢放表示那箱子不重,由他自己来拿就好。   福旺、福禄似是这会儿才听见门口说话声,两人从里头迎出来。   “二爷!”   “见过二爷。”   两人见到二爷,都很是高兴。   陶管事一进屋,便问福旺、福禄两人,“少爷的房间可都备好了?”   福禄代为回答道:“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陶叔。二爷的房间我们可是早早就给备好了,日日都勤打扫,隔段时间就换床品,房间也日日开窗通风的。”   陶管事:“那就好。少爷,您先随阿笙去您的房间先行休息?”   谢放微一点头,“也好。福禄、福旺,陶叔一家,就交给你们安顿了。”   福旺道:“包在我们身上。来,陶叔,陶婶还有阿贵,我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房间啊。”   …   陶管事一家既还是有福旺、福禄带去休息,阿笙也便放心地带二爷上楼。   谢放的房间在最东边的最里间,是这幢小洋楼里头最大的房间,房间里头还有一个露台。   推开二爷的房间的门,将行李箱靠墙放着,瞧着站在露台上往外眺望的二爷的身影,仍是有些恍惚——   不敢相信,二爷当真来了繁市。   阿笙将房间的窗户都给开开,他朝露台走去,刚好谢放收回视线,转过头,“这儿的环境挺好,挺幽静。”   阿笙点了点头,“嗯,这儿的环境确实挺清幽的。二爷您累不累,要不要给您去放水,泡个澡放松放松?您这房间里有个浴室,里头就有浴缸。”   不像是他的房间,浴室同洗手间,都是在外头。   不过二楼只住他同二爷,他平日里洗澡、洗漱,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且二楼的浴室里头,也装了一个大浴缸。他头一回见到时,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是澡盆子,还是福旺给他介绍,他才知晓,原来那个像是澡盆子的东西,叫浴缸。说是西方人都用那个浴缸来洗澡,如今大城市的好些有钱人也流行那个。   谢放低头闻了闻,“我身上有味道?”   阿生摆着手,慌忙比划着解释,“不,不是……我就是想着您坐了这么久的车,或许会想要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回头我再给您煮一碗点心,这样会舒服很多。”   譬如他在火车上的那几日,最想要做的事,便是舒舒服服地洗个澡。   谢放轻捏了下阿笙的鼻尖,笑着道:“逗你的。”   阿笙涨红着脸颊。   这会儿才对二爷来了繁市,有一种真切感。   毕竟除了二爷,也没人会同他开这样不正经的玩笑。   谢放握住阿笙的手往里走,“不过经过你这么一提醒,这会儿倒的确觉着有些累,想要泡个澡松弛松弛。你方才说房间里有浴缸?”   阿笙很高兴,自己的提议被二爷所采纳。他弯着唇,点了点头,开心地领着二爷去房间的浴室。   卫生间同房间一样,福旺、福禄两人也都是日日打扫的,是以浴缸也很干净。   阿笙给浴缸放了水,转过头,同二爷比划着,“我去给您备换洗的衣裳。”   房间的衣柜里就有福禄、福旺两人给二爷提前添置的衣裳。   阿笙给二爷挑选了一套舒适为主的便服。   他捧着衣服回到浴室。   却见二爷已然脱了外衫。 第260章 很想很想   阿笙赶忙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我把衣服放椅子上给您。”比划完,未等谢放反应,转身就出了浴室。   似是生怕自己放得慢了一些,二爷直接就将内衫也一并给除了。   阿笙将浴室的门关上,隐约听见二爷的低笑声,耳尖更红了。   关上浴室的门,阿笙的后背抵着门扉,脸还是热的。   这时节,北城已经入秋,红枫渐染,夜里需要穿棉袍,繁市的白天却还是十分凉爽,便是树木都依然绿得盎然。   阿笙走到露台上,望着街上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站着吹了好一会儿风,脸上的燥热才稍稍褪去了一些。   …   谢放泡完澡,走出浴室,便闻见一股沁人的茶香。   他寻着茶香望过去,阿笙弯着腰,在摆糕点同茶盏。   谢放走上前,从后头揽住阿笙的腰身,将脑袋轻靠在他的肩上,“怎么没有先去休息?”   阿笙将衣服放下便出去了,他还以为之后阿笙便离开了房间。   他泡澡的时间不算短,在这段时间里,阿笙一直忙着张罗着这些事?   耳边拂过一阵热意,鼻尖闻见一股淡淡的皂香,阿笙摆放茶盏的手倏地抖了抖。   茶盏碰击小圆桌,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知道是因着阿笙涨红着脸颊,缓缓地转过头,笨拙地用手势回应着,“我不,不累……我想您可能泡完澡会有些渴您泡了壶茶,还有这桂花糕,可以垫垫肚子肚子。”   谢放环抱着阿笙,脑袋探出了一些,低头轻嗅,满足地扬起唇角,“很香。“   说话时,鼻尖轻蹭过阿笙的后脖颈,也不知当真是说茶和糕点很香,还是有旁的什么意思。   阿笙身子轻颤,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要跳出胸腔。   阿笙很是有些慌张地从二爷的怀中挣脱,拉过后者的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给二爷倒了杯茶,搁在桌上,打着手势,“这是薛先生送的碧螺春,您尝尝。”   谢放将茶杯端起,阿笙不忘用手势提醒,“小心烫。”   谢放将茶吹凉了一些,轻啜了一口,便将茶杯给放在了桌上。   阿笙眼露紧张,比划着,“怎么了?可是这茶受潮了?”   按说不会啊。   薛先生给了他这茶之后,他便一直让福禄好生收在柜子里,只是繁市的气候教符城都要湿热一些,莫不是即便收在柜子里头,还是不小心受潮了,影响了口感?   “我去给您再沏一(壶)……”   阿笙尚未比划完,他的手被握住,手臂被一道力量一扯,身体失重,跌坐在了二爷的腿上。   他的身体被转过去,正对着二爷。   二爷的脸猝不及防地在他的眼前放大,阿笙睁着一双眸子,大脑空白一片。   他瞧着二爷的脸离他愈来愈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像话。   …   阿笙的后脑勺谢放扣住,唇上覆上一片温热。   温热的液体被渡至他的口中。   将口中的茶渡过去之后,贴在阿笙唇上的温热并未离开,而是探入了滑舌。勾住阿笙的,细细品着阿笙口中的茶香,辗转流连,反复勾缠,怎么也尝不够。   茶香固然再沁人,又哪里及得上他怀中之人来得令他沉迷。   阿笙全身发软,亏得是坐着,否则此时怕是要站不稳。   呼吸愈发地急促,阿笙放在二爷腰间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衫的布料。   察觉到,谢放这才将人给松开,“阿笙觉得茶的味道如何?”   未等阿笙回应,自己接了一句,“我觉着极好。”   阿笙眼神迷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想起二爷方才的那两句话,他的脸颊蓦地红透,一双眸子水润润地瞪着二爷。   二,二爷又,又不正经。   方才那话,像,像是这茶是二爷泡给他的似的。   再,再一个,便是二爷泡的茶,也,也没有将茶喂进人嘴里,还问他味道如何。   不仅如此,还……还自己回答回答上了。   …   方才那一杯茶,几乎尽入了他的口中。   阿笙只得又给二爷倒了一杯。   这一回,未等谢放有所动作,阿笙便将糕点也一块递了过去。   阿笙哪里知道,若是谢放方才未在克制着自己,两人哪里还能像此刻这般聊着天。   谢放就着茶,吃了阿笙递过来的糕点。   许久没有尝到阿笙的手艺,谢放一连吃了三块糕点。   阿笙知晓二爷胃不是很好,担心二爷吃太多不好消化,在谢放要拿第四块时,忙制止了。   若是二爷喜欢,他往后天再做便是了。   …   两人许久未见,谢放自是不会轻易放阿笙离开。   阿笙也舍不得。   两人便坐着一块聊天。   确切来说,是阿笙仍然坐在二爷的腿上。   “在北城的时候,总是记挂着你。开车路过某间酒楼,瞧见大堂里跑堂的身影,便想起那时你在长庆楼忙碌时的身影。出去应酬,尝到好吃的菜,想着这家主厨手艺着实不错,若是你也能够尝到便好了。   最难熬,便是夜里的时候。想着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见着你,抱到你,简直要泪湿枕巾。”   阿笙脸皮薄,听二爷讲这些情话,尤其是还是坐在二爷的怀里,很是有些难为情,浑身就像是被人挠了痒痒一般,坐不住,总是想着要起身。   直至听到后头那一句,叫他很是有些哭笑不得,便是连起身都忘了,转过头,睨了二爷一眼,比划着手势,“二爷又在说笑。”   谢放双手圈住阿笙的腰身,半似认真半似玩笑地抱怨,“哪里是在说笑?我知晓了,定然是阿笙在繁市又是由明诚陪着听戏,又是逛大商场的,乐不思蜀,都没有怎么想南倾,才会认为南倾是在说笑。”   阿笙忙比划着,“才,才不是。我……”   比划至一半,停住了,谢放直勾勾地盯着阿笙,“嗯?你怎么着?”   阿笙一听二爷这语气,便知道二爷方才又在逗他。   即便如此,为了不让二爷误会,他还是通红着脸颊,将方才的手势比划完,“我,我也想二爷……”   很想,很想。   北城那边有个风吹草动,他便一整日都忧心地不行。   倘若不是忙着给报社供画稿,又忙着装修酒楼,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挨呢。   幸好,幸好二爷平平安安。   眼下,又总算是见上了面。   昨日还需要靠报纸才能获悉北城近况,今日,二爷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总觉着……像做梦似的。   阿笙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他忽地伸手,主动环抱住二爷的腰间,将脸靠在二爷的胸前。   二爷的胸膛是温热的,心跳得也好快。   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即便,在此之前,他已经确认过好几回……   阿笙极少会主动做这般亲昵的动作。   谢放微怔。   片刻,他的唇角上扬,语气含笑,“嗯,这回信了。往后还请阿笙小掌柜多多用这种方式,叫南倾信服。”   阿笙听着二爷的调笑声,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一张脸埋几乎在谢放的胸口安营扎寨,大有地老天荒的架势,未有露出的一双耳尖红通红、通红。   着实太过可爱。   谢放低头,亲吻阿笙的耳尖。   轻吻顺着阿笙的耳尖,来到他的耳侧,往下,落在他后脖颈处的肌肤……   大致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笙圈在二爷腰间的双手紧张地收拢。 第261章 又欺负人   身体蓦地腾空。   阿笙被抱起,放到了床上。   脑袋躺在软枕上,阿笙的身子却觉着自己的身子仿佛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他紧张地闭上了双眼,压根不敢睁开,便是连呼吸都屏住。   谢放弯腰替阿笙脱去脚上的鞋,转过身,瞧见阿笙通红的脸颊,以为阿笙是害羞,唇角轻微着上扬,瞥见阿笙的神色都变得不大对,方才意识到这个小傻子连呼吸都忘了。   谢放浅叹了口气,“阿笙,呼吸。”   阿笙茫然地睁开了眼,因着忘了紧张,也便下意识地呼吸着空气。   他,他方才连呼吸都忘了么?   阿笙瞬间羞臊地脸颊通红。   谢放:“好些了么?”   嗯?   什,什么好些了没有?   “还觉着憋气么?”   阿笙红着脸,轻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   他,他本来就没有难受,方,方才纯粹是因为太过紧张,才会把气给屏住了。   这会儿已经没事了。   “那便好。”   阿笙刚要点头,鼻尖二爷身上淡淡的香皂的气息忽地浓郁了起来。   心脏漏跳一拍,唇已经落了下来。   …   上一个接吻因着太过紧张,晕眩着便结束了。   这一回,他尝到了二爷嘴里的茶香,以及馥郁的桂花的香气。   桂花糕他是常做的,薛先生送他的碧螺春,他也尝过,可他从没发现,碧螺春的茶香染着桂花的香气,会叫人这般沉醉,似是这桂花糕里头,还参了酒。   身子像是躺在了船上,世界在慢悠悠地晃着。   桂花的香气淡了,阿笙有些着急,舌尖便迎了上去。   回应阿笙这一主动的动作的是,是更为绵密的吻。   阿笙身上长衫的扣子被解开。   阿笙身子轻轻地颤了颤,他睁开了眼。   早晨的阳光晒进房间,阿笙先是瞧见一团白光,然后才瞧清楚白光下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庞。   阿笙情不自禁地抬手去触碰眼前的这张脸。   谢放握住阿笙贴在他颊边的脸,在他的腕骨落下一个吻,眼神炙热。   阿笙眼睫轻颤,他转过了脸,害羞地不敢同二爷的眼神对上。   阿笙的脸转了过去。   他的唇再次被吻住。   谢放在阿笙脸颊的那只手,轻抚过他的脖颈,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阿笙肩上的锁骨,向下,滑入阿笙敞开的衣襟。   阿笙身子陡然绷紧,呼吸越来越急促。   …   “奇怪,我方才瞧见阿笙上二楼来了,怎么没瞧见人?”   门外,忽然响起爹爹方庆遥的声音。   阿笙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是转过头,紧张地望着房门方向。   谢放见阿笙脸色都下白了,安抚地亲吻他的脸颊,“放心,方掌柜不会进来的。”   阿笙紧张地去捂住二爷的嘴。   怎,怎的这个时候二爷还出声,万一被爹爹给听见了怎么办?   福禄、福旺两人一直在二楼的茶水间候着,以防二爷有什么需要喊他们,他们听见脚步声,便走出了茶水间,刚好听见方庆遥自言自语地这一句。   福旺便出声解释道:“阿笙少爷在二爷的房间里头。”   方庆遥听见福旺的声音,手摁在胸脯上转过了身,“是福旺啊,你吓我一跳。”   “阿笙又去二爷的房间,给二爷收拾房间去了?我去让他稍稍快一些,这个点,估计伙计已经在装修了。那些个伙计,不盯着点不行。哎,要我说,这繁市什么都好,就是人没有咱们符城人实在。按说薛先生给的工钱也不低了,拿着那么高的工钱,干活还偷懒。”   方庆遥说着,便朝谢放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阿笙听说爹爹要进来,着急忙慌地推开二爷,赶忙下床。   …   “哎,方掌柜的,您不能进去……”   福旺追了上去,拦住了方庆遥的去路,“方掌柜的,二爷在里头休息,还请莫要打扰。”   闻言,方庆遥大大吃了一惊,“二爷?福旺,你说二爷在里头休息,二爷来繁市来了?”   福禄担心福旺那个最快的,会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地给说出来了,抢在福旺出声之前,回话道:“嗯,二爷是今日一早到的。我刚瞧见阿笙少爷端着茶同糕点进去,现在阿笙少爷在里头陪二爷说话吧。”   方庆遥一脸懊恼,“还当真是二爷来了啊?哟,这个,这个我真不知道……”   幸好方才福旺及时拦下了他,要是他方才冒然闯进去,打扰了二爷未免太过失礼。   毕竟这个小洋楼,都是托二爷的福,他们才能暂时借助在这里。   方庆遥很快改了主意,“那行,那就让阿笙在里头伺候二爷吧。那今儿个我一个人去盯着装修,顺便告诉薛先生一声,阿笙今日可能得迟些时候过去。   福禄、福旺,等会儿阿笙要是出来了,有劳你们也替我同阿笙说一声,就说不着急去薛先生那里,我会替他说一声。”   福旺高兴应下,一个劲地夸方庆遥,“方掌柜的,您考虑得可真周到。您放心吧,我一定转告阿笙少爷。阿笙少爷要是知道您这般为他考虑,定然开心坏了……”   …   门外,说话声同脚步声逐渐地远去。   “唔,唔——”   听见“唔唔”声,阿笙这才猛地惊觉,自己的受竟还在二爷嘴上捂着。   阿笙吓得睁圆了眼,飞快地松了手,比划着,“对,对不住……”   他,他方才实在太紧张了,没注意。   只是他的力道纵然再大,二爷应当能够挣脱的,怎,怎的不松开他的手?   “我怕我一动,回头你更紧张。”   阿笙听后,更愧疚了。   是他方才太过紧张了。   谢放全然没有责怪阿笙的意思,他抬手拭去阿笙额头上的冷汗,“方才是不是吓坏了?”   阿笙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是我不好,应当及时同你说的,福禄、福旺会守在外头。”   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进不来。   阿笙摇摇头。   不怪二爷。   是他险些忘了,福禄、福旺原就是二爷的人,定然是守着二爷,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二爷的。   也难怪,方才听见爹爹的声音,二爷一点也不紧张。   多半,二爷原也是要同他解释的,是他自己紧张之下,反倒将二爷的嘴给捂住了……   “我在北城的这段时日,都是你在打扫我的房间?”   阿笙没想到,二爷会忽然问起这个。   他红着脸,比划着,“也……也不是常常,就是偶尔。”   大部分时间,都是福旺、福禄在打扫。   他就是有时候,会进来房间,给二爷换下被褥、床套,有时候,也会在床上稍稍坐上一坐。   太想念二爷了。   这个房间,是唯一同二爷有关的存在。   那个时候,只要想着,有一天,二爷会住到这个房间里头,心里头便会充满了期待。   于是便……隔三差五地过来给开个窗,或者是稍稍收拾下房间。   谢放:“只是进来打扫么?”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在房间做过别的?可是在床上?”   阿笙眼睛惊慌地睁大。   他,他哪里敢。   他是回自己的房间……   “告诉我,阿笙,那会儿是怎么做的?”   阿笙咬着唇,有些羞恼地瞪着二爷。   这话便是寻常人张口去说,只怕也能把人羞死,何况是他——   他说不了,便只能用比划的。   二爷分明是欺负人。   谢放揽在阿笙腰际的那只手,向下,嘴唇贴在阿笙的耳畔,声音沉沉,“可是这样?”   阿笙身体猛地一颤。 第262章 烈火浇油   屋内的阳光从墙上,移到了床上。   阿笙只觉眼前都是白光一片。   从前,阿笙被长庆楼的伙计们带着一起看过话本,只是他年纪小,看到关键处,便师傅给发现,没收走了。之后店里的伙计便不带着他一起看了,免得还叫师傅给发现。   尽管如此,话本里头的一些片段,依然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只是那会儿懵懵懂懂,心里头疑惑,是不是自己弄同喜欢的人帮着自己当真有那般大的区别。   他也不好拿这个去问其他人。   今日总算是体会到了各种滋味,方知原来当真比自己弄要快活上无数。   阿笙自己年纪小,又没有什么经验,哪里经得住谢放的这般逗弄,几乎是瞬间便丢盔卸甲。   阿笙自己亦未曾料到,会这般快。   纵然阿笙不是个好面子的人,这会儿还是羞得恨不得床上能够凭空出现一个地洞,好让他能够得以钻进去。   阿笙羞得将脸给埋在了枕头里,露在外头的一双耳朵在阳光下红得近乎熟透。   谢放亲吻他的耳尖,“无事,你年岁小,又是头一回,难免的。”   阿笙转过了脸,一双浸了水的眸子看着二爷。   二爷的语气听着很是平静,可是从前有过……   心里头才闪现这样的念头,阿笙便阻止自己再细想下去。   二爷这样的身份,从前有过才正常。   谢放曲指,在阿笙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不许瞎想,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南倾身边,都只有一个阿笙。”   阿笙眼睛睁大,眼底错愕一片,全然是心思被说中的惊讶。   二爷当真会读心术不成?   谢放失笑,“没有读心术,是你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阿笙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   谢放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手背印上一个轻吻,“我去洗下手。”   阿笙听见二爷说要洗手,耳尖蓦地红透。   余光压根没敢去瞧二爷的另一只手,更勿论其手上沾着的粘|湿。   …   谢放下了床。   回来时,手里头拿着用温水沾湿的毛巾。   纵然方才他的身子才刚熟悉过二爷的手,当发觉二爷要给他擦拭身子时,阿笙还是慌得摁住了二爷的手。   他,他可以自己来。   谢放坐在床边,温声哄着,“别动,需要擦干净,要不然容易沾在床上,可就得换一床床罩了。”   阿笙忙比划着,“我,我自己来。”   谢放低头睨着他,“那我看着?”   阿笙羞愤地瞪着二爷。   二爷就不能……转过身去么?   谢放指尖轻抚阿笙的脸颊,声音噙笑,“往后我们会做更亲密的事,慢慢习惯可好?”   往后……   二爷同他说往后,像是他同二爷两个人,会在一起许久,许久,不会有分开的时候。   因着走了神,也便不知不觉地松开手。   待到回过神,下身传来温热的触感。   血液瞬间顺着阿笙的身子涌上脖颈,乃至脸颊同耳根都红透。   …   擦拭完,谢放欲要起身去将毛巾给放回浴室,放在床上的那只手被阿笙给按住。   谢放重新坐了回去,关切地低头询问,“怎么了?可是身子哪儿不舒服?”   阿笙红着脸,轻摇了摇头。   低垂着眼睑的他缓缓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二爷的视线,将二爷手中的毛巾,放在了边上的木柜上。   阿笙跨身坐在了谢放的腿上。   谢放眼露微讶。   阿笙本就脸皮薄,瞧见二爷眼底的诧异,脸颊更是红透。   只是这一步既是已然迈了出去,断没有再往后退的道理——   阿笙捧住二爷的脸,闭上眼,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   对于回应亲吻,阿笙都尚未驾轻就熟,更勿论是自己当主动的一方。   唇跟唇瓣贴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   谢放自是早已做好了准备,唇上稍稍湿热,便张口将阿笙的舌接纳了过去,温柔地引导着。   这给了阿笙极大的勇气。   从方才起,全是二爷伺候他,他,他也想为二爷做些什么。   他想试试……   当身体感受阿笙手心的温度时,谢放的眸子陡然转深。   阿笙显然要比他以为地要胆大上许多。   一直以来,两人都聚少离多,谢放也因着阿笙年纪小,始终克制着自己。   身体被触碰的瞬间,便如烈火浇油。   谢放将亲吻的主控权给夺了过去,远比先前的亲吻都还要凶,却又担心会吓到阿笙,理智同汹涌的情潮拼命拉扯着。   …   二爷骗人。   不是说了,头一回难免时间短的么?   阿笙靠在二爷肩上,手腕很是有些累。   谢放瞧见阿笙微抿的唇,便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失笑地在阿笙的唇上轻啄了一口,“每个人的情况多少有些不一样。再说,你年岁毕竟小上一些,大了就好了。”   倘若不是顾念到房间里未备着药膏,今日绝不至于此。   阿笙嘴唇抿得更紧了。   他怎么觉着……莫说是再大一些,便是他追上二爷现在的年纪,都没希望超过二爷呢?   …   两个人都需要清洗一下,便一起去了浴室。   阿笙拧开水龙头洗手,余光瞥见二爷要擦拭身子,手上的水渍都没擦干,便慌忙出了浴室。   阿笙“逃”得匆忙,连浴室的门都没关。   谢放踱步至门边,“慌什么?方才的胆儿哪去了?”   阿笙听见二爷的声音,蓦地转过了头,方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关门。   他脑子一热,大步地走过去,将二爷转过了身,推进了洗手间,“啪嗒”一声,。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谢放瞧着紧闭的房门,有片刻的晃神,须臾,缓缓笑开。   他同阿笙在一起已经有段时日了,阿笙对他始终有些恭敬,像这一回这般使性子,甚好。   一门之隔的外头,阿笙懊恼地轻咬住了下唇。   他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方才,竟,将将二爷给推进了洗手间。   …   谢放从浴室走出,瞧见阿笙端坐在床上,身上的扣子都已系好。   谢放走上前,“要走?”   阿笙耳尖充血,点了点脑袋。   谢放在床畔坐了下来,将人抱住,声音里头有着别样的慵懒,“可否留下陪我,嗯?”   阿笙心脏狂跳,他比划着,“您需要好好休息,再,再一个……福禄、福旺知晓我在二爷的房中,总不能一直待下去。”   否则,叫福禄、福旺心里头得怎么想他?   谢放:“无妨,回头要是福旺当真问起,你便说我睡觉要人哄入睡。”   福禄是定然不会张那个嘴的,唯有福旺。   回头,他还是得让福禄将他同阿笙的关系透给福旺,如此,阿笙才不会有所顾忌。   阿笙:“……”   二爷这话,才是将大家当成小孩儿在哄。   “不知为何,这般抱着阿笙,便有了睡意。”   阿笙起初以为二爷又在逗他,听见二爷打了个浅浅的呵欠,才发觉二爷是当真困了。   也是,一路舟车劳顿,自是困乏。   …   瞧着二爷眼底的青色,阿笙到底没能拒绝“哄睡”的要求。   阿笙答应了不走,条件是二爷得在床上躺好。   “听阿笙的。”   当真干脆地上了床,躺下时,手在旁白的空位拍了拍,示意阿笙也跟着躺上来。   方才跟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阿笙也便没有扭捏,上了床。 第263章 耳鬓厮磨   阿笙才躺下,他的腰间便环上一只手臂。   谢放侧躺着,轻蹭着阿笙的额头,怀抱着阿笙。   阿笙的脑海浮现出“耳鬓厮磨”这四个字,把自己羞臊地耳根都红了。   阳光已经从床上移开,只是整个房间还很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也很暖。   迟疑了片刻,阿笙将手也放在了二爷的腰间,他闭上眼,将身子更加依偎进二爷的怀中。   像是在河面上漂泊了许久的船,终于驶进了码头,有一种分外安定之感。   这段时日,因着总是担心北城那边的时局,担心着二爷,夜里总睡不好。   原先阿笙是打算等二爷睡熟了,他再悄悄地离开,就这样靠在二爷的怀中,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   阿笙许久没有睡得这般沉过。   醒来时,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忘了去盯酒楼的装修,误了正事。   倏地坐起身,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滑了下来,顺势落在了他的腿上。   阿笙有些懵。   他缓缓地转过了脑袋,瞧见身旁二爷那张熟睡的脸时,愣了好几秒,方才将睡前的事情给一一记起。   是了。   二爷来了繁市。   两人相拥前的桩桩件件,阿笙也一并想了起来,耳根烧红。   他那会儿,怎的就那般胆大,竟自己跨坐在了二爷腿上。   怪不知羞的。   阿笙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等到脸上的温度褪去了一些,方才小心翼翼地将落在自己腿上的手给挪开。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听见二爷的声音,阿笙吓一跳。   他低头一看,二爷眼睛还是闭着,脑袋却是枕在了他腿上。   这姿势实在叫人太过浮想联翩,阿笙的心跳没出息地漏跳了几拍,“不知道,房间里没钟。”   阿笙比划完,方才意识到,二爷眼睛闭着呢,他比划了,二爷也瞧不见呐。   谢放也意识到了,他掩面打了个呵欠,笑着睁开眼,他仰面看着阿笙,“对不住,太困了。有劳阿笙再比划一次。”   重新再比划一遍倒也没什么,就是,他身上也没有带怀表之类的物件,也不知道时间。   阿笙很是有些羞窘地又比划了一遍,觉着自己像是把废话给说了一遍的感觉,他添了一个手势,“我出去问下福旺他们?”   阿笙说着,掀开被子。   谢放转过了脑袋,面朝里,抱住了欲要起身的阿笙,“无事,我就是随口一问。”   阿笙听着二爷的语气,声音里分明还带着困倦。他在二爷的肩上轻拍了拍,待二爷转过脸,阿笙比划着,“您再睡会儿?我出去看下时间。”   “再抱会儿,我同你一起出去。”   阿笙面露惊讶,“二爷不睡了么?”   谢放给出的理由很充分,“白天若是睡太久,夜里容易睡不着。”   事实上,他的觉一直很浅,即便是夜里,也很少一觉睡到天光,会醒好几次,这一次,已算是睡得深的了。   阿笙下意识地点点头。   倒也是,白天睡太长,夜里是不容易睡着。   …   阿笙同二爷一块出了房间。   下楼时,刚好碰见上楼的福旺。   阿笙眼底很是有些心虚,生怕福旺会问起他怎的在二爷房里待了这么长时间。   阿笙哪里知道,福旺压根就没长半点心眼子,只当是二爷同阿笙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定然有许多话要说,半点没起疑。   压根没察觉阿笙眼底的心虚,福旺见了二爷同阿笙两人,快步上了一阶楼梯,仰起脸,一脸高兴地问道,“二爷,阿笙少爷,真巧。我瞧着到饭点了,刚想上楼问你们,肚子饿不饿,可要现在开饭,厨房饭菜已经备好了。”   小洋楼有自己的厨房,做饭都是厨房的师傅做。   阿笙有时也会下厨,不过他这段时日又要盯着酒楼的装修,还要给报社供稿,鲜少有时间亲自做饭,三餐也便都由后厨的师傅做。   因着不确定二爷同阿笙他们什么时候会下来,福禄还是吩咐后厨到点生火做饭,如此若是阿笙同二爷两人下来了,后厨只要将饭菜热一下便可。   这会儿后厨师傅过来问福旺、福禄两人可要开饭,或者是将饭菜先备着,福旺这才上楼询问。   谢放停住步子,单手扶着楼梯扶手,问阿笙,“肚子饿不饿?可要开饭?”   阿笙早餐吃得早,这会儿还真饿了,便点了点头,谢放于是对福旺吩咐道:“开饭吧,正好我肚子也饿了。”   “嗯,好勒。那我现在就去同后厨的林师傅说一声。阿笙少爷,二爷就有劳您领着一起去餐厅了。”   阿笙点了点头,原就是顺便的事,又哪里来的“有劳”这一说。   福旺转身下了楼,通知后厨师傅去了。   …   直至福旺转身下楼,阿笙方才松一口气。   幸,幸好,福旺没起疑。   下了楼,阿笙领着二爷往餐厅走去,不大好意思地比划着,“是我睡得太死了,原本该我亲手给二爷做一桌,给二爷接风洗尘的。”   二爷口味清淡,可繁市的食物偏甜,也不知道二爷是否能够吃得惯。   谢放在阿笙的后脖颈处轻捏了下,唇角噙笑,“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日。”   阿笙忙紧张地看向餐厅敞开的大门,见福禄、福旺在里头忙着摆盘,并未注意到他们,也便没有拿下二爷的手。   两人进了餐厅,福旺给二爷同阿笙两人拉开餐椅。   谢放在餐椅上坐下,从福禄手中接过筷子,“怎的只有我同阿笙?方掌柜呢?”   福旺接口道:“方掌柜帮着阿笙少爷同薛先生盯着酒楼专修呢,将方骏给带出去了,要晚上才回来吃饭。”   阿笙比划着,“对不住……忘了同您说一声,除了爹爹以外,方骏也跟着一起来了繁市。”   谢放给阿笙的碗里夹了一块酥排骨,“这有什么?这小洋楼,还不至于住不下一个方骏。”   话是这么说……   不过这到底是二爷租的洋楼么。   爹爹也同他商量过,让他问下二爷,租下这个小洋楼要多少租金,他们也付一部分。   回头他找个时间,详细问问二爷。   …   谢放来了繁市,除却阿笙,最高兴,莫过于薛晟。   知晓谢放一路舟车劳累,定然很累,薛晟特意等了等,三日后才提着礼物登门。   这三日,谢放也不像薛晟以为地那样,闲赋在小洋楼。   来到繁市的当天下午,谢放便处理起了公事,忙到夜里,在阿笙的催促下,方去就寝。   薛晟拎着下午茶上门时,谢放在书房里看资料。   福禄领着薛晟进了书房。   纺织厂已经步入正轨,在两人来往的信件里头,薛晟备述过详备,今日过来,便是问谢放,什么时候走马上任,好让他这个总经理能够稍稍卸一卸身上的担子的。   思源路的酒楼马上就要装修好了,他预备赶在中秋节前开业。届时,定然会比较忙,总不能全交给阿笙,否则到时阿笙只怕会太辛苦。 第264章 盛大开业   谢放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从书桌后头走出,关切地问道:“怎么?可是厂里事太多,累着了?”   薛晟弯腰将手中买的蛋糕放在书房的茶几上,“我要是说事少,那定然是违心之论。不过暂且我还能应付得开。主要是隆升的老板本就是南倾你,我就是暂时代为管理一下。如今你人既是来了繁市,厂里的事自是要交接一下。再一个……”   薛晟停顿了下,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这几日去看了一眼,我同阿笙在思远路的酒楼装修快进入尾声了。你也知道,我原就打算赶在中秋节前开业。”   现在距离中秋之期没剩下多少日子,他肯定得上心一些。   到时候等酒楼真的开了业,定然比较忙,倘使厂里的事一直抽不开身,酒楼那边便极难顾得上。   谢放朝他走过去,打趣道:“原来是着急着当酒楼老板。”   薛晟急了,“真不是,主要是酒楼的事我本就一窍不通,倘使不上点心,回头把酒楼给经营倒闭了,牵累了阿笙,我自己赔点钱尚不打紧,这酒楼从设计到装修都是阿笙同方师父辛苦盯着的,到时他们的心血岂不是也白费了?”   是他软磨硬泡,阿笙才答应同他一起做酒楼,回头酒楼经营出现问题,他未免太对不起人家。   …   谢放在茶几前的檀木椅坐下,他笑着道:“同你说笑的,切莫当真。明诚是怎样的品性,南倾又岂会不知?再者,你本就非池中物,开拓属于自己的事业,原就没什么不好。”   说到底,是他先窥得了天机,提前结识了明诚,助他离开符城,又提前来到了繁市,见一番新天地,可他也为他自己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   若是有一天,明诚要脱离他,自行创业,他亦不会说一个“不”字。   薛晟仔细观察谢放神色,见对方当真是在说笑,方才松一口气。   人同人之间相交,最忌互相猜疑。   一旦猜忌生,便生间隙,到时候便难免会矛盾丛生。   薛晟正色地道:“南倾于我有知遇之恩,只要你肯用我,我定然是不会离开隆升的。”   谢放失笑着摇头:“隆升太小,他日你若是有更大的机缘,尽管去。我一定替你开心。快别站着了,坐。不然我一直仰着脖子,脖子还怪酸疼的。”   说着,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   无论南倾如何待他,在薛晟心目中,对方既是自己的朋友,亦是自己的老板,面对南倾,总归是有些拘谨,生怕会失了礼数,反倒教南倾心里头生了芥蒂。   见状,薛晟自是不好意思再站着说话。   他在谢放对面的椅子坐下,也有了说笑的心思,“隆升还小?莫不是在南倾心中,我得叱咤繁市?”   “何尝不可?”谢放唇角扬笑,他给薛晟倒了一杯茶,“明诚你有这样的实力。”   薛晟将茶接过去,只当谢放是在打趣他,也笑了,“南倾莫要捧杀我。”   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么?   他是对金钱、账目较为敏感,若要论起做生意,只怕未必那么擅长。   旁的不说,但就说这开酒楼,若不是阿笙提前提点了他,他只怕盘店的那会儿就掉人挖的陷阱里头去了。   谢放给自己倒了一杯,瞥见茶几上精致的雕花木制食盒,“你这给我带什么来了?”   浅啜了口杯中的茶,薛晟放下手中的茶杯,他将食盒给打开,“喔,这算是西洋糕点?叫奶油蛋糕,在繁市的一些洋人餐厅可流行。同咱们的传统糕点不大一样,这奶油一吃进嘴里,像是直接在嘴里化开,真心怪好吃的。我今日不是去了思远路了么,就顺道去附近的的西餐厅买了块蛋糕。”   谢放没说他学生时代留过学,西洋人的玩意他都尝过,只是仍旧配合地用叉子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薛晟见谢放喜欢,便高兴地道:“你若是喜欢,回头我们叫上阿笙还有方掌柜……这样,你这次抵达繁市,我尚未给你接风洗尘。我们便去那家西餐厅吃一顿如何?那家西餐厅也不止是只有西餐,他们的厨师也做咱们的传统吃食,我尝过,味道也很是不错。”   谢放放下手中的叉子,“不必这般兴师动众的,你不是说打算酒楼开业时间按就选在中秋前么?中秋距离现在也没有多少日子。   我此番南下,北城公司的几位元老也跟着我举家来了繁市,到时候我在酒楼置办一桌,算是给大家伙接风洗尘,也请隆升的几位骨干一起,大家伙一起热闹热闹,顺道也见见咱们隆升的新人,同大家伙见个面。”   薛晟一听,兴奋地道:“南倾你这主意好!好,那便这么定了!”   谢放唇角噙笑:“那你可要抓紧时间了。”   “一定,一定。”   谢放问道:“酒楼名字定下了么?”   提起酒楼,薛晟来了精神,“我想好了,就叫长庆楼!你先前不是在书信当中提过,对于长庆楼歇业一事,方掌柜同阿笙心里头一直有遗憾,反正那酒楼原先名声不好,总归是要另外起个名。   我对给酒楼起名这事着实不擅长,便想着,不若就叫长庆楼。长庆楼的寓意也好,长长久久,喜庆延年。南倾觉着如何?”   长庆楼的名字,自是极好的。   难得的是,明诚这般有心。   谢放给薛晟敬了一杯茶,“我替阿笙还有方叔,多谢你。”   保留长庆楼的招牌,于阿笙同方掌柜的而言,又岂止是弥补遗憾那般简单。   薛晟忙道:“本就是皆大欢喜之事,何谢之有。”   …   思远路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渐渐染上。   繁市的秋天姗姗而至。   “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   阿笙双手捂着耳朵,站在二爷同薛先生之间,眼睛晶亮,高兴地看着酒楼前精彩的舞狮表演。   “来,阿笙,你将咱们酒楼的红布给揭开。”   薛晟将手中遮盖店招的长红绸,递给阿笙。怕他听不见,特意扬高了音量。   阿笙在薛先生同他说话时,捂着耳朵的双手便已拿下,他慌忙摇着头。   这酒楼虽说是他薛先生一起开的,往后经营的人是他,薛先生并不常在,可薛先生到底是出了大头的那一个,这种揭彩一事,应该由薛先生来才好。   不等阿笙比划着解释,薛晟不由分说地将红绸递到他的手里,“这酒楼里里外外,可都是你同方掌柜一起操持的,装修的稿图还是出自你之手,这个彩头须得阿笙你来揭。   阿笙方要递回去,只听二爷道:“阿笙,明诚,这酒楼既是你们一起合伙开的,不若两个人一起?”   薛晟当即道:“南倾这主意好!”   边上,方庆遥亦笑着同阿笙点了点头。   这种大喜的日子,自是不好扫兴,何况揭彩是好事,阿笙也便未再推拒。   薛晟同阿笙分别站在店门口的两侧,一人握着一端,方庆遥高声道:“我喊三,二,一,薛先生你同阿笙两人记得同时松手啊。”   得到两人的肯定答复后,方庆遥清了清嗓子,“三,二,一……”   阿笙同薛先生两人同时将手中的红绸往下拽——   “长庆楼”那熟悉的三个字,随着半空中那一抹红的飘落,清晰地映入阿笙的眼帘。 第265章 一片心意   阿笙微仰着头,愣在了原地。   回过神来时,“长庆楼”三个字已经被泪水模糊。   一只手搭在阿笙的肩上,轻轻捏了捏。   不必转头,阿笙也知道是二爷,他赶忙低头擦去颊上的湿痕。   这般大喜的日子,自是不该哭的,应当笑才是。   “阿笙,这长庆楼三个字,可是南倾亲手书(写)……”薛晟的话说至一半,瞧见了阿笙脸上的湿痕,先是一愣,片刻,笑着将方才说的话给说完,“南倾亲笔题字,可以说是诚意十足。可是惊喜坏了?”   阿笙原就怕被人知道他哭了这件事,怕难为情,可薛先生这般一打趣,顿觉没那般尴尬了。   他红着眼眶,用力地点着头。   其实,方才红绸揭下来的那一刻,他亦是一眼便认出了二爷的字。   想起先前问过薛先生酒楼名字可否心中已有思量,薛先生当时回他,已经想好了,却并未告诉他酒楼的具体名字。现在想来,定然是二爷同薛先生两人事先商量好了,要暂时对他同爹爹保密,薛先生当时才没有同他说。   薛先生同二爷的目的,便是为了此刻的惊喜。   这叫他如何不感动?   薛晟见自己同南倾的安排起了效果,心里头自是也欢喜,“惊喜便好,惊喜便好。”   …   “长庆楼?这里从前不是繁市大饭店么?”   “说是换了老板了,就连店里装修,都跟过去不一样了。是彻底改头换面了。”   “噢?那我可得进去看看。”   “走,我们进去点几个菜,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原先的上海大饭店虽说名声不好,可名气大啊!   有市民见上海大饭店换了老板,还改了名字,难免有些好奇。   “来,几位爷,大家里头请,里头请啊。味道,保管各位满意!”   薛晟听见几个市民的议论,忙迎上前。   薛晟同二爷还有阿笙都商量过,阿笙不会说话,酒楼开张的前一个月,得多劳烦薛晟帮忙招待新客,阿笙负责招待老客户,如此,对于客人而言,不至于太过唐突。   倘若薛晟当真不得空,方庆遥也会帮着招待。   等到客人们渐渐地熟悉了阿笙,自然便会向先前在长庆楼那样,习惯阿笙不会说话,甚至还能瞧得懂阿笙的手势。   …   “多谢二爷,二爷有心了。”   谢放眉峰微挑,“谢我什么?”   阿笙比划着,“谢谢您的题字,还有您同薛先生的一片心意。”   二爷在书法上亦颇具造诣,从前在符城,便经常有人上春行馆向二爷恳求墨宝,是哪怕不署名,若是出摊也定然会有人欣赏的水平。   谢放在他额头上轻弹了下,“对我还用得着这般见外?”   阿笙脸颊一红,下意识地看向爹爹的方向。   奇怪,爹爹呢?   阿笙定睛看了看,方才瞧见爹爹背对着大家,抬手似是在拭眼角。   阿笙一怔。   他比划着手势,同二爷“说了一声”,走过去,轻轻地搂了搂爹爹的肩膀。   父子两人一同仰起脸,地望着眼前的“长庆楼”三个字,思绪复杂。   阿笙比划着,向爹爹保证,“爹爹,您放心,我一定会让繁市的百姓,都知道咱们长庆楼这个招牌的。”   闻言,方庆遥眼圈一热,险些又要落泪,“爹爹信你。”   阿笙迟疑着,比划着,“只是,爹爹……掌柜不再是您,您会不会觉着遗憾?”   方庆遥眼睛睁圆,“怎么会?便是先前的长庆楼开继续开下去,也迟早是要交给你的,如今这一天不过是提前一些到来罢了。莫要多想。薛先生既是信任你,才找你合作,你务必要好好干。”   阿笙点头,“放心吧。爹爹。我会好好干的。”   …   长庆楼顺顺利利,稳稳当当地开了张。   开业的前七日,不包括酒水,所有菜品一律打七五折,倘若在店里消费满二十元,便可免费获赠一碟糕点。开业一个月内,不包括酒水,所有菜品打九折,满二十五,可免费获赠一壶花茶。   不仅如此,阿笙还在开业的第二日,便在高调地在报纸上给长庆楼登了一个版面的广告,广告宣传单乃是他亲手设计,上头刊印有活动信息。   在报上登广告,是阿笙先前经营吉祥居得来的经验。   先前吉祥居,因着罗先生一篇文章,吉祥居受到极大的关注。   在报上登广告,虽不像罗先生的文章那样有号召力,可是最方便、有效的宣传方式。   尤其是在繁市的这段时日,阿笙发现,繁市的人较北城人,更爱看报纸上的广告。   买了报纸,便经常地会随意地翻开广告的页面,甚至会同朋友讨论上头的广告。   他想着,想来这同繁市的人爱新鲜,喜欢时髦有关系,广告上刊登的,往往便是繁市最时兴的事物。   因着他也会给其他报社供稿,跟各大报社编辑的关系都极熟,这一次并没有要他的任何费用,只是让他拿一篇画稿相抵,阿笙同报社于是一拍即合。   阿笙想过,广告多少会有些用处,可他没想到,广告的效果远超乎他的想象。   长庆楼开业的当日,便来了许多前来用餐的市民。   便是一个月后,所有菜品恢复原价,生意竟也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不但未受到影响,喜欢来长庆楼吃饭的客人反而愈来愈多。   …   “阿笙,你同我说说,你的那些促销的手段,都同谁学的?你是怎么想到打折,然后又想到满多少消费,送糕点,送茶的?”   这个问题,薛晟都琢磨快一个月了,只是他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他酒楼厂里两头顾,想要找个时间同阿笙好好聊聊都不成。阿笙忙着酒楼的里里外外,两人竟愣是没工夫好好坐下聊个天。   今日也是趁着南倾来酒楼吃饭,他便厚脸皮一起跟了过来,要了间包间,三个人在包间里聊着天,薛晟终于能够有机会,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第266章 去看电影   阿笙在给二爷以及薛先生倒茶。   闻言,他将茶杯分别放在二爷以及薛先生的面前,手里头比划着,“薛先生莫要笑话我,我就是依样画瓢,起初心里头也没底。”   “依样画瓢?你是依的哪里的瓢?”   热菜尚未端上桌,薛晟便手里头抓了一把瓜子,他磕着瓜子,很是好奇地问道。   谢放给阿笙拿了一块糕点,“先吃一口,垫下肚子,不着急回话。”   薛晟也忙道:“对,对,不着急。我同南倾今日都不赶时间。就闲谈嘛。你先把糕点吃完再回话也不打紧。”   说是这么说,因着薛先生等着自己回话,阿笙也不好意思一个人慢悠悠地吃着糕点。   他索性吃了两口,方才比划着解释,“我是看着报纸,自己跟着琢磨了下……也同报社负责撰写美食专栏的编辑们细致地聊了聊。问了他们最喜欢店家做哪些活动,还有他们觉着做哪些活动会比较受欢迎。”   阿笙桌前的茶杯是空的,谢放便替他将茶杯给满上,“你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的,便是去拜访报社美食专栏的编辑们去了?”   阿笙摇着头。   也不全是。   他也抽空走访了几家店。   像是报社负责美食专栏的编辑们,往往同各大酒楼、餐厅的老板关系匪浅,他们通常也见多识广。对于店家们做的广告活动那个门儿清,也知晓哪些活动受众会比较广。   按说,他参考编辑们的意见去指定折扣活动就好了,不过又考虑到“纸上得来终觉浅”。   无论是报上看的信息,还是报社编辑们同他说的,到底都只停留在理论阶段,还是得实地走访,切实地了解一些厉害的酒楼、餐馆以及餐厅的活动实是情况以及具体效果。   他便实打实当了一回顾客,进去感受了一番。   这才有了这一回长庆楼开业的两个打折活动方案。   薛晟看罢阿笙的手势,手里头的瓜子都没兴致磕了,他由衷地感叹道:“阿笙,你可真是个商业奇才!这一回,我可真是捡到宝了!”   这谁能一样画葫芦化成这样?   这分明是举一反三呐!   阿笙被薛先生夸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微红着脸颊,“我就是一个小厨子。”   哪里称得上是什么商业奇才。   从小在父亲身边耳读目染,故而比旁人多了一些经验罢了。   要是换成别的营生,他的脑子怕是就不灵了。   “谦虚,谦虚了啊!南倾你说是不是?”   谢放手搭在阿笙身后的椅背上,笑着道:“明诚说得极是。阿笙哪里是个小厨子,至少现在大小是个掌柜。身份不同往日。”   阿笙的学习能力,他过往便见识过。   他很高兴,除却他之外,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阿笙过人的地方。   虞老先生、罗先生、明诚……   他们只要同阿笙有过了解,便都会从阿笙身上发现叫他们惊喜的地方。   阿笙被二爷这么一打趣,愈发红了脸颊,心更是砰砰跳得厉害。   薛先生许是没注意到,可他分明瞧见了,二爷靠他太近,他整个人像是被二爷半,半包围住似的。   …   谢放同薛晟两人是特意挑的酒楼不忙的时间点,因此,这一顿饭阿笙还算是吃得颇为自在。   不至于像以往那样,热乎的菜尚未吃得上几口,便被店里头伙计给请去,招待客人。   别看长庆楼开业时间不长,已经有老客户指名要阿笙帮着点菜了,只因阿笙点的菜极为合乎客人的口味,对于一些在点菜上老大难的客人们而言,无疑省了不少功夫。   倘使遇上阿笙不忙的时候,有客人指定要吃阿笙的拿手菜,阿笙亦会亲自下厨,给客人做几道菜。   开业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思远路的长庆楼有个小掌柜,小掌柜的厨艺很是了得这件事,便已传得街知巷闻。   不少人便是冲的阿笙的手艺来的长庆楼。   若是同掌柜的“聊”得投机,主动打个折,客人们就跟别提多高兴了。   至于掌柜的是个哑巴怎么聊天?   害,以“吃”会友,这不是,有嘴就成了么?   纵然一开始有客人窃窃私语,说是没想到,这么大一个酒楼,掌柜的竟然是个哑巴,后头也很快就被阿笙的厨艺,阿笙天然便和气的笑容给征服了。   …   外头有爹爹帮忙,阿笙也便不担心。   等二爷同薛先生离开,他再去替爹爹,让爹爹好好休息,亦是一样。   吃过饭,薛晟从怀里掏出一两张票,递给谢放,“给,这是近日最新上映的电影,可受欢迎。这电影,南倾你同阿笙两人应该都还没看过吧?   回头带上阿笙,你们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也赶一回时髦。”   阿笙在报上看过电影的相关报道,这电影票,却是头一回见,他便有些好奇地看着二爷手中的电影票。   谢放见阿笙盯着他手中的电影票瞧,便将两张电影票都一并给递他手里,转过头,问薛晟,“怎的忽然请我同阿笙看电影?”   电影他还真没看过。   过去在北城时喜欢听戏,后来去了符城,符城是个小地方,没有电影院。   离开符城,回到北城,一言难尽,自是再无看电影的心思。   后来……便是有心想要叫阿笙开心,涨见识,电影的票价已不是他能够承担得起的了。   薛晟开着玩笑:“自是因为我别有用心,怎的?怕不怕?怕不怕看了场电影,你就着我的道了?”   谢放笑睨着他:“这么神奇?那我需得试试。”   谢放问阿笙,“阿笙,你怕不怕?”   阿笙亦笑着摇头。   谢放笑着接口道:“那成,我便当你答应同我一起看这电影了。你近日什么时候有空,同我说一声,我提前将时间安排好,接你去看电影。” 第267章 贪心不足   阿笙只在报上看过刊登的电影广告,尚未进过电影院。   他倒是想去看一场电影,尤其还是同二爷一起,唯一的顾虑是,酒楼怎么办?   “怎么了?可是对这部电影不敢兴趣?若是你不想看这部,我便托人给你们再整两张你感兴趣的影片。”薛晟见阿笙没回应,忙出声问道。   可别他好心办了坏事,选的电影不对,阿笙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阿笙手里头拿着电影票,忙摇着头,他比划着,“这电影时间是在晚上19:15分……”   傍晚到夜里十点之前,是店里最忙的时候。   大家伙都忙得脚不沾地,他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同二爷去看电影。   见明诚脸上仍是茫然,谢放索性替阿笙将顾虑给说了出来。   薛晟一听,爽朗地笑出声,“我当你在担心什么。原来还是担心酒楼的事儿,咱们酒楼又不是人手不够,再说了,有方叔还有阿贵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当天我顶上,这样方叔便不会太累。你啊,尽管放心同南倾看电影去吧。”   繁市这地界龙蛇混杂,随随便便得罪了什么人都够喝一壶的,陶管事不放心阿贵外出找事做,因此,便让阿贵到酒楼里帮忙。   阿贵身手好。别说,要是有客人闹事的,瞧见人高马大的阿贵,大多数还真就不敢了,省了不少事。   说罢,薛晟又转过头,对谢放道:“南倾到繁市之后,还没怎么放松过吧?趁着这个机会,阿笙你也给自己放一日的假,顺便充当一回向导,带着南倾在繁市好好逛逛,玩个尽兴。其他的事情你都无需担心,由我担着呢。”   阿笙听后有些动摇,二爷的确是到繁市之后除却当天稍稍得空,之后便一直在忙。   谢放拱手:“如此,我同阿笙便先行谢过明诚。”   二爷既是替自己做了决定,阿笙也便顺势谢过薛先生。   …   “二爷早。二爷今日这是……有重要应酬?”   陶管事从外头拿了早报同信件进来,瞧见二爷从楼上下来,见二爷穿得格外正式,甚至比寻常应酬都要讲究一些,忍不住会好奇地问道。   他怎的没听说过少爷近日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   莫不是是临时的约见,少爷才没来得及同他说?   谢放步下楼梯,笑着道:“阿笙今日要当一回向导,带我四处逛逛。”   陶管事恍然大悟。   原来少爷是要同阿笙少爷出去玩啊。   那便是,约会了?   倘若是约会,那是要上心一些的。   陶管事眼底也随之染上笑意,“少爷来了繁市之后终日公事缠身,今日得了空,可得好好放松放松。”   谢放轻扬着唇角,是许久没有放松过了,他问陶管事,“阿笙起了么?”   陶管事笑着回话:“起了,在同方掌柜一起在餐厅用早点呢。”   谢放的视线落在陶管事手中的报纸上,“这是今日的报纸?”   陶管事:“是,我想着您差不多这个点该起来了,便给您去提前取了来。我给您放餐桌上?”   谢放微一点头:“好。”   …   谢放现身餐厅。   阿笙倏地一怔。   二爷今日……穿得未免也太过好看了一些——   一袭樱华丝纱长衫,长身玉立,便是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当真像极了报纸上登着的世家公子的偏偏模样。   不,不对。   二爷本就是世家公子。   “你今日既是要带二爷出门走走,在吃穿用度上咱们可不能小家子气。你身上钱够不够?若是不够,等吃完早点,你去我房里,你看看大概需要多少花销,爹爹给你。”   方庆遥听说了阿笙今日要同二爷出门,特意叮嘱道。   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段,没等到阿笙的回应,反倒见他直勾勾地盯着餐厅的门口方向瞧。   方庆遥纳闷地顺着阿笙的视线,也瞧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二爷。   他便又转过头看了看阿笙,只见阿笙仍旧一错不错地盯着二爷瞧。   桌子底下,方庆遥踢了踢阿笙,压低了嗓音:“你这般盯着二爷瞧做什么?这也未免太失礼了。”   方庆遥倒是没多想,阿笙也大了,也是到注重外表的年纪了。   二爷无论是长相还是气度,确实人中龙凤,莫说是阿笙,方才他瞧着都被惊艳到了。不愧是北城的世家公子,就是讲究。出门逛逛,都打扮得这般得体。   街阿笙偷看二爷的事被爹爹这么一抓包,脸颊蓦地红透。   …   “方叔,阿笙,早。”   福旺拉开餐椅,谢放坐下前,笑着同方庆遥、阿笙父子两人打招呼。   “二爷您也早。二爷您今日这一身可真好看。”   方庆遥热情地回应,同时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谢放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裳,余光别有深意地往阿笙的方向瞥了一眼,“方叔觉着我这一身好看?”   方庆遥竖起大拇指:“好看!不过二爷您这相貌,便是套个麻袋也好……嗯,我的意思是,您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阿笙的脸几乎快要埋进碗里。   虽说方才二爷是问的爹爹,可他总觉着……二爷像是在问他似的。   谢放唇角轻扬:“多谢方叔,您过誉了。”   阿笙忽地放下手中的碗筷,比划着道:“我,我吃饱了,我先上楼换身衣服。”   方庆遥喝着豆浆,仰起脸,不解地看着他,“怎的忽然想起要换身衣服了?你这身衣服不是早上擦换上的吗?”   阿笙通红着脸颊,“方才粥不小心沾,沾了点在衣服上。”   方庆遥下意识地看向阿笙的身前的衣衫,“有么?”   没瞧见啊。   这不是挺干净的么?   阿笙红着脸,推开餐椅站起身,“爹爹,二爷,你们慢吃。”   谢放心中已经猜到,阿笙为何忽然决定去楼上换衣衫。   心中失笑,阿笙脸庞薄,故而没点破,只微笑着点头,“好。”   方庆遥:“成,去吧,去吧。”   既是要同二爷一起出门,是要换身干净的衣服为好。   …   谢放吃过早餐,阿笙在楼上尚未下来。   谢放便一边喝着茶,翻看着手中的报纸,一边等候。   渐渐地,谢放的表情随之有些凝重。   东洋人加强了对北城的控制,北城的物价一涨再涨,民不聊生。   谢放并未庆幸自己离开得及时,他仍然为北城的百姓感到忧心。尤其是,不知道虞老先生同小石头以及小毛、豆豆他们眼下日子如何。   他离开北城前,特意同虞老先生提过,若是真到了缺少物资的时候,让他务必联系林市长。若是要离开北城,他亦可以安排。   林市长那边,他也曾交代过。   对于林市长那样的身份,安排一点物资,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又可让他欠下人情,想来林市长应当不会拒绝。   报纸上,也不全是坏消息。   至少他同北城各界人士的捐款起了重要作用,北城各大高校的师生均已撤离,这也让谢放心中郁结少纾。   只要北城的师生能够得以保全,他日,如今保存的这一点星火终会燎原。   谢放将报纸翻过另一页,倏地,标题上出现他所熟悉的一个名字——   “书画经理人岳盛辉贪心不足,终至破产,牵累数十名投资人”   谢放视线一顿。   他迅速扫向这篇报道的末尾。   在被牵累的投资人当中,不出意外,大哥谢朝晞以及三弟谢朝晖赫然亦在名单之中。 第268章 似曾相识   “少爷,阿笙少爷从楼上下来了。”   福旺弯腰,低声禀告了二爷一声。   谢放目光从手中的那篇报道上移开,神色平静地合上手中的报纸。   不知大哥同三弟跟着岳盛辉投了多少钱,不过在物价飞涨的这个当下,无论投了多少,日子总归不会好过。只怕父亲给留下的遗产,大部分都给赔了进去。否则报纸也不会特意列出大哥同三弟的名单。   谢放想起自己离开北城之前,对沛娴的委托之事。   岳盛辉这一次栽这么大的跟头,想来其中应当有沛娴的手笔。   …   谢放来到客厅,见到阿笙快步从楼梯上下来,忙出声提醒:“慢一些,不急。”   阿笙脸颊一红,放慢了脚步,他步下楼梯,走至二爷的跟前,手里头比划着,“抱歉,临出房门,爹爹交代了一些事,这才有些耽搁了。让您久等了。”   二爷穿得这般正式,他总不好太过随便。   本就在房间里挑选衣服,挑得时间长了一些……爹爹又敲门进来,问他手头钱够不够,硬是塞了五十给他。   繁市开销是大,可长庆楼的进账他同薛先生本就是五五开,尽管还需存还给二爷先前开吉祥居折了的钱,总不至于身上连个五十一百的都没有。   他将自己用来存钱的罐子给爹爹瞧了,并且再一次将五十还给爹爹,爹爹才将那给他的钱拿回去。   “你既是不缺钱,那回头花销上就不要太寒酸。今日是你带着二爷逛,吃的喝的,你便得主动请客。二爷待咱们爷俩说是恩深义重也不为过了,咱们可不能寒了人家的心。知道么?”方庆遥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阿笙点点头,“爹爹,我知道的。”   “还有……”   阿笙比划着,“爹爹,二爷还在楼下等着呢。咱们是不是不好叫人家久侯。”   方庆遥忙道:“也是,也是。那成,你先下楼吧。你同二爷好好玩,有爹爹同薛先生在呢。小骏也能够帮得上,酒楼的事你就不必操心,啊。”   方骏的能力阿笙才不放心,不过有阿贵看着,他倒确实不怎么担心。要是方骏捣乱,阿贵会收拾他。他就亲眼见过阿贵因为方俊偷懒动手收拾他,方骏见到他还叫苦,他便佯装在忙,没搭理,方骏气得鼻子都歪了。   哼,阿贵帮着教训才好呢。   因着怕二爷久侯,阿笙也便没同爹爹多聊,两个人出了房间。   方骏还赖在床上,爹爹去叫方骏起床去了,他便一个人先行下楼。   …   “我在餐厅坐着,喝喝茶,看看报,又不耽误事,有什么等不等的。而且现在时间尚早,出门大多数商店怕是还没开,不急着出门。”谢放温声道。   阿笙微微一怔。   是了。   险些忘了,繁市同符城不同,大不多数商店都没有那么早开,有些商店要过了九点,甚至十点才开门。   那怎么办?   那……让二爷再看会儿报?   他去画室画会儿画?   谢放在阿笙的额头上轻弹了下,“想什么呢?还想着去画室画幅画再走?咱们可以先去逛一逛繁市的早市,我听说繁市的早市极为热闹?”   二爷的力道不重,很轻,阿笙被弹了额头,一点不恼,反而眼睛一亮。   还是二爷聪明!   繁市的早市确实极为热闹。   阿笙比划着询问二爷的意见,“那咱们现在出门?”   谢放微一点头,上下打量了眼阿笙,笑着道:“阿笙穿得这般俊俏,可不能等天黑了再出门,是不?”   阿笙脸颊红透。   二,二爷注意到他换过衣衫了?   还,还不是因为二爷今日穿得这般正式,他也不好,不好太给二爷丢份么。   …   谢放来了繁市之后,便另外购置了一辆洋车,这样出入方便一些。   他同阿笙两人便一起坐汽车去的早市。   阿笙每日都会同爹爹一起,早起去菜市场进货。天光未亮,可菜市场已是人山人海。   这会儿车子开出去,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街上商店大都未开,街上也没有时尚的男男女女,来往不绝的人力车,这座城市像是尚未醒来。   早市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要是论热闹,北城的早市也极为热闹。同繁市不一样的事,北城的早市大都是字画,花鸟,还有人摆摊卖书的,当然也少不得一些当地美食。   繁市的早市,也有卖字画的,花鸟的,还有吃食,除却吃食,字画同花鸟并不算多,更多的是什么万花筒、望远镜,还有墨镜、老花镜……显得更为时髦。   阿笙同二爷两人都是吃了过了早点才出的门,这会儿都还饱。   尽管如此,瞧见摊位上有人在卖他从前未见过的肉沉子,在经过二爷的同意后,便拉着二爷一块在摊子前坐下。   他知晓二爷不大喜欢吃油腻的,便只叫了一份。   这个肉沉子的做法,极为特别。只见青花瓷的小碗里,盛着一个新鲜的未煮熟的鸡蛋,摊子用筷子在蛋黄上戳一个洞,再用筷子往里头不停地塞肉馅,放入煮沸的开水里滚一滚,至煮熟再捞起。   肉沉子被从锅里捞起,肉香当中混着一股蛋香,还没张开嘴去尝,便已叫人垂涎欲滴。阿笙的那一碗,被摊主利索地放至他的桌前。   他将肉沉子稍稍吹凉,用筷子夹着,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嫩滑的蛋白便破了,绵软的蛋黄香在嘴里溢开,里头的肉馅这会儿也熟了,紧实多汁,说不出的美味。   谢放:“怎么样?味道如何?”   阿笙连忙点了点头,“二爷可要尝尝?”   谢放将嘴凑过去,“啊——”   阿笙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方才的意思是,想问二爷是不是要来一份。不,不是同他吃一份。   想着左右这早市也没人认识他同二爷,便硬着头皮,将自己没咬过的一边,递到二爷嘴边。   谢放嘴角噙笑,“这般见外?”   阿笙脸上的热度愈发地高。   他已是十分不见外了,倘使当真见外,才,才不会将自己吃过的给二爷。   偏得他这会儿不好比划,要是一比划,担心肉沉子会从筷子间掉下来。   好在,二爷没再多言。   谢放张嘴,咬了一口,点了点头,“嗯,味道很不错。”   阿笙开心地弯起唇。   二爷喜欢便好。   两人一起分吃了这个肉沉子。   早市上人来人往,自是没人留意一个小小摊位的角落里坐着的两人。   “我想着,等回去之后,同爹爹还有后厨的师父们商量,看看能不能做一道类似的下午茶点心,应当会挺受欢迎。二爷觉着如何?”   阿笙付过钱,尚未走出摊位多远,便同二爷分享起自己心中的想法。   “出来玩都惦记着酒楼菜品的开发,方小掌柜事业心会不会太足了一些?”   阿笙知道二爷在打趣他,仍不免红了脸颊,“那您觉着……是好还是不好?”   两个人往前逛着,谢放笑着道:“男儿有事业心自然是好事,先立业,方能成家么。是不是?不过阿笙年纪尚小,离成家亦尚早。”   二爷怎的又……越说越不正经了。   阿笙羞臊了个大红脸,“我,我不是问的这个。”   二爷定然又是故意的!   他才不信,二爷不知晓他方才究竟问什么。   谢放见阿笙脸红得不成样子,这才不逗他了,他给出自己的建议,“我觉着挺好。繁市的下午茶文化发达,可如今大多数人却心仪去西餐厅喝下午茶,吃甜品。咱们酒楼也可以推出下午茶套餐试试。   你不是在报社供画稿么?可以提前画一组下午茶主题的画稿,若是稿子不通过也不要紧,咱们印出来,当传单发,也能起到宣传效果。”   阿笙听得心潮都有些激动,一双眼睛晶亮地看着二爷,“二爷您这想法好!”   等回去,他便按照二爷说的,向报社投画稿试试!   …   “卖布啦!卖布拉!耐穿又实惠的时锦布……”   “不逊于进口洋布的时锦布,快来看一看,瞧一瞧……“   听见这几声吆喝声,阿笙脚步倏地一停,他错愕的同二爷比划着手势,“时锦布,二爷,那不是……”   早市上卖布,没什么稀奇的,来逛早市的人当中,除却一些爱喝早茶的大爷,其中不乏妇人,妇人们买菜,买早点,看中了布匹,顺势给家人裁一点回去做衣衫或者是床被,也有来早市进货的。   阿笙惊讶的是,这时锦布是二爷为了适应繁市的市场,专门推出的布料。   据他所知,为了保证布匹的质量同价格,只有同隆升合作的绸缎庄才得以出售,何以会在早市出现?   私自在外头倒卖布匹,破坏行情,是隆升上下严禁的。   谢放显朝阿笙摇了摇头,“待我上去看看。”   得先确定究竟是不是隆升的时锦布。   阿笙点头,陪着二爷一同走上前。   谢放走到摊位前,“这布怎么卖?”   摊主瞧着谢放身上的布料,心知这位是个有钱的主,将价格抬高了不少,嘴上却是道:“放心吧,这位爷,给您的价格已经是最实惠的了!您要去店里,可买不到像我这般实惠的价格。”   谢放翻看着摊位的布匹,竟都是货真价实的时锦。这说明厂里有人倒卖隆升的布匹。   谢放随意指了一匹布,“有劳,这一匹布我要了。”   阿笙眼露错愕。   这布他方才也翻看过,确实是隆升的货,既是如此,二爷为何还要买一匹回去?   不过阿笙相信,二爷这么做定然有自己的理由,也便在一旁没有阻止。   “一匹?您……您确定要一匹吗?好勒,我这就给您拿。”   好啊!这可是开门红!   生怕谢放会返回,摊主连忙将谢放谢看中的布匹给递了过去,痛痛快快地收了钱,险些乐得合不拢嘴。   抱着布匹自是不方便逛早市,谢放于是找了一个跑腿的,交代了地址,将买来的布匹让对方给带回家中。   …   待布匹被跑腿的伙计给取走,阿笙方才比划着问出心中的疑惑,“二爷为何要买匹布?”   谢放解释,“既是货真价实的时锦,为何会出现在早市?带回公司,才不会有人扯皮,认为我瞧见的是假货。”   至于为什么直接买回一匹,自是为了臊倒卖时锦的人的脸。   阿笙听后,恍然大悟,原来二爷是买回去做物证用的,“还是二爷想得周到。”   “明日再劳烦方掌柜的过来打听,打听,他们从哪儿进的货。我同你今日这打扮,摊主决计不会认为咱们是过来进货的,方掌柜就不同了。一看就是买卖人。”   阿笙忍俊不禁,唇角噙笑地点头,别说,爹爹瞧着确实有生意人的派头。   在早市发现有人倒卖时锦,并未影响谢放的心情,他仍旧饶有兴致地逛着早市。倒是阿笙,问过二爷可要先回隆升处理这件事情,毕竟电影晚上才开场。   “难得一天假期,为何要回去加班?可是逛累了?我方亓亓整理才瞧见有一家茶楼不错,我们去茶楼听曲去?”   阿笙瞧着二爷不像是强颜欢笑的样子,总算是放了心,也便听二爷的,一同往茶馆走去。   …   这一整日,阿笙同二爷两人逛遍了繁市。   到了夜里,繁市的街灯依次亮起,简直像是仙人的水晶宫,处处亮亮闪闪,熠熠璀璨。   电影院外头,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这便是电影院呐?   阿笙盯着电影院外头的彩灯看了好一会儿。   从前只在报上看见过电影院,报纸是黑白的,没法为彩灯上色,今日亲眼一见,才发现这电影院远比报上的照片要气派,也更为摩登。   售票口排起不短的队伍。   阿笙同二爷手里头有票,不必排队。   “我们进去吧。”   谢放说着,挽上阿笙的肩。   在这儿,也不会有人识得他同二爷,阿笙心跳极快,捏着电影票的手心微微出汗,乖顺地跟着二爷一同进场。   “早知道你约我来看这部电影,我便不来了。我都陪约翰先生他们看过三遍了,台词我都能背了。”   “你怎么不早说?原想着给你一个惊喜来着。那你喜欢看什么片子,下回我再带你来。”   “算了,就当是陪你吧。”   “就知道你待我最好。”   人群里,有一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阿笙心中一凛,倏地转过头。   方才的说话声……   谢放注意到阿笙的异常,他转过头,关切地询问:“怎么了?”   阿笙抿起唇,轻摇了摇头,许是他听错了?   周公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繁市?   这个世界上,声音相似的也不是没有。 第269章 民族大义   进了电影院,阿笙下意识地留意去听那道酷似周霖,周公子的声音。   不过之后再未听见那道像极了周公子的声音。   许是方他当真是他听岔了?   “我们就坐这儿好了,阿笙觉着如何?”   听见二爷的话,阿笙蓦地回过神。   他瞧了瞧手中的票,方才发觉上头没有写着座位号,只有票价对应的区域。   阿笙没看过电影,也不知道哪个位置好,哪个位置不好,想着既是二爷选的,应当错不了,于是便点了点头。   两人坐下后不久,电影厅棚顶的大灯便悉数暗了下来。   阿笙唬了一跳,转过头,四下瞧了瞧。   莫不是停电了?   “别担心,是工作人员关的灯,棚顶的灯灭了,意味着电影快要开场了。”   阿笙轻舒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二爷怎的知道的?”   借着幕布依稀的光源,谢放瞧见了阿笙的手势。   周遭嘈杂,谢放凑近阿笙的耳畔,“为了不在阿笙面前出洋相,特意问的明诚,看电影可有什么章程,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现在看来,是派上用场了。”声音隐隐含着笑意。   阿笙的第一反应是,二爷也有担心出洋相的时候么?   待耳后传来湿热的气息,方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二爷离自己极近。   阿笙伸手揉了揉耳朵,知晓二爷又在逗他。   放在膝上的那只手,忽地被握住。   阿笙吓一跳。   昏暗,往往会叫人害怕同慌乱,可也有的时候会是例外。   倘若是平日里,在周遭这么多人的情况下,阿笙难免会慌张,这会儿却只觉安心,像是偌大的电影院里,只有他同二爷两个人。   他慢慢地,反握住二爷的手。   …   电影偏头的音乐响起,阿笙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屏幕。   当他看见白色的幕布,却能够出现人物同景物时,很是吃了一惊。   这……这便是电影么?   好神奇。   有一度,阿笙怀疑是不是白色幕布那头有人,瞧着又不大像……毕竟那些风景怎么也不像是舞台布景。   同吹拉弹唱的戏曲不同,电影要安静上不少,可故事的精彩程度一点也不逊于戏曲。   阿笙终于明白,为何繁市的人会喜欢上看电影,确实吸人眼球。   旁的不说,就说电影里头这么多人物,这么多逼真的镜头,就不是戏曲能够做到的。   不过戏曲也有戏曲的精彩。   起初,阿笙瞧见电影当中的男女演员又是拥抱,又是亲吻时,着实被惊着了,红着脸,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儿瞄才好。   周围的人表现却很是正常。   阿笙心里头感叹,到底是大都市,繁市的市民只怕早就见怪不怪。   还有二爷,倘若不是二爷告诉他,他亦是头一回来电影院,他定然以为二爷已经看过类似的片子。   要不然二爷怎的跟大家一样,这般镇静。   虽说是一部爱情片,可这部片子却是实实在在地悲剧。   男女主角在最相爱时,男主角却代表国家,出国征战去了。影片最后,只给了男主一个军帽,女主飞扬的裙角,以及牵着小孩儿的镜头。   电影大厅里头响起抽泣声,便是观影的男性观众在拿着帕子拭泪。   阿笙也红了眼眶,不自觉地紧握住二爷的手。   战争着实太过残酷,生离死别又是何其残忍。   幸好二爷平安地离开了北城,抵达繁市。   同他团聚。   …   “啪”地一声,电影结束,周遭的灯光亮起。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地站起身。   阿笙方要松开,被谢放给反握住,温声宽慰道:“放心,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便是有人注意到了,也只会以为光线太暗,我才牵着你的手,以免你摔跤。”   被二爷这么一打趣,阿笙心里头因为这部片子带来的感伤都冲淡了一些。   心里头一阵羡慕。   他什么时候要是像二爷这般,处事不惊便好了。   …   电影散场。   因着这一天在外头逛了一天,看过电影,两人便哪儿也没去,直接坐车回了家。   福禄、福旺两人迎出来。   福旺好奇地问道:“二爷,阿笙,你们回来了!今日玩得可还开心?电影好看么?”   阿笙点点头,睁大一双乌眸,“开心。电影也好看。那电影可神奇了。”   分明在关灯之前,还只是一块寻常白布,谁知晓,关了灯,出了一段音乐,人啊,景啊,景全出现在那一块大白布上了。说不出的神奇。   不像福旺只会问玩儿的,福禄接口问道:“二爷,阿笙少爷,你们在外头吃过了没?可要让厨房煮点宵夜?”   阿笙忙摆着手,“不用了,我不饿。”   他同二爷今日在外头可是吃吃喝喝了一天,实在是吃不动了。   谢放也道:“我也不饿。”   说罢,状似闲谈地问了一句,“方叔回来了么?”   “没呢。这个点还早,方叔应该还要一两个小时后才回来。”   谢放点了点头,“我先回房换身衣服。”   阿笙今日在外头也玩了一天,想着明日必须得早点起来,好让爹爹等多睡一会儿,也便随二爷一同上了楼。   …   阿笙的房间先到,他推开自己的房门。   “阿笙——”   听见二爷唤他,阿笙转过头。   “你随我来一下。”   阿笙一愣?   嗯?   去,去哪儿?   阿笙人的手被牵住。   阿笙回过神来时,他人已经在二爷的房里。   阿笙神情随之变得有些紧张,“二爷您是……有话要同我说?”   莫不是,今日玩得开心的人只是他一个,二爷并没有很开心?   谢放将房门关上,转过身,“没有,只是有件事,今日早就想做了。”   阿笙松一口气,不是不开心便好。   忽地反应过来,方才忘了问二爷想要做的事是什么,是否有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尚未比划,眼前的光影被遮住——   二爷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这便是二爷方才说的,今日想要做的是么?   像是察觉到阿笙的分心,谢放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两人的亲吻进一步加深。   阿笙紧张地闭上眼睛,环在二爷腰间的手紧张地捏着二爷的衣衫,心跳快得不像话。   …   从二爷的房间出来,阿笙整个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因着有时爹爹会上二楼找他,尽管他同二爷住在一个屋檐下,除非白天,否则他很少会去二爷房中。   或者是熄灯了,二爷来他的屋里。   二爷也鲜少会在熄灯前,将他给叫过去……   “阿笙!”   阿笙心不在焉地走到房门口,冷不防听见有人喊他,吓得身子都抖了一下。   方骏从前头大步地走来,“你为何神色这般慌张地从二爷房中走出?”   阿笙唇色一白。   方骏可是……瞧见什么了?   方骏将脸凑近阿笙,“你是不是,进二爷房间偷东西了?”   阿笙无语,他比划着,“……二爷人在房中。我要休息了。你不许跟着进来。”   他推开房间的门,转过头,朝方骏“警告”地比划着。   “不进去就不进去,说得像是谁稀罕进你房间似的!”   嘴里说着不稀罕,脑袋还是仰着,往阿笙房间里瞅——   阿笙可真是好命!   得是上辈子救过二爷的命吧?要不然二爷怎的待阿笙跟宝贝似的!   这房间可比他那更杂物间似的房间好多了!   阿笙察觉到方骏探究的眼神,他手往后握在门把上,将房门虚掩上,比划着问他,“这个点,为何你提前回来了?”   “我,我肚子疼,不,不行么?”   阿笙没错过方骏眼底的心虚,多半是这家伙诓骗爹爹身体不舒服,爹爹才让他提前回来了。   阿笙“追问”,“你房间在一楼,你为何会上二楼来?”   方骏:“我,我我是听说你回来了,想,问你电影好不好看么!还有,想问你一声,你手上有没有多余的电影……”   “没有。”阿笙比划完,便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房门。   长庆楼发的薪资够方骏买电影票的了,多半是他自己舍不得,只想占他的便宜!   “没有就没有!看过电影了不起啊!”   方骏气得想要踢门,才抬起脚,想起这小洋楼是二爷租的,到底是没敢踢下去,怕自己会被赶出去。   只能恨恨地下了楼。   阿笙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后背抵在门上,心跳险些要蹦出喉咙。   幸,幸好先前二爷牵他的手时,没有被方骏给撞见。否则这家伙定然会以要告诉爹爹来威胁他——   以后得同爹爹说一声,不要让轻易被方骏给骗了,不到时间不许他装病回来!   …   翌日。   “叩叩叩——”   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谢放低头翻看资料,抬头看了眼门口方向,“进来。”   薛晟推门进来,关上门,将手中的一份资料递到谢放的桌前,“我把你昨日买的布匹,交给生产部门的人去核实了。花了半日的功夫,总算是查清了。“   谢放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详说。”   薛晟依言坐下,汇报自己所调查到的情况,“倒卖时锦,是生产车间的一个工人干的,也没同伙,就他一个。这人胆子也不算大,因为偷的不是上等的时锦,是次品。也不是新货,是上个季度的库存。”   谢放随手放开方才薛晟放他桌前的那份资料,“对方很聪明,知道如果倒卖的是新货,仓库那边月初清点时很容易查出来。”   库存就不一样了,已经清点过。除非检查需要,否则一般是年尾才盘。   薛晟没接话。   他就算是再笨,也知道南倾这话绝不是夸奖。   “郭英飞,19岁,男……”谢放念出对方的资料,忽地顿了顿,抬起头,向薛晟确认:“父母双亡?”   薛晟点头,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嗯,爸妈都在逃荒来繁市的路上死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好像是这阵子妹妹病了。”   说到这里,薛晟叹一口气,“其实,若是他只有一个人,只要不女票,不赌,不抽大烟,以咱们隆升的工资,过生活是绰绰有余的。”   19岁,自己也是长身体,饭量大增,最是需要量衣制衣的年纪,却还要养活尚年幼的弟弟妹妹,日子自然也就过得捉襟见肘。再加上是人就难免生病。   穷人家,最怕生病。   “我找车间的其他人打听过,也同他的主管谈过话,得到的反馈都是说那孩子平日里挺老实的,干活也卖力……不过倒卖时锦,毕竟是违反咱们公司制度的事。我想着,不若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发足,再让他走人。