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作者:我送你一枚月亮   文案:【当前四个世界都已完结】   他们说我恶贯满盈,我信了。   他们说我活该被报复,背叛,活该遭报应,我信了。   他们说我简直死有余辜,我想了很久,觉得有道理。   故事的结局,我遭了报应,失去一切,声名狼藉,他们说这大快人心,要我反省和悔过。   我快死了。   今晚来了个人,他说他要救我。   我不信。   世界①:沦落到三流片的前影帝【娱乐圈】   幻听症x药物过量x创伤后应激障碍   世界②:开早点铺的落败霸总【豪门】   脊髓空洞x轮椅x感觉减退   世界③:沦为试验品的野心家【星际豪门】   感官超载x精神海崩毁x记忆流逝   世界④:大赦出狱的亡国之君【古代】   失明x中毒x手脚俱断   其他世界待定中   主攻,单元文,什么口味都有,反正是狗血大合集。   阖家欢喜大结局后,已经觉得世界没意思,不想再活下去的一些非典型反派,应该都是双结局,自取食用   没饭吃的自割腿肉,合则来不合则去。   又名《他说他是来救我的》   段评已开,日更,瞎写着玩。   内容标签:强强虐文系统穿书追爱火葬场单元文   季斓冬好朋友系统蘑菇   一句话简介:只需要临终关怀。   立意:人配有自己的幸福 第一章   群演的价格是一百块钱。   季斓冬当然不是群演,好歹也拿过影帝,十五岁出道,拿影帝那年季斓冬二十一,今年他二十七岁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的季斓冬,要靠三流片混饭吃,名声喂狗,脸皮祭天。   季斓冬拿着药瓶,拧开矿泉水,披着件破外套,坐在台阶上。   有人到死都是一副好皮相。   季斓冬没卸妆,身上连土带泥,手腕伤疤纵横,额发散乱着垂在眉间,薄薄眼皮下眼瞳深邃,脏得狼狈,依旧好看。   骨节分明的颀长手指拨了拨空气。   眼前这个无缘无故出现、自称“反派救赎系统”的蘑菇,其实鬼鬼祟祟跟了他三天了。   季斓冬还以为自己的精神病又有加重,多吃了好几倍的药。   系统:「……首先。」   首先,它不是蘑菇。系统没有实体,只是一组数据,目标人物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看它就是什么。   系统当过帅哥,当过美女,当过支票,第一次当蘑菇。   其次,季斓冬应当把药瓶放下。   再吃要死人了。   「我是为你来的。」系统说,「季斓冬,你做反派的时候,仗着影帝的身份跋扈霸道,打压、针对、排挤新人,无所不用其极,干了很多坏事。」   季斓冬点了点头,拿过盒饭:“是。”   系统一噎,继续说:「你还买黑料,操控舆论,某种意义上,你对杨霄凡的死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霄凡是个炮灰角色,爆火的新人顶流,本来前途无量,因为被季斓冬针对逼得走投无路,最终跳楼自杀。   季斓冬掰开一次性筷子:“是。”   系统:「你还一直在打压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季然,他并没做错什么。」   季然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天命之子,如今真正的人气巨星,片场已经够偏僻,依然能看见不远处的巨幅广告。   季然比季斓冬小三岁,整个成长过程,他一直活在季斓冬的阴影下,痛苦不堪,甚至一度患了抑郁症。   季斓冬低头扒饭:“是。”   系统:……   系统:「你还拔了你继父的呼吸管,把你亲生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你被封杀的直接原因是你被爆出你十五岁时过失杀人,死者是你的亲生父亲。季斓冬,你是个杀人犯。」   这次,季斓冬捏着筷子的手终于停顿,但只是不到一秒,就又把冷透的米饭囫囵扒进嘴里。   这东西说的都对。   季斓冬都认,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正在遭报应,多半已经活到了头。   给他三流片资源的人,是怜悯,是讥讽,是痛打落水狗,他不得而知,但的确恶心。廉价劣质的服化道,垃圾堆一样的摄影棚,季斓冬有幸看过点剪辑的片段,昏暗混乱,充满下三滥的暗示,脏人眼睛。   季斓冬扔下空饭盒,灌了两口水,又去摸药瓶。   药瓶被无形的力量撞掉在地上。   系统第一次见这么冥顽不灵的反派,有些气恼,在半空投射虚拟屏幕,给出季斓冬一塌糊涂的身体状况,又拉出一张关系网,细细的光线牵起几个头像。   其中有两个人最显眼。   厉行云、季然。   如果说季然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厉行云就是他最大的金手指。   厉氏集团的小少爷,真正够资格当背景的金主,如今厉阳传媒的总裁,以及……季斓冬曾经的同居人。   「他们两个在找你,想救赎你。」系统说,「你配合一下,行吗?」   这个世界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清算,最后一步,是季斓冬被治愈、释然、放下过往,然后就能打上一个皆大欢喜的HE标签。   「他们会给你住,给你吃,对你很好,不计前嫌。」   系统:「你被治愈一下,然后就搞定了。」   季斓冬:“搞定了?”   「对啊。」系统一直是这么工作的,「他们就能自由,不再有牵绊,奔向新人生。」   毕竟主角是不能有亏欠的。   对反派的亏欠也不行。   季斓冬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觉得有趣,拉过屏幕看了看。   上面的内容甚至还很全,备注了厉行云十几岁的时候,和家里闹掰,身无分文负气离家出走,又被季斓冬收留的始末。   季斓冬对不起过很多人,不包括厉行云。   季斓冬对厉行云很好,放在家里养着,节日有礼物,每周有烛光晚餐,厉行云喜欢玩车,就换着花样地买豪车给他过瘾。   两个人开始有矛盾,是厉行云无法接受季斓冬不择手段的行径,认为季斓冬伤害了太多人。   而彻底闹掰的导火索,是厉行云发现,季斓冬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收留他也只是为了攀上厉家。   季斓冬如今的身败名裂、罪有应得,与厉行云有直接关系。   但如今不停在找季斓冬,甚至不惜动用关系得罪人的,也是厉行云。   「我建议你不要和他置气。」系统劝说,「至少跟他回去,衣食住行的条件会好很多,也不用再拍这种东西……」   系统:「你不会真的要拍下一场吧?」   季斓冬看了看破破烂烂的剧本。   没有剧情,没有台词,但有分镜。   下场戏是纯粹羞辱人的东西,要他演一个嗑药嗑疯了的畜生,观众是藏在背后的秘密金主,这个圈子的深处黑暗扭曲到极致,有的是人不配称之为人。   季斓冬这些年树敌无数,跋扈傲慢,一朝失势,理当有这种报应。   季斓冬没要拍,就是好奇:“和我搭戏的是谁?”   系统:「?」   “算了。”季斓冬扔下剧本,“没必要。”   在这种“剧组”里的,要么是他这种走投无路等死的垃圾,要么是刚入门被骗来的新人。   拍了那种东西,母带掐在背后金主手里,以后做什么就全要被拿捏。   没必要。   季斓冬接这戏是因为没钱买药。   他问系统:“我跟厉行云走,他能给我买药吗?”   系统:「……你不能再吃药了,季斓冬。」   季斓冬也不想:“可我还是幻听。”   幻听的症状越来越复杂,甚至臆想出一个自称“反派救赎系统”的东西,纠缠不清,啰啰嗦嗦细数他犯了什么罪,还毫无根据地指控他脑子里全是蘑菇。   系统:「……」   季斓冬拧开药瓶,数了数药片,刚要往嘴里倒,门就被重重推开。   闯进来的人年轻高挑,二十五六岁,拎着摩托车头盔,牛仔裤皮夹克,脑袋上的红毛像刺猬。   来人面色冰冷,死盯着季斓冬,大口喘气,眼底阴云密布。   系统一亮:「厉行云!你看,季斓冬,我没说错吧?你能不能配合配合,被治愈一下?」   季斓冬只能和蘑菇讲道理:“他不是厉行云。”   系统快被他逼疯了:「为什么??」   季斓冬撑着膝盖站起身。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影。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在最合理的逻辑里,眼前的人影,只是他和厉行云谈恋爱时的那个幻象。   季斓冬偶尔会看到这种幻象,那时候他像是活着,混进厉行云轰响油门时的风驰电掣,偷窃属于厉行云的活气。   厉行云蹭进他怀里,闹着他帮忙把脑袋染成红的,咬他手上的三明治,往他手上戴易拉罐戒指。   那几年里,季斓冬以为自己也活着。   后来狂飙的车撞上命运的铁栅。   再后来,季斓冬见过厉行云一次,他亲手给厉行云染的头发已经变回冷静的黑色,厉总衬衫西装,青年才俊,望向他的眼睛漠然冰冷。   就像他们决裂那天,厉行云盯着季斓冬,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失望,他说季斓冬,你他妈的是个杀人犯。   你是个杀人犯啊。   ……   再后来,季斓冬不再去见厉行云。   但也还是会见。   厉行云成立了厉阳传媒,频繁在荧幕上亮相,替季然站台,陪季然参加综艺,季然的粉丝满眼红心喊着好配拉CP,厉总一笑置之。   「他和季然不是那种关系。」系统不惜剧透证明自己不是蘑菇,「他补偿季然,只是因为他觉得你太对不起季然了,他心里认为他和你是一起的,所以替你赎罪。」   季斓冬看向墙角的蘑菇,他的神情很平缓,只是眉宇苍白,渗出涔涔冷汗,叫人看得很不安。   季斓冬想了一会儿:“哦。”   系统愁崩了:「哦什么?!?」   季斓冬:“他不是厉行云。”   季斓冬承认自己是个性格恶劣的混账,是个罪有应得的反派典型,他承认自己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甚至已经病态。   就比如,他并不认为厉行云会这么做,他认为厉行云会先问问他真相,先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季然,然后让他安安静静抱一会儿,给他喝点热水。   所以季斓冬不认为系统描述的是厉行云。   眼前的这个人也不是。   可能是派来搞仙人跳骗他的圈套。   可能是幻觉。   季斓冬觉得自己该吃颗药,他攥着药瓶去拿矿泉水,被死死攥住胳膊,攥着他的手用力过度甚至发抖。   人影张口,发出厉行云的声音:“跟我回去。”   矿泉水洒出来大半,冰凉,季斓冬皱眉,看向通红到透出血丝的眼睛。   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哪怕这人穿着和厉行云一样的衣服、染着一样颜色的头发,甚至有一模一样的声音。   “……哥。”厉行云哑声说,声音发抖,近乎哀求,“跟我回去,你不要我了吗?” 第二章   季斓冬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这么说。   他选择问蘑菇:“这也是你们‘反派救赎套餐’里的项目?”   系统:「……」   厉行云发着抖咬牙,抢下药瓶扔掉,把季斓冬抱进怀里。   抱得很紧。   季斓冬倒不介意,干这行的谁还没抱过几下,碰一碰,不会少块肉。   苍白手指微弯,抬起来,拨了拨扎手的红色短发。   “新人?”季斓冬低头,“抱错大腿了,我就是个混日子的神经病。”   厉行云握住这只手。   季斓冬的手,曾经值三千万,代言的奢侈品男戒一夜之间卖到脱销,休假在家的时候,偶尔有了兴致,又会亲自下厨做饭。   网上依然有综艺片段,这双手勾勾手指,逗厉行云过来蹭吃蹭喝。   捏一块刚出锅的炸鲜奶,塞进厉行云嘴里,把人烫得满地乱走,再捏一捏厉少爷快打满了耳洞的耳朵。   ……都过去了。   季斓冬问:“喝水吗?”   厉行云沉默着摇头。   季斓冬本来也没想给他倒水,就一瓶矿泉水,自己吃药还不够:“所以,我们说清楚了?”   厉行云问:“说清楚什么?”   “你找错了人。”季斓冬说,“不论你要找谁,我是个精神病,人渣,杀人犯。”   厉行云倏地抬眼。   厉行云的眼底满是血丝,看得出很久没好好休息,赤红透支,精疲力竭。   “……你不是。”厉行云说,“哥,我想明白了,我相信你有苦衷,你不是。”   季斓冬笑了笑:“哇。”   厉行云跟着打了个哆嗦。   他再撑不下去,攥住季斓冬的手腕,把人往门外拖,被几个凶神恶煞的纹身光头拦了路。   都壮得很,结结实实堵在门口,手里拎着家伙。   烈日下人影漆黑。   厉行云的神色变了变:“你们是干什么的?”   “看着我的。”季斓冬好心解释,“是这样,这个圈子往深里扒很脏,落水狗没路可走,不能再当人。”   季斓冬说这话有说服力,他其实生在这个圈子里,他亲生父亲是拿过奖的导演,亲生母亲是模特经纪人,继父是宾朋如云的知名摄影师,有自己的工作室。   厉行云眉头紧锁,双唇死死抿成一线,脸色开始泛白。   不是因为害怕,厉行云并不怕打架,他被季斓冬捡到,就是因为赤手空拳对付一群深夜耍流氓使坏的混混,被那些人打了个半死。   他只是……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季斓冬的身体怎么糟成这样。   厉行云的手发僵,紧紧攥着那些满是伤痕的粗糙手指,拇指按着脉搏,余光看到被他强行拖着的人影。   这半年来,他为了找季斓冬,想尽了办法,不知跑了多少地方。   最后终于找到一家私人医院。   季斓冬生了病,厉行云反复逼问过医生,只得到这样的结论。   病历上说季斓冬有幻听、幻视、认知功能损害,有严重的自伤倾向。这还是个相当有迷惑性的病人,不熟悉的人,很容易就会被欺骗过去,觉得他一切正常。   厉行云嗓子发抖,出声吃力,做了几次口型:“哥。”   季斓冬低头:“嗯?”   “你最好松开我。”季斓冬建议,“和他们解释,你走错了,找错了人,他们就会放你走。”   厉行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现在的季斓冬……看起来,比过去平和了很多。   不再傲慢,不再嚣张跋扈,甚至显得仿佛脾气很好,像个很友善的前辈。   季斓冬平静地站在太阳底下。   薄薄的眼皮微垂,静静遮着眼睛。   还算看得过眼的华美皮囊下,是硌手的骨头架子。   乱七八糟的心跳。   烈阳当空,白花花的日光扎着眼底,酸胀疼痛,不堪忍受。   “要是……”厉行云低声说,“要是,我不放呢?”   季斓冬蹙了蹙眉。   厉行云用力闭上眼睛,他知道季斓冬生了病,他会来找季斓冬,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包括季斓冬不认他。   “我是……一家新成立的媒体工作室的老板,”厉行云说,“我是你的粉丝,想签你,哥,你能不能圆我这个愿望?”   他这么问,却没给季斓冬回答的机会,不由分说扯着季斓冬向外走,那几个凶恶的彪形大汉堵上来,被钞票毫不客气砸了脸。   厉行云盯着这些人,瞳孔漆黑,近乎阴郁:“这个人我要带走。”   “你们想清楚。”厉行云说,“付钱让你们在这看着的人,我给十倍,把路让开。”   季斓冬轻轻笑了声。   厉行云咬着牙关,脸上发烧,却从舌根里向外泛出苦涩。   他不知道季斓冬在笑什么,但这样漫不经心的笑,让他想起几年前,他被人摩托赛事背后的金主报复软禁,季斓冬去接他。   厉少爷中二期没过完,满脑子英雄梦,窝在保姆车后座狼吞虎咽塞蛋糕,嘟嘟囔囔不满意:“所以就是拿钱把我赎出来的啊?我还以为哥你单枪匹马,杀进我们家……”   这话得来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厉行云被那只温暖干燥的手拢着,抹掉唇角的奶油,心满意足央上去索吻。   他们在车里接吻,季斓冬显得很疲倦,仰在后座,轻轻摸他的头发,泛着血丝的眼睛微弯。   那天……季斓冬和他说什么?   “能用钱解决的事,是最简单的事。”   季斓冬对他说,这世上没那么多跌宕起伏,没那么多英雄,只要用钱就能解决,已经很不错了。   季斓冬还对他说,这世上有的是没法拿钱解决的事。   真走投无路了,没得选,只能挑最坏的办法。   厉行云追问什么是最坏的办法,可不论怎么问,都没问出半个字——厉行云当然没法靠自己想象得出,他是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少爷,人生最大的挫折是和老头子吵架负气离家出走。   ……   现在,厉行云终于稍微见识到过去陌生的范畴。   用钱打发掉拦路的障碍,又有西装革履、彬彬有礼的代理人拿出合同,微笑着请厉总借一步聊聊。   要聊的内容也很简单,季斓冬是他们老板要报复的人。   有心情弄出一个三流剧本侮辱人的人,是不缺钱的,不缺钱,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被钱打动。   所以,想带走季斓冬,得让他们老板高兴。   厉行云扶着季斓冬,屏着呼吸,小心让他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哥。”   季斓冬似乎已经很久没出过房间,看到太阳,显得心情很好,正研究地上搬家的蚂蚁:“嗯?”   厉行云握着他的手抬头,他其实在想,那天季斓冬去接他,除了出钱,究竟还付出了些什么代价。   为什么季斓冬那天显得那么疲倦。   为什么脸色异常苍白,颈侧全是冷汗,是不是只是像季斓冬说的,连轴转没睡觉,太累了。   厉行云摸了摸季斓冬的脸。   他缓着嗓子:“你坐在这,哥,好好等我,我一会儿带你回……回工作室。”   “我签你了。”厉行云说,“以后我跟你是一伙的,咱们俩绑定。”   季斓冬半开玩笑:“干嘛这么想不开?”   厉行云努力扯了下嘴角,摇摇头,脱下外套盖在季斓冬身上:“脑残粉吗,就是这样,没什么稀奇的。”   厉行云站起身,跟着那个人模狗样的代理人去了附近的“办公室”。   系统蘑菇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它也忍不住好奇,问季斓冬:「你当时去接厉行云,还发生什么别的事了吗?」   系统是反派救赎系统,顾名思义,只有大结局阶段,需要结算反派救赎值的时候,才会进入世界。   所以系统也并不知道过往的具体细节。   但好消息是,季斓冬的救赎值略有上升——从0%到了9%,还在缓慢上涨,眼看就要到两位数。   这也正常,毕竟在厉行云来之前,季斓冬已经被关在这屋子里一个多月。   今天是他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见太阳。   系统问季斓冬:「为了带厉行云走,你受伤了?那些人逼你干了什么,喝酒?折磨你?」   “嗯?”季斓冬回想了想,“没有。”   季影帝当时好歹还有几分薄面。   并没被折磨。   季斓冬说:“他们只是让我在等候室里,看一段投影录像,反复看几百遍。”   系统有些诧异:「什么录像?」   “监控。”季斓冬捡起一块碎玻璃,摸了摸,换另一块,“监控录像,我是怎么杀人的。”   很短的视频,不到十秒,所以轻易就能循环播放几十上百遍,因为是投影,所以也没什么可砸碎。   只有光,灰尘,和白墙。   系统愕然。   季斓冬把碎玻璃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   摔碎的空啤酒瓶——在垃圾场,这种东西有很多,有点耐心,能找到足够锋利的。   那些人没在房间里给他留下什么能用的东西。   多谢这个自说自话的红头发奇怪粉丝,把他从屋子里带出来。   季斓冬问蘑菇:“我十五岁,不想当反派的,你信吗?”   系统:「……你先把玻璃放下。」   季斓冬很和气,笑了笑:“信吗?”   救赎值忽然大幅上涨,这完全异常,系统骤然警铃大作,慌忙改口:「信!季斓冬,你冷静一下,如果你被污蔑了,难道不想澄清事实还你个清白让那些混蛋看看——」   季斓冬摇头。   勉强算锋利的玻璃碎片,耐心地割破皮肉,血渗出来。   救赎值停在59.6%。   季斓冬有点尴尬,安慰系统:“差不多算及格了吧?没差很多,你和上级商量商量。”   去他的及格,系统从没这么急,疯狂翻找数据补丁:「季斓冬,你等等,我去翻记录,我现在觉得你是被冤枉的。」   系统问:「季斓冬,你很难受,是不是?这么多年你很累。」   「没人问过你为什么,你想被问的,是不是?季斓冬,我现在问你,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给我听,我相信你,你就当我是蘑菇。」   系统不知道自己说对了哪句话,又或者是说错了哪句,虚高的救赎值波动了下,无声无息幻灭。   季斓冬垂着眼睛,神色很平和,静静看它。   系统发现那只渗血的手里是空的。   季斓冬把碎玻璃按进肋骨缝隙,他很礼貌,向系统道歉:“我不太想说。”   他说:“很疼。” 第03章 添麻烦了   厉行云白着脸色,大步赶回来时,第一眼看见血。   刺眼的血。   鲜红。   季斓冬还坐着,看见厉行云,和气地打招呼,想和他要一支烟。   厉行云不会动也不敢动。   他瞳孔收缩,冷汗往外渗,嗓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嘶哑:“……好,哥你抽什么烟?我带你去买。”   季斓冬过去不抽烟,也不喝酒。   厉行云的记忆里,季斓冬野心极强,自我要求也严苛,抽烟伤嗓子、喝酒毁气色,这种事季斓冬不碰。   现在季斓冬坐在地上,仰头和他要烟:“春城吧?”   厉行云胡乱点头:“行。”   他跪下来,尽力不惊动季斓冬,强迫僵硬的手指打弯,扶住季斓冬的手臂。   季斓冬被他扶起来。   右手垂着,晃荡,指尖向下淌血。   碎玻璃完全被按进左胸,因为太瘦削,甚至能看见满是血污的苍白皮肤下,玻璃跟着心跳搏动。   厉行云的手冰冷发抖,他尽全力稳住动作,脱了棉质T恤揉成一团,替季斓冬堵着伤口,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他把季斓冬扶上摩托车,这里没信号,要往有定位的路口赶。   季斓冬坐不稳,垂着头和手脚向下滑,厉行云只能用束缚带把人捆在自己背上:“哥,别睡,哥,咱去买烟。”   该死的破地方偏僻,满目荒芜野草,只有条破烂土路。   厉行云拧死油门,摩托车轰鸣着飙出去,灰尘飞扬,不见人烟。   季斓冬静静靠在他背上,呼吸冰冷微弱,断断续续,掠过厉行云的脖颈。   “谢谢你。”季斓冬问,“你叫什么?”   厉行云攥着车把的手泛出青白。   过了几秒,他才回答:“厉阳。”   季斓冬笑了笑。   厉行云尽力替他挡风,试着轻声问:“这名字好笑?”   季斓冬没再回答,下一个转弯,背后的身体歪倒,厉行云看见救护车,摩托车刺耳急剎,他解开束缚带踉跄着下车抱住人,怀里的身体瘦削到轻飘。   季斓冬很安静,嘴唇苍白干涸,微张着的眼睛越过他直视烈阳。   急救员冲过来拉心电图,在警报里忙着急救,厉行云怔怔站在一旁,耳鸣吞噬一切嘈杂,视野泛白,手上身上都是血。   他的血和季斓冬的血。   在那个所谓的“办公室”里,厉行云知道了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处理起来有多麻烦。做少爷能打架,反正打输了吃亏了有人兜底,季斓冬不止一次去警局保释厉行云,半头痛半好笑地弹他脑瓜崩。   做厉总就不能了,厉阳传媒刚起步没多久,惹人就是自绝生路,厉行云选了最容易的,捡起把刀捅了胳膊。   往脸上砸的冰冷现实,让没吃过苦的厉少爷想起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野望。   厉行云记得那是半夜。   漫天星斗,路边野草里有蛐蛐叫。   季斓冬墨镜口罩全副武装,连个助理也没带,去警局保释他。   被弹脑瓜崩的厉少爷不服气地叫屈:“他们先欺负人的!我是见义勇为,哥,你知不知道见义勇为有多爽……”   “不知道。”季斓冬往他脸上的淤青按煮鸡蛋,“你知不知道明天公司要罚我几百万。”   季斓冬出道得早,古怪的是,他虽然出身就在这圈子里,却似乎半点红利没吃到,合同苛刻到匪夷所思。   知名男星深夜出没警局。   以季斓冬被狗仔围堵的程度,少不了几百万公关费。   公司是不可能出的,还是要从季影帝账上扣。   厉行云想起这事就来气:“哥,你等我将来开个经纪公司,就签你一个,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将来我养你,哥,我不让你受委屈,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欺负你。”   季斓冬很少对他的“宏大愿望”发表意见,配合点头,继续开车。   厉行云来了劲,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哥,你给起个名字吧,起个名,算咱俩婚后财产。”   季斓冬被他闹得没法,把车停在路边,弹他耳朵:“胡说八道。”   哪来的婚后,国内又没有相关法律。   厉行云不在乎:“国外有啊,咱们去结个婚呗,哥,我想跟你当一家人。”   这话说完,厉行云看见季斓冬怔住。   季斓冬很少怔住。   十三岁入行,二十出头在这圈子就是前辈,载誉满身,季斓冬身上早没了稚气青涩,接角色也早就往偏沉稳成熟的赛道发力。   那个晚上,季斓冬看着厉行云,不说话,只是看。   大概看了很久,久到厉少爷不满意,闹着要亲嘴。   季斓冬被闹得低头笑,那一刻居然有些罕见的清爽少年气,厉行云解开安全带,舒舒服服爬到季斓冬怀里腻歪,季斓冬轻轻亲他,他们的车停在路边,夜风很凉。   季斓冬把他抱得很紧。   ……厉行云视线发空,坐在救护车的后车厢,被叫了几次,才回过神。   他沙哑出声:“……抱歉。”   急救员在包扎季斓冬的右臂。   举着绷带,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因为当事人显然是在找大血管,碎玻璃把皮肉几乎割烂。   “病人有自杀倾向吗?”口罩后的医生担忧,蹙紧眉头,“这种事不会少,你们做家属的陪护,要精心了。”   厉行云挪动视线,从自己紧紧攥着的手向上,看昏迷的季斓冬。   呼吸机运转发出噪音,密密麻麻的管线把人和机器相连,生命变成数据,线条,在灰白屏幕里微弱挣扎。   医生提醒:“可以说说话。”   厉行云道谢,吃力点头。   狭小晃动的空间里,他跪下来,抱着季斓冬的肩膀,把滚烫的眼睛埋进失温的颈窝。   “哥。”厉行云说,“我是和你赌气。”   他异常吃力地、于事无补地解释:“我……没签季然。”   厉阳传媒。   他答应只给季斓冬一个人开的公司。   他拍着胸口保证,要照顾好季斓冬的公司。厉行云还记得自己说,一年给季斓冬放九个月的假,公司绩效标准是季影帝高不高兴,只要季影帝心情好了,全员发奖金吃大餐……   那条回家的路很长,后来厉行云反复回想,算了很多遍,自己走了很多遍,终于意识到那晚季斓冬绕了路。   季斓冬绕了路,耐心听着厉小少爷吹牛逼,后视镜里的眼睛微微弯着。   厉行云花了很久,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那个晚上的季斓冬心情很好。   ……   救护车火急火燎冲进医院。   急救员抬着担架,匆忙往急诊跑,到处都是人,很拥挤,厉行云握不住那只手,混乱的视野里季斓冬的手臂垂落。   手术室的灯亮了几个小时,终于熄灭,又一刻不停把人送进ICU。   ICU,加护病房。   抢救,会诊,转院,再转院。   有镇静效果的药水一滴一滴淌进血管,皮肉勉强长合,留下新的疤痕。   季斓冬苏醒,已经是十几天后。   映入眼帘的居然不是病房,是装潢很温馨的卧室,窗帘严严实实拉着,暖色调的布艺台灯光线暗淡。   房间角落蜷缩着人影,抱着膝盖打瞌睡,姿势看起来并不舒服。   听见有动静,人影立刻跳起来,急迫地要往床边走。   季斓冬想了想:“厉总?”   人影顿住。   系统也错愕:「你又认得他了?」   季斓冬很久没见到蘑菇了,有些怀念,和它打招呼。   顺便解释:“这是厉总家。”   季斓冬的记忆力很好,他来这里拜访过一次,来拿自己过去送给厉行云的东西。   顺便在卧室里看见了季然。   系统愣了愣,看向脸色苍白的厉行云。   “我……”厉行云哑声说,“我和季然没关系。”   系统作证:「确实。」   季然那天会出现在卧室,是因为他抑郁症发作,半夜跑出去喝了很多酒,总不能扔给狗仔围着拍。   厉行云不得已把人带了回来。   并没发生什么。   十几天,厉行云憔悴得厉害,眼睛里满是血丝,头发已经有些褪色,衬衫衣领皱成一团。   他嘴唇干裂,一说话就渗血丝,嗓音沙哑:“哥,你信我……求你。”   季斓冬不太理解,但还是答应:“好。”   厉行云错愕,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反而生出浓浓不安:“哥?”   “你帮了我吗?”季斓冬撑起身体,向他道谢,“添麻烦了。”   厉行云跪在床边,胸口起伏不定,仰着脸看他,眼睛里满是恐惧不安。   季斓冬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   “没事。”季斓冬说,“咱们俩好聚好散,你和谁在一起都可以,我也没那么恨季然。”   这话存疑,毕竟在系统拿到的剧情里,季斓冬是季然罹患抑郁症的罪魁祸首。   二十多年来,季然一直生活在季斓冬的阴影里,压抑绝望,无法逃脱。   厉行云没法呼吸,只能拼命摇头。   “季然说谎,是不是?哥,我打赌他肯定说谎了。”   椒汤“你不是会逼疯别人的人。”   “我想明白了,哥,我蠢,我叫人挑拨了,想了这么长时间才想明白。”   “我不该向着外人,我是混账王八蛋,哥,我居然不帮你向着外人,去他妈的季然,我跟他有半毛钱关系。”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再饶我一次,行不行?”   他抓住季斓冬的手,发着抖不敢放,眼底压不住血色:“没好聚好散,哥,没散,我没想分手。”   厉行云的眼睛里透出恐惧绝望。   因为季斓冬的手。   季斓冬抬手,揉了两下他乱糟糟的暗淡红发,力道很轻,纱布从袖口透出来。   “没生气。”季斓冬的语气很温和,“是我的问题,我生病了。”   季斓冬其实想过很久,那些扭曲错位的混乱纠葛,要怎么理清,后来他偶尔会产生幻觉,看见继父、母亲和季然。   他有时候会觉得季然也是蘑菇,两双手,往里面浇灌毒汁,养出五颜六色的斑斓。   十七岁,他拿摄影棚里攒下的钱,带季然去看心理医生。   事情被狗仔捅破,继父和母亲赶到医院。   医生面前,季然怯懦,瞄着神色冰冷的父亲,和泫然欲泣的母亲,说前者回家就会被关禁闭,说后者,要面对母亲悲痛万分的绝望指控。   最后,季斓冬抱着手臂,在诊室外,听见里面的声音。   季然说:“我痛苦,是因为……因为我哥哥。” 第04章 没必要   这段就诊录像,在多年以后,被有心人挖出。   大肆渲染。   成了砸在季斓冬身上的一锹泥。   一夕之间跌落进泥潭,成了人人喊打的杀人犯,季斓冬身上泥不嫌多,倒也没怎么轮得着在意。   系统搜遍了全网,找来视频看,越看越冒火:「他瞎说,我觉得他瞎说。」   系统追问季斓冬:「他骗人对不对?你被冤枉了。」   「我觉得你没打过他,没骂过他。」   「你那时候是想保护他才会带他去看医生的,是不是?」   「季斓冬,你要说出来,要揭穿真相,你揭穿了才有人会知道……」   季斓冬第一次被一个蘑菇吵得头疼。   他问系统:“吃药吗?”   系统:「……」   蘑菇不吃,季斓冬有些遗憾,向厉行云礼貌道谢,接过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季斓冬把药吞下去。   他低头,等极苦过去,喝了两口热水。   厉行云看得愣神,怔怔抬手,想摸喉咙上亘着的一道疤。   过去这没有疤。   过去厉行云蹭进季斓冬怀里乱咬,含着季斓冬的喉结捣乱,被忙着看剧本的季斓冬捏着后脖颈拎进沙发。   季斓冬把这判定成厉少爷饿了,拢着后脑俯身,在脑门上亲一下,去给他冲老气横秋的养生芝麻糊。   ……回过神时,季斓冬挡着他的手臂,客气拦回。   厉行云听见自己开口,艰涩沙哑得厉害:“怎么……怎么弄的?”   季斓冬低头,发现看不见,想了想是哪道伤:“不小心。”   有段时间,大概一两个月,季斓冬还没太习惯单身且失业的空白生活。   把厉行云不要的东西取走后,他试着骑了骑摩托。数据泄露,提车的事被传出去,回家那条小路上,夜色里悄无声息多出一条风筝线。   厉行云的瞳孔狠狠颤了下。   他控制不住,攥紧季斓冬的手臂:“谁干的?!?”   季斓冬说:“季然的粉丝。”   厉行云错愕愣住。   “信了?”季斓冬看着他,笑了笑,放下马克杯,“我胡说的,不知道。”   警方查了,但监控没拍到正脸,季斓冬当时的骑行速度很慢,架势吓人,也没受太严重的伤。   消息传出去,季然的粉丝很高兴,这倒是真的。   毕竟视频里季然亲口说,自己之所以会抑郁,是长期被季斓冬蔑视、打压、羞辱。   是被季斓冬暗中处处针对刁难。   是季斓冬……欺负他。   这些指控刮起毁灭级的风暴,季然说得含糊其辞,但细思可怖,粉丝暴怒之下恨不得活剐了季斓冬:“科普一下,季然当时才十四岁,十四岁!他难道会说谎吗?”   “季人渣是畜生这事还有人不知道?亲爹说杀就杀,还怕干不出更恶心的事?”   “超雄还是反社会?太可怕了,该把这种人判死刑。”   “恶心,好死。”   “怎么没真把这渣滓的脑袋割掉?”   “我居然还看过他的电影!呜呜,难受死了,简直赛博案底……”   ……   粉丝暴怒,舆论飓风毁天灭地,季然不见人影,据经纪人说是在接受心理咨询、“断网休养”。   季斓冬至今被示众凌迟。   系统也没想到,这个世界的主角居然是这个做派,再看厉行云,也气得忍不住迁怒:「你应该让他选。」   「要真是季然的极端粉动的手呢?」   否则季然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闹成这样一个字都不说,任凭舆论疯狂发酵?   系统看得很清楚,它有微表情分析插件,知道十四岁的季然说了谎——诚然,可能是畏惧当时更加恐怖的父母,可如今他们的双亲都已过世。   为什么还不站出来解释?   为什么就任凭事情一路闹到这个地步?   「让他选。」系统很气,「他帮你,还是帮季然?」   季斓冬低头,看了一会儿床边气冲冲的蘑菇。   系统:「干嘛?」   “你是反派救赎系统。”季斓冬好心提醒,“不是反派教唆系统。”   系统:「……」   季斓冬确实不认为有这种必要。   倒不是因为圣母心发作……只不过是没必要。   乏味倦怠充斥身心,思维是木的,没有动力去做这么复杂的事。   至于厉行云。   他已经和厉行云分手了,厉行云想怎么做都自由。   季斓冬撑起身,他的动作有些异样的缓慢,这是药物效果,这些药能让人不再痛苦,但也会把人变得木然。   不舒服,但至少平静。   平静,视野模糊充斥雪花噪点,耳边有不间断的尖细电流声。   仿佛意识和一切现实剥离,只是在打一场超大型仿真游戏,世界在荧幕后,身体也在荧幕后,受遥控杆操纵,一个指令只对应一个行动。   季斓冬系鞋带,打好结,站起身,去拿自己的衣服。   躺了太久,走路不算容易,前几步都要扶着,直到重新找到两条腿。   季斓冬把药装好。   厉行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季斓冬停在衣柜前,有点忘了自己是要做什么,看到厉行云手里的外套,伸手接过:“谢谢。”   “哥。”厉行云小声问,“你要出去散步,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轻,藏着些胆怯地哀求,仿佛生怕季斓冬回答“不是”。   季斓冬也的确被他问住,想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已经被厉行云握住手:“带着我,行吗?”   “我给你买烟,哥,还有药。”厉行云目不转睛看着他,“你想要多少都行。”   这的确是个有些令人动摇的诱惑。   季斓冬手里没有钱,他身上有诸多劣习,“没有良好的储蓄习惯”是其中不算起眼的一项。   “好吧。”季斓冬并不坚持,“厉总,谢谢你包养我。”   厉行云打了个哆嗦,吃力扯唇,笑容难看惨白。   他仔细帮季斓冬把大衣穿上,系好扣子,陪着季斓冬出门,走到门口,发现季斓冬在回头看。   季斓冬问蘑菇:“出去散步吗?”   系统早就想提醒他了:「……别人看不到我。」   “我知道。”季斓冬安慰它,“我能看到,别灰心。”   系统:「……」   神特么别灰心。   厉行云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一样,都快哭了。   系统发着愁叹气,跟上季斓冬,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上。   它被季斓冬塞进保暖的风衣口袋。   透过缝隙看着满天星辰,满是雪花点的虚拟屏幕,停在少年清瘦的挺拔背影。   十七岁的季斓冬被公司压榨到极点,三个摄影棚连轴转,回来看季然,带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去看心理医生。   似乎没人觉得这奇怪,没人想过倘若季斓冬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来这一出,又或者这就是反派。   反派被憎恨、被审判是天经地义。   反派该死。   ……   厉行云给季斓冬买了烟。   春城不贵,一包只要两块钱,季斓冬让厉行云站远,自己留在吸烟区,低头点烟,火苗映着眉宇。   风把火苗吹得跳动,时亮时暗,季斓冬点了几次,火都被吹灭。   厉行云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帮他点:“哥,你教教我。”   “教你什么。”季斓冬问,“抽烟?”   厉行云眼眶通红,梗着脖子点头。   季斓冬咬着烟,微微偏头,等火星蔓开猩红:“对身体不好。”   厉行云想拽他的袖子:“我不怕。”   季斓冬:“没必要。”   他很和气,脾气不错,耐心躲开厉行云的手。   厉行云晃了下,咬着牙,把几乎出口的话吞回去,又去握他的胳膊。   季斓冬被他推得站不稳,后退到墙边,背后靠着商场不知道多久没洗的外壁:“有灰,脏。”   厉行云不敢再用力,季斓冬肋间的伤还没好全。   “不脏。”厉行云哑声求他,“哥。”   季斓冬低头,静静看着眼前的身影,他们朝夕相处五年,熟悉到无需思考,知道厉行云要他咬着的这支烟。   厉行云抬手,手指战栗着发抖。   他把季斓冬的烟抢走,仰头索吻,动作凶狠仿佛撕咬,力道却小心到不敢呼吸,季斓冬……季斓冬没什么反应。   季斓冬似乎并不在意。   他不解释什么叫“没必要”,任凭厉行云做什么,只是在被抱紧时,生理性地负痛闷哼。   厉行云忙松开,手却还抓着他的胳膊,胸口起伏。   闪光灯刺人眼睛。   厉行云的瞳孔缩了下,倏地扭头,是几个打扮很青春靓丽的身影,拿手机偷拍的那个忘了关闪光灯,脸色有些泛白。   但迎着厉行云冰冷的视线,反倒被激起叛逆,壮着胆子指季斓冬:“你还跟这种人渣搞在一起!你对得起季然吗?!”   “就知道你之前都是装的,假切割真深情是吧?还真是超爱,藏都藏不住。”   “阿然做错了什么!”   “他凭什么要被你们折磨,被你们吸血?!?”   这几个粉丝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拔越高,引来不少人围观。   季斓冬这张脸实在好认,不一会就挤得人影幢幢。   其中一个甚至打开直播,趁乱往前挤,几乎怼去季斓冬脸上:“出来逛个街,没想到!果然露馅了,怪不得阿然会抑郁,这世上根本就没人真心对他……”   镜头被横探过来的手遮住。   厉行云护着季斓冬,瞳孔漆黑冰冷,脸色沉得风雨欲来。   “你要干什么?”那粉丝打了个哆嗦,撑着气势,“告诉你,你敢胡来我们就敢报警……警察马上就来!”   厉行云漠然,把夺下的手机抛回去,粉丝连忙调转屏幕,错愕地发现直播间并没被关掉。   厉行云只是用手机给一个陌生号码发了条短信。   没几分钟,高档豪车停在路口,全副武装的人影从车上下来,口罩、帽子、墨镜,犹疑着不敢迈步。   即使遮掩成这样,也有人一眼认出来,捂着嘴惊呼。   “过来。”厉行云垂着眼,声音很冷,“你自己处理。”   “别说谎。”   他的嗓音沙哑:“季然。” 第05章 我没有生气   季然缩在口罩和墨镜后面。   他近两年流量不错。   毕竟有厉行云厉总扶持,长得又清秀柔弱,性情温顺,很对一些粉丝的胃口。   只是最近,季然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对外的说法是状态不好,暂时停工在修养调理。   “厉行云!”有粉丝愤怒质问,“你终于装不下去了是不是?你想逼死然然吗!”   “你用阿然给你挣钱,靠着阿然的热度做你那个破公司,以为我们看不出来?现在用完就扔,你还是人吗?”   “然然他需要支持,需要保护,你做到了哪样?!?你跟差点害死他的人在这偷情……”   厉行云哂笑。   他过去居然没发现自己蠢,蠢得犯贱,蠢得不可理喻。   季然的脸色不好看,他试图劝住这些过激的粉丝,但骂红了眼的粉丝只当他委曲求全,更怒不可遏,叫嚷声更高。   厉行云不理会,保镖把人群分开,他要先把季斓冬送回车上。   季斓冬还没抽完烟:“外面不是吸烟区了。”   “没事,哥。”厉行云伸手抱住他,“回家想干什么干什么,外面吵,我们家清净。”   他不敢表现出任何一点异样,把忐忑死死嚼烂硬吞下去,屏着呼吸,看季斓冬的眼睛。   季斓冬似乎不理解这些人在吵什么,也没意识到和自己有关,而季然的出现,也没让他的视线有任何波动。   看到季斓冬被厉行云带走,季然忽然忍不住,追上来小声叫:“哥……”   后头的声音消失在厉行云冰冷的视线里。   季然低头,红了眼眶。   季然的脾气很怯懦,不敢争抢,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这也是他吸粉的地方,很多人因此认为他温软善良。   厉行云或许也这么想过,他扶着季斓冬坐进车里,心中自嘲着恍惚,想不通自己过去是怎么想的。   谁弱谁就有理?   谁看起来委屈难过,谁就是受害者?   “季然。”厉行云开口,并不特别克制声音,附近的人能听清,“差点害死你的人。”   厉行云垂着视线:“是谁?”   季然忽然重重打了个寒颤,脸色泛白。   厉行云问:“是谁?”   他要季然在这把话说清楚,要季然不准说谎,对着闹事粉丝给出明确答案。   季然哀求:“阿云……”   这次季斓冬听清,抬起头,辨认身旁站着的这两个人。   厉行云只想狠狠扇自己几巴掌,或者拧掉自己的头。他仓促上车,和季斓冬一起挤在后座,几乎是用砸的重重关上车门,不安地去吻季斓冬。   季斓冬提醒:“烟。”   他手里还有烟,厉行云动作这么大,掉落的烟灰会把昂贵的高档真皮座椅烧出窟窿。   厉行云不管,他胸口被强烈的恐惧占据:“我和季然没关系。”   他像个拙劣的复读机,一遍遍重复,喉咙干涩沙哑:“没关系,哥,你信我,行吗?信我一回,就一回。”   季斓冬哑然,这事无所谓,但既然厉行云这么在意:“嗯。”   厉行云仿佛被赦免,胸口起伏着想吻他,却被抬手抵住肩膀,轻轻推开。   厉行云僵住。   季斓冬觉得凡事得礼尚往来,他答应了厉行云一件事,厉行云也该答应他一件:“我现在不想,厉总。”   他现在不太想做这种事,不想演亲吻的桥段。   身体和思维脱节,却又仿佛都由一个劣质发动机驱动,而发动机里的燃料即将耗尽,于是连演戏的力气也溃散。   季斓冬轻声说:“我累了,想睡觉。”   厉行云捧住季斓冬的脸,看着这双眼睛,季斓冬的视线很平和,没有波动。   厉行云张开嘴唇,喉咙动了两下,发不出声。   “我没有生气。”季斓冬解释,他猜厉行云想问这个,“你可以下车,去帮季然,他哭了。”   厉行云慌乱地摇头。   “回家。”厉行云仓促吩咐司机,又握住季斓冬的手,“哥,回家行不行?你累了,咱们就回家睡觉。”   季斓冬问:“你会怪我吗?”   这个问题像是鞭子,抽得厉行云脊梁一颤,张了张口,脸上血色褪尽。   ……会这么问,当然是因为厉行云曾经这么做。   季斓冬毕竟是反派,他不是好人,曾经放肆嚣张,做事没有那么多顾忌,因为不满厉行云总是帮季然,故意在那种事上把人弄得腿软。   结果那天夜里季然抑郁发作,给厉行云打了十几个电话。   无人接听,季然被经纪人连夜送去了医院。   厉行云因此和季斓冬冷战了很久。   他以为季斓冬不在意,季斓冬那段时间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还和平时一样给他买礼物、做烛光晚餐,那天晚上厉行云没回家,翌日一早,在垃圾桶里看见没动筷子的几盘菜,十几个空的烈酒瓶。   季斓冬不怎么沾酒,但喝不醉,也不发酒疯,只是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睡觉。   甚至连客餐厅都被收拾得挺整齐干净。通了一宿的风,客厅里没有酒气,但冰冷,没温度也没人气。   季斓冬睁开眼睛,看见回家的厉行云,把人拉进失温的怀里抱着,他们就这么和好,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   从记忆里醒神,厉行云只觉得舌根发苦。   他想起那天,季斓冬抱着他,有种隐蔽的、从胸腔里蔓延出来的无声绝望,季斓冬的嗓子很哑,屈起手指,轻轻揉着厉行云的头发:“你问问我。”   “行云。”季斓冬很少叫他名字,那天季斓冬的声音很柔和,沙哑异常,“你问我,我和季然,是怎么回事。”   季斓冬希望厉行云问他。   季斓冬其实是个很自负的人,自负的人通常傲慢,不屑于解释,更不屑于求救,哪怕已经躺在寒光闪闪的刀山上。   那是唯一的一次,季斓冬表现出求救的信号。   但厉行云和他赌气,梗着脖子偏不肯问,就要顾左右而言他:“快去洗澡,故意装可怜啊季影帝?”   季斓冬静了几秒,忽然笑了,声音很轻:“啊。”   季斓冬松开抱着他的手,慢慢爬起身,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要干什么,然后去洗澡。   厉行云当时不明白季斓冬在笑什么,现在他也不明白,只是今天,像是有根针狠狠扎进大脑,他猝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不肯问。   季斓冬就不说了。   季斓冬其实比任何人都封闭内心,这不仅仅源于秉性里的自负傲慢,更因为成长环境,哪怕完全不清楚真相,也至少有一点足够明确。   这二十七年,季斓冬没有生出“依靠”的概念,生父和继父砍伐他,生母和季然寄生他。   季斓冬唯一做的一次尝试,是在宿醉后的沙发里,抱着咬着他脖颈泄愤的厉行云。   ……厉行云看着自己的双手,过去他不知道,原来被人推开是这个滋味,好像掉进空茫茫冰天雪地。   厉行云反复回想,自己当时究竟是犯的什么浑。   他实在想不起来。   仗着季斓冬纵容,他没少犯浑。   所以他好像也完全没发现,那之后,季斓冬的话变得很少,多数时候听厉行云说自己的事,剩下的时间上床和接吻。   他不问。   季斓冬什么都不想说了。 第06章 因为我是人渣   车外,季然在磕磕巴巴地解释,那个视频其实并不是真相,他在十四岁时说的话,也并不是真相,是畏惧于控制狂父亲而编造的指控。   这些是实话。   季然的生父——也是季斓冬的继父,是个相当傲慢的白人。   凭着时尚圈的资源,在圈子里做模特摄影行当,却又从不掩饰对亚洲人的轻蔑、鄙视和厌恶。   而季然和季斓冬的母亲,范莹华,作为“知名经纪人”,更像是两任丈夫权力的延伸。   她为第一任导演丈夫寻找满怀憧憬的新人演员,又为第二任丈夫寻找有天赋的模特。   第二任丈夫中风去世后,她也迅速枯萎垮塌,变得疯疯癫癫。   所以外界把季斓冬当成恐怖的暴君,当成压迫者和施害者。在所有人——包括厉行云的猜测里,季斓冬十五岁时杀了亲生父亲,因为未成年得以脱罪,又在二十五岁故意延误治疗,一手缔造了继父的死亡。   季斓冬的母亲不堪忍受长子的控制,被折磨得发了疯,要为两任丈夫复仇,将一把剔骨刀扎在了季斓冬的胸口。   季斓冬把范莹华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我爸爸……对我不好。”季然嗫喏,“我妈妈不管,他揍我,我妈妈在一旁看着,帮他锁门……”   那个时候,季斓冬是唯一救季然的人。   所以,在那个时候,季斓冬也是季然唯一敢伤害的人。   荒谬可笑,但事实往往如此:最懦弱的人只敢伤害唯一对他们好的人,把刀狠狠扎进去,用来向施暴者献媚。   季然上了瘾——只要对医生说季斓冬的坏话,一向冷漠暴戾的父亲眼中就会满意,甚至对他和颜悦色。而他们的母亲,也在季然把一切归咎于季斓冬后,终于含着泪伸出手,把发着抖的次子拥在胸口抚摸拥抱。   这是他十四岁犯过的错,后来季然后悔,无法再直面这段过往,却没想到他的逃避,他的沉默,会把季斓冬害得这么惨。   他不敢再撒谎了。   可惜粉丝不信:“是不是季斓冬逼你这么说的?”   季然愣住,睁大眼睛,嘴唇嗫喏了下。   粉丝认定了他被强迫、被封口,被资本强迫着撒谎洗白季斓冬:“还有那个厉行云,烂人配烂人,都该死!”   “然然,我们支持你,你没必要害怕他们!”   “对!”这里的人群聚集超出安全限度,粉丝被维护治安的警方驱散,还热切地喊,“我们会保护你,阿然,让季斓冬死!”   “你妈妈是为了保护你,才对着季斓冬动刀的!她是为了你!”   “你是受害者,你母亲也是受害者,你被季斓冬控制得太深了,你要勇敢,要保护你母亲,替和你一样的弱势群体发声……”   ……保姆车漠然驶出街道。   后排,季斓冬在睡觉。   厉行云只敢在这时候动手,小心翼翼,试着揽住季斓冬的肩膀,一点点让人靠在自己肩上。   季斓冬的脸上没有血色,稍长的额发垂在眉宇间,眼下有淡淡青影,他很疲倦,但睡得并不沉。   发现这双眼睛睁开,厉行云就僵住。   “哥。”厉行云不敢动了,他没想到会吵醒季斓冬,后悔得要命,“对不起……”   季斓冬揉着太阳穴,等眩晕过去,嗓音沙哑疲倦:“嗯?”   他哑然:“没事,不怪你。”   “早就这样了。”季斓冬说,“睡不好。”   季斓冬早就没法在不吃安眠药的情况下,保持一段完整的睡眠——这种情况在他们分手后加重,可能是因为缺少睡前运动。   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用来缓和气氛,厉行云吃力掀了掀唇角,握住季斓冬的手。   他尝试着,像过去一样,爬进季斓冬怀里。   季斓冬静静望着他,神情依然平静,任凭厉行云抱他、解他的衣领,吻他的下颌和颈窝,苍白的皮肤因此染上些薄红。   但没有更多反应,季斓冬有些抱歉,毕竟他正被厉行云包养,要靠厉行云给的钱买药和烟:“我吃的药会影响性-冲动。”   厉行云僵了下,当没听见,抱住季斓冬,听着瘦削胸膛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心跳声。   “没事。”过了很久,厉行云才说,“哥,我什么都不干了,在家陪你好好养着,咱慢慢养,不着急。”   季斓冬笑了声。   厉行云打了个激灵,仰起头。   季斓冬轻声说:“厉总。”   “我和你说些话,你别生气。”季斓冬的咬字很慢,嗓音沙哑轻缓,“让我说完。”   季斓冬低头,看着怀里的厉行云。   “你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   厉行云不敢打断他,只是脸色白了白,抿紧了唇徒劳摇头,握紧季斓冬的手。   季斓冬的视线落向窗外。   “什么事,凡是你看不惯,就一定要管。”季斓冬说,“让你觉得惨的人,你就会同情,就要帮要救,我知道你不是喜欢季然。”   季斓冬一直都知道,他又不蠢。   只是很多事,知道与不知道,有区别么。就算知道,又能改变么。   既然不能,又有什么必要点破。   “你觉得他惨,是被我害成这样,所以你生我的气。”季斓冬说,“现在也一样。”   现在也一样。   厉行云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他盯着季斓冬,眼里哀求,看起来想把脑袋摇掉。   “你只是觉得我惨。”季斓冬还是把这话慢慢说完,“惨到你看不下去,于是要管,你只是想要救我。”   季斓冬收回视线。   他望着厉行云:“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是罪有应得。”   这次的话音刚落,厉行云再忍不住,通红着眼睛,扑上来把他吻住。   厉行云哆嗦得厉害。   他急促喘气,完全压不住喉咙里的破碎呜咽,囫囵拼命摇着头。   他把嘴唇咬出了血,于是亲吻季斓冬时,也带着浓浓血腥气,他摸索着攥住季斓冬的手,不由分说握紧,仿佛死死抓着一个自愿溺毙在水中的人。   季斓冬不希望他说话,于是厉行云只能用这种办法强行打断,他亲吻季斓冬,哀求一样舔舐轻咬失温的嘴唇。   司机忽然惊呼,车辆剧烈一晃,前面那辆车里坐的是季然的过激粉,因为认定了季斓冬是逍遥法外的杀人犯、厉行云也是沆瀣一气的帮凶,愤而向他们抛掷垃圾杂物。   这是条外环路,车辆速度普遍很快,这一闪避就彻底失控,轧着泥水撞向路旁工地的手脚架。   厉行云猝然睁大了眼睛,他用身体徒劳护住季斓冬。   天摇地动的巨响。   ……   恢复知觉时,现场已经乱成一团。   救护车、警车、骑警的摩托,各色灯光闪烁不停,司机被救出送医,严重变形的驾驶室死死挤压着后排乘客。   消防被紧急调来,强行破拆施救,切割机转得火花四溅。   厉行_脚c a r a m e l 烫_云的一条腿被卡住,扭曲变形,剧痛到麻木。   他顾不上管,慌乱地抱紧季斓冬:“哥!”   季斓冬比他醒得早,仍静静坐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很轻:“嗯。”   厉行云吓得发抖,脸色惨白,紧紧攥住季斓冬的胳膊:“你没事?”   季斓冬点头。   他看起来仿佛的确没事,除了脸上过分缺乏血色,甚至看不出疼痛,也没有车祸该有的惊惧不安。   “我干的好事。”厉行云全想通了,恨不得狠狠给自己几巴掌,“罪有应得的是我,我是个混账王八蛋,哥,是我养的蛊,我放纵季然的极端粉,就因为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傻逼,哥你说得对,谁弱我帮谁。”   “我现在知道错了,哥,我真知道了,我后悔得要死,你信我好不好?”   厉行云的右腿伤到股动脉,在不停失血,他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身体一阵阵发抖。   季斓冬按了按他的脖颈:“趴下。”   厉行云恍惚着被按下。   他才发现,季斓冬一直在和施救人员交流,他们被卡在后排,坍塌的脚手架扎穿车身。   情况复杂,只能一个一个救。   季斓冬向外面描述车内情况,指引施救人员切割严重变形的车身,有条不紊,厉行云伏在他胸口,眼睛酸涩剧痛,像被一只手用力揉捏心脏。   和救援人员交流完,季斓冬收回视线,看向没抽完的半支烟。   就掉在座椅上。   厉行云拼命扯起嘴角,摸索火机:“哥,我给你点。”   这话太缺乏常识,是真的让季斓冬笑了下:“不能玩火,尿炕。”   这是玩笑,正经原因是现场情况危机四伏,连切割机都用得心惊胆战,生怕火星和漏出来的汽油来个亲密接触。   厉行云挨了教训,缩了缩脖子,尽力伸手捡起那半支烟,交给季斓冬。   “哥。”厉行云壮着胆子,尝试拉住季斓冬的手指,“我估计得住院了,快,狠狠宰我一笔。”   季斓冬接过烟:“厉总这么大方?”   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季斓冬叫他“厉总”,厉行云没被钝刀子割心。   这似乎是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欢喜。   起码季斓冬在和他要东西。   起码季斓冬在和他好好说话。   “来张卡。”季斓冬点菜,“来套房子。”   厉行云拼命点头,怕季斓冬误解,连嘴也用上:“没问题,哥,有套江景房,我这就叫人收拾。”   季斓冬问:“还能要吗?”   厉行云毫不犹豫:“能。”   “不联系了。”季斓冬问,“行吗?”   厉行云的身体僵了下,脸上凝着笑,压了压慌乱心跳,小声问:“为什么啊?哥,你跟我说说呗。”   季斓冬摸了摸他乱糟糟的暗淡红发。   厉行云拙劣地模仿过去的自己,从外表到脾气语调,其实很不成功,季斓冬已经尽力尝试过,对不上,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也或许那并不是过去的影子。   只是季斓冬的自私视角下,经过潜意识加工,一个并不真实的主观幻象。   “因为我是人渣。”季斓冬低头,指腹按了按厉行云剧烈发抖的眼尾,“我有病,行云,你会被我逼疯,我不想等到这一天。”   厉行云对他,有愧疚,有懊恼悔恨,有因为他下场太惨生出的怜悯。   这些情绪混杂着伪装成爱。   季斓冬这么认为。   他无法纠正自己的偏执想法,他只相信一次爱,坏了毁了就不认为还能复原,两个人有根本性分歧。   这样勉强着耗下去,谁都不舒服,迟早,厉行云对他的愧疚、懊悔、怜悯,会消耗殆尽。   厉行云睁大眼睛看着他,笑还挂在脸上不敢褪,眼泪大颗渗出,他握住季斓冬的手,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胸腹痉挛着吐出一口血。   混乱的撞击中,只顾着护住季斓冬,他的脏器也受了伤。   季斓冬帮他抹去唇角的血。   “你看。”季斓冬说,“行云,我理智上知道你疼,但我没有感觉,我是个完全自私的人。”   “不……不是。”厉行云哑着嗓子拼命摇头,“哥你不是,你是被我伤狠了。你忘了,当初我摩托赛摔断肋骨扎了肺,你一宿一宿睡不着,到处问怎么不留后遗症,连藏医你都扛着高反亲自去找了,砸了几十万给我买药……”   药装在仁布玉石刻出的小葫芦瓶里,价值不菲,有细密的祈福藏文微雕。   两人分手的时候,厉行云把它们还给了季斓冬。   这描述不确切。   厉行云把它们扔进一个大麻袋,塞进季斓冬的怀里,把人推出门。   季斓冬想了一会儿,的确不记得了,但厉行云的话又勾起一轮幻视幻听,他看见冰冷漠然、黑头发的厉总,讥讽地叫他“季影帝”,背后护着季然。   “哇。”季斓冬点评,“我好生气。”   这话很轻松,有些调侃的意味,甚至还带了点玩世不恭的散漫笑意,很像过去那个嚣张到有恃无恐的季斓冬。   厉行云失血太多,又吐了两口,脱力的手指却不顾一切紧攥着季斓冬:“对,哥,生我气,狠狠生。”   季斓冬点点头。   厉行云求他:“报复我,想怎么报复我都行,哥,我活该……”   厉行云的意识逐渐模糊,只察觉到一根钢架被割断,终于破开口子,施救人员七手八脚地往外拉他……能爬出去的出口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严重倾斜的脚手架压在车顶,变形还在继续,季斓冬抬手按上他的肩膀,季斓冬似乎不意外。   一只手还夹着烟,很轻松,像无法无天的季影帝。   季斓冬把他从扭曲的车厢里推出去。   几十米高的脚手架,轰然坍塌。 第07章 沽名钓誉   这之后的一切,都像被污染的劣质电影胶片。   跳帧,卡顿,满是污损。   厉行云眼中的世界变成这样,剧烈耳鸣淹没一切嘈杂,听不见渗血的凄厉嘶喊,他挣扎着摔落担架,连滚带爬,拼命想要回那片废墟里去。   季然慌张赶来,这事和他有关,偏激粉一口一个“然然”,警方请他协同调查,   季然只来得及扯住厉行云:“阿云,别冲动,不会有事的,他们在救援了,你先去医院……”   话音被视线猝然掐灭。   季然不安,僵在原地,厉行云看他的眼神让他害怕。   “不会,有事。”   季然说季斓冬不会有事,在季然的描述中,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傲慢、冷淡、坚不可摧,不会被任何人和事影响。   “然后……我就信了。   厉行云的嗓音彻底嘶哑,他又吐了一口血,整个人看上去疯狂而椒 膛 鏄 怼 睹 跏 郑 嚟狰狞:“你总这么说,季然,偏偏我就真的信。”   厉行云问他:“你说我是不是该死?”   答案当然是肯定。   厉行云无数次回想,自己是不是疯了,放着那么好的季斓冬不信。   去信季然。   就因为季然看着可怜,罹患抑郁要死要活,会委屈,会哭?   因为季然是个懦弱的废物?   太可笑也太荒谬了,厉行云被救援人员强行控制,打了镇定,绑在担架上紧急止血。他什么都做不了,绝望噬咬骨髓,模糊的视线尽处,仿佛看见季斓冬的手。   苍白的、颀长好看的手,松松夹着支烟,躺在吞噬一切的废墟上。   “季然。”厉行云低声开口,他极力抵抗昏沉,盯着发抖扶着担架的季然,“要是有天,我打算自杀,一定带上你。”   季然受了惊,仓皇松开手后退,惊惧地看着他。   厉行云笑了一声,身体抽搐,血从喉咙里不要钱地涌出。   他好后悔。   厉行云挪动眼睛,木然着找季斓冬的手。   当初摩托赛,他翻了车,季斓冬第一个赶到,全程用手托着他受伤的颈椎,风衣下摆浑不在意地沾着机油和血。   现在厉行云不再祈求这个,他乞求那只手,能稍微动一下,响应救援人员急切不断的询问。   他乞求季斓冬别死,让他付出什么都行,让他死也行,有罪该死的是他。   要连累,连累季然不行吗,什么锅配什么盖,让他把这个脓包累赘带着一块死,为什么要连累季斓冬?   厉行云吃力张口:“哥。”   他的声音被鲜血淹没。   救护车的鸣笛呼啸着穿透夜色,这一宿混乱无比,警方、医院、救援,第二轮长出来的是鬼鬼祟祟的镜头和狗仔。   蔓延虚与实的蛛丝,牵扯出一轮又一轮写着“爆”的热搜,极端粉被追捧成惩恶扬善的英雄,成片的狂热评论轰炸压过无关人等的震惊质问:活该。   活该,季斓冬该死,该死,该死,厉行云敢吃回头草帮霸凌暴力杀人犯,背叛季然,也该死。   一片昏天暗地的疯狂里有人错愕: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杀人,故意杀人!   哪怕季斓冬真的有罪,审判他的也该是法律,不是私刑。   更何况,季斓冬究竟做了什么,过去的真相是什么,“杀人犯”是怎么回事,范莹华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这些事到现在依然没人真正知道。   “你们想过没有。”   有人留言,实在困惑费解:“万一,假如万一,那个视频里,季然真的说谎了呢?”   ……   这些混乱与系统无关。   系统忙了大半个月。   季斓冬的死亡申请没有被批准,系统给他传达回执的时候,甚至恍惚了几秒,才想起自己的定位是“反派救赎系统”。   这还是第一次,它代替反派向总部申请,能不能就这样算了……救赎值不要了、剩下的剧情不走了。   可惜不行。   季斓冬并没能成功死在脚手架下,坍塌的钢架恰好支起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   这是剧情的不可抗力,厉行云被送往医院抢救的四个小时后,季斓冬也被救出,没受什么太重的伤,只是在精神科留观。   因为过往病历说明,季斓冬有精神病史,重度幻视、幻听、思维混乱,已经很危险,有伤人可能。   如果厉行云在,季斓冬当然可以出院,但现在厉行云受了重伤,还躺在ICU里,季斓冬也就只好被当成高危精神病患者监护,坐在病房里和蘑菇聊天。   季斓冬的心态倒是不错,邀请系统蘑菇:“吃药吗?”   系统:「……不了谢谢。」   系统有点不放心:「季斓冬,你还好吗?」   「他们不准你死,是因为发现你是好人不是反派,好人不该死。」   系统极力解释:「你相信我,季斓冬,我是系统我不骗人。」   “天啊。”季影帝配合,流水账语气念台词,“真的吗?”   系统:「……」假的。   季斓冬死不了,是因为如果季斓冬现在死了,季然这个主角人设就会崩掉,真变成怯懦的脓包废物,等厉行云从ICU里出来,又会搞崩仅剩的剧情线。   「不说这个。」系统拙劣岔开话题,「季斓冬,你做点开心的事,你花钱,乱花钱。」   反正花的是厉行云的钱。   厉行云有的是钱。   季斓冬已经很努力地花了:“我刚吃了三万块的海鲜饭。”   点的外卖。   本以为送过来的是盒饭,结果送过来的是活蹦乱跳的海鲜和一个厨师。   幸好这是私立医院,档次不低,有停机坪让厨师表演爆炒澳洲大龙虾。   系统:「那是因为你厌食变严重,吃什么吐什么,你想试试贵的,这不叫乱花钱。」   季斓冬还网购了一堆高档衣服。   系统:「你就是干这行的,这么多人处心积虑混进来偷拍,你穿好看点怎么了?不叫乱花钱。」   季斓冬还订了块五十万的手表。   系统:「那是因为、因为就这个好看。」刚好能挡住手腕上的疤。   季斓冬还买了辆超跑,很拉风,过几天提车。   系统拼了:「因为你遭遇了离谱的疯狂车祸,这会让人患上PTSD,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你决心保护自己,把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   季斓冬轻轻笑了声。   系统怔住。   系统很少见他这么笑,懒洋洋的,有点漫不经心,偏偏那双眼睛轻轻弯了,就透出蛊人的温存。   季斓冬给蘑菇起新名字:“反派溺爱系统。”   系统:「……」   随便吧。   季斓冬的进步已经挺大了,至少和它交流的时候,已经学会用手机打视频做掩饰,不再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吓唬人。   系统尽力陪他聊天:「季斓冬,我看了你的电影。」   季斓冬是反派,反派虚荣心强,很识夸:“帅吧?”   系统:「……」   系统叹气:「帅。」   这话并不违心。   系统这些天补了季斓冬的很多电影,还有采访。   很多过去不了解的细节填充进数据库。   季斓冬有本事,演什么像什么,演好人像好人。   演个患了重病的单身父亲,把入不了戏挨爸妈骂的三岁小演员拢在怀里,哄一哄逗一逗,扎一脑袋小羊角辫。   被父母当成捞钱工具的小丫头瘪了嘴,扒在他身上不下来,谁都拽不开,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   这部电影是五年前拍的。   系统又查了查,发现一些后续新闻。   季斓冬签合作小演员到自己的工作室。   季斓冬被群嘲,被怀疑不安好心,季然粉丝冲锋在前,历数斑斑劣迹。   夫妻当众落泪哀求季斓冬还回女儿。   季然发博“不要让悲剧重演”,疑似暗示季斓冬昔日猥亵嫌疑。   季斓冬解散工作室。   童星出演多部电影电视剧,参加多文件综艺爆火。   童星急性白血病复发,抢救无效身亡。   ……   这些旧闻,淹没在数不清的娱乐消息里,连朵浪花也不剩。   系统不清楚它们对季斓冬究竟有没有影响,只是觉得那双眼睛看不透。   季斓冬好像总这样,平静,不以为然,偶尔一晃仿佛能看见峭壁悬崖下死寂的黑浪,但多数时候……季斓冬仿佛并不在乎。   “沽名钓誉。”看到系统用手机乱搜的记录,季斓冬想了想,解释当时的动机,“想装一把救世主,没成功。”   系统沉默了几分钟。   它陪季斓冬玩蘑菇大战僵尸,看着被啃的蘑菇墙,还是没忍住:「你带季然去看心理医生呢?」   「也是想装救世主?」   季斓冬漏掉一只僵尸,遗憾惜败:“是啊。”   他给系统举例分析:“如果我是好人,我现在应该帮季然。”   这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是粉丝。   季然的极端粉丝做出这种事,季然的风评急速下跌,偏偏厉行云重伤导致厉阳传媒瘫痪,又没人主事。   季然自己瞻前顾后、胆怯又舍不得切割,犹豫了一晚上才发声明,事态已经被拖到无法收拾。所以,季然现在的境地,急需季斓冬出面,急需一些兄友弟恭的粉饰太平。   粉丝会自发洗地认为他是被资本强迫,路人也能稍微扭转观感,把一场性质极为恶劣的社会性事件,压回家事的范畴。   季然的经纪人焦头烂额,来找了季斓冬好几次,被神神叨叨的季影帝压低声音问听没听见有小女孩在哭,整个吓麻了,连滚带爬逃出精神病院二里地。   季斓冬趴在窗户边上笑得咳嗽。   系统愣的时间有点久。   它看着季斓冬手臂上那些斑驳疤痕,陷入一点迷茫,它不知道季斓冬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那,季斓冬,你现在好吗?」   “很好啊。”季斓冬看了看自己的救赎值,的确不太高,但也在缓慢进步了,今天就比昨天高了0.1。   季斓冬安慰蘑菇:“别灰心,我努力,早点放你回去交差。”   系统「哦」了一声,看着季斓冬吃好药躺下,它尝试接入季斓冬的感觉系统,迅速被剧烈的、仿佛有刀剜进太阳穴的绞痛吞没,喇叭被杂音占满,全是人,全在说话。   有疯狂辱骂,有发抖的指控,有歇斯底里的憎恨,有决裂,有东西的砸碎声,有小女孩在哭,细细软软哀求救我。   ……系统快疯了。   按理它不该这么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系统不该干涉。   但季斓冬仿佛已经坠落出所有人的命运线。   季斓冬躺在蛛网细细的丝上,微睁着眼,平静不以为然。   数据悄然波动了一瞬。   系统把在这个世界的权限开到最大,片刻后,一道人影慢慢浮出。   它只能使用季斓冬脑海中存在的影像,因为厉行云的干涉,近来有个人影很清晰。   数据完整。   可以调用。   来哀求季斓冬心软的季然在病房门口愣住。   他近乎悚然地看着眼前红头发的青年,后者垂着眼,神色有种机械化的漠然,语气也是:“季斓冬要睡觉。”   系统把门关到季然脸上。   它回去,给季斓冬盖被子,犹豫半天,还是很珍惜这个能说人话的机会,回到门口探头骂季然:“滚你大爷的蛋。” 第08章 你说你要救他   这一幕叫季斓冬看个正着。   系统:“……”   幸好这两个人同母异父,季然的大爷不是季斓冬的大爷。   季斓冬看起来没什么意见。   还挺配合,适时捧场鼓掌。   系统不好意思,砰地变回蘑菇。   ……说天赋也好,说老天爷赏饭吃也好,哪怕生了病,季斓冬身上独一份的气质,依然是季然几辈子玩命也够不着的。   只看架势,不看这一身病号服,还以为是什么群星云集的颁奖典礼。   季影帝屈尊莅临,恭喜系统蘑菇斩获“最佳骂了人就反锁门奖”。   「季斓冬。」系统甚至有点腼腆,收好季斓冬随手写的奖状,「你还想复出吗?」   季斓冬撕了几张空支票,闲也是闲着,拿来折纸:“嗯?”   系统是真想帮他:「我有一点权限,可以开后门。」   系统是反派救赎系统,在它们这里,金钱就是数字,随便在瑞士银行修改几个参数,或是去挖几万个比特币,这世上就会多出个背景神秘神出鬼没的幕后大佬。   连身份都有厉行云提前给编好了——厉阳,季斓冬的铁杆粉。   直接给季斓冬砸钱让他东山再起。   讨厌有什么用、辱骂抵制甚至是诅咒又怎么样?在钱面前就是无能狂怒。只要钱砸到位,凭季斓冬的本事,几个大荧幕就能轻轻松松翻红。   系统问完,又有点不好意思,它这次开后门,其实也有私心:「我……还想看你演戏。」   季斓冬的戏实在演得太好。   系统把他的电影一口气全刷了,意犹未尽,剩下的作品就不敢再看得那么快,只好省着一点一点解馋。   季斓冬笑了下:“我在演戏啊。”   系统愣住:「是吗?」   