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前世忠犬找到后   作者:莫寻秋野   文案:   陆青泽打小就做梦。   梦做了十几年,断断续续地做完整了。   他梦到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衡国,衡国里有个太子。在敌国某日突然领军入侵杀了皇帝后,太子不幸被掳为人质,带回敌营,受尽折磨。   濒死之时,一个将军从北域赶回来,孤身一人闯进敌营,硬是把太子殿下捞出来了。   将军把人带进了山林里,给他包扎给他采药给他煮粥,想要就此和太子隐居山中,不再出世,至少能好好活完一辈子。   然而,敌国觊觎大将军的实力,再次把太子给掳走了。还把人压在城楼上,拿刀架着脖子,以此要挟他为敌国做事。   他们承诺,只要将军帮他们占领旧国,就把太子还给他。   梦到此处为止,陆青泽再也没梦到过后续。   再后来,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命不好,寺庙的和尚还说他是鬼食命,陆妈没办法,便去给他请了块儿佛牌回来,嘱咐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摘下来。   但某个雨夜里,陆青泽走在夜路上,佛牌碎了。   接着,街上路灯噼里啪啦全碎了。一片黑暗里,一个浑身是血,周围飘着鬼火,非常恐怖的阿飘飘了出来。   陆青泽正要两眼一黑晕过去,就听那阿飘开口说——   “太子殿下。”   “找您好久了。”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现代架空 正剧   主角视角:陆青泽(祁昭) 互动:楚不辞(楚樾)   一句话简介:太子殿下要吓死了   立意:要善于观察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 第1章 做梦 他从小就做一个梦   桂花的香气。   意识朦胧间,陆青泽又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于是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他睁开眼,眼前果然铺开了皇宫的仄长长廊。耳边传来轻柔的风声,他偏过头,廊外鲜亮的桂花枝随着和煦的春风微微摇动,送来阵阵花香。   桂花的花瓣乘风悄悄飘进宫廊上。   皇宫,长廊,桂花。   这样的梦,陆青泽从小做到大。   已经二十年了,他每天晚上睡觉入梦都是这个地方。就好像中了什么魔咒似的,他永远会在一闭眼之后站在开满桂花的廊后,永远无法离开这座皇宫之中。   *   一大清早,在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里,陆青泽睁开了眼。   他顶着一头鸟窝从床上坐起来,揉着脑袋出了卧室。一到客厅,他转头一看,他亲妈秦杨雪果然正在厨房里咚咚锵锵。   陆青泽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走进去,站在门口张嘴就问:“早上吃啥?”   “我做啥你吃啥!”   秦杨雪一边把平底锅里的饼子翻了个面,一边在轰轰作响的油烟机声里大声说,“你又做梦了没?”   陆青泽点了头。点完脑袋他又意识到秦杨雪正在跟锅里的饼子战斗,看不见他点头,于是提高声音回答:“做了。”   秦杨雪叹了口气。油烟机声音太大,淹没了她的叹息。   她把锅里的饼子铲起来,扔到盘子里,关了火关了抽油烟机,转头跟他说:“菜端上去,吃饭了。”   “哦。”   陆青泽应了声。   菜端上桌,秦杨雪扯着嗓门喊一直在阳台上跟只王八似的慢慢悠悠耍太极的陆勇强——也就是陆青泽他爹。   秦杨雪喊他进来吃早饭,陆勇强应声说行,做完最后一套拳后,拉开落地窗的门,进来吃饭了。   陆青泽顶着一脑袋没梳的鸟窝,穿着睡衣吃着饭。他睡相不老实,昨晚上睡觉时在床上蹭来蹭去,胸前扣子蹭松两颗,胸前坦了一片。   都是家里人,陆青泽全然不在乎。他打着哈欠,啃了半张秦杨雪摊的葱花饼。   陆勇强给自己往碗里盛着小米粥,秦杨雪一边吃着饭一边说:“吃完饭你去洗个澡,一会儿就去给你外婆烧纸。烧完纸,我再带你去穹泽寺看一眼。”   陆青泽知道她要干嘛,点了点头说行。   穹泽寺是当年救了陆青泽一命的寺庙。   陆青泽是五岁的时候开始频繁地做皇宫里的梦的。他那时候还小,什么也不知道,一开始在梦里见到皇宫广大的时候还觉得新奇,可后来梦中气氛越来越奇怪,看什么都阴森森的,陆青泽就被吓哭了。   哭之后他大烧了一场,去医院也治不好。他父母被急哭了,吓得秦杨雪给她妈——也就是陆青泽的外婆打了电话。   外婆匆忙赶来,看了一眼,立刻找来一个碗一双筷子,骂骂咧咧地给陆青泽做了筷子立水,陆青泽的烧这才下去了些。   外婆不敢耽搁,赶紧叫上秦杨雪和陆勇强,连夜带着陆青泽驱车去了几十公里外的穹泽寺。   老住持看过孩子之后,就给陆青泽拿来了一块佛牌,但说要父母求佛才能开光。   于是秦杨雪和陆勇强在穹泽寺里跪了三天三夜,给佛牌开了光。   开光后,老住持把佛牌小心地给陆青泽戴上,嘱咐他千万不能弄丢,什么时候都要戴着,绝对不能离身,哪怕洗澡睡觉都不能摘。   “他这个梦还会继续做,但有了这块佛牌,做梦也不会出什么事了,梦也会温和很多。”老住持合起两手念了句阿弥陀佛,“他的梦和他前世有所关联。前世因果未断,这一世他的命里还会有劫数,没法躲开,暂时只能先这样。他的梦,没法断掉。”   老住持这样说。   得了佛牌之后,那年五岁的陆青泽立刻就退了烧,那会儿正在寺庙院里疯跑,嘻嘻哈哈地乐。   秦杨雪看看儿子,看看面目平静的住持,心有不甘:“那就只能看着他天天做那么吓人的梦?这么小的孩子,天天被吓哭……跟我说什么皇宫什么的,这才五岁啊。”   “前世未断,谁也没办法。”老住持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为了了结因果,他必须知道自己前世的事,所以才会做这些梦。可能是前世留有怨气,冥冥之中影响了梦境,他的梦才会染上阴气。”   “现在有了那块佛牌,他身上的怨气阴气都会被净化,以后做梦都会温和许多,不会那么吓人了。不至于像你所担心的那样,日日生活在恐惧之中。”   秦杨雪稍稍放下心来。   陆勇强连忙紧张追问:“那他命里,会有什么劫数?”   “不用担心,”老和尚捻着手上的佛珠,淡然道,“到那时,会有人来帮他。”   秦杨雪和陆勇强一愣:“谁?”   老住持不回答他们。   一家人问不到答案,只好下了山。隔了一年又去寺庙里,庙里的小和尚就说老住持圆寂了。   问他老和尚什么时候圆寂的,小和尚说就是他们一家人来了又走的那天夜里。   秦杨雪愕然。   虽说老和尚走得比奥运会竞走冠军都快,一撒手人就没了,但这十七八年里,每逢遇上什么事儿,父母还是会很紧张地带着陆青泽去穹泽寺,请那里的新住持看看。   这些年陆青泽除了变得体弱多病总爱发烧感冒以外,倒没什么事。没有阿飘缠身,也没有遇上什么怪力乱神。   陆青泽好得很,眼下这会儿,秦杨雪却好端端地又说要去寺庙里,陆勇强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又去那儿干嘛?儿子这不是没事吗。”   “总做梦呀!”   “那不是一直做梦吗。”陆勇强打量了两眼打扮特别潦草的陆青泽,“这又没少块儿肉,他也早习惯了。”   “你有病吧你,”秦杨雪骂他,“他那个梦不是一模一样的,跟连续剧似的一天接着一天,跟真在里头活着似的,都连得上。他两三个月前就梦到梦里的人死了,照理来说就是梦到结局了,该结束了。可这几个月里还是没出来,又开始从头开始做梦!这肯定不对劲儿,我得带他再去庙里看看。”   陆勇强想了想,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点着头:“也是,而且老和尚还说他命里有劫来着,结果却没说是什么劫,也不说劫数是啥时候。他这都二十四五了,又在外地找的工作,这两天是趁着清明放假回来的,要去就得抓紧时间。就今天下午赶紧去吧,我拉你们去。”   秦杨雪又有点犯难:“就是不知道,清明节去庙里会不会不好,会不会有什么讲究……”   “可以,没那么多讲究吧。”陆勇强夹了半筷子腐乳,塞嘴里嗦了一口,“清明节不能拜佛祖的话,那佛祖也太脆了。”   “……”   秦杨雪狠狠捅了他一肘子,挖了他一眼。   陆勇强无言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知错。   这场景让陆青泽忍不住轻笑了声。   吃完早饭,陆青泽收拾了一下,就跟爹妈出门了。   今天是清明节三天假期的第一天,陆青泽昨晚上刚坐高铁回来。   外婆是五年前去世的。她有两个女儿,所以陆青泽还有个小表妹。   表妹一家今天也来给外婆烧纸了。两家人互相寒暄一顿,到外婆的坟墓前烧了纸后,中午一起吃了顿饭,下午就散了。   表妹挥手跟陆青泽说拜拜,陆青泽挥手应声说拜拜。   陆勇强一脚油门,带着他俩去了穹泽寺。   穹泽寺建在山上。   陆青泽偏头一看,竟然在山脚下看见了缆车。   他愣了愣:“这寺庙都有缆车了?”   从小到大,每次到穹泽寺来,陆青泽都是靠一双腿走上走下,晚上回去腿肚子都酸痛得直抽抽。   “有了啊,去年穹泽寺因为许愿灵,火了,现在是半个景点,特地造了个缆车。”秦杨雪说,“走吧,咱坐缆车上去,我也从没坐过这儿的缆车呢。”   陆青泽点头,跟他父母坐缆车上了山,进了寺庙。   说明来意后,门口扫地的小和尚就把他们请进了一间屋子里,让他们稍等片刻,说自己去叫住持。   小和尚很快叫来了住持。   住持跟这一家人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进来之后点了点头,就在一家人对面坐下了。   秦杨雪很是紧张,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问:“师傅,我儿子小时候第一次做梦的时候就来看过,当时的住持说他命里有劫,却没说是什么时候……您帮忙看看,到底是什么劫,会怎么来,他会怎么样?我们要不要防一下,能不能防?”   秦杨雪跟个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了一堆问题,住持哈哈笑了两声。   “不用急。”他说,“顺其自然就好,顺其自然就好。每个人命中都有些劫难的,若不是你的因果,你再怎么想插手,也是插不进去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她不用管,管也管不了。   秦杨雪面露羞恼,有些不太高兴。   眼瞅着她脸色不好,陆勇强赶忙把话头接过来问:“那,你们老住持说的这个劫……会伤到我儿子吗?我记得他说什么前世因果……”   “前世因果若未断,的确会在轮回转世之后再次找上门。”住持说,“顺其自然就好,你们放下心吧。他会遇到贵人的,若是有所不对,那贵人能帮他出面解决。”   陆青泽听得脑袋有点大,心说这住持还是老样子。   秦杨雪收拾好情绪,又和气地问:“还有,师傅,我儿子总做的那个梦。他两三个月前把梦梦到头了,梦里的那个人死了。那就是梦做完了吧?但是梦又从头开始做了,这里头是不是不太对劲?”   住持只笑不语。笑着沉吟片刻,他还是说:“没什么关系,因果未到罢了,顺其自然就好。”    第2章 住持 元永住持上个月就圆寂了啊   陆青泽有点听不下去,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   寺院房间里闷,跑到前院里来,陆青泽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终于感觉活过来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口香糖,西瓜味的。   陆青泽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塞进嘴里。   他回头看看屋子里。屋子里的几个人还在交谈,看样子又要等上半个小时了。   陆青泽轻声叹气。   他倒也不是不相信这个寺庙,秦杨雪总是在他耳边唠叨那个圆寂的老住持。有这个佛牌,他这几年倒也确实过得十分平安。   陆青泽还是尊敬这个寺庙的。   只是每次秦杨雪带他来这座寺庙里问住持事情时,这新住持就总是面带和善的微笑,从嘴里蹦出两声十分健康的笑声,然后说:“顺其自然就好。”   一次两次陆青泽还能觉得他真是高深莫测令人捉摸不透真乃世外高人,可八九十次都这样,陆青泽很难不觉得他是个把“顺其自然就好”这句自动回复写进了程序里的人机。   和尚大约是玄乎惯了,说话都跟有公式似的玄乎,每句话都话里有话还点到为止,永远不多说,保持在一个让听的人特别头昏脑涨的刚刚好的程度。   陆青泽来了几次就不想来了,因为他都猜得到住持会说什么。   顺其自然就好。   陆青泽有点儿想笑,蹲了下来。   对于他身上的前世因果的事,或许是怕泄露天机扰乱因果,住持从来不会多说,中心思想永远是顺其自然。   陆青泽对寺庙和住持保持敬畏,但是对住持的说话方式实在难以苟同。   他嚼了嚼口香糖,打量一圈四周。   他看见通往庙里正院的圆拱门。从那里穿过去之后,会走到正院里。   正院里的庙宇里供着大佛。   还没拜佛。   陆青泽忽然想,反正他爸妈还得跟住持唠叨一段时间,他先去拜拜佛好了。   他爸妈跟他不一样,哪怕住持每次说的话都跟NPC一样带着云里雾里的人机感,那也会坚持和人家交谈下去,竭尽所能想从住持嘴里翘出点儿信息。   一切也是为了他好,陆青泽很理解,爸妈也是担心他。   反正他们还要一些时间,陆青泽也已经二十五了,又不是小孩,他干脆就没打招呼,自己一个人去拜了佛。   供着佛祖的正庙里,外面还靠着门槛边上摆了个香火摊,供来参拜的游客取香。   从和尚手里买了香火,陆青泽走上前,把几炷香插在香炉里,后退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跪下又起身地跪拜几下,拜完了佛。   陆青泽起身正要离开,一回身却看见本应在和他父母说话的住持就站在身后。   离他只有两步远,笑眯眯的。   陆青泽吓了一跳,两腿一抖,一下子跪了回去。   一个大活人突然出现在身后,这很难不被吓死。   陆青泽拍拍胸脯,安抚了一下自己,问他:“吓我一跳,您在这儿干什么?我父母跟您聊完了?”   “还没有。”新住持笑着说,“老衲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陆青泽疑惑。   他莫名道:“来看我干什么?”   “有些事,得跟你说了,我才能放心。”住持说,“有的事,你父母不能知道。”   住持走到他身边,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两手合十,跪拜一番面前的大佛。   跪伏下去又直起上半身来,住持没有站起来,就那么跪在蒲团上,闭着双眼合着双手,眼神都不分给陆青泽一个。   陆青泽本都站起来了,可这住持就这么一直虔诚地冲着大佛跪着,跟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   陆青泽在一旁站着,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跟着跪了回去。   他搓了搓膝盖,住持却一直没说话。   陆青泽转头看向四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庙宇里一个旁人都没有了。   明明刚刚他打算离开的时候庙里的人还多的是,烧香拜佛抽签子写许愿牌挂在一旁签墙栏上的比比皆是,这会儿却都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陆青泽又把脑袋扭向门口,连门口那个卖香火盯着香火摊子的小和尚都没了影子。   陆青泽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   他打开手机,此时正好是下午三点。   “你的梦。”   朝着佛像跪坐着的新住持终于开口了。   陆青泽抬头,见新住持仍然保持着闭着两眼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的拜佛姿势。   但他确实说话了。   新住持就用这个拜佛姿势,看都不看他一眼地张嘴和他说起了话。   “你的梦,和你的前世有关。”新住持说,“因果未断,才会做梦。”   “我知道,”陆青泽说,“你们说过好多次了。”   “每一世的事,在死时,就应当都已了结了。”住持说,“人若身死,便尘归尘土归土,上黄泉路过鬼门关,在阎罗殿前把种种生债罪业和未尽的夙愿怨念执念一一清算,而后干干净净地去入了轮回,此世的事就算化了风成了雨,一一了结。”   “往后轮回,再不问前世之事。”   住持说:“所以,你这一生,有关前世的因果,本应不是你的因果。”   住持终于说了点儿新台词了。   但说的还是非常云里雾里,陆青泽沉默了会儿,才把他的意思消化出来:“你的意思是,我前世死的时候,这些因果就该跟我没关系了?”   住持不动如山,仍然朝着大佛双手合十,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你身上的因果的话,的确该是如此。”   陆青泽莫名其妙:“那我为什么……”   “可若与你相关之人身上留有因果,便会将你卷入其中。哪怕你轮回转世,也身不由己地会被卷入因果之中。”   意思是,这些前世的梦和事儿本来和陆青泽没关系,但和前世的事有关系的人身上还沾着因果,所以就把本来置身事外的陆青泽扯了进来。   陆青泽却越听越不明白了:“可您刚刚说,人如果死了的话……”   住持忽然笑出了声来。   “老衲确实这样说了,因为这是事实。”住持说,“可是老衲从来没说,他们都已轮回转生。”   陆青泽怔了怔。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种冰凉的恐惧如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后背。   他倒吸一口凉气。   “施主,你前世本就不是一般人,老衲说到这里,你也明白了。”住持淡淡道,“你梦中的人,有人虽已死了,却从来没有轮回转生。”   “有人死后游荡世间,已过千年。”   “有人仍然对你虎视眈眈,所以你此生的命中还有劫难。”   “此事与你前世有关,但与你此生的父母无关。如果将他们牵扯进来,只会白白枉死。”   住持说,“你这次离家之后,在劫难结束之前,不要再回来。”   住持一动未动,仍然向佛闭着双眼双手合十。他声音平淡,像毫无波澜的水面,陆青泽却感到有一股寒意将他包裹。   他咽了口口水,感到事态十分不妙,问道:“会发生什么?”   “时机来了,你自然会知道。”住持说,“不必担心,会有人来帮你。”   住持终于睁开眼。他温和地看向陆青泽,放下合十的双手,又哈哈笑起来,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陆青泽:“噢,对了,即使佛牌碎了,你也不用再回来请了。”   “啊?”   陆青泽疑惑不解,正要问为什么,住持却不听他说话。   住持转身就往庙外走,笑着说:“不用担心,顺其自然就好。有人为了杀你游荡,也有人……”   后面的“也有人”是什么,陆青泽没听到。他眼睁睁看着住持突然在眼前消散而去,就像一阵突然被风吹散的白雾。   庙门外突然也起了很大的白雾。   门外的一切立即被白雾掩埋,什么都看不清了。   陆青泽看得愕然。   四周变得空无一人,独留陆青泽一人被白雾锁在庙里。他心中生出些许不安,尤其刚才那住持消散前说的佛牌的事。   他赶忙站起来,走出去。等他出了门来,白雾便在眼前消散了一些,但不多,能见度还是很低,白雾给他空出来的地方就只有两米多点。   目光所及之处仍然一片空空荡荡,院子里响起树木被风吹得叶子摇晃的飒飒声。   陆青泽叫了几声住持,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忽然,他看见了一抹红。   是人的衣角。   陆青泽站定,向着那处看去。   白雾散开了更多些,陆青泽看清了那人。   他怔住。   他看见自己的脸,看见梦里穿着正红吉服的自己站在视线尽头。   他看见自己笑着。   又是一阵邪风吹过,风大得将对方的长发长袖忽的吹得凌乱,也掀起一阵风沙,将他吹得睁不开眼。   陆青泽抬手挡住风沙,耳边渐渐重新响起人声。   待风停,陆青泽放下手,却看见面前的供台。   他仍然跪坐在佛前供台前的蒲团上,面对着这寺庙里顶天立地的一尊大佛。   佛像面容温和,不怒自威,嘴角带笑。   周围传来三两路人的低声私语,都在说着寺庙里的所见,没有半个人注意到他。   陆青泽愣了好半天。   良久,他站起身。要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门槛边上的卖香火的摊子边,一个小和尚还坐在里面守着。   陆青泽问他:“你们住持来过吗?元永住持。”   “元永住持?”小和尚愣了愣,说,“元永住持上个月就圆寂了啊。”    第3章 楚樾 老妈,我是太子——   陆青泽如遭雷劈。   他瞳孔骤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小和尚吓了一跳,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讪讪地又说了一遍:“元永住持上个月就圆寂了啊。”   陆青泽目眦欲裂。   “这怎么可能!?”他说,“我们进寺庙的时候,门口扫地的小和尚还去叫来了元永住持!”   “门口扫地?”陆青泽眼前的这位小和尚也蒙了,说,“我们从来不在下午扫地的!”   “……”   察觉事情不对,陆青泽抬脚就往外跑。   小和尚喊了他一嗓子,没喊住他,陆青泽脚底生风地往他父母在的那个寺庙房间里冲。   事情诡异,小和尚也察觉出似乎不对,赶忙扔下摊子追了上来。   “施主!”小和尚在后面火急火燎地喊他,“施主,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陆青泽没理他,直直跑向通往寺庙前院的圆拱门。   忽然,他爸妈从拱门里走了出来。   陆青泽跑得快,险些没收住,差点儿一头撞在他亲爸陆勇强温暖的胸膛上。   他脚上一个刹车停了下来。   他爸妈吓了一跳,见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又疑惑起来。   “怎么了,跑那么快干什么?”秦杨雪问他,“出什么事了,脸也这么白。”   陆青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卖香火的小和尚跟着跑到了跟前来。他仰着头,一脸纯真且茫然地看着陆青泽。   陆青泽支支吾吾两声,问:“你们……和住持聊完了?”   “聊完了啊。”秦杨雪笑起来,“挺好,这宽文住持虽然是上个月才做上住持的,但对我们可有耐心了。我都觉得我一堆车轱辘话来来去去一遍一遍地问可真烦人,但人家一点儿没嫌我……”   “宽文?”陆青泽又愣了,“我们见的不是元永住持吗?”   “元永住持?”秦杨雪也愣了愣,说,“儿子,你糊涂了啊,我们一进寺庙不是就有小师傅告诉我们了吗,元永住持上个月就已经圆寂了。”   “是啊,”陆勇强跟着说,“我们见的是宽文住持啊,穹泽寺新的住持。”   “……”   好巧不巧,又一阵风吹过。   明明已经入春了,背后种在庙院里的大树都已经枝繁叶茂,可吹来的这阵温煦的风却让陆青泽遍体生寒,后背发凉。   身后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被吹得哗啦啦地响。   -   父母和身后追上来的小和尚看陆青泽神色不对,都追问他怎么了。   陆青泽没有声张。面对父母焦急的担心和小和尚的担忧,陆青泽的脑海里回响起元永住持对他说的“此事与你前世有关,但与你此生的父母无关。如果将他们牵扯进来,只会白白枉死”的话。   陆青泽当然不想让父母枉死,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陆青泽强打起精神打了两声哈哈,随口找了个理由敷衍了过去。   他找的理由还算高明,父母虽然还是面露担心,但也没有刨根问底。   在穹泽寺的事情都办完了,父母就带他又驱车回了家里。   晚上八九点钟,吃完晚饭,陆青泽把椅子拉到窗边,打开房间里的窗户,趴在窗框边上吹起了夜风。   他对着深深黑夜长叹了一口气。   已经四月份了,外头已经春暖花开。   陆青泽看着窗外的夜景,心想,他可能天生克和尚,短短二十年就熬走了俩住持。   上个月已经骑个小鹤西去了的元永住持今天还又出现在他面前,唠唠叨叨地嘱咐了他一些事儿。   这住持倒是很负责,圆寂了都还记得陆青泽。   这还是陆青泽第一次青天白日活见鬼。也不一定是鬼,和尚圆寂了应该能在天庭有个官做,元永住持现在大概算个小神仙吧。   反正陆青泽不知道他算鬼算仙。   吹了会儿夜风,陆青泽冷静了下一团浆糊的脑袋,细细捋了捋现在发生的事。   住持总说,他做的梦和前世因果有关。他这辈子的命里还有前世的劫难,所以他需要记起前世的事,所以才会一直做前世的梦。   也就是说,梦里的事都是实打实发生过的。   而陆青泽在那个梦里,一直是一身正红的太子吉服。   他是皇帝立的太子。   对,他是太子。   天子血脉,皇后所诞。   小时候,陆青泽刚做梦没几天的那时候,他妈就问他梦里都是什么,他又是什么人。   小时候陆青泽不懂,而且梦里的他自己年纪也不大,梦里梦外的两个陆青泽都还没啥心眼子,陆青泽就只记得梦里的宫人一个劲儿叫他“太子殿下”。   于是外头的陆青泽就很实诚地告诉他妈妈说,老妈,我是太子。   秦杨雪差点儿没笑晕过去,但后来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陆青泽的话说得很真。   陆青泽还说了很多梦里的细节。比如宫里有许多宫人,太子殿里都摆了什么,皇帝也是个很信玄学的人,总是找来国师给太子算这算那。   陆勇强正巧就是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听完陆青泽描述,他沉默地坐到背靠着客厅放在阳台上的摇椅上,对着落地窗喝了三壶茶,查了两小时文献,才终于说:“他没蒙咱俩。”   秦杨雪那时候还在笑:“怎么,你也要跟儿子一块儿逗我呀?”   “是祁昭。”陆勇强告诉她,“你别乐了,他说的估计是真的。如果他梦里的那个皇后叫他‘昭儿’,那就是衡国第三位皇帝衡安帝的儿子,太子祁昭。”   秦杨雪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那时候陆青泽还不明白咋了,大下午的他在餐桌上捏着蜡笔画来画去,脸颊上都被抹上了一抹蓝,一点儿不知愁滋味。   陆青泽的确是太子祁昭。   后来做的梦里,他得知那位皇帝——也就是他前世的亲父。那皇帝名叫祁邕,而他本人名字单字一个“昭”,所以是为祁昭。   之所以是自己推断出来的,是因为宫里压根没人敢直呼他全名。   梦里,祁昭所在的国是为衡国,他为皇后所生,且皇后这一生就只有他一个儿子。   衡国历经三代,第三代皇帝祁邕与皇后温沈柳感情和睦,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因着两人从前一同经历诸多风雨,所以皇帝对皇后那叫一个一往情深,几乎不怎么过问后宫妃子。   但太后坚持要皇帝开枝散叶。   那个时代,搞纯爱基本绝不可能。太后话里话外都隐隐有股威胁之意,且皇后若是在后宫中一枝独秀独得恩宠,或许只会引火烧身。   皇帝便也往后宫去了几次。   只是他没什么宠妃,最得皇上恩宠的仍然只有皇后。   但皇帝膝下还是有几个其他子嗣。   祁昭后面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   那两位皇子中的一个某日溺毙,横死在了宫里,于是祁昭就只剩下了一位皇弟和一位皇妹。   梦里,祁昭被立为太子,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被帝后当做下一任皇帝来教导。   然而天不遂人愿,衡国灭在了他父皇祁邕手里。   并不是皇帝做了错事。   某个夜里,敌国突然大破城门,一拥而进京城之中,杀了帝后,掳走太子祁昭,一把火烧了皇宫。   太子祁昭被掳回敌营,在营中受尽折辱。军士们把所有刑罚用在他身上,肆意蹂躏,哈哈大笑,说要把他带回敌国献给皇帝。   祁昭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之所以他们能这么顺利地破开城门,奇袭京城,是因为城中有位衡国重臣通敌卖国,暗地里给他们开了一路绿灯,才让他们通畅无阻地杀了进来。   祁昭气极恨极,却没有力气了。   他奄奄一息,几乎半口气都要吊不住了。   正当以为自己将死的时候,营外突然响起马的嘶鸣声。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再然后,营帐起了火,有人闯进来,一杆长。枪挑飞了他跟前的军士。   那人一身红衣银甲,身披一件玄色的披风。   太子祁昭愣住。   他认得此人是谁。   敌军被他的奇袭打得溃不成军,被刺穿胸膛的军士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一阵人仰马翻里,红衣人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冲出了敌营去。   他出了营帐,浑身是血地吹响了一声口哨。   一匹战马立即从火海中踏过敌营军士,朝他奔来。   红衣人侧身上马,一溜烟跑出了敌营。   祁昭认得他是谁。   是楚樾。   他祁昭的忠臣。   ——过去,皇帝祁邕有个最有力的心腹武臣,冠军侯楚闳。   楚闳驻守塞北边疆,戎马一生,为皇帝呕心沥血,前赴后继,一生从未败过。   楚闳有个儿子,就是楚樾。   和楚闳一样,楚樾也为了皇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不同的是,他爹楚闳指名让他为太子鞠躬尽瘁。   这也是皇帝祁邕下的令。   太子终有一日会继天子之位,太子身边得有个武臣忠护着,也好吓吓旁的不懂事的和有歪心思的。   所以楚樾是祁昭的忠臣。   打祁昭有记忆起,楚樾就时不时地会进宫来看他。后来他也奔赴塞北边疆去了,两人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但楚樾对他的忠心半点儿没变。   虽说是皇帝让他跟随太子的,但楚樾其实本身就心甘情愿的跟着他。皇帝的一道皇命,也是歪打正着了。   楚樾子承父业驻守边疆,立下汗马功劳,也封了冠军侯。   国破之时,他还远在塞北。但得了消息,他生生跑死了两只马回来,独自一人杀进敌营,把太子祁昭救了出来。   之后,楚樾把他带进一处隐蔽山林里,为他包扎上药熬粥,好生照顾了很久。   楚樾说,要跟他自此隐居山林,外头的国事一概再不过问了。   毕竟敌国举手遮天,太子祁昭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敌国又找上了门来。   他们又把太子祁昭带走了。   他们把他带回敌国。等楚樾赶过来,他们就把祁昭压在了城门上,高声威胁他。   他们说,只要楚樾给敌国做事,就放了太子。   不然,就让他血溅当场。   梦到此处就结束了,陆青泽之后再做梦,梦就莫名其妙倒了带,回到了他四五岁时一片安详的皇宫里,再次从头开始。   陆青泽没有听到楚樾怎么回答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敌国最后是什么下场。   只是有一件事很奇怪。   他从来看不清楚樾的脸。   陆青泽的太子梦从小做到大,和其余人做梦看不见从未见过的人的脸的情况不同,梦里的每个人的面容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上至一国之主的皇帝祁邕,下至外头洗衣的宫人。   他连跟着父皇的老太监的脸上的褶皱深浅都看得清,却偏偏看不清楚樾的脸。   从梦里见他第一面开始,陆青泽就看不清他的脸。   楚樾的脸像蒙了一层雾,陆青泽总是看不清。   他只听得到他的声音,那像是冬林里终年屹立不倒的巨大松柏一样沉稳清冽的声音。   楚樾最后如何了,陆青泽始终不知道。   小时候,他长大到十几岁的时候,随着梦做得越来越多,陆青泽开始很好奇楚樾的结局。   于是没等梦到大结局,陆青泽就先一步找到了陆勇强,想看剧透。   ——陆勇强知道太子祁昭,这个人在史书上有记载。   那他也应该知道楚樾。   大约是上中学的初二那会儿,陆青泽去找陆勇强问了楚樾和“祁昭”。   念着陆青泽已经十四五了,很懂事了,陆勇强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翻出了历史资料给他,也给他细讲了讲。   当爹的还是以自己儿子最优先,于是陆勇强没管楚樾,先说了祁昭。   他说,太子祁昭是衡国第三代衡安帝之子,据传闻,是个为人宽厚大方开朗乐观的人。   博学多识,能参朝政,学得能文能武,只是也有调皮的地方。他会偷偷翻墙出宫,不顾自己是太子,大大方方毫无戒备地溜进民间偷玩了好几次,惹得衡安帝每每勃然大怒。   本来,他该继承天子之位,但只可惜朝中忠臣通敌卖国,导致衡国覆灭,太子也死在了敌国手中。   太子还没继位,所以朝中几乎没有与他推心置腹的忠臣。   除了冠军侯楚樾,楚不辞。   不辞是他的字。   “楚樾这个人,很有名。”   “历史上一共只有八位冠军侯,楚樾和他父亲楚闳就一人一个。”   “他和他父亲都是历史上很有名的武将。”陆勇强说,“两个人都是冠军侯,也都在年轻的时候就得了封狼居胥……你也学历史了,应该学到封狼居胥了,知道这是什么吧。”   陆青泽点点头。   他既然知道,陆勇强就没有过多解释,继续说:“一家出了两个封狼居胥,楚家的地位极高,是皇家最亲近最信任的将门世家。”   “和他父亲一样,楚樾从未打过败仗,身上战功累累,是守卫塞北边疆的大将军。在他小时候,皇帝就考虑到太子年幼,后宫与朝廷之中恐会有许多人对他的太子之位虎视眈眈,为了给旁人警示,皇帝和楚闳都将楚樾指给了太子祁昭做臣。”   “所以楚樾,是太子祁昭身边唯一一个,从小到大最忠心得力的心腹。两个人十分要好,在去边疆打仗之前,楚樾时常会进宫去看太子,相当于是一起长大的。”   “他十分忠心,忠心到十四岁为自己起字那时,为了向太子宣誓忠诚,为自己起字‘不辞’。”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这个一会儿再说。他打的最好的一场仗,是他最后一场复国的战役。”   “当时,衡国虽然京城被袭,但也剩下了几个臣子。太子祁昭被敌国虏获,余下的臣子都觉得已经没有希望,武臣更是没有一个愿去冒险救出来。”   “毕竟京城里恰巧还有一个皇子祁烽没死,所有人都想拥立他为天子,从而聚集军心,与敌国相抗。大家都觉得,没必要冒险去救祁昭。”   “只有楚不辞骑上马逆行离开,去救了太子,并且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据说他把人带走隐居雪藏,不愿再问世事,但还是被敌国找到了。”   “敌国用太子相逼,要楚樾帮他们占领他的旧国衡国。被迫无奈,楚樾就替敌国做了事——但都只是表面。”   “暗地里,楚樾和过去与衡国交好的诸国偷偷往来,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最后奇袭兲国。也就是屠了衡国京城的敌国。”陆勇强说,“楚不辞立下赫赫战功,大破兲国,太子祁昭也在此战役中身亡。至于究竟是怎么死的,就没有记载了。”   “而那一战,是楚樾赢了。他带领军队,占领了兲国,彻彻底底地打了胜仗。只是太子已死,所以继承大统的是衡国留下的另外一名,也是最后一名皇子,祁烽。”   “祁烽这人,喜怒无常生性多疑又自视甚高,虽然是得以复国了,但他摒弃了衡国,转头就开立了新国,做了开国皇帝,并且直言说衡国已灭,自此是他的新国新朝。那皇帝都这么说了,就只能灭了呗。衡国就这么没了国号,算是亡在他手里了。”   “复国之战中,楚樾立下汗马功劳,又是开国功臣……可都没来得及开立新国,在最后一战胜利当晚,他就自裁了。”   “只是……”   陆青泽:“……只是什么?”   陆勇强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了会儿,说:“只是有别的古籍上记载说,楚不辞的自裁是带着玄学色彩的,好像那种自裁之法不会入轮回什么的。神神叨叨的,也没什么根据,现在又不信封建迷信这套,所以很快就被当成胡咧咧的了,没人当真。”   “……”   “他这人打仗厉害得很,跟他爹一样没打过什么败仗。正因为有他率领,衡国当时才能奇迹性地反败为胜——虽然最后衡国也没留住。很多人都研究他,为什么最后打了胜仗他还会自裁,这一直是个研究课题。”   陆勇强说,“研究来研究去,也没人研究得明白。不过说实话,好多人没敢直说,但大家其实都这么想。”   “是为了跟太子殉情。”   “太子”陆青泽:“……”   他抽了抽嘴角,他爹陆勇强却大大方方地乐起来。   “别那个眼神啊,古代人比你想得开放多了。再说也不一定真是爱情,没准是君臣之情呢。男人嘛,能为老婆死能为老妈死也能为兄弟跟上司两肋插刀而死,世界上的感情多了去了,不一定全是爱情。”   陆勇强这样笑着说着,把一沓子资料塞进他的怀里。   “回去好好看看吧。”他说。   陆青泽干笑着收下了,又问他:“对了,那当时通敌卖国的朝臣……是谁?有记载吗?”   “没,”陆勇强说,“只字未提,史料上只说是衡国的朝臣。”    第4章 红衣鬼 小楚将军又俊了   陆青泽拿着陆勇强给的资料回去了。   陆勇强给的资料很多,陆青泽翻来翻去,每一纸资料上确实都没写那位通敌卖国的朝臣究竟是谁。   关于他,就只有一个代称——“衡国的重臣”。   没有名字,也没有指向他的描述,一点儿蛛丝马迹的线索都没有。   陆青泽心下觉得奇怪。这么一个叛国的罪臣,照理来说应该洋洋洒洒写上十大篇的,尤其按史书记载,衡国又把兲国反杀了个彻底,重夺了天下的情况下。   既打了胜仗,那有关于这一篇的史书记录,撰写的权力就在衡国手上了。可为什么衡国对这样一个背叛故土的昔日重臣却丝毫不提及?   这很不对劲。   陆青泽心里纳闷,又仔细翻看两遍,也是没翻到自己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关于他,也只轻描淡写地写了一句“太子祁昭死于镇北山一战”。   镇北山战役,就是楚樾带领其余诸国将领与衡国余下臣子,兵临兲国城下与其一战的最终战役。   陆青泽连续翻了几页,都只有寥寥一句太子祁昭死于此战。怎么死的,一句话没提。   楚樾的功绩倒是洋洋洒洒地写遍各个角落。   衡国的历史只有三代,占领兲国后,太子祁昭的皇弟祁烽接过帝位,又开立新国。   然而好景不长,亲手灭了衡国的祁烽坐上帝位不到二十年,国力便越发衰颓,最后与旁的小国合并,他的新朝算是也覆灭了。   这样一小段皇家这边十分不给力的历史里,唯一亮眼的人就是楚樾和他爹。   两人攻守都如烈火燎燎一样屠原的架势,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两笔,每一张资料上都写满了楚家的功绩。   陆青泽翻了好几遍那些资料,对楚樾的印象越发深刻。   可每每回到梦里,他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那些资料上虽然留有画像,但……对陆青泽来说,那几张图真的有点抽象。   他想象不出来。   不过他记得皇帝皇后乃至楚闳都说楚樾长得好,且不止一次提起。   尤其他的母后温皇后。她每每在宫里见到楚樾,必定喜笑颜开,总说他真是越长越好了。   甚至等楚樾走了,她回过头来,还会笑意颜颜地和祁昭说,小楚将军真是越看越俊。   陆青泽也很想看看到底多俊,但是看不到。   他唉声叹气,外面的夜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微摇。   四月份还不算很暖和,晚上还是很凉。陆青泽家住得又高,在第八层。夜深了,外头的风冷了下来,又吹大了,于是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陆青泽吸了吸鼻子,赶紧把脑袋缩回来,关上了窗户。   他又练练打了两个喷嚏,赶紧起身去客厅接了杯热水回来。   小时候做了梦大病一场之后,陆青泽的身体就不太好。   穹泽寺第一个老住持说,因为他和前世因果未断,所以已经成了“鬼食命”——所谓的鬼食命,就是魂魄阳气弱,容易被鬼吃掉,所以身子骨也会变得不好。   老住持说得倒挺对。四岁时陆青泽刚上幼儿园,那时候他上树摘果百米冲刺满操场撒丫子乱跑,活力四射得看起来能在长大后变成阳气过盛的体育生一位。   但病了一场之后,他就时不时会感冒发烧,走两步就得咳嗽两下,爬个楼梯都得喘一会儿。   自此跟体育生无缘。   不过也还好,只是容易生些小病,吹了风就容易着凉,身子骨偏弱,也没到病入膏肓没法动弹的地步。   陆青泽喝了半杯开水,咳嗽两声,缓过来了些。   总而言之,元永住持今天特地魂兮归来意味深长地告诉他这些话,也是有心了,陆青泽不能背叛他。   穹泽寺的住持们也一直说会有贵人来帮他。陆青泽不傻,从梦里和历史资料上记载的来看,他闭着眼都知道会是楚樾。   那个还要害他的应该不是楚樾。   陆青泽想,楚樾对他的忠心天地可鉴,史料上都写得明明白白。   尽管事情还不明朗,但元永住持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陆青泽知道,是好日子要到头了。   劫要来了。   像是回应他的猜想一般,窗外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   四月时节,早已入春,可风却大得像冬日一般呼啸,震得卧室的玻璃都不安地响震着。   陆青泽看向窗外。   视线触及到窗外时,外面忽然有个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陆青泽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有一瞬,他好像看到了一张扭曲的人脸。   *   清明节的三天假期很快就要到头,陆青泽又要回外地去上班。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坐高铁回去。   三天小假期,陆青泽本来也没带多少东西回来,一个双肩包就把所有行李装下了,还又装了一书包秦杨雪爱的结晶。   爱的结晶分别是:一兜苹果、一盒她自制的鸡蛋酱、一兜这边早市卖的最好的花椒鸡和随鸡赠的一大盒鸡汤,还有一大瓶蜂蜜。   秦杨雪塞了一堆东西,把陆青泽回家时只装了半个包的日用品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   收拾好东西,陆青泽站在门口,和他爹妈告别。   “回去上班记得多喝水,少喝那些奶茶什么的,不健康。”秦杨雪不放心地唠叨着,“每天早上早点起来,自己做点简单的带去公司,别在外头点外卖,都不健康,全是科技狠活预制菜。”   “我知道。”陆青泽说。   “每天切个苹果吃。咖啡也少喝点儿,我刷视频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姑娘喝咖啡喝贫血了,你也本来就身体不好。”   陆青泽爱喝咖啡。   “知道啦。”陆青泽说。   “那个鸡汤你别全喝了,留一点可以下点儿面条吃……”   秦杨雪唠唠叨叨说个没完,陆勇强感觉要看不到头了,拉了她一把。   “好了,再说下去儿子走不了了。”他说,“他又离得不远,坐高铁三小时就到家了,以后节假日还能再回来。”   “是倒是是,可是……”   秦杨雪有些不甘心,还想再说些什么。   陆青泽抢下话头来:“对了,爸妈。”   俩人看向他。   看着他俩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哽了哽。   陆青泽卡了一下,才说:“这次回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   面前的俩人俱是一怔。   “啊?”秦杨雪问道,“为什么啊?怎么了?今年之后还有劳动节中秋端午啥的,你都不回来了?”   “呃……说不准。”陆青泽说,“我去年刚毕业,刚入职还没半年,领导说要着重培养我,今年会忙一些,可能没空回来了。没关系,等忙过这一段,我还会回家的。”   陆青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谎。   秦杨雪和陆勇强互相看了一眼。   两人沉默片刻,都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他们又看向陆青泽。   秦杨雪说:“那没办法了。”   “公司要培养你,那是好事,那就好好工作吧。忙过这一段,以后清闲下来,再回家也不迟。”陆勇强也说,“没事,我跟你妈一直在家里。”   陆青泽心下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不说了,再说赶不上高铁了。”陆勇强抬起手腕看了看腕表,说,“走吧,爸送你去火车站。”   陆青泽说好。   他跟着他爸出了家门,秦杨雪亲自下楼把他俩送到单元门口,目送他俩坐车离开。   到了火车站,陆勇强找了个地方停了车。   陆青泽打开车门下了车,跟他爸说了拜拜后,抬脚往站里去。   刚走出去没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儿子。”   陆青泽顿住脚步,回过身。   陆勇强把车窗摇了下来,整个上身凑到副驾驶座上,半趴着望着他。   “不想告诉我跟你妈也没事儿,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随时回家来。”他说,“我跟你妈一直在家里。”   突如其来的叮嘱让陆青泽猝不及防地怔了怔。   虽然陆勇强没明说,但陆青泽听得出来,他父母知道他在撒谎,也知道有什么事儿要来了。   但既然陆青泽选择先瞒下来,他们也就不多过问。   陆青泽心里有些五味杂陈,点头应下:“好。”   陆勇强咧嘴朝他一笑,又朝他挥挥手说了拜拜。   陆青泽也又跟他说了道别的话,转身走进站里。   他走进人群之中。   他心里不是滋味儿,但硬把这股过意不去压进了心底深处。   他不能让他爸妈白白送死。   火车站旁,有一列路灯。   路灯之上,此时此刻停驻着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   乌鸦漆黑的瞳孔眨了眨,把这一幕收进眼底。   等到陆青泽走进站中,没了人影,站外便忽然起风了。乌鸦像是收到了什么召唤一般,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它飞向高空,飞向遥远的天边。   而在它之后,又有另一只乌鸦也扑棱着翅膀从另一个路灯上飞了起来。   而它,却向着不同的方向展翅而去。   第一个飞起来的乌鸦,飞进了一片白雾阵阵的迷林之中。   林子深处,有一个一身白衣的人影。   乌鸦落在此人手上,引颈张嘴朝他叫起来,声嘶力竭地啊啊着。   白衣人面色惨白,连一头长发都白得似雪,浑身上下半点儿血色都没有。   他吃吃地笑出声来。   白衣人抬手一甩,手上的乌鸦跟着力道飞了出去。   他开了口,那声音嘶哑难听,断断续续地只留气音,就好像喉咙已经坏死,嘴里已发不出好的音节了。   他说:“找到了。”   【16:36分的列车即将发车。】   【请各位乘客有序上车,不要拥挤,文明乘坐……】   高铁站里,广播的声音在广阔的站台上有条不紊地回响着,字字平静如不起涟漪的水。受它影响,连天边远处那一大片瞧着就是要下一场暴雨而沉沉拥来的黑云,瞧着都令人十分心静了。   拎着大包或小包的乘客们手里捏着车票,一会儿抬头看看站台的号,一会儿看看车厢号,忙忙碌碌地来赶车。   列车员举着黄色的喇叭,大声指挥着:“都注意脚下啊!别把车票丢了!”   “都把票拿好了,瞅准车厢号再上!”   “小孩牵好了!”   列车员很忙。   他完全注意不到,离他有三四米远的后面的一张处于站台中央的长椅上,此刻有个浑身发黑的红衣鬼正抱着一杆闪着寒光的长枪,睁着一双血眸,全身上下散发鬼气地抱着单膝坐在那儿。   列车员也根本无法注意到,因为普通人看不见鬼。   那红衣鬼也知道他看不见,于是只是目光凉薄地瞥着他的身影,并没说什么。   就在此刻,陆青泽背着一背包的沉甸甸的母爱,捏着车票,往红衣鬼这边走了过来。   陆青泽也看不见鬼,于是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顾着看手上车票的座位和旁边的车厢号,在离他三四米远的站台边上匆匆路过了。   但红衣鬼的眼睛还是亮了亮。   他望着陆青泽从这边走到那边。   在陆青泽从他面前匆匆走过的时候,红衣鬼身上响起了些噼咔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红衣鬼习以为常,眼皮都没动一下。   直到耳边传来乌鸦的鸣叫声。   他抬起头,见那只乌鸦从远处的台檐底下飞了过来。   红衣鬼伸出手。他的手一片漆黑,五指都只剩下了一半,面目全非的伤口边缘像是被什么烧着了一样,还在冒着火星。   但那些烧伤里,正在长出新的皮肉来。   就好像他的手是刚刚被伤到的,而伤他的事物已经走远,所以他的手开始愈合,长出新肉。   红衣鬼丝毫不在意。   乌鸦停到了他的手上来。   乌鸦仰起头,引颈长鸣,在他手上扑棱翅膀,好似很着急。   红衣鬼却面目平静,尽管这张脸上的黑色血管与猩红的血眸和发黑的印堂让他的脸看起来恐怖至极,怎么看都没法平静。   “他找到了?”红衣鬼声音毫无波澜,“我知道了。”    第5章 怪事 门前有饭   三个小时的高铁后,陆青泽出了站。   到站的时候快晚上八点了,陆青泽咳嗽着,包好围巾带好帽子才走出车厢,以防迎面吹了冷风得病。   他身体不好,得病的概率实在是高。   检票出了站,走进火车站门口的粥店,陆青泽打包了一份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套餐。   带上晚饭,他拦了辆出租车,坐车回到了公寓。   这座城市叫白岛,靠海,是个二线城市,经济发展不错,物价有些微高,但还能接受。   陆青泽的大学考在这里,大三大四实习时为了方便回宿舍,他也找了这里的工作,于是就在这座城市里积攒了不少人脉。毕业后就顺水推舟地留在这儿,和之前实习的公司签下了正式工的合同。   他读的是平面设计,毕业后就在公司设计部里干活。   工作还算清闲,朝九晚五,一个月到手工资将近六千,交了房租水电以后还剩四千。   毕业后,他找了个离公司只有三站地铁的独居公寓住,通勤十五分钟左右,还算可以。   公寓一室一厅,有点儿小,但是该有的东西都有,陆青泽很满意。   拿着打包的小米粥回到家,陆青泽把包里秦杨雪给他带的东西收拾好,打开电脑,找了部电影,边看边吃完晚饭,就去睡了觉。   临睡前,他洗了把脸。   窗外的晚风又大了,呼呼地拍打玻璃,窗户被震得咚咚响,就好像有谁在敲打窗户似的。   陆青泽满脸是水地抬起头,往窗外看了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最近这两天晚上风大得有点儿邪。   邪风吹了一整晚,之后又连续吹了好几天。   *   最近晚上的风确实很邪。   百分百邪。   回到白岛上班第三天,陆青泽下了这样一个定论。   之所以能够这么断定,是因为自打回来之后,陆青泽的身边与生活里就发生了一些怪事。   最开始的异状就是夜晚的风又大又邪,噼里啪啦咚咚地打着窗户,跟要来台风似的。   可外头满天星辰,明月清澈,一片风平浪静。   而且白岛这地方偏南,暖和起来很快,每天都报道风不大。陆青泽每天看那狗日的天气预报,听着外头的噼里啪啦打玻璃声都很无语,第二天上班就跟同事吐槽说天气预报真是一点儿都不准。   同事桑跟他住同一个公寓,同楼不同层,甚至住的比他还高七层。   同事桑一脸懵逼地说:“晚上没风啊。”   “?”   “晚上没风啊,我比你住的还高呢,外头不是风平浪静的吗。”他说,又转头向别人取证,“对吧,晚上没风吧最近。”   “晚上?晚上哪儿有风啊,白天风也不大。”另一个同事也说。   于是鸡皮疙瘩蹭蹭爬了陆青泽一后背。   那同事也是很贴心,晚上下班回到家之后,他还对着自己家的窗户,给陆青泽拍了证据视频。   视频里,这位同事的家窗的确风平浪静。   他还推开了窗户。外面小风和煦,十分怡人。   “你看,老陆,”同事说,“哪有风啊,怎么你还会说风跟见鬼了一样大啊。”   陆青泽说不出话。   因为同事给他发这段视频的时候,他正缩在出租公寓里的沙发上,而他家外面的风正噼里啪啦地拍窗户。   一如往常,咚咚作响。   陆青泽头盖着空调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包成了一条毛毛虫,整个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的同事在他七层楼之上,正在视频里打开了窗户享受着小夜风,还乐着说:“哪儿有风,怎么就你那儿风大,你不会真见鬼了吧。”   挺巧,同事刚说完这句话,外面的大风就忽然呼啸起来,听起来就像谁在哀嚎着找人。   陆青泽又缩了缩脖子,在空调毯里缩得像只鹌鹑。   他有点想哭。   但哭不出来。   元永住持是个预言家,命里的劫估计是真的要来了,陆青泽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他身边开始出现许多奇怪的事儿。   公寓楼下那只他一直喂养的流浪小三花不让摸了,看见他就炸毛,好像他身后跟着什么似的;从公司到家里一共三站的地铁,有时会突然抽风似的,在扣款的APP上显示成四站。   陆青泽打电话去问,客服就说显示他确实坐了四站。   有时他走在路上,又在余光里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影跟雾气似的,在他余光里飘晃。等陆青泽看过去,又看不到任何白色的影子。   在公司打开水龙头,喷出来的是血水。陆青泽吓得后退一大步,把旁边的同事都吓了一跳。可再定睛一看,水龙头里喷涌的却是好端端的清水。   中午点了外卖,在公司吃了几口饭时,他突然感觉嘴里不对。等他悄悄把饭吐出来,就见到里面有一大团头发丝。   陆青泽起身,蹭地冲向厕所,死去活来地吐了半个下午,出来的时候脸惨白得像也离死不远了。   那之后,吃出异物的事儿又频频有了几次,以至于陆青泽都不怎么吃饭了,太恶心了。   见鬼似的事儿开始频繁地发生。最要命的是,继邪风之后,陆青泽屋子里又开始一天比一天冷——虽然这话不太吉利,但后来真冷得跟太平间似的。   陆青泽受不了了,下楼买个室温计回来一看,嘿,屋子里四度。   外头十五度。   陆青泽有点儿想骂人,最近的事儿让他快要精神崩溃了。   他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周末下午拿出个本子来画了张思维导图,把上辈子所有人际关系全给理出来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陆青泽的直觉让他怀疑,这一次成了他命中劫,还对他虎视眈眈,想整死他的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卖国贼。   过了不知道几辈子,太子殿下决定回归本命,来时隔两千年地把叛国臣揪出来。   两千年前,祁昭很受皇帝重视——重视到什么程度呢?他抓周的时候皇帝就把他立为太子了。   给温皇后都吓一跳。   所以皇帝十分注重于栽培太子祁昭,他十二岁时就被皇帝下令带去垂帘听政了。   虽说当年除了楚不辞,朝中还没人真正效忠他,但朝中重臣都有谁,陆青泽是知道的。   于是,陆青泽绞尽脑汁一下午,当了一下午的柯南,不负使命地理出来几个嫌疑人。   等到想进一步筛选的时候,陆青泽反应过来了。   不对啊!!   这有毛用啊!知道是谁了他又能干嘛!   什么都干不了!!   这又不是今日说法也不是天网也不是普法栏目剧!   这甚至连走近科学都不是!   陆青泽愤怒摔笔,气得有点脑子嗡嗡响。   外头的风又大了,这次呼啸的动静像笑声,像在嘲笑他作为一个凡人的无能。   陆青泽难得气恼起来,风声落进耳里都让他十分恼火。   他转头骂了句:“闭嘴!”   风声未停,又啪啪地拍打起窗户来。这次的声音清晰多了,听起来就是在敲窗户,像是想让他把窗户打开。   意识到这一点,陆青泽冷静下来。   这么一提,这几天里,屋子里除了室温下降,并没出现什么灵异事件。   在外面和公司里倒是频繁地发生很多……血水也好,吃饭时吃出了东西也好,路上看见白色鬼影……几乎都在外面。   但是家里倒是没什么。   陆青泽明白了什么,看向脖子上的佛牌。   佛牌上的佛面面容慈祥,又不失威严。   是因为佛牌,所以这个鬼进不来?   所以一直在敲窗户?   在外面可以……是因为人多,可以趁乱做点儿什么?而一旦陆青泽回了家,变成一个人,佛牌能护的范围就立刻扩大,这个鬼就拿他没办法了。   陆青泽懂了什么。   这佛牌还是很有效力的。   那如果是这样,元永住持所说的这个要他命的,可能已经来了。   就在附近,已经对他虎视眈眈。   但是进不来,所以才一直用这种办法,想要逼疯他,让他愤怒,从而打开窗户,趁虚而入。   那就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陆青泽迅速冷静下来。他看了眼室温计,思忖片刻,回头去找空调遥控器。   开了热风。   一口气调到30。   ……没有卵用。   更冷了!   看着又往下跌了两度的室温,已经冷静下来的陆青泽还是禁不住气得直咳嗽。   他一整天没吃饭,肚子开始咕咕地发出声音。   可陆青泽还是没食欲。他伸手按了按肚子,不想吃任何东西。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陆青泽警觉起来。   他提高声音问了句“哪位”,外头却没回音。   等了片刻,都没再有任何动静。   陆青泽心里打鼓,转念又一想,如果开门就能进来,那拍窗户这位早趁着他下班开门进屋的时候趁虚而入了。   陆青泽走到门前,从猫眼里往外一看,外面一片空空荡荡。   谁都不在。   陆青泽有些纳闷,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股味儿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香味。   饭香味。   一闻到饭香,陆青泽突然有点走不动路了。   虽说他没食欲——他也该是没食欲的,可是外头那股饭香实在勾人。   是他这辈子没闻过的味道,但很熟悉,应该是在哪个不是这辈子的地方闻到过。   是在梦里。   闻过。   沉默半晌,陆青泽心中猜到了三分。   他回过身,走过去,打开门。   门前,放着四个碗,各个碗里都有菜肉。   鲜红的两根筷子上香似的插在粥上,跟给死人上香一样。   看着这十分熟悉的三菜一粥,陆青泽眉角一抽。    第6章 现形 “殿下,找到你了。”   陆青泽低着头,看了看他家门口此时此刻整整齐齐放着的四个碗。   四个碗,个个不是黑的就是红的。而那一双插在粥里笔直立正的筷子,让陆青泽真真实实地在此刻怀疑起了物理这学科的真实性。   这是一碗粥啊。   这是一碗肉粥啊。   一双筷子是怎么在一碗粥的碗中央里立正的!?   姑且先不管这双筷子……陆青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些粥菜。   他露出些许为难的目光,探出头,在走廊里往左右两边望了望。   公寓楼是个集合住宅,一层楼里有二十来户,走廊很长。   走廊空空,陆青泽没看见任何人影。   于是他收回脑袋,又低头看向门前的粥菜。   他蹲下去。   这些菜式他见过,也闻到过。   梦里,楚樾每每奉命回京,或打了胜仗回京复命时,太子祁昭就会趁着夜色偷偷地溜出宫城,跑到他那冠军侯府的家里去。   楚樾一开始吓得要死,后来也就习惯了。他甚至还会苦笑着去厨房里,亲自下厨做些东西给他吃。   楚樾戎马一生,一路行军,有时候在军中会亲自下厨做东西,厨艺还是不错的。   楚樾做的那些饭菜里,太子祁昭最爱吃的,就是眼前这三菜一粥。   陆青泽表情复杂。   他伸手去碰地上的粥。手刚碰到碗边,就被冰得一哆嗦,立刻收了回来。   粥冰得像冷冻了二十四小时。   陆青泽再次去碰了碰,确认了,这粥真是冷得令人胆寒。   陆青泽又碰了碰另外三个碗,也是个顶个的冰冰凉。   鬼端来的,也是应该的。   想着,陆青泽苦笑起来。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门的家门开了。   他对门邻居拉开门,穿得一身嘻哈,一看就是准备出门去嗨。   可一打开门,对门哥就看见陆青泽蹲在地上,对着上香似的三菜一粥愁眉不展。   对门哥出门的动作卡了一下。   陆青泽有点儿尴尬,朝他干笑两声,抬抬手打了招呼。   对门哥抽了抽嘴角,没说什么,立马关上门,拿出手机,抬腿朝着电梯厅的方向匆匆离去。   陆青泽看他手指飞快地解锁手机,然后噼里啪啦地就开始摁屏幕,心中就有了几分猜想。   哥们估计是在跟一会儿要见面的朋友蛐蛐,说的就是一出门就看见对门在给自己上坟上供。   这摆放方式真是太像上供,这碗上香似的粥就摆在正中央。   陆青泽无奈得只想笑。   为免被更多的人当成神经病,他还是先把这三菜一粥端进了家里。   粥菜都很凉,却散发着浓浓的饭香,让陆青泽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梦里的楚樾。   如果这真的是楚樾给他放的话,就更好了。   陆青泽并不打算吃这顿饭。   作为死过一次的太子,更作为从宫里长大,亲眼看着国破家亡,还连续两次被敌国掳走的太子,他心眼子还是有不少的。   这么一顿莫名其妙放在房门前的饭菜,陆青泽当然不打算吃。   而之所以会打开门,而不是直截了当地当没发现,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在门外莫名感受到了楚樾的气息。   虽然他说不清是什么气息,梦里他也没感觉到过什么“楚樾的气息”,可他刚刚站在门里,有一瞬间,就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楚樾来了。   楚樾就站在他门前。   可一开门,气息又没了,只剩下了这么一顿冰凉的上香饭。   没亲眼见到楚樾,饭菜也这么凉,陆青泽当然不打算吃。毕竟,这也没准是外头那阵呼啸邪风的正主给他下的套。   现在的现状,就是一个人想保护他,还有另外一个人想弄死他。   陆青泽把粥菜全都倒进了垃圾桶里。   第二天。   他拉开门。   门口摆着三菜一粥,粥碗里插着一双香。   第三天。   他去上班。   他拉开门。   门口摆着两菜一汤一饭,饭碗里插着一双香。   第四天。   他去上班。   他拉开门。   门口摆着两菜一汤一饭,饭碗里插着一双香。路中央扔着一个陆青泽昨天扔了出去的垃圾袋,那里面是陆青泽昨晚上下楼扔掉的饭菜。   陆青泽:“……”   此情此景,让他感到这位送饭人无声的委屈感扑面而来,陆青泽有点小无语。   他无可奈何,再次把饭菜收进屋里,丢掉了。   他拿了个便签纸出来,写了一行字,拍在了自己家的大门上。   便签纸上写着:   【你不亲自过来站在我面前,我不放心吃。】   晚上陆青泽下班回来,便签纸已经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早上,饭菜没有被摆在门口。   忽然没了“上供”,陆青泽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   但他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意味着来送菜的根本不是楚樾,来的东西根本请不来楚樾,所以也知道根本没法让陆青泽吃下东西,才做罢了?   这么一想,陆青泽一扫失落,心里冷笑起来,挎上包就出门上班。   他走出单元门。   五米远的地方,一身红衣的厉鬼站在一家门店的店头上,目送他离开。   这位鬼身上衣衫破旧,一身黑气向四周散着,脸上的黑色血管与发黑的面庞让模样看着十分吓人。   他沉默地看着人离开,目光落到那人脖子上挂着的佛牌上。   忽然又感知到什么,红衣鬼一偏眸,在陆青泽身后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白衣鬼影。   红衣鬼眯了眯眼,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   这几天,陆青泽身边的闹鬼事件还在持续,不过他也慢慢习惯过来了。   只不过饭还是不爱吃。   同事看出他最近不对劲,过来寒暄关心了好几句,都被陆青泽敷衍了过去。   一如既往地上完上午的班,陆青泽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今天饿得有点受不了,于是中午想去食堂吃一点儿。   可刚起身,手边的马克杯突然被碰倒了。   它掉到了地上。   就听一声脆响,马克杯在他眼前碎成了渣。   陆青泽肉痛地看着自己粉身碎骨的杯子,连声叹气。   一旁有同事见状,过来关心:“没事吧?怎么把杯子打碎了?”   “我一不小心。”陆青泽说。   “没事,碎碎平安。”同事安慰他,“收拾了就好了。”   陆青泽点点头,回身去卫生间里拿工具收拾。   走出去没几步,突然,脖子上挂着的佛牌动了一下。   他愣了愣,停在原地,低头看了看,佛牌正安安静静地挂在他脖子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陆青泽心里有些纳闷。   刚刚那感觉很真实,就像是佛牌突然活了似的,在他身上扭了一下。   错觉?   陆青泽歪歪脑袋。   “陆青泽,怎么了?”身后同事见他有异,问道,“怎么突然不动了?”   “没什么,发了个呆。”   陆青泽答了句,回身刚走两步,突然,办公室一整面的落地窗咚地一响。   陆青泽浑身一震,立刻停下。   他往旁一看,办公室外什么都没有。   但突然刮起了大风。   大风咚咚震了两下玻璃,又没了动静。   风立刻就小了。   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被突如其来的邪风吓了一跳,叽叽喳喳了起来:“我靠,吓我一跳。”   “什么鬼风啊,跟打人巴掌似的。”   “真吓人……”   陆青泽皱了皱眉。   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蔓延上来,再想起刚刚突然碎掉的杯子,他隐隐约约觉得今天不太对劲。   他决定今天早点回家。   ——但这世上有句话,叫天不遂人愿。   往往你越想怎么着,事情就越不会那样发展。   比如陆青泽就想早点下班,但四点多的时候突然上头塞下来一个新项目,陆青泽这组加班到晚上八点才结束。   看到外面的浓浓夜色,陆青泽就心里发毛。   一下班他就赶紧冲刺出去,只想赶紧回家。   但,天还是不遂人愿。   陆青泽从地铁站上下来,一路小跑回家。可往日十分钟不到的路程,这次却变得无比漫长。   陆青泽气喘吁吁地跑了五六分钟,突然发现不太对劲。   他缓步停了下来。   他难以置信,一步步走上前,瞳孔地震地看着面前的建筑物。   是地铁站。   是他刚刚检票出来的地铁站的C口。   陆青泽蒙了。   他跑了六分钟……怎么会回到地铁站?   一个很完蛋的猜想在心中浮现出来。陆青泽脸色有些扭曲,赶紧继续往前跑去。   路人向他投来怪异目光,往日最熟悉的街道和光景在他眼前不断后退。   然后,他又回到了地铁站。   陆青泽心里发毛起来。   他回不去家了。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心里发毛得浑身都凉了,如坠冰窖一般。   而在不信邪地反复尝试,在第四次回到地铁站后,四周更是变得空无一人。   明明是人流拥挤的地铁站,可此刻连半个活物都没有了。   全世界都安静了。   地铁站里空荡荡地广播着到站信息,地下的轨道里传出地铁发动的轰鸣。而站外,就连风声都没有。   陆青泽不自禁攥紧手上的佛牌。   他知道,他遇到鬼打墙了。   真出事了。   他咽了口口水,有些不敢动弹。   突然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脖子上有东西一松。陆青泽低头一看,竟是脖子上的佛牌四分五裂,正从原先绑着它的吊坠上一块一块掉下来。   陆青泽目眦欲裂。   佛牌碎了!!   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   还未来得及警觉,身边所有的路灯突然噼里啪啦地全都炸碎,连地铁站里的灯都爆裂开来。   阵阵炸响里,陆青泽吓得惊叫一声。   身边突然白雾四起。   身后脚步声徐徐走来,他忙回头。   今夜云雾厚重。   此刻,就这样好巧不巧地,云破月明。   寒月照亮后路,一片白雾之中,一道红色的身影向他走来。   那脚步不急不缓,沉稳平常,好似已经无数次地走向他了,所以并不心急。   寒月下,那一身红衣如血。那人手持一杆长枪,浑身散发着黑气与血味儿,一走起来,浑身铿锵作响。陆青泽看见他满身沾满了鲜血的银甲,它们在月亮底下熠熠生辉,也正是它们在他走路时相互碰撞,才会这样作响。   陆青泽慢慢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发黑的脸,脸上凸起着黑色血管与青筋,一双血眸死气沉沉,额前散下的发遮盖住了脸。   “殿下。”   他开了口,声音嘶哑,如喉咙冒血。   那双血眸死死地盯着陆青泽。   那双眼睛沉静极了,仿佛头狼在死盯着猎物。他既不兴奋也不自信,就好像他陆青泽必定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太子殿下。”   他一步步走近,血眸锁定着他。   他抬起手,那手上鲜血淋淋。   “找到你了。”他说。   他走近了,陆青泽看到了他青白的脸和发黑的眉眼。   陆青泽两眼一翻,吓昏了。   他身子一软,往后踉跄两步,直直往后一倒。   来人——来鬼一怔,赶忙扔了枪,冲过去把他捞住,没让他脑袋磕到地上。   “殿下!”   他嘶哑焦急地喊了声,定睛一看,却见陆青泽闭着两眼,昏得很安详。   “……”   红衣鬼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他直起身,抱起陆青泽,转身离开。   远处,白雾尽头。   一个缥缈的白衣鬼影被一杆长枪钉在墙上,随风摇曳着,看起来已经没了声息。    第7章 初见 此后愿为太子殿下鞠躬尽瘁,死而……   陆青泽又做了梦。   梦是他早已经做过的一个梦,是两千年前他第一次见楚樾的时候。   那年他四岁,刚开始记事。   温皇后一早就为他换上了厚重的吉服,那是他第一次穿吉服。   吉服里三套外三套,还要挂上一堆叮叮当当的镂金或玉石。厚重的衣物和金玉压得才四岁的太子祁昭喘不过气儿,但他没有抱怨。   虽然才四岁,但皇帝祁邕总是对他说,不要抱怨,不要轻言,更不能妄言。   因为他是太子。皇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随口的一句话都会在无意间杀死他。   太子祁昭不懂为什么说的话能弄死人,但皇帝打他还在爬的时候就要他谨言慎行,温皇后也一向这样教导他,太子祁昭又是个天性听话的孩子,所以两三岁的时候便也不再出言抱怨什么,只是安静地受人摆布。   温皇后为他穿好吉服,又为他细细整理了番,随后牵着他的手,带他出了门。   太子祁昭穿着身上笨重的贵服,努力迈过门槛,小步小步急匆匆地拉着慢悠悠的温皇后走,生怕自己走得太慢,会拉了她的后退。   他小小的五官都用力得皱起来,一身丁零当啷乱响。瞧他努力往前快走的模样,温皇后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皇后一笑,身后随行的她的贴身侍女与几个宫人都跟着小声笑了笑。   “慢些走,”她柔声说,“不急,母后会等阿昭的。你瞧,母后牵着阿昭的手呢。”   温皇后声音很好听,柔得像和煦的春风。   温暖得像春日一样的温皇后,却偏偏喜欢开在秋天里的桂花。   那天太子祁昭被她牵着往外走时,园子里的桂花也恰好开得正好。   满园桂花乘风乱香,花瓣飘飘。   温皇后晃晃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让祁昭看见她正牵着他。   温皇后笑着:“瞧,母后这不是牵着你呢?”   太子祁昭点了点头,把倒腾个不停的两只腿慢下来了许多。   “不错,慢些走就好。”温皇后说,“阿昭若是摔着了,母后会伤心的。”   那还是慢点走吧,不能摔了。   太子祁昭心里想,不能让母后伤心。   “那我慢点儿走,”他嘴上开口,“阿昭不想让母后伤心。”   这句话说出来,应当是没关系的。   他心想着,盯着温皇后的脸。   果然,温皇后错愕一瞬之后,立刻用另一只手上轻轻扇着的圆扇掩住嘴巴,弯了眉眼。   她笑了,看起来心情不错。   于是太子祁昭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是没关系的。   才四岁的小孩,就已经在宫里学会察言观色了——当然,当时置身宫里的太子是没有这种“自己有点惨”的自觉的,他只觉得这一切是应该的。   他拉着温皇后慢慢往前走,随口问:“母后,今日我们还去御花园吗?”   正是桂花开的时候,温皇后最喜欢去御花园里看桂花。   皇帝最喜欢她,每年都在御花园里种满了桂花。   温皇后摇摇头:“今日不去看桂花。”   太子祁昭有些意外。   他仰起头,一张小脸满是疑惑。   袖子太大了,祁昭另一只没被牵着的手高高举起来,把宽大的袖子一甩一甩的。   他一脸纯真不解地问:“为何?桂花不开了么?”   “自然不是。”温皇后轻笑着,低手用圆扇一下一下为他轻柔地扇着风,“今日,母后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也四岁了,皇上担忧你身边无人,特为你选了个人来。虽说不会像母后这般日日与你为伴,但往后,此人会永远效忠与你。”   “何为效忠?”   温皇后停下了脚步。   她想了想,弯了腰,跪下身来。   正巧走到一处湖边,湖面的风有些大。温皇后取掉手上的金护甲,为太子祁昭理了理吹乱了的头发。   她目光温柔,轻声说:“效忠啊,就是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甚至会愿意为你死去。”   湖面上吹来的风依然有些大,几条鲤鱼在水中缓慢地游。   四岁的太子祁昭还不明白“死去”的意思,于是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   看出他的迷茫,温皇后又吃吃笑起来。   “等阿昭大一些,就会知道了。”她说,“总而言之,效忠的意思呢……就是他会像母后一样,守着阿昭长大。”   这次太子祁昭听懂了,他高兴起来:“当真吗?”   “当然。”温皇后站起身来,“走吧,母后带阿昭去看他。”   太子祁昭猛猛点头,把手交给温皇后。   温皇后带他出了皇后的长宁宫,来到了平乐殿。   平乐殿是日后的太子殿,那时是空着的。   因为太子祁昭还离不开温皇后,所以这殿暂且空着,皇帝是打算等他足岁,就让他入殿去住的。   跟着温皇后走入殿中,踏上台阶,站到门槛前,祁昭看见殿内有一位一身红衣的人,正站在通往殿后后园的宫门前,背对着他们发呆。   后院阳光不错,那人站在那里发呆,离得又远,也就没注意到他们。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瞧着约莫十岁前后。   温皇后身后的侍女辛夷大声咳嗽了声。   那红衣人肩膀一动,回过身来。   是楚樾。   他怀里抱着个木盒子。   太子祁昭眼睛瞪大了些。   因为这实在是个太漂亮的人——这次的梦里,“太子祁昭”突然能看清他的脸了。   楚樾生得冷白,眉眼却清秀乖巧,那一双十分无辜的杏眼十分可怜,又明眸皓齿,纤长睫毛下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片。年纪尚小的他脸蛋有点圆,偏生脸上还是一副紧绷神色故作成熟的紧张之意,于是瞧着越发令人生怜。   见到来人,楚樾神色一慌,连忙低下脑袋跪了下去:“臣楚樾,跪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吧。”   温皇后允他平身,又跪下身来,松开太子祁昭的小手,把他往前推了推。   “阿昭,这就是母后与你说的人。”她说。   太子祁昭被推了出来。他抬起脑袋,歪歪头,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下楚樾。   楚樾直起上半身来,见到太子,也露出些许怯意。   他慌慌张张捋了两把额前的头发,又慌慌张张抹了抹手上的木头盒子。   “楚家孩子。”温皇后叫他。   楚樾忙抬头:“是。”   “过来一些。”她向他招招手,“别怕,站起来,走过来些。”   楚樾慌张谢过,一拂下身衣摆,起了身来,往殿前走来几步,在太子祁昭跟前再次跪下。   楚樾当时也很紧张。   他在才四岁的太子殿下身前跪好,眼眸闪烁,向他低下头,双手有些颤抖地把手中的木头盒子递了出来。   “臣楚樾,乃冠军侯楚闳之子。”他说,“有幸承接皇命,此后愿为太子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祁昭还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太懂这话里的意思,那时只是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太漂亮了。   他怔愣时,温皇后拍了拍他:“阿昭,把盒子拿过来。”   祁昭听话地将楚樾手里的盒子拿了过来。   盒子是贵重的金丝木盒子,祁昭又依着温皇后的命,把它打开。   红木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半块玉佩。   *   窗外鸟鸣声阵阵。   没拉紧的窗帘缝隙里,投射进来一条条状的光束,斜斜地打在被子上。   陆青泽迷蒙地睁开了眼。   缓缓清明过来的视线里,映着他卧室的天花板。   陆青泽从床上缓坐起来。   他顶着一脑袋鸟窝头,抹了一下嘴角边睡流下来的口水,一边揉着颈窝一边转头看向四周。   是他的卧室。   陆青泽打着哈欠,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边上,却没看到自己的手机。   怪了,一般都放在枕头边上的。   他纳闷地挠挠头,忽然听见卧室外面丁零当啷的,就像有谁在他厨房里忙活。   谁啊。   谁来他家了。   他妈秦杨雪不远万里地过来了?   陆青泽更纳闷了,他翻身下床趿拉上一双拖鞋,拖着刚睡醒的身子往外走。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做的梦还算不错,他终于能在梦里看见楚樾的脸了。   果真是张俊脸。   陆青泽挺满意,拧开门把出门的时候,嘴上都挂着满足的微笑。   他拉开门,往厨房那边一看。   就看到没有人的厨房里,锅铲在自己炒菜,调味料在自己倒盐,锅在自己控锅,鸡蛋在打碎自己往锅里跳水。   陆青泽:“……”   陆青泽笑不出来了。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两眼昏花了,于是用力揉了揉眼。   景象还是这幅景象。   陆青泽第二反应就是没睡醒,于是他哈哈笑了两声,转身回去,准备再睡一会儿。   一回头,却看见一个红衣厉鬼突兀地出现在身后。   他跟昨天毫无差别,一身的怨气。   陆青泽吓得嗷一嗓子大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最后一屁股栽在沙发上。   “你谁啊!!”   他大叫。   等话喊完了,昨晚的事才猛地浮上心头。   红衣厉鬼的血眸往下撇来。   “殿下,”他说,“是我。”   “……”陆青泽抽抽嘴角,“楚樾?”   红衣厉鬼毫无血色的嘴唇弯了弯,竟然笑了起来。   他点点头:“是我,殿下。”   陆青泽有点说不出话,毕竟对方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恐怖得惨绝人寰。   一身的鬼气,脸是惨白的,印堂是发黑的,血管和青筋是爆起来的,眼睛是布满血丝的,连身上的银甲都是鲜血淋淋的。   就算嘴角是带笑的,但看起来还是能下一秒就把他脖子拧了。   陆青泽抹了一把脸,很努力地说服了一番自己,但还是有些没法接受。   毕竟小楚将军漂亮得连他那在后宫里见着三千美人的父皇都会赞叹,还亲自面无表情地揶揄过楚闳“真不知道你这般莽夫是怎么生出此等光风霁月的美人的”。   美人变男鬼了。   陆青泽再次按了按自己的眼睛,沉默很久,说:“我有点儿害怕你这个样子,你让我缓缓。”   楚樾没说话。   片刻,陆青泽听见身前传来风声。   “殿下,”楚樾问他,“这样如何?”   陆青泽放下手,倒在沙发上望向他,就见他一身红衣和玄色披风,面庞已经恢复正常。虽然还是毫无气色,惨白得像个死人,但那些爆起的血管青筋和漆黑的鬼气发黑的印堂都收起来了。   除了肤色惨白与眼瞳似血,其余的就与正常人一模一样。   陆青泽舒服了,松了口气说:“你能收起来啊?”   “能的。”楚樾说,“只是方才一时太忙,也与您许久未见,忘记了。”   “你忙什么?”   “自然是守卫您如今的宫殿。”楚樾说。   “……”陆青泽都不想去看自己这小得令人发指的出租公寓,“平乐殿什么时候一室一厅总面积25平米水电一个月300物业费三月一交一个月135还带密码锁了?”   楚樾苦笑笑,不辩解什么,只问他:“用早膳吗,殿下?”    第8章 山林 我选的主子是祁昭,不是太子……   楚樾问他要不要吃饭。   陆青泽没有任何犹豫地就答应下来,毕竟有饭不吃王八蛋。   他偏头看了眼那些自动做饭的锅碗瓢盆,还是觉得这光景十分诡异。   楚樾走到他身前,向他伸出手。   陆青泽什么也没多想,前世十几年的记忆给他留下了很强的身体记忆,脑子还没转过这个弯来,他的手就已经搭到了楚樾的手上。   搭上的一瞬间,陆青泽被冷得一哆嗦。   对方终究还是个鬼,手冷得像块冰。   楚樾低声向他说了句抱歉,把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楚樾轻握着陆青泽的手,把他请到餐桌边上,才松开他。   楚樾为他拉开椅子,陆青泽这才有些不自在起来,不太好意思地落了座。   他忍不住说:“你不用这样。”   “殿下不必感到负担,我与殿下本就是君臣。”   说罢,楚樾直起身,退后两步。   他往厨房那边瞥了眼,那边就有盘子和饭碗慢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饭菜轻轻落到陆青泽跟前,一顿早饭丰盛至极。   除了一碗肉粥,还有一盘包子和许多茶点,连小咸菜都整整齐齐精致无比地装饰在小盘子里,在陆青泽跟前摆了十八道。   跟上辈子当太子的时候一个水准。   陆青泽有些汗颜。   正汗颜时,一双筷子又自动飞到了他手里。   陆青泽更汗颜了。   陆青泽很想说些什么,可对着一桌子皇家水准的早饭沉默许久,他绞尽脑汁,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你不用这样……”   “都是我应该做的。”楚樾还是说。   陆青泽叹了口气。他一低头,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换了。   和昨晚上他上班回来时身上穿的短袖配灰色连帽外套不同,此刻他身上穿的是平时在家里穿的宽松睡衣。   “……你给我换衣服了?”   “是的。”楚樾说,“方便您就寝,这是当然的。”   楚樾一脸坦坦荡荡理所当然,陆青泽有点儿说不出话。   “倒也不必这么用心,”陆青泽表情复杂道,“我用不着你这么用心地伺候,你是个将军,再说君臣什么的那也是两千年前的事,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子了。”   这话说出来对对方有点儿残忍,陆青泽顿了一顿。   但楚樾脸上毫无波动。   “……我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没什么傲人成绩,爹也不是什么皇帝了,所以你没必要这么麻烦,”陆青泽说,“我……”   “殿下。”   楚樾打断了他。   陆青泽立刻闭上了嘴。   楚樾平静地看着他:“不论如何轮回转世,您都是太子殿下。”   “我只是在做我想做要做的事,永远效忠于殿下。”他说,“我效忠的也并非太子。即使殿下不是太子,即使当年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即使如今也不是太子,只是普普通通的平民,我也会效忠您。”   “我选的主子是祁昭,不是太子。”   “所以,殿下不必觉得有什么负担。即使殿下没有平乐殿,只有这样一个小地方,我也愿意帮殿下打理好。”   “殿下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殿下……还没想起山林吗?”   楚樾的眼睛过于平静,如一滩死水般毫无涟漪,仿佛丝毫不在意问题的答案。   于是陆青泽沉默了,因为他知道山林。   他知道这个问题后藏着的巨大痛苦,那是对他们而言与割心挖骨无异的往事。可楚樾丝毫不在意,那便是说他已经麻木,或许他经历过太多对他迷茫的太子祁昭。   太子祁昭太多时候都不记得他了,也不记得和他之间的事。   所以他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   他早已习惯被单独一个人丢弃在漫长的史书之中。   察觉到这一点,陆青泽再说不出“不必”的话来。   “……我记得。”陆青泽说,“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不太习惯……你能来,我还是高兴的。”   楚樾笑了起来,看起来十分欣慰。   陆青泽也暗地里松了口气,看起来他还没彻底麻木。   陆青泽端起碗来,忽然愣了愣。   他看向碗里的粥。   楚樾看出他的异状:“怎么了吗?”   陆青泽有些意外:“这粥居然是温的?”   “自然是温的,我一早做好就为您晾上了。”楚樾说,“粥出锅时烫,不能烫到殿下。”   “呃,不是,”陆青泽说,“之前那粥怎么是冷的……不是你放的吗?”   楚樾迷茫一瞬,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凝重了神色。   他问:“有人为您送过冷粥?”   “是啊,放在门口。”陆青泽说,“看来果然是用你在吊我上钩,幸好我一口都没吃。”   楚樾没有说话,神色凝重几分,面上多了几分杀气腾腾。   李无已……   陆青泽喝了几口粥,思索片刻,叫了他一声:“不辞。”   楚樾立刻回过神来,脸上杀气消了大半,忙应:“臣在。”   “我的手机你看见没有?”   “啊,自然看见了。”楚樾说,“臣这就拿来。”   他转身离开,把陆青泽的手机从沙发另一旁的柜子上拿了下来。   手机正在充电,楚樾还先拔掉了充电线。   他把手机交给陆青泽。   陆青泽拿了过来,嘴上还问:“说起来,昨晚在地铁站,那个鬼……”   昨晚佛牌碎了,还在地铁站遇上了鬼打墙,陆青泽想问问是不是楚樾做的。   可问着问着,一摁亮手机,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时间,陆青泽噗地咳了起来。   八点四十五了!!   今天还要上班呢!!   “我靠!!”   他大叫一声,腾地站起来,根本顾不上什么鬼打墙什么佛牌了,冲进卧室就去换衣服。   楚樾吓了一跳,叫了声“殿下?”后,跟着走进卧室,就看见陆青泽在手忙脚乱地胡乱套衣服。   风格那叫一个乱七八糟,一看就是从衣柜里随机拽出来的几件,看都不看就套上了,也顾不上什么审美了。   套了两三件乱七八糟的衣服以后,陆青泽抄起包就往外冲。   “我晚上回来再跟你说!”陆青泽头也不回地说,趿拉上一双鞋就往外跑,“我走了!!”   “殿下!”   楚樾想叫住他再说些什么,门却碰的在面前关上了。   楚樾碰了一鼻子灰。   他皱皱眉。    第9章 必需 殿下不必知道   “等一下,这位同事。”   公司前台的行政无情地叫住刚刷了工牌进门来想往工位上冲刺的陆青泽,又无情地打开员工表格,准备无情地标注上他今天的迟到记录,还无情地头也不抬地对他说——   “迟到五分钟,这个月扣一百。”   陆青泽欲哭无泪,气喘吁吁。   他看了眼前台身后墙上高高挂着的时钟,上面的时间的确显示他迟到了五分钟。   一百块钱飞了。   他的一百块钱……他的牛马费……   陆青泽垂下脑袋,伤心至极。   陆青泽上班的公司是家大企业,商品会出库海外,公司里的人近五百名,前台并不知道他是哪位。   “劳烦报一下部门和名字,”前台说,“公司这边需要做一下标注。”   陆青泽有气无力:“设计部,陆青泽。”   前台的行政小姐在电脑上啪啪操作了一番,标注好了他的迟到记录,才放他通行。   陆青泽垂头丧气地跟个僵尸似的木木地飘到了自己的工位上,魂不守舍地放下了自己的包。   看到他进来,设计部的同事全都瞪大了双眼,发出了“哗”的感叹声。   “我去,小泽,今天这一身可以啊。”   坐他后面的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前辈。他刚接了一杯热水回来,手里那杯老干部的透明水杯飘着好几片茶叶。   老前辈叫赵子烨,已经在公司里十年多了,标准的元老级员工,是个大前辈,旁人都叫老赵。   他一边笑着一边端着水坐回到工位上,乐滋滋地看着陆青泽身上的衣服:“今儿什么风格,彩虹宝马?”   “啊?”   什么彩虹宝马?   陆青泽迷茫地回头,对上身后老赵挑眉玩味的目光,又随着他的目光迷茫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上。   他就看见自己身上穿了件墨绿的里衬,外套一件浓紫的宽松薄毛衣,还有最外面的一件鲜红的冲锋衣。   要命的是下身还是件克莱因蓝的工装裤。   “!”   陆青泽腾地站起身,脸色扭曲地看着自己这一身饱和度高得能爆炸的搭配。   早上出门急,他随手从衣柜里拽出来几件衣服就套了,也没细看,怎么随机搭配出这么炸裂的一套!!   怪不得这一路上回头率这么高!   人老赵真没说错,这不就是个彩虹宝马吗!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陆青泽这一身衣服绝不是刻意搭配,设计部的人审美都在线,是万万搭配不出这么丑的一套的。   再加上陆青泽脖子那边里衬的领子还没拉出来,还塞在毛衣领里,一看就是出门太急,胡乱套的。   于是离得近的设计部的同事都笑起来,随口开了他几个玩笑。   陆青泽的组长白柠已经坐在工位上了,听了他们的话往这头一看,看见陆青泽这一身辣眼的装备,也是哭笑不得:“你干什么呢,早上出门也太急了吧?怎么今天迟到得这么夸张?”   因为昨天撞鬼了。   这理由太违反现代社会相信科学的原则了,连鬼本人都不会信的,陆青泽也说不出口。   他只好哈哈干笑两声,找着借口说:“昨晚游戏打太晚,今早上闹钟没响。”   “以后多设几个呀。”组长说,“你迟到被前台抓到了没?”   “抓到了。”陆青泽说,“抓了个正着。”   “那月底要被减点分了。”组长说,“没关系,这个月我们已经做了两个项目,下半个月还有个大项目被交到我手上了,你迟到扣的那点儿分算不上什么,以后注意就好。”   “好,谢谢组长。”   陆青泽松了口气。   他心中对组长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实不相瞒,陆青泽之所以会毕业后还选择这家公司,有一半原因就是因为他的组长白柠。   组长人特别好啊。   “工作吧。”组长说。   陆青泽再次说好。   他脱下外套,起身先离开了工位,并且拿着他的新水杯。   接了杯水,陆青泽把水杯放回来,又去了趟洗手间。   他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一身高饱和的颜色了,去厕所脱了毛衣,只留下一件墨绿色的里衬出来了。   虽说还是很怪,但少了两种颜色,身上多少看着顺眼点儿。   回到工位,陆青泽把电脑开了机,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真正坐到工位上,一切尘埃落定,等电脑开机的这会儿,陆青泽得了些许空闲,才想起被他留在家里的楚樾。   还有昨晚他碎掉的佛牌。   一想到那碎掉的佛牌,陆青泽心里不免有些不安,毕竟那是块保了他二十年平安的佛牌。   满打满算,都二十年了。   昨晚突然碎了,难免让人觉得晦气不安。   但陆青泽又想起来,穹泽寺里的元永住持前几天魂兮归来的时候还跟他说,就算佛牌碎了,也不必再回去再请一块。   那话的意思,就是碎了就碎了,碎了也没关系的意思?   那又为什么碎了也没关系,怎么的,佛不管他了?   陆青泽皱紧眉头思索起这里面的逻辑关系。大早上一用脑子就口干舌燥,他拿起手边新的杯子,喝了口水。   佛应该不是不管他。   按照他从小听到大的那些佛家人说的话……这句话更像是,缘分就到此了。   佛家不介入太多因果,他们讲究个人有个人的因果。   那元永住持这话的意思,是之后佛已经不能管他,他自己的因果已经找上门来了?   或者也不是不能管他,而是已经没必要再来管了?   毕竟楚樾已经来了。   ……正是因为楚樾来了,或者说,元永住持知道佛牌碎时楚樾就会来,所以才说他不必介怀佛牌碎裂的事?   因为楚樾一来,陆青泽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这么一想,早上起床时,屋子里没像往常那么冷。   外面的风也不吹了。   楚樾确实挺靠谱的。   思索间,电脑开机了。   陆青泽输入密码,又喝了几口水。   今早出门时,他把楚樾一个人留在那个出租屋里,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殿下。”   对于已经两千年前就和他有了十几年交情的楚樾,陆青泽总是身体反应大于脑子反应。   所以,他转过头,看见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身红衣的男鬼时的前两秒,还在淡定地喝水。   第三秒,陆青泽才一口水噗地喷了。   办公室里的人吓了一跳。   顾不上咳嗽,陆青泽忙朝旁人干笑起来,抬手就一把拽住男鬼的衣领,使劲把他往桌子底下塞:“没事没事,我呛到了!哈哈哈哈哈,你们继续——”   “殿——”   楚樾在他手里挣扎着想说些什么,陆青泽吓得六神无主完全不听,还是一个劲儿把他往桌子底下狂塞:“都继续啊!忙点儿!忙点儿好!”   “殿下!”   楚樾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扒着他的桌角,喊了出来:“普通人看不到臣的!”   陆青泽一顿:“……”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老陆,”旁边跟他同期进公司的同龄人疑惑道,“你按压空气干啥?”   “演默剧呢?”   “你想压缩地球?”   “…………”   陆青泽社死得面红耳赤,又干笑着打了几声哈哈,尴尬得有点儿想辞职。   跟旁人又说笑两三句,大家才收起神色,回头去各自干各自的活儿。   陆青泽也低下头,忍不住一脸幽怨怪罪地盯着楚樾,低声道:“你好好的不在家里待着,跟我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楚樾刚被他拽着领子往桌子里塞,这会儿陆青泽虽松了手,但楚樾也被拉扯得半躺在了地上,半个身子都歪歪斜斜地倒在桌子里面,只有一双长腿露在桌外一旁的过道上。   但他看起来没半点儿不情愿,就那么一脸无辜且平平淡淡地在他桌子底下侧躺着,说:“臣自然是来守护殿下的。”   听了这话,陆青泽心头一动,对昨晚撞鬼的事有了些猜想。   但他装作不知:“守护什么?”   他装得好,可楚樾已经太了解他了。   楚樾笑起来,说:“殿下瞧着,已经知道了。”   陆青泽又眉梢一跳,抽了抽嘴角。   “两千年前,衡国遭袭。”楚樾说,“当年通敌卖国的叛国贼,可不仅仅只是要了名利功权金钱。”   “他活到了现在,时至今日,还在盯着殿下呢。”   “盯着我干什么?”   一旁传来组长的声音:“陆青泽?”   陆青泽一个哆嗦,忙抬起头。   再怎么好脾气,陆青泽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也不得不让人十分不高兴了。   组长白柠朝他不悦地拧起眉:“干什么呢,对着桌子底下叨叨咕咕的。”   陆青泽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了声歉,忙上手操作电脑,继续自己的工作。   见他不便偷偷说话,楚樾才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跪在他桌旁。   “既然殿下不便说话,那便听臣说话便好,殿下不必回话。”他说,“之所以还盯着殿下,是因为殿下对他来说是‘必需’的。”   “至于为何是必需的,殿下不必知道。都是些两千年前的旧事,臣会为殿下一一收拾妥当。”   “两千年前的事,绝不会影响殿下此生。”楚樾说,“殿下只顾好好生活,待臣将旧事收拾干净,也会离开,不会叨扰殿下。”   “但在此之前,为保殿下安危,臣需要无时不刻守护在殿下身边,不离分毫。”   “望殿下能够体谅。”他说,“殿下尽可放心,臣绝不会做让殿下为难之事。”   他眼眸低敛神色谦卑,说完这话,朝着陆青泽跪伏下去,额头磕在地上。   陆青泽握着鼠标的手忽然有些发凉。   他想起那个一枪。刺死军士把他从敌营里捞出来的将军。   他想起那个每每回京总是意气风发,国破时又为他所向披靡的小将军。   而如今,陆青泽沉默地望着往日将军跪在他面前,看着他这副称得上是乞求卑贱的姿态,心头上禁不住一阵阵突突似的疼。    第10章 往日 被抬回来的。   陆青泽刚登了电脑上的工作绿泡泡,一上线就有好几个消息叮叮地响起来。   陆青泽没管电脑,他望着还跪在地上朝他磕着脑袋的楚樾。   楚樾在跪他,在低声下气地求他允许自己待在他身边附近,这让陆青泽根本移不开眼睛,他心都疼。   他想不通为什么楚樾要跪下来求他允许,楚樾应该知道祁昭有多信任他。   可陆青泽更不忍心让对方就这么跪着,于是手掩住嘴巴佯做咳嗽两声。   楚樾果然抬起头来看他。   陆青泽趁机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起身。   楚樾看懂了他的眼色,点着头直起上半身。   跟了他许多年,就算只有一个眼神,楚樾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立刻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说:“谢殿下允许。”   那有什么不能允许的,楚樾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楚樾是冒死都要来救他的人。   只是楚樾这样卑微地跪下来求他,陆青泽很不舒服。   他心疼又纳闷,不明白楚樾为什么要跪下来求他把他留在身边,不明白楚樾为什么会担心陆青泽会不允许。   是刚刚想立马把他藏起来的样子让楚樾不安了?   陆青泽一时有些内疚。   “殿下。”   楚樾又叫他。陆青泽转头看过去,见到楚樾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个古色古香的饭盒。   他悄悄抬起两手,小学生偷塞纸条似的,跪在地上举着饭盒,塞到了陆青泽的桌子边上。   “您中午的午膳。”楚樾小声对他说,“不必担心,里面没有任何异物。”   陆青泽沉默。   *   今天的工作量不大,下午六点,陆青泽准时下班。   他打着哈欠刷了工牌,出了公司。   楚樾接过他中午吃过的饭盒,打开一看,里面的饭菜已经被洗劫一空。   看过之后,楚樾把盒子盖上,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打着哈欠的陆青泽,询问:“殿下,午膳如何?是否合您口味?”   “挺好的啊。”   楚樾放下心来,轻笑起来:“那便好。”   六点的天才刚刚落阳。   从背后打来的夕阳把路上行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楚樾就站在陆青泽身后,陆青泽正偏眸看他,就见夕阳的余光穿过了他,全都照在陆青泽身上。   这感觉有些怪异,身后站着的大活人居然一点儿光都照不到。   心里刚犯嘀咕,陆青泽就马上又给自己找了答案——楚樾可不是大活人。   他的目光往下落去,果不其然,楚樾脚底下根本没有影子。   他是个鬼。   “我说,”陆青泽开口问他,“昨晚我遇到的鬼打墙,那个不是你干的吧?”   楚樾对他摇摇头。   “那个叛国贼?”   楚樾摇摇头。   陆青泽还想再问,楚樾打断了他:“殿下,您最好等回到家中再问臣这些事情。”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路人:“毕竟,普通人真的看不到臣的。”   此话一落,陆青泽才感觉到有许多道刺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转头两边一看,他才看到有几个听见他说话的路人在目光怪异地看着他。   陆青泽又尴尬了,他再次挠挠头朝着两边哈哈干笑,臊得脸色通红,赶忙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走。   进了地铁站刷了APP,他才松了口气。   陆青泽过了闸门后,闸门就关上了。但显然,闸门关不住鬼。   于是楚樾跟在他后面飘了进来。   正是晚高峰,地铁上没地儿坐,于是上了地铁后陆青泽找了个地方一靠。   楚樾站在他不远处,四周环望,神色戒备。   陆青泽望着他那张和从前一样清秀的脸,心中忽的升出几分怅然来。   他又想起了从前的事。   他想起楚樾第一次见他时。那时在平乐殿里,楚樾跪在他跟前,为他献上了半块玉佩。   四岁的太子祁昭并不明白那半块玉佩意味着什么,但他从小锦衣玉食,为他献宝的大臣宫人嫔妃那简直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所以并不意外。   他把那半块玉佩拿了出来。   温皇后把玉佩为还小的太子佩在了身上,还问了楚樾有关于那块玉佩的来历。楚樾紧张地一一答了,只是落在太子祁昭耳朵里,那是半句话都听不懂。   直到他长大。   在楚樾要随父远赴北疆前,他入宫来见了祁昭一面,要与他道别。   他此次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皇帝与他父亲楚闳交好,所以那日皇帝也在。   那天楚樾离开后,皇帝也良久没说话。   他沉默很久,始终没放言让太子祁昭离开。他没说,祁昭还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些很少看见的东西——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帝王很少有情绪,毕竟最是无情帝王家,祁邕从前就教导他不可被外人看出心思,所以藏起心思是祁邕最擅长的事儿。   可他那天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里的情绪很久都没下去。   他这般异常,祁昭也识趣儿地没吭声。   最后,皇帝拉着祁昭说了一些从前他和楚闳的往事。   皇帝问他:“你可记得,朕派小楚将军与你在平乐殿相见时,让他带给了你半块玉佩?”   “儿臣记得。”祁昭说。   “你可记得,那半块儿玉佩是什么来历?”   “父皇恕罪,来历实在是不知。”祁昭老实回答,“那日虽然母后向小楚将军问了来历,小楚将军也答了上来,可儿臣当时实在太小,不曾明白。”   皇帝便笑了起来。   “也是,你那时才四岁。”他说,“也难怪你不记得,那朕今日就告诉你吧。”   他扬了扬头,看向宫中天顶上鹤衔金丝的太和门天花,“那是朕的玉佩。”   太子祁昭一愣。   “从前,朕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满朝的官臣没几个愿意与朕为伍,唯有楚侯,愿为朕两肋插刀而死。”皇帝说,“有一日,他说他要去北疆。”   “楚家那时是京城之中的御林军,只需护卫皇城,无需去往边疆守卫。但他说要去抵御外敌。”   “他说,待他有了战功回来,有了抵御外敌这般厉害的战功,也能在先帝面前替朕说上两句,到时自能助朕争储。”   “朕便找了一块儿最好的平安玉出来,打了能一分为二的玉佩,一半予他,一半留在朕自己身上。”   “他便走了,过了数年后回来,战功累累地回了京。”皇帝说,“朕想着,这块玉佩虽已年头久了,但它的确护朕争储,也护楚侯抵御了外敌。正巧,小楚将军也愿忠心与你,朕便将玉佩传给了你,楚侯的那半块玉佩,也传给了他儿子。”   太子祁昭听得十分意外。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半块玉佩,竟是两位父辈传下来的。   他也明白了,为何皇帝看着来向祁昭辞行,跪地发誓以示忠心的楚樾,会有了难得一见的情绪。   他想起了楚闳。   但这都差不多是后话。   四岁时,在平乐殿和楚樾一见后,楚樾的确会时不时地就入宫来看他。   楚樾那时候也不大,后来祁昭知道他那年其实才十岁。   只是冠军侯家的独子是没那么多闲空的,每日习武就塞满了一天的十二个时辰。   但守护祁昭是皇命,楚闳也允了他时不时地来看看太子。   太子祁昭长大到十岁的六年里,楚樾一直会来看一看他。对祁昭来说,楚樾跟看着他长大还陪他玩的哥哥没两样。   直到祁昭十岁,楚樾十六。   眼见着他长大得差不多了,楚闳便在某日回京后,将他从京城带走,前往北疆赴军。   之后祁昭很少见他了,但书信往来很是频繁。大约是越见不着感情越容易堆积,见不着的日子里,他反倒跟楚樾感情越来越好。   楚樾一走,宫里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十岁正是刚开始懂事开悟的时候,等祁昭慢慢发现宫里各个都是蛇蝎心肠的时候,除了帝后以外,那个对他最用心的人,已经跑去北疆打仗了。   但祁昭从来不怪他,他知道楚樾打仗是为了什么。   思绪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停下来。   陆青泽靠着地铁的车墙颠簸,晃晃悠悠地望着楚樾惨白的脸,继续想着两千年前的事。   陪他长大的楚樾又离开了他好多年,虽说会时不时地回京,但边疆战事连绵,他日子过得也很苦。   楚樾第一次回京,都是在三年之后。那年太子祁昭十三岁,楚樾第一次回京复命,身上就有些伤。   看见太子,他还带着嘴角的伤笑起来,说太子长高了不少。   太子祁昭无可奈何,赶忙让人赏了药下去,让他好好养伤。   那次他回来只是回京复命,很快就又走了。   这一走又是两年。   北疆靠着雪境,雪境中有最能抵御寒冷的外族,那是最强悍的外敌。   那几年北疆战事紧张,等两年后再回来,楚樾直接重伤了。   被抬回来的。    第11章 心肝儿 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楚樾第二次回京的时候,是冬日。   隆冬飞雪,整个京城都飘着鹅毛。   城中屋檐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肆虐的风卷着空中和已经落了地的雪花,把京城吹袭得四野茫茫。巷子尽头的店铺挂着的招牌都淹没在风雪里,满片白中只透出丝丝缕缕屋檐的墨色,像一幅刚点上几笔墨的水墨画。   宫女将上好的天炭放进碳炉里。   炭火在炉子里烧得热乎乎的,火星子时不时地蹦两下。   宫女拿起炉铁夹子,扒拉了两下烧着的炭火。见火烧得稳,她才放下了手中的家伙什。   她抱着端炭火来的竹木盆子起身,向宫中的太子殿下深深鞠躬行礼,低头弯腰地抱着竹盆,又出了殿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殿门。   太子祁昭站在一书案前,手里捏着毛笔手边摆着砚台,面前书案上是一张被铺开的宣纸。   宣纸上已经细密地写了大半张纸的字书。   外头风雪呼啸。   风更大了,祁昭皱皱细眉,放下手里的笔,直起弯下些许的上半身来,担忧地望向殿外。   只是外面风冷,殿内门窗紧闭,他看不到外面的什么。   “殿下,是担心小楚将军?”   祁昭回头,说话的是在这平乐殿里伺候他的赵公公。   祁昭叹了口气,并不反驳:“北疆近日战役状况不好,上月传回战报来说,北疆那边接连退守三座城才堪堪反将外敌一军。双方两败俱伤,得了空,小楚将军才带着一队人马匆匆回来复命,也是想请父皇从京中多拨一些兵力人马过去。”   “他好些时日没来信了,这几日打仗传来的消息也总说北疆军水深火热,元气大伤。他若受着伤,再碰上这一路这么大的风雪……”   赵公公说:“太子殿下如此挂心朝臣,若叫圣上听去,定会倍感欣慰。”   祁昭干笑两声,不太想理这句天天都能听到的吹捧。   他还是望着殿外,脸上担忧不减。   “殿下,”见他仍然担忧,赵公公又说,“小楚将军出身将门,本就身手了得。虽说还没封侯,但在北疆之处已是战功累累,即使北疆军元气大伤,小楚将军也该是无事的。不过一些风雪,又能伤着那行军人什么呢。”   这倒也是。   太子祁昭已经被皇帝带去垂帘听政两年有余,他在前朝听北疆战报,也听过了许多次楚樾的名字。   他心中稍安,把手边的笔搁到一旁的笔架上,转身离开书案,走向殿中墙边的一扇窗前。   将窗户打开一条细缝,外面肆虐的风雪立刻呼啸着涌进来,如同一团刀刃刃尖向里捅了进来似的,刮得祁昭鼻尖猛一凉,眯起眼。   外面风雪很大,白茫茫的一片雪雾,祁昭什么也看不清。   “殿下,”一贴身伺候他的宫女担忧道,“殿下,外头风雪大,快些闭上窗罢,可别叫您这等金枝玉贵的染了风寒去。”   祁昭回头朝她笑笑:“没事儿,一两口雪风而已。”   话这么说,祁昭还是合上了窗户。   他问赵公公:“他们说过什么时候能到京来么?”   赵公公面露为难:“这……毕竟路远风大,路上不定会因着什么事儿耽搁。老奴听说的,就只是近日而已。究竟何时能到……小楚将军,想必是不敢保证的。”   这倒也是。   祁昭再次叹了口气,想起这已经不知是最近第几次说起这件事了。   他都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了。   也是他太杞人忧天,一听北疆军惨重,就觉得楚樾也……   殿门突然被人打开。   另一名公公迈过门槛走进来,又关上门。他朝着太子祁昭低头行礼,低声说:“太子殿下,方才清衡殿那边有人来报,说北疆军的回来了。”   祁昭立刻面露喜色:“当真?太好了!小楚将军呢?跟着回来了吧?”   来报信的公公沉默了一下,好似不知该如何说,斟酌片刻后才支支吾吾地又开口:“殿下,小楚将军……已经出宫了。”   祁昭怔了怔:“啊?”   “小楚将军身受重伤,”公公说,“军马一进京城,就进宫来了。到了宫门前,去了个公公一瞧,就见小将军躺在马车里,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来,根本无法来见圣上。”   “北疆军的人说,小将军在战中受了重伤,是被马车抬回来的。那公公见此,便入宫去禀报了圣上,圣上便让小楚将军一人赶快回了侯府,养伤去了。”   太子祁昭大惊失色。   他慌忙几步跑来,几乎是冲到报信的公公面前,询问道:“伤势如何?都伤到何处了?严重么?”   “这……小奴也不知。”公公低着头说,“只是听清衡殿那边来的人说,受了重伤,具体如何,小奴也没见着……”   祁昭急得团团转。   他呼吸都有些不顺了,吸气又呼气了几下,原地焦急地踱步两圈,就转头对赵公公说:“备马车,我要出宫!”   “嗻。”   赵公公备马车去了。   祁昭又转头与宫女说:“去,殿里最好的药,别管治什么的,有什么拿什么,全拿到马车上面去。还有那些补身子的,人参也好雪莲也好,能进嘴的全都拿上。”   宫女低身行礼,转身也去奉命行事了。   另外几名宫女很识相地拿起他的外袍毛裘,过来为他更衣。   身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厚重衣物,太子祁昭匆匆出了宫,上了马车就往冠军侯府去了。   下了马车,进了侯府,侯府的下人被突然驾到的他这样一尊大佛吓得白了脸色,不敢怠慢,匆匆把他请到正厅,又赶紧屁滚尿流地去寻侯府夫人。   很快,侯府夫人出来迎接。   她同样不敢怠慢了太子,也知道他的来意,便将他带到楚樾那边去。   楚樾也刚被安置在侯府没一会儿,侯府下人还在房里添炭火。屋子里倒是足够暖和了,只是对伤患来说,自然是越暖和越好。   太子祁昭进去的时候,楚樾躺在榻上,动都不动一下。   祁昭远远望见他手腕上的几圈白布,和白布下面隐隐洇出来的一团浅浅的血红。   就这么一团血,太子祁昭立马疼得心抽抽了两下。   “樾儿,”侯府夫人上前几步,焦急地小声唤着,“快些起来,太子殿下来了。”   祁昭眼瞅着那病榻上的人一抖,慌慌张张就要起来。   他赶忙抬手阻止:“不必不必!”   说着,祁昭赶紧疾步走到榻前,凑近过去看他。   他撩开床帘,往床上一看,就见楚樾脸色惨白,半个脑袋上都裹满了白布,左眼上都蒙上了厚厚几层。他只穿着一层薄薄里衣,袒露出来的胸膛伤痕累累,同样裹满白布。   他瞧着有些消瘦了,脸形瘦得刀削过一样,脸上没什么气色,连看向他的眼睛都有些有气无力,疲惫至极。   两年前祁昭见他时他还意气风发的,没想到这次回来居然成了这样。   祁昭心要碎了,也没注意到楚樾看他时眼神闪躲,好像生怕他多看这样的自己一眼似的。   “怎么伤成这样?”他在床榻边半蹲下来,心疼得直倒吸凉气,“我的天爷呀,眼睛怎么了?”   “让殿下见笑了。”   侯府夫人——楚樾的生母,这侯府的当家主母的周夫人上前来,忙说,“这次北疆守城一战,樾儿想出了一招声东击西。为了让他父亲能顺利奇袭外敌另一边的窝点,这孩子一个人带着两百不到的军马对付外敌的千人,结果不慎被毒箭射中了眼睛。”   “中了毒,还硬撑着打到最后,这才成了重伤。”周夫人说,“让殿下费心了。”   祁昭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看着楚樾,楚樾坐都很难坐起来,侧了个身就开始咳个不停。   周夫人慌忙拉起他,帮他一下一下拍着后背。   祁昭看他这副模样,揪心得很,叹着气说:“我费不费心的,小楚将军本就与我是君臣之交,年幼时便相识了,自然是该来看看。周夫人也不必拘礼,我已经叫人把殿中的药都拿来了,小将军是否看过太医了?”   “宫里的太医刚刚回去。”周夫人目露感激,“是圣上唤来的太医,圣上与太子的恩情,楚家没齿难忘。”   “都是应做的,这是保家卫国来的伤。”太子祁昭说,“竟伤成这样……唉。”   “让殿下担心了。”   楚樾缓过来了些,慢慢不再咳嗽了,周夫人便也就松开了他。   祁昭没怎么看她,担忧的眼神从进这屋子开始就一直黏在楚樾脸上。   跟着进来的赵公公瞧他这样就心领神会,咳嗽了两声。   周夫人望向他。   “周夫人,”赵公公弯身说,“太子殿下听闻令郎身受重伤,十分忧心。殿下心中感激与小将军的君臣之情,特别吩咐我们,从平乐殿中取了许多东西来赐给小将军,请夫人随我来一一清点。”   周夫人赶忙跪下谢过祁昭,被祁昭允了平身后,便跟着赵公公起身出门去了。   “那么,殿下,”赵公公站在门后,将门缓缓关上,“老奴在门前恭候。”   祁昭朝他点点头。   赵公公退下了。   屋子里刚才添炭火的宫女也被赵公公顺手带走了,于是屋内就剩下了祁昭跟楚樾俩人——要不怎么人家赵公公能做太子殿的贴身伺候,这眼力见实在厉害。   屋内的炭火烧得噼咔作响,外面的风雪吹得寂寥孤寞。   楚樾还在轻轻咳嗽,祁昭越看他越心疼。   祁昭看见他露出来的这只眼睛的底下一些的地方,还有一道快要愈合了的血口子。   “心肝儿哎,”祁昭忍不住凑近过去,一脸痛心道,“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或许是靠得太近了,也或许是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祁昭看见楚樾的脸突然很不自然地一红。    第12章 养病 “你叫我声心肝儿?”……   楚樾突然又咳嗽起来,咳得很重。   他哑声说:“殿下……别胡乱叫人。”   “哪里胡乱了。”祁昭说,“我瞧你伤成这样,是真心疼。”   楚樾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到头却没说出来,只是又重重咳了几声。   “好了,快躺下吧,不必与我拘礼什么。”   祁昭扶着他的胳膊,手上不敢用力,好声好气地劝他躺了回去,“我说怎么三月前起就不给我写信了呢,原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   楚樾依着他的力气躺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咳声缓了许多。   祁昭帮他顺了顺胸口。怕按到他的伤口,也只是虚浮地从上往下顺了几下。   “我还叫人拿了许多补品来,待你母亲都清点好了,这几天里就叫人都为你熬了吃下。”太子祁昭坐回榻边,解开身上裘衣说,“这次你在京城留多久?”   “大约等伤养好。”楚樾哑声说,“父亲也是想让我回来养伤,才让我跟着这一队军马回来。”   “自然是该等伤好再回去打。”   祁昭抬手去撩了撩他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眯着眼皱着眉,眼中丝毫不掩心痛地望着他被白布裹起来的左眼。   祁昭痛心极了:“你这眼睛,太医怎么说?”   “殿下不必担心,这眼睛不会就此废掉。幸亏不是什么致命的毒,也不会因此丢命。日后好好养着,这只眼睛也会跟着好转。只是毒素已经挥发了些,视物会受些影响。”   瞎不了,但是看东西会不如从前了。   年纪轻轻的,眼睛就废了些。   祁昭皱着眉,放心不下地道:“等我回宫里,再让人去殿内找找还有没有什么养眼睛的药材补品,也去母后那边问问。”   “兵马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北疆近日不好。那边打着仗,好不容易反击回去,得空喘了一口气,就急着派这队军马回来复命,我知道他是想让人回来干什么。”   “一是送你回来养伤,二就是要点兵马过去。你放心,我晚些时候回宫去,就去找父皇说说,尽量多拨给你们一些。”   “你只放宽心养伤就好。北疆军那边的事,我帮你在宫里安排。”   楚樾讶异地微张着嘴,却无话可说——他想说的话全被祁昭看出来了,还一句话没给他留地全一股脑地安排好了。   失声半晌,他只得失魂落魄地躺在榻上苦笑一声,说:“殿下……长大了许多。”   “是吗?”   “是呀。”楚樾说,“两年前我回京时,殿下还留着些孩子模样……瞧着可爱,那时还有些呆。如今只过了两年,却已经俊逸许多了。”   祁昭笑了声:“你不也是,出去打仗以后,人都被磋磨得瘦了,上次回来我都不敢认。父皇说你打仗打得精壮,瞧着可靠许多,我却只觉得你瘦了,看起来受了不少苦。”   “都是应该的,殿下不必心疼。”   楚樾受着重伤,声音很轻。他望着祁昭,“殿下的确是长大了……我上次回来,殿下还不敢过问朝中之事,也不怎么过问宫中,总是不说话,看着呆呆的。”   “又总不能一直呆呆的,像什么话。总之,兵马的事儿你放心,这些日子只管养伤就是。这一路上风雪这么大,你这伤,不曾恶化吧?”   楚樾摇摇头:“今日回来的同袍十分照顾,没遭风雪侵扰。”   “那就还好。”祁昭松了口气,“好心肝儿,以后可千万小心。”   楚樾不吭声了。   半晌,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殿下。”   “嗯?”   “殿下方才,所说的那句,心肝儿……”楚樾一脸为难,“是跟谁学的?”   “啊,这句心肝儿?”   太子祁昭咧嘴一乐,两只眼睛都朝他弯成缝了,笑着说,“我中秋偷溜出宫去民间玩,偶然遇见有人支起架子唱戏,就驻足在那儿听了会儿。我听那戏里的男子这般唤人,听得我心软软的,便学来了!你别说,这民间的东西着实有意思极了!”   “……殿下,您没把戏听到最后吧?”   “对啊。”祁昭大方承认,“你怎么知道的?”   楚樾长叹一声沙哑的气。   “您打从从前开始就这样,若是听得不顺心了,便会直接离开,不会听到最后。”楚樾说,“殿下,这句‘心肝儿’,可不是对谁都能叫上一声的……这是两情相悦的二人之间,才会这样互相称呼。”   “是有意有情之人向着所爱之人叫的,请殿下千万别乱用了去,惹人误会。”   “哦。”   祁昭恍然大悟。他抬手托腮,道,“没关系,迄今为止就只这样叫过你。”   楚樾哭笑不得。   “不碍事,我也不算用错。”祁昭说,“你我也算有情。”   楚樾一怔。   见他茫然望过来,太子祁昭又笑起来。   “你惦记我,我惦记你,你还是我父皇亲自钦点过来给我做臣的,这是有情又有缘,我怎么叫不得一声心肝儿了?”   “还是什么,你觉得我不该叫?”   楚樾突然又红脸了。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自然不是那个意思。”   太子祁昭轻笑了笑。   楚樾无可奈何,张嘴刚要说什么,一口腥甜却突然反上喉咙里。   他又在病榻上咳嗽起来,这次咳得十分厉害,声音都有些撕裂了。   咳着咳着,楚樾侧过身去,后背都微弓起来,咳得身体发抖缩起全身,瞧着十分痛苦。   太子祁昭立刻收了笑意。他面露惊慌,忙站起身凑上来,把楚樾往怀里搂了搂,拍着他后背顺气。   咳了一会儿,楚樾往自己手心里咳出一口黑血,才松了一口气出来。   他咳得更加有气无力了,一番咳嗽之后就气喘吁吁地倒在榻上,出了一身细密的汗。   他虚弱地看向祁昭,偏偏眼眸,把眼神往门外一投,又乞求地望向他。   祁昭立刻明白过来,于是出门叫了人进来。   侯府下人立刻入了屋子里。   几个下人收拾了楚樾手里的黑血,给他擦了身上血迹。   楚樾忍不住轻咳着,过意不去地望着他,声音哑得更加过分了:“让殿下见笑了……”   “好了,别说话了。”祁昭皱眉道,“好好躺着养伤,我这几天若是得闲,会来看你。”   楚樾点了点头,合上了眼。   他本就惨白的脸色此时更没什么血色了,露出来的被擦干净了血的手细得可怕,青色血管在手臂上清晰可见。   记忆里肩膀宽阔高挑修长,手臂和腹腰上肌肉极其漂亮的小将军,此时此刻单薄病弱得像片纸,躺在榻上无声无息,太子祁昭看见他额角边淌着冷汗。   从眼睛里进去的毒,想必还在折磨他。   太子祁昭心痛得如被刀绞。他咬紧唇角,回头小声对赵公公说:“差人去问问周夫人,方才宫里来的是哪位太医。回头将他请到平乐殿去,我去问问。”   “嗻。”   赵公公立刻下去差人去问了。   赵公公离开,祁昭也回头对榻上的人说:“阿樾,我先回宫去了,你好好养着,我改日再来。”   楚樾竭力睁开眼睛,正要张嘴回话,祁昭就又说:“好了,别说话了,好生养着,不必回我话。”   楚樾乖乖闭上眼,抖着眼皮点点头,还是尽力哑声谢过了他。   赵公公差遣人去打听之后又回来了,正巧听见祁昭最后的话。   他忙走过来,拿起病榻边祁昭的裘衣,向病榻上的楚樾行了一礼,几步回头来,为祁昭披上了毛裘。   太子祁昭回了宫里,给楚樾看了病的太医也跟着被请到了平乐殿。   祁昭仔细问过了他,得知那毒已经从楚樾的眼睛里侵袭进了体内。   太医说,虽说当时在战场上及时处理过毒,把毒吸出来了大半,但残留的毒素还在体内,日后还需要喝药来治。   虽不致死,但也得痛苦一段日子。   祁昭心痛难眠,当日就赶去温皇后的长宁宫,又从皇后那儿讨来许多珍稀药材和补身子的好东西,再次叫人全都送到了侯府上。   次日,他又赶紧跑去皇帝的养心殿,求他多拨些兵马给北疆。   皇帝也正有此意,倒是没费多少力气。   之后,祁昭几乎每日都要去一趟侯府,去看看他的小楚将军。平乐殿也被他叫人去又翻了个底儿朝天,翻出来的所有补品药材都送去了冠军侯府。   太子殿的马车每日都跟例行公事一样,停在侯府门前。   也多亏太子祁昭这儿昂贵的药材补品流水一样的送来,供佛一样地供着重伤回京的小将军,楚樾的伤病很快有所好转。   眼见他气色回来了,太子祁昭才松了口气。   好生养了两个月,楚樾的身子好了许多,脑袋上的白布也被拆了下来。   太医知道太子祁昭挂心这位小将军,于是在能拆下白布那天,太医特来禀报他,说楚樾已能下地行走,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眼睛上的白布今日便能拆了。   太子祁昭便跟着来了侯府。   在太子面前,太医解下了楚樾眼睛上包裹的白布。   太子祁昭紧张兮兮地盯着他那只受伤的眼睛。   楚樾艰难地缓缓半睁开眼,那只通红的眼睛里流了半晌眼泪。   他一哭,太子就紧张:“他怎么哭了!?”   一旁的太医说:“殿下莫紧张,小将军这只眼睛许久不见光,这会儿睁开来,突然受了刺激,是会哭一会儿的。”   “那怎么这么红!?”   “回殿下,这许久不见光的眼睛,忽然睁开,也是会红的,过一会儿便会好了。”   “哦。”   祁昭收起了些紧张的心绪,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却放不下去。   他死死盯着楚樾那只受伤的眼睛。   半晌,楚樾擦干眼泪,闭上那只好的眼睛,用这只受伤的眼睛四周看了一圈。   太子祁昭更紧张了:“如何?看得清吗?”   楚樾睁开另一只眼。   他朝太子点点头:“虽说有些模糊,但能看清。”   太子祁昭松了口气,嘴角一扬,露出个放心的笑。   “那就好,那就好,”他连连点头,“多谢吕太医了!你治好小将军有功,明日来平乐殿领赏吧!”   吕太医闻言一喜,忙拱手低身:“多谢太子殿下!”   “臣也多谢太子殿下。”   说着,楚樾也在那边跪了下来,朝着祁昭伏下上半身,跪伏在地,“谢殿下救命之恩。”   祁昭赶紧允了他们俩平身。   送走吕太医,祁昭回过头来,对楚樾面露责怪道:“谢我什么救命,你受了伤回京来,本就该我为你做些什么。”   楚樾却不认同地摇摇头:“殿下有什么应该。殿下如此金贵之人,本不该做这么多。如此多的赏赐,当然是恩典,我自当该跪谢。”   “行啦,起来了。”祁昭不想听这些,一边拉他起来一边揉揉自己耳朵,“这些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你就别念了,跟我说点儿新奇的。”   楚樾哭笑不得,随着他的力气起身来,问他:“那殿下想听什么?”   太子祁昭沉吟片刻,朝他歪歪脑袋:“你叫我声心肝儿?”    第13章 一死了之 别想着完事之后就一死了之   “你叫我声心肝儿?”   太子祁昭很认真很真诚。   楚樾一愣,腾地红了整张脸,面露惊恐:“这我如何敢!殿下,这可是对殿下大不敬!”   祁昭不满:“这有什么大不敬的?是我开口要求的,算得上什么对我大不敬?”   楚樾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   他抽抽嘴角,脸虽然越发红了,但嘴上仍是不肯松口,梗着脖子硬着头皮地犟:“这等不入流的称呼,当然是对殿下的大不敬了!”   “我既然不觉得大不敬,那便算不得大不敬啊。”祁昭疑惑道,“做什么,不过是要你开口唤我一声心肝儿罢了,怎么这么不情愿?”   楚樾缩了缩脖子,别开眼神,连跟他对视的勇气都没了。   他瞧着又羞又臊,祁昭乐了:“不好意思叫呀?”   楚樾眉头一跳,把脑袋又别开好些,嘴上嘟嘟囔囔:“不是。”   这含混的话一出,祁昭心中更加了然。他哈哈地笑起来:“不过是互相惦记之人相互叫一叫的称呼罢了,何必羞臊?”   “……”   “阿樾,我并非那个意思,只是想听你说,我对你而言,的的确确是如自身心肝一般重要之人。”祁昭说,“这世上的重要之人多了去了。父母兄弟,君臣同袍,师长同窗,哪个比不上那些情情爱爱?”   “你我君臣一场,你是我的将军,我是你的殿下。你如今在北疆奋战,我们已是常常见不着一面的人了。多少年了,我只凭一些书纸信件同你往来?”   “每次我再见你,都仿佛隔了三世。”   “宫里也不好熬呢,除了父皇母后,你是我唯一能信的人了。”   “很多事我不敢同你说,毕竟你人在北疆,宫里的事我就算同你说了,你也回不来,我不想让你白担心。皇宫是吃人的地方,北疆就不吃人了么?”   “我知道你比我更不好过,所以不愿你担心。皇宫和北疆都是吃人的地方,你在那儿浴血而战,我知道你的辛苦。”   “我理解,但你也得允许我在宫里挨欺负的时候想一想你吧?”祁昭说,“这世上,除了父皇母后,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了。可你是个将军,我知道你是要出去的,我也不会拦你。因为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将军,你是守卫边疆的、是我大衡的将军。”   “可太子殿下在宫里过得很难的。你好不容易回来,我给自己日后受委屈的时候讨一声念想,你若这都不允许,那才是对我大不敬啊。”   “阿樾,我向你讨一声心肝儿,是使不得吗?”   楚樾怔怔地望着他,隔了会儿才回过神,头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使、使得的。”他磕磕巴巴起来,“当然使、使……使得的。”   “那叫一声。”   太子祁昭凑近过来两步,一张脸笑意盈盈地凑了上去,一脸期待。   楚樾欲言又止好几下,脸越来越红。   吭吭哧哧好半天,他艰难地憋出一句:“心肝儿……”   “嗯?听不清。”   楚樾低下头,努力提高声音:“心肝儿……”   “谁是心肝儿呀?”   楚樾嘴角抽搐。   他听出祁昭这是非要一句完整的话了。   于是楚樾眼一闭心一横,抬头视死如归地高声道:“太子殿下,您是我的小心肝儿,心头肉!殿下所在之处,我就是跑死世上所有的马都会赶去!!”   他喊得很大声。   太子祁昭没想到他会突然喊出这么一句,愣住了。   喊完这句话,楚樾松开紧绷的肩膀,脸红脖子粗地喘起粗气来,瞳孔都在眼眶里震颤,看起来已经头晕目眩眼冒金花。   祁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他哈哈大笑,笑得绷不住,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楚樾被他笑得越来越羞,又不敢勒令他别笑,只好红着脸在原地羞臊地叫:“殿下!”   “殿下……殿下!!”   他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一遍一遍地叫他。   他越这样,祁昭越想笑,于是笑得越来越厉害。   那时窗外大雪纷飞,还是太子的祁昭笑得流了眼泪。   第一次在楚樾身上计谋得逞的快感让他哈哈大笑,全然不知的小将军被他捉弄得红了脸。向来克己复礼从不逾越的小将军不敢对他不敬,就只能跺着脚一遍遍叫着他,试图叫回他的良心和规矩。   可惜太子祁昭全然不听。   纷飞的大雪在窗外呼啸,屋内的炭火烧得暖和,大衡还是平和的。   【前方到站,白河路。】   【开左边门。】   【下车的乘客,请……】   地铁的广播声让陆青泽终于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地铁已经到了站。   门开了,路人们开始下车。   楚樾走向了他,对他说:“殿下。”   陆青泽朝他点点头,跟着大流下了车。   走在出站的路上,陆青泽回头看了眼楚樾。   相比起方才记忆里才二十来岁的楚樾,眼下他这副化鬼的样子显然更为成熟不少。眉眼间锐利了许多,一张脸上尽是战事留下的痕迹,面容之间都是鲜血泡过战争浸过的从容,连警惕四周时的戒备瞧着都有些漫不经心了。   找不到一点儿当年那副被祁昭逗一逗就脸红得手足无措的模样。   陆青泽也没立场这样说他。作为太子祁昭,他做过了许多梦,在梦里经过那么多事儿,他也没有当年那个还有闲心逗楚樾的心性了,更再也不是什么太子了。   陆青泽有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怅然感。   他检票出站,走出地铁站。一出站,他就下意识地走向地铁站外的一家粥店,想去买套小米粥的套餐回家吃。   转头刚要往店那边走,楚樾叫住他:“殿下。”   陆青泽回头。   “晚饭的话,臣会为您做。”楚樾说,“回家就好,臣会为您煮粥。”   ……这也太勤快了,一日三餐全让他包了。   陆青泽干笑两声,点了点头。怕路人又觉得他神经病,陆青泽没开口说话,只是乖乖地调转方向回家去了。   出了电梯,到了门口,摁了指纹锁打开门回了家,关上了门,陆青泽把包一扔,张开双臂,用力地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哈欠。   出去当了一天牛马,陆青泽直接往沙发上一倒,有气无力地瘫了。   楚樾苦笑,为他关上门后,开口问道:“殿下想吃什么?”   “米粥。”陆青泽躺得十分安详,“配菜随便你。”   “臣知道了。”   楚樾回身去厨房里为他洗手作羹汤去了。   他倒是没有多忙,手一挥,厨房里的器具就立刻浮空飞舞起来,随着他无声的命令而自行操作起来。   陆青泽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探头去看他忙碌的背影。   厨房里一阵咚咚锵锵响,红衣银甲的鬼将军在厨房里平凡地为他洗米。   陆青泽望着他忙碌,脑海里闪过今天楚樾在公司里对他下跪,求他把自己留在身边的模样。   楚樾为什么会觉得陆青泽会赶他走?   是从前发生过什么吗?   陆青泽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祁昭把他赶走的事,祁昭从来不赶他走。   那就是在最后的梦之后,发生了什么?   毕竟陆青泽有关前世的梦就只做到太子祁昭又被敌国抓走,被敌将按在城楼上要挟楚樾为止。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陆青泽并不知道。   只是楚樾今天向他跪下时说的话忽然开始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回响,每一句话都十分刺耳。   陆青泽呆躺片刻,开口说:“我说。”   他一开口,楚樾立刻关上水龙头,回头看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陆青泽直截了当地问他:“我之前做过什么吗?”   楚樾怔了怔:“殿下何出此言?”   “你今天说的话就跟求我别赶你走似的,可我不记得我有赶过你。”陆青泽说,“不过之前的事我没全想起来,所以就问问你。是我之前,做了什么赶你走的事吗?”   楚樾沉默,而后摇了摇头。   “不是殿下对我做的。”他说,“只是我担心罢了,担心殿下又自作主张。”   “……我自作主张过什么?”   楚樾再次沉默了。   但这次他没有回答,只是对陆青泽笑了笑。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得如今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殿下已经不必知道了,知道也没有什么用。”楚樾回过身去,继续给他做饭,“等到这次一切结束,就都结束了,这些事都会被我带走。往后殿下再入轮回,也不会被这些烂事烦扰。殿下再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现在没必要知道这些。”   ……他一点儿都不想说。   而且看起来想瞒着陆青泽瞒到死。   还很努力地在和陆青泽划清界限。   有股很不祥的预感从陆青泽心底深处升起来。   看着他又开始忙碌的背影,陆青泽猜到了什么。   “楚樾。”   陆青泽再次叫了他一声,这次连名带姓。   正在用刀切菜的楚樾动作一顿。   他侧了侧头,侧眸看向陆青泽,没有应声,但在听他说话。   “你可别想着完事之后就一死了之。”陆青泽说。   楚樾没有回答。   空气忽然沉默下来,安静得只听得见锅里的水烧沸了的声音。   异样的氛围让一切降到冰点,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蔓延,但他们谁都说不清是什么。   片刻,楚樾又开始切菜。   手中的菜刀落在菜板上,一下一下咚咚作响,十分规律。   楚樾没有回答。   他没有回答陆青泽这句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闷声不作响地继续拿着手上的刀,做他的事。    第14章 是谁 没一个好人呐。   楚樾做好了一桌子的粥饭,还去给陆青泽烧了一壶热水。   做完这些,他又去把浴室的热水器打开,提前为陆青泽烧上了洗澡水。   陆青泽坐在餐桌上,刚喝了半碗粥,听见浴室里响起两声轻快的提示音。一抬头,他就见楚樾轻飘飘地走了出来。   “你干嘛去了?”陆青泽问他。   “给您烧洗澡水。”楚樾回答。   陆青泽瞪大了下眼,难以置信地打量了他两下。   察觉到他投过来的讶异目光,楚樾停下脚步,望向他:“怎么了?”   “没。”陆青泽端起碗喝了口粥,“有点不习惯。我还是觉得你仍是两千年前的人,没想到连热水器都会开。”   楚樾笑了声,语气无可奈何:“殿下说笑了,好歹臣也是一年一年在这世上活到了今日。即使成了个厉鬼,可也是在这世上一天天活过来的。手机也好电脑也好,热水器这类东西自然都是熟知的。今早,不也是用那些现代的厨具为殿下做了粥饭吗。”   这么一说也是。   陆青泽又问他:“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殿下请说。”   “你为何成了厉鬼了?”   “……”   楚樾沉默了。   陆青泽还在端着碗喝粥,眼睛却灼灼地盯着他,审视的目光跟两把刀子似的直勾勾地射向楚樾的脸。   陆青泽在等他的答案。   那目光如芒在背,楚樾知道,陆青泽非要他这一个答案。   楚樾都已经沉默了一下,陆青泽肯定看出了他的为难。可他却没有松口给他个台阶,那就是在逼他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楚樾不说,陆青泽能这么坐着盯他好几个小时,甚至能活活把他给盯个窟窿出来。   太子祁昭就这样。   沉默地和陆青泽僵持了会儿,那审视的目光始终没有被收回。   楚樾向来对他没什么办法,只好乖乖回答:“殿下,这也是两千年前的事儿了,殿下没必要知道。”   他又不愿说。   陆青泽有些不太高兴:“你怎么什么都不愿跟我说?”   “并非不愿说,”楚樾说,“只是殿下,这些都只是两千年前的事情。殿下此生命数极好,本应平安喜乐一生,不该和这些事有所牵扯。”   “我此次找到殿下,也是想替殿下把这些前朝余孽收拾干净。都是过去的事,已和殿下此生无关,也不该有关,殿下不必介怀,也不必知道太多。尽是些打打杀杀的破事儿,知道了也只是会徒增伤恼罢了。”   楚樾微微颔首,向他低头敛眸,一脸诚恳。   陆青泽无话可说。   他察觉到了楚樾的固执,知道再怎么说都没有用。于是他沉默地继续喝起了粥,收起了审视的目光,没有再说一个字。   楚樾想瞒着他。   吃完饭洗完澡,喝了一杯温水,陆青泽换上睡衣,一脑袋栽倒在床上,很轻易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卧室的灯已经关上,陆青泽仰面躺倒在枕头上,和卧室的天花板在一片黑暗里大眼瞪小眼。   虽然才短短一天接触,但陆青泽太熟悉楚樾了,他很轻易地就能感觉出来很多东西。   很明显的是,楚樾想瞒着他。   他虽说知道陆青泽就是太子祁昭,也认死了这件事,并没觉得他前世今生是两个人,但他也不愿意让陆青泽接触太多。   他知道他是,可他又觉得人已经转世轮回,和这些前世都没什么关系。   所以他不说,不让陆青泽知道太多。他只想自己帮他了结这一切,然后就立刻离开,从陆青泽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好好自己过完这辈子。   并且,虽说他没明说,话里话间也好像并没这个意思,但陆青泽能觉察出来。   他太了解楚樾了。   所以他听出来了。   楚樾想死。   似乎是……护完他这最后一世,楚樾就想去找个杳无人烟的地方,去把自己弄死,结束这过于漫长的一生。   陆青泽脑壳有点疼,他当然不想让楚樾死。   可这会儿一细想,陆青泽又有些动摇。   如果元永住持说的他从未轮回转世是真的,那楚樾就是已经活了两千年。   这真的是太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去死对他而言会是解脱。   是不是他也不该拦着?   可陆青泽又真的不想让楚樾去死,至少他不想让他独自一人去死。   但楚樾又什么都不肯跟他说。最要命的是,陆青泽说让他别一死了之这话的时候,楚樾没理他,一声都没吭。   那这就完了。   陆青泽太清楚了,楚樾不吭声的话那这事儿就难办了。   楚樾哪儿都好,就是有些事儿一旦决定,就会变成一头八匹马都拉不回头的倔驴。   跟他据理力争是没用的。你越争,他就越坚定,到头来还会让他越来越倔。   思索间,陆青泽在卧室门口看见了个黑影。   那黑影在门口飘了一下,躲在了门框后。   虽然只有一瞬,但陆青泽太熟悉了,哪怕对方只是在余光里漏了个衣角,他都能认出来。   他叫他:“不辞?”   门后立刻传来应声:“臣在,殿下。”   应当是怕打扰他睡觉,楚樾声音很轻,但又低沉至极,像冬日里屹立不动的一棵松柏,能为他抵挡无数风雪。   陆青泽心中立刻安定下来不少。   他问:“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为殿下守夜。”楚樾说,“殿下不必担心,臣会日夜都守在您身边,殿下可以睡个好觉。”   “……不必做得这么多,累了的话,歇一歇也好。”陆青泽说。   “不会累的。”楚樾说,“守护殿下,是我毕生的使命。殿下请睡吧,不必忧心什么,以后有我守夜。”   陆青泽心中有些感动,但不太想放过他。   “有你在,我当然很放心。”他说,“可是阿樾,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你对千年前的事儿闭口不谈,让我一无所知地面对这一切,是不是不太好?”   门口的楚樾沉默了。   听他不言语,陆青泽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加了两把火上浇油的油:“我知道你忠我,我已经想起来很多事儿了,我当然知道你做什么都是为着我的。你能过来找我,我当真是很开心的。可是你向我跪下求我留你,我怎么想都不对劲儿,怎么你会对我这么卑躬屈膝呢。”   楚樾还是没说话。   “阿樾。”   陆青泽把声音放得很软很软,好声好气的似在求他。   “多少跟我说点儿什么,”他说,“我不怕你把我卷进来的。”   楚樾还是不说话。   沉默很久,他才说:“殿下,快睡吧。”   “很快就会天亮了。”楚樾说,“若是睡前听来了这些事,殿下会做恶梦了。等天亮了,都结束了,殿下去忙一忙,也就不会记得这些事了。”   他意有所指,话里有话。   “好吧,”陆青泽无奈道,“那晚安。”   “晚安,殿下。”   门口没了声音,但气息还在。   楚樾身上确实是有气息的,陆青泽感受得到,就和那天他开门时感受到的气息差不多。   可楚樾什么都不跟他说,的确很伤人。   陆青泽又翻回了身来,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叹气在没什么声音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陆青泽相信楚樾也一定听到了,可他还是很安静,什么都没说。   OK。   算他厉害。   陆青泽认输了。   小楚将军这倔驴的能力还是格外优秀,两千年过去一点儿没见退步,连他心尖上的太子殿下朝他叹气说软话都不管用了。   用尽浑身解数都没撬开楚樾的嘴,陆青泽只好乖乖闭上眼睛睡觉去了。   今晚他仍然做了梦。   他又一次梦见了楚樾。   很令人意外,这次的梦和昨天的并不连贯了。   梦里,楚樾已经打了胜仗,击退北疆外敌,带着累累战功,回京封侯。   楚樾封侯这年,太子祁昭已经十七岁。   因为某件事,祁昭和楚樾闹了些不愉快。   因为祁昭处置不当,惹得刚成了冠军侯的楚樾和他生了气。   毕竟祁昭是太子,再生气也不能丢了规矩。楚樾就规规矩矩地起身,和他行礼告辞,转身就走了。   祁昭忙追了出去。他拉住他的衣角,软声软气地说了两句话,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气。   背对着他的楚樾就肉眼可见地低下头来,默默地转回过身,皱着眉撇着嘴,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张了几回嘴,最后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殿下,”他说,“下不为例。”   祁昭立马喜滋滋儿地乐起来,满口答应着,拉着他回了平乐殿里,叫人去给楚樾拿一碗酒酿来。   梦醒来,楚樾的身影在眼前淡了去。   陆青泽从床上爬起来,出了卧室,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楚樾,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昨晚的事和做的梦一起在他心头上交叠。   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以往只需要他叹上一口气就立马回头,什么有的没的大的小的一股脑全都会说给他的小楚将军,现在已是个铁石心肠了。   太子祁昭的手段已经完全不管用了,小楚将军倔出了新高度。   楚樾把早粥端到他面前。   见他愁眉不展,楚樾面露担忧,问道:“殿下,昨晚没睡好么?”   “睡得很好。”陆青泽拿起筷子,惆怅道,“只是被卷进怪事里,知道实情的人却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我发愁。”   楚樾没吭声,回头就走了,去厨房里刷碗。   行,还是不管用。   吃过早饭,楚樾把午饭的饭盒交给了他,跟他一起出了门。   今天是周五,还得再上一天班。   陆青泽在工位上办公的时候,楚樾就负手站在他身后守候。   偶尔,陆青泽会在电脑边上摆着的镜子里瞟到他。   但是别人看不到他,陆青泽看见同事直接朝着楚樾撞了上去,又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俩人没相撞,楚樾就跟片雾似的被人直接“通过”了。   本来看到要撞的时候,陆青泽一口进了嘴的水都差点喷出来,但一看到没撞上,他又讪讪地把嘴里的水咽了下去。   楚樾倒是表情毫无变化,他看起来早已习惯这种事了,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静静地盯着陆青泽。   被人这样盯着,陆青泽却没有丝毫不适。   他透过电脑边上的镜子跟他对视,他看见楚樾平静的眉眼。   那是一双没什么感情的眉眼,就只是面无波澜地看着他而已。可不知为何,陆青泽却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一股毫无由来毫无道理的悲伤。   只是痛苦已经麻木,所以看起来没有波澜,也没有涟漪。   但他的确痛苦。   陆青泽往前一倾身,托住腮,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鼠标。   他感觉楚樾跟他有些疏离。   虽然对他很好,会给他守夜给他做饭给他烧洗澡水,连家里都会帮他收拾——是的,楚樾还会给他收拾家务,昨晚上回去,陆青泽洗完澡一出来,看见家里的地板锃光瓦亮,拖把正在自行拖地。   都是楚樾做的。   他负手站在客厅里,已经拿出了吹风机来,一看就是等着他洗完澡出来。   楚樾还给他吹了头发。   冰凉细长的手指穿过发间,动作轻柔得不像话。陆青泽感觉得出来他很小心,他知道楚樾是很宝贝他的,对他和对太子祁昭一样。   楚樾很宝贝他,但是跟他很疏离。   这之后几天,陆青泽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楚樾待在他身边的几天里,陆青泽被照顾得滴水不漏,身边也没有再出现楚樾现身之前的那些怪事,日子又恢复了正常——虽说楚樾这么个鬼待在身边有些不正常,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正常得陆青泽都要忘了自己撞过鬼了。   但楚樾和他之间的疏离感也越来越明显了。   楚樾变得话很少,除了日常的交流,基本不怎么说话。   陆青泽猜都猜得到他是怕说漏嘴。   楚樾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想让他沾上前世的事儿。   陆青泽又旁敲侧击了几回,小楚将军一个当都不上,嘴严得跟缝上了似的。   一周过去,陆青泽连个屁都没从他嘴里撬出来。   *   大好的周末,陆青泽躺在床上生闷气。   吸尘器运作的声音在外面响,是楚樾又在当贤夫收拾房间了。   怎么什么都不跟他说呢。   这冠军侯的嘴是真严。   虽说楚樾心是好的,是想让他此世不被影响,可陆青泽人都已经被卷进漩涡中央了,一无所知地保持现状实在很难受。   陆青泽也好太子祁昭也好,都不是别人说一句“你老实待着我来解决”就真的会老老实实蜗居在原地的人。   前世今生毕竟都是同一个人。   太子祁昭不是会被别人画地为牢锁住的人,陆青泽也是。   楚樾怎么都不愿说,那他就自己查。   陆青泽拿起手机,找到了自己爹的绿泡泡。   他发信息过去。   老板夹菜我转桌:爸爸   老板夹菜我转桌:在干什么   他爹陆勇强回的很快。   上善若水:喝茶   上善若水:【图片】   陆勇强拍了张沏好的茶给他看,泡的是一壶菊花茶。   老板夹菜我转桌:会泡   老板夹菜我转桌:问你点事   上善若水:说   老板夹菜我转桌:还是我那些破事儿,当年通敌卖国的那个衡国的罪臣到底是谁,真的哪儿都没有记载吗   等了两分多钟,他爹才回了他。   他爹发过来一段六十秒的语音。   楚樾就在外面,他是坚定的“陆青泽不能知道太多”主义者,陆青泽不能让他听见,不然不知道他会干什么。   于是陆青泽转了语音。   加载条转了一会儿,转出来了好长一段话。   上善若水:【这个确实是没有,衡国当年那么突然就被奇袭,一下子给灭了国,杀帝杀后还烧了皇宫,一夜之间能赶尽杀绝到这份儿上,除了那个兲国自己本身就有实力,这个卖国的人能给他们开一个畅通无阻到这份上的后门,也是很大一部分导致衡国覆灭的原因。所以到底是谁卖的国,也是被人研究好多年了。很多人为了这个建了课题组,查了好多书籍,可就是哪儿都没有写。】   他爹又发了几条语音。   【史书、资料、相关人物的古物,连相关人的陵墓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查过,可就是哪儿都没写。】   【这情况很奇怪,毕竟虽说后来另一位皇子祁烽在灭了兲国后开立了新朝,但也是衡国反败为胜,有了撰写史书之权,这么一个灭国的奸臣,不可能哪儿都没有痕迹。】   【可就是哪儿都没有啊。】   陆青泽思索片刻,打字:【那这种情况的话,会有什么可能性?】   【这种哪儿都没写奸臣名字的情况?】陆勇强沉吟片刻,【嘿,还真有不少猜测,你现在上网搜搜都有一堆。只不过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怎么瞎掰都行,所以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灭国的其实就是开立新朝的沣德帝,皇子祁烽。因为他已经成了新的皇帝,所以史书上才没有写出奸臣的名字。如果是皇帝下令,那史官当然不敢写。】   【又比如,灭国的其实是冠军侯楚樾,所以他才在最后畏罪自裁;还有说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的、朝中国师的、大丞相的、御林军统领的……说什么的都有。】   话说到这儿,陆勇强才琢磨过味儿来什么,问他:【你闲着没事问这些干什么?】   【随便问问。】陆青泽说,【你别担心,我就是想知道。】   【也是,毕竟你真是太子。】陆勇强说,【我有时候还觉得挺神奇,真的,儿子,我居然生了个太子,你妈跟我真是光宗耀祖。】   陆青泽:“……”   【感谢老天,感谢我老婆,感谢我儿子,感谢天时地利人和。】   陆勇强又开始感叹了,陆青泽这爹啥都好,就是看见什么都想感叹,闲着没事儿就在普圈里作诗一首。   趁他还没有来了兴致突然开始吟诗,陆青泽赶紧强硬地把话题拐回正轨:【那如果让你来看,你觉得谁最可能是这个通敌卖国的大奸臣?】   聊天界面最上方,原本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突然一顿,消失了。   隔了半晌,这一行字才再次出现。   出现了片刻,又消失了。   然后又出现了。   估计是陆勇强在对面犹犹豫豫深思熟虑,打了的字又删了重输好几次。   等了很久很久,陆勇强才终于发了一条消息出来。   只有五个字。   【二皇子祁烽。】   窗外很是时候地一声惊雷。   陆青泽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倾盆的大雨突然滂沱落下,将窗户拍湿,豆大的雨点不断击打窗户,细密的声音如枪弹似的,一下下重重打在心脏上。   陆青泽莫名心悸。   “殿下。”   吸尘器的声音忽然停了,陆青泽回头,看见楚樾站在卧室门口。   楚樾问他:“您还好吗?”   “还好啊。”陆青泽坦然回答,“怎么突然这么问?”   “啊,毕竟打了一声很响的雷。”楚樾说,“有些担心,毕竟您之前……算了,您别介意。”   他朝他笑笑,回头走了。   没一会儿,吸尘器的声音又在外面响了起来。   陆青泽有些疑惑,但没多想。   他又低头,手机屏幕上,陆勇强最后发过来的消息还是那五个字。   二皇子祁烽。   ——祁烽是贤妃所出的皇子。   太子祁昭降生后第三年,祁烽诞于贤妃膝下。   贤妃是皇贵妃。   祁烽的母妃贤妃出身高贵,甚至比温皇后还要高一截。   温皇后其实出身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微。   当年皇帝祁邕还在前朝争储时,其实一开始并不被人看好。   太后娘娘当年还是妃子时,出身也不高,在宫中并不受宠,连带着皇帝祁邕也不曾被人高看一眼。   因此,被赐婚给他的温皇后也是受后宫嫔妃设计,才被先帝指给了“皇子”祁邕。   温皇后不过是个小芝麻官的家中庶女。   嫔妃们本意是想以此羞辱他,“皇子”祁邕却偏偏与温皇后一见钟情,还成了如今的帝后。   温皇后出身低微,而贤妃却是当今大丞相之女,更是嫡长女。   她的出身,是那后宫里最为高贵的。   但她是个聪明的,从不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反而温文尔雅待人有礼,因而颇得太后青睐。   因此,有太后在旁软硬兼施地唠叨,皇帝不得不多翻了几次贤妃的牌子,她便顺理成章地为皇帝诞下了一位皇子。   母妃如此贤良,祁烽也被教导得十分好,从不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反而温文尔雅待人有礼——才怪。   什么从不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反而温文尔雅待人有礼?   那是太后以为的。   实际上的贤妃和二皇子祁烽,不过是对善于伪装,手段又极其高明的蛇蝎母子。   再加上太后十分喜欢她,有着太后依仗,祁烽在宫里过得也是风生水起。   好说歹说太后是皇帝的额娘母妃,皇帝也不得不敬重与她。   因此,祁烽没少找太子厌恶,几次三番地想把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   太子祁昭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差点儿没被淹死的事儿。   说起后宫这些皇子皇女,祁昭其实一直以来都想用四个字来形容他们这群兄弟姐妹的关系。   貌合神离。   面对面都带着堆起皮肉的假笑,一转头就该捅刀的捅刀该下毒的下毒,被发现就该哭的哭该喊冤的喊冤,一个比一个无辜一个比一个能装。   放到现在,全他爹的是影帝影后奥斯卡得主。   没一个好人呐。    第15章 皇子女 想跟他抢楚樾。   说起二皇子祁烽,太子祁昭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总是跟自己对着干,还装成一副跟他和平相处的温顺模样。   表面上温文尔雅,说话和和气气,总是低头敛眉一副谦卑模样,可说话做事却是两派样子,常常是笑意盈盈地就往人背后猛地捅一刀。   总而言之,不是好东西。   对于陆勇强认为祁烽就是叛国贼这事儿,陆青泽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之前整理前世记忆猜测叛国贼的时候,祁烽也在他认定的叛国贼候选人名单之中。   *   衡国第三代皇帝衡安帝祁邕,膝下有四位皇子女。   大皇子祁昭,二皇子祁烽,三皇女祁箜,四皇子祁瑾。   祁昭诞于皇后膝下,在还没足岁的时候就被立为了太子,深得皇帝厚爱。   二皇子祁烽诞于贤妃膝下,因为出身高贵,母妃又颇得太后青睐,在后宫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更有许多人在暗中悄悄推崇,说他这等出身与才干才应当是太子之选。   三皇女祁箜诞于静妃膝下,静妃有意协助二皇子继位,祁箜虽然有自己的心思,但也懂得看形势,因此也在暗中协助二皇子。   有着祁烽与贤妃庇护,祁箜在后宫也过得不错。   至于四皇子祁瑾……   四皇子祁瑾,诞于何贵人膝下。   何贵人因诞下皇子,晋了贵妃之位。然而四皇子三岁那年不幸落水而亡,何贵妃受了打击,变得疯癫。   温皇后瞧着可怜,便与皇帝议下了送她出宫回家一事。   可圣旨还没拟好,一转头的空便传来噩耗。有小太监来报说何贵妃也落了水,宫人赶忙下水去捞也没用,何贵妃竟然推搡开所有来捞她的人,硬是自己刨着划着,沉去了水底下,就那么随着四皇子去了。   何贵妃薨了。   自此,宫里只剩下三位皇子女。   在这其中,祁昭最受人记恨和惦记。   因为他是太子。   虽然皇帝宠爱,他的太子之位无需忧虑,但宫里想弄死他,以此让太子之位空出来的人,不在少数。   *   隆冬时节,天儿一天比一天冷。   正月到了。   春节将至,京城民坊里挂起了通红的灯笼,门前纷纷贴起对联与倒福。   即使白日里升起来的日头丝毫不暖和,城里总是吹着刮刀子似的寒风,百姓们的脸上也都喜气洋洋,为着要到来的大年三十而高兴。   楚樾重伤大愈了的事儿,很快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也没等皇帝思索下旨,他很快就一道折子传了上来,请求进宫面圣。   都不必过脑子,祁昭就知道他来面圣是为了什么。   楚樾想带上眼下能带走的兵马,回北疆去援战。   “北疆战事连绵,小楚将军已经在京城休养了两个月了。”   长宁宫里,温皇后手中捧着刺绣,穿针走线地绣着手中的物件,低眉温声说,“那战场上,一瞬间便瞬息万变,短短几个时辰就能发生太多事。小楚将军这么一个骁勇善战的主儿,倒在京城两个月,北疆那边缺了个大窟窿,听说这两月里苦战不断。”   “那孩子这几年里战功累累,又打小就被冠军侯教导得好,心系国土边疆和边军同袍,自然是想要早些回去的。”   温皇后说着,抬了抬头,看向与她坐在同一把罗汉椅上的祁昭。   祁昭与她只隔了个小木桌台子,正面目淡然地端着一盏茶喝着。   “你也不必太担心,我听吕太医说,小将军中的毒都已散了。虽然眼睛坏了些,但重归战场是无什么大碍的。”   “我自是知道他没什么大碍。”太子祁昭放下手里的茶,愁眉不展地看向她,“我也无意要拦着他回去。母后,我虽与他情谊深厚,但也不是孩子了,自然不会像十岁时那样,听闻他要走就抽抽噎噎哽哽咽咽,还扯着他的衣角一声不吭地不许他走……我都已十六了,怎么母后眼里,我还那么小孩子气?”   温皇后失声一笑:“母后自然知道阿昭已经大了,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哭哭啼啼。只是你与小楚将军自小相识,情谊深厚,昭儿重情重义,偏偏你父皇又总是要你喜怒不形于色,弄得你总是不声不吭地自己闷着气,什么都不说。”   “虽说我知道,你如今识大体,不会拦着,可你应当是伤心担忧的,便想让你放心些。”   祁昭说:“一个刚好了没多久的人,马上又要上战场,我为他伤心担忧提心吊胆是免不了的。纵使知道他没问题,可我总会是担心。”   “……这倒也是。”温皇后说,“与一个人情谊深厚,那自然会这样。”   “可不论我如何担忧,他都一定会回去。他是北疆的将军,总要去保家卫国,也是一定要去的。我心中都明白,母后不必挂心于我。”祁昭说,“母后今日托人唤我入长宁宫,就是为了这几句话吗?”   此话一出,温皇后立刻敛起些笑意来。   她放下手里的绣品,压低了些声音:“自然不是。”   祁昭手里的茶跟着一顿,没有再往上去送进嘴里,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向温皇后。   温皇后神情严肃,问他:“昭儿,你可和小将军说了,你落水的事?”   太子祁昭眼眸一动,瞳孔往旁边撇了撇。似乎是这段令人不快的往事漫上心头,他眯了眯眼,一丝不悦微不可查地闪过眼底。   沉默片刻,他摇了摇头。   “当然没有。”他说,“我知道他伤一好就要回北疆,说这件事也只会让他白白担心。况且那事儿都已过去两年了,让他知道了,也翻不起什么水花来。”   “他知道了,也只能知道而已。等回了北疆,若是会挂心这件事,指不定会在要命的时候走神。他该专心北疆的事,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就烂在宫里算了。”   温皇后面色有些复杂。   她直起身:“你竟想得这么多……好,不告诉也好。的确如你所说,即使小楚将军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太子祁昭莫名有些好笑:“听起来,母后是想让我告诉他?”   “当然不是。”温皇后说,“本宫也是不想让你告诉小楚将军的。只是你从前就爱粘着他,每每他入宫来看你,你都拉着他不松手……遇上什么委屈,不论是磕了碰了还是太傅凶了你,你都要告诉他。”   “这些年他每次来信,你也都能高兴一整天。我以为你还和从前一样,这么大的委屈,定要和他说的。”   “本宫近日料理后宫之事,也忘了提醒你,别和小楚将军说此事。”温皇后说,“没说便好。若是说了,还不知小楚将军要怎么做了,他最是珍贵你。”   太子祁昭笑了笑,最后半句他是真爱听。   “四皇子的事,小楚将军应当也还不知道。”温皇后说,“我已和你父皇说过了,四皇子殁了的事儿也暂且对小楚将军瞒下来。”   祁昭疑惑:“这又为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北疆战事正吃紧,宫里这些事暂且就别与他说了。从前他还没去北疆参军时,每每他来宫中见你,你父皇就总爱和小楚将军说些这些皇子女们有的没的的事。”   祁昭喔了声,应了句:“儿臣知道了。”   方才喝下的茶浸得喉咙里有些发苦,祁昭伸手从桌台上捏了块糕点,放进了嘴里,嚼了两下。   鲜甜的清香在嘴里蔓延开来。   太子祁昭想起了皇子瑾。   四皇子祁瑾是在祁昭十二岁那年出生的。他大一些以后,祁昭见过两次。   长得还挺可爱,小心翼翼地被何贵妃抱在怀里。   四皇子祁瑾出生后,温皇后和祁昭说过几句有关他母妃何贵妃的事。   皇后说,何贵妃出身低微,平日里总是躲着人走。入宫时不知是说错了话还是做错了事,惹了静妃不快,被静妃揪到宫里扇了耳光。   皇后前去看的时候,何贵妃两颊红肿,却一句话都不说,就跪在那里发抖。   何贵妃十分胆小怕事,又已经惹上了静妃,静妃头上更是出身高贵的二皇子母妃贤妃,温皇后担心贤妃会加害四皇子,便想庇护何贵妃一二。   然而何贵妃也躲着她走。   皇后几次想拉拢,都没能拉拢过来。   这事儿让她愁眉不展很久,最后也只能多塞给何贵妃好几个宫人侍卫,让他们好生护在四皇子左右。   却还是没护住。   四皇子落水那天,身边是有宫人的,连何贵妃也在身边。   可不知是哪个宫人伸手推他下了水。   见他落水,两三个宫人赶忙跳下水去救,四皇子却原因不明地飘远了,小孩子又被吓得扑腾得厉害,两手并用地胡乱拍水,就那么越挣扎越把来救的宫人推得越远,越挣扎溺得越深,等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皇帝祁邕勃然大怒,赐死了当时所有的宫人,自那之后再没过问过后宫嫔妃。   再之后,第二年。   太子祁昭也落水了。   那时刚刚入冬,冷得还不怎么过分,宫里的水池刚结一层薄冰。   祁昭走在湖边,不知谁伸出了一手,一把将他推进了湖里。   一层薄冰被他撞碎,他掉进湖里。冰冷的湖水针刺一样漫了全身,张开嘴就呛了满嘴的水。   湖水深不见底,他越挣扎下沉得越深。   他其实不太记得那时的细节了,只记得耳边传来宫人们的惊慌声。   好在太子身边跟的人多。一个贴身侍卫跳下来,把他捞了上来。   岸上冷风一吹,祁昭生生呕出一大口水来。   他冷得浑身发抖,然后他就听到了二皇子祁烽的声音——祁烽惊慌失措的声音。   祁昭一抬头,就看见这b人跑过来,一脸关切地低下身,按着他的肩膀:“皇兄,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虽然落水让他视物模糊,但他也敏锐地看见祁烽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扬起的嘴角,和眼中转瞬即逝的得逞。   于是祁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他的手,和侍卫说:“送我去长宁宫。”   侍卫说好。   太子落水一事,让皇帝再次勃然大怒,这次比上次更严重。   皇帝摔了殿里好几件玉玺茶具,在场的所有宫人都先被拉出去打了五十大板。   这一次,皇帝再次派人审问过了所有宫人,仍是一无所获。   和四皇子殁时一样,所有宫人哭哭啼啼,都说与自己无关,哪怕用了十八般刑具,也没人松嘴。   到了头,皇帝也只好再次赐死所有宫人,除了贴身照顾太子十几年的两三个以外。   这一次,他甚至诛了这些宫人的九族,以儆效尤。   四皇子溺毙,太子也落水,那之后宫里的湖水池子边上便都垒起了高高的围栏。当朝大国师姜明仪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就说皇子皇女们犯水灾,于是一年以内所有皇子女都不能近水。   祁昭挺难受,因为他知道肯定是祁烽干的。   不是祁烽就是贤妃。   可偏偏找不出证据。   那时,他身边的宫人都是太子殿里的,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有人被收买了。   可翻遍宫人的宫院,都没有被收买的蛛丝马迹。   此事查了数日都未决,也毫无进展,皇帝也只能那样解决了。   这是桩悬而未决的悬案。   大冬天的落了水,还砸到了冰上,祁昭躺床上缓了小半月才好过来。   碎冰破裂,全扎到了太子身上,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块痊愈不了的疤痕。也好在太子命好,伤痕扎得偏,侧刘海一放就能遮个严实,也不影响什么。   太子祁昭想旧事想得出神。   “贤妃手段高明。”   温皇后突然说。   祁昭回过神来。   “她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肠歹毒。好在你父皇明白事理,不曾被她蛊惑了去。”温皇后说,“只是皇太后中意她……唉,太后看中她的出身,不喜本宫这样的出身。”   “最近宫里有了风声,说朝中有人想改立二皇子为太子。”   “他出身高贵,母妃是大丞相之女。如此的出身,朝中有了不少人拥护。”温皇后说,“好在你父皇是站在你这边的。太子这事儿,他说了才算。他自然不会将你废位,朝上的风言风语也没什么可怕,但你要小心二皇子了。”   温皇后这样说,又拨给了他几个宫人侍卫,要他处处小心。   毕竟落过一次水,险些死了。   带着温皇后给他的新人,祁昭出了长宁宫。   外面又开始飘起了小雪,宫女撑开油纸伞,为他撑伞挡雪。   走在回殿的路上,祁昭低头思忖着事情,忽然听见一声“啊”。   他抬头。   二皇子祁烽就站在跟前儿,身后跟着一帮宫人,同样站在一把油纸伞下。   祁烽笑眯眯的,朝他低头弯身,很有礼数:“见过皇兄。”   太子祁昭眉头一跳。   “免礼。”他还是顺着礼数说。   祁烽抬起头来,笑着说:“谢皇兄。”   雪飘飘地落在他们之间,祁昭眯了眯眼,试图从祁烽那双笑眼里看出什么。   可彼此都是一等一的会喜怒不形于色,祁昭没从那双假惺惺的眼睛里看到任何需要的。   祁昭收起打量,问道:“这大冷的天,二皇子是来出来做什么?”   “受父皇所召。”祁烽乖顺道,“近日功课不好,父皇十分忧心,特来召我询问一二。”   “是吗。”祁昭一挑眉,不再多问,点了下头就抬脚离开,只给他放下一句,“那二皇子快去吧,别让父皇久等。”   祁昭带人离开,和他擦肩而过。   二皇子祁烽站在原地不动。   祁昭走出去了几步,祁烽再次开口:“皇兄。”   祁昭停下,回头望向他。   祁烽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用后脑勺对着他:“我听闻,皇兄搬空了平乐殿,还去向皇后讨了许多珍稀的补品药材,都送给了重伤回京的楚家将军,所以那小将军才好得这么快。是确有此事?”   “有啊。”祁昭大大方方地承认。   “这样不好吧,皇兄,”祁烽苦笑着回过头来,“宫里的东西,那么多奇珍异宝的补品,轻易地全都给了外人。若是被父皇和大臣们知道,岂不是都要说皇兄挥霍无度,不讲道理,太过偏心?”   祁昭笑出声来:“二皇子的意思是,一个为了保住大衡江山重伤回京的将军,我得坐在宫里看他躺个半年,什么都不做,也不去看一眼,才是做好了宫中太子的本分?”   祁烽自觉失言,脸上露出一瞬生怯,低下头:“自然不是那个意思。”   “我并非要责怪你。二皇子有心向我谏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二皇子,小楚将军是父皇为我定下的臣子。他父亲冠军侯更是父皇的忠臣,从前就为大衡抵御外敌,战功无数,更是不可怠慢。若是如你所说坐视不管,我才会被父皇和大臣们弹劾。”   二皇子祁烽哈哈笑了两声,没有生气,脸上的笑仍然温和:“皇兄教训的是。”   “我怎会教训你,不过是回答罢了。若是话说得难听了,二皇子可别介意。”祁昭道,“只是二皇子鲜少这样直接了当地向我谏言……是我这样勤着给小楚将军打点,误了二皇子什么事了?”   祁烽脸上闪过一丝僵硬。   祁昭立刻一眯眼,没放过这一丝破绽。   祁烽的僵硬转瞬即逝,他立刻收拾好神色,淡然道:“当然不是。皇兄与小楚将军,又与我有何干系呢。”   “这是自然。”祁昭笑笑,“那真是我多虑还多嘴了,二皇子请别怪罪。”   “我当然不敢。”   祁昭闻言点点头,笑意盈盈地回身离开。   转过了头的那一瞬,祁昭脸上的笑意烟消云散。   他得到了答案。   好小子,祁烽。   太子祁昭面无表情地走在雪路上,眼底冰冷。   想跟他抢楚樾。    第16章 面圣 你要不去看看呢   祁烽想跟祁昭抢楚樾。   祁昭看出来了。   祁烽方才说他轻易赏了太多东西给楚樾,说他挥霍无度,不过就是想假惺惺地劝他收一收对楚樾出的手。   劝告是假惺惺的,但希望他对楚樾冷眼旁观是真的。祁昭放着不管,祁烽才有机会插手。   虽说事到如今,此次重伤回来的楚樾都已经被太子祁昭养好了,他来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毕竟这次不行还有下次,祁烽出口说这些,就是想让他以后别这么上赶着对楚樾好。   什么用意,太明显了。   楚樾怎么说都是冠军侯家的独子。   冠军侯楚闳国之栋梁,不久的以后,楚樾也会是朝中一等一的武侯。   楚闳又与皇帝交好,祁烽若想夺太子之位,先夺太子身边的棋子,自然是重中之重。   趁祁昭冷眼旁观,他见缝插针,送上许多补品关心,拉拢人心,把楚樾拉到他那边去……冠军侯与皇帝向来推心置腹,楚闳说的话皇帝向来会听。楚樾若是拉拢过去了,有了他这冠军侯家公子的举荐,祁烽的太子梦那简直平步青云。   光是替他想想,祁昭都觉得二皇子的前途真是一片光明。   思索间,他已经走出去了几步。   待走远了许多,身旁一个侍卫便屏退旁的几人,凑上前来,在风雪里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与太子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询问道:“方才,二皇子是想离间殿下与小将军么?”   “嗯。”   祁昭偏头瞧了他一眼。这侍卫生得俊朗,眉目清秀,与太子祁昭还有几分像,只是比他眉目阴沉许多,总皱着眉,看起来就像条时时刻刻戒备四周的野犬。   祁昭记得他。   侍卫叫悼风,打小就跟着太子。   去年太子落水就是他跳下去捞上来的,那时也是他把人亲自送到长宁宫去的。   悼风忠心得很,祁昭对他放心,便小声说:“小楚将军是块朝里的香饽饽啊,谁都想吃一口。宫路上隔墙有耳,别多说了,回殿再说。”   “是。”   回了平乐殿,宫女们为他更衣奉茶。   坐下之后,赵公公叫来宫女,在他手边的桌台上点上了几盏新烛。   烛灯点上没一会儿,平乐殿外头就来了人。   来人敲响紧闭的殿门,赵公公出门去看。   打开门缝,见来人是位小太监,赵公公便推开门出去了。   片刻,他又推门进来。   赵公公走到祁昭跟前。   “方才的人来报,小楚将军已进宫面圣了。”赵公公说,“殿下刚在回来路上,遇上了二皇子,二皇子正巧说去见皇上……二皇子这会儿应该也在陛下的养心殿里,恐怕小楚将军是要遇上二皇子了。”   说到此处,赵公公面露担忧,“太子殿下,要不也过去看看?”   祁昭刚叫一位宫女帮他取了本书来,此时一页都还没翻。   听了这话,祁昭轻轻嗤地一笑:“赵公公是担心,小楚将军被二皇子抢走?”   赵公公面露尴尬,赔笑了两声:“老奴听说,二皇子有意抢您的太子之位……”   祁昭也笑了笑:“太子他能不能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楚将军他抢不走。”   祁昭放下书,端起手边的茶,轻酌了一口。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飘向远处。赵公公跟着他往那边看过去,就见他视线落处是书案后面的黄花梨木雕龙柜。   赵公公记起来了。   祁昭放下茶盏,站起身,朝着那木柜走了过去。   他蹲下去,拉开柜子底下。   满满半个柜子的书信。   这都是楚樾从北疆寄来给他的书信。   楚樾生怕祁昭忘了他,每隔半月便叫人寄来一封。小到清晨晨练,大到近日战况,以及北疆漫天的风雪,甚至偶尔放晴时天上飘来的云落在眼里像太子殿下的侧颜,都满满当当地写在这些信里。   对他这样用心的人,怎可能被中途截胡的二皇子夺走。   祁昭随手从旧信里抽出来一封。   信很旧了,边角都发黄。   见他这样,赵公公立刻了然了。   “殿下说的是,小楚将军对殿下自然是情义深重,轻易不会被二皇子抢了去。”赵公公说,“只是老奴怕……那贤妃毕竟手段高明,若是殿下不在场,不知二皇子会如何出手。小楚将军平日里虽说是英勇善战,可没怎么上过朝,万万不知宫里这些弯弯绕绕。”   “万一二皇子说了什么,小楚将军轻信了……殿下,还是去看看的好。”   赵公公苦口婆心。   祁昭扫了几眼这封旧信。   赵公公这些话落在耳里,祁昭想了想。   一来他还真有些好奇二皇子会怎么拉拢楚樾,二来他也想听听二皇子会说些什么,三来楚樾跟他是见一面少一面,祁昭过去也能见他,倒也不亏。   左右他不会吃什么亏,祁昭便点了头。   “过去看看吧。”他说。   宫女又过来为他更衣,重新披上毛裘。   两个宫女围在他身边忙活,趁这闲空,赵公公便立在祁昭身边,压低声音说:“殿下也知道,太后娘娘一直宠爱贤妃娘娘。”   “老奴本不该说这些话,但一切为了殿下,有些话即使是冒犯,也请殿下听一听。”   “太后娘娘原本出身也不高贵,虽说入宫后有幸为先帝诞下一子,但在宫中并不受宠。如今的皇后娘娘,也是当年先帝后宫中的德妃宁嫔一众嫔妃为着羞辱,才用巧招让先帝赐婚给如今的陛下的。”   “太后娘娘当年为着生存,才不得不吞下这口耻辱,让陛下与皇后娘娘成了婚。”   “此事一直是太后娘娘心中一根刺。如今陛下争储成功,成了大衡天子,太后娘娘就一直嫌着皇后娘娘德不配位。”   “毕竟当年,先帝的旁的嫔妃是为着羞辱才将皇后指婚给陛下的。”赵公公说,“贤妃娘娘出身高贵,太后娘娘欣赏她许久了,二皇子更是得太后娘娘青睐有加……若是二皇子想夺殿下的太子之位,背后除了贤妃,恐还有太后娘娘能助力。”   “贤妃还与静妃有所勾结,静妃膝下还有公主殿下。这后宫之中,二皇子的势力可不少,太子殿下可不能小瞧二皇子。”赵公公语重心长,“殿下,可千万要多加小心呀。”   “这些事儿我都知道,”祁昭说,“我儿时起,祖母就不喜欢我,更偏爱二皇子。父皇对我偏爱太过,后宫里这些人都想将我拉下来,我过去也中了不少招了。旁人什么心思,我心里明白的,如今这局势也不是没料想过。”   “你就放心好了,我自己心中都有数。”   太子祁昭拍拍赵公公的肩膀,出了门去。   赵公公跟着他一同出殿。    第17章 补品 二皇子,还有何事?   皇帝祁邕人在养心殿里。   太子祁昭带人到了殿前,宫人进去禀报过后,就又出来,将祁昭迎了进去。   祁昭跟着领路的宫人入了殿内。   皇帝祁邕坐在殿内高案后,身边是一直跟着皇帝的大太监冯公公。   案前,楚樾规规矩矩地跪坐着。   一旁金鹤屏风前的椅上,二皇子祁烽坐在其上。   二皇子自己带来的侍奉太监不声不响地立在椅后。   太子祁昭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向着皇帝低身行礼:“见过父皇。”   “嗯。”   皇帝祁邕应了一声,抬手随便一指旁的木椅,“坐吧。”   祁昭谢过他,转身走向皇帝给他指的一把大红酸枝云龙纹椅,坐了下来。   一坐下,他才看见笑盈盈的二皇子左手突然抬起来,猛地扣在椅背上,用力攥紧。   虽然对方还是一脸笑意盈盈,但是从那只手上用力攥紧的力度和他那轻微抽搐着的嘴角来看,祁二皇子生气了。   祁昭都看见了他脖子上暴起的一条青筋——生气也情有可原,祁昭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可是大红云龙椅。在这养心殿从来只有皇帝能坐,算是这养心殿里的一把龙椅。   祁昭有些想笑,憋住了没发作。   皇帝祁邕没注意到他二儿子气着了,也没多在意突然到来的太子祁昭。   他放下手里的竹简,对跪在面前的楚樾道:“兵马的事儿,你刚回京来时,太子就特地来殿里向朕进谏过了。”   “北疆战事吃紧,那处也是大衡的江山。若北疆边关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北疆军需要的兵马,军饷,军粮,该给的,朕自然都少不了,总不能寒了将士的心。”   “兵马会随你一起动身去北疆,只是传下圣旨去,还需要些时间置备。且等到今日酉时吧,朕会让那些兵士在城门前等候。朕知道,你也想早些回去,那便今日就动身。”   楚樾低下头去,伏下上半身,朝皇帝深深叩响脑袋。   “谢圣上恩准。”   皇帝允他平身。   皇帝并没和他多说什么,余下无事,便叫身边的大太监冯公公送人出殿。   刚吩咐下去,祁邕就拿起手边的茶盏,边送到嘴边去,边又补充着说:“对了,前月送你回来的那些马,朕瞧着实在瘦弱。待会儿,朕就唤人替你和北疆军换上一批上好的新马,再从京城拿几车军粮药材,你都带上拿上回边关。你回北疆要置办的一身行头,朕也都会吩咐下去,叫人都布置好,你不必担心。”   楚樾受宠若惊,慌忙跪了回去:“多谢圣上!”   皇帝挥挥手。   “回了北疆,替朕与你父亲问好。朕也许久未见他了。”他抿了口茶,看向太子祁昭,“此次一去,小楚卿又不知多久才能回了。太子今日的课业,就叫人免了。好歹有一场君臣之交,让他去送送。”   冯公公低身:“嗻。”   太子祁昭心中高兴。   他微笑着点点头,道:“儿臣谢过父皇。”   二皇子祁烽突然开口:“父皇。”   皇帝瞥了他一眼。   祁烽从座位上起身,向皇帝行了一礼,低着脑袋弯着腰说:“请父皇恕儿臣无礼。只是北疆战事连绵,小楚将军行军不易,正如父皇所说,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与皇兄同样,儿臣亦是十分心痛不安,想同去送一送小楚将军。”   “请父皇恩准。”   来了。   太子祁昭毫不意外,他看向皇帝祁邕。   皇帝轻皱了皱眉,看了眼还跪在地上,但已经直起了上半身的楚樾。   楚樾好像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一茬,脸上写满了茫然。   他肯定完全没想到二皇子要去送他。   ——二皇子也要去送送将军,皇帝没有拒绝的理由。   “想去就去吧。”   皇帝低头喝茶。   二皇子大喜:“多谢父皇!”   殿外风雪飘飘。   余下再无什么事,大太监冯公公就把他们一群人全送出了养心殿。   养心殿门前,太子祁昭的宫女撑着红伞,站在他身边,为他挡雪。   另一位太子殿的宫女站在小楚将军旁边,举着红伞,为他挡雪——一开始二皇子宫里的宫女想来撑伞的,但太子殿的宫女瞧见她凑上去,立刻心中了然。太子祁昭也立刻给她使了个眼色,宫女就也抱着伞过来了。   不过,原本给楚樾撑伞这事儿落不到这两家人头上,是该宫里的宫人来为楚樾撑伞的。   可那位宫人一看就是被人说了什么,站在一旁跟块死木头似的不吭声,满脸的装傻充愣。   楚樾对着眼前两把伞沉默片刻,默默地往太子殿的红衣宫女身边凑了过去。   太子殿宫女为他撑开了伞。   看见这一幕,二皇子祁烽没说什么,仍然保持微笑。   毕竟是二皇子,该有的礼数不能丢。楚樾朝二皇子行礼道辞,刚要转身走,二皇子就叫住了他:“小楚将军。”   楚樾身子一僵,又回过头去。   太子祁昭就站在他两步开外。刚刚楚樾转身走时,面对着的就是他。   他又被叫了回去,祁昭心中冷笑,没说什么,站在原地两手一抱,装作事不关己。   楚樾彬彬有礼:“二皇子,还有何事?”   祁烽笑着:“并无他事,只是父皇曾说,小楚将军此次回京负了重伤,我也十分担忧。”   “我也听说,皇兄给了小将军许多补品药材,又请宫中太医前去问诊多日,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虽说皇兄心系小将军,万万是轮不到我这外人来插嘴的,可我放不下心,拿来送到小将军府上的单子请人看过。不瞒小将军,那些补品其实大多只是一时有效,更多的是徒有其表罢了,恐日后,小将军还会犯伤病。”   “到了战场上还犯伤病,那可就不得了了。小将军若不嫌弃,我贤安宫中还有些珍贵东西,小将军且都拿去,日后熬煮吃下,对伤病极有好处。”   二皇子祁烽笑意温和,声音温柔如春风。   楚樾却毫不犹豫:“啊,不必了,太子殿下已给了我许多了。”   “小将军这是什么话。大伤刚痊愈,就要回北疆赴战,补品药材自然只嫌少不嫌多的。”   楚樾摇摇头:“二皇子的心意,臣心领了。”   “只是太子殿下当真已给了微臣许多东西。殿下还怕那些补品药材相克,请了宫中的大太医来一一清点查看,都细细瞧过了。补品都经大太医之手确认过,全都没什么问题的。”   “微臣一介武夫,这些药不药的,实在弄不明白。更劳烦太子殿下费了心,连熬药的顺序都麻烦大太医列了一纸出来,给了微臣。”   楚樾一脸真诚,“大太医亲口说,那都是上等的好东西,绝不是什么一时有效,徒有其表的药品。”   祁烽:“……”   “二皇子是误会了,太子殿下这般好的人,怎会给一些徒有其表之物呢。”   “殿下几乎搬空了平乐殿,补品多得侯府几乎塞不下。那样多的珍贵东西,这两月里微臣也没能全部吃下,余下的还有许多。就算是都塞满马车带上回北疆,也有些带不下呢。”   “今上更是恩宠有加,方才亦要赏下来些药材,已是足够了。”   说着说着,楚樾又疑惑,“二皇子,是拿着太子殿下的补品单子找了哪位太医,才以为那些珍贵东西只是徒有其表?”   祁烽脸上的笑有点开裂。   祁昭耳朵挺好,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平时无事就是一副面无表情装没事人的模样,可楚樾这几句话和祁烽有些扭曲的笑脸真的让他很难绷。   祁昭嘴角开始疯狂抽搐,根本压不住笑。   偏偏楚樾还不觉得有问题,他仍然一脸真诚地望着二皇子。   这就是更难绷的地方。   他是真情实意地担心二皇子是被人蒙了,才这样说太子祁昭。   二皇子说不下去了,他打了声哈哈敷衍了两句,自觉脸上无光,强颜欢笑地和楚樾行礼道辞,带着人就匆匆溜了。   楚樾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再傻,也看出二皇子最后的落荒而逃了。   他回过身,不解地问祁昭:“殿下,二皇子这是怎么了?”   祁昭彻底绷不住了,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嘴慢慢蹲下去,笑得浑身发抖。   楚樾吓了一跳:“殿下!?”   他跑过来,蹲下身去查看。   他以为祁昭是突发恶疾染了风寒不舒服,才蹲下去。   可刚跑到跟前,祁昭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正好楚樾跑到跟前,祁昭一把就把他揪了过来。   楚樾被拽得一踉跄,惊叫一声,顺势跌坐在了雪里。   “好!”太子祁昭搂着他,笑着说,“阿樾,你真是我的好心肝!”   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楚樾一头雾水,疑惑不解,但没反抗,就那么乖乖地被他抱着,被他搂在雪里。   ——楚樾到最后离开京城,踏上回北疆的路,都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怕他担心多想,太子祁昭还是没和他说自己太子的位置被人盯上了的事,也没说他如今的情况实在孤立无援。   二皇子祁烽有公主祁箜助力,还有太后在背后推波助澜。   太子祁昭的母后十分不出彩的出身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朝廷上和后宫里,都有人想让他让出太子的位置。   祁昭什么也没说,他把这些事打碎了咽了下去。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雪里抱着楚樾时,祁昭想,如果落水时楚樾在身边,他一定会立刻就跳下来。   太子祁昭又忽然想起来,这些年里,在宫里无数次的铤而走险和险些中招,遭了毒手和受了委屈时,他每次都是忍不住会这样想的。   如果楚樾在。   如果楚樾在,他万万不会让太子殿下受这样的委屈。   可是楚樾不在。   他要去边疆,他要去边关,去为太子殿下杀敌万千。   祁昭笑得眼泪直流嘴角发僵,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笑还是想哭。后来哭累了也笑累了,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抬起头,宫女为他撑的伞外,天上乌云阴沉,雪还在飘,一点儿没见放晴的意思。   “阿樾,”太子祁昭鬼使神差地问他,“十二年前,没有那道皇命的话,你会忠心我吗?”    第18章 送别 我对小楚将军可是真心实意的……   “十二年前,没有那道皇命的话,你会忠心我吗?”   太子祁昭坐在雪地里,这样问他。   楚樾被他搂着脖子,甫一听到,没反应过来。   毕竟太子祁昭刚刚一直在疯了似的大笑,把楚樾笑得茫然无措,还有点心惊胆战,心里正在不断猜测太子殿下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片刻,楚樾反应过来了。   十二年前,恰好是楚樾从皇帝那儿接了圣命,前来太子殿与太子一见,向他跪下宣忠,自此成了太子唯一忠臣的时候。   那年他十岁。整个十岁那年,唯一接到的皇命就是太子。   皇命圣旨说——   归从太子祁昭。   为太子立命,万死不变其心。   楚樾一时回想出了神。等回过神来,就见太子祁昭已经不看那片阴沉的天了。   他已经低下了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风雪在吹,祁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俩离得太近了,楚樾能在祁昭的眼睛里看见他自己。   他忽然喉咙发干。   寒凉的雪天里,浑身都燥热起来。   “……若是,没有那道皇命,我也会忠于殿下。”   “假若我不是太子呢?”   祁昭紧接着又问。   楚樾怔了一瞬,皱紧眉头认真思索片刻,说:“若殿下并非太子……那自然也是会忠的。只是若殿下是旁的皇子,怕是得长大许多,我才能有幸得见殿下。”   “大约是无缘在殿下才四五岁时就以君臣相称了。”   祁昭乐了:“若是没有皇命,你也没办法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来见我呀。”   楚樾摇了摇头。   “殿下有所不知,”他说,“远在您四岁之前,我就见过您了。假若真的没有那道要我忠您的皇命,我也是能来宫里与您时常相见,向您以表忠心的。所以,即使今上不下那道皇命,我也会向今上自请来一道向您宣忠的皇命。”   祁昭怔了怔:“在我四岁之前,是什么时候见过我?”   楚樾笑了笑:“是在您很小很小的时候,殿下不必细问了,您肯定是不记得我的。”   “很小很小是什么时候啊?”   “就是很小的时候啊。”楚樾红着脸笑,“殿下若想知道,便等我下次凯旋回京吧。等下次回京,我便来告诉殿下,那是哪一年的事。”   祁昭不太高兴:“你胆子不小啊,还敢要我等着啊?”   祁昭只是装凶罢了,实际上不会真生气,他总爱这样吓唬楚樾。   楚樾心中清楚,也不害怕,还是轻笑着说:“臣也是为殿下着想呀。等待这事儿漫长又熬人,若是有个盼头,心中有所期盼了,就也不会太过煎熬了。”   楚樾大着胆子往他身上凑近几分,两人相互贴得更紧了些。   祁昭本就是搂着他脖子的,楚樾这一动,和往他怀里钻没差别。   他们离得更近,几乎没有距离了。   说话间,彼此吐出的气息化作的白气都一分分清晰可见。   楚樾脸上越发红了,笑意也难掩。   “这是我母亲说的。”楚樾说,“母亲总是在京城里等父亲回来,侯府里总是有些冷冷清清。母亲说,等人回来总是煎熬,不过父亲是个精明人。父亲每次出征前,就总跟母亲保证些什么。这样母亲等起来就有了盼头,倒也不那么心酸了。”   祁昭有些稀奇:“那都保证些什么?”   “什么都有呀。比如带母亲去庙会,陪母亲回江南老家……”   “我也想去庙会。”   楚樾无奈地笑起来:“殿下若想去,就与陛下说一声就好啊。”   “你傻啊,我是想跟你去。”   祁昭恨铁不成钢地往他心口上拍了一下。   楚樾愣了愣,随后又笑起来:“是臣愚笨了。好,既然殿下想同我去,那待下次归京,臣就与殿下同去庙会。”   “那可就说好了啊。”祁昭说,“你父亲楚大将军可说过,你们这些打仗的不说假话。一言既出,那就是驷马难追了。”   “是是,”楚樾轻声笑着应,“楚家是将门名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京城飘着飞雪,太子祁昭坐在雪里,还把他的大将军扯得一同跌下来,陪他坐在殿前的雪里说这些无足轻重的傻话。   周围的雪大了,风也大了些。   楚樾满嘴答应了他。或许是坐在雪里太冷,大将军的脸红得很厉害,连耳朵根都跟充血了似的红。   大将军却好似丝毫感觉不到冷,向他红着脸笑着,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   太子祁昭看着他。   这宫中虽然凶险,可每个人都做足了表面,暗流汹涌的海面上一直是明媚的粼粼阳光。   太子见过了很多人笑,后来他长大,也看穿了每一张笑脸上的假惺惺。   可楚樾从没有。他向他笑起来时像雪里开出来的冽梅,像黎明时乍破的天光,像黑暗里烧起来的一把篝火,从来都直接得很,眼睛里总是像有一捧火在向着他烧一样,从不作假。   祁昭笑着看他,笑容略微发苦。   他目光微颤地看着楚樾,喉头发哽。   小楚将军,假若我哪天不是太子了呢?   假若有皇命下来,要你弃忠于我,你该当何?   祁昭很想继续问,可面对这张笑颜,这句话却在喉咙里哽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   半晌,祁昭也只好释然地笑起来,很是无所谓似的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等你下次回京了。到那时,你得接我出宫去庙会。”   楚樾说好。   那日风雪不大不小。   太子祁昭和楚樾一起坐在养心殿前的雪里,在楚樾要回北疆的当天,对着红如鲜血的宫墙前的风雪,说了一些蠢得没边儿的胡话。   反正都蠢到这地步了,再蠢一些也没关系。于是太子祁昭伸出手,要他跟自己拉勾。   “就像我六七岁那时候一样,”祁昭说,“拉拉我嘛。”   楚樾无可奈何,伸手与他小指勾住小指,拉了勾。   楚樾走了。   这一天里,祁昭再没有说任何有关宫内争位的事。带着楚樾回宫里喝了半壶酒后,祁昭送他出了宫。   他站在宫门口,目送侯府的马车离开。隐隐约约,他看见马车的帘子被掀开,楚樾似乎探出头来看向了他。   楚樾看了他很久。祁昭不知道他当时看着站在宫门前的自己想了什么,隔着慢慢大起来的雪,他也看不清楚樾看过来的眼神。   雪真是个好玩意儿,一下起来就能埋没很多有形或无形之物。   不论是东西还是情绪。   雪变大了,但好在老天有眼,傍晚楚樾要走时,雪又停了。   祁昭坐上马车去了城门前,去送楚樾。   二皇子祁烽也来了,还带来了公主祁箜。   祁箜和皇帝祁邕生得极像,尤其那双眼睛,是同样的一双丹凤眼,远处瞧着真是冷若冰霜,冰冷得不近人情。   一队要前去北疆的兵马整整齐齐地列在城门口,等着跟楚樾一起动身离京。   皇子女们前来送别,楚樾不能当没看到。   他下了马,一一笑着应过笑过。   祁昭本以为自己来得很早了,但没赢过祁烽。他下马车的时候祁烽已经到了,在和刚到城门前的楚樾打起了招呼。   他只好在一旁等着。   只不过好不容易见缝插了针,祁烽和祁箜一点儿机会都没给他。两人权当没看见他,拉着楚樾又是寒暄又是嘱咐,拖到太阳几乎下山,才松开了他,装作无奈地说他得走了。   说完表面遗憾无奈实则只想快点赶人的一番漂亮话,二人一回头,看见站在后面的太子祁昭,才露出惊讶神色:“皇兄!你是何时来的?”   “皇兄也真是的,来了也不过来说说话。”祁箜说,“难不成,皇兄是厌弃了小楚将军?”   祁昭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他没搭理这俩人,只是走来,交给了楚樾一块令牌。   他声音平静:“都收拾好了?”   楚樾忙应:“都妥当了。有圣上开恩,收拾得都十分齐整,殿下放心。”   祁昭皱皱眉:“那你也别太放心,得亲自确认一下。该带上的都带上了吧?你亲自看过了没?”   “殿下放心,都已亲自清点过。”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祁昭塞到他手里来的令牌。   是块皇家令牌。   楚樾愣了愣。   “你心里有数就好。”祁昭说,“既然这样,就快些去吧。虽说已要天黑了,但趁着雪还小,晚上多赶些路也好,药记着喝。”   楚樾应了下来,又问祁昭:“殿下,这令牌是……”   “啊,有这令牌,就与我在场无异。”祁昭说,“虽说你是去抵御外敌,对外敌来说这令牌没用,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拿上。”   “再说,这也算是我的信物。既然有它就等于有我,那你就把它当我,带着去打仗吧。”   “殿下此话……可不能带着殿下去打仗啊。”楚樾苦笑,“战场可凶险呢,可不能让殿下沾了血去。”   “行啦。”祁昭拍拍他胸口,“快去吧,日头真要落山了,我等你回来。”   “是。”   远处的落阳当真落了大半了,太子祁昭这样说,楚樾也就没有再多留。   他向他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带人离开了。   祁昭看着他带兵离开,城门在他离开时缓缓合上。   两名御林军站在门两边,牢牢守住大门。   仿佛这是一座太大的牢笼。   太子祁昭呼了一口气出来,抬头看向阴沉的天。   这几天少下些雪好了。   想着,太子心头上浮现起一个人。   他回头:“赵公公。”   赵公公低身:“老奴在。”   “回宫吧,”太子祁昭说,“我要去见父皇。”   “嗻。”   太子祁昭转身就走。   祁烽笑意盈盈:“皇兄去见父皇做什么?”   “问父皇能不能叫姜国师去请天。”太子祁昭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路过,看都不看他一眼,“毕竟跟二皇子不一样,我对小楚将军可是真心实意的,可不会虚情假意地送些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我得去找国师,让老天爷少下点雪,别误了小楚将军的路。”   说到这儿,祁昭已经走到了马车跟前。   太子殿侍卫悼风为他掀开了车帘。   祁昭终于回过头来,挑衅地朝他笑起来:“什么时候做到我这份上,二皇子再什么时候做取代我的梦吧。”   二皇子脖子上又爆出青筋来。   他又生气了。   太子祁昭心情好了不少,笑吟吟地坐上马车,哼起了小曲儿来。    第19章 祈福 “有人想跟我抢啊。”……   回了宫里,祁昭直奔养心殿。   已经入夜,但皇帝祁邕还没离殿。他还坐在高案上,手边是快要堆成小山的折子。   还在批奏折。   宫人把祁昭带了进来。   皇帝只抬眸撇了他一下,就问:“什么事?”   太子祁昭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礼。   “儿臣方才送小楚将军离京了,”祁昭说,“只是近日天寒地冻的,去北疆的路上又风高路远。小楚将军身上重伤刚愈,若这一路风雪交加,怕是对伤病不好。所以,儿臣想斗胆来求父皇,能否请姜国师来宫,为小楚将军请天祈福?”   大衡虽说不算封建迷信,但也颇为重视这些风水玄学。   历来的国师与祭司也都颇有水准,观星算卦看天象,甚至操控天相都不在话下。   从前,大衡是有祭司的。但自从姜家出现后,祭司一职便被免去,这等玄学之位就全权交给了姜家。   因为姜家实在厉害。   原本只需观星观天观相卜吉卜凶的国师,却在姜家那儿还能起阵来求雨求雪,大祭司的活儿也能一手包揽。   据老姜国师的话来说,是他们姜家能通天,十分厉害。   厉害倒是真厉害。   太子祁昭曾经亲眼看见过姜国师的厉害。   那一年大衡干旱得颗粒无收,姜国师便提议了以大祭祀来求雨。   他在宫中摆起法台架阵,脸上戴着一怪异的白色面具,手拿一把同样颜色惨白的骨铃铛,身穿一袭雪白长衣,衣角上也挂着叮叮当当一大串金色铃铛。   随着身后一血红的大鼓敲出闷闷的厚重声响,姜国师在皇宫的祭祀台上摇着铃铛起舞,边舞边向天上唱。   