他这个月没有满的那部分工资,我个人给出了。南倾你觉着怎么样?”   19岁,双亲亡故。   让薛晟想起了自己。他也是父母双亡,留下年幼的弟弟妹妹。当初若不是南倾……他不知道自己为了生活,会不会也像这位郭小兄弟这般,动起歪心思。   谢放:“不怎么样。”   薛晟微愕,他有些失望,却也无可奈何,“是不是这样一来,影响不大好?那行,今天我就让账房那边给他将工资结清?再扣出他倒卖的时锦部分……”只怕还得赔公司钱。   薛晟只能在心里头叹气。   无规矩不成方圆,他理解。   这一回,是他感情用事了。   谢放视线落在资料上的其中一行,“他会制衣?”   不同于隆升纺纱厂,在繁市成立的隆升纺织公司是有自己的制衣部的。因着料子成色好,设计新颖,上市的成衣已逐渐成为繁市市民的新宠儿。   尽管不明白南倾为何会问这个,薛晟还是如实地将他所知道的告诉对方,“嗯,好像是原先在家乡父母就是绸缎庄的伙计,应当是在父母的耳读目染下学会的?在进咱们厂之前,也在绸缎庄待过。应该是看中咱们厂开出的薪资,这才来了咱们这儿。”   谢放:“让他去制衣部门面试看看。去之前,不要让人知道是你引荐的,让制衣部的人试试他的水平。若是面试过了,就留下。偷时锦的钱,每月从薪资里扣。若是没过,就将他调去看守半年的仓库,降职降薪,算是对他是的处罚。”   薛晟愣住。   若是当真留在制衣部,薪水可是车间工人的好几倍!   如此一来,偿还之前偷时锦的钱可就算不得什么了,这哪里算得上是惩罚?   薛晟说出自己心中的顾虑,“南倾,你……你不担心,我们继续留他,对方会变本加厉么?”   谢放合上资料,“如今时局艰难,百姓谋生困难。倘若咱们民族企业不帮着自己的百姓,还有谁可以帮他们?让人事部草拟一份章程,往后只要是部门先进工作者,均可获得一定金额的奖励。若是家贫者获得个人先进,另外再奖励一袋大米、一桶食用油。”   他左右不了这时局。   只能竭他所能,帮所有能帮的人。   只盼着大家能好好地活着,活着见到家国太平之日那天的到来。   上一世他同阿笙都没能见到,兴许,这一世可以吧。 第270章 投资电影   薛晟被谢放的民族大义所震动,微红了眼眶。   不唯利是图,对咱们百姓有着深切的人文主义关怀,方是咱们民族商人的本色。   倘使本土的商人,人人都像南倾这般,寻常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不过最可恨,还是当局的软弱无能!   佯装并未注意到薛晟发红的眼眶,谢放将郭英飞的资料递还给薛晟,让他拿去给制衣部那边,正色道:“不过有句话需说在前头,念他是第一次,方网开一面,若是再犯,罚款双倍,逐出隆升,永不叙用。”   薛晟将资料接回去,面容严肃,“这是自然!”   他们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这一点他还是分得清的。   因着那郭英飞同他的身世有些像,薛晟自是不想瞧见对方结局太凄凉,南倾的处理结果于他,是再稳妥没有的了。于公司,更是解决了一件棘手之事。   毕竟倒卖公司布料这件事可大小,不及时处理,恐有后人效仿,对其他人也不公平。   一旦行使处罚,又恐将对方逼上绝路。这也不是他们想要见到的。   眼下,这一桩心事总算是了却,薛晟也开始有心情聊别的,“昨天同阿笙的那场电影怎么样?好看么?”   谢放:“不错”   薛晟旁敲侧击,“那南倾你觉着,这电影拍摄的前景如何?”   谢放一听,便知好友这是话中有话。   明诚对商业上的嗅觉想来灵敏。   隆升之所以能够在繁市迅速地占据一定的市场份额,同明诚早期制定的一系列方针同措施息息相关。   想来此番是看好电影这一领域。   谢放失笑道:“我说你怎么忽然请我同阿笙看电影,果然是别有用心。”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想投资拍摄电影?”   薛晟兴奋地站起身,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眼底熠熠生光,“知我者,南倾也!我是觉着这电影是新鲜产业,日后定然会有所发展。投资这一块,前景应当不错。   我认识一位导演,他想找我投资一部电影。当然,他找的也不止我一个,我看过他递过来的剧本,我觉着那个故事挺有意思,你有没有兴趣?你若是有兴趣,我给组个饭局?”   据他所知,电影产业日后在诸多城市确实大放异彩,一点不逊于京剧受欢迎的程度。   电影拍摄对于谢放而言是全新的领域,他此前从未有过涉猎。   不过了解一下也无妨。   他点头:“可以,你安排吧。”   薛晟语气轻快,“那行,回头定了日子,我告诉你。”   “好。对了——”谢放补充了一句,“若是对方同意,地点就定在长庆楼吧。”   薛晟笑了,“行,回头我问问玉轩兄。”   …   薛晟是个实干派,饭局说组就组。   如薛晟所说,那制片人本就在找人拉投资拍电影,薛晟于他拿就是一尊活金佛,对于吃饭地点定在长庆楼自是没有意见。   何况长庆楼如今得名声也是愈发地响亮了,在长庆楼约吃饭,对方唯有乐见其成的份。   白天大家都忙,饭局就约在晚上,定的长庆楼三楼的包间。   谢放同薛晟都是守时之人,两人甚至提前到了一些。   到了长庆楼,却被阿笙告知,那位齐导已经来了,人眼下就在三楼包间候着。   阿笙补充了个手势,“来的时间不短,起码有二十来分钟了。”   可见,对于这次的见面,那位齐先生应当诚意挺足的。   薛晟同谢放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笑着道:“我以为我同南倾算来得早了呢,玉轩兄还挺有心。”   阿笙待要领二爷同薛先生一同上楼,谢放手轻放在阿笙肩上,温声道:“我来招呼明诚便成,你去忙你的。”   惹得薛晟笑指着他,“南倾你这是反客为主啊!”   这酒楼是他同阿笙两人合伙开的,他是同阿笙可都是老板,南倾倒好,反过来,说是替阿笙招呼他。   这不是反客为主是什么?   阿笙弯起唇,比划着,“二爷同您开玩笑的。那您同二爷自个儿上去,我先去忙?”   薛晟摆摆手,“去吧。同我还客气呢?”   阿笙笑了笑,便忙自己的事去了,另外交代了,让薛先生同二爷要有什么事,就让人来找他。   …   薛晟同谢放两人上了楼。   薛晟推开包间的门,包间里头,一名身形消瘦的男子背对着门坐着。   听见开门声,那人局促地转过身,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戴这一副金丝框,瞧见是薛晟,忙站起身,弯腰同后者打招呼,“明诚兄。”   薛晟走上前,“玉轩兄,久侯了吧?”   齐玉轩忙摇着头,“没有。我也是刚到,刚到。”   视线落在薛晟旁边的谢放身上,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他记得薛经理同他提过,此番要引荐他认识隆升的董事长谢南倾,人称二爷。   莫非,眼前这位便是?   原来隆升的一把手这般年轻么?   对于齐玉轩的意外,薛晟早已是见怪不怪,谁让南倾不学他,也蓄上须呢。   不过南倾有那唬人的家世,加之气度在那儿,其他人见着他,天然便多几分信服,确实也用不着像他这般需要努力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老练以及沉稳一些。   薛晟笑着为两人做介绍,“南倾,这位齐玉轩,齐导。齐导,这位便是我们隆升的谢董事长。因着在家中排行老二,故而大家伙都尊称一声二爷。南倾,这位便是我先前同你提过的齐导。”   谢放朝齐玉轩伸出手,“齐导,幸会,幸会,”   齐玉轩连忙伸手回握,“不敢当,不敢当,二爷您唤我玉轩便好。”   引荐过后,三个人方才相继落座。   …   薛晟做东,在问过谢放以及齐玉轩两人意见之后,叫来小二点菜。   齐玉轩张罗着,给谢放以及薛晟两人斟茶。   “来,玉轩兄,先别忙,趁着还没上菜,你把你那部打算筹拍的片子,大致讲个什么故事,同南倾说说。”   等上菜的功夫,薛晟让齐玉轩谈谈他的电影。   “剧本我今日,带,带过来了……“   齐玉轩忙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过自己带来的黑色手提包,从中拿出自己的剧本,双手恭敬地给谢放递过去,“请您过目,有什么意见,您尽管提……”   “玉轩兄谦虚了”,谢放伸手接过,“我先看看?”   “哎,好。”   …   《出走的太太》?   谢放的视线落在扉页上的剧本名称时,心中微微一惊。   他听说过这部电影。   《出走的太太》是首部聚焦于独立女性的一部关于近代女性觉醒电影,可谓是开创了女性觉醒电影的先河。   他记得电影一经上映,可是风靡了全国。   据他所知,这部电影不仅捧红了这部电影的男女主角,女星温玲玲以及男星梁宗源,就是出品它的旭阳影业也赚得盆满钵满。   他之所以对这部电影印象深刻,是因为旭阳影业的事迹见了报,而它背后的投资人之一,便是大哥同三弟。   旭阳影业……   在陶管事的调查里,二哥同三弟并未涉及繁市的投资,更勿论是电影这种新鲜领域。   不过先前明诚同他说过,一部电影从筹备开拍,到开拍,再到拍摄完成,通常需耗时个一两年,花上个两、三年,三四年的也不是没有。   兴许大哥同三弟,是后来才因缘际会接触的这部电影亦为未可知。   看来,他需找人探听探听,这繁市,可有一家叫旭阳影业的公司。 第271章 二爷懂他   通常,要是对本子感兴趣,在看过故事前面几页,就会有所表态的……   齐玉轩见这位只是翻看着剧本,却不发一语,很是有些紧张。   又等了等,二爷依然低着头,在翻看剧本,齐玉轩心中愈发地不安。   不说齐玉轩,便是薛晟这会儿心里头也不由地打起了鼓。   这本子南倾可是没看上,只是碍于情面,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同他们说?   包间里太过安静,热菜还未上,便是连个走动的人都没有,齐玉轩双手攥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提包上,局促地开口,“不,不瞒您说,我知道这个题材可能冒险了一点。能不能成功,我现在确实一点把握也没有。不过我有信心,只要这部片子能够顺利开拍,回本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玉轩兄年纪比他们大,可在南倾同他面前姿态放得这也低,薛晟瞧见了,多少有些不落忍。   他给对方倒了杯茶,又给他递了块糕点,“玉轩兄,你先不要着急么。南倾不是正在看呢么?你且再等等。来,咱们两个先喝点茶,吃一点?你肚子饿不……”   谢放将手中的剧本递双手递回,“实不相瞒,我很看好这个故事。我之前没接触过电影投资这一个块,不知道如果要投资,大致上需要走个什么流程?”   齐玉轩同薛晟两人俱是一愣。   齐玉轩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眼见齐玉轩似是激动得说不出话,薛晟微微扬高了音量,代为出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谢放:“我觉着这个故事很新颖,拍成电影应当会很精彩,而且我个人很欣赏故事里凤英的勇敢跟果断。她从一开始遵循父母之命,嫁给未婚夫,成为一名相夫教子的传统太太,到决定同丈夫离婚,离开家,投身于教育事业,成为一名时代新女性,的确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这个故事也非常了不起,能够看得出,创作者在这个故事上投注了非常多的心血。我相信,待它顺利播出,定然会唤醒更多像是凤英这样的旧女性。”   齐玉轩瞬间红了眼眶。   剧本他给不少投资人看过,可大家的反应要么表现出对故事毫无兴趣,要么告诉他故事还需要再改改——   首先《太太的出走》这个题目就不能用,女性就该宜家宜室,怎么能出走?要是出走了,一家老小谁来操持?再提到凤英这个人物,更是离经叛道。抛弃丈夫和孩子,投身于教育,这不是抛夫弃子么?   大家几乎都是这么说得。   二爷是头一个,理解凤英,也理解他所创造的这个故事的。   齐玉轩将膝上陈旧的手提包搂在身前,许是怀里抱着个东西,能够带给他一些安全感,他语气干涩地开口,“这个故事,是我根据我姐姐的亲身经历写的。家姐就是父母之命下的盲婚哑嫁。我夫没读过书,他也不喜欢我姐捧着书,不仅如此,他经常吃醉,醉了就动手打人。家姐是正经上过女子高中的呀!可吃人的封建礼教蚕食了她!   我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瞧见新时代下女性们的困境,不想要家姐的悲剧,再在这片土地上上演。”   那后来呢?   齐小姐如何了?   谢放同薛晟都像知道,齐小姐最后有没有像凤英那样,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结束那段婚姻,离开那个几乎要了她性命的家,可两人却又同时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   薛晟今日也是头一回听齐玉轩谈及自己的事,才知道原来这个故事还有这样的创作背景,见齐玉轩眼眶湿润,忙将自己的帕子借于他。   齐玉轩低声道了声谢,却是没有接过去,而是自己用手背揩去,担心会弄脏了薛晟的帕子。   盲婚哑嫁的悲剧,实在太多。   旁的不说,像是谢家这样的家庭,也有女儿出嫁之后,受尽夫家冷落的。只不过因着谢家的家事,男方不敢动手罢了。   然而太多像是凤英这样的女性,只能沦为这个时代下婚姻的牺牲品。   谢放正色道:“玉轩兄放心,待他日影片上映后,一定会有更多的女性被唤醒,从传统婚姻当中挣脱出来。”   …   三个人算是相谈甚欢。   吃饭间,确定了初步的合作意向,另外约了签合同的日期。   阿笙忙完,去了一趟二爷他们所在的包间。   此时,齐于轩因故已经先行离开。   阿笙对电影之事更是不懂,不妨碍他听说了二爷和薛先生同那位齐导演的见面很是顺利,替二爷同薛先生两人感到高兴。   “来,阿笙,预祝我同南倾投资的第一部 电影开门红!”   薛晟端起桌上的酒杯,要同阿笙干杯。   阿笙比划着,“晚上我就不喝酒了,我以茶代酒吧。预祝您同二爷的这一部电影开门红!”   都是自己人,薛晟自然也不会介意阿笙喝的事茶还是酒,高高兴兴地同他碰了碰杯。   阿笙鲜少会婉拒敬酒,更勿论是明诚的敬酒,谢放问他:“可是晚上回去还要画画?”   阿笙点了点脑袋。   先前他同二爷在早市尝到的那个肉沉子,经过他同酒楼师傅的共同改良,一经推出,大受欢迎。   他便打铁趁热,根据二爷给他的建议,同报社商量过后,分画了秋、冬时节宜吃、宜饮的美食同饮品,还挺受欢迎。连带地也“捧火”了在报纸上出现的长庆楼的各色美食。   那个主题画已连载完,接下来要画什么,他需细想。   报刊编辑已向他约了稿,他也答应下来了,过几日就是截稿期,他得稍微赶一下进度。   倘若喝了酒,就会犯困,容易误事。   薛晟敬过酒之后便坐了下来,“提及画画……险些忘了告诉你。阿笙,我听玉轩兄说,近日当局对报刊、杂志以及书籍的把控越来越严格,你近日关于一些跟时局有关的画就别画了。像之前那样只画画美食挺好的。”   阿笙也随之坐下。   繁市终究不是净土,随着北城、宁城等地大批有志之士南下,繁市的时局也日渐变得复杂,阿笙轻抿起唇,薛先生说的这些事,他也略有耳闻。   只是倘若人人自危,只知发表歌舞升平、粉饰太平的内容,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到底是薛先生的一片好意,何况,他若是出事,兴许还会牵累长庆楼,阿笙虽不赞同,仍是点了点头。   谢放瞧出阿笙的不开心,桌子底下,轻握住阿笙的手,在他耳畔轻声道:“无妨,你想要画什么,便画什么,若是这繁市待不下去,我便陪你去棠市,去江市,倘若天下乌鸦都一般黑,咱们便渡江,带着方叔一起,离开这儿,天大地大,总有能够容你一篇画稿的地方。”   阿笙眼睫微湿,紧紧地反握住二爷的手。   二爷懂他。 第272章 掩耳盗铃   长庆楼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谢放同薛晟两人投资的《太太的出走》这部电影的筹拍,也终于拉齐了投资,正式进入开拍阶段。   只是随着北城那边彻底被东洋人所控制,繁市这边的时局也愈发不稳,局势确实如同薛晟所言,当局对于文艺界的把控,愈发地严苛。   不时传来有文人因撰写文章被逮捕,更严重者,还有整个杂志社都被取缔了的。   阿笙亦听说了这些消息,他画稿暗讽当局的掩耳盗铃,画稿一经登出,引发了广泛的讨论。   阿笙所在的报社被当局的人查过几次,因着没有明确的证据,当局的人来了又只能离去,只是在言语上予以警告,并且旁敲侧击地打听画手“阿笙”的身份。报设自是不会出卖阿笙。   相比于新闻界同出版界风声鹤唳,繁市的电影因着还处于新鲜发展阶段,电影市场很是红火,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影星被捧红。   …   齐玉轩是个有心人,电影每进展到新的一步,都会向薛晟、谢放两人告知,乃至筹备阶段的各项明细的账目,也是做得清清爽爽,叫人瞧了一目了然,是一个叫人非常放心的合作伙伴。   隆升董事长办公室的房门被敲响。   谢放说了声进,薛晟一只手推开房门,人尚未进来,便听见他嚷嚷着,“快,南倾,过来,给我搭把手……”   闻言,谢放放下手中的文件,他从办公桌后头起身,走向薛晟。   但见薛晟一只手拎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走进办公室,方才将手里的东西陆续换到另一只手,即便如此,因着拿着的东西太多,仍是有些吃力。   谢放帮着拿了一些暂时放到他的桌上,因着外头包着包装,瞧不出里头装的事什么,“怎的买了这么多东西?”   “不是买的。”薛晟也将手里的东西给放谢放桌上,微喘着气解释道:“是郭英飞,可记得?就是那个倒卖时锦的小兄弟,他给买的!我……我找人问过,说是妹妹的病好了,欠医馆的钱也还上了。至于倒卖时锦的钱,也在他工资里扣着呢。也算是那小子知恩图报吧,你知晓了他倒卖时锦,不但没有开除跟处罚他,还让他得以有机会留在了制衣部。   出于感激,给咱们买的谢礼。他说非常谢谢咱们,只是没好意思,也没脸来见你……另,另外,我派人盯着呢,确实干活轻快,而且在服装设计上挺有天资,干,干得挺不错的。呼,这小子怎么买了这么多,可把我给累死了!”   薛晟拎了一路,这会儿又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可他把给累的,拿出身上的帕子擦去额头的汗。   谢放看了眼桌上堆的东西,确实不少,浅叹了口气,“何必这么破费。我同你什么都不缺,便是缺了,也可以自己去添置。”   “我也是这么说的……也说了咱们什么都不缺,让他给拿回去。可我一说拿回去,那小子眼圈就红了,瞧着竟是要哭。吓人!回头他要是哭着从我办公室走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他了。我只好先接受了。我问过了,都是一些吃的,我自己留了部分,我就一个人,实在吃不完。这些你都拿回去,分给方叔,阿笙他们。啊。”   东西现在既是已在他的桌上,他自是不好再让明诚拿回去,只好道:“好。辛苦你了。那位郭小兄弟也算是有心之人。”   “是啊,也亏得你当初想得周到,将他调离原来的部门,如此免去了他人的议论。又给了他现在的工作。咱们这个纺织厂,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要是这个当初对这个郭英飞处置不当,人家寻了短见,回头被对家给知道,大做文章,对咱们也不利。   旁的不说,我知道东洋人就看中了咱们的工厂,一心想要设咱们的纺织厂为他们的军服缝制厂。工人跟机器都是现成的。呸!美死他们得了。要是哪天咱们撤离这儿,机器都要拆走,带走!不留一块螺丝钉给他们!”   谢放面色一肃,“你如何知晓的?可是听说了什么风声?”   他比了个坐的手势,让薛晟坐下同他详说。   薛晟在椅子上坐下,说起了原委,“是玉轩兄透露给我的。他也是参加一位朋友举办的宴会,无意中听到东洋人同几个洋人的谈话,问咱们这个厂有没有洋人的股份……这是在试探,咱们有没有洋人的庇护呢。   还是南倾你有先见之明,让我在租界找一块地设厂,又提前找过洋人打通了关系,要不然真要被东洋人给盯上,不见骨,也得扒一层皮。你每天忙的事够多的了,东洋人忌惮着那帮洋人呢,我这才没对你提这事。   提到玉轩,我想问一下你,他打算请咱们吃饭,时间就定在下周六,地点就在他家,想来就是答谢咱们在他电影融资困难时出手相助。到时候你可有空?”   东洋人是对洋人心存忌惮,可那些洋人也未必可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罢了。   倘若东洋人许以洋人无法拒绝的好处,隆升也便难以高枕无忧。   既是玉轩兄参加朋友宴会,听得的消息,或许届时,他可向玉轩兄再打探得详细一些。   谢放也便答应了下来。   …   齐玉轩家是在老城区的巷弄里。   巷弄狭小,偶尔会有自行车摁着车铃经过。   谢放同薛晟两人各自拎着礼物,避着从身旁行过的自行车,往齐宇轩家中走去。   快要走到门口,听见里头有对话声传来。   谢放转过头,“玉轩兄今日还请了其他人?”   只见薛晟也还是一脸茫然,“没听玉轩兄提起啊。等会儿进去,我问问。”   说罢,扬高了音量,“玉轩兄,我们来了——”   只见里头传来惊讶地声音,“你现在便要走么?不留下吃饭?”   对方声音有些小,说的什么,薛晟同谢放都没能听清。   不一会儿,但见院门从里头打开,一个人戴着尼绒黑帽,身穿风衣的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匆匆走出。   帽檐压得极低,脚步又极快,擦身而过时,险些撞到了谢放手上拎着的东西,却是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自顾自地离去。   玉轩兄的这个朋友是怎么回事?   怎的险些撞到了人,都不知道道歉?!   薛晟到了嘴边的抱怨,因为瞧见紧接着出门而来的齐玉轩给咽了回去。   追上来的齐玉轩替友人向谢放一叠声地道歉,“抱歉啊,二爷,家齐兄说他有急事,这才走得这般匆忙。实在抱歉,方才可撞到你了?”   “无碍。”谢放回了一句,他望着巷弄里疾步消失的纤瘦背影,眸色沉沉,他转过头,看着齐玉轩,“请问玉轩兄,方才匆匆离去的那位朋友可是姓周?” 第273章 关系匪浅   齐玉轩一愣,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回话道:“我的朋友不姓周。他姓林,名家齐。怎么了?可是家齐长得像是二爷认识的某位朋友?”   薛晟也是一脸疑惑地望着谢放。   “家齐?”谢放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进一步问道:“家齐是您这位朋友的名字吗?”   “是的……”齐玉纳闷地看着二爷,他迟疑地问道,“二爷可是在哪里见过家齐?”或者是将家齐误认成了某位友人?否则方才怎会问家齐是否姓周?   不只是见过。   而是如果他没有认错人,那么这位家齐兄,应当根本不姓林,就连名字都是伪造的。   谢放:“不知玉齐兄,可有你这位朋友的相片?”   齐玉轩摇了摇头,“我的这位朋友并不喜欢照相。”故而他家中并无家齐兄的相片。   不喜欢照相?   瞧着那位林先生一身西式装扮,按说既是对洋人装束不排斥,应当也不会排斥照相,这里头很有可能另有隐情。   除非,他当真认错了人。   只是他的记性素来不错,认错人的概率应当不大。   谢放尚未做出回应,一旁的薛晟拎着东西无奈地道:“我说南倾,玉轩兄,我们一定得站在门口说话不可吗?”   “是我的疏忽”,齐玉轩微窘,他连忙做了个请的姿势,“二爷,明诚兄,快里头请,里头请——”   齐玉轩将两人迎进屋。   …   “给,玉轩兄,这是我同南倾买的,一点心意。”   进了屋,薛晟将他同谢放买的礼品,递给齐玉轩。   齐玉轩很是过意不去,他将二爷以及玉轩兄请到家中,只是为了方便,未曾想,反倒是令两位破费了,“您二位来便是了,如何还带了礼物来。”   “花不了几个钱,总不能空着手便上门来了?你倒是接着啊,咱们现在好歹是合作伙伴关系了,同我们还这么见外呢?”薛晟笑着将手中的礼品再次往前递了递。   齐玉轩只好接过去,给放到会客厅的小矮凳上。   说是会客厅,其实就是会客同吃饭一体的这么一间小屋子。屋子里头正当中一间圆桌,旁边摆放着椅子。   卧室就在边上的房间,整体空间并不大,甚至显得有些狭小跟拥挤。   将谢放同薛晟买的礼品放好,齐玉轩转过头,见两人还站着,忙邀请两人坐下,“来,南倾,玉轩兄,坐,坐。”   “我现在就去做饭,菜我都已经买好了。您们先坐着,吃点东——”   转身去给两人倒各自倒了杯茶,放在桌上。   桌上有先前他同家齐两人聊天时吃的瓜子壳跟花生,齐玉轩窘得脸“蹭”一下红了。   他又是去拿垃圾桶,又是拿布的,一通收拾,“抱歉,我没想到二爷同明诚你们两人会这般早到。加上家齐今天过来,也未提前知会一声……”   总之,就是事情都撞到一起了,这才没能来得及收拾。   这会儿繁市已是入了冬,齐玉轩的屋内并未烧炭火,屋内有些冷。   薛晟手里头端着热茶暖手,开着玩笑道:“不忙,不忙。我们又不是空着肚子,专上你这儿吃饭来了。你也先别忙着收拾,我同南倾等会儿肯定也要吃点东西的,到时候你不是白忙活了?”   “那,也还是要收拾的……”齐玉轩一边低头收拾,一边有些羞窘地回答。   谢放的视线落在齐玉轩来不及收拾的花生壳以及瓜子壳上。   看得出来,那位林先生来的时间不短,而且在他同明诚来之前,同玉轩兄应是相谈甚欢,否则也不会有这一桌果壳。   明明聊得很好,却在他同明诚来时,匆忙离开……   谢放眸色沉沉。   玉轩兄口中的那位林家齐,究竟,是不是周霖?   …   “唔,好香~~~”   薛晟还在吃着花生,忽然闻见一阵板栗的香气,是从外面飘过来的。   不一会儿,客厅的暖帘被掀开,齐玉轩手里端着菜碟,从外面进来。   他将手中的板栗红烧肉以及清蒸葱花鲫鱼放在桌上,“从前跟家姐学过几道家常菜,我的厨艺定然是比不上长庆楼的师傅们的。希望二爷同明诚兄莫要嫌弃。你们先吃,我去给你们添饭。锅里头还有一道芙蓉鸡片,我另外再烧一个素菜,马上便好。”   说完,人便出去了。   在齐玉轩将饭端过来时,谢放同薛晟两人都搭了把手。   齐玉轩另外备了酒,三个人五个菜,一个汤,虽说不是饕餮盛宴,却也算得上是丰盛。   “电影如今能够顺利开拍,离不开明二爷同明诚兄两人的帮忙,这杯酒,我敬二位。”齐玉轩站起身,双手端着酒杯,诚心诚意地道。   “玉轩兄客气,谈什么帮忙不帮忙,不过是相互合作罢了。”谢放拿起桌上的茶,谦和地回应。   薛晟两人也忙放下手中的筷子,三个人一同碰了碰杯。   酒过三旬,齐玉轩犹豫着开口:“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薛晟饶有兴致地道:“喔?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这部电影的原型是我家姐,她做的一手好菜,尤其擅长做各色点心。可饰演家姐的女演员并不会做点心。   我听闻长庆楼的方小掌柜点心是极为擅长的,便想着,等拍到相关戏份,能不能请方小掌柜的做我们剧组的指导?放心,绝不会让方小掌柜干白活,我们剧组会给指导费用,按天结算,薪资不会低的。   薛晟笑指了指齐玉轩,“好啊,我只当你是诚心诚意地请我同明诚吃饭呢,敢情还是想要找我们借人?”   齐玉轩薛晟说的很是有些不大好意思,“我也是想着这笔指导费是定然省不了的,找别家的糕点师傅也未必放心。二来,待他日电影播出,也算是为咱们长庆楼的点心做了宣传。   明诚兄既是长庆楼的老板之一,方小掌柜那儿还请务必听我当一回说客,薪资方面好商量。”   “嘿嘿,那你可找错人了。咱们的方小掌柜同不同意,你要问的人可不是我……”   嗯?   齐玉轩眼露疑惑。   他听人提过,明诚兄同方小掌柜都是长庆楼的老板,按说明诚兄应当同方小掌柜关系匪浅,为何明诚兄会说他找错了人?   倘若连明诚兄都没有把握能够请动方小掌柜,那他应该找谁说情?   但见薛晟下巴一点,转向,旁边的谢放哝,笑吟吟地道:“你得问这位,肯不肯替你当一回说客。” 第274章 给我带走   二爷?   在坐的一共只有三人,更勿轮薛晟的指向性这般明确。   这下齐玉轩心中更为不解。   为何方小掌柜的事,得问过二爷?   莫不是二爷也参股了长庆楼的经营,股份甚至比明诚兄要更重一些?   谢放:“明诚同你说笑的。阿笙素来对新奇的事情都很是感兴趣。像是给电影拍摄做指导这样的事,只要是时间上能够抽开身,阿笙想来应当会十分乐意。回头我替你问问,两日后,应当能够给你答复。”   闻言,齐玉轩忙道:“不急,不急。电影都还没有正式开拍呢,便是一个月后答复都来得及。那我就先行谢过南倾同明诚兄了。”   说罢,端起桌前的酒杯,再次敬了谢放一杯酒。   薛晟夹了碟子上的一块板栗,放在嘴里咬着,没吱声。   嗯哼,哪里是他说笑。他在阿笙心中的分量哪里能够同南倾相比。   想当初他找阿笙当长庆楼的合伙人,阿笙可是除了写信问过方掌柜, 第二封信便是寄往北城。但凡南倾说一个“不”字,保不齐就没有现在的长庆楼了。   谢放不能喝酒,因此只以茶代酒,他喝了口杯中的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玉轩兄,你同那位林先生是如何认识的?”   “我同家齐么?我们是我的一位朋友引荐的……”齐玉轩放下手中的酒杯,开始讲述他同好友林家齐结识的始末。   …   那个时候,他手头《出走的太太》这个剧本刚刚完工,他也还在电影制品厂担任摄影助理,自是没有想过要自己筹拍这部电影。   只是到处投自己的剧本,看是否有人对他的这个剧本感兴趣。   也就是那个时候,朋友引荐他认识了几位洋人导演同制片人关系交好的家齐。不曾想,他同是家齐竟是一见如故。   那时,他四处投剧本不中,亦是家齐鼓励他,为何不尝试自己拍一部电影试试,还介绍他认识了几位投资人,使得他这个电影项目得以启动。   他之所以认识明诚,也是在家齐一位朋友的饭局里。   薛晟听后,不无感慨地道:“如此说来,那位林先生当真是帮了你不少的忙。”   齐玉轩感怀地道:“是的。”   谢放捕捉到关键的信息,他的指尖摩挲着手中的杯沿,“玉轩兄,你方才说便是连明诚,也是通过那位林先生的一位朋友得以结识的?”   齐玉轩喝了口杯中的酒“是的。说起来,我的电影能够进行得这般顺利,当真多亏了家齐。”   谢放眼底的眸色转深。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转过头,问薛晟,“明诚,你可曾在其他人面前提过,对电影的兴趣?”   薛晟没想到,问题会一下子转到自己这儿。   他愣了楞,“啊?”   这个问题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对电影一直挺有兴趣的,他一头雾水地问道:“我应当在挺多场合都提过。怎么了?”   谢放面色一沉。   果然。   是周霖的作风,以示弱或者是伪善者的姿态接近他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玉轩兄同明诚兄的结识,乃至明诚兄同他都参与电影的投资,这背多半都是周霖的谋算。   他同明诚在符城时便有合作,隆升的名称亦未换过,只要周霖人在繁市,便不难得知明诚兄同他的关系。   于是,开始有意接近玉轩兄,后又介绍玉轩兄同明诚认识,后头明诚将他介绍给玉轩兄……   只是周霖这般大费周章,引他同明诚兄入局,究竟意欲为何?   …   长庆楼。   下午一两点,正是用餐的高峰期。   几位身穿制服的警方执勤人员腰间别着警棍,脸色沉沉地走进店里。   店里的伙计殷勤地迎上前,脸上堆着笑,“几位爷,想要吃点什么?”   柜台后头,方庆遥一边低头佯装在专注地拨算着算盘,耳朵却偷偷竖起,余光瞄着店里头的这几位不速之客,右眼皮一直在跳的他心里头忽然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为首的警员打量着周遭,“你们谁是方笙?”   店小二心下一提,小声地问道:“几位爷,您找咱们掌柜的什么事?”   立即有警员不耐烦地将小二给推开,粗声粗气地道:“咱们办公差,还得向你交代是吧?少废话!让方笙出来!”   那警员力气大,店里头伙计被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亏得被被阿贵给及时扶住。   见状,方庆遥忙从柜台后头走出,脸上陪着笑,“几位爷,几位爷,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我再问你们一遍,方笙在哪里?叫他出来!”   伙计们面面相觑,相互低着脑袋,没人出声。   “都不吭声是吧?存心藏匿反动分子是吧?等会儿要是没找到人,就把你们给一个个拷回去!”   依旧没人出声。   “在二楼包(间)……唔!!”   方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阿贵给捂住。   可还是迟了,方骏的话已经被警方的人给听见。   为首的那名警官立即朝身后的属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上楼搜人。   方庆遥眼睁睁地瞧着警方的人上了楼。   “方骏!”方庆遥头一回吼了方骏,气愤地瞪着他。   方骏身体瑟缩了下,更很快便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   他没错!   这可是巡捕房的人,总不能让阿笙把他们都给连累了吧?!   巡捕房的人朝方庆遥厉声道:“闭嘴!敢妨碍我们警方办公头一个办了你!”   方庆遥宁可警方是来找他,可他担心自己倘若乱嚷嚷,回头反倒牵累了阿笙,只能敢怒不敢言。   不一会儿,阿笙就被人警方的人给带下楼。   几位警员瞧着脸上面庞清秀,难掩青涩的青年,心里头也有些犯嘀咕。   年纪这般小,就已是长庆楼这么大一间酒楼的掌柜的了?   为首的警员出声问道:“你就是方笙?”   阿笙点点头,他迟疑地走上前,比划着,“请问几位警员找我什么事?”   几位警员见阿笙比划着手势,脸上露出不同程度的错愕。   竟然还是个哑巴?!   别是他们抓错人了把?   “你确定你就是方笙?”   担心自己要是否认,警方会为难爹爹同店里的其他人,阿笙只好再一次点了点头。   “那行了,就是你了!把人给我带走!”   方庆遥出声求情:“几位爷,会不会弄错了?阿笙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不会犯事的……”   “孩子?呵,我告诉你,孩子能做的事情多了!更勿论像他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为首警员转过身,对身后的属下将手一挥,冷声吩咐道:“拷走!” 第275章 用心歹毒   “阿笙——”   “阿笙!”   眼见着阿笙被警方的人给带走,方庆遥着急地追上去,被警方的人给粗暴地拦下,“滚开,不许碍事!”   方庆遥被推倒在地。   “方叔……”   “方叔!”   伙计们纷纷上前扶起方庆遥。   阿笙瞧见爹爹被推倒在地,着急着想要比划,问爹爹有没有事,可他双手被铐住,什么也问不了,被扭送着往店外走去,只能频频地回头,着急地眼圈都红了。   阿贵追了出去,他疾步走到阿笙的旁边,“方叔我们会照顾。你先保重你自己,我们马上就联系二爷,二爷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先不要着急。”   阿贵不是个蠢的,他待在繁市的这段时日,二爷是怎样的为人,他都看在眼底。   阿笙眼露感激,他朝阿贵点了点头。   他会保重好自己的,希望阿贵能够替他照顾一下爹爹。   阿贵同阿笙说了一句,立即有警员粗声粗气地道:“密谋什么呢?是不是也想跟我们走一趟?”   阿笙便赶紧朝阿贵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追上来了,要是阿贵当真被他牵累,他要怎么同陶叔、陶婶交代?   …   阿贵回到大堂。   大堂里里头有些闹哄哄的,有客人因为方才警方进来抓人,没有结账便跑掉了,也有客人将钱放在桌上才走的,个别客人在等着结账。   方庆遥强忍着伤心,除却帮客人结账,还要清点由于方才警方进来抓人所造成的损失。   见到阿贵从外头进来,他给客人找过零,合上抽屉,快步走上前,一迭声地问道:“同阿笙说上话了么?阿笙怎么说?有没有交代些什么?”   阿贵点头,知晓方庆遥这会儿担心,他快速地回话道:“说上话了,我让阿笙照顾好自己,另外,不要太担心您,我们会帮着照顾您。”   阿贵这话一出,方庆遥便红了眼眶。   自己都要进警局了,还担心他做甚,他就是被推了一下,有什么要紧的。   方庆遥捏了下鼻子,“阿贵,你先看下店,我去找趟二爷……”   阿贵打断方庆遥的话,当机立断地道:“我去!方叔,我脚程快一些,我去找二爷。找到二爷后,我就先不回店里了,等有了进展,我再派人传个口信回来。”   方庆遥握住阿贵的手,眼圈里含着泪,“好,阿贵,此番真是麻烦你了。”   阿贵摇着头,“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自打他入住到小洋楼,方叔同阿笙少爷便对他一家人诸多照顾,从未拿他当下人。   来到长庆楼做活,阿笙少爷同方叔对他更是诸多照拂,给他的工钱亦是店里最高的,方方面面都是待他比方骏还要好一些,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皆记在心里了。   阿贵转身往外头走去。   忽地,他停住了脚步。   方庆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落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就是忘了件事。”   阿贵径自往里头走,朝还躲在楼梯口处,只探着半个脑袋的方骏那边走去。   “你,你,你想做什么?”   阿贵没有同对方废话,他一把拎住对方的领口,将他从楼梯后给拽了出来,一拳挥了过去,“小人!”   这才大步地往外走去。   …   “咚咚咚——”   齐玉轩院子的大门忽地被大声地敲响。   “二爷在里面吗?二爷,二爷——”   听出是阿贵的声音,谢放当即放下手中的筷子,“是阿贵?我出去一趟。”   可是陶叔、陶婶出了什么事?   身为主人家,齐玉轩也连忙站起身,“我同您一块过去。”   薛晟忙亦担心出了什么事,一同跟着出了大厅。   齐玉轩替谢放开的院门。   院门打开,阿贵站在外头,他的额头有着汗,这会儿却是顾不得擦。   见了二爷,他沉声道:“二爷,阿笙少爷被巡捕房的人给带走了。”   阿贵先是回了趟家,从爹爹口中得知二爷的去处,这才坐车来的这儿。   这巷弄车子开不进来,阿贵一路跑着进的胡同,加之这儿的路不熟悉,路上问了好几户人家,方才问到这儿来,这会儿气息都有些喘,却是一点未耽误说话。   “什么?!”谢放尚未做出回应,倒是随后赶来的薛晟听见了之后,酒当即醒了大半,他一脸错愕地出声。   便是齐玉轩亦是吃了一惊。   方小掌柜能犯什么事?如何便被巡捕房的人给带走了?   薛晟进一步追问道:“那阿笙现在人在哪里?巡捕房么?”   谢放心中的震惊自是一点不比薛晟少。不过此时此刻,他唯有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问出事情的关键,“他们是以什么名义逮捕的阿笙?带走阿笙时,可有说什么?”   薛晟附和:“对!以什么样的名义逮捕的阿笙这个很重要!我认识几位律师,只要情节不严重,我们可以请律师先将阿笙保释出来。”   阿贵双手握拳,“巡捕房的人不让问,方叔多问了一句,他们便将方叔给推倒在地。”   谢放眉头微拧,“可知晓阿笙被带去了哪个巡捕房?”   阿贵点头,面容肃整地道:“知道,他们带着阿笙少爷离开时,我便在街边雇了一个乞儿,让他替我跟着。乞儿递了话回来,是在慧文路那个。”   知道人在哪个巡捕房便好办一些。   谢放转过头,对薛晟道:“明诚,有劳你替我去寻一位可靠的律师,我先自己去一趟巡捕房,看能不能先见到阿笙。到时候我们巡捕房见。”   阿笙不会说话,又被带去巡捕房那样的地方,若是有个什么需要都没法开口,只要想到这儿,谢放就无比心焦。   薛晟正色道,“放心,请律师的事尽管交给我。”   …   谢放第一时间计划赶往巡捕房。   临走前,他让阿贵先回长庆楼。   阿笙既是在长庆楼被带走,定然有许多事来不及处理,方叔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同时,不忘让阿贵给方庆遥带话,“回去告诉方叔一声,请方叔放心,我同明诚两人定然会想办法平安救出阿笙。”   阿贵认真地记下,“嗯,我都记下了。现在我先去路口,给您同薛先生叫车?”   谢放有些意外。   阿贵自十岁余被父亲带在身边,担任父亲的护卫,故而对父亲忠心耿耿。莫说是对他,便是对陶叔这个亲生父亲,亦颇为疏离。   上一世更是选择站在他同陶叔的对立面。   这一生虽未走到像上一世那样的地步,可阿贵对他并不敬重,此番如何……   佯装并未注意到阿贵眼底闪过的不自然,谢放只温声道,“好。”   阿贵闷头往外跑去叫车去了。   …   事情并不顺利,巡捕房的人拒绝让谢放见阿笙。   繁市的势力较北城更为复杂,若是拜不对庙,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谢放于是未冒然行事,而是在巡捕房等着薛晟同专业律师的到来。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薛晟同律师一同匆忙赶至。   “玉轩说他在巡捕房有认识的人,便想着一同过来,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一见面,薛晟便介绍谢放同律师唐培然认识,又主动解释了为什么齐宇轩也一起来的原因。   此时能够多一个帮忙的人自是最好。   谢放同律师相互握过手之后,朝齐玉轩微一点头,“多谢,有心了。”   “应该的。”齐玉轩赶忙应了一句,立即关切地问道,“敢问二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可见到阿笙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另外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谢放这才回答齐玉轩先前的问题,“尚未,警方未允。”   薛晟大为惊讶地问道:“不让见?便是连见都不让见?可有说何缘故?”   谢放沉声道:“有人称阿笙在报纸上刊登的画作,乃是反动作品,向警举报,阿笙是地下革|命党人。”   …   齐玉轩眉头紧锁,“当局眼下最是痛恨地下革命党人,四处逮捕各方可疑人士……”倘若无法自证清白,进去无不退了层皮。   究竟是何人恶意举报,用心这般歹毒?   薛晟听后更是来气,“荒谬!阿笙连话都不会说,怎么就成了地下党人了?我找警方理论去!”   唐培然沉声开口:“这个不好说。我办理过相关的委托,有被污蔑的,也有当真被打成地下党人的。当局的说法是,地下当人最擅长藏匿自己的身份,越是看着不惹人注意。对于警方而言,反倒是越可疑,毕竟这样才好掩饰身份,参加地下活动。”   因此找警方理论不会有任何作用。   薛晟一听,着急地道:“可是阿笙明显是被冤枉的啊!他天天不是在家,便是在长庆楼,他是不是革命党人,我同南倾能不知道吗?究竟是什么人吃饱了撑的,举报他!警方该不会打算屈打成招吧?”   唐培然宽慰道:“既是光明正大地逮捕,通常意味着案件不大,唯有涉案过于机密,逮捕才会悄然进行,闻讯的手段也会极端一些。如果是寻常案件,会有一个提审、闻讯的过程,应该不会上来就动用私刑。”   毕竟公然逮捕,亲朋会立刻有所行动,若是抓错了人,却已经对人用了刑,巡捕房也不好对外交代。   闻言,薛晟这才稍稍放心一些。   怕就怕,阿笙不会说话,沟通上会造成些许障碍,警方的人若是不耐烦,拿阿笙撒气也不无可能。   阿笙在里头多待一分钟,便多一分钟的不确定,谢放一心只想要快点将阿笙救出,“唐律师既是处理过相关的案件,目前可有办法将阿笙保释出来?”   齐玉轩、薛晟两人也一脸希冀地望着唐培然。   唐培然义不容辞地道:“我试试。”   …   “如何,唐律师?”   唐培然从接待区走出,谢放、薛晟以及齐玉轩三人便迎了上去。   唐培然摇了摇头,他用眼神示意大家跟他到一旁无人的角落。   一行四人来到僻静角落。   谢放出声问道:“可是警方那边不许保释?”   唐培然如实地道:“事情比我想象中要棘手。警方那边似乎是收到可靠的消息,认定了方公子定然是革命党人。不允许保释,便是我找了相识的朋友通融都没有用,想来是上头直接下的命令。”   薛晟很是很焦急,“怎么会这样?难道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么?”   唐培然:“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据我所知,巡捕房长官约翰先生同咱们一位叫林家齐的国人关系颇为要好,尤好那位林先生的字画。倘若我们能够找人结识林先生,找他说情,或许事情会有转机。另外,我已经交代了我的朋友,请他务必替我多多照拂方公子,想来方公子现在应当无碍……”   “家齐?”齐玉轩脱口而出。   唐培然看向齐玉轩,“怎么?听余先生的口气,您识得那位林先生?”   齐玉轩激动地点头,“认识!家齐是我好友。”   他转过头,看向谢放同薛晟两人,“二爷、薛先生,我知道家齐家在何处。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找家齐?我相信,以我同家齐的交情,他定然会帮这个忙的!” 第276章 都不许动   唐培然有点事,需要薛晟陪同他一起。   林家齐那边,便由齐玉轩同谢放两人前去拜访。   谢放瞧了眼这幢眼前的西式气派洋楼,垂下眼帘,孝安路这一带都是租界区,购置洋楼的价格并不便宜。   两人来的不巧,林家齐不在家中。   林家齐的管家招待了齐玉轩同谢放两人。   “齐先生、还有这位先生请喝茶。我已经派了人去通知先生,相信先生收到口信后,应该很快就会赶回。”   得知齐玉轩有急事要找自家先生,叶管家请三位客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候,并端上下午茶同点心。   “实在是谢谢您了,叶叔。”齐玉轩将茶接过,连忙致谢道。   叶管家垂首立在一旁,恭敬地道:“齐先生客气了,不过是分内的事罢了。两位用点点心?”   “好。”齐玉轩帮二爷应了一声,同谢放两人自是都没有吃点心的心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齐玉轩看着墙上的钟,由三点十五分,走向三点五十五分。   竟是大半个小时过去。   齐玉轩开余光去瞧二爷,但见后者始终端坐,神色平静,脸上未见有一丝有不耐烦乃至着急的神色,可他却是愈发地坐立难安。   不知道家齐是否收到了信,又是否已经在赶回来的途中?   在叶管家第四次替齐玉轩添茶水时,齐玉轩没忍住语气微带着着急地开口,“叶管家,不知你派去的人可传回了消息?”   就在叶管家欲要回话时,门外传来动静,走进一位小厮。   齐玉轩认出,是林家齐的贴身小厮。   他眼睛一亮,可是家齐快回来了?   小厮认识齐玉轩,他径自走到齐玉轩面前。   齐玉轩第一时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未等他问话,小厮便主动禀报道:“不好意思,齐先生。原本先生已经往回赶,谁知遇上史密斯先生,被拉着打网球去了。先生怕您等得焦急,特意让我带话回来,烦请您同您的朋友再等上一等,他那边会尽快想办法脱身。”   怎的这般不巧?   齐玉轩犯了难。   他等倒是不打紧,就是二爷不知道能不能等得住。   齐玉轩只好用眼神询问谢放的意见,但见后者朝他微一点头。   于是齐玉轩只好再次在沙发上坐下,“好,那我们就再稍微等一等……”   小厮带了话,便退出去了。   齐玉轩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小声地对谢放道:“实在不好意思,二爷。您要是等不住,不若您先回去,我在这儿等?等家齐回来,我立即派人给您递口信?”   谢放:“无妨。”   语气未听出不快,齐宇轩心里头多少松一口气,可还是十分歉然。   哎,也不知道今日怎会这般不巧。   …   齐玉轩陪着谢放,在大厅里足足等了近两个小时。   茶水都不知道续了几杯,林家齐依然未回来。   眼见着外头的天色渐渐地黑了,虽说二爷从头到尾未有过抱怨,可齐玉轩也实在不好意思叫人如此这般干等下去,他忍不住出声问道:“叶管家,可否再派人问一声,家齐现在何处?若是方便的话,我同二爷去见他?”   叶管家躬身道:“这……倘若是先生此时在陪史密斯先生打网球的话,我倒是知晓先生现在大底在何处。”   齐玉轩亦一听,眼睛亮了亮,“当真?可方便告知地点?”   叶管家回话道:“应当是在史密斯先生的公馆。不过史密斯先生的公馆没有拜帖或者是史密斯先生亲自邀请,其他人是进不去的。”   齐玉轩当即道:“这个无妨,还请告知史密斯先生的住处,我们可以在门口等!”   叶管家告知了齐玉轩那位史密斯先生的住址。   …   两人赶至史密斯先生的住处。   暮色已四合,史密斯公馆的灯光大亮。   知晓像是这种公馆的佣人态度都不会很好,不愿二爷经受这种极有可能的冷遇,齐玉轩对谢放道:“二爷,您先在这边稍后片刻,我去门口打听一下?”   本就是为了阿笙的事,谢放如何让齐玉轩一人为他忙前忙后?   “我同玉轩兄一起去。”   “也,也好。”   两人一同上前问询,   “实在不巧,林先生刚离开,说是家中有朋友在等他,走得很急。不过林先生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两位若是去追的话,应当能够追得上。”   挺意外,史密斯公馆工作人员的态度竟不会太差,还主动告知了两人林家齐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   齐玉轩后悔不迭,早知道,他就不该带二爷离开家齐府中!   竟生生错过了!   “好的,多谢。”   齐玉轩道了谢,又同谢放两人匆匆赶回林家齐府中,去被告知,先生确实尚未回来。   “按说这个时间点,先生应该是要回来。不知是不是又被什么人给叫了去。不若您同这位先生再进来稍等片刻?兴许这一回,先生当真很快便会回来了。”   知晓齐玉轩同谢放两人是有事找自家先生,叶管家心中亦很是过意不去,主动提议再让两人进来等候。   倘若只有他一人,他是怎么等都无所谓的。   齐玉轩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二爷陪着他等,可又担心,万一他让二爷先行回去,凑巧家齐又提前回来了,两人又错过,反倒再次好心办了坏事。这一回,便没敢再拿主意。   因着谢放并未提出要先行告辞,齐玉轩也便不好再给出建议。   …   深夜,林府铁质雕花铁门缓缓打开。   一辆洋车驶进府中。   管家听见汽车的鸣笛声,出去相迎。   司机打开车门,一身西装革履,外罩黑色呢料大衣的身影自车内弯腰而下。   管家快步走上前,躬身禀告道:“先生,今日齐先生同他的朋友在家里等了您许久。齐先生留了话,明日他还会再来。”   “玉轩可有说什么事?”   “没有,只是瞧着神色很着急。”   “嗯,我知道了。”   …   第二日,齐玉轩一早便来了好友家中,唯恐好友有事出门不在。   谁知,被告知好友作昨日深夜收到家中急电,连夜坐火车赶回老家。   归期未定。   …   “对不住,二爷。”   齐玉轩唯有将这个坏消息,带给二爷。   薛晟得知谢放同齐玉轩两人位了等那位林家齐,便是等到晚上都没见到人,第二天更是人都不在繁市,尽管知晓对方应当不是有意为难,心里头还是有些嘀咕,这一切未免过于巧合了一些。   出于对这号人物的好奇,薛晟托朋友调查了一下这位林先生究竟是何来历。   “这个林家齐还当真有些来头。国外留学回来的公子哥,同繁市有头有脸的几位人物大都有过往来,在繁市的上流圈很是吃得开。尤其是同鸿帮的公子爷,私交甚笃。跟约翰先生的关系也确是不错。”   薛晟将自己调查到的关于那位林家齐的事转述给谢放知晓,很是有些气馁地道:“难道,阿笙的事,除了那个林家齐,竟没有人可以帮忙了?”   …   思远路。   这段时日生意红火的长庆楼,这几日破天荒大门紧闭。   “咦?这长庆楼怎么关门了?是不开了么?”   特意赶来吃饭,却吃了个闭门羹的客人找附近店家伙计打听。   “好像是掌柜的犯事了,被巡捕房的人给抓走了。”   “怎会这样?我瞧着那位方小掌柜笑吟吟的,年纪也轻,能犯什么事?别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这个我们小老百姓可就不知道咯。”   楼下店小二同客人说话的声音,传至楼上包间。   包间里头,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端着茶杯,徐徐地喝着茶,他的视线落在对面的长庆楼,眼底现出几分追忆神色:“过去,我也曾经营过一家酒楼。”   叶管家恭敬地问道:“曾经?后来可是因故不开了?”   “后来呀,因为经营不善,闭店了呀。”   声音含着笑意,仿佛闭店是一桩喜事似的。   管家揣测先生的意图:“先生可是带算再开一家?”   对方点了点头,笑着道:“好主意,叶管家,你说把对面的长庆楼给盘过来,如何?”   管家眼露疑惑,可是……这长庆楼似乎也才开业不到半年光景,且听说生意极好,一时半会儿的应该无意转让?   先生杯中的茶水空了,管家替先生斟着茶,“先生觉得好便好。”   主仆两人说话间,传来敲门声。   喝茶的唇轻轻一扬,“我请的客人来了。”   话落,包间门被推开。   …   “谢天谢地,家齐,你总算回到繁市了!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我可是望穿秋水就盼着你早日回来!”   齐玉轩快步走到好友面前,高兴地道。   林家齐坐在位置上未动,他的目光越过好友,落在齐玉轩身后的谢放身上。   齐玉轩向好友介绍二爷,“喔,对了,这位便是我同你提过的谢二爷。”   “谢先生。谢先生不介意我这么称呼吧?是这样的,因为我这个人从小在国外长大,实在不习惯国内的这种什么爷啊,主子啊这样旧社会的称呼。”   齐玉轩的面上很是有几分尴尬,心里头有些疑惑。   家齐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说话有点冲。   谢放:“不过一个称谓罢了,林先生随意。倒是林先生,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长得极像。”   林家齐似是饶有兴致地“噢?”了一声,“是么?”   却是没了下文。   他将管家刚斟好的茶递一杯到好友手中,“来,玉轩,坐。这家茶楼的茶不错,你喝一杯尝尝。”   好友这种冷落二爷,只招待他一个人的举动,令齐玉轩大为尴尬,他不知道家齐今日到底是哪里不对。   怎的……像是有些针对二爷似的?   “家齐……我今日来,不是来喝茶的。”   林家齐像是才想起来一般,“喔,对,我听叶管家说,你有急事找我?”   齐玉轩连忙解释,“不是我,是二爷。二爷的一位朋友被抓进巡捕房了。巡捕房的人不让保释。家齐,你同巡捕房的约翰长官交好,能不能帮忙说情,说情?二爷的那位朋友绝不是什么地下党人。”   林家齐把头一点,轻笑:“好啊。”   齐玉轩开心地道:“太好了!家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这个忙的!”   就在时,林家齐微笑着道:“不过约翰先生那个人不是特别好沟通,我可能需要很是费些心力……”   齐玉轩一愣。   谢放自是也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若是林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林家齐注视着谢放:“谢先生为了您那位朋友,什么都愿意做么?”   “自然。”   林家齐白皙的手腕握着茶杯,缓缓勾起唇,眼底却是冰冷一片,“倘若,我要你此时在我面前跪下,亲吻我的鞋尖呢?”   …   “家齐!”   齐玉轩错愕万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眼前这个人,还是他所认识的家齐么?   林家齐似是对齐宇轩唤他的这一声名字置若罔闻,他笑盈盈地望着谢放,“巡捕房那样的地方,谢先生这样身份的人,想必没有去过吧?我却是听说过,那里阴暗潮湿,虫鼠出没,日子,可不好过啊……”他的声音极轻,说得却又那样真切,仿佛他当真在监狱那样的地方待过似的。   眼见谢放微变了脸色,他唇边的笑意却是扩大,“谢先生,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不知谢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谢放:“我拒绝。”   …   林家齐脸上有一瞬的错愕,似是并未想到谢放会拒绝。   片刻,他再次笑开,“看来,谢先生对你那位朋友的感情不过如此。”   分明是和煦好听的声音,可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刮耳。   齐玉轩生气对好友道:“家齐,你太失礼了!便是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林家齐有恃无恐地睨着谢放笑,“玩笑?谢先生,您呢?您认为,我是在同您开玩笑么?”   谢放尚未回应,门外走廊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包间的门被推开,身穿军服的军人手持枪支冲了进来,“统统不许动——“   林家齐冷了脸色,他望着不知道是哪一支不长眼的部队的军人,“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当然。”   包间外,一道冰冷的男声响起。   这声音!   林家齐瞳孔倏地一缩。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朝他缓步走来的男人——   胡言鸿持枪,走进包间。   他的手枪举在手里,缓缓走向林家齐,眼底一片肃杀,“别来无恙,周霖。” 第277章 将计就计   林家齐眼底的错愕退去,瞬间被冷静所取代。   他拒不承认自己就是胡言鸿口中的“周霖”,他带着几分冷漠同讥讽地道:“这位警官,我想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位周先生,我也根本不认识他。”   胡言鸿的眼神比他更冷,“是么?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一名警员?”   林家齐神色一僵,片刻,他缓缓地笑开,“这很好辨认,不是么?难道不是只有警员才会这般蛮横,拿枪公然指着一位无辜的公民?”   似是对林家齐的矢口否认全然没有任何意外,胡言鸿把头一点,“好,你说我认错人了,那么这位呢?可是他也认错了人?”   胡言鸿话声刚落,包厢外,一位中年男子面容沉沉地走了进来,眼底闪过一抹嫌恶,很快便移开了,对现场的几位警员以及部队军人无比确定地道:“是那个逆子没错。”   胡言鸿嘲讽地出声,“这下,周公子该不会还要诡辩,认为身为一名父亲,也能认错自己的亲生儿子吧?”   …   这……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玉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为何军方的人也来了?   还有,为何这位先生回称呼家齐为什么……周,周林(霖)?   齐玉轩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问清楚,谢放伸手拦住,朝他摇了摇头。   齐玉轩微张着嘴,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此时,也只能暂时将它们悉数咽回肚子。   …   “抱歉,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也不认识这位老先生。看来今天这个茶是注定喝不成的了。叶管家,我们走。”   林家齐拿上桌上的帽子同帽子。他先是将帽子戴上,再不疾不徐地围上围巾,动作十分优雅,俨然一副绅士派头。   胡言鸿冷眼旁观着对方的这一系列故作姿态的动作,他冷声开口:“还请周公子莫要轻举妄动。不然,万一我手中的枪支走火,把你打成个筛子,可就不好了。”   林家齐整张脸都因为愤怒而通红,仿佛当真是遭遇了极大的羞辱同冤枉,他的眼底迸发出气愤的怒火,“你们无权对一位无辜的公民这般粗暴,我要求见约翰先生!”   胡言鸿再懒得同对方废话,他对身后的两名属下道:“带走!”   “你们无权这么对待一个无辜公民!”   “你们无权这么对待我!”   “我一定会投诉你们!”   “投诉到底!”   林家齐拒不配合,被胡言鸿用手铐铐上时,嘴里还大声嚷嚷着。   叶管家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高声大叫的林家齐身上,低头悄然走出包间。   “叶管家这是要上哪儿去?”   叶管家倏地抬起头,神色错愕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谢先生。   他颓然地低下了脑袋,心里头只能同先生说声对不起。   …   巡捕房。   阿笙被警方的人带出牢房。   牢房阴暗、潮湿,他被警方带出,走到走廊上时,一时不能适应走廊上的光亮,抬手挡了挡。   “这儿走到底,就可以出去了。”   手上的手铐被松开,身后的警员朝走廊的尽头指了指,便转身离去。   他可以,离开了?   警方终于调查清楚,他是清白的了么?   有那么一瞬,阿笙疑心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可身后的警员确确实实留他一人便离去了。   阿笙一个人茫然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忽地,阿笙的心跳加速,他开始迈开腿。   因着长时间坐着或躺的,他的双腿有些发软,起初小跑的那几步,还险些摔跤。   渐渐的,他的身子总算慢慢地找回了跑步的感觉。   阿笙一口气,跑出走廊。   外头的光亮,竟比走廊上还要刺眼一些。   阿笙不得不稍稍眯起眼。   待他适应了外头的光亮,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离他只有几米之遥的地方。   是二爷!   阿笙快步地朝二爷跑过去。   只是跑出去不远,又生生顿住脚步,还用手捂上了脸颊。   谢放眼瞧着阿笙原本跑向自己,不知为何却又未再向前,还用手捂住脸颊。   他快步走上前,“脸怎么了?他们伤着你了?”语气关切中蕴着火气。   “没,没有——”   阿笙下意识地比划着。   这一比划,他的双手便从脸上拿开。   纵然阿笙反应过来之后便又立即将脸给捂上,谢放还是瞧得分明,阿笙脸上并无明显外伤。   心下松了口气,问他:“为何将脸捂住?”   阿笙不肯抬头,只低着脑袋比划着,“我现在身上肯定很邋遢。”   尤其是他的脸。   好几天没有好好洁过面,指不定多脏。   谢放失笑。   原是为了这个。   他抬起阿笙的脸颊,“我仔细看看。”   左右,上下地仔细端详,“嗯,确实有点脏……”   阿笙脸颊一瞬便涨红成了秋末的红果。   片刻,阿笙的身子被拥进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同你说笑的。这几日,可吓坏了?”   周霖此人谋算极深,阿笙被捕当日,他只能佯装中计,随玉轩兄四处奔波,仿佛当真迫切要见到那位林先生。   这几日,他也是从未停止过打探,为的就是让周霖放松警惕。   为了防止周霖对阿笙不利,他也唯有暂时忍耐,让阿笙继续待在巡捕房里头,有人照看着,反倒比在外头安全。   …   阿笙一怔。   他被警方带走时没有哭,被羁押在巡捕房也没有哭,这会儿眼底却涌上一股潮意。   哪能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呢?   他怕的,且怕极了。   小时候,他见过革命党人被枪决的情形——   “砰——”地一声枪响,人的脑袋出现一个血窟窿,人脸都被打烂,身子像是被骤然砍断的一棵树,就那样倒在了地上。   他害怕,害怕警方无法还他清白,害怕自己也会像小时候看过的那位革命党人那样,躺在冰冷的地方。   似是感觉到阿笙的情绪,谢放拥住他,“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嗯?”   阿笙红着眼,在二爷怀里,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   “来,来,来!跨火盆。”   阿笙被接回家中。   方庆遥早早便备了火盆,手上拿着沾了水的柚子叶。   陶管事、陶婶以及阿贵,福禄、福旺两人都站在门口。   大家伙都等着阿笙回来。   阿笙没想到除了爹爹,大家都在门口迎他,眼睛有些湿润。   他从火盆上跨过去方庆遥便用柚子叶在他身上轻拍了拍,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更多的事高兴,“跨过这个火盆,往后啊,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阿笙从火盆上跨过去。   福旺带头鼓掌,还用手肘碰了碰福禄,示意他也一起鼓掌。   福禄往常总是嫌弃福旺幼稚,这会儿却是配合拍起了手。   阿笙跨过火盆,谢放走上前,从方庆遥手中拿过柚子叶。   方庆遥先是一愣,片刻,他用手背拭去眼尾的潮湿,伸手抱住阿笙,拍了拍他的后背,“爹爹热水还有换洗的衣裳也都你备好了,就放你楼上的浴室里头,你先上楼洗个澡?回头爹爹再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也当庆祝你平安回来。”   阿笙松开爹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手里头比划着,“不行,爹爹您的手不宜拿锅铲。”   爹爹的手受过伤,这些年一直不太能够拎重物,炒菜跟颠勺也不行,容易犯手疼的旧病。   方庆遥试图同阿笙商量,“就这一回……”   阿笙仍是不赞成。   谢放打圆场,“阿笙这几日在巡捕房想必也没有睡好,洗完澡,不若我让福旺送点吃得去他房里,稍微垫下肚子,让他先睡上一觉。等他睡醒,方叔再指导后厨师傅做阿笙爱吃的?”   方庆遥一听,懊悔不迭。   是了,光想着阿笙在巡捕房里头吃不好,险些忘了,那样的地方除却吃不好,多半还要担惊受怕,估计这几日都没怎么闭眼。   还是二爷想得周全。   方庆遥也便改口道:“行。那就等你睡醒后,爹爹在告诉后厨的师傅你爱吃什么,偏好什么口味,晚上咱们吃顿大餐,这总行了吧?”   阿笙感激地看了眼二爷,方才对爹爹点点脑袋,“好。”   …   阿笙上楼洗澡。   他动手除去身上的衣裳,抬头不经意间瞧见镜子里自己一身脏兮兮的衣袍,便是头发都乱糟糟的,还有许是巡捕房里头太脏,他不适应,脸上还起了几个红疹子,简直不能更糟了。   阿笙恨不得一头将自己给埋水里。   二爷骗他!   他哪里不脏了?   简直就脏死了。   …   阿笙洗过澡,一边用肩上挂着的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往房间走。   阿笙推开房间门,微微一怔。   房间里,二爷坐在床头,在低头看报。   听见开门声,谢放抬起头,“洗完澡了?”   阿笙睁圆了眼。   “不用这般慌张,便是方掌柜知晓我来房间找你,也只当我来探望你。”   谢放合上手中的报纸,将其放在床头柜上,他朝阿笙走过去,“怎的头发没擦干,就出来了?小心伤风。”   说罢,拉着阿笙在床上坐下,拿过阿笙手中的毛巾,替他擦拭头发,“我猜这个点,你应该差不多也该洗好澡了,便吩咐厨房做了碗三鲜面,迟点福旺会端上来。”   阿笙全然没注意二爷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二爷擦拭他头发的那双手上——   随着擦拭的动作,二爷的手指不时擦过他的耳朵,还有脖颈的肌肤。   阿笙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张地收拢。 第278章 你摸摸看   “应是差不多了。你自己摸摸看?”   摸,摸哪里?   阿笙神思不属的,连二爷说了什么都没听清,身子轻颤了下,满脸羞红,微带着慌张抬起头。   “怎么脸这么红?”   谢放将手放在阿笙的额头,担心他会不会是在牢里感染了风寒,这会儿发起了烧。许是阿笙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们也便没有察觉。   “没,没什么。”阿笙摇着头,比划着,“可能是刚洗过澡,有,有些热。”   “这样。”谢放拿开了手,阿笙脸虽很红,额头却是没有特别烫,却还是不放心,“身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阿笙还是摇头,他犹豫着比划着手势,“要不,剩下的我自己擦吧?”   谢放低头睨着他。   阿笙被二爷瞧得有些心慌,怎,怎么了?   谢放揉了揉他的发顶,“方才我同你说,应是差不多干了。让你自己摸摸看,可是我伺候的太舒服,走了神,没听见我说了什么?”   阿笙被二爷话里的揶揄逗弄得脸颊通红。   二爷的动作自然是极舒服的,可他方才走神,却全然不是二爷说的那个缘故……   阿生去摸自己的头发,也没仔细留意到底干了没干,只胡乱点了点头,“干,干了的。”   说罢,将毛巾从二爷手中拿过,慌乱地就要起身,去将毛巾给挂起来。   “你坐,我去挂。”   谢放手上拿着毛巾,一只手放阿笙肩上,轻按了下。   不期然,手中的毛巾滑落,掉在阿笙的腿上。   谢放伸手去捡。   阿笙下意识地握住了二爷的手。   还是迟了一步……   瞥见二爷眼底的微讶,阿笙脖子都红了。   谢放往阿笙身下瞧了一眼,语带笑意,“原来先前走神,是想的这个?”   阿笙羞得不行,他低着脑袋,全然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为何不同我说?”   这种事要,要怎么说?   阿笙羞愤从二爷手中抽走毛巾,却被二爷将手中的毛巾给拿去,放在了边上的床头柜上,“就先放这儿吧。”   阿笙眼露疑惑,未等他比划问出心中疑惑,二爷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手环在他的腰间。   …   在二爷的手,碰上阿笙身子的一瞬,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抖了抖。   比上回要好上一些,不至于那么短的时间,就丢盔卸甲。   阿笙有一段时间没有理发了,前面的头发微湿了之后,便会贴在额头。   先前好不容易毛巾擦干的头发,这会儿又有些微湿。   瞧见二爷用那条毛巾擦了手,阿笙好不容易稍稍褪去热意的脸颊再次红透。   门外响起脚步声。   “应是福旺端面条上来了,我去开门。”   阿笙忙弯腰,将自己的裤子提上。   谢放轻捏他的脸蛋,“慢一些无妨,福旺不会随意便推门进来。”   福旺虽说冒失,却不会失了规矩。   许是话不可说得太满。   几乎是谢放话声刚落,房间的门便被推了开。   “阿笙——”   方骏推门进来。   秋末,外头风大,房间的窗户是关着的,房间里的气味未散。   倘若说,方骏方才只觉着房间的气味有些奇怪,那么当他瞧见二爷在捏阿笙的脸蛋,以及阿笙褪至脚边的裤子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房内的两人。   谢放第一时间,将阿笙床头的衣服,披在他身上,挡住他的身子。   他冷声对闯进来的方骏道:“出去。”   方骏却是跟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只直愣愣地瞧着阿笙同二爷。   不仅是方骏,便是房里的阿笙也怔住了。   他忽地想起,自己方才进来时,因瞧见二爷在屋内太过意外,以至于似乎是……忘记了关门?   视线里,方骏转身就往门外跑去!   阿笙下意识地便要去追方骏,可他裤子尚未提上去。   不,不能就这样方骏走了!   方骏定然会去告诉爹爹的!   阿笙急得眼眶都红了,他飞快地朝二爷比划着,“追上方骏,不,不可以让爹爹知道……”   谢放在他的手上轻握了一下,低声道:“好,我去。”   …   谁曾想,方骏出了门,转头就开始大声嚷嚷:“二叔,二叔,阿笙同二爷勾搭在一起了!二叔,阿笙同二爷勾搭在一起了!”   “二叔,阿笙同二爷勾搭在一起了!我亲眼瞧见的!”   方骏一边喊着,一边奔向一楼。   好哇!   谁让二叔执意要赶他回乡下,无论他怎么认错都不成。   不但要赶他回乡下,还要他进来同阿笙道歉!亏得他没有道歉,一个二椅子才不配他的道歉!   倘若他必须得离开繁市,那好啊,那大家的日子都甭过啦!   房里,阿笙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莫慌,你先将裤子穿上,交给我来处理。”谢放匆匆对阿笙交代了一句,便出了门。   阿笙提裤子的手都在发抖。   怎么办,方骏喊得那么大声,爹爹定然都听见了…… 第279章 凡事有我   “二叔——”   “二叔——”   方骏一路嚷嚷着奔下楼梯,一屋子里的人都被他给招出来了。   方骏的速度太快,谢放才走出房间没几步,他人便已经到了一楼。   楼下,陶管事、福禄两人一听方骏嚷嚷的内容,顿时变却了脸色。   陶婶同阿贵两人更是眼露错愕。   二爷同,同阿笙,是……那样的关系?   唯有福旺一脸茫然。   什么叫阿笙同二爷勾搭在一起了?阿笙不是同二爷一直关系都很好么?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有什么好值得嚷嚷的?   陶管事给福禄使了个眼色,福禄赶忙走上前,扯住方骏的手臂,“瞎嚷嚷什么呢,走,你给我回房去。”   方骏不肯,脚定在原地不肯走,“凭什么啊?你们主子做了那样的肮脏事,还不许人说了是吧?二叔,二叔——”   福禄不由分说地捂住了他的嘴,同时喊了福旺一声,“把这家伙带回房间去!”   “噢,好!”   福旺第一时间跑上前去帮忙。   “嘶——”   方骏却是趁着福禄不注意,握住他的手臂,重重地咬了一口,福禄吃疼,松开了手。   嘴巴获得自由的第一时间,方骏张嘴就喊,“二叔——”   “阿贵,你去帮帮福禄他们……”陶婶小声地对儿子阿贵道。   阿贵错愕于母亲的决定,只片刻,便点了点头。   他大步地朝方骏走过去。   …   “喊这么大声做什么?你去同阿笙道歉了没有?”   方庆遥厨房出来。   阿笙不挑食,给他做什么基本都吃,只是吃面喜欢往里头加葱花,加小虾皮调味、调鲜。这是阿笙的小爱好,怕厨房不知道,方庆遥这才亲自去了趟厨房。   他在厨房切着葱呢,便听见方骏在大声嚷嚷。   嚷嚷的什么他没听清,只觉着太不像话。   他们现在可不是在自己家,是寄宿在二爷的房子里头呢,这般嚷嚷实在太过失礼,便急忙忙从厨房出来。   方骏:“二叔!阿笙同那二爷勾搭在一起了!”   从楼上奔下的方骏,一瞧见方庆遥,便大声地告状。   谢放走到二楼楼梯口处,瞧见楼下乱糟糟的一团,也注意到了从厨房出来的方庆遥,他停住步子。   …   方庆遥愣住。   他的耳朵将方骏说的话听得分明,可他的脑子似乎失灵了,愣是没能听懂方骏说的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二叔!我亲眼瞧见的,千真万确!你要是不信,你上楼自个儿瞧去!那二爷就在阿笙屋里头待着呢!您是不知道我推开门的时候,阿笙连裤子都没穿,就在腿边挂着呢……”   以为二叔不信,方骏绘声绘色地讲述他见房间所瞧见的场景。   “啪——”   他话还没说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给打蒙在了原地。   谁也没想到,方庆遥会是这么个反应。   这一巴掌,别说是方骏,便是陶管事捂着自己发疼的脸颊。   好半晌,他睁大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方庆遥,“二叔,您打我?!给当二椅子的人又不是我!您凭什么打我!”   方庆遥脸色沉沉,“你再瞎说八道,今天你就给我收拾行李,立马滚回符城去!”   方庆遥待人向来和气,更勿论是自己的亲侄子。   方骏从未从未见二叔这般动怒过。   原先因为被打了一巴掌而怒不可遏的他,这会儿反倒有些发怵起来,担心二叔当真一怒之下真要他走。   外头到处都兵荒马乱的,他要是离开这儿,他能上哪儿去!   这会儿,方骏是真委屈,他明明没有瞎说!   …   “方师傅,三鲜面好了……”   厨房的师傅不知道前厅发生的事,在里头喊道。   方庆遥转过头,朝厨房方向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他未再对方骏说个只言片语,转身去厨房端了三鲜面出来。   楼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福禄哪里敢让方庆遥这会儿上楼,他忙走上前,对方庆遥道:“方叔,我来吧。”   方庆遥笑容和气地道:“还是我来吧。这自从住在这儿以后,阿笙什么事大都由你同福旺帮忙,我这个当爹爹的,许久都没有给儿子亲手端过吃的了。”   福禄瞧着方庆遥脸上的笑容,轻舒一口气,看来方叔没有庆幸了方骏那厮的话。   也亏得方骏人品不怎么的,方叔不信他,要不然今日是甭想太平了。   “也好。”人当父亲的想给儿子亲手送一碗面,福禄自是不好强行要将面给端过去,也便没有勉强,“若是您同阿笙有什么要我同福旺帮忙的,您在楼上只管喊我们一声。”   …   方庆遥端着三鲜面上楼,在二楼楼梯口处瞧见了谢放。   他笑着同谢放打了声招呼,“二爷。”   谢放注意到方庆遥握着托盘发紧的手指,他低声恳切地道:“我给阿笙端过去……您这会儿给他端过去,他不会有心情吃。他在巡捕房的这几日,只怕就没怎么吃过一顿像样的,我先进去哄他将面给吃了。回头我再同您谈谈。成么?”   方庆遥眼圈一下便红了。   谢放将双手放在盛着三鲜面的托盘上。   许久,方庆遥到底松开了手。   身为父亲,哪能不心疼儿子?   …   阿笙在楼上,将爹爹同方骏两人的对话听得分明。   爹爹……爹爹竟,竟给了方俊一巴掌么?   自打方俊住到他们家,爹爹别说是巴掌,便是大声斥责方骏都没有过。   这一次竟是给了方骏一巴掌?   阿笙全然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反而只觉深深地不安。   爹爹是因为不信方骏所说的话,认为方骏污蔑了他,方才生气地掌掴了方骏。   若是……若是哪天爹爹发现方骏并没有撒谎,爹爹会不会对他更加生气?   听见门推开的声音,阿笙惊了惊,他身子蓦地一抖,整个人宛若惊弓之鸟,惊慌地看向门口。   …   谢放端着面条进来,瞧见阿笙脸上的惊惶之色自是心疼。   房间的窗不知何时开了,屋子里比他离开时要冷了戏多,阿笙身上只穿着他洗过澡穿的单衣,连一件外衫都没披……   谢放自是知晓阿笙为何开的窗。   