季斓冬明明是在医院精神科治疗,这些天已经有了些起色,救赎值虽然涨得慢,但也0.1、0.1地上涨。   又没有在片场、又没有摄像机。   怎么说是在演戏?   系统不懂,看见季斓冬伸手,就跳进苍白手掌,被放进一个折好的纸花盆里。   “我歇一下。”季斓冬说,“下一场见。”   季斓冬拿白毛巾给它盖:“晚安。”   「晚……」系统下意识回答,又反应过来,「现在是白天,季斓冬,你说错了,是早安。」   季斓冬漫不经心靠在床头,额发散落在眉宇间。   他瘦得太厉害了,仗着骨相依旧好看,身形却已经瘦削到嶙峋,病号服下空空荡荡。   微垂眼皮遮着平淡的弧度。   系统忽然不安:「我给你摇人行不行?我摇个攻略者来,商业巨鳄,财阀暴君,喋血兵王,你喜欢哪个?」   它发现季斓冬没有什么反应,这种安静源于这一轮“燃料”的耗尽,季斓冬不再动也不再说话。   微睁着的眼睛没有落点,视线没有焦距,暗淡空涣,没有什么东西能从里面映出来。   系统小声说:「季斓冬。」   它又翻出“厉阳”的数据,跳出折纸花盆来到床边,伸出手,想抱季斓冬躺下,或者至少抱季斓冬一下。   不行,抱不成,用的是季斓冬脑子里的数据,一切设定都是季斓冬自己做的。   系统用力抓了下头发,它急得来回踱步,不停伸手,季斓冬明明瘦到只剩一把骨头,可数据接触稍一用力就溃散。   病房里,红发的青年人影气急败坏,蹲在床边,把脸埋进手臂中间。   系统不是人类,不理解人类的诸多情感,但这一刻,它至少想明白一件事——季斓冬大概不会想复出了。   季斓冬坐着睡着,或者陷入某种疲倦的静止,看不出有什么痛苦。   季斓冬依然陷在数不清的幻听里,这些嘈杂没放过他,仿佛永无宁日。   系统蹲在床边抬头,季斓冬忘了闭眼睛,薄薄的眼皮下瞳仁无光,系统趁机侵入季斓冬的意识,把季斓冬的脑子翻来覆去找一遍,也找不到这么个设定。   ——「在难受的时候,可以拥抱。」   「在痛苦的时候,可以爱。」   没这么个设定。   痛苦就是痛苦,不会有尽头,也不会有救赎,这已经是季斓冬完全习惯和接受的定论。一切不符合这个逻辑的,是幻像,是虚妄,是渡过死亡长河前夜的一场南柯梦。   ……   厉行云来接季斓冬出院。   这事突兀,因为厉行云醒得突兀,他像是做了什么极恐怖的噩梦,从仪器的包围里挣扎着清醒。   “……哥。”厉行云双目赤红,一把抓住照顾自己的护工,“我哥呢?”   护工吓了一跳,茫然看着他。   厉行云大口喘息,死里逃生,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即使重伤初愈相当虚弱,也掩不住眼底蔓延的阴郁。   “季斓冬。”他的嗓子极度沙哑,吃力念着这个名字,“我是说季斓冬。”   “被我害得出了车祸的人。”   “把我推出去,被压在脚手架下面的那个人。”   厉行云昏迷太久,说话还很困难,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喉咙里泛着浓郁血腥气,胸口起伏不定。   “你说他?”护工总算对上号,连忙回答,“没事没事,他伤得不重!就是……”   厉行云的瞳孔缩了下,看着欲言又止的护工:“就是什么?!”   护工犹豫半晌,说了实话。   就是没了监护人,季斓冬只能一直住在精神科,从事故当日直到今天,大半个月了,都没被允许出去过。   厉行云撕了身上的仪器导线,他伤得不轻,一条腿断了、内脏受损,一直住在加护病房,此刻却抓着床头的铁护栏就要下床。   护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阻拦,在门外徘徊的季然也听见动静,匆忙进来。   厉行云的视线像是活剐了他。   季然的脸色惨白,身后经纪人暗骂废物,陪着笑不迭推了轮椅过去:“厉总,厉总。”   “我们小然去看季影帝了,天天去,看了好多趟呢。”经纪人替季然表功,“把人照顾得挺好的,您放心。”   经纪人说:“就是有个事,正好让小然撞上了,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他看起来欲言又止。   一起进来的厉阳传媒副总呵斥:“有话就说,厉总面前卖什么关子!”   这两人一唱一和,厉行云的脾气,他们这些人其实都是摸透了的——就是个没什么心眼,说好听一腔正义感、说难听了冲动莽撞好糊弄的纨裤子弟。   当初厉行云和季斓冬分手,就是不少人暗中合作,让厉行云在各个渠道听了季斓冬的“罪行累累”。   这回也一样,经纪人和厉阳传媒的副总殷勤,扶着厉行云坐上轮椅,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完了始末。   季然看见有个年轻人在季影帝病房。   红头发,挺凶,脸上有伤。   ……像极了当初的厉行云。   这事就很耐人寻味,尤其再加上季斓冬这段时间,看起来像是完全恢复过来了,又开始肆无忌惮花钱如流水。   这莫非是拿着厉行云的钱,光明正大找了个替身?   置厉行云于何地??   更不要说季斓冬根本没受什么伤,这么长时间,却一趟都没来看过厉行云,简直无情到了极点。   而比起季斓冬,季然这些日子不眠不休两头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两相对比,实在太明显。   厉行云坐在轮椅里,死死攥着轮椅扶手,右手青筋暴起,他重伤躺了太久,脸色还很差,衬得瞳孔漆黑。   厉行云轻声说:“季然。”   “滚过来。”   季然打了个哆嗦,经纪人却目光一亮,连忙抓紧招呼,要把季然拽过来。   厉行云的嗓子很哑:“你一直是这么做的,是不是?”   话音不对,经纪人拉季然的手停在一半,吓了一跳:“厉总?”   厉行云自嘲地扯动唇角。   他垂着视线,想人怎么能蠢成像他这样,居然要到这个时候,才能想得明白。   季然不是胆小,不是懦弱,明明就是披着怯弱外皮的愚蠢自私恶毒——什么都贪婪地想要,又不想脏自己的手。   于是季然永远放任,放任这些人添油加醋、断章取义,把事情截取成对他最有利的样子。   不提季斓冬病了,不提季斓冬的身体状况有多差,在他们口中,季斓冬仿佛在医院精神科逍遥度假。   谁会在这种鬼地方度假!?   季然是季斓冬的直系亲属——直系亲属!这么多天,就让季斓冬被困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厉行云恨不得求季斓冬花他的钱,花光才好。   就算季斓冬找了什么替身,难道厉行云配半个字的提意见?   季斓冬是因为谁变成现在这样的?   “厉阳传媒解散。”厉行云低头,盯着地面,“回去等着打官司,季然,我要查以前的事。”   季然的脸色瞬间惨白,脱口而出:“不行!”   厉行云又不是征求他的意见,扫了这几个呆若木鸡的人一眼,打电话叫厉家人送衣服拐杖。他用尽力气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像个人,从头到脚拾掇干净,只要能让他站起来,打多少止痛针都无所谓。   厉行云换上西装,对着镜子用力拍打自己的脸,拼命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   他不让人跟着,自己拄着拐去办手续,去接季斓冬。   厉行云一瘸一拐走向季斓冬的病房。   厉行云极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不浮躁不毛糙,他想尽力做出一点能让季斓冬放松的样子,甚至在心里卑劣地祈祷,医生和那些混账说的至少有几分是真的。   有较 淌症哩没有可能……季斓冬乱花了一通钱,心情好了一些,哪怕是一丁点?   有没有可能,医生说季斓冬好了很多,查房时的一切表现和测试都无限接近正常,不是因为季斓冬的演技太好?   他独自敲开季斓冬的病房门,不准任何人跟随,心跳得厉害,然后他定在门口,像是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   季斓冬静静靠在床头,眼睛垂着。   风从窗外灌进来,跟着动的却只有窗帘和大了不止一号的病号服,病号服里的人苍白安静,对声音没有反应。   厉行云看见季然口中那个“红头发的年轻人”,手忙脚乱围着季斓冬团团转。在某一瞬间,厉行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仿佛也疯了,他没看见什么替身,他看见了五年前的他自己。   五年前的厉行云,大学还没毕业,带着在藏区拍戏的季斓冬飙车,两侧全是飞速倒退的绿草白云雪山。   季斓冬的心情似乎很好,在呼啸的大风里学考拉:“啊……好……快……”   他被逗得乐不可支,又用尽力气大声喊:“哥!他们说这是圣山,绕三圈就没有烦心事,救人出尘寰。我要让你一辈子都高兴!”   ……记忆里的画面迅速灰暗褪色,仿佛被蚂蚁啃噬,千疮百孔,一切坍塌,眼前是静静坐着的季斓冬。   厉行云看见五年前的自己,穿过记忆,赤红着眼睛走到他面前。   “你说你要救他。”   “厉行云,这五年,你都干了什么?” 第09章 没有难受   医生不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厉总?”   这是私立医院,服务的对象非富即贵,特地赶来的精神科主任对着厉行云周到恭敬,转向病床上的患者,立刻变了嘴脸:“他这是装的,厉总,别理他。”   厉行云的瞳孔缩了下,看向满脸陪笑的秃顶主任。   似乎没有其他人看得到“红头发年轻人”的影子,哪怕影子怒气冲冲对着主任连推带搡,也拦不住雪亮的针头。   “给他一针就好了。”主任走向季斓冬,“这种人,精明得很,他根本没病,就是觉得装疯让您心软……”   话没说完,膝盖后窝先钻心剧痛。   主任惨叫了一声,叫拐杖的金属端砸得腿脚一软,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脸色煞白:“厉总?!”   厉行云弯腰,捡起那支注射器,透明的药水让光线扭曲变形,投落一片暗影。   厉行云俯身半蹲:“手。”   主任开始冒汗,讪笑:“厉、厉总,您这玩笑开大了……”   他脸上堆的笑几乎有些挂不住,厉行云的反应,一点不像玩笑——厉行云居然真转了性,护着姓季的。   既然这样,早干什么了?!?   厉行云的脸色差,眼底阴郁极盛,看起来太像个煞神。病房里鸦雀无声,护士战战兢兢过来,按着要求给主任扎针。   倒也不是什么真害人的药,只是同样也没什么用。   无非就是疼——超过人能承受极限的疼,好像一丛细细的毒藤长出来,吞噬皮肉血管骨头内脏,把人折磨到崩溃,忍不住了,病当然也就“装不下去”。   厉家的保镖清场,拖走满地打滚的精神科主任,病房门关上了,人被拖到走廊尽头,惨嚎声还隐约能听见。   这情系统不领,踢走拐杖,继续刨数据三尺找办法碰到季斓冬。   厉行云也没心情捡拐杖。   他踉跄几次,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到了床边。   季斓冬看起来像是坐着,但只要仔细些,就会发现不对,苍白眉宇平淡,这么大的动静也没引得人动一下,那双眼睛仿佛看着虚空的某处,又仿佛没在看。   厉行云试着,轻声说:“哥。”   他尝试把手覆上季斓冬的手,犹豫了一会儿,把这只手抓住。   在车祸和脚手架坍塌里都没受什么伤,“幸运得不可思议”的人,手比他还要冷得像冰。被厉行云握住的手指,像是坏掉的机器,动一下仿佛都有噪声。   厉行云低头看着这只手,有些绝望,他用尽办法暖它,捧着低头呵气,拉开衣服,把这只手抱进怀里。   平静的力道制止了他这么做。   厉行云打了个悸颤,抬起头,迎上季斓冬的视线。   季斓冬被他吵醒,看了他一会儿,认出他:“厉总。”   季斓冬收回自己的手,对染上的温度蹙了蹙眉,拉开窗户,把手伸进夹着雪片冰碴的冷风。   厉行云脸上的血色褪尽。   “不是你的问题。”季斓冬解释,他不是针对厉行云,只是因为脑子不正常,眼中的世界会发生变化,“我有病。”   这是幻觉的一种,不属于他自己的温度,在他眼里,会变成一片缠着手掌的荆棘,有时候还会张嘴说话。   倒也没什么实质影响。   但闹心。   季斓冬找了找蘑菇,没找到,对着空荡荡的纸花盆愣了一会儿。   系统火速变回去:「我在这,季斓冬,厉行云是来接你出院的,狠狠宰他一笔,去住豪华精装江景房。」   ——病房里那么大个红头发人影不见了,按理来说,的确可能会吓得厉行云怀疑闹鬼,但系统懒得管,反正厉行云现在已经足够失魂落魄。   厉行云没什么心思管鬼不鬼。   他埋着头,小心帮季斓冬换衣服,盯着瘦到仿佛皮囊里只剩骨架的身体,尽力克制住不发抖、不失态。   他帮季斓冬换上新衬衣、西装、风衣外套,裹上围巾。   季斓冬还是那个季斓冬。   这么出去,依然能把偷拍弄成硬照,因为这个被怀疑是站姐,怒而爆料自证的狗仔,这些年少说也有几十个。   季斓冬把系统蘑菇装进口袋,看见厉行云捡起的拐杖:“你受伤了?”   他用的药严重影响记忆,短期记忆一片空白,已经不记得车祸。   厉行云已经被告知了这一点。   季斓冬会忘掉很多东西。   厉行云垂着头,怔怔迟疑半晌,还是低声开口:“车祸……怪我,我自找的,差点死了,是你救了我……”   季斓冬:“怎么会。”   厉行云的手狠狠哆嗦了下,攥紧拐杖,几乎撑不稳肘托。   “当然会。”厉行云盯着地面,“哥,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当初说你只会害人不会救人,是因为我是个该死的傻逼。”   这话似乎好笑,季斓冬轻轻笑了声,接过厉行云递来的烟和打火机。   厉行云似乎开始学会闭嘴。   只不过,有些话就算闭了嘴,也在发着抖的压抑喘息里呼之欲出——厉行云希望季斓冬骂他、打他、好好把火气发出来。   但季斓冬的声音平缓,甚至有些温和:“我没有生气。”   季斓冬甚至有心情建议他:“说脏话不好。”   厉行云死死咬着唇,还不自量力地想扶他,但季斓冬这会儿显然更理智,接过厉行云怎么都折腾不好的拐杖,把伸缩定位轻松固定妥当。   季斓冬把它还给厉行云。   厉行云盯着拐杖,一动不动凝定几秒,才伸手接过:“我知道了,哥,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季斓冬似乎不太想要这个回答,但说话费力,看了看他,就把视线垂下去。   “我送你去那套江景房,行吗?”厉行云像是终于开了窍,再次调整语气,“哥,你救我一条命,收留我半个晚上,我给你做顿饭行不行?你总得让我还账。”   他不再不停逼近、不停纠缠,谨慎地停在不至于让季斓冬不舒服的距离。   季斓冬至少没拒绝。   厉行云的眼睛里有火花猝亮,很不起眼,转眼就消失无踪,他掏出手机,飞快吩咐下去。   这次车祸,厉行云意外重伤,也让厉家决心插手,厉行云不再和家里较劲,能动用的人就多了很多。   厉行云准备送给季斓冬的那套房子,在首屈一指的高档小区,从物业到配套都足够周全,厉家派的助理也很利落,晚餐的食材已经摆在岛台上。   厉行云穿着围裙忙个不停。   他学了做饭,但故意卖破绽,手忙脚乱地向季斓冬求救,弄得房间里很热闹。   季斓冬坐在沙发里,回答火候和调料,看着厨房透出来的光。   暖色调的光。   厉行云把这个记下了——当初季斓冬想给厨房换个顶灯的,因为惨白色的灯照着,多好的菜卖相都要打个折扣。   还有沙发,定制了足够宽三米长的,怎么翻来覆去折腾,也不会掉到地上。   窗帘特地用了棉纱款。   地毯是季斓冬喜欢的配色。   厉行云甚至把拖鞋款式都配套,是季斓冬当初主演的一部影片里,主角的卡通宠物周边。   当初,季斓冬说过的、没说过的、半开玩笑提的……现在都成了真。   甚至有只小狗崽,又软又胖,亲人地哼唧个不停,拼命摇晃着尾巴,扒拉着往季斓冬腿上爬。   「太好了!」系统很兴奋,它喜欢小狗,这才是季斓冬该过的日子,「季斓冬,你喜欢这个地方吗?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季斓冬点头:“很好。”   他捧住不停往下滑落的小狗,神情很温和,摸了摸小狗温热柔软的短毛。   系统怔了怔。   季斓冬想起忘记配合表情,于是系统看见那双眼睛微弯,很形象生动。   「季斓冬。」系统问,「你好一点了吗?」   季斓冬点头:“好很多了。”   系统问:「那数值为什么显示你很疼?季斓冬,你哪里难受?你告诉我,我去和总部申请止疼药。」   “数值错了。”季斓冬提出一种可能性,“我没有哪里难受,你看,救赎值也有进步。”   系统看见救赎值上涨了一大截——就好像刚才跳水似的飞坠,真的只是故障导致的数值错误。   会有人能控制救赎值的数字吗?   系统没见过,所以只是犹豫了下,就开开心心把担忧抛在脑后,逗着小狗往季斓冬身上扑、拱着季斓冬的手钻来钻去。   “救赎值超过六十,你就可以完成任务。”季斓冬问系统,“剧情就不再束缚我了,是吗?”   「是啊。」系统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只要季斓冬的救赎值超过六十分,这个故事就彻底HE,后面的一切就都自由了。   季然是不是主角、剧情线是不是崩掉,就都无所谓了,毕竟故事已经完结,没人在乎阖家欢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不过,季斓冬,数值不是最重要的。」系统说,「你要开心,你开心比较重要,你想不想给小狗起个名字?」   系统翻阅数据,找到相关条目,给季斓冬念:「小狗永远不会背叛。」   「你只要给它起名字,你起了名字,就是养了它,它就永远是你的了。」   它看见季斓冬的眼睛微微笑了下。   这一点很淡的笑影,刺进厉行云眼底,像尖锐的刀刃剖开胸膛剜出心脏,毫无防备、作为“杀人犯”被推出家门的季斓冬,在错愕良久后,也这么笑。   分手很冲动,决裂过于仓促,季斓冬走后很久,厉行云找到他随手落在沙发缝隙里的笔记本,上面是一些很信马由缰的装修计划。   就在被推出门的前一天,季斓冬甚至想买个狗窝,和他一起养一条能活二十年的狗。   厉行云无法动弹,他仿佛吞下一根滚烫的火钳,一低头就会捅穿喉咙。   隔了很久,他才把手里的菜放下,走过去,蹲在季斓冬膝盖旁边。   “哥。”厉行云轻声说,“叫它什么好?我问了,它这个种类寿命很长,最长能活二十年。”   他看见季斓冬摇头。   季斓冬捏了捏小狗迭了三层的后脖颈,小狗崽是真的很亲人,抱着季斓冬的手拿脑袋顶,季斓冬被顶得轻轻笑了下。   小狗崽没得到名字。   季斓冬不养它:“小狗。” 第10章 藏起来   有那么几秒,暖色调的灯光仿佛凝固。   厉行云跪在地毯上,不能动,过了半晌才吃力笑了下,低头看着被季斓冬抚摸耳朵的小狗崽。   季斓冬对它很好,和厉行云记忆里一样好。   只是季斓冬不再养它。   季斓冬不再养什么,厉行云不敢问缘由,只是试着轻声求他:“哥,吃点饭。”   “都是你爱吃的。”厉行云的嗓子很哑,有些打颤,“我去学了。”   系统怪声怪气复读:「我去学了。」   在一起五年,系统都没翻着厉少爷做一顿饭,现在知道去学了。   季斓冬看着气粉了的蘑菇,觉得有趣,把小狗从腿上抱下来,撕开一包狗粮倒进食盆,放在地毯上给系统作伴。   他起身去洗手,厉行云似乎有些紧张过度,幽灵一样跟着他。   季斓冬很和气地解释:“我不会跳下去。”   一来是洗手池旁的气窗太小,打开的角度也有限,不够一个人快速进出。   二来,系统也说得很清楚,在抵达he结局之前,剧情的强大束缚力不会允许他死。就算顺利跳下去,也会被什么遮雨棚、广告牌之类的接住。   听见他的话,厉行云有些慌乱,视线无措一瞬:“我不是……”   剩下的话被水声盖过去。   季斓冬低头洗手。   他做这些事的速度明显变慢,比过去慢,会对着满手的泡沫想几秒自己在做什么,再把手探到水下。   “哥。”厉行云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季斓冬说:“我在杀死泡沫。”   厉行云的脸色白了下,他的指节已经攥到泛青,拿了毛巾匆匆过去,关掉水龙头,裹住季斓冬被水冲得仿佛冰块的手:“哥,我知道错了,你别这么说……”   季斓冬并不是要刺激他,泡沫是这么喊的,撕心裂肺扎着耳朵,骂个不停,这样的情形已经有很久。   既然厉行云不想听,季斓冬也就点头,闭上嘴。   厉行云觉得惶恐,他咽了咽,忽然后悔:“我不是这个意思,哥你想说什么都行,我听着。”   季斓冬笑了笑,摇头。   “开玩笑的。”季斓冬说,“我该吃药了,行云,帮我拿水好吗?”   厉行云拖着条伤腿,几乎是跑着去给他倒温水。   季斓冬看了一会儿那个气窗。   这间房空置很久,里面收拾得很好,但外面已经积了不少灰尘,气窗外有蜘蛛结网,网着一轮暗淡的圆月。   厉行云把温度刚好的水端过来,守着季斓冬吃药、闭眼等待药效发作,守着季斓冬坐到餐桌边。   季斓冬很配合,并不拒绝厉行云给他的食物。   只是这样的进食实在看不出享受。   咀嚼、吞咽,厉行云坐如针毡,他甚至紧张到有些胃痉挛,紧紧抓着筷子,等季斓冬评价……他不确信自己做的菜是不是合季斓冬胃口。   这样吃完一小碗饭,咽下最后一粒米,季斓冬放下筷子。   餐桌陷入很突兀的沉默。   这样的寂静缄默,彻底磨断神经前,厉行云听见季斓冬问:“我该说好吃,是不是?”   这话依旧很和气,甚至很认真,像是讨论剧本里某个情节的人物塑造。   厉行云拼命摇头:“哥你说实话,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   季斓冬说:“好吃。”   这并不算谬赞,厉行云大概是玩命锻炼过厨艺,每道菜都烧得很好,色香味俱全。如果是几年前,厉少爷这么大展身手,大概能得到季影帝最浮夸的盛赞。   但现在很难,季斓冬尝试调动情绪,并不成功,哪怕有“解绑剧情线”这种动力,也依旧只有一片荒芜空茫。   “谢谢。”季斓冬接过厉行云递过来的蜂蜜水,喝了一口,“我好很多了。”   他似乎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说这句话。   厉行云起初会松一口气,后来却反倒不安,只是迎上那双眼睛,不敢再多废半个字的话。   “要休息了,是不是?”厉行云的声音柔和谨慎,“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这些饭菜碗筷你都不用管,明天我来收拾。”   季斓冬斜靠着椅背,看着手中的蜂蜜水,仿佛出神。   厉行云蹑手蹑脚起身,尽量不惊扰他,把房间稍微收拾过,又去拿外套,他的动作很慢,心里其实奢望季斓冬会留他,却也清楚根本不可能。   厉行云咬着牙关,压住呼吸,仿佛有把锈迹斑斑的刀插在他肋骨间,他眼前全是当初分手时季斓冬的影子。   季斓冬起身去了洗手间。   厉行云愣了愣,还没回过神,听见呕吐声,脸色瞬间煞白,快步冲过去。   推不开,季斓冬反锁了门。   厉行云急到砸门,声音变调:“哥!”   他不敢再把锁弄坏,时间长到煎熬,只能凭声音猜测季斓冬在漱口、洗手,他听见打火机的响声,很淡的烟气从门缝里飘出来,季斓冬在咳嗽。   厉行云的牙关咬到口腔里蔓开血气,身体控制不住发抖,不敢动也不敢喊,死死攥着那个拧不动的门把手。   他看见红头发的影子。   盯着他,怒目而视。   没有声音也知道口型是“滚”,厉行云的手颤了颤,向后踉跄退了两步,不知道影子做了什么,反锁的门就打开。   季斓冬靠在墙角,静静坐着,泛潮的额发搭在眉间。   红头发的年轻人冲进去,哪怕抱不成,也笨拙地不停伸手学着这个动作,又学小狗顶他:“季斓冬,你难受,你不舒服,是不是?”   季斓冬被叫醒,看着眼前的影子,怔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下,摇头。   “你没力气哄人了。”系统才不上他的当,系统有监控仪,一眼就知道,“你太累、太不舒服,连说话都没力气。”   系统问他:“你想不想去床上睡觉?”   季斓冬的眼睛其实会说话。   比如刚才就有点惊讶,然后又微弯,靠着墙的碎发沾了冷汗。   这张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得叫人心惊,衬得瞳孔仿佛是点漆似的黑,空洞寂静仿佛茫茫寒夜。   系统试他的答案:“想?不想?”   椒汤问道“不想”的时候,季斓冬闭上眼睛,系统就懂了,一把推开厉行云跑回客厅,抱来毯子、抱枕、沙发垫和小狗,一口气把季斓冬围住。   “季斓冬,季斓冬。”系统和他商量,“我抱你一下,我想抱你一下,你试试,靠着别人可舒服了。”   比靠着墙舒服,这破墙又冷又硬,还是瓷砖的。   可惜这安利不成功,季斓冬只是摸了摸他鲜红的头发,对着这片颜色怔了怔神——眼瞳里的茫然很明显,季斓冬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这片鲜红有关。   他已经失去有关这个时候厉行云的记忆。   ……   系统没法不对着厉行云冒火。   它转头狠狠瞪这个家伙:“你怎么还不走?厉家不允许你留这么久,你不要招惹麻烦。”   厉家根本就不赞同厉行云和季斓冬牵扯在一起。   季斓冬在这个圈子里,似乎劣迹斑斑、似乎恶名累累,想要他死的人远比想他好的多得多,所以一朝失势,才会这么快就被落井下石。   厉行云能赖在这到现在,已经是厉家怕厉少爷痴劲上来真把自己折腾死,给出的最大让步——再不走,厉家就要来抓人了。   怕什么来什么。   钥匙拧动锁眼的声音,像是砸在绷紧的那根弦上。   系统蹦起来,伙同小狗龇牙往外轰厉行云,就算他们不轰,厉行云自己也变了脸色,神色倏冷直奔门口。   系统把洗手间反锁,它才不管厉行云,只管回去给季斓冬报信:“坏蛋被轰走了。”   季斓冬笑了笑,他半边身体靠着墙,轻轻咳嗽,脸色苍白到近于透明,系统在垂落的短发里看见几根白头发,又急又气,恨不得去咬厉行云。   但季斓冬如今的脾气很好,他还是更喜欢系统的蘑菇造型,示意口袋:“藏起来。”   系统皱眉,变成人比较威风,至少能狐假虎威保护季斓冬。   但季斓冬现在已经经不起任何辩论。   系统变回蘑菇,钻进季斓冬的衣服口袋,它不明白为什么要藏起来,明明季斓冬已经回了家,系统知道人早晚都要回家。   系统贴着吭哧吭哧挤进来的小狗,懵懂分析,这里这么舒服,总能算是家了吧。   可季斓冬为什么不肯去卧室的床上睡,只坐在这。   为什么一直看气窗外的月亮。   月亮被蜘蛛网捉住了。   但季斓冬的手指真是温暖,系统和小狗抢着蹭它们,这些手指虽然苍白瘦削,但碰起来全世界最舒服。   隔着洗手间的一扇门,再隔着精心装修的客厅,激烈的争执声、挣扎的闷响都变得很遥远,只有几句话莫名清晰。   是个对系统而言有些陌生的声音。   说话的人是厉珩,厉家第二代,按身份是这次恶性网络暴力伤人案的调查组组长,也是当初“未成年杀父”案的经办人。   厉行云要查过去的事,盘根错节翻扯,越搅越深,终于招来这么一尊大佛——   “厉行云。”   厉珩走进门,毫不在意踩过地毯:“当初他无罪,是我判的。”   厉珩问:“你阻止我进门,是因为你想保护他,还是因为你怀疑他?”   厉行云被几个探员拧着肩膀按在地上,狼狈到极点,胸口起伏,他原本还赤红着眼拼命挣扎,不准这些人进门见季斓冬,此刻却仿佛被泼了盆冰水。   探员打开洗手间的门。   厉珩走进来,他算厉行云的长辈,今年三十四岁,已经做到调查局的核心组长,蓝灰羊毛面料的制服嵌着鹰徽。   厉珩蹲下,捏着黄铜手铐,看着季斓冬的眼睛。 第11章 局外人   厉珩问:“认得我吗?”   季斓冬交出手腕。   苍白异常的皮肤裹着分明腕骨,腕间横七竖八,新旧伤痕交错狰狞。   厉行云挣扎得更厉害,动静很吵,厉珩回头:“你觉得我要逮捕他?”   这一幕确实像。   谁叫季斓冬过分配合。   十二年前,厉珩还是个刚进调查局不久的新探员,深夜接到女人惊慌失措的报警,奉命去调查某知名导演死亡案。   在狭窄昏暗的木质台阶上,十五岁的季斓冬,也是这样对着手铐伸出手。   那是很奇异的一幕:月光从阁楼的窗户灌入,摔下台阶死亡的中年男人尸体,恐惧到神经质、歇斯底里让他们抓走长子的憔悴女人,还有浑身是伤的缄默少年。   高挑清瘦,肩膀很薄,校服半旧洗得泛白,微碎黑发遮着渗血眉睫,一副天生矜贵的好皮相。   比起发了疯的母亲,十五岁的季斓冬冷静得过分。   那像是一棵月光下的树,沉默,挺拔,任凭枝叶被拉扯撕烂,被蛀虫嚼烂。   十二年前的厉珩没有详细调查那个案子,也没有逮捕季斓冬——条件不足,也并无必要,那种遍体鳞伤的程度,就算是成年人、就算是还手致人死亡,也要判成正当防卫。   更何况十五岁。   “看来。”厉珩收起手铐,“这十二年,你过得不好。”   季斓冬笑了笑:“我好很多了。”   这个答案厉珩是第一次听,虽然奇怪,但也并没在意,被按在地上的厉行云瞳孔却缩了缩,又咬牙挣扎起来:“他身体差,你别动他!”   调查局里,对付的都是相当顽固恶劣的犯人,厉珩审讯人的手段是出了名的。   季斓冬撑着地面,站起身,整理衣服压出的皱褶。   他看起来的确没什么问题,只是动作比常人略微缓慢。十二年前那次案发现场的见面,让他很清楚调查局的流程,被厉珩手下的探员带去单独房间,等待问询。   经过厉行云身旁时,季斓冬停下:“能放厉总走吗?”   厉珩无视掉挣扎着喊“哥”的厉行云,他听说了这两个人的关系,这次来办案,厉家让他顺手拆掉这段孽缘。   厉珩随手磕出支烟,生出些兴致:“为什么,他是‘能放走的那种人’?”   季斓冬微微弯了下眼睛。   季斓冬伸手,很礼貌地要一支烟,这一幕也让人想起十二年前。   十五岁的少年要烟,当然难以得偿所愿,但二十七岁就没什么了,厉珩送他一包,按了下火机,腾起的火苗就照亮苍白眉宇。   “是。”季斓冬说。   厉珩点头,让人把季斓冬送去客房,这种古怪默契刺激得厉行云眼眶泛红,胸口剧烈起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幸好,于公于私,厉珩是个有耐心解释的人:“调查局办案流程,能放走的人,就是不相关的局外人。”   “没帮过他的人。”   “从没站在他这边的人,和他绝不可能是同党的人。”   “完全不了解他的人。”   厉珩敲敲笔记本,公事公办地问询:“是不是你?”   厉行云被这话钉了骨头,可能也钉了喉咙,他的身体开始打哆嗦,仿佛极力想要否认,却没有半个字能冲出口,口腔里甚至渗出些血腥气。   他在尝试了解季斓冬了……   他后悔了,知道错了,和季斓冬分手没几天,他其实就开始后悔。   他以为自己正义感爆棚,以为自己绝不会被爱情蒙蔽、不会因为季斓冬是自己人就包庇姑息,他以为自己在替季斓冬向那些他曾伤害过的人赎罪。   可剧烈焚烧的冲动情绪淡去后,他发现自己没了季斓冬没法活。   所以那天,他壮着胆子,打去电话。   另一头是欠费已久的忙音。   ……   厉珩半蹲着,听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实在难以在哪个环节共情:“既然这样,季斓冬又没说错。”   完全不相关的局外人。   “这不就是你吗?”   厉行云瞪大了眼睛,眼角有赤红血丝,脸色却算得上惨白,哪怕不再被按着肩膀,也丝毫动弹不得。   厉珩摆了摆手,碾灭那支烟,站起身。   私事不能过度干涉公务,在厉行云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车轱辘话毫无意义。   他应该去看看季斓冬。   季斓冬一向很配合。   无论十二年前,还是现在,推开房门时,季斓冬一个人坐在桌前,桌上台灯亮着,影子被灯光拉长。   厉珩走过去。   这是个不算大的房间,书桌旁边就是床,厉珩在床边坐下:“季斓冬。”   季斓冬似乎回神,在台灯暖黄色的光芒下,眼睛也仿佛里渐渐恢复了些旧日光泽,朝他笑了笑。   厉珩问:“你过得怎么样?”   调查局日理万机,厉珩从政,与娱乐圈这种鱼龙混杂的烂染缸相距甚远。   “很好。”季斓冬说,“日子过得很快。”   他要了支烟,却并没吸,烟死在烟灰缸里,苍白手指不知道烫似的拨拢烟灰,埋成一个不算大的坟。   厉珩拿出录音笔,这代表问询开始。   “这些年,当初那个案子过后。”   厉珩:“有没有什么事,开心或者难过,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   季斓冬:“没有。”   厉珩:“有这样的人吗?”   季斓冬:“没有。”   厉珩:“厉行云不算?他那一颗心,好像都叫你拿了。”   这不像个常规问询,季斓冬在这句问话里停顿,思索了几秒钟,似乎后知后觉想起厉珩和厉行云都姓厉。   季斓冬尝试解释,他没拿什么东西,手心空空:“我还回去了。”   厉珩又看见季斓冬手腕上的斑驳伤痕。   这些东西其实碍眼,厉珩皱眉,他会有不快的感受,算是人之常情——十二年前的季斓冬,几乎是被他有意轻轻放过。   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这么做。”厉珩问,“就因为有人骂你?”   肆无忌惮谩骂、抨击季斓冬的人的确很多,以季然的粉丝为最,这些人骂得确实难听,不堪入耳,甚至有许多相当恶毒的诅咒。   害季斓冬和厉行云出车祸的那个过激粉,被判故意伤害罪入狱,甚至都还有嘴比脸硬的死不悔改:“哦,一条人命没出,就判罪坐牢,这会儿雷厉风行了是吧。”   “季斓冬手上可是两条半的人命啊。”   “调查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在装傻,大明星大老板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了?”   这些舆论来势汹汹,把厉珩这个案件经办人拖下水,更是有一批粉丝组成团体,反反复复举报投诉,不判季斓冬死刑誓不罢休。   这才有了这次的调查组。   季斓冬看了看手腕,摇头,一直有数不清的人骂他,早就习惯了。   厉珩蹙眉,原本还想问,看着季斓冬淡白的脸色,却又觉得这个话题似乎不该在这种时候深究。   厉行云说季斓冬身体差,看来至少这句并不是瞎话。   “休息吧。”厉珩起身,“我要选参议员,要履历干净,就要证明你无罪,咱们在一条船上。”   “季斓冬,我见过十五岁的你。”厉珩说,他从不贸然下定论,只评价自己知道的部分,“那时的你很不错。”   落单的小狗呜咽着疯狂挠门,厉珩走到门口,单手捞起来,放在季斓冬怀里。   季斓冬的手臂被压得垂落到腿上。   门一关,系统就冒出来,满腔担忧绕着椅子转:「季斓冬,季斓冬,你还好吗?我听见有人咒你,你别怕,我帮你揍他。」   季斓冬想帮蘑菇捂耳朵,但蘑菇没长。   他安慰系统:“是幻觉。”   咒骂声来自幻听,系统一旦调成共感模式,就能听到。   季斓冬不是主观故意得这个病,系统翻了还能找到的回忆,季斓冬第一次出现幻听的症状,是被厉行云指控“杀人犯”。   心情稍微好些的时候,季斓冬陪系统做分析,认为这是个败笔。   他几乎已经修炼到刀枪不入,可以抵抗生父的残忍与养父的暴虐,可以无视生母的憎恨,甚至无所谓季然的背叛和铺天盖地的辱骂诅咒,偏偏。   偏偏,他贪心不足。   自作自受。   「胡说!」   系统气得薅小狗毛:「季斓冬,想要一个家不叫贪心,想要爱一个人不叫贪心。」   「你把软肋给他了,他不珍惜,把你弄伤成这样,是他的错不是你的……」   系统还没唠叨完,就被波动的数据吓了一跳:「季斓冬,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叫厉珩来,厉珩看起来还行是不是?他说十五岁的你很好!」   季斓冬戳戳它:“营救小狗。”   系统连忙扛走小狗,季斓冬呛出口血,斑斑血迹洒在木质地板上。   他也失去平衡,栽倒在地板上,翻转身体,很安静地仰面躺着,想请系统帮忙带一句抱歉。   「这种时候就不要抱歉了!」系统火急火燎撬门,放狗去咬厉珩来救人,「给谁?」   季斓冬说:“给我。”   系统愣了下。   他发现季斓冬对外的反应,和身体的内部感受,似乎已经完全脱节——数据显示疼痛剧烈,季斓冬却只是一只手按着胃,透过冷汗,很平静地睁着眼睛。   这让季斓冬说的话失去说服力。   不会有人相信,一个这样平静的人,说出的“我很痛苦”。   系统开着共感程序,冷清的月色下,伤痕累累的苍白少年站在窗前,眼瞳安静漆黑,像棵孤树。   “对不起。”季斓冬向十五岁的自己道歉,“我们没有变成更好的人。” 第12章 你早该愤怒   急性胃出血,季斓冬被送进急救室。   这次在ICU里躺的时间更久。   没什么人愿意在重症监护室里久待,不止是因为治疗费用天价、人也受罪,更因为这里面几乎没有活人气。   季斓冬躺在病床上。   人醒着,意识水平清楚,只是上了呼吸机,没法说话。   看见换了无菌衣进来探望的厉珩,那双眼睛稍弯。   是种可以定义成“笑”的弧度。但这种判定没什么意义,季斓冬这个影帝做得实至名归,即使是最讨厌季斓冬、恨不得他死的人,也没法批驳他的演技。   厉珩自认带来了些好消息:“有一批侮辱、造谣你的人被起诉了。”   厉行云发了疯一样想干这个,不过轮不到他,现在这事扯上了厉珩乃至整个调查局的名誉——至于那些躲在网线后猖狂敲键盘的人,真被火烧到自己身上,变怂的速度也是真的快。   “想不想听他们发的道歉声明?”厉珩看季斓冬的反应,“不想?还有季然的。”   季然这人有趣。   在厉珩这个调查组组长的眼里,季然有两个故事。   其中一个版本的故事,季然是饱受欺凌、倔强自救的坚韧主角。虽然怯弱,但这似乎成了某种叫人怜惜的时尚特质,配合悲惨的身世,让他一路有“贵人”相助、粉丝保驾护航。   于是,有意无意的,这样庞大的声量就剔除掉了故事中所有说不通的部分,只剩下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复读:“你知道他有多可怜吗?!”   “就算——就算他十四岁那年说了谎,难道那就能怪他?他明明才是最痛苦和恐惧的受害者!”   “要我说,然然就是太善良了,不忍心我们这么喷季斓冬,才会改口的。至于事实是什么样,根本没人知道。”   “阿然怎么可能助纣为虐?要我说,是被威胁了,说不定是厉行云搞的鬼。”   “我们应该继续斗争!”   “举报到调查局肯仔细彻查为止!我就不信季斓冬能藏得这么好,身上没一点猫腻……”   粉丝见面会上,狗仔兴奋举起的相机下,举着标语热情到疯狂的死忠粉终于逼疯了季然。   季然挣脱开经纪人的钳制,把为首的一个要上来拥抱的粉丝用力推开,他大口喘气,眼神飘忽绝望,嘶声喊:“你们要把我逼死是不是?!”   一盆冰水浇在滋滋沸响的钢水上。   一群人僵住。   混乱,错愕,茫然。   “季然!”经纪人反应过来,厉声呵斥着把人往后场拉,对着粉丝群赔笑,“谢谢大家关心,小然这些天压力太大了,状态不好,状态不好……”   “我没疯!是他们疯了!”季然挣扎着嘶喊,他的情绪已经彻底崩溃,“你们是要捧我还是要害我?把我举在前面,让你们过瘾,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   “不就是要闹吗?要闹,要查,查到逼死我为止是不是?我承认说谎了,还要我怎么样?季斓冬没害过我,这样故事就不刺激了,你们不满意了是不是?”   “害我的是你们!在往死里逼我的是你们!”   “我根本就不需要你们这种神经病一样的‘保护’,你们呢,你们是为了我吗?”   “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爽?!”   这些话让狗仔兴奋到疯狂,偷拍的相机都有大口吃瓜的急促喘息。   可原本热闹的粉丝,却因为这些连珠炮一样的质问,慢慢变得死寂。大多数人脸色苍白、难以置信,有些人却已皱紧了眉头,脸上隐隐透出不悦。   经纪人脸色泛灰,软了腿瘫坐在边上。   这段引得全网哗然、到现在播放量已经轻松上亿的视频,也就结束在这一幕。   ……   厉珩收起播放视频的平板。   问季斓冬:“心情好点了吗?”   把季然逼疯,调查局自然出力不少,甚至多少用了点稍微踩线的办法,让季然在那天喝了点“低度数果酒”。   不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季然会精神崩溃,显然是因为于心有亏,厉珩有心偷懒,直接来问当事人:“放出你那些黑料的人,是不是和季然有关?”   季斓冬又不是忽然兴起杀了个人。   十二年前的旧事,忽然有组织地大规模被爆出,进而大肆渲染、疯狂煽动情绪,目的相当明确,就是要搞垮季斓冬。   “我找到不少和他有关系的目标。”厉珩翻了翻笔记本,“富二代少爷,狗仔头子,还有灰色势力的头目……”   富二代厉少爷在厉家关着,知道了季斓冬病危住院,赤红着眼睛疯了一样要冲出来,闹得头破血流。   可惜这次没人像过去一样去接他。   厉珩说到这里,抬手,在季斓冬眼前晃了晃。   这双眼睛弯了下,反复某种条件反射,然后视线略微汇聚,落在他脸上。   “……季斓冬。”   厉珩这次把语速放慢:“你想不想,出去晒晒太阳?”   即使是审讯,也要张弛有度。   要设法拉近姿态。   季斓冬不是非得住在ICU,某种程度上,是医院被吓得魔怔,生怕把人放出去两天,又因为什么新的状况再心肺复苏着十万火急送回来。   这次的提问大概问对了,厉珩撑起身,要了台轮椅等在门口,回到病床旁打了个手势:“介不介意?”   季斓冬听见声音,微微侧头看向窗外,又有些出神。   当他不介意,厉珩示意医生拆去管线、拔掉没什么用的吊针,撤除呼吸机通常情况下棘手,但病人配合过头,甚至没有皱一皱眉。   厉珩把人抱出病房。   季斓冬很瘦,虽然身量高,但身上几乎已经没什么肉,在轮椅里,还要塞几个氧气枕才能勉强靠稳。   “你是不是比十五岁的时候还轻?”厉珩随口问。   季斓冬走神走得太厉害,听见声音,偏过头:“嗯?”   厉珩摆摆手,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他顺着季斓冬始终在看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片草坪,上面有几个玩耍嬉闹的小孩子。   厉珩把轮椅推过去,停在台阶前。   今天的天气不错,很晴朗,稍微有些风。   十二年,他再一次仔细看季斓冬——成年后的季斓冬,大概是那种就算死了、进火化炉前一刻脸也相当能打的类型。   哪怕病号服空荡,里面不知道多少剖开又长合的疤痕。   季斓冬在鼓励一团空气去草坪上玩。   厉珩问:“你在和谁说话?”   季斓冬对他的声音不敏感。   又或者说,季斓冬对所有外界的声音都不算敏感,迎上那双略显歉意的眼睛,厉珩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嗯。”季斓冬想了想,“朋友。”   ——这是个很奇异的发现。   厉珩发现,季斓冬好歹也是堂堂影帝,活了二十七年,说“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居然还显得很生疏和不熟练。   厉珩蹲下看他空荡荡的掌心。   他问季斓冬:“这是你的朋友?”   季斓冬笑了下,不是冲他,是冲那团空气,手势仿佛制止了一团空气蹦起来咬他。   厉珩已经知道季斓冬的病,并没当真,只是就着这个姿势和角度,继续观察这个人。   二十七岁的季斓冬,和十五岁的变化很大,不止是抹不掉的伤痕变多了,他们头顶的檐上有些积雪,坐在能融化冬雪的阳光下的,是苍白到仿佛也会无声无息消融不见的人。   季斓冬还在很耐心地说服系统去玩。   系统最近有心事:「我不去,季斓冬,你别轰我走。」   它开始思考什么是主角、什么是反派,季斓冬的身份是反派,是不是只是因为在“以季然为主角的故事”里面,他是让季然不痛快的人。   但凭什么故事就要以主角的视角界定。   凭什么主角看不到的、不想看到的,就可以在情节里被随意带过抹去。   “太深奥了。”季斓冬是病人,不应该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吃药吗?”   系统:「……」   系统决定吃药。   一人一蘑菇一起吃药,一起喝水,一起晒太阳。   五颜六色的鸡毛毽飞过来,裹得圆滚滚的小豆丁追着跑,季斓冬接住毽子,扔还回去,让本来还想保护他的厉珩愣了下。   厉珩问:“你喜欢小孩子?”   “嗯?”季斓冬没考虑过,不过既然厉珩问了,也就想了想,“不知道。”   不知道,不过这个话题敏感,五年前他曾经和一个小童星搭戏,还试过把人签到自己的工作室。   在季然横插一杠的添乱下,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猥亵嫌疑。但其实没那么复杂,小丫头才三岁,季斓冬只是觉得她父母贪欲太盛,把孩子当成了赚钱的工具,恨不得嚼骨吸髓一口气榨干。   那对父母掉进钱眼里,甚至想把女儿卖给中东的有钱人,卖谁不是卖。   季影帝仗势欺人,抢了孩子。   “做得不好。”厉珩忍不住点评,“该联系儿童保护机构。”   季斓冬:“嗯。”   季斓冬又不说话了。   厉珩闭嘴,他是来查案子的,得想办法引着季斓冬讲话:“我不打断了,你接着说。”   可他愣了下,因为季斓冬只是很和气地抬起头,解释:“我说完了。”   厉珩:“说完了?”   季斓冬点头。   那年他二十二岁,拿了最年轻的三冠影帝,前途无量,那一部电影让他认识了厉行云,两个人很快走到一起,他又救出一个抱着他不肯撒手的小姑娘。   那段时间命运的仁慈假象,让他错判了局势,以为自己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很快就要当上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厉珩接过季斓冬递过来的一团空气。   他皱了皱眉:“季斓冬?”   “能帮我照顾朋友吗?”季斓冬问,他现在的语速和神情,和这段时间一直以来的状态有了明显区别,“我很愤怒。”   这几个字被很正经地、咬文嚼字地说出来,就很难被当真,更何况季斓冬的神情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   ……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出奇的黑,很深邃,冰冷渺远,仿佛十五岁的季斓冬从这具身体里猝然苏醒。   “你早该愤怒。”厉珩攥住季斓冬发着抖的手腕,他没把这当成一个玩笑,“说吧,想干什么?带你去好好发泄发泄,只要别告诉我你想杀两个人。”   这算个地狱玩笑,冰冷的眼睛笑了下,很吃力,季斓冬慢慢垂下头,额发遮着眉眼,他这样的神情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   ——厉珩心头陡然划过一道不祥的电闪。   季斓冬的愤怒,太深太重,混杂了无法消解的自罪。   那场闹剧的结果是季斓冬解散工作室、童星回到她父母身边,在季然和粉丝的视角这是一场见义勇为的大胜。   而当时的厉行云口中说着相信季斓冬,后来却又在决裂时把旧事翻出:“所以……那件事其实也是真的,是你一直在骗我。”   “季斓冬,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系统挣扎着要回去找季斓冬,去他大爷的救赎值,不管了,系统终于看见季斓冬眼中的幻觉、弄清他耳边那个小姑娘的哭喊声——那孩子死了。   因为季斓冬被季然闹烦了、解散工作室不管了,季斓冬只自私了这么一次,他管不动了也不想管了。   小挂件一样黏着他,抱着他的手的小豆丁,在汹汹舆论的强大压力下,回到了父母身边。   没过四五年,劳累过度,急性白血病复发。   病死了。   ……   季斓冬把自己所知的陈述给厉珩。   和季然有关系的人、可能在这件事里插过手的人。   季影帝“跋扈”、“以势压人”、“不择手段打压季然”,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因此惹恼了很多护着季然的人,报复应声而至。   季斓冬看着厉珩手里的蘑菇。   他像是最后腾起一团青火的冷烬,把这些全说完,就耗尽余热:“我的……朋友。”   “它喜欢小狗。季斓冬说,“厉组长,请你带它看小狗。”   厉珩皱紧眉,他扶住季斓冬的肩膀,轻轻晃了晃:“愤怒是要发泄,季斓冬,你要实在想杀个人也行。”   ……先把人哄好再说。   他看见这双眼睛微弱地、吃力至极地配合欣赏了下这个无聊的冷笑话。   厉珩抬手,生疏地摸他的头发。   季斓冬慢慢合上眼睛。 第13章 如果无罪   厉珩说:“季斓冬。”   他试着收拢手臂,把这具身体抱住。   这动作很顺理成章,他就蹲在轮椅前,两个人离得很近,不费什么事,只要一伸手。   厉珩攥住他的手,握了握:“季斓冬。”   季斓冬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瘦削肩膀刀似的硌人,呼吸和心跳微弱,阳光下的脸和手都极为冰冷。厉珩把人抱起,带回住院部去给医生检查。   在走廊等待时,调查局探员已经找到与季斓冬口供相关的案件记录,送来医院。   童星死亡案。   厉珩坐在长椅上翻阅。   这桩案件当初并非由他经办,否则他当时就会见到季斓冬。   记录里有很多尚未公开的部分。   比如对季斓冬的调查审核。   【为什么要‘救’这个孩子?】   【你要怎么证明,你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毕竟你有被指控的前科。】   【你有能证明自己想法的证据吗?】   【如果你并不心虚,为什么只是其他人的一句话,就能让你放弃?】   这些提问堪称无耻,几乎已经是先假定结论,再倒推问题。而季斓冬的不配合,让他被“审查”了三天。   审核结论一栏,则更是隔岸观火的冷漠:我们无法剔除他身上的嫌疑,经问询,其家人一致声称,他有着和生父相似的许多特质,很难保证这里面不包含扭曲的欲望……   探员胆战心惊站着,看厉珩的脸色变沉,眼底透出某种冰冷,这样的神情过去似乎从没在厉珩身上显露过。   “当时负责办这案子的是谁?”   厉珩放下文件起身。   部下连忙说了个名字。   是有名的参议员,风评很好,推动了妇女儿童保护法案,在民间很受欢迎。   “去查。”厉珩说,“和季然有没有关系。”   又是那个季然?   部下诧异,但还是利落地应声去办。   医生做完了检查,正推门找患者的监护人,厉珩扣上制服的铜制纽扣,走过去:“怎么样?”   医生摇头,欲言又止,神色不算轻松。   厉珩皱了皱眉。   季斓冬躺在病床上,盖着被子,呼吸很平缓。厉珩走到病床旁,握住他垂在床旁的手,季斓冬没有反应,瘦削腕骨随着这个动作弯折,手指很冰冷。   厉珩俯身,轻拍他的肩膀:“季斓冬。”   躺在床上的人很安静,被扶住肩膀轻晃,阖着的睫毛盖住睑下淡青。   窗外的阳光很好,像是某种淡金色的流体,漫溢过鼻梁,淌过唇畔,汇进锁骨的凹陷,病号服已经明显不合身。   厉珩伸手抚了下,发现一小块新的擦伤。   “他服的药超过安全剂量。”医生有些为难,“我们做了紧急处理,洗了胃,性命没有大碍,但是……”   药能让人短时间内保持兴奋——不止兴奋,还有足够清晰的头脑,暂时修复因病损伤的注意力和记忆,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正常”。   他们提供的药品严格控制数量,但季斓冬在这之前,应该是……一直没有吃这一种药,把药全藏了起来。   直到今天,季斓冬才把它们全吞了下去。   厉珩明白了医生在为难什么:“因为我的问询。”   因为他来探望季斓冬,借机套季斓冬的话,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这是季斓冬一直在等待的时机。   季斓冬反过来利用了他。   为那孩子。   厉珩的确被撬动情绪,愤怒会传染,季斓冬身体里那些垂死的岩浆,现在被灌进他的身体里,在岩石的裂缝间冒出灼烧的烟尘。   厉珩俯身,向上拨开季斓冬的额发,打量这双静静闭合的眼睛:“他怎么样?”   医生没有把握,不安地摇头:“不清楚……”   身体状况还能用医疗仪器监测,意识就完全没办法了,患者的脑电图很差,甚至连大量反射也微弱到濒临消失。   厉珩没有再问,他已经明白医生的意思,在床边站了一刻后,他抱起深度昏迷的证人,扶着后颈,让季斓冬靠在自己肩头。   守在门外的部下立刻跑进来:“组长。”   “M计划。”厉珩用风衣裹住他,“证人需要保护,我送他回去。”   部下明显一怔,这个决定冒险,调查局的组长决定的“证人保护计划”,就意味着从今天起,季斓冬被明确拉到厉珩的身边。   但厉珩只是抱着季斓冬向外走,他站在太阳下,亮到刺眼的阳光落在季斓冬闭着的眼睛上,风把睫毛吹动,但并没如厉珩所预测的那样,傲慢的影帝得意睁眼,懒洋洋宣布较量获胜。   季斓冬苍白,安静,了无生气。   “十二年前,我就该这么做。”厉珩问,“是不是?”   没人回答,部下不敢说。   风吹着风衣的衣领,擦过下颌和没有血色的嘴唇,厉珩收拢手臂,让季斓冬靠稳,他尝试回忆十二年前的月亮底下,还发生了些什么。   不大能想得起,因为暗影里的少年实在太镇定、太冰冷沉默,让人意识不到他正承受痛苦。   那只是一起明朗到根本用不着费力细查的案子,家暴、反抗、未成年,不是蓄意,尽快结案对季斓冬有好处,他那个疯子生母歇斯底里要把亲生儿子送进监狱。   所以厉珩只查了一晚就离开。   厉珩想起当时他离季斓冬也近,很近,和今天差不多,一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厉珩低头问:“我那天抱你了吗?”   拥抱是种常见的礼节,通常用于安慰和道别,但那天大概没有人安慰过十五岁的季斓冬,也并没有人和他道别。   沾满泥和血的校服,并没弄脏调查局的鹰徽。   ……   小狗还在江景房里晃着尾巴等季斓冬。   狗粮和水都还满。   厉珩把人放在沙发上,找到毯子替季斓冬盖住腿。   他找到一部季斓冬主演的片子,把录像带放进播放器,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把电影当作背景音,翻阅部下送来的案情记录。   小狗挣扎着爬上沙发,趴在季斓冬胸口,不停用脑袋拱他的下颌。   厉珩放下记录,侧过头:“你不摸摸它?”   他握住季斓冬的手,放在小狗的脑袋上,这只手没有知觉,被小狗撒着欢一顶就滑落,坠到沙发下。   小狗愣住。   厉珩也看了一阵那只手,皱眉。   他俯身,握住季斓冬的手,重新放回去,想要松手时却又顿住,没来由握得更牢。   “季斓冬。”厉珩沉声开口,“装睡不是处理问题的好办法。”   “这样会影响我升职。”   厉珩不太相信他有个空气朋友,但调查局被规定要尊重各种认知和信仰,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捉把柄举报,厉珩当时还是强迫自己做了个塞进口袋的动作。   这会儿他把这团空气从口袋里掏出来:“朋友,不要了?”   厉珩作势:“那我扔了。”   “季斓冬。”   厉珩真要把这团空气扔进垃圾桶,小狗忽然发起脾气,大喊大叫咬住他的袖子,季斓冬盖着的风衣领口晃了晃。   系统瑟瑟发抖钻进风衣里藏起来,藏在季斓冬的衣领里,慌里慌张朝厉珩乱砸数据。   厉珩蹙眉,他看不到系统,但碎片化的数据产生意识波动,同频道共振,串联起他脑海里本来以为无关的沉寂记忆。   有三天时间,季斓冬被隔离审查,排除猥亵嫌疑。   季斓冬消失近一个星期,剩下的时间,季斓冬去了什么地方?   有答案,结案报告里记录,季斓冬回了误杀生父的老宅,在里面住了三天。跟踪的探员不知道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季斓冬似乎也并没做什么。   但那张附带的照片牵连着的记忆,却因为共振重新变得清晰,照片里季斓冬看着的地方,和他有关。   厉珩曾经站在那,咬着笔帽,无视掉女人歇斯底里的纠缠,三两下弄出一份结案报告塞给季斓冬:“行了,判你无罪。”   这话其实算半开玩笑,调查员不是大法官,没有权力判定一个人有或无罪——只是那时,同样刚进调查局、很年轻的初出茅庐的探员厉珩,莽撞地认为眼前的少年很需要这样一句话。   仿佛不会融化的黑眼睛,因为这句话而动了动,静静看向他。   带伤流血的薄薄嘴唇其实张开过。   但十五岁的季斓冬没说话,目光落在他干净的、一尘不染的蓝灰毛呢制服上,又看了看自己脏污染血的校服。   那双眼睛,只是很宽和地弯了弯。   沾满血污泥泞的手背在背后。   季斓冬退进阴影。   ……   如今,厉珩回想起这种自作主张的体贴,实在忍不住辩驳:“我没有洁癖。”   好吧,有。   厉珩说:“不是很严重。”   他捏着狗崽的后脖颈,拎到地上,有点僵硬和生疏地俯身拥抱季斓冬,季斓冬的胸口很冷,心跳微弱。   厉珩第一次这么做,他承认自己有洁癖,讨厌握手和拥抱,十五岁的季斓冬不知怎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厉珩抱起季斓冬,把人送去卧室,他尝试在卧室继续阅读案件卷宗,无视掉小狗挠门。   无视不掉。   “你应该醒一醒。”厉珩警告季斓冬,“以防我把你的朋友和小狗扔进垃圾桶。”   厉珩弄乱季斓冬的头发,这人二十七岁了,不该像对十五岁那样对待,厉珩正是想要以此激怒他:“季斓冬。”   季斓冬静静躺着,睡得很安静。   厉珩很少说这么多话,更遑论是独角戏,说得口干舌燥,只好又出去倒水。   一时不慎,小狗钻了空子扑进来,拼命往床上蹦着够季斓冬的手。这次床离地面太高,狗崽的腿还太短,蹦不上去,呜咽得近乎凄厉。   厉珩被这一点震耳欲聋的狗叫折磨,端着水杯,揉着太阳穴匆匆回来抓狗。   小狗是小,居然意外灵巧,似乎还有什么场外的指导援助,满屋飞窜着逃。   厉珩在调查局干了二十年,再凶恶的犯人也抓了不少,这会儿被一只狗遛出满头的汗,偏偏就是捉不着,被床角撞了三次膝盖,一时间甚至有些绝望到恍惚。   但,偏偏一转头。   季斓冬醒了。   靠在松软的羽绒枕头里,看着这一幕人飞狗跳,眼睛很轻地弯着。   厉珩尴尬,为自己在人家的卧室里乱窜徒劳解释:“我有洁癖。”   狗不能上床。   季斓冬知道,轻轻点了下头,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似乎是在一团空气的帮助下,把手慢慢挪到床边。   小狗蹦来蹦去地蹭,喉咙里呼噜呼噜满足地响。   调查局的特派组长难得狼狈,挽着袖口,领口的扣子敞开两颗,头发有些乱,外套扔在一边。   阳光静静落进来。   有一点咖啡的香气。   厉珩怔了片刻,回到床边,屈指碰了下季斓冬的脸,这人的体温还是很低,醒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出神。   “季斓冬。”厉珩弯腰,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我会把所有事都查清楚,澄清你的名誉,所有构陷、辱骂、毫无底线伤害过你的人都会向你道歉。”   季斓冬循声看向他,弯了下眼睛,又去陪空气和小狗玩。   厉珩皱起眉,不是不满,他是不安,季斓冬的状态让他想起很多已经并不在乎名誉的人——但那些人大多七老八十,行将就木。   季斓冬还这么年轻。   二十七岁。   季斓冬的神情,不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倒像是躺在熊熊燃烧的焚化炉前,拿它当壁炉烤火。   很平静、放松、怡然自得。   厉珩说的话,他听得见,但似乎已经不在思维有闲情逸致处理的范围内。   季斓冬已经不再考虑这些了。   厉珩抬手,在季斓冬的眼前晃了晃,等他看向自己。   “季斓冬。”   厉珩没有一味再说这些,这是他的工作,季斓冬作为证人,已经提供了足够的数据和信息:“你想要什么?”   季斓冬望着他,静静想了想,把手腕伸出来。   手腕太瘦,袖口空荡荡。   厉珩看着这双仿佛只剩下微笑的眼睛:“你想让我逮捕你?”   “不行啊,你没犯罪。”厉珩摇头。   他看见这双眼睛里,那些遥远过头分不清真假的光影,仿佛在太阳下的冰水里凝住,冻结。   季斓冬似乎并不期望这个答案。   如果无罪,为什么命运这么对他?   季斓冬被厉珩扔在床上的卷宗吸引,那上面有照片,小女孩大大的笑脸,那是个可爱到极点的小孩子,会在他开门时埋伏,毫无预兆撞进他怀里。   季斓冬把她交出去了,把她交给了绝望,交给了死神。   厉珩挡住这张照片。   他不赞同季斓冬的视角和观点:“她被从你身边抢走了。”   “你们都是受害者。”厉珩说,“季斓冬,你蒙受不白之冤,辩解无门。”   “你为了保护她,被折磨了三天。”   “她被从你身边抢走了。”   季斓冬去碰含#哥#儿#整#理#那张照片,这只手被握住,厉珩俯身抱他,揽住瘦削到极点的肩背,被抱住的人实在缄默过头。   这具身体过分安静,甚至已经忘记要在痛苦时发抖。 第14章 很苦啊   厉珩以为自己抱着一个影子。   掂了掂,发现有分量,稍微使力,还能被骨头硌手,于是勉强能判断是个真人:“季斓冬。”   厉珩问:“还醒着没有?”   他把手心盖在瘦到凸出的脖颈。   颈动脉还在微弱搏动。   季斓冬醒着,静静靠在他肩头,呼出的气冷得像早冬的雾。   厉珩无意识伸手去摸,他以为会摸到一点白汽,就像人们在天寒地冻里出门要说话时那样,但没有,掠过指腹的是一点很不易察觉的冰凉气流。   “坐着累吗。”厉珩低头,“躺下?”   他猜季斓冬变成这样,是因为实在太过疲倦,当一个人的身心疲累到极点,就是很难再顺畅地开口说话。   厉珩捧住他的脖颈和后背,这些地方干脆没什么肉,仿佛皮下就是骨头。   季斓冬被他抱着,躺回床上,厉珩帮他整理被子,看了一阵眼巴巴的小狗,到底还是打破原则,拎起来放在床上。   温热柔软的一团狗刨式飞速拱到季斓冬颈窝。   季斓冬被吸引,侧过头看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小狗顺滑的皮毛。   厉珩站在床边上,有样学样,摸了摸季斓冬的头发。   那双眼睛里难得透出点惊讶。   季斓冬抬头,看向厉珩,他让被子裹了个严实,一直盖到下巴,仰起脸时的样子甚至仿佛一瞬间就小了十岁。   至少厉珩这么觉得,他没法解释自己在干什么,索性不解释,把季斓冬的头发随便揉乱:“睡吧,不是累了?”   他盖住季斓冬的眼睛,睫毛在掌心微弱动了动,就归于安静,挪开手时,闭着眼的人已再无声息。   厉珩把狗崽子拎出门,回到床边,又把手放在季斓冬的鼻端,一动不动等了几秒钟。   有微弱的气流。   活着的。   厉珩自哂,摇了摇头,拉过椅子坐下,继续在证人床边翻看案件卷宗。   大概是气氛太安静,又没来由叫人放松,厉珩看得犯困,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几次,最丢人的一次直接把活页夹扣在地上。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暗淡安静里,格外响亮一声。   厉珩手忙脚乱捞起活页夹。   回头查看,季斓冬果然被吵醒了,睁开眼睛看向他。   厉珩:“……我出去看。”   他抹了把脸,想去客厅弄点冷水,却又怔了下,床和被褥被分出来一半,季斓冬正看着他。   “带我一个?”厉珩揉揉额角,有些哑然,“季斓冬,你倒很大方,你知道我是谁?”   他这么问,但并没耽误上床。厉珩当然不打算干什么,只是如果季斓冬这个关键证人愿意更加配合,他也会利用一切条件,尝试让季斓冬更信任他。   厉珩躺在季斓冬身旁,舒展了下坐了一天的身体,松了口气。   他枕着手臂,侧过头:“季斓冬。”   这种空间的确会无形拉进距离。   季斓冬对他的话有反应,也侧过头,慢慢眨了下眼睛,看着他。   近在咫尺。   季斓冬的睫毛很长,骨相极优越,因为实在太苍白,能看见薄薄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眼尾略微上扬,瞳孔漆黑。   厉珩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你眼睛漂亮。”   ……季影帝头一次在床上听见这种恭维。   厉珩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他这些年全心谋求政坛发展,还从没分心考虑过别的,只是纯粹想到哪说到哪:“我要是哪天想拍戏,就光拍你眼睛,让你这么眨两个小时。”   季斓冬轻声笑了下,闭上眼睛转回去,厉珩也就不再吵他,拉过被子把两个人盖上。   说实话夜里真冷。   厉珩已经在北方待了十年,习惯了室内供暖系统,回来只觉得冻手冻脚,实在忍不住辗转反侧了几次。   翻到最后一次身,被吵醒的季影帝伸手,把胸口的一点温度也分出来。   厉珩忘了动弹。   厉珩顿了几秒钟,回过神:“季斓冬。”   他想提醒季斓冬别认错人,他不是厉行云,但又觉得这种话实在无礼,季斓冬不是会认错人的人。   厉珩这么愣了会儿神,发现这种误会源于自作多情——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卧室的狗崽子钻了被窝,狗狗祟祟蹭到季斓冬胸口,还有一团莫名其妙顶起被子的空气,季斓冬是要抱它们。   但狗崽子和空气占的地方实在小。   厉珩笑了一声,摇摇头轻叹口气,他猜季斓冬大概也不介意,于是同样伸手。   他试着抱住季斓冬,掌心盖着消瘦到极点的脊背轻抚,季斓冬睡得安静,睫毛都不动,厉珩摸了摸,一片干燥。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厉珩没来由做了个梦。梦里他抱着的季斓冬变成一块透明的冰,无知无觉、不会睁眼,某天这块冰忽然流泪,然后一瞬间,就在太阳下蒸发。   ……这梦真糟糕。   厉珩惊醒,窗外居然已经大亮。   床上是空的,厉珩跳下床,大步离开卧室,在客厅和几个房间找了一圈,最后被香味引到厨房。   季斓冬在煎鸡蛋。   厉珩揉了揉太阳穴,把嗓子眼的心脏咽回去:“季斓冬?”   季斓冬的状况似乎比昨天好很多。   动作依旧不快,煎鸡蛋的时候,每个步骤间也还是会停顿,拿着煎铲,需要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   但鸡蛋煎得不错,季斓冬欣赏了一会儿,把它和生菜一起放在面包片上,切成两半。   厉珩面前多出半个三明治:“……给我的?”   季斓冬弯了下眼睛,又推过去一杯咖啡,比厉珩自己胡乱冲的香很多。   颀长冷白的手指抵着咖啡杯。   厉珩对着暖雾,愣了几秒,抬起视线道谢。   季斓冬身上,似乎有种照顾人的镇定本能,不费力,不特意,从容不迫。   哪怕思维已经不再做复杂运转、自我意识也坠沉进难以响应的深渊,依然能把这些事做得有条不紊。   厉珩这次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厉行云和季斓冬在一起那段时间,被迷得要死要活,宁可和厉家闹翻决裂,也非要跟这个人在一起。   ……可惜。   “季斓冬。”   厉珩接过咖啡,他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多轻:“你是怎么长大?”   这问题似乎问住他的证人。   厉珩看着季斓冬,他发现季斓冬身上有些从未改变过的特质:腰身总是挺得很直,哪怕缄默也显得高不可攀,季然把这解读成傲慢,后来这看法传染给厉行云。   “在你记事以前——三岁以前,吃喝拉撒不算,这个阶段的婴幼儿必须被照料,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这是选择生育的男女必须履行的责任。”   厉珩扬了扬笔记本,示意这是对证人的例行询问。   “除了这个,有人照顾过你吗?”   厉珩问:“哪怕一天。”   他等了一会儿,在“证人必须保证诚实”的原则下,看到季斓冬摇头。   “不需要。”季斓冬慢慢开口,说这句话时,他仿佛又变回很傲慢、很目中无人的狂妄影帝,“厉组长,我很好。”   季斓冬给系统做了奶油蘑菇汤,给小狗煮了无盐香肠,他很好,能照顾朋友。   他的身体像是生了锈,做事吃力,但勉强也算能用。   厉珩看着半蹲在地上、往食盆里放香肠的季斓冬。   这个问题似乎一瞬间把季斓冬推远,推回对岸,他们之间又隔了条冰河。   季斓冬支着膝,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已经足够放慢,但眼前依旧迅速滑进一片漆黑,身体一晃就跪倒下去。   ……恢复知觉时,他靠在厉珩臂间,垂着头也垂着手,冷汗泡得视野模糊。   看得到指尖,却不能动。   像完全坏掉的木偶。   所有声音像是在一瞬间消失,变成单调的电流声,季斓冬静静看着自己的手,他无法操控它们,系统绕着他团团转,不停对他说话,小狗攻击厉珩的膝盖。   半个三明治碰了碰冰冷的嘴唇。   “慢慢吃。”厉珩扶着他,“医生说,细嚼慢咽,不然会胃痛。”   季斓冬看着指尖。   厉珩腾不开手,索性席地坐下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帮帮忙啊,我的前程,唉,我的参议院。”   这算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厉组长学这种轻浮语气,学得四不像。   但影帝就是给面子,有人开玩笑,眼睛就配合地弯一下,季斓冬慢慢张口,咬住一点面包,抿着含住,咀嚼。   厉珩耐心地喂着他吃,抬起手,用掌根擦拭季斓冬淌进睫毛的冷汗。   休息的间隙,厉珩摸过手机,挑些不错的新闻念给他听:“季然的粉丝发生了很激烈的冲突。”   当然是因为季然本人的反应——那段视频引起轩然大波,粉丝伤透了心,不少热切支持他的粉头做视频宣布脱粉,战斗力一瞬间溃散。   于是,怒气冲冲的浩荡洪流退去,没了趋之若鹜的刷屏,被掩盖的质疑露出来。   【所以,也就是说。】   有人留言:【到目前为止,你们说的所有“季斓冬的罪证”,都没有实际证据?】   【都是你们猜的、你们听说的、你们特地断章取义歪曲的?】   【因为你们判他该死,所以你们作伪证,狡辩,扭曲事实,因为你们的目的是正义的……这道理是不是不太对??】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   【你们在编造正义,私设公堂。】   【你们这是在杀人?】   一石击起千层浪,暴怒的粉丝自然忍不了这种指控,立刻混战成一团,这回的季然没再被当成“然然”优待保护,粉丝的怒火同样燃向季然,不少人激烈地批评指责他,骂他是废物,在这种乱象中仍然不出来替粉丝说话。   是懦弱、是没担当、是不负责任的逃避。   明明是关心他的人在被抨击,被围攻,他却躲起来当乌龟。   追问的人更匪夷所思:【对啊!所以你们是刚知道吗?】   【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当初,他不替季斓冬说话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   ——当然是因为季斓冬做了亏心事。   ——然然这么善良,连他都不站出来说话,季斓冬究竟多恶心多该死,不是显而易见吗?   【照这个逻辑,季然现在也不站出来,不替你们说话。】   【你们又是什么?】   当初的评论还没删干净,报应已到,两相对比当众处刑。   气疯的粉丝彻底不管不顾,抛开一切底线疯狂骂人,红着眼疯狂敲键盘,丝毫不顾说出来的话早已毫无逻辑。   却被邮件声吓得一个激灵。   起诉书。   厉行云居然真在打官司,半解散半瘫痪的厉阳传媒,现在倒是应了当初的承诺,真的为季斓冬一个人服务了。   律师函雪片一样飞出去,一个又一个嚣张到极点的账号,毫无预兆地突兀消音,退出骂战。   点进去看,本人在疯狂删帖,可惜网络从来不是没有痕迹,删掉又有什么用,还是要法庭上见。   ……   厉珩放下手机。   他找不到什么能给季斓冬念的东西。   季斓冬大概不想听有关“他是不是该死”的讨论。   厉珩咬着还剩一大半的三明治,抱起季斓冬,绕过不停试图绊他的脚营救季斓冬的狗崽子,去阳台想让他晒晒太阳:“你是怎么长大的?”   他越来越想知道这件事,既是为了查案,也是出于某种不明缘由的私心。   季斓冬还在慢慢嚼最后一口面包。   嚼得很慢,一会儿就走神。   脸颊微微鼓动。   厉珩被他吸引视线,不知为什么无法移开,心想这莫非就是影帝的本事,怪不得季斓冬这些年被骂成这样,还这么有名气,拍什么火什么。   季斓冬把面包咽下去。   厉珩回神,三两口吞掉三明治,扶着季斓冬靠在躺椅上,起身去给他拿水和药。   药有很多种,季斓冬的状况不好,医生又新添了几样效用强的。   厉珩对照着说明书和医嘱数了半天,总算确认无误,回来的时候,季斓冬还是他离开前的姿势。   只是太阳已经挪动了,直射进来,给人镶上一层隐隐约约的金边,尤其是垂在眉间的发梢,没有血色的嘴唇,还有苍白的、微蜷着的手指。   厉珩走过去,拿手替他遮阳。   顺便把温水递给他:“季斓冬,吃药了。”   阳光刺眼,季斓冬不知道躲,要不是睫毛足够长和密,就要晒伤眼睛。   季斓冬躺在他的阴影里,眼睛微微动了下,慢慢回过神,因为“有没有人照顾过你”这个问题瞬间引出的自我防御已经消失,这双眼睛又显得很温和。   “厉组长。”季斓冬轻声和他打招呼。   厉珩俯身,一只手拿着药和水杯,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和后脑,让他稍稍坐起。   厉珩自己坐在一旁,借他半边肩膀,摊开手掌:“药对吗?”   季斓冬也不知道。   他看到厉珩手里的药,就低头吃下去。   厉珩的掌心碰到冰冷的嘴唇,力道很轻,很微弱,像从迷雾里慢慢走出的、来水源旁垂头饮水的鹿。   厉珩喂他喝水,见他又含着药走神,就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吸引回注意力:“咽下去,对,要用吞的。”   季斓冬吞咽,药很多,喉咙跟随微动。   厉珩看着都觉得难:“苦吗?”   季斓冬抬起眼睛。   他不说话,厉珩摸了摸他的头发,放弃这个问题,直接去厨房给他找白糖。   ……神特么找白糖。   系统看着厉珩手里那袋已经结块了的绵白糖,又高兴又发愁的,它能做的太少了,只能尽力带领小狗保卫季斓冬:「季斓冬,季斓冬。」   系统问:「你好一点了吗?」   季斓冬低头,慢慢挪动手指,轻轻摸了摸蘑菇。他变得越来越少说话,但眼睛里的神情实在很温柔。   系统喜欢被摸,蹭了蹭这些冰冷的手指,它有点知道季斓冬在想什么:「不用管主角,不用管剧情,崩成什么样我们都不管,完不成任务拉倒。」   「季斓冬,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管。」   系统说:「你就让自己过得高兴一点,肆无忌惮,胡作非为。」   季斓冬配合地表演高兴,他的长相实在太出众,瘦成这样,反而少年感鲜明异常,在冬日阳光里微笑,是叫人挪不开眼的朗朗风致。   脚步声停在阳台外。   季斓冬抬头,温声打招呼:“厉组长。”   厉珩没能立刻出声,他沉默着站在阳台外,眼前阳光下的季斓冬,和记忆里月下的少年重合,泛着光的鹿涉水而来。   “很苦啊。”季斓冬说。   于是厉珩被自己的腿带过去。   他手里还捏着那袋硬邦邦结块的绵白糖,但没打开袋子,只是走到阳光底下。   季斓冬很虚弱。   能骗过数据,却瞒不过直觉的虚弱。   季斓冬的吻戏高明,传闻中没有他带不进戏的演员,传闻中季斓冬是相当风流荒唐、第一面就会和人接吻、却又从不负责的那种人……厉珩被他握住手腕,就不懂得挣脱。   触感很冰。   这实在是个很温存的、半开玩笑的吻。   “好多了。”季斓冬笑了笑,“谢谢。”   季斓冬并没有深入,仿佛这只是一场关于“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表演。   救赎值稳步上涨,系统欢天喜地撒花,极力撺掇季斓冬发扬反派风格,没事就把厉组长抓来亲嘴玩。   厉珩却蹙眉,眉头锁得很紧,不是因为冒犯,他暂时没有闲心考虑证人相当嚣张的轻薄和冒犯。   厉珩问:“好多了吗?”   季斓冬轻轻扬眉,仿佛一瞬间恢复正常,弯了弯眼睛要开口,却被抱住。   厉珩半跪在躺椅边沿,伸手圈着他的腰背。   “这样,季斓冬,你的……朋友。”厉珩在他耳边说,“听不到。”   是真也好,是假也好。   厉珩接受这个设定。   但他不接受季斓冬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融化掉,留下一个剔透的、空心的、仿佛很好的冰壳。   “季斓冬。”   厉珩说:“我想……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十二年前,他没有察觉到少年缄默的求救。他知道现在的季斓冬已经不想了,他知道,但至少,至少。   厉珩握住伤痕累累的手腕。   季斓冬的心跳抵着他的掌根,微弱无序,季斓冬调笑地演一个吻,但其实吝啬至极,甚至不肯把药的苦涩分给他尝。   或许有情绪压过公事公办,或许有东西失控,或许是因为一双眼睛漂亮,厉珩这种人,向来不会觉得什么眼睛漂亮。   厉珩攥着简陋的袋装绵白糖。   心脏跳得很急。   “很苦的话。”厉珩请求这个人,“别急着走,和我说。” 第15章 我不知道   季斓冬被他抱着。   很安静,体温很低。   和阳台刺眼的太阳格格不入。   厉珩尝试摸他的头发,太阳下的人不开口,不动,不接近最后那一丁点距离,像无知无觉的剔透冰壳。   厉珩的掌心盖着苍白冰冷的后颈,尝试轻按,但没有回。面前的眼睛仍弯着,带有一点称得上温和的遥远弧度,只是映不出影子,厉珩俯身碰上噙着笑的唇角。   他像在亵渎一个幻象。   和刚刚完全不同,季斓冬没有反应,任凭他亲,厉珩低声道歉,收拢手臂,抱住颓软安静的头颅。   他轻轻抚摸着季斓冬微张的眼睛。   季斓冬仰在他的手臂上,还是带着一点笑的影子,厉珩触碰这些睫毛,发现季斓冬不知道躲,不知道眨眼。   厉珩不清楚他在看什么,那片天空连云也没有,空无一物。   厉珩握住垂落的手。   “抱歉。”他低声说。   厉珩把季斓冬轻轻抱起,放回到客厅的沙发上,俯身跪在沙发旁。   拉上遮光帘后的客厅很暗。   黑暗有时危险,有时安全。   厉珩低头,他在这种事上并不熟练,模仿着季斓冬的动作,试着慢慢分开毫无力度的唇齿。舌尖谨慎搜索证据,抵着渗出寒气的上颚,有些血腥甜味的口腔,慢慢扫过舌根,尝到药残留的极苦味道。   季斓冬没说谎,这药就是很苦,苦得难以置信。   厉珩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慢慢结束了这个过程,撑起身,他用了几秒才想清楚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他后知后觉,起身时有些仓促不稳,迎上那双眼睛,怔了怔。   季斓冬躺在沙发上,被他吵醒,微微转头看着他。暗下来的寂静空间里,这张脸更优越得荒谬,厉珩想起见过的那些充满宗教暗喻的中世纪油画——有影评家这么评价那些有季斓冬的艺术品级大荧幕。   或许季斓冬听见了他吵过头的心跳。   厉珩向后退,可只来得及退半步。   沙发里的人笑了笑,厉珩就回去,半跪下来,握住那只手,轻轻托起季斓冬的脖颈。   “厉组长。”季斓冬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漫不经心,又是那一副很风流放纵的影帝派头,“过去没亲过人?”   厉珩被问到软肋,滞住,脸上神情一僵。   他听见季斓冬轻轻笑了一声。   换个毛头小子,一定要被笑得气恼,觉得堂堂季影帝实在倨傲、目空一切、看不起人,简直就是在羞辱人。   但厉珩毕竟已经不在这个范畴,他比季斓冬还年长些,政坛浮沉早磨掉好胜心,不觉得承认“单身三十年”有什么丢脸:“嗯。”   厉珩低声问:“亲得很差?”   这个问题似乎也让那双眼睛微讶。   有点出乎意料、有点讶异的时候,季斓冬看起来更像是活着。   他看了一会儿厉珩,眼睛里透出些真心实意的笑,摇摇头,慢慢尝试恢复对身体的控制。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厉珩发现季斓冬似乎已经不太熟悉自己的手。   苍白到泛青的、瘦削冰冷的修长手指,仿佛艺术品,却因为药物的影响,在无法遏制地微微发抖。   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的体面。   季斓冬有这个本事,只要他坐起来,那种不会失控的从容就会恢复。   “不差。”季影帝亲自点评,“亲得很好。”   厉珩低头笑了下,他索性放松,就这么跪坐在沙发的地毯前,看着大概有细节强迫症的季影帝俯身,亲手替他整理领带、工装衬衫和调查局标配的枪套背带。   调整好所有细节,季斓冬撤开手,靠回到沙发里欣赏。   厉珩看向自己:“这样比刚才潇洒吗?”   他这么问,一只手还护在季斓冬背后,稍稍倾身,拿过几个抱枕迭在一起,让季斓冬能倚靠着坐稳。   季影帝很不吝夸奖:“迷倒一片。”   厉珩看不出区别,但能让季斓冬稍微放松,哪怕打发时间,也很令他觉得乐意:“那好。”   厉珩起身,找出取证用的相机,放在季斓冬手里:“帮我照张证件照?”   季斓冬的手臂托不住相机,被压得落在腿上,厉珩也配合着半跪,本来也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厉珩教他随便乱按快门,不用管成片,反正这些年早换成了数码相机,也不必担心浪费胶卷。   模拟快门的响声乱七八糟响了一会儿。   睡醒的小狗开始捣乱,跑来跑去不停入镜,又很快嫉妒起季斓冬腿上的相机,试图把它拱掉,自己爬上去。   厉珩站起身,拿走岌岌可危的相机:“季斓冬……”   他看见这双眼睛弯了下。   “厉组长。”季斓冬忽然开口,“不要说‘我记得’。”   厉珩顿住。   他把这三个字吞回去。   他的确正要这么说,相机是个很合适的切入点。   他记得季斓冬那个变态继父就是摄影师,季然这么怕追查过去的事,一定是因为只要查到底,就能找出对他几乎是毁灭性的证据。   会不会和摄影有关?   会不会是照片、或者录制的视频?   施虐者有时是会有这种癖好,保留影像私密欣赏,甚至无法割舍、无法销毁这些影像……这个混乱扭曲的家庭里,或许存在不止一个施虐者。   这些念头都在漩涡里消失。   厉珩蹲在沙发前,一只手放在季斓冬的膝盖上,抬起头,看着这双仿佛又在瞬间遥远的眼睛。   他不清楚……季斓冬是否真有什么读心的天赋   又或者是戏演得太多,套路太熟,于是这人间不再有新鲜事。   “当然。”厉珩说,“我只是想问,雪停了,季斓冬,你想不想一起去买一块糖浆松糕布丁?”   他赌身经百战的季影帝,也并没应付过这种转折突兀、毫无逻辑的对话——现在的气氛明明很僵。   季斓冬问得仿佛情场老手,其实经验也寥寥。根据季斓冬从厉行云那里习得的逻辑,这种时候,自然要季影帝打破僵局、找话题来缓和气氛哄人。   季斓冬通常不会被置身于一个很开放的选择:既然雪停了,阳光又不错,要不要去买一块热乎乎香喷喷的甜腻布丁。   ……   或许赌赢了。   季影帝没找到合适的剧本,于是没找到台词,抱着四脚朝天露肚皮的小狗,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微诧的茫然。   厉珩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掌心有汗,心跳也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从没这么紧张。   怕季斓冬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从证人口中套话。   怕季斓冬对他失望。   这感觉陌生,厉珩隔着肋骨敲了两下心脏,起身去做出门前的准备,假装无意来回路过客厅三次,发现狗崽子根本是在耍赖阻挠季斓冬出门,遂与狗崽缠斗。   五分钟后成功让蓝灰制服沾满狗毛。   系统幸灾乐祸,拽着季斓冬一起放肆嘲笑。   季斓冬靠在沙发里的这一会儿,怀里已经换了相机、狗崽、蘑菇,看着颇显狼狈的厉组长,也笑了笑。   “厉组长。”季斓冬轻声说。   厉珩拎着疯狂刨空气的狗崽,抬头,有点尴尬:“它不听话。”   “我知道。”季斓冬说,“它害怕,不想被留下,带它出门吧。”   季斓冬:“我照顾它。”   厉珩不知为什么愣了愣。   说这种话的时候,季斓冬的语气实在太平常,平常到不会有什么人特地留意,好像这就是理所当然。   哪怕狗崽并不是季斓冬想要的,只是厉行云异常徒劳的、自以为是到极点的补偿。狗要遛、要喂、要收拾,要梳毛洗澡,厉行云根本没考虑过,季斓冬的身体差到这个程度,怎么再多照顾一条狗。   厉珩沉默了几秒钟,狗崽也莫名乖巧,仰着脑袋,和他对视。   “……我再挑战一下。”厉珩说。   他说:“季斓冬,你不知道,我从入学第一天起的成绩就都是A和S。”   季斓冬的确不知道,厉组长这个故事讲得不错。   厉珩开始给他背自己的履历。   厉珩找来牵引绳,失败了几次,但最终还是成功给拧来拧去的狗崽戴上,他也尝试着学会了用粘毛器,有说明书,这些都不算难。   “根本不难。”厉珩洗干净了手,他把狗崽暂时拴在门口,顺利回到沙发旁,“就像玩过家家。”   他俯身,仔细拢住季斓冬,被他捧起来的人很安静,但厉珩知道,自己学着照顾狗崽的时候,季斓冬并没走神。   季斓冬一直在看着他。   厉珩抱起季斓冬,照顾季斓冬的动作比照顾狗崽细心,轻柔仔细,裹上足够防寒的羽绒服,系好围巾挡风,戴上毛线帽。   他蹲下来帮季斓冬穿鞋,整理好裤腿,半扶半抱地帮季斓冬起身。   他让季斓冬靠在自己身上,慢慢抚着季斓冬的脖颈,耐心地等那一阵眩晕彻底过去。   季斓冬很少这么打扮。   没有风衣、没有高领衫,没有该符合身份的一切装饰,长款羽绒服、毛线帽和旅游鞋让他看起来像个大学生。   厉珩把狗崽的牵引绳交给他。   “买糖浆松糕布丁”是个借口,“太阳不错”也一样。   厉珩只是想带他出门转转,反正油费调查局报销,厉组长的车在雪地里也很稳当,半军用的宽敞越野,有防窥膜和防爆装甲。   季斓冬靠在副驾驶里,抱着狗崽向外看,太阳只出来了半天,雪又落下来了,路人行色匆匆,人人忙着往家里赶。   一盏接一盏的灯亮起来。   厉珩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冒着雪去买了太妃糖松糕布丁。   精美且久负盛名的甜品大多华而不实,厉珩尝了一口,被甜到神志不清,用力晃了晃脑袋,灌了两口顺手买的咖啡,发现季斓冬似乎接受得挺不错。   厉珩问:“你喜欢吃甜食?”   季斓冬停下小木勺,抬起头。   他说:“我不知道。”   厉珩把咖啡递过去,发现季影帝很不想接,笑了下,换成另一杯热拿铁。   ……厉行云是个自私透顶的废物。   厉珩其实和厉行云不熟,是靠卷宗拼凑起这一点。   和季斓冬公开决裂时,厉行云认为季斓冬虚伪、自我、傲慢、缺乏共情力,对他人从没有应有的关心……所以厉行云致力于弥补这样的季斓冬对他人带来的“伤害”。   会有这样的认知转变,自然少不了季然满是委屈的洗脑。   但这是另一码事。   真正自我、缺乏共情力的是厉行云。   真正从没关心过季斓冬的是厉行云。   季斓冬不清楚自己对甜食的偏好,他不清楚,难道厉行云就从不问?还有厉行云给季斓冬做的那桌菜——那真的是季斓冬喜欢吃的东西?   是季斓冬喜欢吃,还是厉行云自己喜欢、季斓冬又吃什么都无所谓,所以就经常点,经常做?   季斓冬甚至不知道自己嗜甜。   季斓冬喝了一点热拿铁,在手机上搜了小狗可以吃什么,掰下一块没有巧克力的松糕布丁,分给尾巴晃成螺旋桨的小狗。   掰下一大块有巧克力的松糕布丁,分给蘑菇。   厉珩发现他已经很疲倦,就把杯子和布丁都接过来,发动车子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开。   小狗脑袋上顶着蘑菇。   季斓冬抱着小狗。   这样的影子从窗户上映出来,让厉珩怀疑自己的精神也出现了错乱,揉了揉眼睛,幻觉消失,但依旧觉得可爱:“季斓冬。”   路上没什么车,他们走得很慢,厉珩这次把车停在无人的空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季斓冬压在毛线帽下面的头发。   季斓冬和他接吻。   没人就这种行为给出试探、征询和任何解释,仿佛这只不过是某种社交礼仪。   厉珩解开季斓冬的安全带,他尝试代替这种东西的用处,他把季斓冬好好捧着,起初这些吻还算谨慎和小心,但很快超出控制。   厉珩没想过,他会用足以拿S级成绩的学习能力学这个。   但至少效果不错,季斓冬靠在他的手臂上,苍白的皮肤泛上薄薄的血色,看起来仿佛气色也好了不少,身体的反应和意识脱节,满是伤痕的胸膛在微微发抖,孱弱心脏顶着掌心。   “季斓冬?”厉珩哑声问。   他抱着的人仿佛短暂失去意识。   厉珩低头,静静抵着季斓冬额间的薄汗,平复气息。   他用一个很轻的吻做结,分开唇齿的仔细搜查,这次不苦,他买到了足够的糖。   季斓冬在一勺太妃糖布丁里醒过来,慢慢含着,咽下去,厉珩摸摸他的头发,薄薄的眼皮就微垂,弧度柔和。   季斓冬很放松,厉珩枕着胳膊,轻轻摸他的眼尾。   被挤到后排的小狗总算找到空子,拖着牵引带,飞快收服季斓冬腿上的失地。   外面不知不觉又下起雪,寒风呼啸,雪片纷飞,暴雪仿佛吞没一切。   车门把一切阻隔在外,温暖的驾驶室里,顶灯光线柔和。   “季斓冬。”厉珩把狗拎走,他想不明白,“你身上为什么没有狗毛?”   厉珩已经想问很久了:“你的‘朋友’有魔法?”   纯靠体力劳动捡走全部小狗毛的系统蘑菇猖狂飞舞。   季斓冬低头,看着魔法系统蘑菇,轻轻弯了下眼睛,这种笑很罕见,有那么几秒,让人产生仿佛一切伤害都从未发生的错觉。   厉珩觉得季斓冬有话要说。   厉珩放下咖啡,揽住静静仰在副驾座椅里的人,摸了摸头发,配合着交出耳朵。他准备等季斓冬说完,就问问季斓冬想要什么,要不要去江边顺道看个烟花。   “厉组长。”季斓冬轻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这句话像冰水。   厉珩凝定住,他仰头,看向季斓冬,暗淡空间里的面孔淡漠,但眉眼还是很温和的形状。   “今天很好。”季斓冬不介意承认,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从有记忆起,他似乎从没有这样度过一天,像死亡前光影斑斓的走马灯。   季斓冬向他招供:“我愿意说了。”   季斓冬问:“你想知道什么?” 第16章 今晚雪很大   车内变得很安静。   安静,只听见风声雪声,厚重的车身阻隔,一切变得遥远,但又喧嚣。   喧嚣到仿佛这辆车正在雪吞没。   厉珩分辨了几秒,意识到足以吞没越野车的风声,其实是自己的血液在呼啸。   他抬起手,摸了摸季斓冬的眼睛。   这里面的薄雾真冷。   厉珩想,他当然可以下这种判断,但这事不该季斓冬负责,一个从来都站在冰水里的人,抱起来就是这样的。   他招惹季斓冬,吻下去的时候,就很清楚这件事。   他伸出烘暖的双手,力道很轻,很仔细,把季斓冬从羽绒服的包裹里发掘出来。这种用来蓄温的衣物,能隔绝寒冷,保护体内生发的热气,却没法暖和一个已经被风雪吞噬的人。   厉珩拉开外套,裹住季斓冬。   他看着季斓冬的眼睛。   这双眼睛已经被风雪说服,即使是这样的距离,也并没什么被真正融化,没有什么从里面流淌出来,哪怕弧度实在很柔和。   季斓冬仰头,目光很平静,用一种几乎是包容的态度,耐心等待他的问询。   那种在亲吻过后,短暂弥漫在皮肤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又变成冰手的苍白,低头呵气也收效甚微。   这具身体并没有如愿变暖。   “我想不出。”厉珩如实承认。   塌下的雪块砸在前窗上。   厉珩没有让雨刷器立刻驱逐这些雪。   他说:“我想不出该问什么,季斓冬,我应该抓住这次机会——这种待遇不是天天都有,是不是?”   他看到季斓冬的眼睛弯了弯,不得不说,有些时候,他阔别重逢的证人身体里,还藏着些当初残留的脾气。   厉珩当然知道,十五岁的季斓冬自己弄深了那些被虐打的伤痕。一个虐待的老手知道怎么下手隐蔽,怎么不留证据,但季斓冬把它们弄得怵目惊心……用来引导好心的调查员,不再详查,把这一切草率地定性成“正当防卫”。   那次厉珩选择了配合季斓冬,于是他得到报偿:接下来的15个月,15起涉及这个圈子肮脏内幕的案子,都有直接证据神秘地掉进他的私人邮箱。   厉珩靠这个完成了最初的政绩积累。   季斓冬从不欠账,相当公平。   这次也一样。   季影帝耐心很好,静静等着。厉珩低头,不合时宜地想,烟花大概是没得看了,风雪这么大,没人会出门放烟花。   在这种天气,暖洋洋的家、热乎乎的晚饭炖汤对人的吸引力,当然远超华而不实的冰冷焰火。   雪把不堪重负的树枝压塌。   他们的车就在正下方,断枝砸中车顶,沉甸甸的厚雪压向玻璃,厉珩条件反射把人往怀里护,动作完成才回神。   这么厚实的防爆甲,好像不怕区区暴雪。   但怀抱已经收紧,手臂已经把冰冷的身躯环住,厉珩索性放平座椅,调暗灯光。他让季斓冬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在更多地方实践他在新领域观摩到的技巧。   季斓冬苍白的身体再次泛起暖意。   颈动脉的徐徐搏动,肩窝,瘦削到锋利的锁骨,一阵一阵的战栗仿佛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在这片已经平静到极点的冰水上漫开涟漪。   ……厉珩忽然停下。   他停下,对着刺眼的创痕。   厉珩把手按在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按穿的瘦削胸口。   季斓冬的心跳异常微弱,胸口的起伏也很轻微,这具身体上全是伤痕。   已经枯涸、不会消失的伤痕。   厉珩用外套把人裹住,他整理季斓冬微潮的短发,仔细看那双眼睛。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他握住季斓冬的手。   季斓冬躺在他的外套上,听见他叫自己,眼睛就微微动了下,寂静的冰水流淌,望向厉珩。   季斓冬清醒着。   等待厉珩的问询。   厉珩看向窗外,他依然轻轻抚摸着季斓冬的头发,因为实在不想停止这个动作,他完全理解季斓冬的反应,没人能质疑,除非他们的胸腔也被戳穿划烂。   厉珩想出了他的问题。   “我想知道。”厉珩说。   他在心跳声里看向季斓冬的眼睛。   “季斓冬,今晚雪很大,我能不能送你回家。”   ……   这实在是个很浪费的问题——厉珩自己把人带出来的。   厉珩不送,季斓冬又不可能走回去。   季斓冬又要回家吃药。   厉珩下车去清雪,他们已经在这里停留太久,风卷着雪在车轮旁吹出雪窝,只有清出条路才能发动。   重新被他裹上羽绒服和毛线帽的季斓冬,趴在打开的车窗沿,手臂垂落,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这样的打扮和动作,在车灯的恍惚光晕里,像是让他重回十五岁:“不能。”   “厉组长。”季斓冬捏了一点雪,让它落在厉珩的衣领里,“不能。”   “我不吃药了。”   季斓冬:“把我种进雪里吧。”   季斓冬:“厉组长。”   季斓冬:“以后会长蘑菇。”   他罕少有这种闲心开玩笑,系统高兴到不行,在风里拉着雪片转圈,到处撒小狗毛。   厉珩把折迭铁锹杵在雪地里。   抹了把汗,把乱开车窗的人塞回去,顺便探进半个身子,把暖风拨到最大档:“晚了。”   厉珩没准备讲道理:“三秒原则。”   超过三秒不回答等同于默认。   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三秒内,季斓冬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你将被调查局组长绑架。”厉珩回到驾驶室,关上季斓冬这一侧的窗户,“这位证人,今晚雪夜大餐,泡面、自热火锅和便利店三明治,选哪个?”   季斓冬在咳嗽,很轻,冻得泛青的手指埋在小狗暖呼呼的肚子上,眼睛里微微透出笑。   厉珩侧头看他,也被感染笑意,打开车灯,按了下喇叭。   这不是个要回答的问题,季斓冬吃不下东西,厉珩知道,季斓冬依然停在那片无法接近的冰天雪地里,厉珩也知道。   但至少,仗着十二年前的情分,他偶尔还能拉住季斓冬的手,这只手愿意稍微变暖和一点儿的时候,季斓冬的身上,仿佛也有少年的影子短暂复活。   他们慢吞吞把车开回家。   厉珩尽力找了些完全不相关的、天南海北的轻松话题。   季斓冬大多时候安静地听,偶尔在厉组长实在词穷时,适当接一两句话,偶尔被窗外五颜六色的灯牌吸引。   厉珩就会把窗户上的水汽抹掉,让他看得更清。   最后一公里,季斓冬开始变得更安静和沉默,厉珩握住他垂在身旁的手,放在小狗脑袋上,季斓冬回神,朝他笑了笑。   厉珩知道,季斓冬需要用药物压制幻觉,这场计划外的雪,还有其他更在计划外的变故,稍微打乱了服药时间。   满载风雪的越野车泊进地下停车场。   厉珩跳下车,绕到另一侧开门,轻轻握住季斓冬的手腕,他晃了晃手掌,等季斓冬收回注意力。   几秒后,这双眼睛轻轻眨了下。   季斓冬慢慢醒过来,侧头看向他。   季斓冬像是被困在慢速的时间里,厉珩一次再一次,小心尝试着将他轻轻捧出:“看见什么了?”   他只是问,不强求季斓冬答,走过空荡荡有回音的地下停车场,被他抱着的人出声:“梦。”   厉珩随口问:“坏梦?”   大瓦数的照明灯下,季斓冬的睫毛落下暗影,他看见这双眼睛的弧度像是歉意。   季斓冬恢复清醒,想要自己走路,但厉珩不太能战胜自己的私心。   他收拢手臂,把季斓冬抱得更紧。   但回答还是事与愿违:“好梦。”   季斓冬说:“很好的梦。”   季斓冬描述幻觉,他的说话声很低,咬字很慢,小狗扒着厉珩的裤腿,仰着脑袋,努力想要够那只垂落的手。   “厉组长。”季斓冬说,“我杀了我父亲,是因为愤怒。”   厉珩握紧这只手。   厉珩一直知道这具身体里被困住的愤怒。   季斓冬无法表达,无法发泄,他的内里和外部完全脱节,一切情绪都困在深不见底的地方,不存在出口。   潜意识为自救,编造幻觉。   幻觉是潜意识对现实元素的切割、修正和改造。   厉珩的出现,不断唤醒十二年前的记忆,于是季斓冬的幻觉也被影响,从十五岁开始出现分支。   “我忘了伪造伤痕。”季斓冬描述他在幻觉里的梦,“你详查这个案子,我被关进了劳教所,负责种蘑菇。”   他抚摸这个幻觉:“我把蘑菇种得很好。”   “我没有成年,不能在劳教所待太久,他们赶我出去,我不想走。”   季斓冬说:“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要走,我有蘑菇,有……小狗,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布丁。”   “我每天和它玩飞盘,给它做小狗饭。”   “它吃的很多,长得很快,有这么高。”季斓冬比划,“会把我扑倒,毛是软的,很暖和。”   “这样过了一些年,我帮了一些人,他们并不恨我。”   “我爱了一些人。”   他在这里卡住,再罔顾事实的幻觉,也没法编造完全不了解的部分,而有关这部分的经验,只有今天这几个小时。   季斓冬卡了一会儿:“我们……接吻。”   当事人厉珩实在忍不住了:“和这么多人接吻吗?”   这话明显是开玩笑,这会儿的季斓冬有能力开玩笑,眼睛弯了弯,摇头:“和你。”   他执意自己走路,于是厉珩慢慢牵着他,走进电梯,明亮的暖光洒下来,厉珩发现,受幻觉影响,季斓冬的神情甚至有些轻快温和的腼腆。   “我们意外重遇了。”季斓冬说,“我身体很好,雪天也会出门遛布丁,买咖啡的时候,你在给车铲雪。”   季斓冬握着小狗的牵引带,继续向下说:“雪很大,天也黑了,你问能不能和我回家。”   厉珩开始明白幻觉可怕的地方。   它甚至可以剪切拼凑真相,于是每个画面都那么真实、那么毋庸置疑。   那么……引诱着人沉迷。   “我说好。”季斓冬很轻快地把故事讲下去。   他告诉厉珩:“但有个提醒,要轻一些,果果在家,她很小,在睡觉。”   “她是从医院偷跑出来找我的。”   “找了我很久。”   季斓冬说:“她要叫我爸爸,我认为太老了,我还很年轻,我们讨论了一下,她决定叫我大蘑菇。”   这大概是个笑话,需要听众配合,厉珩吃力地扯了下嘴角。   他忽然不敢再往下听。   因为电梯已经到了预定楼层,他们离开电梯,眼前就是厚重的防盗门,而季斓冬正讲到这里:“我换了家里的灯。”   “小心,打开门,光就会涌出来。”   “橙黄色的,很亮,亮到晃眼睛。”   “布丁着急回家,但要讲规矩,先擦脚。门不好开,钥匙不太好用,果果会和光一起扑出来,抱住我的腿,很暖和。”   季斓冬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钥匙。   厉珩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季斓冬。”厉珩说出这几个字,居然有些吃力,“你等一下,半分钟,我准备——”   他看见这双眼睛很温和地一弯。   钥匙转动,因为是价格高昂的特制防盗门,开得很顺滑,走时厉珩忘记关上阳台窗户,门打开后冷风穿门溢出。   房间里空洞漆黑。   暗淡光线下,寂静,只有家具的轮廓。   小狗怯怯呜咽了一声。   季斓冬很平静,仿佛早清楚一切不过只是幻觉,早已经习惯幻觉在眼前碎裂,厉珩没能握住他的手。   季斓冬蹲下帮小狗擦脚,换鞋,进门,打开一个专供幼犬的奶糕,轻轻抚摸一只狼吞虎咽的、不叫布丁的小狗。   季斓冬走到桌边,吞下药片,喝水。   季斓冬坐在沙发上。   厉珩关掉窗户、打开灯、打开空调的暖风,他走过去,撑着沙发背,空出只手拢着季斓冬的后脑,把人压进怀里。   “季斓冬。”厉珩放轻声音,一遍一遍重复他的名字,“季斓冬。”   厉珩捧着这个静静坐着的人,他低头,压上薄薄的、冰凉的眼皮,他收拢手臂,就这么一动不动贴着,直到足够证明自己是真的。   他握着季斓冬的手,让它按在自己的心脏上,急促的、激烈的心跳慢慢叫醒这只手,季斓冬再次强迫自己醒过来。   “我愿意配合。”季斓冬想了想,补充,“不是因为接吻,厉组长,对不起。”   他抬手,摸了摸厉珩扎手的短发,温声为那时的反应道歉:“我不该那么说。”   冰水主动把自己融成月下的海,厉珩却反而摇头,他攥着季斓冬的手,为了克制住过重的力道,几乎已经微微发抖。   季斓冬却只是说下去。   “我的生父,导演季业诚。”   “虐打只是那场事故的诱因,他打我是解闷,我母亲恨我,是因为我搞砸了别的。”   “我生父的生意在境外,诱骗新人出国,用特殊服务换上镜机会,我母亲是他的掮客。他死后,这笔生意落到我母亲的姘头、季然的父亲手上。”   “我想把季然带走,我认为我可以养他。我放走了那些被困在地下室的人。”   厉珩的声音低哑:“他们感谢你?”   季斓冬摇头:“他们恨我。”   所以一开始,厉行云找到他的时候,失势的季斓冬被整得不可谓不惨,甚至扔进那种满是羞辱意味的剧组。   没人想帮这个搞砸了一切的人。   没人会提供证据。   没人想翻出不堪到这个地步的过往。   季斓冬这个该死的搅局者,被人憎恶、被人痛恨,厉行云所听所见的一切,都来自于这些人的描述,他们只想让这个自以为是的高傲混账也尝尝绝望的痛苦。   “我太年轻了。”   季斓冬坐在这里,回想、总结、反思,得出结论:“忘了保护自己。”   他忘了留下用得上的证据。   但今天玩相机时,厉珩想到的逻辑,其实没错。   “你该去找季然。”季斓冬想了一会儿,“他不想暴露,因为他进入娱乐圈的初始资金,是他父亲……”   剩下的话被新一轮的吻吞没。   这也不错。   季斓冬的确更想接吻,这不用思考,不用说话,更省力气,只要合上眼睛。   窒息攥住肺叶,失控的心跳带来仿佛撕裂胸口的鲜明疼痛,季斓冬尝试控制住发抖的手和身体,然后他发现这种战栗来自于另一方。   “厉珩。”   季斓冬睁开眼睛,他侧躺在沙发上,被覆着薄薄枪茧的手发着抖抚摸眉眼。   厉珩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季斓冬失笑:“别这样。”   “别这样。”季斓冬摸了摸厉珩冰冷的脸,“厉组长,咱们只是接吻。”   厉珩没必要为他的事这么生气,他可以成为厉珩的履历里一个不错的政绩、一个还算不太寡淡的案子。   成为冬季无聊的漫长雪夜里,一段心照不宣的、阅后即焚的暧昧间奏,一段即兴小夜曲。   哪怕是幻觉,季斓冬也没臆想到这么狂妄奔放的地步。   ……有人为了他生气。   “我这人很好哄的。”   季斓冬笑笑:“你这样,我要哭了。” 第17章 布丁下去   厉珩模仿他笑笑。   “季斓冬。”厉珩说。   这不是需要回答的对话,厉珩似乎很喜欢叫他的名字,季斓冬不介意,很大方地由他叫。   厉珩伸手,拢着肩胛和腿弯,尝试着轻轻抱起沙发里仿佛懒洋洋的人。   季斓冬的手臂向后坠落,头也后仰,被小心捧起靠在胸口,就又慢慢睁开眼睛,露出任凭处置的安静好奇。   厉珩沉默着不说话,惊涛骇浪如愿消隐在眼底,只是轻轻抚摸他干燥的眼尾。   季影帝的业务水平滑落得厉害,早不是三秒掉泪的演技派。   “季斓冬。”沉默很久,厉珩轻声问,“我能抱你吗?”   这问得也不象话。   以前也没见厉组长知道问。   再说人都在腿上了。   季斓冬刚吃了药,这会儿药效最明显,困倦掩盖了无法控制身体的踏空坠落感,思维泡在温水里,无法运转,懒于分辨是是不是烧着柴火的锅。   季斓冬随口说:“很贵的。”   厉珩:“我付。”   他把自己的调查局证件押在季斓冬手里,季斓冬的手落在他膝头,苍白优雅的手指因为药物作用发抖,握不住,塑料套的胸牌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厉珩没心情管,他把季斓冬抱紧,不让这个人端详自己的手、端详掉在地上的东西,他的声音很哑:“……季斓冬。”   季斓冬被他抱在胸口,胸腔受压,发出很轻的闷哼声。   厉珩握住这只伤痕累累的手,他低头,把嘴唇贴上去,季斓冬第一次表现出抗拒,想要把手抽走。   厉珩却只是沉默着亲吻他全无血色的的指节,这些吻半点不狎昵,不轻薄,或许正相反,或许是另一头,厉珩把发烫的眼睛贴在失力松软微蜷的手指上。   他要说什么?   ——同情、愤怒、恼火、义愤填膺……太装腔作势和俗套了。   厉珩不是什么路见不平就拔枪的正义人士,也不是喜欢上演拯救戏码的闲人,调查局的工作性质注定有见不完的阴暗腌臜、魑魅魍魉,管不过来。   他是个审时度势的政客,目标明确,路径清晰,来找季斓冬是为了参选议员。   所以灼烧着内脏的究竟是什么呢。   ……   季斓冬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   厉珩惊醒,抬头要查看,却没成功,季斓冬不配合,冰冷的手盖住他的眼皮。   季斓冬剧烈咳嗽,小狗惊慌失措地乱叫,扑腾着想要跳上沙发,窗外流淌进寒冷的月色像是被这点变故突兀打乱了,厉珩收紧手臂,让冰冷的脸颊埋进颈窝。   小狗四爪用力刨进季斓冬怀里。   厉珩低声说:“布丁下去。”   他抱着的人咳嗽着摇头,攥住他的手腕,季斓冬吃了药,分得清幻觉和现实。   厉珩:“布丁下去。”   在季斓冬面前,他从未这样毫不讲理地固执。   小狗霸占季斓冬的膝盖,瞪大眼睛和竞争者对峙,却发现客人并不如想象里蛮横,眼底甚至有无声的恳求。   厉珩的声音很低:“布丁。”   厉珩命令自己摸它,压着心跳,近乎讨好:“布丁。”   小狗怯怯地:“……汪”   季斓冬的咳嗽停下来。   变得寂静。   厉珩把他抱得更紧,握住季斓冬的手,让他摸到一只叫布丁的、会长很大的小狗。   厉珩确信自己会学着做狗饭,会买一个飞盘,会每天遛狗,他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能租个暖棚给季斓冬养蘑菇。   季斓冬出了很多冷汗,又湿又冰的脸颊贴着他的颈窝,呼出的气流在敞开的衣领处盘旋,像是能就这么凝结出白雾和霜花。   “厉组长。”季斓冬慢慢开口,声音很哑,疑似幸灾乐祸,“你要养它了。”   厉珩知道,他做出很大牺牲了:“我在练习无视狗毛。”   这话配合惨不忍睹、一颗扣子已经被挠得摇摇欲坠的调查局制服,未免有些风趣。季影帝挪动手指,揪了揪它,不给面子地轻声笑了笑。   “它叫布丁。”   厉组长还有个凑数的申请:“我能叫厉珩吗?”   季斓冬这么叫了一次,很好听,季斓冬咬字有种独有的方式,念这两个字,仿佛从舌尖柔和滚到舌根。   季影帝这会儿很好说话,垂着眼睛,客串了一回有求必应的阿拉丁神灯:“厉珩。”   厉珩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有点糟。   人在咳嗽时流泪是生理反应,可这双眼睛还是干燥的,季斓冬仿佛已经彻底失去这个能力。   “是不是着凉了。”厉珩贴着季斓冬的额头,“告诉你不要开窗玩雪。”   季斓冬半阖着眼睛,抿起唇角,笑了笑,做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似乎变容易。   厉珩亡羊补牢,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还是煮了一壶红枣姜茶,又带着季斓冬去浴室,用热水弄得到处都是白花花的蒸汽,再把人轻轻抱进放了驱寒效果草药的浴缸。   季斓冬仰在浴缸边沿,被厉组长用勺子喂姜茶,因为不配合吞咽,浅褐色的红糖水又淌落。   厉珩问:“不喜欢喝?”   季斓冬闭眼睛。   厉珩想了一会儿办法,甚至拿来手机搜了搜,最后在离奇的地方找到答案,含了一口姜茶去亲季斓冬。   这对厉珩而言新奇,对季斓冬其实也同样,原来这种事也有耐心到极点的温存,厉珩捧着他的脊背,半跪在浴缸旁,很笨拙地哄着热水里的人,耐心陪他咽掉那一点毫无意义的辛辣甜饮品。   “厉组长。”季斓冬这么叫,然后记性很好地改口,“厉珩。”   厉珩放下剩的半碗姜茶,用手舀热水淋在苍白如纸的身体上,季斓冬已经瘦得惊心,骨头硌手。   厉珩应了一声,轻轻摸他的眼睛。   季斓冬问:“你是幻觉吗?”   “不是。”厉珩合理分析,低头陪他讨论,“幻觉应该更完美一点吧,季斓冬,我们能不能养一条不掉毛的狗。”   ……厉组长是真洁癖。   季斓冬笑了下,很轻很放松,不再追问,闭上眼睛。   厉珩握着毛巾帮他小心擦洗,一条又一条疤痕刺眼横亘,厉珩没办法不低头去吻它们,哪怕他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什么想这么做。   季斓冬在热水里睡着,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耗尽最后一点燃料的停转。   厉珩把他小心地从水里抱起。   “季斓冬。”厉珩低声问,“我明早去遛狗,你想不想吃包子,我知道有家排骨包子很香,我们点一桌,要一碟咸菜,蘸一碟醋,和刚出锅的小米粥一起吃,吃完散步回家。”   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流水账闲话,对故事发展毫无用处,自然不配进剧本,不配当台词,不配被季影帝念出来。   所以也从不配进季影帝的耳朵。   厉珩用浴巾把人裹好,仔细擦干水,用电吹风吹干头发,他俯身想要抱起靠在自己身上昏睡的季斓冬,忽然怔了怔。   厉珩握住垂落的手,护着软沉的头颈,把动作放到最轻,蹲下来。   他轻轻亲掉这具沉睡身体睫毛里的水汽。   把暖和了一点的季斓冬抱去卧室,盖好被子、整理好枕头,回到客厅的厉组长,坐在沙发上,看着卷宗和配枪。   沉默的眼睛变冷。   ……   第二天早上,季斓冬并没吃到包子。   这事不怪厉组长,季斓冬睡得太沉,中午被摸着头发小心地轻声叫醒,也只是微微睁了睁眼,就又安静地睡着。   厉珩坐在床边,卷宗摊在膝盖上。   一系列搜查令就在昏暗温暖的卧室里被发下去,平地搅起轩然波澜。   许多本来叫人困惑的事,也就都有了答案。   比如厉行云,的确是被一群别有用心的人围着,处理了所有他听到看到的信息——确保它们是真的,只是不完整。   厉行云看到季斓冬仗势威胁人。   看到季斓冬暴揍季然,季然被打得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差点死了。   看到季斓冬无视继父病发的证据照片,透过窗帘缝隙的偷拍:瘦削的青年坐在窗台上,咬着支烟,轻轻抚摸一只跑错窗户的野猫,满是污渍的地板上,是绝望着扭曲痉挛的丑陋人影。   看到季斓冬漠然,靠着车门打电话,单手按着左胸溢血的伤,把持刀袭击自己的生母送进精神病院。   厉行云只看得到这些。   于是确信,于是热血上涌半句不问,把最亲近的人判成丧心病狂的无耻凶手,攥着衣领把季斓冬搡到墙上:“你为什么是这种人!?”   季斓冬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哪种人。   季斓冬没长在正常的家庭,没接受过正常的教育。十五岁以前,除了被带出去不停接戏演戏捞钱,他一直被反锁在家里的阁楼上,那是个很狭窄的阁楼,唯一的朋友是地板缝里的蘑菇。   对“人类生活”的了解,全是凭借影帝级别技巧的天才模仿,参考数据全是剧本。   只能说是碰巧。   碰巧,他接的是些“做好人”的剧本。   碰巧,剧组的人对缄默安静的少年不错,寡言的老龙套带着小孙子,也掰给他小半块芝麻糖。   季斓冬只是一不小心长成了个被恨透的好人。   这好像犯了天条。   追查出的真相越来越多,阻力迅速强横,暗流也越来越汹涌。厉珩被紧急召回厉家,态度严厉意思明显,他不该涉足这么深,这很影响接下来的议员选举。   厉珩倒是留意到了一片狼藉的门锁,厉行云跑了,砸烂了锁,留下一片血迹。   厉珩问:“厉行云去哪了?”   “这不是你要管的!”厉家长辈一滞,怒气上涌,“一个两个,一次两次!这个姓季的王八蛋到底有什么名堂——”   厉珩于是想明白:“原来是你们。”   怪不得当初,厉行云被厉家关起来,季斓冬来接人的时候,作为交换条件,还要被迫一遍一遍观看生父死亡时的录像。   原来厉家早清楚背地里的事,也早知道厉珩会被人用这个草率结案的履历攻击。   利用厉行云,再三设法击溃季斓冬的心理防线,是想毁了季斓冬,是为了给他在政坛上扫清障碍。   所以,答案也已经很明显,本来就不是季斓冬想通过厉行云接近厉家。   是厉家引导厉行云接近季斓冬。   厉珩起身向外走,背后的老头重重砸着拐杖怒吼:“厉珩!你还要不要前程?!回来!”   厉珩给调查组打电话:“一起查。”   厉家卷得这么深,不可能毫无牵扯。还得尽快找到厉行云,一个受了刺激的疯子不一定跑到哪、不一定干什么,厉珩暂时没心情处理更多的公众事件。   ——半个小时后,厉珩就收回这种无聊的祈愿。   还不如处理公众事件。   厉行云被拧着肩膀按在地上,从防盗门前拖走,效率很高地反绑手臂,塞进沉重防火门隔开的室外阳台。   负责守家的探员又不是吃素的,何况厉珩还找人换了锁:“你来干什么?”   厉行云看起来是真狼狈透了,短短几天就形销骨立,脸白得像鬼,眼睛却充血发红,嗓子哑得像吞了火炭:“……我哥怎么样了?”   厉珩低头看着他,神色困惑。   厉行云大口喘着气,他不知道有多少天没睡,几乎被这种漠然烧断最后的理智,却还是死死咬着牙吞回暴怒。   他不敢在有季斓冬的地方撒泼了:“我知道他肯定恨我,这辈子不想再见我,我不打扰他,厉珩,你告诉我他怎么样了……我害怕。”   厉行云垂着头,无边的恐惧吞没了他,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被厉家关着的这段时间,崩溃、痛苦、歇斯底里,绝望得连动弹也吃力以后,他开始想起过去的事。   他和季斓冬在一起的五年。   季斓冬饶有兴致地模仿和扮演一个正常人。   这种感觉其实时常涌现——很多时候,那些微妙的、不足半秒的时间差,是季斓冬在判断这时候该有的反应。   绝大多数时候,季影帝的演技精湛到几乎看不出端倪,该笑的时候笑、该享受的时候享受、该目中无人的时候目中无人,但绝不意味着没有意外。   有些很荒唐到狗仔爆了也没人信的八卦。   没人信,就连当初的厉行云也没信。   那时候季斓冬在拍戏,导演相当有实力,剧组也实在一流,特意留在杀青当天拍的苦尽甘来阖家欢大结局,光影完美、剧本完美、节奏完美,感染力强到围观的工作人员都沉浸代入。   季斓冬当然也发挥得完美到无可置疑——唯一的问题,是喜气洋洋的杀青宴上,季影帝不见了。   去探班的厉行云也傻了,急得不行,找了季斓冬一整宿。   结果季斓冬只是自己打车回了家。   厉行云骑着摩托全城狂飙了大半宿,一推门气乐了,季斓冬好好坐在沙发上,灯都没开,连点动静也没有。   “干嘛啊。”厉行云扔了头盔过去,“大伙都挺高兴的,哥你整这一出吓唬人,是谁惹你了?那也吃完饭再说啊。”   他去拉季斓冬,没拉动,季斓冬像是被月光钉在了那个沙发上。   像是生了锈,像是一直没出过错的程序出了故障。   季斓冬僵硬地倒在地板上。   厉行云也坐在地上,他吓呆了,忘了动。   “我不想去。”不知过了多久,季斓冬慢慢撑着手臂,翻身坐起,靠着沙发。   “太好了,会出问题。”   “我会想一直留在里面。”   “行云,我找不到理由不这么做。”   这些话断续、没有语气、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正常”季斓冬。   可那是真正的季斓冬,他获得了一段相当不错的记忆,完美到无懈可击,他无法控制自己想留在这段记忆里的本能——用药、用刀、用任何能让他不必再醒来的东西。   这不太对,季斓冬根据理智判断,这会造成不良影响和引导,他需要看医生,需要做心理咨询。   季斓冬问:“我不太舒服,可以生病吗?”   厉行云吓傻了,瞪圆了眼睛愣愣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季斓冬就懂了。   不行。   “抱歉。”季斓冬说,“扶我一下吧。” 第18章 冬日限定   卧室里依然安静。   安静,温暖,光线很暗淡。   系统急着和季斓冬说话,它也听见了厉行云的记忆,气得不行:「季斓冬,他说的不对,我教你,你不光可以生病,你还可以生气。」   「季斓冬。」   系统说:「你可以生一个很大的气。」   系统看见了后续,看见厉行云就这么松了口气,把季斓冬拖去杀青宴,拖回那一片吵到头痛的纷乱嘈杂里。   厉行云替季斓冬道歉的毛病,从这时起其实就有了端倪。   季斓冬为自己添的麻烦罚酒。   说笑、客套、应酬,熙熙攘攘的人影,一杯接一杯的酒灌下去。   季斓冬仿佛恢复了正常。   「去他的正常。」系统火冒三丈,「什么是正常,你可以一个人待着,不好受就不跟人说话,季斓冬,我那时候就应该来,我替你打爆他的头。」   这听起来就多少有些暴力了,不过这也不能怪系统。   这些天,系统气到忍不住,大半夜沿着网线替季斓冬报仇,抓着极端粉吵架,数据库里混进不少网络用语。   季斓冬被吵醒,慢慢睁开眼睛,发现钻进被窝的蘑菇。   ……系统忽然消了音。   它不想吵架了,也暂时不想爆谁的头:「季斓冬。」   系统挪得近了一点,看到很温和的笑影。   系统喜欢看季斓冬笑,这双眼睛连数据也会觉得暖和。   季斓冬一只手上扎着吊瓶,正在输液。   输的是葡萄糖,季斓冬昏睡了三十个小时,什么都没吃,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容易低血糖,厉珩请了好几个家庭医生。   厉珩每三个小时就会赶回来一趟,这给调查工作带来一定影响,但厉家自爆弥补了这一点。   系统想和季斓冬说很多话,说季然是真遭殃了,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全见了光,说厉家蠢到自作自受,连家主也接了调查局的电话,被迫配合调查。   系统什么都想说,可看见这双眼睛,就什么都说不出了:「季斓冬。」   系统问:「你感觉怎么样……你还好吗?」   “很好。”季斓冬的手被系统抱住,就挪动手指,摸了摸变成果冻手感的蘑菇,“我们拿了六十分。”   系统僵住。   系统笨拙地藏起救赎值面板,这东西出问题了,季斓冬拿到了六十分,理论上任务完成了。   但系统感觉一点都不好。   系统也不想走,它贴着季斓冬的手,觉得不够,钻进季斓冬的袖子,不肯和这个人击掌庆贺:「没有,没有,五十九点九。」   季斓冬轻轻笑了下。   「季斓冬,还差零点一分。」系统尝试绑架他的袖子,「我陪你吃药,你再努力一下,试一试,还有好多新花样你没试过。厉珩说了很多,你没听到吧?他说有包子。」   系统竭尽全力:「排骨大包子,小菜,醋,小米粥,啊,好香。」   它看见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有真实的笑影,只是很遥远,遥远到像隔岸的火,隔着冰水,浸在柔和的雾里。   季斓冬可能听懂了它的话,可能没听懂,但系统已经顾不上弄清这个,有些别的事更紧要:“季斓冬,你是不是不舒服?”   被枕头、被褥和温暖昏暗包裹的人茫然,季斓冬从没这么放松,微睁着眼睛,慢慢找到一点力气,用来摇头。   系统不信。   数据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季斓冬的脸色比霜还白,体温和心跳异常,呼吸微弱,不停出冷汗,肋骨间的凹陷无规律地打颤,这具身体明明在被痛苦折磨……季斓冬的神情却像是舒服。   “我感觉很好。”季斓冬笑了笑,他尽力打起精神,“六十分,你要回家了。”   季斓冬哄它:“哪有蘑菇不回家。”   系统才不回什么破家:「季斓冬,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它也不要季斓冬回答,季斓冬当然把他们当朋友,系统不需要一句没意义的空话来作证,掉头就去找小狗布丁:「让厉珩回家,季斓冬,你很不舒服,厉珩会带你去医院……」   季斓冬看起来不算支持这个分工,但门口已经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厉珩在这时候赶回,厉行云被探员带去和厉家那一坨一并审查,他不值得浪费时间,厉珩打开卧室门,快步走到床边。   季斓冬为仪器的刺耳异响道歉,并解释:“我很好。”   季斓冬没有觉得不舒服。   厉珩俯身,手指穿过汗湿的鬓发,轻轻抚摸着这张脸:“我知道。”   他的力道冷静镇定,小心抱起陷在被褥和冷汗里的人,季斓冬在发热,因为基础体温太低,摸着并不烫手,只在喉咙里仿佛含着一团微弱的热气。   厉组长老调重弹,十分啰嗦:“开窗户玩雪是高危行为。”   证人闭上眼睛装没有听到。   厉珩没耽误一秒钟,用羽绒服和风衣裹严季斓冬,快步向外走,一边用手机联系医院,他整理了季斓冬的病历,厚厚一摞,就放在出门顺手能拿到的书架上。   “厉组长。”季斓冬靠在他颈窝,微垂着头,被裹得几乎不能动,“我很好。”   厉珩抱着他单手按电梯,几次没能按亮负三层的停车场,力道更重,指腹被抵得泛白。   厉珩:“嗯。”   厉珩低头,神情还很轻松柔和,拨松季斓冬的额发:“看得出来。”   季影帝难得还有被夸赞演技的机会,被摸着颈动脉,眼睛里微微笑了下,睫毛像是变沉了不少,压着眼皮坠下去,又被摸着头发小心地叫醒。   迷茫的湿冷浓雾里,恍惚透进厉珩沉默的视线。   “是我考虑不周。”厉珩说,“保温措施不够,要是再加个防寒面罩,就算开窗,也不会着凉了。”   “先不睡。”厉珩握着他的手,“路上全是雪,这么无聊,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季斓冬的脾气其实是真的很好。   厉珩抱着季斓冬跳上车,拢着季斓冬靠在副驾,绑好安全带,发现季斓冬自己坐不稳,又把后排的靠枕全抱过来。   季斓冬垂着头,静静看着他,不睡,尽力配合抬胳膊,眼睛弯成的弧度很轻。   厉珩把车开出地下车库,踩下油门,尽力让车在保持车速的前提下平稳。   季斓冬说:“厉组长。”   窗外只有雪,几乎没有什么车和行人,的确很单调和无聊。   季影帝慢慢讲起自己曾经演过的一部戏。   一部大概和救赎有关的意识流电影。   雪夜的猎人小屋,浓雾困住的旅客,壁炉、火焰、水汽迷蒙的窗户,热腾腾翻滚香气扑鼻的罗宋汤。   冬日限定的吻。   厉珩认真听这个故事:“冬日很好,为什么要限定,春天不能亲吗?”   应付过一万个刁钻提问的季影帝:“……”   季斓冬咳嗽着轻声笑起来。   他慢慢揉额头,发烧让他的气色仿佛好了些,眼睛里有高热的水汽,看起来明亮,又有当年迷得人转不开眼的风致。   “因为春天。”季斓冬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要说什么,“雪就停了。”   有些事是需要氛围烘托的。   雪停了,人变得自由,旅客会发现猎人根本没有想象里那么悲壮和英勇——被猛兽袭击的一身伤痕是因为枪法实在差劲,热汤之所以显得美味,也只是因为寒冷、物资匮乏和饥肠辘辘。   那个丛林深处的小屋里困住的,其实只是个再平庸无聊不过的普通人。   “然后呢。”厉珩等了半天,“旅客就走了?”   前方的车流慢慢密集,不是好事,暴雪造成了交通中断,还在紧急清雪。   在数不清的剎停红灯尽头,他们也被迫慢慢停下。   季斓冬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有些遗憾,厉珩一口一个玩雪,让他发觉自己好像的确没怎么玩过:“是啊。”   他的第三个影帝就是这部片子拿的。   厉珩过去不看电影,但不难推理,季斓冬一定演得不错,魅力十足,决定一有时间就立刻去看。   除此之外,厉组长的其他意见:“编剧应该被抓起来。”   季影帝:“……”   厉珩是认真的,他无法理解这种逻辑:“旅客想要什么,刽子手、职业屠夫、罗宋汤顶级大厨?”   季斓冬靠在车窗上,他被一只在雪地里洗澡的麻雀吸引,看了一会儿,听见声音就转回头:“神枪手?”   神枪手听起来还是要酷一点的吧。   厉珩觉得没什么区别,他盯着前方还在清理的雪障,探员们的加入已经尽可能提升了效率,但还要一段时间。   暴雪埋住了整座城市。   厉珩:“那说明这个编剧缺乏生活体验,也没问过什么人。”   这判断难免武断,又有外行指导内行之嫌。   但季斓冬的脾气其实真的很好,哪怕遇到厉组长这种班门弄斧的外行,也依旧配合着听得认真:“是吗?”   “是。”厉珩拉了行动灯,把车扎到最靠近拦路雪线的位置,“如果我被困在雪里,他来问我,我就告诉他,我不要什么见鬼的刽子手、屠夫和大厨。”   也不要神枪手。   厉珩自己的枪法就不错。   季斓冬没和圈外人这么聊过天,很新鲜:“那要什么?”   厉珩说:“季斓冬。”   季斓冬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才听懂这似乎是一个问题的答案,他被厉珩捧住头颈,有些很温和的困惑从眼底透出。   厉珩侧身,伸出手,小心拢住季斓冬的后颈。   季斓冬在大量出冷汗,皮肤苍白冰冷得叫人不安,厉珩担心会发生电解质紊乱,他尝试喂给季斓冬一点红枣姜茶。   “我的枪法不错。”厉珩低声说,他想尽办法维持季斓冬的意识,压制住余光里不得不等待雪障被清开的焦灼,“季斓冬,你想不想玩打靶?有个靶场,我有职务之便,可以免费。”   事情有些糟糕,前面的暴雪把道路埋得彻底。   季斓冬微睁着眼睛,很配合地含着姜茶,不知道咽,望着他的目光安静茫然。   厉珩碰了碰他的唇角,分开微抿着的唇,轻轻磨蹭,加上一点柔和的力道,季斓冬无意识地轻声闷哼。   小心到极点的吻稍微牵连起一些记忆。   季斓冬轻声问:“为什么啊。”   大概不是问为什么滥用职权让靶场免费。   厉珩拢着他的后脑,他宁可回答为什么滥用职权,毕竟“为什么要季斓冬”这种问题实在给不出什么回答——就像问一个人为什么要喘气、为什么要吃饭。   厉珩要喘气、要吃饭。   所以他不要什么见鬼的刽子手、屠夫、大厨、神枪手。   他要季斓冬。   “季斓冬。”厉珩看着这双眼睛,“你不认为事情会变好,是不是?我说的话,也并不能让你相信。”   “这不是什么灾难性思维,是你的现实。所有事都会变坏,路走到最后就会坍塌。”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你很熟悉了。”   “所以,留在最好的记忆里,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决定留在雪停前。”   厉珩把话说得很慢,很清楚,每个字都让季斓冬听清:“你深思熟虑过了。”   “季斓冬,我必须说,你最后会这么选,是因为你的确已经尽了全力,战斗到最后一刻,找了你能找到最有用的办法。”   厉组长大概努力过头了。   但夸得还不错,季斓冬笑了笑。   这种笑很容易扎透人的眼睛。   意识涣散到极点,季斓冬不喜欢说话,他枕在厉珩的掌心,微微弯着眼睛,高烧的水汽让这双眼睛显得清亮动人。   厉珩克制着猝然闭紧眼睛的冲动。   “就剩一个小问题。”   厉珩俯身,贴着他的额头:“季斓冬,你把我忘了。”   被他捧起的人似乎在这句话里微怔。   笑意还没消失,季斓冬看着他,眼睛被轻轻抚摸,睫毛受到刺激,不自觉地一颤。   厉珩说:“你还没问我有没有办法。”   他说:“季斓冬,你还什么都没问过我。”   厉珩保护安静过头的人,动作小心,他尽己所能,给季斓冬吸氧、补充糖粉和盐,设法给高热的身体降温。   他死死攥着手机,发动所有途径,一遍一遍搜索在这种交通条件下,最近的、能提供足够医疗措施的医院。   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用力一扯。   厉珩低头。   可能是季斓冬的朋友。   他发现季斓冬想要抬起手,但体力限制了这一点,这只手只是微弱地动了动。   厉珩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季斓冬轻轻抚摸他的鬓角,像只好奇的、温柔的鹿。   正在被冰水淹没的鹿。   正在死亡的鹿。   高烧引发身体机能的剧烈紊乱,长期过量服药,季斓冬的大脑已经失去调控机能,身体正以难以遏制的速度全面衰竭。   季斓冬本人看起来完全没有意愿要阻止这个进程。   ……看起来。   “厉珩。”季斓冬慢慢开口,他已经很难把每个字说清,喉咙里那团热气在烧毁这具身体里的一切,他一直在等待这个结果,但也的确还有个差点忘了的问题。   季斓冬吃力地做了个口型。   厉珩很快读出来,发着抖的手臂把人抱紧:“包子。”   对。   季斓冬是想问这个,他一直想问厉珩那个包子。   排骨馅的包子。   排骨怎么能做馅啊。   骨头要拆出来吗?   季斓冬想不通。   季斓冬悄悄问:“好吃吗?” 第19章 不准动他   厉珩没来得及回答。   没来得及,季斓冬枕着他的手,很放松,看起来很舒服。   眼睛里的光却茫然地涣散开。   厉珩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季斓冬?”   “你该尝尝。”   厉珩说:“尝尝,包子好吃。”   他碰季斓冬的脸,指腹发着抖捻睫毛,季斓冬没有反应,瞳孔呈现出某种平淡过头的匀质漆黑,被厉珩抱起,瘦削的腰背就后折。   厉珩护着他的后脑,跳下车,扔下自己的工作证,跳上一辆摩托。   这世上不是厉行云一个人会骑摩托,路旁交通执法的摩托就放在那。看清了工作证的探员立刻清场开路,调配引导,切换整条路上的红绿灯。   发动机轰鸣着怒吼。   厉珩把油门拧到极点,他尝试和季斓冬继续讨论旅客、猎人和雪,讨论季斓冬已经尽力的选择,讨论包子。   讨论十二年前,他猜这世上一定有平行世界,说不定他们才是平行世界,他们才是故事。   说不定真实的世界里,他穿过月光去抱住季斓冬。   说不定他做了季斓冬的共犯。   “我们看起来很熟。”厉珩尝试模仿季斓冬的推理,“是不是?或许有个真实世界,我们一不小心一起生活十二年。”   或许真实的世界里,季斓冬做什么都有他陪着,好事有,坏事也有,季斓冬的心理问题由来已久,就算是被他从那个阁楼带走,也要慢慢治。   那就慢慢治。   厉珩当然会陪着季斓冬。   他们会有十二年,大把的时间,一点点填补那个过于巨大的死寂空洞。   他会带少年季斓冬去看医生,去做心理咨询,做多久都有时间,做多少次都有时间。   季斓冬不喜欢人,他们就去山谷和森林远足,说不定会在月亮下面找到水潭,在水潭边上遇到一只鹿。   厉珩会记得在整死季然的时候把事做得足够干净。   他会陪还是少年的的季斓冬养蘑菇,养一条叫布丁的狗,在遛狗的路上去吃排骨包子……不行,这太单调了。他去学怎么炖一锅热乎乎的好汤,怎么做让人牙疼的甜食,怎么烧壁炉,他明天就去学。   季斓冬可以负责在窗户的水汽上无聊地画画。   季斓冬身体好了,就能去玩雪。   厉珩把嗓子说到嘶哑充血,他必须保持足够的音量,发动机嘶吼得太震耳朵了,雪花在轮胎两侧飞溅。   冷得钻心。   季斓冬在他胸口。   垂着头,很安静不抗拒,额头静静靠着他的颈窝。   那一小块皮肤慢慢变得冰冷。   轮胎轧上反光的冰面,方向瞬间失控,厉珩松开摩托的手把,抱着季斓冬就地测滚,顾不上摔滑出去的摩托。   后背重重撞上树干。   厉珩收紧手臂,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气。   他察觉到自己在剧烈发抖,不是因为疼痛,是季斓冬,他把季斓冬放在雪地上,检查颈动脉,呼吸,然后快速拉开季斓冬的羽绒服。   他贴下去听了几秒,抵住胸廓开始按压。   季斓冬静静躺在白色的雪地上。   雪花落进微睁着的眼睛里,融化,变成一点淌出来的水汽。   ……   ……   厉珩看着这双眼睛。   他在某一瞬有些恍惚,思考究竟怎么做才对,他迟疑着停下手,冻得失去知觉的指尖去抚摸忘记闭上的眼睛。   季斓冬似乎结束了他的煎熬。   似乎结束了,季斓冬不再疼,不再需要没完没了吃苦到离谱的药,不再需要分辨幻觉和现实。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他把沾了雪的季斓冬捧起来,屏着呼吸抱在怀里,还有新的雪花落下来,掉在季斓冬的睫毛上。   厉珩低头,用嘴唇慢慢融化掉它们,季斓冬的睫毛很长很密。   他开始思考季斓冬的墓志铭。   之所以轮得到他考虑,是因为这地方多半要被他私吞。厉珩确信自己后半辈子大概也只能孤独地跟一条恨死他的叫布丁的狗过,活到很老,然后终于死掉,带着面粉、排骨和擀面杖,抓紧时间去蹭一座年轻的坟。   腰侧的通讯器骤然发出杂音。   厉珩猝然回神。   通讯器材上有时间,他以为这段走神的工夫很久,但现实居然只过了几秒钟。   联络的是他手下的探员,他们的运气不错,虽然离最近的医院仍旧有段距离,但半公里外,有辆同样因为暴雪抛锚被暂时留在那的空急救车。   车上的人已经转移,器材还在,有药品,有AED设备。   厉珩低头看仿佛舒服的季斓冬。   他握住季斓冬的手,苦笑了下,低头吻住失去全部血色的嘴唇,托着软坠的头颈,小心翼翼把气流送进去。   几秒的间断可以被弥补。   厉珩压上冷寂的胸口,季斓冬已经瘦得不剩一丝赘余,肋骨硌在掌心,摊开的臂膀静静拥着风雪。   厉珩不知疲倦地按压那颗心脏,配合着送进空气。他意识到整件事存在一个无法忽略的悖论——只有活着季斓冬本人才能回答,在那一刻是否同意了死亡的邀请,而季斓冬并没留下态度明确的信息。   “包子好吃吗”实在不能算是有效信息。   所以厉珩选择莽撞和自私,他未经允许擅自假定,季斓冬有点想吃排骨包子。   所以季斓冬要先活过来。   活过来。   过一点真正舒服的日子。   享受一些从没有过的时光。   然后好好地,从容地,很不着急地慢慢决定,要不要渡过那条漆黑的冰河。   ……   压着胸腔送进最后一口空气,厉珩抱起季斓冬,跑过半公里的雪路,很不好走,摔了几个跟头,夜幕已经降临。   厉珩抱着季斓冬跳上空急救车。   他把季斓冬轻轻放在急救担架上。   为了使用除颤仪,只好暂时松开那只还没捂暖和的手。   季斓冬的胸腔在电击下颤动,尖锐针头刺破皮肤,肾上腺素被注入身体,持续的心脏按压牵扯垂落的瘦削腕骨。   厉珩像台精准的、不具感情的机器,分毫不差地按照远程指导施救,心电图有了微弱的波动,厉珩抚摸季斓冬的头发,注视着氧气面罩下无知无觉的面孔。   天色变得更暗了。   风卷着雪呼啸,厉珩关上急救车的车厢门,坐下来。   通讯器里的消息实在不算好。   今晚救援无法赶到,暴雪还在下,道路无法疏通,极端恶劣的天气状况连急救直升机也无法起飞,夜里气温可能跌破零下三十度。   厉珩应该把证人留在这里,尽量保持维生系统运转,自行设法撤离。   ——这是比较冠冕堂皇的说法。   事实上,急救车的电量已经不足,油箱也空了,维持呼吸机、制氧机供电和供暖系统只能选一个。   厉珩必须尽快离开,否则。   厉珩还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我们两个会一起在今晚冻死?”   探员很慌张:“不不,组长,只要尽快撤离……”   厉珩的确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太冲动了吧。   他又不是毛头小子。   殉情的情感有点太过浓烈了,他还做不出这么不计代价的事,再说他都答应养狗了……   “我家——”厉珩改口,“证人,季斓冬家,有条狗。”   他说:“你们照顾一下。”   通讯器另一头陷入不安的沉寂。   厉珩找了个理由,给他们拿来交差:“我腿断了。”   当然是胡扯,腿断了怎么抱着一个人雪地狂奔半公里,厉珩及时切断了通讯,避免这些人来要更多更麻烦的解释,他扔了通讯器,撑着胳膊看季斓冬。   他低头扯动嘴角。   “见鬼。”   厉珩低声说,他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折腾了一阵,总算让自己也能躺下,把季斓冬好好地抱在怀里。   ……这次倒过来,明明感觉上短暂到仿佛他只好好抱了季斓冬一秒钟,车外的夜色却已经漆黑,狂风暴雪肆虐。   但季斓冬看起来舒服。   这不错。   厉珩抬手,抚摸安然沉睡的眉睫,车门被风撞响,他尝试引诱季斓冬打赌,赌来敲门的外卖送的是死亡请柬还是包子。   厉珩打赌是包子。   寒冷不是种一直清晰的感知,习惯了寒冷的人,会忘记自己身处风雪。   厉珩发誓他下辈子帮季斓冬记住。   “季斓冬。”厉珩忽然头痛,“狗怎么办。”   “布丁会不会啃沙发。”   “他们会不会好好遛布丁。”   这些问题不该拿来烦季斓冬,毕竟放出豪言养狗的是厉组长,给狗起名字的也是。   但过日子吗,就是没话找话。   还有季斓冬那个看不见的朋友,按理厉珩是该代为照顾的,厉珩很乐意帮忙,主要问题出在他看不见这位朋友。   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睡着,再一起醒过来,就都能见到。   厉珩亲了亲季斓冬的眼睛。   夜色把寒气送进车厢。   维生系统耗尽最后一点电量,示警的红灯挣扎着亮了下,倏然熄灭。   季斓冬被抱得很紧。   他像块冰,胸口被徒劳地按压,肋骨就像是在掌心碎裂……这具身体终于痛苦地微弱一颤。   厉珩不敢再用半点力。   厉珩低头,愣愣看着,眼眶终于转红,他抹掉季斓冬脸上多出的水。   “季斓冬。”   厉珩低声开口,他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几乎攥不住伤痕累累的瘦削手腕,指腹摸不到搏动,一切强装的镇定仿佛猝然崩塌:“季斓……”   他失去声音,张口,反复尝试,只有焚烧的剧痛。   厉珩低着头看季斓冬。   季斓冬这些年是怎么疼的?   不知道,季斓冬就要死了。   一切都搞砸了,明明再糟糕不过,季斓冬的身体机能全坏了,摔了车,被迫躺在该死的冰天雪地里,胸口塌陷,额角还有一小块擦伤。   可季斓冬依旧像是舒服。   额头安抚似的贴着厉珩发颤的颈窝,睫毛覆落,结了一层白色的薄霜。   心跳监测逐渐变成无序的乱波。   为什么会有霜?   厉珩茫然地吻这些睫毛,心想车里固然冷,却又没有雪,雪花掉不进季斓冬的眼睛里。   厉珩反复回想,他只是说他做饭的时候,季斓冬可以在窗户上随便乱画。   他只是吓唬季斓冬,说要往季斓冬衣领里塞个雪球。   他还说什么了。   在他自顾自啰嗦个不停的时候,在他完全没发现的时候,季斓冬的眼睛里流出了什么,被冻成霜。   厉珩捧着怀里的人,他想问问季斓冬,他慢慢抚摸着薄薄的眼皮,哄它们张开,怔忪地望着涣散的空洞瞳孔。   …………   ……接着。   仪器挣扎着一亮,又一亮,冒出电火花。   早已耗尽电量的AED急救设备又亮起来。   供暖艰难运转。   「不不……不行,出错了,出故障了。」   系统死死拽着车门,磕磕绊绊上报,不准这个故事被验收:「我坏掉了,我是个坏蘑、坏系统,你们不准动他。」   「不准动厉珩,不准动布丁。」   「救赎值是假的,假的,骗人的。」   「他不能走,他还没过过好日子,一天都没过。他很疼,一点也没好,他装成这样,全是为了叫朋友不难过。」   「他是最好的骗子,最心软的混蛋。」   系统拆碎自己的数据,全扔在地上,证明自己是个坏透了完全不准确的垃圾系统:「他不舒服。」   「你们……不准动他。」   「不准……」   「季斓冬……没被救赎。」 第20章 救我一下   季斓冬做一场梦。   梦不错, 相当刺激,在暴雪里飙车、起飞、摔得昏头转向。   雪是甜的。   他看见一只被无辜吓飞的鸟,砂棕色, 白眉,飞行姿态很轻盈漂亮。   可能是某种云雀。   也可能是幻觉, 有时会有这一类幻觉:坐在窗口,一只云雀忽然破开胸膛, 鲜血淋漓地钻出,逃离依然晚了一步,在坠落的狼藉羽毛里死于冷枪射出的子弹。   季斓冬刚才尝到了一点雪。   好吃, 他还想尝, 但这要看运气。   吃雪花吃到饱的概率不会高于喝西北风。   按胸口是真的疼, 季斓冬忘了告诉厉珩这件事。他以第三视角完全不相干地旁观这场慌乱的抢救,看着自己躺在雪地上,狼狈难看,摊开的手臂跟着按压颤动, 一截手腕从袖口露出来。   季斓冬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   他并没发现自己原来留下了这么多疤。   活过二十七年,季斓冬其实没想过伤害什么人。   包括自己。   十五岁的季斓冬干得不错,二十二岁的也值得抱着好好拍两把肩膀,虽然难免有些遗憾,但毕竟已经尽了力。至于后面几年, 虽然乱七八糟, 仔细想想也都还算说得过去。   ……这样看来。   这样看来, 搞砸了的, 是二十七岁的季斓冬。   二十七岁的季斓冬向这个躺在雪地上将死的人道歉:“对不起。”   痛苦像是种有庞大根系的植物, 起初没有知觉,发现的时候, 就已经把根扎得很深了,割开手腕并不能真正拔除它,扯断的根系反而牵连血肉。   “厉珩。”   季斓冬把手盖在那两只交迭的、青筋暴起的、拼命按压自己胸口的手上,他认为已经差不多了:“没必要。”   他给厉珩分享,他无数次尝试驳倒、推翻、挣脱逃离,最后终于接受的答案:“没必要。”   他设法在自己见过的剧本里找到一些宽慰人的台词,但话一出口,居然变成飘落的灰烬。   痛苦燃烧殆尽的灰白余烬。   狡猾地伪装成雪花。   厉珩发着抖亲吻被雪覆盖的眼睛。   厉珩把他的痛苦吞进去,季斓冬亲眼看着它们在另一具身体里毫无阻碍地狂妄扎根。这不太妙,季斓冬好心地拽住厉珩的袖子,劝他不要乱捡地上的东西吃。   