唱的词祁昭一个也听不懂,他跳的舞也很诡异。   祁昭没敢笑。   没笑是对的,因为姜国师刚跳了一会儿的舞,天上突然乌云密布。   唱都没唱完,就下雨了。   雨还越下越大,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宫外的百姓难以置信,又喜笑颜开,个个欢呼雀跃地奔向雨里。好多人赶忙从家中拿出木盆来,接住雨水。   宫内的百官们也兴奋不已,有人顾不上什么礼仪,说着是老天开眼,说姜国师当真能手眼通天。   大雨倾盆得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也看不清眼前事物。   太子祁昭看见姜国师还在台上舞。   他仍然向着天高唱。他张开双臂,仰天朝向苍天。   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滂沱的大雨浇在其上。伴着沉闷的鼓声,姜国师被打湿了发,脸上雨水淋漓,不断地摇着手上的骨铃铛。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国师脸上的面具好像在又哭又笑。   铃声和歌声从台上遥远地传下来,空灵得真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   虽然场面有点儿吓人,但姜国师一求后,大衡还真就解决了旱灾之事。   太子祁昭那时还小,后来长大些,知道了旱灾的严重,便一日比一日地敬重姜国师。   皇帝祁邕也很敬重姜国师。   据他说,姜国师家中世代都是国师,个个都厉害得很。   听了祁昭想让姜国师为小楚将军祈福,皇帝祁邕沉吟半晌。   他看了看殿外,似乎有点纠结。   看出他的纠结,一旁的大太监冯公公说:“陛下,老奴觉得太子殿下这提议不错。北疆那边战事吃紧,正缺这一队兵马和小将军呢。若路上能无风无雪,小将军能早些到的话,对北疆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皇帝一想也是,张嘴刚要说什么,殿外忽然又进来一位公公。   公公进了殿里,冯公公赶忙过去听信。   听完了话,冯公公回到皇帝案边,道:“陛下,国师姜明仪到了宫前,想进宫与陛下一见。”   太子祁昭讶异。   皇帝的眼底也闪过一丝疑惑:“怎么这么巧,正好就来了?”   “姜国师嘛,定是算到皇帝会召见了。”冯公公说,“姜国师可真是从不算错卦,不愧是陛下的一把好手。”   皇帝嗤笑一声,挥了挥手,让冯公公放人进来。   姜国师进了养心殿。   姜国师是朝上正一品的官,进宫穿的是一身正红。   虽说很是厉害,但姜国师还不算太老,一头乌发中虽说有了不少白发,但实际上也才三十有五。   他脸庞略显瘦削,眼睛上盖着一层黑布。   姜国师已经眼盲,常年以这样一层黑布蒙眼。   倒不是因着什么意外才目不能视,听说这是姜家的传统。凡是姜家家主,为大衡国师之人,都要如此割去双目。   姜国师面带笑意,明明已经眼盲,却不知是怎么发觉出祁昭的。他先向他行一礼,才又向皇帝行了一礼。   姜国师对皇帝说:“臣入夜时卜卦,算出小楚将军今日要动身回边关去。小将军身体抱恙,这一路上难免会遭风雪。臣心想,不如由臣来为小将军祈福一二,便入宫来了。”   话虽如此,他肯定是算到皇上会召他进宫,才自己就来了吧?   好歹是做到大国师了,不能戳破皇上心事这种事儿,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太子祁昭心里念叨。   “你倒心思缜密。”皇帝放下手里的笔,“正巧,朕正想派人召你入宫,为的就是给小楚将军祈福。你既有心,也省了事了,且去请天祈福吧。”   “臣遵旨。”   姜国师领了命,回身离开。   姜国师离开养心殿,太子祁昭也放下心来。   他也向皇帝行礼:“那儿臣也告退了,多有叨扰父皇,儿臣有罪。”   “慢着。”   皇帝叫住了他。   祁昭身子一顿,没起身,等着皇帝把话往下说。   皇帝祁邕让他起身来,又招呼他坐到旁边那把云龙纹椅上。   “去,”皇帝招呼冯公公,“给太子奉杯茶。”   “嗻。”   冯公公端茶来了。   茶到手里,祁昭就知道,皇帝准备好了一肚子的长篇大论。   不然才不会给他奉茶,说完话直接赶他走就得了。   祁昭浅浅酌了口茶,询问:“父皇是有何事?”   “二皇子今日,忽然说也要去送小楚将军。”皇帝慢慢悠悠地道,“都是去送人出京的,你二人,定是在城门相遇了吧?”   话一开头,祁昭就知道皇帝什么意思了。   “都是去送小将军的,自然是遇上了。”祁昭说。   “二皇子都说了什么?”   “小将军是去北疆抵御外敌,北疆外是雪原上的狼族,厉害得紧。小将军这一去无比凶险,二皇子自然是说了关心小将军的话。”祁昭说。   皇帝嗤笑一声。   他抬抬头,给了冯公公一个眼神。   冯公公心领神会,立刻把殿内其余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宫女太监一个不留。   待人走干净了,冯公公还去了殿门和窗边,一一开了条缝,都确认了遍。   确认每一处都锁得很紧且无人在外。   冯公公再次关紧门窗,回头向皇帝低身,示意没问题了。   殿内就只剩下了太子和皇帝,还有赵公公和冯公公。   皇帝轻出了一口气。   他也松了松肩膀,语气放松不少,对太子说:“你也不傻,更不小了。有些事朕不同你直说,你也能知道。”   “我知道啊,”祁昭也往后一靠,一脸无可奈何,“有人想跟我抢啊。”   “抢你什么?”   “什么都抢啊。”祁昭说,“太子也抢,小将军也抢。”    第20章 担忧 你永远是太子   “太子也抢,小将军也抢。”   祁昭靠在云龙纹椅上,仰头望着养心殿富丽堂皇的殿顶,嘴一瘪,装得可怜巴巴,“怎么办呐,父皇,今儿个可是带着祁箜公主去与我抢了。”   “朕知道。”皇帝祁邕声音平淡,“你和二皇子前脚刚走,后脚静妃便也来了,说公主也想去送送小楚将军,求朕允了。”   “她倒不白来。静妃还打着算盘,试探问朕,小楚将军二十有余,已到了婚嫁之时,若是能打退北疆狼族,凯旋归来,除了该赏赐的,是不是要为他赐一桩好婚事。”   太子祁昭懂了什么,面露讶异:“静妃是想将三公主嫁与小楚将军?”   皇帝点头:“正是。倒也合情合理,一位年纪轻轻就去边关征战的大将军,若能凯旋归来,赐婚一位公主过去,也好表朕的看重与感激,百利而无一害。”   祁昭突然没来由地心悸了一下。   他犹豫片刻,说:“可三公主还小吧?这还没及笄呢。”   太子今年也才十六,二皇子比他小了三岁,三公主更是才十一,离婚嫁还早。   “就算还不到年纪,提前定了婚事也好,小楚将军值得托付。要嫁给他的是当朝公主,这等荣耀,他也不是不能再等几年。”皇帝说,“静妃定然是这么想的,她也有打算。大衡如今四面受敌,除了北疆,其他三处边关也都受着外敌虎视眈眈。”   “虽说另外三处边关没像北疆这样水深火热,可若是哪日局势到了,说不定公主还需要被送往敌国和亲。”皇帝叹气,“静妃就怕公主被送出去,受委屈。朕看起来像用女儿换边关安定的皇帝么?她未免也太不信任我。”   “历来哪个皇帝没干过这种事儿。不是父皇失信,是历来先帝都爱这么干。”   皇帝祁邕嗤笑一声:“那你是想让三公主嫁给小楚将军?”   太子祁昭喉咙里一哽,哈哈干笑两声。   皇帝: “这当然不得行了。”   好歹是他老子,皇帝看出了他不知如何回答,便说,“若是三公主许给了小楚将军,就不知能给他吹多少枕边风了。三公主又和二皇子交好,到时候你该多尴尬。”   这倒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但这并不是祁昭刚刚说不出话来的主要原因。   祁昭心中难宁,一听到三公主可能会被赐婚给楚樾,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发堵。   可能是和三公主不太对付,不愿意她嫁给楚樾。   毕竟三公主嫁给楚樾,就意味着他和楚樾要生嫌隙。两人之间多半会渐行渐远,说不定还会反目成仇。   眼前浮现起白日里还和他坐在雪里,满口答应他会回来的楚樾。   祁昭不想跟他反目成仇。   楚樾是很好的一个人。祁昭想像他父皇与楚大将军一样,永远跟楚樾真心换真心,永远有话可说,永远会为彼此竭尽全力。   “二皇子想与你抢太子之位,朕都知道。”皇帝说,“太后已不喜你母后许久了,她很早就想让朕改立太子,只是朕从不同意。眼下二皇子大了,你也不小了。二皇子已知道夺位之事有多紧要,小楚将军这好不容易又回来了一次,二皇子就赶紧出了手。”   “虽说有些贸然,但再不出手,多半就真抢不过来了。那可是小楚将军,冠军侯家唯一的公子。有他在,那可真是如虎添翼。”   皇帝说,“但你不必担心。你是朕与皇后的儿子。只要朕在一天,太子之位就不会落到别人手上。”   “有朕在,你便永远是这大衡的太子。”   皇帝声音平静,面容也十分沉静。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稳得像座巍峨的山,透着一股哪怕风吹雨打狂风暴雨都绝不动摇半分的、绝对的安宁。   虽说早知道皇帝会是如此态度,但祁昭心里还是免不得暖了几分。   他轻轻笑起来。   “你心里有分寸,我也无需同你多说什么。二皇子要和你夺,你便跟他抢就是。他有太后和母妃,你有父皇和母后,不比他差哪儿去。”皇帝说,“你还不是皇帝。但天若是塌下来,也有父皇替你撑着。”   “父皇啊,再说我就要哭了。”   太子祁昭还真吸了吸鼻子。   皇帝笑骂他:“跟你母后一个样,听不得人说这等好话,听多了就开始这一套。”   太子祁昭傻嘿嘿地乐。   “行了,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些罢了。”皇帝说,“莫怕那小子。你是皇后所出,朕偏爱皇后,自然也会一同偏爱你。小楚将军那边儿,就算是要赐婚,朕也会寻他人,不会将三公主赐过去。”   祁昭听了这话,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还是闷得慌。   他也不知道自己闷什么,皇帝都说了三公主不会嫁过去。   这不是很好了吗?   楚樾肯定是要婚娶的,皇家赐婚下去,会给他一桩好婚事,这还不够?   祁昭有些看不懂自己了,他不明白自己在心慌个什么劲儿。   祁昭喝了一口茶。   “姜国师前月有卦,道是北疆之事不必担心。他的卦象说,虽说事有坎坷,但终将云破月明。话说得玄乎,但朕听着,是能打场大胜仗,凯旋归京。”   皇帝说,“虽说北疆那处打得僵着,但一直是有来有往,双方势均力敌。姜国师既然如此说了,那大约是无需担心的。”   “卦象的事,朕未曾与小楚将军说。别让他心里有卦,那可就有了侥幸之心,说不准一个不好就打了败仗。你也注意些,往后与他书信往来,别提及卦象。”   祁昭应下: “是。”   “二皇子会不会抢走小楚将军,朕拿不准。但他就算抢走了,你也不必担心。朕耳根子不软,就算冠军侯来进谏,你也仍然会是太子。”   祁昭哭笑不得:“儿臣谢过父皇。”   一盏茶喝完,皇帝也说完了话。   起身行礼道辞,祁昭离开了养心殿。   出了养心殿,往平乐殿回去的路上,太子祁昭正好迎面撞上姜国师。   姜国师看起来是刚请天祈福完,身上正穿着那件祈福祭祀用的白铃衣——衣角上系了一串叮叮当当金铃铛的那件,一走起来就响个不停。   姜国师手里抓着白骨铃,另一只手上则拿着每每做法都会戴的怪异面具。面具是半面面具,只会遮住眉眼。面具和这身衣服同样惨白,两条弯线对称地画在一双眼睛的位置上,好似一双闭着的双目。没丝毫表情,看起来无悲无喜。   姜国师向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祁昭也向他行了礼,又允他平身。   “姜国师祈福完了?”祁昭问,“如何?小将军这一路是否会有风雪,国师可算得出来?”   “殿下放心,方才祈福过后,臣便立刻起了一卦。小将军往北这一路上,虽说免不得会遇上些风雪耽误两日,但不曾难行,一路行军时风平浪静。”   祁昭松了口气:“那真是多谢国师了,请国师向父皇复命去吧。时候不早了,待到明日,我派人去国师府上,送国师些赏赐。”   “多谢殿下。”   姜国师向他行礼,也不多说,道辞而去了。   走出去几步,姜国师忽然停下。   “殿下。”   太子祁昭也走出去一些了。被人叫住,他回过头。   姜国师正笑着望他。   “殿下所担忧之事,不必过分担忧。”姜国师说,“这世上许多事,其实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殿下不妨抬头看看天上……纵使天上阴雪连绵,那也是一时的。阴云后面,永远是一片苍天。”   “殿下望着云,就忘了云后面还有日月,日月后还有苍天。殿下可不能被阴云一吓,就忘了云是会散的,只有日月才会永恒。”   “日月终是日月,”姜国师说,“殿下当真不必忧心,有些人就如日月一般的。瞧着会被阴云掩埋,但从不会随阴云而散。”   说罢,国师向他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望着姜国师像一把雪雾似的消瘦身影,太子祁昭一头雾水。   他嘟囔着:“大国师说话是有点儿玄乎哈。”   侍卫悼风说:“殿下所言极是。”   太子祁昭转头看他:“你听懂了没?”   悼风说:“没有。”   “……”   祁昭抽抽嘴角,朝他挥挥手:“行了,回殿睡觉。”   “是。”   走了几步,祁昭想了想,很听话地抬头看了看天。   天还是很阴,看起来今晚又要下雪。   太子祁昭走了一路,没想明白姜国师到底什么意思。    第21章 纷争 “殿下,小将军的来信。”……   皇帝祁邕曾说,姜国师本事过人,卦卦不空,人也仁慈,礼数颇好,说话柔声细语,当真是像一捧柔雪一般的人——唯一的毛病就是说话像打哑谜。   太子祁昭心说能有多谜?   反正他在朝上没看出来。大国师虽然说话拐弯抹角了点儿,但还是能明白意思的。   今天他总算明白了,皇帝这个比喻真是非常恰当。   姜国师在朝上说的话还算明白话,可对着太子祁昭的一通什么日啊月啊天啊云啊阴啊下来,祁昭愣是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   怎么每句话分开能听懂,一合起来就成天书了?   真听不懂,比他三岁时就被太傅拉着看论语时还迷茫。   夜深了。   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   太子祁昭已经保持这个样子一炷香了——他坐在床榻上,一如既往地手里拿着本论书,人却抬着头,眼神呆呆地望着远处。   赵公公心里有些想笑。   姜国师几句话把太子说傻了。   赵公公是太子殿的公公,很有职业素养。   他压着笑上前,弯身道:“殿下,可是在想姜国师方才在路上的那些话?”   祁昭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   “那到底什么意思?”祁昭又抓着他问,“赵公公可听懂了?”   “殿下真是太看得起老奴了。太子殿下这般聪慧尚且迷茫,老奴这等愚笨之人,又怎么能懂呢。”   “哦……”   祁昭叹了口气,又默默把头扭回去,继续愁眉不展。   “殿下不必忧愁。”赵公公说,“太子殿下平日课业繁重,有所不知。姜国师此人,若是说些与卦象天命这些有关的话,那是常令人云里雾里的,这在民间与朝上常有耳闻。”   “不止对着臣子百姓,有时对陛下也是所言如云雾般不清不楚。因此,陛下也曾不悦,质问过姜国师这是为何。姜国师便说,是因国师能观天星、问因果、窥天机、见苍天,参天卦,所有事情尽能知晓。可所知之事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若说得多了,便会搭上其中因果与反噬,对国师自身与大衡都颇为不利。”   “因此,姜国师才不能说得太多。有想说的,也只能说些云里雾里的暗示。”赵公公说。   “原来如此。”祁昭说,“怪不得父皇曾跟我说,姜国师若要做什么就让他去,若要我做什么,那就什么也别问,去做就好。”   赵公公笑了声:“陛下决断贤明。”   祁昭又叹气:“可就算是这么回事,说出来的话别人听不懂也没用啊……”   “即使听不懂,可字里行间里也能迷迷糊糊听个大概意思呀。”赵公公说,“国师已说了,殿下不必太担心,许多事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既是如此说,那就是殿下所担心的事都会迎刃而解,是好事啊。”   祁昭想想也是。   他说:“你说的倒也在理,只是我不知道国师所说的到底是哪件事啊。”   赵公公苦笑:“是了,殿下如今所忧心的事实在是多。”   二皇子要抢太子。他都抢到明面上来了,说不定背后贤妃还鼓吹了什么,说不定太后也打了什么算盘……   还有小楚将军。虽说太子祁昭知道小将军对自己用情至深,他相信小楚将军不会被轻易抢走。   今日一别,瞧着他也是铁了心地要选太子。   可人心易变呐。城门一关,人一不在,祁昭心里一空,忽然又开始拿不准主意了。   他真的不会走吗?   宫里险恶的事太多了,祁昭忽然发现自己很难坚定地去相信什么了。他知道小楚将军现在对他是真心,他也相信他现在的真心,可真心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真心会变的。   权力面前,地位面前,金银面前,生命面前。   什么真心。   太多人都这样了,为了那些权利地位金银,能轻易丢掉所谓真心。   太子觉得小将军一定不一样,可他又看过太多这样的事了。太多以为对方不一样的人最后都落了俗套,自以为的“不同”其实都是“典型”。   于是太子也拿不准主意了。   但姜国师那样说,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太子不知道。他站起来,走到书案后面,从梨木柜子里拿出几封发黄的信。   他来来回回读了几封旧信。   太子觉得自己有点儿窝囊。   他没法坚决地不信,也没法放下心来永远相信。他一边想相信小将军现在的真心,想和他永远真心换真心;一边又害怕对方某日变了真心,会像今日那样笑着对他举刀。   太子祁昭叹气。   宫里没有那么多日子给他黯然神伤。   送别小楚将军离京像是在宫里开了一把信号枪,二皇子要与他争位之事彻底在争抢小将军的事儿上被拉上了明面。   次日开始,祁昭就没安宁日子了。   太后一早就把他叫进宫里说话,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太子祁昭干笑着一一应下。   没几日贤妃也来了,说二皇子年岁也到了,也该上些课了。   说了半天,她是想要太子的太师与太傅也来教导教导二皇子。   皇帝当然不愿,开口就驳回了回去。   毕竟二皇子并非无人教导,只是贤妃觉得那位太傅不如太子的太师与太傅,想要太子身边的太傅去教二皇子。   皇帝毕竟是皇帝,贤妃再怎么出身高贵,再怎么得太后宠,也不敢说得僭越,只好无功而返。   贤妃无功而返,去找了太后。太后咽不下这口气——在她眼里,二皇子可比太子好太多了。   她又去寻了皇帝,拐弯抹角了一通,说的还是这件事。   惹得皇帝又恼,但最后也没松口。   皇帝毕竟是皇帝,一国之主,是为天子。   太后再怎么是太后,是他生母,也不会真能压了皇帝一头。   这宫里,能做主的只有皇帝。   她也没能强求,只是闹了一场不愉快。   太师唉声叹气,拐弯抹角地提醒太子小心,说安宁日子恐怕要没有了。   太子心说他知道啊。   之后二皇子也落了水,贤妃和静妃把锅扣到了太子头上。   皇帝心里明镜似的,都清楚得很,就只意思意思关了他几天禁足,暗地里派人去查贤妃。   可好不容易抓到他一个错处,太后赶紧趁机带着贤妃去养心殿中,苦口婆心地请皇帝罢免太子的垂帘听政,换二皇子上去。   “太子如今做了错事,便要有认错的样子,就该受些责罚。让他知道,犯了错,是要丢东西的,有了惩戒,他也才好改进。”太后说,“也并非以后就一直罢免下去了,只是让他退下去一段时日,让他明白,他二皇弟也是能担得起江山社稷的。”   “有了威胁,紧张起来了,太子也能做得更好。皇帝,可得看得清些,别一味地宠爱太子。”   皇帝笑了声,没立刻下决断,只说要思量一番,就请太后与贤妃回去了。   当晚,皇帝去了太子殿,将此事告诉了太子,随后问他想怎么做——他经常这么干,为了看看太子处事是否得当。   “他能不能去听政,全凭朕一句话的事。”坐在平乐殿的椅子上,皇帝说,“我自然可以一口回绝。太后即使再位高权贵,也比不过朕这一国之主。她做不了主,皇子们的事,全都听朕的。”   “可即使这次回绝了,依然有下次。”   “园里若有杂草,只一点一点拔去土地之上的,杂草便总会无穷无尽地长出来。”   皇帝说,“总往外长的杂草,总会惹人心烦。你说,若想让这园子里清净下来,该怎么做?”   话说到这份上,太子自然是懂了。   况且,人家都骑到脸上来了,再没反应就太过分了。   毕竟太子祁昭不是个等死的真窝囊,他只是在关于楚樾的事儿上有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窝囊。   于是他如此回答皇帝:“自然斩草除根。”   皇帝很满意,他喝了半盏茶后起身离开,道:“朕等你。”   皇帝回去后,太子被罢免了垂帘听政之权,二皇子取而代之。   太子并未慌张。   他安排能出殿的悼风去收买了贤安宫的宫人。   悼风还偷偷趁夜潜入,将一把香丸塞进二皇子的柜子深处。   几日后,太子解了禁足。   为了做戏给二皇子看,祁昭佯装着急地进了几次养心殿,就这么等了半月。   半月里,二皇子垂帘听政,每天都横着走路——虽然他还是把那副谦卑的样子端得很好,但祁昭每每与他相见,二皇子都会抬抬头,很努力地想拿鼻孔看看他。   太子祁昭看见他就想笑,懒得多搭理。   半月后,贤安宫的宫人传来了消息。   宫人说,贤妃又要收买太子殿的宫人,她已瞧见了。   在贤安宫的宫人已拿到陷害皇子的铁证。   ——祁昭事先嘱咐过太子殿所有宫人,如果贤妃想收买他们,必须都要答应。   因为他要抓到贤妃收买人的铁证。   太子祁昭不动声色地又等了一会儿。   太后每隔几日,就会在入夜时去养心殿看皇帝,在他耳朵边上时不时地提及几句二皇子。   掐着点算着太后该去了,太子便立即动身前往。   他到了养心殿,就和皇帝说想回朝上听政。   太后嗤笑一声,表面苦口婆心实则冷嘲热讽了他几句,太子充耳不闻。   他挤出几滴眼泪,对皇帝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毕竟他自己还落过水。再说皇子们都落了水,四皇子和他落水时从未抓到过人,怎么二皇子一落水,马上太子就露馅了?   此事定有蹊跷,他都是太子了,还害二皇子做什么。一定是有人栽赃,不如再去二皇子宫里查一查。   皇帝自然允了。   这一去,被太子收买的宫人找出来的铁证就被翻了出来。   悼风事先放好,用来栽赃用的香丸也跑了出来。   事先买通的太医闻了闻,随后大惊失色,说是昏神香丸。   ——昏神香丸早已是禁香。它具有迷人心智,使人致幻的作用,而所见的还都是十分可怖之事。   有人被香引诱,瞧见已故亲人,就随着去了;有人瞧见害了自己的恶人,于是疯了一样拿起刀冲上去乱砍,说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这香丸威力巨大。早些年被造出来卖时,民间就多了许多失足落水和突然自杀的惨案,也出现了更多罪大恶极的杀人放火之事,皇帝早就取缔了,已是禁香。   翻出这个东西,便有依附皇后的嫔妃立刻识相地说:“难不成,何贵妃当年落水……”   “就是闻了昏神香,见着了水里的四皇子,才非要跳下去!”   众人说得惊惶,皇帝勃然大怒。   贤妃已经傻了,百口莫辩:“皇上!臣妾从不知这什么昏神香丸……这已是禁香了,臣妾去哪儿弄来呀!”   她确实不知道。   毕竟那个是太子让悼风偷偷塞进来的,是栽赃贤妃用的。   那也不是什么昏神香。   那其实是宫里最普通不过的安神香,太子让宫女去外面摘了几棵花花草草回来,捣碎了后用那香丸滚过一遍,让它沾上花香之味,就拿过来蒙人了。   反正昏神香是在太子出生头年取缔的,都要十七年了,早就没人记得什么样了。   事关皇子和已故嫔妃,贤妃也说不清了,毕竟宫里搜出来她收买宫人的铁证是实打实的。   贤妃说不清,就被皇帝一句话降成贵人,打入了冷宫。   二皇子面色惨白地被禁足,太子祁昭重回朝堂听政。   一切尘埃暂时落定,朝中悄悄说二皇子的高贵出身才配得上太子位的声音也低了不少。   正好初春三月,殿外的树冒了新芽。   祁昭首战告捷,赵公公满面红光地恭喜他。   殿门大开着,祁昭望着外面的满园春色,淡淡喝了口茶:“我觉得我做的事儿挺脏的。”   “殿下说笑了,这宫里谁能干净呢。又不是山上修仙的,宫里是要摸爬滚打爬刀山游火海活过来的。”赵公公压低声音说,“莫说殿下了,二皇子三公主就不脏么?殿下已比他们干净多了。再说了,也是皇帝允您与二皇子争的。”   那倒也是。   只不过……不知道皇帝知不知道,那把香丸是祁昭放的。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儿子这么脏。   祁昭又喝了口茶,哼了几句小曲儿。   压了二皇子一头,还将了这么大一军,他还是高兴的。   “小楚将军若是知道殿下赢了二皇子,定然也会高兴的。”   “那还真说不好。”祁昭说,“在他心里,我好像还挺干净。”   “殿下莫忧虑这个呀……”   殿外忽然来了人,赵公公闭了嘴,出门去看。   片刻,赵公公回来了,手里拿着封信,面露喜色。   “殿下,小将军的来信。”赵公公说。   祁昭一怔。    第22章 窗户 窗帘后面有东西……   楚樾寄了信来,祁昭却没敢从赵公公手里接过来。   或许是和二皇子没有硝烟的战争刚落下帷幕,太子祁昭总觉得自己手上还脏着。见着赵公公拿回来的书信时他恍然一瞬,无端心虚,竟然有些不敢接。   他没接,恍惚间总觉得自己手上真的还脏。转头叫宫女来为他梳洗了一遍,才从赵公公手上取过了信件。   从北疆送到京城,信件经历许多颠簸,拿到手上时已经有些发皱。   祁昭小心翼翼拆开,展开了信纸。   纸上字迹清秀干练,笔锋有力利落如劈刀挥剑。   【太子殿下: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自我离京,已过数月。北疆仍然战事连绵,雪原之上尸横遍野。】   【但好在父亲骁勇善战,进退有谋。有父亲领兵征战,近日战况甚好。想必殿下应当已经得知,北疆狼族已接连败退三座城池。边关之事,殿下请不必忧心。】   【此次重伤回京,幸有殿下为我奔走。多亏殿下,臣才能迅速好转,得了兵马,重回北疆。】   【在京中养伤时,偶然听闻许多宫中流言。】   【殿下不愿同我说宫中之事,我也不会过问。殿下若想让我不曾得知,我便不曾得知。】   【只是,殿下虽是笑着送我离京,可看起来仍然担忧许多身边之事。我虽愿听殿下的话,可不忍殿下苦恼,故而斗胆提笔写下此信。】   【殿下尽可放心。】   【不论日后如何,不论殿下是否能一直高坐太子之位,臣都会跟着您走。】   【不论是否有皇命下令。】   【哪怕今上不要我忠您,我也不会听进半句。】   【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不比战场好到哪儿去。我知道殿下无奈,也知道殿下受过了委屈。待北疆得了大胜,我便回京去。待那时我有了战功能受封赏,我便向今上在京中讨一御林军的职位,守着您,直到您继位。】   【殿下。臣的忠心,天地可鉴真假。】   【臣始终愿为您万死以赴。从前是,今日是,往后更永世不会变。】   【若有半句虚言,便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请殿下放心,也请殿下在宫中多加小心。】   【二皇子似与三公主有所勾结,请殿下务必多为自己谋算一些。】   【北疆还在下雪,已有整月不见晴天。寒风着实刺骨,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殿下。还望再见之时,京中能瞧见绿叶新芽。】   【阳光底下,殿下最是好看。】   太子祁昭靠在窗边。   信读完了,他发了会儿呆,又从头看了一遍。   就这么一遍一遍地读了好几个时辰,等到天边太阳都落了,祁昭才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案上烛台拿过来,把信给烧了。   赵公公吓了一跳:“殿下!?殿下怎么把信给烧了,这可是小楚将军来的信呐!”   楚樾寄来的信,祁昭总是小心翼翼地收好。   祁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信纸在火里烧黑:“这封不行。”   赵公公愣了愣:“为何不行?什么不行?”   “写的净是些只有我才能看的东西。”   说到这儿,祁昭哧了一声,笑了起来,“铺纸拿墨,我给他写回信。”   赵公公一头雾水,给他拿墨去了。   祁昭把烧起来的信纸丢进一旁宫女端来的瓷碗里,甩了甩手。   外头太阳落山了,祁昭忽然感觉一身轻松。   他望着在碗里被烧成灰儿的信纸,心情大好。   这大不敬的莽人。   祁昭在心里悄悄想,真是打仗打得胆大包天了,都敢在信里直说不会听皇命了。   有了楚樾这封宣忠的信,太子祁昭心情好了不少。   毕竟这贤妃一事是祁昭第一次插手宫廷纷争。一出手就这么脏,他隐隐约约地有些怕楚樾知道他居然还会栽赃陷害,居然一手做了这么脏的事。   毕竟楚樾看起来真的觉得他很干净,祁昭觉得他是把自己当成天上明月光的。   干干净净,遥不可及。   但有了这封恨不得把“殿下我愿意为你去死”写出来的宣忠信,太子祁昭一恍然,才想起来,在他跟前乖乖顺顺的小将军可是个“将军”。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血海里挣扎着喘气,手里那把长枪早就沾满了血。   他能不知道吗?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天地间人是要踩着人踩着尸骨才能往上爬的,世道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祁昭忽然就有了自信——他自信就算楚樾知道他陷害了,也会想办法帮他把隐患都给偷偷处置了。   太子杀人他抛尸,太子下毒他掩护,太子抢劫他放火。   祁昭很有这种自信,后来也证明他是对的。   一年后,北疆狼族降了,北疆军凯旋回京。   楚樾得封冠军侯。   封礼后,他去了平乐殿。祁昭屏退宫人,悄悄告诉他,贤贵人当初其实没用昏神香害何贵人,那把香是他塞进去栽赃的。   楚樾闻言大惊。   他沉默片刻,眼珠子悄悄滴溜溜一转,开口第一句话是:“殿下处置干净了没?”   “挺干净的吧。”   “知道此事的人有几个?活着的还有几个?”楚樾问他,“若是不亲近的,可不能留。可否有宫人还知道?若需处置,我去替殿下悄悄埋了。”   他的反应和太子祁昭想的丝毫不差,于是祁昭就笑出声了。   看他笑了,楚樾更着急了:“殿下别笑了,细想一想,处置干净了没?这若是让陛下知道了……”   “他不知道。”祁昭说,“没关系,我都处置干净了。”   说实话,祁昭也不清楚皇帝知不知道,反正贤妃被降成贵人之后,皇帝和他就很默契的一同对这事儿闭口不言,好像俩人之前都没说过什么斩草除根的话。   皇帝或许也知道那把香是太子放的。祁昭后来觉得他应当是知道的,毕竟当年是皇帝亲自处置了昏神香,他应该是认得原本的香丸的。   但他没说。   后来一想,祁昭又想起来,那日太医说那是昏神香丸时,皇帝的脸色有一瞬间不太对。   他应该知道。   不过毕竟这事儿不光彩,也不好夸他干的漂亮,皇帝才眼瞎耳聋了这一回——再加上确实是皇帝要他出手治了贤妃的,包庇下来也在理。   皇帝肯定也看贤妃不爽很久了。害死四皇子害了太子的都是谁,他其实清楚得很。   听说皇帝在争储的时候也没少干坏事,祁昭觉得他说不定还会欣慰。   欣慰太子原来也这么损,太好了,真是后继有人。   贤妃被打入冷宫一事后,二皇子和太后都老实了不少。   贤妃——贤贵人就那样被一直关在了冷宫里,那之后太子祁昭就没见过她。   皇帝把二皇子给了与皇后交好的燕妃。   不过二皇子已经长大,放在燕妃膝下也没能掰回来。贤妃一事后,二皇子在皇帝跟前地位狂降,母妃又被关在了冷宫之中,祁昭时常能感觉到来自于他的恶毒怨恨的视线。   但他不在意。   二皇子在这之后仍然时不时地跟他起冲突。祁昭时不时地被他使的绊子绊到,但大都不痛不痒。不论闹得多严重,都没危及过他的太子之位。   只是二皇子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怨毒。   二皇子在恨他搞他弄死他这条路上从来没放弃过。   太后也是真的喜欢他……若是和太后联手,里通外敌,放了兲国的敌军进京,害死祁昭,自己上位……是很有可能的。   因为太子,太后也和皇帝起了不少冲突。太后总是苦口婆心地劝解,表面听着十分语重心长,可中心思想尽是废后换太子。   皇帝总是不耐,双方频频不悦。   到后来,太后都对皇帝凉薄了,瞧着是已经没了任何情分。   皇帝却丝毫不慌。   他甚至和太子说,本身就和太后没什么情分可言。   祁昭胡思乱想着——陆青泽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昏黑,是卧室的天花板。   陆青泽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刚刚又做了一场梦。   他莫名浑身酸痛,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已经是深夜凌晨。   床边的窗帘已经被拉紧了,大约是楚樾看他睡着了,进卧室来为他拉上的。   陆青泽揉揉眉眼,躺在床上长叹了口气。他翻了个身,闭上眼准备继续睡,可怎么都睡不着了。   一种莫名的不安忽然袭上心头。   陆青泽翻身坐起来,心里头忽然就有种不适感。   他对着客厅叫了声:“不辞?”   没人应他。   连连唤了几声,得到的都只有沉默。陆青泽心里发毛起来,于是下床,拿起椅子上搭着的外套,披着出了门,一看,客厅里空空荡荡。   被收拾得齐整的屋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陆青泽有些怔神。   楚樾不见了。   突然,陆青泽背后一凉。   有什么人在背后用杀意腾腾的目光盯着他一样,陆青泽感到有刀似的视线射向后脊骨。   他立刻回头,身后也是一片空荡。   一阵凉风却吹来。   是窗帘。   窗帘在飘。   卧室的窗户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开了,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风把窗帘吹得悠悠。   怔了片刻,陆青泽走上前去。   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拖行的声音,陆青泽拉住窗帘,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心一横,陆青泽一把拉开窗帘。   一张鲜血淋淋的白脸浮在窗后,瞪着空洞的双眼看着他。   它咧开嘴,向他笑起来。   咚咚,它拍了下窗。   随着窗户敲响,两个血手印应声印在玻璃上。   玻璃晃了两下,吱呀一声,本就开着的缝又大了些。   ……它似乎可以进来了。    第23章 援救 “雨声滂沱,他向外走,去救众人……   凌晨时分, 夜深人静。   路边的路灯投射下来一圈圈暖黄的灯光。   死寂一般的黑夜里,公?寓楼底下一片沉寂的安宁,门店都已经关门大吉。   大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四周也杳无人烟。   鸦雀无声。   空有风声。   忽然?,四周起?雾。   白茫茫的雾里, 一道惨白身影缓缓现身在公?寓门口的屋顶上,似乎正是前些天在地铁站附近被楚樾一枪戳死的那白衣鬼。   原本?安宁的夜里突然?起?风了。邪风像哭一样呼啸起?来, 把那人衣角吹得猎猎。   路边的路灯突然?接触不良似的闪烁了几下,吡咔一声碎裂爆炸,落下一地碎屑,灭了光芒。   惨白人影不声不响。   他佝偻着腰,沉默安静地站在那里。片刻,他嘴里响起?嘶哑的咯咯声,像是在愤恨不已地咬牙切齿。   黑暗里,忽然?有铁甲相撞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 越来越近。   一道血红身影走到公?寓门口的大门门前。   惨白人影低下头,看见了披风猎猎阴甲反光的鬼将军。   楚樾身上再次冒起?了黑漆漆的鬼气, 一身血味儿,脸上青筋暴起?,血红的裂痕蔓延着整张脸,瞧着十分恐怖。   他抬头望来,声音低沉:“差不多行了吧。”   那惨白人影咯咯地笑起?来。   “为何?”他嘶哑地低声说,“就差一点……只要这次, 我赢了……你就,前功尽弃了。”   楚樾皱皱眉。   “你从?没赢过我。”楚樾说,“都两千年了, 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赶紧放下……”   “你要撑不住了。”   惨白人影打断他,楚樾一哽,余下的话立即湮灭在了喉咙里。   见他这样,惨白人影吃吃笑了起?来,笑得两肩发颤。   “你要撑不住了——你当然?要撑不住了!”他大声地嘶哑笑起?来,笑声断断续续,“楚大将军!我早告诉过你,你熬不过我的!”   “那国师告诉了你方法又如?何?楚樾!你就算成了厉鬼,能撑几个千年!?”   惨白人影哈哈大笑,楚樾沉下脸色,眉眼间?黑得几乎能淌下墨来。   屋顶上那人笑了半晌,笑得前仰后合举止癫狂,上气不接下气的,到最后都哑了声音。   终于,他停下笑声,直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歪身子,往旁踉跄一步。   再开口,他声音平静许多,冷嘲热讽着:“叫我差不多行了?……要我说,这话该我对?你说。”   “有什么?意思呢,冠军侯……本?来可以做开国功臣,可以领万千功赏……可以名垂青史,可以光宗耀祖……可偏偏就要把自己做成千年不死的怪物……真值得?”   “与你无关。”楚樾说。   惨白人影噗嗤又笑,声音讽刺:“太?子早死了。”   楚樾浑身一僵。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那张早已毫无血色的青白的脸竟然?又白了几分,一双血眸也骤然?收缩。   “过了千年,生生世世轮回转生……那早就不是太?子了。”惨白人影说,“还需要我告诉你吗?两千年里,除了太?子,你不是也去寻过父母么??不是也去寻过昔日同袍吗?”   “谁还是你记忆里的那人了?谁又还记得你是何人了?”   “谁都不是了,楚将军。轮回转世,忘却前尘,生生世世……什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什么?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不过都是过眼云烟,黄粱一梦。”   “千年过去,谁还记得国破家?亡?”   “除了你,谁都不记得。”他吃吃地笑,“别往自己身上贴金了,楚将军。你以为你是一心一意为那一个太?子主?子的好?狗?你以为你真是个忠诚得肝脑涂地可歌可泣的忠烈?错了,你不过就是放不下罢了。”   “若放下了,那时干脆利落地认下新?主?子,你便是开国的功臣,便能功耀门楣……可你放不下。你不认局势,非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为了那么?个死人,把自己糟蹋成现在这样。”   “值得?”他笑着说,“你也只能说自己值得了。若是你承认不值,过去这两千年可怎么?办呐。”   “为了个死人,把自己做成这么?不人不鬼的东西。往后入不了轮回,下不了地狱也去不了黄泉,就只能这么?等着消失在人世间?……”   “你要撑不住了吧?”   “毕竟你要有执念才能活……执念没了,你就烟消云散。”   “要到头了吧,忠烈。”他讽刺着,“再强的执念,过两千年也要磨干净了吧。”   “所有人都放下了啊——你父亲你母亲,皇帝皇后,那个国师,你的副官……所有人都忘了什么?国破家?亡,早都轮回转生了十几次……就只有你还不愿走。”   “你要撑不住了,所以这次才选择现身了吧?”   “毕竟一直以来都是从?不现身的……一直以来都躲在一边走,生怕吓着你金贵的主?子。我有时候可真是看不懂你,楚侯,做的这么?多又放不下,怎么?还生怕人家?知道?”   “祁昭——”   一把长枪猛然?袭来,咚地贯穿了惨白人影的心口。   他声音一顿,低了低头。   被贯穿的地方没有任何鲜血流出来,衣物也没破掉。长枪像扎穿了一片云雾似的,虽是扎出一块空洞,可周围却只是空有些虚无缥缈的白雾缭绕起?来。   楚樾伸出着右手,手上空空如?也。   他声音低沉:“不许直呼殿下名讳……你算个什么?东西。”   白衣人影又哈哈大笑起?来。   看到他身上的白雾,楚樾又皱皱眉:“又用虚影。在这里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竟是连用真身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   白衣人影并不回答,他一转身化作一阵白雾,伴着渐行渐远的笑声升腾而起?,消失在天边。   夜色又变得沉寂无声。   周遭的风也散去了,迎面吹来的微风习习,暖和了很多。   鬼将军额前的发飘飘着。   身后忽然?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楚樾回头看去。   小花园边的台子上,太?子祁昭斜斜靠在一把小桌台上。他手边是一本?书册,还有半盏茶。   他百无聊赖地捏着书页边角,满脸写着无聊,还张嘴打了个哈欠。   可他没有脚,小腿以下是一片雾。   那身影也是半透明的。   楚樾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他。   这样的事,这两千年里已经有过太?多了。他知道,那祁昭是片幻影。   静静地望着他片刻,楚樾想起?国破时的事。   那时他已经奉命成了北疆军的统领。   他父亲楚闳在与北疆狼族最后一战时在前线受了重伤,没了一只眼睛和胳膊。   楚樾虽也伤着了,但?好?在都能恢复,可他父亲的胳膊却不会?长出来了——那条胳膊是被强大精壮如?虎熊般勇猛的狼族首领手拿一把大刀生生劈下来的,从?肩膀处开始断掉了。   皇帝祁邕心痛不已。   最后一战后狼族大灭,老将军功成名就,干脆就此?留在京中做了个闲职。   而北疆军统领一职,交给了楚樾。   国破时他尚在北疆,消息八百里加急传来时他立刻领军动身。跑死了八匹马,终于在十日后赶回了京城。   那时,那已经不能说是京城了。   敌国铁骑踏过,满面疮痍。大片大片的残垣断壁之中尸首断肢无数,尸骸滚滚,血与沙尘一同蒙上了那些恐惧扭曲的脸。   京中下了大雨,满地雨泊漫血猩红,残垣断壁之中血流飘杵,原本?清澈的河流湍急地咆哮着鲜血的河。   河里哗啦啦地浮起?断臂,河边是已经不再扑腾的死鱼。远处不知是因什么?才烧起?来的火已经被大雨浇灭了,飘起?微弱的黑烟。   尸横遍野的京城里一片荒芜,脚下踩过血泊,滂沱大雨打湿了前发,楚樾伸手把它抹开。   雨幕倾盆,他带着兵马在京城废墟里声嘶力竭地边喊边找,最终在原本?是“京郊”的地方找到了临时支起?来的几个棚子。   看见他的兵马,有臣子跑出来向他摇臂大喊:“楚将军!楚将军!这里!楚将军!!”   楚樾赶过去,就见棚子里面尽是衡国的臣子,还有许多重伤的百姓与护卫京城的御林军。   一些医官和宫里的太?医围在伤患身边忙忙碌碌,臣子把楚樾领进了棚子深处。   最深处聚集着衡国重臣,一群人围着一张破败的刺喇喇的木头桌子,面容沉重。   楚樾走近过去,见那桌子上摆着一张地图。   见他来了,有人站起?来,叫了他一声樾儿。   是他父亲楚闳,他父亲也受了重伤,半个脑袋和上半身都裹满了白布,白布还透着血红。   他父亲咳嗽着,楚樾走过去,环视一圈四周,没见到想见的人,反倒在最显眼的地方看见了披着破旧毯子捧着一破碗白粥的二皇子祁烽。   楚樾皱皱眉。   重臣们看见他,也都高兴起?来。   有许多人松下一口气,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话。   “楚将军回来了,我们就放心了!”   “是啊,多少不怕再被袭了……”   “北疆军也都回来了,这可是先帝最看重的军队……”   众人窃喜庆幸依靠的话语声中,楚闳没有任何骄傲或得意。   他招呼楚樾过来坐,语气凝重,一听便是要告诉他现状,委以他重任。   楚樾却没动。   他抬起?眼皮,问道:“殿下呢。”   有人以为他说祁烽:“二皇子殿下当然?是在此?处了——”   “我说太?子殿下。”楚樾冷冷一眼扫向楚闳,“不是说太?子殿下遭敌突袭,重伤不起?吗。”   “殿下呢。”   他问了第二遍,语气比第一次更阴冷。   在北疆出生入死的将军一沉下来语气,杀气黑压压地就压了过来。   重臣们立即噤若寒蝉。   楚闳听此?,面露诧异,随后明白了什么?,回头一眼刀扫向身后一人。   那人脸色一白,赶忙跪下,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楚闳压低声音斥他:“谁让你那么?写的!”   “将军恕罪!”那人浑身打抖,“卑职只是觉得,那样写……小将军能快些回京城!若是如?实写了……不知,不知小将军会?做什么?!”   楚樾满脑子都是太?子,听到这么?明显的一两句话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直到他父亲叹了口气,转头说:“给你的信不是我写的。京城遭了突袭,皇帝被杀,一片水深火热的,我忙着在前线打仗,腾不出手,就让这位尚书代我写了。听着,他是在信里瞒下来了,没告诉你。”   楚樾脑子转过来了一点儿。   他有些想给这位尚书一脚,但?无暇在意太?多,因为太?子殿下还行踪不明。   楚樾皱皱眉,不耐问道:“那殿下到底在哪儿?”   他父亲表情又凝重了些。   旁人也都不敢与他对?视,各自偏头看向四方,脸上神色各异。   一时之间?,谁都不说话。   外面雨声不断,吹得这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呼啦呼啦乱响。   “敌军袭京……一路杀进宫里。”楚闳说,“帝后被杀,宫中失火,只有二皇子逃出来了。太?子受皇后嘱托,往北门逃了……但?北宫门那边,被敌军埋伏了。”   楚樾心里猛地漏了一拍。   “太?子被敌军掳走了。”   雨声轰然?大了,带起?耳边嗡鸣震天。   雨声滂沱。   楚樾转身就走,头发还没干多少就再次出了棚子走进雨里。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耳边是地震似的嗡鸣,什么?也听不见。他好?像一具傀儡,全凭着那时冲到脑袋上的热血带起?来的本?能在动。   他本?能地出门去,要骑马离开,去追太?子。   耳鸣声太?重了,他真的什么?都听不见。所以直到踩在泥泞的地里走了一半的路,直到他父亲声嘶力竭连名带姓地喊了他一声“楚樾”,他才回过神来。   “你现在去有什么?用!?”楚闳向他喊,“城破已经二十余日!信寄到你手上花了十余日,你回来又花了十余日!太?子落到敌军手上二十几日,你连具全尸都捞不着了!”   “你也是打仗行军的,一个快国破人亡的敌国太?子落到一群粗野莽夫手上,能活几天,你没数吗!?若是这破国只剩这一个皇子,说不定还能挟持着要挟什么?,可是他们让二皇子跑了!”   “还有个皇子能继承大统,一个太?子留在手上能有什么?用!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个累赘!这点儿弯你绕不过来的吗!”   “帝后已死,太?子被虏,京城被破!剩下的就只有你北疆军和其余几个边关的两万兵力,你若一走,大衡还剩下什么?!?”   “我知道你忠心太?子,可也要认清局势!”楚闳喊,“大衡如?今唯一站得住的武将就是你——你看看这京城!”   “死了多少人了,京城都成这样了!如?今皇帝已死,只剩下一群无头苍蝇乱晃!你是最能安抚人心的那颗安心丸!你非要为了太?子去送死不成,史书上缺你这一个忠烈吗!太?子若在这儿,他会?愿意看你往那火坑里跳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樾儿!”楚闳说,“回来!”   楚樾站在原地没动。   听他终于说完了,楚樾才缓慢地转过头来。   “他万一没死呢。”   “哪儿有那么?多万一!”楚闳说,“大衡是否要亡国的关键时候,你非赌这万一吗!”   “对?。”   楚闳立刻哽了一下。   他怒火中烧,正要再说,楚樾又说:“父亲说二皇子能继承大统,统领人心,那我问问父亲,父亲与先帝交好?这么?多年,先帝怎么?说二皇子的?”   “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生性多疑,手段狠辣,偏偏用的还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用人生疑,听不进谏言,听不得旁人否定,喜怒无常,往后万万不能扶持为帝。”楚樾说,“先帝是不是这么?说的?”   楚闳哑口无言。   半晌,楚闳深吸一口气:“但?现在只有他了。”   “所以我要去救太?子。”   “太?子死了!”   “还不一定。”   “你怎么?偏偏这时候犯倔!?”楚闳怒道,“太?子落到敌军手里已经——”   “所以那又怎么?了!?”   楚樾从?喉咙里爆出一声怒吼来。   他终于回过头,雨幕里是一双通红的眼睛。   “被人掳走二十几日又怎么?了,说不定死了又怎么?了!?不去看看你就能知道吗!?那是太?子!先帝的心头肉!你做先帝重臣多少年,你不知道先帝多看重吗!?”   “先帝把殿下当继位人生养,每天扶着问着生怕摔了,不但?对?我,还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地要照顾好?!你倒好?……殿下生死未卜,先帝血还没流干,你转头就要扶先帝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扶位的二皇子!先帝还尸骨未寒吧,你现在敢去皇宫门前跟先帝的尸骨亲口告诉他吗!?”   老将军已经皱纹丛生的脸一白,也立刻红了眼睛。   “……这没办法。”再开口,他声音沙哑,“都是为了大衡。去救太?子,太?过危险,说不定还会?一场空……”   楚樾不再跟他说话,他转身就走,在大雨里走向马棚。   他的马刚刚被人牵过去了。   “樾儿!”他父亲在他身后唤,“樾儿!回来!!”   “就算太?子还活着,你去敌军军营救一趟也太?危险!”   “就算救回来了,太?子还能不能活也说不好?啊!落在敌军手里二十余日,就算活着也没半条命了!救回来也只是换个地方死!”   “樾儿!!”   “楚樾!!!”   “你总要为大衡想吧!”他父亲喊,“你带着兵马去,若全折在那儿了,大衡不就因你亡国了!!”   “那我自己去。”楚樾说。   楚闳一怔。   “这样行了吧。”楚樾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为殿下万死以赴,出什么?事儿都要冲到跟前,这是你教我的,也是皇命。”   “……皇帝死了。”楚闳说。   “你的死了,”楚樾说,“我的还不一定。”   楚闳愣了一瞬,第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片刻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再也没说话。   楚樾走进马棚里,领了一匹马出来,又擦了把长枪,随后在大雨里翻身上马,走了。   雨声滂沱,他向外走,去救众人所弃的太?子。   微风习习。   往事如?流水,再想起?那日的大雨,楚樾心上已经没有波澜了。   他静静地看着远处太?子的幻影,正如?两千年来。   突然?,一股杀意猛地从?背后传来。   楚樾猛地回头,又抬头,敏锐地在一瞬就感?知到杀气来源。   六层楼的窗户外面,有一团什么?东西。   楚樾立刻伸出手,原本?被插在了屋顶上的一杆长枪立即应召回到手中。他抬手就一个猛劲儿扔了上去,直中目标要害。   但?不巧,那玩意儿已经快爬进屋子里了。于是它一歪身子,就那么?直栽栽地栽楞进了屋子里。   坏了,那好?像是祁昭的屋子。   楚樾立刻收起?身上鬼气,变成不会?吓到陆青泽的模样,一个起?跳就高高跳了上去。   拉开窗户,蹲到窗框上,他往地上一看,看到一团白乎乎的血肉,还在抽搐。   很小,看起?来似乎是只鬼婴,脑袋上还插着他的长枪。   楚樾皱皱眉,忽然?感?觉似乎有些不对?。   他抬头,看见原本?该躺在床上高枕长眠的太?子殿下居然?站在卧室门口,手里举着一把斧头。   楚樾:“……”   陆青泽:“……”    第24章 赐婚 朕便为你赐婚一桩   楚樾和陆青泽对?视良久。   双方都不可避免地?有些?尴尬。   陆青泽手里高举着那把斧头, 一边和他对?视一边保持着这个动作。那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挥下?那把斧头,给眼前的谁立马劈个人?首异地?恋的样儿。   太子殿下?真是很?少做这么接地?气的动作,楚樾生生看愣了。   呆了好半天?, 他有些?惊恐地?:“殿下?…这是干什么呢?”   和他相比,陆青泽从容多了。   他一脸淡然地?晃晃手里的斧头:“没?什么, 就是一觉醒来有个什么东西要爬窗户,你又不在, 我又不能坐着等死,就想cos一下?斧头帮……”   “……斧头是哪儿来的?”   “啊,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我妈带我去寺庙里看过。”陆青泽说,“那时候就有和尚跟我说命里有劫了,又没?说什么时候才有。后来我这次回老家的时候他就跟我说劫要来了,我心说那我不能等死啊,所以回来之后,第一天?上班回家的路上, 我就拐了个弯去老街买了一把,老话说防患于未然嘛。”   “……”   楚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青泽把斧头放下?, 又有些?不高兴:“说起来,你上哪儿去了?我半夜起来没?看见你,吓了一跳,以为你消失了。”   耳边嗡的一声。   视线里猛地?模糊起来,不合时宜的回忆涌上心头。   【你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   【怎么才来……】   敌军军营的火海之中,马背上颠簸不已?。喊打喊杀声中, 被他救出的太子鲜血淋淋地?倒在他怀里,紧抓着他。   他声音很?低,气若游丝, 头都没?力气抬起来了,但楚樾听得很?清楚。   他一声一声叫着他。他真伤的太重了,楚樾找到他时,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儿好地?方。大冷的天?,就穿了一身里衣,惨白的衣服染成了红。   重伤得叫人?时声音都断断续续听不清的人?,抓着他时力气却那么大。   他声音很?抖,好像要哭了。   一个人?蹲到了面前,随着靠近,传来了一阵桂花清香。   楚樾回过神,见穿着睡衣的陆青泽手拿着斧头,蹲到了他面前来。   他并没?注意到楚樾的异状,低头看着地?上的这一团血肉:“这什么?”   睡衣宽大,楚樾撇了眼他蹲下?时领子落下?而露出来的些?微可见的一抹春光,很?快就收回目光:“鬼婴。”   “鬼婴?”   “鬼造出来生养的小鬼傀儡罢了,殿下?不必知?道。”楚樾说,“那把斧头也放下?吧,有我在这儿,殿下?用不着的。”   “刚刚你不是就不在吗。”   “……”   楚樾撇撇嘴,“只?是察觉到气息,外出去会了一下?……”   “见谁去了?”   “……殿下?不必知?道。”   “我又不用知?道了,”陆青泽叹了口气,“天?天?就跟我嘚瑟这句话,搁以前少说也要找个太监打你几下?屁股。”   楚樾一阵无言。   这几天?同住一个屋檐底下?,再加上本就有相处过的底子,几天?下?来,陆青泽跟他之间隔了两?千年的时代隔阂是彻底灰飞烟灭了。   前几天?对?他不愿说的事儿还不会多问,这几天?时不时地?就会用这种说话方式戳他一下?。   “殿下?说笑了,”楚樾说,“臣只?是为殿下?着想。”   “真着想那怎么着也得跟我坦白从宽呀,什么身份才会总想着跟我瞒这瞒那的。”陆青泽说,“见谁去了?”   “……”楚樾抽抽嘴角,“殿下?不必知?道。”   陆青泽也抽了抽嘴角。   他没?忍住,说了句:“你真是没?变哈,还这么死犟。”   楚樾无言以对?,低下?脑袋拨楞地?上鬼婴,当听不懂。   他不说话,陆青泽也不说话。楚樾感觉到陆青泽又在盯他了,好像要把他身上盯出个洞来似的。   陆青泽又在用这种方式逼供。楚樾受不了,也不愿实?话实?说,就干巴巴地?说:“殿下?睡吧。”   陆青泽见他还是这么死倔,知?道再逼也没?法,只?好叹了口气说行。   他把斧头放下?,起身去睡了,楚樾松了口气。   陆青泽去接了杯水,喝了半杯才回来继续睡。他回来的时候,地?上的鬼婴已?经消失不见了,应该是楚樾收拾掉了。   楚樾站在门口,见他回来就说自?己会在门口守夜,请他放心。   “以后不会背着殿下?偷偷出去了。”他说。   陆青泽说好,上床睡去了。   理所当然地,又做梦了。   梦里过了一年。   楚樾重伤归京,受平乐太子殿所照顾,伤好后又离京后一年,北疆传来大捷战报。   北疆军大胜,灭了狼族,边关能换来百年平安了。   京中为此大庆三日,城中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皇家的马车游行三日,为路边百姓撒了新鲜的果子吃食——虽说京中百姓安居乐业,没?少吃食,但作庆用还是好的。   更何况撒下?的果子有许多还是西域进贡,大多数都是百姓平日见不着的珍稀果子。   白日马车游行,入夜便放起烟花,整个京城好不热闹。   如此又过半月,北疆军凯旋归京,京中又是一阵热闹。   但没?半日,皇帝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因为北疆军统领,冠军侯楚闳重伤了。   半条胳膊没?了,眼睛也瞎了一只?,身上其余地?方也伤痕累累。   皇帝祁邕红了眼眶,立马叫来宫中太医,去往侯府上为其医治。   楚老将军为人?洒脱,太医来看后他就哈哈大笑着说军医早就看过,早已?知?道眼睛无法恢复,断掉的胳膊也长不回来。   随后,他还和太医一起回宫,一同面了圣。   他和皇帝说,这点儿伤能换来大灭狼族,已?是值得。请皇帝不必担忧,凯旋而归本就是喜事,受了伤更是将士的勋章,不必在意,大开庆宴就是。   他这样说,皇帝也无话可说了。   北疆一战,楚樾战功累累,由皇帝亲自?赐封了冠军侯。   封礼那日,天?高风清。   太子祁昭有幸也去了。   底下?百官静默无声,冯公公在上宣读旨意,声音回荡在广阔的宫里。   小将军一身红衣银甲上了宫来。   一片庄重森严里,他对?着皇帝跪下?来,三拜九叩,低头接了旨意和封赏。   ——旨意里说,小楚将军晋为北疆军统领。   太子祁昭眼瞅着小将军僵了一下?,才接过圣旨。   封礼后,宫中开了庆宴。   重臣与家眷皆被宴请而来,席上觥筹交错,富丽堂皇,周围烛火明暖。开着的殿门外,夜里的春叶吹着习习的夜风,飒飒作响,微微晃动。   气氛和谐。   皇帝有心撮合太子祁昭和楚樾这对?儿“君臣”,再加上楚樾刚刚得封冠军侯,又回了京,自?然会是朝中新晋的红人?,便将他安排在席头边儿的地?方,坐在了太子祁昭旁边。   祁昭眼瞅着二皇子含笑的视线越发怨毒。   他心里好笑,没?多说什么。   庆宴上,许多朝中臣子纷纷前来庆贺敬酒,楚樾一一应下?。常年在外征战的将军似乎不太习惯这样,到最?后脸上的笑都有点发僵。   祁昭后来为他挡了一些?。   等应付完了一大半,终于能坐回到座位上喘口气儿,祁昭就听见楚樾在身边叹了口气。   他乐了起来,问:“不习惯?”   “是有一些?……”楚樾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让殿下?见笑了。”   “见什么笑,我早猜到了。你一个在外征战奔波劳累的小将军,怎么会习惯这类事儿。”祁昭说,“我记得你吃酒还不错,没?关系。若一会儿实?在醉得走不动,去平乐殿偏殿住一晚也好。”   “那怎么行……太麻烦殿下?了。”   “跟我还见外什么。”   祁昭边说边笑,又抬手抿了半口酒。   他继续说:“不过你之前在信里说的那事儿,我早猜到成不了了。”   多少是被这些?权贵挨个敬得吞下?肚数十杯了,楚樾醉劲儿有些?上来。一听到这话,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什么?”   “回来做御林军,守着我直到我上位啊。”祁昭说,“你写过的信,你自?己忘啦?”   楚樾才想起来,慌忙摇头:“自?然不敢忘。”   祁昭笑了两?声,看出他是醉了才没?反应过来:“好了,我没?怪你。你今日接旨时僵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是一直记在心里面的。你也别怪父皇,如今楚老将军断臂眼盲,又上了年纪,再去北疆做将,怕是受不住。”   “虽说北疆已?经大灭狼族,没?了外敌,能得安宁,可不能说自?此就没?了隐患。”   “父皇又向来体恤,更别提同老将军还有将近二十年的情谊……我猜他不会再让你父亲去北疆了。”   “再说你这样的战将,留在京里守一个太子,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   “去北疆吧。”祁昭说,“我的事,你可以放心。这么多年了还没?被毒死,我身上也是有天?子命的。”   太子祁昭说着话,却眼见着楚樾还是满脸写着怅然若失,一点儿没?有好转的迹象。   今日封礼之后他就这样,眉眼里满是落寞。   祁昭哭笑不得,刚要再说些?什么,皇帝突然开口:“小楚侯。”   在叫楚樾。   楚樾慌忙放下?酒杯,转身站起来,面向皇帝,拱手行礼:“陛下?。”   他彬彬有礼,皇帝祁邕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满是赞许和欣赏。   “这次北疆一战,你与你父亲都战功累累。”皇帝说,“小将军如此年轻,就得封冠军侯与封狼居胥,实?在年轻有为。”   “陛下?过誉。”   “怎会过誉,”皇帝哈哈笑起来,“你大灭狼族,战功无限!虽然今日已?给了你不少封赏,但朕仍是觉得不够!你的战功,远在这之上!”   楚樾耳朵根都红了,头埋得越来越深:“陛下?过奖。臣从幼时便被父亲教导,大丈夫应保家卫国,死于沙场。臣,不过是尽了本分。”   皇帝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赞许了。   “果真是冠军侯家的公子,真是教养得极好。”皇帝说,“小楚侯,今日已?年岁几何了?”   “回陛下?的话,臣已?二十有三。”   “真是年轻。”皇帝抚着手背,沉思片刻后说,“年纪尚轻,却在战场上过了好几年了。这几年,生里来死里去,实?属不易,一转眼就这么大了……也是到了婚娶之时了。只?是征战沙场,总是难遇良机,也觅不得什么良人?罢。”   “如何?今日来的这些?女眷,小楚侯可有欢喜的?”   皇帝笑着,左手一挥:“你为大衡立下?战功,朕便为你赐婚一桩。”   此话一出,原本微笑着抿酒喝的太子立刻僵着笑脸一转头:“?”   然后,他就看到静妃也僵着笑脸一转头:“?”   他看不见的地?方,楚樾也一僵。   只?有皇帝和楚老将军笑得开心。   皇帝身边的皇后也面露真心的笑意。    第25章 赐婚(二) 以你所见,该当如何?……   庆宴有一瞬死寂。   皇帝开口说话, 宴上众人当然都闭着嘴安静地听着。   皇帝这话话音一落,祁昭就听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僵着的?笑脸都没来得及收回来,又僵硬地转过脖子回头看。   宴上的?重臣家眷们已然兴奋得满脸通红, 好?几?人嘴唇子都哆嗦起来。祁昭眼瞅着人人眼里都冒出贪婪的?绿光来,好?似看见一块儿硕大的?肥肉被端上了席面?似的?。   有女眷忙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捅鼓了几?下身旁的?家中主君, 微不可查地朝他挤眉弄眼。   各怀心思啊——不,各怀鬼胎。   虽说见惯了, 但?太子祁昭还是有点不喜欢。他不动声?色地扭回头,又喝了口茶,更想不明?白皇帝好?端端的?这是干什么。   楚樾僵住良久,始终没回答。估计是平生头一次被问到婚娶的?事儿,不知道该怎么答。   “别?总低着头了。”皇帝说,“起身抬头罢,你还未离京出征时,也在京中与年纪相仿的?官眷们在什么马球会诗会上见过的?。可有中意的?人?”   楚樾听话地放开手,抬起头。那张脸虽说还算平静, 可一瞧就看得出十分紧绷。   他好?像很?为难,欲言又止了下, 什么都没说出来,求救一般把?目光投向他父亲。   楚闳见状大笑,起身来对皇帝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多谢陛下替犬子着想,只是犬子随我征战多年,一心为国?,还从?未想过什么婚娶之事。”   皇帝失笑:“果然如此, 楚卿一家果真满门荣耀,深得朕心。只是小楚卿到了这个年纪,也该想一想成家立业之事了。小楚卿立下如此汗马功劳, 除了封赏,朕也想为你想一想婚娶之事啊。”   楚闳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旁大丞相起身:“陛下。”   祁昭看过去。   朝中大丞相名叫李如吞,年近花甲,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起身来行礼,道:“请陛下恕老臣无礼。实在是,若论起小将军婚事,老臣实在有话想说。”   “小将军骁勇善战,战功累累,老臣家中小女已仰慕多时。若小将军不嫌弃……”   皇帝看了他一眼:“哪个女儿?”   正?被现状搞得一脑袋浆糊着的?祁昭险些没笑出声?。   大丞相李如吞年轻时风流得很?,家中正?室妾室外室一个不少,把?他嫡母亲愁得头发一把?把?地掉,那可真是一个妻妾成群。   也因此,他比皇帝都能开枝散叶。   据说他儿子四个,女儿七个。现在在宫里的?贤贵人是他家中的?二女儿,算是年纪稍长的?。   底下的?孩子如今大的?有三十有余的?,小一些的?甚至只有十多岁。   “小将军战功显赫,家中女儿自然都是倾慕有加的?。”大丞相笑着说。   皇帝嗤笑了声?,听着有些不屑。   这一笑,就把?大丞相笑得有些挂不住脸。   祁昭看见大丞相耳根子都红了。   大丞相正?要说什么,静妃又放下茶盏,开了金口。   “陛下,”她柔声?说,“小将军这般显赫的?战功,可要身世最配得上的?女子才行。虽说重臣家的?女眷们已很?不错了,但?何不将箜儿许给小将军呢?”   “箜儿可是大衡的?公主,这是最配得上小将军的?。”   她说着,偏头看了眼坐在身边的?三公主祁箜。   祁箜正?低头摩挲着茶盏。   此话一出,她放下茶盏,抬眼看向楚樾,朝他一笑。   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矫揉造作?,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礼数,连那抹笑都如此大方。   楚樾有些无措,忙朝她也行了一礼。   一石激起千层浪,宴上立刻又站起来了其?他许多重臣。   “陛下,臣的?女儿……”   “陛下!虽说万比不过丞相府的?千金与三公主,但?……”   “陛下,臣……”   一群人叽叽喳喳了起来,谁也不愿输给谁。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了起来,谁也不让谁,宴会上飘起了文明?抢夺的?火药味儿。   祁昭越听耳窝子越疼,有点愁。   他又喝了口茶。   “太子。”   皇帝突然话头一转指向了他,祁昭一口茶差点儿没呛在喉咙里。   他放下茶,转头一看,皇帝笑吟吟地看着他。   祁昭赶忙坐直,拱手行礼:“父皇。”   “以你所见,该当如何?”   一瞬间,宴上诸多目光一同射向了他。   虽说习惯了站在众人视线所及之处,习惯了被万众瞩目,但?太子祁昭还是没忍住在这一刻鸡皮疙瘩走了一遍全身。   连楚樾都目光异样地看着他。   那目光很?复杂,有向他的?求救,有希冀,有期盼,又有点难以言说的害怕。   其?余人就不必说了,全是求他垂怜的?紧张。   祁昭抽抽嘴角,咳嗽了声?,道:“父皇想为小将军赐婚,是理所应当的。战功如此显赫,自该多得些赏赐。”   “可赐婚此事,该慎重些。门当户对是当然的?,小将军喜欢也更是重中之重。小将军刚打完仗回来,与他来说,京中女子已经是许久不见了,与哪位姑娘千金都谈不上熟悉。让他这就选出来,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正?巧,京城也入了春,今年还未曾有过游园会。”   “不如就办一场游园会,请京中重臣的?家眷们都前来,与小将军见一见,之后再议也不迟。”   “好?!”   皇帝很?满意他的?回答,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办!”   祁昭松了口气,旁人又开始半虚伪半真心地奉承起了假话。   “不愧是太子殿下,这提议真是不错!”   “是呀是呀……”   众人恭维着,太子祁昭扬着笑脸起身,一一谢过,最后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此事拍定,楚樾坐了回来,祁昭也坐了回去。他回头一望,见楚樾愁眉不展,脸上神色似乎更难看了。   嘿,这人真是,他祁昭刚是救了他一次哎。   祁昭问他:“怎么了?”   楚樾不太高?兴地望向他。   他开口,声?音有些委屈:“殿下希望我被赐婚?”   祁昭一怔。   四周的?奉承恭维声?在这一瞬如褪去的?潮水般远去了些许。   两人四目相对,两两相望。   楚樾眼神悲哀地望了他片刻,随后低下眼眸,收回目光。   那双长睫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在身后乐师又奏起来的?喜乐中,几?分落寞。   祁昭心上一疼,感觉像被人拿一把?钝了的?刀捅了一下。   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做了对不起楚樾的?事儿。   他又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了。   深夜,庆宴散。   平乐殿内,宫女为祁昭梳洗过后,端着木盆离开。   祁昭坐在床榻边,皱着好?看的?一双眉,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托着腮,两道眉毛中间快挤出一道山川了。   “殿下,”赵公公在旁边叫他,“殿下?”   叫了两三声?,祁昭才被叫回魂儿来。   他回过神,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殿下怎么愣神了?”赵公公说,“宫女已为殿下梳洗好?了,殿下不睡吗?”   “啊,”祁昭又转回头去继续托腮,“不急,我想一会儿。”   “殿下是想今日庆宴之事?”   “嗯,”祁昭说,“我奇怪着呢。”   祁昭没把?话往下说,只是眼睛往旁一扫。   赵公公心领神会,于是转身去屏退了下人。   等到殿门开了又关,殿内的?宫女们都离开,只留下了一个侍卫和赵公公,祁昭才又开了口。   “去年父皇还说不会给小楚将军赐婚呢,”祁昭拧着眉,“怎么今天突然就要赐婚了,吓我一跳。”   赵公公回身给他倒了杯茶来,闻言“嗐”了声?:“殿下,陛下说的?是不会将三公主赐婚给小将军,可未曾说不会赐婚呀。”   祁昭接过茶,没吭声?。   “冠军侯……楚老将军向来与陛下交好?,小将军半生征战沙场,无暇顾及这些事,陛下自然会想帮着安排一二。”赵公公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家’是在前面?的?呀。小将军已成就一番伟业,陛下当然担心他的?‘成家’。”   祁昭撇撇嘴,喝了口茶:“有给他赐婚的?打算也不提前跟我吭个气儿。”   赵公公失笑:“殿下这话可别?往外瞎说,哪儿有说皇上做事要先跟殿下吭气儿的?道理。”   祁昭呵呵了声?,没说什么,脸色却并没好?看半点儿。   赵公公看出他还有心事,问:“殿下还担忧什么?”   祁昭脑海里飘过楚樾坐下时那双望向他的?眼睛。   祁昭心里又钝痛起来,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赵公公歪歪脑袋。   看出祁昭不愿说,赵公公也不多问。   怕喝多了茶睡不着,他刚要劝祁昭少喝点儿,外头突然响起冯公公的?声?音:   “皇上到——”   祁昭一愣。   他来干嘛?    第26章 赐婚(三) “你喜欢小楚将军?”……   平乐殿殿门从外打开, 皇帝走了进来。   与皇帝随行的公公们?也随之走进殿中,停在了殿门口,等候差遣。   太子祁昭起身去?迎。   他准备入寝了, 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薄里?衣。   皇帝倒是还里?三件外三件地穿着厚重华丽的龙袍冕服,头上的冠旒垂了半面, 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但那是张柔和的脸。   虽说这张脸在朝上一直冷漠疏离, 但对着皇后和太子的时候,皇帝的眉眼一直是柔和的。   太子祁昭弯身行礼道了见?过,皇帝挥挥手?让他平身。   皇帝坐到平乐殿的罗汉椅上,指了指旁的位子,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祁昭坐了过去?,赵公公赶忙为皇帝奉了新茶来。   “不喝了,”皇帝瞥了眼递来的茶盏,“大晚上的,喝了要睡不着了, 端盏水来吧。”   “嗻。”   赵公公撤了茶,赶忙回头换上一盏温水, 奉到皇帝手?边。   皇帝端起,喝了一口。   祁昭问道:“这么晚了,父皇还特?地来儿?臣殿里?,是出了什么事?么?”   “能出什么事?。”皇帝放下茶盏,“来找你,也只是想跟你说说小楚将军的婚事?。”   “婚事?”二字一出, 祁昭狠狠抽了抽嘴角。   他眼底有微妙的五味杂陈一闪而过。   太子精得?很,很快就把心绪藏了起来。可皇帝比起他来更是个人精,没?放过他这一瞬的五味杂陈。   皇帝没?多问。   “北疆如今大捷, 只余下一些狼族残党。那些残党也都降了,往后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打仗了。”皇帝说,“小楚将军戎马半生?,年纪也到了,是该想想婚娶之事?了。”   太子心情复杂。   “婚事?”两个字把他心里?搅得?乱哄哄的,还莫名其妙有些不甘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甘心,皇帝说得?没?错,楚樾是该婚娶了。   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心里?难受。   他想起楚樾最后在庆宴上问他的话——他问他,是不是希望他被赐婚。   他想起楚樾那双在觥筹交错烛火摇晃的宴上看了看他又低敛下去?的眼睛——那双在战里?血里?风里?雪里?泡过的眼睛,每每回来时都比原先要淡漠冷然许多。   战场在里?面烙下阴鸷森冷沉然的印记,总是无声地告诉太子,这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踩着无数的尸骨活过来的。   可这样一双眼睛,在看向他的时候却永远不变,总是那样亮晶晶的。   只是今夜宴上,那双眼睛黯然神伤。   楚樾看向他,又低头不再去?看他了。   不知是失望,还是说了这话后自觉僭越,不敢再看。   祁昭心上乱糟糟的,越想越难受,楚樾一个眼神就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为国打仗打了六七年,一直没?心思寻思这些儿?女情长。如今他父亲重伤,已不好再去?北疆了,北疆军的重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往后他仍是要奔赴边疆,更没?心思寻思这些。”   “如今还算年少,早些把事?情安定下来,往后也不必烦忧。”皇帝说,“多年前,朕就让他忠心于你,他一直做得?不错。如今好不容易战捷回来,他又总是记挂国之安危,如此?忠臣,这些身后之事?,总要帮他打理好了。不如,游园会你也去?一去?,帮着偷偷瞧一瞧。若是他中意哪位女子了,你也帮着说一说。”   祁昭没?反应。   他歪着身子,一手?搁在小桌台上托着腮,一手?搁在膝盖上搓着衣角,满脸愁眉不展。   太子从来都会回应皇帝的话的。太子的太师太傅把他教得?很好,礼数周正。   可这次,皇帝说完这话半晌,太子都没?反应。   皇帝觉得?奇怪,偏头一看,就见?他一张脸都快皱成个包子了。   好像特?别特?别犯难似的,太子皱眉皱得?眉角都直抽抽,眼底里?一片烦躁。   “…太子?”   皇帝叫他,太子回过神来。   他直起身,转头望来,眼里?不耐烟消云散:“在。”   皇帝怀疑他刚走神了:“你可听朕方?才所言了?”   “啊,自然是听了。”太子脸不红心不跳,“小将军的婚娶之事?嘛,是该早点安定下来。”   ……果然只听了一半。   “朕方?才说,你在庆宴上所说的游园会,你也跟着去?瞧一瞧。”皇帝无可奈何地又说了一遍,“小将军地位高贵,又刚得?封赏,朝中这些权贵为了攀附,也不知会做什么事?儿?出来。”   “你过去?了,一能镇一镇场子,二来,你在宫里什么风雨都见过,到那儿?去?了,谁有什么心思,用的什么手?段,一眼就能明白,也省的小将军受人蒙骗。”   “三来,你去?瞧了,若见?着什么苗头,看明白小将军心许的是何人,回来与朕说了,也好及时赐婚。”   “四来……你也到年纪了。”皇帝说,“今年你已十七了,也到了婚娶之年。”   “太子妃,也该定下人选了。去?了游园会,你也好好瞧瞧。”   “知道了。”   祁昭越听心里?越烦,抓起手?边茶盏,喝酒似的一口就闷了。   热茶下肚,烫得?喉咙里?翻起一阵滔天巨浪似的烧疼,胸腔里?也烧心似的疼。   祁昭却越发烦躁。   他一想起到时候那游园会上楚樾会被众人簇拥,会被围得?水泄不通,到时他说不定真会中意了哪家的姑娘,会被哪家姑娘迷得?移不开眼……   祁昭被入喉烫红的脸立刻有些发白。他把空了的茶盏递给赵公公,示意他倒盏新茶过来。   赵公公回头走了,祁昭气得?牙痒痒,咬了一圈牙根,回头又想起楚樾方?才问他的话。   他什么意思……他不想被赐婚?   都这个年纪了,还不打算婚娶?   不打算婚娶……   祁昭都没?来得?及细想楚樾这话的用意,皇帝方?才那番刚说出口还没?热乎的话,又浮上心头。   【如今还算年少,早些把事?情安定下来,往后也不必烦忧。】   【你去?瞧了,若见?着什么苗头,看明白小将军心许的是何人,回来与朕说了,也好及时赐婚……】   苗头。   心许。   何人。   回来。   赐婚。   一个字儿?一个字儿?都寻常无比,可合到一起入了耳来,就像一颗颗火药似的噼里?啪啦在耳边炸,炸的和楚樾真成亲了就在门口放鞭炮一样。   太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缩紧,指甲都颤巍巍地扣进了皮肉里?。   祁昭越来越烦躁了,气得?都有种?想咬舌自尽的冲动,而最令他烦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烦。   他一边烦这些一边又想起楚樾今天的话,又怎么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何用意,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莫名其妙,连他自己这股气来的都莫名其妙。   祁昭就这样莫名跟自己、跟楚樾生?起闷气来了,气得?牙根都咬得?咯咯响,跟谁有仇似的瞪着远处不说话。   他烦得?坐直了身,眼角都气得?抽抽,直搓自己头发。   祁昭没?注意到一旁皇帝和冯公公看他的眼神都从惊疑不定变得?疑惑不解,再从疑惑不解变成似有所感,又从似有所感变成看明白了。   皇帝勾起嘴角,一脸幸灾乐祸地笑?着看他。   祁昭没?注意到皇帝一连串的表情变化。赵公公又拿了热茶来,祁昭伸手?就拿起来,仰头就又一口闷了。   赵公公瞪大了眼,目瞪口呆。   一整杯热茶入喉,祁昭一下子被烫得?心口都快烧熟了,张嘴咳嗽起来,咳得?跟要把肺生?呕出来似的,嘴里?都直往外喷热气。   赵公公吓疯了,叫了声“殿下”,慌得?赶紧转身去?拿温水。   皇帝端起茶盏,喝了口水。看着祁昭咳嗽个不停,而后抬手?从赵公公手?里?拿过水,又一口气喝了半杯。   皇帝想了想,慢悠悠开口:“你若嫌麻烦,游园会的事?儿?收回也行。李丞相虽说人风流了些,家中那些嫡的庶的乱得?没?眼看,但他朝中地位颇高,他家的女儿?,和小楚将军还是门当户对的。”   “只是家中乱了些而已,想必以小楚将军如今的功名,也是镇得?住的。”   “要不,直接将婚事?赐下去?就算了?”   祁昭的咳嗽刚止住了些,一听这话,又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清了清嗓子,好受了许多。   但他心里?不好受,脸上气得?一会儿?红一会儿?青。   皇帝也不知是脑子哪儿?坏了,刚还说要弄游园会,这会儿?突然话锋一转又说要直接赐婚了。   祁昭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脑子太乱,他放弃了思考。   “一切听父皇的。”祁昭自暴自弃。   皇帝看着他,没?再吭声。   太子还是没?察觉到。他好像把自己脑子气烧了,抬手?捂着半张脸,闭着眼,在缓神。   “阿昭,”皇帝突然说,“你喜欢小楚卿?”   “?”   太子脑子已经宕机,一听这话,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偏头,有些茫然地望过去?,对上皇帝一张平静带笑?的脸。   太子有点蒙:“父皇说什么?”   “朕说,”皇帝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小楚将军?”   太子坐在那儿?,呆愣了好一会儿?。   很突然,他腾地站了起来,脸涨了个通红:“父父父父皇……父皇胡说什么!?”   说中了啊。   皇帝嗤了一声,端起手?上茶盏又抿了口水。   祁昭红着脸嚷嚷:“我怎么会喜欢小楚将军!?那那那,那他虽然确实是长得?俊美,人又温柔,那那就算他确……确实是,确实是可取之处颇多!就算他舞枪的时候跟天仙似的,眼睛也长得?特?别好看,有时候看着我还可怜兮兮跟只小猫儿?似的……那我也不好中意他啊!我跟他可同?为男子,这这这怎么可能啊!父皇你你你你一国之君你别说胡话行不行!?”   皇帝有点儿?憋不住笑?,低着头偷偷乐得?两肩发抖。   他忍笑?抬头:“那真把他赐婚给丞相之女?”   不知为何,这句之前就听过的话在此?时突然让祁昭无法接受了。   祁昭气冲冲地一甩袖子,不干了:“不行!”   “那赐婚给你?”   祁昭脸更红了。   “那……那,那也不行!”他声音含糊许多,讪讪抬起手?摸了摸鼻子,“哪儿?有男子之间成婚的……父皇别胡闹了!”   “行了,少跟朕装了。”   皇帝看够了乐子,含着笑?放下茶盏,把它往手?边一推,“古往今来,多少皇帝会纳男宠呢。前朝还曾盛行龙阳,这事?儿?早就不新鲜了。你是往后要称帝的人,不过喜欢个男人,谁敢说你什么。”   祁昭哑口无言,红着脸缩了缩脖子,不太自在地偏开了脑袋。   “再说,朕早就把他指给你了。你们?俩幼时就在一起,他打你小时候起就在身旁侍奉,有今日这一出也是顺理成章。”   “还有,有这事?儿?,你也不早跟我说。”皇帝说,“早知如此?,我还费心帮他打听什么。”   祁昭抽了抽嘴角,硬着头皮说:“没?有这事?儿?……”   皇帝又嗤了一声。   就算再是个太子,归根结底也是个少年人。心事?被人戳穿,不愿承认也实在正常。   再者说,莫说心事?被人戳穿了,他或许都没?发现过自己有这件心事?。   若是男女之间,还能察觉清楚些。可若是同?为男子,怕是心跳时的动静都会被视若无睹了。   “你既然也有心思,那便也去?那游园会。”皇帝说,“若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心思,那就自己去?弄清楚。大衡容得?下一个男太子妃,未来也容得?下一位男皇后。听闻,前朝就有一位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后,成了一国之后。”   “你又不是先例。”   说罢,皇帝一拍椅子扶手?,站了起来,扬长而去?。   太子祁昭顶着一脑袋被自己揉得?像鸟窝一样的疯癫头发,目送着他那当爹的皇帝出了殿门,又关上门。   赵公公在后面站着,下巴都要吓掉了。    第27章 游园会(一) 给太子物色太子妃!?!……   祁昭一晚上没?睡着。   一个晚上, 发生了太多事。   太子脑子里更乱了,他翻来覆去半个晚上,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喜欢楚樾。   第?二?天?上太师的?课他也有?点魂不守舍, 魂游去了天?外。   太师见他三番五次地总是?叫回神来后又?出神去,就叹了口气, 放下书本,让他自己看看书, 就起身离开了。   太师竟然没?说什么。   这理应很?奇怪,可是?祁昭想楚樾的?事儿想得出神,没?注意?。   中午的?时候,皇后更是?欢欢喜喜地跑到了平乐殿来,拉着他的?手就说,小楚将军好啊,小楚将军不错的?,忠心?得很?。二?皇子这么争着抢着都抢不来,往后更不怕被谁轻易笼络了去, 盘算着想加害太子。   祁昭还是?在神游,一脸茫然, 没?反应过来。   皇后满面红光——人啊,一高兴起来,是?全然不管对面如何的?,只想着释放自己的?高兴之情。   很?显然,温皇后最是?这样。   她拉起祁昭的?手,把他拉到平乐殿的?榻椅上坐下。   皇后宫的?宫女留荷立刻回身屏退闲杂人等。   “小楚将军是?看着你长?大的?, 对你十分忠心?,是?他的?话,母后也放心?。”她笑意?盈盈地, “母后一直担心?你的?正妃该迎谁好。虽说如今贤贵人没?落了,可二?皇子还在。不论贤贵人现在是?否高贵,但二?皇子出身始终是?压我们一头的?。”   “大丞相终究是?大丞相,母后的?出身也终究不争气……虽说有?你父皇挡在前头,不用担心?什么,但太子妃若是?被二?皇子那头笼络了去,指不定会悄悄盘算着如何加害与你。”   “正妃是?枕边人,若要挑选,必得慎重才行。本宫前年起就在权衡此?事了,可一直没?有?信得过的?……正好,小楚将军此?人甚好的?,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最是?信得过的?。”   “你有?所?不知,小楚将军前几?日刚回京时,刚与你辞别,正要出宫,就在出宫路上被太后的?人拦了下来。”   “小将军被带到太后宫里,与太后一见了。太后那话里话外,威逼利诱的?,都是?劝他改投二?皇子名?下。可小将军就说,皇命要他忠于太子,若是?皇命有?变,那也得皇帝来跟他说,太后之命恕难从命。”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小将军就是?不改。后来在宫里硬是?被扣了两个时辰,是?他父亲见他夜深不归,才去宫里寻人,是?你父亲亲自去了,才把他带出去的?。”皇后说,“太后气得不轻呢。”   “有?这样的?忠心?,多令人放心?呐。”   太子祁昭才回过些神来。   听了会儿皇后的?话,他有?些急:“被太后扣了?他怎么没?跟我说?”   “怕你忧心?罢。”皇后拍拍他的?胸口,“你瞧,他怕你担心?,又?敢在太后跟前儿那般护你,往后定是?不会负你的?。”   “冯公公说,那日太后对着你父皇直言不讳你我母子二?人身份低微,若不是?本宫当年走了大运,有?幸嫁进宫里,那你我在外便是?两个草民,进宫都没?资格。”   “小楚将军听了,直接就地跪下,直耿耿地就说‘请太后收回方才所?言’,说是?对皇后太子大为?不敬,藐视皇威。”   “敢这么当着面指摘太后,太后娘娘险些气晕过去。”皇后笑着说,“小楚将军是?好的?。二?皇子这些年里明里暗里地想和他勾结……你也知道的?呀,前几?日小将军刚回京那会儿,二?皇子往侯府上送好多东西。”   “结果怎么过去的?,就怎么回来了,小将军一个都没?收。”   “你父皇也并非什么迂腐之人。你若喜欢,迎进宫里做正妃就是?。本宫瞧着,小将军对你也是?颇有?意?思的?。”   “若是?小楚将军嫁给了你,你这太子的?位子就能被镇住了,二?皇子越发不敢动你了,百利而无一害呀!”   祁昭呆呆听了半晌,终于琢磨过不对劲儿来了。   “等等,母后,”他说,“您怎么知道我与小楚将军……那个什么的??”   “你父皇说的?呀。”皇后说。   太子祁昭有?点儿想吐血。   怎么八字都没?一撇呢他就到处说了!   “哎呀,你放宽心?,他就同本宫一人说了而已。”皇后笑吟吟地用帕子为?他擦擦脸,“怎么你满脸愁云惨淡的??别发愁呀,真跟你父皇一个样儿。”   能不愁云惨淡吗?祁昭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突然发现他连自己都看不明白了。   他今年十七岁,已经老大不小,还贵为?太子。   全天?下最厉害的?太师和太傅是?他的?老师。他被教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知,四书五经随口就是?,垂帘听政数年,见过诸多风雨,文章写得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结果到了儿女情长?的?事儿上,他连自己喜不喜欢对方都不知道。   他晚上躺到床上,已经把这辈子跟楚樾所有的事儿都想了一遍,大大小小的?事都分析过了,可愣是半点儿都分析不明白。   他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楚樾,也看不明白自己。   祁昭叹气。   皇帝估计也是?着急,游园会就定在了几?日之后。   定下日子来后次日,宫人们就乌泱泱地送来一件新的?、上好的?正红重工刺绣贵服。   送来的?时候,太子正在案前练字。   听见动静,他搁下笔,双袖挽着过来一看,见贵重的?紫木盒子里摆着这么件新服,一时不解:“这什么?”   “回殿下,是?陛下特地命典织司的?人做好,送来的?。”   送衣来的?公公低身弯腰,恭敬道,“陛下说,请殿下就穿着这件去游园会。”   “……”   祁昭无语了。   *   游园会当天?,万里无云,春阳高照。   迎面吹来的?春风相当宜人。   祁昭坐在黄金马车上,一路微微颠簸。   他揉着眉心?,表情仍然愁眉不展。   看那双眼睛下面的?一圈黑,能看出他这几?天?都没?睡好。   他身上穿着的?是?皇帝前几?天?差人做好送来的?新服。   马车走了一路,最后到了地方。   皇家?有?个御花园,不在皇宫里面。   皇后喜爱桂花,皇帝便将京郊一处前朝亲王的?破败大旧宅收拾出来,种满了桂花,做成了皇后的?“御花园”。   虽说眼下不是?花期,但好在南疆那处有?臣子寻来了能在冬日外分批开花的?四季桂,前来京城上贡给了皇帝。   皇帝便为?皇后种满了这处“御花园”。   皇后仁慈,平日里不忍只自己独占这处美景,便每年都会办一两次游园会,宴请京中女眷或臣子,备上上好的?果子吃食,请众人都来御花园一观。   今日这次游园会,怕是?帝后也都会来。   再加上还带了给小将军找侯府新女主人的?噱头……怕是?要热闹得宅院里的?湖水都要沸成开水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愁,太子身上热了些。他展开折扇,为?自己扇了两下。   思索间,马车的?帘子拉开了,外面有?人唤了一声殿下。   祁昭正在想事情,没?多想,出了马车。   迎面递过来一只指节修长?根根分明的?白皙的?手,祁昭还是?没?多想,放了上去——   正要放上去的?时候,他余光突然瞥见不对。   他偏头。   同样一身红衣的?小将军楚樾站在马车边,向他伸着手。   祁昭看过来,楚樾眨巴了两下亮晶晶的?眼睛,一脸无辜。   “……”   祁昭抽了抽嘴角,把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楚樾扶着他下了马车。   身后有?随行的?宫人上前来,为?他整理了番衣着。   祁昭小声问他:“怎么没?进去?”   “等殿下。”楚樾乖顺地向他弯着身,低着眼帘说,“而且……”   没?“而且”出来个什么,院门前就有?人恭迎了上来,两侧也有?人见状迎来。   “太子殿下!”   “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冠军侯!”   官臣们带着讨好似的?笑容,上前来殷切行礼。   楚樾被打断了,外人面前,也不好再偷偷和太子说话,只得也挂上尽了礼数的?笑意?,一一应承过来。   官臣们与两人打了招呼,立马就迫不及待地叫来了自家?女儿。   “楚将军,这是?臣家?中的?女儿。”   一官臣如此?说道,他的?女儿也低眸低身,向楚樾行了一礼。   “我这女儿,平日里极爱读书,吟诗作对。”官臣笑着说,“只是?臣地位低微,想必是?比不过今日来这游园会的?其他大人的?。我家?小女虽称得上贤淑,但也请将军看过就忘罢。”   楚樾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在回以一礼之后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算作回答。   “对了,方才听陛下说,太子殿下也到了婚娶之时了。此?次游园会,也是?要为?太子物色太子妃。”另一官臣说,“那太子殿下,快快请进吧。”   此?话一出,太子祁昭脸上笑意?微僵。   楚樾脸上干巴巴的?笑立刻消失。   都不用抬头,太子祁昭就感受到了他转头看来的?、火热如刀剜一样的?视线。   太子祁昭浑身有?如被剥皮一样火热,他强装不知,保持微笑——哪怕心?里已经狂风暴雨,翻江倒海。   他有?样学样地学起了他亲爹那一套,装傻充愣地哈哈哈了几?声,道了几?句“见笑见笑”,抬脚就往里走去。   楚樾站在原地未动。   他目瞪口呆十分震惊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一双眉拧得已经山路十八弯。   又?有?许多官臣凑上前来,对他奉承恭维,楚樾却是?一声都听不进去了。   他看着太子负手头也不回地走进御花园里,只感觉晴天?霹雳,简直天?打五雷轰。   一群人围在他周围将军长?将军短的?,楚樾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他像个雕塑似的?石化在原地。   ……刚说什么?   楚樾瞳孔地震,耳鸣声都起来了。   谁也到了婚娶之时了?   今天?还要给谁物色妃子?   给谁?   天?上晴空万里,楚樾却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   给……谁……?   给太子?   ——天?好像塌了。   给太子物色太子妃!?!   太子要婚娶!?!!    第28章 游园会(二) 一身红衣的少年将军被女……   走入院门, 门后是满园春色。   这处曾是前朝亲王的宅子,园中广大,放眼望去一片桂黄, 金灿灿的似满地春阳。   桂花摇曳,一旁还有?一处湖水池子。   池水里金光粼粼。   湖面上吹来宜人的风, 宅屋门前摆了几?桌子吃食。   重臣女眷们围着桌子吃茶赏花,谈笑风生。   御花园里已经进来了不少人, 主宅的走廊上也有?许多人端着泡好的花茶谈笑着。桂花长得肆意,已经长进了廊中一些。   一袭红色身影从人们身后匆匆走过。   见到来人,廊上的人纷纷一惊。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人们纷纷行礼。   太子祁昭保持礼数,微笑点头?应过,匆匆往里走去。   他走得急,等走远了,行礼的人都缓缓起了身来。   一姑娘手执着圆扇,起身后以扇子遮住半张脸,偷偷瞧着太子祁昭匆匆的背影。   那件贵服刺绣漂亮, 形制也极不错,衬得太子殿下腰细腿长, 一袭长发泼墨似的垂在肩上。   “太子殿下真是漂亮。”她小声?说。   “那是当然了,你可别乱说话。”   姑娘轻捂了捂嘴,不敢再说话。   *   太子祁昭急匆匆进了主宅。   站在门口等候差遣的公公见他来了,忙低身弯腰下去,毕恭毕敬地不敢抬头?。   主宅就在大门后,正对?着屋外几?大桌子的游园宴席。   宅内, 帝后坐在左右两把椅子上,中间的桌子上也是上好的茶点和果子。   今天天气略热,两名?宫女站在帝后两侧, 正手执扇子,为?这对?尊贵的鸳鸯扇着风。   温皇后正细心地剥着一颗圆润的葡萄。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一望,见是太子,喜笑颜开:“昭儿来了?快坐快坐,怎么没去看桂花?”   皇帝往后仰躺在椅子上,正把两手相合放在膝上闭目养神,看着好不惬意。   走到了这儿,祁昭脸上的笑终于有?点儿垮了。   他走上前,哪怕心中已经又气又郁闷,但还是行了礼,才?上前咬牙切齿地:“怎么门口的那些官臣都在说,今天‘太子还要?物色太子妃’?这到底谁说的?”   “啊?”   皇帝听到这话,终于半抬起他尊贵的眼皮,瞥了眼祁昭,“不知道啊,谁说的啊。”   皇后也有?些诧异,片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转头?说:“呀,陛下。”   只是一声?轻呼,但皇帝转头?与她一对?视,便立刻看明白了她的眼色。   他也明白了什么:“呀。”   “……不是,呀什么呀?到底怎么回事儿?”   “哎呀,你别着急。”温皇后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葡萄,拉着他坐下,说,“真不是你父皇说出去的。你来之前,有?官臣前来打招呼。这次游园会,对?外不是说,是给?小将军物色正妻的么?”   “便有?那‘关?心皇帝’的,说起你也到了婚娶之年了,太子妃是否也该选一选了。”   “你到了婚娶之年是真的,眼下又不确定你与小楚将军的事,不好对?外放准话,陛下便随口说了句,太子是到了婚娶之年,正妃的事,他心里有?数……想?必是那臣子会错了意,又或是话传得风言风语的,成了你也要?在这游园会里挑正妃。”   祁昭无话可说。   他生无可恋。   “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皇帝又闭上眼睛,闭目养神起来,“回头?把人叫来,朕罚一罚。”   “陛下也别罚得太狠了,”温皇后苦笑着,回头?又说,“不过是些风言风语,昭儿别在意。先去找小楚将军吧,你探一探他是何心思。”   祁昭已经心凉,呵呵起来:“探什么?在门口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听说我要?找正妃。”   “那不正好么?”皇帝说,“你不是不知他是何心思么?这岂不是个良机?”   祁昭呆呆地眨巴眨巴眼。   太子殿下什么都好,人也聪明——唯一的缺点,就是在情?感之事上,聪明劲儿还比不过路边咿呀学语的三岁小儿。   所以他在那儿呆站了好半天,都没什么反应,满脸写着听不懂话的茫然。   皇帝祁邕看他那傻样儿,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你有?心物色太子妃的话,会作何反应?”皇帝说,“你看一看他的反应,不就知道他是何心思了?”   太子祁昭恍然大悟。   可又转而忧心起来:“可就算知道了,我也不知我自己是否……”   “那你不必担心。”皇帝说,“你现?在就去找他,就能?知道了。”   太子祁昭又迷茫地眨眨眼。   “陛下。”   温皇后剥好了一颗葡萄,手中捏着那颗圆润如玉的果肉,抬手越过手边的小桌台:“啊——”   皇帝立刻就坐直起身,探出上半身去,张嘴叼住了她亲手递来的果肉。