他将面条放在房中的圆桌上,去将房间的窗给关了,返身走到圆桌前,招呼阿笙过来吃面,“来,把面给吃了。方叔特意给你切的葱花,还让厨房放了你爱吃的虾皮。”   瞧见是二爷端着三鲜面进来,不是爹爹,阿笙心头骤然松一口气。   与此同时,更多的是心慌。   如,如何是二爷送面上来?   他以为会是福禄或者是福旺。   阿笙在椅子上坐下,这会儿实在没有吃面的心情,他着急地比划着,“爹,爹爹呢?您上来,可有被爹爹给瞧见?”   谢放将筷子递给阿笙,“没事,方叔知道我来你房里。”   爹爹知道?   “那,爹爹……爹爹他有没有同您说什么?”阿笙将筷子接过去。   阿笙将筷子接过去时,谢放触碰到他的指尖,发现他的指尖凉得很。   他去床上拿了阿笙放在床上的外衫给他披在肩上,“放心,没有,方叔什么都没说。咱们先把面给吃了?可好?”   阿笙这几日到底没怎么吃过正经的一顿饱餐,闻见面条的香味,不可能一点也不馋。   他就是心慌……有些影响食欲。   可肚子到底是饿的。   一碗面,阿笙虽是吃得慢,最后还是给吃完了。   尤其是爹爹亲手切的葱花,还有让后厨师父给放的虾皮也都给吃完了。   谢放收拾好碗筷,对阿笙道:“吃过面,好好睡上一觉。”   阿笙比划着,“我不困……”   身体却是十分诚实地打了个呵欠。   担惊受怕好几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终于回到家,自是不可能不想睡觉。   谢放牵着阿笙的手,让他在床上躺下,“先别想这么多,好好睡一觉。回头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将我们的事情告诉方叔。”   阿笙一听要将他们的事情告诉爹爹,原本已经躺下的他顿时坐起身,惊慌地睁圆了眼。   不,不行的。   他怕爹爹会接受不了!   谢放指腹轻抚着他的脸颊,指尖在他眼睛下方的青色轻点了下,“你还小,现在暂时不急着向方叔提亲。等往后,你自己觉着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再向方叔坦诚也不晚。现阶段,最重要的是,你得先睡觉。知道了么?”   阿笙听见“提亲”两个字,蓦地红了脸颊。   他同二爷都是男子,怎,怎么提亲?   阿笙成功地被谢放的那句话给分走了注意力,神经不再那么紧绷着。   渐渐地有了睡意,眼皮越来越沉。   谢放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别太担心,凡事有我。”   阿笙心里头自是不可能不担心,可因为这几日实在没睡过一次好觉,身体乏极,加之二爷就守在他的床头,很快,他便安心地睡着了。   床上的人呼吸越来越均匀。   谢放放轻了动作,他将自己的手从阿笙的手中抽出,并将阿笙的手给放进被褥里,替他掖好被角。   …   谢放走出阿笙的房间。   走廊上,听见开门声的方庆遥倏地抬起头。   他看着谢放,欲言又止。   谢放主动告知阿笙的情况,“吃完了。现在已经睡下了。”   方庆遥下意识地朝托盘看了一眼,果然只剩下汤了。   方庆遥眼露欣慰。   都吃完了就好,都吃完了就好。   又听说阿笙已经睡下,方庆遥点点头,“是该要好好睡一觉。吃饱喝足,人这精神气才能回来。”   不过几日光景,阿笙脸颊都小了好几圈。   谢放附和道:“是这样。”   …   方庆遥:“等会儿……”   谢放:“等我儿我去您屋里?”   几秒的沉默过后,方庆遥同谢放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方庆遥:“好。我在房里等您。”   …   谢放去了方庆遥房中。   方庆遥手里头拿着一个铁罐,“当初吉祥居阿笙一共欠了您多少钱来着?您那儿可记着账?我这儿还有一些现钱,是我这些年的积蓄,还有当初转让店铺的前。不知够不够……若是不够,待年底长庆楼账目出来,若有盈利,我们再陆续还您。您可千万不要嫌弃……”   方庆遥话尚未说完,忽地瞧见谢放双膝跪地,身子笔挺地跪于他的面前。   他给吓了一跳:“您,您这是做什么?” 第280章 真心实意   “您,您快起来!!!”   这辈子,除了阿笙,就没人跪过他,方庆遥也没让其他人跪过他。   他赶忙将手中的铁盒子用左手拿着,右手扶二爷起来。   他这身份,可当不起二爷这么一跪!   谢放仍是跪着,“是我的错。您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方庆遥张了张嘴,他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发现,他的喉咙就像是堵住了,便是连声音都发不出。   为什么是二爷?   为什么偏是二爷?   倘若是旁人,他定然不管不顾地同对方撕破脸,立即带着阿笙走人。   可偏生是二爷!   许久,方庆遥身子动了动。   他将手里的铁盒子,看似神色平静地给谢放递过去,“这里头的钱,您,您先收着。等找着住的地方,我同阿笙还有方骏便立即搬出去……”   说罢,方庆遥露出一个比哭都还要难看的笑容,“您,您对我们家有大恩,您的大恩,我同阿笙做牛做马,亦会想办法报答。这辈子若是不能报答,下辈子也一定结草衔环。”   言外之意便是,无论让他们父子两人做什么都行,可要他的儿子,不成!   …   方叔的反应已是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谢放并未执意反对方庆遥带着阿笙搬出去,他诚恳地道:“近来时局越来越乱,外面的房子不安全。租界的房子不好找,您若是觉着没法同我再一起住在一个屋檐下,我搬出去,您同阿笙可继续住在这里。这房子当初原本就是为阿笙添置的,房契上写的亦是阿笙的名字。”   什,什么?   这小洋楼不是二爷租的,竟是买的?   不仅如此,这房子的房契,房主写的还是阿笙的名字?   不知怎么的,方庆遥一下想起繁市有大官还有富商给喜欢的姨太太或者是养在外头的相好送小洋楼的风气……   谢放素来观察细致入微,一看方庆遥神色的变化,心中便猜到了个大概。   不等方庆遥出声,他便主动解释道:“希望您不要误会,我没有要豢养阿笙的意思,对阿笙亦从未有过不尊重的念头。那时我身在北城,土匪出没,加之北城时局太坏,想着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房契上写阿笙的名字,便可避免日后的不少纷争。”   方庆遥一愣,竟是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阿笙那段时日,天天都要看报。   因着二爷待同他阿笙爷俩向来不薄,他也没少关注北城那边的时局。   那时北城确实很乱……   这般说来,二爷那时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定然能够平安离开北城,可他却考虑到了如何提前安置阿笙的事情?   方庆遥原先以为,二爷对阿笙,至多是出于玩|狎。   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除却消遣,还能是出于真心不成?   可若只是出于玩|狎,岂会在自己生死难料的时刻,还一心只为阿笙做盘算?   …   方庆遥忽然意识到,事态似乎比他意识到的要更为棘手。   如若二爷对阿笙只是出于玩|狎,他带着阿笙搬出去,他日二爷有了新欢,阿笙自是死了心,他也便迅速给阿笙找个媳妇,结了婚,生了孩子,阿笙应当就能给板正过来了。   往后同二爷当普通交情的朋友往来。   日久天长,多半也就不联系了。   可他未曾料到,听二爷这语气……竟是真心的。   二爷这样的人物,他对阿笙若是真心的,若是他不变心,阿笙又岂会死心,会听他这个爹爹的,娶妻生子?   方庆遥心中顿时有些失了主张,他强行将手中的铁盒塞谢放怀里,“这,这钱您须收下……”   仿佛这钱给出去了,他便能多还一分对二爷的恩情,阿笙同二爷的牵扯便能少上一分似的。   谢放不得将铁盒接过:“我可以收下这钱,不过,还请您也答应我一个条件。您同阿笙继续住这儿,我搬出去,如此可行?”   方庆遥心生动摇。   他自是不想再这里继续住下去,事实上,若不是阿笙才从巡捕房出来,需要好好休息,他恨不得立马就收拾东西带着阿笙走人。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二爷顾虑得极是,现在租界外头也乱,唯有租界里头相对比较安全。   他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可阿笙是个哑巴,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怕会挨欺负。   “我若是明日便搬走,恐阿笙会疑心。这样,等过个几天,这事情淡了,我再寻个由头搬出去,如此阿笙便不会有所怀疑,您意下如何?”   纵然这房子的房契上写的阿笙的名字,可他又岂能当真鸠占鹊巢,他同阿笙两人心安理得地继续住下去,却让二爷搬走?   只是一时间,方庆遥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   他这会儿心里头乱得很,“再,再说吧。”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二爷还在他面前跪着,他忙伸手去将人扶起,“您,您也别跪我了,您快快起来……”   …   这个觉,阿笙睡得极不安稳。   他的耳边总是响起警员用警棍敲打牢房铁栅栏的的刺耳舌根音,还有犯人们大喊“冤枉”的凄厉声音。   在牢里,便是脚步走动的声音,都会令他神经格外地紧绷。   “冤枉啊——警官,我是冤枉的!!”   “警官,我真的是冤枉的——”   耳畔再次响起凄厉的叫喊声,阿笙从噩梦中醒了来。   房间是暗的。   阿笙过去不怎么怕黑,看这会儿心却是砰砰跳得极快。   这几日,最怕的就是天色暗下来,周遭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最害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天亮以后,是不是还依然困在那个小小的铁笼子里。   “醒了?”   听见爹爹的声音,阿笙吓一跳。   床头灯在此时被拧开。   眼睛骤然接触到光线,有些刺眼,阿笙眯了眯眼。   渐渐地,坐在床畔的身影在他的面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突如其来的亮光虽说让阿笙虽说让阿笙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却是叫他一下安心了不少。   阿笙下意识地朝爹爹笑了笑。   阿笙在牢里的这几日,瘦了不少,脸颊的肉都快要瞧不见了,他这一笑,方庆遥只觉眼睛有些发酸。   他强忍心疼,尽可能语气平静地出声问道:“睡得可好?”   阿笙这会儿还没完全醒透,听见爹地的话,下意识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阿笙眼底有着疑惑。   爹爹像现在这样,在他的床头,坐了多长时间了?   方庆遥虽说一直在阿笙床边坐着,可因着他心里头有事,且担心他若是开了灯,阿笙会睡不好,就一直没开灯,也便没发现阿笙睡得不安稳这件事。   他在阿笙的被褥上拍了片,唤他起床,“既是醒了,就去洗把脸,该下楼吃晚饭了。爹爹先下楼等你”   “噢,好。”阿笙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   原来爹爹上楼是为了喊他吃饭。   …   拿水泼脸时,阿笙忽地想起他睡觉前发生的事情——   他同二爷的事,被方骏给捅到了爹地的跟前!   阿笙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他赶忙将水龙头给关上,仔细回忆起方才睡醒后爹爹对他说过的话以及爹爹脸上的神态。   爹爹对他的态度同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   看样子,爹爹是当真没信方骏的话。   阿笙轻咬着住下唇,可这往后怎么办?   纸包终究不住火。   阿笙没敢往下深想,若是有一天爹爹知道了他同二爷的事会如何……   …   阿笙下了楼。   方庆遥在帮着张罗摆盘,抬头瞧见阿笙只穿着睡觉时的内衫就下来了,将手中的盘子暂时给搁桌上,“怎的只穿着单衣就下楼来了,不嫌冷?好歹去楼上披件外套再下来。”   阿笙才走到餐厅门口,闻言,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   果真如同爹爹所说的,只穿了件单衣。   阿笙哪里好意思解释,自己是因为二爷同他的事情神思不属,这才没注意便穿着单衣就下楼来了,他同爹爹比划着,“我现在回去……”   “不用。阿笙少爷您尽管坐,我去楼上拿就成。”   方庆遥阻止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福旺便手脚麻利地出了餐厅,上楼取外套去了。   福禄同阿笙打招呼道:“让福旺去取便成了,来,阿笙少爷,您先坐。”   方庆遥将福禄给阿笙推餐椅的动作瞧得分明,微微失了失神。   为何他以前没发觉呢?   以前他只当阿笙同福旺、福禄两人关系好,尤其是福旺,他同阿笙一开始关系就不错,阿笙经常会给福旺带吃的,福旺到街上来办事,也常常会来找阿笙说会儿话。   如今再瞧,哪儿哪儿都不对味儿。   福禄、福旺待阿笙的态度,哪里是将阿笙当朋友,分明是……当成了半个主子,才会事事伺候得这般周全。   他还以为是因为阿笙同二爷的关系好。   细一想,纵然二爷同阿笙的关系再好,也没有将阿笙视为半个主子的道理。   这么说,二爷身边的人尽是知情的,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他过去可真是蠢到家了!   方庆遥是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可这会儿当着陶管事他们的面,实在不好发作,唯有一言不发地落座。   福旺拿了外衫上过来,伺候阿笙穿上。   陶管事在边上恭敬地问道:“方老爷,阿笙少爷,那咱们这会儿便先开饭?”   方庆遥过去听陶管事喊他老爷,只觉不好意思,他同陶管事说过好几回,还是喊他方掌柜就好,可陶管事仍是老爷,老爷的唤他。   方庆遥也唯有无奈地受着了,这会儿再听陶管事的这一声“老爷”,心里头更是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阿笙并未注意到爹爹的不对,他在纳闷,为何自打他下楼来,便没见到二爷。   听陶管事问他们是否要开饭,阿笙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忍住,他比划着问陶管事:“陶叔,怎么没瞧见二爷?” 第281章 夜不归宿   陶管事给阿笙双手递上筷子,温声解释道:“下午的时候薛先生来了家里一趟,便跟薛先生一同外出了。二爷吩咐了,他会晚一些时候回来,让您同方老爷先用餐。”   方庆遥没吭声。   原本他一大早买了菜,打算今日亲自做一桌好吃的,既是庆贺阿笙得以出狱,也是想着答谢大家。   阿笙回来后,考虑到他手臂的伤,不许他下厨,二爷又说阿笙那会儿最要紧的是休息,早上买的菜也便还搁厨房里头,吩咐了厨房晚上再把菜给烧了。   陶管事应当同二爷提过,他计划晚上大家一起给阿笙庆祝的事。   可二爷却是出了门,晚饭的点也没回来,不知当真有事,还是,为了……避开他。   其实不管这房子的房契上写的谁的名字,对他而言,这房子的主人就是二爷,实在不必因为他而特意躲出去。   阿笙自是不知爹爹同二爷之间的秘密。   “谢谢陶叔。”   谢过陶叔,阿笙从陶叔手中接过筷子。   阿笙没在饭桌上瞧见方骏,他也没心思问爹爹方骏去哪儿了。   饭桌上全是他爱吃的菜,应当是爹爹特意吩咐了后厨的师傅,方骏又不在,按说他应该很有胃口的,只是醒来到现在没见着二爷,心里头难免有些失落。   今日是他从巡捕房回来的第一天,他以为……一整日,二爷应当会待在家里的。   不过既是薛先生来家里了,想来应当是真遇上了什么急事,二爷才会同薛先生一同出了门。   瞧着阿笙这般没精打采的样子,要是换成以往,方庆遥少不得打趣一句,问阿笙,怎的二爷不在,便这般没精打采的,可是魂都被二爷给勾走了。   眼下却只觉心里头有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头烧着,偏又无处撒气,着实叫人憋得慌。   …   阿笙白天睡多了,夜里便有些睡不着。   索性去画室画画。   好几日没有拿画笔,再重新拿起画笔,沾了颜料,在纸上画了几笔,总觉得线条还有力道不对。   画了一个多小时,纸上的景物都没个样子。   阿笙将画笔放桶里洗了,黑色的墨在清水里泅开,乱成一团,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二爷回来了——”   “二爷今日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听见楼下传来福旺同二爷说话的声音,阿笙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因着动作幅度太大,还差一些将水桶给碰翻。   二爷声音太轻,阿笙没听见二爷说的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二爷终于回来了!   阿笙高兴地朝外头走去。   阿笙打开画室的门,险些同门外的人撞了个正着。   爹,爹爹?   阿笙有些疑惑地看着爹爹,爹爹怎的上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方庆遥佯装没有瞧出阿笙脸上匆忙的神色,他语气平静地问道:“打算睡觉了?”   迟疑了片刻,微红着脸颊点了点头,比划着,“嗯,打算去洗漱了。”   有脚步声从楼梯口处传来,阿笙转过头,巴巴地瞧着出现在楼梯口处的身影。   方庆遥将阿笙的眼神看在眼底,催他道:“不是说要去洗漱?还不快去?”   阿笙脚步定在原地。   他听见脚步声越发近了。   …   谢放上了楼,应是没想到阿笙这个点还未睡,眼底有着诧异的神色。   “方叔。”谢放神色如常地同方庆遥打过招呼。   为了不让阿笙起疑,方庆遥还是勉强回了话,“二爷回来了。”   谢放的视线落在阿笙身上,眼底神色温柔,“怎的这么晚还未睡?”   阿笙比划着,眼底有着担心,“睡了一下午,晚上没什么睡意。二爷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平日里,除非有应酬,否则二爷大都会在家中吃晚饭,之后便不会外出,会在书房办公。   陶叔说二爷既是下午便出去的,如何到了晚上才回来,便是应酬也鲜少会应酬到这般晚的。   谢放:“公司有点事,处理了一下。”   阿笙关心地问,“现在可处理完了?”   “嗯,都处理好了。”谢放伸手在阿笙脑袋上揉了下,“早些睡,明日伙计们可是在等着方小掌柜开店呢。”   这种亲昵的动作谢放原先也会做,只是那时他只当二爷是拿阿笙当小孩儿。   这会儿再瞧见,自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偏生碍于阿笙的不知情,唯有忍耐着。   他心底也知晓,二爷并不是挑衅他,有意在他面前做这些举动,应当是为了不让阿笙起疑心。   方庆遥越是感觉到二爷对阿笙的用心,这心里头便越是堵得慌。   他倒是想转身走人,眼不见为净,可这两人的房间又紧挨着,他哪里能放心?   …   阿笙全然不知二爷同爹爹之间的暗涌,他见二爷待自己如常,心里头那种莫名的不安便消失了大半。   阿笙已经从爹爹口中知晓,自那日他被捕之后,长庆楼便闭店未再对外营业,他点了点脑袋,“二爷也早点睡。”   谢放:“好。”   不忘对方庆遥也点头示意,“方叔也早些歇息。”   两人一个回房,一个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洗漱去了。   方庆遥方才听着两人的对话,就恨不得将阿笙立即拉走,好在两人也没聊几句。   …   阿笙洗完漱,推开房间门,瞧见弯腰在给他铺床被的爹爹,很是有些意外。   听见关门声,方庆遥转过了头,他将手中的枕头给平放在床头,佯装若无其事地对阿笙解释道:“这几日降温了,我担心你被子盖得不够暖,就顺便检查下你的床被。我方才检查过了,你下面垫了层棉花,上面的被子厚度应该也还行。晚上睡觉应该没问题。”   原来是这样。   阿笙眼带笑意,“先前二爷听陶叔说这几日会降温,便提前吩咐了福旺替我换了床蚕丝被。”   他换上蚕丝被的隔日,便出了事,都还没工夫过问爹爹,他关心地问爹爹,“爹爹你的被褥可够暖?要不要上街给您选一件蚕丝的?蚕丝被可暖和了。回头我向陶叔打听下,蚕丝被得上哪儿买去,也给您买一床?”   方庆遥:“……“   二爷,怎的又是二爷……   现在是离了二爷就不成了?   “你不能事事都……”对上阿笙疑惑的眼神,方庆遥将那句“不能事事都依赖二爷”给咽了回去,临时开了口,“爹爹的意思是,爹爹知道你同福旺关系要好,可你也不能事事都依赖福旺还有福禄,甚至是陶管家。哪日若是咱们搬出去,你又习惯了他人伺候,可怎么办?   没听人说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到时候爹爹可不伺候你。”   “用不着您伺候。”阿笙笑着抱住爹爹,松开后,同爹爹比划道:“到时候,我伺候您?”   方庆遥:“……”   …   闭店了数日的长庆楼,终于店门大开。   杂志社为了向阿笙贺喜,亦派人送了花篮,仪表慰问。   薛晟为了庆祝阿笙此番有惊无险,推出了“只要是进店用餐的顾客,均可免费获赠一盘栗子糕”的活动。   这时节,大量的新鲜栗子上市,煮熟的栗子金黄飘香,用栗子做的栗子糕更是栗香浓郁,尝之有一股清甜,在冬初时节,搭配着冒着热气的红茶,实在是再好不过。   一盘栗子糕本身价格不高,大多数百姓也都尝得起,只是获赠的栗子糕便不同了,怎么都要尝上一尝。   “这长庆楼你都敢进啊?没听说掌柜是革命党人被抓起来了?”   “不知道了吧?掌柜的已经被放出来了。他们巡捕房抓错人那是常有的事,那方小掌柜这一此也算是遭了回无妄之灾。人现在已经被放出来了。要是方小掌柜真的同什么革命党人有干系,人能被放出来?”   “这么说,方小掌柜同革命党人没关系了?”   “对,听说今日只要是进店点吃的,哪怕是点一壶茶,也给送栗子糕,今日可有旁的事?若是没有,进去,我请您进去喝一壶普洱?”   路过的行人在店门口瞧进自己的朋友抬脚进长庆楼,赶忙将朋友的胳膊给拽住,生怕朋友受牵累。跟革命党人扯上关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吃枪子。   听说是巡捕房抓错了人,这才放了心,同朋友一起进了店。   别说,这长庆楼闭店以来,还真有点想念长庆楼师傅的手艺了。   原本,思远路上的其他酒楼都还等着看好戏,想着这长庆楼闭店这么多日,掌柜的又因为疑似革命党人被抓,今日重新开张,生意必然大不如前。   哪里想到,长庆楼生意未曾受半点影响。   门前依然车水马龙的。   …   “来,阿笙,庆祝你顺利……不对,是庆祝你重获自由。”   “阿笙,我也祝你重获自由!”   包间里,胡言鸿站起身,举杯向阿笙庆贺,薛晟也高兴地向阿笙举杯。   阿笙能够平安回来,除却方庆遥这个当爹的,以及谢放,最开心怕是莫过于薛晟了。   长庆楼闭店的这几日,总是有人问他,阿笙出了什么事,见了他,也有些忌惮,仿佛阿笙已经被打成了革命派不说,便是连他也是个革命党人了。   薛晟自是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不过阿笙平安归来,自己投入了诸多心血的长庆楼又得以继续营业,自是开心。   阿笙赶忙起身,他将自己杯中的酒给添满,同胡言鸿还有薛先生碰杯,“多谢胡队。”十分干脆地将杯中的酒给饮尽。   方庆遥主动向胡言鸿敬、薛晟两人敬酒道:“此番多谢胡队,有劳胡队从符城赶至。多亏了胡队,才能顺利将那周霖抓获。也谢谢薛先生,若不是薛先生请来的那位唐律师托人在狱中对阿笙多有照顾,阿笙此番只怕免不了会受些皮肉之苦……”   尤其是周霖终于落网一事,可算是搬去他心里头的一块大石。   否则,他这日子总过得不大踏实,总是想着那周霖是不是还活着,会不会哪天忽然从哪里冒出来,报复阿笙。   譬如这一次。   原来就是那周霖一封匿名寄到了巡捕房,举报的阿笙,阿笙才有了这一次的牢狱之灾。   此人心计之深,手段之高,着实叫人胆寒!   “方掌柜无需谢我。”胡言鸿将口中的酒一闷而尽,又再次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面向二爷,“此番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二爷才是。若不是二爷提前洞悉了这一切都是周霖的计谋,做了布局。不但提前向詹局打过招呼,将我派来繁市,还借调了军方的人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也不能那般顺利,将那周霖捉拿归案。这一次,也总算能够以慰藉死去弟兄们的在天之灵。这一杯,敬您!”   谢放站起身,以茶代酒,“胡队言重。若是没有胡队两地奔波,岂能这般快速将周霖缉拿归案?应当是南倾多谢胡队才是。”   方庆遥心里头一直都有数,周霖之所以能够被抓住,二爷应当也出了力。   可他今日才知,这一切竟都是二爷的谋算同布局。   越是知晓二爷为阿笙所做的,方庆遥这心里就越是复杂。   薛晟举杯,“不管如何,那周霖总算得以归案。来,我们大家都提一杯!”   …   长庆楼重新开始营业,阿笙的日子也恢复到了往日的忙碌。   齐玉轩的电影《出走的太太》在“大雪”这一日开机。考虑到年底、年初春节那段时间酒楼都会格外地忙,在问过阿笙之后,特意将需要阿笙指导的戏份提前,打算赶在过年前拍完。   说起来,齐玉轩之所以打算提前先集中拍需要阿笙指导的美食戏份,除却对阿笙本身时间安排的考量,同好友“林家齐”落网一事不无关系。   齐玉轩是在那日“家齐”被捕的隔日,方才在报纸上得知,他好友这个“林家齐”的这个身份竟是假的。   的确有一位叫林家齐的林公子,是云市富商之子,从海外留学回来,可人回国后便回了家乡,继承家业。   周霖恰是利用繁市真正见过这位林公子的人不多这一点——   冒充首富之子,招摇撞骗,骗取投资,恣意敛财。气人的是,上当的人偏偏不少,其中不乏像是在巡捕房身居高位的长官。   “林家齐”被捕一事,在繁市掀起了不少的风浪,那些被他骗过的权贵们,恨不得将他直接就地正法。   得知自己无意中也被利用,成为他“陷害”阿笙的一环,齐玉轩自是羞愧难当,因此特意将需要阿笙的戏份提前拍摄,如此,也算是提前替长庆楼做了宣传。   阿笙在拍摄现场往往需要用到剧组的厨房,有时候那些做的菜演员们不一定能吃上,可总有剧组工作人员尝过,从此便惦记上阿笙的厨艺的。   收工以后,会绕路去思远路,尝一尝长庆楼师傅的厨艺,想着阿笙年纪这般轻,厨艺都这般好,那长庆楼的师傅们厨艺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得知阿笙只要有空,也会下厨做个几桌,大家就更爱去了。   一个剧组上下百来号人,剧组里头往往鱼龙混杂,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这口口相传的,长庆楼的生意愈发地红火。   阿笙去给齐玉轩的电影做指导,起到宣传长庆楼的作用,薛晟自是乐见其成,他给阿贵涨薪,分摊了阿笙的部分工作。   长庆楼又有爹爹方庆遥帮忙照看,阿笙在剧组的这份活计,做得也还算是安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   同二爷见面的时间大大减少。   剧组有时候要拍夜戏,他便得候场。   常常是他深夜回到家,福旺告诉他二爷已经歇下。   有几日他不需要去剧组,同爹爹一起收店回来,二爷又外出应酬,尚未回来。   唯有有时早晨,能在餐厅见个一面。   可便是见上面了,也说不了几句话,因为二爷得赶去公司。   …   这一日晚上,阿笙同爹爹两人收店回来,不经意间,瞧见二楼二爷房间的灯亮着。   阿笙眼睛亮了亮。   二爷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阿笙兴冲冲地步上大门的石阶。   “慢些,小心看着点阶梯。”   方庆遥跟在阿笙的身后提醒他,纳闷阿笙怎的忽然走这么快。   再往屋里头一瞧,这屋里也没人候着啊。   “知道了,爹爹——”阿笙回过头,比划着。   拐进门就往二楼走。   方庆遥瞧着阿笙连同他打招呼都忘了,便径自上了二楼,这心里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说起来,他也是有段时间没瞧见二爷了。   方庆遥故意放慢了脚步,偷摸地跟着上二楼——   还是不放心阿笙同二爷两人单独相处。   …   楼上,谢放房间的门敞开着。   “二爷今晚又住公司,不回来?”   “嗯。哎,这几日天寒地冻的,家里多暖和啊。就公司拿床,是木板床,睡的也没有这儿的床舒服啊。也不知道二爷怎么想的,公司离家也不算远么?再说了,便是远,汽车一来一回,也极快的。为何不索性在家里睡。陶叔,我不同你说了,我先去将这绒毯给二爷送去。”   听见陶管事的声音,他脚步倏地一顿,眼露错愕。   陶叔所说的,“又住公司……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还有,陶叔是在同谁说话?   为何屋内之人的说话声,他未曾听过?   为何……二爷会吩咐对方来取被子,而不是让福旺、福禄给送过去?   房间门是敞开着的,阿笙便试着放轻了脚步,往前走了几步,他想知道,二爷房间内的人究竟是谁。   “谁?!”   房内的人比阿笙以为地要警觉上许多,阿笙才走出几步,屋内的人便扬声问了一句,且从屋里走了出来。 第282章 晚上歇哪   阿笙对上一张陌生的清秀面孔。   对方的年纪不大,瞧着应当同他差不多。   阿笙很是有些错愕。   二爷身边的人他大都认识,这一位却是从未见过。   “陶叔,这位是……”   阿笙比划着问陶管事。   也未曾听福旺、福禄聊起过,二爷身边近日多了人伺候。   “噢,这是小七。”陶管事笑着问道,“阿笙少爷应是见过小七的,不知可有印象?”   阿笙有些惊讶。   闻言,他打量着小七,小七冲阿笙做了个鬼脸。   阿笙被吓了一跳,小七哈哈哈笑出声。   “小七——”   陶管事睨了小七一眼,小七收起了鬼脸,却仍是笑嘻嘻地朝阿笙吐了吐舌头。   显然年纪虽说同阿笙差不多大,可心性上完全是个孩子,同福旺差不多。   阿笙转过脸,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陶管事摇了摇头,实无任何印象。   阿笙他当真见过这位小七?为何他没有半点印象?   “小七是二爷的暗卫,还有一位暗卫是阿达,去年谷雨前后,二爷拨了阿达同小七贴身保护阿笙少爷的安全。之后阿笙少爷随二爷北上,因着不确定周霖是不是还在符城,二爷担心他同您不在了符城之后,周霖若是还留在符城,会对长庆楼,对方掌柜的不利,便命阿达同小七留在符城,暗中保护方掌柜。   方掌柜来了繁市,可周霖迟迟未落网,二爷便让阿达同小七协助胡队继续调查周霖的行踪。胡队此次来繁市,小七同阿达也一同随行。周霖既是已被抓获,家里有福禄、福旺,长庆楼有阿贵,薛先生又借调了二爷的护卫队给剧组,日常负责片场工作人员的安全,以保障拍摄的顺利进行,二爷也便将小七同阿达留在自己的身边。”   陶管事见阿笙想不起来,便详细地介绍起了小七。不仅如此,还无意间也解答了阿笙心中,关于小七为何近日才出现在二爷身边的这一困惑。   阿笙听了陶管事的这这一番话方才知晓,只是为着他的安全而已,二爷竟做了这么多周致的安排。   至于二爷有暗卫这件事,阿笙则是头一回听说。   阿笙忽地想起,去年他同老师头一次见面那会儿,撞见小石头上树摘枇杷,小石头不小心从树上摔下,他伸手欲要去接的时候,确是有一位陌生人及时出手相救。   他当时一心系在小石头的安全上,忘了第一时间同对方道谢,待反应过来之后,便不见了人影。   他当时以为是路过的好心人出手帮的忙。   莫不是……   阿笙的表情变化全写在了脸上,小七脆生道:“那日救下小孩儿的人不是我,是阿达。不过那段时日我确实同阿达一起护卫您的安全没错。我们没在您面前正式露过脸。只是在春行馆照过几回面,当然,您当时应当没留意到我们。”   小七这么一说,阿笙便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抱歉……”   他竟然同对方当真见过,可他竟全无任何印象。   小七双臂环胸,将下巴一点,“成吧,原谅您啦!”   “小七……”陶管事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提醒。   阿笙少爷毕竟是二爷的人,相当于他们的半个主子,同阿笙少爷说话岂可太过随意。   小七笑嘻嘻地耸了耸肩。   陶管事无奈摇头,这个小七,比福旺还要孩子心性,也要跟不好管束多了,平日里谁的话也都不听,同阿达一样,只听二爷的。   阿笙自是不会在意小七的态度,他问了自己从方才起便最为在意的一个问题——   他比划着,问陶管事,“陶叔,方才我听见了您同小七说的话……二爷近日,好几晚都没回来睡么?”   陶管事尚未回答,小七便笑着抢先一步道:“答对啦!”他歪着脑袋,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唔,我数数看啊,二爷这是第几晚睡在公司了?大概是有那么个1,2,3,4,5……”   “小七——”   陶管事的出声,并未能直至小七,小七一只手上的手指头很快便不够数,便将另一个手也给用上了,“6,7 8,九……十来天了吧。”   阿笙神情错愕。   十来天,岂不是说明二爷大半的时间都没有在家里睡过?   这么说来,他每日从剧组那边晚归回来,或者是同爹爹两人一起收店回到家,二爷并不是像福旺所说的那样已经歇下,或者是应酬尚未归家而是……根本没有回来睡觉么?   “二爷为何不回家中睡觉?这段时日公司很忙么?”   “忙自然是——”小七得语调上扬,忽地又放低升调,“其中一个小小的因素啦!至于具体原因,就得问劳您自己去问一问二爷了。何以放着家里的软被窝不舒服,非要睡公司的行军床。您是不知道,那行军床又小,二爷的脚都没地儿搁。好了,小七该走了,二爷还在等着小七的绒毯呢。”   少年当真转过身,拎上提前装好在袋子里的绒毯便走。   留下一脸错愕的阿笙。   方才小七的那一番话,可是话中有话?   莫不是二爷留宿公司,不是因为忙,而是旁的什么原因?   …   房门大开,走廊上房间透出的光更多了一些。   方庆遥赶忙闪身,躲到走廊上花瓶摆件的后头。   小七轻余光瞥了眼走廊尽头的花瓶方向,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芒光,手里头拎着绒毯,步履轻快地下了楼梯。   脚步声远去,方庆遥在花瓶后头躲了好一会儿,直至听见陶管事同阿笙两人相互道晚安,陶管事下了楼,方才扶着腰,从花瓶后头走出——   花瓶同墙之间的空间太窄,他需猫着腰,不能蹲,可把他的腰给累坏了。   方庆遥揉着腰,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因着脑子里想着事,走楼梯时便分了神,踩空了一阶楼梯。   方庆遥的手臂急赶忙在楼梯的扶手上扶了一把,可还是一屁股摔在了台阶上,又因着重心不稳,往下呲溜了好几阶。   “咔擦——”   方庆遥听见自己的身子传来骨头的活动声,腰间一阵钻心地疼。   …   阿笙一夜没有睡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小七的那一番话。   倘若二爷不是因为忙才在公司就寝,那究竟是为何?   阿笙思前想后,决定今日去隆升一趟。   为了不让爹爹多想,阿笙决定瞒着爹爹,只说自己要去剧组,不去说找二爷的事。   为了不让自己面对爹爹时表现得太过心虚,阿笙洗漱时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会儿,方才下了楼。   “爹爹今日还没起么?”阿笙比划着问福旺。   奇怪,爹爹往常都比他起得要早上一些,今日怎的还没起?   福旺替阿笙拉开餐椅,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我同福禄刚刚还说来着,怎么这个点还没见着方叔。会不会是睡过头啦?近日这天气,可太冷了。要是可以睡懒觉,我都不想起……”   陶管事看了福旺一眼,福旺朝陶管事讨好地笑了笑,放下了打呵欠的手,稍稍站直了一些。   阿笙失笑。   冬天确实很考验人,被窝太温暖。只是将手臂伸出被窝,便恨不得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   不过爹爹同他一样,都是习惯了早起的。   过去店那么多年,除非身体不舒服,否则便是大冬天,天寒地冻的,爹爹也都会按时起床。   阿笙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爹爹很少有睡过头的时候,我去爹爹房间里看看。”   陶管事是个细心之人,便是阿笙不提出去看方掌柜的,他亦打算待阿笙吃过早餐,去方掌柜的房间里瞧瞧。   闻言,他出声道:“我陪您一起去,若是当真有个什么情况,多个人帮忙亦是好的。”   阿笙点了点头。   …   “叩叩——”   阿笙敲了敲爹爹房间的门。   “谁啊?”   阿笙松了口气。   爹爹已经醒了啊。   看来福旺猜得还真没错,爹爹今日睡过头了。   阿笙轻扬着唇角,推开门进去,瞧见一只手摁在腰间,神情痛苦地努力下床,唇边的笑意当即一凝。   阿笙连忙奔至爹爹的身旁。   陶管事前来帮忙,两个人一起将方庆遥给宠你想你扶回床上,靠床休息着。   阿笙手里飞快比划着,一脸的担心,“爹爹您身子不舒服,怎的不喊人过来?”   陶管事亦在一旁开口道:“是啊,方掌柜的,身子不舒服,大可以喊福禄、福旺帮忙,便是喊我也是行的。”   庆遥靠着床,神情很是有几分尴尬,“本来以为休息一晚上便能够好的……”   阿笙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休息一晚上……这么说,您是昨晚上就开始身子不舒服了?”   方庆遥的眼底闪过一抹心虚,“就是,就是一阵一阵的,以为会好么……”   昨晚上他闪了腰之后,想着都晚上了,自己忍忍便好,加之是因为下楼梯走神,把腰给闪了闪了,觉着丢人,便想着忍一忍,回房间抹点跌打损伤的药膏就成,也省得叫阿笙担心。   谁知,过了一晚,第二天起床时,腰疼不但没有缓解,反而疼得连下个床都出一声冷汗。这下……更不好意思喊人了。   怕被追问,他是如何闪的腰。   …   “请问这位老先生是何如何伤到的腰,疼痛的时间持续有多久了?”   方庆遥躺在床上不能动,陶管事命福禄去请了私人医生出诊。   很快,医生便被请到家中。   医生在做完检查之后,询问方庆遥的伤势情况。   阿笙亦眼神关切地看着爹爹。   方庆遥支支吾吾,“昨晚上,翻身的时候,不小心,也没有疼得厉害,就是时疼时不疼的……”   医生从庆遥脸上疼痛的表情,看出老人家并没有说实话,只当老爷子好面子,不愿当着儿子的面喊疼,也便没戳破,对阿笙交代道:“老爷子的身子大体没什么问题,就是闪到腰了,万幸的是没伤着骨头。我给开两剂处方药,先吃个三日看看。应该修养一段时间便好,不过修养的这段时间要注意,躺床上多休息。   便是腰不疼了,也不要急着干活,一定要等彻底不疼了之后,再缓个几日,等身体痊愈了之后才行。如果修养的时候还是没好,日后很容易会再闪到腰。”   阿笙将医生说的话仔细记下。   …   方庆遥闪到了腰,长庆楼是去不了了,长庆楼不能只交代给阿贵,那样阿贵一个人会忙不过来,阿笙只好将去隆升找二爷的打算延后,等爹爹康复了再说。   好在,有陶管事同福禄、福旺他们照顾,阿笙白天去了长庆楼之后,不用太担心,能够专心地忙着店里的事情。   夜里,繁市下起了雪。   下雪天,出门的人便少了不少,阿笙因记挂着爹爹,加之雪天店里没什么客人,便比往常提前一些闭店。   回到家,门前石阶上的雪都积了薄薄的一层。   阿笙瞧着纷扬的雪花,眉心微蹙,也不知道二爷今晚是不是又要留宿公司,昨日小七拿过去的绒毯盖了之后,可有觉着暖和一些   阿贵在一旁敲着门,等着屋里头的人给他们开门。   福旺来开的门。   阿笙进了屋,头上同衣服上沾的雪花都来不及拍,开口第一件事,便是问福旺,爹爹眼下如何了,伤可有好一些。   福旺将门给关上,转过身笑着回话道:“挺好的,白天吃过药,说是腰疼好了不少。这会儿躺床上,二爷在陪着呢。”   阿笙一怔。   二爷回来了?   阿笙已好些时候没见到二爷了。   “我……我去看下爹爹。”   阿笙同福旺快速地比划了之后,疾步朝爹爹的房间走去。   福旺在后头喊,“哎,阿笙少爷,您好歹掸一掸身上的落雪呀,回头着凉怎么办?”   …   房间里,谢放站起身,“方叔您先好好修养,南倾便不多做打扰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福禄同福旺他们。”   福禄、福旺是二爷的人,他什么身份,哪能使唤人俩兄弟……   方庆遥客客气气地回:“多谢二爷的好意,方某心(领)……”   听见福旺唤阿笙的声音,房间内,谢放同方庆遥两人俱是一愣。   “阿笙今日怎的回来得这般早?”方庆遥喃喃了一句。   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   阿笙往这儿跑来时,脚步很急,这会儿进了房间之后,却是放慢了脚步。   “二,二爷,爹爹——”   不知怎的,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二爷……见到二爷,胸口又像以前那会儿,心砰砰跳得厉害。   深呼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起伏的胸膛之后,阿笙同二爷……还有爹爹打了声招呼。   他走至爹爹的床畔,问爹爹:“听福旺说,您吃过药,腰好多了,是不?”   方庆遥余光睨了二爷一眼。   总算是儿子没白养,进门第一件事,知道关心爹爹。   “嗯,好多了。你今日是不是回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可是店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外头下雪了。店里没什么客人,我便吩咐阿贵他们提前打烊了。”   阿笙比划着,眼角忍不住瞥向二爷方向,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方庆遥:“……店里没事那便好。”   “阿,阿嚏,阿嚏——”   阿笙忽然连打了几个喷嚏。   “我说什么来着?”   门外,福旺手里头拿了条毛巾走了进来,用一副小大人的口吻道:“我就说,您进屋后应该先掸一掸落雪吧?来,我给您擦擦——”   “多谢,我自己来就成。”   阿笙吸了吸发痒的鼻子,拿过毛巾,胡乱地在头上擦了擦。   耳边听见一声浅浅的叹息。   阿笙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片刻,他的脑袋罩上一双温柔的手,隔着毛巾,轻轻地擦拭着他的头发。   爹爹还在呢。   阿笙羞得脖子通红,还有些心慌,也有些……鼻酸。   好想二爷……   阿笙没敢抬眼去看爹爹此时是个什么表情,又会如何看待他同二爷。   爹爹会不会误会他同二爷的关系?   虽,虽说,他同二爷的关系……也,也不是误会。   差不多将阿笙微湿的头发擦干之后,谢放将毛巾拿下,又替他拂去衣服外面那一层薄薄的潮湿,叮嘱福旺道:迟点阿笙洗澡前,你替他在浴缸里多放一些热水,让他泡个热水澡再睡下。”   “是,二爷。”福旺接过二爷递过来的毛巾,请示地问道:“二爷,那您晚上要歇在这儿么?” 第283章 我也不差   阿笙眼露错愕。   莫不是这么晚了,外头还下雪,二爷还要去公司么?   谢放淡声道,“不了,公司还有点事,要赶回去一趟。”   方庆遥没吱声,他心下已经猜到,最近这段时日二爷都在公司,多半同那日答应他会搬出去一事有关。   那事他自己都快忘了,毕竟这是二爷的屋子,就算是真的要搬,也应当是他同阿笙两人搬出去。   没想到二爷记着,且当真遵守承诺鲜少再在家住。   他倒是没觉着多高兴,可也不得不承认,二爷同阿笙不在一个屋里住着,他心里头确实舒心一些。   “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啊……”福旺这一句嘀咕,可以说是将阿笙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怕二爷听见了会责备他,福禄赶忙补了一句,“那我先去把毛巾给放好,您有事儿喊我!我先出去了啊……”   一溜烟退下了。   时间不早了,谢放再次向方庆遥告辞:“方叔您先好好休息。”   视线落在阿笙身上,放柔了语调:“早些歇息。”   二爷现在便要走么?   阿笙赶忙道:“我,送送您……”   谢放尚未来得及回应,床上方庆遥拖长了音调,“哎哟~~~”了一声,神色瞧着十分痛苦。   阿笙当即转过了身,紧张地看着爹爹,“怎么了,爹爹,可是腰又疼了?”   “有点儿……许是今日在床上躺了一天,身子骨太少动弹。估计活动太少也不行,阿笙,你给爹爹揉揉?”   阿笙忙在床畔坐下。   谢放温声道:“好生照顾方叔。”   爹爹身子不舒服,自然是照顾爹爹要紧的。   阿笙抬起手,想要比划着,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轻咬着唇,朝二爷点了点头,不舍地目送二爷离开。   想到同二爷这么多日才见上一面,见面都没能说上个几句话,阿笙心里头有说不出的失落。   …   方庆遥闪了腰,在床上足足躺了十来天才渐渐好全。   阿笙每日从店里回来,都会去爹爹房间看一看爹爹,总是能够瞧见爹爹的房里有多一些补品。   问了爹爹,说是二爷送的。   他又去问了福旺,福旺也说,这几日二爷都有回来。回来时,也会进房间探望爹爹,还会交代他同福禄两人好好照顾爹爹。   可他却是一回也没碰上过二爷。   即便他有时将店交给阿贵,特意自己提前回来,也一回没碰上过。   像是……有意在躲着他。   偏生因着店里缺人,又要兼顾剧组那边,他也一直抽不出空,去找二爷。   二爷不对劲,爹爹也有些不大对劲。   从前莫说二爷给爹爹送了东西,便是什么都没送,经常探望爹爹,爹爹也定然会拉着他说上半天,感激二爷对他们的照顾。末了,不忘交代他要好好报答二爷。   二爷来探望过爹爹的这几次,他却是一次都没有听爹爹主动提过。   总觉着,爹爹同二爷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   “我觉着,我明日便可以去长庆楼帮忙了,阿笙你觉着怎么样?”   “阿笙,阿笙——”   方庆遥在床上躺的这十几日,躺得要都快硬成石头了,每日除了看报,下床活动一下,在屋子里溜达溜达,什么也做不了。外头阿笙都不让他去,天冷,地上若是有水,便容易滑,生怕他不小心摔倒,把腰给闪了。   方庆遥自打记事起,就没有在床上躺这么长时间过,这近半个月的时间对他来说已是极限。   “您,您方才说什么?”   阿笙听见爹爹的声音,不大好意思地比划着,“我方才走神了。   方庆遥:“怎么心不在焉的?”   “没事……”阿笙摇着头,“您方才说什么?”   方庆遥张了张嘴,便是阿笙什么都不说,他又岂会没有半点察觉。   也不止是今日,自打那日见过……见过二爷之后,阿笙便时常走神。   犹豫片刻,方庆遥还是出声问道:“阿笙,你有没有想过……过了年,咱们从在这儿搬出去?”   住在租界里头相对安全一些,可他也多少向店里头伙计还有来吃饭的客人们打听过,只要是有洋人租住的区,即便不是租界,治安也还可以。   他最近也有在留意报纸上的租屋广告,剪下了一些他认为不错的页面给贴在本子上了。   他身上的钱那日是都给了二爷,不过他在长庆楼亦是有薪资同分红的,年底能够拿到一笔钱,同阿笙两人在外头租房以及生活上的开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   实在不行,就在长庆楼附近租一间屋子也行,那一带也挺安全,离店也近,好过现在,每次回家还得坐人力车,每天来回可费不少钱。   爹爹这话问得实在太过突然,阿笙一愣,当即关心地问道:“爹爹您是觉着在这儿住得哪里不舒服么?”   否则怎的忽然想要搬出去住?   方庆遥板起连脸,他训话道:“阿笙你是糊涂了?这房子是二爷的,咱们总不能一直住这儿。难道二爷往后不结婚生子了?”   阿笙垂下眼睑,唇瓣微微抿起。   眼下时局这般乱,繁市眼下瞧着是还可以,可谁知道会不会像北城那样,说开战就开战呢。   二爷有没有结婚的打算都另说。   以二爷的身份,若是结婚,定然会另外同新婚太太添置房屋,想来也不会在这小洋楼里成婚。   至于往后……   他只管眼下,不想去管什么往后。   阿笙低着脑袋,方庆遥瞧不见他的表情,可也从他的沉默里瞧出来了。   他心里知晓阿笙是不想离开二爷,却故意激他,“你若是贪恋这儿敞亮的大房子,舒适的床,还有专人伺候,那你一个人继续留在这儿,我一个人搬出去!”   以为爹爹当真误会他了,阿笙着急地比划着解释,“我,我没有……爹爹,爹爹您知道的,我不是这样的人。您,您给我几天时间,容我好好想想,成么?”   儿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品性,方庆遥哪能当真不清楚。他放缓了语气,“好,你好好思量思量,不过阿笙,咱们同二爷不是一路人。二爷人好,可咱们也不能不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咱们早晚得从这儿搬出去。明白么?”   他知道二爷对他们爷俩恩深义重,可他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笙越陷越深。   二爷这样的出身,总不能一辈子就不娶妻生子了,就这样同阿笙耗着了。   还有阿笙,阿笙才这么小,他也不能任由他走向歧途。   分开了,对二爷、阿笙两人都好。   爹爹这一句“不能不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像是一根刺,在阿笙的心尖狠狠地扎了一下,他抿起唇,神情有些激动地比划着,“我也不比二爷差。”   方庆遥被阿笙这句大言不惭的话给整得有点懵。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脸错愕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阿笙:“二爷是很好,可我也不差。我会画画,烧得一手好菜。老师说过我学东西快,模仿能力强,薛先生也夸过我经商的天资,经营酒楼很有自己的办法,我不比二爷差的。”   二爷也从未觉着他哪里不好,相反,无论他决定做什么,二爷都会第一个支持他。   再给他一些时日,在给他一些时日,他会尽量追上二爷的脚步。   他会成长为匹配得上二爷的人的。   方庆遥瞠目结舌,好半晌,“我看你就是飘了!”   这都哪儿来的自信,这是?! 第284章 赌一口气   方庆遥不是个能闲得住的。   修养的这大半个月时间,对他而言已是这么多年来破天荒头一遭。   自认为自己的腰伤已经彻底痊愈,也没同阿笙商量,便回到长庆楼帮忙。   阿笙劝过爹爹,让爹爹在家里再修养个几日,等身体完全康复后再去长庆楼帮忙也不迟,方庆遥哪里肯听劝。   再者,还因为那日阿笙同他“顶撞”,生阿笙的气哩。   长庆楼的伙计,便是偶尔来店里帮忙的薛晟也都发现方叔同阿笙父子两人,不对劲——   方叔几乎不同掌柜的说话。   掌柜的倒是同往常没什么两样,遇事依然会同爹爹商量,就是方叔对掌柜不怎么理睬。   不过真要说掌柜一点也没有反常的地方,也不大对。   掌柜的这段时日比往常忙了许多,得了空便写写画画,画的倒也不是投给报纸的画稿,而是长庆楼的主打的几个热菜,会去报社印成传单,让他们上街上发。   最近还时常同厨房师傅们开个小会,讨论新菜品的制作……   倘若哪个师傅的新菜特别受客人欢迎,便给涨薪,以至于后厨师傅们一个个也干劲十足。   总而言之,给人的感觉,像是……铆足劲,想要在酒楼经营上干出一番事业,好证明给方叔看似的。   于是,伙计们纷纷猜测,会不会是方叔对长庆楼的现状不大满意之类的,导致掌柜的拼命想要证明他自己。   这话自然也就传到薛晟的耳里。   薛晟瞧着账本上连月增长的营业额,陷入了沉思……   不,不能吧?   就他们目前这流水,方叔都不满意?   …   “阿笙——”   这一日,阿笙站在店门口,指挥着店里的伙计将店招给摆好。   临近年关,阿笙托人在外头做了一个新的店招。一来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年,显得喜庆、热闹,另一个也是为了更显眼,起到一个宣传的作用。   听见薛先生喊他,阿比划着手势,让伙计就放方才的位置就好,阿笙转过头。   薛晟朝阿笙招了招了手,示意他过去一下。   阿笙同伙计比划着,让他先去忙他的,这才朝快步薛先生走去,比划着询问道:“怎么了?薛先生,可是有客人点了后厨师傅不会做的菜?”   “没有,没有,你这隔三差五地给师傅们发奖金,后厨师傅的积极性都大大提高,近日手艺大有增进!”   这个点,客人不多。   外头冷,薛晟拉着阿笙去到两人的办公室。   他把门给关上,摁着阿笙在椅子上坐下,给倒了一杯茶,“我就是想问一问你,可是方叔对咱们长庆楼目前这状况,不大满意?”   阿笙接过薛先生倒的茶,放到桌上,眼睛微微睁圆,比划着问道:“是爹爹说的?”   薛晟连忙摆手,“没,方叔什么都没说……我是瞧你最近似乎在酒楼经营这一块上,格外上心。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先前不上心。”   阿笙失笑,薛先生多虑了,他不是那般敏感之人。   阿笙不好同薛先生说,他是为了证明给爹爹看,他也有能力做出自己的一番作为,他垂下眼睑,比划着,“我就是想着,我没有出本钱,自是应该多多出力。且齐先生的剧组,关于需要我指导的部分也结束了,不用再去剧组那边,就想着,趁着年关至春节这段时间,咱们酒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把住机会。”   “原来是这样。”薛晟一脸高兴在阿笙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可真是找对人了,阿笙对酒楼这般上心!   他看着阿笙,眼神露有几分疑惑,“既是方叔未对咱们长庆楼有什么不满,那你同方叔之间是怎么回事?我瞧着,你同方叔最近的气氛不大对。”   …   阿笙也未想到,那日之后,爹爹会生这么长时间的气。   其实若是爹爹当真住不惯,执意要同他两人搬出去住,他也可以另外去找房子。   可是他们搬出去的理由,不该是“不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知晓自己这样不应该这般同爹爹赌气,可就是……不愿这会儿向爹爹低头。   薛晟见阿笙神色为难的样子,忙道:“若是不方便说……”   这几日,无论是爹爹,还是二爷总是很忙这件事,使得阿笙心里头多少也有些烦闷,难得有个人可以说说话,阿笙便也如实地道:“爹爹想年后从小洋楼搬出去,我,我暂时还没答应。”   薛晟吃了一惊,“可是对我找的小洋楼住着哪里不习惯?”合着最后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阿笙赶忙解释,“不,不是,爹爹是觉着,我们不能在小洋楼长住,毕竟那是二爷的房子。”   薛晟正色道:“方叔未免太过见外。你们一起同二爷经历了那么多,在二爷心目中,早已将你同方叔当成亲人看待。再者,繁市也只是眼下瞧着太平,往后怎么样也不好说。眼下四处都起战事,逃到繁市来的难民也越来越多。   租界比起外头,到底要安全许多。倘若方叔觉着就那样长期住着不好意思,不妨意思性地付给二爷租金不就好了?”   阿笙轻咬住唇。   他瞧着爹爹的意思,是非搬出去不可,否则也不会到现在都还生他的气。   “待爹爹气消了,我再同爹爹商量,商量……”   倘若爹爹执意要搬出去,他定然只能随爹爹一起搬的,他不可能让爹爹一个人住在外头。   总归是年后的事,年后爹爹会不会变转主意也不好说。   阿笙不自觉地端起桌上的茶,他喝了一口,问出他心里头的另一桩行事,“薛先生,二爷近日很忙么?” 第285章 生意红火   阿笙上一回见到二爷还是爹爹腰扭伤的隔日。   那日见面得仓促,时间太短,他什么都来不及问二爷。   听福禄、福旺说,二爷也回来过小洋楼,可他同二爷两人竟是一回也没碰上,二爷似乎很忙。   陶叔也是这般告诉他的,说是二爷需得一直忙到年三十的前几日,兴许才能得空,歇个几日。   阿笙知道二爷自来了繁市之后便很忙,可以前再忙,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忙到成日都不见人影的地步。   爹爹伤才刚好,店里又忙,他走不开,也便未能去成隆升,今日正好薛先生在,阿笙也便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薛晟点头,“是忙。你也知晓,除却隆升,南倾还要忙着打理谢家南迁的产业。谢家的根基在北城,南迁后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南倾便打算整合产业,最近在想着要不要收购一家西洋人的船运公司,这样,南倾就能够拥有自己的船只。   如此一来,既拓宽了谢家的业务,另一方面,繁市港口发达,背靠港口,运输货物也就方便许多。只是这其中,有太多的关系需要打点,南倾最近也主要在忙活这事。再有就是,年底了,各家供应商、经销商的账目也得结清。总之,是挺忙。”   原来是这样。   是他多想了,他还以为二爷不知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故意躲着他。   阿笙比划着,“那劳您转告二爷,务必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忙坏了身子。”   薛晟笑着道:“好,你放心,我一定替你转达给南倾。”   “谢过薛先生。”阿笙同薛晟道了谢,“那我先出去忙去了?”   “我同你一起出去。马上就要过年了,咱们在菜单上,是不是需得更新一下?年底、春节的时候,来一个合家欢套餐什么的?”   阿笙觉着这个主意好,他眼睛晶亮,朝薛先生竖起大拇指。   阿笙的这一通直白的夸赞,反倒是弄得薛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对菜品的成本价什么的,具体哪几个菜弄成一个套餐,还需阿笙你来想。”   阿笙弯起唇,表示一点问题也没有。   薛晟同阿笙一同出了办公室的门,在心底松一口气——   亏得南倾来之前特意交代了他,若是阿笙问起他的近况,只说他近日很忙,且嘱咐要说得具体一些。   阿笙应当是信了。   虽说他告诉阿笙的都是事实,南倾这阵子确实是忙。   不过忙到大半个月晚上也没有回小洋楼歇息,一直睡在公司,确实有些奇怪。   他问过南倾,为何睡在公司,不回去,南倾却是没回他这个问题,只让他按照他所交代地去说便成。   他还担心南倾同阿笙两人会不会也闹了别扭,如今看来,却是不像……两人分明都十分关心对方。   …   要论对合菜的菜单制订,方庆遥自然是比阿笙要更为老练一些。   阿笙也便去“请教”爹爹。   方庆遥虽说不想搭理阿笙,到底不至于误了正事。   阿笙参考爹爹给他的菜单,又另外加了几道符城当地市民喜欢的菜,给印在菜单上。如此,客人到他们酒楼点单,也便方便许多,不必等着伙计们报菜。   菜单设计上,阿笙亦做了些功夫,菜单上不仅仅只有文字,他自己给画了招牌菜,就印在菜单最显眼的角落。   这个菜单的设计,阿笙也是学的街上的西餐厅,原本就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谁知,客人们瞧见了,不少竟都觉得新鲜,制订的合菜菜色亦十分受欢迎。   过去有客人等不到伙计报菜名,便会不耐烦离去,有了菜单,伙计们送一壶茶,客人们且慢慢瞧着,想好了,叫来伙计点单,两厢都便利,两厢都高兴。   长庆楼的生意在年底又红火了一波。   …   阿笙向来喜欢过年。   今年在期待之外,却又多了些许担心。   去年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离家,没有同爹爹还有师傅他们一起过年,今年总算得以同爹爹团圆,再次迎新春,自是期待。另外随着除夕临近,二爷应该也会得空,无论如何年三十当日,总归是要在家里过的。   担心的是,他怕爹爹一过了春节,便又会同他提要搬出去的事。   长庆楼的伙计不全是繁市本地人,阿笙同薛先生商量了之后,决定给家离得远的伙计提前半月放假,让他们得以回去同家人们团圆。   谁知,除却一位就在临市的伙计表示提前三日放假便好,其他伙计则都表示他们不要假期,长庆楼营业到几日,他们便可以做到几日。   “掌柜的,我老家已经没了,便是我回去,家里也没有人了……”   “我老家倒是还在……不过老家可穷着哩。我爹妈带着我同几个哥哥妹妹,举家来了繁市。家里人口多,咱们店包吃住,我不回去,爹妈还轻松一点。”   “我也是,我也是,留在店里还有薪资可以拿回家,家里的日子也就好过一点。且外头兵荒马乱的,我们家也不敢轻易动身回老家,就怕……”   阿笙平日里忙,不像过去在符城长庆楼时,经常同店里头伙计打成一片,他只是偶尔听阿贵提过一些,知晓店里伙计零星情况,知道在这个乱世下,大家谋生都不容易。   因此他跟薛先生无论是给后厨师傅还是学徒同伙计,薪资都比街上的其他家酒楼要高上一些。   繁市如今歌舞升平,在繁市待的时间长了,便极为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仿佛眼下就是一个太平盛世。   听了伙计们的这番话,阿笙心里头难受了起来。   他同爹爹又何尝不是呢?   有家,回不得。   阿笙原先担心会耽误大家回老家,这才打算给不在本地的伙计们提前放假,既是大家伙各有难处,也便听从大家的意愿,不想提前休假的,便继续留在店里帮忙。   如此,长庆楼一直营业到年二十八方才休息,在大门外给提前贴上新春的“福”字。   年二十八的这一日。   阿笙给长庆楼的伙计们发过红包之后,提前打烊。   阿笙同爹爹以及阿贵三人回到家。   院子里头挂着红色的灯笼,比平日里要亮堂上许多。   阿笙新奇地瞧着院子里的红色灯笼。   应当是陶管事命福禄、福旺他们挂上的。   昨日他同爹爹还有阿贵回到家,都还没有这些红色灯笼呢。   “这些灯笼可真好看…”   过年么,没有人不喜欢像是灯笼这种热闹物件。   经过一个灯笼下面,方庆遥还用手碰了碰。   阿笙下意识地跟着点头,是好看。   这繁市冬天的风可太阴冷了,打小就没在南方过过冬的阿贵遭不住,三步并两步,去敲了大门。   “二爷?”阿贵纳闷。   怎的今日是二爷开的门?   二,二爷?   二爷回来了?   听见二爷两个字,院子里,阿笙倏地抬起头。 第286章 打退堂鼓   谢放开了门,却没有当即转身进去。   客厅的灯亮着,暖黄的灯光透出来,映在屋外的走廊上。   阿笙瞧见,二爷便站在那一片暖光当中。   惊喜漾上阿笙的眸子,他三步并两步走上前。   谢放立在门边,眼神温柔,“回来了?”   仿佛外出后,在冬日归家时,饮下一口姜汤,浑身都暖洋洋的。   二爷可是……特意在门口等的他?   因着爹爹还在他后面,纵然阿笙有千百个问题想要问二爷,这会儿也只能朝着二爷用力地点头。   譬如,二爷是几时回来的,今天晚上是不是就在家里歇下了,这次过年,回休息几日……   “方叔。”   谢放朝阿笙身后的方庆遥打了声招呼。   自打他伤好了以后,方庆遥亦是多日未再见到二爷。   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他,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二爷,竟也是有点想念。许是现在住的这房子太大,少了人,便难免觉着有些冷清。   “见过二爷。”   方庆遥有些别扭地同谢放打了声招呼。   谢放和气地朝方庆遥点头示意。   两人并未让阿笙看出有任何的一样。   …   进屋后,阿笙的手上被塞进一个汤婆子。   汤婆子有些沉,阿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险些给摔了,还是二爷在他双手底下给帮着托了一下。   阿笙双手拿着汤婆子,也没法同二爷道谢,便朝二爷笑了笑。   方庆遥只瞧见二爷往阿笙手上塞了东西,却是没瞧清递的事什么,这会儿听福旺一说,方知方才那个绣着梅花,样式精致的小玩意儿,里头竟是包裹着的汤婆子。   不经意瞧对着二爷,笑得一脸一值钱的阿笙,心里头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若是二爷是个姑娘便好了,这般能干,又这般体贴阿笙……   呸呸呸!   他在想什么,便是二爷是个姑娘,以二爷这种相貌、才情同身份,那也不是阿笙同他们这样的人家所能够高攀的。   “吓我一跳,幸好方才给没摔了。阿笙少爷,您是不知道,二爷可是特意问了我同福禄,你最夜里上大都几点归家,提前便让我们给备的这个汤婆子。对了,方叔也有,二爷也让备了。”   福旺说着,便转过身,去客厅的沙发上拿另一个过来。   “不用了,我等会儿也回……”方庆遥“屋”字还没说完,福旺已经去拿了。   “方叔,给,可暖和了,你试试手。”福旺不由分说地将汤婆子塞方庆遥怀里。   就这样,方庆遥的手上也被塞了一个。   寒冬腊月的,夜里比白天要冷上许多。   陶管事在一旁笑着道,“都是用刚烧开的开水灌的,外头的绣布里头塞了棉花,内人又用针线给仔细缝过,不会烫着手。”   他说呢,怎么一点也不烫手……   方庆遥冻僵的手才碰到热乎乎的汤婆子,便只觉着,便是做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太暖和,太舒服了,纵然初碰到汤婆子时,手指头甚至有些刺痛,可比起那种僵冷的感觉,着实要好上太多。   “多谢二爷,您有心了。”方庆遥向谢放道了谢,“二爷可是也从今日起开始放年假?”   拿人家的手软,方庆遥手上捧着二爷让福旺给灌的汤婆子,不好直接就进屋,不得不状似闲话般地多问了一句。   阿笙一怔。   是了,三日以后就是除夕,二爷应当也是忙完,开始休年假了,难怪今日会在家中。   这么说,接下来的几日,至少在结束年假前,二爷都会留在家中了?   谢放语带笑意地“嗯”了一声,我要是再不放年假,明诚该有意见了。他说去年他可是做主,提前给大家伙放了大半个月给大家放了年假,今年算是晚的了。我想着打扫屋子,置办年货,得要个几日。又听明诚说,店里是今日休息,便想着不如也定在今日,他也能彻底落个放松。”   方庆遥:“……”   二爷别是因为阿笙才选在今日开始休年假吧?   又觉着不大可能。   隆升那么大一个公司,二爷还要兼顾谢家的产业,怎么可能会专门为了阿笙调整的年假。   “应当的,应当的。”方庆遥附和地应着,“忙了一年,是该好好休息。”   “您也是。”   …   方庆遥对自己住一楼这件事,一直觉着挺好。   不用走楼梯,省时省力。   他现在倒也没觉着一楼哪里不好,只是觉着,当初应该让阿笙跟着他一起住一楼。   不似现在,二爷说他要先回房休息时,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笙同他比划了一句,“爹爹我也上楼了”,便跟着二爷一块上了楼。   陶管事同福旺他们都还在客厅,他又不好巴巴地跟上去。   方庆遥心知,倘若二爷当真要对阿笙做些什么,便是他有心要防,亦是防不住的,可当爹的总归是不放心。   亲眼瞧着阿笙同二爷两人是各回各的屋,方庆遥才总算收回了视线,心里头感叹,二爷是个君子。   …   阿笙回到房间。   听见隔壁二爷房间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他捧着汤婆子,眼底有些失落。   他以为,好几日没见,二爷会来他的房间坐坐的。   可是忙活了一天,二爷有些累了?   阿笙洗完漱,经过二爷的房间,二爷房间有光线透出。   楼下大厅的灯已经暗了,想来陶叔还有福旺他们也都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阿笙站在二爷房间门口。   几经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阿笙便听见里头传来脚步声。   心砰砰跳得厉害,阿笙从来没想过,他只是听见二爷的脚步声,心都能跳的这么快。   脚步声越来越近。   若是二爷开了门,问他这么晚了来敲他的门,有何事,他得怎么回?   阿笙打起了退堂鼓。   算了,这么晚了,二爷便是还没休息,应当也是准备要休息了。   二爷既是同他们一样,都是明日开始休年假,也不急在一时。   阿笙正要转身,房间门被打开。 第287章 拦腰抱起   “怎的敲了门就跑?”   听见二爷带着打趣的声音,阿笙蓦地转了过身。   谢放站在门口,“可要进来?”虽是询问,却是将门给打开了一些。   阿笙瞧得出来,二爷并没有因为他的打扰而有任何的不耐烦。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   谢放将房门关上。   二爷床上的被褥,已然换了一床,换成了一床浅色牡丹的蚕丝被,可扎眼。   阿笙眼露诧异。   阿笙身上只穿着睡觉时穿的单衣,夜里冷,谢放给拿了件披风,披在阿笙的身上,替他将披风系上。   见阿笙一直盯着房间的某个房间,谢放顺着阿笙的视线,解释道:“陶婶说这个图案喜庆。”语气中,很是有些无奈。   阿笙转过脸,他弯起唇,朝二爷竖起大拇指,“好看。”   谢放睨着他,“明日我让陶婶也将你床上的被褥换成我这样的?”   阿笙摇着头,憋着笑,“不好麻烦陶婶的。”   谢放在他的鼻尖上轻捏了下,“小骗子。”   哪里是不好麻烦陶婶,分明是也觉着这牡丹蚕丝被太花。   阿笙脸颊迅速飞上一抹红晕。   纵然同二爷在一起有些时日了,只要二爷稍稍对他一些亲昵举动他便会轻易地觉着耳热。   阿笙忽地伸手握住二爷的手。   “怎么了?捏疼你了?”担心自己一下子没能控制好力道。   阿笙摇了摇头,缓缓地将自己的手纳入二爷的掌心。   做完这个举动,阿笙根本没有勇气,抬头去看阿笙的神色,只低着脑袋,一个劲地看他同二爷两人交握的双手,耳尖红透。   这下,谢放哪里还能不明白阿笙的心思。   他手上的力道稍稍用力,顺势将阿笙搂住自己的怀中。   阿笙双手轻搭在二爷腰间,睫毛轻颤地闭上眼。   额头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时间很晚了,早些休息。”   阿笙睁开眼,眼神微愕。   只,只是这样?   “这件披风你先穿着,不急着还。”   阿笙被二爷牵着手,走到房门口。   谢放伸手欲要开门,阿笙却是抢先一步,他拦住了二爷的去路,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抵在门扉上。   谢放眼露意外,“阿……”   话未能说完,唇上便覆上一片温热。   …   阿笙的唇才碰着二爷的嘴唇,便觉心跳仿佛随时都要跳出喉咙,放在二爷腰间的双手,指尖紧张地攥着衣料。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胆子怎么就可以大成这样。   是他主动敲的二爷的门,也是他主动牵的二爷的手,即便如此,二爷却仅仅只是亲吻了他的额头,同过往很是有些不同。   他以为,二爷至少会做跟亲密一些的举动。   阿笙不确定,二爷是因为白天太忙,这会儿有点累了,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他只知道,在没有见面的这段时间里,他很想,很想二爷……   担心二爷会推开他,阿笙的唇在二爷的唇上贴了好一会儿。   幸好,二爷似乎并没有不喜欢。   阿笙的胆子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的舌尖。   几乎是阿笙才探出舌尖的一瞬,他的舌尖就被卷了过去——   谢放竭力克制了一晚上的自持,在这一刻,悉数土崩瓦解。   多日未见,饱受相思之苦的人,又岂是阿笙一人。   …   掐着时间,让福旺给汤婆子灌了水。   听见门外的动静,第一时间去开了门。   见到阿笙,第一件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将人抱住,因着顾忌方叔的感受,方才没有任何逾越的行为,唯有在汤婆子递给阿笙时,轻轻捏了捏阿笙的指尖。   他知晓他同阿笙上楼时,方叔一直在注视着他们,这才不得不同阿笙两人各自回房。   他没想到,阿笙会前来敲他的门,更没想到,阿笙后面会,主动吻上他。   犹如在冬日的火堆上,骤然浇了一壶烈酒上去,谢放在阿笙腰间的双臂收拢。   他将阿笙稍稍带离了门扉一些,右手护着阿笙的后脑勺,以免不小心碰到门框,唇瓣反复碾着阿笙的唇,勾住他的舌,使之染上自己的气息。   阿笙呼吸急促,他微仰着头,承接着二爷的亲吻。   身上的披风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松脱,落在了地上,单衣的领口微敞着,露出锁骨处一大片白皙的肌肤,宛若细腻、凝白的上等瓷器。   谢放眸色沉沉。   蓦地,阿笙的身子忽然腾空,他被拦腰抱起,放在了铺着粉色牡丹的床上。   后背抵着柔软的床铺,阿笙后知后觉,这会儿才觉得害羞,却并未想过临阵脱逃。   他脸颊通红地环上,身子倾覆下来的二爷的脖颈。   再一次,主动吻了上去。 第288章 衣衫乱了   抱着阿笙上床时,谢放尚且克制,时刻记着,莫要弄疼了阿笙,便是身子覆上去时,都用一只手撑着床,并未将全部的重量承给阿笙。   阿笙的亲吻生涩,没什么技巧可言,却似点火的春风,一触碰,便成燎原的态势。   谢放仅存的克制化作了灰烬。   他的掌心扣住阿笙的后脑勺,齿尖轻咬着唇上的那片柔软,勾住阿笙青涩的舌,尽情地汲取他口中的馥郁。   阿笙能够感觉到二爷的这个亲吻同先前不同,来得更为侵|占性。   心莫名地有些紧张,便是连呼吸都越来越急促,心底却是没有半分害怕,反而将自己的身子更加贴紧了二爷。   …   炙热的吻,落在阿笙的鼻尖,耳后,像是一簇簇炙热的火苗。   “嗯……”阿笙无意识地出声。   阿笙鲜少出声,他知晓自己的声音不好听,担心会影响二爷的兴致,忙咬住自己的下唇,便是连身子都紧绷着。   二爷的亲吻却是愈发地滚烫,阿笙只觉身上仿佛有火在烧,意识在逐渐地剥离,身子也便再次地柔软了下来。   两人的衣衫都乱了,木质的床板发出吱呀的声音,在这浓重的夜色里,格外地暧昧。   谢放的手抚在阿笙的腰间,顺着的腰线往下,来到先前从未探索过的领域。   阿身子倏地绷紧,却是没有将二爷给推开。   他的身子渴望着二爷更多的碰触。   …   最后紧要的关头,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谢放指尖拢了拢阿笙敞开的衣领。   阿笙茫然地睁开眼,乌色的眸子水润润的,仿佛映着一水的春光,唇色殷红,还有一些肿胀。   他不解地看着二爷,似乎在无声询问,为何……会停下来。   谢放情潮汹涌,此时唯有忍耐着,他的指尖摩挲着阿笙红肿的唇瓣,声音沙哑,“若是到最后一步,明天你走路会有些影响,方叔定然会察觉出异样。”   阿笙脸颊似火烧,通红一片。   他,他从未想到过这一层。   …   阿笙坐起身穿衣。   见状,谢放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枕在阿笙肩上,亲吻他的耳尖,“晚上就歇在这儿吧,等天快亮的时候,我再送你回去?”   阿笙耳尖殷红,他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听二爷的……留下来。   万一他同二爷两人双双睡过头可怎么办?   被福禄、福旺瞧见了,倒也没什么,就怕爹爹起来得早……万一恰好撞见他从二爷房里出来就糟了。   阿笙尚未想好,身子忽然被二爷抱着向床上倒去。   阿笙吓一跳,他双手在床上撑了一下,以免摔在了二爷身上,压疼二爷。   谢放仰起头,轻吻了阿笙的唇,“就这么决定了。嗯?”   阿笙鲜少能够拒绝二爷的要求,何况,他也想同二爷能够有时间多相处。   他红着脸,小弧度地点了点脑袋。   …   翌日。   天色尚未大亮,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阿笙的门被悄悄打开。   方庆遥将手中薛先生送他的手电筒打开,对着屋内照了照。   手电筒白色的灯逛照见床上隆起的床被,以及露在床被外的黑色脑袋。   方庆遥轻舒口气。   果然是他多虑了。   昨夜阿笙同二爷来那个人各自回房后,应当也便各自休息去了。   瞧见阿笙身上的被子没盖好,方庆遥走上前。   他将手电筒倒拿着,用掌心挡住光亮,替阿笙掖了掖被角。   许是睡梦中察觉到了隐约的光束,被窝里的人动了动。   方庆遥吓一跳。   他双手愈发地掩饰地捂着手电筒的灯面,凭借着手电筒透出的依稀光亮,悄声退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将房门给关上,尽可能地不发出人任何动静。   …   “二爷今日这般早便起来了?”   谢放下楼时,方庆遥正打算同阿笙外出,见到二爷,主动后者打了声招呼。   虽说,神情瞧上去,还是有那么几分别扭。   谢放猜到方叔态度转变的原因。多半是今早去阿笙房里查过,加之他比阿笙要晚下楼许多,方叔自是舒坦些。   “是我起晚了,方叔同阿笙这是打算出门?”谢放眼露意外。   不得不深想,是不是因着他今日放年假,方叔这才特意带阿笙出了门,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他若是当真想要对阿笙做些什么,方叔如何能防得住?   不过,却也能够明白一个父亲的苦心。   阿笙比划着,“爹爹是要上街添置些年货,二爷可有什么托我们捎回来?”   说起来,对于爹爹会主动找自己上街这件事,阿笙挺意外。   他还以为爹爹还在生他的气呢。   他在吃早餐,爹爹过来问他要不要一同出门去置办点年货。   爹爹主动递了梯子过来,阿笙心底既感动,又有些羞愧。羞愧自己不该那般孩子气,同爹爹置气了这么长时间,自是二话不说,答应了爹爹。   谢放:“家里没什么缺的。不过外头不太平,繁市近日又涌进了不少其他地方过来避难的民众。治安不大好,尤其出了租界这一带。你同方叔出门,万事小心些。若是遇上偷钱或者是抢钱的,无论数额大小,都不要去追。安全最要紧。”   “多谢二爷提醒。”   方庆遥嘴上虽这么应着,心里头想着,应当不至于这么点背。   他同阿笙也上过街,还是去人来人往的市场,不也什么事没有?   小心点看着些自己的财物便是了。   阿笙却是将二爷的话记在了心里头,“我同爹爹会注意安全的。”   谢放不放心,唤了小七同阿达两人过来,让两人悄声地跟着方庆遥同阿笙父子两人。   …   “爹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阿笙以为爹爹同自己上街添置年货,可眼见着爹爹手里头不拿着不知道写了什么的字条,拉着他往民巷里头钻,阿笙没忍住,拉住爹爹的胳膊,不再往前,他比划着,问出心里头的疑惑。   “找房子。年后咱们就要搬出去住,年前不找怎么行?”   方庆遥一面回着话,一面低头看自己写在纸上的地址。   繁市的巷弄实在太不好辨认了,过了这个巷,得往哪儿拐来着,这报上的地址也不写得详细一些。   他思前想后,阿笙同二爷若是继续这么同一个屋檐下住着,便是二爷是个君子,两人没什么逾越之处,可这么朝夕相处的,阿笙如何能够放下二爷,日后又如何能够如常地娶妻生子?   这家,还是得搬! 第289章 战事阴云   阿笙神情错愕。   爹爹诓骗他,说好了出来采办年货的!   阿笙拽了爹爹的衣袖一下,待爹爹抬起头看他,他便着急地比划着,“爹爹,咱们不是说好了,等年后再说的么?”   “年后再说,你现在不也得开始找房子?难不成年后房子自己凭空蹦出来?”   阿笙抿起唇,“爹爹您究竟为何执意要搬出去?是二爷对咱们不够好么?”他不明白,为何爹爹这般急着搬出去。   “他对咱们再好那也是有……”   话到嘴边,方庆遥“企图的”三个字又给生生地咽了回去。   二爷待他们再好,他也不能把自己的儿子给送出去!   “你要是不想进去,你就待在这里,我一个人进去找!”   方庆遥说着,便一个人进了巷子。   阿笙虽说气爹爹诓骗他,可这一片他同爹爹都没有来过,哪里能放心。   阿笙只得闷声跟上爹爹。   方庆遥显然还在同阿笙置气,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粗声粗气地道:“你不用跟着我!我先前便说过,你若是当真不愿意搬出来,大不了我一个人出去住!”   阿笙抿起唇,要是他让爹爹一个人搬出去住,他成什么了?   阿笙自然不会当真听爹爹的留在原地,他固执地跟在后头。   父子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同谁说话。   …   “铃铃铃——”   “铃铃——”   自行车的铃声从后头传来,阿笙赶忙侧了侧身子。   前头,方庆遥听见声音,也站到了一旁。   忽地,阿笙的身子被人给从后头撞了一下。   很疼。   阿笙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自己的肩膀,倏地听见爹爹在大声喊,“荷包!我的荷包!”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眼见着爹爹就要随小偷拐进一个小巷,阿笙顾不得去揉发疼的肩膀,他奋力跑上前,去追爹爹。   阿笙年轻,脚程到底要快上一些,他追上爹爹,拽住爹爹的胳膊,气息尚未喘匀,便快速地比划着,“爹爹,别追!危险!”   临出门前,二爷才交代过,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去追!   眼睁睁地瞧着那贼人在他的面前消失不见,方庆遥是气得恨不得捶胸顿足。   他的荷包!!   “算了,爹爹,安全重要。”   方庆遥还是肉疼。   道理他也懂。   他不熟悉这儿的地形,容易将人追丢不说,万一小偷还有同伙,可就危险了。   平时方庆遥也不是冲动的人,人命哪有钱财重要?   可看着小偷就在他面前溜走,哪里能心平气和?   方庆遥语气着急地让阿笙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件,“你赶快仔细瞧一瞧你身上的物件,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阿笙低头去看自己的荷包,果然,他挂在腰间的荷包也不见了。   不过他荷包里头向来不放钱,只放了些零嘴,故而除了损失一个荷包,旁的什么也没损失。   担心附近有小偷同伙,阿笙不便同爹爹说自己真正饭钱的钱袋子贴身着呢,他比划着,“爹爹,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方庆遥今日出门,除却找房子,当真是为了添置年货的,是以荷包里装了不少钱。   这下,全被小偷给顺走了!   以为阿笙的钱也被悉数给顺走了,方庆遥只得听阿笙的,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阿笙当即瞧出爹爹走路姿势的异常,忙关切地比划着,“爹爹,你,你腿怎么了?”   “不是腿,应当是跑得太急,把腰给闪了。”一道笑吟吟的声音自巷口传来。   阿笙抬起头,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后背倚着巷口拱门上。   …   小七?   阿笙惊讶地看着小七。   小七怎会出现在这里?   小七手里头掂着一个荷包,抛高,接住,抛高接住。   阿笙定睛一眼,眼露惊喜,那不是……爹爹的荷包么?!   最后一下时,小七抓住被他高抛的钱包,手往前一伸,给方庆遥递了过去,“给,您给数一数,看看荷包里的钱可有少了?”   方庆遥没想到,自己的荷包还能回来。   他原先还在想,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兄弟顾不得腰疼,双手有些激动地接过自己的荷包,第一时间打开,粗略地数了数,数额大张的都在,想来应该是没少。   失而复得,使得方庆遥激动万分地向小七道谢,“实在太感谢你了,伙子。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方庆遥一面说着,一面从荷包里取了一块银元,正打算要递给小七,被阿笙给拽了拽胳膊,“爹爹,这是小七……是二爷的暗卫。想来是二爷不放心,特意命小七护着跟着我们。”   方庆遥吃了一惊,眼前这个小兄弟,是二爷的人?   …   方庆遥一直都知晓,二爷是个行事十分周到跟妥帖之人,他心里头自是感激,可再感激,也断然没有将阿笙交给对方的道理。   他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荷包给贴身放好,到底还是同小七道了谢,“如此,多谢小七兄弟的帮忙了。”   荷包被偷了一回,方庆遥没敢在这片区再找房子,以免再出个什么意外,他扶着腰身,对阿笙道;“走吧,咱们上街添置年货去。”   阿笙这会儿哪里还有上街的心情,他扶着爹爹,“爹爹,我还是陪您上一趟医药馆吧。”   “上回医生给开的药还有,上什么医药馆?没事,我就是腰稍稍扭了下,不是闪到腰了,应当没事。”同上回不同,上回是在楼梯上摔了个屁股蹲,他都听见骨头“啪”地一声,这回应该问题不大。   事实证明,即便只是扭到腰,事情也可大可小。   因为没走几步,方庆遥便发现自己腰疼的厉害,额头直冒冷汗。   许是上一次当真没好利索,这一次才会这般轻易便复发了。   阿笙离得近,自是将爹爹额头上的冷汗都瞧得一清二楚,问小七:“小七,你能去帮忙叫辆车么?”   小七小脸严肃:“抱歉,小七奉命跟着阿笙少爷同方掌柜,不能让阿笙少爷同方掌柜离开小七的视线。”   哼!   二爷待阿笙少爷多好,方掌柜的却是一点不领情,先前还使得二爷有家归不得,只能都留宿公司以避嫌。   让方掌柜的吃点苦头才好呢,吃点苦,就能愈发显出二爷的重要啦!   方庆遥没瞧出小七是在故意为难他,他的手扶在腰上,“……没,没事,爹爹能忍得住。你扶着爹爹走便,便是了。”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脚步声同车轮驶来的声音。   方庆遥身形一僵,以为是偷儿去而复返。   “臭阿达,要你多管闲事。”   阿笙耳尖,听见小七小声地嘟囔了一声。   上一回阿笙便从陶管事口中得知,二爷身边有两个暗卫,另一位便是叫阿达。   阿笙四下看了看,便并没有瞧见周遭有人,可人力车确实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阿笙心下动容。   除却小七,二爷竟也派了阿达保护他同爹爹么?   …   “来,爹爹,我扶您上车。”   阿笙扶着爹爹上车。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恐这人力车有什么猫腻,方庆遥站在原地,神情戒备地看着忽然冒出来的人力车,“这车是谁叫的?”   阿笙比划着,“应当是二爷的另一个暗卫,阿达叫的车。”   小七没吭声,显然阿笙猜对了。   方庆遥不大情愿,可又没法逞强,被阿笙扶着上了人力车。   都怪他这腰太不争气!   又欠下二爷一个人情。   …   阿笙同爹爹坐上人力车时,还在想,他同爹爹坐人力车走了,那小七同那位阿达得怎么跟上他们。   车子出了巷子,阿笙方才意识到,他多虑了。   巷子里停着二爷的汽车。   司机在后驾驶座上瞧见人力车上,阿笙同方庆遥两人的身影,便从车上下来,替两人开了车门,还帮着阿笙扶爹爹上车,可见提前便收到了叮嘱。   想来巷弄狭小,人力车跑不快,同脚程快不了多少。   阿笙同爹地上车后不久,阿达同小七也随之上了车。   阿达是坐的副驾驶,小七坐在阿笙的旁边。   这是阿笙头一回真正意义上同“阿达”照面,他好奇地朝阿达看了一眼,发现阿达得帽子戴得极低,只能瞧见个下巴,不过瞧着身形,年纪也不大,兴许也就比他跟小七大上个几岁的模样。   阿笙原先打算送爹爹去医馆。   司机听说方庆遥是闪了腰,便推荐阿笙去市中心的铭德医院去瞧瞧,离这一片也近——   上一回陶管事便是从铭德医院给他请的医生。   阿笙听说上次给爹爹看诊的医生便是陶管事从铭德医院请得,想着不若就听从司机的建议,去铭德医院,给爹爹一个详细点的检查也好。   到了医院,阿笙扶着爹爹下了车。   “让一让,都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   阿笙瞧见,好几个医护人员抬着数名受伤人员,从他们面前跑过。   阿笙扶着爹爹进大厅去找医生看病,排队的功夫,隐约从其他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的谈话中得知,方才他同爹爹在门口瞧见的那几名伤员,都是从其他地方的医院转来铭德的伤兵。   谈话间,人们脸上满是愁容。   谁也不知道,这目前看似太平的繁市,究竟能够在这风雨中撑多久,眼前太平的日子,又能够过多久。   方庆遥低声地叹了口气,“哎,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阿笙搀扶着爹爹,沉默着,唯有向上苍祈祷,祈祷那些伤兵能够早日康复。   “你是……阿笙?”   快要轮到爹爹看诊,忽地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阿笙茫然地转过头。   只见一位穿着白大褂,金发碧,年纪约莫在四、五十岁左右的洋大夫一脸惊喜地朝他走来。   阿笙几乎是一眼便认出,这位洋大夫便是二爷曾带着他前去看过他的哑疾的约翰大夫。   约翰大夫怎的……会在繁市?   他记得那时医院告诉二爷,约翰大夫出诊,归期不定。后头又听说约翰大夫的家乡爆发了战事,约翰大夫被征召回国。   也因此,他复诊的事也便耽搁了下来。   后头二爷也有试着帮他联系过其他医生,可其他医生给的诊断都是,他这么多年未曾开口说过话,再开口说话的机会十分渺茫。不似约翰先生,认为他只要经过治疗,尚有恢复说话的可能。   二爷也便未再带着他四处求医,只是一封一封地往约翰先生家乡寄信。   许是因为战事的缘故,且远隔重洋,二爷寄出去的信笺并未得到过回复。二爷却从未放弃,仍是四处托人打听约翰医生的下落,只是一直未曾有进展。   未曾想……   今日竟会被他在这儿遇见约翰大夫! 第290章 几成把握   “十分抱歉,那日原本同你和南倾约好,让南倾带你来复诊。后面又出了一些事情。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想找机会再约你见个面,替你完成会诊。我试着写信去过谢府,不过并未收到回信。听朋友打听了一下,方知谢老先生病故,南倾也已经离开了北城……”   医院草坪的长条凳上,约翰同阿笙并肩坐着,言语间不无遗憾。   惦记着那次未能成行的复诊的人,并不是只有阿笙同谢放两人,约翰的心里也一直都记着阿笙这个特殊的病人。   阿笙听后很是感动,没想到约翰大夫会一直记着他。   手里拿着约翰大夫从护士那儿暂借的纸笔,阿笙也同约翰大夫提了二爷给他的家乡寄过信,只是也没有过回音这件事。   约翰瞧了阿笙的字条,大为诧异地道:“南倾竟然也给我写过信吗?实在抱歉,我在医院留的家庭地址是我离开家乡时的地址,因为战事,家里人已经搬离了原先的地方,去了隔壁的市。”   约翰说着,眼底满是遗憾。   南倾寄他的那些信,不知是不是还躺在他原先家中的信箱,现在那幢房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新主人,就连信箱里的信件也并一起清理了,   阿笙忙摆着手,“不要紧的。”   战事下,本就音书难通,就算是约翰大夫没有搬家,信件也很容易丢失,何况还是在隔着重洋的情况下。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呢,二爷同约翰大夫竟一直都试着联系对方,结果一直阴差阳错的,没能联系上。   结果反而被他在医院同约翰大夫无意间碰上了。   …   阿笙在纸上写下,“约翰大夫您既是已经回了家乡,怎的现在会在这儿?”   约翰看过阿笙写的字条,笑着解释道:“我是随军调派到的这里。”   阿笙一怔。   随军?   约翰大夫是参军了?   瞧着不大像啊……约翰大夫不是还穿着白大褂么?   见阿笙疑惑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工作服,约翰知晓他误会了,笑着道,“我不是参军入伍,我现在是一名随军医生。”   原来,约翰的确因为战事回了一趟家乡。   只是他回家乡之后不久,家乡的战事便差不多已经结束。   他还是最喜欢这片他生活了多年的东方土地,于是还是同家人告别,再次来了。   原本是要回北城,可北城那时大乱,进城随时都会有危险,他的朋友并不赞成他冒险进城,建议他南下。   凑巧,在南下的火车上遇上运送伤兵的列车。医护人员紧缺,列车员到各个车厢找人帮忙。   约翰便是前去帮忙的医护人员之一。   到了伤员所在的列车,约翰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人间炼狱。   那里的大部分伤员的伤情根本没有得到完全的医治,哪怕是被炮火伤得惨重的,也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渗血或者感染,却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治疗。   大眼看着很多伤兵坐在那里痛苦低呻,或者麻木,翰心里既愤怒又无可奈何。   因为医护人员真的太紧缺了。   不仅缺医护人员,也缺医疗物资,也因此,那些伤兵才会没能得到该有的医治,有些真的就只能硬扛着。   就这样,约翰留了下来。   约翰医术高明,在医学界又久负盛名,部队自是求之不得,也便一直留军至今。   此次,约翰便是作为随军医生,陪同这些伤兵前来繁市医治,又因为他医术高超,铭德特意请他坐诊。   伤兵治疗需要时间,另外,他也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人脉,多动员繁市的权贵商人,多募集医疗物资,因此会在繁市留一段时间。   阿笙听说约翰会在繁市逗留一段时间,他握着笔端的指尖微微发紧。   若是约翰大夫没有那么快离开繁市,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找约翰大夫复诊,继续治疗他的哑疾?   “对了,你的诊断报告我还留着,一直放在我的文件包里,现在在我的住处。现在我也在铭德的门诊坐班,阿笙,不知你现在是否还有治疗的意愿?”   像是冥冥中有所注定,说完自己离开北城以后的各种经历,以及为什么现在会身在繁市的原因,约翰忽然开口,问阿笙现在可愿意治疗。   不过约翰并没有忘记,上之前的看诊,阿笙对于能够恢复说话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积极。故而才会有此一问。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的是,你的发声器官太久没有工作,康复的过程可能会有点长,而且期间需要反复用仪器检查,可能也不会那么舒服。不过这次你的父亲也同你一样,在繁市是吗?   你父亲是最熟悉你病情的人,如果有你父亲的陪诊,相信进展得会相对顺利一些。如果你现在还愿意看诊,你可以来这里找……”   未等约翰说完,阿笙便提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下,“我愿意的!”   他很想,很想,有一天能亲口唤一声“二爷”。   …   方庆遥看完诊,在阿达的搀扶下来到医院的草坪。   他张望着,只瞧见了从长条凳上起身的阿笙。   他强忍着腰间的不舒服,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朝阿笙走过去。   “怎的只有你一个人,那位洋大夫呢?你同人家聊过了么?怎么样,你有没有问那洋大夫,你的病能不能治好?那洋大夫可有说,他是否把握,你有没有管人家问他的联系方式?”   一见到阿笙,方庆遥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先前阿笙陪着爹爹,在排队等待就诊,意外重遇大夫。得知阿笙是陪着父亲过来就诊,约翰便同医院那边打了声招呼,让方庆遥提前进去就诊。   阿笙心里头还记着自己没能去成的复诊,便问了约翰大夫那会儿是否有时间,方不方便找个地方聊聊。   约翰大夫答应下来之后,阿笙便赶紧同爹爹知会了一声,又因为不放心爹爹一个人看诊,就托了阿达替他陪着。   方庆遥听说那个洋大夫便是阿笙在信中提及,说是有机率能够让阿笙重新开口说话的那位,自是二话不说,让阿笙赶紧同人详细聊聊。   这会儿不见了哪位洋大夫,只见阿笙一个人,自是着急。   阿笙笑着点了点头,比划着,“约翰大夫还有事忙,就先离开了。聊过了,约翰大夫说他会在这家医院坐诊一段时间,还同我说了下他大致会在的时间,方便我去找他看诊。”   “太好了!那,那他有,没有提过,提过你……你……”能够再次开口说话的机会有多大?   后一句话,方庆遥紧张地没敢问出口。   阿笙不会说话以后,早些年他还带着阿笙四处寻医问药,什么偏方都试过了,便是求神拜佛也都没有落下,依然没任何好转之后,方庆遥也便渐渐死了心。   再没有问过其他人,他的儿子还能不能开口说话,也尽可能避免在阿笙面前提起从前他会说话时的那段时光,怕阿笙听了难过。   “我没问,不过二爷从前同我说过,若是约翰大夫认为有治愈的可能,还是挺有希望的。”   方庆遥忽地想起当初阿笙在信中便是提到,是二爷带他去看的医生。   方庆遥冷不伶仃地出声问道:“当初二爷怎会想着带你去医院,二爷可嫌你是个哑巴?”   阿笙眉心微蹙,他比划着,“不是的,那时是我耳朵不大舒服,二爷才想着带我去医院瞧瞧,是约翰先生对我身子检查后,发现我的发生器官没有太大问题,他认为我应该还能再开口说话。   二爷是觉着,若是我日后能说话,不说沟通方便一些,便是遇上危险也可呼救。爹爹您莫要误会了二爷。”   小脸满是不赞同。   爹爹怎么能这般误解二爷呢。   方庆遥老脸臊红,“我,我就是……随口问问么。”   成,成吧。   是他小人之心了。   …   “爹爹,您腰怎么样了,医生可有怎么说?”   碰面到现在,都是在谈他的事,阿笙扶过爹爹,这会儿才有功夫,问爹爹的伤情如何了。   方庆遥:“没事,爹爹能有什么事?回家吃点药,再跌打药酒抹一下就好了。”   小七不知道从何处冒出,双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道:“不是噢,医生说的是,方掌柜上回扭伤的地方没有好全,以后得担心些。若是这次又在彻底痊愈前闪着腰,日后便机位容易习惯性腰疼。”   “小七——”   阿达不赞同地出声。   二爷早已吩咐过,要将阿笙少爷视为半个主子,对方掌柜自然也不好太过放肆。   小七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他又没说错。   …   方庆遥闪了腰,不方便去买年货,便同阿笙两人提前回了小洋楼。   陶管事见阿笙扶着方庆遥进屋,又见说着要去添置年货,结果两人两手空空回来的两人,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是伤到哪儿了?”   阿七慢悠悠地跟在身后,替父子两人回话道:“追一个小毛贼,又把腰给闪了。”   方庆遥脸颊有点热。   这一次,确实是他太冒失了。当时一心想着把荷包给追回来,没有想太多。   陶管事不赞同地睨了小七一眼,“来,方掌柜,赶紧坐会儿,还是我们先扶您回房躺着?”   “阿笙扶我回房稍作休息就可以了。多谢啊。”   方庆遥这会儿恨不得“咻”一下就回到房间,省得……丢这么大一个人!   这一次,医生也给开了药。   阿笙扶了爹爹进屋,靠在床上,倒了温水,给爹爹喂了药,“这一回药一定要一日三餐都吃,不能记得起就吃,想不起就不吃了,知道么?算了,接下来我每次提醒您吧。”   原来方庆遥这一回之所以这么容易又把腰给扭到了,有部分原因是他上一回没要按照医生所说的坚持吃药,腰不疼了以后就没坚持吃,导致没好利索。   阿笙将医生开的药,给收好,一起放在桌上,他转过身,“那您先休息,我先出去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您喊我一声?”   方庆遥知晓阿笙只要有时间,便会去画室画画,知道他这会儿定然是要画画去了,也便不占用阿笙的时间,“好,你等会儿出去,给爹爹拿一下今早的报纸就成。”   阿笙点了点头。   阿笙去客厅,给爹爹拿了报纸。   “我听说方叔腰上复发了?可要紧?”   谢放手扶在楼梯扶手上,从楼上下来。   阿笙眼底很是有几分心虚。   定然是小七或者是阿达两人告诉二爷爹爹受伤的事……   就是不知,小七同阿达两人有没有同二爷说……爹爹看房子的事。   阿笙摇了摇头,他将手中的报纸夹在腋下,同二爷比划着,“同上次一样,没什么大碍,只是这次得格外注意一些,否则以后容易复发。”   谢放下了楼,“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回的确得好好将养,将养。我进去瞧瞧方叔?”   阿笙忙摆着手,“不用,不用……”   对上二爷疑惑的眼神,阿笙解释地比划道:“因为是追小偷,不小心扭到的腰,爹爹便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您这一去,他多半更想将脸埋进沙子里了。”   阿笙做了一个把脑袋往沙子里埋的动作,逗得客厅里的福旺噗嗤笑出声,便是陶管事都忍俊不禁。   谢放亦不觉莞尔,轻揉下阿笙的脑袋。   “对了,二爷,我陪爹爹上铭德医院看诊时,碰见约翰大夫了。”   纵然觉着小七他们应当同二爷汇报过,阿笙还是将意外遇见约翰大夫的事迫不及待地告诉二爷。   谢放:“我来,便是想同你说这件事。”   对上阿笙眼露疑惑的眼神,谢放进一步道,“我想问你,明日可有其他的安排?若是没事,我陪你去一趟医院,去见约翰先生?”   去年便是因为临近年底,想着过完年再去。   结果没能复诊成。   这一次,不想再夜长梦多,旁生变故。 第291章 找出病因   “怎的去了这么长时间?”   方庆遥靠着枕头,一直在房里等着阿笙给他送来报纸。   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阿笙重新推门进来,不由地纳闷地问道。   按说只是拿下报纸,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才是。   阿笙将手上的报纸拿给爹爹,如实地比划道:“方才在客厅碰见二爷了。”   方庆遥伸手将报纸接过去,暂时先给放到一旁,“……你俩都聊些什么了?”   只是拿个报纸的功夫都能聊上,就有那么多可以聊的话题呢么?   但凡阿笙将在二爷身上的心思分一半在姑娘的身上,兴许现在媳妇都娶上了!   阿笙只当爹爹只是随口问问,在爹爹的床畔坐了下来,“二爷问我明日可有其他安排,若是没有旁的事,他想明日陪我去见约翰大夫,问一问约翰大夫给我看病的事。”   方庆遥嘀咕了一句,“他消息还挺灵通。”他们前脚才刚进屋,后脚二爷那头就收到消息了。   方庆遥声音说得轻,阿笙没听清,他追问了一句,“爹爹,您方才说什么?”   方庆遥:“没什么。就是觉着爹爹这伤得太不是时候!按说应当爹爹陪你一块去的。”   这下可好,又给了阿笙同二爷请亲近的机会。   方庆遥是愈发地后悔,自己就不该去追那个小偷,闪了腰自己遭罪不说,关键耽误事!   阿笙笑着比划着,“没关系,二爷陪我去也是一样的。”   二爷同他在阿笙心目中的分量都是一样的了?   方庆遥“瞧”了心里头自是不是滋味,偏生自己明日确实去不了,只好粗声粗气地问道:“二爷有说你们明日什么时候去么?”   阿笙:“明日上午,二爷说等看完诊,若是时间接近午后,到时候可以约约翰大夫一起吃顿午饭,这样有时间详细讨论下我的医治方案,时间上不至于太仓促。”   方庆遥拿过边上的报纸,违心地说了一句,“也好,有二爷陪你一起去,爹爹也放心。”   阿笙“嗯”了一声,无声地弯起唇。   嫌阿笙脸上的笑容太不值钱,方庆遥翻开报纸,打发人走,“行了,我这儿也没别的事了,你忙你的去。”   阿笙原本已经站起身,想起上一回他去给约翰大夫问诊时,曾经问他的几个问题,阿笙复又坐了下来,“爹爹,您能同我说说,我生病那年的具体情形么?   还有您带我去看大夫时,那些大夫都怎么说么?还有可用过别的什么治病的手段?当年发病时我的症状是什么样的,治疗的过程之类的……”   这些问题,阿笙也曾写信问过爹爹,不过因为爹爹不识字,是找人代笔,阿笙担心信中内容有所遗漏,因此,这会儿让爹爹再当面讲给他。回头若是约翰大夫问起,他也好回话。   方庆遥一愣。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哪怕许多年后,他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他都不会忘记,那一年阿笙是如何出的事,他又是如何一个人带着阿笙,四处求医问药。   妻子又是如何在阿笙成了一个哑巴之后,狠心地离他们而去,留下他同阿笙爷俩相依为命。   方庆遥的眼底开始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手中的报纸没有翻阅过,声音微哑地开口,“我记得,那时你年纪尚小,长庆楼当时又很忙,夜里抽不开身,我只好留你一个人在家中……”   …   “这么说,你是因为家里遭遇了一场大火,在那场大火当中,受了伤,加之受到惊吓昏迷了过去,醒来之后发了好几天的高烧。烧退以后,就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是吗?”   隔日,谢放陪着阿笙来找约翰医生问诊。   因着先前在北城做过详细的身体检查,这一次,物理上的检查要简单许多。   在了解过方庆遥当年带阿笙所做的医治上的努力之后,方庆遥所采取的医治措施,做了详细的询问跟记录。约翰试着了重点了解阿笙之所以会丧失说话功能的原因。   阿笙比划,谢放帮着“翻译。”   即便是两人在一起有段时间,时至今日,对于阿笙如何失去说话的功能这件事,谢放始终没有问过。   阿笙是不是烧退之后才发现自己说不了话,谢放转过头,向阿笙确认。   阿笙坐在问诊椅上,捏着自己衣衫的衣角,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明明上一次同约翰大夫聊天,他都不紧张,这次来问诊,一见到约翰大夫心里头便又忍不住发怵。   约翰在纸上写下阿笙大致的情况,他抬起头,“那你自己对小时候的那段经历,譬如你发烧期间,可还能发声,又或者发烧时便不能开口说话,对此,你还有印象吗?”   阿笙迟疑地摇了摇头。   对于爹爹口中的大火,他其实都没有什么印象。   他只大致地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爹爹给他喂药,那药可苦可苦了。   发烧那会儿,他只觉着喉咙很疼,很疼,跟含了刀片似的,可他发烧昏迷前的记忆,他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约翰进一步问道:“发烧生病的那段时间,对你来说,是一段痛苦、惧怕的记忆么?”   阿笙依旧摇着头,眼底有着茫然的神色,他不大好意思地比划着,“我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很少……”   约翰面带微笑,眼神鼓励地看着阿笙:“那你愿意试着回想一下吗?”   阿笙一怔。   一直以来,每个人都刻意避免问他当年发生的事情。   即便是爹爹昨日回忆当年,他出事前的细节,大部分是时候他也只是听着,并没有顺着爹爹的回忆,去试图回想当年的事情。   阿笙试着努力回想当年出事时的情形,几分钟后,他只能抱歉地同约翰大夫摇了摇头。   他还是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谢放握了握阿笙放在双膝上的,因为紧张而不自觉握紧的拳头,试着让阿笙尽可能地放松下来。   约翰连忙温和地安抚道:“没关系,你无需觉着抱歉。当人们发生让自己觉得痛苦的,或者是不想面对的事情,人的大脑往往也会选择性地去遗忘那段记忆,这是人类自我保护机制所导致的,你无需为此感到抱歉。   我之所以问你是否记得那段记忆,只是想找出你没有办法开口说话的原因而已,不用为此给自己太大压力,或者为此觉得抱歉。”   谢放握住阿笙的掌心,注视着约翰先生,“约翰先生,您的意思是,倘若阿笙能够想得起来他发烧之前的记忆,或者是生病期间的记忆,也就是找出他没办法开口说话的原因,阿笙也就有可能恢复语言的功能吗?” 第292章 可有印象   阿笙的心倏地一提。   上一回,二爷也曾经问过约翰先生类似的问题,约翰大夫并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答复。   约翰如实地道:“很抱歉,现在还没有办法下定论,不过你们有句古话,叫对症下药,对么?我想,随着治疗的深入,或许会有所进展。不过我建议你们回去后,最好还是向阿笙的父亲多了解当年出事时的情形。或者,下次让对方一起来医院也可以。”   阿笙听着约翰大夫保守的回复,倒是没有多失望,他多少有了心理准备。   他知晓的,这看病,还是这么多年的旧疾,哪里是多看一次就能有大的变化的。   谢放:“是我急切了。方叔最近腰扭到了,待他伤好之后,定然会愿意陪同阿笙一起来见您。”   门外,护士敲了敲门,进来后,神色很是有几分紧张。   谢放看出约翰应当有事要忙,他适时地站起身,“约翰先生中午可有事,倘若有空,我同阿笙想请您一起吃顿便饭,一来是想要感谢您,再一个,这么长时间没见,想同您聚一聚。”   约翰面露遗憾,“我很想赴约,可惜,我中午还要去一趟住院部那里,以后如果有时间,我请你们?”   谢放笑着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约翰送谢放阿笙两人到门口,“谢,令尊的事情,我很抱歉。”   约翰也是托朋友联系谢放时,得知谢老爷子与世长辞的事。朋友谈及谢家的情况,无意中知晓阿笙不是谢家子嗣,更不是谢放的弟弟,方才知晓,自己那次误会了。   谢放摇头,“生死有命,至少父亲没有见到后来北城陷于东洋人手中,对于家父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慰藉。约翰先生无需为家父的事太过介怀。”   谈及北城,约翰眼底亦流露出伤感,北城于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故乡。   因着明日便是大年三十,除夕夜,不方便再来医院。   双方约定了下一次看诊的时间。   …   谢放同阿笙回到小洋楼。   方庆遥在沙发上坐着,伸长着脖子,时不时地朝门口看过去,见到谢放同阿笙两人回来,手扶着腰,第一时间迎上去,“如何?今天顺不顺利,大夫怎么说?”   阿笙赶忙走上前,搀扶着爹爹,“爹爹您怎么不在房里躺着?我先扶您回房?”   方庆遥不肯回房,“不用,不用,我这都快躺了大半天了。快,你同爹爹说,那洋人大夫怎么说?”   福旺在一旁道:“阿笙少爷,您要是不放心,就扶方叔回沙发好了,他啊,今天朝门口都快看了七、八百回了,我都担心他腰还没好,回头又把脖子给伤着了。”   方庆遥老脸有些红,嘴硬道:“我这不是躺腻了,就……就出来透透气么。”   阿笙也没戳破爹爹,既是爹爹不肯回房,阿笙只好扶爹爹回沙发坐下。   知道爹爹着急,待爹爹坐下后,他便比划给爹爹,“今日就是例行检查,大夫就是问了我是怎么生的病,还有对于生病时的事还有没有印象之类的。往后还要去的。”   方庆遥不大明白,“怎的?你这是去看病,医生不给你开药,不给诊断,尽问的你过去的事情?你要是记得你是怎么生的病,发烧时的情形之类的,你就能开口说话了?”   别是遇上什么江湖术士了吧?   又觉着二爷介绍的大夫,不大可能。   “约翰先生认为,如果阿笙能够回忆起更多当年的细节,或许能够找到阿笙不能开口说话的真正原因,这样,他可以对症下药。”谢放问方庆遥,“方叔,当年,您当年从长庆楼赶回,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是您从大火将阿笙救出的吗?“邻人呢?邻人可知晓,当年那场火,是如何烧起来的,这些,您是否还有些印象?” 第293章 过往记忆   当年那场大火中,他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么?   二爷的这个问题,方庆遥还当真一下被问住。   当时不少邻居都帮忙参与了救火,而他整个人的大脑都是空白的,只知道发了疯地找人。   “找到了!”   “找到阿笙了!来人!”   “来人,快来个人帮忙啊!”   记忆里,他是因为听见有人喊找到阿笙,才寻着声音冲过去找阿笙。   在哪里找到的阿笙,他全然没有留意,只知道当邻居帮忙将阿笙抱到他后背,他感受到背后的重量后,拔腿就往外面跑。   他背着阿笙跑出院门,跑到街上,跑去济和堂,拼命地敲大夫的门。   事后,他自己也因为虚脱累倒。   醒来后,又忙着照顾阿笙,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那场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倒是还真未细想过,当年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   邻居是在哪儿找到的阿笙来着?   “好像是在我的房间门口?又好像是天井那边?等会儿,我想想……我再想想……”   方庆遥努力地回想。   奈何,他的记忆实在有些混乱,“我只记得,火是从我们那间屋子开始烧起来的,因着火扑灭得及时,并没有殃及隔壁街坊。我实在想不起当年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了。   至于着火的原因……我记得,那天阿笙的母亲回乡下娘家去了,尚未回来,只阿笙一个人在家,街坊们都猜测,许是阿笙一个人在家午睡,天色黑了,他起床时,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才导致失火。   事后警方调查结果同街坊们的猜测差不多,应当就是阿笙失手打翻的煤油灯,因为现场没有纵火痕迹,我同他母亲向来待人和善,也没有仇家,排除了有人故意纵火的可能。不知道阿笙是在哪儿被找到的,不会耽误阿笙的病情吧?”方庆遥着急地问。   他这榆木脑袋,怎么就想不起当年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了呢!   方庆遥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阿笙忙握住爹爹的手,飞快地比划着,“不耽误,不耽误的,约翰大夫也只是想多了解清楚,找到我的病因而已,不会耽误治疗的,您千万别这么想。”   “是啊,方掌柜的,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您有细节记不得属实正常,您莫要这般苛责自己。”   陶管事在沏茶,他将先沏好的那一杯,递给方庆遥。   阿笙离得近,便帮着接过去,让爹爹先喝茶,让爹爹稍稍放松些精神。   陶管事也给二爷同阿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   “多谢陶叔。”谢放向陶叔道了声谢,他在仔细回想方庆遥方才所说的话。   忽地,他出声问道,“方叔,您可记得,当年您将阿笙送往医馆时,阿笙身上可有外伤?”   按说,便是失手打翻煤油灯,起火应当不会那般快,阿笙那时又是七、八岁的年纪,发现着火了会跑出去喊大人才是,除非受了伤,才会导致没能及时逃出去。   方庆遥双手指尖紧紧扣着茶杯,眼圈都红了,“有。怎么没有?后脑勺破了洞,险些就要缝针。大夫猜测,应该是阿笙发现着火后,着急着跑出去,结果自己不小心跌跤,摔着后脑勺,昏迷过去了。   也怪我,昏迷时,其实阿笙就有点不对劲,偶尔瞧见他睡梦中张大了嘴,似是做了什么噩梦,可又没听见他说过一句梦话。许是那会儿就不对劲了,我这个当爹的却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没力气张嘴说话!”   现在想来,方庆遥都后悔得不行。   他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当年在阿笙发烧期间,他便发现阿笙的不对劲,及时送去省城医治,会不会一切都还来得及。   阿笙手覆在爹爹的手背上,朝爹爹笑着摇了摇头,比划着,“时间太久了,爹爹有些细节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么。千万不要自责。我现在不也很好么?”   …   很好?   这么多年因为是个哑巴受到的欺侮同嘲笑还少了?   哪里好?   只是阿笙这孩子生性乐观而已。   要是换成别的孩子,指不定得花多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谢放也出声宽慰道:“您千万别这么想,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那时的方叔如何能够想到,从火灾里死里逃生的阿笙会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呢?   …   “方叔休息了?”   阿笙从爹爹房间出来,走上楼梯,打算去二楼画室,冷不伶仃听见二爷的声音,吓一跳。   抬头一看,见二爷就站在楼梯的转角。   阿笙是听福旺说,爹爹在客厅等了他同二爷一上午了,担心爹爹的腰吃不消,吃过午饭后,便扶爹爹回了房,给喂了药,看着爹爹在床上躺下,方才离开。   谢放走上前,“抱歉,忽然出声,吓到你了。”   阿笙赶忙摆着手,比划着,“二爷找我,可有什么事?”   “去我房里说?”   阿笙点了点脑袋。   阿笙随二爷一起进他的房间。   谢放关了阿笙的门,牵着他的手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下,“有些事,想单独问问你。”   阿笙比划着,“您尽管问。”   “先前当着方叔的面,我不好问……”   阿笙眼露疑惑,“二爷想问的问题,是同爹爹有关么?”   谢放:“也同你有关。是这样的,我记得先前方叔提到过,你出事那天,你母亲去了乡下亲戚家。为何后来便没有听你父亲再提过你的母亲?不知你母亲现在可尚在(人世)……”   方叔既是有不少细节忘了,倘若找着阿笙的娘亲,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阿笙一愣,没想到二爷会问起娘亲。   “若是不想回答,便不必回……”   见阿笙迟迟没有出声,谢放便温声道。   阿笙摇摇头。   他没有不想回答,他只是……在想着,该怎么回答才比较好。   “娘亲是在我病后的两三个月后走的,走了之后,便再没有回来过,我同爹爹都再未见到过她,也从未听爹爹提到过她。所以……”   阿笙停了停,他垂下眼睑,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比划着,“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抱歉……我不该问的。”谢放将阿笙拥在怀里,语气心疼。   阿笙在二爷的怀中,轻摇了摇脑袋,他仰起脸,比划着,同二爷解释,“没关系。其实我关于娘亲的记忆也很模糊。”所以提起娘亲,也没有太多难过或是感伤的情绪。   谢放揉了揉阿笙的脑袋,“不怪你,那时你还太小了。加之又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醒来后不大记得从前的事实属正常。”   “不是这样的……”阿笙摇着头,他一边思考,一边比划着,“其实醒来后,除了那场大火,其他的事情我都记得挺清楚的。唯独娘亲有关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记得的不多。”   大部分回忆里,都是他跟爹爹两个人的画面。   按说,他那会儿也不是四、五六岁,对娘亲应该是有比较深的记忆的。   且他听隔壁杜婶提过,小时候他跟娘亲的关系极好,娘亲走哪儿,他便跟哪儿,他是娘亲的小尾巴,跟屁虫。娘亲也喜欢带着他,走哪儿也都会让他跟着。   可他记忆里,关于娘亲的片段很少。   就像是一夜之间,他同娘亲有关的记忆,被一团大雾给笼罩住,以至于关于娘亲的记忆都变得很模糊。   谢放:“没有问过方叔关于你母亲的记忆么?”   阿笙微抿起唇,“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问过的。问娘亲为什么要出远门,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结果每回只要我一提起娘亲,爹爹准要发脾气,有时候还会酗酒。”   渐渐的,他也便不敢再提娘亲了。   关于娘亲的记忆,也就越来越少…… 第294章 终于伏法   谢放安静地看着阿笙比划着。   阿笙记得那个时候方叔的不高兴,记得方叔偶尔会借酒浇愁,那么他自己呢?   有没有因为太想母亲而掉过眼泪,被欺负,生病,受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是娘亲在就好了?   谢放轻捏了捏阿笙放在膝上的手,“许是方叔对于你母亲的离开至今没有办法释怀。无妨,至少现在你有我,有陶叔,有福旺他们,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知晓二爷是怕自己难过,在安慰自己,阿笙弯起唇,“我理解爹爹的。”   小时候的确不大懂,以为爹爹只是在生娘亲的气,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可以气那么长时间。   长大后才逐渐明白,爹爹是因为太在意娘亲。   恰恰是因为太过在意,娘亲的离开对爹爹的打击也便格外地大。   何况,便是没有遇见二爷之前,他也有师父、师娘,有长庆楼的伙计们,他一点儿也不孤单。   谢放见阿笙脸上确实没有太过难过的表情,这才放了心,“昨日同方叔上街遇上小偷,都没有买年货便回来了,今日可要同我一块上街逛逛?”   阿笙歪着脑袋,有些不解地“问”,“二爷不是说年货都备齐了么?”   他记得昨日他同爹爹出门,问二爷可有什么需要他同爹爹带的,二爷是这么告诉他的。   谢放失笑,他轻捏了下阿笙的鼻尖,“随口提了一句,你倒是记下来了。年货什么的是都备齐了,陶叔办事,就没有不周全的。难得你和我有闲暇的时间,我就是找个借口,想带你上街逛逛。   左右方叔都歇下了,暂时无需你照顾,便是方叔醒了,也无妨,家里有福旺、福禄可以帮忙照看。”他原想着阿笙脸皮薄,方才没有把话说得太明。   阿笙耳尖微红,有一种他同二爷瞒着爹爹两人私会的错觉。   虽说……是确实有段时间没有同二爷一同上街了。   …   阿笙同二爷两人一块出了门。   繁市的冬日,不像北城,一天到晚刮着寒冷的北风,开晴,尤其是无风的日子,还是较为暖和的。   阿笙同二爷两人一块逛了街市。   过年了,街市格外地热闹,往来都是添置年货的百姓,置身其中,当真会叫人忘了烦恼,忘了外头有的地方还在打战。   阿笙同二爷两人还逛了旧书摊,淘了些书画,在街上找了个跑腿的伙计,连同先前买的小吃、水果一同帮忙拿回去。   归家时,途径汇江路,恰逢夕阳落山,过往的船只发出“呜”地长鸣声,驶过汇江,驶过夕阳。   阿笙忍不住驻足,看了好一会儿。   快要从海平面坠落的夕阳太漂亮了,就连江水都变染得彤红,彤红。   阿笙恨不得手头有一支画笔,一个画板才好,这样它就可以将眼前所看见的记录下来。   谢放见阿笙望得出神,便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身边,陪阿笙一起看西沉的落日。   即便是明日就要过年,江面上依然有船只在忙碌地穿行着。   阿笙瞧见船只上印着的东洋文以及洋文,鲜少瞧见他们的船只。   在他们的土地上,反而鲜少瞧见自己的船只,这是何其讽刺的一件事。   阿笙想起先前听薛先生提过的,二爷打算向当局租下两条航线一事,希望二爷拓宽谢家产业这件事能够进行得顺利。   “走吧,风有些大了。”   夕阳渐渐地沉到山的那头,海风大了起来,谢放一只手环上阿笙的肩。   阿笙点了点头。   离开前,他转过头,再次瞧了眼江面上的船只。   衷心希望有一日,在这江面上能够出现越来越多,属于他们的船只。   …   “砰——”   “砰砰——”   每一年,比除夕的朝阳还要准时的,是大街小巷的鞭炮声。   租界的炮竹声不似街上那样密集,却也为过年添了许多热闹。   “阿笙——”   “阿笙,你快过来瞧瞧!”   画室里,阿笙手里拿着画笔,在画昨日同二爷上街时,所瞧见的街上热闹景象,忽地听见爹爹在楼下喊他,似有什么急事。   因着鞭炮声太响,方庆遥喊了好几声,阿笙才听见。   听见爹爹唤他,阿笙赶忙搁下手中的画笔。   阿笙走出画室的房间,在走廊上,同爹爹碰了个正着。   方庆遥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上拿了份报纸。   爹爹的腰上还没好全呢,阿笙瞧见爹爹一个人上了楼,吃了一惊,忙走上前,扶住爹爹,“爹爹您怎么一个人上来了?您喊一声,我下去不就行了?”   “我喊了!我怎么没喊?喊得我嗓子都快哑了好么?不过现在这个不重要,阿笙,你快瞧!”   方庆遥神情激动地将手中的报纸递给阿笙,“快,快看!那周霖终于伏法了!”   方庆遥手指微微颤抖地,指着报上的一则报道。   自来到繁市以后,方庆遥也依然没有一天不关注符城的消息的。   对于方庆遥而言,他乡虽好,终究不是故土,更勿论阿笙只要是留在繁市,他同二爷之间的牵扯便更是难以做个了断。   方庆遥始终想着,有一日能够回到符城,因此,对符城的消息自是格外关注。   阿笙低头,去看爹爹手指手指的报纸内容。   但见报上加粗的一行字体,很是显目——   犯人周霖除夕夜被执行枪决!   除却文字,这篇报道还刊登了周霖现场执行的照片。   方庆遥止不住地高兴,“太好了,天理昭昭!阿笙!这下咱们的心总算是可以彻底落地了。”   这个周霖太会谋算,心思又毒辣,一日不伏法,他这心里头就始终悬了块石头。   如今,终于可以安心了。   待符城那边的局势稳定下来,他就同阿笙两人回符城!   这简直是今年最好的消息!   阿笙一瞬不瞬地盯着报上的白纸黑字,有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即便胡队离开繁市前便向他透露过,因着周霖身上背着殉职警员的命,对他的处决只会早,不会晚,亲眼瞧见周霖伏法的报道,仍是有些恍惚。   那个纵然被下了狱,都能称病外出就医,从而谋害警员以金蝉脱壳的周公子,终于伏法了。   “方叔,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晚上您可得多喝个几杯才行!”   方庆遥音量大,在楼下的福旺听见了,仰起脸,朝在走廊上的方庆遥喊道。   方庆遥站在二楼扶梯前,笑容满面地应道:“必须!今晚酒水我请了啊!晚上咱们大家伙不醉不归!”   阿笙不大赞同地碰了碰爹爹的胳膊,爹爹只要一喝酒,就不容易止住。   今日如今腰又还没好,万一睡着以后起夜,夜里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方庆遥向阿笙拍着胸脯保证,“知道,知道,爹爹心里头有数,绝不会像以往那样吃醉的,放心,啊。”   阿笙:“……”   没法放心。   …   除夕夜,后厨师傅要回去过年,同家里人团圆,于是便由阿笙掌勺,福禄、福旺两人给他打下手。   “二爷,要不然……您先去客厅歇着?看看书,磕点瓜子,吃个水果什么的?”   福旺手里头捧着刚被他掏完内脏的鸭子的盆子,转身要端过去给阿笙时,险些撞上待在阿笙身边的二爷。   二爷说是要在厨房帮忙,可待了老半天了,阿笙少爷连让二爷帮着拿一块姜片都没有过。   厨房是不小,可已经站了三个人了,多个二爷,不得不说,实在有些挤,福旺想了想,“委婉”地向二爷提出建议。   谢放帮着将他手中的盆子给接过去,放到阿笙的左手边,“可是嫌我在这儿碍事了?”   福旺心直口快,“多少有点吧。”   福禄在帮着阿笙烧火,他从灶台后头探出伴脑袋,幸灾乐祸地道:“好家伙,我看你这年终红包是不想要了。”   福旺朝哥哥“哼”了一声,“二爷才不是这等小气之人呢。”转过头,向二爷确认,“是吧,二爷?”   谢放面带微笑:“我是啊。”   福旺傻眼,张大一张嘴。   阿笙将那只去出了内脏的鸭子给放到水龙头下去洗,忍俊不禁,他拿过布,稍稍擦了擦手,朝福旺比划着,“二爷他逗你呢。”   见福旺还是欲哭无泪的样子,阿笙再次比划道,“要是二爷真不给发,到时候我给你发。”   当着二爷的面,福旺没敢表现得太过高兴,只是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感激地瞧着阿笙。   谢放不紧不慢地打道:“我们方小掌柜如今是发迹了,说话底气也足了。”   一句话,逗得阿笙红了耳尖。   福旺、福禄“噗嗤”笑出声。   …   方庆遥同陶管事、阿贵三人在客厅。   在帮忙贴窗花、对联。   说是帮忙,因着他腰伤未好,其实就是手上拿着窗花就那样站着,陶管事会给阿贵拿过去。   说白了,就是闲不住,又不能帮什么忙,陶管事便给他找了份“闲差”,多少能打发时间。   听着客厅里传来的阵阵笑声,方庆遥心里头自是不可能半点波动都没有。   纵然那笑声里头没有阿笙的,可二爷笑得那么开心,阿笙能不开心么?!   方庆遥再一次在心里头嫌弃自己这腰伤伤得不是时候,倘若他那日没又再次把腰给扭了,他完全可以自己去给阿笙打下手,二爷也便没机会往厨房里头钻……   …   “来咯!来咯!繁市名菜油爆虾来咯——”   福旺端着油爆虾,从厨房走出。   “好香……”薛晟受谢放的邀请,来小洋楼一起跨年,刚走到餐厅外头,就闻见里头油爆虾的香气,忍不住夸赞道。   福旺将油爆虾放在桌上,神情得意:“薛先生您算是来着啦,晚上不仅有油爆虾,阿笙少爷还做了八宝鸭,这八宝鸭寻常日子,可吃不到。”   薛晟手里头拎着酒进来,“何止是寻常日子吃不到,倘若不是沾方叔同二爷的光,现如今,我哪能有机会尝到方小掌柜亲自掌勺的菜。”   阿笙手里端着什锦菜,被谢放给接过去,他失笑地比划着,“薛先生说笑了,倘使薛先生想吃我烧的菜,只需一句话,哪是什么难事。”   薛晟将手中的葡萄酒给放桌上,笑着道:“当真?那我可是记下了啊。”   谢放将什锦菜放在桌上,他瞧了眼餐厅墙壁上的挂钟,“不是说今晚会迟些时候到?”   薛晟:“我原先以为西洋人不过咱们的春节么,就想着提前把那航运公司转让的事细节再谈一谈,毕竟盯着那航线的也不是只有咱们。   谁曾想,他们倒是会入乡随俗,我今日带了礼物上门,他们也在过节。似是娶了位中国太太。我自是不好意思多做叨唠,便先回来了。”   “这大过节,就不要谈公事了么。来,薛先生,筷子给您,坐,坐。”方庆遥将筷子递给薛晟,招呼他坐下。   薛晟便接过筷子,在谢放身边坐下,笑着道:“方叔言之有理,大过年的,的确不应谈公事。”   还有两道菜没上,阿笙转身进了厨房。   薛晟小声地凑近谢放的耳畔,“不过我这次倒也没白去,我在那公司老总那儿,碰上几个东洋人了,当然,他们没发现我。原来有意收购航运公司。东洋人做事的手段,你也知晓,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主。这儿不是北城,年后,你若是再同西洋人谈这桩买卖,千万小心些。最好实诚之前,不要事先走漏了风声。” 第295章 喝个爽快   阿笙手里头端着繁市过年必不可少的酱肉以及炒冬笋,从厨房出来。   薛晟适时地止住了话头,“总之,你自己万事多小心。”   谢放低声应了一句,“多谢明诚兄,我会的。”   方庆遥帮着阿笙一块摆盘,招呼二爷同薛先生两人动筷,“菜都上齐了,二爷,薛先生,来,大家动筷,动筷。”   “哎,好。”薛晟赶忙应了一声。   “这菜既然都上齐了,哪能少得了酒呢?”薛晟打开自己带过来的那瓶红酒。   知晓谢放不碰酒,他便给方庆遥、阿笙以及他自己各自倒了一杯。   他先是敬长辈,“方叔,您是做酒楼出身的,想必好酒没少品尝过。来,今日试一试这洋人酿的葡萄酒,同咱们的酒有什么区别。也祝您新年新气象,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多谢薛先生。也祝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遂,财源广进。”方庆遥还真没喝过西洋酒,他接过薛晟递来的杯子,同人碰了碰杯,仰头逛了一大口。   “哎——方叔,这葡萄酒不能一下子喝得太大口,容易辣(喉)——”   薛晟话还没说完,方庆遥已经一口闷了杯中的红酒。   “咳,咳,咳咳……”方庆遥喝不惯,果真被呛了喉。   茶壶就在谢放的手边,谢放迅速给倒了一杯茶,递给阿笙。   阿笙方才正要尝一口这西洋酒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听见爹爹的咳嗽声,赶忙放下手中的杯子。   正要倒茶给爹爹,瞧见二爷递过来的茶杯,感激地看了眼二爷,忙递给坐在他右手边的爹爹。   方庆遥虽是咳嗽着,且这才第一杯酒,眼神不至于就出问题了,他方才瞧得分明,是二爷给他倒的茶。   他还不至于学小孩子家家的去赌气,故意不喝二爷倒的茶,就是这茶喝进喉中是个什么滋味,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喝过茶,方庆遥喉间那股辣喉的滋味才慢慢消淡了一些,总算是止住了咳。   阿笙拧着眉,不赞同地比划着,“您慢些喝,又没人同抢。”   “咳,咳……薛先生给咱们敬酒么。”方庆遥才一开口说话,喉咙便又有难受,他赶忙将饭菜的那杯茶给饮尽,方才好受一些。   “我想着,按照规矩,不是应该一口闷才是么?哪想到,这洋酒就跟假……那什么的酒似的,这般不经喝。”   谢放温声解释道:“西洋人的饮酒文化,同咱们的不一样。咱们饮酒,喜欢爽快,越是爽快,就越显得这个利爽,所谓酒桌上见人品,要是推三阻四,就为人所不喜。西洋人不讲究这些。他们喝酒,就是喝酒。喝前要轻晃酒杯,待红酒挥发后,再慢慢浅尝一口,再细细地轻啜,感受酒香在齿尖溢开。”   薛晟竖起大拇指,“还是南倾见多识广。”   方庆遥一听,瞪大了眼睛,“嚯!喝酒喝它个爽快,能有个什么意思?这洋酒没意思,没意思,薛先生若是不介意,咱们不妨换回自己的酒?今日我可是也备了不少的好酒。”   薛晟带这瓶葡萄酒,本意就是给大家伙尝尝,他自己其实也喝不惯,闻言,便爽快地道:“我都行,那便听方叔的!”   阿笙手肘轻碰了碰爹爹,意思是让爹爹悠着点,可别喝过了头。   方庆遥给阿笙打包票,“放心,爹爹心里头有数着呢。”   阿笙眼露担心。   爹爹每次喝起酒来,往往就把对他的承诺给全然抛诸在了耳后,且有时候会像是变了一个人……   希望晚上爹爹不要吃得太醉才好。   …   担心爹爹空腹喝酒难受,阿笙便给爹爹舀了一碗糯米,放到爹爹的碗里。   糯米盛在八宝鸭的腹中,随着八宝鸭以及里头的板栗、虾仁、玉米粒肉末等一起蒸熟,便是配酒也不会觉着无味。   给爹爹盛好以后,阿笙放下勺子同碗,同二爷以及薛先生比划着,“二爷、薛先生,你们也尝尝看。”   “好哇,实不相瞒,我这一进门,就被这一桌的美食给吸引住了。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阿笙只顾着照顾方叔,自己都没吃上一口,谢放便也给阿笙舀了一碗糯米饭,放到阿笙的桌前,方才笑着对好友道:“当是在自家,尽管敞开肚皮吃。”   阿笙感激地看了眼二爷。   薛晟盛了一碗糯米,又用筷子夹了一块鲜嫩鸭肉,一起送进嘴里,当即赞不绝口,“阿笙,你这个八宝鸭真入味!鸭肉细嫩味鲜,里头的糯米入味,真叫人垂涎三尺!真的先前都没见你做过这道菜?!”   阿笙吃着二爷给他生的糯米,放下碗勺,笑着比划着,“也是我近来同二爷去了书摊,淘到的食谱里头学的。里头都是繁市的当地美食,我这才试着做了做。薛先生若是喜欢,日后想吃时,同我说一声。”   阿笙的本事,薛晟早已领略过——   阿笙学东西向来快!   是以,这会儿倒是并未太过惊讶。   他朝阿笙举杯,“好,就这么说定了啊!来,敬今日最辛苦的方小师傅一杯。”   阿笙杯中的红酒尚未喝,记着薛先生先前说的话,红酒不宜饮得太急,同薛先生碰了碰杯之后,便慢慢地浅尝了一口。   …   桌上,开的七、八瓶酒,喝了个七七八八。   大部分,都进了方庆遥的腹中。   阿笙自是担心,可大过年的,他也不好扫爹爹的兴。   “这酒啊!可是个好东西!只要喝了酒呢,嘿!什么烦恼就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喝到后头,方庆遥嫌酒杯喝着麻烦,便索性捧着酒瓶喝,他抱着酒瓶,醉眼朦胧地道。   薛晟捧场地接口:“方叔,您近日,是有什么烦恼啊?”   这长庆楼同阿笙,不都极好么?   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我啊……我心里头,有一桩事,我啊,我过不去!”   阿笙知晓,爹爹是吃醉了,在说醉话呢,他比划着,“我扶您回去。”   方庆遥虽是吃醉了,却依然瞧得懂阿笙的手势,“我,我不用你扶!不用你,扶——”   说着,便大力地将阿笙给推开,亏得谢放及时扶了阿笙一把。   要不然,阿笙非摔倒不可。   屋内众人无不吃了一惊。   方叔待阿笙从来都宝贝得很,怎的方才这般“粗鲁”?   是吃醉了,人糊涂了? 第296章 酒后失态   只要爹爹一喝多,有时便会这样,会把他推开,有时还会骂人,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阿笙小时候还会为此难过,后头便习惯了。   爹爹睡一觉,便会好了。   阿笙并未在意爹爹方才推他的举动,他转过头,先是像二爷道谢,谢谢二爷方才扶了他,又向众人比划道,“我先扶爹爹回房……”   阿笙走上前,去扶站着都摇摇晃晃,亏得福禄、福旺帮忙扶着的爹爹,“爹爹,您吃醉了,走,我扶您回房休息——”   “我,我都说了,不,不用你扶……我用不着,用不着你扶~~~”   方庆遥同方才一样,将阿笙给推开。这一回,甚至朝着阿笙生气地吼道,“你不是要走么?你走好了!尽管走!你走啊!”   说着,整个人踉跄了下,嘴里头却还念念有词,“我才不稀罕,我一点也不稀罕……”   阿笙神情无奈。   这话爹爹不知道朝他吼过多少遍了,每回都是说什么他要走,尽管走好了。   可他何曾说过要走来着?   “好,好,我走,我先扶您回房便走,啊。”   对于哄喝醉酒了的爹爹,阿笙已然很有一套,他顺着爹爹的话往下说,待爹爹有片刻的怔神,或者是吼够了,彻底没了力气,再趁着爹爹不注意,扶人回房间。   这一回,阿笙便是趁着爹爹征神的功夫,从福旺、福禄手中扶过爹爹。   谁曾想,方庆遥在这时忽然回过神似,他的手重重拍落阿笙的手,“我不想瞧见你!你若是走,你尽管自己一个人走!你休想,休想带走……”   谢放眉头微拧,将阿笙给拉至自己的身后。   何以方叔喝醉酒之后,对阿笙的“敌意”这般深?   按说,方叔不管醉得再如何厉害,都不至于这么对待阿笙。   可是……方叔认错了人?   …   “吃醉酒的人身子重,你自己晚上也喝了酒,不若让福旺同福禄两人先帮着扶方叔回去吧。到时候你若是不放心,再去方叔房中照顾。”谢放对欲要再次上前去扶爹爹的阿笙道。   薛晟从方才起也被方庆遥对阿笙突然转变的态度给吓了一跳。本来还有些吃醉的他,这会儿酒都醒了大半。   他也赞同谢放的意见,帮着劝说阿笙:“是啊,阿笙,就让福旺、福禄帮着先扶方叔回房吧。”   “回房?不要,我不回房,我还要喝,我还能再喝……来人呐,拿酒,给我拿酒来!薛先生,来,来,我们,们继续喝……”   方庆遥坐在嚷嚷着还要再喝,福禄赶紧上前搀扶时,却不像阿笙靠近他时那样大吼大叫。   谢放便给福禄、福旺两人递了个眼神。   “好,回房间再喝,啊。”   “对,对,我们回房间再喝。”   福禄、福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哄着,总算是顺利地将人给“诓”回房间。   …   爹爹每次酒喝了太多以后,难免会吐,阿笙不放心,刚要跟上去,谢放拉了下阿笙的手臂。   阿笙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二爷。   谢放的事先落在阿笙被敲红的手背上,“有福禄、福旺照顾方叔,不急。你手背要不要上点药?”   阿笙顺着二爷的目光,方才瞧见自己发红的手背,他笑着比划着,“没事的。过一晚就消了。”   谢放还是吩咐陶管事,去拿祛瘀消肿的药膏过来,让阿笙坐客厅沙发上,他蹲下身,亲自帮着上药,“上过药,以免过了一晚红肿起来。晚上碰水的时候注意一些。”   薛晟在一旁一脸歉疚地道歉,“抱歉啊,都怪我。若是我不拉着方叔喝酒,方叔也不会醉得这般厉害。”   阿笙手背上的药膏被均匀地抹开,他忙解释着,“不关您的事,爹爹他就是只要碰了酒,便很难停下来……”   阿笙停了停,他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倒是爹爹方才那样,是不是吓着薛先生同二爷了?”   谢放给阿笙上过药,起身淡声道:“每个人都有酒后失态的时候,我同明诚又怎会被吓到。”   薛晟也忙附和:“南倾说得极是。酒后失态的人比比皆是,比方叔夸张者有之,离谱有之,阿笙你千万不要放心上。”   阿笙方才轻舒一口气。   他最担心的便是大家伙会被爹爹酒后失态给吓到,尤其是二爷同薛先生,二爷同薛先生两人没有见怪就好。   薛晟迟疑地问道:“倒是你……还好吧?我瞧着方叔的力道可不轻……”   薛晟其实更想问的是,是不是方叔每次吃醉酒,都会对阿笙态度有些“粗暴”,因为他瞧着阿笙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怕阿笙难过,话到嘴边,还是只关切地问了那么一句。   阿笙赶忙摇着头,比划着,“我没事的。”   现在的爹爹算好的了,早年闹起来,那才叫一个厉害呢。   …   每回爹爹吃醉,都是自己在边上照顾。   阿笙还是去了一趟爹爹的房间。   方庆遥已经睡着。   阿笙瞧见爹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房间里没有脏污的衣服,应当是福禄、福旺两人已经拿出去了,爹爹的脸颊也干干净净,靠近时,能闻见淡淡的皂香。想来福禄、福旺连身子都替爹爹擦过了。   阿笙坐在床畔,有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这么多年以来,每次爹爹吃醉,几乎都只有他一个人照顾爹爹。   喝醉的爹爹身子比大山还要沉,一开始他根本扶不动,只能让爹爹就那样趴在桌上,去请邻居家杜叔帮忙。   爹爹会吐,杜叔便喊他将痰盂端过来。   之后,再教他如何给醉酒的爹爹换下脏污的衣衫,给爹爹擦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   杜叔会将爹爹换下来的衣衫拿回去,交由杜婶洗。   爹爹酒醒后,会给杜叔、杜婶一些报酬,还会送上大米、腊肉等粮食以作报答。   照顾醉酒的人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他察觉到第二次喊杜叔过来时,杜叔脸上的不情愿,便学着自己照顾爹爹。   将爹爹扶到卧室,再扶上床,换衣衫、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将脏衣衫泡在水里,熬夜洗净……   小时候他有过给爹爹换衣衫换睡着的,去打水洗衣服,险些脑袋载脸盆里头的。   这是头一回,他不需要一个人吃力地扶爹爹回房,不需要担心着爹爹回房的路上吐了怎么办,不需要费力地将爹爹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擦洗身子…… 第297章 想起娘亲   阿笙在床畔坐了许久。   直至爹爹的呼噜声越来越大声,显然已深睡,想着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醒,替爹爹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出了房门。   除夕夜,屋内、屋外,灯火通明。   阿笙来到客厅,没瞧见薛先生,只有二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许是听见他脚步声,二爷转过了头。   阿笙也便走上前,他比划着,“薛先生回去了么?”   谢放笑着道:“没有。他听说陶叔买了许多烟花、炮竹,同陶叔去仓库挑选样式去了。等会儿要不要一起?难得过节,大家伙一起热闹热闹。”   阿笙高兴地点了点脑袋,“好啊。”   与此同时,阿笙心里头悄然松了口气,没有影响薛先生、二爷以及陶叔他们过年的心情便好。   虽说薛先生告诉他,不要将爹爹酒后失态的事给放心上,可他还是难免担心会影响了大家的兴致。   现在看来,大家的确是没有受到爹爹的影响。   谢放拉着阿笙的手,在沙发坐下,关切地问道:“方叔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睡下了。”阿笙笑着比划着,“睡得很香。”要不然也不会呼噜打得震天响了。   “那便好。”谢放轻捏了下阿笙的手心。   他迟疑片刻,出于对阿笙的关心,还是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方叔每回喝醉,都会像今日这样吗?我知晓醉酒的人不大容易配合,但是方叔似乎将你错认成了谁……可是将你错认成了你的母亲,所以才会拒绝你的搀扶,还赶你走?”   谢放之所以疑心,方叔是不是每回喝醉,都会像今日这般,是因为阿笙面对方叔醉酒时厌恶甚至是敌意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伤的神色,甚至未见半点意外。   阿笙一愣。   爹爹是将他错认成了娘亲,才会那么抗拒他的靠近么?   这个问题,阿笙从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他一直都只当爹爹是喝醉后,认不出人,才会每次都赶他走。小时候还以为爹爹一个人又当爹爹又当娘亲,厌倦了,才会借着酒意赶他走,一个人偷偷哭过。   隔日瞧见爹爹又恢复那个疼爱他的爹爹,爹爹醉酒后的事情也便忘记了。再大一点,也就习惯了。爹爹忙,一年到头酩酊大醉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阿笙飞快地比划着,“二爷您为何会这般认为?”   为何会认为爹爹是将他错认成了娘亲?   谢放眸色微沉,“你一直都没发现么?有没有人说过你同你娘亲长得相像?”   莫不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阿笙都只当陶叔是喝醉了,酒后失态,才会对亲生儿子的靠近那般敌意?   谢放不敢细想,若是陶叔当真每次喝醉都会像今日这般,阿笙又以为方叔的“敌意”是对他,开始的那段时间阿笙该有多难过。   阿笙轻咬着唇,摇着头。   他对跟娘亲相关的记忆很模糊,自从娘亲离家出走后,大人们都很少在他面前提及娘亲。   他不记得是不是有人说过他同娘亲长得相像,他也他不记得娘亲的长相,家里也没有娘亲的照片,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当真有同娘亲相像的地方……   谢放说出自己猜测的凭借,“方叔醉酒中既是都能瞧得懂你的手势,说明他尚有一丝清明。可他偏偏又对你表现出莫名的抗拒跟敌意。以方叔对你的疼爱,我想不到,除却他醉得太过厉害将你认错了其他人,才会几次三番的将你给推开之外的其他可能。”   阿笙心跳砰砰跳得厉害。   会是二爷所说的这样吗?   爹爹之所以每次喝醉酒,就像是变却了一个人,是因为……将他认错了成了娘亲?   为了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谢放进一步问道:“你父亲同你娘亲的感情如何?”   阿笙微拧着眉心,比划着,“我不记得娘亲离家出走前,他同爹爹的关系如何,但是自打娘亲离开后,爹爹便不许我再提起娘亲——每次有人当着他的面提及,或者是问起,爹爹准要冷下脸。”有时候生气,发火也是有的。   只是爹爹清醒时,不大会发火,往往是醉酒后提不得。   真的很奇怪。   为什么他记忆当中,关于娘亲的回忆会那么少呢。   谢放指尖轻揉阿笙拢起的眉,“无妨。你那时年纪太小,不记得正常。回头我拍份电报回符城,让胡队帮忙问一下你的街坊邻居,应当会有老街坊,多少记得方叔同你母亲的事……”   “南倾,快看,我都选了哪些炮(竹)——”   薛晟怀里抱着满满一袋的烟花、炮竹走了过来,在瞧见沙发上,姿态亲昵的两人时,声音戛然而止。   眼见南倾同阿笙两人被他所惊扰,双双望向他,薛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嗯……我是想问你们,要不要,一起放烟花……”   “天大的事,咱们都过了这个年再说。”谢放低声地对阿笙说了一句,瞧出他因为方叔的事心情有些低落,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现在,我们先去放烟花?”   阿笙打起精神,点了点脑袋,“好。”   二爷说得对,有天大的事,过了这个年再说。   三个人一起来到前院,却发现陶婶同阿贵两人,不知何时,也在院子里。   阿贵的手里拿着摔炮,在往地上扔。   “阿贵,你好歹扔远一点。”   “怎的还要玩鞭炮?不是说只玩摔炮么?”   “那你点火时,小心一些!”   院子里,陶婶瞧见瞧见二爷同阿笙两位主子以及薛晟,面上有些尴尬。   便是阿贵,都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陶婶局促地解释:“阿贵喜欢玩摔炮,非,非要拉我出来,陪着他一起玩……我说年纪大了,让他去喊福禄、福旺两人,这孩子,非不肯……”   他们的身份毕竟是个下人,这主子还没睡,就跑这儿来玩摔炮,多少有些欠妥。   可回头要是二爷同阿笙睡下了,他们再玩,又会吵着主子们……   谢放只当没看出陶婶的局促,他笑着道:“是人多热闹一些。我去喊福禄、福旺出来。”   阿笙怔怔地看着陶婶……   方才陶婶捂着耳朵的那一幕,怕摔炮动静的那一幕,让他想起了娘亲。   小时候,娘亲似乎也陪着他一起放过鞭炮。 第298章 平平安安   “阿笙,来,你自己点火试试。”   “这火啊,一但点着,就得马上扔出去知道吗?”   “对,就是这样。怎么样,好不好玩啊?”   阿笙的脑海闪过叫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模糊的记忆当中,似乎娘亲也曾像陶婶方才这般,在炮竹想起时,拿双手捂祝耳朵。可是为了陪他,更是为了顾他周全,再害怕,也不敢离他太远……   只是叮嘱着,叫他小心一些,莫要伤着自己。   “不用,不用。您只管玩您的,我让阿贵去叫福禄、福旺他们。”   听见陶婶的声音,阿笙方才骤然回过神,方才耳畔响起的娘亲的声音,也便一下就都消散了。   阿笙不明白,倘若他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当真发生过,娘亲应当待他挺好的。   为什么,会舍得丢下他同爹爹走了呢?   …   陶婶哪里能让二爷帮她去叫人,她赶忙给阿贵递了个眼神。   阿贵小时候同福禄、福旺打过架,三个人到现在还记着仇呢,彼此之间就不怎么说话。   可这会儿当着二爷、阿笙少爷以及薛先生的面,自然也不好驳娘亲的面,只好进去叫人。   不一会儿,福旺便小跑着过来了,福禄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跟在后头——   这过了一年,马上就又长了一岁了,怎的性子还这般不沉稳!   不仅仅是福禄、福旺来了,便是陶叔也来了院子。   这下前院可热闹了。   “玩炮仗这事儿啊,就是要人多才好玩呢!来,福旺、福禄,还有阿贵,你们尽管过来选,我这儿样式多着呢,你们想要玩什么,尽管来拿啊!”   薛晟招呼着大家过来拿他纸袋中的烟花跟炮竹。   今日是除夕,大家伙都没了往日的拘谨,福旺是头一个跑上来挑选的,福禄也意思意思地选了两个冲天炮。   阿贵本来就有,便没有上前凑这个热闹。   “你们等下点火的时候小心一些,彼此都离得远一点。”   陶叔照旧是最操心、操持的那一个。   “怎么不过去拿?”   谢放见阿笙愣愣地待在原地,关切地问道。   阿笙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想着娘亲的事,又走神了。   他也赶忙去薛先生那儿选了几样。   …   “咻——砰——砰砰砰——”   夜空中,一个个璀璨的烟花相继绽开。   为这除夕夜,添了几分热闹。   阿笙仰起头,看着天上的烟花。   这么多年,阿笙第一次在除夕夜想起娘亲。   娘亲尚且在人世吗?   如果尚在人世,如今会是在哪里呢?   可曾有那么一刻、片刻,想起过他?   一只手,搭在阿笙的肩上。   不必回头,阿笙也知道是谁。   恰恰因为知道是谁,心里头吓一跳,赶忙下意识地去看周遭。   这才发现,大家伙都在玩炮仗,薛先生在玩冲天炮,福禄甚至追着福旺扔摔炮,便是陶叔、陶婶也在叮嘱着阿贵小心一些,没有人注意他同二爷两个人。   阿笙也便尽可能不去注意肩上的那只手,同二爷一起继续仰着头,去看不断升空的烟花。   “怎么了?在担心陶叔?”   谢放察觉出阿笙有些“沉默”,他转过头,眼底蕴着关心。   阿笙眼底有着意外,意外二爷竟是看出了他心里头藏着事。   阿笙笑着摇了摇脑袋,“不知道师父同小石头怎么样了,他们今日是如何过年的。”   方才阿笙确实也想起了师父同小石头。   去年这个时候,他同二爷还陪着小石头一起玩烟火呢。   谢放轻拢了拢阿笙的肩,“放心,我派了人照看虞老先生同小石头,他们现在的日子应当无碍。倘若有什么变故,会有人拍电报告诉我。虞老先生向来睡得着,小石头没人陪着玩,这个点,估计睡下了。”   阿笙同老师亦有通信,有时候小石头也会将自己的信笺随老师的信一同寄给他。   每次收到老师同小石头的信,他心里头都会松一口气。   那意味着老师同小石头双双平安。   对于小石头而言,除夕这样的日子,这么早便要睡,小家伙只怕又要气鼓鼓的。   阿笙只要想到小家伙那气鼓鼓的样子,便不自觉地笑开。   新的烟火被点燃,夜空再次被照得绚烂一片。   阿笙望着璀璨的烟花,由衷地在心里头祈祷着,新的一年,希望老师同小石头以及大家,都要平平安安才好。   …   在一声声的炮竹声中,新的一年如约而至。   初七利市,阿笙同薛先生、爹爹以及二爷商量过后,决定初七开门营业。   长庆楼要初七才开始营业,阿笙却是没有闲着,他得研究菜单,还计划在元宵搞一场促销活动。如此,宣传单也要着手设计,最好是联系报社,登一则广告。   除此之外,他答应报社的画稿,也得赶在截止日期前交稿。   如此,竟是不比放假前要空闲。   除却忙着长庆楼以及杂志社画稿之事,初三开始,阿笙每日雷打不动的事,便是去医院复诊。   每次,都由二爷陪着他一块去。   有二爷陪着,阿笙不至太过紧张。   只是病情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约翰先生还是没有找出阿笙为何不能开口说话的原因。   对此,阿笙倒是没有太过失望。   他有心理准备……   只要约翰先生没有宣告“无可救药”,他便相信,他始终会有“开口说话”的那天。   “阿笙——”   这一日,阿笙同往常一样,早早地将店里的事情做了安排,等着二爷开车过来接他,出发去医院。距离约定的时间到了,阿笙刚要出长庆楼,却被爹爹给喊住。   阿笙疑惑地比划着,“爹爹怎么了?可是要我同二爷上街给您带点什么?”   方庆遥摆着手:“没有,爹爹没有什么要带的。那什么……爹爹的腰已经好多了。今日,爹爹陪你一起去医院,可好?” 第299章 跟人跑了   “可是,您的腰伤……”阿笙眼露犹豫。   爹爹的腰伤经过春节这段时间的将养总算好上一些,便是来店里帮忙,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坐在柜台前,招呼客人的是都由阿贵替着。   约翰先生忙,他不是每回过去就马上能看上,有时需要等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阿笙担心陪他去医院来回奔波,爹爹回头会累着。医生都交代了,这一回一定得好全,否则日后就很容易习惯性地闪到腰。   方庆遥:“我的腰真的好多了。再说,要是我到时候腰真不舒服,总归人就是在医院,去做个检查不就好了?”   阿笙说不过爹爹,见爹爹执意要陪他去医院,也便只好同意了。   方庆遥见阿笙同意了,也便同阿贵交代了一句,让他帮忙看一下店里。   出了店门,方庆遥忽地出声问道:“你这段时日,都是坐二爷的车去的医院?”   阿笙点了点头,手指了指路边停着的小洋车。   方庆遥顺着阿笙手指的方向,瞧见了从车上下来,在给阿笙打开后驾驶座的司机。   方庆遥:“……”   这“伺候”得也太周全了。   方庆遥心里头忽地升起一股莫名的邪火:“为什么不自己坐车去医院?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每次都这般麻烦二爷?”   阿笙刚要朝小洋车走去,听见爹爹的斥责愣了愣,他迟疑着比划着,“爹爹可是担心会给二爷添麻烦?您放心,二爷不是那样的人。我们赶紧过去吧,免得叫二爷久侯。”   方庆遥:“!!!”   他是这个意思么?!   他这哪里是担心会给二爷添麻烦,他是担心阿笙跟着二爷这舒坦日子过久了,愈发离不开二爷了!   可二爷的小洋车都已经停在路边,总不能这会儿拉着阿笙去坐车。   方庆遥愈发觉着,自己这腰实在伤得不是时候,要不然早该是他陪着阿笙去医院,也不至于又欠上二爷这么大一个人情。   …   二爷既是已经来了,方庆遥自是不可能再带着阿笙去坐车,只好同阿笙一起朝二爷的小洋车走去。   司机已经在车外恭候。   见到阿笙同方庆遥两人走近,司机弯腰将车门开得更大了一些。   方庆遥稍稍走到阿笙的前面,“我先进去。”   