但厉组长听不见。   季斓冬只好看两只松鼠蹿过树梢,由松子联想到松塔,由松塔联想到排骨,不太对劲,重来,由松鼠联想到排骨。   ……不对。   季影帝有点苦恼。   他看着自己的胸口,这里面窜飞出自由的云雀,成群,振翅冲天,扑棱棱落下温暖柔软的羽毛,留下一个空的冰壳。   季斓冬听见椒 膛 鏄 怼 睹 跏 郑 嚟自己说:“厉珩。”   这个冰壳被厉珩抱着跌撞狂奔,被电击,被隔着肋骨按摩心脏,被灌进氧气,被用足以碾碎的力道抢救,又被用生怕碾碎的恐惧和歉疚小心,反复不停地抚摸头发、颈侧的皮肤和眼睛。   “季斓冬。”厉珩不停地调整力道,小心问他,“疼吗?”   厉珩的声音发抖:“……疼吗?”   厉珩轻轻摸他的眼睛,呼吸急促剧烈打颤,灼烫的气流吹过他的脸。   厉珩捧起他的脸,手臂小心垫在他颈后,绝望地往冰冷的喉咙里徒劳送进一些带有血腥味的空气。   在这样什么都不能做的夜晚,季斓冬看着逐渐急救车慢慢被雪埋住的窗户,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   直升机的轰鸣声打破寂静。   大功率探照灯,把雪地照得白亮晃眼。   倒霉透顶以后难免一不小心有些好运气,世界上偶尔会有这些极小概率的奇迹,不然那些“这也能活”的新闻从哪来。   雪在后半夜停了。   恰好风也停了、能见度转好。   恰好有救援队成功把一架救援直升机弄起飞。   厉珩的身份不太适合死,尤其不适合和被保护的证人一起在雪地里冻死,于是营救的优先级别被调整得很靠前。   附近不有可能有适合降落的平台,直升机悬停在半空,软梯垂落,巨大的桨叶掀起更大的狂风。   漫天雪粉,淹没漆黑夜穹里刚露出的寒星。   系统把雪埋住的急救车拼命弄出动静,乱按喇叭、拼命闪灯,甚至炸了个轮胎。   效果不错,救援队立刻确认了位置,拖着专业设备速降,十万火急从雪里往外刨车——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他们慢上一步,一辆急救车就会火冒三丈地从雪里蹦起来。   现在不是研究急救车为什么看起来想咬人的时候。   让厉珩恢复不难,厉珩有相当不错的身体素质,虽然严重失温,但也只需要热水、电暖风和度了铝箔的救生毯。   和厉组长在一起的证人不好办。   季斓冬几乎没有生命迹象了。   瞳孔扩散,没有对光反射,没有自主呼吸,可监测的心跳只是些紊乱无序的平波。   就算救回来又怎么样呢?这是个本来就重病的人,身体机能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放在任何地方,都会被判定成没有抢救价值。   急救人员试着拨了下,季斓冬的头颈就软软坠向一侧。   救援队长迟疑着:“厉组长……”   厉珩的眼睛让他们打了个哆嗦。   没人再敢废话,只好横下心抢救,一支接一支肾上腺素压下去,除颤仪的电板调到最大值。   某个瞬间。   ……某个瞬间,冷寂的喉咙里仿佛响了一声。   厉珩扑过去。   这样毫无预兆的激烈反应吓呆了救援队,他们以为厉组长足够冷静,但厉珩似乎完全没留意到小腿被树枝断茬划开的伤痕,血早在裤腿冻凝成冰。   因为厉珩强迫所有人施救,不准救援队浪费人手来替自己缝针,所以冰又化成淋漓的血。   厉珩对张着的伤口一无所觉,他几乎是踉跄着摔到担架旁,紧紧攥住季斓冬的手,小心托着后脑,护在怀里,护在胸口。   季斓冬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着厉珩,仿佛不太能认清眼前的人,瘦削清俊的苍白面孔显得很漠然。   但被亲吻的指尖似乎认得,在剧烈颤抖的滚烫亲吻里,季斓冬的手微微动了下,手指蜷起。   季斓冬慢慢回忆了一会儿。   他问:“……厉珩?”   “是我。”厉珩拢住他的肩膀,摸他的头发,“季斓冬,我该做什么。”   季斓冬看向数据卡在急救车里暂时拔不出来的系统。   没有能拿来浪费的时间,厉珩毫不犹豫点头:“我来照顾朋友。”   厉珩彻底接纳并相信季斓冬说的一切。   季斓冬的朋友之前一定不是急救车,按照季斓冬的描述,似乎是看不见的蘑菇,很小巧、容易携带,可以揣进口袋里,会偷季斓冬的药妄图加蜂蜜,会和小狗布丁一起大嚼大咽香肠和奶油蘑菇汤。   那一点忽然多出来的电量似乎有了解释,厉珩放弃无神论,握紧季斓冬的手。   厉珩打电话让探员把急救车拖回,用最高规格妥善保管。这命令并不稀奇,调查局常有这种活儿,探员们以为这是重要物证,想也没想只管照做。   季斓冬静静听着,又失去心跳。   他被就地紧急抢救,药水扎到没处下针,因为电击强烈痛苦蹙起眉,氧气面罩随着呼吸蒙上大量水汽。   他无法凝聚起足够思考的意识。   头很痛,记忆沉进浓雾。   这让他几乎认不出厉珩,于是每次醒来,厉珩都仿佛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把薄而锋利的,冰做成的刀。   但全不避讳的亲吻,会让微蜷的手指迟疑,轻颤,指节慢慢浮出一点红晕,还有苍白的耳廓。   季斓冬到底被吸引了注意力。   季斓冬端详了一阵厉珩,慢慢在他的掌心写:我们认识?   “认识。”厉珩拢着这只手,在凛冽的夜风里牢牢护着瘦削的肩膀,“可能你不信,季斓冬,目前暂时是我在负责遛狗和急救车。”   这说法有趣,季斓冬轻轻笑了下。   发现有趣的体验,他微仰起头,睫毛倨傲地垂落,任凭厉珩亲他的眼皮。   季影帝又犯了颐指气使的毛病:多讲点。   他们周围的人在忙碌着给直升机找个能停稳的高度,忙着固定牵引绳和保护索。直升机落不下来,他们得把垂死的证人和厉组长一起吊上去,飞往最近的医院。   手电光乱晃,人声嘈杂,光影不断变幻。   于是厉珩趁乱编故事。   仗着季斓冬不记得,厉珩编造出新故事,故事里他们至少已经同居三年以上,因为布丁的大小已经相当可观。   故事里厉组长很惨:遛狗回来,高高兴兴带了加十勺糖的小米粥和大块肉的透汁排骨包子,但滑了一跤,被狂喜的布丁拖进泥坑忘情打滚。   粥洒了,包子被布丁偷吃了,厉组长号称要炖狗肉但其实不敢,只能抓狂地拖着一头泥猪去浴室洗澡。   厉组长不比三流编剧的水平强。   但什么也不记得的季影帝,看起来听得完全津津有味。   仿佛短暂忽略了威胁着这具身体的、无处不在的剧烈痛苦,忽略了严寒,忽略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季影帝询问更多细节:我呢?   “你被暂时冷酷隔离在浴室门外。”   厉珩合理分析:“不然泥猪会一边摇尾巴一边要你抱,我们家要重新请一个十人以上的专业团队清理全世界的泥巴。”   季斓冬笑着咳嗽,他的神情很轻松,枕在厉珩的肘弯,微微仰着头,看近在咫尺的面孔。   厉珩轻声问:“看得清我吗?”   季斓冬微弱摇头,还弯着眼睛。   他太虚弱了,曾经清亮的瞳孔像是蒙着层白雾。   厉珩就握住他的手,帮他摸索清楚自己的脸,从眉毛、眼睛到鼻梁和嘴巴,最后厉珩亲吻这些手指,它们微微后缩了下。   季斓冬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纠结这件事:“排骨包子。”   描述很残忍,“大块肉的透汁排骨包子”比干巴巴的四个字引人注意多了,故事里连布丁都吃到了包子。   厉珩亲了亲他的耳朵,苍白皮肤因为这个泛上一层淡红:“很香,吃过吗?”   季影帝有点要强:“吃过。”   厉组长笑了:“说谎的人要被亲。”   他陪着季斓冬,完全不管附近有没有什么别的人。他试着落下些很柔和的、雪花融化似的吻,季斓冬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少年残留的锋利冰冷仿佛也跟着消融,变成某种迷茫。   季斓冬轻声说:“厉珩。”   厉珩用落在手指上的吻做回应。   季斓冬收拢手指,他不知道为什么抗拒,不知道这种趋利避害由何而来,厉珩的亲吻让麻木的身体复苏,最先恢复的知觉是左肋下剧烈的疼痛。   没人喜欢疼。   季斓冬闭上眼睛。   疼痛蔓延到眼皮下,在足以把任何东西冻僵的极限低温里,它显得烫。   季斓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厉珩。”   季斓冬的心跳很不稳定,说话十分困难,何况隔着氧气面罩,发出的声音也模糊不清。   厉珩不想让他多浪费任何力气,把人小心托起,在胸口靠稳,握着季斓冬的手,让他在自己手上写字。   季斓冬却又不再说、不再写。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冷是不是。”厉珩让他贴着自己的脖颈,“还疼,我知道,很累对不对?季斓冬,我才这么几个小时就熬不住,好难啊,你怎么撑到现在的。”   他早就想问了,一直不敢,就像不敢提醒一个生死之间漂浮的魂灵——忍耐其实是种强大的惯性,会维持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假象。   意识到的那一刻,一切就会碎裂。   厉珩低头,抚摸茫然的眼睛。   他用最轻的力道捧着季斓冬的头和后背,让人把季斓冬和自己捆紧,他要带着季斓冬上直升机,他让所有能贴近季斓冬的地方都尽力贴近,这层皮肤真是碍事。   厉珩想。   要是他和季斓冬能共享一个心脏岂不是很省事。   要是他能直接转移走季斓冬全部的痛苦,岂不是很省事。   但这些都做不到。   所以厉珩就算是再自我、再不讲道理,也必须尊重季斓冬:“雪停了,季斓冬,我把狗洗好了,急救车也擦好了,明天包子铺还开门,我们坐直升机回家。”   “明天去遛狗。”厉珩的胸腔发抖,贴在他耳边,“好吗?”   季斓冬静静垂着头。   他被厉珩不肯松手地死死抱着,四肢都垂落,头也软坠在厉珩肩上,他们在凛冽的夜风里被绳索勒紧,刺眼的探照灯让一切洇开光晕。   季斓冬把喉咙里的腥甜一口一口咽回去,有些来不及,咳了下,呛出一片温热。   厉珩像是被烫疯了。   耳边的呼吸变成凄厉的急促喘息,厉珩大口喘气,不停把季斓冬软坠的手臂往肩上搭,可它们又滑下去……厉珩只能拼命抓住那些毫无力道的手指。   季斓冬慢慢写字。   厉珩发着抖,不敢呼吸,在第一个“说”字写完,第二个“谎”字写到一半的时候,就仓皇地攥住那只手。   季斓冬的眼睛微微笑了下。   “说谎的人要被亲”,厉珩定的规则,他只是尝试模仿。   是厉组长自己只看到第二个字,就不敢继续往下看了的。   季斓冬的手指动了动,勾住厉珩的手掌。他们被弄上直升机,这种看似炫酷的情节其实比吊威亚还不好受,直升机让混乱的气流变化得更剧烈,像是在被处以某种相当具有创意的大风筝绞刑。   不过苦尽甘来,他们被舱口的几双手捉住衣服,拖进温暖的机舱。   厉珩跪在机舱里捧着季斓冬。   季斓冬觉得心脏像是在肋骨下翻了两个跟头,又被一把攥紧,他的胸腔跟着颤了颤,因为吞咽不及时,鲜红的血像是喷洒一样飞溅得到处都是。   厉组长的账单要绕办公室一圈了。   季斓冬想起厉珩讲的那个“需要十人以上专业团队清理泥巴”的笑话。   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下。   厉珩捧着他,不停大声说着他根本听不清的话,一切都在明亮的光线里融化,像甜奶油,季斓冬想,甜奶油好吃。   季斓冬发现灯光的轮廓有点像只云雀。   血的痕迹又有点像头成功逃走的鹿。   这都是好兆头。   所以明天。   所以明天。   遛狗、劝说暂时变成急救车的朋友回家和吃包子,吃一整个热乎乎的糖浆松糕布丁,在窗户上画画,往厉珩脖颈里塞一个雪球……应该可以在一天内完成吧。   血从喉咙里不停涌出,带来某种仿佛同样融化进光明的轻松。   季斓冬睁着眼睛,微微弯着,瞳孔在白雾里静静涣散,他用最后还有知觉的指尖拨了拨厉组长的手心。   “救我一下。”季斓冬说,“厉珩。”   “厉珩。”   他说:“我想再活一天。” 第21章 疼不疼   厉珩捧着慢慢冷下去的人。   他把这辈子能说的话一口气全说完, 语无伦次,不计后果夸下海口:没问题,有什么难的, 一定卖季影帝这么个不费吹灰之力的面子……不就是一天。   不就是一天。   “我来办,季斓冬, 你负责呼吸。”厉珩捧着他的脸,“季斓冬, 记得呼吸。”   他妄图用拙劣的激将法:“一天是不是太不刺激,太没追求了?季斓冬,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平分账单。”   看起来是。   被他捧着的人, 眼里透出一点很遥远的笑影, 下一刻, 拨弄他掌心的指尖不负责任地滑落。   模糊的光就此定格。   现实足以支持客观判定,死者几乎不具有任何抢救价值。   救援人员迟疑着,“节哀”两个字没出口,迎上厉珩的眼睛, 仿佛看到某种鲜血淋漓足以撕碎一切的凶戾猛兽。   ……   这一宿没有安宁。   急救从直升机持续到医院,雪片一样的病危通知单需要立刻签字,急救室外,厉珩一动不动坐着,手里攥着枪。   枪不用来做什么, 哪怕厉珩确实很想毙了季然和厉行云。   他只是刚刚开始做一个非无神论者。   完全没有头绪, 所以完全乱准备, 万一有什么死神、牛头马面、变异毒蘑菇, 忽然来说要带走季斓冬。   枪能不能派上点用场?   谁知道呢。   厉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厉行云狼狈地连滚带爬冲过来,大口喘气, 脸色惨白眼睛赤红,死死扯住厉珩沾满泥和血水的裤腿:“季斓冬……季斓冬怎么了?”   他不敢再管季斓冬叫“哥”,上次这么叫,厉行云在那个封闭阳台被厉珩亲手打到半死。   这次,厉行云在犯浑之前,也被厉珩的视线钉在地上。   厉行云的喉咙动了动。   打了个寒颤。   他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极力睁大眼睛,眼泪忽然失控地涌出来。   厉行云蜷缩着抱住头,这样剧烈喘息了一阵,慢慢松开头发,恍惚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   “我……我混账。”厉行云结结巴巴地说,“我该死。”   “厉珩。”他问,“要什么器官救季斓冬吗?你把我弄死,摘了给他,血也行,抽我的血,求求你,我知道错了,你让我……”   冰在额头的黑洞洞枪口叫他骤然消音。   厉行云发不出声音。   厉珩眼睛里慑人的漆黑森冷,让开枪这件事绝不像玩笑。   几秒后,厉行云的眼底像是渗出血,他疯了一样抬手去扣厉珩的扳机,被四周的探员拧着肩膀按在地上,还在拼命挣扎着伸手去够那把枪。   他是真的神经错乱了一样想这么干。   厉行云知道错了,他跪在急救室外,恨不得把脑袋轰碎,满脑子全是季斓冬。   躺在沙发上的季斓冬,枕着胳膊看他打游戏的季斓冬,慢条斯理给他打领带的季斓冬……那双眼睛多半时候安静,异常温暖,有时会很从容地弯一弯。   这样的季斓冬。   被他恶狠狠推出家门,后背撞在墙上。   季斓冬甚至有些惊讶和困惑,但没有生气,依旧静静看着他。   季斓冬说:“行云……”   季斓冬没说完话,他就把那扇门重重摔上。   门镜有超时停留的自动录像,季斓冬单手按着肋骨,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一直以来那个“正常”的季斓冬终于消失。   变成“真正”的季斓冬。   季斓冬想了一会儿要做什么,发现无事可做,于是转身慢慢离开,路过那个被厉行云泄愤一样扔出门的、装满了私人物品的麻袋。   袋子里的昂贵礼物滚得到处都是,被欣喜若狂的拾荒者争抢。   季斓冬并没捡起或是带走它们中的任何一样。   急着抢东西的拾荒者重重撞了他一把,呸了一声,上下打量骂声“神经病”,用力将挡路碍事的家伙推搡开。   ……   真过瘾是不是。   冷眼旁观的厉总,大义灭亲,忍痛选择了“正义”。   厉行云尝到这种滋味。   这件事极大满足了他“惩恶扬善”的热血和激情——他刚作出极大牺牲,轰走了一个恶棍、一个钻了法律空子的杀人犯。   他刚得意洋洋地审判,鞭笞,自我表现一样迫不及待帮别有用心者的忙,把季斓冬五花大绑推进火里烧。   以为能烧出恶魔,烧出罪行累累。   结果无法复原的灰烬扒开,却只有一个完全不想伤害他、也从未伤害过任何好人的,只不过是静静徘徊在冰水里的幽灵。   “你享受了。”   厉珩慢慢蹲下,抓住厉行云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不是吗?”   厉行云脸色灰白,瞳孔缩了缩,目光慢慢绝望成空洞。   他被厉珩不动声色扼住喉咙,连挣扎都没力气,胸口艰难张鼓,一下一下徒劳张着发紫的嘴,既吸不进气,也说不出半句替自己辩解的话。   因为厉珩并没说错。   事实就是这样。   后悔、懊恼、疯狂弥补……那都是之后才有的事。   冷静下来的厉行云的确后悔得要死。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后悔有什么用。难道对着一个人的心脏开枪,残忍到极点地享受了屠杀的快感后,还可以说着后悔再把血和碎肉塞回去缝上。   美其名曰“救赎”。   厉珩低头看着他,视线很冰冷,指腹缓缓用力:“现在。”   现在。   一切伤害都彻底无法挽回的现在。   他其实很惊讶,厉行云还有脸来这里卖惨、哭天抹泪、表演痛苦和悔过。   “厉行云。”   厉珩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死很容易,你不必这么着急。”   他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倒不出功夫,好好处理这两个人,只是对季然和厉家的调查还在进行中。   不是忘了。   ……厉行云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干净。   瞳孔收缩成针尖。   厉珩垂着眼睛。   厉行云被他单手扼着喉咙,脸色由红涨紫,眼睛渐渐上翻,身体抽搐,两条腿痉挛。   一只装了烂泥的人形麻袋丢在地上。   探员像是没看到,把昏死过去的人沉默着利落拖走。   厉珩接过湿手帕反复擦手。   接过签字笔。   回到急救室门口,签下使用ECMO的同意书。   ECMO,代替心肺功能的人工膜肺,价格昂贵到立地烧钱,被迫启用它,代表季斓冬的心脏已经失去应有的功能。   厉珩却依然镇定冷静到似乎看不懂纸上不详的意思。   放下签字笔,坐回长椅上,他接过下属送来的报告翻阅,仿佛也并没看见医生欲言又止的神情。   调查局永不停转,探员们依旧在工作,有条不紊地来来往往,在医院走廊里接收和执行一条条指令。   厉珩又变回那个精密的人形机器。   季然被全面通缉。   他和季斓冬的生母范莹华,以故意伤害罪从精神病院里被提审。   相关人员被迅速控制、批捕,好好“回忆”曾经发生过什么,挖出试图掩藏和永远埋葬的罪证。   一夜之间,一个接一个惊爆丑闻炸开,从这个圈子迅速串联到另一个圈子,审出的内容足以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巨震。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还不至于让本行就是抓贼的厉组长多耗心神。   厉珩站在消杀室里,穿着防护服。   他刚签发了对季然的最高通缉令,这只见不得人的灰皮老鼠又逃了,不过经纪人落网,还有不少线索,不会太难找。   厉珩等浓郁的消毒水味散去。   他被带进重症监护室,来到庞大的维生设备旁,轻轻拢住苍白瘦削的、安静到极点的手。   季斓冬的身体和仪器相连。   闭着眼睛,含着通气管,胸口被气流牵引,规律起伏。   厉珩轻轻摸他的头发。   季斓冬睡得很沉,额发的发梢看起来会扎眼皮,厉珩帮他很小心地拨开。   “季斓冬。”   探视的机会宝贵,为了保证那一点微弱的生机不受惊扰,每次的时间都不长,厉珩反复斟酌进来后和季斓冬说些什么。   反正不该是那些令人倒胃口的烂事。   一件也不该。   那些扭曲错位混乱不堪的过往,季斓冬既然不想再问、不想再管,那就完全不必再被它们打扰。   厉组长恰好有一点小小的权力。   恰好可以完全保证这点。   “季斓冬。”厉珩轻声问,“我去遛狗,会带早饭,小米粥加几勺糖?”   没有回应。   厉珩摸了摸柔软的眼皮,慢慢抚摸到睫根,这个动作按理会有点痒。   季斓冬依然一动不动躺着。   医生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季斓冬不会再醒,只要撤掉维生设备,不超过五分钟,一切生命体征都会消失。   而ECMO在烧钱。   厉珩当然不缺钱,但钱这种东西,永远是不嫌多的。他要竞选议员,这种竞选的经费投入更是个干脆直接吃钱的无底洞——议院不是年年都有空位。   错过这次机会,本来前途无量的最年轻准议员,这辈子熬到老或许也只能当个平平无奇的调查局局长。   厉珩却像是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陪着没有知觉、已经像是一片影子的季斓冬,柔声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   声音很低,语气轻快,神情甚至非常轻松温存。   “搬去和我住吧?”厉珩和季斓冬商量,他早看不上那个江景房,“我有几个住处不错,适合度假,季斓冬,你喜阳光沙滩大别墅,还是雪山壁炉小木屋?”   各有优劣。   阳光沙滩大别墅暖和,地处热带,优点是终年温度都很高,缺点也是终年温度都很高,要想玩雪恐怕万万不能。   更不能团个雪球塞厉组长像模象样的制服领子里。   至于雪山壁炉小木屋,暖和还是足够暖和的,厉珩会把保暖工作放在最重要的优先级别处理,不会再出现着凉的意外。   缺点是难免有些萧索冷清了,冬日漫漫,难免无聊。   厉珩很不着急地给季斓冬分析着家庭住址的优缺点、可选择的弥补方案。   比如用甜奶油代替雪。   为免弄脏衣服,厉组长可以不穿衣服。   比如雪山下的冬日漫长无聊,既然无聊,他们就接吻。   厉组长可以负责钻研和精进吻技。   厉组长可以不穿衣服。   “你看。”厉珩轻声说,“你的意见至关重要,季斓冬,我们举手表决。”   季斓冬阖着眼,被他握着一只手,薄薄的眼皮仿佛有很不易觉察的舒服弧度,胸口机械起伏。   厉珩笑了下,他不介意被看到,俯身隔着面罩亲吻季斓冬的眼睛。   不管是哪个。   “搬去和我住吧。”厉珩说。   他轻轻摸着季斓冬的头发,尝试自我夸耀:“我会遛狗,会做包子和甜点,会修理和改装急救车,吻技不差,接下来的七十年都很清闲。”   他隔着防护服去拥抱季斓冬,季影帝很倨傲地一动不动,好心地答应给他抱。   季斓冬的生命体征变成一条又一条曲线。   季斓冬在呼吸。   厉珩为这个致谢,除了感谢,还有些别的,厉珩给他展示两枚素圈戒指。   季斓冬的那一枚尺码其实稍大了,这是厉组长的私心,他认为他一定能把季斓冬照料得很好,季斓冬的身体会好,那怎么能按着瘦成皮包骨头的尺寸买戒指。   “季斓冬。”   “季斓冬。”   厉珩温声哄他交 醣 团 队 独 珈 为 您 蒸 礼:“睡醒了,和我住吧,我们堆三万零一个雪人。”   ……   ……   「等待季斓冬的身体变好」   这是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的事。   系统一遍遍默写:「不能急。」   「不能急。」   辞了职的前反派救赎系统,第二份工作是当一辆急救车。   这份工作不错,系统可以用上数据库里没被收回的治疗模块,设法修补季斓冬的身体,系统的治疗模块当然要比这个世界先进不少。   所以自然会发生一些“医疗奇迹”。   比如从某天起,要让季斓冬活下来,就不再非得用ECMO烧厉组长的钱。   这是个大好消息,毕竟厉珩的钱完全该用来干点别的——留着将来给季斓冬买块全是奶油的香甜松软小蛋糕不好吗?   系统觉得好。   季斓冬应该吃小蛋糕。   又比如某一天,季斓冬成功脱离了呼吸机,也不需要再住无菌病房。   从这天起厉组长擅自恢复亲嘴权。   系统觉得也还可以。   但季斓冬还是应该吃小蛋糕。   又有某天季斓冬似乎不再完全沉寂,被厉珩按摩和擦拭,捧着后背小心托起时,脑电监测有了很微弱的波动   又有某天季斓冬在厉珩用手机播放布丁拆家盛况时睁开眼睛。   医生说这是无意识的眼球运动,或者是眼部肌肉的神经反射,不代表有自主意识,季斓冬的大脑功能严重受损,醒不过来了。   系统很生气,用看不见的虚拟数据条敲医生的头。   懂什么,懂什么。   季斓冬是反派,系统现在认为有一部分反派的定义应当是反抗命运乱来的抵抗组织,是对操蛋故事说“去你大爷”的顽固反对派。   反派生命力很强的。   反派不是故事结束后就可以销毁的素材。   季斓冬的故事又没结束。   ……   又有某天。   季斓冬被允许出院。   他们全家来接季斓冬出院,厉珩、小狗布丁和把自己变成蘑菇花束的系统,全家都迫不及待到齐。   叫人眼花缭乱的仪器管线拆掉后,季斓冬恢复自由,靠在厉珩的肩膀上。   厉珩轻轻亲他的额头、眼皮和睫毛,帮他换衣服,季斓冬的手臂被他握着套进挺括点的毛呢外套,腕骨静静弯折,颀长苍白的手指松软垂落。   厉珩帮季斓冬系上围巾,有卖弄之嫌,打了个非常漂亮的结。   厉珩亲季斓冬闭合着的眼睛。   嘴唇贴着,热气烫过睫毛。   温热雨点轻碰手指。   季斓冬的身体有反应,不自觉地微微打颤,季斓冬最敏感的地方其实是手,厉珩很早就发现这一点。   季影帝很受不了手被人好好拉着、拢着、不放手地攥着。   受不了斑驳的旧伤痕被亲。   厉珩买了最高级明晃晃在宰人的轮椅,但没推过来,扔在宽敞的后备箱,季斓冬的额头靠着他的颈窝,胸口微弱起伏,很安静。   他们走过一小段慢慢融化的雪地,有些泥泞,化雪比下雪更冷。   季斓冬的额发跟着脚步轻晃。   冰凉的气流淌进厉组长的制服领口。   厉珩抱着季斓冬上车,打开暖风,握住那只手,贴在脸上暖着。   他每天替季斓冬按摩身体,防止肌肉退化和韧带挛缩,季斓冬的身体被照料得很好,气色甚至也要比之前好些。   他们把季斓冬接回家,厉组长准备的“小木屋”要稍微豪华些,附带十几平方公里的小小草场,如今还是白雪皑皑。   木屋里温暖如春,壁炉烧得很旺,冒着火星。   窗户旁挂着几串风铃,是用山脚下溪水里的鹅卵石做的,地板上铺着五彩斑斓很有异域风情的手编毛毯,烤箱里还有只香喷喷的圣诞烤鸡。   系统迫不及待把这些都讲给季斓冬:「季斓冬,你想不想亲眼看看?」   那就要醒一醒。   睁眼还不够,要睡醒。   系统为了愿意这个变任何颜色造型的蘑菇。   布丁轻轻咬着季斓冬的袖子,不肯松口,季斓冬的手被拽着垂落,长大了一点的小狗就呜咽着用脑袋去顶。   厉珩摸了摸小狗头。   他和布丁严格来说不算友好,因为布丁的视角里,厉珩把季斓冬带走,几天后却一个人回了家。   布丁为了这个很伤心。   小狗汪汪大叫,变成威胁的低吼,绕着他嗅来嗅去,挣扎着飞奔出门去找另一个身影。   那天厉组长沉默着站在门口,一直以来的镇定毫无预兆地坍塌。   那天厉珩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黑暗里,小狗犹豫了很久,慢慢靠近,讨好似的呜咽着咬住他的袖子往外拽,想要出门。   出门啊。   出门去找季斓冬回家。   ……   现在,布丁已经学会用非常小心的力道跳上沙发。   不弄坏东西,不发出什么刺耳的响动,悄悄蹭进季斓冬的怀里。   季斓冬靠在沙发上,被一些靠枕保护着,一条手臂被拱起,布丁贴着他的肋间仰头,轻轻用鼻尖顶他,背后的手就又滑落。   厉珩来帮忙,握住季斓冬的手,帮他轻轻摸小狗毛。   季斓冬的眼睛轻轻弯着。   系统很后悔帮了季斓冬这个忙。   季斓冬当初是这么拜托它的:不希望自己死后的照片被挂到热搜上,还哭丧着个脸叫人指指点点、妄自揣测,好像他这一生过得有多狼狈和糟糕。   这话听起来像是很有道理,所以系统借给了季斓冬这么个模块,让季斓冬看起来仿佛很舒服。   仿佛舒服,仿佛一直高兴。   季斓冬学会了这个本事,留下一具仿佛安然无恙的躯壳,于是哪怕“再活一天”这么个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都好像也并没什么遗憾……厉珩不必替他遗憾,系统和小狗布丁不必替他遗憾。   季斓冬知道“死亡”会给活着的人留下多深的伤痕。   季斓冬很不喜欢伤痕。   所以就连这个,他也不想留了。   「季斓冬。」系统小声说,「坏人遭报应了,你想不想看。」   季然,范莹华,还有那些以为躲在屏幕后杀人就没关系的极端粉,都有报应,厉珩一个一个查得非常耐心。   真相大白了,一切都被公开。   季然在破地下室里被抓,是他过去的粉丝举报的。   系统尝试拉着季斓冬一起吃瓜:「厉珩查得好彻底啊,造谣污蔑的人都被起诉了,发言记录都被曝光了,季斓冬,原来没有那么多人。」   只是疯狂的人声音最大,最响,一天到晚不停说话。   系统尝试点评厉珩:「季斓冬,厉珩退出竞选以后好闲,你是不是给他找点事做。」   厉珩其实并不仅仅是很闲。   厉珩看起来很平静,镇定冷静,比任何人都更理智,但偶尔也会一消失就是半天。   从调查局某个监牢里离开的厉珩,会有些需要反复清洗的森冷血气。   这些当然不会被带回家,厉珩清洗得很干净,回家的厉组长是个相当温和普通的上班族,会炖一锅热乎乎的汤,追着又去雪地里打滚的布丁擦脚,会抱着沙发里的季斓冬看电影,弄一桌有冰淇淋和果味气泡酒点缀的烛光晚餐。   季斓冬总算吃上了系统执念到数据缝里的奶油小蛋糕。   这天是季斓冬的生日。   季斓冬生在冬天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季影帝的生日也不难查。   厉珩试着做了蛋糕,还算成功,奶油和烤蛋的香气很放肆地充斥整个屋子,闻一口都像是吃了两斤白砂糖。   厉珩握住季斓冬的手,极力推销这一小块卖相平平的家庭作坊蛋糕。   他们懒洋洋靠在沙发里,风敲打着窗子,根本进不来,朦胧的水汽遮住窗外皑皑白雪,屋子里暖得穿不住任何稍厚的长袖衣物。   壁炉上的咖啡其实有些煮过头了,略微苦涩的焦香混进奶油的甜美。   “这位先生。”厉组长当起蛋糕推销员,也有模有样、一本正经,“您该吃一点蛋糕,很简单,您看。”   系统:「……」   唉。   系统熟练地遮住布丁的眼睛。   厉珩转过身,单手捧着季斓冬的后颈,屈膝推销这一块蛋糕,身影把季斓冬很温柔地环住。   季斓冬靠在沙发里,手指微蜷着放在腿上,瘦削腰背被轻轻拥起,身体靠向厉珩,淡色的唇角被沾上一点奶油。   季斓冬被小心地捧着。   没有意识,这双眼睛很空洞茫然,瞳孔是涣散的干净漆黑。   厉珩亲他的眼睛,并不是多复杂的亲吻,只是轻柔到极点的触碰,嘴唇贴着微颤的睫毛。   厉珩尝试分开无力抿合的唇齿,他今早帮季斓冬选的漱口水是薄荷莫吉托味,很清爽。   轻轻搅动舌根,口腔,香甜的奶油能稍微唤醒一点沉睡的吞咽本能,季斓冬把一小点蛋糕吞下去。   厉珩眼里忍不住透出笑。   他轻轻摸着季斓冬的头发,声音柔软:“谢谢。”   他亲了亲季斓冬的嘴角,把剩下的一点奶油吃掉,他握住季斓冬的手,有枪茧的指腹滑过手指时,季斓冬的身体颤了颤。   厉珩低头,把额头很轻地靠在季斓冬清瘦的锁骨上,静静看着季斓冬的手。   季斓冬的手好看,只是伤痕太多了,有些细碎有些狰狞,不容忽略。   全无血色的手指无意识蜷曲着。   厉珩觉得它们有点凉,决定去拿块热毛巾来给季斓冬暖手,转身时犯了个养狗人相当常见的惨烈错误:房间安静很久以后,忘了确认狗在什么地方睡觉。   也没想到能亲这么久的系统绝望遮住自己的摄像头。   险些一脚踩扁布丁的厉组长当场起飞,托着还没吃完的大半块蛋糕,在洗沙发、洗衣服和擦地板之间选择了把蛋糕糊在布丁的脸上。   布丁非常高兴。   厉组长摔了个结实。   还连累了本来好好在沙发里的季斓冬,厉珩紧紧抱着一起摔倒的人,确保季斓冬没磕没碰,松了口气,躺在地板上,被这种相当无聊的琐碎意外逗笑。   真是琐碎。   哪个象样的编剧会这么写剧本啊。   厉珩柔声道歉,护着季斓冬的胸肋,把人小心往上托了托,让季斓冬枕着自己的手臂,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地毯上。   他发现季斓冬之所以会被他连累,是因为手指勾住了他的枪套背带。   这个意外让厉珩愣了几秒钟。   有些记忆毫无预兆复苏——季斓冬俯身,慢条斯理替他整理背带,季斓冬似乎对这些背带很感兴趣,季斓冬摆弄了它们很久。   有些仿佛在当时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对话:厉珩好奇季斓冬在研究什么,季斓冬摇头,懒洋洋把它们放开,提醒厉珩因为勒得慌就把枪套带子调松,是个不安全也不适合耍帅的习惯。   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挂上带走什么东西。   季斓冬说得对。   厉珩抱着被他挂走的季斓冬想。   他想起那天,季斓冬随口说:“那次没带这个?”   厉珩当然知道什么是“那次”,毕竟那时候他们共同的记忆少到可怜,十二年前的厉珩没用枪套背带。   那次出警厉珩根本就没带枪。   调查局不是次次都出危险的任务,不天天抓穷凶极恶的逃犯。   有这种疏漏很正常。   很正常……   厉珩这么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毫无道理地给自己乱编故事,可能是和季影帝在一起待久了,他变得常这么干。   他想那天他带枪了,因为嫌勒就把枪套袋子弄得很松,所以不小心挂住了那个站在月亮下面的、十五岁的缄默少年。   丢了大人的年轻探员只好手忙脚乱一边道歉一边解释,然后对着终于看清的苍白少年怔住,皱紧眉,重新检查那双伤口实在多过头了的手。   “季斓冬。”还是探员的厉珩又不傻,肯定会把人拉过来,“多疼啊。”   ……   躺在地板上的厉组长哑声说。   多疼啊。   他轻轻揉着季斓冬的头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很清瘦安宁的脸。   他把额头贴近,发现自己在发抖。   季斓冬的痛苦长在他胸口和身体里了,这当然是厉组长自找的,他捧着人乱亲,他控制不住失控的庞大情感,他非要也跳进冰水里。   他捞起沉在冰水里的人,死死抱着,长久以来营造的假象崩塌,他看见季斓冬身上从未痊愈的伤口。   这是个被好好拉一拉手耳朵都会泛红的人。   会用高超演技掩饰腼腆的季影帝,茫然地被亲,被抚摸和捧着,眼睛里还有一点十五岁少年的新奇清亮。   季斓冬没吃过,问另一个世界里的厉珩:包子好吃吗?   这世上有没有比季斓冬更好脾气、更心软、更听得进劝说的人,被剐到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哄一哄就又想吃糖浆松糕布丁了,又想玩雪了。   多疼啊。   季斓冬。   季斓冬。   厉珩说不出话,他的手发抖得厉害,绝望地一遍遍抚摸季斓冬的脸,他乱七八糟地亲这双无知无觉仍然柔和弯着的眼睛,这下面鲜血淋漓伤口纵横。   空洞涣散的茫然漆黑,像雪停后连星光也消亡的夜穹。   厉珩擦不净掉在季斓冬脸上的泪,他为这个语无伦次地道歉,他也同样再压不住有关“多疼啊”的追问。   哪怕一直以来他都在极力配合季斓冬不提这个。   “疼不疼。”厉珩徒劳地给季斓冬揉,“季斓冬,我来管,我帮你揉,你知不知哪里疼?”   他根本不知道该揉什么地方,穿透胸腔去揉心脏吗?还是抚摸这双安静过头的眼睛。   小心地、自不量力地,用掌心汇聚的那一点微弱热气去暖。   厉珩有些茫然地发现,自己擦拭的眼泪似乎比涌出的多。   他想了几秒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像是被捏住心脏。   他吃力地捧起这张脸:“季斓冬。”   他抚摸季斓冬的头发、眼睛和脸颊,他爬起来,把季斓冬抱回到沙发上,用手臂、肩膀和胸口好好地圈牢,贴着,捧着,小心翼翼打着圈揉后脑和脖颈,一遍一遍抚摸木然的脊背。   他用手掌轻轻盖住这双仿佛恒定微笑的眼睛。   泪水烫过他的掌心。 第22章 怎么够呢   厉珩和急救车朋友出现一些意见分歧。   厉组长认为, 季斓学会了件相当重要的事:怎么用眼睛流泪。   系统认为这是借口。   一定是厉珩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哭得太惨,就把这个锅分给季斓冬一半。   一定是厉珩把季斓冬抱得太紧,眼泪不小心就把季斓冬淹了, 汹涌着一路漫过手掌渗过指缝,才会烫到掌心。   小狗布丁认为蛋糕好吃。   三方持三个意见, 就急家里需最有公信力、最被信赖的人当裁判。   厉组长在这个环节里公然耍赖,把季斓冬抱在怀里不松, 颈窝贴着脸颊,连手指也交迭着攥紧不放。   系统骑着小狗发起冲锋,硬挤上沙发, 挤进季斓冬怀里, 一个占领季斓冬的肩膀不下去, 一个叼着袖子不松口。   「季斓冬身上挂满了全家人。」   系统这么记日志,这天闹得简直不象话。   不象话。   幸好这样不象话的、观点分崩离析的一家人也有用不着讨论的共识:   季斓冬会醒。   小狗汪汪叫,系统拆了急救车的喇叭嘀嘀吹,厉珩握着季斓冬的手, 觉得尺码差不多了,还在镇定地尝试陈述他的八百字戒指推销书。   小木屋柔软宽阔的大沙发里乱成一团。   与室外完全隔绝的温暖世界,灯光柔软,壁炉火光熊熊,光影变换个不停, 有人好像在一点点变得高兴。   ……好像。   系统最先停下喇叭。   季斓冬靠在厉珩的肩上, 清瘦的身体被小心环抱, 手被厉珩拢在掌心。   黑润的眼睛微微弯着, 系统其实知道自己不占理, 季斓冬的瞳孔虽然空静涣散,但眼尾和鼻头都有点红。   但这会儿, 这双仿佛真的有泪涌出过的眼睛,在仿佛很遥远、时间流速都不相同的浓雾覆盖的对岸。   有就快要消失的半透明影子,被从未见过的热闹和耀眼火光吸引了。   「季斓冬会醒。」   系统这次的观点明确笃定。   「季斓冬快回来了。」   被厉珩紧紧抱着、生怕用力过度不小心弄碎却又丝毫不舍得放手的季斓冬,在那片死亡之雾强行吞噬夺走的季斓冬。   在漆黑冰河的对岸,安静地、孑然一身地站着。   茫然又好奇地看他们胡闹,被握着手指,眼睛慢慢变得有一点弯。   厉珩停下呼吸。   系统按住布丁疯狂摇晃的尾巴。   火焰燃烧的安静声响里,厉珩去亲那只手,季斓冬的身体颤了颤,无意识蜷起手指,却被好好地攥在温暖掌心。   “季斓冬。”   厉珩把他抱紧,在他耳边轻声教他:“这叫牵手。”   “路特别不好走的时候。”   “风雪又大,天又黑,水很冷,路走不动了,但还是有点想回家。”   “遇上这种时候。”   厉珩教他:“我们要牵着手的。”   ……   厉珩开始身体力行地示范给季斓冬这件事。   季斓冬的身体好很多了,裹得足够暖和,可以稍微出门玩一会儿雪,可以把熬粥剩的小米粒放在手心,让千里迢迢刚迁徙回巢的云雀落下来吃。   布丁是城市里长大的小狗,不懂得扑鸟,兴高采烈跑来跑去找小鸟玩。   厉珩一直握着季斓冬的手。   喂小鸟,喂小狗,摸一摸雪地里凭空长出的蘑菇。   接一点被风吹落的雪花。   往厉组长的衣服里弄一点雪。   托住一块酸酸甜甜的家庭作坊蓝莓覆盆子奶油小蛋糕。   布丁有点太能撒欢了,尾巴甩成螺旋桨,因为已经飞速吃成了不那么小的的小狗,站起来能把前爪搭上季斓冬的膝盖。   厉珩本来想管,发现季斓冬好像喜欢,就又一次放弃洁癖原则。   “握手。”厉珩笨拙地学网上那些视频,握着季斓冬的手,轻轻翻转手掌,教布丁把爪子搭上去,“布丁,握握手。”   季斓冬得到一只毛绒绒的小狗爪。   怀里拱进热乎乎的小狗头。   小狗脑袋上长蘑菇。   这些都既鲜明又清晰,倘若以振翅自由高飞的云雀视角,洁白的雪地上有迭在一起好热闹的一家人。   季斓冬被这种新鲜的热闹捉住。   这种感觉很明显,一个秉性里就很温柔的人,哪怕安静过头、什么话也不说,很长时间里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你也是知道他在认真听着你的。   季斓冬被这种从未见过的、连拍戏最完美的阖家欢结局也不会特地拍出的热闹吸引,穿过薄雾来到岸边,走不掉了。   走不掉了。   一个系统、一只小狗、一个厉组长,在忙忙碌碌往漆黑冰冷的河水上搭一座桥。   于是接下来好些个晚上都这么过:   厉珩坚持他的家庭作坊,把做各类甜品的步骤全搬到壁炉前,火候不错,褐色的澄亮糖浆冒泡,整个屋子里都是甜甜香香的焦糖味儿。   布丁肚皮朝上懒洋洋打着滚,在试图扒拉面粉捣乱的时候被暂时逮捕,罚去给季斓冬暖膝盖和小腿。   系统严苛挑选合适的水果做果酱,发现布丁矫健偷走一块,气到长小蘑菇:「啊!」   厉组长的洁癖也没痊愈到这个程度:“不能在拖鞋上吃!”   布丁咬着削成兔子形状的苹果瓣,兴高采烈跑回季斓冬脚边,刚要放下,就被一人一蘑菇合力阻止,立即大喜玩起追捕游戏。   于是墙上又被火光映出相当热闹的影子。   季斓冬看着影子。   这些天,季斓冬的状态又有好转,能不靠一大堆靠枕的支撑自己坐稳,能慢慢咀嚼、吞咽一小块加了朗姆酒和香草的焦糖苹果馅饼,能主动拒绝厉组长煮得技术超烂的咖啡。   ……季影帝就从来没把嘴闭的那么紧过。   这事成了家里的传统笑话,厉珩每天要给系统蘑菇大量封口费,至少一大碗热腾腾的罗宋汤。   幸好布丁目前还不会说人话、也看不出类似的进化趋势。   布丁叼着苹果飞跑,蘑菇变成弹射飞弹,误伤了从无默契可言的厉组长。   厉珩暂时被K.O退场,枕着胳膊趴在沙发背上,侧头和季斓冬讨论雪化后要不要种点什么,因为太熟悉,习惯成自然到用不着摸索就准确握住季斓冬的手。   却在那双眼睛里怔住。   沉迷休假的厉组长有日子没展示他的调查局顶级体能。   厉珩撑了下沙发背,矫健跳过半人高的沙发,这点深藏不露的动静惊了激战正酣的系统蘑菇和小狗布丁,但厉珩暂时没工夫解释。   他蹲下来,双手拄着沙发,仰头认真看季斓冬的眼睛。   这样过了几秒,他起身轻轻拢住季斓冬的后脑。   厉珩看着近在咫尺的季斓冬。   他轻声说:“季斓冬。”   “季斓冬。”   厉珩很轻地、温柔到极点地慢慢念这三个字,等它们牵动一点很微弱的反应,名字是咒语,能困住人一生也能让人挣脱泥潭与荆棘。   厉珩握着季斓冬的手,他把这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拢住手指。   他发现季斓冬被吸引注意力,目光微微动了动,挪向他,像是在生死间徘徊很久又回到久违水塘前的鹿,已经有些生疏,又有些温柔秉性里谨慎的好奇。   又很熟悉。   很熟悉。   季斓冬的手认得他,身体认得,眼睛其实也认得。   眼睛微微弯起。   季斓冬被他捧着的手动了动。   指腹摩挲鬓角,轻轻拨弄扎手的短发,厉珩有些难以保证自己不失态丢人授蘑菇以柄,于是在极力笑了下之后,仓促把眼睛埋进微凉的掌心。   他发现有些沉寂已久的力气微弱复苏,几秒后,厉珩忽然想明白。   他立刻伸手,让季斓冬的额头靠上自己的颈窝,他毫不犹豫把人拉进怀里,贴着肩膀贴着胸膛,心脏隔着肋骨和衣料跟对面熟稔地打招呼。   厉珩把季斓冬抱得不留半点空隙。   季斓冬喜欢拥抱。   这是厉组长很后知后觉发现的,意识到这件事的那天,他不松手地抱了季斓冬一整个晚上。   他们在沙发里看电影、在引了天然温泉浴室里哼歌、在天窗下看着星星发呆,他小心地帮季斓冬吹干头发,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把季斓冬抱得很近很近,近到分不清心跳。   那天晚上季斓冬就这么靠在他怀里静静睡着。   现在,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距离,季斓冬又开始犯困,眼皮坠沉,睫毛颤了颤,又睁开。   这种很不情愿睡觉的样子让厉组长眼里多出笑,厉珩把人抱得更近,额头贴着额头:“没事啊。”   “明天还有星星。”厉珩说,“雪化了明年还会下,季斓冬,要不要打赌,你明天醒了还要被我们三个抱。”   虽说这看起来挺夸张——季斓冬简直是被他们三个包围了。   厉珩给季斓冬看天窗,雪停了,下雪的云散去,夜空里就又有很明亮清楚的星星,几乎汇聚成一条光河。   季斓冬躺在银河下。   厉珩也躺下,手臂垫在季斓冬脑后,幸好沙发足够宽敞,不用把布丁轰下去,小锅里的焦糖还在慢慢冷却,这是个相当不必着急的过程。   厉珩看见季斓冬慢慢弯了下眼睛。   不像是错觉,他用力揉眼睛,有星星跳进了空洞涣散的净黑里。   季斓冬阖眼,温暖的额头靠着他血液呼啸的颈动脉。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他不是故意打扰季斓冬睡觉,是这三个字太好听,像清晨薄雾熹微,窗外白雪明净,金色的太阳拨动风铃。   他握着季斓冬的手,被他相当拙劣、完全没做到不留痕迹套上的戒指松松卡在季斓冬的指间,尺码还是不对,季斓冬的身体还没恢复到预定程度,还需要更多富含营养的家庭作坊美味餐。   但伤痕累累的苍白手指动了下,没让它掉下去。   厉珩看着那枚戒指。   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念头,他想着或许是巧合,谁管呢,反正负责查案抓贼的厉组长从入行那天起就不相信任何巧合。   他想季斓冬或许会觉得口味有些单一,这段时间一直以甜品为主餐是因为咀嚼和吞咽不容易,接下来是不是可以稍微加一点排骨包子的震撼了。   厉珩慢慢握紧这只手。   休假的厉珩身上没有多少血气和硝烟味了,倒是有饭菜香。   毕竟厉组长正以拿到全S成绩的热情钻研厨艺。   厉珩还学了话梅排骨、蒜香芋头蒸排骨和枸杞当归玉米萝卜排骨汤。   不要小瞧了家庭作坊。   厉珩想,他想他要快点想办法,要快,卡在季斓冬回家那一天,使尽浑身解数说服季斓冬重新修订有关“再活一天”的计划。   一天怎么够呢,他学了这么多菜。   怎么够呢。   厉珩听见自己的心脏说:“季斓冬。”   他听见季斓冬说:“嗯。” 第23章 很高兴   顶着蘑菇的小狗头悄悄探过来。   厉珩:“嘘。”   系统知道, 系统藏好喇叭。   小狗布丁拿大耳朵挡住嘴和湿漉漉的乌黑鼻子尖。   厉珩一点一点低下头,季斓冬静静睡在他怀里,呼吸平缓, 苍白眉宇十分放松,厉珩调整呼吸, 他怕自己的心跳吵到季斓冬。   季斓冬的脑袋底下长出软绵绵的蘑菇枕头,脚边长出小狗暖脚宝。   厉珩看着系统。   他们的关系其实有些微妙, 系统太紧张不安,很警惕,警惕过度, 总想咬一切有能力伤害到季斓冬的人。   但这些天他们的确相处得很好, 厉珩和季斓冬也很好。   厉珩……也很好。   而现在厉珩的眼睛在沉默发抖。   发抖是因为恐惧, 人在被不敢奢望的幸运冲昏后,最先出现的情绪恰恰多半不是喜悦,而是恐惧。   因为不敢相信。   因为担心一切是执念失控的幻觉。   是黄粱美梦。   系统沉默一会儿,蘑菇枕头终于举出急救车自带的警示灯牌:「我也听到了。」   系统甚至确认了好几遍录音录像回放。   有那么几秒, 厉珩依然不出声,毕竟其实有必要判断“向一个会举灯牌的蘑菇枕头求助询问”这件事是不是本身就疯了。   但最后他还是缴械,闭上眼睛。   厉珩紧闭着眼睛低头,抿到打颤的嘴唇静静贴着季斓冬的头发,手上的力道不敢过重, 呼吸也极力保证轻缓。   季斓冬和他用同款洗发水, 但季斓冬的味道简直就像是深夜森林水潭旁, 那一点淡白色的湿润凉雾。   允许盘桓, 允许停留, 甚至你想要拥抱一团雾,那也非常简单, 张开胳膊就可以。   就是有件事得知道。   它是雾。   太阳一出来,就会不见了。   ……   厉珩抬手,隔着纯棉质地的家居服,轻轻抚摸季斓冬的脊背。   掌心的触感清晰。   柔软布料下,是虽然清瘦,但的的确确真实存在的人。   正在好好睡觉的人甚至有些被打扰到,苍白微冷的侧脸往他颈窝里埋了埋。   厉珩不再吵他,系统相当体贴且全能地调暗灯光,把小狗毛全都捡走,把没做完的蛋糕材料隔空送去冰箱。   等系统绕木屋三圈的数据条吭哧吭哧拖着条被子回来,发现这两个人已经相拥着睡得很舒服。   布丁也高高兴兴前爪盖脸睡熟了。   系统不甘示弱,挤进季斓冬的家居服,它想找个最适合保卫季斓冬的地方,想要跑去左胸口,却忽然觉得不对。   系统突然抬起蘑菇盖。   ……季斓冬醒着。   厉珩没察觉,他这些天看似是家里最稳、最沉得住气的,其实身心都已熬到了那根完全绷紧的弦上,系统没少看见厉组长一个人飙车去调查局监狱里收拾那些混蛋解压。   现在看到季斓冬睡得很好,那根弦骤然松开一大截,厉珩也需要倒头睡一觉。   ……所以季斓冬影帝级别的演技其实根本一丁点都没滑落。   厉珩这种抓贼这么厉害的人,都被轻松哄睡着了。   系统呆呆看着阔别很久的季斓冬。   季斓冬轻轻弯起眼睛,和朋友打招呼。   变得稍微有点温暖了的、依旧很瘦削的苍白手指,轻轻摸蘑菇,力道很柔和,很让蘑菇一不小心就会扔掉喇叭消音大哭。   系统迫不及待看清季斓冬的眼睛。   这双眼睛疲倦,安静,目光很清明温柔。   并不作假,看得出是高兴的,薄薄一层雾从容遮住经年未愈的旧伤痕。   系统不是很能管得住数据条了:「季斓冬。」   「季斓冬。」系统紧紧抱住他的手,「季斓冬,你难受不难受?好一点了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想你,我很想你,你愿意回来吗?我怕你疼。」   系统结结巴巴:「我很……很高兴,我超级高兴再见面。」   季斓冬表示自己也超级高兴再见面。   系统破涕为笑:「骗人,你就是一点点高兴,你的‘高兴’还没修好呢。」   季斓冬慢慢地写:是吗?   季斓冬还没有太想起怎么说话,他沉默了太久,久到喉咙已经忘记如何发声。   但还是轻轻捏了捏蘑菇朋友,以示道歉,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很高兴了。   他还有点惊讶,也只是很微弱的一点,“惊讶”也还没修好,所有鲜明的、清晰的、能让人感觉到世界有颜色、自己在活着的情绪都没修好,远比身体难修补得多。   季斓冬逗它:哇。   季斓冬写:适合做蘑菇。   季斓冬很有耐心地慢慢画两个蘑菇蹲在一起。   系统蘑菇果然不争气地被逗笑,又跑去季斓冬眼前,蹦蹦跳跳和他玩,他们一直玩到季斓冬确实很累了,脸上那一点微弱的血色褪尽,微微弯着的眼睛里透出倦色。   系统忽然下定决心。   「季斓冬。」   「你……听我说。」   「你来定计划,如果你不喜欢人,我们可以连夜逃跑。」   系统现在是急救车了,昧着良心对不起厉珩,它要优先保护季斓冬:「我们开着车带着布丁去玩雪,去吃包子,想做什么都行。」   如果季斓冬不想再和「人」打交道,系统完全理解。这么说的确很对不起厉珩……但五年前的季斓冬在很狭窄的一个时间定义里,也以为自己会幸福。   季斓冬曾经想要个家,也试过了。   结果差点死掉。   所以如果季斓冬不想再试,绝不该是季斓冬的责任。   系统会先带着季斓冬冲出去吃包子,然后半夜偷偷回来给厉珩用喇叭震声播放一万遍对不起。   在季斓冬幸福平静生活十年、伤痕已经淡化痊愈之后,已经能完全坦然地重新开始后,如果到那个时候,厉珩依旧没改主意,系统会设法尝试助攻厉组长的追爱之路……   系统被季斓冬摸了摸,不小心摊成蘑菇饼。   季斓冬慢慢给它写:「我。」   季斓冬停下简单休息,又继续:「没有这么久。」   蘑菇真要哭了:「有!」   「你有!你想活多久活多久!」系统要哭了,是真的要哭了,不是吓唬朋友,「季斓冬,你的身体会好,你信不信朋友!」   系统赌咒发誓一定修好季斓冬的“高兴”和“惊讶”,它不知道怎么修,但它一定想办法。   ——不是使用那种稍纵即逝的代用模块,是真实充沛,饱满到像是用力抱住小狗布丁时的那种满满当当溢出怀抱的感受。   季斓冬要这样尽兴地活,然后再决定活多久。   季斓冬点头:“嗯。”   系统认为季斓冬看起来非常诚恳,但心里其实没相信,但季斓冬很累了,昏迷了这么久,他的心神要凝聚起来,需要比以前更多的力气。   他撑着不睡,是在等系统回来。   季斓冬想和朋友打招呼。   系统后悔,连忙盖住季斓冬的眼皮:「睡觉。」   「明天见。」   系统小声说:「明天见,季斓冬。」   季斓冬保证明天见。   厉珩察觉到寒气,无意识收拢手臂,用毛毯和被子把怀里的人裹紧。   习惯成自然地,摸索到那只手握在掌心,直到苍白冰冷的手指慢慢染上体温。   他们就这么在沙发里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厉珩几乎是从熹微晨光里惊醒,他胸口剧烈起伏,心跳急促,迟疑着抬起视线,迎上静静望着他的眼睛。   ……   ……   有几十秒里整个小木屋都寂静。   厉珩抬手,轻轻抚摸季斓冬的头发,挪不开视线,他长在季斓冬的眼睛里了,像是自愿沉沦进这片柔和安静的薄雾。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季斓冬看着他,眼睛微微弯着,厉珩不知道季斓冬醒了多久。   但花了些时间练习的季影帝,已经恢复简单交流的能力:“接吻吗?”   厉珩有点惊讶,然后笑了。   他点头,却没真这么做,只是把季斓冬往怀里藏,严严实实圈着,脸颊贴着额头,一遍遍抚摸脊背。   厉珩抚摸他的眼尾,捧着他的肩膀,把人小心翼翼地托起,全神贯注地看着。   看着。   厉珩也问他:“吃排骨包子吗?”   季斓冬慢慢挪了挪,仰起头,这个姿势并不令人习惯,至少沉睡醒来的意识还不习惯,左面肋骨下面被压得疼。   厉组长的私宅视野很不错,躺在沙发上就能欣赏日出,看起来至少是在临近森林的远郊。   不像是能随随便便买到包子的地方。   季斓冬看了几个小时的窗外,日出的颜色是金色洇开的深蓝和血橙,很浓郁漂亮,然后这些颜色像是在水里化开。   整片天空一点一点,变成蓝到有点扎眼睛的蓝。   阳光很明亮,天气转暖,鸟雀很有活力地叽叽喳喳,窗外的雪要化了。   季斓冬猜它一天之内就会化光   厉珩抬手,在不自觉走神的眼睛前晃了晃,很熟能生巧地推销家庭作坊:“我来做,我们今天吃包子,加糖小米粥,一会儿去遛布丁,晚上我再来炖一条鱼。”   季斓冬显得很受吸引,有了兴趣。   寒 歌 筝 哩 J T D J 厉珩就小心翼翼把人抱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每做一步就停下等一会儿,让季斓冬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厉珩握着季斓冬的手,轻声问:“还头晕吗?”   季斓冬从窗外回神:“嗯?”   厉珩就笑了,揉一揉季斓冬的头发,他一个人过完了冬日限定的前百分之九十九,和保护证人的厉组长已经有很多不同,比如已经清楚了季斓冬有多容易头晕。   比如总是能记得握住季斓冬的手。   他拢住季斓冬的肩膀,在微凉的额头上碰了碰,把人抱到轮椅上。   季斓冬昏迷了太久,两条腿一直得到了充分细致的按摩,肌肉没有萎缩得太严重,但想要重新走路,还需要练习。   厉珩蹲在轮椅前,耐心地和他解释。   季斓冬知道:“厉珩。”   厉珩:“嗯?”   季斓冬按了按自己的腿,他其实不是太能感觉到它们,这具身体仿佛也正在暖洋洋的太阳里融化:“还能玩雪吗?”   ——本来是要说“谢谢”和“麻烦了”,毕竟长期枯燥的按摩,每天早晚两次不间断,其实很消耗、很熬人。   但厉组长可能不想听这个。   “当然。”厉珩答应得痛快,“带布丁吗?A带,B不带。”   季斓冬没考虑过“不带”的选项,有点好奇,仰起头。   “烈度不同。”   厉组长给出专业解释:“带布丁玩雪,可能会被它一路拽飞穿过丛林掉进冰湖砸晕一条鱼,然后扛着鱼和狗回家,思考先炖谁。”   厉珩不是讲笑话的好手,但架不住有人捧场。   季斓冬轻声笑起来,叫冷气呛了下,咳嗽着挪动手指,拢住试图钻进怀里逃避指控的小狗。   化雪总是比下雪还要冷些的。   雪融化要吸热,所以这种天气像是有陷阱,明明太阳那么明媚那么亮,几乎晒人,空气却冷得仿佛像是能冻结一切。   厉珩的动作很利落,帮他换上足够保暖的厚实衣服,这次未雨绸缪,加上套头毛衣,暖宝宝贴在前胸后背。   要完成这些动作并不算容易,季斓冬需要频繁离开轮椅。   厉珩稳稳当当地背他。   不难。   一点不难,厉珩背给他看,只要握住一只手绕过肩膀,稍微一用力,季斓冬就像是能站起来,整理羽绒服的下摆。   季斓冬在厉珩的背上慢慢写一个A。   A带B不带。   厉珩转身,捧着季斓冬小心放回轮椅,确认选项:“带着布丁?”   “带着吧。”季斓冬帮小狗说话,握住毛绒绒的小狗爪,“我来牵着它。”   季影帝想了想,没落下前面的梗:“我抓鱼。”   厉珩的眼睛里笑了下,很像季斓冬,他点头,又抬起手,摸了摸季斓冬的头发,仔细加上一顶毛线帽。   他推着全副武装的季斓冬出门玩雪。   这是一天高兴的开始。   雪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化,季斓冬在屋子里,视角受限,只能看到窗台上的一丁点雪,但外面其实还有白皑皑一大片。   这种被晒得有一点化的雪粘性很强。   最适合团雪球。   打雪仗。   系统本来心事重重,一个早上都没怎么冒头,但实在扛不住诱惑,加入厉组长和布丁的热雪朝天的混战。   季斓冬得到了一个喇叭,负责判输、判赢、拉偏架。   季斓冬平等地希望家里每个人、每个蘑菇和每个小狗都赢。   「都赢就是都输啊!」系统被包抄,当下搬出停在院子里的杀器急救车,「我要耍赖了!我真的要耍赖了!」   急救车原地烧胎刨雪,漫天雪花瞬间逆转战局。   季斓冬笑得咳嗽。   他有些坐不稳,身体向一侧倒下去,短暂失去了几秒的知觉,醒来时已经被厉组长稳稳当当抱住。   厉珩静静看着他,手臂把他护得很稳,轻轻摸他咳出些水汽的眼尾。   季斓冬弯了弯眼睛,把一个从开战前就准备好的雪球从容塞进厉组长的衣领。   厉珩:“……”   这回爆笑和汪汪叫的换成急救车和小狗布丁。   这点热闹在冰天雪地里很有感染力。   他们玩得尽兴,趁着还没冻透也没着凉,火速回屋烤火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不少小鸟探着头蹦来蹦去。   厉珩从烤箱里变出一小块覆盆子芝士奶酪煎饼,季斓冬接过来,放在腿上,用木头小勺子舀着吃,悄悄分给馋到不行的蘑菇和小狗。   厉组长套了围裙在熬粥。   季斓冬想喂小鸟,转动轮椅轻轻敲厨房的门。   厉珩当然答应,分出一把金灿灿的小米放在季斓冬手心。   两个人屏息凝神打配合,不把小鸟吓飞,把窗户慢慢推开一点小缝。   季斓冬把手探出去。   窗台上的雪还没化完,甚至仿佛又变厚了点。   季斓冬的手没有很多力气,举了一会儿,就被扑腾的小鸟压得落在雪上,苍白的手稍微受冻,指节泛红。   厉珩用湿巾帮季斓冬擦手,以暖手为由用嘴唇轻薄冰凉的指尖。   厉组长太心急,揉面揉到一半就跑过来。   季斓冬的袖口多了一团面粉印,看了一会儿,要来一根金色丙烯马克笔,描出金色轮廓的太阳。   ……   小鸟们透过窗户看这一家人。   他们吃排骨包子。   他们喝粥。   加十勺糖的小米粥能把厉组长齁到大脑停转,但很合季影帝的胃口,至于排骨大包子居然真的不拆骨头,要自己吐掉。   很香。   真的很香,喷香,包子皮透汁,排骨火候刚好,浓油赤酱,烫着嘴也忍不住想吞掉再咬下一口。   他们甚至喝了一点很爽口的火山血橙气泡酒。   加冰块,叮叮当当,当然兑了不少糖浆,再点缀一点翠绿色的薄荷叶。   系统不胜酒力,撒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蘑菇睡倒,小狗布丁今天撒欢太过,躺在轮椅边上睡得四爪朝天。   季斓冬好像还是很高兴。   他摸了摸布丁的脑袋,小狗立刻在睡梦里欢呼,刨着空气往季斓冬怀里拱,呜呜犯着这段时间里的委屈。   他给系统蘑菇盖小毛巾当被子,系统紧紧抱住他的手大哭:「季斓冬,你要高兴,你要高兴。」   季斓冬耐心保证:“很高兴。”   系统放心地继续当醉鬼蘑菇。   厉珩简单收拾好餐桌,回到沙发旁时,就看到这样一幕。   季斓冬靠在轮椅里,静静看着蘑菇和小狗,他很清瘦,侧脸依旧泛白,但那双快要被潮水一样的疲倦淹没的眼睛,还是很固执的柔和。   固执到像是拒绝融化的雪,吃力地、疲倦异常地顽抗,再慢一点化。   再慢一点,他不想冻到朋友。   季斓冬听见脚步声。   他慢慢抬头,看见厉珩,像是从某个状态里醒过来,又想弯起眼睛。   厉珩却说:“季斓冬。”   厉组长是个很不解风情的人,不知道有什么昵称,不知道说太多软话。   但厉珩每次说的“季斓冬”有不同。   厉珩走到轮椅前,半蹲着仰头,季斓冬伸手,轻轻摸他的脸,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功笑出来。   厉珩伸手,把人从轮椅里小心抱出,护着头颈,嘴唇贴着薄薄的眼皮。   季斓冬在他掌心写:很高兴。   厉珩收紧手臂。   他用力闭了会儿眼睛,他不会说话,于是只好还是重复:“季斓冬。”   厉珩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低头认真看着这双眼睛,直到仿佛有看不见的、小心到极点的力气,谨慎地解开绷带,露出还在渗血的旧伤痕。   季斓冬看着他。   季斓冬无法在这个时候说话。   厉珩攥住这只手,很用力。   他第一次见到季斓冬这样的眼神——很想高兴、很想,做不到,近乎求助。   今天当然过得很高兴,季斓冬也这么想,因为这么想,所以困扰于为什么,为什么依然想在一天结束时离开,为什么那种微醺的、像是喝醉的放松后,又像是燃料被耗空。   季斓冬张了几次口。   厉珩耐心地等他,一点也不急,直到季斓冬能发出声音:“厉珩。”   季斓冬向他求助:“笑不出来。”   厉珩知道,他拢着季斓冬,反复摩挲脖颈:“没事的啊,没事的季斓冬,我知道。”   在季斓冬如今的想法里,“让蘑菇和小狗放心”是最强烈的驱动力。   也或许是“让蘑菇、小狗和厉珩放心”。   不知道,厉珩想,也不重要。   厉珩从没觉得这部分重要,追求季斓冬是他的事,季斓冬需要做的部分是考虑:A、同意;B、不同意——季斓冬可以选A也可以选B,甚至可以选C,甩了他浪迹天涯。   要紧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是一个好好的季斓冬。   厉珩看得出,他知道季斓冬还在抵抗那条冰河的诱惑,他注意到季斓冬一直在看窗外的雪,他怕雪一天就会化掉。   一整天,厉珩不停偷偷溜出小木屋,把新的雪盖上去。   厉珩抚摸季斓冬无意识打颤的眼尾,也或许发抖的是他的手,他在这段时间里找了不少医生、不少咨询师。   他盘算着雪化了、天气好了,就带着季斓冬搬回城里去,配合药物和疏导好好治疗。   这不是靠“一个人非常有意志力”就能克服的难关。   所以厉组长狐假虎威:“季斓冬,我去学了东西,你想不想听。”   他说:“我学了高兴的步骤。”   季斓冬果然被吸引,眼睛微微动了下,目光转向他。   厉珩却反倒不立刻往下说了。   他把季斓冬往怀里抱进去,很不管不顾、想要把人藏进胸口的抱,他亲季斓冬的眼睛,力道很轻,像小雨点,季斓冬的睫毛微弱打颤。   他握住季斓冬手轻轻环到自己身后,让两个人好好地彻底抱紧。   季斓冬的胸口忽然颤了下。   厉珩暖着他的心脏。   “我听说。”厉珩说,“一个人,要想在高兴的时候笑出来。”   “他得……被允许,被他自己允许。”   “得先知道。”   厉珩说:“疼是可以哭的。” 第24章 再试试   季斓冬不出声。   柔和的、安静的黑眼睛看着厉珩。   这种注视让人心碎, 厉珩像是被攥住胸口,几乎无法顺畅呼吸,季斓冬在尽己所能, 季斓冬很想高兴。   季斓冬甚至愿意相信这种听起来根本就像唬小孩的说法。   这比季斓冬放弃高兴更令人难过。   季斓冬思索,相信, 尝试,他曾经有这个本事, 掉泪而已,只不过是种表演技巧,他一向擅长所有只要通过无休止的练习就能获得的技能。   季斓冬不再忽略疼痛, 允许无处不在的疼吞噬掉他。   这具身体开始不受控地发抖。   季斓冬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 他低着头, 看了一会儿自己剧烈发抖的手腕,道歉:“对不起。”   厉珩忽然紧紧握住这些割碎苍白皮肤的旧伤痕。   厉珩不想要对不起。   季斓冬看见厉珩摇头,他被厉珩抱进怀里,抱得很紧, 反复抚摸后颈和脊背。   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更厉害,像有什么要冲破胸肺,砸断脊椎,破开后背纸薄的苍白皮肤,厉珩摸过的地方从麻木里泛出剧痛。   像一个已经在风雪里跋涉到麻木的人, 猝然流出血, 伤口全部裂开。   听得见穿过身体呼啸的风。   季斓冬头颈后仰, 脸上的血色被看不见的风卷走, 无声无息倒在厉珩的手上, 他这样短暂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然后眼前浓郁的白雾渐渐散开, 慢慢看清厉珩的脸。   厉珩捧着他,力道小心到极点,胸口剧烈起伏,死死抿着唇。   季斓冬猜他们刚才接了吻。   他试着挪动随便哪只手,但力不从心,结果只是让手指微弱地打了个哆嗦。   幸好厉组长是个领会意图的天才,立刻把他往怀里送进来,用肩膀和手臂揽着,紧紧攥住这只手。   季斓冬握住厉珩的手,想了想:“不是很疼。”   季斓冬正愁状态懈怠、业务生疏,哭不出来:“谢谢。”   他看见厉珩摇头。   厉珩也不想要谢谢。   季斓冬覆着厉珩剧烈发着抖的手背,轻轻捏了两下,安慰厉珩别急,厉珩要稍微等一等,他现在每次只能做一件事。   季斓冬决定等做成这件事后,下一件事就是努力找出除了对不起和谢谢,他还能给厉珩别的什么。   他会做成的。   季斓冬慢慢倾身,像什么安静到极点的动物,徘徊着寻找暂居的栖息地,最后试着埋在厉珩肩头。   这样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猜测自己已经成功做到了。   厉组长说不定已经不得不去换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的衣服。   或者不穿衣服。   季斓冬好像记得这么句话,不清晰,他当时在雾里,离岸很远,隐约记得好像因为厉组长半点不知道客气的如意算盘笑了下。   季斓冬轻轻笑了下。   接着他诧异,有些愣怔,不太相信地摸了摸眼前的布料。   这一块衣料居然还是干燥的。   他问厉珩:“没成功吗?”   厉珩控制不住无理由的偏袒季影帝:“掉泪很难的。”   季斓冬摇头,无法相信,他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样的动作实在让厉珩心软到极点,再忍不住。   只能把“对不起”还给季斓冬,然后小心翼翼把人捧到眼前。   厉珩用最轻的力道亲他。   季斓冬的身体的确好了一些,至少气息不再那么冰凉,有些温暖的呼吸洒在锁骨间。   厉珩轻轻摸季斓冬的头发,用手指理顺被小狗布丁撒欢蹭乱的部分。   他没有尝试继续“冬日限定”的接吻——这种需要双方投入的事情,季斓冬总会在责任的驱使下,试图强迫自己尽力完成。   但接吻不该是这种事。   高兴也不该是。   掉泪也不该是。   不过现在不是适合讨论这些的时候,现在厉珩亲季斓冬的眼睛。   季斓冬不拒绝,闭着眼,靠在他手臂间微仰起下颌,过于出色的骨相天然就让这个动作带有了倨傲的意味,很多人都这么想,即使季斓冬本意其实并不包含这个。   季斓冬的脾气很好。   季斓冬握着他的袖子边沿,不算用力,修长冷白的手指微蜷。   季斓冬的睫毛很浓密,被亲得颤动,像是能带起气流,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微滚动……厉珩脑中不受控地浮出季斓冬的那双眼睛。   那种黑过头的、不沾染尘埃的纯净冷寂。   厉珩的呼吸有些重。   他吻过季斓冬俊逸淡白的眉睫,吻过额头,沿着鼻梁向下,他在季斓冬冰凉的唇角一动不动贴了一会儿,等稍微暖和了,又继续吻下颌跟耳廓。   厉珩亲了亲季斓冬脖颈里很不容易发现的那颗小痣。   季斓冬寂静的胸腔颤了下,睫毛无声掀开。   另一连串轻柔像春雨的吻已经落下来。   厉珩亲他的手指,这是季斓冬最无法理解的地方,他的手像是脱离了身体,苍白的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念头,迅速蜷起,指节和其他更薄的皮肤都泛上薄红。   厉珩伸手,拢着他的头发,轻轻摸了摸:“还疼吗?”   黑眼睛沉默着看他。   厉珩轻咳。   他知道自己这是添乱,季斓冬在认真练习掉泪,厉珩来打扰就不说了,居然还不知怎么就亲没了那些疼。   ……但季斓冬的气色看起来的确好多了。   刚才,季斓冬失去意识的那十几分钟,强烈恐惧窒息几乎把厉珩吞没。   人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有了醒着的季斓冬,就再无法承受这双眼睛变得涣散、空茫、毫无焦点,无法承受季斓冬再回那片刺骨的冰水里的任何可能。   厉珩做了个抱的手势,征询地看着他,等季斓冬闭上眼睛,就轻轻摸了摸头发,放缓力道把人抱起。   厉珩把季斓冬整个护着,很小心。   他带季斓冬去浴区。   天寒地冻里的木头屋子不能没有浴室和桑拿室。   天然的硫磺温泉水顺着管道流淌,充斥纯净滚烫的水汽,整个浴区全用了细致油滑的柚木,暗金色藏着墨线,斑斓油影有种特殊的清香。   头顶有天窗,这是可以看极光的温泉,不过现在不是极光会出现的季节。   所以他们看星星。   大约有十几分钟他们没人再说话。   只是靠在一起,静静看着星星,看房顶倒映出的变幻水光。   季斓冬在_脚c a r a m e l 烫_厉珩的手臂和胸口中间。   他们的小木屋很安静。   很静。   只有一点风吹窗户的声音、一点雪坠落树枝的响动、一点火焰燃烧声,一点隔壁厨房里水煎酸枣仁汤的咕嘟声。   一点水流过管道的动静、一点燃气阀排气的响亮磕碰、一点电流让灯管发亮时发出的微弱高频响。   一点蘑菇和小狗舒舒服服抱头大睡的幸福呼噜。   厉珩:“……”   厉组长终于认清问题:“我的房子隔音这么差吗?”   亏他还研究了一天季斓冬失眠的原因,季斓冬醒得太早了,他担心是季斓冬一直以来的病症,季斓冬的确有严重的睡眠障碍,他也担心是季斓冬不适应环境、不习惯温湿度、不舒服。   ……唯独没考虑过隔音。   这么差吗??   季斓冬也不是什么情况下都笑不出来。   比如厉组长吃瘪,季斓冬就会履行反派职责,很不客气地笑到坐不稳,掌心一滑就摔进水里。   厉珩没握住他的手,这水里有矿物质,太滑了:“季斓冬!”   季斓冬没回应。   水面波动,映出星星和灯的倒映。   厉珩扎下水,温泉池子并不深,因为矿物质不易看清,他快速判断可能的方向搜索,同时脑中已经考虑三种以上迅速排干温泉水的方法。   一只手覆上他的肩膀。   厉珩倏地起身回头,季斓冬在他身后,很好,并没昏倒、溺水或是自杀。   因为水有浮力,季斓冬扶着一旁的扶手,甚至可以稍微站立,热气的熏蒸让他脸色没那么差,眼睛很清亮。   季斓冬望着他,张口,说了什么。   厉珩没听清。   他没听清,他几乎是狼狈地在水里摔了一跤,紧紧抱住季斓冬,剧烈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口。   厉珩用力闭着眼,手臂控制不住战栗,嗓子哑透:“季斓冬……”   季斓冬还想说什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臂,轻轻抚摸绷紧的脊背,轻声问:“接吻吗?”   厉珩摇头。   季斓冬被这个反应困住。   不要“对不起”、不要“谢谢”、又不要接吻。   