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碰撞间,一同轻轻笑了起来。   真是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太子祁昭简直没眼看,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赵公公忙跟着又出了主宅。   “殿下,”他边跟上来边说,“殿下若想?去找小楚将军,大约此时还在园门那处。”   “是吗。”   太子祁昭往园门那处去。   “毕竟小将军这次得封冠军侯,就算女儿嫁不过去,攀不上高枝,官臣们也会想?打上招呼,在小将军跟前儿混个眼熟。这次游园会就是上好的机会……”   确实?是这个道理。   太子祁昭想?着,往那边走去,出主宅要?走一段很长的廊。   刚出宅门,还没下台阶,祁昭就看见了楚樾。   满簇桂花边,一身红衣的少年将军被女眷们围着。   姑娘们或羞涩或坦率地与他嬉笑着,怀里都抱着从自家里摘来的鲜花。她们将一株株的鲜花送给?小将军,有?的还将花儿簪在他的发上。   楚樾无奈地笑着受着。   那笑其实?有?些无措,可祁昭却只觉得这一幕刺眼。   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窜起来,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祁昭松开扶着栏杆的手,刚要?回身离开,那处被花团锦簇簇拥着的楚樾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忽的抬起头?来。   猝不及防间,两人四目相对?。   祁昭从对?方眼中看到一瞬间的慌乱,可他却气得无心在意。他笑了一声?,脸上带着浓浓笑意,一甩袖子,回身就离开了。   祁昭没再回头?,也没看到在他转身离开时,楚樾是什么反应。   他气得也不想?看,回头?就往主宅里走。   回去的路上,有?一些朝中重臣得知了太子也要?物色太子妃的消息,带着女儿找到他,行礼过后就想?请他见见女儿。但祁昭丝毫不停留,点了头?就匆匆路过。   可这一路上碰到的姑娘太多了,祁昭受不了,终于在第四个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很气,但脸上还是带着礼数周全的笑。   “周尚书,”他笑着说,“千金很漂亮,想?必将来必定能?觅得良人。不过可惜了,我今日虽来了游园会,但并没有?寻正妃的打算。”   “千金如此貌美,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那可真是太暴殄天物了。不如请千金去席上看看重臣家的公子哥们,那其中定然有?姑娘的良人。”   “周尚书为?大衡操劳一生,这辛苦啊,父皇与我都看在眼里的。如今千金也出落得如此漂亮,待到她出嫁时,尚书来与我说一声?,我定随上一份赏。”   说罢,太子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周尚书的肩膀,回身哈哈大笑着离开,把袖子甩得那叫一个六亲不认。   他大笑着走远,走出去好几?米了,爽朗的笑声?还回荡在主宅的廊下。   余音绕梁,有?点儿吓人,看起来像疯了。   周尚书傻眼了:“……”   周家千金悄悄把扇子抬起来,掩住口鼻,凑近说:“爹,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周尚书摇头?如拨浪鼓:“不知道。”   “没看上我倒是能?看出来。”周千金说,“我早跟你说了,爹,太子那是咱们家能?攀得起的吗。你敢替我做太子妃的美梦,可女儿就是跟佛祖跟前睡着了,都不敢做这么美的梦啊。”   周尚书哈哈干笑两声?。   “小将军也是去一个女眷就拒一个……连丞相之女都被赶走了,我看他也根本就没有?物色正妻的想?法?。”周千金叹气,“不过倒都是好儿郎,没有?想?法?,便就不吊着这些姑娘们,话也都说得恰到好处,也不会伤了哪位姑娘的心。只是耐不过有?的姑娘不愿放弃,上赶着相处,想?让小将军多看两眼。”   “只是人家小将军没那个心思啊……看姑娘们的眼神,还没有?看太子殿下的眼神热切。”   “要?我看呐,爹,太子殿下说得对?,咱们还是去瞧瞧那些公子哥儿们罢。就算对?外再说什么让小将军物色,可这游园会,重臣家的公子哥儿们也是都来了的,又没说姊妹们都得围着小将军打转。”   “原本陛下说的也是让小将军自己瞧,又没说我们得全都巴巴地凑过去让人家选。我刚才?瞧,那些公子哥儿们身边也围了一些姑娘了。”   “和爹交好的京兆尹家的二公子,我瞧过几?眼,真俊。”周千金笑起来,拉着周尚书的袖子,“快走,爹!我听通判大夫钱大人家的四妹妹说,二公子不喜这种场合,去晚了可就让他跑了!”   周千金扯着她爹就往外跑了,拉得周尚书哎哟哟了半天。   “别拉!”周尚书哀嚎,“你快收收你这豪爽性子!你跟谁学的……哎哟!”    第29章 新梦 冠军侯还真是失心疯了。   游园会仍然热闹着?。   帝后还?在?主宅屋子里坐着?。   门那边又传来脚步声。俩人抬眼一看, 就见太子祁昭回来了——他刚出主宅没多久就又回来了。   太子找个椅子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怒气冲冲地揪了半把葡萄,有仇似的?张嘴就咬, 一口就咬了好几颗葡萄下来。   他吃得咬牙切齿,鼓起的?腮帮子看起来都气哄哄的?。   帝后愣了半晌, 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同轻笑起来。   “小将军颇受欢迎吧。”皇帝说, “也难怪,战功赫赫,又房中无人。”   太子很大?声地冷笑一声。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皇帝笑着?睨他一眼,一挑眉梢,“你可明白自己什么心思了吧?”   太子祁昭嚼葡萄的?嘴一顿。   顿了片刻,他眼神悄悄往外飘去,像是心虚。   光顾着?生气,皇帝这一句话,才让太子祁昭如梦初醒。   在?一阵阵心脏的?闷疼里, 他的?确明白了。   喜不喜欢?   会看不下旁人为他簪花,会有如此的?心如刀绞……事已至此, 怎会还?不知道答案。   太子祁昭心神微动。   他动动舌尖,咽下嚼烂的?甜腻果?肉,把籽吐在?手心里,甩手扔进一旁的?空碗里,抬脚就又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就听?见一阵急匆匆往上跑来的?脚步声。   是楚樾。祁昭一低头, 就看见楚樾急匆匆地从廊里跑来。   他一脸慌张,头上簪的?花已经取了下来,衣角上沾着?金黄的?桂花花瓣。   看见祁昭时, 楚樾停下了脚步。   主宅门前,有几节台阶。   祁昭站在?最上面,楚樾站在?最下面。   身?前身?后吵吵嚷嚷,嬉笑不断。祁昭看着?站在?下方?的?楚樾,看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睛,看见那里面的?无措和不甘和闪烁的?悲哀,忽然心上再也没有任何迷茫了。   祁昭站在?主宅屋檐下。   风吹桂花香,也吹动树影和楚樾的?发。春阳透过斑驳树影,在?脸上投下片片泄漏下来的?微光。   祁昭额前的?发也被吹动。   鬼使神差地,祁昭开口说:“跟我来。”   他转身?,沿着?屋檐下往偏僻的?地方?走过去。   身?后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是楚樾跟了上来。   *   窗户外头鸟鸣阵阵。   真是春天了,早上的?鸟比农村里的?鸡都能叫。   陆青泽从梦里清醒过来,之后怎么翻身?都再睡不着?了。   他叹了口气,下床刷牙洗漱。   擦干了脸,从卫生间一出来,他就看见楚樾又在?厨房里忙活。   刚刚还?在?梦里那般鲜衣怒马的?人,突然出现在?格格不入的?现代公寓的?厨房里,这让陆青泽不由得眼前一晃,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他靠在?门边,看了会儿楚樾背对着?他的?身?影,才走上前。   “早上吃什么?”他问?。   “殿下。”   楚樾回过身?,向他低了低头弯了弯腰,这样行过一礼,才抬头看向锅里,“微臣煮了面。”   陆青泽跟着?往锅里一看,看到煮沸的?锅里飘着?面条,几根青菜也已经煮得发软。   “再过一会儿就好了。”楚樾说,“今日不是休息么?殿下怎么起的?这么早?”   今天是周日。   陆青泽拿起手机一看,才七点五十。   起的?确实?早了些?。   “自然醒了,就睡不着?了。”陆青泽说。   “这样啊。”   楚樾点点头,没再多说,又低头去煮面了。   陆青泽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会儿。   那之后毕竟又发生了许多事。昔日的?小将军经历了国破山河碎,又亲自打了复国之战——陆青泽不知道太多,他的?梦只?做到国破时的?一半,但?楚樾身?上发生的?惨事肯定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这张脸上已经惨淡许多了。   眉眼黯淡,沉默安静,像一场大?火后被烧得只?剩摇摇欲坠的?骨架的?城楼。   察觉到目光,楚樾转过头来:“怎么了?”   “没事。”   陆青泽没解释,放下这么一句话就转头离开。   楚樾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把煮好的?面盛出来,给他装进碗里,端上了桌子。   ——楚樾还?是一如往常,跟他微妙地疏离。   吃过饭,楚樾就给他收拾屋子。收拾完屋子,就在?他门口站岗。   他的?确说到做到。   昨晚出事时他没在?屋子里,之后他就向陆青泽承诺会一直守在?他身?边,不会再不声不响地消失。   在?此之后,他的?确没有再消失过,就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陆青泽。   陆青泽也再没见过鬼,楚樾的确把他保护得很好。   风平浪静了很长一段日子。   直到某天夜里,他做了个梦。   很奇怪的?梦。   梦里不再是他前世的?场景了,四周雾蒙蒙的?,一片清晨时山野的?露水味道。   耳边传来田野草木被风吹的?声响,脚边是泥土的路。有公鸡引颈长鸣的?声音遥遥地传来,这似乎真的是个清晨时分。   陆青泽环望周围,只?见四野茫茫。   他茫然了瞬,随后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就见面前的?路上竖着?个有些?破烂的?木头牌子。   牌子摇摇欲坠,嘎吱嘎吱地响着?,上面的?字早已和牌子本体一样斑驳不堪。   【竹子村】。   上面写了这三个字。   很久都没人修缮过这块儿木牌了,雨水把它淋得惨不忍睹,上面写着?的?字都淌了墨下来,像牌子流干了血似的?,瞧着?惊心动魄。   陆青泽停驻一会儿,忽然感?觉到前方?似乎有什么。   他又往前走去。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似乎是某位故人在?他前面。   他往前一直走一直走,雾渐渐小了,气息也慢慢接近了。   他看见泥路两?边大?片大?片的?草,路上大?大?小小的?石子,路边简陋的?房子,棚子里吃草的?牛,左手边第一个院子墙后有一棵长得拔高的?梨树。   路上一直没人,走了很久,陆青泽在?路边看到了两?个人。   有个老头坐在?一张小马扎凳子上,手里摇着?蒲扇。   他面前,有个一身?白衣的?长发人影。   刚刚陆青泽感?受到的?故人的?气息,就是这个人身?上传出来的?。   那一身?白衣是长衣长裤,十分国风。   一件上衫长长垂到腿间,两?袖也遮住大?半手臂,只?剩几根苍白手指露在?外面。   那白衣人似乎是和老头说了什么。老头迷茫一会儿,立刻明白过来:“哦——你找那个啊!”   “嗐,那玩意儿没人当个宝了!我小时候就没人去扫了,现在?杂草都比墓碑长得高了。从前倒是经常有人扫的?……哎呀,都是从前的?事儿了。这村子拆建好几次了,那玩意儿早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估计是在?那堆杂草丛里吧,你顺这条路一直走,第一个路口往右去。”   “那儿有一片大?空地,老李家拆了之后,那地儿就空出来了。是一大?片杂草丛,总有小孩儿在?那儿瞎玩,我有时候也赶羊去那儿吃草。那坟墓杂草长得比墓碑都高,肯定是被草埋在?里面了,我几年前好像瞅见过。”   “要是那儿没有,肯定就是被那一片的?谁家建屋子的?时候,顺手就给拆咯。”老头砸吧两?下嘴,浑不在?意,“一个乱坟,又没啥讲究。烧点纸磕几个头,就给拆了呗。”   或许是老头对一个坟墓实?在?过于不尊重,像是在?说随手拔掉一束杂草,陆青泽听?得浑身?不适,皱起了眉头来。   白衣人谢过老头,直起身?来。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回过了头。   白衣人没有脸。   陆青泽一怔。   这是和陆青泽之前梦到楚樾时一模一样的?状况,白衣人的?脸一片模糊,被雾蒙了一大?片。   白衣人瞧见他,笑出了声来,声音嘶哑难听?:“啊呀,太子殿下。”   他认得陆青泽。   陆青泽眉头一紧。   果?然,这个人身?上的?气息不假……这是他前世遇到过的?人。   白衣人向他走来,虽然看不到脸,但?从声音听?,白衣人笑得十分开心。   “是受炼鬼术影响了?殿下竟然能做梦做到这儿来。这都梦得离魂了,冠军侯还?真是失心疯了。”他笑着?说,“你该回去了,殿下。”   白衣人走到他身?前来。   他伸出手,按住陆青泽的?胸口,狠狠一推。   陆青泽向后一倒。他莫名脚下一空,巨大?的?失重感?将浑身?包裹,眼前的?一切迅速远去,归于黑暗。   在?一切变得一片漆黑前,陆青泽似乎听?见那白衣人说了句——   “要开始了。”   声音模糊,消弭在?远去的?风里,陆青泽没太听?清。   咚的?一声,他重重摔在?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终于着?了地。   陆青泽立刻翻身?坐起,瞪大?眼睛。   眼前是他的?卧室。   床前桌子上的?闹钟一秒一秒地往前行走着?,摊开的?书本安安静静躺在?桌子上,窗外鸟鸣阵阵,屋外传来厨房里咚咚的?切菜声。咕嘟咕嘟的?煮粥声伴着?公寓楼下叫卖早餐的?吆喝声,一切如此安宁。   就仿佛刚刚的?真的?只?不过是个梦。   陆青泽心有余悸。他长叹一声,心刚放进肚子里,又忍不住悬起来一些?。   刚刚那个不太像梦。   太真实?了。   陆青泽再次定睛看了看闹钟,现在?是六点半。   比起平时,醒的?算太早了。   这个时间,和刚刚梦里的?时间也对得上……正好是清晨。   陆青泽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拿出手机,打开地图软件,搜索了【竹子村】这个地名。   然后蹦出来了十七八个看不到尽头的?竹子村,简直布满全国各地。   ……这名字确实?蛮大?众。   陆青泽抽了抽嘴角,长叹一声,仰面躺倒回去。   倒到床上,他看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脑海里浮现出刚刚那个老头和他说的?话。   【嗐,那玩意儿没人当个宝了!】   那就是以前是被视如珍宝的?,从前曾经被人看重过。   【我小时候就没人去扫了,现在?杂草都比墓碑长得高了。听?说很久很久之前倒是经常有人扫的?……哎呀,都是从前的?事儿了。】   老头说的?是块墓碑,墓碑已经年岁久远。   从前是经常有人去扫墓,清理杂草的?。   如果?这梦是真的?,那老头就是在?给那个白衣人指路……白衣人,是去那村子里找墓碑?   是他自己的?墓?   白衣人认得他陆青泽就是太子祁昭,从后面的?话来看,也知道陆青泽身?边有一位冠军侯……   他知道的?很多。   他或许就是那个叛国臣。   【——冠军侯还?真是失心疯了。】   白衣人咯咯地笑,【是受炼鬼术影响了?殿下竟然能做梦做到这儿来。这都梦得离魂了,冠军侯还?真是失心疯了。】   “……”   这几句话就太有深意了。   陆青泽沉默了很久。   【殿下不必知道。】   他又想起楚樾总是挂在?嘴边的?这句话。   陆青泽嘴角一抽,额角蹦出青筋来。   【殿下不必知道。】   【冠军侯还?真是失心疯了。】   【殿下不必知道……】   【是受炼鬼术影响了?】   【两?千年前的?事,绝不会影响殿下此生。】   好几人的?话开始不断在?耳边回响,方?才的?梦和楚樾跪在?他跟前的?画面交杂着?在?脑海里回转。   陆青泽眯起眼。   数日来堆积起的?无奈怨怼,被那白衣人几句话说得火上浇油,现在?在?陆青泽心头上全烧起来了。   他扔了手机,翻身?下床。   陆青泽踩着?拖鞋出了卧室。   听?到声音,楚樾回过头。   “殿下?”   见到他这么早就醒来,楚樾有些?意外。   一看到他拧着?眉,一脸愠怒地走来,楚樾又吓了一跳,有些?不敢说话。   “殿下这是怎……”   他唯唯诺诺低声问?着?时,陆青泽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来。   陆青泽伸出手,摁灭了电磁炉。   一声滴响,电磁炉停止了运作。   楚樾手上的?锅铲也被夺下,被陆青泽看也不看地扔到了厨房台子上。   楚樾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领子突然被一把揪住。   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踉跄,跟着?陆青泽的?力气,被抓着?过去,摁到了一旁的?墙上。   楚樾没站稳,跌跌撞撞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突然发现太子殿下力气真大?。   楚樾懵逼地眨了两?下眼。   陆青泽揪着?他的?领子,半蹲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那张脸上再没有平常的?无可奈何的?纵容了,只?有凉薄的?一片无情愠怒。   简直跟祁邕一模一样。   楚樾莫名胆战心惊。   “楚樾。”   陆青泽终于开口叫他,声音冰冷。   “臣……在?。”   “我忍你很久了。”陆青泽说,“你凭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楚樾一怔。   “我告诉你,我打四岁开始就做梦。”陆青泽深吸了一口气,“老子四岁以前能跑能跳,我奶奶家门口的?歪脖子树我都能爬。但?是四岁开始我为了这些?破事儿就大?病一场,之后就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连跑带跳的?了!”   “别人做梦都能梦见些?别的?,能梦见离奇的?好笑的?乱七八糟的?,我就只?能梦那个破皇宫!我白天上学晚上还?要在?宫里被太师太傅念叨,白天都累得想死?了晚上做梦还?得接着?去对付那个蠢货,我做梦做了这么多苦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年这个破劫难!”   “我半辈子都搭在?这上面了……我半辈子都搭在?这上面了,楚樾,你现在?天天告诉我我这不必知道那不必知道,你当我几岁,啊?”   “好,那也无所谓。你若是游刃有余,真能完完全全护我周全,真无所谓我知道不知道的?话……那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就不去知道了,半辈子白瞎就白瞎了……可偏偏的?你这死?混账,一边说着?我不用知道,一边摆着?张想一死?了之的?脸,摆着?这么张孤寂难过得下一秒就要再去自裁的?脸……”   “你拿个镜子去对着?自己看几分钟行不行!?”陆青泽忍不住咆哮起来,“对着?你这张脸,你看我能不能真能从头到尾装不知道!?”   楚樾哑口无言。   陆青泽气喘吁吁。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跟我说实?话。”陆青泽说,“你这次不一定能撑得下来了,楚樾。”   “我做了别的?梦了。”   “我见到那个人了。”   楚樾瞳孔微颤,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咬着?唇,沉默地望了陆青泽很久。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有些?糟糕的?,他知道的?,所以他犹豫了片刻。   半晌,他闭了闭眼,终于长叹一声。   楚樾半睁开眼睛,垂眸望着?身?上的?银甲。   “千百年前,”他终于松了口,“殿下被敌军掳走,除了做阶下囚……还?被那杀千刀的?叛国臣,另做了他用。”   陆青泽一愣:“做了什么?”   楚樾没敢抬起眼睛看他。   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咬了很久下唇,才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   “祭品。”   楚樾说,“祭台之上的?,祭品。”    第30章 过往 “我是殿下唯一的一把刀了。”……   “祭台之上?的, 祭品。”   陆青泽后?背一凉。   一股寒凉如蚁虫一般升起,顺着后?脊骨爬满全身。   陆青泽怔了片刻,松开楚樾, 一屁股坐到地上?。   楚樾手撑着地,坐直起来。   他看着陆青泽, 眼神复杂,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着似的低沉沙哑。   “千百年前, 衡国京城被兲国敌军所破。皇帝被杀,嫔妃被屠,皇宫成了一片火海,殿下在逃亡中也中计被掳,一夜间便已近国破。这些,您都?知道吧?”   “我知道。”陆青泽神色难看,“我也记得那之后?你来了,只是好日子没?过几日,我就又被掳走了……第二次被带走之后?的记忆, 我没?有多少。”   “这样?。”楚樾轻声应,继续道, “没?关?系,我会告诉您。”   “第一次,您被掳走之后?,我在二十四?日后?赶回京城。”   “无人愿意冒险去救您,我便独自一人前往敌营,将您救了出来。”   “救出殿下后?, 我并没?有带您回到衡国。”   “一是因为?马上?颠簸,殿下重伤,路途遥远, 不好赶路,您需要休息;二是因为?破军……我的战马也受了伤。若执意赶路,会被敌军追上?射杀。”   “三是因为?,我那时还?是少年脾气?。”楚樾说,“众人都?不愿救您,我也不愿带您回去了。”   陆青泽沉默。   这些事?,他也有记忆,于是他沉默了。   “我带着您,跑到附近的山林深处,躲藏起来。”   “我为?您包扎,煮粥,生火……日夜悉心照顾,把您照顾得很好。”   楚樾轻声念叨着,声音怅然,轻轻叹气?。   “只是可惜,您还?是被敌军发现了。在我出门砍柴时,您再次被敌军带走。”   “敌国以您要挟,要我为?他们做事?。”楚樾说,“殿下落在他们手里,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我本不想?管什么衡国的,可殿下不愿我这样?。”   “殿下被我带进山林深处养伤时,曾对我说,我该回去。”   “殿下说,我该回大?衡,该回去打仗。”   “我说我不愿回去,回去的话便只能随众人效忠二皇子。殿下就说,我不回去,就没?人为?殿下报仇了。”   “帝后?已死?,王位已去。殿下失去一切了,手上?唯一的一把刀就是我。”   “殿下说,若是将来有一日大?势已到,到那时,我便要按殿下所希望的行?事?。”   “而不是去救殿下。”   “我答应了殿下。”   楚樾看着他。   他嘴里说着答应,说着希望,眼睛里却是一片几乎满溢出来的痛苦。   “所以我佯装答应,假装不曾回到衡国,其实在暗地里周旋,打了一场复国的战役。”楚樾说,“这期间里,我也请友好国的斥候几经周转,与衡国暗地里有所联系。”   “全然不知殿下在敌国……其实,早已身死?。”   陆青泽愣了愣:“早已死?了?”   “是的。”楚樾说,“殿下早已在敌国身死?……最终一战时,敌国见大?势已去,便拉了‘殿下’出来要挟我。我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二皇子的射兵便射了殿下,使殿下从城楼上?坠下。”   “待我上?前查看,就见那并不是殿下。”   “只是个被披上?太子贵服的尸体罢了。”   “我去追问,他们便说,殿下早就死?了。”   “他们还?说,一切都?如‘那位大?人’所言。”   陆青泽问:“‘那位大?人’是说谁?”   “衡国的叛国贼臣。”楚樾说,“敌国的兵士们不知道他是谁,便以此?代称。”   “我杀进城中,一路过关?斩将,杀到了敌国的皇城里。”   “我见到了那个贼臣……那贼臣在兲国祭台上?,祭台上?是一道血阵。阵里铺满婴孩的尸骸……还?有,殿下。”   楚樾顿了顿,望着他的眼睛目露不忍与痛苦。   “……殿下,还?有您。”   楚樾说,“还?有您的遗骨,也在那血阵之中。”   陆青泽:“……”   “贼臣以您与千百婴孩为?祭品,做成了血阵。”   “用以镇压万千衡国的冤灵,也用以……实现他的长生。”   “长生?”陆青泽问,“他想?长生不死??”   “是的。”楚樾说,“他想?长生不死?,所以需要婴灵,与天子血。”   “您是天子血脉,自然是天子血。”   陆青泽无言。   “是我对不起您,我到的时候,一切已无力回天。”楚樾说,“贼臣已成了血阵,我冲上?台后?,他便逃之夭夭了。”   “他只告诉我,此?阵成后?,殿下永生永世都?会被困于血阵之中。往后?生生世世,殿下都?会受那血阵影响。”   “殿下的命数运气皆会成为他所吸食之物,每生轮回都?是受苦。”   “那血阵每隔千年,会失去一次法力。到那一年,就需要重新起阵做法。”   “重新起阵时,就需要与初次起阵时同样?的祭品。”   “祭品之中,那些婴孩的尸骨可以替代,但天子血脉之人不可更换。”楚樾说,“也就是说,每隔一千年,他都需要殿下再做一次他的祭品。”   “我不能接受殿下往后命数如此?,所以去找了国师。”   “国师告诉了我一个阵法。”   “炼鬼术。”   陆青泽瞳孔一缩。   这三个字令人不寒而栗,楚樾却岿然不动。   “按着他教的办法,我亲手炼化了我自己。”楚樾说,“此?法能不入轮回,永世活着。殿下还?会受苦,我不能安息。”   陆青泽哑口无言。   楚樾平静地说完一切,平静地看着他,不动如山。   说起这些时,那双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   他好像一点儿都?不会疼了。   陆青泽伸手把他拉过来,用尽全力抱住了他,如同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   楚樾早已麻木,陆青泽却疼得心脏抽搐。   他几乎呼吸不上?来。抱着楚樾用力地深呼吸了好几口,他才终于喘上?来了一口气?。   楚樾报了他的仇,帮他夺回了大?衡。   他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的遗愿。   最后?又为?了他,亲手把自己炼化成这样?的恶鬼,生生世世不会闭上?眼。   直到看到血阵消失为?止。   直到看到太子殿下能走下祭台。   楚樾身上?的银甲坚硬,陆青泽抱得身上?骨头都?硌疼。   他声音发颤:“为?什么做到这份上?。”   楚樾沉默片刻。   “我是殿下唯一的一把刀了。”   他说,“我是殿下唯一的仰仗了。”   这是太子祁昭说的话。   重伤时,在山林深处,他气?息奄奄地拉着楚樾,同他声音沙哑断断续续说出口的话。   陆青泽深吸了一口气?,把他更抱紧了些。   陆青泽问他:“谁是那个贼臣。”   楚樾没?立即回答。   又沉默了会儿,他说:“我不知道。”   陆青泽一怔,朝他偏偏头:“你不知道?”   “嗯。”楚樾说,“抱歉,殿下……炼鬼术,有许多副作用。”   “七魂六魄遭了炼化,会逐渐丧失一些东西。好比记忆与神智……两千年过去,我忘却了一些事?情。”   “我只记得,那人叫李无已。”   李无已?   陆青泽低声嘟囔:“李无已……?”   没?这个人啊。   “殿下若不知……我也无从得知。”楚樾声音羞愧,“抱歉,殿下。”   “别道歉,跟你没?关?系。”   陆青泽伸手摸了两下他的脑袋,从他怀里起了身来。   楚樾红着眼眶看着他。那双眼睛依然平静,可眼眶里面有一捧鲜血流转,而后?顺着眼角流下脸颊。   是一抹血泪。   陆青泽愣了愣,伸手去抹掉了这滴血。   “还?会哭啊,”他无奈笑着,“不哭了,不怪你,是我对不起你。”   楚樾兀自摇了摇头,垂头下去,抬手抹掉另一边的血泪。他吸了口气?,凑上?前来,抱住了陆青泽。   陆青泽抬手拍拍他的后?背。   “谢谢你。”   陆青泽轻声说,“谢谢你告诉我。”   “两千年了,时间太长了,这些事?不是该你一个人扛着的。”   “这次有我。”陆青泽说,“别怕,这次有我。”   陆青泽的手一路摸着他的衣物,往上?摸索而来。他微微起身,手捧住楚樾的脸。   他吻了下去。   冰凉的血味儿在嘴里蔓延开,他看见楚樾那双一直平静的双眼终于裂出惊异的裂缝。   又有血泪淌下来,顺着他脸颊流进陆青泽的指缝里。   陆青泽松开手,欺身下去,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向更深处吻下去。   含混声中,他看见楚樾颤抖的眼睛里溢满鲜血,他还?在流着血泪。   于是在阴沉沉的没?开灯的清晨里,陆青泽想?起那个阳光正?好的晌午。   游园会上?热闹至极,他带着他走过桂花开满的走廊。太子祁昭随手折了两枝桂花,领他走到很偏很偏的地方后?,叫他过去。   一支桂花簪在他头上?,一支桂花塞进他手里。   小将军立刻红了整张脸。   太子直截了当地问他,想?不想?当太子妃?   小将军愣住了。   太子说,给?你一个当,当正?妃。   小将军就那么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他张开嘴,却没?说出口什么。   不知道脑子里是过了什么东西,小将军渐渐红了眼睛,泪光闪烁,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   然后?他嘴一瘪,张开大?嘴,站在原地哇地哭了起来,声音嚎啕。   哭得像个被丢下的小孩。   一吻结束,陆青泽松开他。   他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触目惊心的血泪。   陆青泽替他擦去,又告诉了他一遍:“这次有我。”   楚樾眉眼颤了几下,终于哭出声来。   他抱住陆青泽,哭的比当年更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哭声几乎振聋发聩,陆青泽抱着他,知道这是他一个人独自走来两千年的委屈。   *   将近两个小时后?。   电脑屏幕上?,鼠标光标移到了浏览器上?,点了两下。   浏览器页面打开,搜索栏处,输入法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了【李无已】三个字。   鼠标光标往后?移去,摁下了搜索。   新的页面打开,页面上?出现了几个结果。   全都?和这个名字没?什么关?系。   只是一群名字很像的游戏人物。   竟然会查无此?人……那么,那个人是贼臣的手下?   陆青泽陷入深思。   他摸着下巴,开始头脑风暴。   楚樾走到他身边来,蹲了下来,陪他一起查阅电脑上?的情报。   此?处是公司。   醒的太早,吃完饭也睡不着,陆青泽干脆就直接来了公司。现在才八点半,他干脆开了公司电脑,查一下“李无已”这个名字。   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如果这人不存在,楚樾记住的“李无已”这个名字又是什么?   人一定是存在的。   刚刚在家里的时候,楚樾抱着陆青泽抱了好半天,后?来陆青泽哄了好久他才平复了心情,起来去给?陆青泽继续把早饭弄好。   吃饭的时候,陆青泽又多问了几句。楚樾是真的老实很多,陆青泽说了半句,他能回五句,想?得到的几乎全都?会说。   那个血阵每隔千年就要重新起阵,可衡国灭亡至今已有两千年。   楚樾说,千年前,李无已已经重新起阵过一次。   但那次被楚樾毁了。那时他麾下也有鬼兵无数,布下的阵让李无已灰飞烟灭。   长生的血阵被毁灭,李无已连那一世的太子祁昭的手指头都?没?碰到,就那样?死?在了楚樾手里。   长生破碎,李无已成了鬼。   直到如今的第二个千年。   楚樾说,只要这一次能得到陆青泽的天子血,再次做成祭品做成血阵,李无已就能再次得到长生,从而复活。   相互对付这么多年,李无已怎么可能不存在。   陆青泽询问:“血阵是什么时候?”   “就是今年,中元节的时候最好。”楚樾回答。   没?几个月了。   这样?一想?,陆青泽想?通了别的事?。   昨晚的梦很大?可能就不是梦了。   那一定是真实发生的。   那白衣人,恐怕就是之前一直在他公寓附近呼啸的那阵邪风,也就是李无已。   因为?楚樾到了陆青泽身边,白衣人一直没?法近身,所以就去找了其他办法。   对他来说,能破开眼下这个无法近身的死?局的棋子,就是竹子村里的那个坟墓。   他在找的那个坟墓。   那个坟墓究竟是什么,找到了之后?又能做什么?   陆青泽想?得皱起眉来。   他松开托腮看着电脑的手,回头问道:“你知道竹子村吗?”   楚樾诧异了下,想?了想?说:“这我不知,不过发音相近的话,有个诸子庄,臣是知道的。”   诸子庄。   诸子庄和竹子村,发音极为?相似。两千年过去,时代变迁之中逐渐简化,也是有可能的。   “或许就是这个诸子庄。”陆青泽道,“诸子庄是哪里?”   “大?衡的复国之战前,臣与兵士和其他将领臣子,选了一处旧村庄扎营。”   “那处也是多年前被兲国血洗过的。殿下也知道,兲国的皇帝是一位暴君,只管掠夺,朝廷发的尽是没?良心的战争财。”   “我们在那处扎营,布置战术,还?在战时在那处建立了一座瞭望塔,观测敌情。后?来复国之战大?胜,军士们又回到营帐里,和未上?战场,在后?方援战或及时改变策略的臣子们重聚庆祝。”   “为?了纪念复国之战的艰辛,父亲向二皇子请求,将那座村庄也纳入新国的国境里,父亲为?其取名‘诸子庄’。”   “毕竟是靠着众人协力,才让大?衡有复国之日……虽然后?来,二皇子不愿再见大?衡,开立了新国,弃了衡国。”   陆青泽懒得评他二弟这种灭家灭族灭祖的杀千刀的行?为?,只道:“原来如此?,就是你们复国之战时军营所在的村庄。”   “是。”   陆青泽锁紧眉头。   他抬手揉揉下巴。   既然有这么深的渊源,那那位李无已去的应该就是当年的这个诸子庄。   思及至此?,陆青泽问:“有谁死?在那儿了吗?”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蠢得能升天。   那儿可是军营,打仗的后?线。   重伤的兵士都?会被搬回去,治了也没?用还?是死?了的人肯定多如繁星,死?在那儿的人怎么会少。   “自然有很多人死?在营里。”楚樾说,“但是父亲心系下属军士,都?葬在那里,就免不得会成一个乱葬岗。所以开立新朝后?,就向皇帝提了请,说想?将兵士们带回京中安葬。”   “二皇子刚上?位,也得安抚民心,就在京内指了一片地方做陵园,将兵士们的尸骨都?移回京内,安葬了。”   陆青泽一怔:“那庄子里,没?人下葬?”   “是的,应该都?被移进当年的京陵里了。”楚樾说。   “一个人都?没?留在庄子里么?”   楚樾想?了想?,说:“非要说的话,只有我算是留在了那庄子里。”   陆青泽觉得蹊跷:“什么叫‘算是’?为?何你没?进京陵?你不是在最后?立下最大?战功了么,你才是最该葬进京陵的才对。”   “进不去的。”楚樾无奈道,“炼为?厉鬼后?,便不可安生下葬。”   “……”   “国师的炼鬼之术,是将活人生生炼成厉鬼。具体步骤,我已忘了,但定是会不能下葬的。”楚樾说,“因为?是将此?身炼成厉鬼,所以没?有尸骨。”   “不知是谁不忍我这般死?无葬身之地,有人为?我建了衣冠冢,就在那庄子里。”   陆青泽的直觉没?错。   李无已果然不是在找自己的坟,是在找楚樾的坟。   找到他的坟,就能做什么吗?   陆青泽又皱眉深思起来。   “殿下?”   楚樾叫他,陆青泽抬起头。   陆青泽问:“怎么了?”   “殿下怎么问起这些事?情了呢。”楚樾说,“诸子庄的事?,已经与今日无关?了,说这些做什么。眼看就要中元节,殿下该想?想?怎么平安度过。”   “不过有我在,这次那李无已大?约也无法近身的,殿下不必担心。”   “怕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陆青泽说,“千年前被你杀过一次,这次他不可能坐以待毙。我也说了,我昨晚做了新的梦了,这李无已恐怕要出手破你的局了。”   或者说,已经出手破局了。   楚樾显然也不是没?想?到,他的神色也沉了几分下来。   看得出来,刚说出口的话只是想?让陆青泽放心。   “你能平安地撑到中元节,且能平安地为?我而战,我才能没?事?。”陆青泽沉吟着说,“那诸子庄如今在哪儿?”   “鸭湖温城。”楚樾说。   或许有必要去一趟。   只是现在还?没?出什么事?,若这诸子庄是李无已引诱陆青泽出现的陷阱,往那儿去反倒成了投井自尽去了。   或许该暂时按压不动,以防打草惊蛇?   陆青泽细细思忖,逐渐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疼了。   想?了片刻,他拿起手机,找到了他现代的爹。   遇事?不决,场外援助。   虽说不能全盘托出,但他爹这个历史学?教授的身份很好用。   李无已知道他和楚樾的老底,可他们对他一无所知,这有点太占下风。   总是这样?被动很不好,若是知道这贼臣到底是谁,就能对症下药了。   陆青泽给?他爹陆勇强发消息。   领导夹菜我转桌:爹,早上?好。   领导夹菜我转桌:你知不知道李无已是谁。   他爹还?没?回,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李无已?”   陆青泽吓了一跳。   他吓得手机都?飞了,连忙伸手抓了两下,在半空中堪堪抓住了手机。   陆青泽松了口气?。   “啊,抱歉,”身后?的声音完全没?有歉意,“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   “反应大?不大?的……别人在专注的时候突然冷不丁开口说话,谁都?会吓——”   陆青泽说不出话来了。   站在他身后?的人一身西装,留着一头微卷的三七分,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双手插兜,脸庞气?宇轩昂,仿佛跟刀削一般凌厉,浑身上?下散发着上?流精英的气?息。   而那张脸,是和陆青泽有七分像的剑眉星目。   浓密的眼睫与剑似的双眉,连那眉角的挑起与眉梢的下压都?一模一样?。   陆青泽对着他瞪大?双眼,瞳孔地动山摇,张着嘴,下半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蹲坐在他身边的楚樾也瞪直了眼,原本蹲着的双腿本能性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祁……   祁邕!?!    第31章 记得 “你记得?”   陆青泽给他现爹陆勇强发了消息。   内容是, 认不认识李无已。   坏消息:现爹还没回。   好消息:前爹回了。   前爹还站到了他身后?,跟鬼似的?。   陆青泽瞳孔地震,表情惊悚如活见鬼。   站在他身后?西装挺拔的?祁邕见他这副表情, 一压眉毛,眼角一挑, 奇怪道:“我脸上沾了什么了?”   陆青泽回神,这才?反应过来, 在没有前世记忆的?对方眼里,自己这表情很莫名其妙。   “啊,没有。”   陆青泽讪讪坐回到位置上,哈哈干笑两声,“父……不是,您长?得跟我之前认识的?人太像了,我看愣了,您别见怪。”   “祁邕”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哼声来,似是唏嘘。   陆青泽佯装无事地顺手拍了一下身边的?楚樾, 示意他站起?来。   随后?,他问祁邕:“那个, 您是哪位?”   “祁邕”还没说话,设计部的?门忽然开了。   一名胸前挂牌也同样西装革履的?男员工走了进来。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平静,有种淡淡的?死感,看起?来像上班太久见得太多所以麻了。   见到祁邕,他说:“程总, 您怎么进设计部来了?”   程总?   程……总?   陆青泽看向?祁邕,不禁肃然起?敬地战术后?仰。   他爹不愧是他爹,哪辈子都这么位高权重。   祁邕侧过身子面?向?他:“好奇, 就?进来看一圈。”   “既然想看,您打个招呼啊。吴总刚在外面?急死了,他说去给您拿资料倒杯水,一转头的?空您就?没影了。”员工没什么表情,说出的?话也没什么波澜,“您可?别吓这些小公司的?小总裁了。”   陆青泽抽了抽嘴角。   ——他们学校争着抢着蹭破头皮都往里挤的?这家大企,在别人嘴里是小公司。   “他急什么,我又?不能?人间蒸发。”   祁邕抽出手来,用中指扶了一下眼镜。   “就?算不会人间蒸发,您这不见一会儿,也够把这个吴总吓出个心脏病来了。”   员工唠叨了起?来。   祁邕渐渐地就?没再听了,他低眸瞥了眼陆青泽。   陆青泽心不在焉地听着祁邕的?员工唠叨。   这位员工说的?是些恰到好处的?嘱咐。   陆青泽边听边拿起?手边的?牛奶,拆了吸管,把吸管插进孔里。   一抬头,他就?和祁邕四目相对。   没想到这位现世总裁在看自己,陆青泽心头一紧,前世被皇帝亲自调。教?成太子的?记忆重返心头,险些吐奶。   “程总?”   员工见祁邕没看自己,想了想,试探着问了句,“需要我去为?您买包烟吗?”   祁邕抬抬手,示意不用。   “我这就?出去继续谈,给我一张名片。”   他对员工说。   员工不明?所以,毕竟这屋里只有一位小员工,他看起?来不值得祁邕递名片。   虽是不解,但员工待在程总身边多年,深知遇事不要多问的?真理。   他低头,翻找出了一张祁邕的?名片。   祁邕拿过名片,伸手就?毫不客气地从陆青泽桌子上拿起?一支黑笔,拔了笔盖,在名片上刷刷地写起?了什么。   陆青泽都没来得及反应,笔就?被抽走了。   他抽抽嘴角。   祁邕开口:“做什么的??”   陆青泽怔了怔,看向?祁邕身边的?员工。   员工那张十分?干练,看起?来经历了很多风雨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茫然。   “就?问你呢。”祁邕头也不抬地边写边说,“小孩,在设计部干什么的?。”   陆青泽才?明?白过来,这话真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一时有点儿懵,老实答道:“设计助理。”   “低。”祁邕评。   陆青泽:“……”   “叫什么名字?”   “……陆青泽。”   “月薪多少?”   “六千。”   “这么少。”   “……”   陆青泽不想跟他说话了。   祁邕写完了东西,把笔盖盖了回去,然后?直接将笔扔进了陆青泽椅子边上的?垃圾箱。   陆青泽惊呼一声,痛惜地望着桶里的?笔。   “别发出那么没出息的?声音。”   祁邕说着,将胸前口袋上别着的?钢笔取下来,把名片别在笔盖上的?笔夹里,捏着名片,连名片带笔地递给了他。   “笔不好用,位子也这么挤。”祁邕说,“这个拿着。”   陆青泽接过他递来的?名片。   名片十分?简约,白底黑字地写着一个名字:程放。   下面?是他的?职称。   衡留照有限公司董事长?。   看到名字的一瞬间,陆青泽瞳孔一缩。   “背后是我的私人电话。”祁邕说,“中午下班打那个电话,我会负责帮你跟你家老板请假,下午来见我。”   说罢,祁邕回身,大马金刀地离开了。   修身的?高档西装让他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样威风凛凛,威严无限。   两手挥动?的?弧度,让陆青泽仿佛看到他还穿着黄袍时会甩起?来地两只袖子。   设计部的?门开了又?关,楚樾这才?站起?身来,把手按到陆青泽身上,往他身边靠了几分?。   陆青泽伸手按了按他放到自己肩上来的?手,叹了口气,将祁邕刚递过来的?名片递给了他看。   楚樾接过这张小纸片。   看到公司名称的?一瞬间,他也一惊。   *   一转眼到了九点,设计部的?同事们陆陆续续打卡上班,都到了班上。   陆青泽继续换了几个搜索方式,都没查出李无已的?什么线索。同事也开始到班上了,他就?关了页面?。   离九点还有几分?钟,同事们闲来无事,聊起?闲天。   “听说上午午饭前,公司要开个会,白组长?也要去。”   “开的?什么会啊?”   “嗐,说是开会,其实是叫过去充场子啦。吴总请了那个衡留照的?董事长?来,想让人家收购我们产品,多给点儿市场。中午的?时候要把董事长?叫到会议室去介绍公司和产品,就?多叫点人过去,充充场面?,显得咱们尊重。”   “原来如此……哎,也不知道能?不能?谈下来。”   “有点悬嗷,人家衡留照大公司。”说话的?同事砸吧砸吧嘴,“国内俩购物大平台都是他家开的?,海外购的?业务也好几年了。他家把市场都垄断了,名下的?企业多得跟天上星星似的?。”   “公司内部饱和了,近几年都不收购企业了,要收购也挑剔得很。”   “我刚刚在来的?路上看见了!那个就?是他们董事长??长?得真帅啊……”   “对啊,看起?来没多大,真的?很帅!”   “网上有图网上有图!快来看!我的?天是真的?帅!”   同事们叽叽喳喳,说着说着就?凑到了一起?去,围着电脑惊叹。   陆青泽抻长?脖子往那边瞧了两眼。   衡留照的?公司主?页的?确挂着程放的?照片——陆青泽更习惯性地觉得他叫祁邕,也更习惯叫他父皇。   主?页上的?祁邕是张证件照。这种谁照谁丑的?东西,偏偏祁邕照得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帅的?惨绝人寰。   祁邕确实帅,两千年前他就?这么帅了。   陆青泽坐了回去,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衡留照这个公司名字,他从小就?知道。梦做了几年,长?大一些后?,他再看这个公司名字,也察觉出了不太对劲。   大衡,温皇后?的?名字温沈柳,太子的?名字祁昭。   各取一字,再换成同音的?其他汉字,一组合。   就?成了衡留照。   陆青泽当时觉得是巧合,但今天祁邕站在他面?前,把这张名片给他,陆青泽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旁边热闹着的?同事们正嬉笑着,突然有人察觉不对,“咦?”了一声。   “这程总怎么和青泽有点像?”   “咦?”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   “对吧对吧,尤其眼睛特别像!”   “这不一模一样吗?”   同事们投来目光。   “干什么?”陆青泽表情不变,很是淡定,“我大众脸不行吗?”   “谁家大众脸长?这么帅!”   “你不会是程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陆青泽无语嗤笑:“怎么可?能?啊。”   “不是没可?能?嘛。”一个同事傻乐,“要真是,你就?能?回去当少爷了,那些真假少爷千金文都这么写的?!听哥的?,你去认个亲,万一是真的?你就?发了。”   陆青泽笑骂他神经病,一群人也都嘻嘻哈哈地乐了起?来。   没人把这事儿当真。   到了九点,组长?白柠进了设计部。   众人回到工位,开始干活。   到了中午午饭的?点儿,陆青泽揣着名片出去打了电话。   祁邕很快就?接了起?来。   他没废话,开门见山地就?说:“去后?门,有人接你。”   陆青泽带着楚樾去了。   出了后?门,他就?看见一辆加长?版林肯停在公司后?面?,浑身上下散发着金钱的?铜臭与芳香。   陆青泽:“……”   这当皇帝的?真是到哪辈子都这么豪哈。   一个人从司机位上走下来,一言不发地为?他拉开车门,请他上车。   陆青泽上了车。   司机关上了门。   车里不比车外简陋,甚至更豪华。车子座位全是真皮,连脚托都有,一张张全是按摩座椅。   车里甚至还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了一瓶橙汁。   司机在前面?的?驾驶座上说:“陆先生,那是程总为?您准备的?橙汁,请放心享用。”   陆青泽无语。   他没动?那瓶橙汁。   太过豪华的?车子令他有些不自在,于是就?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等。等了半晌,车门终于被再次拉开。   西装革履的?祁邕上了车来。   上车后?,车门再次关上。   祁邕让司机也下车待会儿,把他赶了下去。   于是车门关上后?,车子里就?只剩下了他和陆青泽。   见小桌子上的?橙汁原封不动?,祁邕皱皱眉:“怎么没喝?”   “穷惯了,不敢。”陆青泽说,“我就?是个一个月六千块的?牛马。”   祁邕一声嗤笑:“你哪儿是。”   他边说边拿起?桌子上的?橙汁,抬手扔给了他。   陆青泽稳稳接住。   他抬起?眼皮,瞥了眼祁邕。   祁邕神色如常,望着他时,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陆青泽也不跟他绕弯儿,开门见山道:“你记得?”   “我记得。”   不绕弯儿是祁邕教?他的?,所以他同样痛快地应了下来,“死得多惨啊,怎么能?忘。”    第32章 入职 到账:10万元   皇宫一场大火。   火光冲天?, 将那个黑夜烧得如同白昼。   往日的金楼玉宇在?火海里断裂成灰烬。   房顶上,被烧裂的断木砸在?地上,又被火舌吞灭。   红墙绿瓦自此万劫不复, 敌军踩碎了往日森严的宫墙。   战鼓擂擂,战旗高扬, 在?能震天?的喊杀声中,皇帝龙袍的衣角也被火烧着了。   衣袖宽大, 过?于华重的衣物让皇帝没法立刻去扑灭火。   他伸出手去,发现自己够不着。   逃得灰头土脸的太子面露着急,伸手要帮他去徒手拍灭,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太子抬头去看他。   火海之中,连彼此惊惶而惨白的脸色,看起来都铎了一层金光,像走?在?夕阳西下时的温暖脸庞。   “去走?北门。”   皇帝拉着他的手腕,死死盯着他的脸,对他说, “昭儿,去走?北门。”   “我……”   太子想说什么。   可皇帝却立刻把他的话堵了回去:“敌军是从正?宫门口进来的, 余下的是从西门杀进来的!方?才有人看见朕进这崇德殿了,已经有人报信去了!”   “知道皇帝就被困在?这里,他们现在?就该让所有人都杀进宫里,一举杀帝!”   “北门南门都会没人的,这里离得最?近的就是北门!”   “你现在?就出去,翻墙跑!你往日不是最?喜欢偷偷翻墙出宫吗!?”   他压低声音向他喊, 攥着他手腕的手用力得发颤,声音里也有强压平静的颤抖,一双眼睛也闪烁着。   那眼神太沉重。   太子说不出话。   “……那你呢?”   太子哑声问他。   他着实问了一句废话。   也如他所想一般, 皇帝说:“留在?这儿。”   “朕是大衡的皇帝,”他说,“与皇宫共死。”   太子哑口无言。   又有断木断裂,从高处坠下后摔在?了远处。   他与皇帝两两相?望,外?面传来了喊杀声。   相?互眼中情绪万千,在?死面前那些情绪都变得浓烈又沉重,如同那些此刻烧得嘶喝惨叫的即将断裂坠下的重木。   “你若能活,大衡就还能活。”皇帝说,“走?。”   头顶的断木烧裂了。   木头裹着烈火砸在?大门边上。   随着一声巨响,又掀起一阵热浪。   眼瞅着门被砸得只剩下一半空隙,而他们头顶上还有另一半断木正?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都会将另一半空隙堵上。   太子还想说些什么,皇帝却不再听了。他不顾已经烧起来的龙袍,硬拽着太子,把他扔出了宫殿。   断木坠落,轰隆一声,堵死了衡国第三代皇帝的末路。   外?面传来敌军赶来的声音。   太子无法,只得跑向了宫墙。   他翻越宫墙,在?跳下来后,听见崇德殿宫檐碎裂,整个儿倒塌下去的声音。   在?宫殿轰轰烈烈化作废墟时,太子听见皇帝仰头大笑?的声音。   火海之中,那声音听起来既凄凉又肆意。   好似终于从这吃人的朝廷皇城里得以解脱,又好似如坠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我从小就做梦。”   豪车里,坐在?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开口说话了。   一句话把陆青泽从皇帝疯了似的大笑?声拽了回来。   他抬头,皇帝的现代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瓶冰红茶,拧开喝了一口。   喝完,他拧好盖子,说:“梦做了十?好几年,十?几岁的时候做完了。”   好耳熟的台词。   陆青泽心里腹诽。   “做的都是关于前世的事儿。我父母找附近的老?道看过?,说是前世因果未了。”祁邕说,“看起来真的是因果未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讳莫如深的眼神盯陆青泽。   “别这么看我,”陆青泽说,“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   “猜到了。”祁邕把冰红茶瓶子扔着玩了几下,“我看史书上记载,你死的也挺快的,那老?道去年跟我说,是有人活到现在?才没死,因果乱套了,所以才会这样。”   跟陆青泽那边的和尚说的大差不多。   既然彼此都能理解现在?这件事情,那话就好说多了。   但是在?此之前有个问题。   陆青泽瞥了眼刚才跟着一起上车,一直很自觉地跪在?一边的楚樾——祁邕是皇帝,陆青泽是太子。在?楚樾眼里,哪怕已经轮回转世,这也仍然是天?子和太子的谈话。   哪怕祁邕看起来根本看不见他,他也在?一旁跪得很诚恳。   见陆青泽看过?来,楚樾就抬起脑袋来,朝着他眨巴眨巴眼。   很乖很听话。   陆青泽思索片刻,转头对祁邕道:“我当然很愿意跟你坦诚布公?地分享我知道的事情,但在?此之前,我要先问你几件事。”   “说。”   陆青泽指指楚樾:“你看得见吗?”   祁邕面无表情:“看不见。”   “那在?我跟你坦白之前……你能说句平身吗?”   祁邕:“……”   他闲着无聊扔着瓶子玩的那只手停下了动作。   偏头瞥了眼一旁陆青泽刚刚指过?的空地,祁邕说:“跟着你呢?”   “跟着呢。”陆青泽说。   祁邕半点?儿不意外?,哼笑?一声,随口道了句:“起来吧。”   楚樾这才起来。   但站不直。   豪车再豪也是车。   楚樾身高有一米九多,在?这车子里根本站不直,弯腰驼背的,看着就憋屈。   他无言地看看祁邕,又看看陆青泽。   表情没什么变化。   楚樾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那个对着祁昭总是面露各种情绪的小将军,如今早已被千年的岁月磨炼的面不改色。   不过?陆青泽喜欢他,从前他留在?京城时,也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所以十?分了解他。   尽管楚樾神色未变,但陆青泽还是从他微皱起一瞬的眉梢间?看出他犯了难,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青泽便拍拍身边,示意他坐过?来。   楚樾如蒙大赦,坐到了他身边去,松了一口气。   等他坐好,陆青泽才向祁邕继续说:“历史上没有记载,但是在?最?后的复国之战之后,那个叛国贼子还做了一个血阵。”   “据阿樾……楚樾同我所说,那个叛国贼臣做的是长生阵法。阵法中,他用我做了祭品。”   听到最?后半句,祁邕沉默了下。   他一皱眉,有微妙的不快与阴沉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很快,他恢复正?色:“原来如此,那一仗是他打到最?后的,所以他知道。”   “是,”陆青泽说,“过?去大衡玄学厉害,先帝和父……呃,和你都十?分推崇玄学。”   “朝中光是大国师都有三位,过?去还有过?大祭司。虽说那三位大国师,最?得重用的就只是姜明仪而已,其他两位国师都是给?他打下手的罢了。”   听到他习惯性地想叫父皇又欲言又止,祁邕嗤了声,没说什么。   “古时天?地干净,玄学盛行。”祁邕说,“外?头山头上全?是修仙的,每逢雷雨就是有厉害的仙人渡劫,如何?不推崇。”   “那姜国师到最?后不还是没算出来要完蛋。”陆青泽小声嘟囔。   “他好像暗示过?我。”祁邕说,“不过?话说得太隐秘了,我没听出来。”   连皇帝这么心眼密的人都没听出来,姜明仪说的话到底隐秘成什么样啊?   陆青泽暗暗吐槽。   “但既然他在?战役里打到了最?后,也看到了那个什么长生阵法,那当然也看到叛国的那个混账是谁了吧?”   陆青泽摇摇头。   “长生阵法每隔千年要重新起阵,需要那一世的祭品再次入阵。”陆青泽说,“他为了护我,把自己炼化成鬼,有了副作用,记忆变得模糊许多,已不记得那人是谁。”   祁邕抽了抽嘴角,抬手,把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揉了揉太阳穴,愁眉不展。   他这样就是头疼。   那就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反正?不是好事。   陆青泽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可若你是皇帝,那个叛国贼得逞了,肯定会跑到你跟前耀武……扬……威……”   陆青泽慢慢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每说一个字儿,祁邕的脸色就痛苦一分。   十?分痛心疾首,迎面就有一种无力感扑面而来。   陆青泽立刻明白了什么:“你不会……”   “对。”祁邕说,“我也不记得。”   “……”   怎么连你也不记得啊!!   “如你所想,他的确来了。”祁邕抹了把脸,说,“我梦里的确出现了叛国贼。可他出现的时候,模样和身形,甚至声音都成了一团雾,我听不清也看不清是谁。”   陆青泽听得两眼一黑。   “我还以为你会知道的……你比我活得长。”祁邕叹气,“我还想着,就算你不知道,那也没关系。历史记载,楚樾活到最?后后以一种十?分具有玄学色彩的方?式自裁,据说那种方?式不会入轮回。”   “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为了你死的,这小子喜欢你喜欢得能寻死觅活。我猜,一定是背地里你死前死后出了什么事,让他必须成鬼才能护你周全?。”   “找到你,就等于找到楚樾。找到楚樾,就能问他到底是谁……没想到,他居然不记得了。”   陆青泽抽抽嘴角,干笑?两声。   “他倒也不是全?忘了。”陆青泽说。   祁邕又猜到了:“李无已?”   “对,他记得那叛臣叫李无已。”陆青泽说,“可我不记得有这个人。大衡那十?几年里,我垂帘听政那么多年,从未听过?有这么号人……”   祁邕却没立刻出言附和。   他没说话,他放下手,摸着口鼻,陷入沉思。   见他面色沉下来,陆青泽心里咯噔一声。   父子十?几年,他也是蛮了解祁邕。   他一这个样子,那就是……   “你记得?”   陆青泽惊疑不定地问他。   祁邕用大拇指指腹摩挲着脸边,沉吟道:“好像有印象。”   此言一出,楚樾也露出惊异神色。   陆青泽忙追问:“是谁!?为何?史书上会没有!?”   “我想想,”祁邕慢吞吞道,“我记忆不深,那好像是衡烈祖那一辈祖帝的人了。”   “……那不是衡国第一代么?”   “对。”祁邕说,“好像不是这个名?字,但有一位与这名?字极为相?似的官臣,被流放了。”   “他是个开国功臣,助衡烈祖成了大业后,就在?朝廷上帮着治理国家。”   “听说他是功臣之中最?为厉害,功劳最?大的,甚至压过?了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武将。他成为朝上官臣后,安生了几十?年。”   “只是后来,不知得罪了谁,被另一朝上重臣狠狠参了一本。大约是爬得太高,眼红的人太多了,莫须有的罪名?越挖越多,就那么被抄了家。”   “听说家里也找出了许多罪证,最?后全?家被流放北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冤的,说不定真是冤的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一家人被流放时,八月下了半月的雪,随后京城就开始瘟疫、大水、天?不放晴,江南干旱,茶陵鼠疫……到处都闹起了灾害。”   “原本风调雨顺的大衡一下子倒台了,半年后衡烈祖就得了缘由不明的重病,整日整日吐血,太医都查不出病灶来。”   “衡烈祖没几年就死了,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听说这一家人全?都活活冻死在?了北疆,成了雪下凄骨,尸骨无存,墓碑胡乱在?乱葬岗立了几块。”   “先帝上位后五年,才把这些烂摊子收拾好。”祁邕说,“这事儿,我也只是听太傅在?课上闲聊时提了一嘴,是讲给?我大皇兄听的。”   “或许衡烈祖病逝真跟这位被流放的重臣有关系吧,史官并没记载有关这位被流放的重臣的事,不知道是不敢写,还是被下了令,压根就不能写。”   陆青泽还是第一次听这些事。   不过?宫里比这骇人玄乎的事儿多了去了,他并没太过?惊讶。   “这位被流放的开国重臣,就叫李无已?”   “应当是。我也说了,我只是听太傅提过?一嘴。”祁邕说,“他没在?史书上留名?,当年的史官没记下来。当年太傅所说的,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陆青泽沉默了,往后一靠,也皱着眉思忖起来。   两人面对面沉默良久。   “……不过?说实话,现在?最?重要的,是得知道应该怎么办。”   祁邕这样说,于是陆青泽哽了一下。   不得不说,他爹说得对。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要知道叛国贼是谁,而是要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结束这一切。   陆青泽转头看向楚樾。   楚樾倒是没面露任何?为难,他毫不犹豫地道:“其实确实得先知道他是谁。”   “就算他得以长生,也有坟墓。虽然记忆模糊了,但我记得,战后为了镇压他的魂灵,父亲向二皇子递了折子,由二皇子亲自为他做了一个墓陵。”   “那长生之法虽说是长生,但这世上哪儿有真的能长生的法子呢,那其实也是个半炼鬼的阵法,是将自己做成活死人的法子。”   “不生不死,在?阴阳两界徘徊,成了活死人,逃脱了阴阳轮回,自然就长生了。”楚樾说,“可毕竟人还活着,所以为了使其不能再入世间?因果,再次害了国家,二皇子就请来国师,为此人做了墓陵。”   “墓陵之中,有压制此人的罗盘法宝。”   “墓中有棺,棺中无尸。若能知道他是谁,就能把他引往那墓中。”   “把他钉死在?棺椁中,就能使其离开人世。”楚樾说,“那棺椁上有国师以血写就的法术。”   陆青泽讶然:“还有这事?”   “是。只不过?,墓陵是在?那人老?家之处。若不知道是谁,便不好找了……况且,我记得那人十?分有名?,如今那墓陵应该是个景点?。只要知道是谁,就能找到。”   “好好好……不对呀,既然有这么便利的事,你为何?这两千年都不曾利用过??”   “殿下,”楚樾无奈道,“墓陵有法阵,二皇子怕那人会利用旁的鬼魂进入其中,去破坏法阵,便立了结界。我进不去的。”   “……”   “那墓陵,本意是想让我父亲和国师去找到叛贼后杀死的,可惜父亲后半生操劳,未能找到,国师亦是。”楚樾说,“我成鬼后,也立刻外?出去寻了,墓陵是在?我走?后建的,我并不知道。”   “等我几十?年后回到新国,父亲已不在?了,我也才从二皇子口中得知墓陵的事。”   陆青泽无言以对。   他二弟办事真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口气,说不出什么,只把楚樾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祁邕。   “……说起他是谁,当真是那个叫李无已的吗?”   陆青泽说着,拍了拍楚樾的手背,转头说,“我不是怀疑你,我知道你说的肯定是真的。只是,史书上写的可是衡国的重臣。”   “而且,李无已如果真死了,他又是怎么在?当朝叛国的?”   “我也在?想这事儿。”祁邕说,“不是重臣,手上若没权没势,很难把叛国做到这份上。若是当年死掉的李无已,他若在?当朝没名?分,也做不到这样。”   “所以,我刚就在?想……你怎么想的?”   老?毛病又犯了。   这人就这样,遇着什么事儿,自己不说,先让太子说。   为了培养他的大局观和决断能力。   陆青泽在?前世习惯了,便直接道:“李无已一家死在?北疆,只是说法。史官没有记录,只是太傅——又或者?是先帝的一面之词。”   “连尸骨都没找到,有可能李无已根本没死,也和今日一样,鬼一样活到了当朝,改头换面更名?,成了新的权臣。”   “他根本没死这一事,之所以被隐下来,有可能是为了避讳衡烈祖之死,也可能是先帝做了什么。”陆青泽说,“不论是什么,李无已的事都有天?大的隐情。”   “不错。”祁邕点?点?头,对他很满意,“但不论他怎么遮掩,都会留下痕迹。”   “若说起姓李的,那位风流成性的大丞相?就姓李。”   大丞相?李如吞。   “我回去查查他的事。”祁邕说,“我记得,他就尤其喜爱这些神佛道法。人嘛,年轻的时候做了太多坏事,老?了就怕了,开始吃斋念佛,诵经敲鱼……就想给?自己攒点?儿阴德。”   “攒着攒着,干脆就不想死了,也不是没可能。”   说得有道理。   “李无已不论成了谁,都肯定能揪出来,我去重新翻那些史书。你呢,你也别闲着了,跟我回去,帮我翻。”   “?”   陆青泽一脸懵逼,指指自己:“我?”   “废话,当然是你,不然还有谁。”祁邕说,“难不成要我出去跟下属说,你们董事长前世当皇帝被杀了,现在?要揪出该死的叛国贼,急需人手帮助调查?回头就有人偷摸给?我请精神病科权威医生来看我的脑子,你信不信?”   “不会,你很有钱。”陆青泽诚恳道,“就算你真的有问题,他们也不会说你有问题。会被杀头的,是大罪。”   祁邕:“……少贫嘴。”   “好嘞。”陆青泽说,“那我下班闲下来就也去看行不行?我会竭尽所能,但我还有班要上。”   “六千块钱的班有什么可上的。”   “那他爹的也是钱啊。”陆青泽说,“你能别看不起人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每次都命很好的!跟你不一样,我这种人光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了!”   祁邕翻了个白眼。   “等着。”   他说,然后转身下车。   豪车的门开了又关,祁邕下去松了松领带,抬手打了个电话。   隔着豪车的窗户,陆青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   楚樾也在?他后面悄悄探了个脑袋出去。   俩人表情出奇的一致,写满了不解。   “殿下,”楚樾悄声问他,“陛下这是去干什么?”   “不知道。”   祁邕的电话很快打完。   他那边电话刚挂,陆青泽这边就立刻收到了消息。   是组长白柠。   白柠给?他发了一个有口难言的表情。   和一串省略号。   随后,她才说:陆青泽,你被开除了。   “……”   白柠:下午来办离职吧。   白柠:上头直接开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   祁邕拉开车门。   陆青泽木木转过?头,就见这位前世今生都权势滔天?的混账爹眯起眼,向他一笑?,笑?容灿烂。   ……这些该死的资本家。   陆青泽心里正?骂着,祁邕身后的男员工就低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陆青泽的手机响了起来。   【支付百到账:10万元。】   陆青泽正?苦着的脸立刻难绷起来。   “你的入职金。”祁邕说,“月薪五万,朝九晚五,交五险一金,周末双休,平日跟着我加班,但保证车接车送。住员工宿舍,房租水电以及其他住宿费用全?免,是高级公?寓楼,一室两厅单人房,带阳台和按摩浴缸,宠物随便养。”   “工作内容暂时是解决刚才说的事,事情结束后,如果你想发展你的专业,我免费给?你出成立工作室的资金。如果不出去,就给?你在?公?司安排工作,工资不减。”   “干不干?”   干不干?   呵呵。   真是个好问题。   毫不犹豫地,陆青泽的脸色立刻挂上笑?容:“程总,有事儿您说话哈。”    第33章 弱点 只要找到你的衣冠冢……   祁邕笑?了声, 抬手往后挥了挥,示意他下车。   卡里刚进?了十万块,陆青泽当然乖乖听?话, 恨不得对?他马首是?瞻。   他利索地下了车。   楚樾跟在他后面,下了车来。   “中午去?吃个?饭, 然后下午麻利地去?办离职。”祁邕说,“你公寓在哪儿?”   “麟麒公寓, 福元道上。”陆青泽回答,“为什?么问这个??”   “打听?一下。”祁邕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下午就给你安排搬家公司。”   “……要这么快吗?”   “入职当然越快越好,我不需要磨蹭的员工。”祁邕顿了顿,“不过?你慢点也可?以。”   陆青泽沉默了下。   “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把公寓的钥匙给我,我去?叫人给你搬走。等你下午离职办完,我就叫司机来接你, 到时候你直接住进?来就行。”祁邕说,“信不信我?”   上辈子?的亲爹自然是?能信的, 陆青泽没有犹豫。   “公寓没有钥匙,是?指纹密码锁。”陆青泽说,“当然能告诉你。只是?就算今天搬了,房东那边……”   “手机拿来。”   祁邕打断了他。   陆青泽把手机解了锁,递给他。   祁邕拿出自己的手机。   他一手一个?手机,各自点了几?下, 说着:“待会儿你把房东的联系方式推给我,我叫人跟他联系。你还有几?个?月房租?”   “半年。”陆青泽说,“上个?月刚交房租。”   “知道了。”   祁邕把手机还给了他。   陆青泽低头?一看?, 手机上的vx界面被打开了,显示他刚多了一个?好友。   显然,这位顶着一张深蓝海天之中一点落日红的文艺图片做头?像的名?字就一个?句号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董事长。   “去?吃点儿饭吧。”祁邕说,“房间密码回头?发给我,我会帮你料理。”   陆青泽说好。   祁邕招了招手,把后头?的司机、跟着他的秘书员工、和另外两个?一身黑衣戴着墨镜,人高马大的保镖招呼了过?来。   保镖走过?来为他开了门,祁邕上了车。   临上车前,祁邕看?了陆青泽几?眼?,最后忽的又轻笑?一声,在他脑袋上用力地虎摸一通,才回头?离开,上了车去?。   “回见?。”   他说,然后车门被关上。   保镖们从另一侧上车,司机和秘书也都上了车。   豪车在眼?前一骑绝尘。   陆青泽顶着一脑袋刚被揉成鸟窝的头?发,挠了挠脸。   今生没什?么父子?缘,但看?起来祁邕对?他还有父子?情。   陆青泽带着楚樾回了公司,去?三楼的员工食堂吃了饭。   吃完最后这一顿,他就去?注销了饭卡。   然后他就回到工位上收拾东西。   同事们都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可?陆青泽心情却很好。他哼着大衡民间盛行过?一时的小曲儿,在电脑里把手头?上的工作分给同事们,又在企微里走了离职手续,提交了审批。   然后把工位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下,陆青泽拎起个?不大不小的纸袋子?,就准备走了。   离职,易如反掌。   同事们出言安慰了几?句,就送他离开了。   “有空吃顿饭啊。”   陆青泽出门时,同事们追在后面说。   “行。”陆青泽答应了下来,“也别一个?个?哭丧个?脸了,我真没事儿。”   “没事儿就行。”同事们说,“也不知道上边是?怎么了,突然就要开你。”   “嗐,可?能也有苦衷吧。”   比如该死的资本家突然施压。   有个?平时跟陆青泽很要好的同事显得尤其?伤心,他抹了两把脸:“别伤心啊泽哥,你这水准,找下家没问题。”   陆青泽哈哈笑?了两声,宽慰了几?句,就坐电梯离开了。   他摘下脖子?上的工牌,交给了公司前台,正式最后一次迈出了公司大门。   出了公司,祁邕也来了消息。 。:【楼下有车等你。】   陆青泽一抬头?。   正好,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停在公司门前。   车前的小金人闪闪发光,陆青泽差点被闪瞎眼?了。   陆青泽对?着在太阳底下黑得亮瞎人眼?的车子?沉默片刻,拿起手机,发了条语音给祁邕。   “可?以低调一点吗?”   祁邕估计这会儿也是?闲,很快给他回了句语音。   陆青泽点开语音条。   “这是?我名?下最便宜的一辆了。”   陆青泽:“……”   能滚不。   车上的司机下了车来。   那也是?个?西装革履的人,看?起来像社会上流的精英。   精英哥为陆青泽打开了后座车门。   “请。”   陆青泽上了车去?。   祁邕又发来了消息。   【先让司机送你过去,我这边还有点儿事,晚点儿再过?去?。】   车子?开上了高速。   祁邕的公司更大,也开在更为繁华的城市。   劳斯莱斯驶离白岛,往有两小时车程的一线城市B市去?了。   两小时后,车子?下了高速。   又花半个?小时,车子?开到了员工宿舍。   这看?起来根本不是?员工宿舍。   高级公寓楼漂亮地矗立在阳光下,两侧的绿化带葱绿叶茂,门前还有一雕塑喷泉,水声十分悦耳。   公寓楼的大门和陆青泽前公司的大门几?乎一模一样。   陆青泽下了车,仰头?看?着公寓,有些不敢相信人生居然大反转了。   他居然住进?了这种到处都飘着钱气儿的高级地方。   “陆先生。”   司机也下了车,开口叫他。   陆青泽回过?神来,见?司机已经?走出去?了几?步,还再次对?他做了“请”的手势,请他过?去?。   陆青泽慌忙跟上。   司机领他进?入公寓楼,摁下了六楼的层数。   到了地方,司机带他下了电梯,走到611的门前。   司机输入密码,推门而入。   屋里更是?豪华。   虽然装修风格十分简约,但并不失奢华。沙发电视地毯桌子?床铺冰箱等等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几?枚装饰画,阳台上还摆着花草。   陆青泽进?屋看?了一圈,嘴巴几?乎合不上。   “这些都是?程总为您临时安排的。”司机站在门口,两手放在身前,恭敬道,“屋子?里有智能家居管家,用的是?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人工智能家庭管家系统,请您放心使用。”   “如果您需要,只需要在家里说出需求就可?以。”   “就比如——关窗帘。”   司机话音一落,屋子?里立刻传出一声“好的”。   随后,阳台的窗帘就在他眼?前缓缓自动关上了。   陆青泽大惊。   “这就是?管家的功能。”   还真是?先进?。   可?不知为什?么,陆青泽总觉得这东西毛毛的,令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决定一会儿问问祁邕这个?玩意儿能不能关。   “那么,我就送您到这里。之后的事,请您和程总沟通。”   “奔波了一路,我就不打扰您了,请您好好休息。”   司机向他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还为他关好了门。   陆青泽走过?去?,听?见?外面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看?来司机是?真的走了。   陆青泽锁上门。   再回过?头?,他就见?楚樾也在屋子?里晃悠。   他绕着墙边走了一圈,惨白的手摸着墙面,一会儿看?看?地上一会儿看?看?高处,表情严肃,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四周一切,像只巡视地盘的大猫。   楚樾还伸手敲了敲墙面。   就这么巡视了圈,他才走回来,一抬头?,看?见?陆青泽在看?他。   “殿下,”楚樾说,“这屋子?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   陆青泽叹了声,忽然又有些感慨。他看?向四周,“之前有个?和尚跟我说,在事情结束前,我不能跟父母联系。我以为要独自面对?了,没想到又冒出一个?爹来。”   楚樾听?了,心中有些酸涩。   他苦笑?一声,说:“殿下不会独自面对?的。”   “就算没有陛下,那也还有我。”   陆青泽笑?了声:“说得也是?。”   陆青泽转身坐到沙发上,又招呼他:“过?来,我们坐一起。”   楚樾点点头?,走了过?去?。   他坐下来,陆青泽就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   银甲冰冷坚硬,硌得人疼,陆青泽却不介意,就这么抱着他。   他感到楚樾浑身一僵。   “殿下?”   楚樾有些受宠若惊,“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啊,就想抱抱你。”   陆青泽一边说,一边又把他搂紧些。   楚樾哆嗦了一下。   陆青泽笑?出声来:“干嘛啊,这么紧张,又不是?没抱过?。”   楚樾没吭声。   “怎么一直穿着这身战甲?”陆青泽敲敲他身上的银甲,“都不方便抱你了,能脱一会儿吗?”   楚樾迟疑片刻,说:“脱不得,若有人来袭就不好了。”   “干嘛,这么不解风情。”   陆青泽叹着气,却没再强求,只说,“阿樾,我有事问你。”   “殿下说便是?。”   “你今日说,只要找到那人,找到他的墓陵,找到他的棺材,便能将他封杀。”陆青泽说,“虽说没什?么关系,可?你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想到你了。”   楚樾目露讶异:“为何想到臣?”   “你也是?用了炼鬼术,把自己变成这样,活到现在的。”陆青泽说,“我做的梦里,有一个?人在问你的坟墓是?在何处。”   “我突然就想,该不会你也有同样的弱点吧。”   陆青泽说,“我是?说,只要找到你的衣冠冢,就也能对?你做什?么。”   话说到这儿,陆青泽松开他,起了身来。   陆青泽正色看?他,严肃道:“有关这事儿,你记得什?么吗?”   楚樾怔怔。   午后,阴天,诸子?庄内,杂草疯长。   一片阴沉的绿里,李无已一身白衣,手中持一罗盘。   楚樾望着陆青泽认真的双眼?。   一阵邪风吹过?,将大片杂草吹得像海浪。   时间到了。   楚樾想不起来。   李无已上前几?步,杂草之间,一片荒废荒凉的衣冠冢已经?枯败得看?不出原形,长满了苔藓。   楚樾摇了摇头?。   “我记不得。”   他说。   李无已抬手,黑色血光从袖里飞出,击向衣冠冢。   几?声巨响,衣冠冢的墓碑被击碎,墓碑后的土地被打出一个?大坑。   那里面,有几?件几?乎要风化的破烂衣物,和其?余零碎的一些东西。   李无已压不住心中的兴奋。   他踉跄了下,晃着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哑大笑?。   笑?声惊动乌鸦,一群黑漆漆的黑鸟扑棱着翅膀,大叫着飞向天边。    第34章 恨意 他突然开始恨祁昭。   楚樾不记得, 陆青泽悻悻松开了他?:“是?吗。”   陆青泽脸色更?加凝重了,眉头紧皱着,像多了一团无法散去的黑云雾。   他?偏过头, 摸着下?巴沉思,看起?来相当忧虑。   陆青泽这么一说, 楚樾不禁也忧心忡忡。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也眉头微皱, 眼睛不自觉地偏向一旁,看向远处,似乎还?真有什么值得心虚的事。   楚樾站起?身?来,往屋子里?走去。   陆青泽还?在深思。   楚樾突然一动?,让他?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就见楚樾已经走出去了几步。   楚樾拉开卫生间的门,走了进?去。   陆青泽有些不明所以。   卫生间的门轻轻关上。   楚樾的手按在门把手上,片刻才缓缓松开。   卫生间没开灯,但外头天气不错, 阳光从窗框里?斜斜地打了下?来,在地上铺成金灿灿的斜方形。   几声清脆悦耳的鸟声接连鸣叫着, 真是?个好天气。   楚樾的面容却阴沉不已,他?望向阳光灿烂的窗外。   卫生间的窗户开在门对面,开在最里?面,离门有一段距离。   和他?隔了一段距离。   楚樾站的地方照不到光。   于是?他?和那些阳光就好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分割线。   楚樾伸出手,他?惨白?的手掌竟然变得半透明,指尖已经消失。   透过手掌, 能看见卫生间的地面。   【你确定吗。】   【楚将军,你可要想?好了。】   【这可没有回头路。】   耳边又?响起?声音来,好像隔了大雾一样朦朦胧胧。   是?两千年?前的声音。楚樾依稀记得, 是?国师在告诉他?炼鬼术的方法前问他?的话。   记忆实在太模糊了,回忆里?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了,连向他?询问的国师的脸都像蒙了层雾一样。   但楚樾记得自己当时下?了莫大的决心,还?没经过千年?磋磨的声音那样坚定不移,真以为自己能挨许多个千年?。   【我想?好了。】   【别再说了,我真的想?好了。】   【他?只剩下?我了。】   【这世上,只有我还?愿意趟这趟浑水。】   楚樾长叹了一口气。   少年?人一腔热血,总以为凭着那一腔热血,什么都能做。   不知道时间能磋磨掉太多事物,能把山河湖川变成沧海桑田,能让世上的所有变得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连那让他?心甘情愿献出命去的人的脸都慢慢变得模糊不清,心底里?空有漆黑的不甘和放不下?疯长。   楚樾很努力地试着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国师说的话了。   他?决心已定,有一身?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于是?国师就长长地叹着气。   然后国师说好吧,转身?离开,跟他?说自己去布置,让他?等一等。   楚樾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总之国师又?回来了。   之后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他?记不清,只记得国师把他?领到阵里?,他?手上拿着一把不长的刀剑,用它亲手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两千年?了。   两千年?是?太长的一段时间。   楚樾看着自己慢慢变得透明虚无的手掌,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慌。   手上涌现出些许黑气,缠绕住他?的手。   有了这些鬼气补足,楚樾的手又?恢复了正常。   他?将手掌握拳又?展开,确认没什么问题,又?转身?过去,准备回到陆青泽身?边。   手刚刚放到门把手上,还?没来得及拧开,突然,心口猛地一痛。   像是?被谁猝不及防地一剑刺穿心口,楚樾只觉一痛,随后嘴里?涌上一口腥甜。   噗地一声,他?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卫生间乳白?色的门上溅上淋漓的血。   楚樾沉沉跪了下?去。   他?低头,见心口上竟然开了个空荡荡的血洞,他?能透过血洞看见身?后那阳光明媚的窗外。   痛。   昏昏沉沉的痛。   视线骤然模糊起?来,他?的呼吸声变得嘶喝,几乎要窒息。   一片昏昏沉沉里?,他?几乎撑不住自己,于是?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他?眼前一黑。   黑暗之中,一片混沌。   楚樾挣扎着,却醒不过来。他?仍然听?见不远处的鸟鸣声,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知道自己原因不明地昏了过去,可就是?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间,黑暗散去了些。   他?看见一片杂草。   几乎长得半人高的杂草丛中,他?看见了一个长满苔藓破烂不堪的坟冢。   头顶响起?乌鸦的叫声,楚樾愣愣地和那坟冢对视片刻,只觉得眼熟。   半晌,他?才恍然,那似乎是他的衣冠冢。   身?后传来嘶哑笑声。   楚樾回头,没看见半个人。   声音却在身后不疾不徐地响起。   “该解脱了吧。”   “冠军侯,还?不解脱吗?”   “你不是也很清楚的吗,那早已不是?太子了。”   “这么多年?,你做了这么多,得到什么了吗?”   “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吗。”   “一无所有,失去一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从天下?无人不识君,变成渺沧海之一粟……”   “追了这么多年?,追的只是?个泡影啊,冠军侯。”   “还?不明白?吗?”   “走吧,走吧……早就结束了,早就结束了,就只有你还?放不下?那黄粱一梦……”   “两千年?,你磋磨了两千年?,就只为了追一个泡影,”声音嘶哑地笑,“你从未恨过他?吗?”   “你怎么不恨呐。”   “若不是?他?给你一个执念,若不是?他?非要你去报他?的仇……若不是?因为他?,你又?怎么会成这世间的一个孤魂野鬼?”   “若没有他?,你早就得了功赏,做了开国功臣……你本有更?多的荣耀功绩。”   “不恨他?吗,楚不辞。”   “两千年?里?独自飘荡,做着没结果的事儿,不为人知地卖命。”   “你不恨他??”   心里?好像开了一个豁口,一声一声的恨涌入其中,涌进?心上,让不知名的东西膨胀起?来。   楚樾怔怔站在原地。   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住了,他?无法思考,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无法思考这件事,只是?麻木地站在那儿。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被一声一声的恨填满。   嘶哑的声音笑了起?来。   坟冢远去,风声渐歇。   眼前的声音和画面渐渐消失了,楚樾眼皮抖了几下?,睁开了原本沉重的眼皮。   他?看见卫生间的地面。   此时此刻,他?正趴在地上。   楚樾头疼欲裂,又?不明所以。他?用手撑着地面爬起?来,捂了捂脑门,疼得皱眉,看了一圈四周。   卫生间一片安宁祥和,干干净净的,包括楚樾面前这道乳白?色的门。   楚樾揉了揉脑袋,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趴在这里?。   他?试着回想?刚刚发生的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隐隐约约记得刚刚好像看见了什么,似乎就是?在他?两眼一黑趴在地上的时候——但他?记住的也只有自己两眼一黑趴在了地上。   为什么会两眼一黑,甚至于刚刚趴在地上时看到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只是?心中莫名烦躁。   楚樾抓了两下?脑袋,起?身?打开卫生间的门。   陆青泽刚好从他?面前经过。   两人迎面打了照面,看见他?的脸,楚樾狠狠一怔。   陆青泽的脸突然让他?原地幻视太子祁昭。   一瞬间,楚樾仿佛又?回到皇宫,站在了祁昭面前。   “阿樾?”   陆青泽出声叫他?,楚樾回过神来。   “怎么了?”陆青泽说,“怎么突然愣住。”   楚樾心中蓦然升起?一股不悦。   “没什么。”他?只说。   “是?吗。”陆青泽说,“刚刚怎么进?厕所去了?”   进?厕所了吗?   楚樾回头看了看,见身?后确实是?卫生间,这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自己确实进?了卫生间。   可为什么会进?卫生间,他?不记得了。   脑袋又?突突地痛起?来,楚樾再次捂了捂脑门。   心中越发烦躁,他?看着陆青泽的脸,莫名压抑不住地恼火。   “也没什么。”   楚樾还?是?这样说。   陆青泽不多问了,楚樾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也是?,毕竟有人在找他?的坟墓,他?又?记不清,说不好自己会不会被搞。   心情不好是?当然的。   “要是?不舒服,就去坐坐吧。”陆青泽说。   说完,他?从楚樾身?前路过。   楚樾这才看见,陆青泽手上抱着一摞书。   楚樾问:“那是?什么?”   陆青泽停了下?来,回过头。顺着楚樾投来的目光低头下?去,他?看见了自己抱着的书。   “啊,你说这个。”陆青泽抬抬手里?的东西,“刚刚父……呃,那个谁来电话,跟我说,手头上有的资料已经放在卧室的书架里?了,让我下?午闲着没事就翻翻。”   “反正确实没事,我就翻一翻。”   “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如果心情不好,就去歇会儿吧。不论是?人是?鬼,都得歇一下?的,我没关系。”   楚樾没说话。   沉默片刻,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卧室。   他?神色阴沉,看起?来是?真的很累了。   陆青泽看见他?脸上的阴鸷了,那阴狠的目光让陆青泽都愣了一下?,毕竟楚樾从不把那种神色摆在他?面前。   所以愣了一下?之后,陆青泽就以为自己看错了。   楚樾关上了门。   陆青泽转身?把书放到客厅的桌子上,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开始翻阅。   门外响起?翻书的声音。   楚樾站在门里?,沉默不语。   黑色的鬼气从他?身?上溢出,向外蔓延。   阴凉的气在卧室里?散开。   阳光明媚的春日?,窗户上挂上了冰霜。   楚樾的脸黑了下?来,渐渐露出应有的恶鬼的脸。   那张脸上,黑色的血管爆裂着凸了起?来,一双眼浸了血似的红。   周围冷了下?来。   楚樾目光阴冷地看着眼前。   心上闪过刚刚向他?说话的陆青泽的脸,和千年?前笑着拉他?入了殿的太子祁昭。   太子祁昭爱笑,可楚樾这会儿却觉得他?那张笑脸十分刺眼。   总在笑。   太子祁昭总在笑。   为什么总在笑。   有什么可笑的。   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恨意来得没有道理又?那般强劲。   楚樾把手握紧成拳,恨得拳头发抖。   他?突然开始恨祁昭。   也恨此刻在外面一无所知的陆青泽。    第35章 史料 烧死了他安稳的一生。   陆青泽把桌子上的史书翻了一大半, 理了半天思绪,还是没想太明白。   外头?太阳落山,入了夜, 等时钟指向10,公寓的门才终于被敲响。   陆青泽起身去开了门, 一身西装革履的祁邕站在门外。   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保镖。   祁邕回手挥了挥。   保镖们立刻明白,两个?当即转身守在门外, 另外两个?则转身走向两边,去远一些的走廊两侧站岗了。   祁邕走了进来,脱下身上西装外套,问他:“看一下午了?”   “是啊。”   “有什么收获没有?”   “哪儿是那么容易的。”陆青泽说?,“还得理一理呢,现在问题太多了。”   祁邕哼笑了声,说?了句那倒是。   他将外套叠了两下,扔到了沙发上,又?抬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   祁邕解开白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向他走过来。   身后卧室的门也咔哒一声,开了。   陆青泽回头?望去, 看见楚樾站在门后。   卧室里没开灯,黑漆漆的一大片。楚樾上半张脸落在暗处,半点儿都看不清。   楚樾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后。   一股凉意突然从他那边传来,逼得陆青泽后背麻了一下。   是一股森冷的恨意。   他愣了愣,转眼?又?见楚樾扬起嘴角,向他笑起来, 十分温和。   方?才的凉意烟消云散。   ……错觉?   陆青泽立刻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禁不住在心里自嘲一笑。   是嘛, 那可是楚樾,怎么可能……   “看到哪儿了?”   思索间,祁邕走了过来。   他把两只袖子的袖扣解开了,一边走过来一边把袖子挽起来。   两只袖子都被撸到小臂,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   陆青泽瞥了眼?,就拿起手边的一份资料,抬手递给他。   祁邕拿了过来,扫了一眼?:“徐进朝啊。”   徐进朝是大衡的御林军统领。   作为?这样?一个?重职,在近代对衡国的研究中,他也在大衡叛国的嫌疑人名单里。   “他家?世代都是御林军禁军,如果说?我们是找李无?已的话,应该不是他。”祁邕说?,“大衡国破那年他将近四十,比我还小六岁。他出生?时,先帝还赏赐了他父亲。”   “之?后他父亲还把他带到宫里来面圣过,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如果李无?已一直没死,那就不可能是他。李无?已再厉害,那也不可能能从娘胎里钻出来,再从小长?到大,衡国又?没A药。”   陆青泽脑袋宕了一下,半晌才明白他说?的A药是啥。   APTX4869,某个?死神小学生?吃过之?后就换配音演员了的那个?。   “……你?还看那个?啊。”   “啊,小时候看过。你?奶奶厉害,随手给我点的一集就是那个?图书馆馆长?,吓得我半个?月不敢坐家?里电梯。”   “……”   你?妈妈手气还挺旺,随手一抽就王炸。   不对。   你?家?多大啊还要电梯!?   “程总,”陆青泽抽着嘴角问他,“你?家?多大,还要电梯?”   “四层楼五百平的小别墅而已。”   “小别墅!?”   “嗯。”   祁邕看他震惊的目光,想了想,以为?这前儿子是嫌自己?穷,又?补充了句:“别误会,五百平不是总面积,是占地?面积。”   “一共四层楼,所?以总面积应该有两千平。”   陆青泽两眼?一黑。   他扶额,叹了口气。   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   看他这样?,祁邕笑了声:“以后是你?的。”   陆青泽一愣。   “我这辈子没孩子。”   祁邕放下手里徐进朝的资料,转头?拿起其他的,看都不看他一眼?,语气平缓地?说?着最偏心的话,“还愿意叫我一声爹的话,可以给你?。”   陆青泽:“爸爸。”   “……”   祁邕被他毫不犹豫张嘴就来的果断惊了会儿,无?可奈何地?笑了声,把手里的资料卷成圆筒,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骂他:“小混蛋玩意儿。”   骂完他,祁邕又?把资料展开,扔回到桌子上,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   “看也看了一下午了,说?说?。”   “没看到任何可疑的,半个?朝廷的人的身世我都看过了。”陆青泽说?,“按照我所?怀疑的,李无?已根本没死,而是在衡烈祖驾崩后被先帝寻回,安置在朝廷里,随后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长?生?到我们这代叛国……”   “可如果是这个?猜想,李无?已也活了上百年了。一个?老臣若百年不死,早就被拿出来说?了。”   “但并没有这样的人。”祁邕接下话来,“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除了长?生?,他还很有可能会真的改头?换面。”   “对,画皮一样把自己的脸变成另外一个人,再次混到朝廷里,从底下爬到上面。”   陆青泽说?,“能长?生?,还能改头?换面,那这么一来,这个?李无?已就是个?精通法术之?人……会不会是大祭司?”   “我记得,从前衡国是有大祭司的啊,只是姜国师上位之?后,大祭司就被废了。那是多久前的事?”   “先帝那代的事了。把衡烈祖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以后,就只留了大国师,废了祭司之?职。”   祁邕放下资料,沉吟着说?,“这么一说?,当年大祭司那家被免职以后,退出了朝廷,之?后的确没了消息。”   “有留言说?是回寿春老家?去开了家?算命铺子,具体如何,没听过。可那祭司一家?也是世代为?祭司之?职,从没遭过流放,应该不是李无?已。”   “你?是从先帝那儿听来的吧?可能不是实话啊,先帝都能不让史官记载了,骗骗几个?皇子岂不是更容易。”   祁邕想了想:“这倒也是。”   陆青泽越想越想不明白。   他用力?挠了挠头?发,把脑袋挠成了个?鸡窝,太阳穴都突突地?疼。   他说?:“越想越乱了,从头?捋一捋……先是衡烈祖那代流放了李无?已一家?,转头?就吃了现世报。国中瘟疫四起,祖帝也得了原因不明的重病,转年就殁了。”   “先帝上位后,恐怕是知道什么事情,就偷偷把李无?已从流放之?地?接了回来,帮他改头?换面,回到朝廷做臣,又?放出流言说?他一家?已经都死在流放之?地?。”   “为?什么瞒……恐怕也是因为?李无?已算是罪臣,不敢张扬地?把他接回京里。”陆青泽说?,“随后李无?已留在朝中,先帝也的确收拾好了祖帝留下的烂摊子。”   “再之?后,可能就是李无?已金蝉脱壳,死了一回之?后再回到朝廷……隐忍数年,在你?做了皇帝后,终于报了血仇。”   “恐怕他当年真是冤枉的,被流放的血海深仇一直记在心里。”   祁邕对他整理出来的前因后果并无?异议,点了点头?。   “既然会死过一回,那就是先帝在位时死去的臣子?”   “那可有不少。”祁邕说?。   的确有不少。   “徐进朝他爹就死了,周尚书他爹也是,就连姜国师也死了爹娘。”   陆青泽哈哈一声:“怎么可能是姜国师。”   祁邕笑了声,显然他也不觉得是姜国师。   尽管如此,他还是问了句:“姜国师资料看了吗?”   “还没看,”陆青泽说?,“没来得及。”   姜明仪一心一意为?大衡,陆青泽没怀疑他。   祁邕在资料堆里翻了会儿,找到了姜明仪的资料。   他随手翻了翻,就放到了一边。   “没什么东西。”他说?,“国师这种玄乎的东西,资料都不怎么记。现代讲究科学,不准封建迷信,太玄乎的都被删干净了,还没有梦里知道的多。”   陆青泽呵呵了声,他早猜到会这样?。   “手上有关李无?已的资料太少……”   说?到底,李无?已真的是当年那个?被流放的臣子吗?   祁邕又?只是听了一嘴而已,史书半点儿都没提到这位。   虽说?可能是先帝不让写,但祁邕听劈叉了也是有可能。   