是存了心,不想让阿笙同二爷挨着坐。   方庆遥也知晓自己这做法是有些幼稚了,可他就是做不到,瞧见阿笙同二爷两人态度亲昵地坐在车子里头这么狭小的密闭空间内,还能淡定自若。   阿笙自是不知道爹爹心中所想,十分好说话地点了点脑袋,“好,那爹爹您坐后头,我去坐前面便好。”   阿笙比划完,便绕到副驾驶,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司机对方庆遥恭敬地道:“方掌柜,您请——”   方庆遥:“!!!”   …   “方叔。”   方庆遥上了车,谢放温声同他打招呼,“方叔今日是要陪阿笙一起去医院?”   方庆遥原先还想着,他今日不请自来,二爷可会心里头不痛快。   不管二爷心里头怎么想吧,反正这会儿面上是半点瞧不出来,人家待他始终敬意有佳,方庆遥自是不好拿一张冷脸对对人,他勉强回话道:“嗯。我听阿笙提过,那个约翰先生说,最好是我跟着一块去。兴许能够对阿笙的病情有帮助。”   谢放点头,笑着道:“是这样。约翰先生提过,对阿笙生病的前因后果知道得越详细,对阿笙的病情就越是有帮助。约翰先生见到您这次陪着阿笙一起前去,定然会很高兴。”   方庆遥“嗯”了一声,心里头却是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得这样放松,还是有些紧张。   也不知道他陪着阿笙一块过去,对阿笙的病情究竟能不能有帮助。   “怎的了?昨夜没睡好?”   嗯?   他怎么了?怎么就昨夜没睡好了?   方庆遥听见二爷的问话,心里头正纳闷呢,瞧见阿笙转过了脑袋,阿笙的眼睫有些湿,瞧着像是才打过呵欠,比划着,“嗯,最近有时候,夜里总是做梦……”   昨夜更是做了一宿的梦,以至于一晚上没怎么睡。   谢放关切地问道:“可是做噩梦了?”   阿笙余光觑了爹爹一眼,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噩梦。就是……梦见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梦里有爹爹,还有娘亲……   只是每次醒来,无论他怎么努力回想,就像是他记忆里关于娘亲的那些回忆一样,就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记得,是梦见了爹爹同娘亲,具体内容却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方庆遥眉头微皱,“你这孩子,这段时日都没睡好,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   阿笙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么。”   谢放瞧着比划间,又打了个呵欠的阿笙,眉宇间有些担心。   这几日,阿笙每回上车都不是很有精神,好几次都险些在车上睡着……既是梦见小时的事,为何醒来会这般没精打采?   看来,他得找个时间,同阿笙仔细谈谈。   …   明德医院,问诊室。   方庆遥腰背挺直,双手握着拳,放在腿上。   他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分明不是他来看病,可他就是比阿笙还紧张。   看出方庆遥的紧张,约翰微笑着道:“方先生您无需太过紧张,您今日既然陪阿笙来看诊。您可以稍稍放轻松一些。我能问一下您,您的太太当年为何离家出走么?”   方庆遥的神色一下就冷了下来,他站起身,“你这是看病呢,还是聊天呢?”   阿笙轻轻拽了拽爹爹的胳膊,示意爹爹坐下,“爹爹——约翰先生绝对没有要打探咱们家私事的意思。”   方庆遥也觉着自己方才的反应过了一些,可他仍旧是绷着脸,不情愿地坐下。   约翰平静地道:“若是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么……”   方庆遥瞪着约翰:“如果我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对阿笙的病情当真会有帮助么?”   约翰摇了摇头,语气真挚地道:“抱歉,我给不了你任何的保证。就目前而言,我依然还在试图寻找,阿笙的病因。”   方庆遥脸上有着烦躁。   这个洋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保证不了,那个也保证不了,却是问东问西的!   方庆遥神情不耐,却是没有再生气地站起身,放在膝上的拳头握了又握,最终,粗着嗓子道:“他娘是跟人跑了。” 第300章 有所进展   阿笙倏地朝爹爹看了过去。   爹爹方才……说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阿笙疑心是不是他听错了。   谢放亦是吃了一惊,他想过阿笙的母亲许是同方叔感情不合,才会弃幼子于不顾,离家出走。   未曾想过,竟是这样的隐秘。   无论是谁,在任何场合下,自揭伤疤都是一件难堪的事情,更勿论,是当着自己亲生儿子以及同自己儿子关系亲密的晚辈,乃至在连熟悉都谈不上的医生的面前。   约翰先生亦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揭开这位丈夫的伤疤,他看着眼前这位中年父亲,“实在抱歉……”   方庆遥曾经以为,他会带着这个秘密直至他两脚都入了棺材,如今开了一个口子之后,反倒觉着没什么不能说得了。   他朝约翰摆了摆手,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地劲,粗粝着嗓子道:“我是在议亲后才听人说,他娘亲在乡下原有一位两小无猜的心上人。只是媒人同我信誓旦旦地保证,那都是乡下人乱传,不过是两家住得近,孩子玩得比较好罢了。长大以后,有了男女之别,早就不往来了,我还是不放心,托当地人去打听了一下。   谁曾想,我委托的那个当地人,同那媒婆是亲戚关系。对方回来只同我说,阿笙的娘亲有心上人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很,且对方早年便已当兵去了。就这样,我放了心,同阿笙的娘亲成了婚。婚后没过多久,有了阿笙。日子过得也算是其乐融融。直到,阿笙七岁那年,开始有闲言闲语传出……”   他有一次特意提前从长庆楼回来……被他撞了个正着。   平静的日子被彻底打破。   方庆遥看在阿笙的面上,忍下了,只是要求两人往后不许再见面。   纵然如此,心底的那根刺已经扎下,此后两人便时不时地会发生争执。   “他母亲心思……本就不在我同阿笙的身上。后来阿笙不能开口说话,想来她应当是觉着不若再同她那情夫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吧。拿走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走了。此后,再没有回来过。”   这么多年,方庆遥从未对人提及过,自己妻子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   险些被烧成废墟的家,成为哑巴的儿子,同床异梦的妻子,桩桩件件,都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尤其是后者,于他而言是伤疤,更是羞辱。   如今,当他终于将这一切和盘托出时,却发现,并没有他以为地那样难以启齿。   许是事情已经过了太久,便是再深的疤,揭开时,都不复当年那般剜骨地疼痛。   …   如此说来,这些年,爹爹所以不喜他提到娘亲,便是因为娘亲的背叛么?   震惊、错愕都不足以形容阿笙此时的心情。   不知为何……纵然他对娘亲的印象已十分模糊,可他隐隐觉着,娘亲不像是爹爹说得那样的人。   “首先,谢谢您这般信任我,愿意将您同您妻子的过往同我分享。不过,请允许我问一句,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您夫人的离开,同当年发生在阿笙身上的意外有关是吗?至少,您是这么认为的?”   约翰不愧是专业的医生,即便是听到病患家属这般隐私的内情,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的神色,他的关注度始终在同身为病患的阿笙有关的细节上。   “兴许吧,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她早就想要走了,无论有没有那个意外,她都是要走的。她的心不在我们爷俩身上。”   时隔那么多年,对于方庆遥而言,妻子究竟是什么原因而离开他同阿笙两人早已不重要。   这些年,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的,不也把阿笙给带大了么?   谢放抓住约翰话里的关键:“约翰先生可是认为,阿笙的病因或许同他母亲的离开有所关系?当年阿笙死里逃生,本身因为意外同生病,本身就十分难过,有没有可能,因为母亲的离开,多重打击之下,以至于无法开口说话?我相信,约翰先生定然见过不少类似的例子。   比如人们在发生重大变故时,身体往往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比如因为太过难过或者发愁,一夜白了头,还有伤心过度,以至于双眼失明,会不会是阿笙因为打击太大,以至于无法张口说话?”   谢放这才想到,为何这段时间,他带阿笙来医院,除却隔一段时间给阿笙做一个详细的身子检查,其它时候,约翰先生都是在引导阿笙回忆当年那场大火,以及养病期间的事情。   会不会约翰先生早早便发现,阿笙无法开口说话,是同那场变故有关,而不是因为身体器官的病变?   “谢,你很聪明。”谢放心中一震,他迫不及待地追问:“约翰先生,您的意思是…”   约翰双手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医学上,确实有人们在发生重大变故,尤其是心里上遭受重大打击时,往往也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形成身体器官病理上的病变,或者检查不出原因,但病人就是无法回到先前健康状态这样的例子。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竭力希望找出真正令阿笙无法开口说话的原因。也就是你们俗话所说的对症下药。至于阿笙为何不能开口说话,是不是同他的母亲有关,我还是那句话,需要尽可能掌握他生病前后所发生的事情,才能做出更为合理地推断。”   …   “那洋大夫可真行!说了那么一通,不就是还是没法治阿笙的病么!”   出了医院,方庆遥对着医院大门的方向,不满地抱怨。   亏他……亏他还把自己藏在心里多年的事情也给说了,最后也没起什么作用。   那洋人大夫该不会是个江湖术士,纯纯耍着人玩吧?   “约翰先生不是说了么,得对症下药……”   是他的问题,怎么就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当年那场大火的任何记忆。   司机已经早早地打开驾驶室的车门,阿笙拽了拽爹爹的衣袖,“爹爹,咱们先上车吧。”   方庆遥嘟嘟囔囔地上了车。   “二爷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阿笙等着二爷也上车去,他再去坐前头去,却见二爷站在原地没动。   谢放压低嗓音:“我去坐副驾驶,你陪方叔坐后面吧。”   阿笙一怔。   片刻,他便明白过二爷的意思——   爹爹才当着他同二爷,以及约翰先生的面提及娘亲跟人跑了的事,对于爹爹而言,这个时候若是同二爷坐一起,定然会尴尬同不自在。   还是二爷想得周到。   阿笙感激地看了二爷一眼,“好。”   车门还没关上呢,哪怕谢放刻意放低了说话声,方庆遥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怎么就没多一个闺女呢?   要是多一个闺女……   “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也不必刻意让自己去回忆当年的事情。当年你本就岁数小,被吓坏了,想不起来也正常。总归约翰先生会在繁市待上数月,正咱们不着急。”   阿笙神情动容。   他没想到,二爷竟是将他的懊恼同着急也都看在了眼里。   再次将两人对话给听了个一清二楚的方庆遥:“……”   得。   瞧着二爷对阿笙这关心的架势,别说是多一个闺女,多一打怕也没用。 第301章 离别依依   从问诊室出来,阿笙原要陪爹爹去复诊,再瞧一下他的腰,看看车子抵达长庆楼。   方庆遥同阿笙两人相继从车上下来,却发现二爷并没有跟着他们一块下车。   犹豫片刻,方庆遥还是客套性地出声问道:“二爷……不进去里头坐坐?”   好歹又是送他们去医院,又是陪着阿笙一起看诊的,倘若就这么自顾自地进去,倒显得他太失礼数。   谢放温声道:“改日一定进去坐坐。今日约了明诚,要去汇江路那边谈点事。”   阿笙一愣,他转过身,看着坐在车厢里的二爷。   二爷当真不进来坐坐么?   以往二爷都会进来,喝一杯茶再走的。   又听说二爷是约了薛先生一起出去办事,忽地想起薛先生提过,这段时间二爷忙着对谢家的产业进整合,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二爷打算开拓海上业务,阿笙的脸上有着担心。   听薛先生说,东洋人也有意要同二爷竞争此事。以东洋人办事的毒辣同手段,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方庆遥原就是客套问问,听说人没空,心里头高兴着呢,人情功夫却还是做得足足的,“好,改日务必来,我请您喝茶。”   谢放笑了笑,“一定。”   方庆遥眼底闪过一抹心虚,不知怎的,他总觉着,二爷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   方庆遥刚要将车门关上,衣袖被轻拽了下,他转过头。   只见阿笙微弯着腰,同二爷比划着,“汇江路那边向来鱼龙混杂,我听客人说,近日常有□□的人聚众闹事,又有码头工人罢工。您同薛先生千万小心些。”   “好,我同明诚一定多加小心。”谢放眼神温柔,“好好陪陪方叔。”   阿笙心知二爷为何要加上这一句,他点了点脑袋。   关上车门前,还一直再同二爷挥手。   庆遥扭过了头,是眼不见为净。   这又不是往后见不着面了,还给整上这离别依依的一出。   …   阿笙目送黑色的小洋车逐渐地消失在视线当中。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涌上一股不安的预感。   想了想,二爷平日里出行阿达同小七都跟着,二爷又有自己的护卫队,想来安全应是无虞,希望是他多虑了。   这车都走远了,见阿笙还在这儿望着,方庆遥没好气地道:“怎的,脚底下生根了?”   阿笙听见爹爹在同他说话,他回过神,只是眼神有着茫然,“什,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脚底生了根,挪不动步子了!”   方庆遥加大了嗓门,给重复了一遍。   说完,便自顾自地转身快步进了店里头。   阿笙脸颊一红,忙跟上爹爹,不忘提醒爹爹,“爹爹您走慢一些……”   爹爹腰还没完全好全呢。   …   回到店里,正是吃午饭的时间点,是店里最忙的时候。   阿笙去接阿贵的班,让阿贵先带着爹爹去后头厨房吃饭,他则去大堂招呼客人。   今日有不少客人指名想要尝方小掌柜的厨艺,阿笙便亲自下厨,做了几桌。   如今,阿笙在繁市的名声越来越显,名气一点不亚于长庆楼这个店招,许多老主顾一进门,便打听方小掌柜今日可有空,好让他们一饱口福。倘使阿笙在忙,便是需等上一两个小时,也有愿意等的。   倒是阿笙过意不去,总是送些糕点,或者是茶水以补偿客人的久侯,如此一来,店里生意反倒是更好了。   …   “怎的一个人在这儿吃面?也不往碗里加块排骨?家里是供不起你一块排骨了?”   方庆遥在看着前台,犯困,便想喝点茶提提精神,刚好茶壶里的茶没了,便来厨房续点开水,瞧见阿笙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桌上,手里头只端着一碗青菜面,便是排骨也没加,当爹的自是看不过眼。   转身去厨房的锅里,给夹了块熬汤的排骨,给放阿笙碗里。   “怕,等会儿,又,有客人会上门么……”   阿笙将碗给放在桌上,将面给吞下去,比划着,同爹爹解释。   除却主菜,也有客人上门就指名要尝阿笙做的糕点或者是点心的,怕耽误事情,阿笙也便将就地给自己下了碗面,草草应付下。   “怕什么?这生意是做不完的。尽管放心吃,若是当真有客人指名要尝你手艺,同客人解释一下便成了,总不至于连给人啃一块排骨的功夫都不给。”   阿笙夹起爹爹给的排骨,咧开嘴笑,没同爹爹辩解。   长庆楼在符城是老招牌了,若是遇上老主顾点菜,师父有事,老主顾们往往愿意等,也愿意给师父一个面子,可在繁市,长庆楼是新开的店,还是做口碑的时期,除非当真抽不开身,否则还是不要让客人等的好。   “这就对了。你慢慢吃,爹爹先去大堂了。”   见阿笙啃排骨排啃的津津有味,方庆遥也便站起身。   阿笙拽住爹爹的胳膊。   方庆遥纳闷地看着他,“怎么了?还想要什么?”   阿笙摇了摇头,他比划着,眼神诚恳,“爹爹,谢谢你。”   方庆遥哭笑不得,打趣道:“不过一块排骨,就这么感动?”   阿笙遥遥脑袋,比划着解释:“不……不仅是这排骨,还有……这些您,您对我的照顾。”   方庆遥眼圈一红,很快,他便将眼底的潮气给逼退,微带着粗气地道:“你是我儿子,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阿笙朝着爹爹咧开嘴笑,傻气地笑。   方庆遥无奈摇头,“你啊……”   见爹爹心情不错,阿笙迅速将碗里头的面给扒拉完,他左右看了看,确定周遭没人,“爹爹,您……您能稍稍同我说说,娘亲的事么?若是您不愿意,便算……”了。   担心会惹得爹爹不快,不等爹爹回应,又赶忙打了个补丁。   方庆遥浅叹了口气,他在阿笙的旁边坐了下来,“你想知道你娘亲的什么事?”   阿笙眼睛倏地睁大,他,他还以为……爹爹气得拂袖而去。   方庆遥对上儿子意外的眼神,很是有些尴尬,他别别扭扭地解释,“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你只要问起你娘亲,我这心里头就有一股邪火。今日许是……反正不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爹爹也没什么要瞒着你的。你尽管问吧。”   阿笙:“我同娘亲……是不是长得有些相像?” 第302章 车子爆炸   方庆遥一愣,“怎么想到,会问这个?”   他还以为,阿笙会问些别的。   比如,娘亲从前待他好不好,母子二人可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阿笙没告诉爹爹,二爷关于爹爹醉酒后,之所会将他冷漠推开的那一番猜测,只是比划着,“没什么,就是有些记不得娘亲的模样了。常听人说,儿子会像母亲多一些。爹爹,我同娘亲,像么?”   这一回,方庆遥怔了好几秒的功夫。   他盯着阿笙的脸,似是透过眼前这张同记忆里极为相似的五官,追忆曾朝夕相处的妻子,许久,道了一句,“像。”   阿笙眼眶湿润。   果然……当真教二爷猜对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方庆遥只要瞧见阿笙这张相貌同妻子极为相似的脸,心里头就忍不住一阵抽疼,尤其是妻子刚离开他们的那段时间。   他需要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将对妻子的埋怨同怨恨迁怒到阿笙身上。   许是因为今日终于将心中埋藏多年的秘密宣诸于口,如今同阿笙谈及妻子的事情,方庆遥甚至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你也不想想,就你爹这模样,能生得出你这样标致的娃儿么?那全依仗着的是你娘的相貌。”   阿笙咧开嘴笑,唯有眼圈仍旧有些发红。   方庆遥沉浸在自己对妻子的回忆当中,他喃喃地道:“不仅是相貌像,脾气、品性,都像……你娘亲同你一样,眼珠乌黑,笑起来都有两个酒窝。待人很和善,脾气也好,脸上也常带着笑意……”   正因为妻子婚后同他琴瑟和谐,鲜少有红过脸的时候,加之有了阿笙,生活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吃穿不愁,以至于,他以为妻子对他是有情的,对其从未有过怀疑。   午后的阳光,斜晒进屋内,落在桌上,阿笙静静地听着爹爹口中的娘亲。   凭借爹爹的描述,阿笙开始在脑海当中,勾勒母亲的相貌,想象着母亲的性格,试着努力回忆同母亲有关的记忆。   最好是再像除夕那日,同爹爹还有二爷他们一起放烟火时那样,想起同母亲相处的片段,只可惜,这一回,无论他怎么努力,依然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是他隐隐觉着……似乎离娘亲近了一些,至少,当他想起娘亲时,娘亲不再是隔着水雾似的,只朦胧一片。   …   方庆遥也不知道,自己怎的不知不觉,竟同阿笙说了这么多。   回过神来的他,脸上很是有几分别扭,“行了,吃过面,去你自己的休息室的床上睡上一会儿,若是忙起来,我再让阿贵去喊你。”   阿笙摇头,他指了指爹爹的腰,“爹爹您的腰伤未好全,您才应该上床上去躺一会儿。”   阿笙继续笑着比划,“柜台我帮您看着。”   方庆遥有些犹豫,想到自己这腰至今未能完全痊愈,许多工作只能让阿笙同阿贵替他多分担一些,最后累得还是孩子们,加之他今日坐车去了趟医院,路上颠簸,确实腰有点受不住。   这个点,店里客人不多,想着自己一开始,本也是为了解困,才来厨房倒水蓄茶,想了想,也便同意了,不过还是格外叮嘱了一句,“那行,我去休息一会儿。若是忙起来,就让人去喊醒我。”   阿笙见爹爹总算不逞能,高兴地点了点脑袋,“好。”   …   “掌柜的,您这壶里的茶水可要添?”   阿笙坐在柜台后头,低头专注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盘,听见伙计的问话,他抬起头,拎了拎桌上的茶壶,是轻的。   爹爹素来喜欢饮茶,醒来第一时间定然是要饮茶,阿笙便朝伙计的点了点头,一面继续拨打着算盘,一面将手头边的空茶壶给递过去。   “咣当——”   伙计的没拿稳,茶壶摔在了地上,里头零星的茶水同茶叶洒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掌柜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伙计的迭声道歉,慌张地弯腰去捡地上的茶壶碎片。   阿笙听见动静,忙放下手中的算盘,他绕过柜台,见伙计的徒手去拾捡地上的碎片,赶忙伸手去制止,结果指尖反倒不小心被茶壶的碎片所划破。   他的右手指尖迅速渗出了血珠。   “掌,掌柜的,您没事吧?”   阿笙低头,瞧着自己指腹冒出的血珠,不知为何,心里头竟有些着慌,心也跳得有些快。   奇怪,他往日也不是没有不小心被割过手指的时候。   “我,我这去给您拿止血的纱布去!”   “没什么妨……”不过是一个小口子,只是可能这几日不好碰水了。   阿笙没能比划完,伙计已经急急忙站起身,   伙计扭头就走,阿笙出不了声,也没法将人给喊住,只好吩咐因为听见了动静而赶来的其中一位伙计,让对方将地上的碎片给用扫了,格外吩咐了,不要用手去捡。   …   有三位客人进店。   阿笙赶忙吩咐在打扫的伙计往里头走一些,他迎上去,招待客人。   “哎,听说了吗?在汇江路同春扬路交汇的路口,有一辆车子爆炸起火了!”   “这车子无端端的怎么会起火?”   “哪里是无端端,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是车子爆炸了!”   “嚯!那车上的人可有及时逃脱?”   “车子爆炸也就一瞬间的事,逃脱?能留个全……的就不错了!”   阿笙听得“汇江路”三个字,已是眼皮一跳,又听说是车子起火,他急忙忙上前,比划着,询问客人,“您好……请问爆炸的车子,可知车子里头坐着什么人?是什么身份?” 第303章 不管不顾   通常,来长庆楼的老主顾大都或多或少能瞧得懂阿笙的手势,可一旦阿笙的比划有些快,手势有些多,他们也便瞧不懂了。   三人客人面面相觑。   “方掌柜的……您,您这比划着什么,我们,我们瞧不懂啊!”   “是啊,方掌柜的,您比划得稍稍慢上一些?”   阿笙神色着急,他比划着,请三位客人稍等他一下,急忙忙绕过柜台。   刚要在纸上写字,恰好阿贵朝这边走来,阿笙赶忙拉住阿贵,让他帮忙详细问问客人,关于汇江路上那一桩车祸的具体事宜。   阿贵奇怪为何阿笙会对远在汇江路上发生的车祸这般在意,不过还是帮了阿笙的这个忙。   他看过阿笙的手势之后,帮忙问客人,“我们掌柜的是想问您几位爷,可知那发生爆炸的车子里头坐着的是什么人?”   “我听现场的人议论说,好像是隆升纺织厂的老板,姓什么来着……”   阿笙脸色苍白。   “哎?隆升的老板好像挺有来头的,听说本家在北城很是吃得开,就是一时间想不起叫什么了,倒是听见现场有人在喊什么爷来着……”   客人们还在说着什么,阿笙全然没有听进去,他的耳畔嗡嗡响成一片。   …   “隆升?!”阿贵错愕地出声,方才终于明白,为何方才阿笙神情会那般着急。   阿贵连忙追问道:“几位爷,消息当真可靠?您确定那车上坐着的是二爷么?”   “喔,对,对,是现场听有人喊二爷来着。”   在一片“嗡嗡”声中,“二爷”两个字清晰地传入阿笙的耳里,如同一道惊雷,在阿笙的耳畔炸开。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听见有人在喊二爷。怎么?方掌柜同那二爷认识?”   阿贵来不及解释,因为阿笙在拍着他的胳膊,阿贵赶忙转过头,只见阿笙飞快地比划着。   阿贵面色凝重瞧完阿笙的手势,替阿笙代为问道,“请问三位爷,可知晓发生爆炸的那辆车子的具体地点?”   “具体地点这个咱们不只知道,只是听说是在汇江路同春扬路的路口。听说那车子到现在还在找着火呢。”   “对,听说那火势可大了。阿贵,你打听这么详细做什(么)……”   这位客人话还没说完,阿贵便瞧见阿笙已然疾步朝外头走去。   他追上前,将阿笙拦下,“掌柜的,等我一下,我陪您一块出去,我先让人去请方叔,让方叔照看一下店。您就站在这里等我,很快,马上。”   阿笙此时六神无主,他在心里头拼命地告诉自己,汇江路上车那么多,未必着火的就是二爷的车子,可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又在问他,万一是呢?   万一就是二爷的车子呢?   听见阿贵的话,阿笙方才意识到,自己连店里都忘了交代,他强忍着心里头的凌乱,对三位客人作了个揖,比划道:“对不住,三位爷,二爷同我乃是交好,我需出门一趟。三位爷今日在店里的一切吃喝,都记在我名下。”   那三位客人也瞧出了阿笙神色不对,其中一位代为回话道:“那位二爷同方掌柜的乃是挚友么?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方才不该轻慢谈论。请客一事,待掌柜的回来再说也无妨。”   先前三位客人不过是拿汽车爆炸一事当做新闻来谈论,如今知晓这车上的人竟是方掌柜的至交好友,态度自是凝重了许多,更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贪这一顿饭的便宜。   阿贵已叫前来的伙计去休息室里头请方庆遥去,阿笙再次向着三位客人道谢:“多谢三位爷!”   同店里的伙计简要地做了交代,阿笙在阿贵的陪同下匆忙出了店门。   …   人力车在街上疾驰着。   一路上,阿笙不停地向各方神明祈求,祈求二爷千万不要有事。   由于并不知晓二爷具体的出事地点,阿笙同阿贵两人只能在汇江路同春扬路路口下。   由于阿笙不方便向人打听,便由阿贵去问人,看能不能打听到具体的地点。   阿笙焦急地等在原地。   不敢乱跑,怕自走错了路,回头还得耽误阿贵来寻他。   “掌柜的,就在前头!”   没过多久,去前面打听具体出事地点的阿贵跑着折回,手指着前面的方向。   闻言,阿笙拔腿就往前跑。   “好大的火!”   “这救火会的人怎么还不来啊?”   “来不来的,有什么区别?总归这车子要烧没了。车子不足惜,就是可惜了里头的人也……”   阿笙听着民众的议论,愈发地心乱如麻。   二爷千万不能有事。   求求了,二爷一定要平安无事!   “劳烦,让一让——”   “让一让,谢谢。”   “劳烦,让一让,让我们过一下,谢谢,谢谢……”   阿贵走在前面,挤开围观的人群,替阿笙开路。   在阿贵的帮忙下,阿笙终于挤到了前头。   入眼的是一片火光,车子已然被烧得严重变形。   二爷!   阿笙想也不想地冲上前。   “哎,小兄弟,你怎么回事?那车子还在着火呢!你怎么往前冲啊!你不要命啦!”   阿贵亦被眼前的大火所震住,没注意往火场里冲的阿笙,亏得路人及时地将阿笙给拽住。   “阿笙少爷,我理解您的心情,自是此时大火尚未扑灭,您千万不能过去——”   不行!   二爷还在等他!   放开,放开他!   阿笙挣扎着,手势快速地比划着,要阿贵同路人放开他。   “不行,我不能让您过去——”   忽地,阿笙趁着阿贵不注意,低头在他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阿贵吃疼,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阿笙不管不顾地朝火光冲了过去。 第304章 迟迟未醒   “阿笙少爷!”   阿贵在阿笙的身后大喊, 第一时间追上前去。   “哎?这谁啊?这车子还在烧呢!现在跑上前,这是找死呢?”   “就算是要寻死,也不能是这么个死法啊!”   “别光顾着在边上看,快,快去帮忙把人给拉回来啊!这要是发生第二次爆炸就连那位小兄弟也会有危险!”   “对,对,得把人给拉回来!”   围观的民众里头,有人帮忙去追阿笙。   “阿笙少爷,您不能再上前了!”   眼见阿笙当真就要跑到火海里,阿贵及时地拽住了阿笙的胳膊。   再往前,阿笙少爷都要没命!   不,二爷还在里面,他要救二爷出来,他要救二爷出来!   阿笙一心心系二爷,他根本听不见去阿贵所说的话,此时的他,力气比寻常时候都要大,阿贵竟拽得有些吃力。   幸好热心的民众也一起上前,帮忙抓住阿笙,跟着劝道:“是啊!小兄弟,你不能再往前了!你再往前,可就是送死了!”   …   死?   不,不会的!   二爷才不会死,二爷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   阿笙此时,最是听不得“死”字,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险些挣脱现场三、四个人连同阿贵在内的束缚,以至于前来帮忙的大家伙,不得不愈发施加力气。   阿笙红着眼,他拼命地伸长了手,想要去到那团火光。   放开他!   二爷还在里头,放开他!   …   “阿笙!”   听见熟悉的声音,阿笙整个身子怔住。   片刻,他的眼神快速地四下搜寻着。   二爷?   他方才是不是听见二爷的声音了?   终于,在一片浓烟当中,阿笙当真在瞧见了二爷的身影。   太好了!二爷没事。   二爷,没……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大悲大喜,阿笙忽觉脑袋一阵晕眩,便是眼前也有些发黑,忽地,双眼一闭,阿笙晕了过去。   …   谢放一只手及时扶住了阿笙。   “爷,您这也太乱来了!您自己的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呢。尤其是您的手臂……”   小七跟在谢放的身后,嘴里头念着,阿达手臂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莫要再开口说话。   小七“哼”了一声,“我说错什么啦?”   本来么!二爷这条命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别没被东洋人给炸死,回头因为救这阿笙少爷给折进去了!   阿贵一脸错愕的地看着站在他眼前的二爷,下意识地去看那熊熊火光,又再次转回了头,一再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二,二爷?您……您没事?掌柜的他是因为听说了……”   谢放微一点头。   纵然他不知晓前因后果,方才瞧阿笙不要命地冲进火光里的场景,也大致猜到了。   他搂着陷入昏迷的阿笙,看了看周遭,制止了阿贵为说完的话,沉声道:“先回去再说。”   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阿贵点头,不经意瞥见二爷渗血的右手手臂,微一犹豫,“二爷,阿笙少爷我来背吧?”   “不用,不过,还请阿贵帮我个忙。”   阿贵:“您尽管吩咐。”   谢放低头看了眼怀里昏迷中的阿笙,“有劳,将阿笙扶到我背上。”   这一回,便是阿达都忍不住开口,“二爷……您身上还有伤。”   闻言,阿贵面露犹豫之色,“二爷,不如还是……”   谢放淡声打断了阿贵的话,“有劳。”   二爷本就是主子,阿贵哪里担得起二爷这一句“有劳”,纵然觉着不妥,还是帮着将阿笙扶到二爷后背。   “我去叫车!”   小七心知,二爷这性子,压根劝不住,只得撇着嘴,去叫车。   这二爷,就算今日这命不栽在东洋人手里,迟早也要交代在阿笙少爷手里!   自己还受着伤呢,血都没止住,还不肯将阿笙少爷交给其他人!   “太好了!这小兄弟被他的家人给带回去了。咱们也散了,也散了吧。啊。”   “可不是,方才那小兄弟不管不顾地玩火光中冲的样子,可把咱们给吓了一跳。”   “就是,就是。”   救火队姗姗来迟。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   小七叫了车,就停在路边。   在救火队以及人们嘈杂议论声中,谢放小心地扶着阿笙,上了人力车。   回小洋楼。   …   “怎,怎么回事?阿笙少爷这是怎么了?”   “血?二爷,您手臂上怎么都是……”   陶叔听见门口有动静,同妻子一起从屋内走出,瞧见阿笙被二爷背在背上回来,又瞧见二爷手臂上,甚至脸上都有伤,吓一跳。   阿达打断陶叔的话,“陶叔,您先什么都别问,赶紧先去给二爷去请一位外科大夫回来。”   “好,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我去。”阿贵主动道。   “也,也好。阿贵,你记得,去铭德医院,那儿的大夫医术高超。“   阿贵微一点头,便出了门。   谢放:“我先将阿笙送回房。”   阿达皱着眉。   小七:“……”   二爷这是真不拿自己的命当命啊!   不对,察觉车内情况不对时,二爷的反应可比他们都还快!   要他说,二爷是只要遇上阿笙少爷的事,就压根不把他自己,乃至自个儿的性命当一回事!   谢放背着阿笙上了楼,背回他的房间,放在床上。   谢放原以为,阿笙惊吓过度,很快便会醒,谁知,这一路竟都未醒……   看着双目紧闭的阿笙,谢放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为何阿笙这么长时间都未醒? 第305章 是谁在哭   “二爷,约翰先生到了。”   陶管事放轻脚步进屋,对坐在床畔的二爷放低音量道。   谢放转过头,“怎的将约翰先生给请来了?”   陶管事微躬着身,回话道:“是,我也挺意外,怎的会将约翰先生给请来了,便问了阿贵。阿贵说是他去铭德时恰好碰见约翰先生,约翰先生恰逢下班,听说是您受了伤,便二话不说,虽阿贵一同过来了。   现在人还在楼下大厅,可要将约翰先生请到这儿来?”   不确定阿笙什么时候会醒,万一阿笙醒来后,恰好撞见他身上的伤,再次受到惊吓,兴许身子又要受不住刺激。   原本就是不想阿笙受惊吓跟担心,才没有让福旺送话到长庆楼报平安。   是他低估了消息传播的速度,早知道阿笙会出现,不若让阿达走一趟。   谢放看了眼昏迷中的阿笙,想了想,“先将约翰先生请到我房中吧。”   陶管事:“好,我这就去请约翰先生。”   谢放站起身:“陶叔,我随你一同下去吧。”   陶管事迟疑着道:“这,您身上还带着伤……”   谢放:“无妨。”   知晓二爷一旦做了决定,旁人便很难改变,陶管事也便没有再劝。   他让二爷走在前头,出去后,轻声地关上房门。   …   谢放下了楼,吩咐福旺上去陪着阿笙。   若是阿笙醒了,下来知会他一声,福旺点头,“放心吧,二爷。”   约翰原本坐在沙发上,谢放手臂上的血痕,从沙发站起身,快步地迎上前,“谢,我听说你乘坐的车子发生了爆炸,对不对?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宜多走动。你快坐下,我给你做个检查。”   谢放依言坐下,“多谢约翰先生关心,应当受了点皮外伤。”   约翰皱了皱眉,看衣服上的血痕,就知道谢放没有跟他说实话。   约翰先是简单地检查了下谢放手臂上的伤,发现衣服的料子已然同伤口粘在。   他打开医药箱,用剪刀剪开伤附近的布料,但见穿在里面的里衣,已被染红一片。   谢的伤口比他以为得还要深。   伤口必须做清创,想要清创干净,粘在伤口上的布料就必须得清理干净,约翰不得不出声提醒,“有点疼,你得忍一下。”   谢放点头,“无妨。”   再疼,也不会有上一世戒处酒瘾那般,钻心蚀骨来得煎熬。   …   约翰提前令福禄打来的清水,被清洗伤口换下来的纱布所染红。   全程,谢放并未吭一声。   约翰颇为敬佩地看了谢放一眼,他这几个月一直照顾伤兵,即便是受过专业训练素的士兵,在清理伤口时,也很少能够做到像谢这样,一动不动,甚至连痛都不喊一声的。   伤口太深,需要缝针。   陶管事一听说得缝针,吓一跳,“这……这怎么办?约翰先生,可有不缝针便能好的法子?比如,涂一些膏药?”   在陶管事传统的观念里,这人的皮肤,又不是布匹,如何能缝缝补补?   约翰示意陶管事看谢放的伤口,“你看这伤口,都快见到里面的骨头了。不缝针,伤口只会发炎、流脓,到时候手臂都保不住。”   陶管事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般严重?”   谢放:“无事,约翰先生,您便按照您的治疗方案来。”   约翰看着谢放,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你的运气很好,铭德医院有吗|啡跟赛过黄金的盘尼西林,我手头也有一点,今日出诊,特意带了一管出来,缝针是不会疼。不过等吗|啡药效过去,还得靠你自己熬过去。”   谢放听说过盘尼西林的金贵,今日只怕多亏了约翰先生,若是旁的医生出诊,只怕他这缝针之苦十有八九躲不过去,他郑重地向约翰先生道谢,“南倾多谢约翰先生。”   约翰方才眼底还有一丝笑意,当他给谢放的伤口做消毒,准备注射吗|啡,为缝针做准备时,眼底却是半点笑意全无,全然换上严肃神色,“缝针时,千万不要乱动。”   谢放点头,“约翰先生放心。”   …   谢放手臂上的伤口整整缝了七针。   肩膀、后背也有外伤,不过伤口没有手臂那么深。   终于,身上的伤口悉数处理完毕,福禄替二爷找来了干净宽松衣服,帮着穿上。   谢放:“约翰先生等会儿可有事?”   约翰疑惑地看向谢放,“是身上哪里还有受伤吗?”   谢放:“不是我,像有劳约翰先生上楼,看一下阿笙……”   福旺到现在都没有下楼,说明阿笙还处在昏迷当中。   谢放不放心,他简单地同约翰说了下阿笙为什么会晕倒的原因。   约翰收拾着药箱,听说阿笙收到惊吓后昏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有醒,也挺意外,“好,我上去看看。”   火。   好大的火。   阿笙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置身在一片火光当中。   “爹爹,娘亲……”   “爹爹,娘亲,你们在哪里?”   到处都是浓烟,隐隐地,阿笙听见小孩子的哭声。   奇怪……   是谁家的小孩子在哭?是同自己的爹娘走散了么?   阿笙知晓,这个时候,他应该赶紧逃跑,可他实在没法子丢下小事儿不管。他以手捂面,寻着小孩儿的哭声,跑过去…… 第306章 嘴唇蠕动   谢放将约翰先生请到阿笙房间。   为了方便听诊,谢放扶着阿笙,让阿笙靠在自己的身前。   问诊过后,约翰给阿笙量了体温。   他给谢放看体温计,“39°3,阿笙是发烧了。”   “阿笙少爷今日在店里一直都好好的。”不等谢放发问,一同上楼的阿贵主动向二爷汇报阿笙今日在店里的情况。   约翰收起体温计,对谢放道:“应该是受到惊吓了,才会忽然发烧。我给你开点药,你按时给他服下,看看温度有没有降下去。”   谢放小心地将阿笙的脑袋扶回枕头上,重新躺好,他关切地问道:“请问约翰先生,如果烧退了,阿笙就会醒过来吗?”   约翰:“不一定烧退了才会醒,发烧的人,随时醒来的可能。只是他这么高的温度,要防止因为发烧引起的惊厥、痉挛等情况,你们派人守着他是正确的。如果还是一直高烧不退,人也昏迷不醒,你再派人去我的住处找我。”   谢放的视线从昏迷不醒的阿笙的脸上移开,“好,多谢约翰先生。”   …   阿笙还在做着梦。   梦里他寻着孩子的哭声,来到一处院落。   这院子他越瞧越熟悉。   阿笙一阵错愕,这……这不是他们家的院子么?   他现在在繁市,为什么会忽然回到自家院落?   阿笙猛一转过头,这才错愕地发现,诡异地事情不止这一桩——   方才他眼前尚且一片火光,置身在大火中,只是转眼的功夫,火已经熄灭了不说,周遭建筑竟未受到半分影响,便是那孩子的哭声也都听不见了。   唯有夕阳落在屋檐的那头,远望如火在烧。   天色渐黑。   因着是在自家院中,阿笙并不觉着慌,只是纳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惠芳,你当真不同我一起走?”   “郭大哥,很早之前,我便同你说过,我已经成了亲,我们之间再无任何可能。人言可畏,左邻右舍已经传出不少闲话,还希望郭大哥往后,莫要再来找我了。”   “我不信,我不信你心里当真没有我!惠芳,我知道我不如你现在的夫家有钱,但是请你相信我,假以时日,我定然能够出人头地!”   “郭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既不是嫌贫爱富,为何不跟我走!惠芳,我是真心喜欢你,惠芳……”   “郭大哥,你放开我……”   有争执声从东厢房传出。   奇怪,爹爹的院子里,为何会有女子的声音?   是他们久不在符城,爹爹将房子租给了其他人么?   无意间听见他人的隐秘,不是阿笙的本意。   阿笙刚要离开,忽地听见屋内传来女子的惊呼,接着一个孩子大声地喊着,“不许欺负我娘亲!不许欺负我娘亲!放开我娘亲!”   怎么回事?   阿笙担心会出事,决定还是上前去看看。   “嘭”地一声,似有什么物体撞在什么上的声音。   阿笙加快了脚步。   …   “阿笙!”   “阿笙,阿笙,你要不要紧?”   “娘亲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头晕……“   “头晕?是不是方才磕到哪里了?你等等,娘亲这就去给你找大夫,你乖乖待在房里,等娘亲回来,啊。”   “郭大哥,你走吧!我同你之间,绝无半点可能!”   阿笙?   听见男孩的名字竟同自己一样,阿笙一时愣住。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打开,先是一名男子面色恨恨从里头走出,接着,又奔出一名神色紧张的年轻妇人。   妇人的相貌,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   阿笙忽然浑身一阵战栗。   纵然这些年,娘亲的相貌在的记忆里早已模糊,可只打这一照面,他却轻易便认了出来——   是娘亲?!   …   娘亲!   阿笙下意识地去追娘亲的脚步,眨眼的功夫,娘亲的身影却在他的面前消散。   便是天光也一下暗了下来。   身后却忽然升起火光,照得周遭格外地亮堂。   阿笙忽地意识到什么,他倏地转过头,瞧见屋内不知何着了火!   房门开着,阿笙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跑出。   是小时候的他!   对!   快去喊人来救火!   阿笙在心里头大声喊着,让小阿笙找杜婶他们帮忙救火。   令阿笙错愕的是,小阿笙并没有玩外跑去,而是往水井方向跑。   为何,为何想着自己救火,不是去找大人?   水井边上地滑,阿笙瞧见,光着脚的小阿笙跌了一跤,脑袋朝后,摔在了泥地上,昏了过去。   夜色中,大火越烧越旺……   …   火势蔓延。   眼看东厢房已然烧了起来,便是连旁边的院子都起了火。   阿笙焦急不已。   快!小阿笙快起来啊!   快起来!快跑!   快跑!   …   快,快跑……   阿笙嘴唇蠕动着,在心里头着急地大喊。   “阿笙……”   “阿笙……”   是谁?   是谁在唤他?   为何声音听起来这般熟悉?   “阿笙,能听见我说话吗?”   “阿笙,阿笙……”   是,是二爷?   阿笙吃力地睁开眼。   …   “太好了!阿笙,你可总算是醒了!你吓坏爹爹了!”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身子被骤然拥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方才的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一时间,阿笙怔楞着,有些分不清,现在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方庆遥着急地问:“怎么不说话?不,不是。爹爹的意思是,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阿笙下午同阿贵两人出去后,一直未回店里,方庆遥只得托人去问。   得知阿笙高烧,人也迟迟未醒,提前收了店,赶了回来,寸步不离地守在阿笙的床前。   这会儿见阿笙总算是醒了,激动地险些落泪。   打小,方庆遥就最怕阿笙发烧。   小时候那场发烧,让阿笙成为了一个哑巴,方庆遥唯恐又一场发烧,使阿笙成了一个傻子……这养孩子,简直就像是在闯一道道难关,只担心孩子会闯不过去,尤其是这发烧,格外叫人揪心。好在,阿笙自打小时候的那场发烧后,就鲜少再高烧过,便是偶尔体温高,很快就退烧了,再没出过什么大岔子。许是上天也可怜他们父子二人吧。   谢放温声提醒道:“许是高烧未退,意识尚未完全清明?方叔,不若先让阿笙躺回床上?”   “噢,对,对。”   方庆遥赶忙扶阿笙重新躺回床上。   阿笙看着爹爹,又移过了视线,去看二爷。   他环顾着房间周遭的摆设,确定,自己这会儿时在繁市。   阿笙蠕动着嘴唇,“爹,爹爹。娘亲没有跟人跑了。” 第307章 不在人世   “阿笙,你,你想要同爹爹说什么?”   方庆遥只瞧见阿笙嘴巴在动,下意识地将耳朵贴近,“你再说一遍?”   方庆遥忽地反应过来,阿笙哪里能说得话,他着急忙慌地解释:“噢,不,不是,爹爹的意思是……你重新比划一次给爹爹瞧。”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方庆遥仍然十分避讳在阿笙面前提及“说话”这件事,今日却是一连两次“说错了话”,方庆遥甚是懊恼。   方庆遥着急,阿笙却是比他还急。   阿生脑袋很沉,眼皮也很重,阿笙茫然地看着爹爹。   他方才,有同爹爹说了什么么?   谢放见阿笙神情困惑,向方庆遥温声建议道:“方叔,阿笙高烧未退,不若问一问阿笙可是口渴了,是否想要喝水?”   心底却有些疑惑。   不怪方叔方才为何会下意识地去问阿笙要“说”些什么,他离得近,也瞧见了阿笙刚醒来时,唇瓣蠕动,瞧着竟当真像是在说话的模样……   …   被谢放这么一提醒,方庆遥赶忙紧张地问道:“对,对。阿笙,你渴不渴,想不想喝点水?”   经过爹爹的询问,阿笙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的确很干,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虚弱地点了点脑袋。   见状,福旺赶忙转身去倒了一杯茶过来,递给二爷。   谢放并未接过去,而是用眼神示意福旺将茶水端给方庆遥。   福旺立即会意,将茶杯转了个方向,“来,方叔,给阿笙少爷喝点水。”   “多谢啊,福旺小兄弟。”方庆遥并未注意到方才谢放同福旺主仆两人的眼神,他接过茶水,同福旺道了谢。   …   方庆遥将茶杯递到阿笙的唇边,忽地意识到阿笙躺着,他这茶水不好喂进去。   福旺当即道:“我这去楼下拿勺子上来。”   福旺拿了勺子上来,方庆遥用勺子给阿笙喂水。   “咳,咳咳咳……”阿笙不适应躺着喝水,一下子呛了喉,咳嗽出声。   茶水从他的唇角溢出。   方庆遥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握着勺子,腾不出手拿帕子,他刚要开口劳烦福旺替拿一下杯勺,却瞧见一只手捏着帕子,先了他一步——   在轻柔地擦拭阿笙的唇角。   方庆遥:“……”   …   谢放倾身擦过阿笙的唇角,他立在床畔,微弯着腰,问阿笙,“可还渴?若还是渴,便眨两次眼。“   阿笙眼底染上几分笑意。   他是觉着浑身没什么力气,可不至于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阿笙不但眨了两次眼,还点了点脑袋。   “那我让方叔再给你喂点水喝?”   阿笙眼露犹豫,显然有些担心自己会不小心再喝呛着。   谢放柔声道:“我扶你起来?你试试看,能不能坐起来?”   阿笙又是眨了两回眼。   谢放便扶阿笙坐起身,还贴心地在阿笙的腰后垫了个软枕。   替阿笙将软枕调整好位置,谢放方才松了手。   阿笙倚着床,由爹爹喂着,又喝了一口茶。   喉咙受到茶水的滋润,舒服了许多,朝爹爹摇了摇头,意思他这会儿不渴了。   阿笙比划着,问爹爹:“我这是怎么了?”   为何爹爹同二爷还有福旺竟都在他的窗前。   为何他的身子会软绵绵的,使不上什么力气?   方庆遥一脸无奈,“还问你怎么了,你发烧了,你自己不知道?”   阿笙一怔。   发烧?   他病了么?   为何他自己一点印象也无?   …   方庆遥见他还是这般迷惘的样子,没好气地道:“你不记得了,你下午从店里跑出去……”   倘若不是阿笙下午跑出去,又如何会受到惊吓,以至于生了病,发起了高烧。   谢放打断方庆遥的话:“方叔,阿笙刚醒,不妨先让他好生休息?”   方庆遥这才自知失言,他的神情懊恼。   也是。   瞧他,阿笙这会儿好不容易将受到惊吓的事给忘了,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被回头烧还没退,又因为记起受惊吓的事,温度又烧上去了,“对,对,二爷说得对,你才刚醒,不若好好休息。”   阿笙却是听见“下午”两个字,猛地想了起来!   燃烧的车子,梦里陷入火光的旧宅……一下子涌上阿笙的记忆。   阿笙倏地抬头去看二爷?   二,二爷没事?   二爷没事?!   阿笙一下子激动地握住二爷的手,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二爷,似要确认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   “咳,咳咳……”   “咳咳咳咳!!!!”   起初,方庆遥只是轻咳,见阿笙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大有企图拽过二爷的手,要去“摸”人家的迹象,很是加重了咳嗽的力道。   阿笙听见爹爹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声,方才回过神,不舍地松开了手,一双眼睛却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二爷,眼眶有些湿润。   方庆遥是恨铁不成钢。   他可是听说了,阿笙以为二爷出事了的那会儿,不管不顾地朝火光冲去。   方庆遥都不敢想,倘若二爷当出了事,阿笙会如何……   养儿子十九载,方庆遥头一回觉着,这儿子是白养了,心里头只装着一个谢二爷!   …   阿笙全然不知自己下午冲向火光的事已然传到了爹爹耳中,更不知他“自伤”的那举动多伤当爹爹的心,他比划着,“二爷,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赶回去之后,分明瞧见车子的火烧得极旺。那种情况下,人确实极难逃出升天……   谢放:“等你精神状况好一些了之后,我再同你解释,可好?”   阿笙缓缓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二爷人没事就好。   …   阿笙高烧未退,只是这么靠床倚着,都有些累。   谢放看出阿笙的不适,扶他重新在床上躺下,“那我们就都先出去,你先好好休息?我让福旺留下来陪你,如果有什么,你就让福旺帮你?”   阿笙摇摇头,他比划着,“我想让爹爹留下来陪我。”   方庆遥本来还因为阿笙醒来后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二爷,心里头不痛快着,见阿笙要的还是“他”,腰板都坐直了一些,甚至睨了二爷一眼,很是有些“炫耀”的意味在里头。   谢放自然不会同方庆遥这个当爹爹的“吃醋”,眼下,阿笙养病最为重要,他温声道:“好。那便让方叔陪你。”   阿笙眨了眨眼。   谢放朝方庆遥拱手:“有劳方叔。“   方庆遥下意识地作揖回礼。   等到谢放、福旺主仆二人都出去了,方庆遥忽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   他这个当爹爹的照顾自家儿子天经地义,哪里需要二爷同他道谢!   袖子被拽了拽,方庆遥回过神,他转过头,去看阿笙,“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还想喝水?”   阿笙摇摇头,他比划着,“爹爹,娘亲,娘亲当年没有跟人跑了。”   方庆遥一时茫然,“什么?”   阿笙咬着下唇,眼尾泛红,“娘亲,娘亲……不在了。” 第308章 想起来了   方庆遥一只手放在阿笙的额头,很是担心,“阿笙,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无端端的,怎的提到娘亲那里去了。   阿笙将爹爹放在额头上的手给放下,他垂着眼睑,比划着,“爹爹,我都想起来了。”   方庆一脸纳闷,“你想起什么了?”   他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小时候的那场火究竟为何会烧起来——   当时他躺在床上睡觉,听见娘亲同人起争执,他睁开眼,瞧见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叔叔在欺负娘亲,便想也不想地下了床,去帮娘亲赶走那个坏蛋。   因着力气小,他被那人给推倒在地,头晕,还有点想吐。   那人见状,便慌了伸,跑了出去。   娘亲见他脸色苍白,很是担心,扶他在床上躺好,让他乖乖在房里等他,跑出去给他请大夫。   娘亲跑得太急,撞到了房间里的凳子,凳子又碰到了桌子,桌上的油灯被打翻……   他躺在床上,闻见烧焦的气味,勉强坐起身,瞧见屋子竟然着火了,忍着不舒服,下了床。   他那时虽年岁尚小,可因着听爹爹他那个娘亲起过争执,下意识觉着,不能叫人知道有陌生叔叔来过他家中,还同娘亲一起待在房中,因此,也不敢去喊隔壁的杜叔、杜婶帮忙。   当时火势并不大,他便想着自己去井边打水,将火浇灭,谁知,脚底打滑,摔在了地上……   醒来后,人已经在医馆,爹爹在陪着他。   他问怎么没看到娘亲,爹爹告诉他,娘亲回乡下省亲,尚未回来。   他隐隐觉着好像哪里不对,可他当时头真的太晕了,很快便又昏睡了过去。   他一连高烧了好几天,总是梦见冲天的火光以及娘亲丢下他,跑出房间的背影……   他那时不知,他的记忆出了岔子。   以为屋子着火,娘亲却是丢下他,同一个男子逃生去了——   心里自是难过得要命,却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爹爹,只是当爹爹问起他,究竟家里为何起的火,他只摇头,谎称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竟真的忘记了那天的情形,便是连同跟娘亲有关的记忆,似是也被他自己给选择性地遗忘了。   只是在今日梦见过往之前,他一直都以为,他之所以会记不得娘亲,是因为他小时候摔伤,加之高烧导致。   …   在阿笙刚出事的那段时间里,方庆遥比谁都想知道,家中究竟为何失火。   倘若不是那场火,阿笙不会成为哑巴,惠芳也许也不会觉着已经成为哑巴的儿子是个累赘,狠心同她的竹马私奔。   头几年,或许对妻子是恨的,可如今阿笙都这么大了,心里头对妻子更多的与其说是恨意,不如说惦记。   他还是没有完全将惠芳给忘了,否则哪里会每次瞧见阿笙这张同惠芳极为相似的脸颊,心里头便涌上一股感伤。   方庆遥花了许久的时间,方才消化阿笙方才所告诉他的关于当年那场大火的真相。   许久,他方才喉咙干涩地问道,“你,你是说,你小时候的那场大火,是你娘亲着急着替你去请大夫,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所致?既是如此……你方才为何说,你娘亲许是不在人世了?”   阿笙手捏着被褥——   因为,在娘亲“离家”前,特意来见过他。   那日娘亲衣着得格外光鲜,来房间里寻他。   “阿笙,对不住,都是娘亲害了你。”   “阿笙,你可是一直在心里头怪着娘亲?”   “我知道,你同你爹爹一样,都在怪我,是不是?”   自是怪的。   他怪母亲心狠,为了旁的男人,竟弃他于不顾,便低着脑袋,不肯搭理母亲。   “是娘亲害的阿笙,阿笙不肯原谅娘亲,自是应当的。往后,你跟着爹爹,要好好听爹爹的话,知晓么?”   他那时心里头还生母亲的气,便还是不肯回应母亲,甚至母亲抬手,欲要摸他的脸颊,他也赌气拍开了。   隔日,他便听爹爹说,母亲离家出走了。   他自然同爹爹一样,只当母亲是同那人私奔了。   母亲同他话别的这段记忆,连同那日的大火,一并被他给“删除”得一干二净。   也许不是忘记,是因为母亲的离去,对他而言,太过痛苦,他的心便替他将这段往事给刻意“抹去”了。   …   如今,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已不再是小孩子,时隔多年,他方才“明白”了那日母亲不是来同他话别,而是与他“诀别。”   家里因母亲而失火,他又因为那场大火而高烧,乃至成为了一个哑巴,母亲心中自是愧疚。   事实上,他不止一次瞧见母亲暗自垂泪。   可都因为他心里头对母亲有怨怪,每次都只当不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为何摔到的偏偏是脑子呢?   如果他不是将着火的缘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也不会一直误会母亲。   倘若,倘若他那日,他拉住母亲的手,甚至哪怕他没有因为赌气而挥开母亲的手,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阿笙眼尾通红,“爹爹,我想,我们都误会了娘亲……”   如果母亲是要同那人私奔,那个陌生男子过来找母亲的那日,母亲便不会同对方起那么大的争执。   方庆遥愣愣地坐在床边。   难不成这么多年,他当真……   一直都错怪了惠芳? 第309章 眼神闪躲   “爹爹,我想您托人去符城,打听娘亲的下落,可以吗?”   比划完,阿笙便央求地握上爹爹的手。   方庆遥尚未完全回过神,瞧见阿笙的手势,他怔楞了好一会儿。   半晌,方庆遥方才出声问道:“阿笙,你先前不是说你娘亲恐……”   纵然怪了妻子那么多年,在方庆遥的心底,他也始终以为妻子仍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间的某一处,“不在人世”这四个字,到底没能说出口。   阿笙松开爹爹的手,他垂下眼睑,比划着,“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母亲一个人飘零在这人世间。”   他过去什么都忘了,也就算了,如今都想起来了,自然不能连母亲的“下落”都不去打听。   方庆遥明白了阿笙的意思,“好,爹爹答应你。只是阿笙,以上都是你的猜测,加之时隔多年……倘使,爹爹的意思是,倘使事情并非如你所想,你母亲尚在人间,且已然有自己的生活……”   阿笙快速地比划着,神情没有任何犹豫,“那我们便不要打扰母亲。”   倘若母亲还活着,却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找过他同爹爹,那么说明她已然开始自己的生活,如此,他同爹爹自是没有必要再去打扰。   方庆遥沉默地微一点头,他亦是这个意思。”   …   阿笙这高烧,一连烧了好几日,最厉害的时候,破了四十度。   幸好,到了第三日,温度便开始逐渐往下走,只是人始终没什么精神。   福旺悄悄告诉二爷,阿笙少爷夜里总睡不稳,有时还听见阿笙少爷嘴里头发出奇怪的声音。   谢放从前同阿笙也一起生活过,阿笙是即便做了噩梦,也鲜少出声的人——   他那时便隐约猜到,阿笙应当是小时候只能发“啊”的声音时,遭人耻笑或者是欺凌过,因此能不发出声音便不发出声音。   可这一回,福旺却说夜里听见阿笙发出奇怪的声音,谢放自是不放心,旁敲侧击地问过,阿笙睡得可安稳,是否有做过噩梦,阿笙却是摇头,甚至告诉他,每日吃过药,便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谢放担心,会不会是夜里不舒服,阿笙自己也不知晓,因此在约翰先生替他来家中换药时,又请了约翰先生去一趟阿笙房中,顺道也为阿笙复诊。   “约翰先生请——”   这一日,换过了药,谢放便领着约翰去到阿笙的房间。   福禄替约翰提着医药箱,跟在二爷同约翰的后头。   白天,方庆遥同阿贵都不在,在长庆楼忙。   阿笙一个人待在房间,福旺在陪着他。   “叩叩——”   “定然是二爷同约翰先生来了,我去开门。”   福旺将手中剥了皮的香蕉递给倚在床上的阿笙,前去开门。   阿笙没什么胃口,不过福旺特意为他剥的,又听说是二爷特意吩咐陶叔去街上采买的,还是勉强吃了一口。   …   “二爷,约翰先生,里头请……”   福旺开了门。   谢放同约翰先生一同进屋。   福禄跟在后头。   谢放走到床畔,瞧见吃咬了一口,便被放到碟子上的香蕉,谢放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   阿笙的胃口还是没有恢复——   “二爷,约翰先生。”   “你身体还没恢复,就不用下床了。”   谢放上前扶住欲要下床,同他和约翰行礼的阿生。   “谢说得对,你还是个病人,在床上坐着就好。来,我先给你量下体温。”   约翰说着,转过身,招手让福禄将医药箱递给他一下。   阿笙便只好靠着床,拿过约翰先生递过来的温度计。   约翰为阿笙量了体温,又拿听诊器,听了心音。   “约翰先生,阿笙今日情况如何?”   见约翰取下两耳的听诊头,谢放出声问道。   约翰微笑着道:“身体还是有点低烧,肺部杂音,不过情况已经好多了。只要温度没有再烧上去,问题就不大。”   谢放心里头总算是稍稍放宽,他双手抱拳,“此番多谢约翰先生。”   约翰笑着摇了摇头,幽默地道:“我可是收了诊金的,谢你给的诊金,够支付两个人的都绰绰有余了。不必同我道谢。”   谢放失笑。   阿笙也不由地弯了弯唇。   谢放:“对了,不知约翰先生可有助眠的药?阿笙夜里似乎睡不大稳。”   阿笙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他看向福旺,福旺低头去瞧自己的鞋面……他也是担心阿笙少爷么。   约翰眼露困惑,“夜里睡不好?退烧药里已是含有助眠的成分,按理说,夜里应该会睡得比较沉才对。能说说,睡得不安稳的具体症状有哪些吗?”   谢放便看向福旺,福旺代为回答道:“就是夜里经常翻身,还有就是可能做噩梦吧。有时候像是说梦话……嗯,也不是,就是不像咱们这样说话,就是喉咙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   约翰惊讶地看向阿笙,却瞧见后者眼神闪躲。   约翰眼底若有所思,他转过脸,谢放:“谢,我想同阿笙单独聊一下,可以吗?”   谢放虽然不知约翰先生为什么会忽然提出想要跟阿笙单独说话的要求,不过还是同意了约翰先生的这一要求,“当然。” 第310章 嘴巴大张   “别紧张,如果就诊过程当中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同约翰先生比一个暂停的手势。”   出去前,谢放特意同阿笙叮嘱了一句。   阿笙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谢放另外让福旺从房里桌上拿了纸笔,方便约翰先生同阿笙沟通,这才带着福禄、福旺两人离去。   “咔哒——”   房门被轻轻关上,阿笙微垂着脑袋,双手指尖捏着被褥。   约翰的目光从阿笙攥紧的指尖移开,他笑了笑,温和地问道:“要和我聊一聊吗?”   阿笙缓缓抬头,小脸紧绷,做了一个手势,“约翰先生您是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么?”   忽地反应过来,约翰先生应是瞧不懂他的手势,刚要转过身去拿床头柜上的纸笔,便听约翰微笑着道:“我看得懂你的手势,你直接比划给我看就行。”   阿笙眼露惊讶,同时有些疑惑。   他记得先前约翰先生是瞧不懂他的手势……   看出阿笙眼底的不解,约翰温和地笑着解释道:“前段时间收了一个特殊的病人,为了方便跟比病人沟通,和他的家属家属学了一点。只要不是太过复杂的手势,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噢。   原,原来是这样啊。   约翰察觉到阿笙的态度比往常多了几分抗拒跟戒备,他微微一笑,“这样吧,我来问问题,你来回答。如果遇上实在不想回答的问题,你就摇头告诉我,怎么样?”   阿笙犹豫了一会儿,片刻,缓缓点了下脑袋。   …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阿笙身子微僵,他没想到,约翰先生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这个。   阿笙嘴唇微抿,因着先前二爷已经同约翰先生提过,他这几日没有睡好的事情,阿笙只得如实相告,“不,不算太好。”   约翰耐心地问道:“做了噩梦?”   阿笙点头,眼神始终回避约翰的目光。   “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吗?”   阿笙再次地点了点头。   阿笙的态度明显有些不大积极,约翰却是始终十分地有耐性,他循循善诱地问道:“愿意跟我分享下,你记得的部分吗?”   阿笙唇瓣抿得更紧了一些,他比划着,“梦都是杂序无章地……恐怕会耽误约翰先生时间。”   约翰笑了笑,“没关系,我下午没有值班,正好没什么事。不过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或者,你更希望我开你你助眠的药,好让你睡眠能够好一点?”   说着,转过身,似要去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   “不,不用开药……”阿笙忙比划着。   约翰也便停住了动作,温和地注视着他,眼神似是无声的鼓励。   …   阿笙轻咬下唇,“我,我总是梦见二爷起火的车子,还有……还有小时候的那场大火。”   约翰已经从谢放口中得知,阿笙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阿笙那时还在高烧,他也便没有去做过的了解。现在阿笙主动提起,自是了解的好机会。   约翰朝阿笙点了点头,神情专注,示意他在认真“听”。   梦境从来就不讲什么道理。   在梦里,阿笙先是梦见自己置身在大街上,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然后便梦见二爷倒在血泊里。   他跌跌撞撞地朝二爷奔过去,画面却是一转,他又回到了符城的老家。   着火的房屋,跑去找大夫的娘亲……   然后,画面又会变回,二爷倒在血泊里,身后是燃烧着的车子,火光冲天。   之后,他就会被惊醒。   才会一连好几日,都没有睡好。   阿笙每比划完,都会停下来,看约翰大夫的反应,见约翰点头,瞧懂他的手势,方才继续比划下去。   当他比划到小时候那一段的梦境时,阿笙瞧见,约翰先生朝他比划了一个暂停的手势,阿笙也便停了下来。   …   “抱歉,你方才比划的那一段我没有看太明白。我知道,你画画,画得很好,你愿意将你刚才跟我比划的内容,画下来吗?”   约翰起身,去拿了房间里的一本书,连同过放在床头的纸同笔,递到阿笙的面前。   对于阿笙而言,“手势”等于“说话”,会让他在重复自己的梦境时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总觉着比划的时候,就要将自己给拉回梦境里头去。   画画不一样,画画会让他要更没有负担一些。   阿笙朝约翰先生微一点头,他接过纸笔。   阿笙曲起腿,将书垫在纸上,在纸上作画——   一张纸不够,阿笙又换了一张。   “手势”是没有“声音”的,他没有办法像声音那样听出语气,手势也没有画面,画画则不痛。   画里的人物,会有五官,会有表情,会比手势所传达的信息要更为丰富,也更来得精准。   约翰一张张看过阿笙所画的画,他拿着其中一张画,递到阿笙的面前,“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张画里,你张大着嘴巴,是在喊救命,是吗?”   阿笙一愣。   他低头,去看约翰先生递过来的画。   这张画上,画的是二爷倒在血泊里,不远处汽车着火爆炸,他跪在地上,怀抱着浑身是血的二爷——   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嘴巴是大张的。 第311章 练习发声   事实上,在阿笙的画里,他所画的自己,不是只有这一张,他的嘴是张着的——   小时候那场大火的梦境里,他的嘴巴也是大张着。   他在一片火光当中,哭着喊爹爹,还有娘亲。   约翰心细如尘,他在认真看过阿笙所画的全部内容之后,很快便发现,阿笙所画的他自己,长大以后的他嘴巴都是闭着的。   唯独他方才挑选出了的那一张不同。   人们笔端所绘画的内容,往往有部分会是心里头的投射。   见阿笙迟迟未有回应,约翰留意观察阿笙神色,“我记得,先前福旺说,你晚上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阿笙身子一僵,他握着画笔的指尖用力,笔铅无意识地在纸上划出一条线。   约翰将阿笙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温和地出声:“我想,你能开口说话了,是吗?”   …   阿笙倏地抬起头。   他先是极快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停住,眼底有慌张,有茫然,还有无措。   对于阿笙忽然能够开口说话这件事,约翰并不太意外。   原先他便用医疗设备给阿笙做够详细的检查,并没有发现物理上的病变。   他当时便猜测,许是因为受到某种心理创伤的缘故。   得知阿笙之所以“失声”,是由于小时候的一场大火,便更加印证了他心里的猜测,甚至很有可能由于大脑的保护机制,令病人遗忘了当时所发生的事。   他想,应该是谢的车子爆炸,刺激了阿笙遗忘许久的记忆,也“唤醒”了大脑对于语言功能的支配。   只是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人在当了十余年的哑巴的情况下,忽然发现自己会说话,第一反应应当是欣喜若狂,绝不是像阿笙这样……   不但没有半分高兴,看上去似乎是忧心忡忡。   阿笙约翰更加放柔了语调,“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愿意告诉我吗?”   阿笙攥着铅笔的骨节用力,他紧咬着唇瓣,目露犹豫。   约翰试着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是因为你发现,虽然比起过去,你似乎能够发声,但是发出的声音都很奇怪。你是在担心,万一你父亲还有谢他们以为你已经可以开口说话,结果发现你只是比过去多发出几个奇怪的音而已,担心他们会失望?”   阿笙握着铅笔的指尖一松,一脸错愕地看向约翰先生   见状,约翰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朝阿笙眨了眨眼,语带笑意地道:“没关系,我先帮你保密。等你想要说了,或许,到时候你可以亲口告诉谢还有你的父亲?”   亲口?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会,会有那一天吗?   他真的会有开口说话的一天吗?   约翰先生没听过他的声音,可他自己是听见过自己的声音,很粗粝,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的齿轮一样,与其说是他会“说话”,不如说是囫囵地发几个音。   会不会是其实他根本不是真的能“说话”了,只是以前他能够控制自己,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几天由于总是做噩梦,不太能受自己的控制,才会多了几个音?   …   阿笙将自己心底的疑惑同苦恼,写在纸条上。   他问约翰先生,究竟这么才能知道,他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说话了。   他小时候不是没有试着“说话”,只是每次他试图说话时,喉咙就很疼,很疼,连出声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张口说话。   约翰看过阿笙的字条,眼底闪过一丝意外跟同情。   他以为阿笙已经确定自己会说话,只不过对自己信心不够,才会没有透露自己已经会开口说话这件事,没想到,对方竟是真的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会说话了。   是他没有考虑周全,一个十多年没有开过说过话的人,对于“说话”这件事,当然很陌生。   约翰很好地藏起自己心中的惊讶跟同情。   “这样,你跟着我一起做,试着张大嘴巴。啊——”   阿笙跟着张大嘴巴,“啊——”   只是喉咙里,没有半点声音。   阿笙神情沮丧。   这个法子,他自己也试过。   在他以为自己有“说话”迹象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对着镜子练习过。可他将嘴巴张到最大,还是没能有人任何声音。可是一般,他是可以发出“啊”的声音的。   只是他越紧张,越催促自己发声,他的喉咙反而一点也不工作。   约翰看出阿笙的着急。   他也猜到,阿笙之所以没有办法发出声音,跟他太过紧张跟很着急,以及,对“发声”的陌生有关。   他温声安抚道:“没关系。我两天后,还会过来给谢换药。到时候,我们再试着做一些练习好吗?”   阿笙点了点头。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阿笙眼露询问。   “在你回应我时,不要只是无声点头。刚才你不是试着发‘啊’的音吗?现在,我们就试着发‘嗯’这个音。”   阿笙不明白,这个“嗯”也算是“说话”么?   看出阿笙眼底的疑惑,约翰笑着解释道:“不管是哪一种声音,哪怕是十分简单的语气词,它都可以锻炼你的声带,你的声带太久没用,以至于你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控制它。现在要试试吗?”   “嗯”相对比“啊”要简单许多,至少对于阿笙而言,发“嗯”这个音不需要将嘴巴张到最大,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只要他发出“啊,啊”的声音,就会招来嘲笑。   没有握笔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喉咙,阿笙看着约翰先生,试着“嗯”了一声。   声音很轻,比蚊子的嗡嗡声大不了多少。   阿笙脸颊有些发烫。   他指尖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喉咙,想着刚才那声太小声了,考虑要不要再“嗯”一声,只听约翰大夫用很高兴的语气道:“很好,就是这样。以后我们谈话时,你尽可能地不要用肢体语言,包括手势来回应我,我们试着加入一些简单的发音,怎么样?”   阿笙喉结滚动,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他……他,真的能够说更多的音,乃至当真有开口说话的一天吗? 第312章 借力打力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   约翰收拾着床边阿笙的画,将它们整齐地叠放在一起,转过身,拿起医药箱。   阿笙刚要比划着,让约翰先生将画放着,他自己收拾就好,听见约翰先生的话,微微一愣。   约翰先生,这,这就走了么?   约翰笑着扶了扶医药箱上的背带,他对上阿笙的目光:“我们两天后再见?”   阿笙轻咬着唇,点了点脑袋。   心里头多少松了口气,至少现在是不必再练习如何发声了。   每次发声,他都格外地紧张……仿佛耳边又响起小时候那些小伙伴们稚嫩的嘲笑声,喉咙也是一阵阵发紧,甚至手心都会紧张到冒汗。他越是想要出声,反而越出不了声。   福旺就守在门口,听见脚步声,就去隔壁房间同二爷禀报约翰先生准备要走的事。   约翰推门出来,就见谢放从隔壁房间出来,“约翰先生,我送送您?”   约翰猜到谢放应该是要问他阿笙的情况,他就点了点头,“好。“   …   谢放送约翰先生一起下楼。   “约翰先生,阿笙有同您说,他夜里睡不好的原因吗?”   约翰眨了眨眼,“实在抱歉,谢,这是我跟阿笙两人的秘密。我答应了他,谁也不能告诉。”   谢放一怔。   片刻,他笑着道,“原来是这样,好,我知道了。”   没有任何勉强,仍旧是有礼地一路送约翰到门口,又让自己的司机送约翰回医院。   司机打开后座车门,上车前,约翰转过头身,对谢放道:“阿笙的画,画得确实很不错,我很喜欢。”   阿笙的画?   约翰先生绝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提起阿笙的画……   很快,谢放便意识到,约翰先生瞧不懂阿笙的手势,对于阿笙而言,文字当然不像画画那样,能够更直观方便地表达他的意思。   