但厉珩似乎根本不想要他给出什么。   厉珩完全不提接吻的事,很快就把那种失控的情绪整理好,托住季斓冬的肋骨,让季斓冬能省力,他这次握牢了季斓冬的手,一步一步,耐心到极点地引着季斓冬慢慢回到更浅些的边缘。   厉珩和他一起往水里躺下去,让季斓冬枕着自己的肩膀,厉珩抚摸季斓冬被水浸过的眉睫,它们更深了。   厉珩看了季斓冬很久。   厉珩认真看着他——这种程度的认真神情,让季斓冬显得像是什么非常有价值且千丝万缕的案件卷宗。   “是我对不起。”厉珩说,“季斓冬,我要向你承认件事。”   厉珩要道歉的事,是当初季斓冬给他讲那个没被救回来的小童星时,他并没能真正感同身受。   要说的话,那个时候的厉珩,只是觉得有种慢慢生长的恼火——恼火于季斓冬后来遇到的所有事,恼火他宁可冒着“渎职”这么个相当严重的指控也要放走的弑父少年,在后来的十二年里,被那些该死的混账这么放肆地折磨摧毁。   季斓冬怀疑厉组长磕到了头。   季斓冬摸了摸厉珩的额头。   不热不凉,也没伤。   季斓冬慢慢在厉珩的手上写:含#哥#儿#整#理#为什么?   当然不是问厉珩为什么这么想——季斓冬没弄清,这里有什么可道歉,厉珩又没把他的事当笑料拿出去说。   但厉珩却只是看着他,看着,看着,把人拥进心脏敲击的胸口。   因为他想把季斓冬放在心脏上。   这念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冒出来的,总之不是一开始,以至于甚至有不少同事会旁敲侧击,打听厉珩何必就这么放弃大好前程:“总不会真是为了和那个证人搞到一起吧?”   同事瞪圆了眼睛:“你是觉得对不起他?想补偿他?还是想救他?”   “都不是。”厉珩回答,“我只是忽然发现我爱他。”   这话太轻太重。   厉珩是个和感性搭不上边的政客,他本来是独身主义者,没打算结婚成家,他并不渴望爱情。   可他陷进季斓冬的眼睛,他没法把自己剖出来,越是不渴望爱情的人越不会把其他情绪错当成爱。   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   反复想。   反复想。   但凡过去十二年他稍微放下那些该死的没完没了的案子去看场电影。   但凡他们不小心擦肩而过,他接住季斓冬的剧本,或是季斓冬捡起他掉下的活页夹。   但凡他早回去弄死厉行云。   他早就爱上季斓冬了。   用不着等到现在。   他有那么多机会,明明命运给了那么多次机会,他愚蠢地一一错过,他自满、轻慢、混账、无可救药,他是第一个遇上季斓冬的人,他无视掉了一切可能的机会。   无可救药爱上一个人以后,会疯狂懊悔过去干的蠢事。   厉珩并未能免俗,他没法离开季斓冬的眼睛:“我当时……我承认。”   “我承认。”他说,“我抱着你跑去找医生,很急,在心里想‘季斓冬怎么这样’。”   “我在心里想,‘这件事明明又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伤害是其他人造成的,你为什么要痛苦’。”   “我想你这人简直自讨苦吃。”   “我想,不过是在生命里弄丢一个人,失去本来就不可避免,每个人在这一辈子里都要弄丢很多人。”   厉珩沉默了几秒,才把话说完:“我想这能有什么大不了。”   季斓冬却笑了笑:“我也总这么骂自己。”   这是秘密,要拜托厉组长帮忙保守,季影帝看起来很风姿潇洒,其实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自己骂自己。   厉珩当然答应保密,但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我现在懂了。”   季斓冬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惊讶。   厉珩在这时候和他接吻。   他们接吻。   厉珩不知道为什么在发抖,可能是被刚才季斓冬藏在水里的小玩笑吓到,余悸未消,季斓冬休息了一会儿,抬起手,抚摸厉珩扎手的短发。   一遍一遍,比厉珩的力道轻一些,免得厉珩也像自己一样昏过去。   他看见厉珩的眼睛,怔了怔。   他看见很熟悉的……   很熟悉的……感受。   不知道。   认不出。   季斓冬轻声说:“厉珩。”   季斓冬摸了摸厉珩的眼睛,厉组长这就是明着挑衅了,做影帝的忘了怎么哭,厉珩这么个抓贼的却掉泪。   “好了。”季斓冬笑了笑,温声说,“好了,厉珩,别这样,我今晚不死。”   他保证:“我活到明天。”   这当然是个有点顽劣的小玩笑,但反派吗,就是偶尔会开一些小玩笑。   季斓冬吓唬厉珩的。   他不光活到明天,他努力连后天也活完,但凡厉珩早说有这么个很舒服的温泉,他还要单拿出一天来享受。   季斓冬尽力想,自己和自己商量好了,再问厉珩:“二三月份有极光吧?”   要不……先活到极光再说?   这是个不错的目标,等到那时候,厉珩再变出他那个海滨浴场的大别墅,弄点很吸引人的沙滩、阳光、冲浪板,季斓冬很容易就会被哄过去了。   系统一定超喜欢大海,喜欢椰子和五颜六色的珊瑚礁,喜欢看小鱼,布丁是非常喜欢水的大型犬,也会玩疯的。   这不就一下把夏天过完。   季斓冬心软,摸厉珩湿漉漉的短发,温声改口:“我活很久啊。”   “很久。”季斓冬保证,“厉组长,别哭了,你这样让我觉得……”   那阵风在这时候穿过胸膛。   季斓冬张了张口。   他又失去声音,无法说话,他有些茫然地按了按胸口,接着耳边的声音也消失。   厉珩有些紧张过度,这的确不是厉组长的原因,季斓冬承认自己的身体是有点不好,他看着厉珩的眼睛,他想抬手去摸,有很多琐碎的画面和声音从脑子里失控。   ……   男人的尸体旁,生他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嚎哭。   “他打你几巴掌,你忍着不行吗?不行吗?你乖乖去剧组演你的戏就行了,为什么要回家?”   “为什么要杀了他?”   “你是不是要逼我们娘俩去死?!?”   ……   傲慢的白人继父慢条斯理擦手,身后模糊的影子发抖,颤着手去拿那一份价格不菲的T台合同。   “你只是还没尝到快感,小救世主。”   “你弟弟已经尝到了,他对着医生揭发你,我奖励了他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   “栽赃你,我奖励了他两盘游戏卡带。”   “他在他的房间玩了十九个小时——现在还在玩。”   “你呢?不想要点什么?”   “不想从地下室里出来吗?”   ……   果果的墓碑前,他把花束、小裙子和泡泡糖放下,他用了点办法报复了那对人渣父母,又用了点办法报复季然。   前者利用了厉组长,他有段时间没往厉珩的邮箱里扔东西了。   后者用了他给自己吃的药。   不能模仿,这犯法。   药是给病人吃的,健全人吃了会出问题,季然被幻觉吓到崩溃,屁滚尿流躲着没人看得见的鬼魂:“我、我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你爸妈对你不好!不是我害死你的!”   “你去找季斓冬!他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救你!他要是想救你,我说一句他就不管了吗?不就是怕招惹麻烦吗?”   “我只是怕季斓冬糟蹋你!”   “我是好心!好心,好心办了坏事!我不知道……”   厉行云死死拦住他,不让他上去随便抄起什么砸碎季然的头,说这犯法。   而且。   厉行云迟疑,支支吾吾:“我,我觉得……哥你别生气!我就是客观地说,我感觉……他说得也有点道理,你是不是也本来也没太想管?”   “那就让这事翻篇吧。”厉行云劝,“这么大吵大嚷的,对你影响不好。”   ……   破屋子里。   扔下盒饭的人背着光,脸色鄙夷,目光冰冷。   “还记得我吗?”   “当初你‘救’了我,让我没机会拿见不得人的勾当换前程了,人死账消,我干干净净的。”   “干、干、净、净、地,混成了这个鬼德行。”   “季斓冬。”   “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人该感谢你?”   “你是不是真觉得……”   “你救了什么人?”   ……   季斓冬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些东西处理妥当。   他把幻觉都锁起来,不看,不听,不理会了,他尝试分割出一个新的自己,重新开始,但下刀时却发现刮不出什么东西。   他其实很清楚道理——自甘堕落的人不配被救,茍且的人说的话不必听,他去见心理医生,医生很困惑地问他:“季先生,你这不是都很清楚吗?”   “那么……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   那么到底还要什么呢。   季斓冬。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响里,季斓冬看见厉珩在不停说话。   厉组长有点违规,厉组长说一些人的下场,这些下场少不了调查局负责人暗中的手笔。   不然怎么好好的人说疯就疯了,怎么厉家说栽就栽了,怎么疑犯A拿着把刀就能趁着转监狱的机会闯进特勤局的押运车刺杀犯人B,怎么能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犯人B夺刀反杀……一堆只能公布代号乱七八糟的狗血新闻。   季斓冬当八卦看了一会儿,他还是想摸摸厉珩的眼睛,他并没真正想过是怎么和厉珩不知不觉亲到一起的。   季斓冬也不是没对系统的私奔计划动心。   留下是为了十五岁的季斓冬。   十五岁的季斓冬,每到生日那天,会放纵自己想一小会儿。   如果喊一声。   如果喊一声“厉珩”。   或者“厉组长”。   厉珩那时候当然还不是组长,但谁都喜欢被这么叫吧,嘴甜点总没错……或者说点别的什么?比如“谢谢”,比如“特勤局难考吗”。   比如“带我走吧”。   厉珩死死攥住季斓冬的手,把它贴在脸上,托厉组长帮忙,季斓冬总算如愿做到件事。   季斓冬摸了摸厉珩的眼睛。   他没见过这种眼睛,有人为他痛苦、暴怒、不甘心,有人紧紧攥住他身体里长着的毒草,想也不想地拼命往自己胸膛里塞。   有人为他掉泪,季先生看不得这个,季先生什么都懂,季先生什么都不想要。   十五岁的季斓冬没见过极光和海。   这个理由足够活到夏天吗?   季斓冬说:“厉珩。”   他发不出声音,好像只是做了个口型,但厉珩显然听见了。   季斓冬还是发不出声音,不过固执,固执地重复,一遍一遍。   带我走吧。   厉珩。   再试试。   带我去夏天。 第25章 好结局   厉珩答应了吗?   季斓冬没有印象, 他太累了,被发着抖的手捧住战栗着亲吻,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就已经是两天后。   日历是这么说的。   厉珩的小木屋有点大, 至少目前为止已经解锁了客厅、餐厨、浴区和卧室,卧室很暖和, 光线柔和暗淡,空气里有点清新酸甜的橘子香气。   季斓冬看了一会儿, 发现是会有这种香气,是因为厉珩在壁炉上加了个金属网格烤盘,烤了几个亮橙色带绿叶的橘子。   他被厉珩从温泉带回来, 套上柔软宽松的家居服, 种进卧室的大床, 埋在枕头里和羽绒被底下,甚至还有个蘑菇抱枕。   所有碰得到的东西都像雪一样松软。   一回过神,就看到顶着正牌蘑菇、尾巴啪嗒啪嗒抡起飞的小狗。   「季斓冬!」   系统高兴到不行,立刻钻进暖乎乎的被窝:「你醒了, 你玩太累了是不是?厉珩说以后要慢慢玩,一天只能玩一样,都怪我不该喝那么多酒,我以后绝不酗酒了。」   系统那天晚上痛饮了整整一瓶盖。   季斓冬弯起眼睛。   系统更高兴了:「季斓冬,季斓冬。」   它想替季斓冬庆祝他又成功醒过来, 甚至想拉着季斓冬的袖子蹦蹦跳跳, 想起季斓冬现在的身体状况, 又连忙终止程序。   季斓冬慢慢地写:别急。   季斓冬试了试。   他慢慢找到自己的手, 又找到一些力气, 挪动那只手,帮宿醉头疼的系统揉打蔫的蘑菇, 又摸摸不停扒着床蹦蹦跳跳的小狗布丁。   听见动静的厉珩就从卧室门外探进半边肩膀。   厉组长穿得相当居家,没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袖子撸起,手里甚至端着个锅:“早上好,今天吃西红柿鸡蛋馅的包子,要不要加碗汤?”   季斓冬:……   终于解开的排骨包子之谜很快就有了新版本。   为什么会有西红柿鸡蛋馅的包子。   要先炒一盘西红柿鸡蛋吗?   鸡蛋用剁碎吗?   很有创意的厉组长看起来并不觉得有问题,笑了下,折回去把手洗干净,回到卧室,他的动作很利落,带着一点清凉的晨雾。   厉珩俯身轻轻亲季斓冬的眼睛。   系统摇着头叹着气驾驶小狗布丁飞快离开卧室并关门。   ……   于是卧室很快又变安静。   季斓冬躺在床上,他刚陪系统和布丁玩了一会儿,眼睛微微弯着,轮廓还很柔和,缺乏血色的苍白眉宇间还有深重的疲倦。   他实在太累了,需要休息很久。   但在这一会儿,不论怎么说,季斓冬的神情很舒服和放松。   “季斓冬。”厉珩轻声说,“早上好。”   季斓冬望着他。   说过“早上好”了。   刚才厉珩进门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一次。   厉珩知道,但还是很想说,他有很多个早上没能成功和季斓冬说早上好,所以真有了机会,这几个字总说不够。   他把手捂暖,垫在季斓冬背后,放缓动作把人捧起来,拥在怀里,轻轻按揉太阳穴。   季斓冬这次睡得很好,人睡得好了会觉得舒服,会懒洋洋的不想动,像是身体在暗淡安静的空间里悄悄融化。   硫磺温泉里足以撕碎这具身体的幻觉碎片都蛰伏下去。   厉珩覆着枪茧的指腹力道很老练,不轻不重,让头痛仿佛也减轻了很多。   季斓冬想分享这个不错的消息,他抬起头,迎上厉珩的眼睛,张了张口。   没有声音。   再试,还是一样。   在这之前他也偶尔失声,有时忽然说不出话,但这次似乎不同,声音像是在身体里直接消失。   季斓冬忘记了要怎么使用喉咙。   厉珩捧着他,低着头,温暖的手指慢慢抚摸眼尾:“怎么了?”   季斓冬指了指。   “上火了吗?”厉珩仔细检查,没有破口,他摸了摸季斓冬的头发,保证一会儿就带季斓冬去洗漱,然后他们就吃早饭,厉珩还炖了板栗鸡汤。   但猜得好像不对,厉珩想了想,又换了个思路,仔细检查季斓冬的体温:“喉咙疼?感冒了?”   “冬日限定到期了?”   不能亲了?   季斓冬:……   明察秋毫厉组长,在猜到第十一种可能后,终于弄清楚状况,但他的反应并不在季斓冬的应对经验里。   季影帝其实也有突然失声的情况。   这是件大事,毕竟影响不少计划好的工作,季斓冬很清楚怎么压制其他人的焦灼躁动,怎么不以为然地无视掉“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这时候出问题”的埋怨,怎么取消工作赔违约金——反正钱也赔了,索性给自己放几天假。   季斓冬很清楚这条在线的每个流程,他太熟练了,熟练到无需思考,在生病前,他其实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但厉珩只是捧着他看。   一直看。   季斓冬靠着背后的手臂,温和的黑眼睛动了动,露出询问。   他在厉珩的背上写:在想什么?   “季斓冬。”厉珩忽然问,“你想不想去旅行?我申请了两年的远程办公,我们把你的急救车朋友改造成豪华房车,带着布丁,看完极光就往南走。”   啊?   季斓冬笑了笑。   倒是无所谓,他现在并没什么事做,这个计划听起来挺不错。   但任何一个讲逻辑的人,都实在很难彻底忍得住,不为话题的过分跳跃多问一句:为什么?   厉珩也很难为“失声”和“旅游”这两件事给出有说服力的具体联系。   只是他一直在补看季斓冬的影视作品和其他影像数据,有个很受诟病的、被归为黑料之一的片段,是季斓冬在听说圈内某同行拍戏受伤被迫停工时那几秒钟的微表情。   网友意见很大:“就算不担心,不紧张,不同情,你季影帝也不能弄得好像还挺期待吧??”   但事实上季斓冬就是期待。   不是期待同行受伤,是期待因为伤病停工——那时季斓冬正以为日子不错,他按照从剧本里学来的流程组建家庭,果果正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他考虑养狗,他当然也度假和考虑旅行。   有段时间里,季斓冬很期待自己受点什么伤,生点什么病,这或许能按下某个看不见的暂停键。   后来就连这种轻快的期待也消失。   后来季斓冬自己也忘记了。   “季斓冬。”厉珩说。   他看见季斓冬的睫毛动了动,黑静温和的眼睛抬起来,季斓冬看起来还是很好,很好,季斓冬看起来很放松和舒服,正在为了朋友尽力活下去,答应了朋友每天都尽力醒过来。   季斓冬说不出话了,因为长久以来反正就算说也并没什么人听,因为吞下的刺、吞下的冰、蔓延肆虐的毒草。   因为季斓冬生了病。   “你生病了。”厉珩轻轻摸他的头发,“生病要休假啊。”   他把季斓冬拢进怀里,季斓冬的眼睛真好看啊,很安静地微仰着头,睡衣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袖口也折得很整齐,两只手规规矩矩搭在被子上。   不论怎么看季斓冬都是那种最该去玩个痛快的人吧。   厉组长毫无理由地偏袒着想,他握住那些微蜷着的手指,这么柔声和季斓冬商量:“我们有两个人、一位豪华房车朋友、一条狗,我们一直往南走,到海边就是旅游旺季了。”   “旅游旺季景区的住宿很火爆。”   “停车位也不是很好抢到。”   “季斓冬,你可能不知道,家庭套房最划算了。”   ……   ……   系统当然特别乐意换个工作。   反正季斓冬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剩下的问题不在身体层面,系统正想当个特别帅气的豪华房车。   出门玩的远大计划就从早餐后正式开始。   系统痛饮一大碗板栗鸡汤,嘱咐季斓冬一定细嚼慢咽、别着急,带着布丁冲出去叮叮当当就开始改造,数据条漫天飞舞。   季斓冬还在体会厉组长的伟大作品。   西红柿鸡蛋馅包子。   他吃得慢,力气很容易不够,又容易走神,有时候看着窗外,要被轻轻摸睫毛才会回神。   季斓冬喝掉冒着热气的香甜鸡汤,咬一口包子。   厉珩问:“好吃吗?”   季斓冬挺客观地点头。   其实味道也不错,没想象里那么夸张,西红柿鸡蛋酸酸甜甜,有松软白胖的外皮裹着,吃起来很省力气。   不用一口菜一口饭。   但厉组长其实也不用在笔记本上写奶油蘑菇浓汤馅儿包子、土豆炖牛肉馅儿包子、白葡萄酒烩青口贝馅儿包子。   想想或许味道也会不错,但一来何必不直接用面包或者馒头蘸着吃,二来未免有点太超前了。   季斓冬不是时时都能控制自己的思维,看见这几行字就冒出差不多一百个问题——土豆炖牛肉炖出来晚吃一秒都会让布丁心痛到躺在地上嚎叫,系统刚发誓要戒酒,厉珩家庭作坊的流派一看就不是灌汤包,包子皮漏了怎么办。   厉组长的确有些欠考虑。   厉珩沉吟良久,在脑海里模拟了十几遍,发现同样的问题:“会漏。”   季斓冬咬着包子点头。   厉珩沉痛地比划了个心如刀绞的手势。   他们这么看着对方,不知道哪一秒,毫无预兆地短暂从一切过往抽离,厉珩笑得头疼,揉自己的太阳穴也揉季斓冬的,他抱着季斓冬不松手。   他让季斓冬舒舒服服靠在他肩上笑,他们懒洋洋靠坐在太阳底下。   季斓冬学会了慢悠悠吃包子。   咬开一个,看看金灿灿的鸡蛋,看看红彤彤的西红柿,包子皮浸了一点汤。   综合比较排骨包子略胜一筹。   厉珩挺严谨地记下来:“把房车的一半改成餐车吧?我们一边走一边卖包子。”   季斓冬比了个手势。   厉组长差点忘了:“没有卫生证。”   季斓冬听见小狗汪汪叫,向窗外看,他这里的窗户上全是雾气。   厉珩帮他看:“有喜鹊想筑巢,来找材料,布丁在保卫螺丝钉。”   看起来小狗布丁很英勇,目前不需要支持,系统的改装工作也很顺利,没关系,厉珩一会儿也会出去帮忙。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好像不能说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反正多半时候厉珩都能猜到,猜不到也很有趣。   厉珩等季斓冬把一个包子吃完,又喝了两勺汤,包子不大,季斓冬吃下的量并不多,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厉珩拿过茶水给他漱口。   厉珩问:“去晒太阳吗?”   季斓冬已经有些犯困,慢慢闭上眼睛,听见声音,睫毛颤了颤,又张开。   厉珩笑了下,他摸了摸季斓冬的胸口,掌心静静贴着,捧住那一点微弱的心跳,他低头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看到季斓冬眨了下眼睛。   他就把季斓冬严严实实裹好,抱出去找到最暖和的位置晒太阳。   鏖战喜鹊的布丁嗷呜一声,立刻退出战斗飞奔过来,变成小狗毯子护住季斓冬的膝盖,系统也在百忙里弄出大号记忆棉人体工学蘑菇枕。   厉珩加入战斗,也加入房车改造工程。   布丁陪着季斓冬舒舒服服睡着,一觉睡醒太阳西斜,把爪子轻轻搭上季斓冬的手:“……呜。”   太阳西沉,点着了半边天的火烧云,有些烫眼睛,通红的余晖垂下来,轻轻搭在季斓冬的肩膀上。   身影的边界变得很模糊。   季斓冬回过神,眼睛动了动,收回视线。   笑了笑。   他抬起手,摸摸已经长得很有分量的布丁,握住不停轻轻扒拉自己的两只毛绒绒的小狗爪。   在这种氛围里,生出“不如停在这里”的念头是种再自然不过的事,不过想一想也不意味着要去做。   这只是种看似和善而富有吸引力的蛊惑,一方面它不替被留下、被抛在原地的人着想,不去考虑是否会繁衍出新的痛苦毒草,另一方面它只不过是在蛊惑人做个懦夫。   十五岁的季斓冬没想过当懦夫。   二十五岁也没想。   季斓冬已经和它鏖战日久,留下一身狼狈伤痕。   埋了季然的白人生父,他的生母状若疯癫叫嚣着要同归于尽,把剔骨刀狠狠捅进这具身体那天,只要他稍微往前倾一倾身,就解脱了。   为什么不呢。   季斓冬抬头看见厉珩,弯了下眼睛,抬手帮他擦擦脸上蹭到的机油,摘下几个蘑菇,他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厉珩吧。   厉珩自己大概都忘了。   有那么一年多时间,公平起见,他把一些对他而言唾手可得的证据丢进厉珩的邮箱。   于是还是新人的厉探员破案简直神速。   这也就意味着坐火箭升职的厉珩要开记者会,要面对相当刁钻的、陷阱重重的问——在话筒后的人影问到“什么人在给你秘密提供证据”的时候,十七岁的季斓冬正对着一台报废的游戏机走神。   季斓冬拆解了季然的游戏机,解剖了所有游戏带,这并没带来什么好处,他完全没有体会到报复的快感。   他脑中那片浓雾,慢慢扩散,覆盖到每个区域和角落。   然后电视里的厉珩问:“你们想甄别叛徒吗?”   这话尖锐,不少人脸色微变,厉珩已经继续说下去:“不用找了。”   他说:“我朋友。”   “一个无罪的人。”   “一个真在活着的人。”   “不像你们。”   年轻的厉探员锋芒毕露,嘲讽开得半点都不留情:“把伤害起名叫规则,把掠夺起名叫生意,把不要脸的发音改成‘我也没办法’。”   “别弄什么慈善晚宴了,去捐点功德簿吧。”厉珩说,“你们长命百岁都不如他多活一天。”   毫不留情的讥讽掀起一片哄笑。   电视机外,十七岁的季斓冬没笑,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摸了摸耳朵,关掉电视离开。   其实季斓冬也把这事忘了,后来想起,还挺阴差阳错,是季然弄出来的视频证据,证明他被季斓冬虐待霸凌,录像里季斓冬毁了他唯一的一台游戏机。   录像里季斓冬站在电视前,没什么表情,无意识地反复揉耳朵,因为它奇怪,因为它不舒服。   因为它是红的。   ……   十七岁的季斓椒汤冬有什么愿望?   真不太容易想起来了,不过正好,可以先实现别的。   二十二岁的季斓冬愿望已经实现了:因为生病所以休假,所以一家人出去玩。   “这就实现了吗?”翻修理手册的厉珩调亮台灯,抱住季斓冬,握住季斓冬在计划表上打勾的手,“我们还没出门呢,是不是要求太宽松了一点。”   季斓冬弯了弯眼睛,在厉组长脑门上也打个对号。   厉对号珩:“。”   系统按着喇叭大声嘲笑,布丁汪汪叫,他们家很容易莫名其妙笑成一团,厉珩笑着揉额头,带闪粉的亮金色颜料就这么弄了一脑门:“好吧,好吧,快坐好,极光要来了。”   看极光本来不在愿望列表里,厉珩和季斓冬讨论,假装没发现这个小问题,把它塞进季斓冬的二十六岁。   现在他们一起躺在温泉里,懒洋洋看漆黑夜空里那些神秘至极、宏大绮丽的光影。   厉珩侧过头。   色彩斑斓的绚烂光芒,落在季斓冬安静漆黑的眼睛里。   看起来要比天上的更好看。   “季斓冬。”就算是数据也要在这种气氛里感性,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系统误食了一锅白葡萄酒烩青口贝,变得什么话都忍不住说,“辞职太好了。”   “遇到你是我数据库里最棒的事,你看,你看。”系统不停往外扔五颜六色的数据小蘑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季斓冬。”系统说,“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我很高兴遇见你!”   有点大的小狗布丁不甘示弱:“汪!汪汪!汪汪汪!”   他们的声音很大,响亮又热闹,完全盖过多余的杂音——厉珩已经反复修缮过所有可能产生噪音的地方,也重新给小木屋加了隔音材料。   季斓冬从夜空里回神,弯起眼睛,刚把手臂打开,就被全家人迫不及待挂在身上。   小狗不停蹭季斓冬的颈窝,冒着白葡萄酒味儿的蘑菇紧紧抱住季斓冬的肩膀,大声高歌《朋友一生一起走》。   拥抱密不透风。   厉珩把手臂收拢,让季斓冬靠得更稳,更能好好抱住朋友,接过计划表帮季斓冬打勾和画小太阳。   二十三岁的季斓冬不必再练习怎么掉泪。   ……   他们真的开始往南走。   二十四岁的季斓冬实现了愿望:听一场错过的交响乐团巡演。   那天他们坐在音乐厅的包厢里,季斓冬听得专注入神,那些钻石一样的星光灯璀璨,同样璀璨的是清瘦挺拔的人影。   厉珩不得不承认他半点也没听进去,他焚琴煮鹤、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大煞风景,他用全部时间目不转睛看着季斓冬,没分出精力做别的事。   ……   二十五岁的季斓冬彻底洗清了一切污蔑——比起交响乐,这完全是厉组长得心应手的范畴,厉珩用了些办法,不太容易,有些手腕堪称狠辣。   不过厉珩本来也不是什么善类,事实上也并没有多强的原则。   他所坚持的底线,无非只是当初收到十七岁的季斓冬扔进邮箱的最后一份证据时,所尝试着在那个马上要被拆除的旧邮箱里留下的回信。   「我起誓永不伤害无辜的人。   另:能否见一面?   LH」   ……   二十一岁的季斓冬见到了一位相当德高望重的老心理医生。   这行当良莠不齐,水平差距很大,事实上不能否认有些并不适合从事这份职业的傲慢混账,在藉此机会审判。   但也总有合适、有责任心的,真正负责的专业人士。   季斓冬的情况复杂,在治疗初期,那些被缓慢谨慎一点点引出的负面情绪和记忆,出现了决堤似的爆发。   这是不可避免也无法绕过的过程。   季斓冬把它们压制了太久,尝试打包封存,不再接触,可总有些东西并不能随时间淡化——这些东西在封存和遗忘后,变成幻觉、毫无预兆侵入的情绪和思想、躯体化的真实疼痛。   这些东西变成放肆生长的毒草。   绞蚀血肉,划烂内脏,有时重,有时轻,有时虚晃一枪再杀回。   最后填满这具躯壳。   现在要清除。   想也知道会有多难。   这一个多月不算好过,厉珩抱着季斓冬,一遍遍抚摸头发、轻轻碰睫毛,柔声引着季斓冬慢慢看向他,不厌其烦地教季斓冬不用对不起。   季斓冬完全不必给自己任何压力。   想休息一整天就休息一整天。   想发呆就发呆,想出来透透气,就带上布丁。   这几个月的不懈锻炼,季斓冬已经能慢慢走路,布丁很听话,被季斓冬牵着的时候,从不乱冲乱跑。   附近可以看日落,看日出,可以吹风。   可以什么都不做。   厉珩把季斓冬暂时还给他的朋友。   原计划是去厉珩的私宅,但为了配合治疗,暂时改变了计划路线,他们定了个很不错的家庭套房。   套房在一座不算大的小岛上,带了一小片私人海滩,豪华房车停在那。   厉珩暂时去房车里睡。   他和系统随时保持联络,不会错过任何情况,厉珩其实很难真的入睡,更多时候他坐在车顶改造的露台,手机亮在和系统联络的页面,翻看一些过去的东西——他已经把这些忘了很久了。   一些当初年轻的厉探员涂涂抹抹、反复修改的信。   其实那封相当简洁、言简意赅,到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收到的信,是第十七版。   还有些别的版本,比如「近来好吗。」   比如更废话啰嗦一些的「我本来不是这种人,今天我想做点坏事,和其他我见到的人一样,我忽然想起了你。   你说我是个好探员,你或许没看到,那时我的耳朵烧得通红。   当然,我没法做到问心无愧,我从出生起就注定要做政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风使舵唯利是图,我们不会走一条路,以后会越来越远,每次想到这事我都觉得可惜。   但不论如何,我愿意付出更多代价对得起你这句话。   我起誓,我至少会恪守底线:永不伤害无辜的人。」   ……   比如「我们还会再见吗?」   人很容易忘记年轻时的冲动、忐忑、期待和愿望。   更何况是一张投进生锈邮箱的未被回复的便条。   和季斓冬中断联系后,他并没在这件事里纠结太久。   或许有段时间,他甚至因为某种无法言表的烦躁,真往“唯利是图的政客”这条路自暴自弃走了很远一段——远到他把过去的事忘得差不多了。   厉珩低头看胸口。   似乎有某种相当坚硬、粗糙、完全不锋利的东西,碾着心脏来回研磨,每一下都带出血肉。   用懊恼和后悔来描述这东西,怎么看都太轻了。   不是这么轻描淡写的感受。   不是。   厉珩坐在车顶上,很没形象可言,手腕搭着膝盖,看着粼粼波光海面包围着的小别墅,他尝试抽完了季斓冬的那盒劣质烟,很呛,呛到他找了个当地浴池把自己从里到外重新洗刷干净。   浴池条件尚可,为客人配了冰箱,有哈密瓜冰淇淋,热带哈密瓜很甜。   现在这一小盒冰淇淋在车载小冰箱里扔着。   厉珩很想把它们带去给季斓冬吃。   ……大概就是这种疼。   捧着一盒冰淇淋,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知道把心脏捏碎能不能重来、能不能去那个旧邮箱附近蹲守季斓冬。   能不能让季斓冬尝一小勺冰淇淋。   大概就是这种疼。   厉珩又看了看和系统的联络界面,没有新消息,他准备回到房车里躺下,他需要休息几个小时,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   他在抬头时,对着不远处怔住。   房车和别墅原本就不远,毕竟厉珩要保证能在任何特殊情况下及时赶到。   但厉珩还是狠狠揉了几次眼睛,甚至往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用来鉴别自己是不是见到幻觉。   热带地区夜里的风也是温吞的。   月亮很亮,亮得异常。   布丁把海水扑腾出大片水花,很清瘦的人影站在仅没过脚踝的清亮浅海里,身上穿着很宽松的白衬衫,季斓冬这样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来。   厉珩几乎是跳下了房车,他大步冲过去,溅起的水花大概让布丁误以为这是什么比赛,立刻蹦出刚大的动静。   直到被捂着脸的蘑菇揪着耳朵火速扯远。   厉珩握住季斓冬的手,把它贴在脸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季斓冬,眼前的人像是又重病一次,短短一个月,费尽心思调养出的好气色被消耗殆尽。   厉珩低声说:“……季斓冬。”   他问:“我是做梦吗?”   季斓冬看着他,眼睛里透出惊讶,然后弯了下,摇摇头。   季斓冬说:“厉珩。”   这是那天以后季斓冬第一次出声。   很标准,稍稍沙哑,季斓冬花了点时间练习,他是想来和厉珩解释并道歉,他其实收到了那张便条。   厉组长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往里放了数额巨大的现钞。   有新有旧,不是连号。   缜密极了。   马上成年的季斓冬花光了这些钱,像个真正一夜暴富的情报贩子,他去了个有戏可拍的新城市,买了个很便宜的二手老破小,再没去过便条背后附的那个地点。   有件事上他们或许不约而同——他们都觉得自己没有、也不会再变成更好的人。   所以他们都不想和那个见过“还不错的自己”的人见面。   “厉珩。”季斓冬说,“我去见了医生。”   开了些药、做了些咨询。   做了差不多八百万道题的量表检查。   季斓冬很少用这么不严谨的表述,看得出体量确实夸张到过分了,厉珩努力扯了下嘴角,把人抱得更紧:“感觉怎么样?”   季斓冬说:“绝望。”   季斓冬说:“想哭。”   好大的进步。   季影帝会开玩笑了。   厉珩有点想哄他吃点冰淇淋庆祝,还没来得及开口,季斓冬攥他手腕的力道让他像是吞下心脏碾碎的血肉。   他慌乱起来,不停抚摸季斓冬的头发、后颈和脊背,他没章法地亲季斓冬的耳朵,亲苍白冰冷的脸颊,他用半点不亚于季斓冬的力道把季斓冬抱住,抱起来,直接回到沙滩上。   他意识到自己的衣领已经被什么浸湿。   厉珩确信这不是幻觉——锋利的礁石划破了一点皮肤,海水立刻带来异常鲜明的蛰痛,除此之外,也是因为他似乎正看见另一种景象。   瘦到嶙峋的、冰冷沉默的少年,推开他的窗子,和月色一起跳进来。   还没折断的冰凝成的利刃,剔透冰冷,空洞,冻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疼。   季斓冬在承认这件事:满十八岁那天,他买了个蛋糕,对着蜡烛和便签坐了一夜,思考要不要冲动一次,去找厉珩约个一次性的炮。   厉珩努力笑了下,忽略胸腔里的狼藉血肉:“一次性的?”   “季斓冬。”厉探员可不是什么良善好人,“我有手铐,手铐,你知道吗?招惹我你就跑不了了。”   厉珩吓唬他:“我会把你铐起来,关在我家。”   “我每天上班养家,晚上回来,你就上——”厉组长到底出身优渥,尽全力也没成功说出更粗俗的话,调转枪口,“你就要吃我带回来的蜜瓜冰淇淋、枫糖浆松糕布丁、巧克力糖霜小蛋糕。”   他说:“哇,还有白葡萄酒烩青口贝馅儿包子。”   季斓冬打了个哆嗦:“啊。”   ……怎么了呢。   就这么不喜欢白葡萄酒烩青口贝馅儿包子。   厉珩不合时宜地笑出来,疼得吸了口气,用力晃了晃脑袋,他忖度着两条腿上的力气,想把季斓冬先抱回房车再说,却忽然对着袖口下瘦削的手腕怔住。   厉珩屏息撑起身,捧着怀里的人。   季斓冬看着他,很安静,黑眼睛像被水洗过。   厉珩试着、试着,握住这只手。   他当然没带什么手铐,谁家好人休假带手铐,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下。   “季斓冬。”厉珩的声音轻柔到不可思议,“你被我铐住了,啊,咱这就算归案了。”   “归案的意思就是……就是归到那个本来该有的,差点就对了的答案上。”   厉组长要擅自定个答案了。   “季斓冬。”   厉珩轻轻摸他的头发:“跟我回家吧?” 第26章 另一个好结局   太阳晃眼。   亮白的、足以令人短暂失明的光线, 并没有它应有的热度。   风还是冰得刺骨,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是拿着块小蛋糕, 垂着视线站在路边的人影,这明显是个少年人, 骨架瘦削单薄。   薄,锋利, 过分缄默。   长相过分出色。   这张脸在混乱的成长环境里不能帮上太多的忙,反而危险,十八岁的季斓冬随身带着开刃的刀。   这让一朵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蘑菇有点紧张:「季、季斓冬, 你听我说。」   系统抓紧时间, 把剩下话说完:「我是你的朋友。」   ——未来的朋友。   系统暗地里打补丁, 它是抽空穿越过来的,一会儿就还得赶快回去。   厉珩和季斓冬在做圣诞苹果派,布丁在偷吃削好的苹果,家里已经弄好了拉花和彩灯装饰, 晚上还要交换礼物。   系统已经辞职,不再是穿书局员工了,能钻空子的时间非常有限,只好一口气:「季斓冬我来是想问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要不要真试试去找厉珩约个炮!」   十八岁季斓冬:“……”   系统:「……」   系统:「对、对不起。」   系统心急,它看着从没见过的、少年时的季斓冬, 很想去抱抱他, 季斓冬穿着很不合身的大号帽衫, 身上依然有很多伤, 脖颈有淤青、嘴角有破损, 捏着蛋糕的手指瘦削冰冷,指节都还渗着血。   十八岁的季斓冬太瘦了, 明显营养不良,或许还有贫血,苍白皮肤衬得眼瞳漆黑。   黑漆漆的眼睛像冰湖,明净漠然。   现在,季斓冬看着眼前凭空长出的蘑菇,很沉默,没反应,神情看起来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疯早了,或者是要死了。   ……甚至已经见到这种荒唐的幻觉。   但系统还是坚持,它是蹭了穿书局的限时bug,时间要到了,它马上就要走,它无法碰到十八岁的季斓冬,这是穿越准则——所以它卯足力气用带来的果酱在那个只有一层薄奶油的寒酸切块蛋糕上画一朵小红花。   「季斓冬。」系统快速说,「我知道你能保护好自己,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一个人也能长大。」   「可我还是想……」   系统说:「我想让你不孤单。」   一朵仿佛是出现在幻觉里的蘑菇,对停下来的少年说:「季斓冬,我想让你不孤单。」   然后一切恢复平静。   仿佛什么都不曾出现,太阳还是太阳,风还是风。   缄默的黑眼睛动了动。   季斓冬没什么表情,坐在路旁的栅栏上,风撞着耳膜,廉价帽衫挡不住任何寒气,寒冷伴生的麻木贴在皮肤上。   他刚打了一架,这种报复纠缠不断,因为是阴沟里长出来的勾当,想要摆脱,就要尽快设法出人头地,他是急着要回家去准备一个剧组的试镜。   路上路过蛋糕店清货,发现一块没人要的切块蛋糕,明明好好的,外壳也封着,就因为不好看,被丢在垃圾站。   季斓冬本想把蛋糕带回新买的二手房去吃。   他把蛋糕拿起来,忽然蹙眉。   塑料外壳下面,没人要的、只有层薄奶油的素胚蛋糕上。   多出果酱。   歪歪扭扭的小红花。   ……   ……   去汽车站的班车是下午两点。   票价是一块钱。   大巴车的发车时间是下午三点半,票价五块,有发甜的汽油味、陈旧硌人的座椅和叫人晕车的空调。   大巴车停在火车站的时间是下午五点。   最近的火车是晚上七点。   火车站附近食物价格昂贵,矿泉水三块,面包十块,一只烧鸡要五十,自来水灌个水饱免费。   火车走一个半小时,站前有扯着嗓子拉人的黑车,要绕远走,揉得发皱的便条背面的地址离车站不远,徒步走过去只需要走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   夜里十点十九分。   十八岁的季斓冬,攥着块蛋糕,穿着廉价的帽衫、牛仔裤,地摊上买的旅游鞋,踩在价格不菲的白蜡木地板上。   作为调查局探员,厉珩的反入侵警惕性不足过头了。   季斓冬沉默地站着,这样站了一会儿,他伸手关上卧室的窗户,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冷气立竿见影地被阻隔。   ——也或许。   也或许是另一种情况。   真正缺乏反侦察意识的是他,厉珩是联合那些人设了个套。   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钱和便条是为了引他上钩。   见不得人的蛀虫在搜捕叛徒,发誓要找到那个泄露秘密的情报贩子折磨到死,他带着便条出现在厉珩家里,一切不言而明。   这是种不容忽略的危险,季斓冬看着自己已经辨认不出原色的运动鞋,他决定返回,尽快离开,或许是他没注意蛋糕上本来就有果酱点缀,这趟行程简直相当不理智——   窗外乍然亮起晃眼光线。   车灯刺穿夜色。   油门轰鸣的车扎回院子里,车门砰地响了一声,少年沉默的黑色瞳仁倏地收缩了下,闪进衣柜,扳着自动回弹的门无声关严,下一秒。   门口传来钥匙串的响声。   脚步声。   木板的咯吱响。   进来的人很明显在找什么,半分钟内已经打开所有灯,脚步很快,搜索利落且极有条理。   有备而来,而且目标明确。   季斓冬盯着门缝漏进来的光线。   ……他真的不该相信厉珩。   季斓冬放下蛋糕,摸了摸袖子里的那把刀,眼球干涩酸痛,可能是不适应这种过于暖热干燥的环境,也可能是休息不足,他用力闭了下眼睛。   脚步声终于走进卧室,灯光下带土的鞋印明显,有进无出。   脚步声慢慢接近。   停在衣柜外。   季斓冬看着那点人影:正查看鞋印和窗户,背对着衣柜,这是唯一的机会,季斓冬用力推开衣柜的门。   巨大响声会让人短暂愣怔,厉珩被攥住肩膀,冰冷的刀刃抵上喉咙。   挟持者声音低哑:“别回头。”   厉珩配合着举起两只手。   季斓冬攥着刀下按,冰冷的金属压着皮肉,他示意厉珩转身,慢慢向那扇窗户靠近。   厉珩忽然开口:“季斓冬。”   少年的手臂仿佛在瞬间凝固。   “没有危险了。”厉珩轻声说,“我解决了所有盯梢的人,对不起,我没有尊重你的隐私,我做了越界的事,我用了些办法查到了你买的住宅。”   厉珩说:“我今天去找你了。”   刀刃沉默地贴着他,身后的身体仿佛没有温度,仿佛凝固。   呼吸很乱。   下一秒,厉珩动了。   调查局顶级探员的身手不容置疑,厉珩仿佛只是抬了下手,那把刀就掉在地上,季斓冬拧身要推窗户向外跳,发现推不开。   漠然冰冷的黑瞳无声收缩。   有根弦在脑中崩断。   厉珩完全不伤害季斓冬,他像是抱着抵死挣扎的一只绝望到极点的鹿,季斓冬瘦得能摸到骨头,心跳激烈呼吸无序,皮肤湿冷。   厉珩说的话没法再被他听见。   厉珩只能一遍又一遍,不知厌烦地叫他的名字:“季斓冬。”   他抱着季斓冬,抚摸头发和满是冷汗的脖颈,他的两只手都占着,他试着俯身去亲苍白的额头。   季斓冬的反应好像这是颗子弹。   当头穿过,轰碎颅骨。   只剩下错愕茫然的涣散黑瞳。   “季斓冬。”厉珩轻声说,“你相信我,我不伤害你。”   他捡起那把刀,放进季斓冬手里,拢着冰冷木然的手指慢慢握住,季斓冬依然可以用这个保护自己。   厉珩打掉它,只是因为季斓冬根本就不会挟持人。   哪有用拇指抵着刀刃挟持人的。   再向下压一点,手上就又要添一道血口子了。   厉珩尝试用吻安抚失控的戾意。   季斓冬完全不懂得这是什么——哪怕今天满十八岁的少年甚至连家都没回、行李都没收拾,攥着块蛋糕带着张纸条辗转半天来这地方,真是在蘑菇的怂恿下想约个炮。   厉珩的吻像雨,温热的雨,又或者是头顶的暖光灯融化了落下来。   额头,带伤的眉弓。   打颤的睫毛。   鼻梁和同样有几道擦伤的颧骨。   渗着血丝的唇角。   厉珩试着好好捧怀里的人,季斓冬身体在向下坠,少年瘦削柔韧的腰身从帽衫里露出一截,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布满或青或紫的淤伤。   看着这些痕迹的调查局精英探员,有几秒里完全无法收敛杀意。   这样过了几秒,厉珩逐一确认过淤伤下没有骨裂,调整好情绪,谨慎收拢手臂,抱着季斓冬去浴室。   他发现季斓冬的身体严重失温,这样不行,要尽快暖和起来:“吃饭了吗?”   季斓冬没有反应,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脸色白得透明。   被小心抱起来,手臂就坠落。   刀掉在地上。   厉珩摸了摸他的脸,发现完全冰冷,把人放进浴缸里小心靠稳,就站起身:“我去弄吃的。”   他今天是去找季斓冬过生日的,车上其实有个很精致的三层豪华奶油蛋糕——但离开房间去车上的路太远了,厉珩不能离开浴室这么久,他撕开几份囤在冰箱里的便当,放进微波炉加热,期间不停回去查看季斓冬。   季斓冬看起来并不喜欢吃东西。   但这事不能由着喜不喜欢来,厉珩坐在浴缸边上,握着勺子,尝试劝说季斓冬吃下一口咖喱牛肉饭。   “明天我会下厨。”厉珩柔声说,“季斓冬,你得吃东西。”   季斓冬枕在浴缸边沿。   蒸腾的水汽,像是把这双眼睛洗过一遍,让它更黑、更干净,厉珩忍不住俯身亲了亲。   季斓冬颤了下。   他终于哑声开口:“不舒服。”   他不明白这种接触怎么能剥夺意识对身体的控制。   失控意味着危险,意味着毁灭,意味着死亡,日子很不好过,但季斓冬并没想立刻就死。   他认为自己不喜欢被亲。   被亲不舒服。   “那你来亲我。”厉珩倒是很好商量,“吃口饭,求你了,我的同伙忽然饿死在我的浴缸里,我明天会被批捕的。”   这么一句“求你了”被念得没半点态度,稍微有点幽默细胞,也知道厉探员这是在讲调查局笑话。   黑净坚硬的眼睛动了动。   季斓冬抿了下破损的唇角:“同伙?”   “同党?共犯?”厉珩换了几个词,让当事人自己挑,“一条在线的蚂蚱?”   大概有点过头了。   季斓冬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会儿,向前倾身,含住那一勺带有大块牛肉的咖喱饭,慢慢咀嚼。   食物立刻引起喉咙和胃的剧烈痉挛,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疼得厉害,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温暖的手掌覆住他的胃,慢慢按揉。   厉珩索性也三两下弄去碍事衣物,进了浴缸,让季斓冬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肩上,试着喂季斓冬喝下一点能暖身体的热咖啡。   季斓冬把这些咽下去,在骤然进食引发的眩晕里闭上眼睛,他不记得厉珩能煮这么好喝的咖啡。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喝过厉珩煮的很难喝的咖啡。   “咖啡粉。”厉珩承认,“我买的速溶咖啡,刚冲的。”   季斓冬:“……”   厉珩看见季斓冬很不想被发现地笑了下。   少年冰冷的壳子像是有点融化,至少被抚摸后脑和脖颈、破损唇角抿起的时候,下颌会稍上扬,显得很放松。   很……乖。   很好亲。   厉珩抚摸季斓冬的头发,力道刚好,指腹抵着头皮慢慢打圈,这能缓解高度紧张引发的头痛。   厉珩替他擦洗,小心避开淤青,尽量不让还在渗血的伤口沾水,季斓冬认为不用这么麻烦,囫囵吞完一份便当,拿过香皂,掬了捧水泼在脸上。   食物和热水让少年变得温热干净。   眉睫漆黑,瞳孔明净,虽然脸色难免依旧苍白,也没什么表情,但眼里清晰映出厉珩。   “我带了伴手礼。”季斓冬说,“厉……珩。”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些迟疑,但仿佛并不陌生,唇齿舌头自然知道怎么摆放。   伴手礼是蛋糕。   忘在那个衣柜里了。   厉珩点头,他摸了摸季斓冬的脸,这次是暖和的,少年的身体好养,容易恢复,只要大口吃饭。   季斓冬问:“接吻吗?”   这句话也似曾相识。   厉珩笑了下,很轻,他伸手抱住近在咫尺的人,点点头,他们在明亮温暖的灯光下接吻。   季斓冬有些需要试着修正的习惯,比如无意识地渴望痛苦,这让一些事变得近乎自虐。   厉珩轻轻摸温暖的头发,柔声讨论:“讲道理,要疼也是轮到我吧。”   季斓冬的身体打颤,稍长的额发垂在眉弓,胸口起伏,薄薄的眼皮扬起,让这双依旧有些冰冷的黑眼睛像把漂亮到极点的刀。   季斓冬沉默着,静静看他半晌,才说:“不关你的事。”   他像在说眼下的事,又像在为今晚这一趟冲动作总结——季斓冬只是忽然想见一眼厉珩,所以就来了,过了今晚就走。   他是个被阴魂纠缠不散、被弄得很脏的东西,是半个少年犯。   所以两个人莫名其妙扯在一起,不关厉珩的事。   痛苦不关厉珩的事。   罪恶不关厉珩的事。   季斓冬缓了缓,他准备为自己对厉珩的误会道歉,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回火车站能赶上最早的一趟车。   他被厉珩攥住手腕。   少年蹙了下眉,薄冰似的黑眼睛迎上精英探员的视线,却一怔,他从没在厉珩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哪怕是调查局最年轻的特级探员——厉珩是个很稳重、懂得审时度势、绝大多数时候很事不关己的人。   怎么能不搅进浑水,怎么保全自己,避免引火烧身,怎么端着一杯咖啡隔岸观火。   厉珩是个天生的政客。   “季斓冬。”厉珩说,“不准走。”   “你被逮捕了。”   厉珩说:“私闯民宅。”   这罪名实在吓不住情报贩子,季斓冬没当回事,他想从厉珩的衣柜里找身衣服,他会给钱的。   他不想再碰那堆满是泥土和血迹的破烂了。   季斓冬想要站起身,却发现厉珩的手臂让他做不到,他被这样陌生的干净热水和暖光泡得有点懒洋洋,抬起手,敲了敲厉珩的胳膊。   厉珩低头亲他这只手。   季斓冬错愕,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蜷起手指,想要收回,但厉珩依然这么做。   厉珩用浴巾裹住他,小心地擦干,用暖风吹头发,给他的手涂药和贴创可贴,给淤青上跌打药。   这些动作都轻柔到极点,只是厉珩不放开他。   他们回到卧室,月光很亮,透过窗子洒在地上。   季斓冬看见自己的鞋印。   异常显眼。   “怪我,我回头收拾。”   厉珩吻他,反复重申,贴着被咬得伤痕累累的嘴唇:“是我刚翻修了花园,都是土,季斓冬,我想给你种点花。”   他没想好种什么,在亲吻的间隙讨论:“欧石竹?季斓冬,你听过山荷叶吗?它的花是白色的,下雨会变透明。”   厉珩拉上窗帘,最后一点月色淌进季斓冬的眼睛。   “我们弄个花园好吗?”厉珩在掀开被子的间隙说,“季斓冬,私闯民宅现在是很严重的问题,我们要认真讨论,我得把你关在家里。”   “你要负责好好吃饭,大口吃饭——这事可不容易,是不是?”   “你要昏天暗地睡一大觉。”   “睡到浑身都软了,完全舒服完全暖和,动也懒得动,这才象话。然后你就这样,敲两下床头,喊:‘厉珩!’”   厉珩敲了两下木质的床头,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教他:“你就喊:‘我饿了,快开饭!’”   “我就会很快过来,问你想吃什么。”   “我还得去上班,你被我关着,只好发展一些个人爱好了,试着想想你喜欢什么?休假的时候我们去听交响乐怎么样?喜欢上学的话我去问,你可以参加明年的集中考试。”   “一点都没落下,季斓冬,你又聪明,年纪又小,成绩又很好,到时候有的是学校想要你,你还要发愁去哪个。”   “你被我关起来了,衣食住行肯定得由我负责吧,季斓冬,你要配合我执法。”   “目前暂定周一到周五,关五天,每天关八个小时怎么样?”   “晚十点到早六点?要想出去玩,还能调的。”   “不能跑。”厉珩的呼吸也有些不稳,托着季斓冬,最后把人轻轻往上抱了抱,护在胸口,“我能……找到你。”   他并没因为说话耽误别的,心脏砰砰敲击着胸骨,隔着一层皮肤,对面有什么更激烈的响动在响应,被他抱着的身体甚至在微弱地一阵阵打颤,苍白皮肤泛出淡红。   厉珩握住缠满创可贴的手。   他得格外小心,不能疏忽,季斓冬这一身淤伤都得好好上药,明天该去医院。   他知道季斓冬流了很多汗,用掌心轻轻擦拭,想着要不要去拿点冰镇椰子汁:“季斓冬,我——”   他怔了怔。   他看着这双眼睛,少年侧过头,嘴唇抿得泛白,因为没法控制眼泪不肯和他对视。   季斓冬撑着手臂慢慢爬起来,摔了下,又撑起。   厉珩护着他,捧着他的胸肋,拢着他的伤。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厉珩的喉咙动了动,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商量:“我们试试……试一个月。”   “行吗?”   他总不能真的铐住季斓冬吧。   季斓冬要是非要走,他只能追过去,试着按老破小二手房的地址把那一栋楼买下来了。   虽然也不难,那个城市人口流失极严重,季斓冬买的又是“骨灰楼”,就算要买一栋楼也用不了多少钱,但这么干是不是还是有点太嚣张了。   要查清季斓冬那个案子的真相,就和同居关系冲突。他是计划好了从调查局辞职开自己的事务所的,到时候的确会宽松很多,将来以自由人身份参选议员从政也不错。   但将来要是被扒出“准议员跟踪尾随国际巨星十二年”是不是也不好。   厉珩惯于务实,惯于思考应对措施,这是调查局作风的影响。   虽然认为这些方法不合适,但也已经开始思索可行性。   他看着季斓冬走向衣柜。   季斓冬找了件他常穿的衬衫,尺码有点大了,季斓冬应当好好吃饭。   瘦削过头的少年蹲下,撑着地面歇了一会儿,拿起什么慢慢走回来,放在他面前,沉默的黑眼睛静静看着他。   厉珩抬手,轻轻抚摸又有些失温的脸颊。   有什么很不易觉察的力道。   像安静徘徊的鹿,像被小心抚摸触碰的自由飞鸟,季斓冬接受他的抚摸,愿意尝试被逮捕。   或许危险。   危险。   有小红花的蛋糕被推向厉珩,季斓冬带着它走了一下午的路,蛋糕没倒,没磕碰,还很干净,是块很好的蛋糕。   少年尚显单薄的脊背笔直。   厉珩忍不住摸了摸季斓冬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薄薄的眼皮掀起时,不再是冰凌、不再是伤人伤己的刀。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季斓冬更好哄的人了。   为免把人真的吓走,厉珩必须尽力克制住自己的念头,不立刻把季斓冬紧紧抱住……哪怕他真想这么做。   厉珩看着季斓冬。   他尽力稳重,只是轻轻握住季斓冬的手腕。   季斓冬是个被好好摸头发,就会轻轻朝你笑的人。   ……   有小红花的蛋糕被打开塑料盖,推到他面前。   季斓冬身上的气质是天生的,这样一个动作被他做得漂亮优雅,仿佛这是高级餐厅,是最昂贵难得的甜点。   这当然是。   厉珩看着蛋糕想。   远比他订的那个破蛋糕好得多。   ……   季斓冬也这么想。   他能找来不错的蛋糕,能弄一个遮风避雨的住处。   他有信心通过剧组面试,他知道自己有天赋,他知道自己能出人头地。   日子能过,靠他自己完全能过,用不着帮忙——厉珩说的那些的确听起来不错,但并不是真正的吸引力所在。   季斓冬看着铐住自己的那只手。   不舒服,和接吻一样不舒服。   和控制不住的掉泪一样不舒服。   和从寒风里一头扎进温暖的卧室一样不舒服。   他大概是昏了头,他有点想看厉珩说的“下雨就会变透明”的花。   抚摸头发的力道柔和,就是手法奇怪,好像摸什么稍微吓到就会跑的小动物,季斓冬抬头,迎上厉珩的视线。   季斓冬敲了敲木质的床头:“厉珩。”   厉珩立刻应声:“嗯?”   像是薄冰的少年朝他微微笑了下。   “厉珩。”   十八岁的季斓冬说:“我过生日。”   他第一次对人说这种话。   黑眼睛不自知的柔和。   很生疏,每个字都斟酌审慎,确认无误后才开口。   “我请你……吃蛋糕。” 第27章 前情试阅   主角是天之骄子。   出色、漂亮、张扬骄傲, 家里宠得无法无天,犯错从没挨过打。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瞎撩人玩儿,和资助的高岭之花清冷万人迷贫困生有过段惊天动地的早恋史, 分手也分得轰轰烈烈。   本来也没当回事,年纪小不懂事吗, 谁都一身刺,谁都骄傲, 都不低头,谁都把谁扎得一身伤。   没想到一个“渣男改邪归正系统”绑定了他。   原来他是伤害主角感情的没良心渣男反派初恋。   被这种系统绑定以后自己就说得不算了,于是遭报应, 弥补, 改邪归正, 苦追苦求,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从漂亮神气小霸总破产到早餐店病弱轮椅老板。病是脊髓空洞,治不好, 只能一步步恶化最后坐轮椅,报应。   变成早餐店老板那年二十二岁。   活得糙了,一分钱掰两半花了,敢拎着刀跟收保护费的混混耍狠玩命了。   但看起来心态还是很好,卖了所有值钱的玩意, 盘了家早点铺, 从早到晚勤勤恳恳地干, 人生理想是攒够钱在变成瘫子之前就去最喜欢的雪山找个缝跳下去。   终于, 被原谅了, 换来了对面的回心转意互相谅解。   高岭之花也渐渐走近他的生活,知道了他这些年的不易, 愿意放下过去,和他重新开始。   系统也从“渣男改邪归正系统”换绑成“反派救赎系统”了。   现在只要一步就能he完美大团圆。   他不想干了。   他要收拾东西去雪山。 第28章 倒数第十天   楼下早餐店老板好看。   白净, 清瘦,跟筒子楼格格不入的气质,眼睛漂亮到叫人不好盯着看, 只敢有一下没一下瞄耳垂的红痣。   像个没穿耳钉的耳洞。   耳骨薄,软, 逆光通透,能看见毛细血管织出的脉络。   在大锅翻腾起的湿漉漉白雾里, 一直盯着这样一双耳朵看也仿佛是罪过。   “小馄饨要不要紫菜虾皮?”   郁兰因弯腰,把滚烫的白瓷碗放在餐桌上,折迭桌罩着层塑料垫子, 干干净净, 半旧的套袖洗得泛白, 抽丝的地方被仔细剪了,没一个地方不利索整洁:“不限量,可以自己加,都是手工包的, 淋了香油。”   他说话声音很低,温声慢语,很和气:“烫,吹吹再吃。”   早点一条街这会儿正热闹。   郁兰因的早餐店品类很丰富,所以他挺忙, 这桌要两根油条, 那桌要一屉叉烧包, 隔壁桌的豆浆不小心加多了糖, 要换一碗。   郁兰因掰开方便筷子, 刮掉木刺,又拿了碟脆生爽口的小咸菜, 一屉蒸饺,一个麻团。   和鲜美诱人的鸡汤小馄饨一起,端端正正摆在系统面前。   “这会儿忙。”他的神情抱歉,“等十点后好吗?”   系统坐在折迭桌旁的红塑料凳子上。   「……」   系统吃馄饨。   馄饨是手工包的,一点不马虎,鲜肉馅儿劲道弹牙,鸡汤清亮喷香扑鼻,连辣椒都通红油汪奇香无比。   这也就让郁兰因的“雪山早餐店”生意相当好,不仅附近的人天天来吃,甚至成了不少上班族一天的精神支柱。   像这种小店,生意好就容易招人惦记,郁兰因衣领下面的刀疤就是这么来的——混混不知从哪弄了张欠条,本来以为能诈一笔钱,没想到这居然是个不吃讹也不怕疼的主。   这事在这地方流传很广,版本略有差异,但无一例外谁都清楚结果:最后是混混先胆怵。   看着浑身是血、和和气气拎着把菜刀,眉毛都不皱一下的漂亮小老板,十几个人吓得撂狠话就溜了。   这种事其实还不少。   郁兰因二十二岁来这地方,今年已经是第三年。   今天是他开早餐店的最后一天。   晴天霹雳,常来的熟客把里外挤得座无虚席,以为又是不长眼的混混来闹事找茬,恨不得联合起来组建早餐护卫队……结果一再追问下才知道。   是老板钱挣够了。   钱已经挣够了,郁兰因要出去旅游,要去雪山。   “吓死了。”总来吃馄饨的上班族拍胸口,咬一大口又香又脆的油条,“那就去嘛,旅游!散心!多好啊。”   边上有大口吞荷包蛋的小胖墩好奇:“雪山好玩吗?”   “那地方可冷。”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边把咸菜倒进馄饨汤里搅和,边操心嘱咐,“多穿啊,带够衣服,别冻坏了……”   人人都和他说话,早点摊热闹非常。   郁兰因一个个答应,手上还在替一个食客打包,不小心洒了点汤,立刻擦干净,又在外面加了个厚塑料袋。   有人善意调侃:“小老板玩心似箭,手都没有以前稳了啊!”   郁兰因笑笑,拿过白毛巾擦净手。   他的手型很漂亮,但难免粗糙,毕竟干早餐店是体力活,凌晨两三点就得起来准备,冷水热水淘洗风吹。   再好看的手也没道理经得住这么折腾。   早春的风还凉,热腾腾的鸡汤馄饨最能抚慰肠胃,熟客来得多,要说的话也多,依依不舍连吃带打包散净,还真就拖到了十点来钟。   系统放下空碗碟站起身。   郁兰因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出神。   听见脚步声,猫似的漂亮眼睛就抬起来,笑了下。   系统问:「站得起来吗?」   郁兰因似乎在这个问题里略一闪神,随即恢复神色,又是那种相当标准、不出半点错的和气,摇头。   “从这,到这。”他的左手还活动自如,在身上比了下,是从右侧肩膀一直到膝盖的范围。   “抱歉啊。”   他有点脸红,不太好意思:“出问题了。”   按照改邪归正手册第三百七十六条,郁兰因现在应该站起来,给客人倒杯热茶水的。   系统也算客人,系统是“反派救赎系统”,郁兰因的新系统——他刚和上个“渣男改邪归正系统”解绑。   听说新系统全面升级,可以定制人型的,于是郁兰因放肆要了个八块腹肌一米九硬汉,这样就能帮忙把折迭桌、塑料凳、笼屉、大铁锅都扛去二手市场转卖掉。   这是个重要的体力活。   粗略估计至少能卖千八百。   不是小钱,找准打折特价时机,甚至能定个五星级酒店。   “怎么忽然通知全面升级。”郁兰因遵循标准,身体稍前倾,陪新系统客套聊天,“是规则有什么变化吗?”   系统:「……不是。」   是上面说,不升级的反派救赎系统会被人类骗得辞职留下当蘑菇。   系统不了解详情,但人类——尤其反派人类,据说狡猾奸诈诡计多端,很容易就会被蒙骗,必须警惕。   系统知道郁兰因是反派。   这些食客都被郁兰因骗了,过去的郁兰因根本不是这样。   过去的郁兰因嚣张,漂亮,聪明得不可一世,带刺扎人,傲慢到骄纵,后来进了家族企业就更无法无天。   只是反派到底也是反派,反派要遭报应,如今的郁兰因倒了霉、失了骄矜的资本,又被上个系统全面改造过,这才变成现在这样,仿佛踏实勤奋又和气……系统拿到的档案反正是这么说的   「规则没有变化。」系统开口,一板一眼,「恭喜你,郁兰因。」   「你表现得很好,改造很成功。」   「我是来救赎你的。」   郁兰因静静靠着桌沿,没说话。   微垂着眼睛。   系统说:「我不建议你卖掉早餐店,也不建议你去雪山,按照剧情,你的病情会迅速加重,十天后彻底病倒,完全瘫痪,宋泊潇会把你接去他家,你们会因此敞开心扉,最后HE。」   郁兰因:“HE。”   「就是Happy ending。」系统解释,「好结局,幸福、快乐、皆大欢喜。」   郁兰因知道,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响。   宋泊潇的车。   当初宋泊潇是大郁兰因一届的学长,也是郁兰因一时兴起,撒钱资助的贫困生,两个人谈了三年,从初恋到分手闹得天崩地裂。   “渣男改邪归正系统”一共绑定了郁兰因三年,郁兰因也按照要求彻头彻尾补偿了宋泊潇三年,送早餐、关心、陪伴、随叫随到,也为当初“轻狂导致的伤害”遭了不少报应赎罪。   现在豪车停在路边。   宋泊潇下了车,走到郁兰因面前,垂着眼看他,神情冷漠,疏离刺人。   郁兰因像是没看到,左手拿起打包好的精致便当盒,仰脸笑了笑:“饿了吧?给你留的,你最喜欢的叉烧包。”   郁兰因说:“还热着的。”   他忙活了一早上,其实连左手抬着也异常吃力,有些摇晃。   系统看见“改邪归正系统”残留的监控模块,虚拟屏幕上出现一盏绿灯。   绿灯代表评估通过。   如果是红灯,郁兰因就要被惩罚,超过十盏红灯就说明反派冥顽不灵,会有外来意识穿越过来接管这具身体。   ……   所以郁兰因始终保持着相当标准的笑容,举着那个便当盒,他这张脸天生多情,只要把眼睛弯起来,看起来就很像是真挚情深。   宋泊潇蹙眉:“和你说了我不吃。”   他把一袋子营养脊髓神经的药放在桌上。   这些药价值不菲,又动辄售空,要买到都不容易。   风水轮流转,宋泊潇身上的高定西服昂贵,皮鞋光可鉴人,一切早已今非昔比——郁兰因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却凭着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做到顶尖医药公司研发部门主管。   “谢谢。”郁兰因温声说,“辛苦你了,尝一个吧。”   郁兰因把便当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夹了个叉烧包:“专门给你做的,没放葱姜水,你不是吃不惯这边的……”   话没说完,筷子尖那个白白胖胖的叉烧包就被打掉,在桌子上弹了两下,留下几块油渍,摔到地上,滚了一圈脏兮兮的土。   边上冒出满脑袋黄毛的刺头青年,满眼敌视盯着郁兰因,上下打量:“姓郁的,你没完没了的有意思吗?”   “小辰。”宋泊潇皱眉,“你干什么?”   刺头青年一缩脖,混不吝地抓了两把头发,没事人一样把手插进口袋,晃晃悠悠转开了。   宋泊潇看了看那个地上的叉烧包。   他看向郁兰因:“对不起,小辰他没有恶意,只是比较维护我。”   “小辰”大名宋辰,宋泊_脚c a r a m e l 烫_潇老家亲戚家的堂弟。   也是混混。   郁兰因和气地笑了笑:“尝尝吗?”   饭盒里还有五个叉烧包,都做得很精致,宋泊潇不是本地人,口味偏甜、不喜葱姜,郁兰因做得很地道,是他家乡茶楼的熟悉香味。   但宋泊潇只是摇头,神情和语气都很淡:“你自己吃吧。”   他只是来给郁兰因送药,毕竟郁兰因会得这种病,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当初保护他出了车祸导致的。他虽然厌恶郁兰因这种上赶着贴到窒息的所谓“补偿”,但也不会推脱责任。   宋泊潇不认为郁兰因的病有多重,他依然认为郁兰因是那个骄纵金贵的脾气,无非是仗着一纸报告单卖惨而已。   “郁兰因。”宋泊潇沉默了片刻,决定说清,以免造成什么没必要的误会,“我们——”   话只开了个头,就被一声清脆的瓷碗砸碎声打断。   黄毛刺头宋辰一边“呸”、“呸”吐鸡汤,一边相当夸张扯着嗓子:“这什么破味儿啊?!”   他自己盛了碗冷汤,假模假样喝了一口,就砸在地上:“味精兑的吧?这一眼预制菜啊大哥,你就这么做生意的?”   宋泊潇的神色微沉:“小辰。”   “我可没冤枉他!哥,这叉烧包说不定也是他从哪个小破作坊进的,姓郁的,有食品健康证吗?”   宋辰今天就是来给宋泊潇出气的,自然使劲浑身解数找茬,又甩开要阻拦自己的宋泊潇:“哥,你忘了你当初给他带咱们那特产,他全给扔了?你现在心软,他糟蹋你心意的时候怎么说?”   宋泊潇皱了皱眉,神色有些复杂,沉默着没说话。   宋辰扬眉吐气,又撸袖子,要把那一饭盒叉烧包也砸到地上。   没碰到饭盒的手被系统攥住。   系统皱眉。   它看了看满脸惊惧的宋辰,又看了看神情错愕的宋泊潇。   「郁兰因。」系统回头说,「你等一下。」   「我怀疑我绑错了。」   系统说:「我去查查谁是反派。」 第29章 倒数第十天(2)   没绑错。   系统有些疑惑, 又确认了一遍。   的确郁兰因是反派,因为主角是宋泊潇,清贫坚韧命运多舛的高岭之花, 数据里显示,郁兰因当初做过很多对不起宋泊潇的事。   宋辰说的扔特产, 只能算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郁兰因扔的是宋泊潇带来的海鲜干货,宋泊潇二婶、宋辰他妈自家做的生晒虾干。   除此之外。   郁兰因阔气过, 做过少爷,当过小霸总。   少爷和小霸总还干过不少别的。   ——比如颐指气使,强迫宋泊潇搬进他在学校附近的房子, 像跟班一样伺候他, 吃他挑食不爱吃的饭菜, 用他玩腻了的计算机手机,穿他买错尺码的衣服。   ——比如控制宋泊潇的社交圈,带着宋泊潇去聚餐,看见宋泊潇和其他狐朋狗友纨裤子弟说话就不高兴、甩脸色, 把人从车上赶下去走几公里夜路回家。   ——比如就为了耍脾气,在宋泊潇爷爷葬礼上扔下宋泊潇一个,掉头就打车去了机场。   ……比如两个人先后毕业。   宋泊潇继续深造,郁兰因进了家族公司。   在宋泊潇最需要支持、学业最繁重的时候,郁兰因忽然一句话没有地断了他的资助。   比如宋泊潇为了钱, 不得不找兼职, 半夜去那种会所打工。   郁兰因靠在烟雾缭绕的沙发里, 神情很阴郁, 看宋泊潇被羞辱、被逼得咬着牙满脸涨红, 却只是像不认识一样擦肩而过……   当初郁兰因没少往宋泊潇身上心上捅刀子。   而如今,郁兰因的火葬场已经烧完了, 差不多到了苦尽甘来的最终考察期。   宋泊潇即将心软,只不过「伤得太深,口是心非」。   系统看着眼前这一幕,尝试理解这种独属于人类的复杂情绪。   不太成功。   它只知道郁兰因连这么坐着都很费力气了:「回店里吗?」   郁兰因仰起脸,猫似的眼睛微微睁大,漂亮,漂亮到摄人心魄,在清透的阳光底下,连耳朵细细的小绒毛都看得清。   系统有些仓促地挪开眼睛。   「不会被惩罚了。」系统解释。   虽然上一任系统还有模块残留,还有红灯、绿灯和模拟的警示语,但已经不会再造成任何影响。   光线在郁兰因的眼睛里跳跃了下。   郁兰因好奇地问:“真的?”   他仿佛只有正面情绪、总轻快而放松,没什么表情放空的时候,嘴角也微微上翘,好像完全同过往割裂。   那个阴郁苍白,抱着膝盖蜷在会所包厢烟雾缭绕的沙发里,让几个漂亮男孩唱一天歌,一整天一动不动的郁少爷、郁小霸总像是早就死了,悄无声息,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死得尸骨无存。   郁兰因的左手已经去拿方便筷子。   他一只手也很灵活,咬着筷子掰开,很期待地眼睛亮晶晶盯着系统。   系统:「……」   系统点头。   刚想再说什么,郁兰因已经把一个叉烧包塞进自己嘴里。   一整个,白皙脸颊被撑得鼓起,嚼嚼噎住,攥着筷子和系统要豆浆。   郁兰因是真饿。   做早餐店要两三点就起来忙,他一个人,没有帮手,随便吃个煮鸡蛋就应付过去,人忙晕了头的时候就会忘掉饿,忘掉一切需求,等想起来已经前胸贴后背。   胃里火烧火燎,额头冒虚汗,眼前发黑。   饿得发慌。   系统迟疑了下,发现反派是真的要被噎死了,连忙去给他倒豆浆。   郁兰因口齿不清喊:“加糖!”   系统手忙脚乱舀三大勺糖。   郁兰因没挑,就着齁死人凉豆浆吞下一整个叉烧包,解决了低血糖的当务之急,拍拍胸口,又夹起一个。   他恢复了文雅的进餐姿势,但食速依旧惊人,小口小口飞速解决掉了两个。   系统站在边上给他往嘴里续豆浆。   ……   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宋辰完全被一米九大块头震慑,忌惮着不敢靠近,宋泊潇站在不远处,脸色却越来越沉。   直到宋泊潇忍不住走过来:“郁兰因。”   郁兰因刚就着系统的碗喝了口豆浆,左手拿着筷子,夹着第四个叉烧包,腮帮还鼓,仰起头。   椒 膛 鏄 怼 睹 跏 郑 嚟系统看不下去,扯了张纸巾给他擦嘴。   郁兰因很乖地前倾身体配合。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宋泊潇的语气渗进怒意,“故意这么吃东西,糟蹋身体,耍给我看?”   “还弄来这么个人,又是你从哪雇的?就为赌气?你手里的钱够你这么挥霍吗?”   “亏我以为你改了,还打算……你居然真的还和以前一样。”   宋泊潇的神情失望,冷冷看着他:“他们果然没说错。”   “他们”,是指宋泊潇的朋友——主角本身就有这个配置,这个高岭之花主角还有点万人迷属性,身边聚集了一群死心塌地为他好的朋友。   有大学和研究所的同学挚友。   有当初和郁兰因玩得不错,后来决裂了的富二代发小。   还有几个有权有势很欣赏他的贵人。   这些人都共情宋泊潇当初的遭遇,理解那种羞耻、窘迫和痛苦彷徨,所以都敌视郁兰因这个罪魁祸首。   宋泊潇的手机里现在还躺着不止一条群消息:【泊潇,你这次可别像以前一样,他随随便便卖个惨就原谅姓郁的了!你过去被骗得还不够吗?】   【不是,凭什么因为他对你不错就要心软啊?】   【谈恋爱付出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本来就该对你好吧!】   【就是!他不本来就该关心你、就该照顾你保护你吗?出个车祸就是真心了?要我说你真不用耿耿于怀,当初不是他自己要扑过来的?】   【你欠他什么了?不都是他自己上赶着给的吗?再说他对你的伤害难道就一笔勾销了?你那么痛苦的时候,真正需要帮助和支持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倒霉是他活该,怎么没让他再惨点。】   【多出点事才好,你就得让他感同身受。泊潇,郁兰因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只有真经历了和你一样的事,知道疼了才能改。】   【你该沉住气,让他多疼疼,疼得狠了,疼到差点死了,才长记性……】   系统只是拟人,本质上还是程序,能轻松侵入宋泊潇的手机,看到这些消息。   系统忍不住皱眉。   群里甚至有不少对郁兰因的讥讽和过激诅咒。   宋泊潇虽然没有附和这些消息,但也没回复、没反驳。   郁兰因靠自己坐不稳,倚在系统身上,很熟练地给新系统讲解:“因为这些人是他的朋友,又是为他好,他不好驳他们的面子,再说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   系统吓了一跳:「你看得到?」   “看得到啊。”郁兰因又咬了一口叉烧包,津津有味嚼嚼,探头从系统端着的碗里喝豆浆,“这样有助于我彻底改造。”   郁兰因展示:“我的改造分数是98分。”   系统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郁兰因的改造分数的确是98分,他是真的聪明,明明没怎么用功,就和宋泊潇同样考上了最高学府,更别说他比宋泊潇小两岁,却只比宋泊潇低了一届。   但那是上一任的工作范畴,系统是来救赎反派的,郁兰因的救赎值……系统没找到。   没这么个版块。   郁兰因看起完全不需要救赎。   改造似乎完全成功了,郁兰因勤劳踏实,待人和气友善,讲礼貌,几乎不笑不说话,尤其对着宋泊潇更是体贴温柔。   即使被宋泊潇这么当面撂狠话,郁兰因也完全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把人轰出去。   和系统交头接耳完,郁兰因就转向宋泊潇解释。   “我的钱够。”郁兰因的声音很轻快,“我很厉害的,早餐店挣了好多钱。”   郁兰因夹着半个叉烧包:“我饿。”   宋泊潇的怒气像是挥在一团完全不着力的棉花上。   他不是真一点不关心郁兰因,否则也不会来送药,离得近了,看见郁兰因额头和鼻尖上的虚汗,皱了皱眉,还是摸出手帕纸递过去。   郁兰因没有抬起右手来接。   宋泊潇沉默半晌,还是没好气地替他擦了擦,把湿透的手帕纸扔在桌上:“以后不要弄这一出。”   “郁兰因。”宋泊潇说,“你改了,我还能受得了一周来见你两面,你要又变回和以前一样,咱们再没可能了。”   「……」   系统还是没忍住,问郁兰因:「我想揍主角正常吗?」   “特别正常,你是被我的脸迷惑了。”郁兰因很有经验,仰起脸交头接耳,“改造改造就不会这样了。”   郁兰因教它:“你就默念:因为郁兰因有罪,郁兰因该死,郁兰因是十恶不赦王八蛋,所以怎么挨骂都是应当的。”   系统一点也不想默念这东西,哪有救赎系统念这个的:「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啊。”郁兰因叹了口气,“想开点嘛,念几遍就能去打游戏了,你会不会玩《双人成行》?可好玩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郁兰因没玩过,这东西要两个人配合才能玩。   系统实在没办法,乱七八糟瞎念了几遍:「现在玩?」   郁兰因眼睛亮亮地点头。   系统拿了个空垃圾桶,把手帕纸扫进去,把油渍和地上洒的鸡汤也都清理干净,碎瓷片拿卫生纸包好。   郁兰因的右手和右腿都不听使唤,目前是会在过于疲惫时发作,很快病情就会爆发式的加重,最后完全没法离开轮椅。   宋泊潇送来的那些药根本屁用没有。   系统抱起郁兰因,没看主角的反应,郁兰因反正显得很高兴——他很久没这么被抱起来过,上次还是小时候,全家宠着的金贵小少爷,被爷爷举起来架在脖子上。   “力气很大啊。”郁兰因摸了摸,“定制效果这么好吗?”   效果的确不错,但某种程度上,也是郁兰因的体型单薄好抱。   或许是慧极必伤,也或许是反派诅咒,郁兰因从小就多病,家里从求医到求佛,走投无路了连出马仙也请过。   郁兰因一年要生半年病,小时候几乎一直住在医院,家里人对他的保护欲强到过度,学业也一直请的私人教师,以至于直到去上大学前,郁兰因也没真正见过什么外面的人。   所以到了学校,郁兰因一眼被大自己两岁、高自己一届的宋泊潇吸引。   宋泊潇出身很贫寒,但坚韧自强,当时是系里的学生会副主席、勤工俭学部部长。郁兰因瞒着家里逞强参加军训,第一天就倒了,是宋泊潇背着他跑去校医室,给他买水。   两个人就这么纠缠到一块儿。   转眼八年。   郁兰因专心致志摸自己定制的肌肉。   系统单手托着膝弯抱他,握住那只乱摸的手:“我是辅助型系统。”   他是来推进阖家欢大结局,辅助反派在被这个世界救赎的。   不是来舍身和反派阖家欢的。   郁兰因有点惋惜,轻叹了口气,只好收手。   前二十二年里,他本来就被养得精心,哪怕后来风里雨里糟蹋三年,底子还在,薄到看得清血管脉络的皮肤很白皙,耳朵漂亮柔软。   系统回过神,挪开视线,不再看耳垂上那颗缀着的红色小痣。   郁兰因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甚至好像不需要被救赎。   郁兰因活得很好,把自己安排得很好,井井有条,偶尔要完成面对宋泊潇赎罪的任务,但也不会多影响正常生活——比如现在,他一只手也灵活操纵着轮椅团团转,忙活着翻游戏碟找手柄。   郁兰因现在待人和气,性格极好,轻声哼着歌,仿佛很愉快。   没人想得到,就在十天后,他会在雪山坠亡,尸体被找到时划碎面孔、胸口,吞下的碎瓷片割烂了喉咙和食道。   是自杀。 第30章 倒数第九天   系统接过郁兰因递过来的游戏手柄。   郁兰因把轮椅玩得很溜, 这是个需要双手操作手柄的游戏,但难不倒他,一根皮筋绑着几根磨平的方便筷子, 就能靠一只手把角色操纵得很流畅。   只不过闯关还需要两个人。   郁兰因的住处就在店铺二楼,光线不好, 但一样收拾得整洁。   也已经没什么东西。   行李收拾完了,一个大行李箱。   郁兰因买好了飞机票, 三天后的红眼航班,特价,便宜。   飞机到邻国首都的机场, 不着急, 住下优哉游哉歇一宿, 再转火车过去,那种专供游客的旅游专列,两天三夜,住包厢, 车上就有美食有表演,一路看风景。   郁兰因的游戏瘾离谱,也可能是太久没玩,反正明早不用开店,报复性一口气要玩过瘾。   系统陪他玩了十几个小时。   郁兰因不嫌累, 开心专注, 不发脾气, 认认真真研究攻略, 从天亮打到天黑。   他们打到第五个章节BOSS。   郁兰因忽然冒出担心, 扭头问系统:“你还能变回擀面杖吗?”   承担一个人的差旅费,对有点小富的早餐店老板来说绰绰有余。   再加一个就不一定了。   极限情况下, 郁兰因还是想把系统变成擀面杖塞行李箱里。   「……」   没有郁兰因的配合,系统独木难支,暗中侵入数据狂殴BOSS:「不用。」   陪同目标人物出行是合理支出。   对系统来说,只要用途合理,不被拦截驳回,钱只不过是代码里的几个数字。   很容易就能搞到。   郁兰因立刻敏锐察觉到规则漏洞:“能升舱?白金五星酒店?火车豪华独享包厢?”   系统趁乱干掉了BOSS,沉默着放下手柄看他。   郁兰因正在诚恳地跟系统商量。   “合理。”郁兰因左手按住左前胸口,找了找话剧朗诵的范儿,清清嗓子,一本正经,“这里难过,难过得要死了。”   郁兰因说:“要哄。”   要一路享受头等舱、白金五星级酒店和豪华至尊包厢才能治愈哄好。   郁兰因相当期待地看着系统。   二手显示屏的色彩鲜艳得有些过分了,气窗狭小光线暗淡,五彩斑斓的光亮打在他脸上,变幻着,变幻着,折射出不同的光。   像数不清的完美无瑕的热闹脸谱。   这么过了几秒,系统点了点头,走过去,扶着轮椅蹲下来。   郁兰因是“故障”,是需要处理的bug。   这其实是已经重启过的世界,上一次,没有任何仪器判定郁兰因需要被救赎,所以总部也根本没派救赎系统过来。   发现尸体后,宋泊潇甚至根本不信,完全不认为这具狼狈死者是郁兰因——他已经相信了郁兰因的确病重,把人接到家里照料,他们已经说开了一切过往,他愿意原谅郁兰因过去做的一切,甚至放下工作陪着郁兰因去雪山旅游散心。   只不过那天他熬夜开了个公司里的远程紧急会议。   所以起晚了。   郁兰因留了张纸条,说天气很好,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所以郁兰因究竟为什么自杀?   为什么自杀?   一切不都终于在变好吗   回过神时,系统发现自己在抚摸郁兰因的耳朵。   它难以克制这种不明冲动,就像想把郁兰因兴致勃勃设定的“沙包大的拳头”砸到主角脸上,这些都是暂时无法理解的念头。   系统问轮椅里的人:“怎么难过?”   郁兰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过了三秒都不记得,愣了愣,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下,摸摸脑袋:“胡扯的,不难过。”   “我想住大酒店了。”   郁兰因锁住轮椅往后仰,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下巴垫着胳膊,游戏手柄的挂带挂在左手食指上晃悠。   这让他看起来有种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气,隐约能看到当年,傲气漂亮小少爷的影子:“我想住大酒店,我想坐头等舱,我想坐最贵的包厢,我想乱花钱。”   郁兰因埋在胳膊里嘟嘟囔囔:“我以前想住就能住的。”   这其实有点不讲理。   有点耍赖。   但系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它看着蜷在轮椅里、就衬得连轮椅都仿佛很宽敞的人影,下意识就伸手,把人从里面抱出来:「我知道,都给你住。」   「想住什么住什么,行不行?」系统低头问,「住最好的,玩个爽,我陪你。」   郁兰因这人很能适应环境,被系统抱出来,就懒洋洋挂在系统的胳膊上,软塌塌垂着脑袋,胳膊腿摇摇晃晃。   系统耐心问了几遍,荡秋千的人才慢吞吞举手,比了个批准的手势。   「是不是累了。」系统算了算,郁兰因两点就要起来干活,就算玩心再重,少说也已经有二十几个小时没睡。   但早餐店二楼也很阴冷潮湿。   系统试着提议:「今天直接去住温泉酒店?就在机场附近,那里也有游戏机。」   可以继续打下面的关卡。   住够了直接坐飞机,有绿色通道,不知道多方便。   挂在他胳膊上断电的退休早餐店老板仿佛“叮”地亮了灯,抬起头。   系统不自觉笑了下。   相比起98分的郁兰因,它比较喜欢现在的郁兰因,虽然那个残留的改造模块已经亮起一串“骄奢淫逸”、“好逸恶劳”、“旧习难改”的无意义红灯。   宋泊潇很厌恶这种奢侈浪费的习气。   但系统的钱和他主角有什么关系。   系统订好温泉酒店,打开遮雨棚的照明灯,简单收拾了一楼的店铺,关店锁门,宋泊潇和宋辰已经不知所踪,大概是走了。   那一袋子药还扔在桌上。   这是宋泊潇他们部门研发的脊髓营养药,很难买到,宋泊潇隔两周来送一次。   有人在头顶上说:“没用。”   系统抬头。   郁兰因趴在窗户上,胳膊垂在外面,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我看了。”   实在闲着没事干,早上又困得不行,郁兰因一边揉面,一边听手机念了他们公司的专利论文和三期临床试验报告。   系统扫描了下,发现郁兰因说得完全没错,药效多少比安慰剂强点,但有限。   补钙效果不如豆浆。   系统抬头问:「你大学专业不是经济管理?」   郁兰因当场翘尾巴:“我聪明。”   又一盏红灯。   系统把灯按掉,把这一袋子药丢进垃圾桶,抬头笑了笑,三步并两步冲上交 醣 团 队 独 珈 为 您 蒸 礼二楼捞回马上就要摇摇晃晃掉下去的翘尾巴猫。   郁兰因的身体被夜风吹得很凉。   很软,很老实。   被抱下来也乖乖的,还知道主动抬胳膊。   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因为想不开,之所以差点就摔出窗子,只不过是被窗外乱撞灯光的愚蠢飞蛾吸引,想伸手摸摸白色的翅膀。   系统看了看过去的倍速回放。   所谓的改邪归正判定根本完全不准。   郁兰因并没“虚荣”、“自吹自擂”。   郁兰因自己的专业清闲,上大学那会,为了谈恋爱去蹭宋泊潇的课和实验,陪宋泊潇期末复习,举着本书无聊地滚过来滚过去,听宋泊潇翻来覆去背。   郁兰因从拿着书听他背,到扔了书听他背,到不耐烦的天性发作,在卡壳的时候忍不住抢答。   要正经做科研确实不行。   看个有严重造假嫌疑的论文当然没问题。   系统具象化出一辆车,为了让雪山早餐店CEO小郁总坐着舒服,弄了个相当豪华的昂贵品牌,蓝海上一柄嚣张的红色三叉戟:「满意吗?」   郁兰因其实好哄到不可思议。   把手覆在后脖颈上,稍微揉一揉,捏两下,就放松得全身都软了。   这会儿小郁总显然满意,坐没坐相蜷在副驾驶,任凭系统给他绑安全带,舒服得直打哈欠:“十星好评。”   系统笑了笑。   它又伸手,摸摸郁兰因的后背,发现郁兰因几乎没什么反应。   这里的知觉已经消退得很严重。   郁兰因没发现自己被抚摸,还在很新鲜地看着窗外夜色,他已经有三年没坐过汽车,毕竟市场不远,去医院也是公交。   然后这种阔别的新鲜劲慢慢过去。   郁兰因实在太累。   眼皮一点一点耷拉,睡意就潮水一样涌上来,车在温泉酒店前停下时,郁兰因垂着头颈,身体完全被安全带勒着,苍白脖颈随着倾斜已经陷出一道红痕。   系统伸手,想扶住他,刚靠近人就猛地惊醒。   一只灯下的飞蛾撞在蛛网上。   郁兰因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系统,仿佛没立刻认出,瞳仁黑而空洞。   空洞到麻木。   只有死去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   躯壳活着,还在运转,里头死透了,糜烂出殷红花汁,割裂外壳就会淌出来。   郁兰因一动不动。   系统等了等,试着扶住他的肩膀,轻声问:「郁兰因?」   郁兰因说:“我不去见宋泊潇。”   系统意识到郁兰因是睡胡涂了,弄混了它和上一个系统,有些担心:「郁兰因,你听我说……」   “我不去。”郁兰因的身体在发抖,“我不喜欢他了。”   郁兰因只剩一只手能动,所以用一只手胡乱挣扎,扯着安全带一圈一圈绕上自己的脖子,玩命地勒,玩命地抻。   系统用手护住剧烈反呕的喉咙。   郁兰因才吃了多少东西,又打了多半天游戏,胃里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身体神经性地一下接一下痉挛。   郁兰因说:“我不喜欢他了,我不喜欢他了,我不喜欢他了,我……”   声音被唇齿贴合吞下。   系统没有多余的手,系统要握住郁兰因的手臂,护着脆弱细瘦的脖颈,它只有十天来拯救郁兰因,时间非常有限,已经过去了该死的二十三个小时。   系统现在最想干的两件事,一是送主角吃拳头,二是去拆了它的前任直接送进数据粉碎机。   但这两件事都没时间做。   郁兰因好哄,郁兰因好哄得不可思议,被亲就呜咽了下,变安静,变乖,不再非要执着用安全带勒断自己的脖子。   “你不是……宋泊潇。”郁兰因慢慢松手,小声问,“谁?”   他的瞳孔还是涣散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宋泊潇是高岭之花正人君子。   不会做这种事。   系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系统”不是个好答案,郁兰因肯定一点也不喜欢系统,郁兰因快被系统逼死了。   系统还在迟疑,但郁兰因已经不想知道答案。   郁兰因攥紧他的袖子,仰起脸。   郁兰因含混着说:“亲我。”   郁兰因的手指冰冷,它们虽然粗糙,但皮肤也因为长久浸泡非常薄,薄过了头,稍微一不小心就会弄破,所以一出冷汗就变得异常柔软。   柔软冰冷的孱弱力道牵扯着手腕。   系统没办法不照做。   它了解亲吻的技巧,虽然不明白这种事情的含义,却不妨碍它动用数据库,郁兰因很快就缺氧,力竭,蜷起腿发抖。   郁兰因笨拙地搅动系统的舌头。   技巧之拙劣,实在说明,郁兰因根本就没亲过人。   系统解开纠缠不清蛛网似的安全带,收拢手臂,把郁兰因向怀里抱进来,郁兰因的口腔有源源不断的冷气,被温热细致地徐徐扫过时,就会剧烈发抖。   长期透支生命劳作、严重缺乏睡眠,二十几个小时没睡的人,这样做会有昏迷的危险。   这样过了几分钟,郁兰因如愿失去意识,无声无息软倒。   系统抱起冰冷的漂亮躯壳,把手覆在微弱起伏的胸口,仔细摸了很久,才终于摸到一声很不情愿的心跳。   系统看着车窗外的楼体大屏。   红光映进来,这张脸仿佛多出一层虚幻的冰冷血色。   0:00。   他负责拯救郁兰因的倒数第九天。 第31章 倒数第八天   系统用外套裹住郁兰因, 把人抱进温泉酒店,开了房间。   全程引得不少人侧目。   系统不明白这些人在看什么。   他现在是人,没有在脑袋上不小心长天线, 没有随地乱丢数据块。   他只是在抱着郁兰因,系统低头, 把风衣扒开一点口子,郁兰因的脸贴在厚重的毛呢布料上, 被衬得异常白,眼尾却透着红,脖子上有刺眼勒痕, 系统低头看了一阵, 收拢手臂, 托稳郁兰因的膝弯。   房间里有私汤,循环的洁净热水,冰镇水果拼盘,系统想郁兰因会喜欢。   他抱着郁兰因往楼上去。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走到转角, 迎面下来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人,搂着穿着清凉的漂亮男孩,擦肩时忽然停住脚步。   “郁总?”来人看清郁兰因的脸,扯扯嘴角,意味深长, “到底还是干这个了?”   “早想开不就好了吗?”   “用得着受这么多罪?”   系统皱眉。   “林阳华。”对面主动报名字, 甚至有些客气, 抬头打量系统, “你是?”   系统说:“我是他表哥。”   林阳华嗤笑, 看得出根本不信,但也懒得戳穿, 只是摆了摆手,晃悠悠下楼。   系统搜索到这个名字,郁家破产的时候,公司被彻底撕碎,吞噬分食吃干抹净的商业对手里有林阳华一份。   林阳华甚至还打过郁兰因的主意。   这么一张脸,太漂亮。   觊觎的人不少。   系统分出一道数据,在林阳华脚下一绊,陪玩的男孩惊呼一声,林阳华左脚踩右脚叽里咕噜摔下最后几级台阶,狼狈至极地脸朝下拍在地上,摔昏过去。   系统趁机拍了几张照片,不知道能不能哄郁兰因高兴。   他把郁兰因抱去房间,轻轻放在床上,郁兰因裹着风衣,睡得很熟,衣物被剥下也没有反应。   系统抱着他泡汤,郁兰因的身体问题很严重,失去知觉的部分皮肤几乎不会泛红,像是已经彻底崩坏掉的错误数据,这种情况还会迅速蔓延,最终吞噬这具身体。   郁兰因在热水和收紧的手臂里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这次是早餐店小老板郁兰因。   身体记忆让他在两点半准时醒,下一步是烧水揉面,郁兰因不习惯一睁眼就这么亮,这说明百分百睡过了,匆匆忙忙边摸闹钟边要站起来。   系统立刻抱稳他,低声提醒:「今天放假,郁兰因。」   郁兰因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摔在水雾朦胧里,愣了一会儿。   然后,他慢慢想起来。   昨天是他开早餐店的最后一天。   今天解放了。   吃叉烧包吃到爽、玩游戏玩到爽、一觉睡到爽、温泉酒店、头等舱、豪华酒店、顶级包厢。   郁兰因一眼就认出这是温泉酒店,眼睛叮一声亮起来,热切攥住系统的手臂:“一百根巧克力脆皮夹心雪糕。”   他已经三年没吃巧克力脆皮夹心雪糕了,每个字都写着不便宜,郁兰因一般买两毛钱的小贩自制糖水冰棍。   没有食品安全保障。   不提倡。   “蓝莓夹心,草莓夹心,蔓越莓香草夹心,蜜瓜夹心,抹茶芝士夹心,开心果夹心。”郁兰因按着胸口,“啊。”   郁兰因说:“吃不到会难过到立刻死掉。”   系统不自觉笑了下,郁兰因这样的时候太有感染力,像是活蹦乱跳生机勃勃,能看得出小时候一定被宠得无法无天。   系统托住他发软的头颈,低头碰了碰郁兰因的嘴唇。   郁兰因立刻得到一段「绮炫蔓越莓口味巧克力脆皮开心果碎抹茶芝士夹心雪糕」的数据。   早餐店小老板当场震惊了:“这么方便吗?”   「是假的。」系统承认,摸了摸郁兰因的头发,「先给你解馋。」   这只是升级后系统的分享数据功能,对人类而言,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不能补充能量,不能提供营养。   但郁兰因已经挺满意:“假的就够了啊。”   郁兰因摸到窍门,又点了个绮炫蓝莓草莓蜜桃橙子水果丛林味儿的,他仰头问系统要数据,家里宠大的小少爷懂什么,只知道含着乱咬,又进去搜刮。   系统哑然,他调整手臂的角度,教郁兰因好好亲,郁兰因的身体失去知觉有多严重,人就有多敏感。   仿佛那些纯净的、活泼的、满是好奇心的神经纤维,全集中在仅剩的还能感知的地方,这碰碰那碰碰。   郁兰因的脊背打颤,人却仿佛很高兴,在难得喘得过气的珍惜机会里抓紧时间问:“有没有旅游的数据梦?”   系统停下:「什么?」   “梦啊。”郁兰因靠在他胳膊上遐想,神情很期待,“我住大酒店,在雪山上滑雪,快到谁也追不上,我还能后空翻。”   系统轻轻揉他的头发,失笑:「为什么要后空翻。」   不过这梦也不难,系统今夜就能让他做这个梦,郁兰因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还该继续睡。   睡到爽为止。   郁兰因保证自己就睡,拉钩成交,然后他没有立刻点下一个雪糕口味,靠在系统肩膀上,看着灯光在水上的明亮波纹。   系统陪他一起看,看着光线的碎片被水搅得翻动,慢慢融合,汇聚成一片,水面最终恢复平静。   郁兰因问:“有没有死掉的梦?”   系统收紧手臂,郁兰因的心跳孱弱,透过柔软的脊背,一下一下钉在数据幻化的胸口。   结果反倒是郁兰因握住他的手,仰起脸笑笑,他看起来好好的,眼睛像水一样亮:“我开玩笑的。”   “我想睡觉了。”郁兰因说,“好困啊,能帮我吗?”   他的声音轻快,有一点疲倦,仿佛真是睡意浓厚的鼻音。   系统反攥住这只手:「怎么帮?」   郁兰因温声细语,先告诉系统这不是奇怪的事,是因为他有罪、他是反派,该被惩罚,然后他牵着系统的手,放在自己的勒痕上,教系统攥住它。   “也不要太用力。”郁兰因提醒,“看我不动弹就行了,我还要做后空翻的梦。”   系统坐着,   数据裹着郁兰因的喉咙。   覆着温热的颈动脉。   他第一次成功解析人类命名为“愤怒”的感情。   「郁兰因。」系统说,「没人该被这么惩罚,哪怕这个人是反派。」   系统说:「何况你不是。」   郁兰因捂住他的嘴:“我是我是。”   早餐店反派小老板拽着系统,四处看看,很警惕,很聪明,压低声音:“乱说什么,我要不是反派,你不就要走了?”   系统可是“反派救赎系统”,郁兰因熬了三年,刷到98分,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的。   “你不喜欢是不是?”郁兰因抱着系统哄,又主动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不说了。”   郁兰因也有别的办法睡觉,就是比这个困难、复杂、容易失败,他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是怎么做,靠进系统怀里,握着系统的胳膊放在自己背后。   这是小时候才有的睡法了,小时候郁兰因生病,难受到睡不着,一直哭,就会被家里人这么抱着。   郁兰因拽拽系统:“能拍我的后背吗?轻轻的那种,一下一下。”   系统其实正在这么做。   只是郁兰因背部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抚摸,摩挲,拍抚,都像是对着一块没有反应的柔软橡皮。   所以系统只好又杜撰一段数据梦,他低头,把这点梦哺喂给郁兰因,郁兰因的神情变得舒服,眉宇舒展开。   系统一直抱着他,轻轻亲他,等到他睡着。   睡着的人不能一直泡热水,系统拿过迭在一旁加热的浴巾,裹住郁兰因,离开汤池穿过玄关,往卧室区走时,胸口洇开湿热,低头发现郁兰因在昏睡里掉泪。   郁兰因并没做“雪山潇洒后空翻”的梦。   即使系统给了他这部分数据,郁兰因依旧没能做成这个梦,郁兰因不停发抖,连知觉都失去的身体仿佛回忆起疼痛。   郁兰因流着泪剧烈发抖:“妈妈。”   系统手足无措地吻他,数据梦只包括非生命体,他没办法给郁兰因一个妈妈,郁兰因的父母在他大三时过世,是纯粹的意外,亡命徒胡乱抢劫下了狠手。   无良媒体恶意炒作,断章取义,教唆仇富心态,不少人甚至为此叫好。   比如宋泊潇那个送了一袋子虾干的二婶。   那是个深夜,宋泊潇跟他家里人打视频,说暂时不能接待老家人来玩,郁兰因家里出了大事,要人陪。   二婶阴阳怪气,声音很大:“有钱人,家里死个把人也算事?”   宋泊潇沉默一会儿:“您别这么说。”   听见这句软到没边的回话,站在门口、端着两杯咖啡的郁兰因转身,把马克杯扔进水槽,拎着外套出门,买最近的机票回家。   郁兰因熬得打晃。   他在这场灾难里咬着牙长大成人,照顾爷爷,稳住大哥和二哥。   郁家的企业是新兴科技公司,踩上了风口一夜腾飞,一家人都是只知道埋头做研发的书呆子脾气,大哥憋得生了病,手抖得什么也干不了了,被郁兰因抱着从天台死命拽下来,还在不停问:“我们干什么坏事了,老三,我们干什么坏事了?”   郁家人没干过坏事,企业也没有,有假放假,福利拉满,有难捐钱。   二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和人吵架,被三言两语激得动了手,判了两年。   大哥做不了研究了,看字满脑子都是蜘蛛爬。   郁兰因成了最后的小郁总,可已经塌了的大厦,哪是一个人撑得起来的,股东们求他给条生路,申请破产吧,能卖就卖,总不能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   郁兰因二十一岁那年,爷爷在病床上摸着他的背,咽了最后一口气。   二十二岁,大哥倔着要挣钱给家里分担还债,去了邻国,被医药私企的人骗去试药,严重不良反应没回来。   二十三岁,二哥立功减刑提前出狱,没脸见家里人,没通知没打电话,留了封信就杳无音讯。   这一切,在宋泊潇那条主角视角的剧情主线都没有出现——这是当然的,因为宋泊潇并未经历、没有看见,宋泊潇这时候也难,也累,也左支右绌熬到崩溃,也失去了亲人,在无休止的论文修改和石沉大海的简历投递里无暇他顾,这些郁兰因都知道。   所以郁兰因没向他要求什么。   问题大概就出在这。   要求的人没得到,就是被辜负、被伤害、被渣男伤身伤心。   至于没要求。   那“长嘴是用来干什么的”?   系统查看上一轮未被干涉的结局,在宋泊潇知道了这些,选择了“原谅”郁兰因以后,还有不少人悻悻不满:姓郁的不知道长嘴吗?他当初怎么不早和你说?不说谁知道他都遇到什么了?   ……   系统低头,喂给郁兰因一点薄荷巧克力味的梦。   他试着暂时隐藏郁兰因的一部分记忆,不是为了抹消什么、篡改什么,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太沉重了,郁兰因不该承受这么久。   郁兰因的后背开始失去知觉,就是从爷爷枯瘦的手滑落,躺在枕头上咽气,浑浊的眼睛却没有闭合那天开始。   郁兰因把这算成自己的错。   一定因为他是反派。   因为他是反派,遭了报应,这报应牵连家里了。   他为什么要和宋泊潇谈恋爱呢。   一定因为宋泊潇父母双亡,爷爷过世,故事要配平,要他能理解宋泊潇的感受,所以爸爸妈妈爷爷被他害死了。   一定因为他已经被判改邪归正了,大哥、二哥还要死命护着他。   大哥不肯把他交给“早餐店老板”这种混蛋剧情,浑浑噩噩想着挣钱供他读书,二哥听见林阳华劝他下海、要带他去卖,气疯了,险些割烂了林阳华的嘴。   他把全家都连累了。   怎么还不死呢。   系统从郁兰因口中尝到血的味道,却没有看到殷红,皱紧眉,加紧分析数据,只看到透明的、无法确定是什么的东西在缓慢流逝。   系统有些不安:「郁兰因。」   他亲冰冷的眼睛:「郁兰因。」   他靠这个办法混入郁兰因的梦,那是无边无涯的暴风雪,视野里是种失去生机的死寂灰蓝,脚下是雪山,郁兰因站在数不清的刀一样锋利的雪片里,低头看一条冰缝。   看见他,郁兰因就笑了,很高兴地朝他招手:“陪我吃鸡汤小馄饨。”   郁兰因穿着最喜欢的围裙,戴着套袖,套袖一头洗得泛白,他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鸡汤小馄饨,点了香油,洒了紫菜碎。   系统走过这场梦,每个脚印都渗出血,他制造出新的雪片盖住它们。   系统说:「郁兰因。」   「陪你吃馄饨。」系统坐下来,「有没有故事听?」   倾诉可以缓解痛苦。   郁兰因下巴垫着胳膊,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完蛋了。”   “没有。”郁兰因很遗憾,“我没有故事。”   郁兰因给他讲自己的全部剧情,一共三句:“我家曾经很有钱,我破产了,我的早餐店关门了。”   郁兰因没有自己的故事,他不是主角,他的命运三言两语就能概述,用不着多浪费文字。   系统看着清亮快乐的眼睛,他抚摸它们,像试图触碰一团海市蜃楼里的太阳。   系统问:「我能亲你吗?」   郁兰因立刻高兴起来:“这个可以。”   郁兰因记得系统之前是雪糕味儿的,他现在又不想吃雪糕了,想吃麻辣烫,想吃红烧牛肉面:“行吗?”   系统:「麻辣烫。」   郁兰因点头。   系统让他自己想:「你亲一碗麻辣烫。」   郁兰因:“……”   也没什么不行。   郁小老板耷拉得同样太有感染力,系统轻轻笑了下,抱起郁兰因,很配合地包容着他做乱七八糟的梦,郁兰因得以吃到顶级千页豆腐鱼丸甜不辣。   后来变成纯粹的吻,系统想让郁兰因体会更多,他不想让郁兰因只把这当成昏过去的办法。   郁兰因很配合地享受,拽了拽系统,让他记得远离梦里深不见底的冰缝,免得一不小心就滚下去。   梦里冰雪在热力下融化。   露出黑色岩石。   郁兰因一阵阵打着激灵,梦里他没残疾,梦里他的身体很敏感,哪怕是抚摸也很刺激,哪见过这些的早餐店小老板舒服到发软。   他们一起躺在雪地上,郁兰因侧过脸,小声问:“我睡了多久?”   他还惦记着他红眼航班的机票。   他觉得自己已经睡了三天。   系统解释:「只有二十个小时,我们还没上飞机,我办了些事。」   他弄了些数据,给林阳华的伤加了点码,拿出照片给郁兰因看,果然哄得破产小郁总狠狠大出一口恶气:“就该这么干!”   郁兰因立刻在梦里变出一张和他有仇的混蛋资本家名单。   足足一百零八个。   系统:「……」   郁兰因很可怜地瘪嘴。   系统答应:「挨个去揍。」   系统:「吊路灯。」   郁兰因被逗笑了,揉了揉乱凹表情的脸,恢复正常,不再胡说八道:“算了,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商业竞争就是这样。”   本来就是个丛林法则的地方,输家就该被分食,赢的喝汤吃肉,只有适应了这个残酷的规则,才能立足。   要想赢,需要高瞻远瞩杀伐果断,需要能服众,有凝聚力,有说服力,让对手忌惮,让自己人坚信不疑……   ……所有的这些。   大学还没毕业的小郁总,都做不到。   郁兰因输得很惨。   郁家是意外腾飞的科技型企业,这种企业最容易夭折,郁兰因的外公是老工程师,妈妈是半导体工程师,爸爸是单片机工程师,哥哥是芯片制程整合工程师。   他们家也是忽然发现,好像不能全家都是工程师,得有个人会做生意,才把他送去学经管的。   他没出息。   不好好上学,跑去谈恋爱。   他该死。   风雪骤烈,系统蹙紧眉,制造出一个透明穹顶拦住呼啸的暴雪,轻声哄着郁兰因把注意力转移,想头等舱和酒店。   郁家人当初想的,肯定也不是让二十岁的郁兰因回来力挽狂澜,把企业救起来,郁兰因是他们最小的孩子,是全家的心头肉。   「我们不坐红眼航班。」系统轻轻亲他的眼睛,「你想不想坐在飞机上看雪山?」   郁兰因立刻被吸引了:“什么样?快给我讲讲。”   他小时候身体太差,很讨厌坐飞机,又头晕耳鸣又想吐,哪有闲情逸致往窗户外面看。   后来再想看,一张机票的钱就肉疼到龇牙了。   「很漂亮。」   系统说:「进了云海,像仙境一样,」   郁兰因眼睛晶亮:“嗯嗯。”   系统说:「你会怀疑一切是不是真实的,你是不是做梦了,机舱会比平时冷一些,你好像能摸到云雾。」   郁兰因:“嗯嗯。”   系统说:「你看见日出,太阳冲破所有阻隔的云层,照在连绵的纯白雪山顶,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很神圣,你挣脱束缚……像自由的鹰。」   这些都是旅游宣传手册里写的。   有趟相当昂贵的专线航班主打这个,特定时间飞特定线路,美景一览无余。   系统念得其实很平,不够有感情,但念完后,郁兰因很久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郁兰因才说:“我一定要看看。”   “没看到这个之前就死了也太遗憾了吧。”郁兰因问系统,“我要是想不开,你能不能拉住我?”   系统抱紧他,郁兰因就笑了,轻轻亲系统的脸。   郁兰因暂时醒不过来,他病倒了,高烧,高强度工作后骤然停转,身体不再受意识调控,爆发了免疫风暴。   系统在现实里抱着他输液。   郁兰因在梦里美滋滋吃鸡汤小馄饨。   郁兰因吃东西很乖,小少爷家教特别好,食不言寝不语,嚼得腮帮鼓起一点软和的弧度。   系统摸了摸那点弧度,郁兰因就朝他弯起眼睛笑。   郁兰因的笑容实在很有感染力,任何人都很难不被影响,系统也笑了笑,郁兰因很知道怎么让自己舒服,脸颊轻轻蹭他的手掌,眯起眼睛。   系统作势要抢他的馄饨,郁兰因很会玩,立刻假装不给他,牢牢盖住自己的小猫碗,他们在漫天风雪梦里闹着玩。   碗上画着倔强小猫头,写着歪歪扭扭的“努力”,早餐店小老板自己画的,郁兰因勤勤恳恳挣了三年的钱,还清了所有欠债还有盈余,他给两个哥哥都存了一大笔钱,万一他们没死呢,万一只是失联了呢,万一还能坚持等到。   郁兰因被他捉痒痒,笑得直咳嗽。   系统看着那只梦里的碗。   碗里不是香喷喷的鸡汤小馄饨,是碎瓷片。 第32章 倒数第七天   郁兰因被拯救的倒数第八天。   凌晨两点三十四。   系统吻他。   噙着微张的、冰冷的唇, 轻轻吮吸,一点点吻掉尝起来像是血的透明的东西,郁兰因在亲吻里茫然发软, 因为高烧喷吐热气,任凭吻沿着下颌一路裹住脖颈。   他的手被系统握着, 扎着吊瓶,两只手都扎了, 有药也有营养液。   系统单手抱稳他,拿过一点放化了的雪糕含着喂。   尝到冰凉的奶油甜味,郁兰因立刻高兴, 弯起眼睛, 乱摸着去扯系统的袖子。   系统握稳那只不安分的手:“还有。”   郁兰因像是渴坏饿坏了, 又像是快被高热烧熟,喉咙微微滚着,拼命吞咽,在系统的口腔里搜刮。   可他的身体在崩毁, 知觉在迅速衰退,没有神经向上反馈回咽下去的感受,吃不饱,吃不饱。   郁小老板委屈:“饿。”   他饿。   系统帮他做吃大餐的梦,吃豪华海鲜自助, 什么都有, 大快朵颐。   郁兰因很快沉迷和巨大帝王蟹搏斗。   漂亮的面庞有了些虚幻的血色, 放松下来, 满足舒服, 在系统颈间力道微弱地轻蹭,饿出眼泪的黑眼睛又变回高兴。   系统亲他的睫毛, 郁兰因笑着晃动脑袋,淘气地躲来躲去。   某一次躲开时,郁兰因的头软软垂下,安静下来,没再有新的反应,系统捧起他的半边脸颊,轻轻抚摸,发现郁兰因是累到睡着了,或者昏了过去,因为连梦里的郁兰因,也躺在冰雪里不动了,睁着的眼睛变成蓝灰色。   系统捏了捏他的手指,这具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变得很软,像是填了棉花的漂亮布偶。   郁兰因做了个“一千天早餐店不请假并第一个开门”的挑战,赢了,这么干真的赚钱。   小老板本来还想冲刺一千一百一十一天。   事实证明竭泽而渔不可取。   该改。   系统轻声教他:「要修正。」   梦里的郁兰因躺在冻成冰的血泊里,手臂摊开,手指微微弯曲,茫然弯着蓝灰色的眼睛乖乖朝他笑。   系统跪下来,用手盖住支离破碎的喉咙,堵住温热的、不停涌出的血。   ……   病房。   灯光闪烁,穿透窗帘缝隙,打在墙面上。   系统收回视线,低头亲亲郁兰因。   医院里发生了几件小事。   系统把郁兰因抱来的,是当地最好的私立医院——选择私立医院,倒也没有更多原因,只是为了顶级豪华病房。   因为郁兰因。   当时,在高烧昏迷到无意识痉挛的间隙,郁兰因凭借顽强的意志硬是挣扎着醒过来,摸出一百块,奄奄一息握着系统的手:“要……住好的……”   小老板的意思可能是不想去飞天蟑螂地下破诊所。   但反正钱对系统来说只是数字,系统带他住最好的,顶层,一层楼都是他们的,甚至有餐厅、活动室和健身房。   楼下就是摔断了不止一条腿的林阳华。   还有几个头破血流,浑身挂彩,陆续刚被送过来的“本地大人物”。   有些甚至是从床上被直接抬过来,干的不光彩的事自然也曝光,闹得满城风雨,搞新闻的兴奋到整夜无眠。   系统都留了照片。   照片是想用来哄郁兰因,但系统总觉得,郁兰因其实也并没因为报复行动有多高兴。   郁兰因只是规定了“这件事干完可以高兴”,于是兴致勃勃开始高兴。   但一切都晚了,郁家破产,全家人死于非命,复仇能改变什么呢?郁兰因学会了自己开煤气灶煮鸡汤小馄饨,光是这件事就值得家里庆祝三天,爸爸妈妈两个哥哥爷爷轮流大吃并做个机器人举横幅表扬,可是。   可是。   郁兰因每天等,急得走来走去。   他怕大哥找不到回家的路,怕二哥饿了没饭吃,他做了整条街最嚣张的灯牌,他一天也不敢请假。   他等了一千天没等到,心想,要不等一千一百一十一天。   万一呢,二哥去救大哥了,他们英勇地逃出来,在第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天回家,饿得必须立刻吃十根油条八张糖饼一锅鸡汤大馄饨怎么办。   郁兰因每天为这个勤学苦练本领。   然后他发现自己要死了。   “别乱想。”宋泊潇这么对他说,“我们公司又出了新药,我拿来给你试着吃。”   宋泊潇安慰他:“听说三期临床数据效果不错。”   “你别总不吃药。”宋泊潇说,“你的观念太固执,郁兰因。”   ——宋泊潇工作的制药公司,就是那个害死郁兰因大哥的,跨国医药世界级巨擘的子公司。   当初定了offer,郁兰因第一次和他吵架,面红耳赤,被罚三盏红灯,宋泊潇也摔了东西:“郁兰因,那只是个例,再说母公司和子公司本来就没关系!难道我要用为你们家的事赔上我自己的人生?你真的尊重过我吗,你觉不觉得你现在变得太胡搅蛮缠了?!”   系统打开搜索栏,开始搜索「如何搞垮并搞死一个脑残主角」,发现有侮辱性词汇,于是删掉「主角」。   「怎样搞垮世界级医药寡头企业」。   「弄死上任系统的一百种方法」。   发现都不算难,可以立刻着手操作——这其实也不是系统的本领高强,真正能干的是神通广大郁小老板。   上个结局,郁兰因的死直接引爆了一切,导致了剧情全线崩盘。   宋泊潇给郁兰因拿的那些药问题很大。   数据作假、论文造假、三期试验程序违规,宋泊潇不知情,但事发时他已经被卷入,身不由己。   这么紧张的关口,宋泊潇能休假陪郁兰因旅行,就是母公司直接下达的安排,为了让他稳住郁兰因。   郁兰因自杀那天,宋泊潇深夜开的紧急会议,就是讨论处理方案。   为了调查他是否与郁兰因的死亡有关,计算机被检查,宋泊潇的杀人嫌疑被洗清,却也直接把这桩跨国药企的丑闻毫无预兆曝光,而极具噱头吸引眼球的自杀新闻,迅速助推一切急速传播至崩盘。   至于郁小老板知道多少、是怎么计划的,是无心插柳,还是恶作剧地用死亡摆了这个混蛋世界一道……没人知道。   再不会有人知道。   冰缝里的尸体,被一次尸检、二次尸检、三次尸检,成为攻讦的证据。   成为一些被封存进冷库的碎块。   郁兰因给了好评。   又不疼。   ……   系统阅读完毕所有新解锁的剧情,发现每个步骤都能用数据入侵完成,所以在郁小老板融化成一小张饼,舒舒服服睡大觉的工夫,有些地方已经闹翻天。   连郁兰因这么困的人都被吵醒。   这次窗外一片漆黑,窗帘很老实,没有扎眼睛的太阳光。   天黑着,灯亮着,不是他一个人。   郁小老板幸福懵了:“我是死了吗?”   他还没坐头等舱一边享用茄汁焗黄豆一边假装大老鹰看太阳照雪山呢。   「没有。」系统低头,亲亲他的额头,「我们在医院,你在生病,我们在给你输液。」   郁兰因看到连接自己的输液管。   他的两只手都连着输液管,脚背也扎了,看起来很像老式玩具,扯一扯小木条,牵线就能动的人偶。   郁兰因小声嘟囔:“也没病得这么重。”   他记得自己昨天还活蹦乱跳。   「是没有。」系统无条件哄他,不反驳他的话,「一起输液,就能好得快一点,就能早点出去玩。」   郁小老板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哄好了。   甚至还懂得自己夸自己,一口气扎这么多针,都不喊疼:“好英勇。”   系统:「好英勇。」   郁兰因抿了下唇角,耳廓有点泛红,他又被砸窗户的动静吸引,向窗外看:“在吵什么呢?”   除了自己,郁兰因赞同每个人按时睡觉不熬夜,熬夜就容易睡过头,睡过头时间就不够坐下吃早饭。   早餐店老板就挣不到钱。   所以人不该熬夜。   系统佩服这种经济头脑,给他在氧气面罩上画小红花,画代表暴富的钞票符号:「在骂假药贩子,要不要看热闹?」   郁兰因痛恨假药贩子,立刻有了精神:“嗯嗯。”   系统帮他实时转播。   搞非法勾当的混蛋跨国资本家被弄得焦头烂额,很狼狈,不停有机密被翻出来,不停有好不容易压住的旧闻被提起,很快就四面楚歌。   甚至有宋泊潇出场,主角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主角并不配当主角,一旦剧情优势停止倾斜,一旦“主角叙事逻辑”被打破,立刻显出原型。   宋泊潇就是这一种。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宋代表,这会儿就异常狼狈,头发也乱了,西装也脏了,被汹汹民愤逼得语无伦次。   宋泊潇甚至给郁兰因不停打电话。   他是想问郁兰因,那些药有用是不是,没骗人是不是,明明每次郁兰因都笑着收了。   他需要郁兰因给他信心。   宋泊潇根本忘了他是学什么的,毕竟他早就进入行政岗而脱离科研岗,早就走得失去初心,甚至没想过要去看看几块钱就能查阅的论文、报告。   宋泊潇在慌乱里,跑去了郁兰因的早餐店,敲门,求郁兰因开门。   当然不会有人理他。   宋泊潇怀疑郁兰因是病倒了,或者出事了,让锁匠弄开门,里头却空空如也。   郁兰因不见了。   锁匠生怕遇上脑子有病的小偷,报了警,宋泊潇被审得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我,我——”   “你真的是他男朋友?你们谈了八年了?他当年资助你读完的大学?”   警方很怀疑,拿着他简直乱七八糟的笔录:“现在你月薪六位数,他破产,重病,没有其他亲人,随时可能昏倒或者猝死,你清楚,但你就想看着他起早贪黑干这个……”   宋泊潇快疯了。   他觉得不是这样,明明不是——他明明感到了实实在在的痛苦。   他被郁兰因伤害了,不是吗?所有人都理解他,同情他,咒骂郁兰因。   可为什么事情被总结出来居然是这样?   他难道是这种人?   警方只是确保他并非入室抢劫,看到宋泊潇提供的短信、照片证明,也无权从道德上多干涉。   倒是来警局接他的朋友,还替他说话,义愤填膺:“外人懂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吧?泊潇,你这些年的苦,我们都是看着的……”   宋泊潇脸色惨白,定定看着窗外,几个人影皱紧眉低声议论。   口型分明:“白眼狼。”   “有病吧。”外人简直匪夷所思,“哪来的吸血鬼。”   “活阎王啊。”   “咋好意思说出口的?”   “你当然想不明白,你要想明白了,你也是畜生。”   ……   后面这部分郁兰因拒绝观看。   他看见姓宋的这张脸就头疼,更别说切近景,郁兰因想玩手机,又发现手机未接来电也被姓宋的和他的朋友们打爆。   系统直接一道数据帮他处理掉:「要不要彻底屏蔽?」   郁兰因解恨地用力点头,又立刻返回,屏蔽不够,他要骂人。   郁小老板宣布:“我要骂人。”   系统当即帮他做语音信箱,这样被屏蔽的人打进来,就会转接语音留言,自动挨郁兰因的骂。   郁兰因很威风,气势十足,摘下氧气面罩,靠在系统肩上摩拳擦掌。   张口时却卡住。   系统低头,问:「没学过?」   郁兰因又张了张口。   他在这时候,又不由自主露出那种被养得太好、连生气也不会的神情,猫似的眼睛大睁着,以为就足够凶。   郁兰因这么愣了一会儿,慢慢摇头,恍惚了下。   “我们家……”他很小声地开口,他已经很久没说这几个字,不敢说,怕惊醒一场会吃人的噩梦,“我们家不骂人。”   他们家聊天,讲故事,谈心,分小组讨论。   大哥脑子特别好用,二十出头就读到了博士,就是性格闷,不爱说话,只愿意看着两个弟弟玩老鹰抓小鸡,一边配合做老母鸡一边笑。   二哥脾气爆,幼儿园就骑在欺负弟弟的小胖墩身上抡着拳头揍,被妈妈轻轻拍手板教育,被爸爸偷偷点赞干得好。   爸爸妈妈也不会吵架,爷爷比较会,爷爷护着全家人。   爷爷过世前,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执意出院躺在小诊所光线昏暗的病床上等死,干瘪枯瘦的手扎着吊针,吃力摸着郁兰因的背,慢慢在他的背上哆嗦着写对不起。   郁兰因找了爷爷三天,累得站不稳,快被追债的打死了,还死死攥着最后一点钱,要带爷爷去大医院。   爷爷不去,逼他发誓,让他拿钱去还人家的债。   爷爷知道郁兰因不能没有爷爷,可不能欠钱啊,爷爷在他背上写“对不起”。   苍老浑浊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全是不放心。   全是对不起。   对不起。   郁兰因被亲吻惊醒,他微微打了个颤,落在睫毛上的吻很暖和、很痒,他仰起脸响应,在系统的睫毛上也轻轻吹气。   系统低头看着郁兰因。   郁兰因看自己的影子。   “再亲一会儿吧。”郁兰因轻声说,他扔掉手机,“我不想骂人了。”   他有时候会觉得,郁兰因早死了,在碰上宋泊潇的那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所谓“郁兰因”,就是个假的茍且偷生的害死全家人的无耻不要脸冒牌货。   但他还是有点想听家里的话,妈妈说骂人不好。   他不想骂人了。   系统想骂,用数据偷偷卷走手机。   郁兰因仰头,没什么章法地亲系统,有一下没一下,他似乎连雪糕也不想吃了,系统喂给他一点数据,发现它们并没被接纳。   郁兰因却还是在迎上他视线的时候,弯起眼睛朝他笑。   郁兰因感叹:“真好吃啊。”   系统摸摸他的脖颈,把人裹进怀里,郁兰因静静靠着,系统能在他全身上下尝到那种像是血一样的透明东西。   “我应该乐观一点。”郁兰因反思,“不能这样,高兴一阵不高兴一阵的,让人很累,不好。”   系统摇头:「没有。」   系统说:「特别好。」   系统:「我陷入了爱河。」   三联肯定直接让早餐店小老板惊了,郁兰因睁大眼睛,抬头看了他半天,被逗笑了,红着耳朵不好意思:“唉呀唉呀。”   “那还不亲我。”郁兰因拽拽他,“亲嘛,我想吃红油饺子担担面。”   系统给他做出这段数据,郁兰因不老实,亲一会儿就又乱动,轻轻啃轻轻咬,系统不得不暂停提醒早餐店老板那是嘴唇,不是真的饺子皮。   郁兰因乐不可支,笑得差一点昏过去。   系统轻轻摸他的耳朵,郁兰因耳垂上的小红痣在变淡,已经变得很不明显。   郁兰因的眼睛也像是没那么黑了。   虽然弯着的时候,还是亮,还是好看,郁兰因像是一张慢慢褪色的画纸,一碰就破。   系统覆住郁兰因的喉咙。   他从这里看到自己喂进去的数据,原封不动又淌出来,郁兰因做不了梦了。   系统低声问郁兰因:「坐直升机吗?」   早餐店小老板:!!?   郁家只是摸着了点新兴豪门的边,根本没进过那个真正的圈子,远没到出行能靠直升机代步的程度。   郁小少爷不太好意思,脸都红了:“不、不环保吧?”   系统:「……我去补税。」   补上环保税,系统替郁兰因拔了针,把人抱起,郁兰因已经只剩下一只手还有知觉,系统握住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折在胸腹间,盖上厚外套。   郁兰因被托着腿弯,很舒服地晃晃悠悠,为自己点赞:“一米九真好啊。”   系统笑了下:「谢谢。」   “不客气。”郁兰因欣然接受,摸自己定制的身体,摸得很起劲,系统穿上衣服只是挺拔,把手伸进去就不这么简单了。   系统已经能坦然被乱摸,抱着郁小老板走上顶楼停机坪,风很大,猎猎吹着人,楼下还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喧闹混战。   系统给令人讨厌的人打了个马赛克。   郁兰因看着那么大一坨马赛克:“……”   「他发现了自己是畜生,和朋友争吵,被赶下了车,公司高层查到你在这住院,让他来求你。」系统简洁总结,「他想上楼但上不来,我买通了警卫。」   郁兰因使劲浑身解数冒坏水:“泼他一脸臭豆浆。”   系统照办。   马赛克变成浑身臭豆浆的马赛克,系统抱着郁兰因上了直升机,绑好安全带。   酷。   真的酷,有飞行马甲,有耳麦。   还有氧气瓶和护目镜。   系统负责开直升机,他们直接飞去那条“日照金山”航线的机场——那种穿梭云层的高度很冷。   要想欣赏,还是适合优哉游哉坐在客机头等舱。   郁兰因得意洋洋朝下面炸毛,坐着炫酷无比的直升机上天,他很兴奋,不停和系统讨论,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全是家里最常聊的芯片、程序设计、飞控。   他是家里学习最不好的,没办法嘛,他总是生病缺课,再说已经有两个天才哥哥。   “我负责玩。”郁兰因很自豪,“我小时候,医生说我会在二十五岁彻底瘫痪,我都不怕。”   郁兰因说:“我会有带火箭助推器的外骨骼,还会有能变形的超酷轮椅。”   系统问:「能飙轮椅吗?」   郁兰因很坚信:“肯定能。”   系统赞同:「确实超酷。」   郁兰因抿着唇角笑了下,耳朵被灯光映得微微泛红,侧过脸去看窗外,他这么坐着,坐着,忘记了要保持笑容。   系统轻声叫他的名字:「郁兰因。」   郁兰因用还能动的那只手,轻轻勾住系统的衣摆,一点一点,慢慢拽着,闭上眼不去看下面闪烁蓝眼泪的荧光海。   他在竭尽全力活着,哪怕活着只剩痛苦,他已经被撕碎。   「郁兰因。」系统说,「你想的话,我们在这坠毁。」   郁兰因打了个激灵,慢慢醒过来。   他侧头,看系统。   系统没开玩笑,任务失败大不了被降职,当普通的系统,这个世界被搞废成这样,肯定还要倒档重来。   也就是重生。   系统想带着重生的郁兰因把“主角”抢过来。   这些想法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会被发现,而坐在他身旁的郁兰因,弯起眼睛,灰蓝色的眼睛比“蓝眼泪”更漂亮。   “你啊。”郁兰因笑了笑,柔声问,“你试过死掉吗?”   系统摇头。   郁兰因说:“那就不要试。”   郁兰因用能动的手,轻轻摸系统的头发,他明明每晚都在自己的梦里死亡,可他不准系统试,被淹死和被烧死可都不好受,被摔死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在被你救赎呢。”郁兰因的声音很温和,很轻快,带一点柔软的含混,“别被我影响了,世界是好的,我遇到的事糟糕,清理掉错误……啊。”   他中断这段话,去看窗外,没有温度的明亮光线穿透云层。   郁兰因说:“太阳出来了。” 第33章 倒数第六天   系统看了一会儿那个太阳。   并不好看。   不如郁兰因。   系统侧过头去看身旁的郁兰因, 郁兰因摘了护目镜,直视太阳,神情很放松舒服, 好像漫天霞光都跳进温柔快乐的灰蓝色眼睛里。   系统伸手,抚了抚浓长卷翘的睫毛, 那双眼睛就像是累极了一样温顺闭上。   系统轻声说:「郁兰因。」   系统纠正:「你不是错误。」   「清理掉错误」这句话很不恰当。   系统接下来要做的事或许违规,他删掉了郁兰因的一部分“梦境数据”, 这是郁兰因过去做过的梦:假如他没有降生,假如他不是郁家的孩子。   那事情就不会变糟糕。   不会有人受伤。   不会有人死。   郁兰因在梦里隔着窗户,贪婪地看、贪婪地看, 看一家人其乐融融, 看他们好好保护一个真值得保护的孩子。   不是一个害死全家人的可恶反派。   系统不支持, 不赞同,这一切根本就不能怪郁兰因,郁兰因不该做这种不讲道理的梦。   飞机侧倾转向,联络地面停机坪。   郁兰因跟着静静歪倒, 身体被安全带束缚,头颈软坠,手跟着滑落。   系统把郁兰因抱到机场内的豪华酒店,陪着郁兰因睡这一觉。   郁兰因的梦里已经没有新内容。   系统设法进去,在那片无边无际肆虐不停的暴风雪里找了很久。   天是灰蓝色的, 没有云, 没有飞鸟, 什么也没有, 充斥梦境的只有纯白色的、碎瓷一样的锋利雪片。   没有鸡汤小馄饨, 没有巧克力。   没有郁兰因。   郁兰因在傍晚醒过来。   他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房顶璀璨的水晶吊灯, 这样茫然地怔了一会儿,然后被摸着额头轻轻叫醒。   系统和他打招呼:「晚上好,郁兰因。」   郁兰因发现了系统,立刻很高兴地主动抬起胳膊:“晚上好晚上好。”   郁兰因催他:“快抱我。”   系统把他抱起,轻轻亲他,郁兰因喜欢被亲,不停地笑,耳垂泛着层薄红,睫毛扇得像是要逃走的飞蛾。   系统逗他玩,把他轻轻上下抛动,小郁总只剩一只胳膊能动,挥着抗议:“我五岁以后就绝不这么玩了。”   太幼稚。   传出去叫人怎么看?   系统低头,摸摸他的脸颊:「再来一次吗?」   小郁总脸红:“……来。”   系统继续拢着他轻轻地抛,郁兰因能感知外界的办法越来越少了,这样忽上忽下,能感觉到一点流动的风已经很开心,脸颊透出一点温暖的薄红。   他们一直玩到郁兰因玩累了,系统替郁兰因擦汗,低头亲笑得晶亮的眼睛。   郁兰因又被窗外吸引。   一盏盏小红灯。   「飞机。」系统握着他的手,轻轻捏着手指,「看飞机吗?」   郁兰因点头:“嗯嗯。”   系统抱他去窗边看飞机。   酒店就在跑道边上,用了三层隔音玻璃,听不见任何杂音,但还是能感觉到飞机滑翔起飞时引发的震动。   郁兰因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屏息凝神,眼睛亮起来:“感觉到了。”   系统笑了笑,伸手拨松他汗湿的额发,把郁兰因抱回,靠在自己身上:“我们坐后天早上的飞机。”   玻璃还是太凉。   系统原本想定明早的航班,但郁兰因的身体已经很难支撑,每走完一段路,都不得不停下调整。   这就是“心力”的差别,如果这一口气不能放松,要靠自己才能到雪山,郁兰因现在说不定还能撑得住。   但现在不需要这么煎熬。   郁兰因很放松,舒服到懒惰,不必再拼命活着。   就像现在,郁兰因靠在系统身上看着窗外,又不由自主出神,他这样走神的时候就忘了要高兴,眼睛里那种迷茫的灰蓝,像是随时会有暴虐的雪片刺破瞳孔,汹涌呼啸着撕碎这具躯壳再淹没一切。   系统轻轻亲他的眼睛。   郁兰因微弱打了个哆嗦,但这次并没很快醒过来,只是用一只手摸索着,慢慢攥住系统的袖子。   郁兰因问:“我哥哥还好吗?”   这个问题乍看起来突兀,但系统知道,郁兰因的大哥就是被人骗上了飞机,死在了异国他乡。   系统说:「很好。」   郁兰因小声问:“二哥呢?”   系统说:「被穿书局选中做了宿主,在穿越做任务,疯狂攒积分,拼命申诉要回来接你和你大哥。」   这个答案编得好,郁兰因立刻就笑了,耳朵有点红,脸也有一点:“我二哥聪明又厉害。”   系统摸摸他的头发:「聪明又厉害。」   郁兰因雨露均沾:“大哥也聪明,也厉害,都好。”   系统:「都好。」   郁兰因抬手摸系统的脸,他摸偏了,系统握住那只手,引着手指触碰自己的脸颊,听见郁兰因小声说:“所以……”   “所以……”   郁兰因说:“你要活下去啊。”   “不要陪我死,帮我等我哥哥。”   郁兰因问:“帮我开早餐店行不行?唉,算了,早餐店太累,开奶茶店吧。”   郁兰因没开过奶茶店,但畅想:“是不是想喝多少奶茶就能喝个饱。”   系统问:「想喝奶茶吗?」   郁兰因笑着轻轻摇头,但系统还是要了一杯奶茶,他小心地尝试喂给郁兰因一点,但这具身体似乎已经不接纳食物,郁兰因无法吞咽。   系统哄他:「含一会儿就吐,尝尝味道。」   “浪费。”郁小老板勤俭节约,“骄奢淫逸郁兰因,不好。”   系统说:「郁兰因好。」   郁兰因被夸得脸红,笑着摇头:“不好,不好。”   郁兰因说:“我很糟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唉,你就是被我这张脸欺骗……”   他被系统用亲嘴堵了话音,也没意见,郁兰因喜欢接吻,被系统捧着头颈,舒舒服服亲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替系统惋惜:“都怪我太好看。”   系统:「好看。」   系统收紧手臂:「郁兰因好。」   郁兰因愣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下,又叹了口气,不再和系统争这种小事,他自己心里有答案,郁兰因其实是个很固执又很温和的人,温和是因为不争辩,固执是因为不会改变答案。   郁兰因轻声说:“抱我吧。”他温声和系统商量,“抱紧一点儿吧,别松手。”   系统徒劳地收紧手臂。   郁兰因的身体没有知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抱得很紧,梦境又坍塌崩毁,导入的数据也被混乱锋利的雪片割碎吞噬。   郁兰因还在商量:“再紧一点儿。”   他被系统抱得密不透风,头颈后仰,手脚下坠,他察觉到掉在脸上的温热水滴,小声提醒系统:“漏水了,是不是暖气。”   系统低声说:「是。」   郁兰因很有经验:“记得找人来修。”   郁兰因说:“怪不得冷。”   系统用尽所有办法抱紧他:「我们生一团火,郁兰因,我们去你的梦里生一团火,我去梦里抱着你就不会冷。」   “……嗯?”郁兰因茫然,“什么梦,我没做梦了……”   他发现自己没怎么做梦了,睡着就像跳闸停电,“嗡”一声一切停转,灯灭了,抽油烟机停了,嚣张显眼的灯牌也熄掉。   但系统的这个主意好,郁兰因喜欢被抱,他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网上说的“皮肤饥渴症”,他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自己偷偷抱自己。   郁兰因也喜欢火,他有时候会梦见自己被火烧掉,变得很干净。   郁兰因发现系统的呼吸很急促,虽然没有被抱住的感受,但他的胸腔受压,已经有些吸不进气。   郁兰因意识到系统已经把他抱得很紧。   是他的问题。   他的身体没有知觉。   “冤枉你了。”郁兰因好脾气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手摸系统的头发,乱七八糟按着揉,安慰系统:“别急,没问题,交给我,我再努力研究研究是怎么回事……”   郁兰因哄系统:“我做场梦。”   “你生火。”郁兰因很自信地拍胸口,“我烤肠。”   系统:「……」   郁兰因笑得不行,叹息系统这就是没吃过烤肠,太缺乏生活体验:“唉,你不懂,烤肠可好吃了。”   系统是不懂,因为郁兰因最后也没研究明白怎么再做一场梦。   发现翻来覆去半天完全睡不着,郁兰因缺乏耐心的秉性就又发作,把克服不了的问题抛在脑后,拉着系统兴致勃勃玩起双人成行。   郁小老板完全没有“公平决战”的概念,甚至在发现系统暗中用数据帮自己痛殴BOSS后,大力吶喊助威:“就这么干!”   “竟敢杀我!”小郁总威风极了,在复活的灰色屏幕里给系统玩命加油,“揍他!”   系统大展神威,独自撑过复活时间,郁兰因强势杀回,然后一秒又被K.O。   郁兰因:“。”   郁兰因单手捶床:“揍他!!!”   系统喜欢这样生龙活虎的暴躁郁兰因,眼睛里笑了笑,拢着怀里炸毛的小郁总,轻轻亲一团乱的头发。   他们把游戏从半夜玩到天亮又天黑。   系统助力小郁总势如破竹,一口气杀穿第七章 。   郁兰因表示他们两个强得可怕。   郁兰因玩得酣畅淋漓,额头都冒了汗,扔下游戏手柄意犹未尽:“太爽了……”   系统问:「再打一遍?」   郁兰因摇头:“玩过就够了。”   郁兰因就是想痛痛快快把游戏打到爽,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托系统之前的数据疯狂投喂,想吃的大餐也已经都一口气放肆吃到爽。   睡也睡爽了。   亲也亲爽了,摸也摸爽了。   还住了温泉酒店、豪华病房,坐了私人直升机。   郁兰因舒服到直叹气:“人怎么能活得这么堕落。”   「这算什么。」系统捧着他的头颈,「还有很多愿望名额,郁兰因,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郁兰因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我没有了,你有吗?”   系统微怔:「什么?」   “分你用啊。”郁兰因恨铁不成钢,“快,趁含#哥#儿#整#理#我还活着,想想你要什么,咱们把愿望名额用光。”   不用就等于纯亏。   郁兰因大方地撺掇系统:“狠狠宰你们那个总部一笔,弄个公司怎么样?还可以上学,对了,你想不想读个博士?博士好酷的。”   “以我为鉴,找个特别好的人,组成一个家。”   郁兰因枕着系统,兴冲冲描绘那个伟大蓝图:“那种日子可好了,过一天你就上瘾,真的……”   系统:「是。」   郁兰因愣了下:“啊?”   他还没说过瘾呢。   是什么?   系统不解释,只是把郁兰因托在手臂间,低头亲吻,郁兰因觉得亲嘴也不错,茫然一会儿就把问题抛在脑后。   这具身体被系统抱得很紧,很紧。   系统握牢无知觉的手。   郁兰因靠输营养液维持,身体衰弱得很快,心跳微弱急促,头颈不小心仰倒,靠自己都无法支撑起来。   这让预定航班变得有些麻烦,航空公司不太愿意承接这样的乘客,担心会发生意外事件。   不过钱总能解决99%的问题。   系统托着绵软的腰背头颈,郁兰因到现在也没学会在接吻时换气,无声无息昏过去,屏幕的光线打在侧脸上,让这张漂亮到仿佛人偶的脸泛起光泽。   23:59,很快就又是一个0:00。   系统负责拯救郁兰因的倒数第七天被郁兰因睡过去,第六天打着游戏过完。   时限过半。   郁兰因依然没有出现“救赎值”,他快乐,舒服,潇洒又自由,在亲吻里懒洋洋地轻声哼着,说自己已经没有新愿望。   系统亲了亲柔软的嘴唇,知道没有用,依然哺喂一点全糖热珍珠奶茶的数据进去,再看着它们逸散。   系统解析出「疼痛」。   他想郁兰因说得对,一天就会上瘾,何况五天,他再次进入郁兰因的梦,在荒芜的雪原上徒劳寻找一个失去踪迹的人。   他找不到。   系统想。   郁兰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系统被什么绊倒,原来是一只巨大帝王蟹壳,走了几步又被硌到,发现是一碗冻成冰的鸡汤小馄饨,点了香油,相当奢侈地放了帝王蟹肉。   被他捧起碗,小馄饨就相当贴心地瞬间解冻,变回香喷喷热腾腾。   梦里多出红塑料凳和折迭桌。   可能是怕系统吃饭无聊,甚至还有游戏机,还有能连接的手柄和屏幕,系统坐下来,慢慢吃完这一碗馄饨。   系统没有玩游戏,他只会玩《双人成行》,一个人没办法玩。   他检查外面的情况。   宋泊潇变得有点疯癫,可能是第一次被这么个真相砸懵,意识到自己在外人眼里的德性,他甚至顾不上理会公司目前正因为严重公关事件深陷的泥潭。   这事有系统一部分功劳。   系统给他脑子里塞了上一轮的剧情画面。   宋泊潇没来得及看见的剧情——郁兰因坐在轮椅上,手里握着碎瓷片,对着冰缝认真发呆,宋泊潇发疯一样喊着跑过去,却只看见郁兰因朝他笑。   郁兰因挥了挥手,和他告别,摔进不见底的深渊。   “我不是……这么想的啊。”宋泊潇反反复复,神叨啰嗦,“怎么会这样?”   “难道不是他对不起我吗?”   “我,我没想这样啊,我想他该改一改,改一改就好了,我只是想让他吃一堑长一智,是为他好。”   “我只是觉得他应该善良一点,有点上进心……”   宋泊潇终于看见早餐店的食客有多厌恶他:“滚滚滚,别来脏地方!你这人到底有完没完啊?有病吧?!”   “你为他好?我天啊,幸亏你自己说了,不然我还以为你是想逼死他呢。”   “他对不起你啥了?他上辈子杀你全家了?”   “劝八百回了,也就是小老板认死理,吊在你这么棵歪脖树上,要是人家拿你当个屁呢?你是不是就反过来舔了?”   “善良,天老爷啊,人家给你的早饭你当他面扔地上喂狗,你善良个——”   系统记得把脏话消音。   有不会骂人的小少爷在超凶地瞪着小猫眼睛偷偷听。   早餐店关门歇业,收拾得很干净,没有臭豆浆,但本地人有垃圾兜子烂西红柿坏鸡蛋,有人打开窗子往下一盆涮拖布的水,宋泊潇的惨状远胜于那个被强行痛殴打扁的关卡BOSS。   郁兰因应当是很解气。   肯定解气。   这会儿梦里暴风雪就慢慢停了,还很神气地有冰晶反光,有冰川透亮。   系统分出一点数据,把碗清理干净。   他吃完,凳子、桌子、游戏机就都静悄悄消失,梦变得很干净,没有风和雪。   太阳下是亮晶晶的冰凌和山川。   有条路送他走。   系统沿着这条路慢慢走了一段,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倏地回身,他越走越快,走到刚才坐着吃饭的位置。   他摸索、摸索、摸索。   抱住一块透明的冰。   「郁兰因。」系统轻声叫他,「郁兰因,你醒着是不是?你还是很委屈,很难过,很疼。」   他怀里的冰像是一动不动愣了一会儿。   系统说:「你可以疼,郁兰因,你可以哭,可以大喊大闹。」   系统说:「大不了我们一起去跳冰缝,我抱着你,你想后空翻是不是?」   他听见冰的内部像是有什么微微动了下。   像心脏跳了一声。   但只是一声,失去形状的透明冰块像是微微笑了,吃力地想找到“胳膊”抱他,可惜根本做不到。   “嗯。”   郁兰因很乖地回答:“后空翻。”   系统收紧手臂:「郁兰因。」   看不见的冰在他怀里融化,就像这场最后的梦,郁兰因似乎又说了什么,也或许没说,只是一片冰冷潮湿的水痕留在他怀里。   ……系统从沉梦中惊醒。   他没想到自己会睡着,胸口起伏,急促激烈,他在手腕上发现一条数据手链。   郁兰因向他要的。   可以定时。   可以让人舒舒服服睡一大觉。   不到时间绝不会醒。   能飙车的高科技轮椅不见了,也是郁兰因问他要的。   郁兰因也不见了。   郁兰因不在,阳光很亮,系统快步冲到窗边,飞机正在起飞,头等舱严严实实遮着,轰鸣声牵连一切震动。   尖锐的嗡鸣声毫无预兆贯穿耳膜。   系统想起郁兰因做的馄饨,香,喷香,肉馅紧实弹牙一咬爆汁,味道调得刚刚好,皮薄又韧,鸡汤喝一口浑身就变暖和,多冷的风也不在话下。   让人根本想不起,早餐店郁小老板做这一碗馄饨的时候,早就被凌晨的风打透了。   郁兰因用五天让系统从“它”变成“他”,带系统吃东西,打游戏,享受各种好玩的新鲜玩意,郁兰因很平和,很想得开……甚至连“早点来就好了”这种念头都是系统忍不住先冒出。   要是早点来呢。   早点来。   郁家就不会出那么多事了。   把人折磨成这样,再假惺惺派个“救赎系统”,真的有意义吗?郁兰因还能怎么被救赎,他大哥的尸体被地下黑市瓜分,二哥也不会回来了,郁兰因知道。   郁兰因在半年前就在新闻上看见了。   郁兰因柔声哄着系统:“别多想,别多想,这怎么能怪你。”   “迁怒你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郁兰因说,“有人来救我,因为他没早来,我就恨他,我是不是太坏了。”   郁兰因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我没那么坏。”   系统固执:「郁兰因好。」   郁兰因喜欢这几个字,被夸得脸红,也不反驳了,一边“唉呀”一边礼尚往来:“你也好。”   “你也好,你特别好。”   郁兰因说:“系统不都是坏系统,我现在知道了。”   “你试试,活下去吧,好不好?这个世界也好,好人比坏人多啊。”   “活着那么好玩。”   “那么好玩。”   郁兰因保证:“我被救赎得很好了,我强得可怕,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郁兰因拿走他的无限信用卡:“我住大酒店。”   郁兰因一个人走。   他不想系统跟着,不想系统看见他死,他其实知道这是种复仇、是种对活着的人的惩罚和折磨。   想惩罚的人,系统已经都帮他惩罚完了,郁兰因已经过瘾了,不生气了。   小郁总心很软,不是特别生气、气到爆炸,是下不了这么狠的心的。   郁兰因把碎瓷片吞进喉咙里,不伤人,他没被教过推卸责任,所以他认为该死的是自己,害死父母哥哥的是他自己,让爷爷死在小诊所的是他自己。   他惬意地放纵享受临死前的豪华生活,多享受就多折磨,多快乐就有多痛苦,他的意识报复性地凌虐折磨杀死他的身体。   ……   系统跳上直升机。   他的手发抖,拒绝总部的召回判定,这是什么鬼判定,什么叫「确认郁兰因心理健康,不需要救赎」。   怪他。   他汇报错了,他把事情考虑得太简单,清理掉一场梦根本就没用。   