思考越来越发散了,什么可能性都乱七八糟地?往脑袋里来。   陆青泽愁得往后一靠,伸手就乱揉脑袋,对着一桌子资料把脑袋柔得跟个?疯老头?似的。   他长?叹一声。   “要不再去找个?老道算算吧。”他自暴自弃道。   “也是个?办法。”祁邕并不反对,“手头?上情报太少,大衡又?只有这匆匆几百年,史料本来就少,这些朝臣的资料不多,看来靠自己?查也查不出什么。”   陆青泽想了想,转头?叫道:“阿樾。”   楚樾站在门里,没反应。   他一动不动。   “阿樾?”   楚樾还是没反应。   他站在门里,半张脸浸在黑暗里,噙着嘴角笑着,整个?人像个?死了的雕塑,身后是更广阔的黑暗,仿佛随时都会冒出另一只鬼。   那原本温和的笑容此刻令人发毛。   陆青泽整个?人都毛了,叫他的声音都有些没底气:“阿樾?”   楚樾动了。   他应声往前走来几步,走出了黑暗。   那仍然是惨白俊美的一张脸,一双眼?睛笑意盈盈。   “殿下。”他答。   他看起来没事,陆青泽松了口气。   “怎么叫你?好几遍都没反应。”   “刚刚在想事情,”楚樾说?,“殿下有何事?”   “我还在想李无?已的事,可手上没什么情报。你?毕竟跟他交手这么多年了,我想问问你?。”陆青泽说?,“你?对他,还有什么印象没有?什么都好,有什么想得到的吗?”   楚樾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不记得太多了。”他只说?,“这人总一身白衣,疯疯癫癫的。”   “不疯也干不出来这些事儿。”陆青泽嘟囔。   楚樾没做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青泽望了会儿头?顶的吊灯,又?转头?看看他。   楚樾脸上仍然噙着笑,眉眼?却低敛,还和从前那样?乖顺,脸上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晦暗不明。   陆青泽看着他,忽然想起往事。   游园会上,楚樾被他带走,而后在太子祁昭问他是否做正妃后就哭了一场。   他哭着答应了祁昭,祁昭哭笑不得地?过来安慰他,把他哄好,才回到游园会上。   游园会在那之?后就散了,第二天皇帝祁邕就赐婚下去,一纸圣旨到了楚家?。   但他们并未成婚。   一是太子年纪还有些太小,年方?十七。   姜国师掐指算过,说?太子的命数,二十婚娶最好。   楚樾就说?那便再等等,于是仅仅是定了婚,还未成婚。   可仅仅是定亲,也足够轰动京城。   碍着是皇帝亲自下旨,京中也没人敢说?什么,只在茶余饭后说?了几句——可二皇子气得不轻,他宫里连着几天都收拾出去了一堆上好的瓷器碎片,估计是气得掀了好几张桌子。   太子祁昭乐了好几天,连着半月都满面红光。   北疆还有些事要办,楚樾也要回去守边关。于是一月后,他又?回了北疆。   狼族大灭,北疆已经无?事了。所?以那之?后,楚樾都时不时地?会回来几次。   每次回来,都会跟太子亲昵一番。   日子原本很好的。   大衡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天下平安,太子祁昭和冠军侯楚樾定了亲。   虽说?宫里斗来斗去的有些不太平,但帝后关爱,皇帝也偏心他。虽说?有所?波折,但太子祁昭的一生?也是顺风顺水。   本来安心长?大,登基登位,娶楚樾入宫做后……做个?明君治理衡国,可以就那么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原本是可以的。   可婚娶之?年当年,太子祁昭二十岁时。   国破了。   皇宫一场大火,蔓延整个?京城。   烧死了他安稳的一生?。    第36章 救出 “你不该是留在这里陪我磋磨到死……   那是个很恐怖的梦。   而梦, 是真实的回忆。   皇宫一片火海。   太子祁昭在?一片火海里跑得?肋骨生疼,上气不接下气。   他身后的是震天的喊杀声?,路上他被地上的焦尸绊得?摔倒。   他不敢懈怠, 爬起来继续跑。   终于跑到北宫门,就见那道门已经被烧得?变了形, 全然出不去?。   于是他又翻越旁边的宫墙。   手上烧伤无数,几?乎掉了层皮。他咬牙忍痛手脚并用地翻墙出去?, 刚落到地上,一转身,原本空荡的宫外便围上来了一群敌军。   乌泱泱看不见尽头的人头和战甲,为首那人嘴角压不住的笑意?,让太子祁昭脑子一嗡。   为首的人抬了抬手,一旁就有人上来,抬手一手刀,狠狠劈在?他脖子上。   祁昭眼前一黑,重?重?倒下, 没了意?识。   之后的事,虽然楚樾跟他说了很多, 但祁昭其实都没印象。   再醒过来,他就在?军营里面了。   他是被一盆水浇醒的。   一盆刺骨的凉水。   一醒来,他就听到四周传来刺耳猥琐的笑声?。   脸上和发丝间淌下来的冷水冷得?他打?抖,他甩甩头,下意?识的想?用手去?拨开?遮挡视线的发丝。   可这一动,他才发觉自?己动不了。   他愣了愣, 回头,就看见手被铁锁链牢牢绑着,动弹不得?。   一瞬间记忆回笼, 他猛地想?起发生了什么。   他又转回过头来,看见敌军的兵士们笑着靠近他。   之后,便是惨无人道的折磨。   被抓到手里的太子沦为阶下囚,又没有什么价值,于是就成了那些兵士们的乐子。   他们打?他踢他,又用刑具折磨。   后来他们觉得?没意?思,又卸了他的腿,解开?锁链,边打?边让他爬着跑。看他跟条狗一样边呕血边拼命爬到角落里缩成一团,便哈哈大笑。   他们把他装在?麻袋里,挂在?战马屁股上,让战马拖着这位昔日金贵的太子绕着军营跑了一大圈。   兵士们把他血肉模糊的从麻袋里拽出来,又浇了一盆冷水。   看着他一激灵惊醒过来,一群人又哈哈大笑。   祁昭恨得?快发疯,可一张嘴,却只呕出血来。   地狱一般的日子。   他挨了二十多天。   他想?死,他当真想?死。   可能让他去?死的东西都被收走了,连条能当白绫的东西都没给他留。   兵士们玩够了,就把他锁起来,让他只能趴在?地上呆着,连站起来一头撞死都做不到。   所以生不如死。   暗无天日。   兵士们说他被国所弃,没人来救他。   太子祁昭知道是真的。他当然知道,这种情况,来救他才是愚蠢。   楚樾大概也不会来。   这样一想?,祁昭心中突然很庆幸还没和楚樾成婚,这样楚樾就不会成个寡夫了。   他倒在?地上,看着军帐的帐顶,心中对楚樾喃喃了几?句对不住,开?始默默求着满天神佛赐死。   神佛没有赐死。   有马蹄声?传来,外面突然传来惨叫大喊。原本看守他的兵士们也被叫了几?个出去?,外面很突然地喊起了“起火了”。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一身红衣的人闯了进来。   剩余的看守的兵士,都被他一**穿,挑飞了。   祁昭怔住了。   他看着那人向他转过头,跑过来。   他看着绝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朝他冲过来。   他看见那人双眼通红,解开?他手上锁链,把他抱了起来,冲出军营。   上了马,听见军营中的声?音逐渐远去?,看见楚樾的脸的确清晰,马也在?身下颠簸嘶鸣,太子祁昭才终于从身后的炼狱中回了魂。   他终于意?识到,楚樾单枪匹马地杀进来,把他救出来了。   多日来的辛苦委屈,多日来流过的血受的苦挨的打?,在?看见楚樾的脸,在?跟着他逃出生天了的这一刻,终于决堤。   他抓着楚樾,张嘴嚎啕大哭。   气若游丝的人哭得?声?音不大,但嘶哑的声?音已足够撕心裂肺了。   “你去?哪儿了——”   他抓着他,哭叫着一遍遍问,“你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对不起,对不起——”   楚樾抓着缰绳纵马,另一只手把他紧紧抱着,流着眼泪,语气慌张地哄他,“我来晚了,没事了没事了……殿下不怕,殿下不怕!”   “不会伤着殿下了,谁也伤不着殿下了……”   他一声一声哄着,身后利箭袭来。   楚樾纵马躲过,嘴里还在?不住地安慰他。   甩掉敌军兵马,楚樾一转身钻进了一座深山之中。   他抱着祁昭。   他们运气不错,在?山林里走到傍晚,在?深山里找到了一山间小屋。楚樾抱着他进了里面,就见小屋虽然破旧落灰,可该有的东西都还有,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把蒙尘的弓箭。   楚樾把他放在?床上,回头去?屋子里仔细寻找东西。   祁昭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犹然心悸,躺在?那里气喘吁吁了好久。   楚樾后来回来了,手里拿着个落灰的毛巾。   他说这里似乎是个猎户的屋子,东西很齐全,只是都落了灰。毛巾木盆水桶什么都有,连白布和夹板也有,角落里甚至还摆着弓箭。   桌子上还有没收拾的碗盘,大约是猎户出门狩猎时遭了不幸,这屋子才这么空了下来。   虽说猎户可怜,但对他俩来说却是天降甘霖,正好能用。   “殿下先歇着,我去?打?些水来。刚刚下马时,听见了水声?。”   “猎户住在?这里,应该离水源也近。”   祁昭点点头。   楚樾出了门去?,没多久就打?了一盆水回来,还顺路捡了一些枯枝做柴火。   他回到屋子里,生了火,烧了水,把毛巾投了一遍,走到床边来,帮祁昭擦掉了身上的血,解开?身上的衣服。   他边弄边低头道歉说着失礼,祁昭知道他在?对什么道歉。   太子这么金贵的人,随意?被他人解了衣,那是亵渎。   可事到如今,还谈什么亵渎?云端上的人掉到泥沟里了,早已没有什么礼数。   他一声?不吭地偏头看着头上的房梁,看着那些木头弯弯绕绕的纹路。   楚樾一寸一寸地擦干他身上的血。   祁昭沉默很久,哑声?问他,为什么回来?大衡的臣子想?救他?   楚樾的动作立刻顿住了,沉默很久,他告诉他,是他自?己非要?来的。   祁昭早料到如此?,于是笑了,嘟囔了句果然如此?。   “也就只有……你这么犟的,会这么不听话?。”   祁昭说。   楚樾没说话?,手上继续给他擦血。   祁昭开?始咳嗽,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楚樾说,“没人想?救殿下,我不回去?。”   祁昭没说话?。   他继续望向头顶的房梁,木头的纹路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   擦干净身上的血,楚樾也看到了他的腿。那双早在?军营里被卸了的腿早已青紫,祁昭也早没了知觉。   端着看了半晌,看出来已经没救了的楚樾红了眼眶。他没吭声?,又拿起毛巾来,给祁昭擦上身的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祁昭无奈,心里也发酸。这么多天了,这是第一个给他哭的。   祁昭叹气。   他颤颤巍巍抬起被拔了三片指甲砍了小指的手,拍了拍小将军的脑袋。   日落西山。   小将军哭了小半天。   外头渐渐暗了,小将军从屋子里翻出个简陋烛台来,摆在?桌子上点上了。   他还翻出了几?身衣服,挑了合适的,给祁昭穿上了。   用来包扎的白布落灰了,小将军就把白布用沸水煮了,这样洗过后,晾在?了外面。   入夜时它们干得?差不多了,楚樾取了回来,又找了陈年白酒出来,用它当做杀毒的,给祁昭把身上的伤一一处理好了。   他边弄边掉泪,时不时地就抬起手来抹抹眼睛,吸几?口气。   祁昭受着处理,低头看着他。那时他们离得?很近,祁昭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发红的眼眶和在?里面打?转的泪水。   一夜无言。   给他包扎好,楚樾又给他穿好衣服,把他放下躺倒,盖好被子,安置在?床上,叫他睡吧。   祁昭偏偏脑袋,看着他。   楚樾已经哭了半天了,一双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脸上全是泪痕。   祁昭双腿废了,双手还能抬,但也被残害过。他浑身上下几?乎没一个好地方,身上甚至还有敌军烙下的敌国的奴印。   像个被剪了羽毛的残鸟。   可即使如此?,请他睡下时,楚樾也还是退后一步,跪在?地上的。   他也还是低着头的。   他还敬他。   屋外夜风呼啸,草木瑟瑟。屋内粗木麻布,处处简陋,屋头甚至顶上破了个洞。只有一个的烛台摇曳着火光,夜里略显昏暗,连楚樾的脸都照不清。   祁昭看不清他,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晦暗无比。他突然无比庆幸楚樾没有带着他回去?,没被旁人看见如今这副风中残烛的模样。   他按了按颈边,那里烙印着敌国的奴印。   是几?天前,一群兵士将他按在?地上,用在?火里烤过、还通红着的器具按在?他颈边的。   他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里,兵士们哈哈大笑。   楚樾已经看过了,但他没有厌恶唾弃,只是眼睛更红了些,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楚樾跪在?他床边,又一次出声?请他睡下。   他声?音颤抖。   “真的不回去?了吗?”   祁昭哑声?问他,楚樾点点头。   “敌军在?与大衡一战。”楚樾说,“大衡臣子,还余下一些。我接到消息时,是带着北疆军回来的。”   “大衡还留着一些兵马,还想?背水一战。”   “可我不回去?。”楚樾说,“不救殿下的大衡,我不回去?。”   祁昭想?起皇宫的火海。   他想?和楚樾说些什么,可楚樾说:“我和殿下躲在?这里,不再去?外面。”   “外面还在?打?,外面若看见殿下,不知要?说什么,做什么。”   “我和殿下躲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楚樾边说边抬头看他。   对着那双望着他的,乞求的、痛苦的眼睛,祁昭说不出话?来。   他的喉咙干哑了,大片大片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哑了半晌,他只说:“睡吧。”   秋雨连绵。   那之后就下起雨来了,天很少放晴。   楚樾真的没有再回去?,他甚至脱了战甲。那些跟他一起得?了荣耀功名的战甲寂寥地挂在?屋里,和那些锅碗瓢盆一起。   他开?始外出,拿着屋头里猎户留下的弓箭和斧头。   有时候去?劈柴,有时候去?狩猎,会抓回来一些兔子山鸡做了吃。   他是真的想?这样一辈子。   祁昭躺在?床上养伤,和战甲两两相望,心中和外面的秋雨一样凄凉。   楚樾给破军——他的战马搭了马棚。   可那是匹在?战场上随他厮杀的铁骑,怎么会愿意?留在?农家小院里拉磨消沉呢。   祁昭时常听见它在?屋外不安地嘶鸣,他知道它在?想?念战场。   可他说不出什么话?来。   祁昭总是做噩梦,梦里是皇宫的火海。   被敌军抓住胳膊一剑刺死的皇后,轰隆隆倒下的宫檐下皇帝的长?笑,宫人的惨叫路上的焦尸。   他总被梦魇到,总是楚樾将他叫醒。每每醒来,祁昭都泪流满面,又是楚樾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没事,此?后都不会再有事。   祁昭就在?他怀里哭。   秋雨连绵。   噩梦做了很多天,祁昭也慢慢习惯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会让很多很多都变得?理所当然。   身上的伤好了许多,祁昭慢慢能坐起来了。   可秋雨从来没有停过,脖颈上的烙印渐渐会变得?发痒。   祁昭有天望着窗外出神,仿佛又看到在?烧着的皇宫,和那些兵士。   他是恨的,他是恨得?几?乎上不来气的,可是他的身体?又让他没办法恨得?太撕心裂肺——就像外面的秋雨,是那样细密不停又无力的恨。   他望着秋雨出了神,想?着那些死于大火和剑尖的父母旧人和自?己,没有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等雨大了,他忽然感觉到什么,一回头,才看见楚樾站在?门外。   他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门框外,浇着雨,望着他,手里拎着一把斧头,身后背着一筐干柴。   祁昭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时他的眼睛。像是有一把尖利的尖刺刺进了心头去?,他站在?那里愣住了。   莫名的,祁昭知道,他猜到了。   于是他转过头,向楚樾一笑。   “回去?吧。”他说,“你不该是留在?这里陪我磋磨到死的人。”   他说楚樾,你看见皇宫那片火海了吗。   没看见吗?   没关系。   没看见才好,真是太大的一片火了,烧得?天上的星星都没了,烧得?跟天亮了一样。   烧得?皇后被一剑刺死后又被连捅了好几?刀,烧得?皇帝被宫殿压死还在?笑;烧得?静妃拼了命地把公?主往墙上扔,公?主刚爬高了点就被一箭射中了,又摔了下来。   静妃疯了,转头冲进敌阵里死了。宫人们四处逃窜,兵士们四处喊杀。   “你还忠心我吗?”   念叨着念叨着宫里的惨状,祁昭突然舌尖一转,问他,“你的话?,还算话?吗?”   “还忠心我吗?”   “忠。”楚樾说。   “那就去?吧。”祁昭说,“回去?吧。”   “封狼居胥,大灭狼族,得?封冠军侯……这样的功绩,怎么能跟一个废物待在?深山里,过半辈子呢。”   “我——”   “去?吧,楚樾。”   “他们杀了母后,杀了父皇……而我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   “你已经是我唯一的后路了,你是我唯一的一把刀……你若不去?,还有谁替我去?呢。”   楚樾哑口无言。   “……如今回去?,也只是跟随众臣,效忠二皇子。”他说。   “可我只有你了。”   “……”   “我什么都没有了,楚樾。”祁昭说,“二皇子就二皇子吧。”   “替我回去?吧。”   “只要?你还有忠心,二皇子又如何?呢。”   “别陪我摔进泥沟里,别跟我一样……后半辈子都这样废物下去?。”   “你的战甲和马都在?哭呢,阿樾。”   “走吧。等你报了我的仇,再来找我。”   客厅里的时钟滴滴答答。   面前还摊着各式各样的历史资料,陆青泽对着一桌子的狼藉沉默。   额前的发在?眉眼上落下一片深深的阴影。   那年秋雨连绵,他记得?他变成一个废物的时候求楚樾回去?。   楚樾在?他面前跪了很久,然后说会把一切安置好再走。   他还是答应了。   祁昭说好,又说以后如果某日大势再来,就照他所期望的去?做吧。   他说的就是自?己再被抓走的话?。   那时敌军还没来,可祁昭有预感了。   他没有和楚樾明说。或许是知道躲不过,又或许是知道他这样的主子只会拖累楚樾。   倒不如一死,还能给他涨涨士气。   死了的主子,最是高风亮节。   也如他所想?,没出三日,敌军来了。   带走了他。   自?此?,他的前生匆匆画了句号。在?敌国的地牢里,他与小将军无声?无息地死别了。   陆青泽长?叹一口气,再抬头,他看见楚樾又站在?卧室的门框里,黑暗隐去?了他半张脸。   不知楚樾在?想?什么,那张脸上竟是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陆青泽觉得?他好像有点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到底哪儿怪。   陆青泽问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楚樾又笑起来,说:“等殿下睡觉。”   陆青泽无可奈何?,站起来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资料收拾好,睡觉去?了。   夜深了。   天上月朗星稀,夜风轻拂。   竹子村的杂草空地上,李无已坐在?坟冢前的一块石头上。   他的面前,半空中漂浮着一团云烟。而云烟之中,是一片云镜。   镜子里,竟然倒映着陆青泽家中的情况。   镜中能清晰看到,陆青泽收拾好了资料,进了卫生间洗漱。   而楚樾站在?卧室里,等陆青泽一进卫生间,脸上的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负在?身后的手握紧成全,嘴唇咬紧,牙根在?嘴巴里面恨得?被咬得?咯咯响。   黑色的鬼气在?脚底下蔓延开?。   李无已被这一幕逗笑了,笑出了声?来。    第37章 后悔 “您后悔过吗。”   李无已挥了挥手, 面前?的云镜很?听话地飞去了一边儿。   他长叹一声?。   “知道吗?”他忽然嘶哑开口,“知道他为什么真的会恨吗?”   他说着话,可?面前?却一个人都没有。   一片空空荡荡。   没有人在, 自然也就没人给他回答。   李无已却丝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着:“他当然会恨。”   李无已扬着嘴角, 往前?一倾身,一手托起腮, “人都以为有什么东西真会永恒不变,大家都这么以为。许下海誓山盟的时候,为君主奋战的时候,为至交两肋插刀的时候……说出话来,做出事?来的时候,人人都热血激昂,以为能永远,以为能实现。”   “可?是?根本没有东西会永恒,世?上的一切都在瞬息万变。”   “我?早说过, 他撑不下去的。”   “这金贵的太子只有太子这一世?的记忆,当然不知道……人会在不知道的时候, 负了真心?。”   “太子死了两千年,除了今生,那之后的生生世?世?,他从来都没有想起过楚樾是?谁,也从来看不见他,可?这没脑子的冠军侯却为了他死了一次又一次。”   “千年前?, 我?需要再用太子做血阵,可?被?他拦住了。”   “他杀了我?,毁了阵, 护住了那一世?的太子。”   “可?我?也并不是?个窝囊,也同样打穿了他的命门……我?们两败俱伤,他躺在地上站不起来,说话都说不出来,呼吸都是?嘶喝的,就跟没信号的收音机似的。”   “他浑身是?血,身底下的血都流成?河了。”   “正巧,那一世?的太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看都没看他一眼。”李无已说,“他看不见。”   说到这儿,李无已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仿佛这件事?儿是?个天大的好笑的笑话,他笑得前?仰后合,本就嘶哑的嗓子几番笑得失声?。   半晌,他才停下来,还意犹未尽地叹了几声?。   “两千年得不到回应,不被?看到,再爱也会变成?恨的。”李无已嗤笑着,“人多奇怪啊,他明明早知道会这样。”   “早知如?此,当初还非要一条路走到黑……走到今天,只需要轻轻推一把,他就能恨得吞天吃地。”   “你瞧,他也很?恨的。”   李无已说,“人也是?会不知自己心?中所想的生物。他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早已恨极太子了。”   “他会杀了太子的。”   “再忠再爱,也禁不住两千年的……当年,如?果没有太子,他就不会去敌营;不去敌营救太子,他就会跟着大衡杀敌国;杀了敌国,他就是?开国功臣,他就有更多的封赏和功名,就能越发名垂青史。”   “没有太子,就没有这两千年。”   “没有太子,他早就能安息了。”   “没有太子,他就该是?个功名更加累累,一生辉煌的大将军。”   说着说着,李无已又笑了起来。   他再次哈哈大笑,声?音在夜里回荡。   -   第二天一大清早,祁邕发给陆青泽一封工作邮件。   陆青泽顶着刚睡醒的鸡窝脑袋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点开,就见邮件内容里面言简意赅地写?了几句话。   祁邕说他现在的工作内容就是?弄清楚李无已到底是?谁,暂时不用上班,让他继续研究李无已的事?。   他又给了他几个寺庙道观的地址和电话,说那些都是?比较靠得住的地方,要他联系一下,如?果需要就去跑一趟。   来回的经费和需要花的钱不用担心?,都已经预支给他了。   如?果不够,随时打电话。   陆青泽一拉通知栏,才看见银行?那边给他发了入账短信。   大早起的,祁邕给他打了五十万。   陆青泽:“……”   祁邕还在邮件里说,先打一部分钱。   他管这叫一部分。   真服了。   外?头一如?既往地传出做菜做饭的叮叮咚咚的声?音,是?楚樾在做早饭。   陆青泽坐在被?子里,搓了搓胳膊,往左右看了一圈,砸吧了两下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早有些冷。   他下了床,穿着拖鞋出了卧室,觉得更冷了。   真奇怪,不是?都入春了吗,怎么还会降温。   天气?不该越来越暖和吗。   陆青泽心?里犯着嘟囔,转头看向厨房,楚樾背对着他,沉默地把菜剁得咚咚响。   他的背影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陆青泽没和他搭话,转身去把客厅开着的窗户关上了。   他觉得是?这座城市本身就比白岛冷的缘故,屋子里才会显得冷。   陆青泽去收拾了下屋子里的东西。昨天他来时,祁邕已经安排人把他原本屋子里的行?李都送来了,也帮他收拾好了。   只是?外?人收拾的还是?没有自己收拾的舒心?,陆青泽重?新整理了一番,又拿出个包来,塞了一些日用品进去。   收拾了一会儿,楚樾也把饭做好了。   他叫陆青泽出来吃饭,陆青泽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了。   楚樾已经把饭菜放到了桌子上,陆青泽出来后,楚樾就为他拉开椅子,服侍他入座吃饭。   陆青泽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饭。   楚樾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后,守着他用膳。   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后,陆青泽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好像被?什么东西用怪异的目光一直盯着似的。   他回头,就见楚樾看向他的目光有些不对。   他说不清有什么不对,楚樾的眼神似乎还和往常一样,可?他就是?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在和他四目相对几秒后,陆青泽问?道:“怎么了?”   楚樾没有回答,只是?岿然不动地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盯出个窟窿。   时间一长,陆青泽被?他看得后背都有点儿发毛。   “阿樾?”   楚樾还是?没回答。   他的眼神依然不变,但眉眼间多了几分阴沉。额前?的发投下的阴影让那双眼睛看起来麻木阴暗。   又沉默很?久,久得陆青泽都有些怀疑他不对劲儿了——楚樾终于对着他开口了。   “您后悔过吗。”   陆青泽一愣。   “兲国大灭,二皇子开国,死在敌国牢里,被?困在血阵里沦为祭品,生生世?世?。”楚樾问?他,“你有没有后悔过,没有死死拉住我?,跟我?一起躲在深山里。”    第38章 惹怒 【生气了吗?】   后悔吗?   后悔过吗?   让楚樾走了, 让楚樾回了大衡,没死死拉着他,跟他躲在深山老林里相依为命, 了却一生。   反而落了这样一个结局。   楚樾说出口的话,让陆青泽愣了一下。   后悔过吗?   有没有后悔过?   陆青泽几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沉默了很久。   楚樾看着他,在等他的答案。那双眼中情绪复杂, 晦暗难明。   陆青泽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很久,终于?回答道:“没有。”   楚樾一怔,神色微动。   “国?破家亡,你?是?大衡顶天立地的将军。直到今日?我都不觉得?,你?该跟我躲在山林里。”陆青泽说,“人不该逃避自己的命运。”   “如果我的命运是?跌落谷底变成个路不能走的废物?,而那时你?仍然提得?起刀剑的话,那你?的命运就绝不该是?守着一个废物?躲在山里。”   话虽如此, 陆青泽还是?顿了顿。   他问:“我托你?回去打仗,你?……不开心了吗?”   楚樾没回答。   他低了低头?, 额前的发掩盖住眉眼,只留下一片令人看不清神色的阴影。   陆青泽看不清他的神色,也看不出他所思所想。   楚樾站在陆青泽身后沉默几许,沉默地回过身,回到厨台边上去忙了。   他什么也没说。   他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的声音传出来, 不知是?要冲走什么。   他只给陆青泽留了一个背影。   或许是?刚刚的问题太过沉重了,那背影看上去十分令人心酸。   陆青泽侧坐在椅子?上,一手搭在椅背上, 侧着身看了他一会?儿?,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呆了片刻,他又讪讪回过身来,吸溜楚樾做的面条。   楚樾背对着他,脸上越发阴沉。   他眼眸冰冷地洗碗,看着水流哗啦啦地穿过手掌,落进碗里。   *   吃过早饭,陆青泽洗了脸刷了牙,就给祁邕发来的名单里的寺庙道观们打去了电话。   陆青泽挨个把电话打了一遍。   听了他的事情,寺庙道观们都没拒绝,和他说要他上门来详谈。   陆青泽一一答应下来,背上包,叫上楚樾就出了门。   陆青泽去跑寺庙了。   查不出来李无已?的身份,陆青泽决定把这一切交给老道或方丈。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虽然系铃人肯定早死了,但这话翻转一下,也能强行理解成玄学还得?玄学治。   寺庙道观之间都隔了很多?距离,陆青泽这两天简直走南闯北。   每个寺庙道观里,都有神佛坐镇,楚樾说他进不去。   没有办法?,陆青泽只好让他在外面等。   楚樾点?着头?,乖乖地在外面等。   *   陆青泽的事,很显然,比较非同小可。   他这不是?常人的那种撞鬼了家里有东西或者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的小事,而是?事关前世因?果的大事。   第一天,他跑了本市的三个寺庙,毫无收获。   寺庙的住持方丈们都皱紧眉头?,然后叹着气摆摆手,讳莫如深地念叨着“不可说不可说”,然后就把他送出了寺庙。   连着吃了三碗闭门羹。   第三次被赶出寺庙,陆青泽站在春风中凌乱,望着寺庙的招牌,一阵无语。   他终于?发现,元永住持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住持了。   陆青泽唉声叹气。   第二天他要去外市的寺庙道观碰碰运气,于?是?黄昏时就坐了高铁,带着楚樾前往市外。   祁邕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战果如何。   陆青泽说不行,本市的三家寺庙全说不能算,一天下来了无收获。   “肯定也是?怕摊上因?果。”   陆青泽一边小声念叨,一边起身离开,去到车厢交界处,才跟祁邕说,“小时候算出我有前世的那个寺庙,跟我亲爸妈说了这些事以后,没几天就圆寂了,第二个住持也没活个十几年就走了。”   “怎么,你?也这样啊。”祁邕说,“算出我有事儿?的那个老道,算完第二天就坐化了。”   “……”   他该说什么。   陆青泽抽抽嘴角,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说:“那这么看来,摊上这个因?果就会?影响自身,这些寺庙不敢算也情有可原。”   “这毕竟是?事关千年因?果的大事,都不想摊事吧。”陆青泽叹着气说,“也都能理解。我现在在高铁上了,明天再去隔壁省市走一圈,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好心人。”   “拿命帮你?的好心人可遇不可求噢。”   “我知道的。”   祁邕笑了声:“去去也好,反正有楚樾跟着你?。”   一说楚樾,陆青泽沉默了一下。   诡异地沉默片刻,他才哼哼唧唧地应了声:“是。”   祁邕敏锐地察觉到他停顿的片刻。   “怎么刚开始没吭声?”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陆青泽说,“我好像惹他不高兴了。”   他边说,边往车厢门边走了两步。   隔着门上方的大玻璃,陆青泽能看到楚樾。   楚樾站在车座位之间的过道里,手负在身后,双眼阴冷地盯着他。   车厢摇晃,他不动如山,脸上的阴沉像雨后从墙角的角落里蔓延出来的雨水一般,带着阴沉的湿味儿?,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   他这个样子?真的像个执念颇深又阴魂不散的鬼,陆青泽背后直打冷战。   “他那么向?着你?娇纵你?的人,你?居然还能把他惹生气。”祁邕笑着,“稀奇啊,从前你?就是?把天捅出个洞来,他都舍不得?说你?一句。小时候你?爱抓人头?发,力气还大,有次一口气把他揪成个斑秃,他疼得?直掉眼泪,还笑着夸你?力气大。”   “……能别说那么久之前的事儿?么。”   祁邕哼哼地乐。   “反正只有你?看得?见他,你?惹的,你?自己哄吧。”祁邕说,“明天你?再去寺庙走走看,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安排司机。”   “明天如果你?需要,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找司机和保姆。”   “暂时不需要。”陆青泽说,“我当普通小孩儿?当惯了。”   “随你?,想要了就跟我说。”   又简单嘱咐几句,祁邕挂了电话。   陆青泽拉开车厢门,走了回来。   楚樾站在过道里,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他走回来,又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楚樾的眼睛如影随形,死死地钉在他后背上。   简直如芒刺背。   陆青泽有些不太得?劲儿?,总感?觉周身的空气都有些阴凉了——仔细想想,好像早上回答了那句“不后悔”之后,楚樾就一直这样。   不说话,就跟着他背后飘,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青泽进寺庙,楚樾就在外面等。   陆青泽出来了,就又跟在后面飘。   陆青泽问他什么,就敷衍地答上一两句,也不会?多?说。   他不高兴了吗。   今天一整天到处跑,陆青泽忙得?晕头?转向?,吃了几家闭门羹的寺庙也都说了些暗示性的话。   忙着思考这些,也没来得?及太顾上他。   想了想,陆青泽拿出手机,点?开便签。   他的座位靠着过道,楚樾就站在他身边,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陆青泽在便签上输入了一句话,给他看。   楚樾偏偏头?。   【生气了吗?】   “没有。”   楚樾答得?很快。   快得?陆青泽都愣了一下,他以为楚樾要思考一会?儿?再回答。   陆青泽撇撇嘴,收回手机,点?了回车,在下面继续写自己要问的话。   【你?看起来生气了。】   “我没有。”   【可你?好像不高兴。】   “我没有。”   【真的没生气的话,怎么今天不怎么跟我说话?】   “我没有不说话。”   话虽如此,楚樾却神色冰冷。   好像很不耐烦似的,他眼中还闪过几丝不耐,看起来十分烦躁。   陆青泽无可奈何:【是?怪我非要你?去打仗?】   “……”楚樾撇了撇嘴,“我没有。”   陆青泽再次收回手机,正要再次打字询问,楚樾就说:“殿下别问了。”   他声音很不耐烦,带着压抑的愠怒。   陆青泽被说得?心中一慌,莫名害怕,于?是?收起了打着字的手。   “好吧。”   他嘟囔了句。   于?是?两两无言。   陆青泽没再和他对话,楚樾也没有再看他了。   陆青泽看向?窗外。   窗外风景流连而过,窗户上,他的身边一片空空荡荡,映不出楚樾的身影。   *   晚上七点?多?,高铁到站,陆青泽出了站,随便找了家旅店下榻。   洗澡后入睡,陆青泽又做了梦。   这一次,不是?前世了。   梦里一片白茫茫,四处都是?雾。   陆青泽站在雾中,看不清四周。   他茫然四望,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殿下。”   声音熟悉。   陆青泽立刻分辨出了这是?谁,震惊地回头?望去,就见姜国?师从雾中走出,嘴角噙着浅笑,向?他走来。   “殿下。”   国?师向?他拜了一拜,而后跪到地上,恭敬地拜了第二次,“微臣姜明仪,见过太子?殿下。”    第39章 入梦 “殿下,可要注意脚边啊。”……   看到姜明仪出现在?面前, 陆青泽震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在?原地难以置信地震惊半晌,陆青泽才反应过来。   他慌忙上前,把姜明仪从地上扶了起?来。   “快快请起?, ”陆青泽说,“姜国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我做梦梦傻了么?”   姜明仪顺着他的力气站了起?来。闻言, 姜明仪失声一笑?,道:“殿下说笑?了。”   姜明仪站起?身, 松开了他来搀扶的双手。   他又向他鞠一礼,说:“殿下这?梦,与前世?是有千丝万缕之关联的。想必,殿下心中也是清楚的。”   那当然是清楚的。   陆青泽想。   “殿下此生,应当也有幸得遇了许多贵人?。这?些贵人?,也都帮助了殿下许多。”   “可若仅仅是如此,也是万万不够的。”姜明仪说,“不瞒殿下,今日之事, 微臣其实早都知晓。”   “只是事关跨越千年的因?果,太?多事都不能明说, 甚至于一个字都不可提及。”   “若是说了,微臣想必就命丧次日了。”姜明仪面露无奈,“微臣就算想帮助殿下,也实在?有心无力,还?望殿下能够体谅。”   陆青泽汗颜:“你也是不容易。事情?我能理解,你不必介怀。”   “多谢殿下。”   姜明仪又向着他行了一礼。   姜国师还?是和?之前一样, 把这?些礼数做得极其周正?,周正?得都有点烦人?了。   “国师不必多礼,”陆青泽说, “那今日国师为何入梦?既然国师说,这?梦与前世?有千丝万缕之联系,那我此刻见着的国师,就不是什么梦中虚影吧?”   “自然不是。”姜明仪说,“殿下今日的梦,是我于两千年前布下的法。”   “直至今日的一切,都在?我的卦中。”   一瞬间,一句话,让陆青泽蹭地后背发凉。   姜明仪收敛了笑?意。   他依然黑布覆目,叫人?看不清眉眼?,但嘴角已然向下。   姜明仪正?色道:“围绕在?殿下身上的事,微臣深表遗憾。请殿下放心,陛下与皇后娘娘于臣有恩,虽说当年灭国的大因?果我碰不得,但殿下今日之事,我定会鼎力相助。”   “千年前,我布下这?等法阵,就是要在?今日入殿下的梦,为千年后的殿下排忧解难。”   “殿下此刻,应当也查到了李无已此人?。”   “殿下与陛下都有所误会了,李无已并非一开始就是长生之人?。”姜明仪说,“李无已的确是祖帝之朝代时蒙冤流放之人?。”   “但李无已,已经死了。”   陆青泽愕然:“已死了么?”   “是。”姜明仪回答,“李无已一家遭了流放,而?后祖帝驾崩,先帝继位。由于朝中的风言风语,再加上当时的国师与祭司都进以谏言,道出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李无已,所以先帝暗中派人?前往流放之地,寻找李无已一家。”   “根据卦象来看,当时前去寻找的官臣,的确找到了李无已。”姜明仪说,“找到了他冻死的尸体。”   陆青泽:“……”   “李无已遭到流放,而?他家中妻子不离不弃,还?带着家中的孩子一同前往去了。”   “李无已死了,妻子病重?。几个孩子因?为年轻,倒是都还?活着。”姜明仪说,“两个官臣便将李无已装进棺材,带着他的家眷,偷偷回了京城。”   “先帝为李家寻了一处偏僻地方做宅,将这?一家人?安置了下来,还?将李家的两名公子偷偷塞回朝廷做官,连科考都没考。”   “毕竟祖帝教人?蒙冤后,大衡就瘟疫四起?,祖帝也重?病缠身,先帝也是害怕。”   姜明仪说,“并且,李无已的事事关祖帝。祖帝为帝刚烈,但也是真性情?,朝中有许多臣子都仍是心向祖帝,要命的是,这?些臣子还?不在?少数,其中还?有手握兵权的大将军。”   “祖帝尚在?世?的时候,那时莫名重?病缠身时,朝中就有怀疑李无已的声音。”   “毕竟李无已是大国师。”   陆青泽讶然:“李无已是大国师么?”   “正?是。”   那怪不得他一走,大衡就出了这?么多玄乎事。   国师身上如此浓重?的玄学色彩,很难不怀疑是他做了什么。   可是……   “那姜国师……”   陆青泽欲言又止,姜明仪懂他的意思,笑?道:“微臣家中祖辈当然也是世?世?代代的大国师。可是殿下别忘了,衡国不幸,仅有三代天子。”   “所以,虽说是世?代为国师,微臣家中也是只有六代而?已。”   “得窥天机之人?,为国运献命数,代代活不长,才会是世代都是国师。”   “祖辈也并非什么出世即是大富大贵之人。祖帝年过半百时,我家祖辈才有幸升至一品,因?此才多少知道些有关李无已的事。”姜明仪说,“所以,还?请殿下多听我说一说。”   姜国师家世代活不长的事,陆青泽倒是知道。   他心中唏嘘片刻:“你说吧。”   “多谢殿下。那么,就说回先帝——先帝刚一登基,就做出这?等违背祖帝的事儿来,将过去祖帝流放的罪臣接回京,怕是会在?朝中引起?争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些事,先帝便就没有对?外说李无已之事。”   “知道此事的,只有寥寥数人?。”   “李无已的事,先帝虽说已经知道多半有隐情?,但也没有派人?深入地去查。将子嗣接回京,把李无已好生下葬,请来国师祭司暗中大葬了一场,还?修建了墓陵,又背地里赏赐了他家金银万两,就算是赔罪了。”   “那之后,大衡也的确慢慢变好了,先帝也被?称赞治国有方。”姜明仪说,“只是,李无已的子孙后代,想来心中还?是有恨的,所以才选择了叛国。”   陆青泽听明白了:“不是李无已本人?活了百年,而?是他留下的子孙后代成了叛国贼,而?这?千年里,一直以祖辈的名字‘李无已’自称?”   “正?是如此。”姜明仪说,“先帝病重?,圣上争储夺嫡时,是暗中行事,使了阴招的,因?此陛下并不知道李无已的事。”   “这?一家的事就此隐没黑暗,再无见天之日,李无已成了永远的罪臣。”姜明仪道,“知晓此事之人?,好巧不巧,因?着先帝死于陛下手中,并不心向陛下与殿下。”   陆青泽猛然发觉他话里的话:“是二皇子的人?。”   “正?是如此。”姜明仪说,“李无已的事受二皇子所知晓,二皇子也以此事,与李无已的后代暗地私通,最终引入敌军灭国。”   ……果然还?是他。   陆青泽皱紧眉。   “殿下若要查,看史料是没有用的。怕冲撞祖帝,更不敢如实告知史官,先帝并未留下丝毫痕迹。此事又与千年因?果相关,殿下此时的现世?,怕是也根本没有人?愿助一二。”   “不如,去二皇子的墓陵。”   去他墓陵?   “二皇子的墓陵,应当是有痕迹的。”姜明仪说,“二皇子素来表里不一。表面上温和?谦逊,其实骨子里骄傲自大。像他那样的人?,死后应当是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功绩都一一摆出来的。”   “有关李无已,他应当也会在?墓陵之中留下什么线索。”   “但二皇子的墓陵早已被?找到了,”陆青泽说,“我也去过那博物馆,并没见着什么。”   姜明仪一笑?:“我并没说,殿下此世?的人?都已经找到了吧?”   陆青泽一怔。   “这?般承认自己叛国的事儿,就算再自大,也是不能在?墓陵表面上如实留下来的吧?”姜明仪说,“可虽说不能承认,但骄傲如那位,也不能一声不吭地真把如此‘丰功伟绩’带到黄泉路去。”   “他定然会偷偷留下来的。”   “至于偷偷留下来的是什么,殿下去了便知。”姜明仪说。   姜明仪向他作?揖。   这?个样子,就是打算告辞了。   果不其然,姜明仪说:“那此次,微臣就只能说这?么多了。往后如何,便看殿下造化。”   “但殿下不必担心。”   “殿下金枝玉叶,一生富贵。即使当年惨剧使殿下命格遭锁,失了些金气儿,但殿下仍是金贵的命。”   “一切都将迎刃而?解的,船到山前必有路……”   四周白雾忽然变大了,蔓延到了眼?前,把姜明仪的身影遮得若隐若现。   “殿下,可要注意脚边啊。”   他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陆青泽连忙叫他:“等等!听你所言,你应该知道谁是那个李无已的后代,谁是叛国贼!”   “姜明仪,那到底是谁!?”   陆青泽急得声音撕裂。   姜明仪声音慢慢悠悠:“不可说。”   “不可说呀,殿下。”   “但微臣已尽所能。”姜明仪说,“我已竭尽所能,告诉了殿下。”   “殿下,可要注意脚边啊。”   “臣费尽一切,才来入梦一场。”   “往后,可就不能再陪您走下去了。”   “保重?,殿下。”   大雾蔓延,遮盖视线。   视野里,一片白白茫茫,姜明仪的声音远去了。   陆青泽睁开眼?。   面前是酒店的天花板,遮光性不强的帘子遮不住晨光。   天亮了。    第40章 磋磨 会被时间和恨磋磨掉。   陆青泽坐了起来。   他两眼迷蒙, 姜明仪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留着一个?大概的轮廓。   陆青泽揉了揉眼。   视野渐渐清晰,他看看四周。酒店的房间干干净净, 梦里的一切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连楚樾都不在房间里。   陆青泽打了个?哈欠。   他下床,出门, 打开酒店的房门,往外一探头。   果然, 楚樾蹲在房门前,手里还握着一把?漆黑的长枪。   听到?声?音,楚樾扬扬脑袋,一脸无辜地抬起头看他。   像只小狗。   只是眼睛还有些凶巴巴的,看起来像只警卫小狗。   楚樾真的很少?这样凶巴巴地看他,陆青泽有些发怵地缩了缩脖子?。   “不是告诉你在房间里吗。”陆青泽说。   “房间外比较好。”楚樾说,“有人来的话,房间外就能拦住。”   “他从窗户爬进?来怎么办。”陆青泽边说边搓了搓胳膊,“走廊里怎么这么冷, 这个?地方倒春寒吗?”   走廊里凉得能让人脱层皮。   楚樾没吭声?。   陆青泽没觉出任何不对,招呼楚樾进?屋来。   楚樾站了起来, 跟他进?了屋。   陆青泽先一步背过?身走回屋里,没见?着楚樾站起来时,脖子?上?一大片漆黑的鬼气。   也没见?着他身后墙上?地上?,是一片结了冰的黑气。   更没见?着他回过?身时,楚樾那张原本就神色不明朗的脸,立刻阴冷下去的面容。   “我刚刚梦见?了些东西, 晚点儿给他……给我爹打个?电话。”   权衡一会儿,陆青泽决定用这个?前世?今生都用的叫法?叫祁邕。   虽然前世?他这么叫也算大不敬。   楚樾对他这个?叫法?没意见?,神色不变地问:“殿下梦见?什么了?”   “姜国师。”陆青泽拿起在桌柜上?充电的手机, 拔掉了充电线,“告诉了我一些关于李无已的事儿,总算有点儿眉目了。”   陆青泽打了个?电话出去。   楚樾安静地站在一边。   电话滴嘟几声?,通了。   没等对面吭声?,陆青泽张嘴就说:“爹,是我,现在方便吗?”   祁邕简短回他:“方便,什么事?”   “我梦到?姜国师了。”陆青泽长话短说,“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我想问你……如果我说,我要亲自下去祁烽的墓陵找东西,你能实现这个?愿望吗?”   祁邕沉默了片刻。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度,祁邕沉默片刻后又咳嗽一声?。   “简单来说,”祁邕说,“你想下一个?墓。”   “嗯呢。”陆青泽说,“好像有点违法?。”   “谁说违法?了。”祁邕淡淡道,“你爹有钱。”   “再有钱也是在说要下墓的事儿……”   “确实,一般来说有点危险。”祁邕说,“可是二皇子?的墓陵,十几年前就被人挖出来了,里面的文物也都被取干净了,都被抬到?地面上?展出,墓陵上?面就是他的文物博物馆,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   “既然有博物馆,那就是个?景区。”祁邕说,“如果我打个?电话跟他们说,我愿意投资几个?亿,把?墓陵恢复成能对外展出的地下博物馆呢?”   “?”   陆青泽肃然起敬。   “这还违法?吗?”祁邕说,“这不违法?,偷摸进?去才算违法?,只要有钱就不必偷偷摸摸。”   陆青泽都想热泪盈眶了,第一次由衷地叫了一声?:“爸爸。”   “交给爸爸。”祁邕接下了他这一声?唤,“姜国师怎么说的?”   “说了很多?。”   陆青泽想了想,把?姜国师是千年前做了法?阵,让他自己今日能入陆青泽的梦,连带着“李无已”真正的身份都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不是李无已从祖帝活到?了我们这一代,”陆青泽说,“是他留下的子?孙还活着。先帝留下的太子?被你杀了,你夺嫡继位,他认为李无已蒙冤的事就这么彻底无法?翻身了。”   太后当年不受宠,先帝将死时,她?也贪生怕死地不敢争位。   但祁邕受尽欺辱,他受不了这般逆来顺受的日子?,更不甘一生位居人下,于是争储不成后,便开始夺位。   太子?继位当日,他杀了太子?,引起宫变,在先帝死去当日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横刀夺过?了天子?之位。   若如姜明仪所说,李无已便是大衡祖帝的国师,能呼风唤雨。   所以,才在蒙冤流放后,让整个大衡苦不堪言。   这么个?“厉害”的人物,先帝不可能不告诉太子?。先帝当时康健时,应该是把?李无已的事告诉了太子?,可太子?却被祁邕杀了。   “我夺了位,李无已的事就无法?再提起了。他家的事会彻底蒙冤,不见?天日,一切都是我杀了太子?和先帝的缘故——搞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祁邕声?音凉凉,“就算是我杀了先帝太子?,我不知情,那我就肯定是永远不知情了不成?没人跟我说这件事,我去哪儿知道?我捂着他们的嘴不许说了么?”   那边传来祁邕喝水的声?音,又或者是咖啡。   他喝了两口什么东西,继续说:“天下之事,无穷无尽,皇帝又不是什么都知道。若是我不知道,那就一同来面圣,拿出道理和证据进?谏,说出过去一切前因后果,我会全都不信吗?”   “若都是真的,这群人定然会说的有鼻子有眼。若说得真真儿的,我会装聋作哑的不相信吗?”   “我若是个?这么不讲道理的混账,这个?位置是怎么坐上?来的。”   “李无已就算是因为我夺位,又不知他家的事而恨我,也是莫名其妙不讲道理的恨。这事儿又不能赖我,是他跟一群知情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什么都不说。”   “他们让我一无所知,最后还说我无从得知,李无已真惨,一辈子?翻不了身。”   “大爷的,明明我跟我儿子?最惨,莫名其妙。”   祁邕骂人了。   他很少?骂人。   陆青泽笑出了声?,说:“恨的不是你,是皇帝。”   “他恨的是不明缘由就将他一家流放的祖帝,接回京城来却不查清真相让他的冤屈得到?昭雪,只知道拿钱捂嘴的先帝。他恨的是皇帝,你凑巧是第三?代罢了。”   祁邕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等找到?李无已,再去指着鼻子?骂他。”陆青泽说,“还是得知道李无已的后代究竟是朝上?的谁。”   “我已经到?T市了,来都来了,就再碰碰运气,去寺庙看看。”   “好,”祁邕说,“那我今天先联系那个?博物馆。”   陆青泽说好。   *   春风习习。   出了旅馆,陆青泽发现外面其实非常暖和。   这让他觉得刚刚走廊里的阴冷有些诡异。   陆青泽心里犯了几声?嘀咕,回头看了看,楚樾正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他表情冷淡,没有前几天刚遇见?时那样小心翼翼的热切了,跟在他身后时也隔开了一段距离,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永远跟他隔着一段距离。   看起来还是很不高兴。   可他又不肯承认自己不高兴,陆青泽有些头疼。   按着手机导航,陆青泽去了最近的一家寺庙。   *   T市有五个?寺庙。   上?午跑了两个?,吃了闭门羹。   下午跑了两个?,也吃了闭门羹。   去第五个?的时候,陆青泽疲惫地倒在出租车上?,不想说话。   世?风日下。   世?态炎凉。   人心不古……   真是太现实的一个?世?界了!   所有人都不肯帮他看看!   陆青泽唉声?叹气——最近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也越来越冷了,他渐渐感觉出来这股阴凉劲儿好像不是物理性?的天气降温,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逼近他。   危险的信号在逼近,他却连一个?愿意帮他的和尚都找不到?了。   他有点儿想去找找让元永住持魂兮归来的邪术。   连楚樾最近也总是用奇怪的目光死盯着他……   陆青泽偏偏头,果然,坐在车后面的楚樾又在脸色阴沉地盯着他,目光像黑暗里的毒蛇。   被陆青泽看见?了,他也丝毫没有避开视线,依然紧盯着他。   陆青泽后背发毛,收回了目光。   楚樾看起来真的很生气。   他想。   开了半个?小时,出租车到?了目的地。   陆青泽付了钱,下了车,再次让楚樾站在寺庙门口等着,自己进?了门去。   他进?了寺庙,有个?小和尚出来,问他做什么。   陆青泽道明来意。   因为事前打过?电话说明,小和尚立刻了然,领着他进?了门。   楚樾站在门口,看着陆青泽被小和尚带走,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风声?飒飒,树叶漂泊。   有游客笑着说着话,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迈过?门槛,进?了寺庙。   *   小和尚把?陆青泽带进?寺庙内院,见?到?了这座寺庙的住持。   住持正在对着佛像敲木鱼,嘴里低声?念念有词,在念经。   见?此,小和尚带着陆青泽在院门前停驻。   小和尚也双手合十,对着佛像低身礼拜。   这内院里面没有别人,就他们仨。两个?活人都对着佛像鞠躬,陆青泽也不好像个?沙比似的站得跟根筷子?一般不屈不挠,于是象征性?地低头弯腰。   弯着腰听住持敲着木鱼嘟嘟囔囔地念叨了十几分钟,声?音才终于停了。   陆青泽都要睡着了。   小和尚拉了一把?脑袋已经靠到?柱子?上?的陆青泽。   陆青泽如梦方醒地抬起头,一看,庙里的住持已经站了起来。   住持从蒲团上?站起,回过?头,看见?他,顿了一下,眼睛上?上?下下滴溜半圈,把?他打量了一下,眼神之中有所讶异。   “师父,”小和尚说,“这位是之前打过?电话的施主。”   住持点点头,脸色丝毫未变,不苟言笑地道:“跟我来。”   陆青泽跟着去了。   住持走出庙,把?他带到?了另一间小房子?里。   小和尚端上?来了两杯茶。   虽然茶都端上?来了,陆青泽却没抱任何期望。   毕竟之前那几个?也是。他见?到?了住持,都请他喝了一杯茶,然后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再说上?几句玄乎的“顺其自然”“不必担心”,“天机不可泄露”之后,就请他回了。   陆青泽简直无语。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施主所说的事,老衲也了解了。”住持开口说,“只是施主,事关千年因果……”   又来了。   “……天机不可泄露,老衲不便多?说。但施主不必担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陆青泽想翻白眼。   他叹了口气,说了句好吧。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打扰了。”陆青泽站起来,“打扰住持了,我这就告辞。”   “施主且慢。”住持叫住他。   陆青泽起身的动作一顿,看向住持。   “虽说因果不可涉及,但有关施主眼下的事,老衲还是能劝告一二的。”   此话一出,陆青泽就默默地坐了回去。   “如果真有劝告,还请住持务必说一说,”陆青泽说,“若是有用,我肯定会来还愿,投一些香火钱。”   “多?谢施主。”住持说,“我没猜错的话,施主现在是否遇到?了一位故人?”   那可真是太故了。   “是。”   “与这位故人,之前是否有过?种种挫折,经历了磨难才得以重逢?”   “也是。”   “施主,虽说不是出于本意……但,也是丢下了故人一人,独自离去了许多?时日。”住持说,“这位故人对施主一往情深,心里明白,离去也不是施主本意。”   “但施主,明白,可不意味着能一直明白。”   “明白,会被时间和恨磋磨掉。”   住持意味深长。   陆青泽眨巴了两下眼。   “秀元,”住持挥挥手,“送客。”   “?”陆青泽惊道,“就这些!?”   ——就这些。   小和尚送他到?内院门口,笑容满面地指着来时的路告诉他,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在第三?个?路口往右拐,继续一直走,就可以出寺庙了。   陆青泽风中凌乱。   寺庙中客人无数,这个?寺庙在T市是个?不错的旅游景点,许愿很灵,每到?节假日就有许多?客人前前后后地来上?山许愿。   不过?今天是工作日,人倒是没有那么多?。   陆青泽叹了口气,回过?头,小和尚已经消失不见?。   想来是在他刚刚愣神的时候,就自顾自跟他打了招呼,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陆青泽往寺庙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见?到?迎面进?来的一对情侣正在迷茫该怎么出去——看来,是在寺庙里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门口了。   陆青泽上?前随口搭话,告诉了他们出去的路,顺道就跟这对情侣一起出寺庙去了。   *   日落西山。   到?最后一个?寺庙来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楚樾蹲在寺庙门口,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长枪。   夕阳斜斜落在山上?,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行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除了楚樾。   他没有影子?。   寺庙门口的吵闹,里面肃穆的佛种,连略显萧瑟的风声?,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风吹动他额前的发,天色渐暗。一片叶子?随着风呼呼摇摇地东倒西歪地飘走,一个?行人的一道影子?斜拉地在地上?拉长。   看着地面上?漆黑的影子?,楚樾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衡国覆灭,千年以后。   那年还不是近现代,是苍朝。   苍朝和大衡一样,但比大衡更长命。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太子?祁昭,由于成为祭品,被锁于法?阵之中,往后生生世?世?的命格八字都受了影响,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富大贵。   到?衡国覆灭的第一千年后,祁昭转生成了普通人家的一位公子?。   这一世?的祁昭碰上?千年的法?阵再铸。   李无已的长生法?阵到?了磨灭之时。他需要重新再铸法?阵,找来祭品。   他要这一世?的祁昭再为法?阵流干人血。   中途经过?如何,楚樾记不太清。   他跟了那一世?的祁昭很久,一如既往。   他守着他,护着他,即使?祁昭也一如既往地根本看不见?他,楚樾做的一切一如既往地都没有回应。   苍朝人说那日天地失色,天雷滚滚,飓风四起——其实是楚樾在和李无已拼命。   他手持长枪,拼了命地毁了法?阵,坏了李无已长生的美梦。他让李无已被法?阵反噬,毁了嗓子?,半张脸布满鬼纹,腰都挺不直。   李无已也一手掏了他的心脏。   法?阵毁掉,楚樾终于没了所有力气,倒在地上?。   法?阵在祁昭家门前。   起阵之日,是个?月黑风高夜。   楚樾直直倒下,他空荡的心口里流出的血染红整片地,流成了血河。他张着嘴,呼吸声?嘶喝,说不出话,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无已倒在他附近。   法?阵毁了,他成了鬼,疯了一样大喊大叫着无法?接受。   李无已吵得他耳窝子?都疼。   楚樾仰躺在地上?,疼得浑身骨头都抽抽,却前所未有地心安。   法?阵毁了,祁昭有千年的安宁。只要把?李无已熬死,太子?祁昭就生生世?世?都能无忧无虑地活。   天边熹光微亮,远方泛起了鱼肚白。   天亮了。   吱呀一声?,一旁的门开了。   楚樾一怔,转头望去,太子?祁昭走出了门来。   他目光焦急担忧。   楚樾眼前一晃,眼中泛起光来。他下意识地咬牙抬起手,向祁昭伸过?去。   祁昭向他跑过?来。   他的脚踩上?他的手,脚步从他身上?刀子?一样贯穿过?去,落到?地上?。   ——祁昭离开了。   他焦急地披起没穿好的外袍,嘟嘟囔囔地要去给他母亲买药。   楚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听见?李无已的喊叫声?一顿,变作肆无忌惮的、歇斯底里的大笑。   风声?萧瑟。   寺庙里,突然远远传来陆青泽说话的声?音。楚樾站起身,朝着寺庙门口走去。   他听到?陆青泽的轻笑声?。   抬起眼皮往那处一看,楚樾怔住。   一对情侣走在后面,陆青泽走在前面。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向他走过?来。   寺庙门口又进?来两个?观光客,他们从楚樾身体里穿了过?去。   见?到?这两个?人进?来,那三?个?人一同避开。   而那走过?去的两个?,也和他们说了声?——“不好意思,让一下”。   楚樾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第41章 看我 “两千年了……”   和这对情?侣有说有笑地走到?门口, 陆青泽看见了楚樾。   楚樾站在门口等着他,脸色好像更阴沉了,脸上淌下漆黑的鬼气, 正如陆青泽这一生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看起来十分?渗人,陆青泽吓了一跳。   他看起来似乎更不高兴了。   陆青泽想起这座寺庙的住持刚刚所说的话。   陆青泽朝楚樾摆摆手, 示意他再?等一下,转身和刚刚一起出寺庙的情?侣又说了两句话。   他们迈过门槛, 出了寺庙,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对情?侣是一起来这里求姻缘的,其实都?是本地人,也是在这里的一家公司一起上班的同事。   他们是办公室恋爱。   出了寺庙,他们再?次对陆清泽道了谢。   女生有一头蛋卷发,刚刚就和陆青泽聊了一路,是个很活泼的自来熟。   道完谢,她就继续说:“也是我们不小?心,进寺庙的时?候我们还拿了门口的那份观光地图, 一路都?顺顺利利的,可是要出来的时?候, 不知道就被我丢到?哪儿了。”   “你来之前查过吗?这寺庙出了名的绕,里头的路那叫一个山路十八弯呀,一个不注意就会?迷路。我们都?走到?门口附近了,硬是绕了半天都?出不来。”   “哎,幸好遇到?你了,不然还得绕。”   女生叹着气, 一旁,她的男朋友摸了摸下巴,沉思道:“这该不会?是什么?暗示吧?暗示咱俩会?有些阻碍?”   “说不定呢。”女生说, “不过有阻碍也不怕,最后不也是出来了嘛。这个意思不就是,虽然路上有阻碍,会?原地绕好几圈,但最终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男生哭笑不得:“好好好,你说得对。”   陆青泽跟着笑了两声。   他往旁边看去,楚樾没了身影。   陆青泽一怔。   他向四周看去,都?没看见楚樾。   “对了,帅哥,你怎么?走?”   女生开口问他,又见他四周环望,就也跟着看了圈四周。   “怎么?了?”她边看向四周边说,“你在找人?有人在庙门口等你吗?”   “没有,我看看而已。”陆青泽回答,“别在意。你们要怎么?走?”   “我们准备出去坐有轨电车。你看,从那条小?路出去,有一个有轨电车站。”男生指指寺庙门口正对着的一条林间?小?路说,“天还亮着,能走。”   “这边的有轨电车可好了,也算个景点?。”女生笑着说,“怎么?样帅哥,要不要一起?车票我给?你出了,也没几个钱,算是谢谢你。”   陆青泽张嘴正要回答,突然身上一凉。   两只冰凉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肘。   这双手冰冷得人骨头都?冻得直痛,力气也大,陆青泽没控制住地脸色一扭曲。   一股山似的重量压了下来。   仿佛一块巨大的冰,身后的人压到?他身上,一呼一吸冰凉如雪似的打在他耳后。   陆青泽一哆嗦,低下头,看见漆黑的鬼气在自己身上雾气一样流淌。   “殿下,”身后的鬼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哀怨与绝望,“为什么?对别人笑。”   陆青泽后背一麻。   “为什么?不看我。”   “为什么?又不看我,为什么?一直看着别人。”   “你又要看不到?我了吗。”   “你又要看不到?我,又要丢下我一个人……”   楚樾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吐出冰凉的气息。   他贴得越来越近,死去千年早已冰冷的身体贴在陆青泽身上。   春日夕阳,时?节暖和得有些初夏的味道,陆青泽却?浑身冷得像寒冬。   他打起哆嗦。   身后的寒意终于让他意识到?事情?不对了,陆青泽脸色惨白,恐惧不已。   面前的女生见他竟然露出这样的脸色,愣住了:“帅哥?你怎么?了?”   陆青泽回过神来。   面前的小?情?侣面露担忧,疑惑不解。   “又看别人。”   “为什么?不回头看我。”   “你回头看我……回头看我……”   抓着他胳膊的两只手越来越用力,陆青泽疼得又一哆嗦。   但面前还有别人。   还有别人……   还有外?人在,那就不能掉了面子。   哪怕身名俱毁,但只要有外?人在,那就不能被看出来一丝一毫。   必须要体面——这是陆青泽上辈子受到?的最核心的教诲。   陆青泽咬了咬牙,扯出来一个笑脸,板住已经疼到?扭曲的脸,说:“没事,刚刚突然腰疼了一下,老毛病了。你们走吧,电车我就不去了,我急着回家,我一会?儿叫个出租车来。”   “啊,那好吧。”女生说,“你真的没事吗?腰很痛吗?要不要我帮你叫出租车?”   “没事没事,不用,我这都老毛病了。”陆青泽笑着说,“你们走吧,我也就是领了个路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用这么?在意。”   “好吧,”女生说,“——”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看起来还在说着什么。   可陆青泽一个字儿都听不到?了。   耳边,楚樾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一遍遍地说着话。   “看我……看我!”   “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看我!!”   “你不是答应我……你答应过我,为什么?看不见我——”   他疯了一样一遍遍说着,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陆青泽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胳膊都?快断在他手里。   他根本听不到?女生又说了什么?,只好嘴里自顾自地重复着“没关系你们走吧走吧”“快走吧拜拜一会?儿就天黑了”,才?把这两人送走了。   幸好他们也没有问太多?,几句之后就转身离开。   目送他们走进林间?小?路,陆青泽气儿都?来不及松一口,赶紧转过身,推开抓着他的楚樾,抬腿往偏僻些的地方跑过去。   楚樾压得他浑身都?冷,好多?地方都?已经发麻了,双腿跟灌了铅似的,跑都?跑不利索。   陆青泽又从来身体都?不太好,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   只是跑到?几十米远的一个林子里,陆青泽就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腿肚子都?累得抽抽。   他心乱如麻,抬起胳膊,撸起袖子一看,胳膊肘上面一些的地方,已经多?出一道漆黑的手印。   手印还在往外?飘着鬼气。   陆青泽看得心惊,把袖子放了下去。   他回头,楚樾正慢慢悠悠地朝他走过来。   他一步一步漫不经心,脚步踩在地上时?带着身上的战甲闶阆闶阆地响,步调像在散步似的慢吞吞。   一点?儿也不着急,像一头怪物在逼近一只绝对逃无可逃的,掌心中的猎物。   他身上已经变得漆黑无比,脸上身上漆黑的鬼气越发肆虐。脸上爆起凸起的血管,血色的裂痕遍布脸面。   滔天的怨气,连陆青泽都?感觉得到?。   陆青泽看得触目惊心。   楚樾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他却?已经起了一身被冻到?的鸡皮疙瘩。   陆青泽情?不自禁地后退,直到?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到?寺庙的门墙上,再?也没有退路。   陆青泽看了看身后的门墙,又看了看面前慢慢逼近过来的楚樾。   他突然想起不久前住持跟他说的话。   【这位故人对施主一往情?深,心里明白,离去也不是施主本意。】   【但施主,明白,可不意味着能一直明白。】   【明白,会?被时?间?和恨磋磨掉。】   恨。   恨。   ……恨。   陆青泽吞了口口水。   好巧不巧,夕阳陨落西边,夜幕降临。   打在地面上的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唯一照在楚樾脸上的暖光消散而去。   楚樾的身影几乎殒没在夜色之中,只剩下那一双血眸在黑暗里灼灼地长?明不灭。   那双血眸紧紧地盯着他,里面再?也没有任何怜爱,只剩一片阴冷。   陆青泽看着他。   楚樾已经走到?他身前。   陆青泽还得仰头看他——于是他仰起头看着楚樾。   楚樾刚才?还压着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耳语了许多?,可现在却?安静了。   他只是盯着陆青泽。   两人对视许久。   “你……”   陆青泽顿了顿,问,“恨我?”   楚樾没有说话,没有回答,沉默片刻。   片刻,他弯下身。   他弯身,双手摁着自己的膝盖,又抬头,和陆青泽平视。   他问:“为什么?跟他们说话。”   陆青泽一怔。   “为什么?跟他们说话。”楚樾声音沙哑地低下来,“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话,为什么?冷落我,去和别人说话。”   “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吗。”   “你不觉得你欠我吗。”   “我……我知道我欠你。”陆青泽缩了缩脖子,“可他们只是迷路的路人……”   “那我呢!?”   楚樾突然勃然大怒,他抬手擒住陆青泽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   他手上极其用力,陆青泽脖颈一痛,一咳嗽,却?连咳嗽都?上不来气。   陆青泽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背后突然没了依靠,他一失重,往后倒去。   后脑勺猛地着地,咚地砸在地面上,痛得眼冒金星头疼欲裂。   陆青泽向上仰头,张大嘴巴,还是一口气都?呼吸不上来。   “那我就活该被你晾在一边不成!?”   “他们迷路了,那我呢!?”   “你答应我会?没事,你答应我说会?想活着!!”   楚樾撕心裂肺地咆哮起来,“那年在竹林,你说要我去打仗,我说待我去了,就让信得过的人来照顾你,我说等打完仗了我要回来找你,我说你不能死,我求你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我求你别求死,你答应我了!!”   “为什么?死了!”   “为什么?死了!祁昭!为什么?死了!!”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死的吗,为什么?死了!!”   “你答应我会?风风光光地娶我进太子殿,你答应我会?跟我平平安安一辈子……为什么?不要我了!!”   “为什么?看不见我,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看不见我,为什么?要一直看着别人……为什么?不看着我……不是说要永远看着我吗,不是说会?一直一直看着我吗……!”   “为什么?不看着我……为什么?赶我走,你凭什么?赶我走……!”   “你明知道自己虚弱,明知道自己需要人照顾,为什么?还要赶我走!!”   “我宁可不要一世功名也不要皇宫富贵,连就那样跟你躲起来的话,我会?成为逃兵遗臭万年……我也都?认了,只要跟你一起,我烂成什么?样儿我都?认了……可你为什么?,为什么?!?”   陆青泽很想说些什么?,可他被掐着脖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视野模糊起来,陆青泽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楚樾冰凉的手腕,不住地抠着他的掌心,乞求一般摇着头,气音哽咽,想要他放手。   可楚樾不为所动。   “我为你生里来死里去,我只想要你平安,我就只想要你……可你从来看不到?我,事到?如今也不愿意只看着我……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凭什么?不能只看着我……”   “两千年啊……我为你死了两千年了啊,就守着你两千年了……两千年了!!”   “守着没人回来的坟冢,找到?根本看不见我的太子,过了两千年!!”   “……祁昭,两千年了。”   楚樾突然泄了气。   那张脸上怒火消散,声音疲惫。   掐着陆青泽脖子的手松开了。   终于得以呼吸,陆青泽猛烈咳嗽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终于活过来了,陆青泽长?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放到?肚子里,突然,地面腾地飞起一条鬼气。   它扬长?而起,如一条绳子似的绑住陆青泽的嘴,将他绑回到?地上。   陆青泽大惊,伸出手去拽。可这鬼气化?成的绳子牢固如铁,陆青泽抠都?抠不下来。   “……两千年了。”   楚樾跪在他身上,低着脑袋,歪了歪头,喃喃着自言自语,“两千年了……”   他像疯了,一直嘟囔着“两千年了”。   一双血眸像没了神智似的,麻木不仁地盯着他。   “两千年了……”   陆青泽意识到?了什么?,浑身冷汗涔涔。   他被捂着嘴,努力挣扎着闷声呜呜大叫,试图叫回楚樾的“良心”——但很明显,两千年过去,被磋磨掉的不只有他的“明白”,还有他从前的良心。   地面上又杀出几道鬼气化?作的绳子,绑住陆青泽的双手,往高处一扯,把他双手悬挂在空中。   陆青泽呼吸一滞。   冰凉的鬼手抓住他的衣角。   春日夜晚,原本晴空万里,明月当空。   但天气却?是喜怒无常的。一眨眼的空,天上乌云密布。   一道雷电猛地撕裂开密布的乌云,随着惨叫似的风声,暴雨滂沱。    第42章 恨我 “你……恨我吗?”   楚樾和太子祁昭定下亲事以后?, 回了北疆。边关事情不多了,所以他又会时常回京来。   每次回京,都会来太子殿找太子。   讲实话, 这?种“夜谈”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   太子祁昭心里有数。   虽然太子在宫内被教得能文?能武,但很显然, 怎么都比不过在外面行?军打仗的小楚将军,所以他知道, 若是要夜谈兵法?之事,还是小将军更厉害。   那?时候,小楚将军总是轻手轻脚地进屋来,夜谈的声音不大,说?话声也小,不厌其烦地温声教导他兵法?,太子总是被他说?得吃吃地轻声笑起来。   但今晚不对劲儿了。   陆青泽被他一番话说?得直翻白眼,几次被他所说?的事气得失神,最后?愣是两?眼一翻, 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天都亮了。   窗外, 鸟鸣阵阵。   屋里冷得像冰窖。   *   陆青泽浑身酸痛,动都动不了。   他躺在被窝里,浑身烫得像体内在烧火。   他身体不好,打小就总是生病。   俗话说?久病成良医,陆青泽想?了想?,很快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他抬起无力的手, 摸了摸额头,果?然滚烫无比。   陆青泽发?高烧了。   被这?么一折腾,不发?高烧才怪。   陆青泽又动动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刚动了一下,就被扯了回去。   陆青泽抬起头,看?见这?只手手腕上缠绕了一圈鬼气,鬼气的另一头黏着在床头上。   陆青泽立刻明白了。   楚樾把他锁住了。   陆青泽无可奈何,咳嗽了两?声,又转头打量四周,见这?里居然是祁邕先前给他找的新公寓。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青泽细想?了想?,想?起昨晚楚樾掐住他脖子时,自己立刻感到?一阵失重,往后?倒下去的事。   那?时候,楚樾背后?不是夜空,而是屋子的天花板。   是那?个时候就回来了?   楚樾还能把他从隔壁市的地方拉回来……居然能瞬移到?这?个份上。   陆青泽头昏脑涨地,脑袋一阵阵闷痛,一思考起来就浑身难受。   实在太难受了,陆青泽在被子里缩了缩,把脑袋塞进被子里,没被锁住的那?只胳膊捂着头,嘴里发?出一阵哀嚎声。   门口传来闶阆闶阆的声音。   陆青泽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哀愁地看?向卧室门口。   浑身漆黑的楚樾站在门口,神色依然阴郁冷然。   两?人对视片刻。   “疼吗。”楚樾问他。   “很疼。”   陆青泽说?。   声音很哑,是烧哑的,还有另外一半的功劳是楚樾昨天掐他脖子。   “我会给你找药来。”楚樾道,“不会委屈你,但是你不能从这?儿离开。”   “你要把我关起来啊?”   楚樾点了点头。   陆青泽一阵无言。   他问:“你……恨我吗?”   “恨。”楚樾说?。   陆青泽点点头:“好。”   陆青泽这?么平静接受的态度,反倒让楚樾诧异。   他准备好的满腔可以拿出来呛陆青泽的话一下子全熄火了。楚樾一肚子怨气没处撒,于是转身就走。   他脚步声咚咚咚地走远了,听起来很气愤,地板好像在惨叫。    第43章 消散 “恨也刻骨铭心。”   陆青泽转头四处看了看, 发现手机都不在身边了。   自己身上还就?只?有一件白衬衫,大大咧咧地就?这么披在身上,扣子都没?系。陆青泽又只?有一只?手, 还发着烧,就?只?能让自己这么呆着去?了。   楚樾好像很生气。   虽然他说去?找药来, 就?是真的?找药来了——陆青泽总是生病,行李里面有一半都是他妈秦杨雪给他备的?药, 倒也不用楚樾费什么心思去?找,翻一翻屋子就?找得到。   但另一份药他就?得花点儿心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还真也弄来了药。   他给陆青泽上药,又泡好要?喝的?烧药,定时定点的?给他喂下,也照常给他做饭,喂饭,照顾得尽心尽力,但是不怎么跟他说话?。   屋子里总是响着他一声不吭收拾屋子的?窸窣声。   陆青泽被他锁在屋子里, 没?表现出任何抗议。他不挣扎也不试图逃跑,被锁着就?乖乖躺在床上, 一声不吭地不动弹。   可日子一长,楚樾在外头收拾房间时动静就?更大了,吸尘器总是咚咚咚亢亢亢地撞墙。   吸尘器这么以头抢墙三天有余,陆青泽才明白过味儿来——哦,他们家小楚好像对他这么老实的?表现很不满意。   陆青泽又不太明白他怎么这都不满意,他这老老实实的?多省心, 多好养活,连没?有手机都不会有意见。   这么依着他来,他也不干。   陆青泽无法理解。   晚上睡觉时, 楚樾会守在他床边。   今日入夜时,他又来了。   楚樾坐到他床边的?地上,拉灭了床头的?台灯,靠着墙,抱着自己的?一杆长枪,沉默地守夜。   陆青泽跟着沉默了片刻。   “阿樾,”陆青泽仰头看着天花板说,“我其实很理解你恨我。”   楚樾脑袋一动。   黑暗里,陆青泽看见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守着一个人,却没?有回?应,谁都看不见,是个人都会疯。”陆青泽说,“虽然前几天你生气的?时候,挺疼,我当时也快被你吓死了,但是其实是你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楚樾没?吭声。   “我这几天就?想了很多,我好像确实很过分。”陆青泽说,“对不起,阿樾。”   楚樾浑身抖了一下。   隔了片刻,陆青泽听见他呼吸声有些颤抖。   “……你哭了吗?”   “没?有。”   楚樾说,声音却还是抖。   陆青泽笑了起来:“这不是哭了吗。”   “没?哭。”楚樾说。   “好好好,没?哭。”陆青泽哄着他,“可以把手机给我吗?我爹说要?帮忙找二?皇子的?墓的?,几天没?给他回?信,说不定过两天要?上门来找。”   “我愿意被你关着的?,我先?给他回?信,稳住他。”   “为什么愿意被我关?”楚樾问?。   “你要?关,我心甘情愿啊。”陆青泽说。   “不恨我吗。”楚樾说,“我做这种事儿,这么大不敬该杀头的?事儿,你不恨我?”   “不恨。”陆青泽说。   “可我恨你。”楚樾说,“你凭什么一点儿都不恨我,你蠢吗。”   陆青泽哼笑一声:“你要?怎么关着我?如果日后李无已来了,要?怎么办?”   “你用不着担心,他来了我自会杀。”楚樾说,“他来了,我也不会放开?你的?。你也不用演得这么平静来骗我解开?,更不用用上李无已吓唬我。”   “我把你关在这儿,哪儿都不去?,就?这么守着你。来一个李无已我就?杀一个,等都杀干净了,我就?把你关在这儿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我守着你,直到你变成枯骨。”   “你被关在这儿,谁都伤不着,谁都碰不了。你也谁都见不着,就?得一直看着我。”   “就?得一直,只?看着我一个。”他低声念叨着,“不许看别人,不会看别人,一直看着我。哪怕恨死了我,哪怕你恨我我也恨你,你也得一直看着我……只?有我最特别,只?有我最特别……”   他魔怔了似的?一直念叨。   陆青泽看着他那近乎偏执的?一双眼睛,记起来了。   从前在平乐殿里,祁昭有一日过生辰,在宫里起宴,赏了众臣一人一份的?封赏,但只?给了楚樾多一份。   且是独一份。   他那时还说了什么?   哦对,他那时还说,这是只?有你才有的?。   楚樾愣了愣,问?他,那我是特别的吗?   祁昭就?笑,说当然的?呀,你是最特别的。   楚樾还在念叨,一遍又一遍。   陆青泽躺在床上侧耳听着,片刻,他从床上半坐起身来。   他生病这几天,从未爬起来过,这是第一次坐起来。   楚樾看向他。   陆青泽掖掖衣领,坐起来靠在墙边,咳嗽两声,问?他:“还要?死吗?”   “什么?”   “你不是想,等这一切结束,就?一死了之吗?”陆青泽说,“还要?一死了之吗?”   楚樾哑声了,那一双偏执的?眼睛忽然茫然了。   “如果要?守我一辈子,那可就?死不得了。”陆青泽笑着,“那如果能这样的?话?,被你关一辈子可就?太好了。”   楚樾说不出话?来了。   他看着陆青泽。   陆青泽穿着件白衬衫,斜栽栽地靠在床头上。   像一身白衣。   他病得消瘦,像……   就?像……   楚樾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千百年前的?那个雨天。   简陋的?小屋屋顶漏雨。他砍了柴,推门回?来,看见太子病歪歪地坐在床榻上,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的?秋雨。   想到那个身影,一时间,视线里的?一切都模糊了些许。   心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动摇,楚樾喃喃起来:“我恨你。”   “恨也好啊,”陆青泽说,“恨也刻骨铭心。”   视野的?一片朦胧里,陆青泽向他笑着。   【阿樾,你还忠心我吗。】   雨声淅沥,瘦弱得皮包骨头的?太子笑着问?他。   【你的?话?,还算话?吗。】   老旧发黄的?白衣底下,是若隐若现的?敌国奴印。那张经历非人折磨的?、瘦得形销骨立的?惨白脸上,是和从前一样的?笑。   青丝从肩头滑落下来,太子殿下的?笑里只?是多了一些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   陆青泽看着他,同样无可奈何地笑着。   有什么东西在楚樾眼睛里碎了。   眼前恍然,楚樾突然清醒过来。   他吸了一口几乎要?窒息的?重气,连滚带爬地转身扑上来,抱住了陆青泽。   他用力地抱紧,恨不得把他揉进骨血里。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殿下……殿下……”   “对不起……”   楚樾突然泣不成声。   陆青泽松了口气,抱着他拍了两下。   楚樾哽咽着,一遍一遍道着歉。他张张嘴,正要?再?说些什么别的?,突然,瞳孔猛地一缩。   他松开?陆青泽,起身捂住嘴,抬腿就?想往外跑,可却身子一歪,碰地跪在地上。   一口黑血从他嘴里喷出,噗地喷了一地。   楚樾怔怔望着一地的?血。   视线里突然重影阵阵。浑身突然剧痛无比。   楚樾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低下头,心口上果然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空荡荡的?。   楚樾脑子里嗡了一声。   一片漆黑里,陆青泽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听到楚樾发出的?异响。   突然,陆青泽那只?被鬼气锁住的?手一松。   手垂落下来,陆青泽愣了愣,反应过来,是锁住他的?手的?鬼气消散了。   他自由了,心底却升起强烈的?不安。   “怎么了?阿樾?”   陆青泽边问?边咳嗽着,伸手去?找台灯线。   好不容易找到了,陆青泽伸手打开?了台灯。   灯亮了。   暖黄的?灯光里,楚樾跪在地上,身上开?了个大洞。   他浑身上下都在流血。   楚樾目光怔怔,看着地面。   地面上是他刚吐出来的?一大口血。   陆青泽震惊地望着这一幕。   楚樾再?次身子一歪,两眼一黑,咚地倒了下去?。   “阿樾!”   陆青泽大声咳嗽起来,拖着病体翻身下床,去?看情况。   *   ——诸子庄。   是夜,春风习习。   衣冠冢前,李无已一拳砸了下去?,水镜当即碎裂。   镜子碎片嵌入拳头里。   李无已攥紧着流血的?拳头,咬牙切齿,嘴里都传出用力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第44章 剜术 “带着他,找到他的坟墓。”……   陆青泽奔到楚樾跟前?。   楚樾倒在地上。   陆青泽把他抱起来, 翻过来一看,就见他脸上竟然七窍流血,黑色的鬼气正如雾一样飘散离去?。   楚樾紧闭双眼?, 五官抽搐,眉头紧皱, 似乎疼的厉害,看起来已经没了意识。   陆青泽惊慌失措, 叫了他几声,不知如何是好?。   他慌乱地用袖子?去?擦楚樾脸上的黑血。   正在思考该怎么办时,突然,陆青泽的胳膊被猛地抓住了。   是楚樾用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殿下?……”   楚樾微睁开了半只眼?睛,声音虚弱沙哑,眼?中溢满了鲜血。   他抓着陆青泽的手?发颤,连眼?皮都在抖。   “骨……”他断断续续地道着,“骨灰……”   “骨灰盒……”   骨灰盒?   陆清泽有些发蒙。   楚樾的血眸乞怜地望着他,满是哀求。   “……要我找骨灰盒来吗?”   楚樾点点头。   他痛得抽搐, 张开嘴又想说?什?么,可一个音儿都发不出来了, 张嘴呆了片刻,又咳了一口黑血。   血从他嘴角淌下?来,陆青泽看得心?一揪。   他毫不犹豫地说?自己会出去?找,让他别担心?。   陆青泽把楚樾抱起来——明明前?几天这人压着自己时还重的跟座冰山似的,可这会儿却轻飘飘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 就像一片单薄的纸。   陆青泽把他放到了床上,让他躺下?。   他丝毫不顾楚樾身上全是血污,会把床弄脏。   他不在意这个。   陆青泽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 奔到厨房里,一边系上扣子?,一边寻找手?机。   拉开几个抽屉,陆青泽在客厅角落里的柜子?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他拿起手?机跑出了门。   一开机,手?机上有九十多个未接来电。   全是祁邕打来的。   绿泡泡上也99+。   更多内容请搜索QQ频道:西图澜娅   陆青泽看的咋舌,顾不上回电,冲出了门。   跑的力度大了点,陆青泽腰间盘一疼。   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还没好?利索,出门一吹风,就打了个大喷嚏,身上也不舒服起来。   陆青泽咬牙切齿地强忍着,出门打了辆车,到了最近的丧葬用品店,买了个骨灰盒回来,咳嗽着回到家里。   连门都来不及关上,陆青泽抱着骨灰盒跑进卧室,喊了声楚樾。   推门进了屋子?,楚樾不知怎么的又从床上滚回到了地面上,脸趴着地,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陆青泽慌忙低下?身去?,拍了拍楚樾,叫他:“阿樾!”   连呼几声,楚樾有了反应。   他一哆嗦,缓缓抬起头,睁开半只眼?睛。   那只眼?睛已经全浸润在血里,连瞳孔都看不见,看起来十分渗人。   楚樾咳嗽着,努力睁大眼?睛。   他伸出手?,抓住陆青泽抱在手?里的骨灰盒,颤抖着手?指,片刻,拨楞开骨灰盒上的锁扣。   骨灰盒开了。   楚樾艰难地爬了过来。   他的手?扒在盒子?边上,用力抓紧它,借着力往他这边爬来。   陆青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想帮忙,楚樾看起来快疼死了。   他抓着楚樾的胳膊,帮他往这边来。   等到离得很近了,楚樾闭上了眼?,身体化作血光,钻进了骨灰盒中。   待最后一缕血光进入,骨灰盒一颤悠,咔哒一声,自动关上了盒盖。   陆青泽目瞪口呆。   他低头,就见骨灰盒的锁扣已经被扣上了。   陆青泽不敢贸然打开,就拍拍盒盖,小心?翼翼地问:“阿樾?”   骨灰盒没反应。   “阿樾?”   还是没反应。   陆青泽有些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把骨灰盒拿了起来。   骨灰盒沉甸甸的,像塞满了东西,鼓鼓囊囊的。   里面确实有东西。   陆青泽不明所以,正在思索怎么回事,手?机突然响了。   是祁邕。   陆青泽接起来:“喂?”   祁邕声音不善:“你怎么不等太阳撞月亮土星撞地球世界毁灭人类灭亡银河系爆炸了再接电话?”   “……呃,有点突发情况。”   陆青泽咳嗽了两声。他的烧病又起来了,声音十分沙哑。   听出他声音不对,祁邕道:“你生病了?”   陆青泽摸摸鼻子?:“嗯……有一点。”   “有药吗?”   “有。”陆青泽说?,“我从小就爱生病,家里全是药……”   “光喝药也不行,一会儿我带个私人医生过去。”祁邕说?,“那个谁没有在照顾你吗?”   “呃。”   陆青泽低头看看刚刚又放回到腿上的骨灰盒,沉默半天,“就是那谁出了点突发情况。”   祁邕声音一沉:“他怎么了?”   “你周围有别人吗?”   “没有。”祁邕说。   “那就好?。”陆青泽说?,“他刚刚吐血,倒到地上,然后叫我出去?买个骨灰盒。我买回来之后,他就自己钻到了这里面。盖子?关上了,我叫他也没反应,不知道是怎么了。”   祁邕沉默片刻:“没事,交给?我,我叫个人来。你在家等着我,哪儿也别去?。”   陆青泽说?好?。   挂了电话,陆青泽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头重脚轻头昏脑涨,一摸自己脑门,才发现?脑门烫得能煎蛋了。   陆青泽开始不舒服起来,眼?前?都有点冒金星。   他的病本来就没好?,前?几天又被折腾得要死要活过。   他头晕,于是拖着站都站不起来的病体,扶着床边往前?爬了一段,把骨灰盒好?生放到床头柜上,自己再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   实在太难受了,陆青泽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昏了不知多久,陆青泽听到了脚步声。   他立马警觉地睁开眼?,转头一看,是祁邕走进了卧室里,还带进来了俩人。   祁邕西装革履,一屁股坐到他床边。   身后跟着进来的人把卧室的门关上了。   陆青泽刚醒过来,本来很警觉,一看是他皇帝爹来了,立马放松地一脑袋砸回枕头上,眼?神迷蒙地抹了一把脸。   祁邕伸出两手?,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一手?摸了摸他的脑门。   “发烧了。”   他边说?边回过头,把身后的一个人招呼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白大褂,手?里拎着个大箱子?,看起来就是祁邕说?要带来的私家医生。   白大褂拉来一个桌子?,把箱子?放在上面,打开,里面琳琅满目的全是医用的东西。   他过来给?陆青泽检查,也先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他:“有没有测过体温?”   陆青泽说?没有。   白大褂不多问了,拿出体温计,先给?他测温。   祁邕给?这位医生腾地方,往旁边挪了两屁股。   他拿出个打火机来,边叮叮当当地把机盖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地玩着,边问道:“骨灰盒是那个吗?”   他偏着脑袋,视线所及之处正是那个骨灰盒的位置。   陆青泽便答:“是。”   祁邕回头给?另外一个人使了眼?色。   他带进来的另外一个人,穿了一身黄色道袍,手?里还拿着个拂尘,头发留到了肩膀处。   看起来是个道士。   道士向他一点头,走了过去?,打量起了骨灰盒。   祁邕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   道士紧皱着眉,对着盒子?沉默很久。   他把骨灰盒拿了起来,把盒子?四面都摩挲了一遍,越摩挲脸色越凝重。   看起来,事情比较难办。   研究了一会儿,道士把盒子?放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静候。   白大褂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等陆青泽这边体温计出了结果,医生拿过来看了看,又问了他几个问题,给?他把了把脉,就开了药。   医生离开房间,出去?了十几分钟,回来就拉过来个挂水的架子?。   他给?陆青泽扎了针挂了水,嘱咐了几句,就和祁邕打了招呼,离开了房间。   他从这间公寓里离开了,外面传来他把房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   等他离开,陆青泽看向坐在床边的祁邕:“你把他领进来看骨灰,就不怕把他吓着?”   “他一个月工资二十万,我吓死他他也不会跑。”   陆青泽无言以对。   祁邕啪地合上打火机盖子?,侧侧脑袋:“这位是L市那边鸿蒙山的道长余良平,我怕出事,前?几天就把他请到这边待命来了。”   鸿蒙山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道派了。   余良平向他作揖。   陆青泽从床上坐了起来,朝他点点头,道了声您好?。   “您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余良平朝着柜子?上的骨灰盒偏偏脑袋,“事情,我也大概都知道了。”   “这个盒子?里面,的确是有个鬼魂。”   “这鬼魂现?在十分虚弱,根本无法现?形……我问一嘴,骨灰盒是谁叫您买的?”   “就是这个鬼。”   “原来如此。”余良平点点头,“那就不奇怪了,骨灰盒是承载亡人的载体,毕竟是放骨灰的嘛。”   “因为这一点,这类东西上的阴气都很重很重。它能承载亡人,自然就能承载鬼魂。所以若是没法保持魂体的形态,就可以躲到里面去?休息。”   “不然,会在外面魂飞魄散。”   陆青泽倒吸一口凉气。   余良平见怪不怪,继续平静道:“顺便一提,除了骨灰盒,香炉呀牌位呀什?么的也都可以,棺材也可以。”   “不过棺材太大,香炉还可以用来烧香拜佛,阴气没那么重,牌位没有骨灰盒‘舒服’,所以这些鬼一般还是喜欢骨灰盒。”   “……是吗。”   “是的。”余良平说?,“你这个骨灰盒,我刚才摸了摸,里面的鬼魂虚弱得不是一星半点。若换成人,估计都能算死了三?遍了。”   陆青泽目眦欲裂:“这么严重!?”   “嗯。照理来说?,一般是不会突然伤得这么严重的。我听说?了你的事,你最近是撞了什?么东西吗?有可能是他为了护你才遭了暗算。”   陆青泽想了想,摇了摇头:“最近很太平。”   “那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陆青泽苦笑。   但细想想,他又觉得都算不上什?么事——楚樾死了两千年了,孤魂野鬼一样游荡着,一次一次不被人知地给?他卖命,心?中有怨也是理所应当。   想了片刻,陆青泽说?:“硬说?的话,他刚刚倒下?去?的时候,心?口上开了个大洞。”   陆青泽伸出没输液的手?,给?余良平比划了一下?大概的位置。   “他之后就倒在地上了,我去?扶他,看见他脸上全是血。就是那种七窍流血,哪儿哪儿都在流血。”   余良平神色凝重。   “果然如此,”他说?,“事情有些难办。”   “怎么说??”祁邕问。   “这种情况,就是有人动了邪术。”余良平说?,“对他的坟墓做手?脚,就能影响到鬼魂。毕竟鬼魂还留在现?世,平常人看不到。而唯一,也是与现?