约翰先生可是在暗示他,如果想要知道阿笙这几日为何睡不好,不妨多留意阿笙的画?   只是先前……约翰先生分明说,他答应了阿笙,要帮他保守秘密。   可是约翰先生认为,若是他能够多了解一些阿笙的情况,能够帮到阿笙?   …   谢放朝约翰双手作揖,“多谢约翰先生。”   谢一向聪明,对于谢放轻易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约翰并无半分意外。   他笑了笑,弯腰上了车。   他每日问诊的时间到底还是太短,能帮阿笙的十分有限。   谢不同,谢同阿笙朝夕相处。   如果谢能够从阿笙所画的画里,发现阿笙的“秘密”,从而帮他克服心底的不安跟紧张,对阿笙会有很大的帮助。   …   书房。   谢放一一看过福旺从阿笙房间取来的画。   书桌上,薛晟日前从公司给他拿回的文件,暂时被放到一边。   谢放手中的这些画,是他趁着阿笙服过药睡下后,让福旺去阿笙的房里取来的。   阿笙同约翰先生“聊天”时所画的那些画,就放在床头,福旺进房间就瞧见了。伺候阿笙睡下后,便将它们给取了来。   它们大部分,都是那日他的车子发生爆炸,阿笙赶至现场,以及关于阿笙小时候那场大火的画面。   难道这就是阿笙这几日没睡好的原因?   是因为总是梦见这些场景?   如果只是这样,他不认为阿笙有什么不能同他说的。   担心会不会是福旺遗漏了哪张重要的画作,谢放向福旺确认地问道:“这些就是阿笙下午见约翰先生所画的内容吗?”   福旺朝着二爷手中的画看了一眼,点了点脑袋,语气确定:“没错,就是二爷手上的这些,我都给拿来了。”   谢放再次低头去看手中的画。   如果这些就是阿笙同约翰先生“聊天”的全部内容,为何他没有瞧出这里头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地方?   可是这画里头,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他所遗漏了?   “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   福禄推门进来,躬身禀报道:“二爷,薛先生来了。”   谢放将手中阿笙的这些画悉数收好,放进抽屉里,“快请薛先生进来。”   …   薛晟手中拿着一个牛皮文件袋,走进房。   一见到谢放,便“数落”道:“你这伤还没好呢……怎的不在房里休息,又在书房办公?真当自是拼命三郎了?”   谢放从书桌后头走出,笑着道:“误会,我也是才来书房没多久,只是恰好被你给撞见罢了,倒是平白挣了一个拼命三郎的美名。”   薛晟才不信,他转过头,去问福禄、福旺兄弟,“你家二爷当真才进的书房?”   福禄笑着答道:“确实待了不到一小时,薛先生您就来了。”   薛晟把头一点:“行吧。勉强信你一回。”   …   谢放请薛晟在书房的茶几前坐下,同时吩咐福旺看茶。   坐下后,薛晟收起说笑的神色,一脸关心地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可有好一些?”   福旺给两位爷倒茶。   谢放端起茶杯,“好多了。我托你调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你猜得没错,是东洋人雇人在你车上做了手脚,为的就是让你不能同他们争夺汇江上那两条航线的行驶权。”薛晟将手中的档案袋,递过去,“我把调查到的资料,都给放这里头了。”   薛晟皱着眉,“只是南倾,纵然咱们有证据,证明就是那帮东洋人做的手脚,当局也不对替咱们出这个头。你拿这资料,又有什么用呢?”   谢放吹着茶上的热气,笑了,“又不是小孩子,被欺辱了,还能找人替自己讨回公道不成?何况,这乱世,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薛晟一脸意外,“那你……”南倾既是什么都清楚,为何又这般费周章地要他收集这些证据?   这证据不给当局,放他们手里,岂不是更没用么?   东洋人有权有势,他们可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若是正面对上东洋人,无异于以卵击石。相反,若是彻底将东洋人惹恼,只怕下一回,东洋人还会痛下杀手。再有下一场,南倾可未必有这样的幸运了。   谢放不疾不徐地道:“自是借力打力。” 第313章 号外号外   “号外——”   “号外——谢二爷车子爆炸幕后黑手乃是东洋人!”   “号外,号外——谢二爷车子爆炸幕后黑手乃是东洋人”   报童高举着当日的报纸,高声穿街走巷。   …   “嚯!这东洋人下手也太黑了!”   “谢二爷的车子爆炸?哎?是不是就是前几日汇江路上车子忽然发生爆炸的那辆车子?”   “是呢,就是日前汇江路上忽然爆炸起火的车子。之前大家伙都还在议论,谢二爷的车子怎么就爆炸了,没想到,竟是东洋人下的黑手!”   “这东洋人为什么要对谢二爷下这般黑手啊?”   “定然是得罪了东洋人了啊!你看这报上写着,说是现在东洋人到处笼络各行各业的商贾、权要,意图掌控繁市,好些人都暗中投靠了东洋人,许是谢二爷不愿向东洋人投诚,这才将人给得罪了,引来了杀身之祸。”   “当真?这么说来,这谢二爷是个硬骨头啊!哎,报童,烦请也给我一份报纸——”   …   “蹬蹬蹬……”   一道身影快步走上长庆楼的二楼,“哗啦”一声,推开包间的门。   薛晟将才从街上报童手中买来的报纸,“啪”一声给放在桌上,他双手撑在桌上,神色难掩激动地看着坐在桌前,气定神闲地品着茶的谢放:“原来那日,你所说的‘借力打力’是这个意思!”   今日之前,他一直不明白南倾究竟为何要他搜集那日东洋人的犯罪证据。   东洋人手握重兵,当局根本不敢招惹,便是将证据递交给警方,大概率也只会不了了之。军方亦是对东洋人十分忌惮。   他们不过是一介商人,手中无权无兵,想要替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太难。   他没想到,南倾竟会想到利用“舆论”,将东洋人的所作所为给摊在日光下!   这东洋人狼子野心,一心想要吞下除却北城以外的其他地界,这几年更是陆续暗中收买城中权贵、富商,让他们成为其爪牙。而对不愿称臣的商贾、权贵却是多有压迫,乃至残害。   南倾受袭一事一经报道,民众对东洋人的不满只会达到顶点。   东洋人固然未必忌惮民意,也未必将繁市本土报社的报道放在心上,可此番报道南倾受袭一事,并非只有繁市本土报社,国际报社亦是纷纷报道。   东洋人对国际舆论自是却不得不加以理会,日后他们定然不敢再冒然对南倾动手。   南倾此番“借力打力”,不可为不妙啊!   …   “你跑着上楼的?额头都出汗了。楼下可忙?若是不满,坐下喝杯茶?”   谢放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其倒了一杯茶。   如今已经初夏,长庆楼也由春茶,换上了解暑的紫苏茶。紫苏茶本就解暑、提神,再于紫苏中挤入些许柠檬汁,添上少许的薄荷,实在是夏日最佳。   谢放已经坐在这里,就着手边的报纸,喝了半壶的紫苏茶,就是碟中甜品,也用了大半。   薛晟顺着谢放持壶的手,瞧见了他手边的报纸。   他掀开衣袍坐下,端起谢放为他倒的茶,“我说你今日怎么不在家养伤,跑到长庆楼来喝茶……敢情,是为自己寻一个雅座,亲眼听一听自己一手安排的这出戏,究竟是个什么反响?”   谢放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喝着茶。   见状,薛晟疑惑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如今舆论正在发酵,全程百姓都知道了那帮东洋人的残忍行径。便是长庆楼的主顾们,也都在议论今日报上之事。你怎么瞧着……不太像在高兴的样子?”   谢放发放下手中茶壶,他抬头,看向街上人来人往的人群,“我只是恰好是隆升的老板,而隆升又幸运地在繁市尚有一席之地,故而‘谢二爷’这三个字,有幸为人们所知晓。倘若我今日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商人,我亦不懂利用国内外舆论,逼得东洋人对忌惮三分,我的结局会如何?”   润喉的紫苏竟尝出了苦涩,薛晟放下手中的茶杯,表情沉痛。   会如何呢?   倘若南倾只是一个无名小商人,怕是丢了性命,也不被人们所知晓。   即便是被报道出来,也只会出现在报纸的小小板块,兴许也引得几个百姓相互谈论,道一声可惜,很快便被人们所遗忘,更不会引起这般大的舆论声势。   谢放收回目光,他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紫苏茶,“我们身在自己的国土,异邦之人却可以轻易将我们碾碎,而我们却只能借助外国势力,来苟全性命。明诚,今日之事,我不觉得快意,只觉讽刺至极。”   薛晟端起茶杯,他将剩下的那点紫苏茶一饮而尽,闷声道:“可是我们又能如何呢?我们不过是一个小小商人,根本撼动不了那帮东洋人半分。”   谢放握着手中茶杯,“航线之事,关乎民生,若是战乱,还涉及运兵、运粮,乃至人员、物资的撤退。汇江的两条航线,我们必须拿下,不能叫它们落入东洋人的手中。”   薛晟听后,大吃一惊,“南倾,你……你竟是还未死心?你就是因为这汇江航线,险些丢了性命。你利用舆论,迫使东洋人不敢再对你下手,这一招只能说会有一定的作用,它最多只能保证在舆论甚嚣的近日,东洋人不敢对你动手罢了。   一旦舆论风波过去,东洋人得知你尚未死心,再次对你起了杀意,只怕下一次,你未必有那日的运气!”   谢放将手中的杯子,搁于桌上,“至少近日,东洋人迫于舆论,绝对不敢轻举妄动。我已约了西联航运的负责人以及海事部门的官员,今日便签署合同。” 第314章 心思缜密   薛晟一愣,忽地明白了过来,南倾今日会坐在这长庆楼包间的真正意图——   哪里是为了听他自己亲自排的一出戏,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全城的注意力都被今日国内外各大报社今日所报道之事上,便是雇凶意欲伤害南倾的那拨东洋人,只怕也决计想不到,南倾会在今日约见西联航运以及海事部门之人,签署航运公司转让一事。   这一套又岂止是“借力打力”,又何尝不是“声东击西”?   薛晟双手抱拳,由衷地道:“南倾计谋深远,明诚佩服。”   片刻,薛晟疑惑地问道:“不对啊!先前那史密斯先生,无论咱们是千请万请,都请不动,便是你我亲自上门,他也只是给了我们十分钟,也没说答应或是不答应的事情。   这次怎么被你给约成功了?”   “叩叩——”   包间房门被敲响。   薛晟同谢放两人的谈话被打断,两人对望一眼,眼底均闪过一丝戒备,同时向门外看去。   …   阿笙推开包间门,走了进来。   见二爷同薛先生两人齐齐看着自己,阿笙不由地敛起脸上的笑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比划着,“怎,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脏污?”   他烧已经退了两日,不放心长庆楼,加上日日待在小洋楼,太憋闷,今日便来了店里。   可爹爹还是不放心,不许他下厨房。   只是二爷说,今日有贵客,其中一位还是西洋人,尤好繁市当地的美食,尤好蟹黄焗油大虾。   海鲜本就是他擅长的料理。   他便想着,亲自下厨,为贵客备好食材,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后厨,沾上什么污渍了?   薛晟笑着解释,“没,没有。只是我方才同南倾才说事,忽然听见你这敲门声,给吓了一跳。”   也是他们一朝被蛇咬。   还以为那帮东洋人当真如此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之下,就公然上门找麻烦。   …   阿笙放下摸自己脸颊的手。   原来是这这样啊。   谢放站起身,“怪我,同明诚谈事情谈得太过入神。你的脸很是干净,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是史密斯先生来了?”   他先前同阿笙提过,若是有一位史密斯先生前来找他,便上来同他知会一声,只是他方才同明诚谈事情入了神,以至于一时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阿笙点了点头,问二爷:“可要我去请那位史密斯先生上来?”   谢放朝门口走去,“我亲自下楼去接一趟。”   走到门口,忽地转过身,对薛晟道:“明诚你同我一起去。”   薛晟立即明白过来,那史密斯先生是西联航运的负责人,南倾是为了显示对那位史密斯先生的尊重,这才将他一块给喊上。   “好。我同你一块去。”   …   “我看了今天的报纸,才知道那天汇江路上出事的车子,是谢你乘坐的那一辆。实在抱歉,你受伤的这些日子,没有给府上递一句慰问。   如果我没有记错时间,那天你是不是刚离开我的公司没多久,就出事了事情?报纸上报道,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是吗?现在好一点了吗?”   “有劳史密斯先生挂念,南倾养了几日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   薛晟喝着茶,听着史密斯先生同南倾的交谈,方才知晓,这史密斯先生为什么会破例来长庆楼——   这史密斯先生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他知晓东洋人同青海帮的人也都想要收购他的海运公司,为了谁也不得罪,又或者说,看谁最后能够出得起最高的价格,索性无论是哪一方的人约他,他都不出来赴约。   此次,如果不是南倾是出了他公司以后不久出了事,还受了伤,南倾先前又曾介绍过约翰先生为他的妻子医治过顽疾。   想来,史密斯先生也不会基于愧疚同感激两厢复杂的情感之下,答应赴南倾的这个约。   还是南倾心思缜密,是半点没让自己这伤白受。   谢放为史密斯先生斟上一杯酒,“不说我的事了。来,史密斯先生,尝一尝长庆楼师父所做的蟹黄焗油大虾。我先前同明诚两人尝过,味道极香,极鲜,您尝尝。”   薛晟见谢放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刚要出声,只见谢放朝他摇了摇头。   薛晟便只好将到嘴边的反对给吞了回去……   南倾平日里鲜少碰酒,今日却为是为了这海上航线的事破了例。   只希望,当真能够说动史密斯,将那西联航运转让给他们才好。 第315章 结结实实   “阿笙——阿笙——”   “阿笙,来一下。”   阿笙在楼下招呼客人,听见薛先生在楼上喊他,阿笙同阿贵交代了方才进店的客人要上的菜,忙走上楼。   “来,阿笙,你快帮帮我!南倾喝醉了,我想他扶他去休息间躺一躺,他却执意不肯跟我走。”   阿笙吃了一惊。   二爷今日竟喝酒了么?   “二爷喝得很多么?可是同那位史密斯先生谈得不大顺利?”这才解酒浇愁?   阿笙疾步走上前,担心地看了坐在位置上的二爷一眼,比划着问薛晟。   “没有,没有。今日谈得十分顺利。只是那位史密斯先生好酒,加之你做的那盘蟹黄焗油大虾实在太下酒,史密斯先生一个饮酒。南倾总不能扫兴,最主要的是,想促成这次的合作,只得全程奉陪喝了不少。你知晓的,他又不能喝酒……你试着劝劝看看,看他愿不愿跟你去休息间,倘若不行,咱们就只能强行扶他去休息了。”   薛晟起身,将位置让给阿笙。   阿笙在二爷的肩上拍了拍,待二爷抬起头看他,方才“问”,“二爷可有哪里不舒服?我同薛先生扶您去休息?”   谢放一双黑眸注视着阿笙,“好。”   薛晟:“……!!!”   有那么一瞬间,薛晟疑心,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南倾方才当真说了一个“好”字?   他刚刚问了半天,问南倾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他先扶他去休息室休息,南倾别说是回话,就是脑袋都没有摇一下,点一下的!   …   “薛先生,我扶这边,你扶那边?”   “喔,好。”薛晟回过神,瞧见阿笙的手势,赶忙应了一声。   谢放:“不用,我自己走。”   嗯?   薛晟尚且诧异着,但见谢放当真自己稳稳地站起身,他转过头,对阿笙道:“我们走吧。”   阿笙不放心,他比划着,向二爷确认,“二爷你当真可以自己走么?”   方才薛先生,不是说二爷喝了很多,醉得厉害么?   谢放“嗯”了一声,便往门口方向走去。   薛晟见谢放当真走得算是稳当,心里头都少是有些“五味杂陈”,他半似开玩笑,半似认真地道:“还得是阿笙,南倾可瞧见你,这酒都醒了。”   先前他是当是一句都没应他!   阿笙:“……”应,应当没这么回事吧?   “许是二爷自己坐着的这会儿功夫,酒醒了一些?”   薛晟:“兴许吧。南倾既是能走,那便教由你照顾了?那我先将今日签署的这份合同,给南倾带回公司。”   “好,您忙。”   余光瞧见二爷一个人出了包间,阿笙赶忙追上去。   他总觉着……二爷不像是酒醒了,倒,倒像是当真喝醉了。   要是二爷还清醒着,哪能会不知会人一声,便自顾自地走了。   薛晟瞧着谢放同阿笙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拿上放在椅子上的合同,无奈摇头。   这南倾,喝了酒,是只认阿笙啊。   …   往日,谢放若是有空,也经常会上长庆楼。   这长庆楼的里外,没有他不熟悉的。   阿笙追上前去,瞧见二爷正转向他的休息间。   见二爷识得路,想着应当是没有喝得太醉,阿笙多少松一口气。   休息间的门是关着的,阿笙忙快步走上前,绕到二爷前头,提前给开了门。   阿笙转身关门,便听见身后传来呕吐的声音。   阿笙吓一跳,他转过了身,便瞧见二爷弯着腰,就着痰盂,在吐。   阿笙这才意识到,二爷哪里是没喝醉,是喝得太醉!   他赶忙走上前去,也不嫌脏,一只手扶着二爷,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满眼的担心。   谢放许久未曾饮这般多的酒,身子遭受不住,方才在包间强忍着,方才没有在明诚面前失态。   “我,我没事了,好多了……阿笙你先出去,等,等我把你屋子收拾了,你,你再进来……”   阿笙小脸严肃地比划着,“您先去床上休息,我来收拾。”   谢放:“不行,是我弄脏了你的地,需得我自己……”   “我自己收拾比您快一些。”   谢放虽醉着,可也确信,自己没瞧错阿笙的手势,脸上难得有些无措,还有些孩童才有得委屈。   阿笙这会儿也顾不上“哄”二爷,这房间得赶忙手势。   阿笙去开了窗,将痰盂倒了,又命人拿了拖把过来,将有些许脏的地,给清理干净。   这休息间床同花厅是分着的,房间的窗户都开着的情况下,气味不一会儿就散了。   阿笙忙完,没听见床那边有什么动静,担心二爷出什么事,赶紧掀开帘子,朝床边走去。   但见二爷闭着眼,躺在床上,鞋子也没脱。   阿笙忙走上前,他原想着给二爷将鞋给脱了,却被他自己放在床边的鞋子给绊了一跤,跌在了二爷身上。   他的鼻子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二爷的胸膛上,阿笙发出一声闷吭,“唔。痛。”   顾不得去摸自己的鼻子,阿笙一只手撑在床上,第一时间去看二爷有没有事,不期然对上一双难以置信的深色眸子——   “阿笙,我方才……可是听见你说话了?” 第316章 显目耀眼   阿笙一脸茫然。   说,说话?   他么?   阿笙赶忙从二爷身上起来,比划着,眼神关切,“二爷,您可是醉了?”   谢放头枕在枕头上,揉着太阳穴,手撑在床上,吃力地坐起身。他歉然地看着阿笙,“抱歉,是我喝得太醉……”   才会听岔了。   倘若阿笙当真能开口说话了,岂会不告诉他。   …   注意到阿笙的鼻尖有点红,谢放指尖轻碰了下他的鼻尖,“方才可是弄疼你了?”   阿笙眼底闪过一抹心虚,他摇着头,低头他将给二爷将枕头竖起。   他有听约翰先生的话,平日里能够出声的单音字,就尽可能地发出声,哪怕是字说不准,也不要紧。   只是他的进步很是缓慢,到现在也只会“嗯”、“噢”、“啊”之类的。   有时难免气馁,想着或许他就只能是个“哑巴”了。约翰先生却总是耐心地鼓励他。   方才那种情况下,他压根没注意自己的发声是不是准的。   好,好在二爷还醉着,被他给搪塞过去了。   阿笙扶二爷在枕头上靠着,这才抬起头,“这话应当是我问您才是。方才我见您躺床上睡着了,便想将您的鞋子给脱了,结果不小心,反而摔您身上胸膛上了,您可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谢放揉着太阳穴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难怪觉着胸口有些疼……”   阿笙眼睛陡地睁圆,一脸担心,“可要去请大夫过来?”二爷身上还带着伤呢!别是被他给压到伤口了!   “不用,你给我揉一揉便好了。”   谢放握住阿笙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阿笙认真地揉着,抬头,刚要问二爷可有好了一些,瞥见二爷唇边的笑意,忽地反应过来——   他倏地将手给收回。   阿笙眼神控诉地看向二爷,“二爷您骗人。”   谢放重新握住阿笙的手,“不骗你,方才是有些疼,你揉过之后,舒服多了。”   阿笙将信将疑,他方才揉的那几下,当真那般有作用?   忽地瞧见二爷蹙了蹙眉心,阿笙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可是胸口又疼了?”   他方才砸得那一下,挺重的,他的鼻子可是到现在都还有些痛呢。   谢放笑着捏了捏阿笙的手,脸色有着酒后的红晕,神情却是有些疲倦。   为了不让阿笙担心,他勉强打起精神,“没有。就是许久没有喝那么多的酒,身子有些难受罢了。在你这儿躺躺便好。店里忙不忙?若是忙,你尽管去招呼客人便好。”   阿笙哪里放心留二爷一人在床上躺着,福禄、福旺不在,万一二爷又吐了,身边没个照顾的人哪行?   “我在这儿陪您。您先睡一觉吧。等您睡醒,我再去忙。”   阿笙比划完,忍不住“唠叨”道:“您往日滴酒不沾的,今日喝了这么多,身子只会难受。怎的不坦然告知那位史密斯先生,您不胜酒力呢?”   往日的酒局,二爷不都以茶代酒么?今日怎的放任自己,喝了这么多?   提起史密斯先生,谢放面上难掩高兴,“情况特殊,今日这酒喝得值当!此次同史密斯先生谈得格外顺利,阿笙,汇江上,会出现越来越多咱们得船只了。”   阿笙只知道二爷今日要同那位史密斯先生谈极为重要的事,却不知对方便是西联航运的负责人。   听二爷这般说,方才反应过来。   之前,他同二爷两人经过汇江路,每每瞧见汇江上往来不绝的外国船只,而他们国家的船只却只有三三两两,心里难免隐痛。   眼下听了二爷的描述,想象着汇江上将会出现越来越多的他们自己的船只,心中难免一阵澎湃,“当,当真?”   谢放轻捏了下阿笙的鼻子,“自然。合同都已经签了。回头,寻个日子,带你做咱们的船,去汇江上游一圈,如何?”   阿笙高兴地点头,“好啊!”   …   谢放顺利趁着西联航运的负责人史密斯先生喝得兴起的功夫,提出收购一事。   打铁趁热,提前约见了海事官员,现场便签署了合同,顺利拿下西洋人的海运公司,改名为“隆升航运公司”。   汇江乃是繁市最为重要,也最为繁忙的水运航道。   从前,繁市的货船想要经水路,将货物运往其他地方,大都得向西洋人或者是东洋人疏通,只因繁市本土的船只少之又少。   不少商家被迫走陆路,如此以来,运输价格涨上去,货物运到当地,价格上便极难占优势,且陆路有着因为打战而交通被迫中断的风险。   如今,有了隆升海运,大大便利了繁市同外地的商旅、货物往来不说,因着隆升也有客船航线,也大大方便了人们经由水路来往、进出繁市。   阿笙因着经常投递画稿,同繁市各家报社都极为熟悉,他帮着二爷联系了几家报社,在各大报社刊登了“隆升海运”的广告。   这一下,隆升名下的两条航线是愈发地繁忙,隐隐有赶超其他几家被西洋人以及东洋人所垄断的航运公司的意思。   …   “二爷,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阿笙被二爷牵着手,从车上下来,他的眼睛被黑色的布蒙着。   不知道二爷今日究竟要带他上哪儿,上了车不久,便要求他将布把眼睛给遮上,神神秘秘的。   “很快便到了,别怕,我挽着你。”谢放挽着阿笙的手臂。   他似乎……闻见海风的味道?   阿笙的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   二爷这是,带他上汇江外滩来了?   “好了,可以布给掀下来了。”   阿笙被二爷挽着手臂,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   终于听二爷说,可以将罩在眼睛上的布给掀下,阿笙便迫不及待地将其扯下。   起初,眼睛有些没能适应光亮。   待他眨了眨眼,模糊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他清楚地瞧见,一艘巨大的客船,停泊在江面上——   客船的船体上,隆升航运四个鲜红的大字,在阳光下,那样显目、耀眼。 第317章 十分勇敢   “可要登上去瞧瞧?”   谢放将手递给阿笙。   阿笙深呼吸一口气,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看二爷,“这船……这船是隆升最新购入的么?”   阿笙听二爷同薛先生提过,隆升航运名下的所有船只,均是原西联航运公司所有。   购入大型客船的价格不菲,收购西联海运公司已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加之二爷收购航运公司时日尚短,尚未实现盈利,故而也便未再添置新船只。   可他瞧着,这艘船极新,船体“龙胜海运”这四个字,也格外鲜艳。   谢放笑着道:“是新购入的,不过船不是新的,是有一位船主经营不善,从他手中购得,又另外找了船舶公司修缮、装修了一番。已经有段时日了,前些日子才下水试航过,十分稳当。”   若是买新船,造价上至少要翻个好几番,对于才起步的隆升航运而言,自然不划算。   倘若是和平年代,日后总归能够赚回本,如今这动荡的年岁,自然精减一切成本,尽早实现盈利才属上策。   …   谢放再次出声邀请道:“我带你上去瞧瞧?”   这一回,阿笙重重地点了点脑袋,他将手递给二爷,“嗯!”   谢放握着阿笙的手一顿。   阿笙刚要抬脚往前,却见二爷没有一块跟上来,他疑惑地看着二爷,比划着,“怎么了?”   二爷怎的不继续往前走了?   谢放笑着要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发现你近日……”   在阿笙困惑目光的注视下,谢放思索着,寻找合适的说辞。   谢放注视着阿笙的眼睛,“你这段时日,似乎没有那么排斥发出声音了,是不是?”   那日,约翰先生给了他提示,让他多注意阿笙的画,甚至让他不妨多鼓励阿笙画画。   阿笙每次在约翰先生问诊时的画他都悄悄命福旺取来看过,初时,的确未能参透阿笙画里的“玄机。”   是后来,他将阿笙每次见过约翰先生的画放在一起,这才惊讶地发现,阿笙画里的自己,张嘴的次数越来越多。哪怕人物依然没有“说话”,至少嘴巴是张着的,且会用简单的语气助词来回应。   于是,这段时日,他便悉心观察阿笙平日里同他或者是方叔等其他人“交流”时的场景,的的确确发现,阿笙用简单拟声词的频率,比往年加起来都要多!   阿笙没想到,二爷会注意到这般小的细节。   “约,约翰先生建,建议……我,我多练习……未必就一定能够开口说话的!”   阿笙生怕二爷会,到时候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故而慌忙解释。   那种怀着巨大失望,最后却落空的失望,他小时候爹爹身上,瞧过太多次——   小时候爹爹没少带他寻医问药,其中不少大夫信誓旦旦地向爹爹保证,只要经过他们的针灸或者服用他们的汤药之后,他就能开口说话。   爹爹一次次地满怀希望,只换得一次次地落空。   他不想二爷也经历爹爹那时的失望。   阿笙小时候被爹爹带着寻医问药的经历,谢放也曾听阿笙提过,他大致能够知晓阿笙此时的心思。   他抬手揉了揉阿笙的脑袋,“无妨。咱们只需要做到尽己之力,其他的交给命运就好。你愿意配合约翰先生,做出尝试同努力,已经是十分勇敢的一件事。”   阿笙睁圆一双眼睛。   二,二爷当真是这么想的?   倘若他最后还是没能重新开口说话,二爷也,也不会觉着失望么?   谢放再一次笑着握起他的手,“走吧,带你乘船饱览这繁市的风光。”   阿笙初来繁市时,便由薛先生带着,没少逛繁市的大街小巷。爹爹、二爷来了之后,他也同爹爹、二爷两人分别上过街,切切实实地体会过繁市不用于其他地方的热闹同风情。   乘船观光游览,却是头一回。   …   码头人来人往。   人群拥挤,阿笙被二爷牵着,一起登上隆升客船,倒是未引来其他人的侧目。   好,好大……   一登上客船,阿笙便被这巨大的船舱给惊着了。   这里头得有多少间客房?   “呜——”   “呜——”   上船不久,客船的鸣笛声响起。   阿笙一脸吃惊。   这,这船怎么还鸣笛了?   不会当真要出行吧?   阿笙尚且错愕着,谢放揽着他的肩,进了船舱:“我已经替你同明诚以及方叔告了假,咱们乘船,去隔壁曲城转转?你前段时间,不是说想去曲城见一见当地的茶农,订购一批新茶么?这船经过刚好曲城,咱们可以在曲城下,顺便,进城看看,城里头有什么好喝的,好吃的,回头你也可以丰富长庆楼的菜单。”   阿笙原先担心,自己随二爷就这么上了船,还要去一趟曲城,爹爹同薛先生怕是忙不过来。   可一听,可以去曲城尝尝有什么美食,丰富长庆楼的菜单,当即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也便同二爷一起进了船舱。   “呸!难吃!我说你们这隆升航运是怎么一回事?一等舱的船票贵得要死,这点心却是连猪食都不如?!怎么,是认为咱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是瞧不起咱们,认为咱们只能吃这种猪食?!?”   “对!难吃!退票!退票!”   “退票!退票!”   阿笙同二爷刚进船舱不久,便听见里头有客人大声嚷嚷着,还有不少人高升喊着,要求退票。 第318章 风头太盛   “几位爷,几位爷消消气,消消气……   几位爷,客船上安排吃的,原是为了方便我们大家伙。各位先生、太太这会儿享用这点心、茶水,也是船票赠送的,并未收各位一分一厘。咱们提供的糕点,每一样都是采买的上等食材,由后厨师傅们精心制作。这样,几位爷若是实在不喜欢船上的点心,咱们晚餐可以为各位赠一壶玫瑰花茶以及水果、零嘴各一碟,各位意下如何?”   船上的各大客舱区域,均安排有管事以及专门给客人倒茶水的伙计,除却管事以及伙计之外,隆升号还配有一位总经理,主管船务大小事宜。   听闻一等舱有客人要求退票,管事的职位不够,忙让人去请了经理人过来。   经理人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表示可以赠客人们花茶、水果以及零嘴,可谓是诚意十足,客人们却依然不买账。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因为是随船票附赠的点心,便可以如此怠慢是吗?退票!我们要求退票!”   “一壶茶?咱们缺一壶茶差钱么?打发叫花子呢?!”   “就是!打发叫花子呢!退票!必须退票!”   客人们聚在客船的大厅里,便是连二等舱、三等舱的客人也挤进来看这场“热闹”。   一开始,谢放并未有出面干涉的打算。既是船上的事务,便由隆升号的总经理自行处理就好。   客人嫌点心不合胃口算不得十分大的事。   若是他这位老板在人前插手管理,不利于经理在人前树威严,另一方面,他也想要瞧一瞧,这位万经理出事、应变能力如何。   经理人的做法,在谢放看来并没有任何问题,解释得十分诚恳,也想了赠茶的方式来缓解客人的情绪。   然而,事态却并未如他预想那般地得到缓和。   抗议的客人越来越多。   谢放敏锐地注意到抗议的客人里头,有几位在相互递眼色。   阿笙也注意到了。   他皱着眉,指了指人群当中的那几位客人,同二爷打着比划,“二爷,那几位客人,似乎不大对劲。”   谢放点头,“嗯,注意到了。怎么样,这糕点你尝过,味道如何?”   阿笙随二爷一同进到客舱里头以后,二爷便令伙计给他拿了几块糕点。   阿笙分别尝过几块。   阿笙比划着,“确实不好吃……不知为何,这糕点卖相可以,按说味道不应该这般一言难尽才是。会不会是,这里头另有文章?”   糕点既是捏得不错,说明师傅手艺是在的,可味道这般失水准,的确叫人费解。   二爷收购西联航运,改组为隆升海运后,生意便一直不错。   商场上,若是风头太盛,难免遭人嫉恨。爹爹做酒楼多年,也曾遭同行暗中使坏过。竞争不过,便使用下三滥的手段。这类事,他早已屡见不鲜。   这件事里头是不是有猫腻,还真不好说。   有没有文章,得调查之后才知道,调查需要时间。现在时间上来及不。   谢放:“待我问过崔经理,看一看是什么情况。对了,等会儿我想借用下你的名头,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笙眼露疑惑。   待二爷附耳在他耳畔解释了一句之后,阿笙连连点头,“没关系。您尽管按着您心中打算行事即可。”   …   “退票!”   “退票!要是不给咱们退票,咱们就砸它东西!”   “对,咱们就砸它——”   眼见着一位客人拿起伙计托盘上的酒杯,就要给掷在地上,一只手及时地将杯子给扶住。   谢放将手中的酒杯给放回托盘上,“提醒”了一句,“小心。”   “哎?这位是……”   “谢二爷?”   “是谢二爷。”   “谢二爷今日竟也在船上?”   因着那位客人扬言要砸东西,故而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人身上。   有人眼力好,认出了谢放。   谢放见有客人将他认出,便趁此走到大厅的中央。   阿笙跟在二爷的后头。   “二爷——”   “二爷!”   经理人同管事见了老板,忙鞠躬行礼。   “二爷,您今日怎么来了?”   “二爷——”   两人正要向谢放解释当下的局面,谢放摆了摆手,示意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他双手作揖,面向客人们,“诸位,请听我一言。”   “你又是谁啊?”   “就是啊,你谁啊?!我们为什么要听你说?”   底下有人不认识这位隆升号的当家人,独生粗气地问。   谢放:“我是隆升的当家的,谢南倾。十分抱歉,这次没能给各位满意的体验。糕点一事,谢某一定彻查清楚,给诸位一个交代。   为了补偿各位,谢某愿请好友,长庆楼的方掌柜亲自为大家掌勺,还请大家晚上莅临餐厅。届时,一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谢放一只手揽在阿笙的肩上,阿笙朝着众人微一点头。   方才众人便注意到了谢放旁边跟着的清秀小伙,只是大家伙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看上去稚气未脱的青年,竟是在繁市颇有名气的长庆楼的方掌柜。   “我去长庆楼吃过饭,这位真是方掌柜!方掌柜的厨艺,那可是一绝!!”   “嚯!隆升号可以啊!竟然请了长庆楼的方掌柜给大家伙掌勺!”   “大家!大家千万不要被误导了!糕点是免费的,可晚餐是要收钱的呀!纵然他请了长庆楼的师傅,不过也是为了从咱们身上赚钱罢了!”   谢放睨了眼那位带头闹事的顾客,“这位兄台所言甚是。谢某经营隆升号,所图自是为了盈利。可绝不会为了盈利,便坑害咱们自己人的利益。   经常乘船出行,或是家中有海运需要的客人们想必知道,隆升名下所有航线的价格,较之其他家都要低个二到成,而无论是船舱舒适度还是服务在业界却有目共睹。点心一事,南倾一定彻查到底,还请诸位放心。另外,晚上菜品,一律七折。欢迎各位莅临、品鉴。” 第319章 一唱一和   “呵。打七折?好大方呀!既然这么大方,不如请咱们啊!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是啊!既然充大方,装出一副为咱们考虑的模样,那便将这折扣给到底,将晚餐钱给免了啊!”   “这……话可不是这般说的。谢老板请长庆楼的方掌柜掌勺,想必是临时救场,例钱只高不低,已经算是十分有诚意了。若是晚上再给咱们全场免单,这么多人,只怕要亏钱。如同谢老板方才所说,隆升号的船票比其他家已经低个二至三成,总不能当真叫让人家亏钱。”   “哟,您是隆升的托吧?还心疼人家亏不亏钱的。”   阿笙注意到,又是那位扬言要砸东西的男子在“挑事”,而距离他几步之远的另一位男子则同他一唱一和。   这两人绝对有问题!   阿笙给二爷递了个眼色,等会儿千万不能让这两人给跑了!   谢放点头,他已经吩咐下去,命人盯着这两人——   等会儿还得从这人身上着手调查,哪能轻易便叫这人浑水摸鱼了过去。   这一回,客人们却没被带头闹事的这两人给带了节奏。   这能够买得起票的,基本都是不差钱的。   大家伙对晚上尝到长庆楼方掌柜的厨艺的兴趣,远大于免不免一顿饭钱的。   “怎么说话的呢?什么是不是隆升的托?你以为我们都跟你一样,爱贪这点小便宜呢?外头的船票贵不说,船上的伙计更是鼻孔里看人,一点也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检查行李。经常开了箱,贵重物品便不见了,可我乘隆升的客船这般多次,也没有出过一回事。这回我支持谢老板!”   “是这个理!乘坐其他家的客船,那叫一个屈辱!他们说要开行李就得开行李,丢了东西,还要给那些船上伙计塞红包。要是不同意,遇上蛮横的,直接把你行李往海上一扔。那会儿船已经开到海上了,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相比之下,隆升这一点确实做得极好。”   大家伙一开始群情激愤,不就是因为这糕点比猪食都不如,认为被轻怠了么?   细一想,以前也不是没做过隆升名下其他的客船,也没见点心因为是免费便出过什么岔子,兴许,这其中当真有什么误会。   “别说,我乘坐隆升好海运其他的客船,确实没有遭遇过无力对待,也从未丢过东西。”   “你们这么一说,还真是啊。本来点心就是免费的,许是当真后厨失职,或是有旁的什么缘故,谢老板不是答应咱们会彻查到底了么?咱们不妨等人家调查结果出来?”   实在是乘坐隆升名下的客船,比其他公司的体验要好太多。   众人冷静想上一想,确实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点心就弄得这般不愉快。   “谢老板,就暂时先按照您说的,我们给你时间调查。不过这晚上的大餐,还是不能免的啊,而且必须给咱们打七折。”   “对,对!大餐不能免!”   谢放笑着拱手作揖,“诸位放心,晚上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待。再次,也多谢各位同胞们的理解!”   阿笙随之朝大家伙拱了拱手。   既是长庆楼的方掌柜也表了态,本就因为点心起的不愉快,大家伙这会儿自是没什么可说的。   闹退票的事,总算暂告平息。   …   “对不住,二爷,原先跟咱们船的糕点师忽然病了,没法登船,我便让林管事去请了一位糕点师。这一次出这么大的纰漏,都是我们看管不严,您要罚薪还是降职,咱们都接受。”   办公室,崔经理带着一等舱的管事,一脸愧疚地向东家道歉。   幸亏东家及时出面,否则闹将起来,出了什么动乱,他们船上就这么一些人,保不齐会闹出大事。   谢放没出声。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进来——”   阿笙推门进来。   他径自走向二爷,比划着,“我去后厨瞧过食材,是食材的问题,那些食材里头有些已经过期,这才味道尝起来不对。幸好,对方胆子不大,只是用了过期没几日的,要是用了发霉的食材,客人们吃出问题,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谢放出声问道:“你怀疑,是糕点师的问题?”   阿笙摇头,“这一点暂时没法确定,因为只要是有机会接近后厨的人,都能在食材上动手脚。还是得派人详细查一查。”   尽管,他问了后厨的伙计,确实这一次登船随行的人当中,只有那位糕点师是临时替补上的,是生面孔,嫌疑最大。   可这也有可能是障眼法,故意转移视线,实则另有其人。   他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点心确实有问题,且是有人蓄意为之,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冲着隆升号来的。   崔经理同林管事瞧不懂手势,只是瞧见二爷的神色越发凝重,这心里头也便愈发地七上八下。   听了二爷的话,方知二爷同方掌柜在聊点心的事。   两人对视一眼。   可是方掌柜调查出什么猫腻来了?   “好,辛苦你了。剩下的事情……”   谢放话尚未说完,但见房门被推开,阿达同小七两人,一人提拎着一个在不停挣扎着,只是苦于嘴巴被布给塞住,连喊叫都发不出的中年男子,大步进了来。   阿笙定睛一看,不是方才在带头闹事的那两位客人,还能是谁? 第320章 拿出证据   小七?阿达?   阿笙一脸意外地看着小七同阿达。   小七同阿达是什么时候登的船,可是在他同二爷登船之前?为何他先前半点未曾发现他们?   “二爷,就是他们两个人带头闹的事。”   阿达说话时,手上的人一直挣扎。   小七见状,抬脚便在那人腿上踹了一脚。   对方吃疼,双腿跪在了地上,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小七,小七朝那人做了个鬼脸,对方气得眼睛都快鼓出来了,奈何阿达手劲大,他根本挣脱不得。   至于小七手上的家伙,则要老实许多。兴许,是因为被小七抓住时,已经被教训过,总之,这会儿不像阿达手上的人那般闹腾。   崔经理同管事未见过小七同阿达,听了阿达的回话,这才猜出二人应当是东家的人。   崔经理亦是认出了,这两位便是煽动闹事的人,两人在心里头吃了一惊。   他们的确是想过出办公室后,便派人去找寻这两人出来,未曾想,二爷竟是连这一层也事先想到了,提前将这两人带来。   …   “唔!!唔唔!!”   “唔唔唔!!!”   阿达同小七两人不为所动。   两人嘴里塞着布条,显然是都有话要说。   谢放看了两人一眼,语气平静地道:“先摘了他们的布条吧。”   阿达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听命,先后摘去两人嘴上的布条。   …   “好啊!谢二爷果然是会做人!前头说请长庆楼师父,晚餐为咱们掌勺,补偿咱们损失。后头就请了人绑我们!”   “我要去找大家伙评评理!”   两人的布条才刚被摘下,就嚷嚷着要找大家伙评理。   小七“呵呵”冷笑了两声,“我们二爷哪里及得上两位会做人?前头煽动一等舱的客人闹事,后头就赶紧开溜。好啊,就去找大家伙评评理呗,顺便,再让大家伙替我们审一审你们,究竟是收了何人好处,这般同我们隆升号过不去?!”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你们这般血口喷人,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我看你们是不见拳头不落泪!”   小七捏着拳头,就要上手,谢放平静地出声,“小七——“   小七只好警告地瞪了那两人一眼,并且狠狠地挥了下拳头,以示警告。   …   谢放:“凡登船者,隆升号皆有购票记录。购票记录同姓名一一核实,两位的姓名应当记在其中。若是家人代买,也会有记录,能够承担一等舱价格的客人们,想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待船回程,稍一打听,两位的身份想必也不难确认身份。   当然,若是二位用了假名,查证起来确实有些难度,不过如此以来,恐怕得劳驾两位,同我一道回程。二位究竟是因为那点心不合胃口,故而想要讨‘公道’,亦或者是为了旁的原因,报巡捕,想必不难查出来。只是不知,这样一来,是否会耽误二位行程。   另外,若是不小心见了报,二位确定要因为点心这件小事,闹得满城皆知?”   谢放没有拿二人故意带头闹事说事,只是提到了点心的事情,仿佛两人之所以闹事,当真只是为了那不合口味的点心。   那两人起初一脸地无所谓,后来,听说谢放要“押”着他们回程,还要报巡捕,脸上方才有一丝慌张,可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便镇静下来。   “我们为何要同你回程?你虽是‘隆升号的东家,可你也无权将咱们软禁!我告诉你,你这样强行扣押我们,已经是犯法了!”   “是!已经是犯法了!”   谢放轻笑,“喔?是吗?那若是我……等船再驶得远一些,将两位,往外头的江里头一抛,回头巡捕房的人问起,我只推说不知呢?”   其中一人瞳孔一缩,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你!你想要杀|人抛尸?!”   似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谢二爷,转瞬的功夫,竟能说出杀|人抛尸这样的话来。尤其是对方始终唇角噙笑,看了更是叫人不寒而栗。   眼下,这船可是在江上。等船开出去一些,万一当真被抛尸,连尸首都叫人发现不了!这船上又都是谢南倾的人,便是他家里人发现他不见了,去报巡捕房,如同谢南倾所说……只要他不松口,巡捕房只怕都拿他没办法!   谢放唇边笑意愈浓,“嗯?我方才这么说了么?”   小七立即接口道:“没有,二爷方才什么都没说!”   崔经理人同管事也先后接口,跟着装傻附和道:“对,二爷方才什么都没说。”   不就是“否认”么?   谁不会似的!   阿笙自是知道,二爷不过是吓唬这两人的,不过别说,方才二爷眼神转冷的瞬间,确实挺吓人的。   谢放不疾不徐地问:“两位考虑得如何了?”   许是被谢放那一句“威胁”给吓着,其中一人语气微带着颤抖地喊道:“我……我说,我说!” 第321章 有所收获   “是,是清和海运!是清和海运!”   “清和海运?”崔经理同管事两人均吃了一惊。   清和海运可是繁市本土最大的海运公司,在二爷收购西联航运之前,除却西洋人以及东洋人的海运公司,就属清和海运规模最大。   同清和比起来,隆升在海运上只能算是刚起步。   竟然会是清和的人雇人闹事,这是崔经理同管事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   对此,阿笙却并未太多意外。   西洋人同东洋人都不好得罪,相比之下,才刚刚起步的隆升,自是更好对付。   柿子挑软得捏,那清和的当家既然能够在繁市这样的地方,将生意做得这般大,这样浅显的道理,自是不可能不懂。   谢放对这一答案,亦并不惊讶。   先前明诚便提醒过他,要小心清和海运。   清和海运的发家并不光彩,手段更是下作。   他同明诚商量,往后会逐渐在各大船只安排习武之人,以防船上有人闹事。   未曾想,他们尚未作出布局,对方已然展开行动。   …   谢放:“烦请展开说说。”   那人刚要回答,另一人惊恐地道:“你不要命了?!要是回头被清和的人给知道,等船一靠岸,咱们只怕就有性命之虞!”   小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说话之人的脖颈上,却仍旧笑得一脸的天真无邪,“嗯……二位爷可有兴趣,先考虑考虑眼前?”   眼前都尚且性命不保了,还想着“回头”如何如何,真真滑稽。   …   往常,若是小七胡闹,或者是行为过火了些,谢放定然会出声制止。   这一次,谢放却是一声未出,默许小七对两人的威胁。   冰刃无眼,被小七低着喉咙的那人被他那么一吓,全给“招”了。   原来,这两人不是繁市人,是从外地来繁经商。   生意经营得也算不错,这不,搭上了清和海运这艘大船。他们这次就是去曲城办事。他们同清和有合作,清和的人得知他们要去曲城,便主动替他们买了隆升一等舱的票。   两人做的是小本买卖,哪里舍得做一等舱的票,再一个,他们是同清和有业务上的往来,便是要坐船,也该是做清和海运的船才是。   两人正要婉拒,清和的人这才道出真正的目的,要他们替清和办一件事。   之所以选择一等舱闹事,自是要彻底坏了隆升的名声。   只有一等舱的客人身份来头都不小,二等舱、三等舱便是闹起事,对隆升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于是,清和的人买通了厨房的人,又另外找了他们闹事,借此机会,将隆升搞臭。   原本,清和的计划是找给后厨提供过期的食材,谁知,被后厨师父给检查出来了,弃用了被掉包的食材,临时用的明、后两天的食材给补上,打算等船在曲城靠岸之后,再另外采买。他们听得了消息之后,一合计,不若就在味道上动点手脚,回头他们在客人当中“煽风点火”便是了。   “之,之后的事,二,二爷您也知道了……清和运费相对较低,咱们外省人的货物,若是要走水路,定然是要求他们的。何况,清和大都走长线,隆升的线大都是短途。我们,我们这也是没办法啊!”   小七叱咤道:“胡说!你们走水路,走隆升的船只不就好了?隆升的价格比那清和不还便宜个两成?!”   “那……那你们隆升是这段时日才发展起来的么!咱们同清和是合作好几年了!不瞒您说,其实若不是出这么一档子事,咱们,咱们也是想往后若是短途的货物就走隆升的船只的。您瞧,就连我同我的弟兄都想着你们隆升的船只,那,那清和能不着急,能不雇咱们闹事么?!”   “你还有理了你!”   “小七——”   小七收起手中的刀,抬手,欲要教训那人,被谢放出声制止。   他要的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以及想要知道两人幕后究竟是何人指使,如今对方既然已全部和盘托出,自是没有必要为难对方。   清和海运不是一般人能够得罪得起的,不过都是为了能够活下去罢了……   “让他们走吧。”   小七:“二爷!”   阿达亦是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就这样让着两人给走了,未免太便宜这两人了!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那两人却已经是跪地给谢放磕头道谢。   …   “二爷,您怎么当真让那两人就走了?!”   那两人得了谢放的允许,踉跄着起身便走了。   小七气得不行。   他不明白,二爷为何不给那两人一通教训,再把人给放了。   谢放:“他们无非也是被威胁罢了。何况,若是他们当真心够狠,大可以找人,买点泻药,或者是旁的药交给后厨的人,届时,即便是我亲自出面,事情也定不能轻易平息。   何况,今日之事,亦不是没有任何收获。”   小七一脸疑惑:“二爷,您是不是糊涂了?”   他们可是险些就被那清和给害得失去声誉,二爷却说,他们今日有所收获?   阿笙将二爷同小七的对话听在耳里,他稍微一思索,眼睛顿时一亮,“二爷您指的可是……隆升往后可以往长线发展的事?” 第322章 大书特书   谢放眸光噙笑:“还是方掌柜懂我。”   阿笙脸颊通红。   不知怎的,每回听得二爷唤他“方掌柜”,总莫名觉着羞耻,更勿论这房间里头还有其他人。   崔经理同管事都是瞧不懂阿笙的手势的,两人一脸疑惑。   彼此对看了一眼,由崔经理代为出声问道:“敢问二爷,方才方掌柜说什么了?”   “没什么,往后你们自会知晓。崔经理,劳烦等会儿,你去一趟后厨,将后厨被清和买通的伙计给找出来。人肯定是不能再继续用的了,只是在咱们船靠岸前,还请务必让对方再生任何事端。”   “崔经理打包票道:“放心吧,二爷。若是此等小事都办不妥,这经理我也不必当了。”   那两个被清和买通的人既是什么都招了,他们去了后厨,只要诈上一诈,定然能将人给找出来。若是对方否认,直接带去同那两人对峙,不愁不水落石出。   谢放诚挚地道:“崔经理言重。崔经理的能力,南倾自是信得过。”   崔经理神情动容。   此番在他管辖的船内初了这般大的事,二爷一句责备都没有,还依然对他这般信任,如何叫他不感念?   谢放另外交代道:“这件事情既已调查清楚,回头便同客人们做个详细的解释。   不要说出是清和的缘故,只说是我们的人身子不舒服,加错了佐料。若是如实告知,难免同清和正面结怨。清和手段,你我都有所耳闻,能不正面起冲突,最好不要正面起冲突。再一个,也是为了避免清和找那两位客人的麻烦。   对方已经将真相如实告知我们,还是莫要平白添两条人命。为好。”   崔经理双手作揖,眼露敬佩之色,“二爷宅心仁厚,思虑周全。老崔佩服。”   “崔经理谬赞了。再有,记得向客人们致歉,许诺日后定当会加大管。给每位持票客人发放五元券,下次若是选择隆升号,可以拿券相抵,以抚人心。”   管事亦是由衷地道:“崔经理说得极是,东家思虑之周全,着实叫人佩服!”   崔经理:“谢二爷。那小的这就退下了?”   谢放点了点头。   崔经理带着管事,打算先行离开。   “稍等——”   阿笙比了个等一等的手势,崔经理同管事因着瞧不懂阿笙的手势,停下了脚步,“不好生意,方掌柜,您方才是要同我们说什么?”   这话崔经理虽是问的阿笙,眼神却是求助地看向二爷。   没法子,他们是真的瞧不懂,只能让二爷帮着“翻译。”   阿笙同二爷比划着,“我同崔经理一起去吧。我得先熟悉后厨,菜单也得先确定下来,以免晚上再出什么纰漏。”   谢放转达了阿笙的意思。   崔经理双手作揖,“方掌柜的有心了,劳烦,请随我们二人来。”   阿笙点了点头。   谢放愧疚地道:“此番辛苦你了。邀你登船,本是为了让你放松个两日,结果反倒令你受累,实在对你不住。”   阿笙忙摆了摆手,他弯起唇,比划着,“二爷您千万不要这么想,这船上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若是让我休息个两日,我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能够帮上二爷,他开心都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受累这一说?   …   隆升号的晚餐由长庆楼的方掌柜掌勺一事,很快便传遍了隆升号上下。   一等舱的客人们大都来头不小,大家平日里也是山珍海味吃惯了的。其中固然有长庆楼的熟客,可有部分客人是从未光顾过长庆楼,亦未尝过阿笙手艺的。   如果说,在晚餐尚未被端上桌之前,有人还在因为下午的点心一事而不快,那么在尝过阿笙做的蒸梭子蟹、芙蓉蟹斗、水晶虾仁、腌笃鲜……之后,心里头的那点不愉快,已然化成满心的意犹未尽。   船上有某报社记者在三等舱,原先听说一等舱发生退票一事,特意托了朋友去一等舱去一看究竟,也便受邀留在了一等舱,尝到了这一桌的美食。   隆升号返回繁市,该记者对当日之事做了详尽的报道——   隆升号如何因为后厨的伙计办事不力,导致糕点出了岔子,一等舱的客人们如何嚷嚷着要求退票,隆升号的东家谢二爷又如何临时请了恰巧在船上的长庆楼的方掌柜救场。   最后,尤其是对这两、三日海上航行期间的美食大书特书。   清和海运本以为,隆升号一靠岸,船上游客便会齐齐抵制隆升号。   哪曾想,隆升号经此一事,尤其是经过那位记者的报道,声名愈显,隆升航运名下的货船愈发繁忙。   因着该记者对长庆楼的方掌柜手艺赞不绝口,便是长庆楼在繁市亦是进一步打开了名气,成为各地往来商贾宴请的必去之地。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大红的鞭炮成串的响起,转眼,已是长庆楼开店一周年的日子。   “恭喜!恭喜方掌柜,亦恭喜薛薛老板!”   “恭喜方掌柜!恭喜薛老板!”   薛晟笑吟吟地拱手作揖:“多谢,多谢。来,里面请,里面请——今天进店,一律打六折。一律打六折啊……”   阿笙亦是弯起唇,帮着一起招呼客人。   能够在繁市这样的地方顺利开店一周年,且在一年的时间内就有这样的名气,实属不易,怎不叫人高兴?   同年年底,电影《出走的太太》上映。   因着电影里头出现大量长庆楼的菜品,长庆楼声名大盛,一时间车水马楼,日日宾客不断,俨然成为繁市的名招牌。升为掌柜的阿笙,更是成为许多官家、商家的座上宾,不惜花费重金,也要邀请阿笙去为他们的私宴掌一回勺。   长庆楼也成了许多权贵的必定光顾的酒楼,无事便来品个茶,配几碟糕点,或喝壶小酒,嘬一口肥得流油的大闸蟹的。 第323章 一对素戒   又是一年中秋。   汇江路上,已然成为繁市招牌的长庆楼门外车水马楼。   中秋过去,长庆楼依然热闹。门上贴着的一张招工信息格外地惹人注目。   “这世道,可真是要变天呐。咱们做传统酒楼的,竟开始招西点师傅了。稀奇,可真稀奇啊!”   下午,店里没什么人,办公室里头,阿笙同薛先生在谈事情,方庆遥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故意扬高了音量。   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薛晟原本同阿笙在说话。   闻言,他同阿笙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眼。   爹爹在气头上,阿笙可不敢在这时撞枪口上,只好眼神央求着薛先生,让薛先生替他开这个口,帮着同爹爹解释,解释。   薛晟于是只好放下手中的账本,转过了头,赔着笑,同方庆遥解释:“方叔,咱们这不是也是没法子么?您瞧在这汇江路上,能够长久地将生意经营下去的,有几人不做洋人生意的?是,做洋人生意也犯不着开始学做西餐,招西点师傅。可这不是因为……繁市近日也不若从前那般太平了么?   若是有人闹事,咱们店里能有几个洋人,对方也有所顾忌不是?再一个,方叔您换一个角度,那些个西餐店招咱们的人为他们干活,咱们怎么就不能请他们也咱们干活呢?”   那能一样么?!   西餐厅请他们的人,是因为人工洋人便宜,他们是为了减少成本。可他们招西洋伙计,工钱却要另外多出三到五倍!   方庆遥心里头也清楚,若是店里头有几个洋人,万一当真有人来店里闹事,旁的不说,至少语言是通的,西洋伙计还能帮着说说情。   只是他一想到,他这店里头,要开始上一些什么牛排啦、三明治啦、还有那乌黑黑咖啡什么的,他心里头就说不出的别扭。   方庆遥沉默了片刻,好一会儿,有些别扭地出声问道:“那,二爷……二爷也是这个意思么?”   谢放虽并未直接参与长庆楼的经营,却是帮过长庆楼不少的忙,在方庆遥心目中,俨然也是长庆楼的一份子。   阿笙比划着同爹爹解释:“原就是二爷的意思……有客人请二爷同薛先生到外头吃饭,遇上有士兵在店里头闹事。索要保护费,不给就掀桌,那日正好店老板的一位洋人朋友也在店里,店老板的洋人朋友出面后,那几个士兵怕得罪洋人,方才悻悻然走了。   二爷这才想到,不若找几个洋人伙计在店里,这样若是薛先生不在,旁人也轻易不敢来闹事。”   薛晟点头,“是这样。咱们如今虽说在繁市算是站稳了脚跟,政、商两界多少会给南倾几分薄面,不会对咱们长庆楼如何。可若是遇上那些个兵痞,哪里能起什么作用。那些人都是不摸着油水,不撒手的主,唯独洋人他们不敢得罪。”   想当年,方庆遥之所以被迫离开符城,不就是因为兵痞经常上门勒索,才只能到繁市投奔阿笙么?   方庆遥生平最痛恨,就是兵痞子。   他气得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这帮欺软怕硬的孙子!合着就只是敢负咱们自己人呐!”   阿笙苦笑。   可不是么。事实往往便是这般伤人。   洋人欺负咱们,就连咱们自己的兵,也是逮着自己人欺负。   招几位洋人伙计的事情,于是就这样定下。   长庆楼开出的薪资高,阿笙同薛晟两人的人品在业界也是有口皆碑,有好几个做西餐的洋人师傅应聘。   阿笙对西餐不若二爷精通,毕竟二爷尝过的西餐多,便请了二爷帮忙把关。从应聘的十几个人当中,选了一位,又另外招了两位帮厨,也都是洋人。   对于那三位洋人员工,方庆遥颇有微词,实在是洋人做事算不得勤快,同他们比,差远了,好在,洋人干活还算是认真,厨艺也不错。至少推出西餐后,长庆楼的生意比过去还要好上个一、二成。   汇江路上,陆续有兵痞闹事,在其他的□□,长庆楼倒是幸免于难。   于是乎,其他铺子的人也陆续效仿起了长庆楼,也请来几位洋人员工“坐镇”,以保平安。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洋人当中,也是有混子的。长庆楼的那三位,是谢放亲眼给把过关,又让阿达同小七两人跟踪他们回去,做了详细的背景调查,确定对方的来历、人品皆没有任何问题,才给招进的长庆楼。   其他店家不知道这一层,花不少工钱雇了洋人,店里的现金、值钱的东西反倒被洗劫一空,是欲哭无泪。万幸的是,店家们也都知道世道不稳,大都当日就会清点营收给带回家去,那洋人卷走的,只是当日的营业额。即便如此,算上值钱的物件,好几家店家损失惨重。   …   方庆遥坐在柜台后头,在瞧今日的报纸。   这都第几起商店因招了洋人员工,反倒被洗劫一空的报道了?   阿笙过来,拍了拍爹爹的胳膊,比划着,让爹爹去休息室休息,午睡小憩一会儿。   方庆遥抬起头,给阿笙看今日的报纸,言语很是感慨地道:“阿笙,咱们长庆楼到现在能够相安无事,当真是,当真是多亏了二爷啊。咱们可是得好好谢谢二爷。”   以长庆楼今时今日的流水,这要是请的员工有什么问题,若是一日营收被卷走,金额可不小!更勿论店里头贵重的那些个食材、茶水了!   这段时日汇江路上隔三差出事一事,阿笙也听店里客人们谈起过。   繁市的店租贵,人工也贵,本身经营就不易,如今还遭此横祸,阿笙心中自是替同行们觉着惋惜,同时,同爹爹一样,亦是清醒当初招人时,请了二爷来把关。   阿笙同爹爹比划着,“好,晚上回去,我给二爷做一顿好吃的。”   “做一顿吃的哪够……咱们好歹得拿出点实际的表示。我瞧着二爷身上什么金饰都没有。我想呢,是不是能找个时间,你陪我上街看看……”   阿笙眼露惊讶,爹爹要给二爷买金饰么?   可二爷生日未到,今年也不是什么大寿辰……   阿笙迟疑着,“金饰会不会太贵重了一些?二爷怕是未必会收。”   方庆遥睨了儿子一眼,“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既是想到要送这个,自是有把握,二爷定然不会拒绝。”   阿笙好奇的追问,“当真?爹爹想到了什么法子?”   方庆遥没好气地道:“小孩子家家的,你就不必问这么多了。”   阿笙刚要打手势,听见爹爹这一句,只好放下了要比划的手。   方庆遥瞧见要打手势的手,忽地压低声音,有些伤感地问道,“阿笙,你到现在,仍旧没法说话么?”   说起来,距离约翰先生说阿笙有望开口说话都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了,除却“嗯”,“啊”之类的单音字,确实偶尔从阿笙喉咙里发声过,其余是再没多余的话。   一开始,他还很欣喜,会不会是阿笙渐渐地能说话了,后头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阿笙:“……下周约翰先生会来繁市,我会去复诊,到时候,我,我再问问他?”   约翰先生本就是被铭德给特聘了去,去年岁末便随军离开了繁市。幸而部队驻军的地方离繁市近,约翰不时会来繁市采购药品,或者添一些生活用品。   每回约翰来繁市,都会提前给谢放拍去电报,阿笙便由二爷陪着去看诊。   对于阿笙迟迟未能开口说话这件事,约翰认为,他是心理因素多余病理上的因素,仍旧鼓励阿笙私底下多练习。   阿笙私底下倒是练习了……就是效果甚微,到现在都没什么大的进展。   每回只要他张嘴要发声,他的喉咙就像是束口的袋子似的,骤然发紧,有时,身上还会出冷汗。   方庆遥瞧出阿笙被他问得有些紧张了,怕给孩子压力,赶忙道:“没事,爹爹不急,不急哈……能不能说话这事,咱们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阿笙微起唇,点了点脑袋,他比划着,“爹爹,这儿我帮您看着,您先去休息吧。”   “不用,爹爹这会儿又不累……哎?阿笙,你说不若你这会儿陪爹爹上街,咱们去金店看看如何?这会儿人少,咱们去去就回,店里让阿贵帮忙照看一下,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阿笙一脸意外,现在么?   爹爹会不会,着急了一些?   “对,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现在好了。“爹爹这就去同阿贵交代一声,顺便去里头取点钱过来,你在这儿等爹爹一下啊。”   方庆遥说着,不等阿笙回应,将身前放着现金的柜子一锁,去了里头。   爹爹说风就是雨,阿笙也没法子,这会儿确实也没什么事,只好等着。   …   两个人一起去了汇江路的金店。   阿笙来繁市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回逛金店。   尚未进店,就被橱窗里头金灿灿,晃人眼的各种金饰给吸引了目光。   也难怪爹爹会想着给二爷送金饰,这些个金饰确实好看,叫人移不开眼!   “阿笙,你觉着这素戒好不好,圈口够不够粗?,克重够不够足?”   阿笙在瞧一款金镯子,听见爹爹同他说话,只好恋恋不舍移开了视线。   阿笙转了头,瞧见爹爹手上拿的素戒,阿笙纳闷不已。   这……这儿金镯、金项链都有,爹爹怎的,选了一个这般素净的戒指?   忽然想到,之前爹爹说他有把握二爷不会拒绝他的金饰,莫不是爹爹想到了这金镯、金项链太贵重,素戒刚好?   方庆遥是越看,越满意自己一眼相中的这款素戒。   “来,阿笙,你戴上试试。”   阿笙便接过戒指,帮着试戴。   “挺好,大小合适。”   方庆遥挺满意。   伙计见状,十分不好意思地开口,“不好意思啊,这位爷。咱们这是对戒,不单卖的……”   方庆遥淡声道:“谁说我只买这一个?帮帮我把这一对都包起来吧。”   “我是瞧您就带着您公子一个人过来买戒指……哎,好,好,我这就帮您将对戒给包起来。”   阿笙吃了一惊,他飞快地比划着,“爹爹,您买一对做什么?”   “爹爹自是有爹爹的打算。小孩子家家的,莫要打听这么多。”   “爹爹……”   “这位爷,对戒已给您包好,烦请里头付钱……”   方庆遥便随伙计,进去里头付钱。   阿笙只好跟上前。   付过钱,方庆遥心满意足地从伙计手中接过对戒。   “爹爹,您会不会太过冲动了一些?您便是要送给二爷,买一只也便够了。这款不单卖,您可以瞧瞧别的款式啊。”   方庆遥将素戒宝贝地贴身收好,“哎呀,你还小,不懂。”   “爹爹——”   阿笙还要再劝,忽地,瞧见外头冲进三个蒙面大汉手中持刀,冲了进来。   “打劫!不许动!”   “统统不许动!蹲下,都给老子蹲下!” 第324章 爹爹快跑   “啊——”   “啊!跑,快跑啊!”   “妈妈,妈妈!”   “救命啊!”   “救——”   店里的顾客尖叫着往外跑。   有孩童被其他客人给绊倒,坐在地上哭着喊妈妈。   有一位已经跑出门店门的顾客,不幸被歹徒发现,从后头被一刀捅穿,倒在血泊当中。   “瞧见了?都给老子闭嘴!不然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蒙面大汉指着地上痛苦挣扎的妇人,语气冷酷地道。   方庆遥拉着阿笙第一时间跑到门口,眼睁睁瞧见那妇人就这样被捅穿了身子,瞬间瘫软了双腿,没敢再跨出去半步,脸色蜡白。   阿笙及时地扶住了爹爹,谨慎地跟着人群往里头撤。   同孩子走散的妇人迅速地抱起孩子,捂住孩子的嘴,不敢在让孩子发出丁点声音,生怕下一个被捅穿了的人会是自己。   人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住了咽喉,店里瞬间鸦雀无声。   “把手都给我举起来,放到后脑勺。”   “蹲下,都给老子蹲下!”   留一人放哨,两名大汉手中持刀,大步地迈进店里。   人们颤抖着照做。   “把店里的金饰都给老子拿出来!”   藏到柜子后头的金店老板被歹人提拎了出来。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想要活命,就把金饰都给老子装进这袋子里!”   金店老板这才发现,这持刀歹人的同伙还带着一个麻袋。   金店老板瞧着那个麻袋的口子,险些两眼一黑,可到底是命要紧,只能心痛地将柜子里头的金饰往麻袋里头装。   那歹徒嫌金店老板一个人装太慢,目光逡巡,持刀的手指了指蹲在地上的一位年轻伙计……以及阿笙,“你,你,你们两个,过来。”   方庆遥睁大了眼睛。   在爹爹喊出声音之前,阿笙拼命地朝爹爹摇了摇头。   可千万不能将歹徒给惹恼了,否则他同爹爹两人的性命只怕不保。   那另一名被指到的伙计脸色比白纸都还要苍白,却也不敢不从,只得身子发抖地站起身。   “都给我装!”   “速度要快!”   阿笙同那名年轻伙计才走至柜台前,那持刀的歹人就粗声粗气地命令着,吩咐他们赶紧干活。   …   “老大,我拎着挺重的了,要不今天先撤?太重咱们也不好逃走。”   持着麻袋的歹徒小声地同持刀歹徒商议。   持刀歹徒眼神冷厉地点了点脑袋,低声道:“东西拿好,撤。”   一人提着装着金饰的麻袋往外走,一人持刀,倒退着往外走。   店里的人无不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心里头恨不得这三阎罗既是已经拿到金子,便赶紧走。   忽地,那名持刀的歹徒停住了脚步。   他指了指蹲在门口的一位男子,冷声道:“你同我们走!”   倘若他们就这么出去,遇上巡捕房的人,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可手里头有个人质就大不一样了。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你们,你们抓他,抓他吧!他是长庆楼的管事,长庆楼方掌柜的爹爹,身价高着呢!比我好使多了!”   那名男子为了自保,将方庆遥给用力地推了出去,想来这人应当去长庆楼光顾过,认出了方庆遥。   方庆遥身子一颤,他尚且来不及反应,忽地身子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歹徒的目光当即落在了方庆遥的身上,命令道:“你,过来!”   方庆遥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掌心被擦破了皮,膝盖也受了点皮外伤。   方庆遥到底是经历过世面,纵然心知,自己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心里头还是庆幸,不是阿笙被认出。   这个时候,决计不能叫那三个歹徒察觉阿笙的身份!   纵然心里头再害怕,方庆遥只能忍着疼,配合地从地上站起身,便是连余光,都没有往阿笙那头瞄一眼,生怕会连同阿笙一同牵累。   …   爹爹!   阿笙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歹人就这么将爹爹给带走,可他心里头也清楚,莫说歹徒有三个人,便是只有一个人,正面对上,他也未必能够有胜算。   阿笙的视线四下飞快地观察着……   忽地,他瞧见柜台上有一个茶壶。   方庆遥腰不好,方才又跌了一脚,走得慢,那歹徒不耐烦地道,“不想死的,现在就走到我的跟前来!”   方庆遥只好一瘸一拐地,稍稍加快了脚步。   阿笙瞧见这一幕,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他的双手攥成拳,愤怒地等待着时机。   趁着那歹人的注意力在爹爹的身上,且背对着他站在店门口,阿笙悄然走到茶壶的旁边,他瞅准时机,抄起茶壶,快步地朝门口的歹徒走去——   身后将手中的茶壶重重地砸在那名歹徒的脑袋上。   阿笙以为那歹徒会倒地,可对方竟没有。   不但没有倒地,反而转过了脑袋,鲜血顺着那歹徒的脑袋往下淌,对方眼神凶狠地瞪着他,眼底赤红一片。   阿笙手中手脚冰冷,他的喉咙发紧,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掐住,可与此同时,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喉间冲出——   “快!!!”   爹爹快跑!! 第325章 晚辈鲁莽   阿笙的这一声“快”字,沙哑又不好辨析,却如同摔杯的信号。   方才还蹲在地上的人们,忽地抄起货柜上的镜子、盆栽,凳子……所有能扔的东西,悉数朝那三个绑匪的身上砸。   年轻的妇人大声地朝街外路过的行人大声呼救:“救命啊!!杀人啦!!!!”   店外头,聚集了不少的路人。   碍于歹人的手里头拿着刀,大家伙顾忌着不敢上前,只能伺机寻找合适的时机。   见店里头的人动了手,大家伙也就持着从隔壁店家借来的锅铲、锅盖前来帮衬。   …   对上歹转过身时那血红的双眼时,阿笙一度身子僵直,他以为自己的小命今日是定然要交代这儿了。   却不曾想,瞧见一个镜子从他的眼前飞过。   “你怎的还傻傻站在那儿?快躲起来啊!”   阿笙认出,是先前那个同他一块装金子的伙计!   伙计扔了镜子,矮着身子,跑过去拉走阿笙,迅速地躲到柜子后头。   这一下,店里头的人彻底没了顾忌,什么扫帚、簸箕,都往歹人的身上招呼。   “找死——”   那歹人怒火中烧,手中持刀,誓要给阿笙一个教训不可,被他的同伙给拽住,“这都什么时候了?!快走!不然来不及了!走!!”   人聚得越来多,再不走,就逃不脱了!   “那老头呢?!”   长庆楼掌柜的父亲,活生生的金疙瘩,人呢?!   “方才趁着咱们没留神,跑了!走!”   一直躲在柜子后头的掌柜眼神牢牢地盯着拎着装自己金饰的麻袋,伸出脑袋,朝街外大喊:“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谁要是替我追回金子,我定重金酬谢!!!”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众人听说那歹人抢了金子,又听说追得金子有重谢,哪能轻易叫这三人给走脱了!   以锅盖护身,锅勺、扫帚当武器……一拥而上。   …   “逮到了!”   “逮到人了!大家伙,咱们可千万不能叫他们逃脱了啊!”   有回店里去拿绳索的,竟还有人拿了自家的渔网过来的……   歹人被众人齐心协力给抓住,只等巡捕房的人到。   金店掌柜第一时间从店里跑出来。   他从路人手中接过装着金子的麻袋,没敢在大天广众之下数,忙向众人连连道谢,“多谢大家,多谢大家……还请大家随我来,做一个登记。待明后日店里收拾过后,凭登记来领酬谢……”   …   “阿笙,阿笙!”   “阿笙……”   阿笙是亲眼瞧见爹爹跑了,被旁边的店家给拉进了店里头,因此他被店伙计拉着躲到柜子后头时,也便没有急着出去。   听见爹爹的声音,阿笙方才站起身。   方庆遥在四处找阿笙,余光瞥见的阿笙身影,他一瘸一拐地跑过去,他双手放在阿笙的肩上,神情激动地问道:“阿笙,你,你方才,是不是说话了?!”   那伙计同阿笙一块从柜台后头走出,听见方庆遥的话,忍不住道:“这位爷,您是不是被吓着了?这位小兄弟又不是个哑巴,当然会说话了。”   “对,对。我儿子不是个哑巴,我儿子不是个哑巴……阿笙,阿笙……”   方庆遥一把楼主阿笙,激动地语无伦次。   阿笙会说话了!   阿笙会说话了!   那伙计站在原地,微张了张嘴。   儿,儿子?   先前那妇人对歹徒说,这位爷是长庆楼掌柜的爹爹……现在,这位爷说这位小哥是他儿子……   那,那这位小哥……岂不是,岂不是便是长庆楼当家的?   乖乖,这位小哥瞧着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竟经营那般大的酒楼了?   …   铭德医院。   “医生,怎么样,我儿子的手……要,要紧吗?”   方庆遥坐在凳子上,却是伸长着脖子。   医生在用镊子将扎在手心肉里的瓷片一一挑出,看得他是一阵心惊肉跳,“医生。我,我儿子他是个掌勺的,他还喜欢画画。不能掌勺了这没什么,可他真心喜欢画画,他的手可不能有事啊。”   阿笙手上伤口得处理,没法比划,他朝爹爹摇了摇头,意思是,让爹爹先暂时别说话,保持安静,莫令医生分神。   先前在店里,阿笙的出口的那一声“快”叫方庆遥欣喜若狂,还以为阿笙会说话了。   直至阿笙用手势同他比划,他才知晓,那时情急之下,阿笙压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当时说话了。   不过当时好多人在场,他也一一问过大家,确实听见阿笙说了一个“快”字。   他问了阿笙,阿笙方才告诉他,约翰医生告诉他,得勤练习,哪怕是“嗯”、“啊”这样的单字,也得多练,要少依赖手势,这样后头兴许才能说一整句,乃至恢复正常说话。   对于方庆遥而言,这已经是极好的一个消息了!   见眼下阿笙又只是同他摇头,没有“出声”,虽说有些失落,可也不到失望的程度。   只要阿笙有希望开口说话就好,能不能恢复跟正常人一样都不要紧!   阿笙让他暂时不要出声,他也便没有再追问。   倒是医生将阿笙手上的又一片小碎瓷取出,抽空回了一句,“喜欢画画啊?放心吧,没有伤及骨头跟手筋,不会影响拿画笔的。”   方庆遥一听,心里顿时一慌,顾得膝上有上,他起身,着急地问道:“不影响拿笔?那是对颠勺有影响么?可是阿笙的以后的手,再也拿不动锅铲了?”   门诊室的门忽地被推开,谢放疾步走近,“医生,请您务必要想想办法。不管花怎样的代价都可以。”   门诊医生是一位老先生,见有人擅闯他的门诊,他极为不悦地质问道:“你谁啊?知不知道如果没有允许,不能擅自推门进来?”   “章医生,他,他们执意要进来……”小护士一脸慌张地跑进屋。   谢放拱手致歉:“实在抱歉,是晚辈鲁莽……”   方庆遥有些别扭地帮着解释:“他,他是我大儿子。兄弟两人打小感情就好。对不住啊,医生。不过我的意思也是一样的,只要您能够将我小儿子的手给看好。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第326章 小小心意   “原来你是这位小兄弟的兄长……”   听说是病人家属,方才还很是有些不悦的医生缓和了脸色,他略带无奈地同这“一家子”解释:“我何曾说过他这手不能颠勺了?他算是比较幸运,手就是受了点皮外伤,没伤筋也没动骨的。   作画需勾勒、描摹,我的意思是,既是能做作画这般精细的活,自是也能够颠勺。不过,回去后,还是需要好生将养。两日后找我换纱布,伤口注意不要碰水,是感染了伤口,伤口恶化,那真不是花多少钱的事。”   方庆遥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他一再向医生道谢:“多谢您,多谢您!”   谢放苦笑,这一回自己了确实是莽撞,没有将话听清楚,就擅自闯了进来。   只是心里亦是松了口气,手对普通人尚且十分重要,何况是喜欢作画,又兼顾长庆掌柜的阿笙。   …   阿笙手上的伤未伤及筋骨,只是需要做外伤的处理。   包扎完伤口,由候在外头的福禄搀扶着离开医院。   方庆遥同谢放两人陪在左右。   方庆遥自己的腿一瘸一拐的,倒是对阿笙一再叮嘱,“阿笙,你走慢一点,小点心,啊。”   一行人走出医院大楼,阿笙转过身,很是无奈地同爹爹比划着,“爹爹,我伤的是手……”   不是腿,他走快一些没事的。何况,顾及爹爹的腿伤,他已走得极慢第了。   方庆遥忙拉住了阿笙比划的手,避着他手上的伤,拉的是他的胳膊,“不忙着比划,不忙着比划。你手才包扎好,莫要乱动。”   阿笙:“……”   大夫只说注意不要碰水,提醒他及时上医院换纱布……只是比划几个手势而已,应该无碍?   …   谢放的车子就停在医院外头。   福禄、福旺两人另外坐车回去。   司机习惯性地打开副驾驶的门——   每回方掌柜都会陪着阿笙少爷坐后头,二爷便会坐到副坐来。   出乎司机意料,这一回,方掌柜的竟绕过车子,来到了副驾驶。   意外的人不止司机一个。   不仅仅是阿笙纳闷爹爹怎的未向先前那样,跟着他一块上车,便是正要向往常一样往副驾驶走去的谢放,瞧见先他一步的方叔,亦是颇为意外。   “我这腿……受了伤,坐前头腿好伸展一些,这一回就委屈二爷坐后座了。”   上车前,对上谢放的眼神,方庆遥有些不大自在地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难怪方叔会一反常态。   不过是一个座位,谢放自是不是在意,“无妨,您觉得方便就好。“   “哎,好。”   方庆遥弯腰上了车。   …   阿笙坐在车上,将爹爹同二爷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得分明。   他拍了下爹爹的肩,待爹爹回过神来,关心地比划着,“膝盖的伤口很疼么?”   尽管大夫也给爹爹看过手同膝盖上的伤,说是也不严重,只是受了皮外伤,可他还是担心,会不会是医生哪里没有检查出来。   方庆遥瞧见阿笙又在打手势,忙道:“没有,没有。就是前头位置宽一点,舒服一些罢了。你莫要再比划了,好好休息。”   阿笙只好将手放腿上,听爹爹的话,没再比划。   车身微陷,“嘭”的一声,车门关上。   小七同阿达前几日被二爷派去外地办事去了,尚未回来,阿笙原本想问二爷是如何知道他出了事,怎么知道他同爹爹两人在医院,来寻了来,可又担心爹爹若是听见二爷回他话,定然又会叫他莫要再打手势,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二爷,一副想要比划,又只得生生忍住的模样。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谢放如何没瞧出来?   余光瞥了眼副驾驶,方叔这会儿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休息,想来不会注意到他们。   他同阿笙打着手势,“可是想要问我怎么知道你同方叔两人在医院?”   阿笙陡然睁圆,将爹爹方才的叮嘱转瞬给抛在了脑后,“二,二爷您,您怎的也会……”   “从前学的。你们去的金店出了事,阿贵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给我办公室拨了电话,他问了人,知道你们去了铭德医院。来到医院,稍微一打听,也便知道你们在的诊室了。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担心阿笙还会有什么想要问的,打手势手上的伤口难免会疼,谢放索性一次性比划给他。   至于说手势是从前学的,其实严格意义上,不算“学”的,两人共同生活的那几年,他自然而然也便会了。   阿笙信了二爷的话,倒是没起疑心,只觉得分外感动,他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心里头还在因为二爷竟还特意为了他去学过手势这事动容。   谢放:“倒是你同方叔,怎的忽然想到要去买金饰?是方叔提的?若是,你便点点头。”   他先前未曾听阿笙提过有想要买金饰的念头,故而才会猜测,会不会方叔的主意。   阿笙点点头。   因着爹爹交代了他,打算时候打算给二爷一个惊喜,希望他能够帮着保密,阿笙也便没告诉二爷,爹爹买金饰的原因。   好在,二爷也没多问,阿笙心里头也便松一口气。   …   同方庆遥都受了伤,今日自是不宜再回长庆楼,谢放也便让司机送两人回小洋楼先休息。   车子在小洋楼停下,谢放亲自陪阿笙同方庆遥两人进去。   扶方庆遥在沙发落座,谢放出声道:“方叔,阿笙,你们先好好休息,长庆楼那边,我已经交代了阿贵看着,若是有问题,阿贵只会打电话给明诚。你们尽管放心在家中养伤。我还有事,得先回公司一趟……”   才在沙发坐下的阿笙,倏地朝二爷看去。   二爷这才回小洋楼,便又要出门么?   方庆遥听说谢放这会儿就要走,一下便明白过来,二爷能去一趟医院,又亲自陪他同阿笙两人回小洋楼,多半是百忙之中抽的空。   方庆遥手摸在自的胸口上……   他迟疑地唤出声,“二爷——”   谢放眼含询问:“您说。”   方庆遥从衣襟里头,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小布袋,递过去,脸上神色很是有几分不自然,“我,我这有个小东西,想要送您……小小心意,还希望您能别嫌弃。”   谢放一脸意外。   “您接过去啊。”方庆遥催促了一声。   谢放只好将布袋给接过去。   “您打开瞧瞧……”   谢放依言打开。 第327章 伺候沐浴   谢放的的视线从素戒上移开,他倏地抬起头,朝方庆遥看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在医院时,方叔向医生介绍,言他同阿笙是兄弟,他是他的大儿子那句话背后的真正深意。   担心自己有所误会,出于谨慎,谢放决定还是问清楚一些。   他的目光对上方庆遥:“方叔这是……”   方庆遥神情很是有些别扭,他不大自然地道:“一直以来,二爷您都帮了我同阿笙许多的忙。除却口头上的答谢,我们也没能为二爷做过什么,更没给过什么谢礼。   这是……这是今日我让阿笙陪我上街买的素戒。因着店员说不单卖,我便只好将两个都给买了下来。”   阿笙陡然瞪圆了眼睛。   在金店时,爹爹可不是那么说的,当他问爹爹为何要买下一对时,爹爹还言他是小孩子,不许他多问。听上去像是原本就计划买的一对。   怎的这会儿,成了似是不得已才买下的这一对素戒?   …   谢放眼尖,如何没瞧出这素戒的大小不一样?   若是店员不单卖,那么直接买其他款式的戒指也便是了。谢放将方庆遥的表情尽收眼底,自是知晓以上所所言应当都只是表面的理由。   如此,他的猜测竟是对的!   方叔这是,接受他同阿笙了?   近年来,谢放不是没有察觉到方叔对他态度的转变,譬如从一开始知晓他同阿笙的关系之后,便一直想要搬出去,对他客气有佳却始终带着一些疏离。后头虽说谈不上亲近,可渐渐地不再提及搬出去一事。   他想,许是因为阿笙年纪尚小,不急着谈婚论嫁,方叔也便没有采用过于强硬的手段。   他从未想过,方叔会有接受他同阿笙的一天。   方庆遥既是没有说破,谢放自是不会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比谁都清楚这一对素戒分量的他,顺着前者的话,郑重地道谢:“原来是这样。南倾谢过方叔。”   方庆遥一脸期待:“这素戒,二爷可还喜欢?我是考虑到……二爷素来低调,应当是不喜太过花里花哨的款式,故而才买的这一款。”   怎么会不喜欢?   莫说是素戒,便是纸糊的,他都喜欢。这其中的深意,已胜过黄金千万。   谢放将素戒谨慎地收好,他郑重地道:“甚是喜欢,方叔有心了。”   见状,方庆遥轻舒了口气,不由也笑了,“二爷喜欢便好,喜欢便好。对了,等回头,您若是有空,自己试一试戒指的大小,若是不合适,我拿回金店去换。”   谢放点头:“好。”   …   谢放还有事要回公司,陶管事出门相送。   阿笙见陶管事同二爷一块出了门,他方才比划着问爹爹,“爹爹,我瞧着那戒指大小是不一样的,您两个都送给了二爷,可二爷一个人,怎得戴得了尺寸不一样的戒指?”   便是爹爹当真要送两枚戒指,也应该送大小一样的戒指才是。   方庆遥:“大人的事,小孩儿家家的莫要多打听。”   阿笙:“……”怎的又是这一句?   “爹爹……”   “对了,你要少比划一些,这样让手快些好,知晓么?”   阿笙:“……”   …   “少爷,您这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出了门,陶管事便忍不住难掩高兴地道。   阿贵提前打了电话回来,是以陶管事也提前得知了方掌柜的同阿笙少爷两人受伤的事,待两人回来时,也便没多问,想着让人多休息。   他听阿贵说了,方掌柜同阿笙因为上街去买金饰才出了事。   他当时还在想,怎的无端端的,方掌柜的会想到忽然去金饰。没想到,方掌柜那金饰,竟是特意为自家少爷买的,噢,不对,确切来说,应该是为少爷同阿笙少爷两人买的。   自打方掌柜知晓阿笙同少爷的事之后,对少爷就不比过去热络,虽谈不上给脸色,可态度上确实要冷上许多。   他也知晓,这种事当爹的总归是难以接受,因着他是少爷这边的人,更是不好张口同方掌柜的去聊少爷同阿笙的事。   想着,最好的结果便是能够像现在这样继续共住在一个屋檐下,方掌柜的不再提搬走的事。   哪里能想到,方掌柜的竟还有自己想通的一天!   最意外的人,莫过于谢放。   是啊,总算是守着云开,见云明了……   谢放对陶叔叮嘱道:“多谢陶叔。方叔同阿笙两人,就有劳您同陶婶多照顾了。尤其是阿笙的手,要小心伤口,不能碰水。”   “您放心。我定会替您好好照顾阿笙少爷同方掌柜的。不过……”陶管事的脚步一顿,“二爷,我瞧着阿笙少爷身上的衣衫沾了血,恐怕得换下,再洗个澡。他的手不方便,沐浴的事……”   陶管事话声未落,只听谢放沉声道:“沐浴的事,等我晚上回来。”   陶管事忍住笑,“哎,好。”   …   “你身上我什么地方没见过?赶紧的,把手给我抬起来!”   “你不让爹爹给你洗,你还想着谁伺候你沐浴?”   “你自己洗,就你这包着纱布的手?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你的伤口不能碰水!你都这么大了,你当爹爹还稀罕给你洗澡呢?”   夜里,谢放回到家,便听见方叔一声声不满的自二楼传出。   陶管事迎上前,笑着同自家少爷解释道:“方掌柜的打算睡下了,想起阿笙少爷的手不方便,便想着给阿笙少爷把澡给洗了再去睡。方掌柜的手不也擦伤了么?阿笙少爷便执意要自己洗,父子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了。”   福旺在一旁告着状:“我说去伺候阿笙少爷沐浴,陶叔非说用不着我。这家里,就我同阿笙少爷最熟络,您说,用不着我,还能用着谁?”   谢放淡声道:“是我事先吩咐了陶叔。”   福旺一脸纳闷:“啊?您吩咐了什么了?”   谢放对陶叔道:“我上去看看。”   陶管事笑着应道:“哎,好。”   福旺这孩子,还是没转过弯来,问陶管事,“陶叔,二爷白天交代您什么了?”   …   谢放上了楼。   阿笙的浴室在走廊尽头。   门关着,谢放站在外头,抬手敲了敲门。   “多半是福旺来了。你要是嫌弃爹爹,不行就让福旺给你洗,总成了吧?”   方庆遥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开了门。   瞧见门外站着的人,方庆遥很是愣了愣,“二,二爷?”   谢放出声道:“方叔,我来给阿笙洗吧。” 第328章 肌肤相贴   一时间,方庆遥心情很是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告诉自己,二爷是个谦谦君子,行事坦荡,何况又是当着他的面提出给阿笙洗澡,他莫要多想。可另一方面,总归是当爹的,心里头不可能半点芥蒂也无。   洗手间里头,阿笙听说是二爷来了,已是吃了一惊。再听闻二爷同爹爹说的话,赶忙从洗手间走出,比划着,“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瞧过他的伤口,也不是很严重,应当是无碍的。过去在厨房手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伤,不也是上点药,便继续干活,伤未好便碰水更是常有的事。大不了,今日稍稍擦洗一下,等伤口长好,到时候再泡个澡好了。   谢放睨了他一眼,“想要伤变得更为严重?”   阿笙:“……”   二爷同爹爹两人何时变得这般有默契了,竟同爹爹说一样的话?   阿笙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只听爹爹浅叹了口气,“如此,便有劳二爷了。换洗的衣服都已经拿了,就放在凳上。”   说着,便当真出了浴室,留阿笙同二爷两人独处。   …   阿笙盯着爹爹的背影,一脸错愕,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爹爹当真走了?   爹爹竟会同意二爷的提议?   爹爹不是向来不喜他过于麻烦二爷的么?尤其是洗澡这样“伺候”人的事,换作从前,爹爹定然会婉拒了才是,怎,怎的这一回竟答应了下来?   方庆遥出去后,谢放关了门,他看了眼浴缸旁边的凳子,想来应当是方叔为了他方便坐着给阿笙洗澡,给自己备的,他便对阿笙道:“你先坐凳子上,我给你除衫。”   阿笙回过神,他的脸颊红透,“我,我自己来……”   “抬手——”   …   方庆遥听见洗手间的门被关上,心随着那“咔哒”的医生,不由地跳了跳。   险些克制不住自己,想要转身回去。   到底还是忍住了。   那一对素戒既是送出去,像是今日这样的情形,往后只多不少,他该早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才是。   木门的隔音一般,“二爷”的那一句替阿笙除衫,以及抬手均清晰地传入他的耳畔。   怕自己多待个半秒都会后悔,方庆遥加快了步子。   只是还未走出去几步,便又停住了脚步,甚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   浴室里,传来水流声,“我先放水,你自己进去,进去时,记得小心一些,浴缸有些滑,还有,手不要碰水。”   “嗯。”   方庆遥听见这一句,终于放了心。   他没看错人,二爷确乎是个君子。   …   “唔——”   因着举着双手,阿笙进浴缸时,身子一下失去了平衡,险些摔跤。   谢放在卷衣袖,见状,顾不得才折了一折的袖子,长臂一伸,将人给扶住。   顺利将人给捞住,谢放扶阿笙坐浴缸里,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方才魂都要被你给吓没了。”   阿笙这会儿衣服都脱去了,二爷这么一扶,两人之间便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几乎肌肤相贴。   阿笙抵在二爷胸口的脸蛋红透。   稍稍稳住身形之后,他抬起通红的脸颊,同二爷比划着,“对,对不住……”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忽然没站稳,其实他的手也可以在浴缸边缘扶一下的,不至于当真摔倒,只是二爷动作比他更快而已。   谢放轻揉了下他的脑袋,“无需同我道歉,我是担心你,不是责备你。”   末了,添了一句,“你的手受了伤,需少比划。”   阿笙微垂着脑袋,乖巧地点了点头。   谢放:“试着用说的吧。”   阿笙抬起脸,他微张着嘴。   啊?   见状,谢放失笑,他食指同拇指同时捏住阿笙的脸颊,“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把‘啊’的声音发出来。人们遇到危险时,会本能地喊‘啊’。   来,喊一声‘啊’听听——”   阿笙坐在浴缸里,耳尖微红,眼底很是有些无措。   他,他还是不习惯,尤其是在二爷面前发出声音。   他的声音同那枝上的乌鸦好听不了多少……   谢放鼓励他,语气温柔,“试试。往后遇上危险了,不知道发‘啊’的音怎么办?发声这件事,除却平日里多练习,你也得首先习惯,用声音,用言语去交流,而不是继续用手势。阿笙会发‘啊‘的音的,对么?’来,像这样,张开嘴,啊,试着发出声音。” 第329章 进步很大   在二爷的一再鼓励下,阿笙鼓起勇气。   他微张开嘴,努力让声音从喉咙里发出。   好几次,他感觉声音已经到了嘴边,可是他越是努力,喉咙就越是发紧,脸颊憋得通红,黑色的眸子更是覆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阿笙转过脸,无助地看向二爷。   他真的很努力了。   浴室里,水汽氤氲,少年身形削瘦,皮肤却是瓷白,脖子以及锁骨处都被染上了绯色,脸颊生红,唇瓣像是抹了桃色的胭脂。   谢放在心底苦笑,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阿笙曾告诉他的,每回只要一练习发声,喉咙便阵阵发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好一会儿,喉咙那阵发紧的感觉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谢放低头,拿过方庆遥事先备好的放在浴缸上的毛巾,“无事,许是有些紧张。我先给你洗澡?”   阿笙很是舒了口气,下意识地点了点脑袋。   脑袋点至一半,忽地想起二爷同他说的,要他尽可能地改一改不出声的习惯,于是便“嗯”了一声。   极小的一声,同蚊呐相差无几,小得快要要听不见。   尤其是谢放刚将毛巾放水里,波动了浴缸里的水花,发出“哗哗”的声音几乎要将阿笙的声音给盖过,可谢放还是听见了。   他将香皂抹在毛巾上,擦拭阿笙的背,声音含着笑意,“这样就很好。”   阿笙身子僵直。   奇怪,他这会儿没有要出声,可喉咙却莫名地发紧,手更是紧张地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   “头发长长了。”   阿笙微转过头,瞥了眼长过耳后的头发,这阵子,确实是长了不少。   繁市什么都贵,便是剃头的花销都比符城,甚至比北城都还要贵,他也便不像过去那样,稍微长长了一些便去捡短一些,时常是想得起来才去。   没想到都长过耳了。   阿笙比划着,“回头找个时间去理。”   谢放将他过长的碎发拨到耳后,再次拿毛巾轻擦他的后背:“这个力道刚好么?”   嗯?   什,什么?   二爷忽然换了话题,阿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谢放低笑出声,“擦背的力道,刚好么?”   阿笙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忽略背后的那双手,这会儿,身子便有控制不住地紧张,脑袋有些僵硬地点了点。   “那便好。”   擦过后背,便是前面。   谢放拿着毛巾的手,来到阿笙的身前。   阿笙倏地往后躲。   担心他会摔着,谢放赶忙将手中的毛巾扔水里,在阿笙的肩上扶了一把,低头睨他,“躲什(么)……”   话说到一半,没了言语——   担心会不小心湿了阿笙手上的伤,谢放。水放得浅,水中的情状也便瞧得一清二楚。   阿笙脖颈红透,低着脑袋,没敢去看二爷,只快速地比划着,“洗,洗得差不多了,可以,可以了。我想起身了……”   太过慌张,以至于手势都没有章法,很是有些“语无伦次”。   谢放坐手在阿笙的肩上轻按了下,声音沙哑,“还未好。”   阿笙着急得想哭,眼睛红红的,瞧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   …   谢放的手伸入水中。   毫无防备,阿笙“啊”地一声,叫唤出声。   少年的声线低哑,像是夏日午后的风所裹挟的热浪,粘|稠、潮湿,身子则像是被抓了尾巴的猫,躬直了削薄的背。   谢放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阿笙发出一声闷吭,比方才的那一声低唤,还要叫人黏糊。   谢放竭力克制着自己,他稍稍松开了手,轻吻阿笙的耳后,“放轻松……”   这一句话,不单是对阿笙说的,又何尝不是提醒他自己。   这叫他如何放轻松?   阿笙脑袋靠在二爷的肩上,眼尾泛红。   这个澡,阿笙洗得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一些。   …   阿笙年轻,加之遵医嘱,没有让伤口碰过水,伤口回愈合得快,手上的纱布换了三、四回,便渐渐地结了痂。   伤口结痂后,阿笙便说什么都不肯让二爷替他洗澡。   好在,他夜里大都比二爷回来得晚,二爷也忙,得知他可以自己洗澡之后,倒是没说什么。   “叩叩——”   是夜,阿笙从柜子里取出换洗的衣服。   听见敲门声,阿笙将衣服放床上,前去开门,认出来人,眼睛微微睁大,“二爷?”   谢放瞥见阿笙放在床上的衣服,“打算去洗澡?”   从二爷口中说出“洗澡”二字,阿笙便难免想起前几日他同二爷在浴室里的那些荒唐事,脸上便忍不住冒热气,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二爷替他洗澡的这几日,阿笙不仅伤口在逐渐愈合,便是……便是是用肢体语言去回应这一习惯都慢慢地在改。   因为只要他下意识地摇头或点头,二爷便会要他“出声”。   “可方便请我进去坐坐?”   阿笙:“……”   自,自是方便的。   阿笙刚要下点头,愣了片刻,努力用说话去回应,“好,好……”   阿笙还是只能说单字,且每回第一次说时,发生总是格外地艰难,需说第二遍,发声才能清晰一些。   谢放轻刮了下阿笙的鼻尖,进了房间,“现在进步很大。”   阿笙弯起唇,轻声地关上房门。   “二爷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单字还好,只要涉及稍长一点的对话,阿笙的手还是比脑子更快一些。   比划完,阿笙才反应过来,二爷不喜欢他用手势,微懊恼地咬了咬唇。   阿笙十来年都用手势来同人沟通,谢放自是知晓这习惯自是非一朝一夕便能全然改掉。   他看出阿笙眼底的懊恼,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已经做得很好了,慢慢来。”   阿笙便开心地弯起眉眼。   “有没有瞧出,今日我有什么特别之处?”   啊?   阿笙微张着嘴,下意识地去看二爷。   二爷今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二爷理发了?   没,没有啊。   那是,换上了新衫?   也不是,二爷身上的这件长衫,去年便见二爷穿过。   谢放刻意抬了抬自己的左手……   阿笙眼睛微微睁圆——   二爷的左手,多了一枚戒指!   阿笙一眼认出,是爹爹送给二爷的那一枚。   自打爹爹送给二爷之后,他便未见二爷戴过。   他曾想过,可是二爷不喜欢,只是不好同爹爹说,才会一直没有佩戴,转念一想,许是二爷没有戴戒指的习惯。   谢放唇角噙笑,“终于发现了?”   “嗯。”阿笙点了点脑袋。   二爷手抬得那么高,就……挺难瞧不见的。   谢放:“来,把你手给我。”   嗯?   阿笙虽不明白二爷的用意,可还是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谢放握住阿笙的右手,“莫动,很快便好。”   阿笙眼露茫然。   待阿笙回过神来,他瞧见自己的无名指上,赫然多了一枚素戒。   俨然同二爷手上的那枚戒指,一模一样。 第330章 终于接受   阿笙吓一跳!   他赶忙将自己手中的戒指给取下。   二爷未免也太大胆了一些!   这可是爹爹送给二爷的,二爷若是转赠给他,这同直接告诉爹爹他同二爷的关系有甚区别?   爹爹哪里能够经受得住这样的刺激。   猜出阿笙下一步的动作,在阿笙将戒指取下之前,谢放手覆在阿笙的手背上,“莫慌。这戒指,方叔原就是替你挑选的。”   …   阿笙愣住。   二爷这话,是,是何意思?   谢放将阿笙欲要取戒指的那只手拿下,握住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你没发现,这戒指同你的食指刚好契合么?”   阿笙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戒指。   他错愕地发觉,确实如二爷所言,这戒指戴在他手上竟是不大不小,刚好!   谢放:“前年岁末,方叔便知晓我们的事。”   这一句话,无疑如同一声惊雷炸在阿笙的耳畔。   什,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阿笙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二爷方才说,爹爹……爹爹很早之前,便知晓他同二爷的事?   这,这怎么可能?   倘若爹爹早就知晓他同二爷的事,如何,如何全无半点反应?   不,不对……   爹爹似乎不是全无半点反应。   阿忽地记起,刚来繁市的那一年年末,爹爹十分突兀地提出要同他搬出小洋楼。之后因为找房子不顺利,加之除却这这租界片区,其他地方都不大安全,才渐渐地未听爹爹再说起……   莫不是二爷口中,爹爹前年岁末便知晓他同二爷的事……指的,便是那个时候?!   再细一回想,那个时候的爹爹确实不大对劲。   譬如爹爹从来对二爷敬重有加,可是那个时候爹爹对二爷却有些冒犯,还有……二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经常住公司,临近年关,才搬回小洋楼。   可是他同二爷两人做了什么亲密的举动,无意间被爹爹给撞见了?   应该不是……   倘若是无意间被爹爹给撞见,以爹爹冲动的性子,多半当场就会发作,强行要求他同二爷两人分开。   阿笙比划着,“是,是方骏?!”   他记得方骏就是那年的年末去参的军。他当时还奇怪,为何爹爹会舍得方骏去参军……   谢放轻捏了下他的手,含笑道:“聪明。”   阿笙笑不出来。   不,他一点也不聪明。   他笨死了!   先是向来疼爱方骏的爹爹竟然会让方骏年末去参军,再是住得好好的,提出要搬出小洋楼。桩桩件件,分明哪儿哪儿都透着不对劲,可他却后知后觉到现在。   倘若不是今日二爷说破,他怕是压根不会知道爹爹已经知晓了他同二爷的事。   …   “为,为何爹爹知晓后……”阿笙艰难地比划着。   谢放:“你是想问,为何方叔知晓我同你的事情之后,却没有发作,更没有生你的气?”   阿笙僵硬地点了点脑袋。   以他对爹爹的了解,因着二爷于他以及长庆楼有恩,爹爹是定然不会找二爷的麻烦的。正因为如此,按理说应该知会对他更加生气,可是爹爹竟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说过一字半句。   “是我的意思。”见阿笙眼露疑惑,谢放进一步解释道:“是我恳求方叔,不要让你知晓。倘若你知晓以后,定然会不安、为难。”   谢放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阿笙手上的那枚素戒,“阿笙,我同方叔一样,我们都深切地爱着你,也都舍不得让你难过。这戒指,原想方叔送我的当日,就戴到你的手上。只是那时你手受了伤,不方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阿笙眼圈泛红。   爹爹……   他不敢想,这么长时间,爹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还,还有二爷。   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二爷同爹爹两个人,究竟有多煎熬。   …   等,等等……   先前二爷说,这素戒是爹爹选来送给他的。   可爹爹却是以送给二爷礼物的名义,如此是不是意味着爹爹他……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谢放唇角噙笑:“我想,应当就是你心中想的那个意思。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同方叔说破这件事。他能够做到如今这般田地,想必心中经过了无数次的挣扎。”   阿笙眼眶湿润,用力地点头。 第331章 会说话了   “可是今日的报纸送过来了?”   翌日。   方庆遥喝着碗里的豆浆,见福旺从外头进来,出声问道。   “是。今日的报纸送来了,您是要现在看,还是迟一些?”福旺手里头拿着报纸,一面走近,一面回话道。   “我这就吃好了,劳烦,报纸递给我一下。”方庆遥咕噜几声,仰面将碗里的豆浆给喝了个精光。   “您何必喝得这般急,我给您放桌上就是了。”福旺哭笑不得。   说着,他将手中的报纸给放方庆遥手边。   两人正说着话,阿笙也下楼来了。   “爹爹,早……”   方庆遥拿报纸的手倏地一顿,神情错愕,眼底充满了不可置信。   福旺亦是惊讶地微张了张嘴。   …   方庆遥一下从座位站起身,急忙忙推开椅子,疾步走到阿笙的面前。   他双手搭在阿笙的肩上,神色难掩激动,“阿笙,你,你方才说,说了什么?你方才,可是,可是喊爹爹了?”   不是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是不是?   阿笙方才当真喊了他爹爹?   阿笙笨拙地将独自一个人时练习了上百上千次的称呼,又重复了一遍,“爹,爹爹。”   他方才果然没听错,阿笙当真会喊爹爹了!   阿笙会喊爹爹了!   老天爷,他竟在有生之年,还能听见阿笙喊他爹爹!   “爹爹,莫,莫哭。”   阿笙掏出身上的帕子,给爹爹擦眼泪,亦是红了眼眶。   “爹爹高兴,爹爹这是喜,喜极而泣……”   自打那日在金店,听阿笙说过一个“快”字,他心中总想着,要是哪天阿笙能够开口说话,再喊他一声爹爹便好了,哪怕就只一声。   可他听阿笙说得最多的,只是“啊”,“嗯”,“噢”此类单音字,便是“快”字都没再听阿笙说过,大部分时间,阿笙都还是用手势。   万万没想到,竟会有梦想成真的一日,且这一日来得这般快。   如同做梦一般。   方庆遥接过阿笙递过来的帕子,颤抖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泪光闪动间,方庆遥瞧见阿笙指上的有什么东西,也闪了闪。   方庆遥:“……”   …   莫说买戒指的那日,性命都险些丢了。   单说这戒指由他亲自挑选,又是亲手送出去,方庆遥自是一眼便认出了阿笙手上戴着的黄金戒指,便是自己送给二爷的那一对当中的其中一个。   这些日子,他一直留意着二爷的手,可一直未见二爷戴过他送的那枚素戒。   他想着,会不会是二爷好东西太多了,瞧不上他送的这点东西。可又觉着,应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二爷不会是那样的人,许是二爷不习惯戴戒指,毕竟平日里,他确实未见二爷戴什么金饰。   未曾想,今日竟会先在阿笙的手上,瞧见了他送出去的戒指!   不知为何,他的脑中忽然闪过“儿大不中留”这五个大字。   …   “太好了!阿笙少爷,你会说话了!”   福旺从最初的惊讶当中回过神,他走上前,开心地抱住阿笙。   虽说他先前便知道约翰大夫提过,阿笙少爷只要勤加练习发声,便很有可能再次开口说话,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笙少爷的进步却微乎其微,他想着,希望许是十分渺茫的了。   “待二爷回来,我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阿笙抬手擦了擦自己的湿润的眼角,他眼露困惑,比划着,“二爷这么早便已出门了么?”   福旺:“咦?二爷没同你说么?他今早同薛先生两人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去霞城去了。顺利的话,来回估摸着也得一个来月的时间才能回来。”   方庆遥亦是一脸意外,“怎么此前从未听二爷提过这事?”   他微微失神,他比划着,“二爷,二爷没有同我提过……”   为何昨晚上二爷一字未提?   福旺纳闷地问道:“哎?阿笙少爷,您不是会说话了么?怎,怎的还用手比划?”   方庆遥眉头微皱,附和着点头,“是啊,阿笙,你既是会说话了,还是学着用说的,说得慢一些也不要紧,还是少用手势为好。”   要是还习惯性用手势,如何进步?   阿笙顾不得回爹爹的话,他着急着比划着问福旺,“二爷临走前,可有同你交代过些什么?”   “二爷今早临走前,托我将这封信转交给您。想必信中,二爷应当有同您解释原委。”   陶管事从外头走进,他将手中的信交给阿笙,“霞城距离繁市万里之遥,外头又兵荒马乱的。想必少爷心知,若是提前将要去霞城的事告诉阿笙少爷,阿笙少爷定然要为此事忧心牵挂。此番二爷是带了护卫队去的,小七也跟着,阿笙少爷大可放心。”   阿笙怔楞地接过信,“二爷可有告诉您,他此番同薛先生去霞市,所为何事?” 第332章 民风彪悍   “隆升有一批发往霞的货,走的水路。不知是何缘故,那边的掌柜的迟迟未收到货,让我们这边再给发过去。整整一艘船的货,那边既是没有收到货,我们这边就收不到货款,二爷如何敢冒然发货?   走的我们自己的船,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霞城那边拍来电报,催发货催得急,薛先生只好亲自去一趟调查清楚那批货的下落。   霞城多山地,民风彪悍,二爷是担心薛先生一人前去,当地合作的客商未必买账,最后还是决定同薛先生一同动身前往霞城。”   阿笙好几日没见到同薛先生来长庆楼,二爷这几日也大都是早出晚归,想着应当是隆升事务繁忙,也便没有多问,可他没想到,原来隆升出了这样大的事。   方庆遥眼露担心,“二爷同薛先生此举实在是太涉险了。现在外头到处都兵荒马乱的,从繁市去霞城的途中,万一途中遇上炮火……”   想当初,他从符城坐火车来繁市,路上就遇见好几拨难民,皆是因为家乡打战,从故土逃出来投奔外地亲戚去的。   方庆遥话尚未说完,瞥见阿笙瞬间苍白的脸色,及时收了声,生生地拐了个弯,“嗯……不过外头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在打战,二爷同薛先生既是决定前去霞城,想来应当会避开那些战乱的城市。”   陶管事也出声安慰道:“是啊,阿笙少爷,二爷同薛先生出发前都是做了个功课的,也拍了电报向霞城那边的人了解过,霞城那边还算是安稳,二爷同薛先生此行应当不会有事的。”   阿笙捏着二爷的信笺的指尖微微收拢。   希望吧。   不知为何,自打知晓二爷去了霞城,他这心便砰砰跳得厉害。   …   “呜呜——”   火车开动,汽笛声鸣叫,人山人海的站台在视野里逐渐地变小。   “今日出门得早,早点都还没吃吧?给,吃个灌汤包,还热乎着呢。自是比不上阿笙的手艺,不过我方才尝过一个,味道也还成。”   薛晟从食盒里头,拿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灌汤包,给身旁的谢放递过去。   “多谢。”   谢放自上车起,便一直望着窗外,听薛晟提及阿笙,方才转过了头,下意识地去看薛晟手里头的汤包。   薛晟将汤包放谢放手中,“既是放心不下,何不留在繁市?我一个人前去霞城便是了,一查出咱们失踪的那批货的下落,就拍电报给你,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谢放失笑,“阿笙在繁市,有方叔,陶叔、陶婶,还有福旺、福禄照顾,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阿达同一组护卫队亦留在繁市照应,便是他同明诚不在的期间,繁市出了什么乱子,护着方叔、阿叔他们出城应当不是问题。   何况,方叔今日应当是瞧见阿笙手上戴的戒指了,此刻他人不在繁市,方叔会心里头会舒服一些。   薛晟吃着汤包,纳闷不解地问道:“你既不是在担心阿笙?为何自上了车之后便沉默寡言的?是有其他行事?“   谢放语气微沉:“霞城那边迟迟没有收到我们的货,我担心,许是当出了事。”   薛晟将嘴里的汤包吞下,眉宇间亦是笼罩着一层凝重,“这也正是我忧虑的。按说,咱们的货船应当在六日前就已经抵达霞城,开始卸货才是。如今却是下落不明,也不知是海上遇上了什么意外,绕了远路还是怎么的。”   谢放沉吟:“如果只是这样,目前最多只是错过交货期,我们同客人解释解释,再让几分利便是了。怕只怕……”   薛晟:“怕什么?咱们的船都买了保险,大不了,找保险公司赔付。总归,等去了霞城一查,便知道咱们的船到底有没有在霞城卸过货了。万一是霞城那边的商户联合起来,骗取咱们的货呢?”   谢放摇头:“倘若是在航海途中,货物出了什么问题,保险公司自是会赔付。可若是船已经靠岸呢?”   薛晟给问糊涂了,“船若是已经靠岸,咱们的人自会安排卸货,如何能全无消息?”   谢放:“我听闻,霞城很是排外,对外来的商客、商船货船很是不客气……过去,有过外地商船靠岸被扣,最后花了一大笔钱才将货物给赎回的例子。”   薛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彻底没了胃口,“咱们不至于,这般……点背吧?”   若是如此,保险公司可不会赔付!   他们已然错过了交货期,若是当真货船被扣,再要花一大笔钱去赎回,这笔买卖……岂不是亏到姥姥家去? 第333章 美胜天仙   “几位爷,里面请,里面请——”   阿笙听见伙计在门口招呼客人,见是熟客便迎上前,同几位客人打招呼。   其中一位客人地打趣道:“哟。方掌柜,这才几日不见,这是……好事接近了?”   嗯?   什,什么?   阿笙一脸茫然。   另一位客人笑着道:“戒指都戴上了。这岂止是好事将近,这怕是好事已经办成了吧?你们说,是不是啊?”   “哎,可惜,可惜了。我原想介绍我家外甥女同方掌柜的您认识、认识。话说回来,您这是何时成的婚啊?怎的也不请我们大家伙喝一杯喜酒?”   阿笙下意识地去抚上自己右手上的素戒,微窘地红了脸颊,方知是客人们误会了。   自从二爷送他这枚戒指以后,阿笙就未让戒指离过身,便是洗漱、睡觉都戴着。   也不知道二爷同薛先生两人现在到了哪儿了,一切是否顺利……   “不该啊,以方掌柜如今的身家,若是成了婚,如何会这般悄无声息的?便是方掌柜的有心低调,人家女方家应当也不肯是不是?方掌柜的,您说是不是?”   “不,不是,这戒指是……”阿笙下意识地解释。   阿笙现在在人前也会说上简单的句子了。   客人们起初都吃了一惊,后来得知阿笙是因为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且来繁市后一直在看医生,方才渐渐有了好转,这才逐渐地习惯。   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后来再来店里的客人,也就都知道阿笙不是个天生的哑巴,对阿笙会开口说话这事,也就没这般惊讶了。   “几位爷,莫要打趣阿笙了。阿笙确实是前一阵子订了婚,不过因着是打小便认识,算是青梅竹马。因着两家都是知根知底儿的,因此,只走了个流程,两家人见了一面,在一起吃了顿饭。若是他人大婚,一定请几位爷喝杯喜酒。   几位爷可是有段时间没来了,今日想吃什么?咱们长庆楼啊,近日可是又推出了几道新菜色……”方庆遥迎上前,一面笑着同客人们“解释”,以免使眼色让阿笙带客人们先上楼上包间。   阿笙一脸错愕地看着爹爹。   他,他何曾订了婚了?   尽管阿笙不明白爹爹方才为何要“骗”这几位主顾,想着爹爹应当是有他的用意,也便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解,领着几位客人上楼上包间。   …   “你这傻孩子,方才那位爷的意思你没听出来?人家是看上你了,想你同他的外甥女相亲,其他几位爷都帮着试探你呢。你要是真同那几位爷说了,你没有同姑娘订婚,人转头就介绍外甥女同你认识,你信不信?”   阿笙从楼上包间下来,被爹爹拽到一旁。   方庆遥是恨铁不成钢,阿笙在经营酒楼,还有其他方面都算是机灵,怎的这一回这般不开窍?   方才那位爷的意思都说得那般明白了,阿笙竟一点没听出。   阿笙愣了愣,他的确没听出那几位爷是在试探他。   “往后若是再有客人问起类似的问题,你笑着应过去便是了,否则待你年岁渐长,想要同你议亲的人只会更多。可知晓了?”   阿笙失笑。   他一个外乡人,繁市的显贵们哪里能瞧得上他,那位客人应当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爹爹,我先去一趟后厨?”   方才那几位爷点了菜,他还没来不及通知伙计呢。   “去吧,去吧。”   爹爹无奈挥手,阿笙也便忙去了。   望着阿笙的背影,神色很是有些复杂。   从前阿笙是个哑巴,人家自是瞧不上。   可如今阿笙会说话了,情况自是大不同。   他们纵然是外乡人,可这几年也算是攒了些家底,长庆楼在繁市的名气更是不小,看上阿笙的自然也就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方庆遥想过,若是自己没有送出去那一对戒指,若是有客人想要介绍姑娘给阿笙,他是不是就能够顺势摆脱人家帮着搭桥牵线。   很快,方庆遥便否定了心里头乍起的这个念头。   若是没有二爷介绍约翰先生给阿笙,阿笙兴许一辈子都是哑巴。   人二爷帮了他们许多,他不能不能忘恩负义。   何况……   方庆遥如何猜不到,二爷为何在临走前才给阿笙戒指。   除却阿笙手上的伤才好全,先前不便戴戒指,再一个,多半是顾及他的感受,这才在出差前,才将戒指交给阿笙。   以二爷的身份、地位,他们绝对是高攀了的,可二爷从未轻慢他们分毫,相反,处处为他们着想。   如此,他又如何能做出对不住人家的事情来?   也亏得二爷离开繁市前,送了阿笙戒指,要不然当真有客人开口说亲,他还真不知该如何不在伤了和气的情况下婉拒人家。   …   “掌柜的,您订婚啦?恭喜,恭喜!我说呢,掌柜的您先前从不戴任何金饰的,前几日却是忽然戴上了戒指,原来是……”   “原来是订婚了!掌柜的,您订的是哪家的姑娘啊?怎么连我们都瞒着?”   “是啊,是啊,掌柜的,咱们未来老板娘长得好看么?”   “那必须啊!咱们掌柜的模样这般周正,咱们老板娘不得美得更天仙似的,才能称得上咱们掌柜。”   方庆遥同那几位熟客说的话,被路过的几名伙计给听见了。   不到半日,阿笙订了亲这事长庆楼的伙计便都知晓了。   休息时间,纷纷围上前,向东家道喜,大家伙是对那位未曾谋面的未来老板充满了好奇。   主要是掌柜的长得太俊俏了,比那电影画报上的男明星还好看,能够配得上掌柜的姑娘,得是多好看呐?   阿笙先是一愣,一开始没明白大家先后向他道喜是怎么一回事,待反应过来之后,脸颊蓦地通红。   哪,哪有什么老板娘?   大家以为阿笙害羞,加之阿笙“学会说话”的时间本就不长,见阿贵朝这边走来,有人便上前拽住了阿贵的胳膊,“阿贵哥,你同方叔还有掌柜的住一起,你见过咱们老板娘没?”   阿贵见过二爷手中的戒指,自是知晓阿笙手中的戒指同二爷所戴的戒指是一对。   见阿笙憋红一张脸,不知怎么同伙计们解释,便出声替阿笙解围了一句,“模样不输咱们掌柜的。”   …   “当真?!掌柜的,那您什么时候带老板娘来巡店呐?”   “是啊,是啊,掌柜的,什么时候让我们见一见老板娘呗?。”   阿贵板起脸:“一个个的想什么呢?掌柜的同对象只是刚订婚,还没有成婚,人家怎么可能来咱们店里?一个个都闲得发慌,没其他事做了是吧?”   阿笙耳朵有点烧。   倘若说,大家不知道他的对象是二爷,才会误以为是一位“老板娘”,那么阿贵应当是切切实实地知晓他同二爷的关系,才会只是以“对象”代替“老板娘”。   在人前,他向来同二爷十分注意,不知道,阿贵是怎么看出来的……   以往,大家伙要是一见阿贵主管板起脸,散得不要太快,毕竟掌柜的同方叔至多是说一下他们,阿贵主管会切切实实扣他们工资。   这一回,大家伙却仍是聚在原地聊天,“别说,这会儿是挺清闲的。说起来,从前便是过了饭点,咱们店也是座无虚席的,进来吃点心的,喝茶的,络绎不绝。可自打传出东洋人要在咱们繁市开战,现在城里头越来越乱,不少有钱人都举家迁走,便是咱们长庆楼的生意都受了影响。”   “要我说啊,也是有钱的老爷、太太们太过杞人忧天。咱们繁市可是有租界的,东洋就一个弹丸之国,它还敢同那么多个国家一起开战呢?”   “是说,倘若繁市都不安全,这天底下,还有哪儿是安全的?”   “真觉得这么清闲是吧?看来,咱们店雇的人手有些多。掌柜的,您说要不要精简一些人……”   阿贵话尚未说完,大家伙便争先恐后地道:“咦?我楼上包间收拾了没?”   “我去擦个桌子。”   “我,我跟你一起……”   眨眼的功夫,立即作了鸟兽散。   …   “阿贵,方才,谢谢,你啊。”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阿笙说得极慢,尽可能让自己说话不要结巴。   他知道,一旦养成说话结巴的习惯,日后便是等他学会流利说话,也极为容易结巴。他小时候见过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为了学一个结巴说话,把自己也弄成了小结巴的。   他好不容易才会说话,不想一开口又成了结巴,后头又得花许多时间去改结巴。   阿贵:“不客气。另外,还是要对您说一声恭喜。”   阿笙眼睛倏地睁大。   即便阿贵知晓,他的对象是二爷,也……也依然恭喜他吗?   “您同二爷两人很相配。”   这句话,阿贵特意压低了音量,为的就是以免叫旁人听了去。   阿笙眼睫微湿,“谢,谢谢。”   …   寒露过后,繁市下了几场雨。   天气越来越冷。   比深秋还要冷的,是思远路上各大商铺的生意。   近几年,随着各地战事频发,繁市便成为各方人士避难的场所。   随之而来的是,难民、流兵的人数也在激增,街上□□的事件愈来愈多。报巡捕也没用,只会不了了之。   除非是洋人开的商铺,或者是像长庆楼这样,因有洋人在这里任职,闹事的流兵、难民不敢得罪洋人,倒是相对相安无事。   可思远路上,有几家店铺是洋人开的,又有几家能开得起洋人的薪资,不至于被一些洋人流痞给坑害了的商家?   东洋人的扩张越来越厉害,外界传闻,繁市也迟早会步北城的后尘,以至于人心惶惶。   “瞧,思远路上的店铺又关停了好几家,房东在招租的。这年头,谁手里头有钱租铺子,谁又有这个胆子租铺子?!”   下雨的天气,外头天又冷,店里的客人不多。   方庆遥在阿笙给他添加茶水的功夫,递给他看今日的繁市晚报,不住地摇头叹气。   他们搬来繁市才几年?   思远路的繁华历历在目,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这思远路的商铺,竟关停了近三分之一。   家便是长庆楼,生意也难免受了一些影响,方庆遥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倘若这思远路乃至繁市的经济再这般动乱、萧条下去,他们这生意,又可以做多久?   阿笙将茶壶放下,接过爹爹递过来的报纸,翻看着今日的报道,亦是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繁市的局势什么时候能变好……   繁市晚报不仅仅会报道繁市的本地消息,也会刊载其他地方的新闻,阿笙将报纸往后翻。   当爹的哪能不知道儿子心里头在想什么,方庆遥探过脑袋,出声道:“爹爹看过了,没有关于霞城的报道。不过就眼下外头的局势,没有上报纸才好,说明霞城太平。”   阿笙将报纸翻到底,便是角落的广告都没有错过,果然没有任何关于霞城的报道。   阿笙心底自是有些失落,可与此同时,更多的是松一口气。   爹爹说得对,现在外头的局势,只要霞城没上报纸,说明城无大事发生。   二爷同薛先生现在,应该已经抵达霞城了吧?   …   霞城,码头。   挑夫伛偻着背,在甲板上往来着,将货物一袋袋地背上岸。   河面,停着几艘货船。   其中一艘货船上,印着“隆升号”三个字,格外地显目。   奇怪的是,“隆升号”附近的几艘货船,工人忙着卸货、装货,一副忙碌景象,唯有“隆升号”的货船,只是停着,不知卸了货,亦或者尚未。   繁市已是深秋,霞城的码头上,大部分挑夫却仍旧穿着薄衫、长裤,脖子上挂着一跳毛巾,时不时地摸一把毛巾,擦去从额头、下巴上落下的汗。   忽地,因为擦汗的缘故,肩上的货物失了衡,险些连人同货物一起摔在地上。   “老人家,小心——”   薛晟疾步走上前,帮忙扶住老汉,同时伸手向后,企图托住老汉肩上的那包货物。未曾想,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又低估了这包货物的重量,他的手一下子竟没能托住。   一只手臂及时地伸出,在货物的另一边给扶了一下,两只手臂同时发力,那货物回到了老汉的肩上。   老汉这才稳住了身形,转过身,忙向及时帮了自己的两位爷道谢:“多谢两位爷,多谢两位爷。”   谢放:“不过举手之劳。这位老伯,请问码头那艘最大的货船开么?我同我的这位兄弟有一批货,还在找商船。”   那老汉顺着谢放的视线,朝“隆升号”的方向看过去,压低了音量,“两位爷您是想要走‘隆升’的货船么?我劝两位还是另找货船。那‘隆升号’因着尚未凑齐‘入城费’,只怕短时间内,不仅没法装货,它里头的货都没法卸下来。你们还是找其他的货船吧,不然恐会误了你们的事。”   谢放同薛晟两人对视一眼,再次出声道:“‘入城费’?老伯,容我多问一句,那‘入城费’是人人都要交么?交哪儿去?” 第334章 黄雀在后   “无耻至极!打点的钱收了,竟还不许咱们卸货上岸,就连咱们进城采买物资,想着给二爷那边拍一封电报过去,通个信,竟连咱们的电报都不受理!报官也不管,这霞城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隆升号的货船上,罗管事背着手,着急地踱步。   “有什么法子,咱们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罗管事,实在不行,咱们再送去一些打点?”跟船的伙计建议道。   罗管事看向人来人往的码头,皱着眉。   不是他舍不得花几个钱,而是他们第一笔打点的钱给的已经不算少了。   以他的经验判断,对方像是不仅想要讹他们一笔,更像是存了心……有意要为难他们。   “是啊,管事……咱们还是得再想想办法,咱们船上二、三十号人呢,这困在码头好几天了,大家伙都快憋疯了。”   “可不是!再待下去,大家伙都要疯了!”   便是罗管事以轮流进城采买的行事尽可能让每个人都进城逛逛,可采买时间到底有限。   大家在海上飘了多日才抵达的霞城,本就指望着进城放松放松再返航,这岸上不让上去,叫个什么事?   “大家伙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法子……”   至少,得想办法将消息给二爷递过去才是。   “隆升号”目前一直没法同繁市那边取得联系,属于失联的状态,公司那边不知道得急成什么样子。   忽地,一名伙计指着码头方向,大声喊着:“罗管事,您,您瞧,那……那是不是二爷?”   罗管事下意识看向码头。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拿我们寻开心是吧?还嫌不够乱的?繁市距离霞市万里之遥,二爷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儿?!”   “就是!你老花了吧,你?!”   罗管事激动地喊出声:“不!真是二爷!不仅是二爷,薛经理也来了!快,柱子、小嘉,你俩一个装不舒服,一个要进城看医生,想办法同二爷取得联系!”   …   青山码头。   “哎?老伯,老伯……”   薛晟在专注地侧耳倾听着呢,只听这老伯说了一句“这入城费自是交到……”对方便忽然道别,匆忙离去。   薛晟下意识地追上去。   “明诚——”谢放将人喊住。   薛晟停住脚步,他不解地转过头。   谢放朝他摇了摇头,“算了,不必追了。”   薛晟急了,“为何?这码头上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同咱们搭话,便是咱们主动开口,也不搭理咱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老伯这个突破口,为何……”   薛晟的话说到一半,见谢放给他递了个眼色。   他顺着后者的余光,方才瞧见有两个作挑夫打扮的人士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薛晟吃了一惊。   那两人是什么人!   方才老伯便是因为那两人,才忽地加快脚步离去的么?   谢放低声道:“先离开这里。”   薛晟面容严肃地微一点头。   …   两人进了码头附近的一家茶铺。   那两人竟是也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薛晟迅速观察茶铺周遭的环境,“可要想办法甩脱了他们?”   谢放淡声道:“无妨,便让他们跟。”   说罢,扬声同伙计要了一壶茶,几碟小吃。   “来,两位爷,您点的乌龙茶,瓜子、花生,还有梅子干……”   在伙计地摆上桌之前,谢放抬了抬手,眼神看向坐在他同薛晟斜后方的那一桌,“烦请给两位小兄弟送去,就说辛苦他们跟了一路了,我同我兄弟请他们喝壶茶。”   那店小二吃了一惊,顺着谢放所看的方向看了一眼,迟疑地应了一声,“哎,好勒。”   端着手中的托盘,去了斜后方的那一桌。   “我们没有点东西——”   “噢,是那一桌的两位爷请二位的……说是,说是两位跟了他们一路,也辛苦了。”   那两人神色顿时一变,便是连茶都没有喝,犹豫了片刻,朝谢放同薛晟方向阴沉地看了一眼,起身走了——   既是已打草惊蛇,自是没有再跟的必要。   …   “南倾,还是你有办法。”   那两人大步地走出茶铺,薛晟顿时松一口气。   虽说阿达一直暗中跟着他同南倾,可是若双方起了冲突,日后若是再想要上码头来打听“隆升号”的相关事情,只怕是更难了。   那两人一离开,薛晟便迫不及待地出声问道:“先前在码头的那位老伯,便是因为顾忌着他们,才会话都没说完,便急着离去么?”   谢放给薛晟斟了杯茶,“应该是。”   这茶便是他先前送出去的那一壶,对方既是不“领情”,他们也唯有自己享用了。   因着心里头有事,薛晟只喝了一口便给放下了,他拧着眉,出声问道:“南倾你觉得那两人是什么来头?”   薛晟同谢放以及随行的暗卫阿达,包括护卫队一行人已经来霞城三日。   这三日,他们四处打听,跑遍了全城的大型码头,才在这个青山码头瞧见“隆升号”。   因着不知道船上现在是何情形,他们也便没有冒然登船。   想着进一步打听“隆升号”的情况再做打算。   随之,这码头的挑夫却是一个个三缄其口,基本上没等他们开口,便挥着手,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之后便像是身后有厉鬼在追他们似的,匆忙走人。   今日那位老伯是唯一愿意同他们说话的,可惜,才只是起个头,对方就被“吓跑”了。   谢放端起桌上的茶杯,“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带应该属于霞城内一个相当有势力的帮派,宏帮所有。在霞城,宏帮是政|府都不敢管的存在。”   薛晟沉声道:“你的意思是……隆升号便是被那‘宏帮’给扣下了?”   如此,难怪码头上所有挑夫都三缄其口,倘若连政|府都不敢管,老百姓又如何敢招惹?   谢放:“不出意外的话。”   薛晟眉头紧拧:“那咱们接下来,应当怎么做?难不成,真要像那老者说的,交那入城费?”   谢放喝了口茶,轻摇了摇头,“像是没那么简单。跑江湖,便需要拜码头,这是规矩。罗管事不可能不知道。可隆升号却还停在那里。”   “你顾虑得极是。这码头一带既然都是那宏帮的势力,想必继续在这一片待下去,是打听不出什么的了。不若我们先回落脚的客栈,同客栈老板打听打听?”   谢放:“我已经让阿达已经跟上那两人,我们先回去。待阿达回来,看看有没有探听到什么。”   薛晟右手握城拳,兴奋地叩击左手掌心,“好啊!你这是黄雀在后啊!”   那宏帮的人派人跟踪他们,南倾又让阿达反跟踪了回去!   妙,实在是妙啊! 第335章 体谅一二   青山码头。   “我们要进城!”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对!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   隆升号的伙计们齐聚在码头上,一个个手里头拿着棍棒,要求进城。   薛晟手里头也拿了一个棍棒,行在队伍的最前头,大有当年带头大闹隆升纺纱厂时维权讨薪的架势。   唯有谢放的手里什么都没拿,只是望着码头不远处山上的吊脚楼方向。   被伙计左右护在中间的罗管事费劲地踮起脚尖,着急的对站在自己左右两边的伙计们道:“你们别护着我了!快,快去护着二爷同薛经理啊。”   护着他一个小小管事做什么?!   “什么?”   “罗管事,您说什么?”   罗管事的声音被大家伙的声音给盖过,他只得费劲地挤到东家同二东家的身旁,“二爷,薛经理,您二位要不要先去船上?待那坤爷出来也不迟……”   这万一两位爷有个什么损失,他如何担待得起?   “都吵嚷什么?活得不耐烦了是吧?都回船上去!”   “回船上去!”   “要是有人硬闯,就休怪咱们不客气!”   宏帮的人得到了消息,手上也拿着家伙,围在码头。   两帮人对峙着。   薛晟大声道:“你们无权扣下我们的船,更无权将我们将我们拦在城外,我们要求见贵帮的帮主坤爷!我们要进城!”   “笑话!我们坤爷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我看你们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一名混混抬起手中的长棍,就要往薛晟脑袋上砸。   一把枪抵在了对方的眉心,对方眼睛惊恐地睁大,那只高抬的手一动不敢动。   谢放睨向吊脚楼方向,语气平静地出声问道:“现在呢?可以见了吗?“   …   “这帮人终于熬不住了。”   码头不远处的吊脚楼上,一名眉眼锋利,身形健瘦的中年男子,手里头拿着单筒望远镜望着江边方向,唇角扬起得意的弧度。   “可不是。都说那隆升海运的谢南倾治下有方,手底下的人一个个也都是硬啃的骨头,想要他们乖乖地交足‘进城费’只怕不易。瞧,进了咱们的地盘,还不是被我们所左右……”   “坤爷,那咱们现在过去?”   “不急。先熬他一熬,不给他们点教训,怎么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坤爷英明!”   “坤爷英明!”   “让他们尽管闹——”   被称呼为坤爷的男子收起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忽地,贾坤变了脸色。   他再次将单筒望远镜看向江边方向,脸色阴沉地低咒:“他奶奶的!反了天了!”   “坤爷,怎么了?”   “坤爷,出什么事了?”   贾坤没工夫搭理两名下属,他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往最近的那名下属手中一塞,大步流星地下了楼。   …   “这位爷……这位爷,好说话!”   被抵着手|枪的混混没了先前嚣张的气焰,颤抖着声音求饶。   谢放提出要求:“带我们去见坤爷。”   “怕他个屁!咱们人多!我倒要看看,是他开枪的速度快,还是咱们的动作快!弟兄们,就他一个人手中有枪!大不了,咱们先把这小白脸给拿……”   “砰——”   谢放毫无征兆地开枪朝开口说话的络腮胡子大汉开了一枪——   子弹擦过尘土,在络腮胡子大汉的小腿上勾出一道血痕。   “啊——”   对方发出一声惨叫,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宏帮的人眼露惊恐,如同潮水般忌惮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没有人怀疑,倘若方才谢放的枪口再往上举一举,此时跪在地上的只会是冒着热血的尸体,而不会仅仅只是“擦伤”。   罗管事以及其他伙计则一个个崇拜地望着自家东家。   乖乖,东家是真是开枪啊!   只有薛晟见怪不怪。   南倾得杀伐决断,这些年他是早早便见识过的。   …   “你们,你们倒是给,给我们上啊!咱们四五十号人,难不成,难不成还怕了他们不成?!”   大汉艰难地抬起头,痛苦地发出命令。   人们却犹豫着没敢上前。   隆升海运的人是少,可……可这小白脸手中有枪啊!   “谢某无意冒犯,只不过真心诚意想要见贵帮主一命。只是如果大家执意不肯引路,那么,谢某也只能采用一些非常规手段了。”   在开过方才那一枪后,谢放便又立即转过枪口,对准企图逃跑的那名混混的眉心。   “我们老大是不会见你的!”   那混混虽然惊恐,到底还算是忠诚,哪怕有性命之虞,倒是也没出卖自家老大。   谢放浅叹了口气:“这样啊,那可惜了……”   嘴里说着可惜的话,手里头扣动扳机的手却没有任何迟疑。   “住手——”   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   谢放抬起眼。   但见一名身量中等,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在几名属下的陪同下大步前来。   贾坤厉声道:“是何人胆敢在我宏帮的地盘上闹事?”   谢放收起手中的枪,笑着道:“在下谢南倾。南倾无心闹事,只不过,贵帮扣着谢某人的船,迟迟不让卸货,我的人也没有办法进城,这才求见贾帮主。谁知……贾帮主的属下竟一直阻挠,南倾无奈,才只能用这种办法,请动贾帮主,还望贾帮主体谅一二。” 第336章 放心不下   谢南倾?   他眼带审视,打量着眼前过于年轻的俊美青年,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错愕。   他的确听闻谢南倾接手了谢家,成为谢家的当家人,年纪轻轻便一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隆升纺织厂以及隆升海运,还涉猎电影投资,赚得盆满钵满不说,便是在繁市那样神仙打架的地界都站稳了脚跟。   可这会不会年轻得过了头?   何况,谢南倾不是应该在繁市吗?为何会现身霞城?   当着他的面,还能面不改色地拿枪指着他的人,全霞城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对于对方自报的身份,贾坤毋庸置疑。   此时除却错愕,贾坤心底不由对对方升起由衷的欣赏。   这样的人若是能够为他所用……   “坤爷,就是这个小白脸!就是他伤了咱们的兄弟,还威胁咱们……”   其中一名小弟见帮主来了,迫不及待地告状。   蠢货!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谢南倾,隆升的货船之所以迟迟不能卸货,都是他的意思吗?   “啪——”   开口的混混话尚未说完,被贾坤反手打了一巴掌。   “坤,坤爷……”   被打了一巴掌的下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为何,为何坤爷要读这个小白脸这般客气?   贾坤转过脸,对着谢放一脸严肃地道:“原来是谢老板……是我治下不严,唐突了谢老板。别说是开枪给个教训,便是一枪给崩了,我贾某也绝无二话。谢老板远道而来,失敬失敬。”   “坤,坤爷!”   方才被子弹擦伤的那名下属眼露惊恐,唯恐谢放当真会一发子弹了解了他。   谢放温声道:“既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张,南倾又怎么能够见怪于坤爷?坤爷,可否方便进一步说话?”   传闻,谢南倾同方铭扬那个逃跑将军交好。   方铭扬固然打战不行,可人手上到底有兵,如今就驻兵在霞城附近,这个面子,贾坤自是不可能不给。   贾坤笑容“爽朗”:“当然。谢老板,请——”   “贾帮主请——”   谢放亦做了个请的手势。   双方“谦让”了一番。   最后还是由贾坤这个东道主走在前头。   薛晟同罗管事以及隆升号上的伙计们便当即跟上前。   贾坤微皱了皱眉,沉了脸色。   谢放停下脚步,他对薛晟道:“明诚,你先同薛经理他们回船上,回头等我贾帮主谈完事,再回去找你。”   贾坤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闪过罗管事下意识担心地道:“二爷,这恐怕(不妥)……”   罗管事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薛晟给打断,“如此,罗管事,我们先回船上去吧。这霞城的秋日可比繁市热多了,我在这儿站的这会儿功夫,可是出了不少汗。回船上,你陪我饮一壶。”   薛经理同二爷向来情同手足,既是薛经理都这般说了,罗管事也便应了一声,“哎,好。”   看着只身同那位坤爷离开的二爷,罗管事的眼底蛮是担忧。   薛晟低声道:“别担心,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二爷是同宏帮的人一起离开的,不会有事的。“   南倾手中有枪防身,加之护卫队也都在暗处,还有阿达暗中跟着,若是当真起了什么冲突,不至于当真无招架的能力。   罗管事自是不知这些,可想着薛经理说得有道理,这么多人盯着,若是二爷出了什么事,报社会大肆报道,当局处于舆论压力,定然会出面干涉。   这样一想,罗管事这才稍稍放了心。   …   “罗管事,你这头再转几次,脖子都该酸了。来,喝茶,喝茶。”   登上隆升号,薛晟果然头一件事便是喊罗管事一起喝茶,顺便了解隆升号失联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   罗管事向薛晟汇报了他们这这段时间的经历之后,便开始频频走神。   “薛经理,你说……这二爷同那宏帮帮主走了都好好几个小时了,应当不会有事吧?”   薛晟将茶杯满上,劝说罗管事喝茶。   “你就放心吧,那宏帮若是当真有意为难南倾,有的是办法,比如这次拒绝同南倾交谈,偷偷把人掳走什么的。何必大庭广众之下同南倾一起离开?”   薛经理这,这么说,是有一定道理。   可二爷没回来,他这心,就是放不下呐!   “二爷回来了!”   “二爷回来了!”   忽地,门外传来伙计们高兴的呼喊声。   只见方才还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薛晟,“啪”一声,将手中的茶杯给放桌上,迎上前去,“南倾,如何?那贾坤怎么说,可愿意将隆升号放行?还有,那老家伙没为难你吧?” 第337章 我同意了   “没有,贾帮主并没有为难于我。”   “当真?你开枪打伤了他的人,他当真没有为难你分毫么?”   担心谢放报喜不报忧,薛晟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反复同他确认。   谢放摇头,“确实并未为难我,贾帮主知晓我同方将军颇有私交,临走前,还托我向方将军问好。”   薛晟眼睛亮了亮,惊喜地道:“这么说,你托方将军写的信并未派上用场了?”   原来,谢放听闻方铭扬亦驻军霞城,曾特意书信一封,托对方给他写一封“照拂”信,为的就是以防宏帮到时候有意为难,仍旧不肯方行“隆升号”,他便出示这封信。   宏帮在霞城虽称霸一地,可方铭扬手里头有军队,贾坤自是不得不顾忌一二。   谢放:“我尚未出示方将军的信,贾帮主便同意将隆升号即日放行。”   两人一边说着,一便往里走。   阿达同罗管事跟在两人身后。   “真的假的?那姓贾的有这般好说话?你去了这么长时间,累了吧?来,先喝杯茶。”   罗管事帮忙收拾着桌子,将他先前用过的杯子给撤走。   薛晟将自己方才的主位让给了谢放,拿过自己用过的茶杯,坐到先前罗管事的那个坐位,用桌上没有用过的空茶杯,给谢放倒了杯茶。   谢放端起茶喝了一口,“贾帮主同意放行,只是在此之外,对方还提了一个要求。”   罗管事着急地问道:“那位贾帮主提了什么要求?”   谢放:“贾帮主问我,日后可有意在霞城做生意。他提出若是隆升有意开拓霞城的市场,宏帮愿为隆升保驾护航。”   薛晟沉声道,他问谢放:“这天底下可没有掉馅饼的事,对方可是提了极为荒唐的条件?”   谢放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嗯,往后每个季度,隆升向霞城交一笔合作费。具体费用,根据隆升当季的营收利润来决定。当然,规定合作费用,即不管日后隆升营收如何,合作费都不能小于该费用。如此,宏帮可保证只要在霞城范围内,无人为难隆升。”   薛晟气愤地拍了桌:“好啊,空手套白狼呢这是。这霞城,除了他们宏帮,还有谁有只手遮天的能力?说什么合作费,这难道不是保护费?这是勒索!我们应当去报官!”   罗管事忧心忡忡地道:“这位贾帮主着实是狮子大开口,只是报官怕是无用。我们的船只被扣的这几日,不是没有尝试过报官,当地官员根本不受理,想来平日里没少收过好处。”   谢放将茶杯轻放在桌上:“我同意了。”   …   “什么?!”   “什么?!”   薛晟同罗管事近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动,薛晟深呼吸一口气,他平缓了心绪。   “为何?霞城距离繁市万里之遥,咱们这次也才只是首次同霞城合作而已,日后是不是要长期合作,还要根据市场的反馈再做决定。隆升未来是不是要深耕霞城市场都不好说,你为何……”   南倾为何要答应下来?   谢放不疾不徐地道:“这几日,你我走访霞城,相信明诚你亦发现了,霞城的机器制造业不算发达,隆升的布匹进入霞城有极大的优势,我看好这里的市场情景,这是其一。其二,霞城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若是日后当真全面开战,我们可以退守此处。若是往内陆腹地迁移,也较为便利。”   说白了,谢放看中的不仅仅是霞城的市场,更是霞城的地理位置。   薛晟沉思片刻,他看着谢放:“你是担心日后繁市亦会像北城那样沦陷么?想来不至于……繁市各国势力盘踞,东洋人胃口再大,难不成还能冒着得罪其他国家的风险,执意开战?”   谢放谨慎地道:“乱世之中,多谋划一份,他日总归多一个退路。”   上一世,他日日沉溺在醉酒之中,对时局乃至对自己的性命皆不关心。   阿笙带着他,一路搬家,一路躲炮火。   后头总算戒了酒,以为他同阿笙便能厮守下去……   他不知这战火何时会熄,总归活着……才能见到。   罗管事还是心有不甘:“可咱们就那样将一个季度的营收利润拱手交给宏帮,这未免也太……太憋屈了。”   谢放轻笑:“不憋屈。咱们在这霞城人生地不熟,背靠宏帮,自是要便利许多。何况……”   谢放笑睨了眼薛晟,“罗管事可知,明诚当初是如何进的隆升?”   当年薛晟以小小账房的身份进入才刚刚成立的隆升,且还是因为带头闹事讨薪被二爷发掘,进了隆升之后便平步青云。在谢放为来繁市之前,更是将成立新厂的事情全权交由薛晟处理,薛晟无意于隆升的二当家。   从一介小小账房到如今的隆升二当家,长庆楼的老板,薛经理传奇一般的人生,隆升上下谁人不知?   罗管事迟疑地道:“薛经理是账房先生出身……二爷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薛晟却是一下子明白过来,“南倾,你的意思是……”   谢放勾起唇,“作阴阳账本便是了。”   这可是当初和他收购志杰纺纱厂,账房先生们的老把戏了。   所谓阴阳账本,说白了,便是作假账。一个是内部账本,一个便是专门对付外头的人查账用的。   当初在志杰纺纱厂,薛晟便是不愿同那些账房先生们同流合污,故而才会受尽排挤,乃至他一个账房先生被调去车间做苦力。   薛晟最不耻便是假账的行为,到底有些犹豫:“这……这会不会太不地道了一些?”   谢放朝薛晟笑了笑,“同非常人,办非常事。这叫……随机应变。”   这做假账也有讲究,有高明同低下之分。   越是高明的账房先生其作假本事自是愈天衣无缝,薛晟当初不过才初出茅庐,就看出了隆升几个老账房先生所做账目的猫腻,勿论是久经商场的现在,自是愈发炉火纯青,便是日后宏帮请了账单先生来查账,也绝不会瞧出端倪来。   薛晟眼睛瞪圆,“女干商啊你!”话锋一转,也笑了,“不过,我喜欢。”   谢放端起手中的茶杯,“过奖。”   罗管事:“……”   二爷同薛经理如此光明正大地商量着做假账,这真的好吗?   不过一想到到时候坑的是宏帮的人,又觉得……太过瘾了!   …   宏帮行事贪婪、蛮横,好在算是言而有信,谢放同贾坤谈成“合作”后,当日码头上盯着“隆升号”的人便撤走了。   “隆升号”得以顺利卸货。   交货期虽然延迟了几日,因着谢放同薛晟亲自来霞城的这一趟诚意,解释过后,大部分商家也都表示了理解。   尽管如此,谢放还是主动让了两分利,如此,更加深得当地商铺掌柜的好感。   隆升号要返回繁市,会在个别城市停靠,再继续返航。   不少商铺选择隆升号出货,如此,谢放让出的那两分利不但赚回来了,甚至还有盈余。   “隆升号”得以顺利放行的当日,谢放便拍了一份电报回繁市,以报平安。   阿笙那边也很快回了电报,祝二爷同薛先生一路顺利的同时,表示繁市这边亦一切都好。   谢放同薛晟可搭“隆升号”返程,不过两人都觉水路太慢,处理完霞城的事,便还是同来时一样,带着护卫队同暗卫阿达,搭火车回去。   …   因着赶时间回去,阿达没买到头等车厢的票,谢放同薛晟只能坐二等车厢回去。   比起一人一座,座位宽敞,车厢上还有餐厅、卫生间的头等车厢,二等车厢虽说也是软座,可嘈杂许多。   火车还没开动,小贩可随意上车兜售吃食。   一些上车晚了的旅客,还得同小贩们抢站的位置,可谓是人挤人。   “呼,总算是挤上来了……”   薛晟手上拎着行李箱,困难地挤上车厢。   一转过头,不见了谢放,赶忙放声大喊:“南倾!”   “我在这里。”   谢放在薛晟的肩上拍了一下,“阿达已经找到我们的位置了。在那边。你随我来。”   “喔,好。”   薛晟跟着谢放,往阿达所在的方向挪动。   …   “先生,太太,请问要不要买报纸?”   “先生,太太,要不要买份报纸?”   “先生太太,买份报纸吧!”   “哎!做什么?做什么?火车马上要开动了,快下去,下去——   两人总算坐下,前头几节车厢,报童在挨个车厢问有没有客人要买报。   谢放在闭目养神,听见工作人员对报童的呵斥声,他微拧着眉,睁开眼,对坐在身后的阿达低声吩咐去买五份报纸过来。   “留一份,多的你随机送便是了。”   这几日,为了能够早点回去,谢放同薛晟两人都没怎么休息。   坐下后,薛晟亦把眼睛给闭上了。   听见谢放对阿达的吩咐,薛晟原先纳闷,他同南倾挨着坐,报纸买一份便是了,为何买这么多份送人?   睁开眼,瞧见全身都打着补丁,深秋也只穿着短旧麻布衫的报童,心里头一阵叹息。   阿达手里提拿着报纸归来。   他依言,只留了一份,剩下在回位置的途中,随机送了一位丈夫想要买报,妻子抱着腿上的孩子,轻声反对的年轻夫妻,一位带着眼镜的孤身老人,还有一份人客气同他要的,他也便给了。   “二爷,给。”   阿达将报纸递给谢放。   谢放见薛晟盯着阿达手上的报纸,出声道:“先给明诚看过吧,我不急。”   “我不……”   他这会儿困得要死,只想要睡一觉,真没有要看报的意思。   阿达已经递他手上了。   既是南倾的一片好意,薛晟也便只好接过,“多谢了啊。”   薛晟将报纸随意地摊开——   “繁市上空惊现敌机,市区多处房舍、商铺被炸毁,据不完全统计,市民死伤共计……”   薛晟一下坐直了身子,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谢放。   谢放敏锐地察觉到好友的反常,出声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   薛晟还想瞒,谢放朝他伸出手,沉声道:“将报纸给我。” 第338章 自是信你   “南倾……”   薛晟下意识地拿手挡在报纸上。   谢放视线下移,“报纸给我。”   语气听着平静,可薛晟哪能不知,若是自己执意不给,南倾多半便让阿达去重新买一份了。   “好,我可以将报纸给你,不过你……你千万要冷静一点。”薛晟迟疑地将报纸给递过去。   谢放沉默地接过。   摊开的第一页,便是薛晟方才翻看的那一页——   “繁市上空惊现敌机,市区多处房舍、商铺被炸毁,据不完全统计,市民死伤共计七十余人。除此之外……”   谢放瞳孔微缩,他迅速地往下看。   “你先别着急,我看了这次敌机的扫射范围,并未涉及租界。当初无论是厂房,还是小洋楼,都在租界。长庆楼所在的思远路虽不在租金,可离租界极近,想来不会有事。”   知晓谢放在担心什么,薛晟赶忙宽慰道。   谢放也注意到,此次敌机扫射的范围,并没有涉及思远路一带。   倘若阿笙同方叔当时在店里,应当无事。怕只怕……   总归,没见到人,悬着的心又如何能放下?   …   “怎么会这样?东洋人竟也对繁市发动了空袭!”   “不知繁市可会步北城的后尘,倘若那样,百姓就太遭殃了。”   “那帮该死的东洋人!”   火车上大部分的旅客,都是去往天南海北,像是谢放同薛晟一行人这般,有亲朋在繁市的并不多。   因此,人们固然愤慨于东洋人的所作所为,可更多依然只是当成新闻来谈论,并不如何心焦。   薛晟将听着旅客们的议论声听在耳里,见谢放仍旧盯着报纸,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里头还是担心。   他犹豫地低声开口:“东洋人便是再猖狂,断也不会将炮弹往租界区射。报上不是也报道了吗?各国已经向东洋人发起抗议,要求东洋人致歉。”   谢放面色沉沉。   所谓致歉,无非是东洋人赔点钱,转让点权益,而那些钱,那些权益全是啃噬他们的血肉,再拿去同他国分食。   而那些因战火而死去的同胞却再也不能死而复生,因为战火而支离破碎的家庭再难团圆。   谢放心中气血翻涌,只恨自己一介商人,手中无权无兵,不能报效于国家,为同胞们多做实事。   此时纵然归心似箭,可谢放也深知,此刻,纵然再心焦,也无用。   知晓明诚担心自己,他到底还是应了一声,“嗯。”   薛晟见谢放终于有回应,在心底舒了长长的一口气。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出声。   阿笙,方叔他们此时在繁市,随时都有遇险的可能,换做是他,也不会有人任何说话的心情。   …   地方战事加剧,路上多地交通受阻。   从霞城出发,火车上尚有地方落脚,每过一站,逃难的难民便越多。   回来的这一路,哪怕是日夜兼程,竟也花了大半个月。   火车鸣着汽笛缓缓进站。   “让让,兄台,麻烦让让,让我过去一下。”   “借过,借过一下……”   “鞋,呀!我的鞋!”   …   “亲,娘亲……”   “哇呜呜,娘亲……”   “慧儿,慧儿!!娘亲在这里!”   “慧儿……”   倘若说,沿途火车站的站台只是人山人海,那么这一次火车站台几乎是人挨着人。   有背着包袱,拎着行李箱,同家人一起艰难地挤过月台的,也有丢了鞋,想要回头找鞋,却连弯腰的空袭都没有的,还有的孩童同母亲走丢,站在原地大哭……   人群的响声,妇人的叫喊声,孩子的哭声交织成一片。   薛晟望着窗外密密麻麻,拖家带口,掣箱拎包,吵吵嚷嚷,你推我挤的人们,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这还是当年那个男女往来,不慌不慌,气质摩登,叫他一眼难忘的繁市么?   谢放沉声道:“城内局势只怕不容乐观。”   好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薛晟一颗心如瞬间失重一般,重重地往下坠。   南倾说得极是,城内局势不容乐观,才会有大量百姓逃出城。   …   车上的人还没有从火车上下来,站台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往前挤。   从车厢上下来,薛晟便被人群给被动地挤着走,若不是阿达从后头拽了他一把,他只怕早已被人群给冲散。   一行人出了站台,情况才稍微好转一些。   不清楚城内情况,因此,谢放建议薛晟同他一起先回小洋楼,这样彼此也能够相互有个照应。   薛晟也记挂着阿笙同方庆遥他们的安危,也便同意了下来。   昔日火车站外车水马龙的景象,如今荡然无存,到处都是慌张逃难的市民。   