世链接最大的东西,就是坟墓了。”   “如果是七窍流血,心?口空洞的话,大概是被用了剜术。”   “这种术法……我就先不说?是怎么做了。用了这种术法,就会让鬼魂迷失心?智,放大心?中恶意恨意,并且会不自知地失控。”   “就相?当于是被魇着了,有关情义的事,一点儿想不起来的。”余良平说?,“不仅如此,剜术之后,这只鬼的命门就被这道邪术钉住了。”   “剜术一散,他就会被心?中恶念和一直以来的罪业反噬,像这样倒下?去?。他这样的还算轻的了,至少还在这里。严重些的,就会魂飞魄散,找都找不回来。”   “具体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他的恶念和做下?的罪业到什?么地步。越严重的,就被反噬得越厉害。”   祁邕往后靠了靠,翘起一条腿说?:“这孩子?不至于,还是一身正气的,做不出什?么太邪性?的事儿。”   余良平哈哈笑了声:“所以他并不严重。看这样子?,是不会魂飞魄散的。”   陆青泽松了口气,又揪心?道:“那这么让他休息下?去?,可以恢复吗?”   “就是这里难办啊,大少爷。”余良平说?,“剜术的反噬,不会自行恢复的。”   “剜术,是在他的墓碑上钉下?血钉子?,形成阵法,才能做成剜术。”   “只要钉子?不下?来,他就没办法恢复。”余良平说?,“所以,得有人去?一趟了。”   余良平走到柜子?跟前?,双手?拿起骨灰盒,转身继续道:   “带着他,找到他的坟墓。”   “把上面的钉子?,都拆下?来。”    第45章 上路 “他不是答应你了吗。”   余良平双手捧着骨灰盒, 把它?慎重地放在了陆青泽面前的床上。   “如果你不带着它?,就把它?放在这里?的话,对?他用了邪术的人会找上你。”   余良平语重心?长, “这个人城府很深,心?机不少?。既然用了邪术都达不到目的, 那他一定很快就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一定很着急,急着能找到你。之所以找不到你, 就是因为?你身?边有它?。”   “所以他用了邪术,就是想让它?从你身?边消失。它?消失了,这个人就能抓住你。”余良平说,“所以,你一定要?带着它?。”   陆青泽哑然。   “邪术失败,这只鬼虽然并没有从你身?边消失,但也受到了重创。邪术算是把它?锁住了,它?暂时无法出?来保护你。”   余良平说,“这也算是给了要?找你的人一个机会。这只鬼在你身?边立下的结界毁了, 它?能趁虚而入。”   “所以,你要?带着它?, 尽快去找到坟墓。”   陆青泽说:“可您刚刚说,他在我?身?边立下的结界消失了,那,做邪术的人不还是能够找到我?吗?”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会在骨灰盒上画一个符。有符咒作抵,他暂时找不到你。”余良平说, “但符咒能撑住的时间有限,大约只有七天。”   陆青泽闻言,看?向祁邕。   祁邕也看?了看?他。   “七天够了。”祁邕说着, 又看?向余良平,“钉在墓碑上的钉子,应该不是要?满足什么条件才能拔下来的吧?比如必须是什么什么人才能拔,其他的人根本拔不下来。”   余良平笑了笑:“有的啊,程总,必须是那墓碑所葬的人才能拔下来。”   陆青泽一愣:“啊?”   祁邕脸色也黑了黑:“你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是由所葬下的人亲手拔出?来?这邪术不就是让葬在里?面的人魂飞魄散的吗?”   “所以才是邪术啊。”余良平说,“被害的人早已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无法进入轮回。这世?上哪儿还有人,能帮他拔钉子?”   “无人可救,无人能救,无法逆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为?邪术。”   祁邕无言以对?。   陆青泽面色难看?:“那既然得是葬下的人才能拔,我?去了也……”   “当然只有你能去。”余良平说。   陆青泽不解:“为?什么?”   “贫道说的是,被葬下的人,不错吧?”余良平眯起两眼,笑了起来,“可我?从来没说,那坟墓只下葬了一个。”   陆青泽怔了怔。   祁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陆青泽,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缓缓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片刻,那了然又变作难以置信。   余良平说完该说的,就朝他俩拜了几拜,出?去了。   他没离开,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在墙面上贴了几道黄符,又回到卧室里?,嘱咐陆青泽说东南西北都已经摆好了什么,叫他千万别动弹。   余道长原来出?去看?风水了。   陆青泽心?里?嘀咕。   余道长最?后又来到陆青泽床头边,对?着骨灰盒做了套法,把一张黄符交给了陆青泽。   余道长嘱咐他,决定动身?的时候,就扎一点指尖血,滴在黄符背后,把它?贴在骨灰盒的盖子上。   从那一刻起,七天的期限开始生效。   嘱咐完所有的事,余道长最?后朝着陆青泽拜了拜,拍拍屁股走了,临走前还把祁邕叫了出?去。   *   片刻后,祁邕回来,跟陆青泽说:余道长说李无已按捺不住,陆青泽如果要?去拔钉子,李无已随时可能会出?现。   这道黄符只是能保他们不被李无已算出?身?在何处,如果李无已留在那里?守株待兔,还是会被找到。   所以余道长让祁邕自己?想想办法,他只能把能说的都说了。   “是吗。”陆青泽没多意外,两手捧过床上的骨灰盒,把楚樾抱进怀里?,一拧眉就朝着祁邕抱怨道,“话说回来,你这不是身?边就有靠谱的人吗,干嘛还让我?去东跑西跑地找和尚?”   “他知道也不多说。我?看?他那样儿,肯定知道李无已是谁。”祁邕说,“我?让你去,也是去碰碰运气?。我?发给你的那些只是一部分,我?自己?这几天也在到处跑。脑袋都跑晕了,也只找到这一个愿意多说两句的。”   “他说的多,可你细品,他也没说多深,只说了现在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烂糟事儿。最?关键的那件事儿——‘李无已’到底是谁,他说了半个字儿没有?”   还真没有。   陆青泽撇撇嘴,不再多说,手上给骨灰盒顺了两下毛,哪怕它?根本就没毛儿。   “最?关键的,还得我?们自己?去查。”祁邕搓了搓下巴,“既然拔钉子这件事儿只有你能去,那就你去……我?本来想陪你去,但余道长不让我?去。”   陆青泽一怔:“你不能去吗?”   陆青泽还想叫上他一起去的。   祁邕摇摇头:“他说你能解决,我?跟上去反倒会坏事,不让我?去。”   ……陆青泽并不觉得他自己能解决。   “他是说,如果活人跟过去的太多,那道黄符会盖不住,所以我?不能跟着。”祁邕说,“你路上遇上的路人,毕竟都跟这件事没关系,所以不会影响。但我?命里?贵气?太重了,当过皇帝,阳气?重的不是一星半点,黄符压不住我?。”   ……他说的很对?!   陆青泽重重叹了口气?。   “那我?就自己?去吧,”陆青泽说。   “我?本来还想要?给你安一队保镖,让人开车带你去。”祁邕说,“可是这也不行?,余道长说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安排,这注定是要?你自己?一个人去解决的事。”   祁邕声音渐沉。   好似渐渐没了力气?,他声音越来越低。   陆青泽没说话。   祁邕的脸色越说越不好看?。他眉头紧蹙,脸上几乎灰暗无光,笼上了一层阴霾。   他那张脸上,除了无能为?力的无奈,还有对?此的不甘与烦躁。   陆青泽却忽然心?情很好,他笑了笑:“那我?就自己?去呗。”   祁邕偏头瞥了他一眼。   “他既然敢这么跟你打包票,就是知道会没事。会没事的话,我?就自己?去嘛。”陆青泽说。   陆青泽笑得灿烂,真跟个没事人一样,仿佛说的就只是出?去玩一趟。   就像根本不知道前路有多凶险似的。   但祁邕知道,他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一遭会有多险。   祁邕沉默很久,陆青泽一直笑吟吟地看?着他。   于是祁邕叹了口气?,点了头。   “祁烽的墓陵那边,我?已经谈下来了。”祁邕说,“既然姜明仪说你去了就能懂,那就证明我?也能懂。你是我?教的,你能看?出?来的东西,我?不会看?不出?来。”   祁邕站了起来,“你去诸子庄,我?就去下墓陵。总之是能为?你做点儿事,我?会去一趟。”   “有什么事,我?就会告诉你。这几天不急着动身?,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陆青泽说好。   祁邕走了。   *   陆青泽的烧病养了三?天。   三?天时间,日升月落,日落月升。   B市郊区有座山,山上是全国有名的一座大寺庙——雾隐寺。   雾隐寺寺庙里?供着一尊大佛像,和几尊观音像。   香火不断。   这寺庙虽然山高路远,但却是出?了名的心?诚则灵。   所以这几年来,游客络绎不绝。   凡是真心?来拜的,大多有求必应。   要?入夏的时节,寺庙门口和院里?的大树枝繁叶茂。   第三?日,来拜佛的欢欢喜喜的游客们一到山门口前,就瞧见几辆价值不菲的劳斯莱斯大马金刀地停在门口。   一群戴着墨镜西装革履的保镖站在车边和山门前,把地方守得严严实实。   游客们正要?被这架势吓退,就有工作人员立刻笑眯眯地上前来:“是来雾隐寺参拜的吗?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老板今天包场了。您理解一下,我?们实在是有工作上的需要?。”   “十分不好意思让您白跑一趟,还请您改天再来。当然,我?们这边有作为?道歉的补偿!”   “这里?是七千元代金券,在我?们名下的购物APP平台全部通用——顺便一提,我?们是衡留照公司的,XX平台和OO平台以及OX平台都是我?们的,请您务必要?用。”   “也不用起疑心?,这是为?了给我?们这次的要?事冲喜!如果您怀疑诈骗,可以给相关部门打电话咨询,反诈中心?那边也可以确认,这次活动我?们都有登记在案,完全合法合规!”   “还有这里?,您可以随意挑选一套商品带回家!”工作人员又递来一张清单,“新款家具、最?新推出?的神?仙护肤品、最?新菠萝手机、顶配台式机——您可以随意挑选一件带回家!如果不需要?,还可以选择将三?千元一同加入代金券或折现为?现金!我?司现在就可以为?您转账!”   工作人员特别热情,游客眨巴眨巴眼,迷茫地与同行?的同伴对?视片刻。   山顶,雾隐寺寺庙中,大佛佛像前。   皇帝祁邕——程放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凡人的惨叫传不到真神?明的耳朵里?,行?走在路上的人看?不见脚下被土掩埋的死尸,转世?的活人看?不见还在为?自己?流亡的鬼,所以山底下的热闹声音也传不来山上。   程放一言不发地跪坐在佛像跟前。   他身?边,还有一个身?影。   这是个女人。   女人身?形窈窕漂亮,长发泼墨一般垂到腰间。尽管只是背影,但远远瞧过去,便有一种江南春水般的柔和之意。   佛像威严,两人相顾无言地继续跪着。   片刻,他们身?后,一个老和尚手捻着佛珠,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老和尚对?着他们拜了一拜。   “二位,”老和尚缓缓开口,“到时间了,可以不必跪着了。”   女人低手摸了摸膝盖,又用掌心?揉了揉。   她的膝盖的确很酸了,酸的有些动都动不了。   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没合过眼。   和身?边的程放一起跪的。   她抬起头。   那是一张和温皇后一模一样的脸。   她偏头看?向程放:“要?起来吗?”   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却十分平静,没有一点儿要?起来的意思。   程放沉默片刻,如她所料地摇了摇头。   “再跪一会儿吧。”他说,“跪得更久点,就更心?诚吧。”   “我?没法跟着他去,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求求佛了。”   “再跪一会儿吧。”他说,“没准就这一会儿的空,佛祖就看?见了。”   “温皇后”看?着他的脸,听完了这番话。   她低着头,把头扭回来,沉默片刻,伏下身?子。   她跪伏在地,朝着佛像,咚咚磕了两个头,而后长跪不起。   祁邕看?着她伏地不起的背影。那背影烙在他眼睛里?,忽然让他幻视起千年前站在桂花丛里?的皇后。   他低下身?,跟她一起,朝着佛像伏下身?去,长跪不起。   老和尚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摇着头转身?离开。   山底下依然热闹,祁邕撒钱一样的行?为?招来了不少?游客,连媒体都闻着味儿来了。   好在祁邕安排在门口的是老油条一样熟练的公关和销售团队,如鱼得水地在山下帮他应付。   山下热闹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地话都落不到地上。   山上,有人长跪不起。   又一日日升月落,日落月升。   蝉鸣开始叫唤的时候,外头进来了人,说陆青泽打来电话,电话里?说病好了,昨天就好了,大病初愈以后也已经在家里?又躺了一天,明天就可以走了,说要?跟祁邕打个招呼。   “少?爷说今晚已经要?收拾行?李了,问您要?不要?去送送。”进来的下属说,“程总,要?不安排一架私人飞机?”   祁邕坐起来,朝着佛像双手合十拜了拜,又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他一个踉跄,又跪了回去。   下属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扶他。   他招呼进来几个人,几个人匆忙拿来两把椅子,铺上坐垫摆好,然后把两位前世?帝后从蒲团上扶起来,分别扶到了两把椅子上。   温皇后的膝盖青紫了一大片,被扶起来的时候她痛得紧咬着唇。   程放也龇牙咧嘴地,他招呼人去拿药来。   又有几人出?去拿了外敷的药来,给他俩的膝盖上药。   “……别私人飞机了,我?几天前才跟你说,人家道长跟我?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什么手都不能插,司机都不能给他安排。还私人飞机呢,别飞了。”   “那那地方那么远……”下属嘟囔着,“老板,少?爷流落在外二十几年,你让他去那地方出?差,还不给配车,太那啥了。”   “你少?管我?。”   祁邕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不想再跟他说话,摆了摆手让他离远点。   等?跪了三?天的膝盖缓过来些,祁邕带着温皇后,坐缆车下了山。   下了山头,就见门口熙熙攘攘的游客们都散干净了。   夜风习习,站在山门口处,能看?见树影婆娑。   景色不错,视野开阔,小风也吹得人很舒服。   程放长出?一口气?,突然没来由地乐观起来,觉得事情绝对?能有个好结果。   风有点大,他脱了外套,给温皇后盖在了身?上,然后站在门口点了根烟,抽了两口。   一向不许他抽烟的温皇后这次什么也没说,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里?,看?着他在外面吞云吐雾。   想了片刻,她问:“我?去见见吗?”   “想去就去。”祁邕说。   “别吓着他。”温皇后说,“见着你就够吓人的了,再见着我?……这次没投到我?肚子里?来,他有新的父母的。我?不想让他有什么压力,有新的父母,就不该再做我?的儿子。”   “那有什么的,那本来就是你的儿子。”祁邕说,“从前是父母,以后便一直都是。结了婚还得管岳丈叫爹呢,多出?来一对?儿爸妈有什么的,又不是让他拿钱出?来养老。”   “是我?们给他钱,他会不愿意认?再说了,那小子又不是白眼狼。”   温皇后笑出?声来,点着头应:“你说得对?。”   语毕,她又疑惑:“话说回来,你怎么让他们知道那是我?们儿子的?你那些下属,怎么接受的那么快?”   “哦,”祁邕吸了口烟,呼出?一口烟气?儿来,慢吞吞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只说了那是我?儿子,压根就没说别的了。”   “一个月拿着我?十几万工资的人,老板家凭空多出?来一个少?爷,也不会多问的。”   祁邕讳莫如深。   温皇后无可奈何地苦笑。   她没再多问,抬头看?向天空。   今晚天空真晴,没有一片云彩,满天的星星,月亮也明晃晃地挂在天边。   好像从前的夏天,她坐在廊下,祁昭趴在她膝盖上,迷迷糊糊地被她哄睡着了。她摇着扇子给他扇风,院子里?的花树丛被那时候的夜风吹得动动。   “昭儿……”温皇后顿了顿,“他……会没事吗?”   祁邕低头看?她。   看?见她绞紧衣角的手,祁邕又抬起头,看?向天空。   “没事的。”他说,“还有楚樾呢。”   “他不是答应你了吗。”   “答应你的事,不是真的做到今天了吗。”   温皇后宽了心?。   “是呀,”她低下头,叹了一声,“是呀……”   明月高挂,树影婆娑。   祁邕嘴边的烟气?儿被风吹散了。   *   陆青泽收拾好了东西,第二天一早,去厨房拿了一把刀。   洗干净了这把菜刀,他切了一下食指,用指尖血把黄符贴到了骨灰盒上。   再按照余道长嘱咐的,他用一块布把骨灰盒包好,抱着上了路。   其实也不是不能装到行?李箱里?一起带走,主要?是陆青泽不太愿意让楚樾跟个什么物品一样待在行?李箱里?,跟他的衣服一起一路颠簸。   也太憋屈太委屈了。   只不过切手指的时候力气?好像大了,手指上的血一直流个不停。   陆青泽又给自己?包扎了好一会儿,才下了楼。   祁邕昨晚给他又打过电话,说今天会在楼下等?他。   陆青泽拖着个小行?李箱,抱着楚樾下了楼,就见到门口停了辆劳斯莱斯。   车门口,祁邕西装革履地叼着根烟,在吞云吐雾。   那叫一个时尚。   陆青泽都看?呆了。   “我?亲自送你。”祁邕说,“上车。”   陆青泽乖乖上车。   祁邕一脚油门,把他送到了火车站。   到了地方,他毫不在乎地把豪车一油门塞进车站门口的一堆家车和出?租车里?,停好,下车,打开了后车车门,把他的小行?李箱拖了下来。   “路上记得吃饭,钱不够跟我?要?,”祁邕唠叨着,“多带点儿能过安检的家伙什。刀没拿吧?”   “没有。”   “到地方先去买点儿刀,再往那村子里?面走。”祁邕念叨,“遇到的就算不是李无已,也别太张扬,尽量少?说话,别太拉仇恨。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两句话不对?付,就不一定要?干什么。”   “买了刀以后,别提在手上。对?对?,到那地方再买个什么喷雾,拿在手上,有什么事儿能先拿喷雾出?来动手。”   “在动车上提前多买点儿吃的,你拔完钉子顺便给小楚烧点……烧了说不定他还能吃点儿。他吃东西不?”   “不吃。”陆青泽干笑,“他跟我?说吃不了。”   “那给他烧点,说不定能吃。”   陆青泽苦笑听着念叨。   祁邕念叨了一堆,锁上了车。   正说着,一旁走过来一个人。   陆青泽偏头一看?,立马瞪大了眼。   温皇后穿着一袭长裙朝他走了过来。   她朝他笑笑。   她眼眶泛红,看?起来像刚哭过似的。   她抿着嘴走来,像是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似的。她将陆青泽打量了一遍,忽然表情变得很想哭,皱皱巴巴的。   她张开手臂,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抱住了他。   她抱得很用力,陆青泽猝不及防。   他被温皇后抱在怀里?,她用力得陆青泽脖子要?断了。   陆青泽没敢吭声,莫大的熟悉感让他说不出?话,就那么震惊的瞪着眼睛,僵在别人怀里?。   半晌,温皇后松开他,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自觉失态,胡乱地抹了两把脸。   她身?后过来了一个人,递过来一个袋子。温皇后把袋子塞进他怀里?,说:“去吧。”   “去吧,去吧,等?你回来,母……我?就,就给你做好吃的。”   “去吧。”温皇后说,“别怕,会没事的。”   陆青泽被她推走了,被推了出?去,推到了进站去的路上。   他迷茫地回头看?祁邕,祁邕也挥了挥手,让他走。   陆青泽便迷茫地拖着行?李箱,抱着骨灰盒,拎着纸袋子,上了路。   他其实可以回头再问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问出?口和回过头的勇气?。   手里?的纸袋子沉甸甸的,让他想起千年前推他出?了火海的皇帝和皇后。   他们都让他跑,不要?回来。   等?逃出?去,太子祁昭再回头,身?后便墙破宫碎,一片火海。   于是陆青泽没有回头,他走向开车的方向。    第46章 入村 ……赵公公的脸。   进站检票, 上了车,找到座位,把?行李箱放到卧铺底下, 骨灰盒放好?在了枕头边上。   做完这一切,陆青泽坐在床头, 呆呆地望着盒子。   就这么望了良久,才终于有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他抹了抹眼睛。   本?以为抹一下就好?了, 可眼泪比他想的来势凶猛。   陆青泽没出声,可却越哭越厉害,眼泪止不住的流。   他吸了吸鼻子,从包里翻出纸巾来,擦了好?久的眼泪。   陆青泽长出一口气,看向?车窗外。   火车还?在检票,没发车。外面的景色一动不动,行人来去匆匆。   陆清泽有些出神?。   皇宫大火那日,太子祁昭没能和皇后说上一句话。   京城遭袭, 宫城被破时?,正值夜深。   祁昭人还?在梦里。   外面的声响将他吵醒, 他只听见外头乱糟糟的。   他起身询问出了什么事,宫女跟他说已派人出去打?听。话音儿还?没落,赵公公就从外面急急忙忙跑进来,顾不上什么礼数,冲进来就把?他拉下了床。   “殿下快走!”赵公公面色惊慌,“快换上宫人的衣服出宫, 敌军入京了!”   “乌泱泱进来好?多?敌军,御林军不敌,宫城被破, 他们已进了皇宫了!”   祁昭闻言一怔。   他被套上宫人的衣服,宫女们将他带出门去。   祁昭问公公帝后如今在何处,赵公公急得快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   宫中大乱,宫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忠心的得了消息,就顾不上别的,马不停蹄地回去找主子,而墙头草的早就翻墙跑了。   赵公公没空打?听皇帝,回来就找祁昭。   赵公公拉着他跑向?宫外,那一路都?是?人间炼狱。   金楼阁宇葬身火海,惨叫哀鸣大笑嘶喊震起耳鸣,遭了砍杀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外逃,又被拽着头发扯了回去。   祁昭跟着赵公公躲在残垣断壁后面,避人耳目地往外跑。   赵公公想直接带他出宫,途中经过了长宁宫。   祁昭停了一下,想进去看看皇后。   可里面也喊杀声震天,宫女们惨叫着。   祁昭顿了一顿。   赵公公抓住他的袖子。   “殿下不能去……”   “不能去啊……殿下,殿下不能去……”   赵公公老泪纵横,声音都?断断续续,气喘吁吁,抖得断裂。   祁昭看着他,无语凝噎,喉咙发梗。   一口气堵在他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最后叹了口气,说了句好?,抬脚正要跟赵公公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皇后娘娘”。   祁昭骤然回头。   他看见温皇后蓬头垢面地从火烧成天的长宁宫里跑了出来,狼狈的像乞丐。   她被地上断裂的烧木绊倒,摔到了地上。   身后有敌军大喊:“她跑了!”   宫女们又大叫起了皇后娘娘。   温皇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抬起头,她看见了不远处藏身在隐秘处的祁昭。   祁昭和她四目相对。   祁昭甩开?赵公公拉着他的手,朝着她就要跑过来。   皇后瞳孔一缩。   她正要起身的身体?一僵。   祁昭向?她跑过来了,她听到身后逼近过来的兵士。铁甲一步步踩在地上,那样清晰。   皇后僵住片刻,不再?犹豫。她放下正要站起来的左腿,跪在地上,拔出脏乱的头发上摇摇欲坠的金玉发簪。   她握住发簪,扎进了自己的脖子里。   一瞬间,血流如注。   太子祁昭怔在原地。   远处的皇后定定地望着他——那是?个太过坚定、太过怨恨,又太过不甘不舍的眼神?。   死前,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   但她什么也没说,就那样无言地看着还?在隐秘处里的太子祁昭,朝前倒了下去。   她死在了宫门口,用来自裁的金玉簪是?她嫁给“六皇子”祁邕时?,祁邕在桂花树下,亲手为她簪上的。   敌军从里面追了出来。看见在门口自裁了的皇后,仰天哈哈大笑。   有人踩着她的尸体?走了出来,一脚踢在她的脸上,嘴里叽里咕噜地讥讽着骂起她不知好?歹。   祁昭脸色惨白,脚步停在烧着的宫墙之后,浑身突然沉重无比,没办法再?往前迈一步。   赵公公把?他拉走了。   陆青泽突然很后悔刚刚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应该和她说点儿什么的,不该就这么沉默地走。   陆青泽突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他又哭了,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温皇后。   又抹了会儿眼泪,陆青泽吸了口气,拿出手机,给祁邕发了条信息,要他帮忙转告温皇后,自己会没事的,也会尽量早点回来,叫她别担心。   还?有,他很高兴又见到她了。   陆青泽放下手机,把?面前擦眼泪用过的一堆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   简单收拾了下,陆青泽看到他刚刚放到卧铺床上的纸袋子,那是?温皇后刚刚在抱过他之后给他的。   陆青泽把?纸袋子拿过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些水果和吃的。   苹果橘子梨,还?有饭盒,饭盒里面是?些精致的饭菜。   又翻了翻,陆青泽还?翻出来一个平安锁。   他怔住了。   他见过这个平安锁。   小时?候,在穹泽寺的时?候,老住持曾经拿出来过这种平安锁。   他告诉陆青泽,这种平安锁也是?可以求来的,只是?求佛的人的命格不同,所能求来的仙物也就不同。   秦杨雪和陆勇强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最好?的仙物,就是?前月碎掉的那块佛牌。   而这种平安锁,也得是?诚心诚意跪佛三天,才能求过来的。   陆青泽手里捏着平安锁,沉默很久,最终把?它紧紧握在了手掌心里。   锁是?温的,不知是?因为放在了饭菜上,还?是?因为本?身就是?温热的。   陆青泽把?它挂在脖子上。   刚刚戴好?平安锁,手机来了电话。   陆青泽拿起来一看,是?他亲妈秦杨雪。   他本?来想接,但想起元永住持的嘱咐。   住持说,他父母可能会被牵扯进这场纷争之中,最后冤死。   陆青泽快按到接听上的手指一停。   虽说只是?接个电话而已,但陆青泽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   李无已可不管你是?不是?只是?接了个电话。   虽然现?在骨灰盒上也有黄符帮助他躲避李无已,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青泽还?是?挂断了秦杨雪的电话。   他回到vx,给秦杨雪发了消息,说公司组织培训团建,现?在在会上,不方便接电话。   【这几天都?会很忙,领导要增加团结性,会议很多?,大概没空接电话。】陆青泽说,【放心,妈,我没事,打?电话来干什么?】   隔了会儿,秦杨雪回复他:【没什么,就是?前几天做了梦,梦见你灰头土脸地回来,哭着说自己被欺负了。】   【妈想你了。】   陆青泽不知道回复什么好?。   他叹了口气,琢磨很久,才说:【不会被欺负的,有人帮我。等这次团建结束了,我可能就没事了,到时?候就回去看你。】   【好?。】秦杨雪说,【注意安全啊,有事跟妈说,妈马上过去找你。】   他亲妈好?像知道什么。   陆青泽五味杂陈,也回复了个好?,就关上了手机。   列车发动了,风景向?后面远去。   陆青泽定的是?软卧,四人间,可这个卧铺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这一趟的目的地是?离诸子庄最近的火车站。   陆青泽查过了,也查到了——有了关键词,查东西确实很快。   楚樾说,诸子庄是?当年最后一场复国之战的所在地。   有了这个重要情报,锁定诸子庄就很快了。   当年那场战役,是?在当今的榆城Z市打?的,Z市里的竹子村,就只有三个。   虽说有三个,还?是?让人很难确定到底是?哪个,但三个已经足够缩短范围了。   陆青泽这一趟的终点站是?离其中一个竹子村的市级火车站。线路很冷门,没多?少人往那儿去,陆青泽居然还?能包场一个卧铺间。   他坐在床铺上看了一路风景,到了中午的时?候,列车员在外面推着推车卖起了盒饭。   陆青泽拿出温皇后做的饭,吃光了。   列车晃晃悠悠地开?到了晚上。   这一趟要到明天早上七点才到,那地方离陆青泽住的地方很远。   晚上的时?候,陆青泽就抱着骨灰盒睡过去了。   骨灰盒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反应,但陆青泽能感应到里面有楚樾的气息。   他有时?候会对着骨灰盒自言自语些什么,即使骨灰盒没有任何回应。   *   一夜安眠,陆青泽梦见楚樾来宫里看他。   小将军风尘仆仆,肩上还?带着雪。   祁昭叫人给他泡茶,宫女们去给楚樾拍掉身上的雪。   祁昭拉着楚樾说话,话赶话地把?话说到了一处,祁昭笑着跟他说:“以后要是?嫁给我了,想去做什么呀?”   楚樾红了脸,愁眉苦脸地想了好?久,想不出来,对他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说,“反正跟殿下在一起就好?。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要是?死了呢?”   “那就跟殿下死一起。”   祁昭就笑,让他别瞎说胡话。   那时?候外面飘雪,殿下烧着小火炉。   火炉烧得人暖烘烘的,所以楚樾的脸看着比平时?更红。   陆青泽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四周还?是?黑的。   夜色深沉,手机上的时?间才三点多?。   火车还?在晃晃悠悠,陆青泽侧过头,刚刚在梦里鲜活的人,此刻只是?个小小的盒子,无声无息的。   过去那么鲜亮的一个人,如今就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   四周没有声音,卧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周围空荡得可怕。   只有列车的声音十分清晰地轰轰隆隆着,带着他走向?远方。   前路令人恐惧,是?一片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陆青泽心里都?明白,神?色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侧过身,抱住骨灰盒,又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他感到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抚他。   那东西冰凉,可陆青泽又无端觉得温热。   那好?像是?一只手,但陆青泽没感觉到任何杀气敌意,只令他想起风尘仆仆肩上带雪地入宫来的楚樾,于是?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陆青泽醒了过来。   外头走廊上的列车员尽职尽责地吆喝起了起床,说要到地方了,让乘客们做好?下车的准备。   陆青泽挠了挠头发,打?了个哈欠。   他看向?自己搂了一晚上的骨灰盒。   骨灰盒还?是?没动静,但陆青泽用来绑住它的布松开?了些。   陆青泽回忆起了些昨晚半夜的小插曲。   他没做声,只是?把?它重新绑好?,放回到枕头边上,拿起洗漱用品,拉开?车间的门,出去洗漱。   早上七点十七分,陆青泽出了车站。   拉着小行李箱,他坐上了前往第一个竹子村的大巴。   Z市有些偏,前往三个竹子村的方式都?只有坐大巴,出租车都?不愿意去。   因为又远又偏。   抱着骨灰盒,陆青泽坐着大巴去了第一个竹子村,问了几个村里人,没一个人知道什么墓碑。   光是?问人并不放心,陆青泽还?亲自去村子里转了一圈。   的确没有。   之后他找了家面馆吃了碗加蛋加肠的板面,起身去了车站,坐上回市里的大巴,又坐上往另一边去的大巴。   这个竹子村也没有,陆青泽又坐着破不漏搜的村子里的公交,换了五趟车,还?自己扫了共享单车骑了半个小时?,九转八折地到了第三个竹子村。   到达第三个的时?候,天都?快黑了,陆青泽都?没来得及吃午饭。   幸亏有温皇后给他准备的食粮。   陆青泽啃着苹果,从公交车上下来,顺着身残志坚信号微弱的导航往前走了一会儿,慢慢停在了原地。   他怔怔望着眼前的路。   脚下泥土的路,两边的田野。草木被黄昏时?的风吹动着,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牌子。   陆青泽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   他走上前。   牌子是?木头的,看起来年岁很久了,十分破烂。   风一吹,它嘎吱嘎吱地响。   牌子上面写着【竹子村】三个字。这三个字早已和牌子一样破烂斑驳,过去的雨水把?牌子和字都?淋得惨不忍睹,字体?的墨都?淌了下来。   好?死不死,这三个字当年是?用红墨写的。   于是?往下淌的墨像牌子流下的血,触目惊心。   这个牌子,陆青泽梦里见过。   牌子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听久了就像谁在嘴里啃着一块骨头。   陆青泽转头往里走去。   往里走深一些以后,泥路两边的田野渐渐少了,两边变成大片大片的草地。   路上有大大小小的石子,进了村子后,路两边是?简陋的房子。右手边第一家的院墙后能看到棚子里吃草的牛,左手边第一家的院子墙后有一颗长得拔高的梨树。   路上许多?老人坐在小马扎上,吹着黄昏的晚风。   陆青泽走进村子里,停了下来。   是?这里。   都?不用问人,他就能确定——一定就是?这里。   因为这里,和他梦里一模一样。   那天他梦到“李无已”来这里时?,看见的场景,就是?这样的。   陆青泽又咬了两口苹果,抱着骨灰盒,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一位老人。   那老人白发苍苍,有点儿地中海,微胖,穿着白色的背心,套着一件深灰的外套。   衣服都?被洗得发黄了,看起来很旧。   老人坐在小马扎上,拿着一把?蒲扇,给自己吹风,跟身边人聊着天。   聊着聊着,还?哈哈笑了起来。   陆青泽认出了他,那是?他梦里的老人。   陆青泽几口下去,把?苹果咬得只剩下一个果核,然后扔进随身带着的垃圾袋里。   他走上前,抱着骨灰盒弯下身去。   老头正和另一个老头聊天。   陆青泽突然凑过来,老头声音一顿,收起刚说到一半的话,转头看了过来。   陆青泽对他露出笑容。   “大爷,”陆青泽问他,“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墓碑?”   “墓碑?”大爷面露疑惑,“啥墓碑啊,村儿里哪儿有墓碑?”   “我听说有一个啊。”陆青泽不慌不忙,“就一个插了钉子的墓碑,你们村有没有?”   大爷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你找那个啊!”   “是?有一个,是?有一个墓碑!”大爷想起来了,激动地朝他挥着扇子,唾沫横飞,“有一个有一个!这村子里面有个大空地,里面有个墓碑!”   “一个礼拜多?以前,也有个人来问我这个墓碑!之后他就往那儿去了,然后就出了一堆怪事!哎哟喂,那墓碑被他糟蹋的呀,过分得很!”   “他先问我那个墓碑在哪儿,我告诉他以后他就走了。结果那天晚上,那墓碑附近就鬼哭狼嚎的!”   “村子里就有人说见着鬼了,我家隔壁的婶子说,大半夜看见个白影在外面飘飘忽忽地,还?有人晚上听见小孩在哭!”   “前天,老王家儿子在外面玩,结果突然就没影了,晚上没回家!怎么找都?不回来——”   大爷越说越激愤,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说得满脸通红。   最后他说:“然后我前天一去,就看见那墓碑上被钉了一排钉子!”   “造孽啊,肯定是?那个混账钉上去的!墓碑里面的人被扰了清净,肯定是?生气了,就出来闹鬼了!”   大爷说得眼睛都?红了,抹了抹眼泪,“真是?造孽,那些钉子,我们还?拔不下来……村长说,已经给市里打?过电话了,你就是?市里派下来的吧?”   陆青泽正要出言安慰,闻言声音一顿,表情一僵。   思考只用了一秒。   陆青泽清了清嗓子,沉下声音,一脸正色:“我是?。大爷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肯定会尽力帮你们解决这件事。”   大爷喜极而泣,握着他的手连连道谢。   他站了起来:“那既然如此,我就带你看看去!”   那好?啊!   陆青泽应声说好?。   大爷刚要动身带他前往,身后却有人说:“哎,等等啊,老冯。”   大爷一顿,回过头。   陆青泽也回过头。   这一回头,他立马瞪直了眼。   来人是?个也穿着老头衫,两手背在身后,走路一瘸一拐,身子佝偻的小老头。   小老头笑眯眯的。   “干什么啊你,那么着急。”小老头说,“这太阳都?要下山了,大晚上的,你带这小年轻过去,不危险啊?”   大爷恍然大悟:“是?啊……”   “你啊,一天到晚,做事儿也不过过脑子。”   小老头笑话他,叫老冯的老头哈哈笑了起来。   小老头也笑了。   两个老头的笑容健康爽朗,陆青泽抽了抽嘴角,却连干笑都?笑不出来。   因为这位佝偻的小老头,长着……赵公公的脸。    第47章 博物馆 这几天闹鬼   太子祁昭小时候开始, 皇帝祁邕就将赵公?公?派去照顾了。   赵公?公?是宫里的老人,原先祁邕还是先代的六皇子时,赵公?公?就是跟着冯公?公?一起在六皇子宫里伺候他的。   后来祁邕登基, 温皇后诞下一子。   祁邕不放心宫里其他人,便让赵公?公?去照顾祁昭。   赵公?公?这一照顾, 就是十九年。   直到宫变那天,赵公?公?都在拼了全力地?把太子往一道?宫门外推。   *   那天, 赵公?公?拉着他跑来跑去,本想偷偷出宫,可还是不幸被敌军找到。   本来太子都没命去找到皇帝和?出路的,是赵公?公?一咬牙,把他往门后一推,不顾一旁的梁柱还在燃烧,咬着牙把那根梁柱拽了下来。   一阵轰隆隆乱响,梁柱倒了一地?,堵死了宫门。   赵公?公?隔着墙对他喊:“殿下快走!!”   太子殿下被他一推推到地?上。   他坐在地?上, 愕然于赵公?公?的急中生智。他怔愣地?望着被那个梁柱一同拽下来的房梁木瓦,看着它们在宫门里燃烧。   赵公?公?在另一边撕心裂肺地?喊, 最后发出一声惨叫,再也没了声息。   黄昏落日,日光如血。   “赵公?公?”哈哈地?笑着,陆青泽望着他。   现代的赵公?公?慈眉善目的,和?两千年前一样,老了之后那张皱皱巴巴的老脸几乎毫无?变化, 连眼?角边上那一笑就会出现的几道?皱纹都没变。   村子的路开阔,风从路那边吹来,带着温暖的草木味道?。   陆青泽额前的发被吹动, 一双眼?睛被头发吹得若隐若现,那其中的情绪便也没被看到。   “我这心里太着急了,市里好不容易来个人帮忙解决,就想早点带人过去看看嘛。”   和?赵公?公?说话的冯大爷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怪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又?朝陆青泽说,“行,那小哥们,这太阳快下山了,今晚上就先别过去了。”   赵公?公?也朝他点点头:“是啊,那墓碑这两天邪性得很,晚上附近还有好多撞鬼的,还是别过去了,等明天白?天再说。”   赵公?公?又?指指四周:“你瞅,一看要天黑了,这都要回家了。”   陆青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向两周。   正如赵公?公?所说,原本坐在路上吹风晒太阳的老人们都纷纷起身,拎起自己的小马扎,正各自告别各回各家。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吧。”陆青泽说,“我去附近找个旅馆,明天一早再来。”   “呀,旅馆呀,”冯大爷面露难色,“旅馆这附近可没有,我们这村子可偏。公?车以前是六点多还会有一班,可最近闹鬼,车站那边不敢再来,只开到五点半……”   陆青泽看了看腕表。   好,五点四十九。   陆青泽露出牙疼的表情。   赵公?公?哈哈笑了声:“没车了吧?我们村子里也没旅馆。我看你也没车,走也不好走。不如这样吧,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家住一晚。等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看看。”   陆青泽应声说好。   现在也只能这样。   冯大爷说自己明天一早也去,于是和?赵公?公?约好明早八点就去他家找他以后,冯大爷就拎着自己的小马扎,回家去了。   两个小老头挥手道?别,赵公?公?带着陆青泽回到自己家里去。   *   夕阳西?下,同一时刻。   和?陆青泽赶到的榆城Z市隔了两个省份的A市,皇帝祁邕依然一身西?装革履的精英打扮,站在“沣德帝历史博物?馆”的门前,脸黑的能当煤炭烧。   望着博物?馆大门上那“沣德帝”三?个字,祁邕想现在就飞到老米那边去合法买一个机关枪,然后飞回来对着这仨字狂扫一番,把它打成马蜂窝。   “好啦,别这个表情。”温皇后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我理解你,可是人家馆长?又?没做错什么。一会儿还跟馆长?吃饭呢,别拉着个脸了。”   祁邕气不过,咬牙切齿地?说气话:“我是他老子。”   用这话接上温皇后方才的话,似乎有点不对,听起来像他祁邕是这博物?馆馆长?的老子。   祁邕又?气哄哄地?补充:“我是这沣德帝的老子。臭小子做那么多混账事?儿,我还得笑脸相迎?”   “迎的是馆长?啊,又?不是二皇子。”温皇后哭笑不得。   “我知?道?。”祁邕说,“一会儿他出来,我当然能笑脸相迎。”   毕竟他的公?司现在是全国第一,祁邕作为董事?长?,该怎么谈生意,自然不必别人提醒。   现在馆长?还没出来,他对着“沣德帝”三?个字儿不爽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罢了,这臭脾气不会撒到馆长?身上。   到时候他能翻脸如翻书,会做生意的当然有这个本事?。   温皇后也是知道他的本事?的,说这些话也只是提醒而已。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今天先和?董事?长?说说话,谈一谈,多给一些好处。顺利的话,明天我就能和?工程队下墓去勘察勘察。”祁邕说,“到时候有什么发现,就立刻上来联系他。”   温皇后点点头:“昭儿今天就到了,应该已经找到地?方了。现在也不知?道?,那些钉子拔下来了没有。”   “不会那么快。”祁邕说,“那个李无?已前身是国师,又?能够一己之力翻了国运,实力肯定厉害,不会那么容易。”   温皇后被说得忧心忡忡:“昭儿可千万别出事?……”   “不会的。”祁邕拍拍她?,“如果?会出事?,那个道?长?会告诉我的。再说了,有楚樾跟着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边下二皇子的墓陵,看看李无?已到底是谁。”   一说这个,温皇后又?愁眉不展起来:“说起二皇子,陛下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李无?已的后代和?李无?已的事?,都是二皇子手上的棋子,对吧?”   温皇后说,“陛下杀了先帝,知?道?李无?已的事?的人和?李无?已的子孙后代心中怀恨,才投向二皇子,想让二皇子手刃陛下和?昭儿,所以才有了引来敌军灭国一事?,对吧?”   “对啊。”   “那么就是,二皇子引来敌军灭国,又?跑出宫里,被衡国余下的众臣簇拥为王,打了复国之战。最后他却灭了敌国,还给李无?已做了墓陵,给他打了棺材和?罗盘,亲手做了能压制他,甚至能杀死他的东西?……”   “若是他的棋子,他的重臣,他会这么做?”温皇后奇怪道?,“还有那敌国,被二皇子这样利用后又?背刺,他们会这样什么都不说?”   “不奇怪。”祁邕说,“敌国不是盟友,就是个棋子罢了。用了就扔,这种事?儿很常见。”   “曾经有过私通的关系,反过来攻打过去的话,会更容易。这么一来,他复国成功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儿。”   “至于李无?已,就更不奇怪了。”   祁邕说,“李无?已的长?生阵法成了,楚闳向他递折子,要求他为李无?已建立墓陵,请他布下制衡李无?已的法阵。他如果?拒绝了,就会令臣子不安,新朝动荡。”   “况且只是布阵而已,又?不是真的杀了他。”   “他也的确是布下了阵,可直到今天,那个阵都只是个摆设,不曾伤到李无?已一分一毫。而且,那个阵法表面上看起来是制裁了李无?已,可实际上却把他保护的很好。”   祁邕说,“楚樾为了太子而死,成了厉鬼。可那个墓陵,却不让他这个鬼进入。”   “所以李无?已活了千年,楚樾根本就没办法动他。能杀死他的办法,二皇子亲自堵死了。”   温皇后恍然大悟:“的确如此?!”   “二皇子心机深沉。”祁邕叹气。   “程总。”   有人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来人是祁邕的助理。他朝着他鞠了一小躬,说:“馆长?来了。”   祁邕抬眼?一瞧,一个胖乎乎的满面和?蔼的中年男人从博物?馆里走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意,朝着他挥着手。   “来了。”温皇后小声说,“陛下,您可千万要谈下来。这可关乎昭儿的平安,还有那杀千刀的李无?已呢。”   “知?道?。”   祁邕说罢,就和?温皇后两人立马一同换上一张笑意盈盈又?友善至极的笑容。   两人迎了上去,和?馆长?握手:“你好你好。”   三?人又?握手又?互相低头哈腰,恭敬友好,各自面带笑容,气氛一时愉快至极。   *   赵公?公?家住的很偏。   陆青泽跟着他往村子深处走,七拐八拐了好几个弯,才终于见到了一个低矮的小灰房子。   走到地?方的时候,刚好太阳落下了山去。天一暗,屋子里面就亮起了暖黄的灯光。   赵公?公?佝偻着腰,两手负在身后,走在陆青泽身边。   见状,他回过头来,笑着说:“我老伴在屋子里。”   陆青泽点着头,跟着他走进屋子里。   赵公?公?这辈子看起来住得不怎么好,屋子有些破,地?也是水泥的。做饭的地?方是个灶台,下面还在生火。   一个佝偻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往里面丢着柴火。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看见赵公?公?回来,就催他赶紧进家门。   看见他带回来一个人,小老太太面露疑惑,也让他赶紧进来。   等陆青泽进来,她?关上了门。   “这几天闹鬼,还不赶紧回来。”她?一边嘟嘟囔囔地?怪着,一边关上了门,“可别出去了,昨天才刚有个小孩死了。”    第48章 怪事 我嘞个祁烽啊   赵公公扶着?膝盖, 慢慢地坐到破旧的沙发上。   沙发嘎吱一声响。   赵公公长叹着?,往后一仰:“这不是天黑之前回来了吗。”   老?太太哼哼两?声,没多责怪, 看向陆青泽:“这是谁?”   “市里派来的人。”赵公公说,“这几天闹鬼的事儿, 村长不是说要往市里打电话吗?市里派来的。”   老?太太眼睛一亮,脸上立马堆起?笑来:“哎哟哎哟, 市里来的啊!个糟老?头子,你也不早说!孩子快坐!坐沙发上,沙发软!”   老?太太拉着?他去坐沙发,又骂了两?句赵公公,让他腾出地方来。   赵公公撇撇嘴,听话地挪了地方出来。   这“市里来的”的身份的确很?好用。   陆青泽边坐下来边想。   “市里的办事就是快,村长往上打电话还没几天吧,这么快就派人来了。”老?太太眉开?眼笑地笑着?,“小兄弟, 什么工作的?”   “调查部门?的。”   陆青泽随口胡诌了一个,看了眼赵公公。   赵公公看起?来有些怕老?婆。   他撅着?老?嘴, 坐在沙发边上,拘谨极了。   他看起?来有些不满,又不敢吭声。   陆青泽有些想笑。   赵公公上辈子一生不曾婚娶,没想到竟然是个怕老?婆的。   老?太太安顿好了陆青泽,就回头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她把灶台锅里炒好的饭菜放到盘子里,端到木头桌子上。   她转头说:“调查部门?好啊, 还是市里的工作。这次就你一个人来?”   “我自己先来看看什么情况。”陆青泽说,“电话里面说不明白,就先让我来看看。您说昨天有个孩子死了, 是什么情况?”   “嗐,还能是什么情况。”老?太太叹了口气,“昨天下午,老?孙在家里看着?她家孙女。孙女吃完了午饭,就在炕上睡觉了。结果老?孙就一回头的空,孙女就没了。”   “炕上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孙女明明就在炕上,奇怪的很?。”   “孩子不见了,老?孙吓死了,赶紧叫人一起?找,结果找了一下午都没找着?。老?孙急哭了,一宿没睡着?,昨天早上起?来一看,孙女就在炕上。”   话说到这儿,老?太太顿了顿。   再开?口时,她声音沉了些,沙哑得令人胆寒。   “孙女变成干巴巴的人皮,贴在床上。”   “骨头和里头的肉什么的,那些心脏啊肺啊肝啊,全都没了。”   “就只剩一张干瘪瘪的人皮。”   陆青泽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   “这样的事儿,这几天很?多,村里人都报案去了,警察也查不出什么。”老?太太叹气,“算了,先吃饭吧。小兄弟,过来吃饭。”   老?太太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招呼着?陆青泽来吃。   陆青泽低头看了看手上还抱着?的骨灰盒。   赵公公也看到他背上还背着?包,于?是说:“先去把东西放下再吃吧。”   “哎哟,看我这眼力见。”老?太太拍了一把脑门?,笑呵呵地说,“我都没看见,你这大包小包的。来来,你就住北屋吧。”   老?太太起?身,把陆青泽带到北屋去。   北屋是个卧室,有张床,一排柜子,和一个小电视。   陆青泽把小行李箱放好,放下背包,骨灰盒放在了柜子上。   “东西放好,就出来吃饭吧。”   赵公公说,陆青泽点点头。   正?要出门?去,他又看了看柜子上的骨灰盒。   陆青泽和骨灰和大眼瞪小眼。   他和骨灰盒两?两?相望——虽然他不确定骨灰盒是否在望着?他。   “小兄弟,快吃饭呀!”   老?太太在外屋招呼。   “马上来!”   陆青泽应了声,又回头望向骨灰盒。   外屋。   赵公公拉开?椅子,在破旧饭桌旁坐了下来。   片刻后,陆青泽也过来了。   他怀里抱着?骨灰盒,坐了下来。   赵公公:“……”   老?太太:“……”   陆青泽把骨灰盒放在腿上,一看饭桌上,是一盘青椒炒肉、一盘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盆肉丸子汤。   “哇,这么丰盛。”   陆青泽面无表情地感叹一声,开?口谢过老?太太,端起?她给自己盛的饭,拿起?筷子,正?要夹菜,赵公公抬起?了手。   “等一下。”赵公公说,“小兄弟,那是什么?”   陆青泽顺着?他的目光看下来,看到了自己腿上的骨灰盒。   “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陆青泽说,“不用在意?,吃吧吃吧。”   骨灰盒被陆青泽包了两?层布,从外表看起?来,什么都看不出来。   赵公公和老太太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坐下来吃饭。   陆青泽扒了一口饭吃。   饭刚进嘴,他停住了。   像是吃到了什么绝不该吃到嘴里的东西,陆青泽僵了两?秒,随后缓慢地嚼了两?下。   嚼过之后,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手里的饭碗。   饭还冒着?腾腾热气,可陆青泽嘴里的饭凉得像刚从冰箱冷冻层里拿出来的似的。   他难以?置信地扒拉了两?下碗里的饭。   饭的确还冒着?热气。   陆青泽咽下嘴里的饭,又往嘴里塞了一筷子。   嚼了两?下,仍然冷得冰牙。   陆青泽脸色扭曲了下,艰难地把嘴里的冷饭咽了下去。   他欲言又止地抬头看看赵公公和老?太太。   老?太太只夹起?两?三颗米饭,放进嘴里后,她嚼了一下,就五味杂陈地放下筷子放下碗,长长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她嘟囔着?,抬头看向陆青泽,朝他苦笑,“小兄弟,不好意?思啊,这两?天都这样。”   陆青泽懂了什么:“这几天,饭菜都这么凉?”   “是啊。”老?太太说,“自从那个墓碑出事儿以?后,这几天里,怪事就特别特别多。这个呀,也是其中?一个。”   “饭明明是热的,还冒着?热气呢,可是一吃,全是冷的。”   陆青泽伸手去摸了摸碗边。   饭的确还是温的。   “丢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老?太太说,“小兄弟,你们市里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老?太太抹起?了眼泪。   眼泪从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上落下来,老?太太用干皱如?树皮的手把眼泪抹干。   “那坟里的鬼也忒不讲理,”老?太太抹着?泪说,“又不是我们钉的钉子,报复我们干什么呀。”   此话一出,陆青泽抽了抽嘴角。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看了看老?太太,看了看在一旁沉默地干饭的赵公公,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饭,最后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   吃完了一顿冷饭,夜深了。   陆青泽回到了北边的卧室里。   这里的一切都破旧而简陋,北卧的灯就是个吊在屋顶上的灯泡。   陆青泽关了灯,躺在床上,骨灰盒就放在枕边。   他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   现在这里的村民,都觉得是那个坟墓里的鬼——也就是楚樾在报复他们,所以?孩子才会一个接一个地都没了,怪事重重。   可根本不是楚樾。   但不管是不是,现在为楚樾辩解,也没什么好处,不会有人相信,反倒会引起?怀疑。   还是明天先去看看坟墓再说。   陆青泽想着?,往身旁两?侧看了看。   卧室拉着?窗帘,但即使是黑暗之中?,也能看出这间屋子的破旧。   赵公公轮回转世,就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住着?破旧的屋子,过了一辈子。   他陆青泽也是。轮回转世到这辈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   虽说他并没有任何不满。   他这辈子的父母对?他很?好,也很?关心他,从不缺衣少?食。   这一辈子也算衣食无忧,陆青泽过着?普通的一生,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每每想起?前世那样的富贵,便觉得世事真是会风水轮流转,上层和下层的生活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赵公公前世也是住在宫里的,这辈子却蜗居在这样一个地方。   陆青泽翻了个身,闭上眼睡觉。   第二天一早,陆青泽起?了个早。   吃过赵公公家的冷饭,陆青泽抱着?骨灰盒出了门?。   赵公公家门?口,冯老?头已经在等着?了。   见到他拿着?个骨灰盒出来,冯老?头问:“这什么?你昨天就拿着?这个来的吧?怎么今天还要带着?去看坟?”   骨灰盒包的很?严实。   陆青泽并不怕被看出来,就说:“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您别在意?。”   冯老?头点点头,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没说什么。   赵公公也跟着?从家里出来了,他也要跟着?去坟那边看一看。   陆青泽跟着?两?个小老?头一起?,往坟墓的地方走过去。   两?个老?头步伐不大,佝偻着?腰,一边带着?他往墓碑那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一个礼拜多以?前啊,一大清早,就有个人来问这个墓碑在哪儿。”   “他去了以?后,那墓碑附近就变得特别奇怪……总是听见有个疯子在笑,还有小孩哭,还有惨叫声,真是造孽。”   陆青泽知?道,此人就是李无已。   之后的怪事,也一定都是李无已做出来的。   他问:“来问的那人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冯老?头沉吟片刻,两?手比划着?说,“挺年轻的,大概这么高,留了一头长头发,但是是个男的。穿了一身白……”   就是陆青泽之前梦到的那个人。   果然是他,他就是李无已。   好歹是披着?“市里来的工作人员”的皮的,陆青泽装模作样地又问:“那这个墓是谁的墓,你们知?道吗?是原来住在那儿的村民吗?”   “不是不是,”冯老?头挥了挥手,“那不是村民的墓,是好久之前就有的一块儿墓。”   “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那儿了,我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就说那块墓碑是老?早以?前就有的,他太爷爷那会儿就有了。”   说着?,冯老?头呵呵笑了两?声:“你瞅我这样,都老?成什么样儿了,我爷爷的太爷爷都多少?年前了?”   “反正?那墓碑特别特别久了,是多久之前的,也没人说得清,有人说是古代留下来的。”   “墓碑上面什么也没写,也没人知?道到底是谁的。”   “说是墓碑,好像也不算是个真墓碑。”冯老?头摸摸下巴说,“我记得十几年前,有个死孩子皮得很?,去那地儿玩的时候,把坟给挖开?了。”   “还把埋在底下的一个东西拿出来,自己披在身上,围着?墓碑跑了几圈,后来还给带回家去了。”   陆青泽目瞪口呆:“神?人啊。”   冯老?头乐得不行:“是啊,吓得他妈把那小孩揍了一顿,第二天一早赶紧埋了回去,把小孩摁在地上,给那块坟磕了好几个头,连着?供了三个月的贡品。”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妈之后说,那坟里根本就没有棺椁。”   陆青泽讶异:“里面没有棺材?”   “是啊,好像就埋了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唯一看起?来值点钱的,是一把长枪?就是古装剧里那些当将军的会耍的。”   “里面没有棺材,就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所以?大家都说,那应该是个不知?哪个朝代的将军的衣冠冢。”   当年的确是有人给楚樾立了衣冠冢。   这些事都在意?料之中?,陆青泽并不意?外。   “怪的是,之后有次,有谁家要在那边盖房子来着?……是谁家我就记不清了,反正?要盖的时候,请看风水的老?道去过。”   “那老?道看了那个墓碑,就让他们拜了,说那里埋着?一个死人。”   “可是那里面不是没有棺材吗,小孩儿都挖过了。”冯老?头边说边砸吧嘴,“肯定是那户人家请回来一个江湖骗子。”   陆青泽没说话。   赵公公也没说话。   突然的沉默让冯老?头有些不自在。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没说什么,又默默地回过头去。   冯老?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说:“到了,就是这儿。”   陆青泽怔了怔:“这么快?”   从赵公公家里出来,他们走了还没十分钟。   “老?赵家离这座坟很?近的。”冯老?头指了指前方,“你看,就是那块儿碑。”   他一侧过身,还没看清墓碑,迎面就吹来一阵邪风。   一股冷意?吹到陆青泽的脸上。不祥的寒意?跟着?这阵风席卷而来,陆青泽只觉骨头缝里都猛地一冷,浑身打了一个猛哆嗦。   四周突然像陷入冰窖似的冷了起?来,陆青泽浑身打冷颤。   面前是一大片长满杂草的大空地。   一片长到人腰这么高的杂草后面,伫立着?一个石碑。   草浪摇摇,那石碑佁然不动。   陆青泽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一种异样感从他身体?里油然而生。   他抬脚走了过去,走进了草地之中?,杂草划过他的身体?。   逆着?邪风,陆青泽走向那块墓碑。   路好像被拉长了,陆青泽一步步往前走,却怎么都到不了。耳边响起?的风声越发呼啸,越发吵人。   他看见了石碑上的钉子。   那些钉子钉满了石碑,散发着?让人不寒而栗,遍体?生寒的气息。   等陆青泽走近过来,风已经很?大很?大。   他紧抱着?怀里的骨灰盒,忽然听见呼啸的风里,还有别的声音。   【还要走吗?】   他听见有人这样发问,声音很?熟悉。   还未回忆起?是谁,他又听见了楚樾的声音。   【要走。】   【等打完了仗,我带殿下走。】   陆青泽顿住脚步。   发问的声音在风里沉默很?久。   【有什么意?义。】发问的声音说,【他不行了,没人再认他是太子。】   【我认。】   【你们都不认,我也认。】   【我本来要跟他成亲的。】   声音落在风里,轻得几乎要被湮没。   陆青泽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坟,呆在原地,抬不起?脚。   他听见风里说:【父亲,对?你来说,对?你们来说,太子只是太子。】   【继不了位,人废了,就没用了。这个太子不行,那就换一个,正?好还有二皇子能继承大统。】   【太子就只是个位置,谁来都行,总之不能是个受过辱的,残废了的。】   【可我不是。】   【哪怕他只有一口气,我都要带他走。】   【殿下永远是殿下,】楚樾在他耳边说,【我是追着?殿下来的。】   陆青泽站在离墓碑几步远的位置上,浑身的血凉得刺骨。   发问的声音变得沙哑:【忠心祁烽,你日后会有功名。你知?道的,日后,他会是新帝。】   【我不要功名。】   咔嚓!   身后突然响起?快门?声,陆青泽猛地回过神?来。   风突然停了。   楚樾的声音消失了。   陆青泽回过头,有个人举着?相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正?低头弯身地拍照。   他直起?身,低头摆弄了下相机。   相机从他脸上离开?。   看到此人的脸,陆青泽立刻面色扭曲。   那人正?低头摆弄相机,在查看刚拍出来的相片,根本没看见陆青泽的脸色。   他很?满意?地对?着?相机点了点头,又抬头,对?陆青泽笑得灿烂,还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拍得很?好,帅哥,身材不错!”   陆青泽说不出话。   因为那是祁烽的脸。    第49章 鬼将军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上辈子表面彬彬有礼, 背地里坏事做尽的二皇子祁烽,此刻一头飒利的短发?,身穿一件白T, 外头套着一件黄黑格子衬衫,手里拿着一个相?机。   相?机身上挂着脖绳, 挂在他的脖子上。   除此以外,他腰上绑着腰包, 穿了一件牛仔裤和?一双马丁靴。   他就这么水灵灵地站在陆青泽面前。   祁烽嘴角含笑,手上拨弄着相?机。   那张脸和?陆青泽有七八分像,只是一双眼睛斜斜吊起,像只狐狸似的,是一双上吊眼,看起来十分狡黠,没安好心?。   只是这人常年笑得温文,眼神里流露出的假的友善,让外人没丝毫怀疑过他的谦逊。   千年过去, 祁烽的性子似乎一点?儿没改,此时此刻还在朝他笑着, 笑容十分爽朗。   可有前车之鉴,陆青泽对他抱有警惕。   祁烽这张看起来亲近的笑脸落在他眼里,也写满了虚伪。   陆青泽抱紧手里的骨灰盒,朝他回以一笑:“你是哪位?”   “我啊,”祁烽指指自己,笑着说, “我是记者,新闻社?的。不是说这里最近闹鬼吗,在这一片算是个爆炸性新闻了, 听说还有很多铁证。”   “这可是个热点?啊,我们新闻社?当然?不会放过了,就让我过来拍拍。”   祁烽笑着挥了挥手里的相?机。   是个新闻社?记者。   以陆青泽对他的了解……   陆青泽心?里不免咯噔了一声。   他没白咯噔,祁烽下一秒张嘴就是王炸:“听村人说,您是市里派来的人,您是哪个部门的?打算怎么管这件事?”   祁烽笑容不怀好意。   陆青泽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嗤地笑了声。   这群媒体,百分之八十都有这个毛病——给人挖坑,又?恶意曲解,因为想要发?出去就能引发?热议的争论话题。   为了热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还会不停地套话。   陆青泽不紧不慢地拿出手机,当着祁烽的面,打开了录音,怼到了他脸上:“麻烦再说一遍?”   祁烽的脸色立刻变了变。   他脸色沉了沉,撇了撇嘴:“我说,听村人说,您是市里派来的,那您是哪个部门的?打算怎么管这件事?”   “我只是先来看看情况而已。”陆青泽回答,“你是哪家新闻社?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既然?你是市里……”   “在询问别人问题之前,你该自报家门。你如果?要采访我,并且刊登这段采访,那么你就有必要,也有义务自报家门。并且在向我提问之前,你更应该询问可不可以接受采访。”   “没有询问,擅自开始提问,刚刚还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拍照,你们新闻社?的规矩好像太不谨慎了。”陆青泽说,“所以,你是哪个新闻社?的?”   祁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狠狠瞪了陆青泽一眼,再不说什么,朝他身后走?了过去。   和?陆青泽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捞到任何消息,还反被人将了一军,看得出来,他很不爽。   陆青泽拉住了他。   祁烽身形一顿,回过头来,不悦道:“做什么?”   “删掉照片。”陆青泽说,“没经过允许擅自拍照,视情况而定,我可以告你侵犯我的隐私权或肖像权。”   祁烽脸色一扭曲,肉眼可见地破防了。   他甩开陆青泽的胳膊,低头拿起相?机,当着他的面调出刚刚拍下的照片,又?当着他的面按下了删除。   做完这一切,祁烽收回手机:“这下,你满意了吧?”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陆青泽笑笑,“我只是要求了我应该被满足的个人应有权利。你说是吧?像你这样的好记者,总不会做些偷拍照片的龌龊事吧?”   “那当然?不会。”   祁烽冷笑一声,转过身,走?到坟墓跟前,对着墓碑上的几个钉子就是一阵拍照。   陆青泽关掉手上的录音。   身后,赵公公走?了上来。   “怎么样,小兄弟?”赵公公问他,“这坟墓咋样?”   “什么怎么样……看起来的确不太好。”陆清泽随口应着,“我一会儿也再拍两张,发?回去让上面看看。”   赵公公连声说着好好好。   陆青泽望着祁烽对着坟墓拍照的身影,一阵头疼,皱着双眉,脸上十分不好看。   本来,他能靠着“市里来的”这个身份,用自己要拍照,给上面打电话的借口,支走?所有村人,偷偷把钉子都拔下来的。   可现在祁烽在这儿,这就不好动手了。   更要命的是,他还是个记者。   记者,那真是一个无孔不入的存在。   万一一个不注意,被拍到什么拔钉子的证据,陆青泽还得收拾他。   又?得从长?计议了。   陆青泽一阵头疼。   祁烽对着坟墓咔咔拍了好几张。   他直起身,检查了一下相?机里的相?片,见没什么问题,就走?了回来。   “老吴——”   身后突然?传来呼喊声。   陆青泽回过头,一个和?祁烽穿着打扮差不多的清秀女孩在不远处挥着手,往他们这边小跑了过来。   女孩停在祁烽跟前,对他说:“老吴,我刚打听过了,村北那边有家小孩前天?刚死,还有好几户人家活见鬼了。他们还说,给那个进村来打听这个坟墓的人指路的叫冯胜利。”   “你这儿拍完了没?拍完了我们就去找冯胜利!”   女孩儿说得急急忙忙。   陆青泽多打量了两眼。女孩儿的手机挂在胸口前,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胸口处的口袋上还夹着一根钢笔。   看起来,她是祁烽的同行,应该是跟他一起来这个村子里做采访的新闻业者。   话叽里咕噜地说完,女孩儿才看到站在坟前的陆青泽。   “这位是?”   “听说是来这里看情况的,是市里派下来的。”祁烽说,“好奇怪啊,市里怎么会只派来一个啊。”   祁烽说得阴阳怪气。   女孩儿也怀疑又?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   陆青泽置之一笑,并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坟前。   冯老头还在外面等着他。   一走?出大?空地,冯老头就问他:“小兄弟,怎么样?”   “不好说,我先去打报告。”   陆青泽放下这样一句话,就离开了。   祁烽抬起相?机,对着他的背影,咔嚓了一张。   女孩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手里的相?机:“拍到了没?”   祁烽不作回答,只是伸出手。   女孩也抬起手,两人在空中击了一掌,以作庆祝。   女孩儿便?知?道,祁烽拍到了有关于陆青泽这位市里人员的要紧照片——那可真是太好了,他们这次的出差有交代了。   她笑了笑,又?奇怪道:“不过他手上拿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像个盒子似的。”   “不知?道。”   “看起来还像个骨灰盒。”女孩儿咋舌,“不会和?这个坟有什么关系吧?他是市里来的……这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你真信他是市里来的?”祁烽失笑,“市里怎么可能只派一个来,那是个假的。”   女孩儿震惊:“是个假的啊?”   “是啊,他应该也是来找这个坟墓的,因为私人原因。”祁烽说,“为了方便?办事,就说自己是市里来的工作人员呗。”   “我的天?啊,他还真敢。”   祁烽嗤笑着,刚要继续说——他习惯性的拿起相?机,在检查刚刚拍下来的相?片。   看到相?片的那一瞬,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嘴里将要出来的那些嘲讽话语,也尽数停止在了嘴边。   他说不出话来了。   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儿见他这副异状,疑惑道:“老吴?”   “老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恐惧。   “……老吴?”   女孩被他的表情变化吓到,凑上前来,看了眼他的相?机。   女孩儿立刻瞳孔骤缩。   相?机中,那名刚刚离开的青年,浑身黑气缭绕。   相?片中,能看见有一个漆黑的怪物趴在他的身上,两只细长?的鬼手牢牢扒着他的身体,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一双通红如血的眼睛,正?盯着相?机拍摄的方向。   正?在隔着屏幕,死死地盯着他们,如同盯着一只猎物。   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屏幕来,把他们撕咬致死。   女孩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呼吸不稳,祁烽也连忙关上了相?机,同样吓得呼吸不畅。   两人缓了片刻,互看一眼,交换了一个同样恐惧的眼神。   “那是什么?”   女孩儿问他,祁烽却没有再把相?机打开看一眼的勇气。   他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   钉子暂时是拔不了了,祁烽守在附近,那女孩也在。   青天?白日的容易被看到,祁烽还跟他闹了这么一出,陆青泽决定晚上再动手。   跟前世有关的人一下子蹦出来两个,陆青泽怎么想都觉得蹊跷,只能觉得这跟李无已有关系。   他决定先离开,等到晚些再去看看。   陆青泽先行离开。   他抱着骨灰盒,想了想,想要多一些李无已的线索,于是和?冯老头与赵公公暂时告别,抱着骨灰盒去村子里转悠了一圈,四处打听了一遍。   然?而,那天?李无已来得太早,除了给他指了路的冯老头,再也没人看见过李无已。   半路上,他又?遇到了祁烽。   祁烽正?带着女孩儿在采访村人。俩人身后多了个团队,有扛着摄像机的大?哥和?举着仪器的大?哥,还有两个后勤守在一边。   一副真要做节目的架势。   陆青泽站在一边听了一会儿。   负责采访的女孩询问村民的问题,和?陆青泽差不多,但还问了村民们具体的闹鬼事件的详细经过。   受采访的大?爷边交代见鬼的过程,边嘟嘟囔囔地骂了两句人,说那坟里的鬼忒不讲理。钉钉子的又?不是他们,干嘛来祸害他们。   陆青泽听得无奈,起身又?走?了。   他抱着盒子,在村子里晃晃悠悠地,消磨了一天?。   期间,祁烽跟他撞了照面。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见到他就突然?脸色一白,然?后匆匆离开,没跟他打一句招呼。   陆青泽心?里莫名其妙。   他又?回到赵公公家吃晚饭。   赵公公跟他说,那个祁烽叫吴廷,带的女记者叫方圆,两个人是天?海社?的。   天?海社?,陆青泽知?道,那是个出了名的爱营销蹭热度的公司。   说是新闻社?,其实更偏向于娱乐杂志社?,名下有一堆营销号,能把事情写的很暧昧,真的说成假的,却又?不是全假,搞得被报道的人有口难辩。   换句话来说,那确实是个很爱恶意曲解的、跟着热点?走?的恶意媒体。   赵公公说,吴廷和?方圆下午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晚上是在附近的村民家留宿的。   他们还没离开。   有祁烽在,陆青泽总觉得心?神难安。   主要是这小子看起来和?前世没什么区别。   但晚上总应该歇下了。   入夜后吃完饭,老太太收拾了碗筷,上床睡觉。   陆青泽装模作样地回到自己的北卧,关了灯。   等夜深了,他就抱着骨灰盒,偷偷摸摸地翻了窗,溜出了赵公公家里。   陆青泽打着手机的手电筒,摸着黑,顶着月亮,再次来到了墓前。   走?向墓前时,陆青泽谨慎地看着两边的路,确定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周围,才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走?到坟墓跟前,风再次大?了起来。   陆青泽额前的发?被风吹得凌乱。   天?上不知?何时阴了下来,明月被乌云遮住。   陆青泽举着手电,抱着骨灰盒。   面前的无字碑上,钉满了钉子。   陆青泽深吸了一口气。   他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手电来,打开之后,咬在了嘴里。   然?后,他关掉手机的手电筒,把手机放回兜里,又?从兜里摸出来一个拔钉子的小锤子。   陆青泽低下身,用拔钉的那一边对准墓碑上的第一个钉子。   陆青泽手上用劲,可那钉子纹丝不动。   陆青泽使出吃奶的劲。   钉子还是不动。   “哈?”   陆青泽莫名其妙——这不应该啊,按照余道长?所说的,他应该立刻就能拔出来才对。   这为什么……   陆青泽不信邪,又?上手试了两次,可这些钉子就是纹丝不动。   突然?,陆青泽后背一凉。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人声,陆青泽吓了一大?跳,呜嗷一嗓子,一屁股坐到草地里。   他回过头。   一个衣衫褴褛,杵着拐杖的老头出现?在他身后。   老头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像树皮似的干皱,蓄了一把花白的胡子,看起来老得能入土。   看他的那身衣服,老头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人。   老头走?上前来。   “你在干什么呢?”   老头又?问了他一遍,声音很沙哑,听起来有些空灵。   等他走?近了,陆青泽突然?看清了些什么。   老头的身体是透明的,能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他身后的杂草。   老头是个死人。   看明白了这一点?,陆青泽却没有丝毫的慌张。   他问:“大?爷,哪里人?”   “竹子村的人。”大?爷说,“这里,是我家。”   “可这里没有屋子呀。”   “谁说的,这不就是个屋子吗。”大?爷用拐杖敲了敲地面,不满道,“你睁眼说什么瞎话。快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扫墓。”   陆青泽指了指面前的墓碑。   大?爷突然?沉默了。   沉默很久,他问:“你知?道这是谁的墓吗?”   陆青泽摇了摇头。   “这里是冠军侯的墓。”大?爷低下头,眉眼晦暗,声音沙哑低沉,“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墓了,它很久很久之前就在这里。”   “我太奶奶说,很久很久之前,这个村子打过一场仗。”   “赢了那场仗的将军,输得一败涂地。”大?爷说,“他要救的人,死在了不远处。”   “太奶奶说,那个人好像被诅咒了,被放干了血,吃干了肉,只剩一把骨头架子和?一层皮,身上写满了咒文。没有人愿意下葬他,大?家都说,下葬的话,就很晦气,会影响国运。”   “他可能还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变成一个鬼,到时候会害死好多好多人。”   “大?家说要把他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将军不愿,于是把自己活生生做成了鬼,献祭了所有荣耀功绩,把所有家当压在了这里。”   “没有人愿意葬他,说他晦气。”   “于是将军就把自己葬在这里,把所有功名都埋在他身上。那些功名都是荣耀,是正?气,压得住人。”   大?爷说,“那个人下葬了,将军也死掉了。有人想为他们题碑铭,可是皇帝不允许。之后那个朝代不存在了,再没有人来为他们写些什么。”   “太奶奶说,之后千百年,这座坟头边上一直有一个鬼守着。”   “鬼穿着一身红衣服,抱着一杆长?枪,总是靠在墓碑边上发?呆。”   “我现?在看不见了,从来没见过那个鬼。但是太奶奶说,她小时候能见到鬼。”   “鬼是鬼将军,太奶奶的太奶奶说,就是当年的胜仗将军。”   “鬼将军总是靠在这里发?呆,有时候会离开。出去个几十年之后,就又?会回到这里。”   “太奶奶还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鬼将军。”   “太奶奶胆子很大?,跑了过去,盯着他看。”大?爷说,“鬼将军就回过头来,问她干什么。”   “鬼将军从来不害人,变成鬼的原因,也是因为要把喜欢的人下葬。所以即使闹鬼,村子里也没人要离开这里,大?家都知?道鬼将军是好将军。”   “太奶奶就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鬼将军就说,等人醒过来。”   “太奶奶问,还没醒吗?”   “鬼将军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鬼将军又?说,要守着他睡觉。”   陆青泽沉默着。   “你如果?要扫墓,就轻一点?。”大?爷说,“不要惊扰鬼将军,不要惊扰埋在下面的人。”   大?爷的灵体忽然?变得越来越透明。   像是一捧沙子,他的灵体化作光尘,随风散去了。   风声呼啸,草浪摇摇。   大?爷彻底消失在眼前。   陆青泽坐在风中,面对空空荡荡的前方沉默了很久。   他回过头,伸出手,把钉子塞进拔钉锤里。   他伸手一用力,第一个钉子拔了下来。   露出的黑漆漆的小钉洞里,一滴血流了出来。   血滴顺着墓碑缓缓流下,像一抹眼泪。    第50章 干尸 “衡国复兴了!我们胜了!!”……   钉子的小洞里流出一抹鲜血, 陆青泽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抹掉了这一抹血。   触碰到这抹血的一瞬间,他?眼前突然一黑。   一阵天旋地转后, 陆青泽身下?一轻,往下?一坠, 摔到了一块儿地上。   像是摔到了什么气垫上,地面?是软的。   可他?抬头一看, 却见这是一片鲜血淋漓的石地。   耳边突然开始嗡鸣,待嗡鸣声散去些,陆青泽听见了喊打喊杀声。   他?抬起头,看见宫城的红墙,满地的尸体,火烧的宫城,高扬的战旗,与厮杀的兵士。   记忆涌上心头,陆青泽心中猛地一震, 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   可定?睛一看,陆青泽突然看清, 喊杀的兵士身穿的是大衡的战甲,高扬的战旗写的是“衡”。   杀红了眼的兵士们喊着:“复兴大衡!!”   陆青泽有些发愣。   他?往四周左右细看,发现虽然同是宫城,可这里并不是大衡的宫城。   这是……   陆青泽很快明白?过来了,这是最后一场复国之战,是大衡杀进?兲国来的时候。   这里是敌国的宫城。   宫人?们惨叫不停, 宫城一片火海。   兵士们杀红了眼,一片厮杀声中,有人?喊:“楚樾!!”   陆青泽立刻回头望去, 就见楚樾一枪捅进?那人?胸腔里。   长枪拔出,那兵士喷出一口鲜血,胸腔上也有鲜血喷涌而出。   楚樾一声不吭,冷着脸踩过那人?尸骨,往前走去。   他?已经浑身是血了。   他?往反方向走了过去,陆青泽赶忙追了上去。   他?跑到楚樾身后,叫了他?两声,楚樾却没有任何?反应。   陆青泽伸手去抓他?胳膊。   手伸出去,却抓了个空,直直从楚樾身上贯穿了出去。   抓不住。   看起来,陆青泽只是个灵体。   看不见他?的楚樾往前走去,陆青泽只好跟上。   四周,敌军肉眼可见地占了下?风,不断喊着退居后方,衡国反倒杀得越来越厉害。   火烧得四周灼热。   楚樾走进?重宫,来挡他?的兵士一个一个死在枪下?。等走到重宫门前,战役打得越发激烈,兵士们急于对?付衡国兵士,竟然无人?阻拦他?了。   楚樾踢开重宫大门。   重宫之中,四院失火,而宫院中央有一高台。   那高台之上,站着一个白?衣人?。   高台之上,风声猎猎,那人?的白?衣像火焰之中的一抹月光。   那就是李无已。   楚樾手持长枪,走入宫中。   “人?呢。”   楚樾声音阴冷得陆青泽吓了一跳,他?从没听过楚樾这样说话。   高台上的人?见他?来了,发出一阵笑声。   “你来了?”他?不紧不慢道,“这可和你当时与兲国说好的不一样啊。”   “现在是我有话语权。”楚樾道,“把人?交出来,还有的谈。不然,你也跟着这宫城一起烧死。”   白?衣人?不答反笑。   “值得吗?”白?衣人?说,“他?早就废了,你还找他?干什么?”   “闭嘴,我问你他?在哪儿。再多说一句废话试试。”   白?衣人?还是吃吃地笑着。   “上来吧。”白?衣人?说,“上台来看看。”   楚樾皱皱眉,虽心有不悦,但还是向台上走去。   他?走上台,白?衣人?站在台中央。   台上堆满了婴儿的尸骨,有的已经腐烂,露出了森森白?骨。   尸臭味儿直冲鼻腔。   楚樾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在哪儿。”楚樾还是问。   “你找不到了,”白?衣人?笑说,“你再也找不到了。”   “……什么意思??”   白?衣人?依然不答,只是吃吃地笑。   “你很聪明,就算你如约给兲国做事,你也找不到他?的。”白?衣人?说,“知道吗,冠军侯,我祖辈为祖帝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却被扔在冰天雪地里暴尸荒野。”   “想来你也不会知道。楚家的公子,怎么会知道不受皇恩是什么感觉?”   或许是心中猜到了什么,楚樾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刚说了,不听废话。”他?说,“到底在哪儿!?”   “这不是废话啊。”白?衣人?歪歪脑袋,“你也知道,我曾经是个国师。”   “冠军侯,我啊,我不想被皇恩左右,不想被流放在冰天雪地里,也不想因为国破就要身死。”   “我想要长生。”   “我想要不老不死。”   “看看你脚下?,这是不老不死的法阵。”白衣人张开双臂,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去,“这是不老不死的法阵啊!”   楚樾低下?头,挪开了些脚尖。   脚下?的确是以血画成的法阵。   楚樾不耐烦:“这跟他?又?……”   “当然有啊!”白?衣人?喊,“不老不死的祭品,是天子血!”   楚樾瞳孔骤缩。   白?衣人?哈哈大笑起来,往旁飘飘忽忽地踉跄两步。   他?的身后,是一具尸体。   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是尸体了——那具尸体干瘦如柴,几乎没有一点儿肉,仿佛被吸干了血肉。   是一具干尸。   干尸穿了一身血红的华服,一头长发漆黑地散落在台上。   火好像突然熄灭了。   耳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陆青泽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白?衣人?还在笑,在笑着嚷嚷着什么,可陆青泽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面?前,背对?着他?的楚樾突然提起枪,杀了上去。   瞬息间,他?冲到白?衣人?面?前,一枪袭向他?。   长枪从他?身体之中贯穿过去,却没喷溅出任何?鲜血。   只有衣物破裂。   长枪贯穿衣物,而那其中的肉。体竟然如雾一般消散,仿佛一片幻影。   白?衣人?消逝而去,只有衣袍随风落下?高台。   耳边嗡鸣渐散,陆青泽听见他?在大笑,在高声嚷着什么,但他?一个字儿都听不清。   楚樾站在台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他?握着枪,怔怔地站在那里。   外围仍在喊打喊杀。   忽然,有些欢呼声传了进?来。   楚樾仍是未动。   半晌,他?提起脚步——他?好像走路都没有力气了,脚步像灌了铅,笨重地在地上拖动。   他?失魂落魄地拖着自己,走到干尸面?前。   咚地一声,他?沉沉跪到地上。   他?伸出手。   那双布满伤痕满是鲜血的手抖个不停。   正要触摸到干尸时,楚樾双手一顿。   他?慌忙将双手在身上干净的地方抹了两下?,把血都抹干净以后,他?才去碰了碰干尸,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抱进?怀里。   外面?突然响起胜战的号角声,沉闷长鸣,战旗高扬,喊声一片。   “将军!将军!!”   有兵士跑了进?来,看见楚樾在高台上,就兴高采烈地跑了上来。   “将军,我们胜了!”兵士朝他?喊,“衡国复兴了!我们胜了!!”   楚樾没有说话。   他?坐在台上,抱着干尸,衣袍猎猎。   火烧宫墙,号角长鸣。   陆青泽看不见他?的脸。   眼前恍然一瞬,陆青泽听见风吹草浪的声音。   片刻白?光闪过,四周战声散去。   陆青泽眨了眨眼,面?前的墓碑上,小洞里面?的血已经流干。   墓碑安静地伫立在他?面?前,无声地提醒了他?,之后的一切。   众人?不愿葬他?,要丢弃他?,是楚樾献了功名,将他?下?葬。   他?会被这个血阵困住生生世世,没有人?想再过问他?。   是楚樾心甘情愿把自己活炼成鬼,守在这里生生世世,千千万万年?。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眼前突然模糊起来,陆青泽抬手抹掉眼泪。   可是他?鼻子发酸,忍不住抽噎起来,眼泪停都停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往下?流。   陆青泽终于再也压不下?心里的悲哀,在碑前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   *   哭了好半天,等心里的憋屈哭干净,陆青泽眼泪也流干了。   他?两眼通红,吸了两口气以后,就伸出手,按住墓碑。   他?红着眼睛吸着气,抹掉碑上的鲜血,拿起锤子,拔起第二颗钉子。   忙活了半个夜晚,陆青泽把墓碑上所有的钉子都拔了下?来。   拔下?最后一个钉子,整个墓碑已经流满鲜血。   陆青泽拆下?骨灰盒上的一层布,把碑上的鲜血擦了干净。   擦干了血,陆青泽收回手。   恰好云破月明,月光寂寥地照亮了坟头。   无字碑后,是一片稍稍鼓起来的坟头。   被照亮的这一刻,大作?的邪风也收敛起来。   春日的夜风温柔习习,拂动额前的发。   钉子拔干净了,只是碑上留下?许多丑陋的小洞,看起来遍体鳞伤。   陆青泽呆呆地望着墓碑。   对?着石碑发了会儿呆,他?突然发觉……骨灰盒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陆青泽有些讶异。   余道长可是跟他?说得清清楚楚,只要钉子都拔下?来,楚樾就没事了。   他?低下?头,骨灰盒安安静静地在他?脚边沉默,像背对?着他?在自闭。   沉默片刻,陆青泽明白?了什么。   他?无奈地轻笑两声:“出来呀,别怕,我不怪你。”   骨灰盒一动不动。   “阿樾,”陆青泽说,“好阿樾,祁烽都在这儿呢。你不出来,我这儿可就孤立无援,四面?楚歌,没准最后又?被围剿而死……你忍心啊?”   骨灰盒抖了一下?,但还是一片沉默。   “阿樾——”   陆青泽拉长声音,语气拖得极其哀求,可怜兮兮地推了推骨灰盒,“阿樾,没有你我怎么办呀。你看我,我刚为你哭过,你就这样负我。”   “你要是不出来,我就得一个人?对?付祁烽,一个人?对?付李无已……”   陆青泽一脸惆怅地望着墓碑,语气悲伤地颤抖,好像要碎了:   “我跋山涉水跑到这儿来,这么辛苦,就想让我这心头肉别再难受了,结果人?家却一面?都不肯见我。唉,我好伤心啊,真的好伤心啊,他?不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不我把这坟头挖开,把自己活埋了算了。”   他?装模作?样地抹了两把不存在的眼泪。   骨灰盒猛烈地震颤几下?,锁扣啪地打开来,盖子也登时随之打开,一股黑气从里面?喷涌而出。   黑气轰然飞出,在陆青泽面?前聚集成人?形,渐渐散去。   一身红衣的鬼将军跪在他?跟前,脑袋深深低着,两手按在膝盖上,一副请罪的架势。   陆青泽坐在草地里,对?楚樾茫然地眨巴了两下?眼。   楚樾深吸一口气,手拉开衣襟,往胸口里一探,竟然拿出来一把短刀。   他?双手拿着短刀,举过头顶,献给陆青泽。   “臣有罪,”楚樾哑声说,“臣虽不死,但请殿下?赐罪。”   陆青泽哭笑不得。   “我不怪你呀。”陆青泽说。   “殿下?心胸宽广,自然不怪。”楚樾声音沙哑,“可是臣受人?摆布,竟做出伤害殿下?的事……自当该死。”   “请殿下?降罪。”   楚樾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看起来,真的没脸再面?对?他?。   陆青泽没有接话,也没有把刀接过来。   他?坐在墓碑前,看着楚樾。   夜风习习,吹动楚樾垂下?来的发,那身后的一袭披风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陆青泽看着他?,又?看看石碑。   “这下?面?,”陆青泽看着石碑,“这下?面?,埋着我吗?”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楚樾浑身一僵。   沉默片刻,他?点了头。   “是吗,”陆青泽笑了声,胳膊放到膝盖上,左手托住腮,懒懒散散地歪着身子,望着遍体鳞伤的石碑,“那就算了吧。”   “在这里守了两千年?,这是我欠你的。”   楚樾沉默无言,但一动不动,还是向他?举着刀。   他?还是想让陆青泽捅他?两刀。   陆青泽看他?这样,心里就有数了。   他?无奈地笑起来,问道:“你在那盒子里,听得见外面?说什么吗?”   楚樾摇了摇头。   “是吗。”   陆青泽看着他?,心中不禁泛起酸涩来。   他?轻叹一声,在轻风中小声说,“我摸了你这块碑,看见了两千年?前,你杀进?敌国重宫里,只找到我的干尸。”   “我怎么怪你呀。”陆青泽说,“你看着真的好可怜,我想抱抱你,可是抱不到。”   “余道长跟我说啊,这个邪术,会把人?心中的怨恨扩大千百万倍,不会再顾及任何?情义。”   “哪怕只有一丁点,就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杀意,都拗不过这个邪术,都会动手的。”陆青泽说,“可你没杀我啊。”   “两千年?里,你留在这个地方,恨我最深最深的事,也只不过是恨我扔下?你死了,恨我没要你留在身边。”   “我怎么怨你呢。你恨都恨不对?地方,再恨也没想过要杀我。”   “……殿下?,即使如此?,我也该被赐罪的。”   楚樾闷声说,“当年?之事,又?不是殿下?自己想要死去的,殿下?何?其无辜,我怎么能蛮不讲理的这样恨殿下?。”   “守护殿下?,本就是我该做的。可我却这样莫名其妙地恨殿下?,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伤害殿下?……我心里明知道,殿下?也不想死,是旁人?害了殿下?,还这样蛮不讲理地恨,还让殿下?受了我侵害……该被赐死。”   楚樾声音发沉,语气发抖,有些咬牙切齿,听起来是恨足了自己对?陆青泽做的事。   他?头都不敢抬,想必是无颜面?对?陆青泽。   若是还活着,楚樾这会儿说不定?都要自裁了。   陆青泽没说话。   他?坐直了身,看向石碑。   夜晚安静,大片的杂草丛随风摇摇。   “两千年?了。”   陆青泽说,“这么多年?了,任谁在这里一个人?呆千百年?,心里都会有怨。”   “我一想到你在这儿一个人?守了我这么长时间,就怎么都舍不得怪你了。”   楚樾的手颤了一下?。   “阿樾,”陆青泽朝他?伸出手,“过来,把刀收起来。”   楚樾没动,似乎是在动摇。   “怪不怪你是我说了算的,你非逼我,这不也是抗旨不尊吗?”陆青泽说,“我不想赐罪,你把刀放下?。”   沉默片刻,楚樾慢慢放下?了刀。   “这就对?了吗。”陆青泽笑起来,“过来。”   楚樾跪在地上,两膝蹭着草地,爬了过去。   他?低着头,手脚并用地爬到陆青泽身边,像只做错了事不敢抬头看主人?的大狗。   陆青泽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拉到怀里,抱着他?,一遍一遍安抚似的,揉着他?的头。   “辛苦了。”陆青泽抱着他?说,“不怕,我不怪你。”   楚樾吸了两口气,却没忍住。眼泪决堤而出,他?在陆青泽怀里嚎啕大哭。   陆青泽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像哄小孩睡觉。   *   天边微亮时,陆青泽带着楚樾回了赵公公的家里。   楚樾眼睛哭红了,眼眶里还留着血。陆青泽从包里拿出纸巾来,递给了他?。   楚樾擦了擦眼睛。   钉子拔了,楚樾的事情解决了,前路变得一片光明。   关键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青泽压低声音,和楚樾说起了打算:“我来这村子里时,遇到了祁烽。他?看起来不记得,但和之前一样,瞧着很不是个东西。”   “为了方便办事,我在这村子里说自己是市里来的工作?人?员,是个假身份。要命的是,祁烽这次是干新闻的,他?很有可能来坏我的事。”   “再留在这里风险很大,可是李无已应该就在这村子里。”陆青泽说,“村子里死了好几个小孩子了,一定?是李无已在背后捣鼓的。”   “的确,”楚樾回答,“如果要起阵,他?就要先?准备好婴灵了。虽说是叫做婴灵,但只要是小孩子就算的。”   “果然如此?。”陆青泽说,“只是有一件事,我有点想不通。”   “什么?”   “没看到警察啊。”陆青泽说,“家里死了小孩了,不该报警吗?”   “警察没有来?”   陆青泽摇了摇头:“我去问过死了小孩的那几家,问他?们有没有报警。他?们都说报警了,但是警察都回去了。”   “小孩被扒得只剩一层皮的大案子,警察怎么会这么快就回去?怎么也该在这里取证盘问几圈,昨天应该能在村子里看见的,可我一个都没看见。”   “的确有些奇怪。”   楚樾思?索片刻,问道,“那殿下?现在打算怎么办?”   陆青泽也是一筹莫展。   “先?走吧。”陆青泽说,“现在你回来了,我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了,总归是快了李无已一步。可现在不知道李无已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继续在村民和祁烽眼皮子底下?乱走,只会变得危险……”   “不如先?离开,再偷偷绕回村子里,在暗中调查。”陆青泽说,“你怎么样?在这里有感觉到李无已的气息没?”   “当然有,很重。”楚樾答,“这村子里到处都是他?的味道,根本不知道在哪儿。”   “果然如此?。”陆青泽叹了口气。   “不过要我来说,殿下?,他?很有可能就在你身边,你或许已经见过他?了。”   “为何??”   “好不容易我中了邪术,你孤立无援地一个人?来到这儿,李无已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一定?会和你接触,看看有没有机会杀了你。”楚樾说,“虽说最后没找到机会,但他?一定?已经和你接触过。”   的确有几分道理。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是赵公公,或者……就是祁烽?”   “殿下?,就算站在你面?前的是这些人?,但也不一定?就是这些人?的‘本人?’。”楚樾说,“和我这种鬼不一样,李无已是可以化作?他?人?模样,现出人?形的,他?有可能是扮做了他?们的样子。”   “并且,李无已能够捏造出虚影,也就是凭空造出另一个人?。”   “也就是说,殿下?,二皇子身边带着的那些人?,说不定?不是真人?。”   “……”   陆青泽咽了口口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总而言之,现在还不知道是谁,不如殿下?不要打草惊蛇。”楚樾说,“且先?留在这里,给他?一个殿下?还什么都没有察觉的假象。”   “我就暂时还躲在那骨灰盒里,让他?以为我还没有回到殿下?身边。墓碑那边,我再用些法术,做一个幻象,让人?以为钉子还没被拔下?来。”   “殿下?继续和这些人?接触。接触的多了,李无已一定?会露出马脚来。”   这样也的确稳妥。   “我爹准备下?二皇子的墓陵去,在那里应当能找到线索,到时候就能知道李无已是谁了。”陆青泽思?索,“到时候知道了是谁,也就知道他?的墓陵在哪儿。我在这里知道了他?是谁,也能吊着他?,想办法带他?到那边的墓陵里。”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陆青泽点了点头,说好。   他?拿起手机来:“我也再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进?展吧。”   楚樾歪歪脑袋:“他??”   “我爹。”陆青泽说,“他?说他?会去二皇子的墓陵那边瞅瞅的。”   陆青泽给祁邕发了消息,问他?进?展怎么样。   天才刚亮,估计祁邕醒都没醒。   陆青泽发完消息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可没想到,手机刚放进?兜里,就响了一声。   陆青泽拿出来一看,是祁邕。   发来的只有一句话:   【现在在准备下?去,中午就能上来,到时候跟你说。】   *   祁邕合上手机,把它塞回兜里。   天才蒙蒙亮,远处守着警戒线的小哥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是该困,这才早上五点多。   祁邕身边站了一群人?。   不远处,是二皇子祁烽墓陵的入口。   博物馆馆长一早就带着工作?人?员来了,脸上满是红光——祁邕为了早点下?来勘察,前天晚上吃完饭,昨天就打了一大笔钱给他?。   为了让他?快点把手续弄完,让自己赶紧下?墓陵去看看,祁邕给他?的支票上写的零一眼望不到尽头。   馆长高兴得一晚没睡着,一大清早就带他?来了,还带着下?墓的一队人?。   “我真是特别高兴程总这么给面?子,有您在,沣德帝的墓陵博物馆一定?能建造得特别好!”馆长兴高采烈,“走吧程总,咱们下?墓!”   不是个喜欢说废话的,很好。   祁邕默默在心里给馆长加了点分,跟着下?去了。   温皇后也跟在他?身后。   下?了墓陵,馆长生怕他?哪儿不明白?,跟在一旁叽叽喳喳:   “程总你看,这里是墓陵入口,当时找到墓陵时,是在这里……”   “从入口进?来之后,这里就是……”   “当时领队的考古学家从这里找到了沣德帝的贴身衣物,还有一些金银珠宝……”   “这里是陪葬下?来的嫔妃和宫女,这是沣德帝的皇后的棺椁……当时啊,沣德帝不仅让嫔妃宫女们陪葬,还将她们活封进?棺椁里,安放在墓陵里。”   祁邕看得皱眉。   死小子,不干人?事儿。   跟着馆长走了一路,祁邕始终没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   他?都在心里嘟囔起姜明仪到底靠不靠谱时,温皇后一偏头,看见墙壁上的画时,突然瞪大了眼。   温皇后伸手拽住祁邕的袖子,把他?拉了回来。   祁邕猝不及防地被抓回去两步,差点没跌到地上。   他?无可奈何?:“干什么?”   “看那儿!”   温皇后指向墙壁的方向。   只一眼,祁邕也立刻瞳孔骤缩。   *   赵公公家的饭依然是一桌子冷饭。   吃过饭,赵公公说他?要去墓碑附近看看,陆青泽就也跟着去了墓碑附近。   墓碑处,楚樾已经做过了手脚,上面?还插着许多钉子。    第51章 拍摄 “你要想想自己啊。”……   墓碑上还插着许多钉子?。   陆青泽跟着赵公公来?的时候, 祁烽已经在了?。   不只是他?,他?的一整个团队都?在。   他?对着墓碑在咔咔拍照,而一旁, 女记者方圆正手握话筒,对着摄像机介绍着墓碑的情况。   她面前这扛着摄像机的大哥身边, 还有一位举着反光板的后勤。   那完全?是个正在拍摄新闻节目的团队。   “这是在干什么?”陆青泽问。   “拍节目啊。”赵公公说,“那个吴廷昨天就在到处取材, 你不是看?见了?嘛。”   “昨晚上他?们还在村子?里跑来?跑去,想拍到鬼魂,好像还真?给拍到了?。这一大清早的,就又来?墓碑这里看?情况。”   赵公公叹气:“这坟墓今天也是这样,唉,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怎么样?小兄弟,你昨晚往上面汇报了?吧?他?们怎么说?”   “我?汇报了?,但上面也要商量的呀。”陆青泽说,“您别着急, 大概下午上面就给我?回电话,看?看?要怎么办。”   “那就好, 那就好,”赵公公松了?口气,“市里办事儿,总比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好多了?。”   陆青泽哈哈笑了?两声。   赵公公得了?陆青泽的假消息,脸上放松不少,再抬头望向墓碑时, 脸上的愁眉不展和阴郁都?少了?很多,甚至舒心地笑了?起来?。   他?还哼起了?不知名的歌。   陆青泽看?着他?的脸。赵公公一笑起来?,嘴角边上就堆满了?皱纹, 眼角边上也都?挤出一条条纹来?,看?起来?十分慈祥和蔼。   赵公公是个面善的老人。   陆青泽想起千百年前,赵公公劝他?在宫中该如何?如何?时,若是祁昭听了?进去,就也会这样放心地笑。   赵公公无疑是个好人,陆青泽跟着笑了?笑,问道:“说起来?,老先生,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我??”赵公公说,“嗐呀,我?就是个老头子?,有什么好问的。”   “好歹也在你家借住两晚了?,我?连您名字都?不知道,也太没礼貌了?。”陆青泽说。   “这有什么的。”赵公公哈哈地笑,“我?一个糟老头子?,家里那么破,你不嫌弃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呀,我?叫郑奎。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   “陆青泽。”   “陆青泽啊,”赵公公重复了?一遍,咂了?下嘴,“名字真?不错。”   “您过奖。您是村子?里的本地人?”   “嗯呢,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赵公公说,“以前家里还有两亩地,我?种了?一辈子?菜,丰收了?就去两里地开外的镇上卖,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家里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出去上班去啦。”   赵公公笑呵呵的,又问:“说起来?,你总抱着的这个盒子?,到底是什么呀?”   赵公公低头看?向陆青泽手里,他?正怀抱着骨灰盒。   “啊,没什么,就是个盒子?而已。”陆青泽说,“你儿子?和女儿都?叫什么?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嗐,没什么,不值得提。”赵公公说,“都?是不省心的。”   “都?多大了??”   “一个二十多了?,一个将近三十。”赵公公说,“一年到头也不回来?看?看?我?。”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陆青泽却莫名觉得有些奇怪。   内容倒是不奇怪,但一直笑呵呵的赵公公给他?一种异样感。   “喂。”   陆青泽转过头,祁烽走?到了?他?面前。   他?面无表情,递给了?陆青泽一张名片。   “加一下这个,或者把?电话给我?。”祁烽说,“一会儿,你找个地方,把?盒子?放下,我?们私底下单独聊聊。”   陆青泽没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他?抬起眼睛,盯了?会儿祁烽的眼睛。   祁烽那双眼睛里,有些许的不悦,和微不可查的害怕。   他?好像害怕和陆青泽接触,但他?又不肯承认自己害怕,也不愿意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害怕,所以正在板着一张脸。   他?的面无表情,是他?的假象。   陆青泽有些想笑。   他?也确实笑了?。   陆青泽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祁烽脸色立刻不太好看?。   “我?有话想问你。”祁烽说。   “我?又没义务回答。”   “……算我?求你行不行?”   “没见过求人是这个态度的。”   祁烽一阵失语。   他?额头上被气得爆起青筋来?。祁烽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一口怒火,说:“先生,麻烦你,拿着这个,待会儿跟我?联系,我?想,和您私底下聊聊。”   陆青泽向他扬起爽朗的笑容:“我?拒绝。”   祁烽气得要吐血了?。   手里的骨灰盒抖了?两下,陆青泽听见耳边传来?憋不住的吃吃笑声。   是楚樾。   出门时,楚樾回到了?骨灰盒里,但能分出无形的神识来跟着他?。   他?会跟在陆青泽左右,但做不了?什么,只是能跟着他?一起四处乱走?,说出的话只有陆青泽能听到。   “我?已经求你了?,”祁烽恼怒,“你还想怎么样?”   “谁告诉你,你求别人别人就一定要答应的?你当自己是谁,太子?吗?”陆青泽说,“看?你不像啊,应该前世?今生都?没当过太子?吧。”   祁烽气得脸都?变形了?。   “行!我?给你钱!”他?气道,“我?给你钱行了?吧!?叫你私底下说两句话怎么那么难!?”   “不缺钱。”陆青泽转身就走?, “不去,再见咯。”   “哎你!”   祁烽连连叫他?站住,陆青泽理?都?不理?他?,越走?越远。   祁烽气得在他?背后嗷嗷喊。   陆青泽头都?不回一个,哼着小曲儿,往村子?里走?。   赵公公连忙跟了?上来?。   在身后祁烽的愤怒咆哮声里,赵公公面露担忧:“小兄弟,这没事吗?那可是记者,你这么跟他?说话……”   “没事儿。”陆青泽说,“不用担心,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   话虽如此,听着身后那人的咆哮声,除了?舒爽,陆青泽也不禁汗颜。   这样一点就炸,居然也能当上开国皇帝。   怪不得一个朝代就没了?。   走?远了?些,赵公公问他?今天打算去做什么。   “总而言之,得等下午时他?们给我?回电话。”陆青泽说,“我?先去村子?里再去问问吧。”   “行,那我?先回去。我?婆娘中午会做好饭,记得回来?吃饭啊,小兄弟。”   陆青泽点头说好。   赵公公背着手离开了?。他?年纪太大了?,走?起路来?弓着腰,一瘸一拐的。   赵公公在杂草疯长的小路里走?远了?。   天还早,今天天气阴,四周还有雾气。   赵公公慢慢在视野里变小,走?远。   陆青泽站在原地,望着他?慢慢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风吹起,陆青泽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看?。   他?的视线里本能地出现?桂花和红宫墙的残影,可转头望去,只有一片比人高的田村杂草。   陆青泽低了?低眼眸,沉默无言,转头离开。   “赵公公人很不错。”   耳边传来?声音,仿佛楚樾就贴在他?耳边上说话。   “他?也算为殿下鞠躬尽瘁,”楚樾说,“二皇子?最是可疑,他?竟想和殿下单独说话,还要殿下放下盒子?。”   二皇子?的确可疑。   但他?给陆青泽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危险,感觉比前世?还蠢一些。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记忆。   天亮了?大半了?,陆青泽拿起手机看?了?看?,祁邕还没有消息来?。   放下手机,他?思?索片刻,沿着面前的小村路往前走?去。   绕开人群,找到了?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陆青泽抱着盒子?躲到了?树后面。   他?靠着大树坐下,解开骨灰盒的带子?,把?盒子?拿了?出来?。   “出来?一下。”   盒子?锁扣打开,楚樾从盒子?里面飘了?出来?,现?了?形。   黑气化作实体,楚樾半跪在他?身前,抬起眼睛,看?向了?他?。   陆青泽拿起盒子?,把?盖子?盖上了?。   “不管是不是二皇子?,一会儿应该就有答案了?,到底谁是李无已。”陆青泽说,“以前的事可能很快就要有个结果?了?,所以我?想问你一件事。”   “殿下请说。”   “你……”   陆青泽正要开口,却突然卡了?壳。   楚樾虔诚地看?着他?——楚樾总是这样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真?诚,毫无芥蒂,脸上都?满是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的真?挚。   陆青泽顿了?顿,皱了?皱眉。   沉默片刻,他?问:“你……想怎么办?”   “当然是为殿下扫除一切……”   “不是说那个。”陆青泽说,“不是问你想怎么为我?做,我?是问你,想怎么为自己做。”   楚樾一愣。   他?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   陆青泽看?得出来?,于是心生苦涩。   “你要想想自己啊。”他?说,“阿樾,你之前说这次一切结束,你就要死。”   “我?知道,你活了?很长时间了?,你如果?要去死……如果?你想去死,死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话,我?也不会拦你。”   “可我?有私心,我?不想让你死。”   “我?……我?心疼你,不声不响的这么多年。”   “我?还是想,想让你平平安安地活一世?。”陆青泽说,“跟我?一起,当个普通人,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第52章 诡异 “那就是李无已!!”   楚樾没有回答。   他跪在陆青泽面?前, 听完陆青泽的最后一句话,他呆愣地沉默很久,然后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他说, “我……我只是,不?愿看殿下, 生生世?世?都逃不?出来。”   “一开始,只是真的恨, 真的不?甘心而已。”   “一个叛国臣,把?殿下放干了血,害死在高台上。本该风调雨顺的国家,被搞得国破人亡……殿下本该继承大统,殿下本来能是最好的皇帝……本来能,做个明君,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好好的一个人,却?被害得早逝,我什么都没护住……所?以即使往后十几辈子都搭上, 我也想?再做些什么。”   “殿下好那就?都好,我只是……单纯地, 这么想?而已。”   “我没想?过自己。”楚樾喃喃着说,“殿下的事还没结果,还没结束,我想?自己做什么呢。”   “时间的确很长了,我恨过,但是从没后悔过。”   陆青泽问他:“那你还想?活着吗?”   楚樾又沉默了一会儿。   陆青泽换了个问法:“还想?嫁给我吗?”   千年前, 姜国师说祁昭二十岁才能婚娶,于是楚樾就?一直等?他二十岁。   太?子祁昭二十岁生辰前七十四日,衡国遭破。   楚樾没等?来与太?子成亲, 等?了两千年都没等?来。   陆青泽看见他的手猛地攥紧了,攥得十分用力,几乎阵阵发抖。   陆青泽释然一笑:“你果然还想?嫁我啊。”   楚樾抬了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眸子,望着手边拂动的杂草沉默。   他又沉默了很久。   他起身来,抱住了陆青泽。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他。   他把?陆青泽抱得很紧,可怀中的温度却?冷得发冰。   “国师说。”   楚樾在他耳边开口,一字一字的气息都呼在陆青泽耳边,“国师说……不?可能了。”   “把?自己炼成鬼,就?没有轮回的可能,也没有来生。”   “死后魂飞魄散,不?存在于世?间,永远是个活死人……不?可能再安安稳稳过一生的。”   “殿下想?让我平平安安地活一世?,我又怎么不?想?呢。”   “殿下这次看见了我,对我还和从前一样……我又怎么不?会想?,想?再活一次呢。”   他越说声音越哑,语气里透着苦涩。   陆青泽想?起战役告捷时,那个跪在高台上抱起尸体,一言不?发的身影。   他抱住楚樾冷冰冰的身体。   “我会想?办法的,”他说,语气带着坚定,“我会想?办法的。”   “我……阿樾,”陆青泽顿了顿,“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我不?想?送你走?,也不?想?赶你走?……千年前的事都是千年前的了,早该结束了……等?结束了,我就?想?跟你一直……”   “……你,愿意吗?”   楚樾的脑袋埋在他肩窝里,陆青泽感到他点?了点?头。   陆青泽长出一口气。   “那好,”他说,“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   中午时分,陆青泽抱着骨灰盒,回到了赵公公的家里。   楚樾已经又回到了盒子里面?。   陆青泽一进屋子,就?闻到一股很香的饭味儿——每天都是这样,赵公公家的老婆婆每次都会做很好吃的饭菜,但每次吃到嘴里都冷得没什么味儿。   见到陆青泽回来,老婆婆就?热情地拉着他坐下,叫他吃饭。   赵公公没在屋子里,但陆青泽刚坐下,他就?佝偻着腰从屋外回来了。   老太?太?也招呼他坐下。   老太?太?去盛了饭来,坐下吃饭。   饭桌上,老太?太?随口和赵公公聊了起来。   “那群干新闻的,一大早又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老太?太?说,“哎,听说昨晚又闹鬼了,那群新闻的真不?怕死啊,追着个飘着的白衣服到处跑,听说还真给拍到了。”   一听这话,陆青泽一皱眉。   拍到了白衣服?   该不?会拍到李无已了吧。   陆青泽动摇了一瞬,有一瞬间想?去找一下祁烽。可一转眼,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去找祁烽要来照片,又不?能改变什么。他拍的照片也不?一定拍到了李无已的正脸,再说就?算拍到正脸,也有可能会像楚樾第一次来找他时那样,半张脸都是漆黑的鬼气,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陆青泽端起汤喝了一口,凉得牙齿打颤了下。   “说起来,小?兄弟,”赵公公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等?电话啊。”陆青泽保持自己的说辞。   “不?不?,我是说,你能猜到接下来你们市里会怎么做吗?”   “这个不?太?好说。”陆青泽哈哈笑了声,“如果知?道了怎么回事,就?到时候再说嘛。”   “怎么这么不?确定啊,你们市里也太不让人放心了。”   赵公公很不?满意,陆青泽对他又笑了笑,好声好气地:“别生气啊您,确实得让上面?先商量商量。这科学现代,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件闹鬼的事儿,也是前所?未闻。”   “这倒也是。”赵公公嘟囔。   “殿下。”   耳边突然传来楚樾的声音,陆青泽吓了一跳,筷子哆嗦了一下。   饭桌上,老婆婆责怪起了赵公公:“你没事问人家小?孩那么多干什么,吃你的饭得了!”   赵公公又撅起嘴:“我就?问两句嘛。”   说罢,赵公公又说:“哦对,你这个盒子,吃饭的时候就?放到一边去嘛,我家里又没人会偷你的。”   陆青泽摇摇头:“不?啦,我也知?道您不?会偷的,但这个东西很重要,不?能离手。”   “有那么重要啊?”   陆青泽点?点?头。   赵公公唏嘘地多瞧了那盒子两眼:“真看不?出来。”   “你个糟老头子,能看出来什么。”   老太?太?边说着,边跟他拌起嘴来。   趁着这老两口子聊得“火热”,陆青泽往旁偏了偏脑袋,示意楚樾他在听。   楚樾说:“这个村子,似乎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陆青泽拧了拧眉,没开口。   楚樾知?道他不?方便?开口,就?把?话说了下来:“李无已的气息太?浓了。虽说他在这里做了很多祸害事,是理所?应当的,但浓到这个地步,有些奇怪。”   “还有这个屋子,也有一种异样感。”   “我说不?清是什么异样感,但就?是……奇怪。”楚樾说,“殿下别再吃了,这屋子可能不?对。”   面?前的老两口还在拌嘴,陆青泽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饭碗。   饭还和平时没两样,一大碗白花花的米饭,虽然进嘴时凉得要命,但确实是好吃的。   这里奇怪,会是什么奇怪?   难道……   陆青泽多看了正在和老婆吵小?架的赵公公两眼,心里又觉得不?太?可能。   如果真是赵公公,那他有多少能下手的机会?怎么会没动手?   思索间,陆青泽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两个老人声音一顿,看向陆青泽的手机。   手机就?在桌子上,随着铃声而嗡嗡震动。   陆青泽定睛一看,来电话的是祁邕。   他对着两位老人笑笑,说了句抱歉,就?站起身来拿起手机,抱着盒子,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接起了电话。   “喂?”   他喂都没喂完,祁邕急匆匆地打断了他:“你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当然是还在村子里啊。”陆青泽说。   “我知?道!你现在身边有没有人!你见没见过赵远温!?”   赵远温就?是赵公公。   陆青泽诧异:“我见到了啊。”   “现在他在哪儿!?”   一听他这么着急,陆青泽心里咯噔一声。   他缓缓回过头。   刚刚还在饭桌上边拌嘴边吃饭的两个老人突然都不?动了。   两个人像两个活生生的死人偶,规规矩矩地收着手坐在桌前,手放在膝盖上,脸上仍然带着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而那笑容,此?刻僵硬而诡异,就?像是拉扯脸上的皮肉挤出来的笑。   桌前的两碗饭上,筷子直直地插在里面?,像给死人供的。   “祁昭!”   陆青泽不?回答,祁邕急得在电话另一头喊,“听见没有!祁昭!现在他在哪儿!?”   “……我,”陆青泽说,“我就?在他家里。”   电话那头寂静一瞬。   咆哮声接着袭来。   “跑!”   祁邕在电话另一端歇斯底里地喊,“那就?是李无已!快跑!!”    第53章 幻象 赵公公在把他往火堆里推。   赵公公就是李无已!?   绕是有心理准备,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陆青泽心中也起了?惊涛骇浪。   饭桌前的赵公公咧开了?嘴,嘴角硬生生咧到了?耳根去。   那张本就僵硬而诡异的笑?脸, 瞧着更加吓人了?,嘴角都被笑?意撕裂开, 淌出血珠来。   看到这张表情恐怖,完完全?全?就是个鬼的笑?脸, 陆青泽脑子里嗡的一声?。   记忆如惊涛骇浪,立即如海啸一般卷土重来,袭上心头。   阴暗潮湿的地牢,几盏搁置在牢外的寥寥灯火。   是他。   就是他。   陆青泽——祁昭想起来了?。   山林之中,他被敌军带走之后,被领进去的那个地牢里。   在再次被惨无人道地折磨过,他只能躺在地上,跟个破风箱一样张着大嘴竭力喘着嘶喝的气时,伴着不知何处滴答作响的滴水声?, 他来了?。   他穿着大红的正服,也是这样一张笑?意戏谑, 嘴角咧得几乎要嘴巴开裂的脸。   就是赵公公。   赵远温隔着牢笼,对?着他笑?,笑?声?回荡在地牢之中。   他就是叛国臣。   赵远温没死在宫里。   现在这个也根本不是李无已幻化的,更不是假的。   赵远温就是“李无已”。   陆青泽面?露惊悚,转身?握住身?后大门的门把,想要开门逃走。   赵远温突然蹭地站起来, 身?上轰然出现一股黑气,朝他冲来。   手中的骨灰盒碰地自己打开,黑色的鬼气同样轰然冲出。   黑气之中, 一道银枪铮铮杀去。   银**中赵远温。   赵远温却没被刺出血来,依然只有身?上衣物被贯穿,而身?体却立即化作白雾,消散而去,伴着一阵疯狂笑?声?。   楚樾从黑气之中化形出现,他一回身?,单手抓住陆青泽,一脚踢飞大门,抓着他就往外跑。   陆青泽连滚带爬地跟着他跑,抓着手机大叫:“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赵公公!?他不是照顾我长大的吗!?他不应该是死在宫里了?吗!老二那儿到底怎么说的!?”   陆青泽前世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赵远温没说他为什么没死在宫里。   “他是李无已的后代之一!”祁邕说,“我早该想到的,根本不止一个李无已!”   “?你在说什么!说中文啊!”   “当?年从流放之地带回来的李无已的孩子,就有好几个!”祁邕说,“如果家中后代繁衍,那一两代里,兄弟姐妹同气连枝的话?,就会有好几个李家的孩子在朝廷里!”   “叛国这么大的事,就算有二皇子在宫里,那也不能保证他们能一路顺顺利利地杀进重宫!”   陆青泽明白了?。   能一举将大国杀帝,一夜就打得国破家亡,让皇家只剩一个二皇子,那么这一条线上需要的人脉,可不仅仅是一个重臣,和一个皇子。   若要不被人所知地造一条能从京外直通重宫的路,能打通这条大路的人手,得需要好几个官职。   不但是京中京外需要打通,若要能立刻控制住皇宫,宫中更需要有一条松懈的路——松懈得能让他们进攻之后顺利地大杀四?方,无人能挡的路。   二皇子若亲自如此?安排下去,到时候要是有一两个大难不死能跑出来的宫人,他就会露馅。   他需要有人代劳,更需要……有人能盯着太子,把太子往火坑里面?推。   不然,若是太子能活着出去,二皇子根本就上不了?位。   所以是赵公公。   赵公公是平乐殿的太监,想在宫里安排事务,易如反掌。   太子祁昭往外跑的路,也是赵公公送去的。   赵公公根本不是送他出宫,赵公公是推着他往自己造好的路上去。   赵公公在把他往火堆里推。   而这份残害,转世后的太子祁昭却以为是恩情。   陆青泽突然有点?想吐。   当?年的一切,都是赵远温计算好的。   他把祁昭送进北门,让他往皇帝那边去,然后假死。   他知道皇帝那时会安排他往北门去……李无已曾是国师,底下的孩子一定?个顶个的也都会些玄的,算也算的出来。   “他们早就想叛国了?,早就想把大衡毁掉,也一早就盯上太子,所以他才会去当?了?你的贴身?太监!”   “一个是赵远温,另一个是朝中太尉,还有个御林军的副统领!”   “这三人在京里一早就埋了?路,给?敌军铺好了?路,所以大衡才能一夜覆灭!”   “覆灭后,赵远温就杀了?其余的兄弟姐妹,只留下了?自己一个……二皇子也默许了?他这样做,毕竟上岸第一剑,最先?砍的就是身?边的心腹!”   “许多人都如此?,陪你走过来的,最是知道你的软肋!日后若是对你起杀心,他们最是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杀得最绝的!”   “陪他叛国的人太多,一个个防着费心费力,倒不如由着赵远温全杀了?!这样,需要防着的就只剩下赵远温,而赵远温杀了人的把柄也落在自己手里了?!”   陆青泽莫名其妙:“可赵公公为什么要杀兄弟姐妹!?”   “鬼知道!多半是那些兄弟姐妹和他意见不合,或者因为什么反目成仇了?!”祁邕道,“你管他呢,你也不是没害过你弟弟!很难理解吗你!”   “那也比不过你亲手把太子皇哥杀了?!”陆青泽气不过地反击了?句,“之后呢!?把其余兄弟姐妹杀了?以后,他就想让自己长生,所以才有了?之后的那些事!?”   “恐怕是!”祁邕说,“就算是兄弟姐妹都想叛国,但也会各怀鬼胎!恐怕赵远温是个疯子,除了?叛国就想让自己长生,让大衡天子这一脉永远受他诅咒,被他吸血!”   “意见不合出了?分歧,就动手了?吧!”   “也就是说,叛国臣有好几个,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叛国臣杀了?叛国臣,最后把自己做成了?鬼!”祁邕喊,“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村子里啊!我在跑啊!不然还会在干什么——噗!”   话?没说完,楚樾突然停了?下来。   陆青泽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楚樾一身?邦邦硬的战甲,陆青泽一撞上去,立马感觉鼻子痛得都凹陷下去,两眼飙泪眼冒金星,有什么东西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楚樾回身?一看,吓得脸都青了?,赶忙抹掉他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手帕来,递给?陆青泽,让他擦擦脸上的血。   “抱歉殿下,”他边说着,边抻长脖子往后看了?看,松了?口气,“总之是离远了?,现在应该安全?。”   陆青泽用他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血,然后就抵住鼻子,开口说话?时,声?音都发闷:“话?说我们跑什么?”   他边说边回头,视线尽头里已经没有了?赵公公家的房子。   这一回头,陆青泽突然发现不太对?。   视野里,没有房子。   一个都没有。   薄雾笼罩田野,四?野茫茫间,两侧的路外只有疯长的杂草。   绿色蔓延至天边。   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原本在这村子里林立的矮房子,竟然一个都没有了?。   四?周安宁雾起,一切都很不真实。   “这是……”   “全?是幻境。”楚樾见他迷茫,开口说,“殿下,打从你迈进这村子里的那一刻,看见的就全?是李无已的幻境了?。”   “诶?”   “这一整个村子,都是他为你造的假象。”楚樾说,“这里虽然是真正的竹子村,但他在这里做了?一个‘里世界’。”   “我们现在就在里世界里。殿下可以理解为,这里是与外界完全?隔绝,是李无已为了?困住您而造的假的世界。”   “从头到尾,殿下看见的一切,甚至交谈过的村民,都是假的。”   ……怪不得出了?人命都没看见警察来,是李无已这个造物主做不出来吧。   楚樾继续:“但这里还有我的坟墓。因为我的衣冠冢是父亲造的,下面?还埋葬着您的尸骨,当?时埋葬时还由国师做过法?,所以那里没有被掩埋在里世界之外。”   “又因为有姜国师的旧法?,所以李无已的幻象无法?覆盖一切,您也还能和陛下联系。”   陆青泽撇了?撇嘴:“能阻挡幻象,却不能阻挡他给?你用邪术啊?”   楚樾干笑?两声?:“邪术毕竟特殊,姜国师再厉害,也已经过了?两千年了?……还能抵得住幻象,已经算是厉害了?。”   那倒也是。   陆青泽禁不住有些怀疑眼前这个楚樾是不是也是幻象。   他多看了?楚樾两眼。   楚樾也看着他,神色淡然平静,看着他时嘴角含笑?。   和平时一样。   楚樾应该不是幻象。他若是李无已的幻象,刚刚就没必要拉着他跑。   陆青泽心中的疑虑很快打消。   “祁昭!”   电话?里传出叫喊的声?音,陆青泽才想起来电话?里还有个爹。   他把电话?拿起来:“我活着呢。”   祁邕松了?口气:“跑出来了??”   “对?,刚跑出来。”陆青泽捂着流血的鼻子,回头看了?看身?后,又不解地看向?楚樾,“话?说我们跑什么,他不是打不过你的吗?”   “不跑的话?,很危险。”楚樾说,“那幢房子是他的幻象,并且门窗都紧闭,是一个封禁状态。”   “那恐怕是个阵法?,四?方封禁的法?阵不受外界影响,功力会更大,会很危险。如果一直留在那里,恐怕会有再中一层幻术的风险。”   “若是往常,当?然是不怕的,他的幻术碍不到我什么事。可邪术刚散,我根基不太稳……殿下可以理解为,我烧病刚好,如果出门吹到了?大风,就很大可能会中招病倒。但如果是平时没病的时候,当?然是怎么挨风吹都是没事的。”   陆青泽立刻理解了?。   楚樾真是个很会打比喻的人。   “知道了?。”陆青泽说,“可现在事情比较麻烦……我们现在在哪里?这里安全?吗?逃出幻术去了?没有?”   “幻象不是很容易就能破掉的,现在应当?是还没出去。”楚樾说,“想要出去,还得找到阵眼。”   “找到阵眼,就能破阵?”   楚樾点?点?头。   “但既然逃了?出来,现在暂时就没有危险了?。”楚樾说,“只不过在幻象里,李无已会一直出招,他会想要殿下单独落进自己手里。”   “一旦殿下落单了?,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所以,请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我。”   “不论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请不要松手。”   楚樾拉起了?他的手,紧紧握住。   他神色坚定?,眼睛里还有不甘。   “我也不会松手的。”楚樾说。   陆青泽知道,他又想起之前的事了?。   陆青泽便?笑?了?笑?,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不松手。”   陆青泽也握紧了?手,捏了?捏楚樾坚硬宽厚的手掌。倒不愧是行军人的手,指间并不细腻,反倒尽是长满老茧的粗糙,那是他常年握枪留下的。   像一把历经风雪的利刃,陆青泽还挺喜欢。趁着拉住手,他光明正大地摩挲着楚樾的手,在他手心里蛄蛹着自己的手,到处乱摸。   楚樾本来还皱着眉,警惕地看着四?周,眼睛里一片杀意凛凛。   可一感受到陆青泽在乱摸,他就无奈地松懈下表情,哭笑?不得道:“殿下别乱动。”   陆青泽啪地把电话?静音了?:“摸两下咋了?,亲都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不该干的事儿一件都没少干,摸一摸也是应该的。”   楚樾低声?下气地软着脾气,顺着他来:“好吧,好吧,听殿下的。”   陆青泽朝他扬脸一笑?,露出一个非常开朗的笑?容。   然后他重新打开电话?的扬声?器:“对?了?,还有件事,祁烽也在这儿。”   祁邕在对?面?:“我操。”   真是个万能的语气词。   陆青泽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他摩挲着手机:“刚刚楚樾跟我说,现在李无已在这里做了?幻象。我虽然是从他家里跑了?,但还没跑出去,这个村子被赵远温下咒了?。不知道祁烽是不是也是他做的咒……”   “大概不是,”楚樾说,“殿下都已经进村了?,他没有那个必要做一个二皇子出来。”   祁邕也说了?差不多的话?:“大概不是,他没必要做这么多余的事。”   “那那个二皇子是?”   “或许真的是二皇子的转世,”楚樾说,“不知道他想要二皇子做什么。”    第54章 吴廷 二皇子刚刚好像在嚎   祁烽——202X的今天, 他叫吴廷。   吴廷今年二十七岁,毕业于?U市的某二本大学,新闻系。   学历中等, 现在?在?天海社工作。每月工资还行,父母健在?, 家庭小康,没啥背景, 普通新闻工作者,比较没良心,最喜欢在?报道里适当的添油加醋一点儿东西,给自己平淡的生活来点儿刺激。   经常有人发短信痛骂他是个无良媒体,可那又怎么样?良心又不能当饭吃。   竹子村的灵异新闻的素材已经拍的差不多了?,吴廷和他的团队拍到了?很多灵异照片。   吴廷很满意。   又是一天晌午,这半天儿下来,他们没什么收获。   他们住在?村民家里。   付给村民一些?住宿费,这里的老头老太太就会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家里来。   吃过午饭, 老太太收拾起了?碗筷。   饭依旧是冷的,比较难以下咽, 不过早上开始大家就都外出取材了?,到了?中午当然都饿了?,还是把?桌子上的冷饭吃了?个七七八八。   吃过午饭,吴廷脱掉鞋,躺在?破旧的沙发上,拿着自己的相机, 抖着腿,摁着相机上的按键,查看相机里的相片。   女记者方圆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 愁眉不展地在?手掌那么大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今天上午什么都没拍到啊……”她忧愁地用笔尖点着本子,“这怎么办?”   “没拍到就没拍到呗,反正昨晚我们拍到了?很多。”   吴廷哼哼笑?了?两声,继续点着手中的相机。   相机一张一张地往前翻去。   突然,今早拍下的青天白日的景色一转直下,下一张照片变成了?漆黑的黑夜。   闪光灯将画面中央照成白昼,一抹虚白的虚影出现在?镜头里。   那是一件白衣,就那么很不科学地飘在?空中。   白衣似乎没想到会被拍到,好像是想向旁边逃走,在?空中留下的是一抹惊慌的残影。   吴廷很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捧着相机,欣赏着这张照片:“昨晚不负我们通宵在?村子里到处取材,拍到了?很多照片了?,素材早都集齐了?。”   他边说?边往前面又摁了?两下,不同的场景下,他拍到许多各式各样的鬼影。   闪光灯照不亮的路尽头,一片黑暗里,有一个人影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镜头看;树后躲着的小女孩,和坟墓上漂浮的透明人形……   真是可怕。   吴廷心里想着,嘴上却笑?着。   方圆站起来,走到沙发旁边去,蹲了?下来,跟他一起看相机里的相片。   吴廷还在?翻看相片。   翻着翻着,他翻到了?昨天白天的照片。   那个抱着骨灰盒的青年,和他身上趴着的鬼影。   吴廷嘴角一抽。   “啊,这个,”方圆说?,“说?起来,老吴你不是说?要找这人单独聊聊,录音当素材吗?”   吴廷啧了?一声:“他不上钩。妈的,臭傻逼。”   “还挺精。”方圆说?,“他这个盒子到底是啥啊,你把?盒子偷过来,咱们打开看看也行啊。”   “偷不过来啊,我又不是小偷。”吴廷说?。   方圆嫌弃地睨他一眼?:“你真没用。”   “你少废话,有本事你自己去偷。”   方圆哼哼两声,不作回答,把?手上本子往怀里一塞:“我帮忙洗碗去了?。”   “去吧。”   方圆走了?,出了?门去叫了?两声老太太,俩人就笑?呵呵地攀谈起来。   沙发就在?门边,门外就是前院。   这屋子里的老太太是在?前院里洗碗的,方圆过去之后,俩人就边洗碗边聊天。   女人真是多话,聊天又没什么营养,只会聊那些?屁用没有的家长里短。   吴廷皱着眉,暗暗在?心里嘟囔。   【贤妃呢。】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声音,吴廷一愣。   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可吴廷却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   【贤妃,殿下不管了?吗。】   【贤妃可还在?冷宫里。】   啥贤妃?   谁是贤妃?   哪个贤妃?   OO传的?   OO传没有贤妃啊?   吴廷正懵逼,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听见自己冷笑?一声。   【你不说?我都忘了?。】   【去安排宫人把?冷宫的门锁死。等他们进来,就派两个人过去,把?那儿烧了?吧。】   【锁紧一点。】   一开始说?话询问贤妃的那道声音沉默片刻,应声说?:【嗻。】   吴廷腾地坐了起来。   他两眼懵逼,打量四?周。   四?周没人,只有门外的谈笑?声和洗碗的窸窣声传进来。   身后的房间里,负责摄影的老王在?倒腾他的设备。   似乎是哪个设备出了问题,老王骂了?两句老爹。   他骂骂咧咧地操作着,房间里传出一阵喀拉喀拉响。   岁月静好,安静祥和。   耳边安静了?下来,一切安宁极了?,仿佛刚刚耳边响起的一切声音,只是吴廷的幻听。   吴廷便以为自己真是幻听了?,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昨晚都没睡,今早就又出去拍素材了?,他一定是太困了?,脑子熬出了?问题。   【杀了?太子。】   他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吴廷一个激灵,被烫了?屁股似的腾地站了?起来,紧张地望向两侧,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   四?周还是那样安宁,前院的洗碗声和身后房间的抱怨声没有停下。   可耳边仍然在?传来声音。   【太子必须要死。只要他活着,底下那些?蠢货就不会认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阴冷,【赵远温,我供着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   【我不管你是需要他还是怎么样,必须要把?那混账从宫里弄走。在?我登位前,杀了?他。】   【别让他再活着出现在?我面前。】   【很好解决,楚樾赶不回来的。】   【只要他死了?,下一个皇帝就是我。】   吴廷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好像不是幻听。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仿佛有灼热高昂的火在?身体里烧,他莫名热血沸腾;又仿佛有块冰压在?心上,他的心底一片阴凉的森然,冷静非常。   他感觉自己在?盘算什么,好像在?下一盘大棋——可这些?感觉都太抽象,他只是感觉而已,并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的用意,以及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浮现在?耳边的话也都太莫名其妙,跟古代剧似的。   坏了?,不会是脑子出问题了?吧。   吴廷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了?。   他转身瞧瞧两边,思索片刻,叫了?声:“老王?”   里屋传来声音:“啊?”   “你听见谁说?话没有?”   “啥?你说?方圆?她不是刚出去帮忙洗碗了?吗?不是在?门外跟老太太聊天吗?”   老王没听到。   吴廷便说?了?句:“是哈,没事了?。”   吴廷抬手摸摸后脖颈子,有些?发愁。   他好像精神真出问题了?。   正在?思索着要不要赶紧撤退,回去找家精神病院看看的时候,沙发上传出一阵音乐铃声。   吴廷回头一看,是他的手机在?沙发上嗡嗡地振动,响着铃声。   有人给他打了?电话。   吴廷拿起来一看,手机界面上的来电显示上,来电人是方圆。   我靠,神经病啊。   人就在?外头院子里,喊一嗓子不就行了?,打电话干嘛?   吴廷刚刚幻听,这会儿心里紧张又发愁,头都开始疼了?,方圆还给他闹这一出——吴廷心里火大,气?得抓起手机就往门外走,想拿着手机去兴师问罪,骂她一顿。   可不知道是刚刚的幻听让他太紧张,还是熬夜真的太伤人,吴廷抓起手机走了?两步,就手里一滑,手机啪嗒掉到了?地上。   吴廷更生气?了?,他嘟嘟囔囔地骂了?句老爹,伸手去拿。   他眼?前突然一花,身子一歪,好悬没跪到地上。   歪斜间,他手也一歪,误触到了?接听键。   方圆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喂?老吴?”   “干嘛!”吴廷没好气?,“你有病吧,就几步的距离还打电话,脑子被门挤了??”   “哈?你才?有病吧?”方圆在?电话对面莫名其妙,“你都旷工两天没来了?,我才?给你打个电话问问的好不好?老板都说?了?,你再不来就要扣你钱了?!”   吴廷听得更莫名其妙:“我什么——”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突然从门外传来。   是方圆的笑?声。   吴廷突然不说?话了?。   冷汗蹭地冒了?一后背。   电话里没传来方圆的笑?声。   电话里也没有那个老太太的声音。   他几乎不敢抬头看了?。   也是在?这时候,吴廷突然反应过来……这个电话打过来时,电话对面的方圆开口说?话时,外面的方圆……没有说?一样的话。   外面的方圆,在?和老太太聊天。   还在?聊那些?没有营养的,家长里短。   那电话里的方圆是谁?   如?果电话里的方圆是真的,那外面的方圆是谁?   吴廷几乎无法?呼吸。   里屋的老王没听见他讲电话,还在?里屋骂爹,他的设备还是安不好。   听见他的声音,吴廷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要去找老王说?这件事。   至少还有老王!   老王跟他在?同一个屋子里,老王还能跟他同生共死——   “跟谁讲电话呢?”   手机里,方圆打来的电话里,传来老王的声音。   “小吴啊?”电话里的老王嚼着口香糖,砸吧着嘴说?,“那问问他啥时候能来公司,我们还得商量一下去竹子村拍素材的行程。”   吴廷如?坠冰窟。   他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动都不敢动,也无法?动。   他浑身抖个不停。   吴廷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因?为恐惧,浑身上下都跟灌了?铅一样沉,怎么都动不了?了?。   冷汗如?淋雨似的淌下来。   方圆还在?电话里不停抱怨,吴廷却一个音儿都发不出来。   好半天,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地问:“你们……不是,不是……就在?竹子村吗?”   “哈?说?什么呢你,我们在?公司好不好。”方圆说?,“傻了?啊,上周不是说?警察还要调查那一片,现在?去的都是报道案件的记者啊。我们要拍灵异的,得等警察取证调查完了?再说?,还得等消息呢。”   吴廷手一松,手机再次啪嗒掉到地上。   他手抖得握不住手机了?。   掉在?地上的手机界面亮起,方圆还在?电话里嚷嚷:“吴廷!你要装傻装无辜随便你,但能不能别找些?这么烂的借口啊?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报道灵异事件的小组,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能不能别搞特殊……”   方圆又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吴廷却半个字都听不到。   他半个上身都被冷汗浸湿,脑子里嗡嗡作响。   忽然,他感觉身边有些?异样。   他抬头,忽然发觉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静了?下来。   四?周安静得恐怖。   外面的洗碗声、谈笑?声,身后房间里的抱怨声和窸窣声,突然都不见了?。   安静的吓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吴廷一个活人。   明明没人伸手去碰,可叽叽喳喳的电话突然被摁下挂断,方圆的声音如?同突然被摁掉关闭的收音机,突兀地消失而去。   于?是整个空间变得死寂。   冷汗从脸上淌下来,大颗大颗地落到地上。   吴廷被恐惧压得越发无法?动弹,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   吱呀。   伴着吱呀一声响,面前,通完前院的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个小孩——不,一团小孩人形的血肉团从门后挤了?进来。   它没有皮,浑身上下都是血和肉。   它血淋淋地,向吴廷露出一笑?。   “过来玩呀。”   它说?,声音稚嫩,天真无比。   吴廷大脑一白。   他终于?挣脱鬼压床似的压着他的恐惧,一声惨叫从喉咙里爆出来——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远处,两百米开外,泥路旁的草地里。   楚樾听到了?什么,回头望去。   一片薄雾的远方,什么也看不着。   ……好像听到了?什么很熟悉的声音。   “殿下,”楚樾说?,“刚刚二皇子好像在?嚎。”   “啊?他嚎什么……哦!有了?!”   楚樾回过头。   他此?刻正站在?陆青泽身边警戒,而陆青泽正弯腰在?草地里搜寻着什么。   两人现在?站在?路边的田野草丛中,草丛里是一片乱葬岗。坟墓横七竖八歪歪斜斜地胡乱伫立,坟堆土包更是此?起彼伏。   这里是赵远温“曾经”的家。   之前,那个灰矮的小破房子就在?这里。   陆青泽说?他的包忘在?这儿了?,想回来看看还有没有。   楚樾带着他一回来,就看见这儿已经变成了?一座乱葬岗。   乱葬岗里就算冒出什么东西来,楚樾也对付得了?,所以他就带着陆青泽下来了?,看看草丛里有没有太子殿下要找的包。   陆青泽找到了?。   长得茂盛的杂草丛中,陆青泽一把?揪起自己背来的背包。   背包沾满了?杂草碎屑,还有泥土污渍。   陆青泽把?包拍干净。   这个包里装着他采买来的、他觉得非常有用的一些?东西。   比如?防狼喷雾。   比如?他听祁邕的话,下车之后买来的斧头和刀。   但显然,人被吓傻的时候是想不起来自己有刀的。   比如?刚才?。   刚才?包虽然也不在?他手上,他没空拿刀——但陆青泽还是决定要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面对赵公公不能那么一吓就懵逼。   陆青泽打开包翻了?翻,没少什么东西。   他就把?包又合上,看向楚樾:“你刚说?什么?”   “我说?,二皇子刚刚好像在?嚎。”   楚樾伸出手,陆青泽也把?手放在?他手心里。   楚樾拉着他说?:“听起来叫得很惨,殿下。”   陆青泽面不改色地:“死了??”   “不知道。”   “最好死了?。”   “确实。”    第55章 出现 二皇子连滚带爬地在往他这里冲刺……   包找到了?, 楚樾就拉着?陆青泽走出?草丛,回到路上。   村路上依然空旷,四周吹着?轻柔的风。   陆青泽从包里?掏出?来一个斧头, 跟着?他走了?上来。   他声音闷闷:“接下来怎么办?”   之所以?声音闷,原因是他鼻子里?堵着?两团纸。   是之前撞到楚樾的战甲时流了?鼻血, 他就揪了?两团纸下来,塞进鼻子里?止血的。   楚樾看向他。   陆青泽问完话就乖兮兮地站在原地, 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等他回答。   陆青泽说话声音闷,比他矮一头,这样低头看他,楚樾总觉得他像只什么小动物,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小动物。   “得去找找李无已的阵眼,”楚樾说,“找到阵眼,破了?阵, 之后才能从长?计议。”   陆青泽心说也是。   “去哪儿找?”   “这个不一定,毕竟这是他的幻境。”楚樾说, “阵眼不一定在哪儿,但藏不起来的,不会被他的幻术隐藏,只要找就能找得到。”   “行?,那去找吧。”   “要找的话,就会深入幻境, 李无已一定会找机会偷袭殿下。”楚樾说,“所以?殿下千万别松手。”   “放心,不松手。”陆青泽把他攥紧了?, 又把他的手抬起来看了?看,突然语气真诚地夸了?句,“你?手真好?看。”   楚樾失笑了?声:“殿下别逗我玩了?。那……去找?”   “走啊。”   楚樾便带着?陆青泽往村子里?走。   村路静谧,还是白天,路上却没有一个人影。   陆青泽走在路上,闲着?也是闲着?,开始玩起了?手里?的斧头,把它?握在手里?转圈玩。   他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草,又想起了?赵公公。   很奇怪,知道?了?叛国贼是谁,他心里?居然没什么波澜。   可能是过了?两千年了?,时间抚平了?一切;也可能是走在身旁的人已经帮他报了?仇,所以?陆青泽心里?没什么不甘心了?。   他只是唏嘘而已。   比起恨赵远温,他这会儿居然更担心楚樾。   想着?,陆青泽偏过脑袋,视线从一旁的草地上移到身旁拉着?他走路的人脸上。   楚樾警惕四周,脸色冷漠警惕地四处打量——一不和他说话,开始护卫他左右以?后,楚樾就是这样的。   就只有和陆青泽说话的时候,才看起来温文有礼。   楚樾这几年受了?很多摧残了?,脸型瘦削,陆青泽看得心疼。   陆青泽很清晰地感觉到了?。   比起被赵公公背叛的痛心,他居然更心疼在那之后跟赵公公打了?这么多年的楚樾。   他一死而去,倒是走得痛快。   可楚樾一直没走。   太子死去,他得是抱着?什么心情,和曾经是贴身照顾太子的宫人打的?   太子的仇是他报的,他最后也没救下太子。   陆青泽突然就想,这么多年,楚樾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或许是他盯着?楚樾的目光太直白了?,让楚樾感觉到了?什么。   楚樾忽然转过头来,跟他四目相?对。   两人视线相?撞。   楚樾向他歪歪脑袋:“怎么了??”   “没,”陆青泽半点?儿不尴尬,转着?手里?的斧头说,“我就是在想,你?看起来好?平静啊。”   “?”   楚樾一脸迷茫,看起来没明白。   “赵远温是李无已的事,你?不是也忘了?来着?吗?”陆青泽说,“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你?应该也想起来了?吧?可是你?看起来却没什么反应。”   “我倒不是怪你?,我就是在想……是这么多年里?经历过多少?事,现在才能对这件事这么平静。”   “你?以?前啊,看起来老实,其实脾气很暴的。从前一说谁对我不好?,你?马上就要去找人家,脸黑得像要去把人家脑袋砍了?,回来献给我。”   “可现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以?前看过一本书,那书上说,人被伤习惯了?,麻木了?,再手上就不会有什么反应了?。”   “我是真心疼你?,”陆青泽轻声说,“习惯还真是个很可怕的事啊。”   他这样感叹着?,眼睛里?流过几丝哀戚怅然的唏嘘。   楚樾看着?他那双看向远方的眼睛,没有回答,也转头看向远方。   沉默很久,楚樾说:“为了?殿下的话,我心甘情愿。”   陆青泽愣了?愣,无可奈何地笑了?声。   “真会说话。”   村路两侧杂草摇摇,风从路前方吹过来。   虽然环境诡异,但不得不说,如果只是来散步的话,这条路确实很不错。   路途安静,风声习习,半个活人都没有。   陆青泽拉着?楚樾的手,突然很想感慨,如果抛下他此刻性命被人盯着的事,他俩现在这样散步也算岁月静好?。   ——静好的岁月突然被一声惨叫打断了?。   “我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撕心裂肺得像刚见了?鬼。   声音很耳熟,陆青泽抬头一看,看见二皇子连滚带爬地在往他这里?冲刺。   陆青泽:“……”   “殿下,”楚樾在他身边说,“是二皇子。”   “我看出?来了?。”   吴廷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原本鲜亮的一身衣服这会儿浑身上下全是泥土,肩膀上还挂着?树叶子,裤管子被划拉了?好?几道?口子出?来,脸上的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看起来真是灾难。   远远地看见陆青泽,吴廷那张脸上出?现了?狂喜之色。   他跑的更快了?,然后冲过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兄弟!是你?也好?!!是个活人就好?啊!!!”   陆青泽差点?儿没吐。   他抬腿就把吴廷踹了?出?去。   这一脚下了?死脚,正?中吴廷肚子。   吴廷嗷一嗓子,碰地跪到地上,捂着?肚子,沉沉倒了?下去。   他嘴里?气若游丝地哀嚎起来。   “干什么玩意儿,冲上来抱着?别人不撒手。”   陆青泽嫌弃地拍拍身上,甚至从兜里?掏出?瓶香水小样摇了?两下,喷在身上。   ……他真的很嫌弃。   楚樾想。   吴廷被他一脚踹得满头冷汗。   他在地上深呼吸了?几下,颤抖地抬起头:“你?也太狠了?吧……不就抱了?一下吗……”   “别人抱没关系,你?不行?。”陆青泽凉凉道?,“别脏了?我。”   吴廷眉头一抽,深深皱起,眼里?有怨毒一闪而过,看起来很想冲上来打他。   “刚刚有杀意。”楚樾说,“殿下小心,他又想杀你?了?。”   “现在法治社?会,不至于。”陆青泽嘟囔了?声。   他声音很低,是和身边的楚樾说的。   地上跪着?的吴廷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青泽说,“你?着?急忙慌地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也是这里?的,你?不知——你?不会也是个鬼吧!?”   吴廷突然如梦初醒,他一个猛子跳了?起来,一脸恐惧地捂着?肚子连连后退。   跟活见鬼了?似的。   站在他恐惧的目光里?,陆青泽一阵无语。   他刚想张嘴否认,可心里?突然又响起嘲讽的声音。   那声音说:他也知道?你?应该是个鬼?   一句话,就让他突然想起两千年前。   陆青泽发觉自己好?像真该是个鬼。   眼前这混球烧了?皇宫,害死帝后,最后还纵容赵远温把他祁昭钉死在生生世世都出?不来的血阵里?。   他把他害得万劫不复,要不是楚樾,都要让他一个太子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当然该是个鬼了?。   想着?,陆青泽冷笑一声:“你?猜我是不是个鬼。”   他目光嘲讽,楚樾一皱眉,眼里?涌起心疼来。   吴廷显然被他吓着?了?,又惨叫一嗓子,回头就往刚才来时的方向跑。   陆青泽嗤笑一声。   他感到楚樾握紧他的手。他抬头,果不其然地对上他心疼的眼神。   陆青泽朝他释然一笑,手指弯了?弯,点?点?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   吴廷突然在不远处爆发出?更惨烈的惨叫。   陆青泽抬头一看,就见他居然又跑了?回来,满脸飙泪。 ?这是抽什么风。   突然,陆青泽听见了?鬼叫声。   他往后定睛一看,看见吴廷身后居然跟过来了?一只白衣女鬼!   那鬼飘在空中,朝着?这边伸着?惨白鬼手,边从嘴里?发出?阵阵哀嚎,边朝他们逼近过来。   吴廷大叫:“兄弟!救我!!”   陆青泽不是很想救他,他翻了?个白眼。   他不想救,但吴廷已经冲过来了?。   他跑到陆青泽身前,伸手想抓住他,直接就把他往后一扔——他想把陆青泽扔到女鬼脸上,给自己当替死鬼。   可他还没碰到人,手腕上突然一疼,然后整个人天旋地转,居然反被扔到了?地上。   吴廷后脑狠狠着?地,脸又立刻被谁用劲儿一掰,狠狠往旁边一别。   他听见自己的颈骨发出?一声卡巴脆响,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做这一切的是楚樾。   吴廷过来抓陆青泽,楚樾就立刻出?了?手。   他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掰开,然后把人一个过肩摔摔到地上,顺手一掰他的脑袋让他气绝,回身又一枪捅死了?女鬼。   女鬼惨叫着?,在陆青泽面?前灰飞烟灭。   陆青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女鬼在面?前消散而去。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但陆青泽丝毫没被吓到。   这俩月里?,这种事儿太多了?。   他偏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吴廷。   吴廷已经昏了?。   楚樾收起手中长?枪,也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气绝的二皇子。   他抬头问:“殿下,怎么办?”   “不知道?。”陆青泽说,“但我现在在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第56章 阵眼 “就在你面前啊。”   二皇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一个问题。   他看起来的?确不像被造出来的?幻象,而赵远温也没?必要造一个二皇子?出来恶心他。   毕竟太子?祁昭打小就被当?做下一任皇帝培养,德智体美劳那叫一个全方位发展, 没?半点儿遗漏。   再加上他前世经历过灭国之灾,心理素质更加强大?, 一个二皇子?出现也不会让他ptsd然后心理战线全部崩溃,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   那二皇子?的?出现, 就是赵远温的?安排。   他安排这个干什么?   陆青泽走?到二皇子?身边,低下身去,手放在他鼻子?下面试了试。   还有呼吸,还行,没?死。   楚樾下手有分?寸的?,刚刚那声骨头错位的?卡巴声虽然听起来很响,但也只是让祁烽昏过去而已。   陆青泽开始验尸一样?在他身上翻翻找找。   “让二皇子?出现在这儿,李无已应该是需要他。”楚樾说,“把殿下困在幻象之中, 目的?是想?要夺走?殿下。为了再现法阵,他现在需要殿下这个祭品。”   “是啊。”陆青泽说, “李无已现在急着把我拐走?做法阵才对,那么现在安排出现的?所有东西,都该是为了让你?远离我……让这玩意?儿出现,只会让你?跟我跟得?越来越紧,绝不离开。”   “这不是反效果么,为什么要让他出现。”   陆青泽边嘟囔着, 边从他身上翻出来了两样?东西。   他的?相机和手机。   ……跑路都记得?带着手机。   陆青泽把手机拿出来,点了两下。   手机有密码,但也有指纹解锁。   陆青泽捞起吴廷的?右手, 抓着他的?大?拇指在屏幕上一按,顺利地打开了手机。   他打开通话记录,看见了“方圆”打来的?两条记录。   翻看的?间隙里,绿泡泡的?通知?栏又下来了两次,是有人给他发了消息。   很巧,发消息来的?人的?备注是方圆。   方圆,好像是那位女记者。   陆青泽把通知?栏拉下来,点开绿泡泡。   方圆给他发了很多很多信息,一眼望不到头。   陆青泽拉到今天的?第?一条消息。   方圆:【??你?突然挂我电话干嘛??】   方圆:【你?抽什么风啊,你?两天不来上班,我们去竹子?村的?计划定不下来,我实在没?办法才给你?打电话的?好不好】   方圆:【你?真是有病啊,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打这个破电话】   方圆:【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老吴,气死我了,问的?什么狗屎问题,还‘我们不是都去竹子?村了’?去你?妹啊】   方圆:【电话还打不通了,你?是有病不?下午要是再不来,你?爱找谁找谁去吧!我要叫王哥把你?踢出我们组!】   “看起来,那个记者是假的?。”   陆青泽得?出了结论。   楚樾蹲到他身边来,贴着他,也看了吴廷的?手机。   “这个姑娘给吴廷打了电话,说吴廷没?来上班,而她则在公司里?”楚樾说,“那就是说,一直以来跟在吴廷身边的?那些人,都是假的?。”   “对,应该都是李无已为了把他拉进幻象里,造出来的?幻影。”陆青泽说,“李无已为了把他带进这个幻境里,还做了很多他同事?的?幻影来骗他,真是用心良苦。”   “也就是说,他肯定是有什么用意?的?。为了对付殿下,二皇子?必须在场。”   的?确是这样?。   可到底是拿来做什么?   陆青泽盯着二皇子?昏死过去的?惨白大?脸,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手机突然在兜里嗡嗡地响起来。   是陆青泽自己的?手机。   他把吴廷的?手机交给楚樾,自己拿出兜里的?手机。   是祁邕。   陆青泽接了起来:“什么事??”   祁邕在对面开门见山:“我有个猜想?。这个猜想?蛮吓人的?,所以我刚刚又下去了一趟,确认了一下。很不幸,真的?被我猜中了。”   “你?猜什么了?”   “我猜啊,如果李无已是协助二皇子?的?叛国臣,那么二皇子?就一定会向着他,对吧?”   “对啊。”   “如果李无已真的?作为一个长生人被诛杀了,到时候如果去诛杀的?人把李无已逼急了,李无已把二皇子?通敌的?事?儿说出来,他这个皇帝就完蛋了。”祁邕说,“所以,即使是有人进言,他也依言做了墓陵,那墓陵也不会是真的?。”   “楚樾是战役胜利后将自己炼鬼的?,他很有可能是可以诛杀李无已的?,所以二皇子?更不能冒这个险。”   “他不会真的?做一个能让李无已死去的?牢笼。”祁邕说,“我刚刚进去看过,果然是这样?。”   “当?年他叫来为墓陵做法的?国师,做的法并不是让墓陵诛杀李无已。”   “而是让那个墓陵,保护李无已。”   陆青泽:“……”   “只要李无已进入那个墓陵,就能恢复灵力。”祁邕说,“所以,原先说的?那个弄死他的法子根本没用。”   “但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派人去赵远温的?墓那边了。说起来很不道德,但我找了道士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过去做法。”   “做什么法?”   “看看能不能将他封印。”祁邕说,“知?道是谁就很好弄了,这也是个活了千年的?恶鬼。以前不知?道到底是谁,做法都无法选中,才会被他一直牵着鼻子?走?的?。现在你?爹我知?道是谁了,你?看我不弄死他。”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陆青泽苦笑两声。   他想?了想?,二皇子?好像是把叛国贼的?墓陵迁回?了那人老家。   赵远温的?老家……以前好像是说在茶陵那边。   那离祁邕那边很远啊。   “过去要半天,做法又得?几天。”祁邕愁眉不展道,“那道长说,还得?过去先看看情况,再对症下药,所以做法的?天数不一定。在这期间,你?可别死那儿啊。”   “我尽量吧。”   陆青泽也说不准,于是这样?敷衍了一句。   一边敷衍祁邕,他一边抬起眼睛,看了眼楚樾。   楚樾果然在虔诚地望着他。   看着他这个眼神,陆青泽原本也郁闷的?脸上浮现几丝笑意?,忽然觉得?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正好楚樾转不了世,俩人一起魂飞魄散。   ——可这么一来又便宜李无已了,陆青泽又有些不爽。   把李无已脑袋砍了再死好了。   陆青泽这么打算着,一低眸,又看见地上昏死的?二皇子?。   “对了,”陆青泽对祁邕说,“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   “二皇子?的?事?儿。”陆青泽说,“现在他在我旁边。我现在这里情况很奇怪,明明被困住了,可幻境里看不见赵远温,也没?遇上几个鬼,但遇到了老二。他好像也是被赵远温叫进来的?,而且跟他一起来的?同事?也都是赵远温做的?假象。你?说赵远温为什么费这么大?劲儿叫他进来?”   祁邕在对面沉默。   “你?想?不明白吗。”祁邕说,“你?不是在找阵眼吗?”   “就在你?面前啊。”    第57章 演技 【你演技怎么样?】   “就在你面前啊。”   祁邕这话一出, 陆青泽脑子宕机三秒。   三秒后,他突然明白了。   陆青泽的目光惊悚起来:“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没?错啊。”祁邕慢吞吞道,“我的意?思就是, 现在在你旁边的二皇子,就是你要找的阵眼。”   陆青泽难以置信:“哈?”   “不然根本没?有这么千辛万苦都要把他弄进来的理由吧。”祁邕说, “你不觉得这是个最有道理的理由了吗?”   “那确实如果是这样?的话……可是不可能吧?”陆青泽说,“这可是个大活人, 怎么会是阵眼?”   “既然费尽全力,甚至不惜做出来多个幻影也要把他拉进来,就证明对他来说,二皇子非常重要。”   祁邕说,“但你也说了,如果是对付你,根本没?必要让二皇子来。有二皇子在,也没?办法让楚樾远离你,甚至只会让他离你更?近。因为二皇子对你有杀心, 他需要警惕。”   陆青泽懂了他的思路:“所以二皇子是要用在别?的地方。”   “是啊。”祁邕说,“不是用来对付你, 也不是用来对付楚樾。那村子里?也没?有别?人,更?不可能是用来对付自己?。”   “那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陆青泽喃喃:“幻境的法阵。”   “没?错,是法阵。”祁邕说,“用来让自己?长生的法阵,已经只能是你来做祭品了, 所以不会是和那个有关系。”   “那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就是幻象的法阵。   陆青泽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地上?躺倒的这畜生:“阵眼居然是个活人呐……我天。”   “这倒并非不可能。”楚樾说,“就如同千百年前殿下?被?做成祭品一样?,法阵也是可以用活人来做的。”   “姜国师也曾说, 法阵这东西,虽说一般来说都是以朱砂或其他笔墨画成,但也有不一般的办法。”   “就是用活口。”   “给活口放血,或者以灵魂为阵眼,做成法阵。”楚樾说,“这样?是可以让法阵更?加坚固的,和献祭没?两样?,又?用上?了旁人的性命,所以是禁术。”   像李无已那样?的人……估计什么邪术不邪术禁术不禁术的,对他来说没?区别?。   陆青泽思索片刻:“所谓禁术,就是被?禁止的术法吧,用了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   “听说会走火入魔,吐血而死。若是已成了鬼,便是吐血作痛。”楚樾答,“不过李无已如今很疯了,痛不痛的,对他来说没?区别?。”   “……好吧。”   陆青泽犯头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低头看着还?昏死在地上?,十分安详的他二弟。   不管怎么说,阵眼算是找到了,这也算是个好事。   可陆青泽却又?觉得这实在太奇怪了——赵远温那人,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做出把阵眼送到他跟前来的事儿?   照他以往的做法,应该是始终把二皇子看得很牢,不会给陆青泽一点儿察觉的机会。   这事儿暂且不论,找到阵眼……应该算个好事。   刚刚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楚樾也一直在四处看。他们也走到村子中心去过了,楚樾也说到处都找不到法阵痕迹,很是奇怪。   面前这个就是阵眼——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的确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说法。   “那既然他是阵眼,你有什么解决他的办法没??”陆青泽说,“合法的。”   现在是法治社会。   别?等前世?今生的事儿解决了以后,这辈子被?送进去了。   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楚樾懂了陆青泽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要解决,但别?杀人,别?放火,别?抢劫,别?违法。   楚樾一时间?有些犯难:“嗯……”   “很难吗?”   “很难。”楚樾说,“要想破阵,只能破坏阵眼。二皇子的魂魄已经被?做成阵眼了……”   只能捅死他才能破阵。   “难搞的混蛋。”陆青泽嘟囔着骂。   楚樾在他身边干笑。   “祁昭。”   祁邕在电话对面叫他,陆青泽应声:“嗯?”   “依我看,这事儿不简单。”   这简直是废话,陆青泽有些无语:“简单的事儿会整个两千年的因果吗。”   “好了,你听我说。”祁邕也无语,“这李无已一向谨小慎微,能在大衡隐忍数十年,甚至宫城遭袭,他还?能为了不让你看出来而把戏演到了底。”   “这样?的人,城府颇深。然而,这一次他却留了这么多破绽。”   “二皇子就放在你眼皮子底下?,阵眼这么明显的弱点,几乎算得上?是送到你门上来了。”祁邕说,“你不觉得奇怪?”   陆青泽确实一直觉得很奇怪。   发?现二皇子就在这儿那会儿开始,他就一直觉得奇怪了。   这样?的安排实在太诡异。   “我当然觉得奇怪,而且这一路过来,他甚至没?有弄鬼出来吓唬我,好让楚樾跟我分开。”陆青泽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现在可是事关他能不能再把我献祭,让他那个长生阵法复活的关键节点。可现在却这么冒险,还?把二皇子送到我跟前,的确很不像他。”   “那么可以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他根本就不怕。”   “把阵眼直接送给我也好,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半个鬼都看不到也好,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怕。”   “他不怕我知道二皇子就是阵眼,也不怕楚樾一直跟我在一起。”陆青泽说,“他做好别?的准备了。”   楚樾听懵了:“他做什么准备?”   陆青泽看了他一眼,对他露出一笑。   “既然你心里?都有数,我也不多说了。”祁邕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啊……”   陆青泽深吸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向楚樾。   楚樾朝他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陆青泽没?回答祁邕,他搓了搓手指,沉默地思索片刻后,对电话里?说:“我自己?有数,一会儿回你消息。”   说完,他挂了电话。   他再次朝着楚樾扬起一笑,然后打开手机的便签,手指噼里?啪啦地在屏幕上?飞舞几秒,打出了一行字。   楚樾探头过来一看。   那上?面有一行字:   【你演技怎么样??】    第58章 演戏 “你就这样负我!!”   太子?祁昭, 死?得又早又惨,但宫斗宅斗一生,鲜少吃败仗。   上辈子?唯一的败笔, 是死?在?了?一群“李无已”手上。   但这不能怪他,谁能想到这群人居然暗地里下了?那么大?一盘棋。   他皇帝老子?都没感觉出?来, 当然也?不能怪他祁昭。   总而言之,祁昭脑子?不错, 所以理所当然地,他想到了?不对劲儿的事。   楚樾前几天中的邪术是剜术,而剜术一散,他就会被术法反噬,所以才会突然在?陆青泽跟前儿吐血。   剜术散的时候,好?巧不巧,是陆青泽刚要把楚樾的神识哄回来的时候。   他俩正在?互通心?意,楚樾就突然吐血了?。   如果楚樾当时没被反噬,大?约也?会被陆青泽哄好?。   多少是能从邪术的心?境里恢复过来一些的。   他当时那口血吐得太妙了?, 一下子?把陆青泽的节奏断了?,让之后的事情立刻难办起?来。   要散去剜术, 肯定?也?是要用?了?剜术的人来操作的。   那时散去剜术的时机居然会那么巧,陆青泽觉得是偶然的可能性很低。   他猜测,李无已在?监视他。   *   陆青泽看着楚樾,楚樾茫然地看着他。   显然,楚樾不太明白他这句“你演技怎么样?”的用?意。   陆青泽把手机又收了?回来,在?上面又噼里啪啦地打起?了?字。   他边打字边说:“不管李无已是做了?什么准备, 我们?都没办法。现在?我们?是在?他的幻象里,这里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的。”   “现在?阵眼破坏不掉,我们?也?只能呆在?这里。我爹也?没有好?办法, 就只能等他带着道长找到赵公公的墓碑,看能不能做做法了?。”   “唉,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要是在?这期间死?了?,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真是,一群废物,没一个用?得上的。”   “你也?是,连个手机都没有,用?都不会用?,搬救兵都搬不来。”   陆青泽越说语气越暴躁,越说越生气,到最后还嘟嘟囔囔地骂了?句爹,抬手把自己手机扔给了?他。   大?约是自己的命就被别人盯着,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可他却除了?原地等死?别无他法,所以才这样说话难听。   楚樾心?里明白,可又觉得不对——陆青泽说话的时候,突然朝他挤了?下眼睛。   楚樾迷茫地接过他扔过来的手机,低头一看,手机上的便签上又写了?几行字。   看了?那几行字,楚樾一怔,露出?了?然的神色。   *   李无已心?情不错。   虽说还没到中元节,长生阵法没赶上个好?日子?,但天时地利人和,眼下也?是一个都不缺的。   而且,他已经算过了?。   虽然比不上中元节,可今天也?是个适合做法的日子?。   提前一些时日罢了?,碍不着什么事。   李无已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   即使喉咙早就被楚樾割过,他也?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沙哑而断断续续的笑声?。   这是一片杂草疯长的大?空地,李无已正靠在?一块儿大?石头上。   遥远的村路上,三两路人慢腾腾地走过。   这里是幻象之外。   李无已已经换上了?原来那一身白衣,他面前是一片云镜。   镜子?里映照着幻象之中的景象,陆青泽正和楚樾蹲坐在?昏死?的二皇子?跟前。   听见陆青泽逐渐暴躁的声?音,李无已真是越来越想笑了?。   折腾这么久,太子?祁昭不还是要死?在?他手上?   楚樾白搭了?这两千年?,最后不还是斗不过他!   李无已闷声?笑着,得意地看着镜子?里茫然无措,看起?来十分尴尬的楚樾。   楚樾低下头,讪讪地点了?两下陆青泽递给他的手机。   他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闷声?开?口:“殿下,这也?不能怪我……我是个鬼,哪儿能碰到什么手机呢。”   “再说,殿下要搬救兵,我不就是救兵吗?”楚樾抬头看他,“两千年?了?,我为殿下赴汤蹈火的……”   陆青泽依然不耐:“有什么用??现在?不还是跟我一块儿被困在?这儿?”   楚樾哑口无言。   他像个突然被拎起?来罚站的小孩儿一样,无措地搓了?搓袖口:“其实有办法的,只要破坏掉阵眼,就是……杀了?二皇子?。”   “你听不懂人话?”陆青泽没好?气,“把他杀了?,我出?去怎么交代?警察一来,一查,把我查成杀人犯,我怎么办?”   楚樾声音弱弱:“不会的……”   “你怎么保证不会?”   楚樾不说话了?。   陆青泽看他这副闷不做声的样儿,更?气不打一处来了?,偏过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两句。   他骂得有些难听,还带上了?楚闳。   楚樾听不过去,小声?抗议:“殿下怎么这样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   “我好?歹也?是为殿下……”   “说这些有什么用?!?”陆青泽恼了?,“现在?解决不了?这件事,你有什么用?!?”   楚樾立刻也?恼了?,猛地抬起?头来:“又并非我不想为殿下解决,殿下如此冲着我撒气,又有什么用?!?”   “哎你!”陆青泽气得站了?起?来,“你还敢跟我顶嘴了?!?”   吵起?来了?。   李无已看得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只觉有趣。   看两个被他困在?笼子?里的人开?始内讧,实在?很有意思——更?别提两个都是他的仇人。   一个是害他全家的皇帝后代,一个是两千年?里追杀他的混账将军。   两人突然就围绕着杀不杀二皇子?的事儿开?始翻脸了?。   楚樾也?站了?起?来,红着眼睛流了?血泪,朝陆青泽就开?始喊这些年?里的不易。   “两千年?!殿下!”他喊,“两千年?里……都不必说这两千年?里!两千年?前,殿下身死?!满朝文武没一个人想葬您,就是这个人要把您丢到荒山野岭去!”   “他本就该死?,殿下如今反倒不敢杀他了?!殿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不对自己的仇人有仇必报,反倒对着我如此……如此薄情!”楚樾哭出?两行血泪,“殿下,我两千年?里尽心?尽力,为了?殿下什么都做,两千年?前为了?殿下,功名荣耀甚至往后生生世世都不要,为了?殿下,一个人挨到今天!”   “百年?前殿下曾经踩着我走出?家门?,不知道多少次,殿下都不知道有我在?为殿下奋不顾身!”   “即使如此,我也?不曾怪过殿下,仍然这样心?甘情愿……即使如此,殿下还要怪我不成!?”   他喊得情真意切,声?音沙哑,眼睛红得充血。   看起?来,真的伤透了?心?。   楚樾的脸痛苦哀伤,好?似一块儿要碎掉的冰似的看着他,于是陆青泽沉默了?。   片刻,陆青泽说:“又不是我求你的。”   楚樾瞳孔骤缩。   空气窒息了?一瞬。   楚樾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表情发抖了?会儿。   片刻,他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黑色的鬼气蔓延上脸,连血管都逐渐凸了?起?来。   他咬紧牙关,脸上出?现了?滔天的怨恨,再也?找不着一丝一毫对太子?祁昭的忠诚和渴求。   “你负我,”他颤声?说,“我为你……我为了?你……你就这样负我!!”   一把长枪出?现在?他手中,他走上前,步步逼近陆青泽。   李无已愣住了?。   他干什么?   楚樾要干什么!?   陆青泽步步后退。   直到楚樾变成这样,陆青泽才发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他突然恐惧起?来,忙说:“等等,等一下!我不是那个……”   “你就这样负我!!”   楚樾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持枪袭了?上来。   李无已腾地站起?来,面容比陆青泽还恐惧,且震惊。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喊出?声?来:“你干什么!?!”   楚樾一枪捅到陆青泽身上。   长枪贯穿的地方,立刻有鲜血涌出?,染红了?陆青泽的白衬衫。   李无已再也?坐不住了?,他嘶哑地大?骂一声?疯子?,一转身化作白气,入了?幻境。   他完美地落到两人所在?的地方。   陆青泽被捅得坐在?地上,而楚樾手持长枪,站在?陆青泽身前。   李无已面容扭曲地冲上来:“楚樾!!你他娘的——”   突然,楚樾目光一凛,拔出?长枪,一个回身,刺向李无已。   李无已猝不及防,被楚樾一枪捅了?个对穿。   这一枪下午,李无已身上鲜血飞溅。   ——这一次,楚樾捅到的是李无已的实体,所以终于见了?血光。   李无已立刻顿在?原地。   身上的疼痛让他难以置信发生的一切。他低头,望着捅到身上来的长枪。   楚樾毫不留情地将长枪再次拔出?,李无已身上又有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   李无已疼得面容更?加扭曲,他捂住伤口,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   他抬头。   刚刚还失心?疯的楚樾这会儿又没事了?,他脸上鬼气散去,一脸平静淡然。   李无已又看向地上的陆青泽。   陆青泽坐直起?来,扬起?出?血的手臂,从胳膊底下抽出?了?一小罐什么东西。   看他看过来,陆青泽还很贴心?地把东西拿出?来,对着他晃了?晃。   “番茄罐头,”陆青泽说,“我猜到可能要假死?一下,提前买的。”   李无已这次是真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第59章 值得 “我就那么值得吗?”   陆青泽站了起来, 把番茄罐头扔在地?上?。   已经被捅穿的罐头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被长枪捅出来的缺口里?淌出了更多的红色汁液,就那样不要?钱似的淌了一地?。   陆青泽揪了揪染上?红色的白衬衫, 也是一脸和楚樾一样的平静淡然。   李无已忍不住又吐了几口鲜血,他难以置信地?指着?陆青泽:“你他娘……算计我?!?”   陆青泽摊了摊手:“不然呢?跟你玩过家家?”   李无已惨白的老脸都绿了。   陆青泽朝他咧嘴一笑, 简直和两千年前他宫斗得逞那几次时一模一样,笑容爽朗但又欠揍。   “你这盘棋下的确实不错, 拉活人来做阵眼,我?要?想出去?,肯定就要?把他杀了。”陆青泽笑着?说,“我?猜,就算我?杀了他,出去?了,也没什么好事?儿。”   “毕竟你真的太老实了。又不把楚樾想办法从?我?身边弄走,也不想办法抓住我?,甚至把阵眼送到我?面前。”   “你简直就是对这一切都无所谓。楚樾在不在我?身边无所谓, 我?能不能离开这儿也无所谓。”   “你在想什么,也太明显了。”陆青泽说, “你在外面已经画好献祭的阵法了,对吧?”   李无已瞳孔一缩,因疼痛而扭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分不自在。   “我?说中了。”陆青泽笑起来,“只?要?我?离开这个幻象,就会落入你在幻象外,也就是你提前在这个村子里?画好的法阵之中。”   “到时候, 我?就会被你献祭,没错吧?”   李无已捂着?被捅穿的心口,沙哑地?笑出了声。   他往后踉跄几步, 一歪身子,倒坐在了地?上?。   他低着?头:“你倒聪明……想到这个地?步,你居然还……想得到办法,来算计我?。”   “是啊,看起来这个发展的确无懈可击。”陆青泽道,“在里?面出不去?是死,出去?到了外面也是死。”   “乍一看,你这办法根本没有突破点?,可你还是有最害怕的事?儿。”   “当年的法阵,你需要?把我?活着?放血而死。可如果我?死在幻象里?,你就没法献祭我?。”   陆青泽说:“多讽刺啊,赵公公,你这么完美无缺的手法,却最怕我?死。”   “所以你就想出了诈死的办法……”李无已嗤笑,“混蛋玩意儿,你居然……还想得出这种办法……”   “毕竟我?本来要?当皇帝的,我?爹是争储冠军。”陆青泽朝他笑笑,“说说别的吧,赵公公。当年,你和二?皇子是君臣之交,两个人一起里?通外敌,把大衡毁了。”   “一起做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俩肯定互相特别了解。可即使互相了解,也不一定惺惺相惜。”   “两只?老鼠都知道自己是老鼠,后来一起走出泥沟披上?了人皮,可不会互相搀扶。它们生怕对方说出自己是只?老鼠的事?儿,生怕自己身上?的人皮被扯下来,所以会互相警惕,互相戒备。”   “你和二?皇子就是这样的。”陆青泽说,“以二?皇子的性格,他也不会和哪位权臣互相惺惺相惜。”   “所以我?想,你是恨他的。”   “你恨他,所以你想趁此?机会,也报复报复他。你想借我?的手,把他杀了,是不是?”   李无已抬起眼睛。   那是一双溢满黑色鬼气,满是怨气的眼睛。看向陆青泽的时候,里?面闪烁着?怨毒的光彩。   “是。”他大方承认,“这天底下……哪儿有不恨皇帝的臣子。”   “那混账,根本不配为帝。……你也是,你们全都是……什么天子,不过是一群……投胎投的好的臭虫罢了!”   “你也是!”李无已朝着?他大喊,“这是你们欠我?的!!”   “祁昭,你父亲……你祖辈!你祖辈不管臣子为他如何抛头颅洒热血,居然就因为旁人几条弹劾,就把扶持他一路,最是忠心的臣子打成罪臣,流放北疆!?”   “爬上?那个位置就变得这么多疑,平白无故冤枉好人!这就是你们做皇帝的!”他喊,“我?家里?人,我?祖辈,本该长命百岁!你们这一条血脉欠我?们千百条命!!”   他在指责怒骂,陆青泽却面无波澜。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要?拿我?当祭品,让自己长生。”陆青泽双手插兜,“你觉得我?欠你,是吗?”   李无已冷笑:“你不欠我?吗?”   “我?觉得你欠我?。”陆青泽说,“又不是我?流放你家的,我?本来能好端端当个皇帝,全让你折腾没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陆青泽问他,“你告诉我?,难道我?当年不会为你家主持公道?这死玩意儿比我靠谱不成?”   他边说边踢了踢地上昏迷不醒的二?皇子。   李无已冷笑:“你能是什么好东西……天子血脉,没一个好东西。”   “这货也是天子血脉。”陆青泽说。   李无已不说话了,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他。   陆青泽笑出了声来——他觉得“李无已”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二?皇子和太子都一样,都是他最恨的天子血脉。   可只?有用二?皇子,他们才能毁灭衡国。   他又怎么不知道,告诉太子和皇帝,这件事?就有很大可能能迎来转机?   他知道的,他知道他们能为他主持公道,可他们不要?公道。   被流放去?的北疆一直在下雪,冻死了他的祖辈。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但他的祖辈定然是含恨而终的。   祖辈含恨而终,而他们也一直不得昭雪。沉冤一直埋在雪里?,就那么过去?了很多年。   公道没在该来的时候来,所以他也不要?了,就算是毫无道理的迁怒,他也要?皇帝和太子为这件事?陪葬。   他毁了宫城,献祭太子,要?太子为李家流血,赔上?生生世世的命。   不讲道理。   可“恨”这件事?,本身就不讲道理。   陆青泽心里?都懂,却不打算可怜他。   “你这些年,其实心里?都懂,知道我?最无辜。”陆青泽说,“你家的事?,说出来的确可怜。可我?更可怜呢,好端端地?就被人烧了宫殿,被人抓走,让人在肩膀上?烙了个奴印。”   “那应该也是你指使的吧。”陆青泽说,“祖帝那时,流放的罪臣身上?也会烙印,落奴籍。”   “你恨皇帝这一脉,所以你也要?我?过一遍这个滋味儿。”   李无已没应答,还是盯着?他。   但即使如此?,陆青泽也从?他满眼的不甘和倔强里?得到了答案。   没错,就是这样。   陆青泽心生悲凉,他想起过去?在满园飘桂花香的宫里?,他总是看见赵公公就和看见亲爷爷一样,朝他跑过去?。   “赵公公,你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什么样儿,也知道我?爹什么样儿。”   “我?爹是个好皇帝,你理应明白,你把自己的事?儿说出来,他就能帮你。我?爹这些年待你不薄,你却一次都没犹豫过这件事?,到最后还是为敌军领了路,把我?们全都杀了。”   “你家的事?固然可怜,可宫里?的那些人呢?帝后呢?我?呢?”陆青泽说,“赵公公,我?那十九年里?,你一次委屈都没受过吧。”   “你是个阉人,可是是贴身伺候太子的。你在宫里?,谁不得高看你一眼?”   “我?不欠你,赵远温。”陆青泽说。   “净说漂亮话……”赵远温哑声说,“你给我?的,都是你该给的……你欠我?的,根本还不清!”   说到最后,赵远温瞪大瞳孔,撕心裂肺的喊起来,形似疯癫。   这人疯了。   陆青泽懒得多和他计较谁欠谁了,转头不理他了,对楚樾说:“那……”   他刚说一个字儿,又沉默了。   楚樾居然正一脸于心不忍地?看着?他,满脸担忧心疼。   他眼睛还红着?,看起来就很像只?正在被雨淋的大狗。   陆青泽蒙了片刻,明白过来了。   楚樾在心疼他——更准确的说,是在心疼他刚刚那番话。   可陆青泽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再说起这些,陆青泽心里?跟片死水似的毫无波澜。   “……别这么看我?,我?啥事?儿没有。”陆青泽苦笑着?,“现在他这样,我?算抓住他了?”   “是的。”楚樾抹了两下眼睛,吸了口气,“此?人惯用虚影,一向不以真身示人,但这次既然出了血,那就是真身了,殿下不愧是殿下。”   陆青泽“嚯”了一声,笑了:“我?赢了?”   “大约是。只?要?扣住他,等着?陛下找到他的坟墓,再由……”   话到此?处,楚樾抬起手中长枪,又朝李无已捅了下去?。   这次,长枪贯穿他肩头,把他镶在了地?上?。   李无已发出一声惨叫。   楚樾置若罔闻地?回?过头:“再由陛下找去?的道人看一看,做做法,一切应该就解决了。”   长**穿肩胛骨,呲呲冒血,李无已惨叫不停。   陆青泽也无视了惨叫:“可是,只?要?把他在这里?杀了,不也能解决一切了吗?”   “这倒是确实,可是我?杀不了。”楚樾说,“过去?有好几次,我?都刺穿过他真正的心脏,见过他血流成河,可不论如何都没法把他彻底杀死。”   “想来,估计是二?皇子为他建造墓陵的时候,做了什么手脚。或许是私底下和他沟通过,有什么法术在,所以没办法彻底杀死他。”   李无已嗷嗷惨叫,又喊着?要?把陆青泽咒杀。   楚樾最听不得别人要?动陆青泽,啧了一声,手在空中一握,又腾空变出一把长枪,看也不看地?一枪按下,把李无已另一边的肩胛骨也给镶地?上?了。   李无已的惨叫更加撕心裂肺了。   陆青泽视若无睹:“原来如此?,你又进不去?那个墓陵,就这么拖了两千年。”   说罢,陆青泽嫌弃地?看了眼还在地?上?昏着?的祁烽,恼火道,“就这个b玩意儿干的好事?儿。真是,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楚樾苦笑了笑。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无已又在后面喊:“祁昭!!”   “你欠我?!”他大喊,“你欠我?的,你欠我?千百条命!!”   他张着?嘴,歇斯底里?地?怒吼。   “怎么偏偏有人拦着?我?要?你偿还——怎么偏偏!有你这么愚忠的人!!”李无已大喊着?,“楚不辞!你这蠢出生天的混账!!”   “他给过你什么!?你为他这么拼命,把往后几辈子都摊上?也要?守住他!?”   “你没长脑子吗!?”李无已大叫,“中了邪术你都不去?杀了他——只?要?你动了手,重伤他,我?就能废了你,去?把他带走了!!”   “你这混账——都两千年了,你竟一次杀意都没起过!?”   “太子到底有什么好……太子到底有什么好!?你摊上?这么多都要?护他,连你父亲都不要?!?”   “都中了剜术了,结果你只?在意他后不后悔推你走!?”   “你蠢货吗!!!”   陆青泽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嗷嗷大叫的李无已。   李无已跟个案板上?的活鱼似的胡乱扑腾,两条腿蹬得像风火轮。   思索片刻,陆青泽转头看向楚樾。   楚樾依然平静淡然,好像没听到,他根本不把李无已说的话当回?事?。   陆青泽忍不住真诚道:“其实我?也很好奇他说的这些事?。”   “……好奇什么?”   “你到底怎么想的?”陆青泽问道,“我?就那么值得吗?”   楚樾露出不解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当然值得啊。”   “何处值得?”陆青泽说,“我?做过什么,值得你这么拼命?”   楚樾沉默一瞬。   “殿下,不记得我?当年说的话了?”他说,“我?和殿下去?庙会,殿下问我?,我?第一次见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那时。”   陆青泽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太起来,但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他问:“你说宫里?为我?办满岁宴前些日子,你随你父亲进宫那次?”   楚樾点?了点?头。   那是祁昭还没满岁时候的事?。   皇后诞下太子后将?要?一年,太子将?要?满岁。   皇帝龙颜大悦,说要?在宫中大摆宴席。   在太子的满岁宴前些天,皇帝召楚闳进宫。   大约是那时就有让楚樾做太子忠臣的想法了,皇帝还让楚闳带着?儿子去?。   就这样,才六岁的楚樾被带进了宫里?。   楚闳进了大殿之后,殿内的公公却没让楚樾跟着?进去?。   公公说,皇帝有命,让楚樾去?皇后宫里?,与皇后一见。   这命令太奇怪了,楚樾心生疑惑,和他父亲对视了眼。   他父亲对他摆了摆手,说皇帝有命你就去?吧,皇命不可违。   楚樾就点?了头,对着?楚闳行了一礼,转身去?了皇后宫里?。    第60章 结束 “结束了,李无已。”   几?名宫女带着楚樾去到了温皇后?的长宁宫里。   待到到了长宁宫前, 宫女们便?站到宫门?阶下,不再?往里去,只是?躬身说:“小将军请入宫中。”   还?小的楚樾有些惶然。他朝宫女们点点头, 小声谢过之后?,迈过门?槛, 进了长宁宫里。   那日春日正好,皇后?坐在偏宫中的榻上。楚樾进了宫后?一转头, 才在薄如?蝉翼的宽大镂金门?帘后?,看?见了她若隐若现的身影。   她正抱着还?没足岁的太子——但太子当时还?不是?太子,只是?皇后?诞下的大皇子。   看?见楚樾进来?,皇后?