有人力车拉着一对夫妻抵达火车站,阿达便拦下了人力车夫。   平日里一元便足以绕汇江路圈的人力车,今日只是去小洋楼所在的租界地区,竟是开口就要价两个大洋。   “两块银元?这位大哥,您是不是说错了?”   这钱便是连他也出得起,勿论二爷,可不愿被当成冤大头。   这同去街上明抢有甚分别?   “阿达——”   谢放唤了阿达一声,朝后者摇了摇头,“答应便是了。”   城内不少人都在往外逃,这个时候出来拉车,分明拼却的再不是体力,而是性命。   “二爷——”   阿达还想说些什么,收到二爷不赞同的眼神,也便微低了低脑袋,收了声。   谢放出声吩咐道:“你再去拦一辆给明诚。”   “不用,你们先走,我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应该很快就有(车)……   薛晟的话尚未说完,听见半空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薛晟的心莫名一紧,“这,这是什么声音?”   怎的他此前在繁市从未听过?   谢放面色凝重:“可能是东洋人的敌机。”   “什,什么?!”   来不及解释,谢放拽住薛晟,转头对阿达以及身后的护卫队疾声道:“快,大家离开火车站,往対街跑!找安全的地方躲避!不要在街上。”   薛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放拽着出疾步走下火车站,往対街跑去。   两人连行李都来不及拿。   阿达紧跟在两人后头。   薛晟被谢放拽着的一路,竟瞧见不少百姓同他们一样,也都纷纷找建筑掩护。   几乎是三人才躲进一家空置的店铺。   “砰——”,“砰——”几声巨响骤然响起。   薛晟下意识地转过头,亲眼瞧见方才完好无损的火车站,夷为平地。   尖叫声同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薛晟呆立在远处。   是不是,倘若方才他同南倾还待在火车站……他同南倾以及阿达三人此时便已丢了性命?   第一次,薛晟体会到,原来战火是如此地残酷且不留情面……   …   担心还会有敌机轰炸,薛晟同谢放以及阿达三人,只能继续躲在原处。   三人的神经紧绷着。   毕竟,谁也不知道,敌机会不会向街铺这边投放炸|弹。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飞机的轰鸣声终于远去,谢放沉声道:“趁天还没黑,我们得尽快回租界。”   否则,天黑若是还没有回到租界,只会多一分危险。   刚刚才捡回了一条小命,此时无论谢放说什么,薛晟自是唯有点头的份。   …   两人的运气不错,路上碰见同样住在租界,同时也是长庆楼的熟客,威尔逊先生。   威尔逊载了三人一程。   谢放从威尔逊口中得知,租界内暂时是安全的,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不过威尔逊一家人不日便启程回国。事实上,不止他们一家,同他们毗邻的好几户人家都是,都打算回国。   谢放同薛晟越听,心底越沉。   如果说外宾都打算离开,只能说明繁市的局势十分糟糕。   搭车回到小洋楼,恰是日暮时分。   夕阳的暖光照在小洋楼,为屋檐度了一层金光,也照在院子里简陋的帐篷上……   “怎,怎么回事?我,我们没走错吧?”   薛晟反复看了看大门,又看了看屋子。   的确是南倾同阿笙的住处没错。   可这院子里的帐篷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屋子的大门打开,从里头出来好几个陌生脸孔。   薛晟心底一沉,“南倾,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阿笙同方叔两人出了什么事吧?”   谢放往里走:“应该不是。如果阿笙出了什么事,方才威尔逊先生不会不对我们提及。”   这几张陌生面孔,看起来有大有小,像是一家人……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这帐篷,还有那些人是……”   薛晟的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头总算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   “阿笙少爷!是二爷!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几乎是视线才同二爷对上,福旺便转头朝屋内大喊。   薛晟:“……”   合着,他成了透明的了?   谢放却是听见福旺喊阿笙的那一刻,心里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阿笙是平安的。   …   不一会儿,阿笙怀里抱着个女娃娃,神色匆忙从屋子里头快步走出。   夕阳的暖光照在院子里,也照在谢放的身上。   有些反光,五官轮廓不是那么清晰,即便如此,阿笙仍旧凭借身形确定——是二爷!   “来,方掌柜的,把丫头给我吧。”   一位年轻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想来也听见了福旺的喊声,知晓是屋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了,因此有些拘谨,又有些局促地出声让阿笙将女娃给他。   薛晟看着阿笙怀里的女娃被接过去,走上前,打趣阿笙道:“阿笙,倘若不是我同南倾才走了一个多月,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瞒着我们,娃都生了……”   阿笙的视线方才从二爷身上收回,有些慌张地解释:“不,不是,我方才是在给丫头喂饭……”   只要是不太长的句子,阿笙如今都已经能够说得较为流畅。   可一着急,还是会有点结巴,有时,还有些词不达意。   谢放握上阿笙的手,“什么都不必解释,我自是信你。” 第339章 过来一下   触手冰凉。   阿笙这才注意到,在繁市已然入冬的此时,可二爷外头竟只罩了件薄外套,也难怪二爷的手会这般冷。   不仅是二爷,薛先生同阿达两人也是,均衣衫单薄。   阿笙拉着二爷往里头走,“外头冷,先,进屋……”   方才因着见到阿笙太过高兴,阿笙说话时薛晟没反应过来,他又是震惊又是惊喜地睁圆了眼睛,“阿笙!你,你会说话了?!”   “是,就是有时候还是说得有些慢。来,薛先生,二爷,快,快进屋。热茶同点心都给两位备好了。”   方庆遥从屋里头走出,招呼谢放同薛晟快快进屋休息。   余光瞥见阿笙同谢放两人拉着的手,只是瞧了一眼,到底很快便又移开了。   …   屋里很是热闹。   有四、五个小孩儿跑来跑去。   瞧见谢放同薛晟两人在方庆遥、阿笙父子两人的陪同下进屋,大人忙喝止住小孩儿,牵了自家小孩儿的手,同方才阿笙怀里抱着的女娃母亲,那位年轻妇人一样,局促又拘谨地低头出了屋子。   孩子们被大人给相继带出去之后,屋里就一下空了起来,亦是安静了许多。   “这几个人都前阵子长庆楼还营业那会儿,躲防空警报时认识的。他们当中有的家人去世了,有的家里只剩下母亲……我同阿笙瞧着他们实在可怜,就暂时收留了他们在这儿躲一躲。   他们也就是住个四、五日,已经联系了城外的亲戚,寻个安全一些的日子便会出城。噢,对了,他们也不肯住屋子里,就在外头的帐篷凑活凑活。”   方庆遥这房子到底是二爷的,担心二爷心里头会不快,一进屋便低声同二爷解释着。   谢放自是不会在意这些,“都是同胞,自是应当守望相助。往后若是有人上门向我们求助,能帮便帮。”   方庆遥神色动容,应了一声,“哎。”   薛晟却是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阿笙同方叔两人领回这么多陌生人,他的注意力在方叔所说的第一句话上,“长庆楼前阵子营业,方叔您的意思是,长庆楼现已不再营业么?”   薛先生是长庆楼的老板之一,当初亦是他看下门面,出钱投资,否则这长庆楼也开不起来。   可如今,长庆楼却偏在他同二爷不在时暂停营业,方庆遥于心有愧:“说来话长……回头我再同您详说。我先带您同二爷去吃点东西吧。”   …   陶管事同夫人一起在收拾餐厅。   瞧见二爷同薛先生两人从外头进来,他放下手中的茶壶,眼眶湿润地迎上前,“少爷,薛先生,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陶婶手里头拿着抹布,亦是眼眶泛红地望着两人。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再没有什么比平安团聚更为可贵的了。   “劳您牵挂了。”谢放握住陶管事的手,不经意瞧见了后者发鬓新添的几缕白发,心底浅叹了口气。   “只要您同薛先生能平安回来,说什么牵挂不牵挂的。不知道您同薛先生今日回来,也没能提前备好吃的,这是糕点,您二位先吃点垫垫肚子,我已吩咐了厨房下两碗面,很快便好。”   陶管事强忍着泪意,低头替自家少爷推开餐椅。   “您还真别说,我还真饿得不行了,那我可就不客套了。”   薛晟说着,便在谢放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从碟子上拿了一块枣花酥,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得出来,是真饿了。   阿笙将陶管事提前沏好的那杯茶,给递过去:“您慢些吃,小心,别噎着。”   “唔,唔,唔……”   薛晟一面忙不迭地点着头,一面吞咽着食物。   阿笙叮嘱完薛先生,顺手也给二爷倒了一杯,拿了一块枣花酥。   谢放看了眼枣花酥的样子,笑着对阿笙道:“是你做的吧?”   福旺朝二爷竖起大拇指,“二爷您可真厉害,您都还没尝呢,只瞧出来是阿生少爷做的枣花酥了。”   薛晟就着茶,将嘴里的枣花酥给吞咽下去,“你们是不知道,去霞城的那些日子,南倾的胃口就小鸡仔那么丁点大……估计胃口就是被阿笙给养叼了。”   阿笙当即担忧地看着二爷。   二爷在霞城吃得很少么?   也是,二爷喜欢口味清淡的,霞城的食物大都重口。   注意到阿笙眼底的忧色,谢放解释道:“明诚夸大其词罢了。”   薛晟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我哪里……”   桌子底下,他的脚被轻踢了下。   薛晟:“……”   成吧,他吃他的枣花酥。   唔,果然还是阿笙的手艺深得他的脾胃!   …   两碗葱花排骨面被端上来。   大家伙也便默契地停止说话,好让谢放同薛晟两人能够安心地吃面条。   待两人吃过饭,福禄将客房也收拾出来了。   陶管事便安排福禄带薛晟去客房休息。   因着谢放同薛晟两人的行李箱弃在了火车站,他的换洗衣物只能暂时借用谢放的。   谢放的房间,照旧是定期都有人打理,阿笙亦是时不时会给二爷的房间通风。   …   谢放回到房间,外头天色已经黑透。   二爷的房间就对着楼下院子,院子里现如今支着帐篷,只要抬头,便会瞧见房间里的情况,到底不大方便。   阿笙去将窗帘给拉上,回过身,“二爷可要先泡个澡?”   “先不忙。”   谢放在床上坐下,朝阿笙招了招手,“过来一下。”   阿笙挨着二爷身边坐下。   “阿笙现在话说得极好。”   阿笙未曾料到,二爷叫他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夸他话说得极好,耳朵一时有些充血。   谢放:“唤一声南倾听听。”   阿笙倏地一怔,片刻,脸颊蓦地红透。 第340章 喜欢南倾   “我去放,放,洗澡水。”   阿笙“腾”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快步去了浴室。   水声哗哗地响着,阿笙蹲在浴缸前,将手放在水里,感受着水温一点点地升高,神情很是有些懊恼。   他方才跑什么?   明明,明明在心里已经练习了无数次……   水深渐渐地没过手腕,阿笙忽地想起自己进来得匆忙,二爷的换洗的衣物都忘了拿。   手撑在浴缸上站起身,阿笙推开门。   房门恰好被推开,阿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谢放手里捧着衣服,眼底噙笑,“我还以为你在这里面,不打算出来了。”   二爷又揶揄他。   “水差不多了,您,您看看,是不是还要再添水。我,先出去了。”   阿笙羞恼地瞪了二爷一眼,红着脸,低头往外走。   一只手抓住阿笙的手腕,谢放身体微倾,附在阿笙的耳后,“陪陪我。可好?”   热气吹拂着阿笙的耳廓,耳朵上的温度骤然攀上。   阿笙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脚步到底是没有迈出去。   …   阿笙将二爷手中换洗的衣服放在高处,以免等会儿不下心被水给打湿。   转过身,瞧见二爷在解外衫的扣子,修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黄金圈戒。   同他手上的戒指,是一对。   二爷是什么时候戴上这枚戒指的?   是出发去霞城的当日么?   阿笙想到自己刚戴上戒指的那几日,不时有客人同他道喜,还有熟客问他可是同某家姑娘订了亲,直至爹爹谎称他已经同姑娘订了亲,才渐渐地没有人再打听他手上这枚戒指相……   二爷呢?   可有人问过二爷,是否家中已娶了亲?   二爷当时又是作何回答的呢,会如何解释手上的这枚戒指?   戒指在浴室的灯光下,泛着金色的光。   其实,如果想要不被人问及,摘掉戒指便可。   可这枚戒指,却还是配戴在二爷的手上。   阿笙缓缓地走上前,将手放在二爷的扣子上。   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两枚戒指终于挨到了一处。   阿笙低头,轻轻地落下一个一吻。   谢放眸光陡然转深,他倏地揽过阿笙的腰间,抬起阿笙的脸颊,亲了上去。   …   自从在火车上,得知繁市遭到敌军空袭,谢放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中。   拿不准繁市眼下是何局面,不确定阿笙,方叔以及陶叔他们是否都还平安。   恨不得火车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下一站便是繁市。   防空警报响起,他拽着明诚往対街跑去的那一刻,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他还没有见到阿笙,他绝不能让自己出事。   圈在阿笙腰间的手臂收拢,谢放加深了两人之间的吻,将这段时日的担心、害怕、思念……悉数倾诉在这个深吻里。   这段时间,牵肠挂肚的人,又岂止是二爷一个?   阿笙在繁市,对二爷的担忧同牵挂一点不比二爷少。   忙起来还好,只要闲下来,便会疯狂地想念二爷,常常魂不守舍。用爹爹说的话就是,像是被勾了魂了。   唇瓣相贴的那一刻,他方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像是魂魄终于归到了实处。   阿笙的身体轻颤,却是没有任何闪躲,反而双手圈住二爷的脖颈,闭上眼,将自己的身子愈发地贴向二爷,承接二爷的吻。   …   阿笙身上的衣物被除去。   身子被二爷抱进浴缸的那一刻,阿笙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他给二爷放的洗澡水,怎么反而他先进了浴缸。   眼下这场景,令他想起手受伤的那一段时间,二爷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沐浴,想起二爷的指尖曾如何抚过他的肌肤……   身子被从后面抱住,一个又一个炙热的吻,落在他的耳尖,耳后的肌肤。   绵密的亲吻,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罩住,阿笙的回忆因此中断,他的大脑再没有办法一心两用,   到后头,阿笙不知道是他被水温被泡得升高了温度,还是他体内的温度原本就在升高,明明外头寒风呼啸,平日里洗澡也是尽可能速战速决,可这会儿竟觉着热,甚至热得冒汗。   谢放圈在阿笙腰间的手往下,阿笙的身子倏地一阵战栗,“唔……”   阿笙发出后一声沙哑的闷吭。   水波涌动,阿笙的呼吸愈发地急促,戴着戒指的那只手陡然抓紧二爷的手臂,戒指在水波里晃着金色的、暧昧的暖光。   水波渐渐地平息,阿笙微张着嘴,向后倚在二爷的胸膛微喘着气,脸颊殷红,唇瓣微微有些红肿。   阿笙泡在浴缸里,可他整个人却仿佛才从水上捞起一般,湿淋淋的,便是额头的几缕头发都给汗水所打湿。   感觉到后背因出汗而有些黏腻,阿笙动了动。   隐忍、克制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莫动。”   阿笙当即停住了动作,不是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是因为两人的身子更加相贴。   谢放声音沙哑,“阿笙可要先出去?”   阿笙从水里起身。   谢放眼底并未有任何意外或是失望神色,他的身子仍浸在水中,身子向后倚着在浴缸,双目闭着,呼吸灼|热。   他在等阿笙出去。   否则,他怕自己竭力的忍耐会功亏一篑。   为何没听见脚步声?   脖子攀上一双手臂,谢放蓦地睁开眼。   阿笙缓缓坐在二爷的腿上,分明羞得脖子都红了,迎向二爷的眼神却半点没有怯意。   身子有部分不在水中,微微轻颤着。   阿笙将身子贴向二爷取暖,唇瓣轻触后者的耳朵,“喜欢,南倾。” 第341章 重重吻住   心弦巨震,如同骤然掀起的惊天海啸。   有生之年,他竟当真从阿笙的口中,听见了他的名字。   眼眶微红,谢放的手轻抚上阿笙的脸颊。   他低下头,鼻尖轻抵着阿笙的鼻尖,“阿笙乖,再说一遍……”   声音很轻,很轻,唯恐方才听见的那一句,不过是南柯一梦,稍微大声一点,梦境便会破碎如泡沫。   阿笙注意到二爷发红的眼尾,不知怎的,阿笙心尖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尖锐地疼了疼。   他轻轻地蹭了蹭二爷的鼻尖,看着二爷眼底倒映的自己,“喜欢,南……”   “唔。”   阿笙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重重地吻住。   …   阿笙瞬间被熟悉的气息所罩住。   他的后脑勺被扣住,他主动的回应,惹来进一步的攻城略地。   阿笙能够感觉到二爷的亲吻较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像是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宣泄,令他莫名心疼。   两人身形交叠着,浴缸又容易湿滑,阿笙身子有些失衡,他不得不用力地抱紧二爷,双腿盘上二爷的腰身,以稳住自己的身形。   可如此一来,两人的身子也便更为紧密地贴在了一处。   谢放箍在阿笙腰间的手骤然收拢,声音暗哑,像是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如果现在要走,还来得及。”   对此,阿笙捧住二爷的脸颊,闭上眼,主动吻了上去。   …   水温渐渐地变凉。   两人出了浴缸。   谢放拿进浴室的换洗衣衫披在了阿笙的身上,抱着阿笙出了浴室。   阿笙被二爷抱着放在床上,意识到等会儿要发生什么,阿笙到底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地攥着二爷的衣裳,便是连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   为了缓解紧张,阿笙坐起身,将床上的被褥摊开,如此,待会儿二爷上床时,身子可以暖和一些。   阿笙身上本就自披了件外衫,他这么一坐,披在身上的外衫便滑落了下来,露出脖颈以及锁骨处的点点绯色。   他慌忙低头去拣,床身微陷,身子挨近一具温热身子,紧接着,阿笙便被一只手臂给圈在怀里,“觉着冷?”   问话的同时,谢放手放在阿笙的身后,轻轻地上下摩挲着他的手臂同后背。   阿笙心底的那点紧张随着二爷的这个体贴的动作,瞬间消散了不少。   他原是觉着不冷的,想来是因为太过紧张,身体也便没有意识到冷,被二爷这么一问,才发觉手臂同身体确实有点起鸡皮疙瘩。   他红着脸颊,“嗯,有,有点……”   谢放拿过床上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抱着阿笙一起在床上躺下,他轻咬阿笙的耳朵,声音低哑,“等会儿便不冷了。”   阿笙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心跳得快要跳出喉咙,他双手紧张地抵在二爷的肩上。   察觉到阿笙的紧张,谢放耐心地亲吻他,亲吻他的眉眼、鼻尖、脸颊,最后落在他的唇上,不像先前在浴室里那样气势汹汹,而是温柔的,绵密的。   阿笙的身子逐渐地放松下来。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阿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   二爷果然没有诓人。   他后头,的确再没有觉着冷过。   …   “你过来抓我啊!”   “哈哈哈,抓不到,抓不到!略略略……”   “可恶!!我一定会抓到你的!”   “嘘——不要扰了贵人们休息。”   “可是娘亲,现在已经是中午了,贵人们还在休……唔——’   阿笙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小孩儿同妇人的声音,他困难地睁开眼睛。   不知为何,他总觉着眼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还有脖子,也好酸啊。好像,不仅仅是脖子,是哪儿,哪儿都有点不舒服……   难不成是昨晚上睡落枕了,以至于没睡好?   阿笙勉强睁开眼,入眼的是一具结实的胸膛。   昨晚的记忆一下子涌上脑海,血液瞬间涌向脸颊,阿笙面颊红透。   昨晚上……他后来实在太困了,便,便睡了过去。   难不成他一晚上,都睡在二爷的怀里?   阿笙的脑袋,一点点地往上抬。   他先是瞧见二爷的脖颈,喉结,接着便是下巴,然后,便瞧见了二爷圈着自己的胳膊。   难,难怪他的脖子会这般酸,原来是枕在二爷的胳膊上。   阿笙微微抬起头,想要将二爷的手臂给挪开,他自己脖子酸疼倒没有什么,他怕二爷醒来后手臂会麻。   谁曾想,他稍稍起身时,下身忽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阿笙倒抽一口凉气,他撑在床上的手失了力道,跌在了回去,脑袋也重新枕回了二爷的手臂上。   阿笙慌忙去看二爷,希望没把二爷吵醒才好。   不期然,对上一双关切的眸子,“可是身子很疼?” 第342章 他们知情   阿笙耳尖蓦地通红,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谢放轻捏了下他的鼻尖,“撒谎。”   若是不疼,方才如何会倒抽一口凉气,还因为力气不支,摔回床上。   谢放浅叹口气,“怪我,昨晚没能很好地克制住自……”己。   他依仗着过去的经验,想着应当不至于太弄疼阿笙。   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起初尚且勉强能够左右自己,后头彻底失了控。   阿笙刚开始没明白二爷口中所谓“克制”指的是什么,待反应过来,红着脸颊,慌忙捂上二爷的唇。   力度有些大,身子又是一阵撕扯般地疼痛,阿笙拧了拧眉心。   “还是很疼么?昨晚上我替你清理了下,只是没有备着药膏,回头我让福旺上街看看,可有药店还开着。开一些止疼消炎的药。”   阿笙耳朵充血,恨不得将脸给埋进枕头里,他没二爷这般面不改色地谈论此等私密事情的当然本事,唯有涨红着脸颊,因着嘴皮不利索,憋了好半天,只蹦出四个字,“不许,说了。”   见状,谢放是既心疼,难免又有些失笑。   “好,不说。”轻笑了一声,谢放拿下捂在唇上的阿笙的手,珍重地吻了吻阿笙的掌心,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阿笙脸颊红透,脑袋不自觉地往二爷的怀里钻了钻。   他的头发轻拂过谢放的胸膛,有些痒。   谢放抚摸着阿笙的头发,相较于一个多月前,阿笙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这段时日可是很忙?”   阿笙感受到二爷轻抚他头发的动作,也便猜到了二爷问的是什么,他点了点脑袋,“起初是薛先生不在,店里忙,忙起来总,总忘记要理发的事。后头……街上关门的店铺渐渐多了起来。”   离得近的几家理发店也不营业了,其他街区现在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只是听说街上还在营业的店铺越来越少。   租界里的理发店还开着,也是同胞开的店。   可他不喜欢老板见着外国人便卑躬屈膝,过分谄媚,对待同胞却又爱答不理的两面做派,因此,宁可把头发给留长,也不愿去他那里理发。   谢放的食指缠绕起阿笙的发丝,又松开,“阿笙若是不嫌弃,由我替你理发?”   阿笙仰起脸,乌黑的眸子透着大大的惊讶,“二爷会,理发?”   谢放没回答阿笙方才的问题,反倒是挑了挑眉,“怎的还叫二爷?”   阿笙脸上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热意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他红着耳尖,好半天没能蹦出一个字。   习,习惯了么。   …   阿笙想到先前自己睡着时,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有小孩儿提及“中午”。   他一向早起,鲜少有一觉睡到晌午的时候,总觉着应当是他听错了。   阿笙问二爷,“二爷可知现在几点了?”   担心经过昨夜的事,阿笙会发烧,谢放夜里醒过几次,天亮以后也摸过阿笙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才睡过去。   期间,福旺轻敲过两次房门,都是问要不要送餐进来。   最近的一次,他问过福旺时间,那时是在十一点左右。他想着阿笙应当也快醒了,便没有睡实,如果他估算得没错,现在应当是晌午左右了。   谢放将时间说给阿笙听,“可是饿了?我让福旺送吃得上来?”   阿笙猫眼瞪圆,竟当真已经是晌午了?   怎的爹爹没上来叫醒他?   阿笙忽地想到,他现在是在二爷的房中。   爹爹今日没上来叫过他才好,要是爹爹上来过,发现他不在自己的房中,也不在画室里……   虽说爹爹已经知晓了他同二爷的关系,可,可他也没把握,若是爹爹知晓他昨晚上在二爷房间里过了一夜,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阿笙现在其实不饿,确切来说,是身体的不舒服大过于饥饿感。   “不,不用。我下去吃……”   若是福旺将饭菜端上来,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二爷房间里过了一夜?   这,这哪行?!   阿笙左手手肘撑在床上,努力地坐起身。   谢放在他的肩上轻按了下,“别勉强,你的身子还没恢复过来,若是强行下楼,只会雪上加霜,我让福旺将吃的送上来。”   不等阿笙回应,谢放便浅叹了口气,添了一句,“阿笙,他们知情。”   阿笙掀开被子的动作一顿,他摸底转过头,去看二爷。   大家知,知情是什么意思?   谢放神情有些许无奈,“我们的关系,大家本就知情。今日,我同你双双未曾下过楼,你猜,大家会不会当真一无所知?”   阿笙:“……”   阿笙好不容易蓄起的力道如同破洞的筏子,瞬间没了力气。   他躺回床上,双手捏着被子,盖过头顶——   没脸见人了。   谢放被阿笙的动作可爱到,隔着被子,他揉了揉阿笙的脑袋,“无事,相信我,你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   阿笙攥着被子的指尖微微收拢,轻咬住下唇。   二爷当真很懂他。   知晓他在担心什么,亦知晓他在在意什么。   …   阿笙最后还是接受了二爷的提议,由福旺将午餐送上房间。   既是大家都已经知道,阿笙反倒没有下楼的勇气了。   虽说二爷告诉他,他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大家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爹爹也不会说他,可他……可他自己脸皮薄,一时之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家才好。   在福旺送吃的上楼前,将衣服给穿好,是阿笙对自己最低限度的要求。   总不能被福旺瞧见衣衫不整,不,不对,是都没穿衣衫的自己,那样未免也太羞人了。   结果,阿笙并没有见着福旺,因为福旺敲门之后,托盘是二爷亲自去拿的。   福旺连门都没有迈进来过。   阿笙坐姿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见只有二爷一人端了托盘进屋,骤然松了口气。   放轻松的同时,才发觉自己方才坐姿太过紧绷,腰酸得厉害。   “嘶——”   酸疼地他抽了口冷气。   见状,谢放忙将手上的托盘放在房间的圆桌上,他手揽在阿笙的腰间坐下,另一只手在他的腰上,力道适中地揉捏着,“这样可有好些?”   其实还是有些疼,不过阿笙为了宽慰二爷,还是点了点脑袋。   视线被放在托盘上的剪刀同推子所吸引,阿笙纳闷地转过脸,“二爷,这是……”   谢放顺着阿笙的视线,解释道:“陶叔不喜欢上理发店,都是让福禄或者福旺给他推的头发。我找陶叔借的。等用过午餐,我给你理发。”   先前,二爷说要给他理发,阿笙以为二爷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二爷竟是来真的。   用过午饭,阿笙被抱着来到洗手间——   他抗议过,要求二爷让他自己走,无奈被“温柔”地驳回。   理由是,他身子还没完全恢复。   …   谢放从房间里搬了张椅子,抱着阿笙在椅子上坐下,不仅如此,椅子上十分贴心地放了一个软垫,好让阿笙坐得舒服一些。   椅子正对着镜子,阿笙能够清楚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以及在为他围毛巾的二爷。   在推头发之前,阿笙心里头依然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想着若是实在不好看,再找福禄或者福旺替他修一修便是了。   未曾想,二爷的动作竟还挺像模像样。   阿笙看着镜子里头的二爷,“二爷之前,给人推过头发?”   谢放停下手中的动作,同镜子里的阿笙对视,“有人给我推过,看多了,便会了。”   他同阿笙刚开始生活的那段时日,他对自己毫不在意,是阿笙,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拿着推子,替他将头发理了,还会替他将胡须给剔一剔。   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从未蓬头垢面过。   理发对于那时的他同阿笙而言无疑是一笔不必要的开销,后面,他也就学着给阿笙推头发。   时日一长,自然也就会了。   …   不愧是二爷,学什么都快。   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剪短的头发,阿笙很是满意。   蓦地,阿笙瞧见,二爷用剪刀在自己的发梢上骤然剪下一簇。   阿笙吓了一跳,他转过头,“二爷,您这是做什……”   谢放将自己方才剪下的头发,将阿笙的一撮头发拾起,分别放进一个小荷包里,将装有他的那一簇头发交由阿笙,“如今暂时不便举行仪式。待他日,稳定一些之后,我们再补办仪式。”   阿笙怔怔地接过小荷包。   他的脑海蓦地想起曾经在话本上读过的句子——   “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第343章 心尖一烫   仪式的事情,阿笙并未真的往心里去。   他和二爷两人同为男子,能举办什么仪式?   像是如今这般,爹爹同陶管事、福禄福旺他们都知情,却没有反对,亦无人拿异样眼光看待他们,他已是极为高兴的了。   阿笙想着,二爷许是担心他会心里头有所芥蒂,才会这般宽慰他。   可他真心觉得不打紧。   能够像现在这般陪在二爷的身边,已是从前不敢想的了。   阿笙珍重地将放有二爷头发的小荷包系在自己的腰间。   谢放伸手去拿小荷包,阿笙提前一步将小荷包拿过,对二爷道:“我替您系上。”   谢放语气无奈:“阿笙,对自己的丈夫不必说敬语。”   “丈夫”两个字,令阿笙心尖一烫,他的脸颊迅速红透,低头系小荷包时,手紧张地微微发颤。   丈夫……   他同二爷算是私定终身么?   应,应当不算吧?   他同二爷手上的对戒,还,还是爹爹送的,爹爹应当是默许的意思了。   阿笙脸红地想,差一个媒人,他同二爷便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呢。   谢放注意到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握着他的手指,一同将荷包的系在腰间。   阿笙的脑袋近乎埋在了胸口,只露出一双通红通红的耳朵。   …   理过发,谢放同阿笙阿身上有些碎发。   谢放便在浴缸里放了水,两人顺便泡个澡。   主要是为了能够让阿笙舒服一些,温水有缓解肌肉的作用,他还能给阿笙按摩,放松,放松。   两人都正当年,中途轻易便走了火。   考虑到阿笙的身子,两人便这是用手互助了下。   “叩叩叩……”   阿笙坐在床上穿衣,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阿笙里衫的扣子都尚未系好,他慌忙加快了穿衣的动作,神情紧张。   谢放手放在他的掌心揉了揉,“别担心,福禄、福旺不会擅自进来的。”   闻言,阿笙这才骤然松了一口。   也是,是他险些忘了,没有二爷的允许,这房子里,包括爹爹在内,谁也不会轻易地进来。   两人都忘了,小洋楼除了方庆遥以及谢放身边的人,还住着一个薛晟。   …   “南倾,你可总算是醒了!你知不知道,我上午问了陶叔多少回,你醒了没……”   薛晟有事同谢放相商,苦于南倾迟迟未曾下楼,问了陶叔同福禄、福旺他们,被告知南倾今日未曾下过楼。   他们在霞城的那段时间,南倾从来都是起得比他早的,从未见南倾有过赖床的时候。   想着许是刚回来,身体太累,故而今日才会睡到日上三竿都未醒,也便没有上楼打扰。   方才他在客厅喝茶看报,听见陶叔在问福旺,送上楼的吃的可有都吃光,方知南倾醒了。   这不,第一时间上了楼。   实在是等了太久,加因此,没等谢放邀请他进来,薛晟便大步地走进房间。   不期然,对上一双慌张的乌眸。   且,阿笙的身上就只穿了件里衣。   “对不住,对不住……”   薛晟转过了脑袋,尴尬得面红耳赤,在心里头责怪自己怎可这般冒失,转身便要往外走。   “回来——”   谢放将人喊住。   他将房门关上,“你喊的整栋楼都快听见了,你现在出去,旁人以为我同阿笙当真大白天在办事。”   旁人怎么想,他自是无所谓,可阿笙脸皮薄,他总得顾及一些。   …   谢放替阿笙将外衫给穿上。   薛晟坐在会客椅上,是眼观鼻,鼻观心。   阿笙羞得一句话不都说不出,只是一味地将头给埋胸前。   “找我何事?”谢放将阿笙外衫的扣子扣好,方才抬起头,问薛晟道。   阿笙亦是好奇地看着薛晟,薛先生究竟有何要事同二爷相商,才会这般迫不及待地进屋。   薛晟双手撑在膝上在发呆,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南倾是在他同他说话,“噢,是这样的……我见阿笙同方掌柜不是收留了一些同胞么?所以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得想办法安置一下隆升员工的家属。咱们厂房在租界区,员工的性命固然无虞,可他们的家里人却是未必……”   “你是想让隆升的员工迁到厂房里来?”谢放是何等聪明之人,不等薛晟说完,他便猜到了他的打算。   薛晟点头,“你意下如何?”   谢放:“这件事,便是你眼下不来找我,我也打算去办的。”   薛晟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眼睛放光,“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谢放正色道:“自然。若是附近的百姓前来,隆升亦愿意大开方便之门。只一项,安全问题一定要做好。”   人一多,就怕混入一些浑水摸鱼之辈。   谢放的提醒,正中薛晟的下怀,“不瞒你说,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回头我同人事部的人合计,合计,看这事咱们怎么可以给它办好。”   …   “你们……你们理发了?”   谈过正事,薛晟方才注意到,阿笙同谢放两人的头发都比昨日有所变化。   尤其是阿笙,原先头发都过耳了,这会儿短了许多,愈发称得脸蛋小巧,瞧上去更青涩了。   谢放:“嗯,向方叔借了下推子还有剪刀,简单地给阿笙理了一下。”   “看不出啊,你这技术挺好。挺精神的,不错。”薛晟这话倒不完全是恭维,阿笙确实很适合这样的发型。   阿笙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羞涩地弯了弯唇,他也觉得二爷理得挺好看的。   阿笙的腰还没完全恢复,不能久坐。   谢放同薛晟说着话,不时替阿笙捏一捏腰,替他放松肌肉。   薛晟:“……”   没眼看。 第344章 全都出去   阿笙同谢放两人在房间里,待了近乎一整日。   阿笙昨晚上没睡好,薛晟走后,他便又睡了一个午觉。   谢放久未在繁市,此番回来的消息已经命人传回公司,隆升纺织厂同隆升海运的几个经理人带了文件同重要资料来了家里一趟,在书房办了会儿公。   另外,又吩咐了下属去隆升仓库,搬运一些次品的棉被、棉褥过来,给院子里临时避难的几户人家。   隆升出厂的产品大都质量上乘,即便是次等品,无非也只是有些许瑕疵而已,外形上不适合售卖,却并不影响使用。   如此接受的人不会有负担,另一个,也不容易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拿去或偷去专卖。   大致交代完要交代的事,担心阿笙醒来后没看见他会多想,待众人告辞离开之后,谢放便回了卧室。   阿笙还在睡。   算上上午,如此快睡一整日了,谢放心下吃了一惊,将手放在阿笙的额头上,体温正常,方才放了心,想来许是昨晚上当真被累着了的缘故。   谢放一边翻阅文件,一边在房间里陪着阿笙。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阿笙转醒,谢放便让福旺送了点点心同花茶上来。   到了晚上该吃晚饭的时间,阿笙说什么也肯再让福旺送吃的上楼,要下楼用餐。   他同二爷一整日都没出过房门,这让大家如何想他,想二爷?   不得不说,阿笙多虑了。   谢放才从霞城回来,两个人黏糊一些,大家自是都能够理解,何况,谢放治下向来较严,底下的人又极为有规矩,自是不会妄议些什么。   自然,方庆遥这个当爹爹的是如何想的,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二爷,阿笙少爷。”   “阿笙少爷,二爷。”   福旺、福禄同方庆遥一起,三人从院子里进来。   隆升的物资送到,他们是陪着方庆遥一起帮着隆升的人给林婶他们,也就是小洋楼此次收留的几户人家发放物资去了。惹得众人感激涕零。倘若不是方庆遥坦然告知,   见到阿笙同二爷两人从楼上回来,给两人行礼,打招呼。   方庆遥走在前头,当爹的一眼便注意到阿笙被剪短的头发,“阿笙,你的头发……”   阿笙同二爷两人一整日都没从楼上下来过,方庆遥心里头自是不可能一点想法也没有。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劝自己看开一些。   这会儿见阿笙理短了头发,多少吃了一惊。   莫不是,两人什么时候出过门了只是他未曾留意?   甫见到爹爹,阿笙脸上的温度便迅速攀上,到底是有些心虚。   下楼之前,他心里头便一直很忐忑,担心爹爹会生他的气,不愿搭理他。未曾想,爹爹脸上未有任何生气的神色,不仅如此,还注意到了他理过发,主动同他搭话。   阿笙脸颊微红,看了二爷一眼,“嗯……二爷帮着理的。”   方庆遥吃了一惊,他知道二爷对阿笙好,可推头发这样的事分明可以吩咐福旺他们去做,没想到二爷竟也愿意亲力亲为。   罢了,阿笙同二爷两人同为男子又如何?   这世间几千年来,都是男女结成一对,不也是眷侣少,怨偶多么?   可见这两个人能否天长地久,同性别亦无甚关系。   原先他只担心,阿笙同二爷两人身份悬殊,二爷对阿笙会不会只是图个新鲜。纵然不是,二爷这样的身份,身边的人绝不会少。   结果,这些年,二爷身边,竟当真只有阿笙一个。   送二爷对戒,除却他自己不像同自己较劲了,再有,也是存了试探二爷的念头。   这戒指一戴,可就正式向他人宣布自己是有主的了。   一开始他不见二爷戴上戒指,心里头还咯噔了一下,现在想来,应当是阿笙那段时间手受了伤,二爷这才没有先戴。   他注意到,昨日二爷回来,手上的圈戒亦是戴着的。   如此,他还哪里有不放心的?   福旺还在新奇地仔细打量着阿笙的新发型,得知是二爷给理的发,他当即竖起大拇指:“二爷手艺可真好!瞧着像是出自专业的发廊师傅之手。”   福禄听不下去了,“你这马屁拍得过了一点啊。”   福旺不服气,“你这意思是,二爷手艺不行,阿笙少爷的新发型不好看?”   福禄也不是个傻子,这种句话得罪两个人的事儿哪里会干?   再一个,二爷手艺确实挺好的,他只是不像福旺那样,马屁精转世,拍马屁的话张口就来罢了。   “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出来,咱们让阿笙少爷还有方叔评评理呗!”   “这还用得着阿笙少爷评理么?这不摆明着你断章取义么?“   “我怎么就断章取义了?”   两个人吵吵嚷嚷,屋外,传来小孩子嬉笑、玩闹的声音。   这个时候,没有战火纷飞,也没有生离死别,只有寻常日子的喜乐温馨。   “行了,大老远的,就听见你们斗嘴。这么闲,就过来帮忙摆盘,阿笙同二爷两人还没吃晚饭呢。”   谢放同阿笙都习惯了福禄、福旺兄弟两人吵嘴了,陶管事在餐厅里头听见福禄、福旺兄弟两人拌嘴,便从餐厅里走出,喊两人进去帮忙。   听说二爷同阿笙两人还没吃晚饭,两人这才停止了拌嘴。   方庆遥注意到,福禄、福旺两人拌嘴时,二爷半点不悦的表情都没有,相反,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一副包容模样,这哪里是主子待下人的态度,分明是当成了自家人。   方庆遥从前便知晓二爷是个谦谦君子,只是以往都是拿二爷当贵人看,后来知晓阿笙同二爷的事,心里头便五味杂陈。这会儿又有些不大一样,是越看,越觉着阿笙挑人的眼光确实极好——   多少有点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意思在里头,只是方庆遥自个儿没发现。   …   “多谢二爷,多谢方老爷,多谢方掌柜的……承蒙诸位这段时日的照顾同收留。”   “几位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我们就只能给各位爷磕个头了。”   “使不得,使不得,还请各位快快请起。”   繁市的防空警报三日未再响起,这段时日暂时宿在小洋楼的几乎人家便计划着出城,特意同谢放、阿笙他们辞别。   这几日,谢放同阿笙他们又提供住的地方,又是提供吃的,谢放还专门让人送了被褥、棉被,大家伙感激不尽。   谢放一个人扶不过来,忙让福禄、福旺他们将大家伙给搀扶起来。   方庆遥、阿笙也赶忙将人扶起。   老百姓实在,还是让几个孩子切切实实地磕了个响头,走时,也将院子收得干干净净,生怕会给帮过他们的几位爷添麻烦。   如此,又过了几日,繁市上空皆未再响起防空警报。   报纸报道,各方大使馆联合施压,就西方同东洋人就繁市的利益切糕达成了一致协定,东洋人暂停开火,当局派人在协议上签字。   消息传到各界,自是骂声一片。   “可恶!这帮土匪,侵略咱们的国家,还拿咱们的土做人情!”   “有什么法子?当局软弱,不敢同东洋人开战,只怕咱们啊,又要步北城的后尘!”   “可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长庆楼,客人们一面看报,一面咒骂。   自打繁市暂时回复了太平,长庆楼也便恢复了正常营业,是繁市商会的意思,为的是好让繁市的经济快点回轨道。   长庆楼恢复营业的当日,生意不比从前,不过相较于其他酒楼,生意算是好的了。   毕竟,才经历过炮火的洗礼,像是长庆楼这样的大酒楼恢复营业,便是大家伙的定心丸。   后几日,生意渐渐地好了一些,不过教鼎盛时期,自是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嘘,小点声……东洋人现在对舆论可看重,要是被听见了,咱们都要被抓了去。”   “怕什么?在自己的地盘上,连说话都不许了?”   方庆遥听见客人的议论,同阿笙气愤地道:“咱们这回算是着了那卢会长的道了!说什么若是咱们长庆楼恢复营业,各行各业瞧见了,便会提振一些信心。好么,原来他们是用卖了国家利益的来换得的一时苟安!”   阿笙心里头自是气愤当局的所作所为,可眼下,也唯有先安抚爹爹。   他轻抚爹爹的后背,“您消消气。卢会长是商会的会长,自是得为繁市的经济考虑。再一个,咱们在家是衣食无忧,可咱们的伙计还需要这份工来养家糊口呢。”   果然,方庆遥一听,叹了口气,“你说得也在理。可我就是,就是气不过!还有那般东(洋),唔——”   阿笙及时地捂住了爹爹的嘴。   因为他余光瞧见,一群身穿土黄色军服的东洋士兵簇拥着一位军官走了进来。   那军官一走进店里,便手指着柜台后头的阿生同方庆遥以及店里的伙计们,“你,你们,全部都,给我出去!这里,是我们的了!” 第345章 千刀万剐   店里的客人一瞧见腰间佩戴着刺刀,身穿土黄色的士兵制服东洋军人,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   听见那日本军官赶人,有的连桌上的围巾帽子都来不及拿,便慌里慌张地往外走。   楼上的客人听说了消息,也纷纷从跑下楼梯,个别因为走太快,还险些从楼上摔将下来,忙站稳了身子,跟着人群往外跑。   不过一会儿功夫,方才还有坐得六分满的大堂,转眼的功夫便空无一人。   客人走得急,来不及动筷,唯剩下桌上的食物还在冒着热气。   方庆遥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头。   一方面是这么多人吃了都还没付钱呢,另一方面是这东洋士兵跟瘟神似的,往他们店里这么一站,谁还敢来啊?!!   倘若不是阿笙方才拉住他,兴许冲动之下,他便冲出去了。   看出这帮东洋人来者不善,阿笙提前抓住了爹爹的胳膊,以免爹爹冲动行事。   阿笙敏锐地意识到,这一回,不比先前当局因为他画的那些画,派人来抓他的经历,至少被巡捕房的人抓过去,二爷动用下关系,问题不会很大。   这帮东洋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店里的伙计是敢怒不敢言,一个个低着脑袋,好掩饰眼底的恨意。   无论如何,掌柜的没有发话,他们是决计不会走的!   那军官见伙计们还站在原地,并不像他其他店的伙计那样对他们俯首称臣,眉头皱起,神色冷肃,“你,你们……”   那军官手指着伙计方向,话尚未说完,被不悦的声音所打断:“你们是做什么的?这是我们的店!请你们从我们的店里出去!”   阿贵在楼上包间听说了消息,快步从楼梯走下,他怒目瞪着这帮东洋人。   当局不是同东洋人达成协议了么?   何以光天化日,还来店里闹事?   “你们,的店?”   那人说着夹生的汉语,眼神陡然转冷,甩动着手上的鞭子,冷不防往阿贵身上狠狠一抽,“这片土地,迟早会是我们大帝国的,记住了吗!!”   鞭子抽在阿贵的身前,在他的身上划开一道血痕!   阿贵却是连闷吭都未发出,只是眼神愈发地锐利。   伙计们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贸然上前,毕竟这帮东洋鬼子里头有枪。   “你们,也都给我记住,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只会是我们的,千万万万年以后,依然只会属于我们!你们的野心不会得逞的!”   自从这帮东洋士兵进店里头来,顾虑到大家伙的性命同安全,阿笙便一直在隐忍着。   阿笙一脸严肃地从柜台后头走出。   听了那军官的话,却是再没忍住。   在开口之前,他在心里将这句话练习了一遍又一遍,以免结巴,反倒遭到耻笑。   事关对家国荣辱的维护,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纰漏。   这一回,是方庆遥一脸着急地企图拉住他,结果没能拉住。   完了,完了!   不过要是这帮人对阿笙动手,他便也同他们拼了!   “佐佐木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您不是要请方掌柜的为贵人们做菜么?这位便是,这位便是。”   眼看那军官手中的鞭子就要甩将过来,阿笙眼中未有任何惧色,倒是跟在那军官后头,帽檐低低的,身穿黑衣夹袄的中年男子忽然出声道。   阿笙同方庆遥同时露出错愕的神色。   阿生心中更是惊诧不已。   卢会长?   怎么会是卢会长?   难怪将帽檐压得这般低,以至于他同爹爹两人都没注意到,跟在这东洋军人身后的人便是卢会长——   成为东洋人的走狗,自是没脸见人!   亏得先前见怪于卢会长,认为卢会长不该明知当局签了丧权辱国的协定才换来的繁市的苟安的这个当下,还催长庆楼重新营业。   却原来,卢会长早就那东洋人沆瀣一气!   那位卢会长的确是心虚,因此,连个眼神也不敢同阿笙、方庆遥对上。   实在是阿笙看起来太过年轻,佐佐木眉眼凌厉地上下打量了眼阿笙,转过头同卢会长确定,“他就是长庆楼的掌柜?”   “千真万确,佐佐木大人。您别看方掌柜的年纪小,他做的八宝鸭、桂花肉、虾子大乌参、芙蓉蟹等名菜,可都是一绝!但凡尝过方掌柜的手艺,没有不赞誉有加的!便是长庆楼所有的师傅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个人的手艺来得好!”   以往只要有人夸赞阿笙的手艺,阿笙定然会开心万分,可眼下,阿生只觉得恶心同愤怒。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卢会长会投靠东洋人。   “原来您便是方掌柜!久仰大名!日后请多多关照。”   但见方才还用鞭子抽人的佐佐木“啪”给阿笙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莫说阿笙没想到,便是长庆楼的其他伙计也没想到。   这人变脸速度会不会也太快了?   阿笙眉头皱得更紧了,日后多多关照,多多关照什么?   他同东洋鬼子有什么好关照的?   “佐佐木先生快快请起,阿笙,快,请佐佐木先生快些请起啊。”   不管卢会长如何小声地提醒,阿笙只是不动。   “呵呵,那什么,方掌柜对帝国礼节还不大懂,不大懂。”卢会长一边同佐佐木解释着,一面吩咐店里头的伙计,“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一张桌子出来?”   原来这位佐佐木先生是中华美食爱好者。   他此番前来,一来是为了尝一尝阿笙的手艺,二来也是为上级网罗名厨,为帝国效力。   没有掌柜的吩咐,长庆楼的伙计均没有动。   卢会长不得不给阿笙使眼色,“阿笙,你倒是说句话(啊)……”   阿笙掷地有声地道:“你们死了这条心吧。长庆楼就算是闭店,我也绝不会给东洋鬼子做菜!”   佐佐木神色冷了下来,他的眉头两名手下,当即拿枪指着阿笙的脑袋。   方庆遥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卢会长赶忙安抚道:“方掌柜的到底年轻,不懂事,不懂事。您打扰了不记小人过!我来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哈。佐佐木先生您先去上座。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收拾桌子出来?是不是真的要见血才肯去收拾?!”   怕掌柜的真会出事,长庆楼的伙计不得不拿上抹布,收拾一桌出来。   佐佐木深深地看了阿笙一眼,方才在下属的陪同下,往收拾好的桌子走去。   卢会长拉着阿笙走到一边,“我知道你兴许不怕死,我也不怕。”   阿笙没搭腔。   “可你想过你爹爹没有?想过你店里的这些伙计没有?”   阿笙倏地朝卢会长看过去。   卢会长愈发压低了声音:“我同你是一样的,我的家里人被东洋人扣下了,我亦是无可奈何。我知道你今日这顿饭不想做,我也知道,你可能不怕死。但是如果你不坚决不肯下厨,佐佐木先生就让他的属下在你的伙计当中选一个人崩头呢?”   阿笙乌色的眸子烧着怒火,卢会长浅叹了一声:“觉得愤怒是不是?这就是他们同我说的原话。阿笙,我们都没得选。佐佐木先生也不是上这儿来用餐来了,说白了他今日是来试一试你的手艺的。   你就当给我面子也好,为了你店里老小的性命也罢,做一道自己的拿手好菜。如此,我同你的家人方才能够保全性命。”   阿笙紧紧地抿起唇。   阿笙到底还是去了厨房。   …   “掌柜的……”   “掌柜的,您还好吗?”   “掌柜的,您,您当真要做菜给那日本人吃么?”   “说什么呢?掌柜的有得选么?”   阿笙一进后厨,后厨的几位师傅们便着急地围了上来。   大家伙也都知道了大堂的动静,因着掌柜的没发话,他们便没有擅自出去,只是该听的也都听见了。只是单凭对话,到底还是很难知晓事情的全貌,不知道鬼子到底有没有对掌柜的动手。   阿笙待人向来和气,不管对谁,唇角从来都是噙着笑,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这会儿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阿笙垂下眼睑,“丁师傅、蔡师傅,劳烦两位,给我打下下手。”   “哎,哎,好。”   “掌柜的,您需要我们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两位师傅都瞧出掌柜的心绪不佳,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积极地应着。   阿笙沉默地撩起袖子,他走到灶台前。   除了画画,他最喜欢的便是在灶台前忙活,他喜欢他的菜被端上桌时,客人们脸上那种由衷的欣喜以及满足的表情。他每每瞧见,也会觉着分外开心。   可这一次,他心底半点欢喜也无,只觉得无比地沉重同屈辱。   阿笙没有开口,两位师傅亦不敢催,只是在一旁静候着。   “丁师傅——”   阿笙才一开口,丁师傅便急忙应声道:“哎,您尽管说!”   阿笙:“劳您替我去挑五尾新鲜的青鱼来。”   又转过头,“蔡师傅,劳您给给调一分浓酱汁。”   其他厨房伙计一听,一个个面面相觑。   掌柜的这是真要给那叫什么木木木的鬼子做好吃的啊?!   …   约莫半个小时后。   冒着热气的菜被端上桌。   “来,佐佐木大人,您尝尝看,味道如何……”   卢会长亲自递上筷子。   “还请方君先先尝。”   那佐佐木并未直接接过筷子,并拢的掌心向外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方庆遥见了在心里头骂爹!   狗洋鬼子,还挺惜命!   又惜命又不要脸还缺德!   这菜里头有没有毒,阿笙自是比谁都清楚。   他没什么可畏惧的。   他走上前,拣了一口吃了。   卢会长赶忙另外递了筷子,陪笑道:“来,佐佐木大人,这下您可以放心动筷了。”   佐佐木观察着阿笙,五、六分钟过去,见阿笙神色如常,方才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   入口的鱼肉鲜嫩无比,酱汁味道浓郁。   佐佐木目露赞赏之色,他微一颔首,矜持地问道:“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阿笙:“红烧秃肺。”   在念秃肺两个字时,阿笙特意加强了发音。   卢会长神色变了变。   红烧秃肺,这,这不是红烧土匪一个音么?!   他慌张地看向阿笙,这,这怎么也不改个名字?!   阿笙面无表情。   这帮东洋鬼子就是土匪!   这帮就该像这道菜一样,被红烧,被千刀万剐! 第346章 冲天火光   卢会长的额头沁出了冷汗,生怕这佐佐木听出了这道菜背后的门道。   好在,这佐佐木虽听得懂,也会一些汉语,到底是不精通。   “红烧”两个字他听懂了,“秃肺”是什么,他却是没听明白,当即转过头,询问卢会长。   卢会长后背的内衫近乎被冷汗给打湿,听了佐佐木的这一句话,方才在心底大大松一口气。   用东洋话翻译了之后,可就全然没有“土匪”什么事了。卢会长翻译的同时,稍稍“加工”了一下,添加了许多阿笙并未说过的关于佐佐木本人,尤其是对大帝国的溢美之词。   佐佐木微一点头,阿笙对大帝国的赞美于他甚为满意。   他双手撑在膝上,朝阿笙所在的方向鞠了个躬,诚心实意地夸奖:“方君确实深谙烹饪之道!下一次待青山大人他们来访,还请方君务必也做这道红烧秃肺。”   因着口音的缘故,左走木的“秃肺”听起来,俨然就是“土匪”的音。   这一下,长庆楼其他的伙计也听出来了,不过幸好大家掐自己大腿的掐自己大腿,捏自己掌心的捏自己掌心,到底是忍住了——   太好笑了,东洋人说要红烧土匪,那不就是红烧他们自己么,哈哈哈哈!   …   得益于阿笙的手艺,佐佐木并未为难长庆楼众人,在品尝完那道“红烧秃肺”之后,便率队离去。   瘟神终于送走,方庆遥心里头的那根弦终于不必再紧紧绷住,就是不知怎的,他的身子怎的,怎的没什么力气?   “方叔——”   “方叔!”   “爹爹!”   方庆遥双腿发软,身子晃了晃,方庆遥手在柜子上撑了一下,方才没有摔倒在地。   离得近的伙计赶忙上去搀扶。   阿笙也急忙赶过去。   “没,我没,没事……”   方庆遥摆了摆手,“我就,就是腿软。”   纵然许多大场面都算见过了,可当那两个东洋宪兵拿枪指着阿笙时,心脏还是险些骤停,到这会儿心脏甚至都还隐隐有抽疼感。   伙计们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又何尝不是?   那个叫佐佐木简直就像个神经病一样,喜怒无常的,前一秒能用鞭子甩人,后一秒又装出谦恭有礼的样子,戏台上变脸都没他这么变的,真怕他一个命令,把他们都给突突了。要真死在鬼子手中,那可真特么比窦娥还冤!   “爹爹,我扶您去坐会儿。”阿笙扶着爹爹往柜台后头走去,那儿放着一张方庆遥平日里坐的椅子。   “不忙,不忙。你先去瞧瞧阿贵,看看他要不要,最好是再请个大夫过来。”说着,方庆遥忍不住恨声道:“那东洋人也实在可恶,动不动便挥鞭打人!”   同众人一样记挂着方庆遥,阿贵忍着身上的疼,这会儿刚好走到柜台附近,“方叔,我不要紧。”   方庆遥皱起眉头,甚是不赞同地道:“衣衫都被血给染红了,还不要紧?你爹娘若是知晓了,不知道该多心疼。”同样是为人父母,这各种滋味他哪能不知晓?   阿笙点点头,“是啊,阿贵哥,我让人给您去请个大夫过来瞧一瞧吧。我听说街上有个别医馆亦是开了门的。”   “家里有止血的药,待会去后,我稍微……”   阿贵话尚未说话,阿笙温声打断道:“你此番,是因为长庆楼才,受的伤。”   句子一场,阿笙还是会说得有些忙,他转过头,对阿峰道:“阿峰,辛苦你跑一趟。只要有医馆大夫,肯,外出就诊。无论,大夫开价多少都,使得。”   阿贵忙着急地道:“掌柜的,万万不可!”哪里值得为他过多花费。   方庆遥出声道:“阿贵,你就莫要再推辞了。莫说你是为了长庆楼才受的伤,即便不是,以我们两家的交情,去街上花些钱,为你请个大夫亦是分内之事。“   阿贵也便只好接受方庆遥同阿笙父子两人的好意,“多谢方叔、掌柜的。”   一时半会儿的,阿笙估计也不会有客人上门了,吩咐其中一个伙计,扶阿贵进里头休息室休息。   阿贵起初拒绝,后来方庆遥同其他伙计也都纷纷游说,阿贵最后只得同意。   今日大家伙都受了不同程度的惊吓,阿笙便吩咐大家也都先休息,待客人上门再说。   大家伙也便纷纷散去。   阿笙扶爹爹在椅子上坐下。   “阿笙,这一关咱们算是顺利过去了。可这往后,你有何打算?”   听那卢会长的意思,这佐佐木先生分明是看上了阿笙的厨艺了。不仅如此,大有“招安”阿笙,为他们东洋人效力的意思。   要他们为那般土匪效力,这同卖国求荣,认贼作父尤甚分别?   阿笙一怔,他垂下眼睑。   是啊,今日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可往后呢?   …   “长庆楼不能再在繁市开下去了。”   谢放得知东洋宪兵去了长庆楼的消息,提前从隆升赶回。   不仅谢放,薛晟也跟着一块来了。   阿笙今日也提前闭店,一行人坐在小洋楼的客厅里,商议对策。   听说长庆楼不能再开下去了,阿贵是头一个表达着急的,“长庆楼不能再开下去了么?可这长庆楼凝聚了我们大家伙这么多的心血?”   因为大声说话,扯到了伤口,阿贵皱了皱眉,唇色有些发白。   阿贵的伤口已经请大夫看过,也上了药,只是大夫交代了,不可动作幅度过大,主意不要碰水。   陶婶心疼地道:“你仔细些,小心些伤口……”   薛晟深深地叹了口气,“长庆楼当初地址还是我选的,当初为了它的装修,我同阿笙在长庆楼以及外头的市场来回跑了多趟?但凡能开下去,我又何曾会想要闭店?”   陶管事向儿子分析这其中厉害:“东洋人既已经盯上阿笙少爷,长庆楼若是再开下去,除非咱们愿对东洋人俯首称臣,想要明哲保身,几乎没有可能。”   谢放看了陶叔、阿贵父子两人一眼,点了点头,“我同明诚亦是这个意思。”   方庆遥沉默良久,半晌,他沉声道:“我也赞同闭店。”   “嗯。”   阿笙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在爹爹方庆遥发言后,“嗯”了这一声。   谢放同阿笙两人并肩坐着,自是察觉出阿笙情绪的低落,他轻握了下阿笙的手。。   见爹爹还有薛先生他们同二爷一样,也在担忧地望着自己,阿笙勉强朝大家笑了笑,“我没事。”   因着方庆遥在场,谢放握了下阿笙的手后很快便放开,“我同明诚商量了一下,从明日起,我们便对外宣称你忽然身体抱恙的消息,如此,便是东洋人找上门,也可以称病不出。另外,长庆楼也会贴上闭店的告示。”   阿生点头,“好。”   对此,方庆遥也没有任何的异议。   几位胡主子都做了决定,阿贵也唯有支持。   毕竟,他心里也比谁都清楚,长庆楼闭店,阿笙少爷同薛先生、方叔,乃至二爷对此事的痛惜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   …   如同谢放所预料地那样,东洋人果然在得知长庆楼闭店后的一日,派曾经同阿笙有过交集的佐佐木登门拜访,请阿笙去他上司青木的宅中,为其烹饪佳肴。   谢放称病,虽然下楼见了佐佐木,但戴着口罩,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皮还很肿。   佐佐木“好心”表示,自己带了医生,可为阿笙诊治。   幸好谢放提前有所准备,他提前问过医馆的大夫,让阿笙抹上会出疹子,但是又不会有任何性命危险,且不会伤及身体的草药。   阿笙确是身体“抱恙”,体弱乏力,且浑身出疹子,便是那佐佐木带来的医生亦未看出任何端倪。   这才有惊无险,又躲过一次。   称病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装病太长时间,就怕东洋人被拒绝多次,最后会使用僵硬的手段。   谢放在与阿笙以及方庆遥商量过后,还是决定举家内迁霞城。   不仅是长庆楼,东洋人亦找上谢放同薛晟,想要他们能够为他们的帝国效果。   谢放同薛晟没有任何犹豫,决定关停隆升,便是隆升的机器,只要能带的,也一并带走,计划将隆升迁往霞城。   火车站先前被东洋人炸毁,好在隆升有自己的船只,能够乘船前往霞城,小洋楼则低价售出。   无论是北城,还是繁市,于阿笙而言,都是异乡。当初二爷在北城,分隔两地,他自是不舍,如今却是二爷、爹爹、薛先生以及福禄、福旺还有陶叔一家都在一起,他对繁市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只除了长庆楼。   长庆楼当初是薛晟花钱盘下的,隔年已由阿笙买下,他负责拿分红。短时间内,不好卖出,也只能托相熟的人帮忙照看,待来日东洋人撤出北城之后,再另做打算了。   谁知,坏消息竟是一件接着一件。   阿笙同爹爹在家里收拾行李,忽然听福旺告诉他,东洋人竟霸占了长庆楼,还将长庆楼改为了歌舞场所,日日在长庆楼宴请各国的高官权贵,还有舞女为他们助兴。   阿笙听说了这一消息,当日夜里,不顾爹爹的反对,坐车来到长庆楼。   “这位爷,喝一杯嘛。”   “好。哈哈哈哈。妙~~~”   “歌声好听,人也美。不错,不错——”   长庆楼里,歌舞阵阵,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依偎在客人的怀里,劝酒,赔笑。   阿笙唇瓣紧抿。   长庆楼何曾这般乌烟瘴气过?   “阿笙少爷,您这看也看过了。咱们还是走吧。万一被东洋人发现您‘病’好了,可以出门了,指不定马上就派人将你‘请’去伺候他们呢。”   阿笙不听劝,方庆遥便只好让福旺跟着阿笙出来。这会儿,福旺就在小声地劝着阿笙呢,生怕会被东洋人给发现。   阿笙一瞬不瞬地盯着长庆楼。   长庆楼的灯火还是一如从前,店里头的灯还是他亲自去挑选,又盯着师傅们安装好的,这也是长庆楼同过去最大的区别——   符城的长庆楼是没有装电灯的。   长庆楼匾额上的三个字是二爷亲笔书写,每个包间的摆设,都有他同薛先生二人的巧思,里头更是有他同爹爹还有其他伙计们日日夜夜忙碌的摄影。   如今,长庆楼唯有变化,可内里,已经“烂”透了。   …   出发去霞城的前一晚。   夜已深。   “阿笙,你当真决定要这么做?”   长庆楼前,谢放手里头拿着一个火把,低声询问阿笙。   阿笙深深地望着长庆楼,火把的光亮,将他的脸颊照得通红,也将他的一双眼睛映得通红。   许久,阿笙无声地朝二爷伸出手。   谢放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手中的火把递过去。   最后望了一眼长庆楼,阿笙将手中的火把,扔在了地上。   长庆楼的周遭,提前被浇了油。   火把坠落在地的瞬间,燃起冲天火光。   阿笙眼底的两簇火焰更旺了一些,细看,却有莹莹泪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宁可长庆楼成为灰烬,也绝不将它留给东洋人糟蹋。   谢放挽了挽阿笙的肩,出声提醒道:“阿笙,我们该走了。” 第347章 山河静好(大结局)   客船的汽笛声响起。   繁市的江边码头,人们携老挈幼,焦急地往甲板方向跑去。生怕慢了,赶不上客船。   有人手中拿着票,艰难地挤到最前面,“让我们上去!我们买了票的!”   繁市的局势不稳,每日都有大量市民外逃,火车站被炸,铁轨尚在抢修,坐船便成了大部分人们的选择。尤其是以服务著称的隆升号的票更是一票难求。   “我们,我们也买了票的……一共是,五,五个人。”因一路小跑,以至于有些气喘吁吁。   “好的,票没有问题,几位爷请——”查票的几个伙计看过船票,清点过人数,确定五个人,一个没多,一个未少,给予放行,还帮着将客人的行礼拎上船。   也有未买到票,企图浑水摸鱼,混上船的。   伙计的发现了,说一句,“劳驾,烦请看一下您的船票。”   一时找不到?   拿不出?   那对不住了,不管什么理由,只要没票,便只能请您下船。也是客客气气,不仗势欺人。   谁能保证一生都不会遭难,谁又能保证,没有需要个人帮忙的时候,何苦为难人哉?   开船的时间到了,隆升号缓缓地驶离江边。   阿笙透过出舷窗往外看,甲板上挤了一堆又一堆的人,人们无不高举着手臂,挥手又挥手,不舍地向船上的人道别。   船上的人此时应该也向岸边的人用力地挥着手臂吧?   就像是他第一次坐船离开符城,向岸上的爹爹挥手一样,即便是手臂酸了,也舍不得放下。   兵荒马乱的年代,离别的船只隔得岂止是河,是江,是岁月,甚至是生死。   …   “在画画?”   谢放走进船舱,瞧见阿笙在低头画画,一副全神贯注地模样,他笑着走过去,挨着阿笙身边坐下,手自然地揽在阿笙的腰间,将脸凑过去。   去看阿笙在画什么。   此番内迁,无论是隆升纺织还是隆升海运均做了业务上的调整,未来的重心都会向霞城转移。同在北城一样,谢放亦遵循了大家的遗愿,愿意随他一起内迁的,便一起乘船去往霞城。临行前,便是去厂里避难的百姓也都做了妥善的安置。   内迁是仓促之举,上了船便有许多事要商议、处理。谢放方才便是同众人开会去了,到这会儿才得空。   揽腰的动作有些亲昵,阿笙倒是没躲开,只是下意识地朝后头的爹爹看了一眼,发现原先同陶叔坐在一起的不知爹爹不见了。   谢放如何能没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   他笑着道:“方叔不在,他同人下象棋去了。”   心思被说中,阿笙握着画笔,脸颊微烫,不大好意思地朝二爷笑了笑。   虽说爹爹现在算是已然默认他同二爷的关系,可他心里知晓,爹爹只是因为太过在意他,才会不得已接受他同二爷的关系,心里头到底是有些介怀的,因此在爹爹面前他还是会习惯性地注意一些,顾及爹爹的感受。   此行内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到繁市,他就是想要在尚未彻底离开之前,用画笔再描绘一次他眼中的繁市,还有繁市的百姓。   若是等到船只开远,届时,怕是只能依循记忆,或者是画报才能画了。   他在内迁之前,曾写信同杂志社合作的编辑,表示自己近期可能无法再向杂志社供稿了。   编辑都表示,待他在繁城安顿好后,可继续为报社供稿,让他不必着急,还祝他旅途能够一帆风顺。让阿笙感激的同时,愈发鞭策自己。   左右在船上时间多,不像那会儿开店那么忙。在船上多画一些,如此去了繁市安顿好后,便可直接向报社投稿了。   只希望那时报社以及编辑们依然平安才好…   …   阿笙既是在画画,谢放也便不做过多打扰。   他松开揽着阿笙的手,好让他能够专注画画,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随意地翻看了起来。   阿笙画画向来是十分专心的,只是,难免也有例外的时候。   譬如——   “咕噜噜~~~”   今日起得早,吃得早,肚子也便饿得早。这一声声动静,便传自阿笙的腹中。   谢放放下手中的杂志,转过头,“可是肚子饿了?我去吩咐后厨去给你做一些吃的送过来?想吃什么?”   阿笙脸颊有些红,“都,都可以。”   谢放便招手,吩咐船上的伙计,“让后厨煮一碗鲜虾豆腐羹、鲜肉水饺,再要一碟栗子糕。”   阿笙忙小声地道:“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谢放:“吃不完我替你分担些。栗子糕是为方叔点的,他等会儿下完棋,估计也得饥肠辘辘。现在离午饭开放时间尚早,可以吃栗子糕垫垫肚子。”   转过头,对伙计道:“去吧。”   “是,二爷。”   伙计领命退下。   等会儿既是要吃东西,阿笙便提前将桌上的画具给收拾起来。   谢放帮着一块收拾,“瞧着你这上头全是美食介绍,可是之前就饿了?怎的不早说?”   嗯?   阿笙顺着二爷的目光看去,方才注意到,二爷刚刚看的那本杂志,是自己早前在旧书摊收的一本美食杂志。   他收拾行装的时候无意间翻见了这一本,意外发现上头竟然有各地的美食介绍,还有一个专栏是专门介绍霞城美食的,便将它给放进行深深携带的包里,一同带上船,正好也能够打发时间。   只是他上船后倒还没看过。   虽然阿笙如今会说话了,说话也算是流利,不过这事儿解释起来还是有些麻烦,他没信心说那么一长串话不打磕巴。   想起霞城,倒是令阿笙对霞城产生了好奇,“二爷,都说霞城的人格外嗜辣。二爷,您同薛先生去过霞城,霞城的人是不是当真无辣不欢?”   阿笙同爹爹一样,都是不太能吃辣的。   只不过他……他想着若是可以,是不是还能在霞城重新再开一家长庆楼。这两年,他也攒了一些钱,开店的钱应当是够的。倘若要在霞城开长庆楼,定然要研究一下当地菜色。   他方才翻看的杂志,便是他从前在一家旧书摊里头收的,里头有各地美食。   谢放:“确实家家户户都无辣不欢。阿笙是担心去了之后饮食上不习惯?”   不,不是。   他是想……在霞城那边再重新开一家长庆楼来着。就是不知霞城现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景况,是不是有合适的开店的契机亦不知晓。   还没有影的事,阿笙也便没有提及,只是道:“没,没有。只是没去过,有些,好奇。二爷在霞城可曾,尝过叫你印象深刻的美食?”   “这你可就问错人了……”   人未至,声先至。   薛晟笑着走进,“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南倾在霞城时一心之惦记着你做的菜,那段时日,他吃东西压根就是应付一下,哪里能尝出什么名堂。再一个,你不是不知晓,他饮食清淡,许多重口的他压根连筷子都不伸出去。你问他可尝过什么美食,等于问一个和尚,可见过什么美女。”   谢放睨了他一眼,“莫要亵渎佛门师傅。”   薛晟当即双手合十,“是我的不对,罪过,罪过。”   在两人的桌对面坐了下来。   阿笙便问薛先生,“薛先生,您可是在霞城尝过什么令您印象深刻的美食?”   “这说起来可就多了。我最喜欢霞城的干煸肥肠、辣子鸡……噢,对了,还有当地的五香豆干。   其实这些菜你应该在繁市的地方馆子也尝过,不过不得不说,品尝当地美食,还得是亲临那个地方。我是去了霞城之后方才发觉,我在繁市尝过的都只能算是改良版,应该是根据当地人口味做了调整的了。真正的霞城美食……”   薛晟说着口干,执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茶。   “我给您倒……”   阿笙当即接过薛晟手中的茶壶,替对方斟茶。   阿笙放下茶壶,见二爷在看着自己,也赶忙替二爷倒了一杯。   谢放握着茶杯,没喝。   桌子底下,阿笙握了握二爷放在膝上的手,轻晃了晃。   谢放自是不可能吃好友的醋。   不过也乐得享受阿笙鲜有的主动同亲昵。   不一会儿,谢放点的鲜虾豆腐羹、鲜肉水饺、栗子糕被一一被端上桌。   栗子糕原是谢放为方庆遥点的,方庆遥在同人下棋厮杀,迟迟未归,反倒是薛晟一口一个,看样子,也是早上起太早,也饿了。   在薛晟分享美食的时候,谢放便会偶尔补充一些霞城的风土人情说予阿笙听,阿笙便一边吃着豆腐羹,一边听,听得很是入迷。   也便对霞城更为好奇了……   …   倘若说搭乘火车,还能偶尔在火车靠站时,出火车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那么登上远洋客船之后,常常是半个月乃至一个月的时间都不能上岸。起初的一两日兴许觉得新鲜,待船开出去五六日,入眼的还只是广阔的江面,便只会恨旅途太长了。   阿笙从小在符城长大,算是习惯了坐船的,即便如此,也没有坐过这么长时间的客船。   好在,此行有爹爹,有二爷,有福禄他们,纵然旅途无聊了一些,同家人在一起总归心是定的。   “下雪了!”   “下雪了!”   忽一日,江面天空飘起了雪花。   船上的日子,昨日同今日乃至明日,都是没什么变化的,因此,很难叫人察觉到时间在走。   转眼,竟已是隆冬。   在船上,每日入眼的江景都是差不多的,难得放眼开去,不再是茫茫江水,有乘客穿着棉袄开心地在甲板上大声喊着。   最开心,莫过于孩子们,一个个“咚咚咚”跑到甲板上,伸手去接雪花。   “下雪了,行程定然还要比预计地慢一些。不知在春节前能否抵达霞城。”   阿笙也同二爷、爹爹一同来到甲板上。   方庆遥双手负在背后,瞧着这漫天的雪花,到底不似孩子们那样天真烂漫,一心几挂着能否赶在春节前抵达霞城。   在船上过年,没有炮竹声,没有剪窗花,也没有贴对联,那还叫年么?   谢放从福旺手中接过,他命人去取的斗篷,替阿笙将帽子给盖上,系好带子,“问过开船的师傅,预计再过个五、六日帮到了。倘使足够幸运,应是赶得上。”   阿笙宽慰爹爹道:“若是赶不上,也,不要紧。总归往后还有许多个,春节。最重要的是,咱们,都待在一起。团圆便是年嘛。”   方庆遥一听,顿时释怀了,还真是这么个理。这年头,确实再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齐齐整整,团圆过节更为重要的了。   说来也巧。   隆升号抵达霞城的一日,刚好赶上年三十的前一日。   因着先前谢放同那宏帮的坤爷达成过协议,答应往后若是隆升在此地展开业务,后每个季度,隆升向霞城交一笔合作费。具体费用,根据隆升当季的营收利润来决定。当然,规定合作费用,即不管日后隆升营收如何,合作费都不能小于该费用。作为交换条件,宏帮可保证只要在霞城范围内,无人为难隆升。   也因此,这一回,隆升号并未遇到人任何阻碍,顺利被放行。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谢放、阿笙一行人进城的一路,鞭炮声年不绝于耳,像是在欢迎这一帮他乡之客。   霞城是一座山城,阶梯众多,在进主城区前,不好坐车,大都得步行。   谢放雇了人,提前将负重的行礼交由挑夫送去他们即将下榻的屋子,贵重的东西则他们亲自拿着。   在霞城的屋子是谢放是托那位坤爷帮忙相看的。   谢二爷举家来霞城,于贪婪的贾坤而言无疑是重大利好消息,这意味着他往后的钱袋子将会鼓上不少。这点“小忙”自是不在话下。   路上,阿笙瞧见有一家酒楼门敞开着,在扫尘,除灰。   “掌柜的,这酒要不要帮到酒窖里去?”   “不用。将酒瓶擦干净就可以了。”   “哎,好勒。”   阿笙听着伙计同掌柜的对话,弯起唇。   在心里头暗暗下决心,来年,他定然能够在这儿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酒楼。   “怎么了?可是累了?来,我背你。”   谢放见阿笙停住脚步,以为他累了,说着,便在阿笙的面前蹲下。   方庆遥:“……”   从前以为二爷是个含蓄的人,到底是看走眼了。   赶忙追上陶叔、福旺他们,眼不见为净。   …   阿笙瞧见爹爹加快了脚步,心知爹爹定然想歪了。   他脸颊一红,摆着手,“不,不累。”二爷可是忘了,他从前在符城走街窜巷,脚力可好了。   为了证实自己不累,阿笙加快了脚步。   谢放不紧不慢地跟上去,待到两人并肩,牵住了阿笙的手。   阿笙看着走在前头的爹爹,脸颊红透,到底没松开。   街上的鞭炮声渐渐停歇。   夕阳的橘光暖光映照着壮阔的山城轮廓,山河一片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