弯眼一笑,说:“小将军来?了?快来?。”   楚樾更加诚惶诚恐。   他没敢上前,当即跪在地上,朝着温皇后?磕了个头,又起了半个身子来?,两手作揖, 头都不敢抬地道:“臣谢过皇后?。只是?大皇子金枝玉叶,还?未足岁, 臣随父亲练武,虽未曾上阵杀敌,可也是?有一身杀伐气,只怕冲撞了大皇子。”   温皇后?笑了起来?。   “怕什么。”她轻轻拍着襁褓里日后?的太子,“今日叫你来?,就是?要你特地来?看?一看?这孩子的。”   楚樾怔愣抬头。   “进来?吧。”温皇后?说, “进来?瞧瞧这孩子。”   皇后?的大宫女走到帘幔边上,将帘幔掀起一条缝隙。她朝楚樾笑了笑,弯身朝宫内躬了身, 示意楚樾入内。   楚樾起身,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皇后?含笑看?着他。见他面色还?是?生怯,便?又招呼了他一声,唤他过去。   楚樾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皇后?一下一下拍着手中的襁褓,楚樾看?了看?她温柔神?色,胸中这才多了几?分胆子,于是?抻长脖子往那襁褓里看?过去。   是?个很?白净的孩子。   很?安静,乖乖地躺在襁褓里缩成一团。两眼虽闭着,但似乎睡得不深,一双睫毛轻轻抖着。   “可爱吗?”   温皇后?突然问。   楚樾心?中一紧,又慌起来?——六岁这年是?他第一次进宫,第一次遇上位于衡国天顶的帝后?,他自然容易心?里发?慌。   他看?向温皇后?,皇后?还?是?那般轻笑着的温润的脸。   楚樾慌忙低下头:“大皇子出身皇家?,深得福星高照,自然是?可爱的。”   “不必这样紧张。”温皇后?笑着,“本宫深得陛下喜爱,这孩子也得陛下看?重。小将军或许不曾知道,陛下已有了立这孩子做太子的决心?。”   楚樾一怔。   “待他满岁宴上,陛下就会宣布此事。虽是?有些心?急,但陛下也是?有自己的道理。”温皇后?说,“只是?,小楚将军,这么早就将他立作太子,有好处,也有坏处。”   “他还?这样小,身边还?没有重臣。若是?从朝中百官里面挑,又不一定有忠心?的。毕竟太子之位极其金贵,外头尽是?虎视眈眈的人。”   “所以,你可愿意,伴他一同长大,往后?扶持他上位,一直陪在他身旁?”   楚樾这下是?彻底怔住了。他瞳孔放大了一圈,呆愣在原地,好久都没回味过来?这话中的意思。   半晌,他才明白过来?了些。   “我……可行吗?”他有些讪讪,“这可是?太子殿下……”   温皇后?吃吃笑出了声。   “你父亲是?大衡的封狼居胥,是?冠军侯。你是?他的儿子,怎会不行呢。”温皇后?说,“陛下与楚大将军情谊深厚。陛下还?是?先代皇子时,便?是?你父亲一路将陛下扶持过来?的。”   “陛下相信楚大将军,也相信你。”皇后?说,“本宫也相信你。”   温皇后?望着他。她真是?个很?漂亮很?温婉的人,望过来?时,她那双眼睛里温柔又不失坚韧。   正说着时,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嘤咛几?声,睁开了眼。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时眼睛迷蒙。或许是?被皇后?那样一个姿势抱得太久,他不太舒服,挤出几?声不满足的哼唧声后?,他从襁褓里伸出两手,挣扎着扭扭身子又扭扭脑袋。   一转头,他看?见了楚樾。   婴儿的眼睛一亮。大约是?楚樾长得好看?,他突然就不哼唧了,迷蒙的眼睛里也一亮,朝着他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孩子一醒来?就有这一出,这闹得从没见过婴孩的楚樾一愣一愣的。   楚樾眨巴眨巴眼,满脸迷茫。   “你瞧,他喜欢你呢。”   皇后?笑着说。   楚樾脸一红,转头望向没几?日就要当上太子的大皇子。大皇子伸着两只小手,咿咿呀呀地朝着他挥着。   楚樾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手。   大皇子抓住他伸来的两只手指,又动了动小小的身子,把另一只手也笨拙地挪过来?,两只小手都紧握住他。   尚在襁褓里的孩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咯咯地朝着他笑。   真是?个眼神?太清澈的孩子,楚樾看?得失神?。   “能答应我吗?”   温皇后?轻声细语地又问他。楚樾抬起头,对上她沉静温柔的双眼。   “往后?不论多少?腥风血雨,不论多少?人虎视眈眈,”皇后?说,“你都会不生二心?,效忠于他。”   婴孩尚且懵懂,皇后?说这话时,他还在咯咯地笑着。   楚樾轻轻把自己的手从婴孩手中撤开,转头向着皇后?沉沉跪下。   他抬手拱拳:“臣领命。”   幻象里的风习习地吹。   李无已还?在后?头撕心?裂肺地惨叫大骂,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陆青泽找了棵路边的树坐下,背靠着树干,听楚樾说完了这些。   这么一提,似乎他从前是?说过这件事。   陆青泽又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当时听完这件事回宫后?,还?特地去找了温皇后?求证。温皇后?便?笑着告诉他,是?有这么件事。   “殿下那时真是?可爱,”楚樾声音淡淡的,“殿下或许不知,您还?在襁褓里时,陛下就时常召我入宫,让我去见见殿下。殿下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不哭也不闹,总是?睡觉。皇后?娘娘总说,殿下真是?太老实的一个孩子,不但从不夜哭,白日里也安静得打紧,她时不时就得探探殿下的鼻息,说殿下老实得就如?同亡故了一般……”   楚樾边说边吃吃地笑起来?,“后?来?殿下大了些,自己在榻上爬。有次爬着爬着,摔进一团软乎的被褥里。伤虽是?没伤着,可是?殿下爬不起来?了,就在被褥里胡乱扑腾,最后?哭起来?了。”   陆青泽听得脸有些烧,很?挂不住脸地抽搐了两下嘴角。   “殿下那时,真是?可爱。”楚樾又说。   “行了你,别说了。”陆青泽受不了地抹了一把脸,“怪不得我记得你跟我说,你第一次见我时比我想的更早。”   “那是?自然的呀。”楚樾说。   祁昭还?很?小的时候是?真的可爱,楚樾又想起自己进宫时,这小孩坐在长宁宫的榻上,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拍着小手的模样。   一时间他心?里发?软,脸都跟着红了几?分,又吃吃笑了几?声。   见他这副模样,被淡忘的记忆突然去而复返,如?返潮一般涌上心?头。   陆青泽突然就想起那两千年前,北疆大捷,楚樾从边关回来?之后?,依着先前答应他的,带着他偷偷去了京中的庙会。   太子殿下虽说经常偷跑出宫,但去这种人多的庙会地方却很?少?。再?加上楚樾就在身边,他高兴得不行。   楚樾带着他放了河灯,看?了烟花,给他买了麦芽糖。   那时他们站在桥上,站在京中百姓之中。楚樾刚说完第一次在宫中见过他的事后?,黑夜中便?放了第一束烟火。   祁昭抬头望着天上绽放的烟火。   他望得开心?出神?,仰头望了好久。等到脖子都酸了,他才低下头。一低下头,他看?见楚樾望着他,并没有看?天上的烟火。   “怎么不看?烟火?”祁昭问他,“看?我做什么啊。”   “殿下比烟火好看?,”楚樾说,“殿下。”   “嗯?”   “我方才突然想,”楚樾说,“殿下可真是?个很?好的人。”   “我恐怕再?遇不到殿下这样好的人了。这样一想,突然就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祁昭愣了半天,笑了声:“突然说什么呢你,我何处值得你这样说了。”   楚樾一听,突然有些急了:“殿下可别自怨自艾,您自然是?值得的。”   “哪里值得?”祁昭说,“正好,我一直都想问问你呢。阿樾,你觉得我值得你这样尽忠吗?”   桥上百姓众多,欢笑笑叫声响做一团。   祁昭望着他。桥边的灯笼和天上的烟火照亮他们双眼,他看?见楚樾眼中有怔愣落下。   “殿下当然值得,殿下最是?值得了。”楚樾说,“殿下,你……你又温柔,待人好,人也大方,什么都替人想的最好,知道他人何处为难,我重伤的时候比我还?急,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地替我打点,没有一点架子,最是?亲和……您是?最好的殿下,当然值得的!”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都有些上不来?气,红了一整张脸。   “殿下就是?殿下,哪怕没有什么皇命,您不是?太子,日后?遇到殿下,我也肯定会效忠您!”他又急忙忙地接着补充。   祁昭失笑:“我要不是?太子,你重伤的时候,我可拿不出那么多上好的补品啊。”   楚樾忙说:“没关系!我身为武将,皮糙肉厚的紧!没有药也好得了的!殿下以后?可别觉得自己不值了,您是?天底下最好的殿下!”   灯笼照红他的脸。   四周人声鼎沸,祁昭望着楚樾的脸,看?见他红透了的耳根和认真的神?色。他忽然也控制不住的想,楚樾这人,真是?太好了。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前些年被祁烽推得落水也算不得什么事了。他笑了起来?,大笑着伸手抓住楚樾,抓着他的胳膊,贴在他身上说:“看?烟火了!”   他突然一抓,楚樾吓了一跳,又无奈地笑起来?:“好。”   “祁昭!!!”   还?没来?得及回忆起那烟花的模样,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喊叫。   陆青泽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啧了声,这可是?他前世没有多少?的美好片段,李无已就这么给他煞风景地打碎了。   陆青泽幽怨地回过头。   被钉死在地上的李无已还?在红着双眼死瞪着他,一刻不停地惨叫着。不过陆青泽已经习惯,毕竟他已经惨叫了一整个下午了。   陆青泽朝天翻了个白眼:“又干嘛?”   “你以为你赢了不成!不可能!”李无已又喊,“就算我魂飞魄散,化成了鬼,我也会找到你!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偿命!!”   楚樾目光一凛。   他回身就走了过去,背影气势汹汹。他张开手掌一挽,又一把长枪出现在了手中。   陆青泽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并没拦着。他手一托腮,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旁观。反正他看?李无已也不顺眼,楚樾这么做也是?正合他心?。   楚樾走到李无已跟前,就听李无已又从嗓子眼里蹦出一阵沙哑的疯笑。   “还?有你……还?有你,冠军侯!”   “你赢了,是?,是?你活到了最后?——可那又怎么样!?”   “往后?你能如?何?”   “你赢了,可你往后?呢!?灵魂会消散,鬼咒会把你撕碎!你没了执念了,你也要魂飞魄散了!”   “都得死!”   李无已说着,更疯癫地大笑起来?。他终于找到了能让自己痛快的事,笑声都那样肆意。   楚樾突然就不动了。他手持着长。枪,停驻在李无已面前。   陆青泽回头望着,但楚樾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那背影和从前一样,虽然消瘦了些,但仍然屹立不倒,岿然不动。   李无已疯笑着,楚樾始终没有动。   “有什么用!”他大笑,“为太子死了,然后?呢!?蹉跎自己两百年,功名全都糟蹋了,楚家?都因为你绝了后?!你多管什么闲事?你这个——”   陆青泽转身站了起来?。   他匆匆走向楚樾。   他伸手,把长枪从这鬼将军手里拿了过来?。楚樾一愣,抬头看?去时,陆青泽已经掠过他,手拎着他的长枪走到李无已跟前。   大约是?怨气已经迷目,李无已毫无察觉,还?在疯笑。那一双眼睛已经被黑红的怨气侵染,一点儿眼白都看?不到了。   脸上也都是?可怖的黑色。   但陆青泽丝毫没有惧怕,他在李无已跟前抬起手,一枪捅进他的嘴巴里。   李无已一声惨叫,用力地扑腾起来?。   可还?有两把长枪镶在他的肩头上,他的挣扎并没什么用,只是?看?起来?很?狼狈。   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是?呜呜呃呃地呜咽哀嚎。但挨了这么一捅,他也终于从迷蒙里挣扎出几?分气力和清明来?,一双眼睛流出血泪,瞪向陆青泽。   他呜呜呃呃的哽咽声里,发?出了好几?声类似于“祁昭”的怒吼哀嚎。   陆青泽置若罔闻。一枪捅进去以后?,他两手插兜,回过头,一脸淡然:“清净了。”   那真是?太淡定的一张脸了,仿佛自己所做的事并不是?用真枪实刀捅了别人的嘴巴,而只是?浅浅地给手机设了个静音。   楚樾对着他愣了半天,噗嗤笑了声,点了点头。   “你会执念消散吗?”   陆青泽突然这样问他。   很?巧,他问出这句话时,夜色四合,周遭变得黑暗。但楚樾做鬼多年,即使四周变得没有光亮、变得一片漆黑,他也把陆青泽那双平静的双眼看?得清清楚楚,也把他眼底沉默的不舍看?得很?清楚。   楚樾知道,假若他想死,太子殿下是?不会拦他的。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哪怕自己心?里千般万般不愿意,也总是?给别人想,给大局想。他有最能留人的身份,却从来?不强求谁。   所以他也知道,太子殿下不愿让他走。   他便?笑了,说:“殿下不是?会给我想办法吗。”   听了这句话,陆青泽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就好,”他说,“那我……”   “朕才是?皇帝!!!”   身后?突如?其来?传出一声暴喝。   陆青泽一沉默,回头一看?,昏了一下午的二皇子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了。   他不知是?做了什么梦,此时面带怒意又两眼发?木发?昏,脸色惨白地气喘吁吁。   陆青泽沉默地望着他。   楚樾也沉默了,跟着陆青泽一起望着祁烽——现在这个时代他叫吴廷。   沉默很?久,吴廷才从梦里缓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和陆青泽两目相对。   陆青泽朝他一挑眉。   吴廷本就惨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惨白。他大声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大后?退两步。   “皇帝,”陆青泽幽幽开口,“你醒了?”   吴廷脸色扭曲。   “你说的什么鬼东西!?”他大骂,“我真是?遇见了个神?经病!不但撞鬼还?撞见个奇葩,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傻。蛋的人,居然气得我都做了个这么莫名其妙的梦!”   嚯,这蠢货还?以为是?梦。   陆青泽心?说真是?个傻子,懒得和他多说。他翻了个白眼就转头走,刚出去没几?步,吴廷突然就在他身后?又脸一白。   “你……你你你,你……”   陆青泽回头,这哥们颤抖着手指,指着他身后?的楚樾。   “这人……”吴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青泽:“……”   楚樾:“……”   楚樾本来?还?在抱臂围观,但二皇子指他的这一下,他知道自己没法再?装没事人了。   “二皇子。”楚樾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还?把臣给忘了呢。”   吴廷说不出话,已然瞳孔地震,满脸冷汗涔涔,微张着嘴,牙齿都打颤。   李无已朝着他,用力地、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刚从漫长的前世梦中醒来?、一直迷蒙着的吴廷终于是?听到了这一声惨叫。   吴廷一哆嗦,颤抖着眼神?,又看?向地面上。看?见跟条死鱼扑腾着身上还?有三根长枪的、一脸鬼相的李无已,他吓得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这这这这……”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小脸煞白,“怎么都……”   “怎么都变真的了。”陆青泽把他说不出来?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吴廷声音一顿,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去。   陆青泽手插着兜,一脸淡定地看?着他。   李无已方才发?出的一声惨叫,就是?想让他过来?救救自己——虽然大局已定,但吴廷突然觉醒了记忆,他没准还?有机会。   但看?他这副被吓得腿软的模样,就知道这回的祁烽完全靠不住。   “真遗憾。”   陆青泽背对着他,手插着兜,声音毫无波澜,“就这么一下午的时间,只回忆了一丁点吧。哪儿像我,从头到尾全都又经历过一遍。”   “皇帝教?给我的事,礼数计谋、君子六艺,甚至十二岁后?直到我去死之间数年的垂帘听政,宫里那些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甚至于最后?亡国,我一点儿都没漏下过。”   李无已悲愤地嚎起来?。   陆青泽嗤笑一声,敛眸嘲讽道:“结束了。”   吴廷惊魂未定。他坐在地上哆嗦着,听了这句他抬起眼睛来?,哆哆嗦嗦地望着陆青泽,两眼泪眼朦胧。   “都是?真的?”他声音发?抖,“难道,都是?真的不成!?那今天这些撞鬼的事……”   陆青泽还?没回答,突然大风骤起。   风大得掀飞起大片树叶,掀飞人的衣发?,迷了人的双眼。   陆青泽几?乎睁不开眼,楚樾站到他跟前来?,为他挡住了大风。   陆青泽睁开了些眼。他一抬头,就见四周天色竟然像被吹散的雾气一样渐渐消退,飘散,四周渐渐变作另一番景象。   四周四野茫茫,草地大片大片。他们站在楚樾的衣冠冢前,坟墓上的钉子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是?留下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丑陋的、黑漆漆的洞。   方才他们还?是?在一片田路上。   正愣神?时,身后?传来?一声:“祁昭!”   陆青泽回头望去。   祁邕正从远处朝他这儿跑过来?,满脸焦急。   看?见祁邕,他挺高兴,下意识地张嘴一句:“父皇!”   祁邕冲过来?,抓着陆青泽的肩膀晃了两下,又赶紧去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没事儿吧?怎么出血了!?他弄到你哪儿了?”   陆青泽迷茫地眨巴眨巴眼,刚疑惑自己哪儿出血了,又后?半拍地想起来?自己刚跟李无已诈死了一波。   他低头,果然半边衣服上还?有一片鲜红。   陆青泽不禁失笑。他抻抻自己的衣服,说:“这不是?血,这是?刚刚我诈他的。你瞧,用来?诈死的番茄罐头还?在那儿。”   祁邕偏头一看?,确实有个番茄罐头躺在地上,罐身上有个巨大的洞,洒了一地鲜红的番茄汁。   祁邕松了口气,悬到嗓子眼里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话说,父皇怎么来?得这么快?”陆青泽问他,“不是?说做法要好几?日吗,这才一个下午啊。”   “一个下午?”祁邕一蹙眉,“说什么呢,都五六日了。”   “啊?”   陆青泽惊诧,他拿出手机,一看?日期,居然真的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   并且通知界面上有将近上百个电话。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祁邕。   这么多电话,他居然一个都没接到。   正讶异着,李无已突然在身后?发?出更加声嘶力竭、彻心?彻骨的惨叫。   这次的惨叫声不同往常,那是?仿佛灵魂都被生挖出来?了似的痛苦。   陆青泽回头望去,见到李无已居然浑身上下都在冒出白烟来?。他身上烧起蓝色的火光,那些火席卷全身,火舌很?快将他吞没。   李无已挣扎不停,浑身痉挛一般扭曲。他的身体仿佛一片纸似的,在火里一点一点烧成了灰。   那些黑灰从他身上缓缓向上飘去,魂归天地之间。   “啊啊啊啊啊!!”   他声音嘶哑地惨叫,竭尽全力抬起颤抖的手,眼睁睁看?着身上的蓝火把这只胳膊烧成黑灰,黑灰又随风消散成漆黑的尘埃。   陆青泽沉默地望着他。李无已的脸在蓝火之中已然看?不清了,他的脸已经烧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火舌吞没,连那些黑色的鬼气也看?不见,只依稀能看?见那只可怖的眼睛。   陆青泽看?见他流出一行黑色的血泪来?,听见他不甘的惨叫。   蓝火一丝一丝将他吞没,最后?烧掉了他的嘴巴和嗓子。   四周安静下来?,李无已变作漫天的黑尘,在天地之间随风四散了。   吴廷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李无已整个人化成灰儿,蓝色鬼火也跟着消散,他才从嗓子眼里跟着爆出一声惨叫。   陆青泽本来?正对这一幕心?生凄然——不管怎么说,赵公公也是?看?了他十几?年。   末路竟成如?此,他心?中还?是?有些惆怅。   然后?吴廷就在他耳朵边上一嗓子嚎起来?了。陆青泽撇撇嘴,啧了一声,转头一看?,二皇子正屁滚尿流地往外手脚并用地爬着逃了。   祁邕也看?见了他。   他松开了抓着祁昭肩膀的手,转过身去,眉眼突然变得一片冰冷。   “哟,”他说,“这不是?沣德帝吗。”   那往外屁滚尿流的身影骤然一僵。   祁烽僵硬地转回过头来?。   祁邕朝他冷笑一声。   “昭儿!”   祁邕刚要说什么,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喊。陆青泽回过头,就见现代的温皇后?居然朝这边跑来?。   她看?见他,大喜过望,可一跑到跟前儿来?,又慢慢停了下来?,居然对着他露怯几?分,不敢上前。   “没事吧?”她望着他身上,又有些焦急,“怎么都出血了?怎么这么多血?”   “这是?番茄汁。”陆青泽无奈地又解释了一遍,“我没事,母后?。”   一声母后?如?同一道子弹,温皇后?一怔,瞳孔一缩,仿若真被一道枪子儿打中了似的,愣了很?久。   半晌,她笑了声,又红了眼睛。她上前一步,拉住陆青泽的手,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没事就好,”她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往后?都不会有事了。”   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拍着他的后?发?,声音带着哽咽。   陆青泽在她怀里沉默。片刻,他抬起手,也抱住她。   楚樾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过去。那时候桂花还?开着,长宁宫里有纷飞的落花,有次他去到宫里,见到已长得比温皇后?都高一头的太子殿下刚下朝来?,难得面露疲惫,嘟嘟囔囔地说要吃桂花糕。   皇后?便?哭笑不得地轻轻打了下他的胳膊,笑骂他孩子脾性?。   一晃都两千年了。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皇后?抱着他,泪湿衣衫。   楚樾跟着苦涩地笑起来?。   祁邕突然往另一边走过去——这位皇帝刚刚也站在一旁为这一幕感?到欣慰。   他突然动了,楚樾本能地骨头一紧,立马站直,望向皇帝。   皇帝并看?不见他,他直直地从他身体里穿过去,走到了二皇子跟前。   皇帝蹲了下去。   吴廷吓得脸色灰白。祁邕一蹲下,他“噫”地一声,蹭着屁股连连后?退。   “你,是?干什么的?”   祁邕语气不善,还?隐隐带着股杀意。   “新……新闻,记者……”   吴廷缩了缩脖子。   “哦,”祁邕冷笑一声,“新闻记者。”   这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重复,可吴廷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对方的脸他在梦里看?过。   是?他亲爹,天子,皇帝。   明明祁邕也蹲着,他们互相平视,可吴廷却感?觉对方居高临下,高高在上。他突然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心?脏咚咚作响。   “程总!”   祁邕一撑膝盖,站了起来?。   他回头。又有人来?了,来?的是?他的保镖。几?个黑衣人跑来?,站在不远处,很?有规矩地站成一排,耳朵边上都挂着耳机和麦,那是?他们的对讲机。   有人摁住耳机,回头小声对对讲机里说:“找到程总了,把车开过来?。”   温皇后?松开了陆青泽,转身看?了过去。   祁邕两手插兜,道:“别愣着,这个给我押走。”   他边说边朝身后?转转头,示意自己的下属把吴廷带走。   “带走吗?”   保镖有些愕然,毕竟祁邕虽然是?个资本家?,但人却挺好,从来?不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地方,也压根不对普通人出手。   但保镖还?知道一点:总裁的事儿你别问。   他立刻稳了稳心?神?:“我知道了,程总,要带去哪里?”   “先带上。”祁邕说。   祁邕转头插着兜走了回来?,走到陆青泽跟前后?,停了下来?。   “你刚说诈死,你是?对李无已做了什么吧?”   “是?啊。”陆青泽说,“阿樾捅了他几?枪。”   “怪不得,”祁邕说,“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做法的道士就说,或许是?做幻阵的鬼出了什么事。他若魂魄不稳,幻象就也会不稳,从而导致幻象内外的时空扭曲,我就再?没办法联系到你。”   原来?如?此。   也因为这个,陆青泽才会一出来?就时隔五天。   随着一阵车辆行进声,一辆高级豪车停在了他们跟前。   保镖们将吴廷从地上拉起来?,带上车去。吴廷吓得嚎叫几?声,跟条死鱼似的扑腾个不停。   温皇后?这才看?见他:“天呀,二皇子还?在这儿呢?”   “他能跑去哪儿。”   “他是?干什么的?”   “新闻记者。”祁邕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完就往车上走。   温皇后?无可奈何地笑了几?声,转头对陆青泽道:“你父皇——你父亲,不,程总叫了道人去了赵公公的墓陵里,这几?天法事快要弄完,那道人也说阵已破了,我们就赶紧来?了这边寻你。”   陆青泽没有说话。   空地上夜风大了,他抬起头。黑尘已经全都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风在吹,四野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陆青泽沉默地望着明月高挂的夜空,想起两千年前那场宫墙碎裂喊杀震天的火海。他想起没跑出去的帝后?,想起赵公公把他推远的手,忽然觉得一切都荒唐又遥远。   “赵远温,他怎么样了?”   温皇后?突然问他。陆青泽低下头,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陆青泽总不说话,惹她担心?了。   陆青泽朝她笑笑:“没事的,已经归尘了。”   温皇后?松了口气:“是?吗,那就好。”   陆青泽又抬头看?了看?。   他心?中莫名还?是?有些不安。   大约是?赵远温阴魂不散太多年,这因果又已经过了两千年,就算是?亲眼看?见赵远温变成了一堆黑灰,可陆青泽还?是?会不安,总觉得那些黑尘还?藏在自己身边,等着哪日卷土重来?。   寂静的恐惧在身边蔓延,像他被敌军从山林小屋里扯走又关进地牢里后?那时。他站不起来?,在阴暗潮湿的地下里听见不知何处的水滴在滴答作响。   突然,手被人握了一下。   陆青泽转头看?去,楚樾走到了他身边来?。   “没关系,”他说,“我还?在这里,殿下不会有事。”   “就算他还?未消散,我也不会再?让他动您一根手指。”   “别怕,殿下。”   楚樾望着他的眼睛一如?从前,他说着这些时,又把手握紧了很?多。   陆青泽突然就没那么害怕了,他朝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温皇后?本想说什么,但见他突然朝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望过去,又笑起来?,心?中便?有了数。   她收了声,朝着他笑了笑。   “昭儿,”温皇后?说,“走吧,上车了,我们回家?。”   陆青泽点了点头,拉着楚樾,跟着温皇后?往车那边走去。   坐上了车,车子缓缓驶离。已经回归寂静的空地远去,渐渐在后?视镜里与地平线相平,而后?消失不见。   望着它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陆青泽心?中有一股怅然。   “我请的是?余道长。”   祁邕突然在跟前儿说。陆青泽扭过头来?,这辆豪车里有四个空位,坐着皇帝祁邕和温皇后?,还?有陆青泽,以及一个空位。   那空位是?留给楚樾坐的,楚樾坐在陆青泽旁边,是?帝后?专门?给他留出来?的。   吴廷在另一辆车上,被一群五大三粗的黑衣保镖们围在一起。   “余道长,就是?之前你请来?公寓里的那位?”   “是?啊,人家?毕竟是?厉害的。”祁邕道,“他亲自去赵远温的墓陵里做了法事。那墓陵可厉害,里头各种各样的邪术法术层出不穷,一看?就是?有心?人特意布置,简直是?个护佑厉鬼的极好的墓陵。”   “余道长看?了都头疼。”   “他还?叫来?了几?个同门?的道长,几?个人合力才破了阵,据说会把李无已超生。这之后?还?要再?做七天七夜的超生阵,要把他送到黄泉路上,不让他再?在人间飘。”   “你看?得见他,他果真如?余道长说的,被离火烧尽罪业,魂归尘土了?”   这话一出,陆青泽就想起了李无已方才的惨状。   那是?离火啊。   “的确是?被火烧了。”陆青泽答,“被火烧成灰,灰又被风吹散了。应该,是?魂归尘土了吧。”   “那余道长便?是?没骗人的。”温皇后?说,“这样一来?,赵远温的事,就能解决了?”   “大概吧。”祁邕松了口气,“这么一来?,这两千年的因果也能了结了。”   “昭儿就不会有事了吧?”   “嗯。”   得了应允,温皇后?喜笑颜开,又一把抱住了陆青泽。   “昭儿就没事了!”她高高兴兴地拍着他,“往后?便?不必担惊受怕了,再?也不怕了!”   陆青泽没有说话。   他反应没那么欢呼雀跃,平淡得有点诡异。察觉他情绪有异,温皇后?起了身来?,松开了他。   “昭儿?”温皇后?问他,“怎么了?”   陆青泽低着头,一张脸愁眉不展。   沉默很?久,他抬头问:“楚樾怎么办?”   车内一瞬寂静无声。   没有人回答他,祁邕和温皇后?互看?了一眼,沉默很?久,才道:“余道长说,他没有办法。”   陆青泽沉默。   他知道的,没有办法。   姜国师都没有办法。   炼鬼术会让人没有来?生,不入轮回。   楚樾是?地狱不收的人,是?亲手把自己变成鬼的人。世间早没了他的归宿,他哪儿都去不了。   这是?他自己选的。   空气陡然压抑起来?,陆青泽看?向楚樾。楚樾坐在他身边,正越过他,望着他身边的窗外。   他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又好像其实并无什么所谓,脸色平静得出奇。陆青泽看?过来?时,他还?朝他笑了一下。   望着他的脸,陆青泽便?又想起两千年前时,他自己一个冲进敌营里来?救他的身影。   天昏地暗,昏昏沉沉的视线里,他那一身红衣鲜红得太亮。   他为他拼了太多命了,于是?陆青泽很?固执地又说了句:“没关系,他想不出办法,我会想办法。”    第61章 别墅 “我去给他做点吃的吧。”   (上一章停更通知已替换万字章节, 还没看的宝宝先返回去看喔!)   虽说?陆青泽上辈子?是太子?,但这?辈子?确实?只是个小白领。   他没有学?过什么周易道法,更不知道什么风水玄学?。楚樾的事, 余道长那样的人物都想不出办法,他更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的。这?事儿很?明显, 祁邕心?里明白,但并没出言拆穿他。   “时间很?晚了, 先去附近的别墅吧。”他只说?,“大概开个两个小时就到?。”   陆青泽:“……这?地儿不是离B市很?远吗?城市也有点儿偏。”   Z市并不是什么大都市。   “全世界都有我的房产。”祁邕淡淡。   陆青泽不想跟他说?话了。   最气的是祁邕又给了他一刀:“以前你?也这?么有钱,平乐殿太子?。”   陆青泽差点儿吐血。   看见他吃瘪的样儿,祁邕笑了两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瓜,只笑不语。   陆青泽幽怨地挖了他一眼。   *   一个半小时后,车子?驶入这?座城市的富人区。   又半个小时,车子?开进了别墅的大院。   三层楼的大别墅富丽堂皇,院子?里全是金黄的桂花, 门口的还有个雕像和喷水池。   见到?那一排的桂花,陆青泽发了下呆。   祁邕走过来, 拍了拍他。   陆青泽回过头。   “先进去睡,”祁邕说?,“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了,别在门口愣着。”   说?完他就走向大门,屋内有佣人在里面?为他打开了大门。   陆青泽跟着走上台阶。刚要跟着迈进门里,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   他听见祁烽在破口大骂。陆青泽回头望去, 见第二辆车回来了,一群黑衣保镖把?吴廷从上面?带下来,那人就在一群黑衣人的压制下不停扑腾, 边扑腾边骂。   “做什么呢。”   祁邕从大门里又走出来,对那些保镖说?,“把?他弄进来,随便关一间屋子?里,给点饭吃。”   吴廷大叫:“你?这?是非法监禁!!”   “哦。”祁邕不咸不淡地应,“那你?跑啊,跑出去没几米就烧死你?。”   吴廷一顿,脸色一白:“你?吓唬我!?”   “我可?没吓唬你?。给李无已做法的道长说?了,李无已在你?身上下的法术恶毒的很?,就算你?能活着从幻象里出来,也会?不出三日就被烧死,因为他在你?身上下了法术。”   吴廷的脸色立马白的像片纸。   “你?现在活着,是因为我身上有帮你?压制的符咒。在这?符咒的十八米范围里,你?那法术就不会?启动。你?要是想跑,就尽管跑吧。”   吴廷不吭声?了,面?露恐惧。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陆青泽看见他冷汗如雨下。   “松开他。”   祁邕一声?令下,黑衣保镖们就都松开了吴廷。吴廷并没有跑,他站在原地低着头沉默,脸上的恐惧更甚了。   祁邕转身往里走,陆青泽跟着进了别墅。   别墅内部更是豪华得令人眼花缭乱。陆青泽已经习惯,身边这?皇帝老儿不论前世今生都是这?般豪横的姿态。   他已经对这?些奢华麻木了,只毫无波澜地问他:“真?的假的?”   祁邕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直接从兜里掏出一张黄纸符咒来,递到?了陆青泽跟前。   陆青泽把?符纸拿过来一看,就见上面?画了一张高深莫测的符,好像还真?是祁邕说?的那么回事。   温皇后也走了进来,站到?陆青泽旁边。陆青泽边打量着符纸,边跟着祁邕往里走去。   “他还真?的被诅咒了?”   “嗯。”祁邕把?符纸从陆青泽手里拿回来,“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你?都背了个诅咒多少?年呢。”   陆青泽无言以对。   “那你?把?他带回来,是怕他死?”   祁邕脸黑了黑:“我恨不得他死八百遍。”   温皇后吃吃笑出了声?。   “把?他带回来,是余道长要的。”温皇后说?,“听他说?,是接下来的法事还得要二皇子?来出力。道长那边的法事还没完,明日我们还得赶过去。昭儿,你?先去屋子?里歇着吧,我去叫厨房给你?做一些粥吃。等明日一早,我们还得去道长那边。”   “楚樾的事,我也让你?爹再四处打听打听。你?的事儿着急,先前就只顾着跟寺庙道观们打听你?的事了,没怎么打听阿樾的事。余道长既然没办法,我们就再从头打听一遍。”   有了这?话,陆青泽心中安了许多。   “赵公公的事你也不必担心,已经都结束了,昭儿别怕。”温皇后拍了拍他,“去歇着吧。”   她的面?容一如两千年前,连眼中的温柔都没变。温皇后一直都是这?样的,柔声?细语,总是对他最好,他的前路他的安危,她什么都为他着想。   那自打离开竹子?村以来就一直萦绕在心?头上的、对李无已真?的已经死了的这件事所感到?的不真?实?感,忽然间就烟消云散。   他朝温皇后一笑,点着头:“好,我听母后的。”   这?是他第二次叫母后,温皇后再次愣了一下,又红了眼尾,笑着应了声?,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手捏了捏衣角,在自己家里环绕一圈,像个迷路的小孩一般找了半天,才将不远处的佣人们叫来,让她们带着陆青泽去二楼的一间房里。   “先回去好好睡吧,终于都没事了,你?就放心?地好好休息。”温皇后说?。   陆青泽点头说?好,没再说?什么,又跟祁邕摆摆手道了别,就跟着佣人们走了。   他跟着佣人上了楼。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温皇后终于低下头,抽抽噎噎地哽咽起来。   祁邕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温皇后抱住他,在他胸口前哭湿了一片衣服。   “不哭了,”祁邕拍拍她的后背,“多好啊,这?不是认你?了吗。”   温皇后从他怀里起身来,肩膀哆嗦着,伸手给自己擦干了眼泪。   她抬起眼睛,望着祁邕。   “我去给他做点吃的吧。”她说?,“我想给他做点儿什么了。”   “好啊。”祁邕弯下身,朝她笑起来,“我陪你?去。”    第62章 做饭 “男人就是要大块才好。”……   陆青泽拉开帘子。   帘子外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 落地窗外是一个露台。陆青泽把帘子推向两边,转身推开落地窗,走到了露台上。   露台两边也种了两排花。花都是温皇后喜欢的, 一大半都是金灿灿的桂花,余下的也是她从前会在宫院里种下的其余花朵。   陆青泽边往外走边看了几眼两侧这些花。等走到边缘, 整个人往露台栏杆上一靠后,他?就叹了口?气, 嘟囔了句:“老婆奴。”   两千年都没变过。   他?往楼下看。别墅的前院里也是金碧辉煌,暖黄的灯到处都是,一个院子里都有两大排路灯,从这儿到院子的大门口?,看起来?都要几十米。   祁邕刚还在路上说?,这套别墅算是最?小的了。   这叫小。   离谱。   露台上夜风习习,感?觉很不错。   陆青泽趴在栏杆上,望着外面的夜景,沉默了挺久。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 是楚樾朝他?走了过来?。   他?那一身铁甲亢亢作响,听起来?就沉重无?比。   他?走到陆青泽身后, 问他?:“殿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陆青泽转回过身,又看向台外院下,“还是有点心?情复杂罢了。两千多年的事,竟就这样解决了。”   “怎么是就这样解决了呢,”楚樾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我遭了暗算,殿下又是冒险去了村中,又智取抓了赵远温。几环险境相扣, 一步走错,殿下可?就又成祭品了,哪里是‘就这样解决’了。”   “当年可?是连宫城都烧了,又国破家亡,受尽折磨才死。虽说?今日抓他?费了许多力气,可?跟当年比起来?,真是太轻易了,当然心?情复杂,也总觉得?不真实。”   楚樾没有说?话。   陆青泽望着地,又抬头?望了望天。身后又传来?脚步声,随后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他?,凉意从背后袭来?。   楚樾主动抱他?,这不是第一次了。但不论几次,他?的拥抱总是这么凉飕飕的,这是鬼的温度,冰冷又刺骨。   陆青泽不禁缩了缩脖子,但没推开他?。   楚樾就这么抱了他?挺久,一声都没吭。陆青泽知道他?是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事儿也无?从安慰。   国破家亡,本该安稳的一生?被烧成一件祭品。他?被困在阵中两千年,直到今日“杀”了自己,才把始作俑者按在了地上。   他?们刺了他?三?枪,可?还远远不够。   比起那场大火,还远远不够。   可?不够又能如何?那人已是个鬼,已经魂归天地。仇恨都过去两千年了,他?也没法再找谁揪着不放。   陆青泽说?是心?情复杂,感?到不真实,可?他?明白,归根结底是他?自己恨得?太深,放不下。   他?又叹了一声。   “殿下别想了。”楚樾抱着他?说?,“殿下有新的人生?,有新的父母,不必再挂怀千年前的事。”   “往前看吧。”   楚樾这样跟他?说?。   陆青泽哭笑不得?。他?两千年前把身后这人独自一个留到最?后,还靠着死前一句话绑了他?两千年的岁月,叫他?这般忠义的人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炼化成鬼,如今成了地府都不收的亡魂。   被他?亲手留在往昔岁月里的人,如今却对他?说?,别在意了,往前走吧。   陆青泽慢悠悠地说?:“我就算要走啊,也得?带上你。”   楚樾愣了愣,笑了声。   “陛下和皇后娘娘,如今也是都记得?殿下的。本来?,殿下也该是和陛下与皇后一样,有极好?的命格。可?都怪那杀千刀的李无?已,给殿下下了大咒,害得?殿下命格被禁锢,成了平平无?奇的命格。”   “也不是平平无?奇,人家说?我鬼食命呢。”陆青泽说?,“据说?很容易被鬼吃。怎么样,小将军,有没有觉得?我很香?要不要来?一口??”   陆青泽说?着就撸起袖子,把自己手臂露出来?一截,递给了楚樾。   “都什么跟什么呀。”   楚樾笑着推开他?的手,陆青泽面无?表情地吐了吐舌头?,收手作罢了。   “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陆青泽说?,“阿樾,你把自己炼化的时候,你父亲母亲不曾拦你吗?”   楚樾脸上的笑意一瞬消失。   沉默了片刻,他?说?:“母亲死了。”   陆青泽沉默。   楚樾松开了他?些,抬头?望向远处的天边。望着早已沧海桑田的周围,他?声音淡淡。   “敌军破京那日,母亲被敌军一剑穿心?,又被千军万马踩过而去。那是殿下赶我走后,我回了一次大衡,京兆尹大人领我去看了的。”   “母亲已看不出往日的模样,她死得?不是很好看。”楚樾慢慢地说?,“她最?爱漂亮了,哪家铺子卖了新的胭脂,她都要买一份的。每逢我回京,领了赏回家去,她便?总是在我耳边念叨新卖的那些胭脂口?粉。可是她死的时候胭脂烧了,脸也都是泥泞,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所以父亲最?恨兲国。父亲从前虽然最?敬重陛下,但仇敌还活着。一路鲜血淋淋扶持而来?的皇帝死了,举案齐眉的母亲也死了。父亲重情重义,可?比起承皇帝的遗愿,他?更恨自己杀不死仇人。所以哪怕是要二?皇子来?继承大统,他?也要稳扎稳打地杀回去。”   “我虽是被殿下赶着回去打仗了,但父亲一直不认为我精明。我们其实经常有争吵,但谁都不让着谁,也都没有撕破脸,因为如果要打仗,父亲就需要我。”   “可?后来?战争一点一点打得?好?起来?,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某日起突然就不再和我争吵。最?后大仇得?报那日,众臣不许殿下下葬,我站出来?反驳,说?我愿意以功名相抵,还要炼化自己时,父亲也没有极力劝阻。”   “他只是在炼鬼阵要开前,带来?了一坛酒,在月下跟我共饮了一坛,随后便?走了。”   “我想他?大概是醒了,打仗的号角把他?叫醒了。他?在厮杀里想起来?了吧?想起火已经烧了大衡,帝后都死了,留下的二?皇子继承的不是皇帝的遗志,不是大衡的大统。他?知道的,大衡已经在那夜里烧死了,一片桂花的花瓣都没留下。皇帝死在坍塌的宫城里,母亲死在敌军的铁骑下,而我死在他?没选的那条往火海里向着皇帝跑去的路上。”   “他?没有拦我,我想,大约也是想起了他?自己。”   “他?也想救陛下吧。”   陆青泽沉默地看着天边。   天空晴朗,月清星明。   楚樾又把他?抱紧了,脑袋埋在他?颈边。陆青泽拍拍他?手臂上硬邦邦的铁甲,聊做安慰。   太沉重的话语,让他?说?不出话。他?只好?让楚樾靠在身上,让他?这冰冷的灵魂汲取自己的体温。   眼眶突然有点发酸,又紧接着眼前模糊了起来?。陆青泽抹了一把眼睛,发觉自己流了泪。   他?吸了口?气,抬手拉开楚樾,转过身去,抱住了他?。   铁甲冰冷坚硬,抱起来?时硌人得?很,且这人也冰冷极了,冷得?要人命,但陆青泽没松开。他?把楚樾紧紧抱着,在他?耳边轻轻地叹气。   “殿下活着呢。”他?说?,“陛下也活着,别怕。”   “我来?想办法,以后一定让你跟着我,平平安安活一世。”   楚樾轻笑了声。   “好?。”   *   第二?天早上也是晴空万里,七点多时天已大亮。这别墅床软得?很,陆青泽睡得?五迷三?道,早上起来?后他?迷不楞登地换下佣人昨晚给拿来?的睡衣,换上自己昨天穿来?的衣服,打着哈欠带着楚樾下了楼。   佣人带着他?去到厨房和餐厅,一进门,陆青泽就看到和他?家一样大的厨房和餐厅。   那厨房是开放式的,餐桌就在一旁,其余的地方满满登登的全是陈列架,摆满了红酒和其余饰品,地板上还有一大片典雅复古的老地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庭院里的花花草草。   陆青泽两眼麻木迷离,他?已经懒得?对祁邕家里的豪华发指了。   楚樾倒是没见过现代这么豪华的阵仗,又在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极了。   陆青泽打着哈欠走过来?,见皇帝祁邕和温皇后没一个人在木制的漂亮餐桌上,反而都在巨大的开放式厨房里忙活,两三?个佣人正给打着下手。   陆青泽疑惑了:“你们做什么呢?”   “没睡醒?”祁邕继续勤勤恳恳地切他?的萝卜丁,“做饭。”   “我醒了,”陆青泽说?,“有佣人啊,你俩做什么饭,你俩不是总裁老板吗?”   “偶尔让你回忆一下宫里的味道。”   祁邕说?着,起了身来?,“以前你路都不会走的时候,你母后怕太后给你弄死,有几年都是亲自下厨的。你忘了?”   那时候贤妃静妃还未进宫,但太后已经看温皇后不顺眼了。   温皇后毕竟是前代妃嫔为着羞辱皇帝和太后才塞进来?的“六皇子妃”。后来?祁邕争储成功,当上了皇帝,一个小小的庶女就那么当上了一国之母,太后自然视她做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她剩下的太子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温皇后看出太后的敌意,又深知后宫吃人,担心?太子安危,再加上她也的确是想给太子做饭吃,便?有几年都在替厨房的人掌勺,给太子做着吃食。   “这我当然记得?,”陆青泽说?,“所以今日是我母后要做饭给我?”   “聪明。”   烤箱叮了一声,温皇后赶忙转身过去看情况。她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只来?得?及递给陆青泽一个笑,就急匆匆地跑去看烤箱里的吃的了。   陆青泽跟着笑了声,说?:“我帮你吧?”   他?作势也要往厨房里去。一听这话,温皇后赶忙阻止:“不用不用!你坐那儿等着就好?,我给你做就好?了!”   “就是,毛头?小子凑什么热闹,跟你那阿樾坐那儿去。”   楚樾一听这话,老脸一红神色一慌,赶忙在原地立正低下头?,本能地朝着皇帝跪了下去。   “……你给人吓着了。”   “哦,起来?。”祁邕头?也不抬地给了一句平身,“叫你坐那儿,跪下干什么。”   楚樾不敢吭声,朝着他?磕了个头?以后说?了句“谢陛下”,随后走到餐桌边上,讪讪地坐了下来?。   餐桌边的一把椅子被拉出来?,但没有任何人在那儿。祁邕看了眼这闹鬼行径,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陆青泽没急着去坐。   他?在厨房台子上前倾着一靠,看着祁邕手起刀落地切着萝卜。   “爹,”陆青泽说?,“你在切什么?”   “萝卜丁。”   “你这是萝卜块。”   祁邕手里的刀顿了一下。   他?默默地仔细端详了一番菜板上的胡萝卜丁,似乎确实大了点。   思索片刻,祁邕又开始动刀。   “男人就是要大块才好?。”他?面不改色。    第63章 墓陵 说什么都没用。   祁邕总是这?么?给自己?找借口, 陆青泽都?懒得说他了?。他呵呵一笑,没再说什么?,也去?餐桌边上坐好。   温皇后?跟皇帝祁邕又在厨房里忙活半晌, 把一桌子早饭端了?上来。   早饭很丰盛,什么?都?有。温皇后?给陆青泽盛了?一碗粥来, 笑着说:“多吃点。”   陆青泽无言地望着这?一桌太过丰盛的早餐——粥包子面条暂且不说,甚至还有桂花酥和杏仁豆腐以及糖芋苗这?样的茶点。   他不禁干笑两声, 温皇后?是真的还太爱他。   “太多了?,”陆青泽说,“以后?不必这?么?费心,早上吃不了?这?么?多的,简单些就好。”   “想为?你费心些。”温皇后?说,“吃吧,吃不下留着就是,不怕吃不完。”   她朝他又笑起来。陆青泽在那笑容里怔愣一瞬,想起千百年前他和温皇后?的最后?一面。亭台楼宇葬身火海, 敌军将他们残杀时,温皇后?跑出宫来, 瞧见了?正在角落里的太子祁昭。   太子见她摔倒,正要?朝她冲过来。   而长宁宫里的敌军,也正要?冲出来。   温皇后?便摘下头?上的簪子,毅然决然地扎进自己?的脖颈里。   之后?过去?半月,在敌军非人的折磨里,太子祁昭慢吞吞地明白过来, 皇后?为?什么?那么?做。   她怕他出来。   她怕他非要?来救自己?,暴露在敌军的眼皮子底下。   皇后?宁可杀了?自己?,都?不愿他来涉险。她的孩子还没有被发现, 她想多少能为?他换些生机。   陆青泽拿起筷子,没再说什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温皇后?还在对面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她问他:“好吃吗?”   陆青泽点了?点头?,说了?句好吃,就夹了?第二筷子。   他低下头?猛扒饭。   看着他狼吞虎咽,温皇后?愣了?愣,由衷地笑了?起来。   两千年前的皇帝一家?,在两千年后?的今日,围着桌子,吃了?一顿早饭。   外头?阳光明媚,天气晴朗,过于好的天气和安静的白日与餐桌上彼此明亮的脸,都?能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那场大火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   桌子上的菜品被席卷一空。   早饭过后?,佣人们收拾起了?桌子,陆青泽回到了?自己?楼上的房间里。   他扶着墙进到屋子里,在楚樾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扒着马桶就呕地干呕起来。   楚樾无可奈何:“殿下非吃那么?多做什么?,皇后?娘娘做的本?来就不是一顿的量,殿下一口气吃了?一大桌子,不撑着才是奇了?怪了?……吃撑了?多难受啊,何苦呢。”   “她亲手做了?一大桌子,不多吃点总怕她伤心……呕。”   陆青泽又干呕起来。   “殿下别逞强啊,本?来身体就不好。”楚樾还是担忧,“往后?可别这?样了?,吃撑或许也是会病的。”   陆青泽捂着嘴,难受得有点头?晕。   的确是吃太多了?。   刚刚吃完早饭,祁邕就说要?出门?,去?余道长那边做法事。没什么?时间给自己?缓,陆青泽偷偷打开一条门?缝,叫来一名佣人,叫她偷偷给自己?拿来了?一板健胃消食片。   吃下消食片,陆青泽缓了?缓,觉得自己?好一些了?,便收拾收拾出了?门?去?。   祁邕和温皇后?已经在门?口等着他,吴廷在他们身后?一些,被一群黑衣保镖严防死守。   祁邕手里拿着吴廷的相机,面无表情地摆弄着。   陆青泽走下来,问:“你在做什么??”   “这?小子在那个村子里拍了?好多照片,我也查到他的公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得把他的照片都?删了?,省得他之后?再搞什么?幺蛾子。”   祁邕说着,抬起头?,把相机交给了?一旁的一位助理,“这?件事交给我公司的公关?部就行,不用担心,我保证他一个苍蝇腿儿都?发不出去?。”   陆青泽听得无奈干笑。   吴廷不服气地咬了?咬嘴唇,又无法说什么?,只能恨恨地“嘁”了?一声。   “好了?,走吧。”祁邕说,“余道长还等着呢。”   陆青泽有些不太理解这?句话,但还是上了?车去?。祁邕今天又开了?两辆车,他让一群保镖押着祁烽上了?另一辆车,押犯人似的上了?路。   等车子开动,陆青泽便问道:“余道长等着什么??”   “等祁烽和我们。”祁邕说,“要?让他下黄泉,我们都?得在场。只有这?样,让他往生的法阵才能开,据说是因为?我们都?是和因果有关?的人,所?以都?得参加这?场法事。只有我们都?到场了?,连接两千年的因果才能落幕。”   “大概就是烧烧纸或者滴点指尖血什么?的吧,不会是很难的事。”   “这?样啊。”   陆青泽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放晴。他皱了皱眉头?,还是面露担忧。   “怎么?了?,昭儿。”温皇后?问他,“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在想,”陆青泽望向她,“因果落幕的话,我们也会彼此忘记么??”   话一出,空气凝固。   一阵怔愣后?,祁邕没说什么?,拿出手机给余道长打了电话,问了?这?件事。   片刻,他松了?口气,挂了?电话。   “不会。”他说,“道长说了?,不会的。往后?你会记得我跟你母后?,我们也会记得你。”   陆青泽脸上这?才放晴,露出一片喜色。   祁邕也面带笑意?地望着他。   “我们还是一家?人。”他说,“这?次一定长命百岁,祁昭。”   这?话一出,陆青泽忽的就想起惨死的前世,和用尽全力把他推出火海去?的皇帝。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笑了?声后?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便只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   他又哭又笑地抹着泪,看起来有些滑稽。   车子一路颠簸,把他们送到了?机场。祁邕说赵远温的墓陵离得很远,得坐私人飞机去?。   祁邕今生财大气粗,私人飞机也是高级得很。又经历了?天上两个小时的颠簸,下飞机后?再坐专车一个小时,一群人到了?地方。   到地方后?,已是午后?。   赵远温的墓陵在A市一处郊外,由于他当年地位不算很高,墓陵也没被做成什么?博物馆,只是一处墓陵罢了?。地方已经被包场,祁邕公司的人拉起线来,把整个墓陵围得密不透风。   跨过包场拉起的线,几个人进了?墓陵。通往地下墓陵的门?口处,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前有个炉鼎,鼎里烧着黄纸,巨大的火焰将纸吞成片片黑尘,黑灰随风四散着。   桌子背后?,墓陵的入口里传出尖啸的风声,仿佛有谁还被囚于其中。   一个道士手拿着一根长笔,蘸着另一只手上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红墨,在地上画着巨大的法阵。   一抬头?,见到他们这?一行人来了?,道士就将他们请了?进来。   道士没有说什么?,只让他们都?站到一边去?,叫他们稍等。   黑衣保镖们也押着吴廷走了?过来。   吴廷看了?他们一眼,一双眼睛里全是幽怨和恨意?,不情不愿地走到了?他们身边。   陆青泽站在最边上。见到吴廷走过来,要?站到他边上,温皇后?立刻拽住他,把他往祁邕身边一塞,自己?站到了?边上。   她瞪了?眼吴廷。   吴廷朝她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时,祁邕也走了?过来。   他把温皇后?也往旁边推了?推,自己?站到了?吴廷边上。   祁邕两手插兜,眼眸往下一撇。   就这?么?一眼,吴廷两肩一抖,立马不敢说话了?,脖子缩得像个鹌鹑。   祁邕冷笑一声:“假皇帝。”   吴廷立马臊了?个大红脸,却?也不敢再辩驳什么?。   楚樾死盯着他。见他没露出什么?想做坏事的意?思,才松了?松紧皱的眉头?,又后?退几步。   但他没有放松警惕,还盯着吴廷。   吴廷还看得到楚樾。他很不自在地回了?几下头?,见楚樾的视线一直火热地盯着自己?,不禁抽了?抽嘴角。   “老实?呆着。”   吴廷转过头?,是祁邕语气不善地说着话。   祁邕眼眸阴冷地盯着他:“你要?是能老老实?实?的,这?辈子我就不会动你。毕竟都?过去?两千年了?,现在也是法治社会。”   吴廷不敢做声。他撇撇嘴,脑袋转向另一边去?。   他望着炉鼎里烧起的火光,望着那几个道士忙忙碌碌,心里的一口气堵在喉头?。   从昨天到现在,吴廷其实?都?有点缓不过来。   这?两天里离奇的事一口气发生完了?,他现在都?有些消化不过来这?些事。可虽说很难接受,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就是历史上那个沣德帝。   沣德帝这?人,吴廷有印象。上学的时候他学历史学到过,那时他还跟同学笑着批判,说这?皇帝不行,撑了?一代都?不到,这?也太短小太废物了?,换成他来肯定比他干得漂亮。   现在好了?,这?个短小的废物居然就是他自己?。   昨日做的梦还十分清晰,他知道那是他的确经历过的事。他作为?沣德帝,的确很不是个东西,他和李无已的后?代们里应外合,放了?敌军进城,亲手烧了?自己?的国,杀了?帝后?,甚至在冷宫里的亲娘都?没放过,让人一把火烧死了?。   很畜生,但吴廷没打算太责怪自己?。都?是已经发生完了?的事,况且都?已经是前世了?,再责怪他有什么?用?   再说成王败寇,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这?群没意?识到他祁烽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傻乎乎地都?死在他手里的人就没错?   他们愚蠢,自然也是有错,无能也是罪过。   这?样想着,吴廷挺了?挺胸。一想到自己?是胜者,他就挺直脊背了?。   “很爽吧,”身后?幽幽传来声音,“一想到自己?弄死过这?里所?有的人,就爽得要?升天了??”   吴廷吓了?一跳。   他回头?一看,陆青泽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盯着他。   道士们刚刚画好阵,正商量着怎么?作法。温皇后?听得入迷,没注意?到陆青泽离开。   他这?话一出,温皇后?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陆青泽居然走到吴廷身后?去?了?,她吓得忙道:“昭儿!”   “没事,有楚樾。”   陆青泽安抚了?她一句,楚樾也立刻上了?前来,站在陆青泽身后?,手里握紧了?一柄长枪。   见着这?鬼这?副模样,吴廷抽了?抽嘴角,一时有怒不敢言。   他朝着陆青泽冷笑一声:“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历史争的就是你死我活。你死了?,我才能活,我也很无奈啊,哥。”   他还叫上哥了?。   陆青泽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祁邕抬起了?手,将他拦住了?。   陆青泽抬头?看向他。   “别说了?。”祁邕望着他,“说什么?都?没用。”   说什么?都?没用,说出来了?也没有什么?用了?。   所?有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再说什么?也没意?义。早已过去?两千年,罪证早已埋葬在黄沙之下,就算让一切大白天下,现代的法律条文也做不到什么?。   可就算如此,那就什么?都?不说了?吗?   就这?么?什么?都?得不到,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他受的那些苦呢?   楚樾呢?   就因为?眼前这?人,这?么?多人都?……   陆青泽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远处的道士们朝他们招了?招手,吆喝了?一声。   “麻烦都?过来下。”他们说。    第64章 报应 等着吧,等到那时候就行了。……   道士们招呼他们走上前, 告诉他们法?阵已经备好了,接下来就要为李无已做往生的法?阵。   “做法?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得在这?个阵里。并且一旦开始, 就谁都出不去了,做好准备。”余道长说, “不过?你们不会有事,这?个鬼魂已经只是个鬼魂了, 什?么都做不了了。”   几人点点头。   吴廷问?了句:“我听人说,这?个鬼还给我下咒了?”   余道长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咸不淡:“等今天的法?事做完,他给你下的咒也会解开。”   “等让他往生完了,你们这?些因果也就了结了。行了,都去往那?个鼎里划点儿指尖血,我们就开始做法?了。”   说罢,余道长又看了吴廷一眼,语重心长地道了句, “都有点儿心理准备。”   陆青泽本还心里憋着股忿忿不平的前世气,一听这?句语气深深的话, 他怔了怔,懂了什?么。   可惜二皇子?没有太子?的心思——或许是称过?帝,或许是因为他是这?里的胜利者,他心中的自大被放大了无数倍,得意?洋洋得根本懒得去深想?任何事,他应了声, 就走上前去,接过?另一个道士手?里的一把精雕玉琢的黄龙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滴了两三?滴血进鼎。   滴血完,二皇子?走了回来。望着他自得的神色,陆青泽一挑眉:“这?么上赶着滴血?”   “这?小子?还想?弄死我啊,我当然也要弄死他,”他笑?着,“没当过?皇帝,不懂吧,皇帝可是得杀伐果断的。”   陆青泽冷笑?一声,懒得跟他说。   祁邕叫了他一声,陆青泽转头跟着他上了前去。   祁邕揽着温皇后,俩人小心翼翼地滴了血,最后轮到了陆青泽。陆青泽滴过?了血,也走了回去。   几个人在阵边站着,道士们聚集到了鼎前。   他们手?里都拿着拂尘。   几个人围着烧着火的炉鼎,甩了甩手?中拂尘,闭眼起手?,嘴中念念有词了起来。   随着他们的念诵,炉鼎中的火突然大了起来。   火焰红的一声熊熊燃烧,里头传出了细微的惨叫。   那?惨叫声从小变大,最终一股熊熊的焰火从鼎火里冲向天上,歇斯底里地惨叫着。   那?是李无已的声音。   一通火焰烧向空中,姿态扭曲得诡异,似乎是个人形。从轮廓看,那?极像李无已。   道士们的念诵声中,火焰始终没有消散,一直在鼎里扭曲着。   突然,吴廷感到自己胃里隐隐有些不适。   他皱了皱眉,没多想?,只揉了揉肚子?,以为是自己压力太大。   可没揉两圈,突然嘴里泛起一股腥甜。   他脸色一变,突然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旁人吓了一跳,纷纷后退。   吴廷一口血一口血喷个不停,他咳嗽不已,最后居然噗通跪到地上,手?撑着地面?,不停地呕着黑血。   “什?么!?”   温皇后连忙拉住陆青泽,把他拉远了一些。   三?人有些惊骇地站在一边,望着吴廷。   吴廷还呕血呕个不停。他呕得两眼通红,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声音呕得沙哑:“为……为什?——呕——”   没有人回答他,道士们围在鼎边,还在念念有词。   吴廷又强撑着力气大喊几声,仍是没有人回答。视线里都变得模糊了,一切摇摇欲坠,他身上也逐渐失去了气力。   恐惧终于在震惊之后的此刻升起,他忽然就想?起两千年前那?场大火。他望着模糊视线里陆青泽的脸,突然就想?起两千年前这?人的死状。   李无已歇斯底里地惨叫着,吴廷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惊惧地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往法?阵外跑。可他站不起来,于是就只能那?样像个什?么瘸了腿的动物?似的往外爬。   爬到阵边,他就撞到了一面?透明的墙。他怎么都出不去,于是他也跟着李无已一起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   “我错了还不行吗!?”他大喊,“放我出——呕!”   他连求救都没说出来,跪在阵边,又开始呕黑血。   祁邕望着这?一幕,心里莫名地既压抑又痛快。   吴廷受着苦,他却笑?不出来,只是沉默。他低头望了眼陆青泽,就见陆青泽也跟他一样,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笑?。   炉鼎里的火在烧,道士们念着神圣的咒。火里的符纸烧成?黑灰,飞向天空。陆青泽抬了抬头,空中飘舞的黑灰像围着死人堆的乌鸦,仿佛在昭告着什?么。   吴廷到最后都没能爬出去。他又哭又叫又咳血地求饶,却没换来任何一个人的眼神。   李无已渐渐叫不出声了,七天的往生阵后,他慢慢没了声息。   吴廷也足足咳了七天,到最后爬都爬不起来,躺在地上吐着,时不时抽搐两下。   陆青泽远远地望着,一次都没有去扶。他望着他这?样,感觉像望着自己,他忍不住想?,自己当年被抓去敌营里受苦受折磨甚至被烙上奴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   几乎都不是个人了,在地上爬得像条狗。   所?以,这是祁烽欠他的。   陆青泽抬头望望天上的黑灰,忽然想?,这?就结束了。   下了两千年的雨,烧了两千年的火,终于就要熄灭,放晴。   往生阵第七天,炉鼎里的火自己就那?么熄了。漫天的黑灰下,李无已没了踪影和声音,吴廷也躺在地上昏了。   余道长说,这?就结束了,李无已已经往生去了。不过?他得先下地府,多半千年以内都没法?投胎了,要去地狱过?好日?子?了。   他说李无已死了,因果就结束了,下面?可以给他算账了。   祁邕指指地上晕着的另一个:“这?个呢?”   “这?个没事。”余道长看了一眼,“因果清算好了,他前世犯下的罪业太多,只是还给他而已。吐完这?些血,他往后身体会越来越差,气运也会变糟,会吃一些前世的报应。”   “都是他前世欠的债。”   说着,余道长看向了陆青泽。   陆青泽猝不及防地跟他撞上了视线。   余道长忽的朝他一笑?。   “别遗憾了,太子?,”他突然说,“历史已成?定数,谁都没法?逆流。但你还有今生,往后还有未来。”   “你的命数回来了,往后是光明大道呢。”   余道长说得坦坦荡荡。此时恰好黄昏,暖黄的夕阳铎了一地光泽。   陆青泽忽然就觉得释然。可释然刚冒出个头来,他又皱了皱眉,自己把这?心情压了下去。   他看向楚樾,楚樾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陆青泽一看过?去,楚樾就朝他笑?了笑?。   他越这?样不在意?,陆青泽就越受不了。陆青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刚要转头问?余道长,余道长就说了句:“大衡挺不错的。”   话头突然这?么神经地转了一下,陆青泽莫名:“啊?”   “有臣子?没安好心眼,也有臣子?厉害得很。”余道长闭了闭眼,轻飘飘道,“等着吧,等到那?时候就行了。”   “我说了,你命数已经变了。”   “那?鬼死了,给你下的咒也没了。你往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完这?些,余道长再次朝他们一笑?,转过?身走了。   “程总,记得结账啊。”他哈哈地大笑?起来,声音豪迈,“记得还愿!”   祁邕:“……”   夕阳耀眼,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道士们开始收拾东西,墓陵里的风声忽然不见了,一切安静寂寥,就像所?有电影里的尾声镜头,连远处的山头都十分静谧。   沉默很久,温皇后说:“这?就算,结束了?”   “结束了。”祁邕拿起手?机,把钱打了过?去,“行了,往后就别想?那?么多了。走了,回家?。”   陆青泽沉默地看了看楚樾,楚樾转头望着地上的祁烽。片刻后,察觉到他的视线,楚樾回过?了头来。   望见陆青泽担忧,楚樾又笑?了起来:“没事的,那?就等几日?吧,殿下。”   陆青泽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真的等着就行了吗?   祁邕带着他们回了家?,顺便把吴廷也带上了。他把这?人扔给了自己的私人医生,检查之后,医生说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问?题。   一听没问?题,祁邕就二话不说地把他叫醒,把他的包扔给了他,把他丢出了自己的豪宅别墅。   然后他让陆青泽给这?位二皇子?叫了个出租车,让人把吴廷拉到了附近的公交站点,多一点儿钱都不会花。   临走前,陆青泽告诉了吴廷最后道士说的话。一听到自己会越来越倒霉,吴廷脸色惨白。   但他没来得及消化下去,就被到来的出租车拉走了。   上了车后,吴廷不知是想?了什?么,越发惨白的脸低低埋着,没敢抬头。   陆青泽站在车外,望着他这?副模样,沉默不语。   司机一脚油门,把吴廷拉走了。   陆青泽望着那?车一骑绝尘,知道他不会再和这?人再见面?。大衡已经毁在二皇子?手?上,他杀了所?有人。   今生今世,太子?祁昭会和祁烽一别两宽。   但第二天,手?机就自动推送了一条新闻。   新闻上说,一名娱乐新闻社的新闻记者离奇地出了车祸。   他被正面?撞倒,压断了两条腿,上身还被车子?断裂后掉下来的部件捅了,虽然手?术过?后保住了一命,但贯穿的地方留下了伤疤。   那?是太子?祁昭前世被烙了奴印的地方。   看完这?个新闻,陆青泽关上了手?机。他什?么也没说,放下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第65章 执念 所以殿下不用担心   两千年的因果, 终于?尘埃落定。   在吴廷倒霉到上了新闻后,陆青泽的心里终于?是彻底释然,可?转眼又担心起?了楚樾。   回?到别墅后的日子安宁了好久, 这几天来?水深火热的见鬼事件如同黄粱一梦。   但?除了不真实感,陆青泽心中更多的还是紧张。他生怕楚樾真的会执念消散后原地消失, 回?家后的第一天,就拉着这人面对面坐了一晚上, 眼睛都没闭一下。   陆青泽熬得眼睛都通红,楚樾坐在他对面又无奈又好笑。他说殿下你睡吧,没事的,死不了。   陆青泽就摇头,还是顶着一脸困倦地盯着他瞧。   “殿下怕我消失吗?”   陆青泽把椅子拉反过来?,前倾着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手撑着下巴,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来?,点了两下头。   “不会的。”楚樾又说了一遍, “不会消失的,殿下。”   “都说你执念没了就走了……现?在李无已死了, 万一呢。”陆青泽打着哈欠,“他死了,我以后没事了,那你……”   陆青泽困得脑子发钝,说到这儿以后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他沉默下来?,片刻后叹了口气。   楚樾没有回?答, 屋子里有一瞬的寂静。沉默片刻,楚樾才说:“假若执念真要消散,殿下这么熬着我也没用呀, 该消散的总会消散的,人是抓不住的。”   陆青泽这下也不吭声了。   楚樾看?了他一眼,陆青泽还睁着熬得都发黑的眼睛,没睡着,只是沉默。   他在想什么?   楚樾不知道。   但?陆青泽一直都没睡。   之?后几天,他都这样?盯着他看?,一连熬了三?天,熬得身体?都垮了。吓得祁邕赶紧叫来?私人医生给陆青泽看?,幸好只是熬夜过多的疲劳过度,私人医生嘱咐多吃点饭多睡点觉就好了,没什么大事。   祁邕这才松了口气,楚樾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过度熬夜之?后就是过度沉睡,陆青泽一连睡了两天才醒,醒来?时是一个日落西山的傍晚。   楚樾守在他身边。   陆青泽刚醒来?时他并未察觉,直到对方的视线直勾勾地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楚樾才感觉到了不对。一低头,他就见陆青泽的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   躺在床上的人就那么沉默平静地望着他,一双眼睛像一片安静的湖水。楚樾也望着他,等?了很久很久,都没等?到陆青泽开口说话。   陆青泽就只是盯着他的脸看?。   楚樾忽然间也是情绪复杂,他又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李无已都死了,再也没什么能?威胁到太子祁昭,陆青泽却?比以往更紧张,好像有个更难捱的劫难降临到头上似的。   陆青泽什么都没说,只是坐起?身来?。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宽大,坐起?来?时漏了大片的肩膀。楚樾眼前一晃,一下子又看?到那年秋雨连绵时的太子。   那年大衡国破,太子沦为阶下囚。他救出人后,找到一间山中的小屋,放下了战甲和战马,说不要再回?不救太子的大衡,要和他在山林里了却?一生。   那日之?后秋雨连绵,他顶着细密的雨出去砍柴又回?来?后的一天,看?见太子坐在床榻上沉默不语,只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楚樾一直形容不出太子殿下那时的眼神,那眼睛麻木无神又浸满了细细密密无力的恨,肩上白衣又微落下去几寸,露出脖颈上刺眼的奴印。   昔日金枝玉叶干干净净的贵人,就那么成了个残花败柳,落魄地坐在漏雨的木屋里头,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望着外面,再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向他笑过。   太子祁昭是个明媚的人的。爱翻墙偷跑出宫,喜欢说些不过分的玩笑话,遇上什么都很从?容。   他总是在笑的。   楚樾眉眼微皱地望着陆青泽。   陆青泽拉起?滑落下去的衣服,遮住了肩膀。可?楚樾已经想起?了那烙印在心口上的一幕,表情不太好看?。   “我睡了多久?”   陆青泽开口问他。   “两天。”楚樾回?答,“殿下前天突然昏倒,陛下找了人来?,说是殿下这几天没睡,积劳成疾,歇着就好。”   陆青泽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望着楚樾,眉头也紧皱起?。   楚樾也望着他。   这间卧室的窗帘没有全拉上,在中间留了条缝。   窗外日落西山,开了条小缝的落地窗把纱帘吹得微晃。一条金光斜斜地打进?屋子里,阵阵鸟鸣悦耳地从?窗缝里传进?来?。   屋内昏暗,陆青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还是想消失吗?”陆青泽问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有关于楚樾想不想去死的事儿,他说了好几次。   “我听天由命。”楚樾低敛眼眸,“我知道,殿下不想让我死。”   “我现?在还活着,的确是还有些执念。如今李无已死了,殿下没了威胁,我虽是放下了许多,可?是当年,我本能?和殿下平平安安了却?一生,偏偏却?因为这些人祸,硬是生离死别。”   “殿下,你可?是许了我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楚樾说话的声音慢下来?了些,他低头看?向脚下,低声说,“原本只还有不到一年,我都能?等?来?了。”   “可?是都没了。”   陆青泽沉默。   说到这里,楚樾也沉默了下来?。他想起?从?前的太子祁昭,想起?他总是一身正红贵服,走在宫里,总是笑着叫他名字,叫他阿樾。   “从?前我在边关,日日寒苦,最期待的便是等?来?你的信。”楚樾缓缓,“从?前你逗我,我那时被你逼急了,闭着眼喊你心肝,说哪日若你需要,我跑死世上所有的马都要赶回?去。”   “我真的跑死了好几匹马,后来?连那匹跟着我杀了狼族的破军马也死在战场上。你说我是你最后的一把刀,你这一句话,我就什么都咬牙扛了下来?。帝后没了,你身上都是伤,大衡的所有臣子都不要你了。我想我得给你争,也只有我才能?给你争了,我知道你真的只有我了。”   “你给不了我凤冠霞帔了,也没有什么说好的举国之?宴,你成不了皇帝了我也不会是什么皇后。可?是这也没关系,没有什么皇位也没关系,我还有你,你也还有我。我会回?去找你,哪怕你什么都没有,我也会回?去。”   “你总问我,假若没有皇命,假若你不是太子的话我会如何。殿下糊涂啊,我跟着你,哪儿是因为那些。”   “殿下是最好的殿下了……殿下是世上最明媚的人。边关寒苦,可?每想着京城有殿下,就想着,哪怕刀枪都断了,把身上的骨头抽出来?打,都不能?让那帮畜生过去。”   “京城有殿下在的。”   楚樾越说,声音越哑。   “可?我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我打赢了仗,可?没留下你。国复那天,你的仇报了,臣子将士们都在欢呼,可?你不会回?来?了。我看?着他们拥护二皇子做了皇帝,心里替你恨得想再杀人,连大衡都杀了。”   “你就那么死了。他们没把你留下给我,我对你最后的记忆就只有你被压在城墙上,和你说我是你最后一把刀。那之?后再见你,你就成了一具尸骨,再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真是太匆忙的最后了,你只顾着劝我回?去,没有给我留下一句死别前该说的话。”   “这么多年里,我翻来?覆去地把那段时光想了好几遍。”   “打从?敌营出来?以后,你就没笑过。”   “其实这么多年,我只是一直想再看?看?。”楚樾转头望向他,“我想再见你一面,想你也能?再见我一面。就像那些年我回?京的时候,你会笑着出来?迎我。”   这是楚樾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   陆青泽表情怔愣,又逐渐变得破碎受伤。望着他那张仿佛即将碎掉的碎冰似的脸,楚樾突然又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他居然让陆青泽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楚樾赶忙笑了笑,说:“所以殿下不用担心,我这执念不会轻而易举地消散的,您可?以睡一睡。”   陆青泽眼睛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没说出来?,只有眼泪啪啦啪啦地掉了出来?。   他一落泪,楚樾心里一慌,吓得立马起?身。他回?身想去找纸来?给陆青泽擦,可?还没来?得及抬脚去找,袖子就被陆青泽拽了一下。   第一下,他没被拽动。可?陆青泽用力地拽了他第二下第三?下,声音哽咽得发抖,一下一下抽泣起?来?。楚樾回?头去看?,见他低着脑袋,两肩都在颤。   楚樾立时没了脾气,只好顺着他,坐到了床上去。   陆青泽抱住他,脑袋轻轻靠在他身上冰冷的铁甲上。   “别走,”陆青泽哽咽着说,“你别走。”   楚樾愣住。   “别死……求你了。”   “是我对不起?你,所以……求你了,别死……我不能?……”   “我不能?没有你……我什么都会做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想跟你平安地活着的,你不能?走,你别死……”   陆青泽哭了起?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话语断断续续,抽噎个不停。   “你别放弃我……”    第66章 姜明仪 我是姜明仪的后代   陆青泽把他抱紧, 手扣着?他的后背,哭得哽咽抽噎。   楚樾怔在原地。   陆青泽哭得逐渐嚎啕,那?哭声在耳边撕心裂肺。楚樾呆愣地望着?远方, 好半天没回过神。   陆青泽越抱越紧。   楚樾回过神来。   “我不走,不走, 殿下别哭了,我不是要惹殿下伤心才说这些。”他忙抬起?手, 抱住陆青泽,好声好气地哄起?来,“不哭了,殿下。”   陆青泽还是哭。   楚樾哄了半天,他渐渐敛了哭声。   陆青泽慢慢不哭了,但他没有松手,甚至还是越抱越紧。   察觉到他怀抱颤抖,楚樾无可奈何?地轻笑:“别怕,殿下。那?道长不是说了吗, 没事的,殿下等着?就好。他既然敢这么说, 就定然是算到了什?么的。”   “……我怕。”陆青泽说,“我不敢拿你的事冒险盲目,哪怕老?天爷给我打?包票,我也……”   楚樾愣了片刻,又吃吃笑了起?来。   “别怕。”他说,“好殿下, 我不走。”   陆青泽抬了抬头?。他看见楚樾一双血眸温温柔柔地垂着?眼帘,看着?自己。   他总是这样看着?自己。   陆青泽没有回答。他又低下脑袋,脑门贴在他冰冷坚硬的铁甲上, 听不见他的心跳声。   楚樾答应得斩钉截铁,他说他不会做让陆青泽伤心的事,可陆青泽还是控制不住地担心。   之后几天,陆青泽还是辗转难眠。楚樾倒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是神色还是那?样无谓平静,好似消散与?否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这样了很久。某日夜晚,陆青泽拉着?他坐在露台上,见他还是这般无谓地望着?看着?天上,终于?没忍住,说:“对不起?。”   楚樾愕然,转过头?来,瞳孔微缩。   露台上有风吹来。陆青泽看着?他,忽然又有些想哭。   楚樾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我……”陆青泽顿了顿,“我好像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没有啊,那?又不是殿下做的,”楚樾笑着?,“殿下也是无奈。殿下是那?战役里最可怜的人,别说对不起?。”   陆青泽沉默下来。   露台上夜风习习,拂动人的衣发。陆青泽把膝盖抬到椅子上,抱着?单膝低着?脑袋,沉默很久,问他:“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怎么又突然问这个?”   “想带你去,”陆青泽闷闷地说,“别死。你该过点好日子了,你都打?了两千年的仗了……你再跟着?我几十年,我带你做你想做的事。”   楚樾没说话。   沉默很久,他又抬头?望了望天。天上星辰繁多,他望了一会儿,才说:“跟着?殿下就好。”   “我就只想一直跟着?殿下。”   “只想殿下能一直看着?我。”   夜风大了些,陆青泽忽然无端浑身发冷。他鼻头?发酸,眼前?又模糊了些。他没敢让楚樾察觉,慌忙自己偷偷擦掉了泪。   陆青泽不想让楚樾死。   他第二天就带着?楚樾出了门,开始各个寺庙道观来回绕,找所有能找得到的高人,求他们指点一二。   可没有人给他答案。   祁邕给他打?电话,劝他回家,说余道长既然已经那?么说了,那?楚樾一定是没事的,回家等着?就好。   陆青泽没有回答。楚樾的事,他不敢信一个虚无的安抚,也没法在家里等,这是关乎于?楚樾会不会消散的事,原地等待实?在令人如坐针毡。   他挂了电话,又继续奔赴下一个寺庙去了。   这几天天气不好,陆青泽上车的时?候阴雨连绵。好巧不巧,这家寺庙是在他前?公司的地盘上,又正巧这天是周末,陆青泽到寺庙的时?候,更很巧地遇上了前?同事。   这前?同事还是熟人,是一个部门的赵子烨。   看见陆青泽,老?赵很高兴,在人群里喊了他一声,就跑过来搂住他的肩膀,欢天喜地道:“好久不见啊小陆,怎么也来寺庙了?想求什?么?”   陆青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是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来算个卦。”陆青泽说,“您来求什?么?”   “嗐,也不是求什?么,就是周末没事,带着?老?婆出来透口?气,上来就拜拜佛,求求孩子学习吧。”   老?赵一边说一边回头?指了指,他身后是一个短发的飒爽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两人手牵着?手,一看就是一对母子。   女人向陆青泽笑了笑,打?了招呼。   陆青泽也和她打过了招呼。他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和老?赵唠闲嗑,于?是朝着?他干笑两声,打过招呼就准备离开。   奈何?老?赵却是个话痨,他硬是无视了陆青泽的告别,拉着?他停在原地,硬唠了几句。   陆青泽一个头两个大,陪着?说了两句。   正要再次出言告辞时,老?赵突然说:“说起?来,有件事有点怪,你走以后小姜就一直唠叨你,说你怎么不发朋友圈了,还让我们都看看,看你是不是把她屏蔽了,其实?是发了朋友圈的。”   “嘿,她还挺紧张,”老?赵边说边乐,顺便捅了他两肘子,“她会不会其实?喜欢你的啊?”   一点儿都不想聊的陆青泽本来正在神游,一听这话,忽然愣了下:“小姜?小姜是谁?”   他们那?个设计部二十几个人,陆青泽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但不记得有人姓姜。   “喔,你好像不知道,”老?赵说,“就是白柠,她不姓白,姓姜的。”   陆青泽狠狠一怔:“什?么?!”   老?赵是个粗心大意的,他完全没注意到陆青泽不寻常的震惊,只摸了摸下巴,笑着?说:“她全名是姜白柠,但是她人很亲和,刚入职就让大家叫她白柠,后来久而久之,大家都叫白柠,当了组长之后也是叫白组长。”   “她说觉得白组长叫着?比姜组长好听,就这么随我们去了。现在设计部里好像还真没几个知道她其实?姓姜的,哈哈哈……”   陆青泽完全笑不出来。   他怔在原地,瞳孔地震。   他明?白了什?么。   这一刻,他立刻想起?了某位故人——可这未免太过巧合,他又怀疑起?是自己想太多了。   正悚然地难以置信时?,身后响起?一声呼唤。   “陆青泽。”   陆青泽两肩一抖,回头?望去。   前?公司的组长白柠站在不远处,笑着?望着?他。   她穿了一身白衣,站在人群之中。身边行人来来去去,她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陆青泽眼前?一晃,慢了很多很多拍地发觉过来,白柠的嘴巴真的和姜明?仪很像很像。   “跟我来。”   她对他说,然后笑着?朝赵子烨一家点点头?,回身离开了。   陆青泽赶忙跟了上去。   他跟着?白柠穿出人群,来到了寺庙偏院的安静一隅。   等到了角落里,确认四周无人,白柠才看向他。   “我就直说了,”白柠正色望向他,“我是姜明?仪的后代。”   陆青泽呆愣愕然地望着?她——打?从刚才开始,他的惊愕就没从脸上下来过。   “祖上一直有一个从姜明?仪一代开始传下来的使命。那?就是等到今时?今日,要找到你这个人,给你做一场法事。”白柠说,“更准确的说,是给你带来的鬼做一场法事。”   陆青泽还是怔怔地望着?她:“姜国师说的?”   “姜国师传下来的。”白柠见他这副呆样,没忍住,噗嗤笑了声,“你真是祁昭吗?”   她这么一说,陆青泽立马嘴角一抽,脸色不太自然地动了动。   他说:“你连这个都知道的话,那?要做法事的鬼是谁,是不是也……”   “我知道。”白柠说,“冠军侯楚樾,是吗?”   陆青泽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儿,陆青泽心中终于?涌起?难以压制的兴奋。他的心脏隆隆作响,那?几乎是个奢望妄想的可能,叫嚣着?涌上了心头?。   “他叫你做什?么法事?”陆青泽问道,“姜明?仪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留下了,”白柠说,“是从鬼化人的法术。”   心脏当即漏了一拍。   陆青泽木在原地,过大的惊喜向他冲来时?,就如潮水一般把他淹没,把他四肢都冲得发麻。   耳边嗡嗡震响起?来,陆青泽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看见白柠在他跟前?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解释什?么,但陆青泽一个字儿都没听见。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抓着?白柠冲出了寺庙。   从鬼变回人,这是个根本不可能的事。即使是陆青泽,最多也只是奢望着?让楚樾不要消散,别跟着?消失,往后可以入轮回。这样,他可以在他身边再待久一点,再久一点,等他死去,他们可以共去黄泉路。   最多的奢望,也只是这样。   可白柠说,可以变回人。   陆青泽疯了一样抓着?她跑出寺庙,寺庙外是跟着?陆青泽来了的楚樾,只是他作为一个鬼,进不了寺庙。   楚樾站在外面,乖乖地等着?。他站在一棵树底下,正仰着?头?望着?头?上的树影婆娑。   听见声音,他才抬起?头?,望来一眼。   瞧见陆青泽兴奋地冲来,楚樾吓了一跳。   陆青泽顾不上他吓没吓到,冲到楚樾跟前?,就松开了白柠。   他身体本就不好,这么一点路就气喘吁吁得肋骨都疼。他红着?脸回过头?,断断续续地急切道:“就……就在这儿!怎么、怎么弄!?”   楚樾怔住,茫然地望向白柠。   姜白柠站直身子,丝毫不意外。   她望向楚樾。   “会有些疼。”她说,“麻烦做好心理准备。”   *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   寺庙里的游客们都下山离开。空荡的寺庙里,姜白柠画了法阵,将楚樾禁锢其中。   陆青泽在庙外等候,姜白柠不许他进去。   等到半夜,姜白柠才走出来。   关上寺庙的门,她看向陆青泽。陆青泽站起?来,紧张地看着?她。   “怎么样?”   “不必担心,等到天亮就好了。”姜白柠说。   “真的?”陆青泽紧张道,“会很痛吗?”   “能变回人,个中苦楚自然厉害。但他没关系的,他扛得住。”姜白柠道,“两千年前?,我姜家的祖宗姜明?仪为他所炼的法,虽然的确是炼鬼之术,但其实?也不尽然。”   “炼鬼术虽能将人化鬼,且此后不入轮回,只能消散,但也有例外。”   “假若死后只为除恶,只为庇护着?谁,执念深重是有其原因的话,那?也是可以收回炼鬼术的。但是,术已成,若要收回,这些评断他将自己炼化的原因是否站得住的决判,要交由?天地来做。”   “所以我这次为他起?阵,是要天地灵法聚集至此,决判他这些年化鬼之后的所为所求,是否值得收回术法。”   “这也是我祖宗要求的。”姜白柠朝他一笑,“据祖上所说,姜明?仪早料到会有今日,很早很早之前?传下来的成命,就是要这一代在这一日,来这庙里找你,为你做这最后一桩事。”    第67章 朝阳(正文完) “殿下这次……   陆青泽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姜国师居然?算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深夜, 已经是凌晨。四周万籁俱寂,夜风把头顶的大树树叶吹得萧萧。   陆青泽无言地望着姜白柠,姜白柠抬起手, 按了按身旁寺庙的大门。   “里面的法阵已经开始运转,等到天亮, 天地评判就会结束。到那时,他?就能?够化人回来?了。”她说, “不会有任何问题。姜明?仪特地留给了你一句话——无须忧虑。”   陆青泽苦笑一声。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物?。”陆青泽说,“你家……现在?还在?,做风水的工作吗?”   “有分支在?做。”姜白柠说,“姜家已经是个分支诸多的大家族了,有的人没什么天分,便之?后都没再做风水的工作。”   “我家倒是有个道观,不过不在?这?里,我是为了达成祖辈留下的成命才来?这?里工作的,家里的道观在?很远的地方。话说回来?也真是巧, 虽然?我是想过,有缘的话, 就能?和你见上面,但没想到竟然?能?在?公司里见到你。”   姜白柠朝他?笑了笑,“这?么一看,或许是太子殿下和‘姜国师’的确有缘。”   她这?么一说,陆青泽才想起来?,他?刚去前公司里实习的那天, 姜白柠在?看到他?的时候,的确脸色有些怪异。   “陆青泽——不,祁昭。”   姜白柠说:“姜明?仪也算是为你尽心尽力了。”   陆青泽心里明?白。   姜明?仪这?算是为他?谋划了两千年。前世?他?不知姜明?仪在?国破之?后的详细所为, 但能?留下成命,甚至让子孙后代记得来?帮他?,这?般用?心良苦,陆青泽能?明?白他?的忠心。   “姜国师对我忠心,我知道。”陆青泽说,“这?是大恩大德,回去之?后我会和能?给奖赏的人说一声。”   姜白柠笑了声:“奖赏的确是得要一些,这?些玄学的事?要有来?有回,不然?就要吃报应了。”   “不过比起这?些,姜明?仪只是单纯地想为了你做最后的事?。”   “他?留下的嘱托里,还有要我传达给你的话。”姜白柠说,“他?要我跟你说,很多事?他?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你。”   “人各有命,命数在?天。虽说过往遗憾,无法更?改,但好在?明?日光辉灿烂。”   “请殿下往前看。”姜白柠说,“若有空,便去墓陵之?中,给他?送些奖赏就好。不必真金白银,送些桃子来?也是好的,折枝桃花来?也尚可。”   “这?些,是姜明?仪的原话。”   说完这?些,姜白柠抬手作揖,仿佛真是姜明?仪上身了似的,朝他?深深行了一礼。   她抬头,朝他?一笑,最后放下一句“那我走了”,转身离开了。   陆青泽吓了一跳:“你这?就走了吗?不留下来?等等吗?万一之?后——”   “没关系的啦。”姜白柠头也不回道,“他?可以的,功过自在?天地间,能?迈过这?道坎的。”   姜白柠的话轻飘飘地落在?风里,随着她的离开渐渐飘散。   她离开了,寺庙里寺庙前又变得一片安宁。陆青泽抬起头,看见天上繁星点点,夜空明?亮。   人的确是得向前看的,陆青泽想。   过去的国破之?事?,他?不会忘记;但也不会因此,而让此后的今生都一直埋在?泥泞里。   今夜天明?之?后,楚樾会重新为人。他?会从两千年的泥泞里走出来?,终于从那个祁昭死?去的祭台上下了台来?。   陆青泽心里有块沉甸甸的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得以释然?。   他?又抬头。朗朗夜空下,他?望着天上的明?月,想起千年前许多许多个夜晚。平乐殿的窗户打开时,他?能?在?一片桂花香气中,望见京城的明?月。   无数个明?月下,他?都如此时一样,等着楚樾回来?。   寺院里飘出血味儿?来?,一种不祥的气息从里面飘出。   陆青泽却没来?由地十分安心。他?站在?院外,刚想张嘴叫一声楚樾,又生生止住了。   里面正在?受天地决判,陆青泽有些害怕楚樾被他?叫一声后会分心。   陆青泽最终没有唤他?,也没有在?院外说什么。他?背靠着寺门,坐了下来?。   隔着一道门,他?沉默地等待。   他?坐了半个夜晚,身后的血味气息一直骇人,但空中明?月婆娑。   过了很久很久,陆青泽突然?有了沉重的困意。似乎是寺庙里的法阵影响了周围,他?突然?两眼一黑。等再醒来?,天边已经升起了旭日。   天色大亮,朝阳升起,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地上的野花铎了金黄,像满地的桂花。   陆青泽刚醒来?,有些呆愣地看着这?一切。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赶紧翻身起来?,推开院门。   门内不远处,一个朱砂画作的法阵边上,楚樾褪了铁甲,一身红衣,正急急忙忙地往他这边跑来?。   “殿下!”   楚樾朝他?大声喊了一声。   朝阳升起,寺院里原本被高墙挡住照不见光的地方,也落下一片金光。   日光落在?他?死?去多年的爱人身上,那对他?忠义了两千年的将?臣身上终于落了光。陆青泽看见他?脚下拉起长长的影子,那是他?终于受朝阳所照的证明?。   晨风吹起,寺庙里花草摇晃。陆青泽在门里怔了半晌,终于从莫大的兴奋里回过神来?。   他?笑了起来?,大喊一声楚樾,朝着他?跑了过去。   如同千年前他?还小时,朝着入宫来?看他?的楚樾奔去一样。   他?在?金灿灿的桂花间奔向他?,他?在?金灿灿的日光里奔向他?,两腿一蹦,抱着他?的脖子勾着他?的人,直接挂到了他?身上去。   楚樾接住他?,无奈地笑起来?。   “慢一些呀,”他?眯眼笑着,“您这?金枝玉叶的,伤着可怎么办?”   陆青泽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他?抱着楚樾,终于感到这?人身上有了温度,再不像从前那样冰冷。   他?活了。   陆青泽高兴得要发疯,他?把楚樾搂得死?紧,笑得开心极了。笑着笑着,他?又想起这?走来?的一路,又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于是陆青泽又哭又笑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楚樾愣了愣,苦笑起来?:“别哭啊。”   陆青泽摇了摇头,抹掉眼泪,朝他?笑起来?。   楚樾望着他?挂着泪的笑脸,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烟消云散,又有什么东西去而复返了。   他?也跟着笑起来?。   望着他?笑,陆青泽忽然?想起前几?日他?说,是否消散,就看天命。   他?果然?也还是想活着的,陆青泽想。   陆青泽抱住他?,心想,楚樾终于不必在?随时都会消散的日子里惶惶。   “殿下,”楚樾忽然?在?他?耳边说,“殿下这?次,可一定要长命百岁。”   “好。”陆青泽哑声说,“那你可得一直跟着我。”   “会的。”   陆青泽看着他?的眼睛,楚樾的眼睛变回了他?记忆里的模样,又成了那琥珀似的瞳孔,再没有什么血光了。他?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觉年岁去而复返,他?又回到那皇宫京城里,周围的桂花正遍地开着。   楚樾不会再放弃他?了,陆青泽知道,他?终于能?平平安安地、真正地活上一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