郁兰因完全接受了上个系统的一切判定——虽然奇怪,但这成了他勉强乱七八糟活下去的支撑,他是反派,他该赎罪,他是等待被清理的错误。   否则他要怎么办呢。   否则他为什么还腆着脸活着。   这世上最恨郁兰因的人,是郁兰因,最想杀死郁兰因的人,也是郁兰因。   所以郁兰因慢慢变成这样,医疗手段没有办法,系统也无法修复,他差不多已经成功把自己杀死了百分之九十五。   郁兰因一直笑得那么好。   想明白这件事后,系统终于看到郁兰因的救赎条,它几乎已经走到100%,可它完全是灰色的。   郁兰因靠着还能动的一只手,爬上轮椅,把自己慢慢整理好。   郁兰因自己去雪山。   郁兰因认为这个世界很好,系统很好,善良的人都很好,郁兰因非常认同再重来一遍会更好,只要“清理错误”。   只要没有他。   所有人都会很幸福。 第34章 倒数第五天   系统在天空里找郁兰因。   不难。   不难。   找得到航线。   本来今天云厚, 雾浓,视野不算好,但要到雪山那一会儿, 因为有直升机搞数据气流,风吹起来, 浓雾就被拨散。   太阳像个馄饨馅儿,从云做的馄饨皮里掉出来。   金亮的太阳照着雪白的绵延的山, 群山的山巅在高空变得紧密。   贴着窗户的,漂亮的,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 细软的耳廓被染上一层温暖的绒光, 睁得圆圆的蓝灰色眼睛里流出细碎的新奇亮色, 玻璃被呵上一小片白雾。   系统在机场找郁兰因。   郁小老板是真强得可怕,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根本不怵,靠着还没忘完的外语和翻译软件,仰头朝帮忙推轮椅的好心人露出大大的笑脸, 立刻被高呼“小猫”并迅速包围合照。   郁兰因还找到机场商店,买了个笔记本,买了支自动铅笔,在上面给系统写留言。   大肆夸张旅程的顺利和美好,头等舱沙发舒服, 头等舱美食好闻, 窗外景色美到爆炸, 下次有机会一定和系统再来一次一起看, 他用他的钱请客。   郁兰因控制着左手, 吃力地、一笔一划地写:早上好,我好开心。   郁兰因画一个火柴人叉腰。   郁兰因把拍立得照片夹在里面。   郁兰因给他画歪歪扭扭的心和歪歪扭扭的大笑脸, 仔细摸了摸笔记本,把笔记本抱在怀里,靠在轮椅里,对着大片落地窗外的绵延雪山发一会儿呆。   系统伪装成好心的uber司机送郁兰因去大酒店。   很好伪装,只要调整一些参数,再戴上墨镜口罩手套,穿上司机的制服再压低帽檐,郁兰因很满意这位司机的专业度,帮他在平台上选了满分好评。   机场有特产商店,郁兰因买了几朵手工布艺雪绒花,用手捧着放在腿上,很大方地送给他一朵:“你很像我的朋友。”   系统修改了外观参数,也修改了声音,很谨慎地不回头:“是吗?”   郁兰因点头。   系统仔细收好雪绒花,紧握着方向盘,斟酌着慢速驶过一段街区:“……不错的朋友?”   郁兰因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他靠着窗户看窗外,看远处已经很显眼的雪山,这样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   “怎么说呢。”   郁兰因慢慢地,有点含混地用当地语言回答:“我要是……只有十七岁。”   “我就用一杯酒约他回家。”   小郁总雄心壮志:“把他办了。”   小郁总:“一夜七次。”   系统没能忍住咳嗽,车拐错路,吓飞一片草地上跑来跑去找浆果吃的乌鸫。   乌鸫用各种叫声严肃谴责。   郁兰因笑起来,他的笑声也很轻,渗进疲倦,耳廓有点泛红,已经淹没了那颗小红痣:“我胡说的……”   郁兰因是在服刑,美滋滋做这种白日梦算什么事,莫非他还觉得自己的罪不够重,他看着雪山背后的宁静的灰蓝色天空,努力吸进一点空气,慢慢呼出来。   “上午好,我很开心。”   郁兰因说:“祝你幸福,祝你也开心。”   不善言辞的uber司机还给他同样的祝福,灰蓝色的眼睛柔软弯起,被抱到轮椅上,彬彬有礼贴面道别。   系统换一套代码,混进酒店伪装成行政管家,送郁兰因上楼。   郁兰因下午就想去雪山。   一米九的行政管家半蹲下来,这次不像郁兰因的朋友了,勾鼻深目,修剪整洁的大胡子,像个擅长花言巧语的意大利人:“休息一下怎么样?我们的酒店很适合观景,像您这样美丽的客人,错过同样珍贵的美丽夜色就太遗憾了。”   郁兰因礼貌地轻轻弯起眼睛,挪动手指在触摸屏上选择道谢的词汇,他侧过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那座雪山。   “谢谢。”郁兰因回答,“我想现在就去。”   系统静静陪了他一会儿,起身去安排,完成一系列上山的准备工作,接送、索道的预约。   回到房间时轮椅翻倒,郁兰因面朝下到在地板上。   系统冲过去,翻过寂静绵软的身体,郁兰因张着嘴,头颈因为肩背被抱起而后仰,手臂松软垂坠,系统在尚有余温的胸腔摸见微弱到几不可查的痉挛。   郁兰因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这种恶化比预料的更早,系统把他的身体放平,打开气道,一口一口送进空气,配合着不停小幅度按压胸腔。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死寂的喉咙里“咯”地微弱一响。   瘦弱惨白的胸腔震了震,睫毛尖吃力颤动,慢慢张开。   系统极力保证声音平稳:“……先生?”   郁兰因尝试挪动左手,发现也已经很困难,只是指尖微弱动了动。   系统壮着胆子把这只手捧起来。   郁兰因揪了揪他的数据胡子。   这种手感让早餐店郁小老板有些困惑,不太对,郁兰因想了一会儿:“你像……我朋友。”   系统苦笑,他小心抱起郁兰因,单手按压胸口帮他呼吸,打开刚准备以防万一的氧气瓶:“什么样的朋友?”   郁兰因严重缺氧,视线涣散,意识很模糊,听见这句话就笑了,灰蓝色的眼睛像月牙儿。   系统帮他吸氧,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问:“好朋友?”   郁兰因轻声说:“中午好,中午好。”   系统回答他:“中午好。”   郁兰因看起来很高兴,轻轻笑了下,眼皮垂坠,又昏睡过去。   系统取消所有刚做好的预约,暂时推迟到第二天,他想弄几条热毛巾帮郁兰因擦脸和手,刚要起身,发现衣角被毫无力度的手指松松捏着。   系统坐回床边,摸了摸郁兰因的脸,换回自己属于郁兰因的数据。   他慢慢按压郁兰因的胸口。   他陪郁兰因一动不动昏睡到天黑。   系统冒充来给郁兰因做检查的医生,郁兰因的状况不好,或者说很糟,需要住院治疗,但郁兰因也的确有权拒绝。   郁兰因陷在被子和枕头里,戴上呼吸机,输营养液,吃力地用还能动的食指和医生问好:晚上好。   医生的面目在他眼中很模糊,声音很模糊,一切都模糊不清。   像是隔着冰川。   郁兰因在冰川里仔细观察外面,摸到医生的手指,手背,手心,摸到手腕沿着筋脉抚触小臂。   很像反派恶少调戏无辜医生。   郁兰因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对不起。   郁兰因:你像……   系统已经学会了:“我像你朋友。”   郁兰因笑了下,看起来有点腼腆,耳朵和蜷曲的指节微微泛红,他无意识的时候指尖会慢慢画圈,这更难熬,系统捉住这只手:“试试我?”   郁大反派惊了:!?   “您太漂亮。”系统用第四个身份对他说,“我陷入了爱河。”   郁兰因愣了一会儿,柔软的灰蓝色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小猫翘尾巴的得意又冒出来了:“唉呀,唉呀。”   “怪我。”郁兰因精神好了不少,连说话都有力气了,“我忘了和您说了。”   郁兰因说:“我有男朋友。”   系统不太高兴。   系统觉得宋泊潇死得还不够惨,哪怕这人已经跟着公司被痛打、被人直戳脊梁骨声名狼藉、失魂落魄到神叨魔怔也还不够。   但接着,郁兰因开始擅自讲他一米九的男朋友。   讲巧克力脆皮雪糕、讲麻辣烫、讲游戏里痛殴大BOSS,讲甜辣鲜香红油饺子味儿的吻,讲不合时宜漏水的暖气,讲拥抱,讲拥抱。   郁兰因笑着说:“我们老是抱着,很舒服,我很喜欢。”   他的语气简直感染力十足,活泼幸福,叫人听着都要微笑。   系统从头愣怔到尾,察觉时发现心跳急促,这对数据而言太罕见,这几乎已经意味着他们进化成人。   “我们很好。”郁兰因找笔记本,“我给他买了雪绒花,我……”   系统帮他找到笔记本,放在他摸索的手里,有几页被摔皱了。   郁兰因在上面写了很多旅行日记。   写酒店生活纸醉金迷,写美景看得人如痴如醉,写日子好过,生活舒服,他畅游小镇横行霸道。   写他这次不仗义,自己偷偷就跑了,非常不好,非常对不起,下回一定和系统一起来。   最后郁兰因写:听说有雪绒花,我决心去雪山探险。   日期是到达当地的四天后。   任何人捡到笔记本,都会觉得这是个来旅游的、兴奋得到处乱跑的年轻人,热爱探险,有点莽撞,不小心发生了意外掉下冰缝……一场令人唏嘘的意外。   这是郁兰因想到的办法,他并非死于自杀,只是意外,他去冰缝里摘雪绒花,不小心摔倒了。   只是场意外,一点都不必难过。   他是想着漂亮的雪绒花不小心死掉的,他离自由那么近,那么开心,那么舒服,只不过是一点小意外。   只是摔了一小跤。   他连死的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   郁兰因攥着那本日记。   他的胸口起伏,手指不知为什么在发抖,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躺了一会儿,等那种被剖开的感觉结束,发现自己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红雾。   疼痛来源于什么地方,这很难弄清,他已经很久没疼过了,身体的一切知觉都消退,摔了也不疼。   为什么难过?   也不知道。   郁兰因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被呼吸机灌入氧气,他想了一会儿,问医生:“可不可以把我的器官都给你。”   系统问:“什么?”   郁兰因微侧过头,看向定时器不停闪烁的红灯。   计划有些出入,郁兰因在计划外消耗了一部分宝贵的力气,这让他没能在临死前撑住最后一口气。   他总是不停地想朋友、想朋友。   他没出息,看谁都觉得像被他丢在酒店的系统,他梦见他们拥抱、接吻,他梦见他抱着系统不肯撒手,很丢人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这些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在死亡前软弱,在痛苦前逃避,他甚至发现自己在疯狂地想念、想再见一面、想拥抱和被抱紧。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他的身体已经给出明确答案。   郁兰因看着窗外:“请……带我往那走,越近越好。”   郁兰因慢慢地轻声说。   “等我死了,就不用走了。”   “把我划开,剖空。”郁兰因说,“生一团火,把没用的烧掉。”   郁兰因停下,休息片刻,等身体汲取到足够的氧气,把话慢慢说完:   “剩下的,拿去救人,或者卖钱,作为你帮我伪造死亡现场的报酬。”   他需要医生帮忙,把骨灰洒进冰缝里,把笔记本扔在能被人捡到的地方。   郁兰因说:“我走不到雪山了。” 第35章 倒数第四天   说完这句话, 郁兰因就陷入昏迷。   他久违地做了梦,相当奇幻荒诞,梦里合影的机组人员抱着他玩滑翔翼、寡言的uber司机抱着他看乌鸫鸟、彬彬有礼又油腔滑调的意大利人亲吻他的手背。   落在手背上的吻在发抖, 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思念,这种重量几乎与他梦里的冰川相当。   冰川是系统来以后才有的。   郁兰因给他梦里的医生看, 为了避免对方又草率提出“试试我”这种恐怖邀请:“看。”   小郁总在梦里放肆胡说八道:“这是我对我男朋友的爱。”   面目模糊的医生看起来很震撼:“啊。”   郁兰因胡说的,他其实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也没什么时间弄清了,他殷殷嘱咐医生:“一定要让笔记本看起来像是不小心掉到冰缝边上的啊。”   这样的效果看起来最逼真。   医生点头,陪着他一起看梦里的冰川, 郁兰因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 小声问:“你能不能长一张这样的脸?”   他举起一张系统的照片。   医生:“……为什么?”   郁兰因怏怏。   郁兰因耷拉下脑袋, 把半张脸埋进胳膊里,唉声叹气:“我想他了。”   反正是梦里。   胡说八道又不犯法。   郁兰因放肆描述自己男朋友的神通广大:只要他提议,系统甚至会抱着他跳冰缝并向后翻腾三周半再转体两周反身后空翻。   医生:“啊。”   郁兰因瞪起小猫眼睛:“你不信?”   医生:“……信。”   郁兰因说爽了,又把脑袋埋进手臂, 蜷成一小团,他自己看了一会儿那张系统的照片,抿嘴笑了下,松开手。   风把照片轻轻卷走了。   陪着他的幻影也消失,他摊开交 醣 团 队 独 珈 为 您 蒸 礼手臂, 向后仰倒在漫无边际的茫茫雪原上, 看着灰蓝色的天空。   郁兰因抓起一团雪, 捏了只小鸟哄自己玩, 往天上一扔, 转眼就被风吹成雪片飘散。   郁兰因小声说:“雪糕真好吃啊。”   他说:“谢谢。”   “我本来心里恨的,我只是不说。”他说, “我最恨我自己,但也恨别的,傻瓜破系统,我不是说你,我说上一个。”   “我也恨宋泊潇,我还嫉妒他,凭什么他是主角,凭什么我大哥不是,我二哥不是,我爸爸妈妈爷爷不是,八十岁就不能当主角吗?”   “如果他们是主角,是不是就算受我连累,不会有那些意外?”   “我想报复的。”   “那时候我觉得,我就算死了,也要捣点乱,让谁都不能好过。”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郁兰因轻声说:“我不恨了,想开了,这是不是就是救赎好了?”   “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了,不生气了,不痛苦了,我去找爷爷爸爸妈妈哥哥,以后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会原谅我吧?”   “他们还愿意见我的,对吧?”郁兰因说起这事其实委屈,瘪了瘪嘴,眼眶泛红,“我没做到回家的梦,肯定是被那个系统拦住了,他们想见我,被拦住了,肯定是,他们又不会吵架,肯定很急。”   “没关系,我会,我去帮他们吵,我现在能保护全家人了。”   他说:“我还会做鸡汤小馄饨。”   肯定会被抢疯的。   二哥肯定一大碗吃不够,要去抢大哥的,大哥又不会争,笑呵呵让二哥咬碗边,被妈妈笑着拿筷子敲头。   爷爷会不停点头,不停竖大拇指,爸爸会趁机端走煮馄饨的锅。   他就带着围裙,得意地大笑三声,变出油条糖饼小笼包现磨豆浆豆腐脑。   郁兰因不去想死后的其他可能,不考虑没有“死后世界”,不考虑万一死了以后没有人在等自己,只有湮灭世界的暴风雪。   万一他只能永远一个人躺在庞大的冰川下。   他躺在莽莽雪原上,梦境空无一物、空无一人,天地广渺,天空是种冷寂的灰蓝色。   郁兰因说:“我没有遗憾了。”   他说:“我不遗憾了。”   ……   哪里都有暖气漏水。   郁兰因慢慢睁开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有人依然在小幅度按压他的胸口,帮他呼吸,他似乎在被抱着走路。   郁兰因小声问:“阿统?”   系统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自己起的外号:“……”   郁兰因想了一会儿,在混沌的意识里找到线索,慢慢想起来:“赛斯医生。”   郁兰因提建议:“赛斯医生,可以把我放在轮椅里,推着走的。”   赛斯特姆医生向他道歉:“卖掉了。”   郁兰因:“_脚c a r a m e l 烫_。”   还真是好快。   这就是黑市医生的惊人速度吗。   郁兰因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他的精力太弱,这样弯了会儿眼睛,就又失去知觉。   系统捧住他软倒的头颈,低头给他渡气,郁兰因的眉眼很平和安宁,泛青的嘴唇微张,被灌入一点温暖的气流,胸口微微鼓起,然后再冰凉地溢出来。   系统这样帮他呼吸,又轻轻亲他的静止冰冷的喉核,这里的纬度高,山上终年积雪,山下也寒冷,郁兰因带着小猫造型的毛线帽,睫毛上被呵气覆了一层白霜。   系统已经尝不到那种透明的、有血腥味的东西。   显然不是因为郁兰因被治好了。   虽然郁兰因看起来简直像是完全治好了。   郁兰因猜的不错,所谓的“反派救赎”说穿了,就是为了让反派死得不恨、不遗憾、不怨气冲天。   否则就会有“执念”。   世界线就会被冲乱。   郁兰因已经完全符合这个要求,郁兰因不痛苦了,不纠结了,他认定死了就能见到家人,绝不偏听偏信上个破系统说的什么“这个世界的设定里没有鬼”。   屁。   郁兰因现在有新系统撑腰了,不怕亮红灯,大怒着放肆反驳。   他说有鬼就是有鬼。   他活着的时候是早餐店老板郁兰因,死了是威风堂堂小郁总,振兴企业带飞全家,半夜从床底爬出来找一米九男朋友抱着亲嘴。   系统:“……”   系统:“说得好。”   郁兰因笑得轻轻咳嗽,他短暂醒了一小会儿,又忘了抱着自己的是谁,这么放肆发了一通牢骚才想起来问:“赛斯医生?”   系统打开一支新的肾上腺素,调好剂量,给他注射:“嗯?”   郁兰因还以为是系统,松了口气,又有点耷拉脑袋,小声问:“我们到哪了?”   “快到山脚了。”系统抬头看,“想坐缆车吗?”   郁兰因没回答,他已经又昏睡过去,系统停下来给他渡气,这里的海拔太高了,郁兰因不该草率地脱离呼吸机。   郁兰因的额头贴着系统的脖颈,系统握着松软蜷曲的手指,抚摸泛出青紫的指尖,给它们戴好手套。   系统摸摸覆霜的睫毛:“想坐缆车吗?”   郁兰因微垂着头颈,乖乖靠在他怀里微笑,系统也笑了笑,调整了下软绵绵的小猫毛线帽,抱着郁兰因走向缆车站。   郁兰因被他握着左手,被他的手臂揽着,靠在他肩上,他们乘坐缆车往山上走,有冰凉的风在流动,雪片在灯串间飞舞,下面的一切都在缓慢远离。   郁兰因停止了两次呼吸,被系统及时发现,捧在怀里为他渡气。   睫毛颤了颤。   郁兰因在一次漫长的亲吻里慢慢醒过来。   赛斯特姆医生立刻起身:“抱歉。”   郁兰因睁着眼睛,瞳孔呈现一片凝固的灰蓝,他微微笑了笑,把脸贴近系统的手,又昏睡过去。   系统沉默着抱紧怀里的人。   郁兰因的身体里像是忽然慢慢长出一点儿力气。   心脏已经很疲倦,但还是吃力地、努力地跳动着尝试碰到覆在胸口的手掌,呼吸也已经很艰难,但还是认真喘气。   这样的努力反而引发咳嗽,郁兰因自己的胡乱尝试吸进太凉的空气,呼吸道受激,痉挛着呛咳,系统不停顺抚颤抖的胸口脊背,低头覆住嘴唇时,被小猫警长捉住:“嘿嘿。”   系统:“……”   郁兰因好得意。   他咬了咬系统的嘴唇,当这是饺子皮,眼睛弯起来,看不见的尾巴也翘起来,晃来晃去。   系统失笑,低头亲了亲冰凉的鼻子尖。   郁兰因微弱地打了个激灵,耳朵有些泛红,他小声叹气,惋惜自己缜密的伟大计划宣告破产,但心态也不错,毕竟败不馁是反派传统优良质量。   郁兰因被系统好好捧起来,捧到胸口,捧在眼睛里,贴到不能再近。   “什么时候来的?”郁兰因小声问,又好心解释,“你不要揍那个医生,是我拜托他带我来雪山。”   系统点了点头:“刚刚到。”   郁兰因“哇”了一声,脑补炫酷剧情:“开直升机跳缆车。”   系统:“对。”   郁兰因轻声笑起来,他贴着系统的脖颈,埋在那一小片温暖里不肯抬头,他对系统不停地说:“抱我吧,抱我吧。”   他说:“把我抱紧。”   系统这次想出怎么做,他直接护着郁兰因的头颈脊背,把人紧紧箍在怀里,郁兰因还不满足:“更紧。”   系统拉开衣服,连衬衫也解开,把他整个裹进怀里,遮进安全温暖的黑暗,听见小猫警长闷闷的嗓音:“对不起。”   郁兰因说:“对不起,我不想死在你面前的。”   “讲不讲道理。”系统用他的口气伸冤,“等不到你,就要一直等,我开奶茶店等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关门,哪有那么多奶茶可卖?”   郁小老板没算过这笔账,张了张口:“……”   “乱跑。”   系统轻轻拍他的头顶:“摔倒了怎么办。”   系统亲他,细细亲吻耳廓、眉梢和眼角,亲到打颤的睫毛,忽然听见郁兰因痛到闷哼,连忙低下头查看,却被汹涌而出的水汽烫得无法动弹。   郁兰因躲在他怀里,身体剧烈发抖,张着嘴,无法呼吸,没有声音。   眼泪,大颗的、无法止住的眼泪。   像割开皮肤涌出的血那样滚落。   系统忽然明白,上一次轮回,郁兰因为什么会把脸割到无法辨认,不止是因为恨,不止是因为想回忆起什么是疼。   郁兰因只是想哭一场,做不到,做不到,他改好了,改造系统告诉他一切结束了、he了,那为什么痛苦?   为什么。   系统捧住软倒的躯体,往怀里填进去,抱紧。   他把自己的一半数据都分给郁兰因。   人体对数据的接纳能力并不强,饮鸩止渴,短暂的几秒里,郁兰因有了力气。   郁兰因挣扎着抱住他,抱紧,抱紧,哭得发抖,系统肩头多出血痕,他用衣服把人裹住,低头亲吻,像亲吻在外面莫名其妙被欺负到差点死了的小猫。 第36章 倒数第三天   郁兰因一口气哭到爽。   哭到用完最后这一点力气, 把胸口的碎瓷片和玻璃碴全倒出去,眼泪挂在睫毛上全冻成冰。   可怜兮兮。   系统摸摸小郁总的耳朵,指腹下柔软的白皙立刻泛红。   郁兰因埋在他脖颈间不抬头。   系统笑了:“好英勇。”   郁兰因心说也不能什么都乱夸吧, 他看到系统肩膀上的伤口,很愧疚:“不好意思啊……”   他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清, 系统握住那只手,低头想要离得近些, 然后胸口和肩膀毫无预兆轻震,凉软湿润的柔软触感贴着那些本就无需处理的血痕。   快死的小猫轻轻舔舐它们。   舔一舔,牙又痒痒, 咬一咬。   系统苦笑, 任凭小郁总放肆磨牙, 这力道太浅了,郁兰因咬着他肩头的一小块皮肉,连牙印也没有。   系统轻声教他:“用力。”   缆车摇晃,郁兰因的头垂下来, 系统把人抱稳,往胸口摸了摸,低头渡气。   郁兰因很乖。   很乖,哺进一点温暖的气流,喉咙就轻响, 胸口就跟着微弱起伏。   系统简单整理好自己, 也仔细帮郁兰因打理妥当, 他抱着郁兰因走下缆车, 谢绝了热情的当地向导, 往人迹罕至的北峰走。   到了这里已经必须用氧气瓶,郁兰因的大半张脸罩在面罩下, 覆着层稀薄的白雾。   系统轻轻亲他的头发,帮他整理毛线帽:“以前常来吗?”   郁兰因以前常来。   还是小少爷的时候,郁兰因什么都玩过,什么地方都去过。   还有力气说话的那几天,郁兰因会不停和系统解释,那是他们家勤奋努力工作挣的钱,他们研究的芯片厉害,拿了很多国奖,他们差一点就做出世界级产品。   “我哥哥不睡觉啊。”郁兰因小声爆料,“我妈妈怀我的时候,还在实验室,我爸爸掉头发。”   妈妈总觉得,是不是哪次高危材料没保存好,哪次实验防护服漏了辐射超标,不小心弄得她的孩子身体这么不好。   所以妈妈不让郁兰因干这行。   爸爸又很担心掉头发会遗传。   所以爸爸也不让郁兰因干这行。   “错误。”郁兰因弥留着,嘟嘟囔囔地,和系统说,“我就该……干这行。”   干了这行就没时间恋爱,不闯祸,不会认识不该认识的人,不会变成渣男反派,头发掉光了大不了去做和尚。   兰因这名字就是家人求了大和尚请的,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英勇的唯物主义战士也会为了太想救的亲人慌到去求佛。   “兰因小施主。”系统很礼貌,“我能亲你吗?”   郁兰因:“……”   系统笑了,低头轻轻亲他的眼睛,亲睫毛里又淌出来的水汽,他们走在雪地上,太阳很烈,高纬度高海拔特有的烈。   光线太强了,仿佛要烧掉白雪,透过眼皮一片血红。   系统帮他遮着眼睛。   郁兰因在氧气面罩下张口,慢慢地,说了几个字。   系统低头,辨认出内容:“到哪了?我看看。”   系统向四处看了看:“北线的四分之三,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冰缝,我们是不是爬得太高了?我往山下走。”   郁兰因慢慢摇头。   系统想了想:“好。”   他明白了郁兰因的意思,就不用郁兰因再多费力气,系统找了块避风的高大石隙,抱着郁兰因坐在阴影。   这样不会太晒,不会在那种仿佛慢慢割碎眼睛的血红里被严寒同化。   系统换成手压的氧气气囊,郁兰因觉得不是很帅,但还是勉为其难同意用鼻氧管,这样还能多亲一会儿。   郁兰因不想找冰缝了。   浪费时间。   比起找冰缝,郁兰因发现自己喜欢亲嘴。   他仰在系统的手臂上,任凭系统低头吻他,哺喂一点温热的电解质水,郁兰因努力配合吞咽,或许是吞下去了,不知道。   系统轻轻擦拭郁兰因唇角溢出的水流,它们搀进一些粉红色,郁兰因的耳朵里也淌出血,那颗小痣彻底不见了。   系统问郁兰因:“疼吗?”   “……嗯?”郁兰因迷迷糊糊,轻轻笑了,“早上好。”   系统回答他:“早上好,郁兰因。”   郁兰因更高兴,又想要被好好抱着,系统就好好抱着他,一下一下抚着后颈,让郁兰因趴在自己肩上好好睡觉。   郁兰因小声说:“我梦到……火。”   “有火。”郁兰因说,“好暖和。”   系统擦拭他不停流出的血,血是暖的,也是红色的,这些特点都和火很像,但火是燃烧的,血不清理很快就会冷。   系统抱着郁兰因,不停帮他解决这些麻烦的小问题,把郁小老板打理得干干净净,而报酬仅仅是摸一摸耳朵、脸庞和喉咙。   郁兰因被摸得很舒服,微仰起下颌配合,又乖又柔软,唇角轻快上扬。   郁兰因问:“到晚上了吗?”   “到了。”系统说,“天上有星星,很多,非常漂亮。”   郁兰因遗憾:“好想看。”   系统就又改口:“不如你漂亮,和你的眼睛比起来差很多。”   郁小少爷被夸得脸红:“唉呀,唉呀……”   系统收拢手臂,以免郁兰因像融化的小猫一样淌走,他把郁兰因抱得很紧,紧到连郁兰因也能感觉得到。   郁兰因笑了:“我又不会被风刮飞。”   “难说。”系统掂了掂,“刮飞了怎么办,好难找,我翻山越岭找郁兰因,被绊倒了,发现是恶作剧,郁兰因藏在雪里伸出一只脚暗害我。”   郁兰因笑得停不住,催他:“继续讲,继续讲。”   系统想了想:“我下决心报复,把他从雪里挖出来,发现……”   郁兰因问:“发现什么?”   系统说:“发现他好漂亮。”   “他好漂亮。”系统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在笑着的,还张着胳膊,好像在等我抱,什么疼、什么难受,都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把那些疼藏到哪了,他好像就是睡着了。”   “好像就是睡着了。”   系统轻声说:“我抱他,很冰、很硬,他靠在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慢慢化了,变得很柔软,他也抱住我。”   “他的手落在我背上,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系统碰了碰郁兰因的额头。   “我听见他在哭。”系统说,“后来我发现是我,我很懊悔,我感到想毁掉什么那种愤怒,我——”   后面的故事被小郁总打断,郁兰因用尽力气仰头亲他,还是那样,很不老实,舔一舔咬一咬,拿冰冷的舌尖逗他。   “你啊。”郁兰因含含糊糊轻声说,“你啊,你啊。”   “太单纯。”   就这么被反派拐上了贼船。   以后怎么办?   郁兰因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以后……心不要这么好。”   “会被骗。”   郁兰因轻声告诫:“不要……”   系统把郁兰因按进怀抱和颈窝,郁兰因笑了笑,就不再说话,只是枕着他,咬住一小点颈侧的皮肉,尽全力,让系统能感觉到一点针扎的疼。   疼才长记性。   郁兰因的心跳慢慢弱下去,系统抚着他的胸口,规律地按着气囊,帮他维持心跳和呼吸。   郁兰因就又有了点力气,咬着他慢慢磨牙。   那个笔记本掉出来。   掉在雪地上,被风吹着,打开到某一页。   自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你看。」   「我本来以为一切糟透了,但你来了。」   「因为你来了,最后这几天,我过得很好。」   「很开心。」   「我不遗憾了」   郁小少爷从小被教得很严谨,其实是一定要在句末加标点符号的,但那时他病发,从轮椅上倒下去,铅笔画出一条凌乱的印子,细细的铅芯摔断。   所以人生就是难免有点遗憾,就是难免。   比如差一个句号。   比如郁兰因。   系统这样紧抱着郁兰因,一动不动很久,久到天真的黑了,四周死寂无人,天空寂寥,璀璨的星星像是一大片乱洒的钻石,郁小老板一定喜欢。   郁兰因抱怨过城市的夜空,他被困在那个早餐店三年,仰头阴云沉沉,四处高层又都是光污染。   看不到星星。   郁兰因兴致勃勃给系统描绘他们的伟大蓝图:“配合芯片做清洁能源动力,我们家公司下一步的发展规划就是这个,把价格打下来,把安全性和稳定性提上去。”   郁兰因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全家人,他说起家里的事,滔滔不绝,眼睛晶亮:“我这是积累基础资金。”   郁兰因摸着他的大铁锅:“等我把钱赚够了,我就……”   就什么呢?   郁兰因在这里卡了壳,被迫看着他给自己吹得那个五彩绚烂的泡泡破灭,但没关系,这又不是第一次,郁小老板最会哄自己。   郁兰因放弃不切实际的泡泡,跑去找系统亲嘴,他必须把每分每秒都填满,否则他的手会想找点什么勒断他的脖子,他的身体会渴盼坠落。   ……   现在终于不必这么累了。   系统轻声说:“郁兰因。”   他慢慢松开手臂,让他这么做的原因是气囊已经捏不动,郁兰因的胸腔冻得很硬,气流无法灌注,肋骨不会再扩张。   系统摸了摸安静的脖颈,解开防寒服厚实的领子,摸瘦得根根分明的肋骨。   没有动静,冰冷,温度比系统的手更低。   多碰一会儿甚至会有细软的薄霜在指尖慢慢融化。   郁兰因咬着他颈侧的一点儿,不舍得太用力,牙关冻结在稍一松手就会脱离的程度,更像是含着。   所以郁兰因的嘴唇好像还有一点温暖和柔软。   系统轻轻亲它们,没办法再把它们分开,郁兰因的牙关被冻僵了。   郁兰因被他轻轻放在雪地上,还保持着被抱得很舒服、很懒洋洋的姿势。   只是皮肤覆上一层白霜。   微微弯着的、很快活的蓝灰色眼睛也盖着白霜。   系统亲冻冰的睫毛,呵气请它们慢慢融化,他亲吻天鹅绒一样的眼睛,薄冰在瞳孔里碎裂,变成细小的星辰。   郁兰因含笑静静望着他。   系统亲完全冰冷死寂的脖颈,亲凝定静止的喉核,仿佛它们还能在某一刻微微响动,缓过一小口气。   但这样也不对。   郁兰因太痛苦了。   郁兰因痛苦到极限,已经无路可走,郁兰因在梦里用尽办法杀死自己,又在现实里用尽办法安慰他。   「要是我死了。」笔记本上写,「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不是想要这么做,我保证我还想活一百岁。」   「万一,我死了。」   笔记本上写:「我就是回家了。」   「我那么想回家。」   「那我就是实现愿望了。」   郁兰因想方设法哄他:「大好事!该替我高兴,对吧?」   系统阅读这个笔记本,郁兰因在上面写下所有想留给他的话,也有用橡皮反复擦掉的备份计划:万一被追上并抓到。   郁小猫狡猾得很:立刻大哭。   嘿嘿。   郁兰因多聪明,知道系统其实希望他能哭出来,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宣泄,郁兰因连这个都配合,保证自己完全被救赎。   系统把风衣提前铺在雪地上,郁兰因睁着眼睛,乖乖躺在风衣的包裹里,抿着唇角,因为这一会儿没有热源,嘴唇很快也覆上白霜。   眼睛也是。   又变成死寂的灰蓝色。   系统又去亲吻,握住郁兰因的手,细瘦的手指也被完全冻僵。   “郁兰因。”系统问,“好一点儿吗?”   风把笔记本吹得哗啦哗啦响,郁兰因写了很多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写了很多「特别好」、「我很开心」、「祝你也开心」。   郁兰因不停保证:「我实现愿望了,我很好,很舒服。」   「我回家了。」   系统亲吻着这双直到死亡依然微笑的眼睛,他向郁兰因身体里灌注了一半的数据,所以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相连,系统把人抱紧,郁兰因透过他定定仰望星空。   系统执行最后一个程序:实现郁兰因的真正愿望。   被他抱住的躯壳,空空如也的冰冷胸膛里,传来微弱的碎裂声。   碎裂声。   像瓷器在开窑前烧毁,像冰在初春融碎,细微的蛛网一样的纹路迅速蔓延。   心脏炸成血色的粉。   身体被寒冷一寸寸冻透,冻成全是空洞的疏松结构,一碰就碎。   胸腔塌陷。   风把碎片碾成齑粉。   郁兰因的愿望也仅仅是痛苦和死亡。   重复的死亡里,郁兰因短暂醒来,慢慢转动眼睛,蓝灰色的眼睛里有数据流动,他看向系统,有点歉疚,微微笑了下:「糟糕。」   系统也笑了笑:“抓住了。”   郁兰因的眼睛弯起,没有时间了,从来都没有时间,郁兰因不看星星,认真地、仔细地看着系统。   任凭疼痛杀人,身体慢慢消解。   系统轻轻摸他的头发,好哄的小老板就变得高兴,又扬起下颌,拿眼睛不停催促,示意系统还可以摸脸。   系统抚摸他冰冷的脸和脖颈,摸他的耳朵。   郁兰因笑着说:「亲我吧。」   他早清楚自己无家可回。   这是个没有鬼的世界。   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终结,没有后悔券,除非真能倒档重来。   系统亲他,从嘴唇到眼睛,细致温存,覆盖每一寸皮肤。   郁兰因被他吻着,喉咙里慢慢动了下,闭上眼睛,满足地、满足地,很轻地遗憾着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融进握不住的风。   一些雪片随着风飘散,混进大片白雪里,看不出痕迹。   风衣落在地上,很轻,里面没有郁兰因。   里面裹着柔软的高寒植物,叶片呈现出缎子似的绚烂银灰,花序洁白如雪。   这种植物有很多别名:火绒草、薄雪草,因为它毛绒绒的,小老板在笔记本里叫它「小猫草」。   更多时候。   人们叫它雪绒花。 第37章 第二天、第一天   系统造反也要讲基本法。   也要循序渐进。   比如要抢走主角, 就要先搞崩上任垃圾系统,彻底颠覆整个世界乱七八糟的“主角”、“配角”、“反派”评定,然后再实施下一步。   所以时间倒转的着陆点还是早餐店。   郁兰因开早餐店的第一年。   郁兰因还是“渣男”, 还要被改造,不符合要求就要被抹杀灵魂留下空壳给外来攻略者, 所以要对宋泊潇态度很好。   要“接受惩罚”、要“赎罪”。   要经历宋泊潇经历过的所有痛苦。   这样,本来生在云端含着金汤匙的小少爷, 才能低下头,对宋泊潇感同身受。   ……上任系统是这么告诫郁兰因的。   当然,郁兰因也不是一上来就这么听话, 他本来也倔, 也死咬着牙不肯服软, 挨了几盏红灯做惩罚,还通红着眼眶把“送给宋泊潇的爱心早餐盒”狠狠砸扁。   郁兰因不想给宋泊潇送早餐了,他辛辛苦苦做的早饭,宋泊潇扔给夹着尾巴的野狗, 那条野狗前两天还偷郁兰因的包子、撞翻了郁兰因的豆腐脑锅。   郁小老板的腿烫伤了一大片,瘸着腿去小诊所,抹了不知道什么原料的膏药。   到现在还没好。   宋泊潇看见了,也不过是淡淡说了句“畜生懂什么”。   “它没有恶意。”宋泊潇替见人就咬的恶犬说话,“你经常喂它, 把它喂饱, 它就不会来惦记你的东西。”   他看见郁兰因腿上的伤, 皱了皱眉:“你抹的这是什么东西?郁兰因, 烫伤该怎么处理, 你没有医学常识吗?”   郁兰因当然有医学常识,还是陪他过那些期末周背的。   可郁兰因没有钱, 没有时间。   不能静养。   郁兰因要工作,要挣钱,还要改造,要端着碗热豆浆到手被烫木,依然抿一抿泛白的唇角,把眼睛弯起来:“我有啊……”   【当初,看到你受伤,宋泊潇比谁都担心。在他却已经对你是这个态度,多说一句话都嫌烦。】   【现如果不是出于责任心,他根本不想多理你,可他还是关心地询问了你。】   改造系统问郁兰因:【你认识到你对他的伤害有多深了吗?】   郁兰因单腿站着,低头想了一会儿,摇头:“没有。”   改造系统错愕。   刚要亮红灯,这个最近已经被教化得不错、开始反省和顺从的反派,又接着轻声问:“为什么不是因为,我没有把他喂饱?”   ——这是宋泊潇自己说过的话:畜生懂什么。   你把它喂饱,它就不惦记你的东西。   反过来也一样,因为喂不饱,所以被惦记、被报复也是难免的,这道理当然没错,只有一个小问题。   畜生当主角。   也行吗?   改造系统陷入暴怒,惩戒的电流瞬间穿透脊髓,郁兰因闭了闭眼睛,身体晃了晃,额头渗出冷汗,庞大到足以湮灭一切的痛苦只开了个头。   他被抱住,手里的豆浆被接走,郁兰因在冷汗里吃力抬头,茫然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下意识说:“早……”   「早上好。」系统说,「有人拜托我来帮忙。」   郁兰因吃力地眨了眨眼。   看不清。   怎么会有人来帮他。   他小声问:“……谁?”   系统递给他一张照片,是三年后的郁兰因,戴着护目镜、耳麦,穿着飞行夹克,酷到不行,事业刚启航的早餐店小老板瞬间瞪大了圆溜溜的小猫眼睛。   系统把这碗豆浆换成别的,乱七八糟的辣椒油、剩蘸料、涮锅水、臭豆腐汁。   宋泊潇站在不远处。   脸色异常难看。   就是这么简单——宋泊潇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发泄、伤害郁兰因、把本来和郁兰因完全无关的痛苦衍生出的恨意全栽在郁兰因脑袋上。   就是因为有恃无恐。   因为有些不配的人被捧成主角,有个“渣男改造系统”暗中帮忙。   因为郁兰因的人生看起来仿佛只有他宋泊潇了。   “你是哪位?”宋泊潇整理了下衣摆,走过来问系统,语气很客套疏离,“是不是认错人了?小郁他——”   系统笑得很和善:「打狗队。」   宋泊潇的脸色瞬间沉了沉,几乎有些羞恼,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碗酸辣腥臭的滚烫涮锅水砸懵。   系统考虑得很周到,宋泊潇刚好买了烫伤膏:「您有医学常识,很适合使用它。」   说完,系统就把郁兰因抱走,掌心盖着因为惩罚无意识颤抖的后脊,不让肆虐的电流咬出空洞,宋泊潇太自恋,郁兰因的病和车祸并不直接相关。   郁兰因会得病,是因为郁兰因最后认可了这种惩罚:他认为自己该被惩罚。   郁兰因会死,是因为郁兰因想不明白还能怎么活。   系统抱着三年前的郁兰因,轻轻放在小吃店二楼的小床上,他把上任系统揪出来,像揪出扒在骨头上、粘液状的某种寄生虫:「很喜欢宋泊潇?」   所谓的“渣男改造系统”是一滩混沌的数据,需要依附于宿主存在,脱离就痛苦蜷缩:【我,我只是……】   系统说:「那你自己去喜欢他。」   系统是升级过的系统,随便捏了个人形给自己这位前任,把人推出去,反锁店门。   回到二楼时,郁兰因睁着眼睛。   这时候的郁兰因还没后来那么喜欢笑,还有些阴郁,有点冷冰冰,看见系统的时候还有些警惕。   小猫眼睛很凶地瞪圆。   系统在床边坐下,把刚买的一大袋子巧克力脆皮雪糕给他:「不能一天都吃完。」   系统说:「会拉肚子。」   小猫眼睛没那么凶了,又觉得自己太容易被收买动摇,重新瞪圆。   系统轻轻笑了下。   郁兰因抱紧雪糕:“为什么笑?”   「我很想念。」系统说,「拜托我来救你的人,我很想他,一想到就会很开心,就会笑。」   郁兰因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攥着袖子抬起手,帮他擦眼泪:“不要哭。”   “我知道这种感觉。”郁兰因轻声说,“忍住,越哭越疼,不要哭。”   系统笑了笑,温声道谢,二十二岁的郁兰因比二十五岁还乖,还像小猫,耳朵上还有鲜红的小痣,有一点闲不住,双手一撑就能轻轻松松蜷着腿坐直。   郁兰因翻出自己最喜欢的雪糕口味,撕开包装纸,很大方地塞给系统:“你吃这个,吃甜的就不那么难过了,拜托你来救我的人真酷,他肯定活得很精彩,是不是?”   系统点了点头。   郁兰因的眉头就舒展开,弯起眼睛笑了。   郁兰因抻了个懒腰:“好了,你在这里歇一歇脚,你走了很远的路是不是?”   他把雪糕放进冰箱,弯着腰往楼梯走,免得碰头:“我该下去了,店还要开呢……”   系统叫住他:「郁兰因。」   系统似乎念了无数遍这个名字,很柔和,很温存,好像已经镌刻在数据的每个缝隙里。   郁兰因背对着他,踩着木质楼梯,微微弯着腰。   这是个相当漂亮的二十二岁郁兰因的碎片,这时候的郁兰因还没生病,肩背腰肢都柔韧,细瘦但灵巧,动作很轻快流畅。   「我要说的话,听起来大概像疯子。」系统柔声问,「想让时间倒流吗?」   清瘦的背影定住。   郁兰因转身,踉跄着跑过来,摔了一跤,扯住系统的袖子,睁大的黑亮圆眼睛颤抖。   刚才还教系统忍住、不要哭的人,现在发着抖,大颗大颗眼泪涌出来。   “怎么做,怎么做?”郁兰因问,“拿什么可以换,眼睛?耳朵?还是要我这个空壳,给外来的……你们叫宿主是吗?没问题,杀死我,现在就杀。”   郁兰因迫不及待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倒流?”   系统轻轻摸他的头发,安慰发着抖的身体,郁兰因睁大眼睛,跪在他膝盖中间,紧紧攥着系统的衣服不放手。   “我……我很想。”   “很想让时间倒流。”   郁兰因说:“一秒都不想等。”   ——所以他们为时光倒流做周密准备,系统负责收集宋泊潇不配做主角的证据,这太容易了,满地都是,从这天起宋泊潇就开始在附近徘徊。   宋泊潇拉下脸找郁兰因复合。   起初还是“我原谅你了”,后来发现根本没用,就变成“我也做了反省,我也有责任”。   再后来的某天,宋泊潇忽然发现,如果他当初不沉迷报复,不被身边的人蛊惑,在郁兰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了郁兰因。   如果他那天把车借给了郁兰因,而不是听信了身边人的“给姓郁的点教训”。   郁兰因的大哥就不会死。   被他挨个质问的“朋友”像看傻子一样回复他:【我们就是顺着你,帮你说几句话……不都这样吗?说说而已,你还真把我们说的话当真了啊?】   【你就这么听我们的?我们让你杀人,你也去杀人吗??】   系统很耐心,沿着宋泊潇的朋友圈,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没多久倒霉的人变多,躲着宋泊潇这么个“瘟神”的人也变多,求他帮忙办事的人一少,愿意“顺着他说话”的人也消失了。   系统的申请通过,直接把渣男改造系统变成的深情男配和宋泊潇绑定——按理这两个人应当有场相当不错的模范完美爱情,可惜只是几天就变成一地鸡毛。   那个烂系统快被自己的惩戒模块电死了。   系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郁兰因,他帮郁兰因治疗腿上的烫伤,郁兰因这些天没有开早餐店,郁兰因在玩命学习。   学自己该学的东西。   怎么管理公司。   怎么当小郁总。   系统帮他租了新的公寓,很安静宽敞,适合学习。   系统半跪在地板上,帮他仔细涂烫伤膏,用掌心抹匀,郁兰因低头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影,轻声问:“特别难过是不是?”   郁兰因的腿其实已经不疼了,二十二岁是个受了伤很容易好的年纪,郁兰因跪下来,安慰系统:“忍一忍。”   “我们都能见到想见的人。”郁兰因说,“忍一忍,你最好了。”   郁兰因哄他:“好系统。”   系统轻轻笑了下,抬起眼睛,摸了摸柔软的头发,郁兰因也笑了,又干劲十足地回去埋头如饥似渴学习。   他们只有十天。   选择进入时间倒流验证,就只有十天   系统有点忘了时间。   第十天,系统做好补充营养的夜宵,轻轻碰了下趴在桌子上沉沉睡着的郁兰因,安静的身体就从椅子上滑落。   郁兰因手里还握着自动铅笔,掌侧蹭了一点墨粉,摔在系统怀里,漂亮柔软的眉眼舒展,胸口和喉咙都是冷的。   郁兰因的书桌上放着石英钟。   宝贵的最后十分钟,郁兰因没有学习,在给系统画画,画一个很大的笑脸,画一个举着“必然成功”条幅的小机器人,画郁兰因和全家人团圆,画系统见到他的爱人。   郁兰因的时间要到了,没时间了,争分夺秒奋笔疾书相当潦草地写:「谢谢你。」   「我过了很好的十天。」   ……   系统接下来又得到了几张这样的纸条。   事实证明。   郁兰因也并不会更多哄人的花招了。   系统雨夜飞车,帮二十一岁马上二十二岁的郁兰因拦下了要上飞机的大哥,这时候的小郁总脾气更暴,挂在木木愣愣的大哥肩膀上玩命咬,又哭得站不稳。   郁大哥严重抑郁,已经不怎么说话、甚至不怎么认识人了,发现弟弟站不稳,立刻把人抱紧拍背:“不哭,不哭。”   “好乖,不哭了。”   郁大哥笨拙地哄弟弟:“大哥想办法啊。”   他们一家人哄人都是一个语气。   二十一岁的郁兰因用了十天陪他大哥,紧紧握着大哥的手,一块儿睡着,就这么迎来这个临时世界的坍塌。   系统帮二十岁的郁兰因杀过去,按住险些中了圈套的二哥,帮郁兰因给爷爷转院,帮郁兰因平稳交接公司,陪着阴郁沉默的小郁总抱着膝盖蜷在包厢沙发的一角,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   二十岁的郁兰因,最苍白,最凌乱自弃,像揉烂的花瓣,用力弄碎就会淌出殷红的花汁。   系统握住他细瘦的手腕,不让他对自己这么做。   郁兰因耳垂上的小痣鲜红。   郁兰因问:“你不喜欢玩吗?”   系统说:「你不喜欢。」   郁兰因微微睁大眼睛。   他看了一会儿系统,小声道歉,摇摇晃晃站起身,在水流下洗去那些乱七八糟,洗掉混乱的酒气:“我……”   “对,我不能这样。”   郁兰因撑着洗手池:“我要振作,你说的时间倒流是真的?”   他问:“只要我答应你说的十天,你们——你和未来的我,你们会回到一切被我搞砸以前。”   系统轻声说:「也包括你。」   他在收集的是郁兰因在每个时间段的碎片,所以二十二岁的郁兰因拼命学习,二十一岁的郁兰因弄清制药公司所有猫腻,二十岁的郁兰因面对着镜子,在变幻的光影里静静看他。   “那我一定要振作。”二十岁的小郁总撸起袖子,“去他的非主流,我要去搞商战了。”   二十岁的郁兰因十天不睡囫囵觉。   困了就躺一会儿,再爬起来折腾,反正这是要坍塌的世界碎片,他可以放开了试错。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一遍。   结果自己在第十天病倒,郁兰因的身体本来就弱,在ICU里奄奄一息,千叮咛万嘱咐系统帮忙记住最后一个宝贵经验:“十天……不睡……会得心肌炎……”   说完就闭上眼睛,喉咙里响了一声。   系统站在病床边等了三秒。   装死的小郁总啪地睁眼,得意洋洋翘尾巴:“吓到了吧!”   系统笑了笑,轻轻摸他的头发,郁兰因抿起唇角,很得意,又殷殷嘱咐:“别告诉爷爷啊,别告诉大哥,别告诉二哥,别告诉……”   郁兰因这么玩装死游戏,玩了十三次,第十三次骗系统看窗外有小猫,飞快闭上眼睛,完全恢复了精神的小郁总高高兴兴抿着嘴角。   系统收回视线。   系统轻声说:「郁兰因。」   他摸了摸郁兰因的头发,揉了揉,郁兰因很乖地跟着他的力道动了动。   没有睁开眼睛。   系统说:「郁兰因。」   他坐在病床边,握住郁兰因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把被沿掩好。   世界从郁兰因耳垂的小痣开始坍塌。   系统想起郁兰因的手是虚握着的,他掀开被沿,摸了摸那只已经变得完全僵硬的手,郁兰因的手指苍白不会动,虚虚攥着一张纸团。   「谢谢你。」   二十岁的郁兰因写:「我很开心。」   「我在过去等你。」   「我在未来等你。」   「再坚持一下吧,我已经给你看我狼藉的过去,我梦见未来的我这样对你说:去吻我,去抱我,去爱我。」   郁兰因写:「不要哭。」   ……   十七岁的郁兰因睁开灰蓝色的眼睛。   他看着踹开姓宋的、大步杀到眼前自称叫席瞳的“年轻有为专门投资高科技公司企业家”,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圆,抿了下唇角,把一点明净雪亮的笑影憋回去。   那么多人,新生熙熙攘攘几千个,人头攒动,系统一眼就认出他的郁兰因。   系统拿出那些纸条,郁兰因挨个承认,他一个人躺在冰川里,的确也做了些不同年纪、意外和系统遇到的惊喜梦。   只是记忆模糊,意识混沌,无法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就对应着记忆里的吻。   “我很专一的。”小猫翘尾巴,“我只亲喜欢的人。”   系统笑了下,立刻就被郁兰因抱紧,郁兰因仰头亲他的眼泪,动作很轻快,身体很灵活温暖:“不要哭,好吧,可以哭一会儿。”   反正也不耽误亲。   他们钻进车里,系统开来了辆不错的车,足够宽敞,还记得贴了防窥膜。   幸好有防窥膜,郁兰因还没来得及潜移默化向爸爸妈妈爷爷哥哥渗透自己早恋。   郁兰因用安全带把两个人缠紧。   他还是无法摆脱前世的偏好,喜欢更紧密、更近、更明确,他需要更鲜明的触碰和更密不透风的拥抱。   “抱紧。”郁兰因小声嘟囔,“再紧,再紧。”   系统收拢手臂亲吻,郁兰因满足地喟叹一声,他现在能感觉到系统抱着他,手臂贴着他的脊背,护着他的头颈。   系统放倒座椅,让郁兰因蜷着腿伏在自己身上,像偷懒的小猫,郁兰因小口小口喘气,蓝灰色的眼睛里有什么慢慢碎裂,像是冰壳,像模糊的碎光。   这双眼睛恢复纯净的黑色,认真看着系统,微微弯着,有水光流动。   郁兰因点味道:“我想吃巧克力脆皮棉花糖。” 第38章 前情试阅   主角是被身体条件限制的beta野心家。   苍白瘦削的脸庞、紫罗兰色的眼睛、柔顺光泽的银色长发, 太漂亮了,叫人挪不开眼睛,又因为野心过度使用禁药透支身体, 制服勒出轮廓,瘦得像片纸。   见过他的人都说:“你从未见过那样优雅而可怖的魔鬼——哪怕你明知道他是个毫无半点精神操控力的beta, 你依然愿意在第一眼就毫不犹豫为他而死,只要能在那双紫色天空一样的眼睛里映出片刻影子”。   不过毕竟是反派吗。   最后还是输了。   代价是沦为对手颇具羞辱性质的“试验品”:沦为废人, 改造感官,摧毁精神海和记忆,戴上永远无法挣脱的锁链, 制作成一款专供alpha使用的货品。   有趣的是, 匿名购买他的, 是他年少时唯一的朋友,他青年时针锋相对的军校同学,他曾经并肩浴血的战友,让他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的新世界领袖。   他那代表了光明与正义、如今已经身居高位, 深受所有人爱戴的「宿敌」。   这次搞纯狗血酸爽   注:这个世界没有系统(敢来),因为前两任都神秘失踪了。   招募新的勇敢系统中。 第39章 今夜才过一半   锁链碰撞声冰凉。   披散的银发像绸缎, 像瀑布,像倾泻的月光,清瘦腕骨折断似的垂落, 被握在掌中,血色荆棘若隐若现。   苍白身躯柔软, 银白鸦羽匍匐,紫罗兰色的瞳孔涣散, 总是吐出刻薄言语嘴唇绀紫泛白,几乎已经没了呼吸。   格云瑟·海因里希。   旧世界最后的beta野心家。   那些狂热的反对军,如果活着看到他们奉若神明的领袖沦落到这一步, 就算身处绞刑架前, 也会不计代价拼命。   月光洒在地板上, 踩踏时有咯吱作响,有人起身,穿衬衫、军裤军靴,抱起半昏迷的人注入精神力, 去浴室清洗,喂药。   垂落的手臂动了动,冰冷惨白的胸膛浸泡热水,肋骨下的某处微弱痉挛,泵出一点血, 被亲吻的嘴唇慢慢回暖。   紫罗兰色的湖水慢慢映出一道人影。   格云瑟眨了眨眼。   “谢弗。”   他仰在alpha健壮的手臂上, 轻轻咳嗽了一声, 银色的翦密睫毛在浴室的水汽里孱弱颤动, 含着笑, 饱蘸欲望的柔和嗓音沙哑:“这就……结束了?”   格云瑟的长发懒洋洋散在水里。   银色的,光滑柔顺的长发, 顺着水沾在谢弗的手臂上。   “这可不像你。”格云瑟微微弯着眼睛,“今夜才过一半。”   谢弗勒尔·瓦格纳,新世界的光明领袖,带领底层受奴役alpha翻身的英雄,三年前格云瑟输给了他,输得一败涂地,半个月前,格云瑟作为专供某些alpha高层买卖的“货物”被送到一栋保卫严密的私宅。   倒也没什么可值得避讳的——无非是性取向,并非所有alpha都能顺利匹配omega,也有天生就是异类的,只不过alpha天生的掠夺本能,身处右位时,会无意识疯狂撷取另一方的生命力和精神力。   被改造后的格云瑟可以完美满足这一点。   他的精神海崩毁,精神力溃散,生命力也在迅速流逝,是一枚专供特殊发情期alpha使用的“一次性电池”。   在这之前的半个月,谢弗可没这么容易满足。   谢弗低头看着他。   谢弗勒尔·瓦格纳是个黑发alpha,绿眼睛,这代表“没有任何贵族成分”的低贱血统。   现在这双绿眼睛里,映着格云瑟的影子,谢弗低头轻轻吻他,按住他小腹上的血色荆棘刺青,慢慢灌注进一些凝练的精神力:“对不起。”   格云瑟轻喘着,泛起虚弱红晕,眼睛里晕染的笑意更浓,瘦削苍白的身体一阵一阵战栗,他抬手抱住谢弗的肩膀。   “没法对不起,谢弗。”格云瑟柔声说着,嘴唇一下一下碰着他的耳廓,“我们都不是善类,为欲望相争,我被你……变成这样。”   格云瑟愿赌服输:“你是赢家。”   那个以beta天生劣势的身体操控机甲、率领舰队战无不胜的孱弱野心家,已经在三年的监禁里变了个样。   格云瑟现在渴求的东西,不再是权力、地位和荣耀。   谢弗跪在浴缸旁,同他接吻,格云瑟的精神力也有种月色下紫罗兰般的幽微香气,这具身体比青年时更敏感、更单薄,格云瑟的腰身细窄,曾经靠不要命的训练维持的柔韧肌肉消失后,骨窝瘦得凹陷。   带有药香和紫罗兰香气的热水弄湿了衬衫和军服。   格云瑟仰在水里,手脚随水漂浮,谢弗把人从水中捞起,搂在怀里,沉默着亲吻寂静闭合的银白色睫毛。   格云瑟完全陷入昏迷,他在这时仿佛比醒着更脆弱,身体不自觉打颤。   他被送来宅邸时,是蜷曲着的,被关在一个八十公分见方的牢笼里,脖颈和手脚都束缚锁链,喉咙被铁刺抵着,戴着眼罩和口枷。   所以谢弗起初并没认出他。   只是在银白长发淌过掌心时,心脏空跳。   整整一夜,格云瑟不记得如何说话、吃饭、走路,不认识人,纯净的紫罗兰瞳孔像纤尘不染的湖泊。   有三天,格云瑟不习惯睡床,会爬回那个金属牢笼里蜷缩着睡觉。   一个星期后,格云瑟慢慢恢复记忆,想起自己也认出谢弗——但实验室里的人也信誓旦旦保证,这些记忆不会留存太久,格云瑟的精神海已经完全、彻底、没有任何修复可能地崩毁了。   再不会有人受这个堪比魔鬼的beta野心家蛊惑。   光明已经降临。   新世界已经到来。   旧秩序最后的守墓人:格云瑟·海因里希,会在被他们的领袖荣幸使用后,和他虚无缥缈的贵族信较 淌症哩仰一起死亡。   谢弗替格云瑟擦拭身上的流水,他跪在氤氲着的紫罗兰香气里,这是禁药的味道,格云瑟从七岁起服用禁药,beta只有服用禁药,才能拥有操控机甲的精神力。   禁药彻底摧毁了格云瑟的身体。   也让格云瑟在日复一日的头痛折磨下,变得偏激、疯狂、不计代价。   他的确曾经在对外的星际大战中守护母星,立下功勋,但他也同样鼓动了成千上万的人,为了他一个人而杀戮和征战。   最后一败涂地。   谢弗按揉格云瑟的太阳穴,用指腹抚顺微蹙的眉心,沿着眉骨缓慢碾动,掌心轻轻揉着银白色的长发。   他抱起昏迷颓软的身躯,揽着后折的纸薄脊背,把人捧起,覆住口唇。   格云瑟的胸腔溢出湿漉漉的冷气。   谢弗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格云瑟的头颈软垂,他咳嗽着,喉咙里掉出精神力凝结的紫罗兰花瓣。   谢弗接住这片花瓣:“格云瑟。”   他用掌心捧住格云瑟苍白的侧脸,轻声念这个名字,叫了几次,银色的睫毛吃力掀动,缓缓张开。   紫罗兰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这一汪静湖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野心,没有情绪,像面平滑光洁的镜子。   “我叫谢弗勒尔。”   谢弗说:“谢弗勒尔·瓦格纳,记得我吗?”   他对格云瑟说:“我是你的朋友。”   他们认识得很含#哥#儿#整#理#早,那年谢弗十岁,格云瑟七岁,谢弗勒尔·瓦格纳,鞋匠家的儿子,第一次有幸走进城堡去问候里面的海因里希阁下——因为他有不错的信息素。   ……   紫罗兰花绽开。   一段不可逆流逝的记忆,映在浴室温暖的水帘里。   银发紫眸的幼童。   “你绝没见过吧?”堂兄兴冲冲拖着谢弗,跑进那座高耸的城堡,“格云瑟阁下有很多书,你可以去问问他要不要你留下,这样你就能看书了。”   城堡里的旧贵族,拥有田地、财产、海量藏书,和一个孱弱的beta继承人。   健壮的alpha是帮工的远房堂弟,友谊意外缔结,倘若不是看到这段记忆,连谢弗几乎也忘记,他第一次见格云瑟。   沉默的、柔弱又漂亮得惊人的幼童,穿着质地柔软的白衬衫,银白色的短发齐肩,连睫毛也是银色的。   他们甚至不像同一种生物。   格云瑟不喜欢太阳,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双手放在温润的古老木料上,紫色眼瞳有种冰凉漠然的好奇。   清亮到像是溪水流淌的声音:“瓦格纳?”   “谢弗勒尔·瓦格纳,你可以叫我谢弗。”他说,“你比我小,我不叫你阁下行吗?格云瑟,外面有市集,我明天带你翻墙出去玩……”   他被柔软冰凉的手指握住衣领,拖近,格云瑟在他颈间嗅了嗅。   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忘了一切。   忘了要说的话,忘了问能不能借书看,伏在他颈间的幼童,轻嗅着,银色的短发触感像小动物的柔顺皮毛。   “你的信息素。”格云瑟松开手,回到那个宽大的扶手椅里,“是什么,火焰?”   格云瑟紫色的眼睛望着他:“我闻到硫磺和松油木柴的味道。”   “是暴虐的自由之火。”谢弗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承认这个让他有点不自在,“他们说我很危险,会把什么都搞得一团乱……所以哪都不收我帮工。”   谢弗也闻到紫罗兰香,这和暴虐的火焰完全不同,是种幽微、高傲、宁静如海的香气。   可beta也有信息素吗?   谢弗忍不住问了,格云瑟并不介意,和气地回答:“我用了药。”   是种禁药,可以让beta用摧毁身体的方式,达到类似alpha的状态——可以驾驶机甲,可以操控精神力战斗,可以闻到最浓烈的那一批信息素。   所以到哪儿都被嫌弃呛人的鞋匠家alpha小子,反倒正好。   格云瑟对市集并不感兴趣,七岁的格云瑟已经成熟得惊人,他询问谢弗alpha的精神力使用方法,请谢弗演示,也让谢弗帮他带来军事学校的课本。   作为回报,谢弗得以在城堡里自由行动,看所有的藏书,视野也由此打开。   一来二去他们慢慢熟识。   格云瑟会被藏在暗处、忽然跳出来的谢弗吓一跳,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紫色眼睛里淌出一点笑。   谢弗一看书就是一整天,饥肠辘辘的时候,也会在藏书室门口发现餐盘里热腾腾的美味大餐。   他们第一次拥抱是在一个暴雨的晚上。   谢弗想去找格云瑟借伞回家,却没在书房或卧室找到人影,格云瑟的行动范围非常小,这让谢弗十分不安。   他找了很久,浑身都被暴雨浇透,湿淋淋地拎着盏油灯,在地下室找到挣扎痉挛的小小人影。   谢弗扑过去抱紧他,大声喊医生,愤怒地质问格云瑟是不是真用了那种禁药。   然后他的嘴被冰凉柔软的手掌按住。   “不要喊。”格云瑟低声嘟囔,“你这样很粗鲁,谢弗。”   谢弗被他气得哭笑不得:“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格云瑟闭上眼睛,气息很微弱,微微笑了:“那就不要讨论。”   格云瑟的禁药是他父亲给的。   他的母亲无法承受自己为海因里希家族生下了一个无用的beta继承人,遭受打击而发疯,他父亲深爱他的母亲,因此把格云瑟锁起来,又交给格云瑟禁药。   格云瑟并没因为这件事有多受影响,至少看起来并没有,而且他的父母也并没能影响他多久,不久后的一场疫病,他的父母因为拒绝彼此分开隔离而染病身亡。   格云瑟成了城堡唯一的继承人。   这些事发生在格云瑟的五岁和六岁,现在他七岁,被谢弗紧紧抱着的幼童,柔软冰冷,孱弱得像是落花。   “我需要实力。”格云瑟躺在谢弗怀里,“需要权势和地位,我要掌控一支舰队,然后成为帝国元帅。”   谢弗看了很多书,皱紧眉不赞同他:“这个国家很糟糕,早就该推翻了,应该建立新秩序。”   但小孩子的友情是不会因为“不赞同”破裂的,他们转眼就把这种破事抛在脑后,谢弗勉强同意了不叫医生,背起格云瑟,把外套蒙在他身上跑回城堡。   格云瑟发起高烧。   谢弗跑前跑后照顾他,喂他喝水,给他找药。   格云瑟觉得冷,谢弗就钻进被窝,抱着他,alpha的身体很好,谢弗把信息素释放得到处都是,他托起格云瑟放在自己的身上:“现在我烤着你了。”   格云瑟的嘴唇霜白,身体不停打颤,微微抿了下,温声说:“你会烧掉我的。”   格云瑟用禁药模拟的信息素是“紫罗兰”。   草木当然会毁于烈焰。   谢弗被他弄得很不高兴,皱起眉毛:“格云瑟,你这人哪都好,就是不会说好听话。”   “好吧。”格云瑟生着病,要靠他暖,只好说好听话,“感谢你今晚的照料,为了这个,我将来会原谅你三次。”   谢弗气得冒烟:“……这算好听话?”   格云瑟轻声笑起来,睫毛轻轻震颤,柔顺的额发遮着眼睛,他这时候显得有点像只有七岁了,他蜷在谢弗怀里,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身体依然发抖,血色的荆棘在细嫩的皮肤上蔓延。   这是身体被破坏的现象。   精神力可以修复身体,但禁药的药效还会继续破坏,格云瑟必须苦心维持一个平衡,否则荆棘会把他的身体撕裂。   “别碰。”格云瑟哑声阻止谢弗,“很疼……”   谢弗没心情陪他说笑话了,小心翼翼环抱着他,哪也不敢乱碰。   格云瑟的意识渐渐模糊,震颤的睫毛间透出泪,整个晚上,被禁药折磨的幼童不停喊疼和冷,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气息奄奄的呓语。   ……   浴室里。   谢弗低头,看着掌心绽放的紫罗兰。   他听见七岁的格云瑟在昏迷中带着哭腔呻吟:“谢弗,救我。”   他看向怀里的格云瑟,他想起半个月前,格云瑟被装在牢笼里送过来,血红荆棘已经蔓延整个腰身和后背,喉咙被铁刺划得鲜血淋漓。   解下口枷,霜白的口唇涌出大片紫罗兰花瓣,他愣了几秒,强行维持镇定,摘下眼罩……在那双眼睛里大脑一片空白。   格云瑟。   他收到了格云瑟。   刚被送来的格云瑟不会吃饭。   把食物喂进口中,不论是奶油汤、鱼肉糊,还是别的什么,格云瑟都会吐掉。   因为整整三年时间,吞下的都是药,各种各样的药,副作用可怖,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反正可以肆无忌惮用罪大恶极的敌人当做试验品。   这是领袖在行政手令里批准的。   “格云瑟。”谢弗问他,“你是什么时候落在我的人手里的,你不是逃了吗?你的那么多手下——”   难道格云瑟并没逃?谢弗并非装聋作哑,那段时间里格云瑟的力量崩溃,一半的死忠、拥趸为了掩护格云瑟逃走,不惜为头发染色、自杀后让人给尸体换上假眼睛,只为迷惑对手和争取时间。   帝国上下可能抓到了几百个假的格云瑟。   茫然的野心家在他怀里蜷缩着,被迫仰起脸,银色长发被轻轻拨开,整个人因为疼痛而无意识微弱发抖。   谢弗轻声说:“格云瑟。”   谢弗只好用亲吻引导他吞咽,他们做了那么多年的对手、宿敌,谢弗本以为亲吻宿敌的感觉会很古怪。   不知为什么,居然是该死的驾轻就熟。   格云瑟拒绝吞咽,闭紧眼睛呼吸急促,直到被半强迫着咽下一小口南瓜汤,漂亮的紫罗兰眼睛微微睁大,露出懵懂茫然的惊讶。   谢弗继续喂他,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一遍遍教他自己的名字:“你是格云瑟,我是谢弗,我是你的朋友。”   谢弗把爬回笼子里睡觉的格云瑟一遍遍抱回来:“我是你的朋友。”   这样教了一个星期。   格云瑟慢慢恢复一些记忆,变回那个嘴很毒、半死不活一样嚣张的野心家。   也揭穿了他很拙劣的谎言。   格云瑟想起了他们不是朋友。   很早就不是了,这朵代表友谊的紫罗兰凋零于四年后,谢弗十四岁、格云瑟十一岁,他们不再是会把立场甩开,仅仅因为格云瑟很疼,就在雨夜拥抱的小孩子。   “你完全是自讨苦吃。”十四岁的谢弗很愤怒,愤怒到口不择言,“格云瑟,你根本就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你一辈子都活在你父母留下的阴影里,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你是个beta——平凡、健康、快乐,这种生活让你这么无法忍受吗?!”   那种愤怒,更多其实是来源于格云瑟还在不顾身体滥用禁药,已经严重损害健康甚至寿命。   但十几岁就是不会好好说话的时候。   格云瑟愣在雨水里。   他刚拿到机甲学院初级班的入学通知,不看身体素质一栏,他的成绩相当优异,他不比任何alpha差。   他准备了一个用来庆祝的小魔术。   他藏在背后的手握着一束碰一下就会盛开的紫罗兰。   “我不会再理你了。”谢弗愤怒地盯着他,把他用力推到房檐下,免得他再被淋到发烧,“除非你想通,格云瑟,我要走了。”   谢弗就这么离开城堡,头也没回,这其实不是他的本意,他本来想发通脾气就回来,但他作为主角遇到很多奇遇,卷入无数跌宕起伏的故事。   他们再会已经是青年时的帝国正式军校。   所以他自然也并没看到这段记忆的结尾——格云瑟摔在屋檐下,背靠着墙站了很久,格云瑟是个很单薄的人,他比同龄人矮小瘦弱很多。   十一岁的格云瑟,慢慢把身后那束紫罗兰拿出来,低着头摆弄,然后撑着地面起身,走到院子里挖了个坑把花埋掉。   “好吧。”格云瑟坐在地上低声说,“太粗鲁了,竟敢推我。”   他说:“我原谅你一次,还剩两次。”   格云瑟看了一会儿那个小土包,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抱起膝盖,把脸埋进手臂,稍长的银发被淋得湿透。   ……这些记忆,都随着格云瑟的精神海崩毁而流逝。   格云瑟永远不会再获得它们。   记忆会不断流逝,直到彻底破损的精神海枯涸,生命力凋零,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那时的格云瑟会失去一切。   谢弗轻声问格云瑟:“还记得我吗?”   他亲了亲格云瑟的眼睛。   格云瑟靠在他手臂上,银发很柔顺,拴着锁链的腕骨弯折,清瘦苍白的脚踝垂落,这些铁链足够长,不影响活动,但无法取下,无法打碎,它们用了最坚固的材料,被铆进格云瑟的骨头。   谢弗为此亲手杀了几个人,或许是几十个,他当时失去控制无法判断,只知道实验室因此瘫痪,这给新秩序的运转添了不少麻烦,谢弗需要尽快负责。   格云瑟好奇地看着这些锁链,它们被谢弗拾起来,小心捧在掌心,不再坠着四肢,的确好受很多。   他看着谢弗。   紫色的眼睛思索一会儿。   “记得。”格云瑟笑了笑,“我们是敌人,你赢我输,我做了你的俘虏……现在是你的玩物。”   “决裂以前,我们还是战友、同学。”   谢弗问:“没有了吗?”   他理顺格云瑟的银色长发,把他们拢到格云瑟的耳后,这是他们小时候他常做的动作,格云瑟很纵容他,会说这样“粗鲁”、“不优雅”,但还是会让他弄。   他攥着那朵逐渐湮灭的紫罗兰,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在无法抑制地发抖,这种战栗没有来由,无法理清缘故。   谢弗的声音很柔和:“我们小时候也认得。”   格云瑟失笑:“不会吧?”   “我小时候住在一座几百年的老城堡,人们叫它‘逃不掉的活棺材’,城堡里面埋了我们家几百个人,我很恐惧它,每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格云瑟记得很清楚:“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第40章 只是下了场雨   谢弗短暂离开了宅邸。   回来时, 身上带着雨水和城堡泥土的味道,还有一束花。   碰一碰就会自己绽开的花。   格云瑟蜷着腿靠在窗边,脚踝锁链散乱, 银发淌落,同月光混合无法分辨, 泛着淡淡绀紫的霜白指尖一朵一朵碰着它玩:“这很幼稚,谢弗, 这是什么?”   “紫罗兰。”谢弗跪在他身旁,“喜欢吗?我再去摘一些。”   格云瑟流逝的童年记忆,嵌进谢弗的意识海, 被永不熄灭的暴虐烈焰灼烧着凝练成紫色宝石, 谢弗反复观看它, 无法入眠,梦中他站在十一岁的格云瑟身后,看那一捧还没盛开就被埋掉的花。   于是,趁着格云瑟昏睡, 谢弗去了那座城堡的旧址,用了一夜的时间,终于找到同样的花。   格云瑟像是听到什么很新奇的话。   紫色眼球动了动,在银白的浓密睫毛下,望向谢弗, 因为皮肤太过瓷白, 在月色下几乎泛出荧光, 显出某种强烈的非人感:“我不喜欢, 你知道, 谢弗,除了荣耀、地位和权力, 我什么也不喜欢。”   格云瑟呢喃:“我是这样的‘怪物’。”   他的声音柔和,甚至还有些并未彻底褪去的、略显沙哑纯净的少年嗓音。   格云瑟伸手抱住谢弗,冰凉的嘴唇有一下没一下碰谢弗的眼睛,在眉间与鼻梁辗转,他轻轻咬谢弗的耳廓,催促和蛊惑他的alpha宿敌沦为本能的奴隶。   谢弗沉默着,手臂肌肉筋脉虬结。   “格云瑟。”谢弗低声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   话说到一半,已经被格云瑟温声打断,紫色眼眸里噙着笑:“你知道价格。”   谢弗知道。   实验室对格云瑟的改造十分彻底。   幽绿瞳孔深处,炽烈暴虐的信息素灼烧尽沾染腥臭污血的泥土,可惜外面早已乱草横生,暴雨倾盆,暴雨。   再次见面仍是暴雨,帝国军事学院,谢弗二十一岁,格云瑟刚刚成年。   机甲擂台。   刚入学的天才beta学员击败了保持全胜记录的alpha助教。   观众席被喧嚣浪潮吞没,更衣室里,披着件军服外套、漫不经心擦拭军靴的银发少年,被雨水浇透的健壮青年拎起衣领,重重抵在成排的金属置物箱上。   “格云瑟。”谢弗无法压抑暴怒地盯着他,“你用了多少药,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他们已经七年没见,格云瑟长高了不少,虽然依旧是学员里最瘦弱的那一批,但幼时稚嫩的骨骼已经伸展,清冽,纤细,修长,银发随手扎成马尾,幼童柔软可爱的面庞变得更接近精美的瓷质人偶。   “啊。”格云瑟偏偏脑袋,想了一会儿,仿佛刚认出他是谁,“小谢弗。”   谢弗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再把他绑去医院检查身体。   “你明知道是我。”谢弗紧咬着牙关,“你知道我对你下不了手。”   “格云瑟。”   “你把软肋完全暴露给我,然后趁我犹豫下狠手,把我打爆——这就是你的‘完美计划’!”   格云瑟完全不介意承认:“用尽一切手段取胜,谢弗,别怪我说话难听,现在的你脾气可有点爆,这点很危险,我严重怀疑你会死在毕业以后的第一次实战……谢弗?”   格云瑟很轻松地从谢弗的“钳制”中脱身,他扶住谢弗,摸了摸滚烫的脖颈和额头,又凑近嗅了嗅。   硫磺、松油和木柴的味道。   怪不得脾气爆。   格云瑟叹了口气:“走吧,你的信息素暴动了,我陪你去校医室。”   他握着谢弗的手腕,却没能把人拽动,有些诧异,回头时察觉到蔓延精神力中的异样。   ——变异的alpha,有能力撷取他人的精神力、生命力,是规则之外的异数,不容于世的“怪物”。   在此之前,谢弗从不和人近距离接触,使用的抑制剂也从未失效,这个秘密从未暴露,可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闯进一间暴雨里弥散着紫罗兰香的更衣室。   格云瑟替自己辩护:“这只是模拟信息素,没有效果,别人都以为我用紫罗兰味儿洗衣液和洗发水……好吧。”   格云瑟伸出手,抱着沉默的、绝望到死寂、仿佛一团亟待失控的烈焰般的alpha,精神力外放封闭住这片空间,掌心顺抚烙铁般的后颈脊背:“很好,很好,小谢弗,我们都是怪物。”   “没人会知道。”格云瑟柔声哼唱城堡里古老的歌谣,“只是下了一场大雨。”   只是下了场雨。   谢弗失去了这段记忆。   在很多年后,他尝试向格云瑟询问这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落败的野心家狡猾地趁机向他开价。   银发散落一地,格云瑟安然睁着眼,暂时摆脱疼痛折磨,紫色涣散成柔水,身体无意识颤抖,钉入手腕的镣铐横陈在深陷的骨窝间。   谢弗捧着他的脸,轻轻抚摸覆了层霜粉的嘴唇,小心翼翼捻开下颌,冷寂的口腔里含着朵花。   他看见他是个怪物。   格云瑟后来提起这件事,总很神秘,漂亮的、略微狭长的紫罗兰色眼眸眯起:“我抓到你一个把柄,谢弗,你知道你将被我要挟,给我洗一个学期的臭袜子。”   这当然是开玩笑,谢弗并没被要求这么做,他握住格云瑟纤细到仿佛能随意折断的脚踝,把这双脚拢进怀里。   刺骨的冰冷渗进他的胸腔。   格云瑟已经很久没走过路了,刚被送到宅邸时格云瑟爬行,伏在地上进食,蜷缩着睡觉。   “这是你的严重失策,格云瑟。”谢弗用手指理顺那些银色的长发,“如果你当时开的条件,不是洗袜子,而是让我不论发生什么都永远站在你这边,我们也许就不会这样。”   他说完这话,随即诧异地发现,原来自己过去也说过一模一样的内容。   在学校里。   他至少承包了格云瑟的衣食住行,负责打饭、跑腿,他跪在地上给格云瑟包扎格斗训练受伤的膝盖:“格云瑟。”   他问:“你为什么不要求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格云瑟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椅子边缘,低头看他。   格云瑟问:“你会吗?”   “不会。”他实话实说,他们的分歧已经越来越大,他加入了新世界组织,而格云瑟依旧沉迷他的舰队元帅计划,“但这样对你收益最大吧?”   谢弗勒尔·瓦格纳是个信守承诺并且古板的人,如果格云瑟这样要求他,两个人彻底分道扬镳、反目为仇那天,他或许会用自杀来解决这种两难的困境。   格云瑟就会少一个劲敌。   格云瑟看了一会儿他包扎的伤口,蜷起这条腿抱着,下颌搭在手臂上:“嗯……”   格云瑟叫他:“谢弗。”   冰凉的、柔软的颀长手指,托起谢弗的下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   说实话很渺小。   普通,平平无奇,和格云瑟这种艺术品似的存在比起来不值一提。   格云瑟问:“你听没听过学校里有人传说,我喜欢你?”   “困扰到你了吗?”谢弗看着这双眼睛,“谁胡说的,我去解决。”他也学会一点格云瑟的毒舌,“格云瑟·海因里希阁下的此生挚爱明明是荣耀、地位和权力,据我观察,他这辈子绝无出轨打算。”   格云瑟在这句话里轻声笑起来,他灵巧的手指敲了敲谢弗的下颌,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外面的雨。   他的动作总是很轻盈,仿佛一片卷在风里的落花。   格云瑟撑着窗棂。   他洗了头发,并没和平时一样扎起马尾,带着雨水的凉风掀动银色长发,像一张无法挣脱的柔软梦网。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格云瑟说,“不过……”   不过什么?   格云瑟并没说,因为其他人恰好回来,格云瑟和他们的关系都非常好,宿舍立刻变得十分热闹。   格云瑟有本事让所有人为他着迷。   在这些拥趸里,谢弗勒尔·瓦格纳并不起眼,谢弗这样认为,他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用第三视角看他们的过去。   格云瑟的校服和他的训练服不同,那是指挥学院专有的雪白军装,量身定做,雪亮军靴、腰带扎得窄而细韧,穿在格云瑟身上有种完全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优雅。   他看见格云瑟和那些人同行,站在高台上侧头,紫罗兰色的眼睛望向在泥浆里翻滚搏斗的狼狈alpha。   他看见格云瑟合上书本,用书脊抵着下颌,靠在摇椅里优哉游哉看愿赌服输给自己打饭的alpha。   他看见格云瑟抹去的记忆,格云瑟用精神力凝成细丝,抽出一小团火,烫得不停吸气然后扔掉,很快就被暴雨浇灭。   格云瑟披着件外套,被他抱着,身上的血色荆棘绽裂,脸色苍白,银发垂坠,手臂和脊背不自主颤抖,冷汗顺着银色的睫毛淌落。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这个秘密被格云瑟独自保守,紫罗兰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更衣室外大雨倾盆。   “我有二十九种办法打败你。”格云瑟说,“可我就是要把软肋亮出来,你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   “谢弗,看到你没法对较 淌症哩我动手,我就很高兴。”   “你应当走了很多地方,谢弗,你比我大,比我的见识广。”柔软的紫罗兰眼睛望向窗外的暴雨,很迷茫,格云瑟·海因里希这十八年都在城堡里,生活只有禁药、训练和书籍,这问题不该抛给他。   “谢弗。”   “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第41章 留下,抱我,别走   谢弗跪在窗边。   格云瑟被他抱着, 头颈后仰,溺在月色里,手脚都很冰冷, 谢弗用胸腔暖它们,像狂妄透顶的人试图暖一块冰。   这样只能得到融化的冰水。   谢弗尝试叫醒格云瑟, 但怀里的人只是虚弥地睁着眼,紫罗兰色的眼睛并不望向他, 而是仿佛望着场蔓延经年的潮湿大雨,脆弱的花田在肆虐的暴雨里凋零。   “格云瑟。”谢弗轻声说,“我们在学校时关系很好。”   甚至是关系最好的三年。   哪怕更衣室发生的事被单方面抹除。   用格云瑟的话说:“谢弗, 我知道你快索然无味地遗憾毕业了, 但我刚入学, 成绩优异,还有大好前程。”   “你总不想让我刚入学就被警告吧?”   在更衣室乱来,不论有什么理由,可都是被学院严厉禁止的。   格云瑟捉着谢弗这个“把柄”, 很放肆地折腾人,又巧妙地点到即止,从来不触碰谢弗真正的痛处。   谢弗学会了控制脾气,学会了不吵架,不提他们分歧最大的事, 甚至学会了模仿格云瑟毒舌和开玩笑。   他们的关系很好。   格云瑟茫然地被他亲吻, 微张的、霜白的嘴唇里落出一朵又一朵的紫罗兰花, 它们一见空气就湮灭, 钻进谢弗的精神海里。   谢弗看见他们在校园里散步。   在食堂里吃饭。   在图书馆里发愁谢弗的毕业论文。   在休息室里给练习过度的格云瑟阁下按摩。   格云瑟的身体很差, 用禁药也差、不用禁药更差,谢弗为这个几乎操碎了心, 甚至不顾即将毕业的沉重负担去辅修了医疗专精。   投桃报李,格云瑟暗中承担他的一切机甲费用,辅修了实战专精,琢磨战斗中合适的战斗零件和新程序,调整适配度。   格云瑟拉他去看星星。   那是片现在想起来也漂亮过头的星空。   很安静,漫天星海,仿佛只要这么看着,看着,就能一直看到世界尽头。   他们躺在草地上。   格云瑟柔软的银发被风吹拂,谢弗忍不住一直整理他们,直到那只手被握住。   “谢弗。”格云瑟问,“你非要去找你的正义、光明、新世界吗?”   谢弗低头看着他:“我们说好了不谈这个。”   格云瑟抿了下嘴唇。   必须得承认,格云瑟身上有种叫人无法理解的奇异吸引力,意志力再坚定的人,也无法在银色睫毛失落垂坠、掩着紫罗兰瞳孔时理直气壮置身事外。   谢弗轻轻抚摸他的脸:“格云瑟,既然这样,你愿不愿意改变主意?和我们在一起,你未必不能实现你的野心……”   格云瑟重复他的话:“你们?”   谢弗意识到自己失言。   虽然不明缘由,但他刻意在格云瑟面前避免这么说,也从不会在格云瑟面前和任何同僚走得太近,这其实给他添了不少麻烦,需要花很多精力斡旋和解释。   谢弗向那些同伴声称,自己是为了刺探帝国贵族的虚实。   格云瑟是个很好的幌子。   ……这种话其实一听就知道是敷衍的借口。   但城堡里长大的海因里希阁下似乎并不了解“借口”,被那些人嘲讽几次后,格云瑟最近变得寡言,沉闷,心事重重,不再凡事都叫上谢弗。   “谢弗。”格云瑟撑着手臂,坐起来,“能回答我吗,是‘你们’还是‘我们’?”   谢弗皱紧眉,他第一反应是格云瑟穿得太少,脱下外套罩在格云瑟身上,他低声说:“别闹了,格云瑟,我——”   他凝定在星空下的风里。   因为格云瑟的眼睛,格云瑟低着头,清瘦身体微微发抖,睫毛颤动,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有水汽汇聚。   谢弗变得不安,他甚至没法压制心烦意乱,抱住格云瑟,笨拙慌张地亲这双眼睛:“别哭,别哭,我说错了。”   “我们。”谢弗说,“是我们,格云瑟,你别难过,只要——”   格云瑟一秒收回眼泪:“哈哈。”   谢弗:“……”   谢弗几乎冒火:“格、云、瑟!”   他一骨碌爬起来追着这个专门捉弄人的小混蛋跑,格云瑟当然还是跑不过他,被他抱着倒在草地上,谢弗捉他的痒痒,格云瑟笑得咳嗽着很识时务地求饶。   谢弗才不饶他:“第几次了!格云瑟!你自己说第几次了!”   格云瑟也没想到:“怎么会有人次次都上当?”   谢弗咬着牙恶狠狠发誓:“下次再上当我就是狗。”   “乖乖谢弗。”格云瑟清清嗓子,“握手。”   谢弗茫然地握住他的手:“……”   格云瑟用摸大狗的手法蹂躏他的脑袋,得逞后扭头就跑。   谢弗火冒三丈追杀:“别跑!格云瑟,我告诉你,以后就算你怎么求饶,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心软放过你……”   「他们好得像是要在今天晚上结婚。」   这是后来谢弗被讥讽时,有人阴阳怪气的证词——谢弗的实力完全够格进入新秩序核心组织。   谢弗勒尔是个很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他盼着缔造新秩序、参与筑建一个所有人都能幸福生活的新世界,他迄今为止的全部努力,他的一切生命意义都迫切渴望奉献于此。   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怀疑谢弗的立场和成分,认定谢弗根本就是和格云瑟这种旧世界走狗一伙的。   ……   事情的转机居然出现在格云瑟身上。   后来,格云瑟像是变了个人。   “你像变了个人,记得吗?”月光下,谢弗抚摸格云瑟的长发,握住垂坠弯折的手腕,护在怀里,“你变得刻薄傲慢讨人厌,到处散播我的秘密,你和所有人说你玩儿腻了,说我是怪物。”   “你把我弄得很惨,像条落水狗。”   谢弗说:“我被你气坏了。”   谢弗轻轻咬了下格云瑟的喉咙,柔软喉核轻轻颤动,格云瑟仰头索吻,转动身体,皮肤上因此泛出一层薄汗,锁链碰撞叮咚作响。   谢弗把人整个抱拢在怀里,柔声问:“格云瑟,你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做?”   紫罗兰色的眼睛茫然望着他。   澄明干净。   格云瑟像个孩子,微微弯起眼睛,摸他的脸。   格云瑟说:“握手。”   谢弗笑了下。   他握住格云瑟的手,小臂肌肉绷得发抖,他用尽全力克制汹涌的冲动,不把人勒进怀抱里碾碎。   他其实并不是立刻接受这件事的——他反复找过格云瑟很多次,追问格云瑟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是不是故意和他划清界限,他把格云瑟堵在盥洗室,胸口剧烈起伏,炽烈的信息素近乎燃烧。   但格云瑟只是用马鞭轻轻挑了下他的衣领。   谢弗已经进入新秩序核心。   他的作训服衣领上,已经多出核心成员的标识。   “谢弗勒尔。”格云瑟垂着睫毛,慢慢咬字,“你要知道,不止是你需要划清界限,我也要考虑前途和晋升了。”   格云瑟说:“和你们这种乱流混在一起,对我很不利的。”   这话激怒了谢弗,他把格云瑟按在墙上,眼眶赤红,他哑声说:“我给你一次收回这句话的机会,我们不是乱流,格云瑟,我不想和你吵架。”   格云瑟微微偏了下头。   他摸了摸谢弗的脸,这动作很轻柔,根本算不上吵架,谢弗像是完全被施了定身咒,睁圆眼睛,看着傲慢优雅的银发少年倾身和自己用贴面礼道别。   格云瑟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拢着他的脖颈,认真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   “‘你们’。”   格云瑟直起身。   “谢弗。”他柔声说,“你去找他们吧。”   格云瑟说:“我放过你了。”   ……   很多年后谢弗再看这段记忆,他必须说格云瑟的演技在少年人这个阶段堪称顶峰,但后来回头看就实惨不忍睹——格云瑟在不停整理袖口、衣摆,看起来仿佛有条不紊。   即使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很多人说格云瑟虽然是beta,占有欲却丝毫不逊色于alpha,是个疯狂搜刮猎物的野心家,天生就是。   格云瑟自己并不否认,甚至欣然认可。   可格云瑟亲手放走了最想要的猎物。   如果当时,格云瑟不主动这么做,会怎么样?谢弗很多次回想,他意识到这是个无解的死局——他根本无法舍弃理想和格云瑟任何一方,但双方无法兼容,逃避绝不是能使用到最后的办法。   他最后只有心灰意冷、自甘堕落,像个麻木的行尸走肉跟在格云瑟身边做些乱七八糟的事,直到被痛苦折磨着绝望自杀。   格云瑟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生在那座城堡里,见过无数扭曲的占有欲、掠夺、争执、死亡。   那天谢弗没能想明白这些。   他被暴怒和被背叛的痛苦充斥着,头也不回离开了盥洗室。   现在他通过格云瑟的记忆,看到后面的部分,格云瑟捡起争执时掉在地上的帝国徽章,随手抛进下水道,“海因里希”是这个帝国最顶级的贵族之一,格云瑟随随便便就能得到一吨这种不值钱的徽章。   格云瑟自己慢慢走去休息室,这是他专属的休息室,过去只有他和谢弗能来。   格云瑟平躺在按摩床上。   他说:“谢弗。”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太阳,他的瞳孔缺乏足够的黑色素,很惧怕阳光。   格云瑟这么躺了一会儿,侧过身体,蜷缩着弓起脊背,他攥着被他整理到完全平整的衣料,大口喘气,咳出异常刺眼的血,赤色荆棘沿着喉咙蔓延半边脸颊,刺进紫罗兰色的眼瞳深处。   “别走。”格云瑟只好把咽下去的话说出来,否则他会被这些荆棘撕裂,“谢弗,我只有……”   “留下,来抱我,别走。”   “回家。”   格云瑟自言自语:“我只有你了。”   血沾在散乱的银发上。   蜷缩的影子和星光下的影子重合,然后一并湮灭。   紫罗兰凋零。   格云瑟失去这段记忆。   它们在谢弗的精神海里变成永不湮灭的钻石。   谢弗发着抖,他亲吻格云瑟,试图在迟了太久后回答这些话,但格云瑟无法理解。   格云瑟想不明白。   格云瑟有些困惑地揉揉眼睛,疑惑一个只不过和自己在同舰队服役、后来各自为敌的家伙,为什么突然跑来哭得像条没了家的狼狈落水狗。   不过落败的野心家依然刻薄,你永远想不到他能干出点什么,格云瑟决定嘲讽一下自己这个宿敌。   格云瑟慢慢撑起身体,这让他很痛苦,很疲倦,嘴唇变成毫无血色的霜白,不过还是要摸一摸狗狗版宿敌谢弗的脑袋。   “乖乖谢弗。”格云瑟清清嗓子,“握手。” 第42章 好好吻我   谢弗的神情很难辨认。   至少不是恼怒, 谢弗朝他笑了笑。   谢弗勒尔配合握手。   这让野心家的蓄意挑衅失败,格云瑟伸出的手被握住,拢在掌心, 谢弗在月色下低头亲吻他的手背、手指和掌心。   很柔和。   格云瑟叹了口气。   “索然无味?”谢弗抬起眼睛,还是那种温和的笑, 掌心轻轻揉他的头发,“玩飞盘要草地, 格云瑟阁下。”   格云瑟没有多少力气,望着谢弗,湛紫的眼珠微微转动, 像是月光下沁着香气的冰凉泉水:“你这语气, 好像我们早就认识, 你很了解我。”   谢弗没有立刻回答,他拥住格云瑟软下去的身体,用肩膀和上臂托住软垂后颈,捧着膝弯将人抱进怀中, 掌心覆着渗出的冰冷薄汗,低头辗转着亲吻,直到那些爬上胸膛的血色荆棘渐渐褪去。   情况变得有些糟糕。   格云瑟开始不在他面前暴露疼痛。   谢弗必须设法说服他,格云瑟有多能忍痛,谢弗是亲眼见过的。   “你丢失了一些记忆, 想看看吗?给我点时间, 我把它们做成电影, 晚上我们洗澡和吃完饭时放给你看。”   谢弗抚摸格云瑟的眼睛, 抚摸眉弓附近的小小伤疤, 格云瑟在战斗时从来身先士卒,beta的身体恢复能力并不强, 这些细小琐碎的伤随处可见。   “我说真的,我们过去一直是朋友。”   “我们早就认识。”谢弗说,“格云瑟,你忘了,我们一起长大。”   格云瑟轻轻笑了一声。   谢弗并不介意,长大以后的格云瑟·海因里希就是这样,刻薄、傲慢、聪明到可怖,没什么人被他放在眼睛里,可偏偏爱他的人无数。   旧世界的残党为那双紫罗兰色眼睛而战,为这双眼睛而死。   即使最恨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   格云瑟·海因里希,是腐朽帝国最后划破天际的灿烂余晖。   “格云瑟。”谢弗轻声说,“抱着我,会不那么疼,我会吻你,一直吻你。”   格云瑟对他的话没有反应。   很木然,把身体作为战利品交给他肆意摆弄,被捧着头颈分开唇齿亲吻,那双眼睛傲慢地闭合。   被锁链捆缚的瓷白躯壳,血色荆棘肆意蔓延。   谢弗抱住他,用嘴唇贴着剧烈震颤的银白睫毛,格云瑟疼到无法说话,意识模糊,禁药的症状又开始肆虐。   谢弗不断给他注入精神力,但这种曾经还有些效果的勉强修补,如今变得彻底无济于事。   格云瑟的精神海残破,本来就无法留存多少精神力。倘若在这之前,格云瑟因为童年和少年的记忆,还愿意多少接纳他的帮助……现在的格云瑟干脆连这些也完全拒绝。   仿佛他们只不过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谢弗轻轻亲吻格云瑟的额头,他给格云瑟哼那些城堡里的歌谣作证明,他握着格云瑟的手不放。   “如果我们不一早就认识。”谢弗轻声问,“格云瑟,在冰河舰上,你为什么骗我吻你?”   这段记忆格云瑟的确还有,他也被谢弗问住,因为精神松懈而接纳了些许来自谢弗的精神力,脸色隐约有好转。   格云瑟在冷汗里蹙眉思索了一会儿,一视同仁的刻薄本性转向自己:“我有病?”   谢弗:“……”   谢弗笑了下:“没准。”   野心家版本的格云瑟阁下就是这么不讲理,自己开嘲讽没问题,被嘲讽了就不悦。   格云瑟下颌微扬,霜白嘴唇抿成一线,紫罗兰色的眼睛冷冰冰看着他。   像镌刻最尊贵帝国铭文的雪色长剑。   ……可紧接着。   雪色长剑皱了皱眉。   “瓦格纳。”格云瑟说,“在敌人面前软弱到哭鼻子,这就是你们新世界的首脑做派?”   他抹去谢弗脸上的水痕,嫌弃地转手就抹到谢弗衣服上,抹了几次,他看着谢弗努力朝他微笑的绿眼睛,微微蹙眉。   看起来是在努力思考更适合讥讽敌人的措辞。   “我现在不是首脑。”谢弗承认,“我的立场有点问题,不被允许去开会。”   “哈!”格云瑟当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原来是被鸟尽弓藏,瓦格纳,我早提醒过你的,你这群新世界同伴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你还相信可笑的理想,他们——”   谢弗叹了口气。   他低头吻住泛着淡淡绀紫的嘴唇,不让这张嘴吐出更多刻薄话。   “我只是在休假。”   谢弗不谈这个:“不要转移话题,格云瑟,不要阻止我叫你格云瑟,你知道我总发不准‘海因里希’的‘希’那个音。”   他低头问格云瑟:“记不记得一场七小时十三分的梦?”   格云瑟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谢弗轻声说:“那是我最怀念的战争。”   那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星际战争。   为了保卫星系,新秩序和旧世界被迫联合,他们在一个阵营里并肩战斗,那种与痛苦并存的巨大幸福折磨得人无法自处。   在无限罪恶感里,谢弗勒尔承认他难以自控地感激这场战争——他被和格云瑟编到同一个舰队序列,他得以长久注视披散在洁白军装与纯黑披风上的、月光似的银发。   战况一度危急到极点,他们曾经一并身陷险地,几乎丧命。   他不顾一切去救援绝境里的格云瑟。   而那个格云瑟,从当初闹掰后就仿佛再不认识他、刻薄又冷漠的格云瑟,从昏迷里醒来第一眼看见他时,伸手摸他的脸。   格云瑟覆在他脸上的手冰冷。   “蠢货。”格云瑟微微眯着眼睛,“我死了,对你没一点坏处。”   “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改名叫‘蠢货’。”他冷着脸回答,用尽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拼命制止那些可怕的血色荆棘蔓延,“别说没用的话了,刻薄鬼。”   格云瑟低声嘟囔:“我也不叫‘刻薄鬼’。”   格云瑟太聪明、太有天赋,立下无数耀眼的赫赫战功,这让他在战争里仿佛坐火箭般疾速晋升,却也让他的身体在战争的高压下到达了极限。   格云瑟打算死在一场极尽荣耀的功勋里:他驾驶冰河舰孤身诱敌,死后可以被追缅为少将,获封帝国最高勋章。   计划非常成功,除了一名不服从命令非要缠着他的瓦格纳上尉,在一切都马上要圆满落幕的时候,擅自混进了冰河舰。   冰河舰残破、能源告罄、摇摇欲坠。   格云瑟躺在那里等待死亡。   “你不是要做元帅吗。”谢弗使劲浑身解数讥讽他,怎么当个将军就满足了?还是小小的少将,格云瑟阁下,用不用我给你背诵伟大的帝国有几百个少将?”   格云瑟:“……”   格云瑟阁下只剩下嘴能用:“土包子。”   谢弗才不管他奚落,谢弗拼了命救他,设法维修冰河舰,让冰河舰能勉强往回飞:“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格云瑟,你比较喜欢一个人躺在孤零零的棺材里?”   “考虑到你的莽撞。”格云瑟半句不让,“躺在棺材里的很可能是我们两个,以后的人提起我们,会说你为我殉情。”   谢弗被他噎住,一边擦手上的机油,一边气急败坏转身,想要说话,瞳孔却收缩。   格云瑟被血浸透了。   荆棘,每一道荆棘,都在渗出血液。   这个该死的、到这时候依然嘴硬的混蛋,右眼里淌出殷红的血水,喉咙被荆棘缠绕,神情依然满不在乎。   谢弗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跪在地上把他抱紧:“格云瑟!”   格云瑟笑了笑,微弱咳嗽,血呛在他的脸上。   “啊。”格云瑟抓到他的软肋,“小谢弗,你怕血。”   谢弗没有心情陪他斗嘴了:“怎么救你,格云瑟,怎么救你?”   格云瑟靠在他怀里,唇角不断淌出血,谢弗绝望地尝试用手去拦,无济于事。   “对不起,我下次注意。”格云瑟垂着头,“吐花瓣会不会好看一点……”   这张没完没了胡说的嘴被发着抖堵住。   “格云瑟,混账,格云瑟。”谢弗尽全力抱紧他,“别这样,我求你,求你——你要我跟着你是不是?我答应了,格云瑟,你有办法活下去对吗?告诉我怎么做,你不能——”   格云瑟笑着建议:“亲一下试试看?”   谢弗剧烈发抖,牙齿打颤,走投无路地胡乱吻他,然后错愕地发现那些被亲吻的地方荆棘退去,   ……伤口慢慢愈合。   格云瑟的呼吸极微弱,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还用那种微笑的恍惚神色望着他。   “怎么办呢。”格云瑟柔声说,“没有爱我就活不下去,小谢弗。”   “你把我丢下,扔在那,不管不问。”   格云瑟在他耳边说:“我自己就会悄悄死掉了。”   很久以后谢弗才知道,这其实是个很恶劣的玩笑,是格云瑟折腾人的秉性作祟,帝国远比他想象的更重视格云瑟,能压制禁药副作用的药物早就开始秘密研制——为格云瑟一个人而研制。   冰河舰的“悲壮故事”是为了给格云瑟镀金,是为了让所有人被格云瑟孤身诱敌、险些丧命的伟大打动。   就算谢弗不这么莽莽撞撞地冲过来,格云瑟也能活命。   当然这时候谢弗不知道。   他只是慌乱地、疯狂地亲吻,妄图靠这个抵御死神,他像是捧着个随时会碎掉的珍宝,像捧着自己绝望的心脏。   他的眼泪打在这具苍白孱弱的躯体上。   格云瑟心软了,抬手抚摸他冰冷发抖的脸:“好了,好了,谢弗,我没事。”   “我只是有点想你。”   格云瑟单手捂着右眼,左眼里微微笑了下:“虽然你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大概要写一吨报告……不过我很高兴。”   “所以我原谅你,第二次。”   格云瑟说:“你还剩一次。”   谢弗跪在他面前,双手撑在散落的染血银发间,胸口起伏,脸色苍白余悸未消,格云瑟随意挥手,屏蔽掉整座舰艇的监控,熄灭照明,只剩窗外的点点星光。   他们漂浮在无垠的自由宇宙里。   星光洒进紫罗兰色的眼睛。   没人能弄清,这只眼睛里盛装的究竟是什么,是蓬勃的野心,是无人涉足的空旷孤独,是比这片宇宙更寥廓的遗憾。   还是从踏上这条路这天起就看到终途的冰冷和平静。   “还有七小时十三分到达母舰,你会上军事法庭,被判刑。为了帝国的荣耀,你僭越我的一切记忆会被清除,在你被押送去监狱的途中,你的新秩序同伴会把你劫走,我们从此不死不休。”   “在你们的故事里,你是代表正义、被辜负和苛待的英雄,我是你邪恶的敌人。”   格云瑟命令:“谢弗,现在,好好吻我。”   紫罗兰色的独眼静静望着谢弗勒尔·瓦格纳,冰冷,纯净,像最遥远的星光。   另一只眼瞳里溢出痛苦撕裂淌出的血液。   紫罗兰缠绕着骨骼生长,缓缓绽放,格云瑟的血在这一天淌尽,变成帝国的长剑。   “谢弗。”格云瑟问,“为什么哭?” 第43章 我从没爱过你   格云瑟靠在谢弗的怀里。   他们一起看完了这段记忆。   考虑到谢弗勒尔正被“狼狈地赶出权力中心”这个喜讯, 格云瑟对宿敌的态度稍有缓和,勉强同意谢弗握着他的手。   “简直愚蠢。”格云瑟点评自己的做法,“我亲手放走了你。”   谢弗笑了笑, 他低头,趁机喂格云瑟吃下一小块切好的橙子:“第三次。”   格云瑟简直难以置信。   抬头。   第几次??   “第三次。”谢弗承认, “我们小时候,你放我离开了城堡,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你当时下令追捕,我根本走不出你的领土。”   “学校里, 你放我离开你, 去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追逐‘正义’。”   “这是第三次。”   谢弗说:“他们劫狱时还冲你开了枪, 我被劫走,成了自由秩序的‘英雄’,你在医院里养了很久的伤。”   格云瑟皱了一会儿眉,他含着那块橙子, 谢弗捧着他的头颈,把这变成一个橙子味儿的吻,酸甜清新,汁水溢满口腔。   格云瑟被轻轻抚摸喉咙,在力道柔和的指腹下不情愿地微弱动了动。   “我为什么这么做。”格云瑟看着自己的手, “愚蠢, 我早该杀了你。”   谢弗低声说:“是啊。”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格云瑟问, 他的记忆完全混乱, 太少了, 他记得的东西太少,这具躯壳已经快要变成真正的空壳。   “我偷着去看你。”谢弗说, “被你的人抓了,关了三个月,差点被打死。”   格云瑟稍微出了口恶气:“哈!”   谢弗轻轻笑了下。   他揉格云瑟柔顺的银色长发,力道轻柔地把人小心抱起,去卧室睡觉,把格云瑟轻轻放进干净松软的枕头被褥里时,他的小腹多出一把匕首。   ……格云瑟到这时候才想起报复他。   谢弗苦笑,他没有急着复原伤口,坐在床边,任凭格云瑟吃力搅动这柄匕首。   “你要是多吃饭,格云瑟,别老把吃的偷偷吐掉。”谢弗握住他的手,帮他的忙,“就会更有力气。”   格云瑟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低头看了一会儿豁开的伤口,伸手触摸淌出的血。   谢弗的瞳孔缩了下,他捧住格云瑟的肩膀,看见以难以置信速度生长在这具躯壳上的血色荆棘,顺着肩胛蔓向手背。   谢弗揽住瘦得纸薄的胸肩亲吻霜白口唇。   格云瑟在亲吻里止痛,渐渐停止颤抖,头颈变软,腰背软折手臂坠落,精神力被虹吸进谢弗的精神海,无法阻拦。   这就是实验室的“功劳”。   格云瑟说的只是玩笑,他们真的把格云瑟变成了这样。   如果长时间“不被使用”,荆棘就会撕毁这具身体。   可这是饮鸩止渴,格云瑟迟早会因此而死,等精神力被撷取干净,生命力耗竭。   “格云瑟。”谢弗哑声开口,他抱紧怀里冰冷的身躯,他们的胸膛贴近,这不方便掩饰战栗和痛苦,不过谢弗本来也根本没心情掩饰它们,“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对你说话,我以为你逃了,他们说,实验室……”   谢弗得到的讯息里,实验室开设的目的是“让人成为人”。   寻找引导alpha和omega无法遏制的本能冲动、让受激素潮支配的两个群体由“动物”变为真正的“人”的方法。   寻找beta不需要禁药也能提升精神力的方法。   这是新秩序的民众权益保障条目之一。   格云瑟是帝国的荣耀、是雪亮的长剑——但腐朽的帝国早已烂透,从根基上变得污浊,有太多爪牙,太多为了一己私欲而杀戮掠夺的虫豸,这些混账被用来做实验岂不是正好?会议上的代表眼睛炽亮,狂热的浪潮让这条法令推行得毫无阻碍。   高呼的自由与光明里面,混杂了多少私心、多少欲望、多少暗度陈仓。   领袖不必知道。   这只是件再小不过的小事,没必要操心多管,还有很多大事。   谢弗被推到这个位置,只要向前走。   ……太苍白无力的辩驳了,太无耻、太推卸责任,软弱荒堂。   谢弗无法开口,他握着格云瑟失力厥冷的手指,帮格云瑟握紧匕首,他不让格云瑟触碰那些温热黏腻的血:“想杀了我吗?”   “格云瑟。”谢弗发着抖轻轻抚摸这双眼睛,“想杀了我吗?”   格云瑟躺在他眼前,眼瞳很涣散,他慢慢放开匕首,转而去摸谢弗的脸,柔软无力的手臂弯折,抱住谢弗的头颈,胸腔里微弱的力道无意识向上送。   格云瑟需要吻。   需要。   格云瑟木然地吻他,辗转柔软,呼出的气流有幽冷的紫罗兰香。   仿佛是一场大雨里缓慢腐烂死亡的花田。   花瓣在接吻里掉落,有些被谢弗和翻滚的血腥气一起吞下去,在暴虐炽烫的烈焰中扎根,这种根系至死也无法被拔除。   格云瑟的记忆凋零。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为敌后的第一次对峙。   那是场暴雨,这个星球的雨太多,太多,不是适合花草生长的环境,他被派去负责狙杀格云瑟。   而这个猖狂的野心家仿佛感应到了他。   格云瑟站在战舰上,遥远地透过暴雨望向狙击镜,有恃无恐朝他微笑。   他手软了,无法扣下扳机,这样静默很久,直到来抓捕刺杀者的旧世界军队把枪口抵在他脑袋上。   “愚蠢。”格云瑟用他那特有的、傲慢的语气嘲讽他,“他们在利用你,鉴别你,你根本没得到他们的真正信任……”   “格云瑟。”他问,“你伤好了吗?”   已经走到门口的银发指挥官停下脚步,颀长手指用力攥了下弯折的马鞭,军靴锃亮,脊背瘦削仿佛利剑。   格云瑟手里的鞭子狠狠挥在他身上。   他得到了一身伤,这让他越狱回去后有了交代,他只知道自己连续几晚都梦见格云瑟,他不知道别的。   现在他看着自己翻出铁丝网,狼狈踉跄脱逃,身后月下静默站立的清瘦身影抱着手臂。   ……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的第一次彻底闹崩。   疯狂的帝国余孽炸掉了一座城,有数不清的人因此受伤、死亡、流离失所,他为此奔走不眠不休十几天,昏过去再醒来时看到紫罗兰色的眼睛。   “谢弗。”格云瑟第一次显得无措,“对不起,我——”   格云瑟试图解释两方并不是一群人,格云瑟代表顽固的旧军队,傲慢、刻板、死守荣耀,绝不允许普通民众染指他们高贵的战争……但他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一拳砸在了格云瑟的身上。   格云瑟被他打得倒退,按着胸口,难得地没有计较:“算了,我原谅你第三……”   这话没说完。   大概格云瑟觉得这事没到“原谅”的地步,他严重脱力,那一拳轻飘飘并不重。   大概格云瑟舍不得用掉这第三次机会。   但格云瑟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格云瑟留下带过来的物资,都是救助平民急需的东西,药品、食物、帐篷、清水,还有钱,这算是资敌了,格云瑟只好以个人名义捐赠。   “你不相信我,谢弗。”   格云瑟说:“我要生你三个月的气。”   ……   格云瑟忘掉了,谢弗勒尔·瓦格纳连续三个月大半夜跑去爬城堡道歉。   格云瑟躺在自己城堡的高塔里,这里暂时成为旧军队最后的驻地,帝国的坍塌已经不可逆转。   不过帝国的雪亮长剑心情其实还不错。   格云瑟躺着,任凭军医处理自己身上的裂痕,荆棘在胸口和喉咙盘踞,军医冒险尝试挖去血色荆棘,可刀刃下骨头都已经被荆棘缠遍。   格云瑟已经习惯忍耐疼痛,不是很在乎这些,银色的睫毛掀了掀,无视掉窗外好声好气道歉认错的第八十八束紫罗兰。   霜白的嘴唇有点得意地扬起。   ……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时光,敌对的阵营是不会有那么多好故事可讲的,无非是输赢、生死、成王败寇。   格云瑟在某个离谢弗最远的战场里成了俘虏。   作为这柄最恐怖的“帝国长剑”自愿就缚的交换,一部分旧军官被释放,或是被免于死刑,改为监禁。   格云瑟成了试验品。   其实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误会——格云瑟有多清楚自己在“轰炸平民事件”里的无辜,就多了解这事只怕和谢弗扯不上多少关系,但是。   但是啊。   “他们离间我们。”   “小谢弗,怎么办。”   格云瑟低声自言自语,他被捆在椅子上:“我要记不清了。”   他不被允许合眼,被迫吞药,投影打在白墙上,他看着谢弗勒尔潇洒自由、万众瞩目。   他看着谢弗勒尔和同伴彼此舍命相救,在失败后彼此安慰,在获胜后热切相拥,他看着那些手牢牢攥在一起。   他看着谢弗勒尔被亲朋挚友簇拥,意气风发,他看着谢弗勒尔原来一点都不孤独,原来他的小谢弗有那么多朋友。   谢弗勒尔·瓦格纳并没有那么需要他。   原来谢弗不是怪物,原来怪物只有他一个,原来谢弗勒尔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格云瑟说:“谢弗。”   “谢弗。”   “谢弗。”   这是格云瑟的最后一朵紫罗兰,冰冷、苦涩、没有任何香气,谢弗把它吞下去,像吞下最寒冷的苦酒。   格云瑟被钉上镣铐,冰冷的镣铐直接铆进骨缝,这些人疑惑于他怎么好像不知道疼,把手下得很重。   傲慢的格云瑟·海因里希才不会让他们如愿。   他无声呢喃着“只要谢弗现在来就原谅他”、“只要谢弗帮忙揍一顿这群混蛋就原谅他”、“只要谢弗勒尔·瓦格纳狠狠摔一跤就原谅他”……这底线有点低了,落败的野心家很恶毒地想,还是改成“摔断一条腿”。   不过谢弗勒尔·瓦格纳也并没有摔断一条腿。   格云瑟说:“谢弗。”   没有人出现。   格云瑟真不是个多大度、多宽容的人,真的不是。   他蜷缩在散落的银色长发里,戴着手铐,脚镣,脖颈上拴着颈环,像个动物。   “我原谅你。”格云瑟低声飞快地说,“好了,第三次用完了。”   “你没有在七岁那年杀掉我,你没有在十八岁那年杀掉我,你没有在冰河舰上杀掉我,你没有用你的枪杀掉我,你没有用你的军队杀掉我,你妄想用爱杀我,我不上你的当。”   “我不爱你,我不认输,我从没爱过你。”   格云瑟放任意识流逝,他看着谢弗勒尔和他的朋友们,看着根本不孤独的谢弗勒尔·瓦格纳,他无法控制荆棘蔓延:“我很生气。”   “我很……恨你。”   格云瑟说:“我不原谅你了。” 第44章 “再见。”   格云瑟忘记了一切。   苍白的躯壳里不再开出紫罗兰花。   谢弗跪在狭窄的囚笼边上, 柔声劝哄蜷在里面的人回到温暖安全的卧室,银发散乱,宝石似的、无机质的冰凉紫色眼瞳动了动, 陌生地望着他。   “我叫谢弗。”谢弗伸手,理顺格云瑟的银发, 拨到翼翅似的蝴蝶骨后,“谢弗勒尔·瓦格纳。”   他把新摘的紫罗兰给格云瑟看:“我是你的朋友。”   格云瑟说:“我没有朋友。”   谢弗进笼子陪他, 给他编一个故事:“被你识破了,海因里希少将,现在正在打星际战争, 我们在一个舰队服役, 你十分英勇、奋不顾身, 为了掩护战友撤退而被俘,我是来营救你的瓦格纳上尉。”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安全点。”谢弗轻轻摸他的头发,“我们要在这待几天,等待母舰接我们回家。”   这说法好接受多了, 格云瑟的眼睛动了动,态度稍微缓和,分给他一点地方:“我得到勋章了吗?”   “当然。”谢弗说,“阁下,您的勋章多到数不清。”   这话还算好听。   格云瑟扬了扬下颌, 勉强允许谢弗抱他:“你的发音很差, 海因里希的‘希’不是你那么念的。”   讲实话这语气在目空一切的“帝国长剑”这真的不算很刻薄。   但瓦格纳上尉的神情像是要没骨气地哭鼻子了。   海因里希少将身陷囹圄, 还需要人家营救, 只好纡尊降贵、勉强妥协:“行了, 行了,暂时允许你叫我格云瑟……说真的, 你这种脾气是怎么混进的帝国舰队?”   谢弗把他抱出笼子,动作谨慎,力道轻柔,格云瑟阁下执意要去浴室,哪怕什么也不记得了,这种贵族脾气依然长在紫罗兰的花梗里。   “浴盐,香熏。”格云瑟蹙着眉,嫌弃安全点的简陋,“连水果也没有吗?”   “有。”谢弗柔声回答,“有橙子,很新鲜,我这就去切。”   他小心扶稳格云瑟,用最快的速度剥好了几个橙子,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放在托盘里匆匆赶回,打开浴室的门,在看清里面情形时瞳孔收缩。   格云瑟在低头摆弄手上的锁铐。   披散银发的单薄身影像是不知道疼,坐在水里,自顾自剥开皮肉研究腕骨,没有血,他本该在冰河舰上死亡,那次的血已经流尽,支撑这具躯壳和血色荆棘纠缠的只是一株象征帝国的紫罗兰。   现在紫罗兰枯萎、凋敝、死亡。   落下的是早已死透的花瓣,呈现出某种毫无生命力的灰白。   “瓦格纳。”格云瑟抬头,紫色的眼瞳纯净,把左手腕交给他看,“取不下来。”   谢弗几乎是扑过去,他很难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不知道它们是摔还是跪在地上,发着抖修复残破不堪的左腕:“别这样,格云瑟,别这样……”   格云瑟伏在他肩上问:“为什么?”   谢弗闭上眼,他尝试强迫自己看那双眼睛,但他做不到,喉咙里的血腥气混着冰冷的紫罗兰香翻涌:“因为……”   “因为……你会疼。”谢弗低声说,“你会死,格云瑟。”   格云瑟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正确的废话。”   “我当然会疼、会死。”   格云瑟说:“我也是肉体凡胎。”   谢弗身体里现在也像是生长出那种荆棘了。   他捧起格云瑟,徒劳灌注生命力和精神力,发现没什么用,就改为处理伤口和包扎,他的手剧烈发抖,最后还是格云瑟自己接过绷带,咬着打了个结。   “它们。”格云瑟看着锁链,“再也取不下来了吗?”   谢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格云瑟就懂了,点点头,靠回温热的水里,指使瓦格纳上尉喂自己那盘切好的橙子。   谢弗轻轻摩挲他的脸,捧着冰冷颓软的头颈,强行浇灌的生机只能维持极短时间,轻轻碰着嘴唇的橙子没被含住:“格云瑟?”   谢弗不安地动了动。   格云瑟飘落在他臂间,手臂被镣铐坠着摔进混有浴盐的热水,像被雨水打折的花枝。   谢弗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他含着橙子低头哺喂给格云瑟,这是少有的格云瑟喜欢的水果,从城堡里开始,谢弗就学会了用晃来晃去的橙子逗病倒的格云瑟开心。   现在格云瑟不再理会他,泛着绀紫的霜白口唇闭合,谢弗尝试哄它们分开,并不成功,橙子酸甜清新的汁水顺着唇角淌落。   谢弗哑声说:“格云瑟。”   “乖乖格云瑟。”他说他们小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像小时候他哄高烧的格云瑟,“张嘴,听话,你要吃东西。”   格云瑟没有回应。   谢弗轻轻拨开浓密的银白睫毛,格云瑟在他掌下睁眼,瞳孔完全涣散。   一片空洞的、毫无反应的澄紫。   格云瑟不喜欢这个故事。   “被俘的海因里希少将和终生无法取下的镣铐”。   格云瑟不喜欢。   谢弗道歉,他编了个坏故事,他从残破的精神海里取出这朵拙劣的假花,自己吞掉。   他重新喂格云瑟一小点橙子汁水,低头吻无力咬合的唇齿,慢慢揉着冰冷寂静的喉核哄格云瑟吞咽。   他们这样抱着坐到天黑。   格云瑟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他躺在床上,床边坐着很陌生的人影。   格云瑟问:“你是谁?”   “谢弗勒尔·瓦格纳。”谢弗轻声说,他拨开格云瑟的额发,捧着冰冷的脸,“我是你的贴身侍卫,海因里希阁下,你被敌人无耻偷袭负了重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格云瑟皱眉:“我的侍卫连‘希’都发不准吗?”   谢弗控制自己的神情,朝他笑了下:“是啊,我是没上过学的穷小子。”   格云瑟低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大概是感叹自己疯了,选一个没上过学的底层alpha来做贴身侍卫。   “你是穷小子。”格云瑟问,“你为什么不去那一边?”   谢弗怔了下,他没想到格云瑟还记得这个,还记得“那一边”,他没编这部分故事:“……必须去吗?”   格云瑟也不清楚:“必须吧。”   不然小谢弗怎么会走。   格云瑟不知道这念头是哪出来的,也不知道“小谢弗”是什么东西,但这成为他心中的“规则”,大概所有人都是必须去另一边的,不然谢弗怎么再也不回来。   格云瑟不想再思考这些,他的头很痛,很疲倦,什么也不想再思考。   格云瑟很宽容,反正他感觉得到自己快死了,没必要不宽容:“你也去吧。”   谢弗摇头,他哪儿也不去,他就坐在这,陪着格云瑟。   格云瑟看起来有点惊讶。   “不走。”谢弗说,“格云瑟阁下,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我此生陪伴着你,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格云瑟看起来对这种“没上过学的穷小子才会说的土包子告白”嗤之以鼻。   但也并没拒绝这个胆大包天的“贴身侍卫”钻进被窝里抱他,甚至亲他、吻他,在寂静的夜色里贴着他发抖。   格云瑟轻声问:“你叫什么?”   谢弗说:“瓦格纳。”   “瓦格纳。”格云瑟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笑了下,他问,“瓦格纳,你今晚不走,是不是?”   谢弗已经承诺过很多遍:“我永远不走。”   格云瑟仿佛听不到这句话,他点点头,扬起下颌命令谢弗解开自己的衣扣,紫罗兰色的眼睛映着如水月色:“那就别走神。”   “好好吻我。”   他们亲吻、紧拥,格云瑟在绿色的瞳孔里种下一朵紫罗兰的梦,这种充斥整个空间近乎催眠的、无法抵抗的幽冷花香里,谢弗针扎似的猝然惊醒。   “格云瑟。”他低声说,“格云瑟。”   伏在他身上的躯壳冰冷,被他仓促按住肩膀摇晃,头颈软软偏向一侧。   谢弗踉跄着抱住他滚落床下,并不够,月色下弥漫的花香让人头晕,哪怕只是抱着一具无声无息的空壳,依然催促着人沉沦于欲望。   格云瑟被他捧着,肩膀塌陷,手臂折断似的后坠,胸口完全寂静。   谢弗挣扎着离开卧室,把格云瑟放在地板上,按压心脏,渡气,他发现格云瑟的喉咙被什么堵住,立刻改为口对口吮吸,然后剧烈呛咳。   草木灰。   死亡的花没有韧性,一碰就碎,一点火星就变成灰。   格云瑟躺着,微张着口,任凭谢弗从喉咙里清理出大量草木灰,任凭谢弗抱着他翻过身体拍脊背,任凭谢弗发着抖拼命抱紧他,眼泪打在他脸上。   “格云瑟。”谢弗嘶哑着嗓子绝望保证,“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我真的不走……”   他发誓自己不走,他用性命发誓,他可以掰开肋骨把心脏掏出来捧给格云瑟看,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格云瑟见过结果。   格云瑟不相信这种虚假的誓言。   冰河舰落地,他就走了。   那天狙击手一枪打穿格云瑟的肩胛,格云瑟应声倒下去,而他在押送途中被同伴救援,被热烈的欢呼声淹没,他隐约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气,下意识想回头,却被很多只手牢牢扯住。   “别回头。”有人问,“瓦格纳,你要理想、正义、自由、伟大的新秩序,还是要支配你的旧领主?”   谢弗自愿走进了那座城堡,从那天起格云瑟·海因里希在原则上就是谢弗的领主,谢弗在原则上是他的仆从,格云瑟其实没提过这件事,格云瑟有权力支配他。   谢弗勒尔被浪潮裹挟,双拳攥到出血,垂着头低声反驳。   格云瑟没有支配他。   格云瑟从未支配他。   格云瑟只是在冰河舰落地那一刻,用从未有过的力道,发着抖抱紧他,格云瑟说:“谢弗。”   那一刻格云瑟的眼睛在说“留下”、发抖却还高傲抿着的苍白嘴唇在说“留下”,他们其实同样清楚,格云瑟只要这么说了,他就没法不照做。   哪怕他逃走,也会被自己的心折磨,无法在以后的每个夜晚安然入眠。   所以最后,格云瑟宽恕了他,把这两个字自己慢慢嚼碎咽下去。   格云瑟笑了笑,伸手摸他的头颈。   “谢弗,谢弗。”   格云瑟轻轻亲他的耳朵:“你悼念我的时候,会用什么表情?”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格云瑟。”谢弗剧烈发抖,他哀求他的旧领主、他唯一的挚友、他妄图染指的自封的爱人睁眼看他,“求你,我知道错了,求你……”   他手忙脚乱把这段错误的谎言也尽数抹去。   他又吞下一朵咸涩腥苦到极点的假花。   他抱紧格云瑟,怀里的人很安静,头颅后仰,柔顺的银色长发散落。   这么过了不知多久,令人厌恶的太阳东升西坠,姗姗来迟的月亮攀上树梢,谢弗抱格云瑟去晒月亮,皎洁的月光抚摸凋零的灰白花枝,交融,无声流淌。   他看见银白色的睫毛微颤。   格云瑟在他掌心缓缓睁开眼睛。   “啊。”格云瑟慢慢地说,“我认得你,领袖。”   “你是不是瓦格纳?”   格云瑟在一小段残破的记忆里找到这张脸,囚牢里的投影,新世界推举的领袖,英勇强大,意气风发。   而他被锁在笼子里匍匐着舔舐食盆里的一点冷汤。   显而易见。   他们立场相对,血海深仇,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格云瑟问:“我能不能杀死你?”   谢弗低头望着他,绿色的眼睛似乎连颤动也没有,轻轻笑了下,把匕首放在他手里,帮他握牢:“可以。”   匕首横在喉咙上。   “我知道我们只是政见不同。”   折断的帝国长剑还恪守着他那迂腐且完全过时的军人骄傲——解决政见分歧的场所只能是战场,堂堂正正对决,刺杀是令人不齿的卑鄙行径。   但格云瑟隐约记得,他个人同时和“新世界”有私仇:“我有一个……朋友。”   “我只有一个朋友。”格云瑟说,“被你们夺走了。”   格云瑟说:“我很痛苦。”   谢弗抚摸他的脸颊,抚摸翦密卷翘的睫毛,他凝视着这双眼睛,完全无法移开,声音轻得仿佛耳语:“有多痛苦?”   格云瑟被这问题问住——他记得是足以毁灭一个人的痛苦。   在那些仿佛永无休止的影像里,疯长的荆棘撕裂了他的后背和胸膛,穿透喉咙、代替舌头,刺穿了眼睛耳膜和痉挛的指尖,可这些都被修复了。   实验室那些人骂骂咧咧修补好了一件精美的货物。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恨了、不痛苦了。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为了什么人痛苦成这样,是个朋友吗?可他不记得自己有朋友,围绕着他的旧军官狂热地爱着一柄永不摧折的完美帝国长剑,或许这里面有人还记得他是个人,有他的“朋友”……   谢弗的手微微颤了下。   仿佛相比于死亡,更令新世界领袖恐惧的是这个。   “我不恨你了。”格云瑟说。   “不痛苦了,好像也没多痛苦。”格云瑟迷茫了一会儿,他的记忆几乎空白,仿佛舀着月光的银白睫毛颤动,紫罗兰色的眼珠慢慢转动,“你们不搞大屠杀吧?”   横在喉咙上的匕首颤了颤,谢弗捧着他,嗓音低哑,像是含着血:“格云瑟。”   “嗯?”格云瑟温声答应,想了一会儿,“我的……部下。”他凭着本能慢慢地说,作为交换,仰头把自己当作战利品献给敌人,“也有很多,可以和你们,合作,可以谈判,不要赶尽杀……”   枪响。   玻璃碎裂。   子弹迸出时谢弗就已抱着格云瑟就地翻滚,匕首掉在地上,谢弗把格云瑟死死抱在怀里,盯着窗外被子弹射落的花枝。   “瓦格纳!”有人厉声开口,语气急切,“你怎么还执迷不悟,他是要杀你,你没看到吗?”   “把他送给你,是为了成全你,也为了鉴别,这么简单的事难道你想不通?”   “果然从一开始就不该信你——亏我们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你自己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你究竟是什么立场!”   ……   “啊。”格云瑟只是失忆,依旧聪明,依旧刻薄,风凉话张口就来,“小瓦格纳,可怜鬼。”   原来是被自己人怀疑排挤的怪物。   真可怜。   格云瑟的本意是嘲讽,抱着他的死寂人影却忽然动了动,绿眼睛望向他,这样看了很久。   谢弗笑了下。   很轻,很柔和。   很让不怀好意的野心家不高兴。   “闭嘴吧。”谢弗碰了碰他的额头,柔声笑了,“你也没比我强到哪去,格云瑟,你还想不想坐一次冰河舰?”   格云瑟的刻薄嘲讽继续稳定输出:“你还知道冰河舰?”   冰河舰可是帝国最尊贵的顶级远航指挥舰,完全受格云瑟的精神力支配,任何人都不可能混入,换言之那是海因里希阁下的另一个大脑和心脏。   谢弗知道,谢弗知道,他不需要再回忆、也不能再思考……当时的格云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纵容愚蠢的瓦格纳上尉蹑手蹑脚偷渡进自己的大脑和心脏。   总不能在这种场合直接心碎致死吧。   谢弗闭了会儿眼睛,他捧起格云瑟,轻轻亲吻,铺散开的炽烫精神力爆烈灼烧,瞬间引发无数爆炸和惊惧高呼。   一个立场不明、背景不纯粹、和“旧世界走狗”藕断丝连的家伙,能被推举为领袖的唯一原因,就是实力。   谢弗的力量是“暴虐的自由”,是“摧毁”,是“燃烧直至死亡”。   没有守护。   他没有守护的能力,什么都守护不了……什么都守护不了。   谢弗的眼睛深处有荆棘蔓延,他们太近,太近,格云瑟的荆棘长到他的胸腔里了,谢弗抱起格云瑟,用外套严严实实裹住,击昏一个摩托艇上的狙击手。   他把冰河舰藏在他们的旧城堡里。   格云瑟还在坚持说风凉话:“太颠了吧。”   “摩托艇的问题。”谢弗死死抱着他,“我的驾驶课成绩是A。”   “哈!”格云瑟得意,“我是S。”   谢弗说:“但我特种驾驶、驾驶途中射击的成绩都是S。”   格云瑟的特种驾驶是A,因为他搬不动那个军部脑子有泡研发出的半吨的重装甲摩托。   野心家很不高兴地被压了一头,竭尽全力在所剩无几的记忆里搜刮:“我的擂台赢了二十一次。”   谢弗的擂台成绩远不如他,因为格云瑟耍赖耍得天怒人怨——格云瑟吃准了谢弗不敢真打烂自己的机甲。   谢弗不小心碰一下他的机甲,立刻跳出驾驶室,捉住格云瑟的手臂扒开衣领,看见很不起眼的一小片蔓延荆棘,脸色煞白,懊恼得一个星期吃不下饭。   “行,行。”谢弗在呼啸的狂风里说,“算你赢。”   他躲避追射的子弹,以不可能的极限速度转弯,甩掉一批追兵,却又被另一拨炮火锲而不舍地咬住。   烈火灼烧着他们的脸颊。   格云瑟的发梢被烧毁   “什么叫算我赢。”格云瑟说,“我的综合成绩是98.9。”   帝国学院有史以来最高分。   谢弗只有98.7分。   少了足足0.2。   谢弗改口:“就是你赢。”   格云瑟总算满意,暂时消停下来,谢弗单臂紧紧将他箍在胸口,硝烟里已经能看见城堡高塔的塔尖:“格云瑟。”   谢弗问:“你还认得它吗?”   他说:“我们用它玩童话扮演的游戏,我要爬上高塔救你,远走高飞。”   “你会规定一个时间,如果我超时了,你就会‘死掉’。”   “我每次都能成功。”   谢弗说:“格云瑟。”   格云瑟没有响应,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有点困倦:“嗯?”   格云瑟说:“不记得了。”   格云瑟嗤之以鼻:“幼稚。”   “也别这么苛责吧?”谢弗尝试替两人辩解,“当时我才十岁,你才七岁,我们还很小,你的个头才到我胸口。”   谢弗说:“我以为我能抱着你一辈子,格云瑟,你知道吗?我的计划是新秩序稳定以后,我就离开核心,去找逃掉的你,我们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养一些鸭子和花,我每天抱着你晒月亮。”   “我是蠢货。”谢弗现在明白了,“格云瑟,格云瑟,你看,冰河舰到了,你还记得口令吗?我带你——”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格云瑟。   谢弗张了张口,他捧着格云瑟,慢慢离开摩托艇,立刻有追兵把他重重围住。   格云瑟仰躺在他怀里。   格云瑟的肋下被一块弹片完全豁开了,因为没有血,格云瑟又很早就不懂得喊疼,所以他没有发现。   洒落的只是些草木灰。   现在他捂住伤口,也只是摸到一些草木灰,很轻飘,稍微一捻就碎了。   谢弗抱着他轻轻晃了晃:“格云瑟。”   格云瑟望着天空,瞳孔变成一片均匀混沌的雾紫色,他试着在这双眼睛前晃了晃手掌,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格云瑟的银色长发被烧焦了很多,谢弗一根根捻掉,用手帕仔细帮他擦拭脸上的硝烟,心里忍不住想,格云瑟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讲童话游戏、还是他讲晒月亮?   但反正格云瑟在微笑。   或许是因为他们比赛成绩,格云瑟阁下威风凛凛地赢了。   或许是因为他这个宿敌也完全没威风到哪去,变成了“小可怜瓦格纳”,灰头土脸地被追杀得到处乱窜。   格云瑟最喜欢看敌人倒霉了。   “我‘超时’了,是不是?”   谢弗低声说:“这是你的惩罚。”   “格云瑟,你要狠狠惩罚我。”   格云瑟茫然无知,眼睛微微笑着,神情很安宁,谢弗无视厉声警告低头亲吻他,吞下那些草木灰,精神海里遍布紫色的点点星光。   谢弗抱起已经死透的人,他朝冰河舰走去,烈火烧灼出分明界限,紫罗兰在烧焦的土地上肆意蔓生。   这被视为分明背叛。   数不清的子弹恐慌倾泻,再强的精神屏障也有限,谢弗的膝盖软了下,后背炸开血花。   他最后抱着格云瑟坠落,在失控肆虐的火海里,摔进冰河舰的底舱——进入的方法是该死的简单,格云瑟·海因里希没有对谢弗勒尔·瓦格纳设置口令。   从未。   谢弗想进就进。   走也一样。   但格云瑟永远不会走,哪儿也不会去。   紫罗兰是无法把根系从土壤中拔除的,那会立刻死亡,谢弗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躺在血泊里,压制胸腔的抽搐,把格云瑟抱在怀里:“海因里希。”   谢弗说:“我会发‘希’的音,对不起,我只是想叫你格云瑟。”   他问:“我还能吻你吗?”   他仗着格云瑟在微笑——仗着格云瑟总是对他脾气很好,他吃力地抱着格云瑟,一点,一点,把人捧到胸前。   他吻格云瑟。   格云瑟茫然地、茫然地,用雾紫色的眼睛空茫地望着某处。   不是他。   是更深邃的孤寂与末路,那种柔和的微笑已经褪去了,这是死亡导致的变化。   人死后,失去神经支配的面部肌肉,就会让神情显得空洞。   谢弗慢慢抚上这双眼睛。   谢弗咳呛出血,他向格云瑟道歉,仔细清理自己弄得乱糟糟的血迹,他抱着格云瑟,视线涣散在舷窗外的浩渺星光里。   格云瑟的双手被镣铐束缚,无法打开,肩膀早已变得僵硬,所以格云瑟没有再像当初那样拥抱他,没有。   格云瑟至死也并未拥抱他。   ——高塔上,银发幼童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微笑着望向他,被捆缚四肢拖着吞噬进炽阳下的血色荆棘乱丛。   “你超时了,谢弗。”他的紫罗兰说,“我不原谅你了。”   他听见格云瑟说“好好吻我”,说“我很痛苦”,格云瑟说“我唯一的、被夺走的朋友”。   格云瑟问:“你悼念我的时候,会用什么表情?”   格云瑟说。   “再见。” 第45章 明天见   「悼念」。   适合使用什么样的表情?   /   Alpha没那么容易死亡。   缔造“光明”与“正义”的胜利者没那么容易死亡。   后来相当长一段的历史记叙中, 这次混乱的“新秩序”并未被真正承认。   不止是因为它放纵仇恨蔓延、理想变质、对“自己人”的立场甄别极端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更因为它维持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   短暂。   覆灭的源头是一艘反常燃烧的指挥舰。   “冰河舰”,属于死亡的帝国紫罗兰长剑:格云瑟·海因里希, 旧帝国的守墓人,令人恐惧的战争天才与野心家。   最后一次大规模星际战争, 他驾驶这座指挥舰率军浴血奋战,捍卫了垂死的帝国舰队最后的荣光。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后, 冰河舰已经和它的驾驶者一样残破,无法维修,不得不从舰队中退役。   后世很多人认为, 倘若格云瑟不是beta、不是被禁药摧毁身体, 所谓的新秩序根本无法战胜帝国舰队。   而就是这艘早已确认无法维修的残破指挥舰, 在新秩序的前领袖瓦格纳被宣称叛变,挟持海因里希的尸身坠入舰仓后,于某个无月之夜诡异复活。   它变成一艘缠满赤色荆棘,燃烧着永不熄灭赤炎的空壳。   ……现在这具燃烧的空壳停泊在新帝都。   这是第四十七个被袭击的实验室, 袭击它的罪犯看起来十分可怖:身上缠满混乱的绷带,依然有枪洞在崩裂、渗血,有荆棘从伤口里探出,单手拎枪微垂着头,瞳孔深处同样是缓慢生长的红色荆棘。   身椒汤份不难确认。   因为枪洞的位置分明, 这些枪伤, 就是谢弗勒尔·瓦格纳抱着格云瑟的尸体被枪杀时, 被倾泻的弹雨洞穿的。   它们没有愈合, 被烈焰烧焦, 又崩裂,流出新的血。   被捆缚的研究所人员跪在狼藉的焦土前。   手脚都被子弹洞穿。   “瓦格纳!”新领袖被迫赶来, 额头冒着冷汗,紧攥着拳高声开口,“别再犯错了,你已经完全背离了你的初衷,不是吗?你明知道新秩序是要有牺牲的!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   “难道什么代价也不付,就能实现我们当初的理想?你明明也知道这不可能——你明明也认可!”   “什么都可能是代价!包括你和我!”   “你入了迷障,这是那个野心家的阴谋,他用死亡诅咒了你,让你动摇,让你发疯,你……”   充斥荆棘的瞳孔微微动了动。   袭击者拎着枪抬起头。   完全沙哑的、仿佛吞下硫磺与焦炭的嗓音,缓慢吐出字句:“谁?”   新领袖语塞。   格云瑟·海因里希……这名字已经变成禁忌。   没人愿意提起,没人敢提起,这是新秩序最不愿面对与承认的丑闻,他们陷入仇恨,痛快折磨敌人的首脑、野心家海因里希时,解恨到几乎忘记了一切。   他们忘记了,冰河舰是为了守卫这片星云,战斗到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的。   “瓦格纳。”新领袖的语气变低,近乎商榷,“我们的确会犯一些错——每个人都会犯错,可你真的忍心,这么摧毁你为之奋斗毕生的成果吗?”   “我们已经取缔了极端派,他们的理念太极端和激进了,他们是错误的。”   “现在我们愿意接纳一切,包括旧帝国的人,当然也包括你,回来,继续做我们的朋友,谢弗……”   倾泻而出的子弹扫射向蒙住眼睛的俘虏。   几乎没有什么惨叫声,血污短暂飞溅,弹匣被清空,满地残叶碎枝。   这是第四十七个被摧毁的实验室,实验室囚禁的“试验品”被释放,很多已经奄奄一息,不成人形,新秩序丑闻缠身,几乎已被铺天盖地的非议淹没。   袭击者换了个弹匣,抬枪指向新领袖。   这自然引起更激烈的交火,极端恐惧下的枪炮恨不得把这个幽灵轰碎。   但没那么容易,暴虐的烈炎炙燃着腾空而起,仿佛已经千疮百孔死透的躯壳,胸腔痉挛了下,伤口再次在烈火里愈合。   他向后摔倒,跌进灼烧的“冰河舰”空壳。   /   回到舰里的谢弗勒尔·瓦格纳干净。   他吞服药物,用些实验室见到的残忍手段,把自己弄得像个人——就像当初格云瑟被作为货品处理妥当。   这一步要稍微花些时间。   谢弗换了身宽松休闲的常服,他握着一束紫罗兰花来到阳台,银色的月光下,格云瑟正躺在宽大的木质摇椅里。   缎子似的银色长发散落,银白色的睫毛下,空洞的、匀质一片的雾紫色眼眸,完全涣散地望着某颗星星。   谢弗轻声问:“想去那吗?”   他扶住摇椅的椅背,这样轻微的晃动,让头颈软坠,脊背塌陷,格云瑟落在扶手上的手臂滑落,身体倾倒弯折。   谢弗小心捧住这具轻飘的空壳。   他拢着微仰的头颈,用颈窝贴着柔顺的银发,轻轻抚摸,拥在怀里抱着。   他今天在实验室里看录像,看试验品被一点一点敲掉自我认知,摧毁意志,坍塌骄傲,最后忘掉一切不再痛苦,匍匐着舔舐被锁铐磨得渗血的伤口。   有短暂恢复神智的旧军官,对着自己愣了一会儿,彬彬有礼向他行帝国军礼,并索要一把枪。   不止一个人用枪轰碎了自己的脑袋。   “为荣耀和骄傲。”   那些人无一例外地说:“为海因里希阁下。”   雾紫色的瞳孔静静变得湿润,谢弗低头,他知道这是因为今夜雾浓,空气湿度大,有水汽凝结。   银白色的睫毛上也凝结了露水。   格云瑟原本有无数机会逃脱,无数个机会,他没有选择这么做,因为新秩序承诺只要他愿意投降,就会优待他的部下。   迂腐过时的旧帝国野心家,不知道新世代的叛乱者毫无信誉可言。   谢弗翻出最柔软的绒布,仔细擦拭这些水汽,暴雨要来了,他把格云瑟抱回浴室,泡进特制的淡紫色液体里,银发在水中散开,冰冷的躯壳慢慢沉没进去,没有气泡,格云瑟睁着眼睛,静静漂浮,被添加了花香浴盐的液体裹挟着,在砸落的暴雨声里寂静幽冷。   谢弗等到这场暴雨休止,夜晚也在暴雨中结束,天气放晴。   他把所有遮光帘都严严实实拉上。   前车之鉴,上一个被他勉强用草木灰复原出的格云瑟,就是被阳光烧毁。   那天他不慎睡过了头,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怀中的躯壳上,他眼睁睁看着格云瑟在他眼前安静地燃烧成灰烬。   而上上个格云瑟被他不小心碰碎。   至于最初的、真正的格云瑟。   真正的格云瑟。   谢弗打开自己的精神海,豁开厚重的血色荆棘丛,反复寻找,小心翼翼剜出一颗紫色宝石,放进微张的霜白口唇中。   真正的格云瑟被他不小心烧毁了。   那天谢弗以为自己死了,他以为自己运气好到能抱着格云瑟咽气,可显然这是痴心妄想,他是贪婪撷取他人精神力、生命力的alpha,格云瑟最后逸散的力量全被他吞噬,暴燃的烈焰让他活过来。   他愣愣看着自己怀中紧拥的、缠绕着紫罗兰枯藤的纤细白骨。   他不敢动,不敢动。   他不敢呼吸。   他的心脏跳了一下。   无法取下的镣铐就这么掉在地上。   就这么该死的、很不起眼的一下,他狼狈地妄图阻挠骨骼碎裂、花藤凋亡,就像妄图阻止一场暴雨,他疯狂往怀里捧,往怀里护,他歇斯底里奉上一切哀求乞求命运垂怜留给他一具骸骨,却只攥住满掌轻飘柔软的灰……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有阵可恨的风,夺走了这些灰。   灰烬跟着风自由飘散。   格云瑟早就变卖了所有家产。   格云瑟的城堡被狂欢的战胜者摧毁。   谢弗勒尔·瓦格纳没有得到格云瑟的遗体,除了残破的冰河舰,也没有得格云瑟的任何遗物——除非算上精神海里数不清的、熠熠生辉的紫色宝石。   这一颗剜出来的宝石,让草木灰做成的格云瑟慢慢有了近似生者的反应:睫毛轻掀,紫色眼珠也微微转动。   谢弗跪下来,捧起他的脸,轻声说:“格云瑟。”   紫色的眼睛空洞地慢慢转向他。   “我是谢弗勒尔·瓦格纳。”谢弗说,“我来认识你,做你的朋友。”   他把草木灰做成的格云瑟小心抱起,不敢稍微放纵力气,他捧着冰冷寂静的头颈,一口一口,轻柔啜出混有紫罗兰香的水流,直到格云瑟的喉咙里轻响。   草木灰做的假格云瑟慢慢地重复:“谢……弗。”   谢弗笑了下,掌心轻轻抚摸柔顺的银发,仔细理顺,拢在耳后。   他已经很少说话,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说太多话,只是把人捧进怀里。   假格云瑟靠在他的肩头,这具空洞的躯壳里有了一点记忆作为支撑,慢慢有了些行动,又看向手中多出的匕首。   谢弗帮他把匕首横上自己的喉咙。   紫色的眼瞳迷蒙,像隔了遥远的水雾,记忆能承载的东西太少,爱不够,恨也不够,匕首只不过划出一道浅痕。   对alpha来说算不上什么伤。   假格云瑟被他喂橙子,不是很有兴趣,只是嗅了嗅,就又看向窗外,仿佛那片星空有无限的吸引力,怎么都看不够。   谢弗低声问:“想去那吗?我们养一些鸭子,种一片花。”   假格云瑟被他拢住手,慢慢转动眼睛,望向他,神情依然很迷茫。   谢弗让冰河舰往那片星云驶过去。   坐标很熟悉。   是当初冰河舰搁浅的地方。   是当初瓦格纳上尉违规混进指挥舰,僭越地抱紧海因里希准将,发着抖亲吻、拥抱、抵死不放的地方,格云瑟在他怀里笑着低声说:“谢弗……你啊。”   “你啊。”格云瑟说,“等我死后,你可不要用这种表情来看我。”   “那个时候。”格云瑟说,“谢弗,你就摆脱了这种两难的处境,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挣扎痛苦。”   “你终于解脱了,自由了,所以你应当得意一些、嚣张一些,耀武扬威。”   紫罗兰色的眼睛含着笑,含着这世上最璀璨、晶莹的光彩,含着永不坠落的皎洁月亮。   “你可千万不要认输。”   格云瑟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忘记你了。”   ……   谢弗并不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没必要记得,因为他就算说了,也无非是些不会被实现的冲动废话。   每当格云瑟陷入危急,命在旦夕时,他就急得六神无主,甚至毫不犹豫认为自己能为格云瑟抛下一切——可这种冲动也仅仅只能维持到格云瑟脱险。   格云瑟也早就很清楚这一点,   谢弗控制自己,他不能想太久那具缠绕紫罗兰枯藤的白骨,否则他又会发疯。   谢弗勒尔·瓦格纳在用最后的理智控制自己。   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理想早已变质,向往和憧憬只不过是无法落地的空谈,所谓的“新秩序”是只有他还愚蠢相信的谎言,是另一场私心与欲望狂欢的幌子。   所以他亲手摧毁这个变质的结果。   总不能真疯成无差别毁灭世界、害得数不清民众和无辜者流离失所的变态吧。   如果真是那样,恪守古板荣耀的帝国长剑,尊贵的海因里希阁下,第一个要鄙视他、看不起他、狠狠讥讽他,把他当垃圾和帝国之耻随手诛灭掉。   谢弗握住假格云瑟的手,取走匕首,继承了这一点记忆的草木灰空壳,又开始想要剖开自己的手腕。   哪怕上面已经没有镣铐了。   但记忆抹不掉。   抹不掉。   “想吃一点冰淇淋吗?”谢弗柔声说,“橙子味道的,我尝了尝,味道不错。”   假格云瑟看了他一会儿,紫色的眼睛很凉润迷茫,谢弗抱着他,小心帮他擦干,穿上厚实柔软的浴袍。   谢弗取来一点自己做的冰淇淋,用小勺子舀着喂给他吃。   假格云瑟低头,嗅了嗅,轻轻舔舐。   他看到谢弗手腕上的枪伤,被吸引注意力,这是那天被子弹洞穿的,谢弗无法真正修复这些伤口。   “枪伤。”谢弗摸摸他的头发,轻声给他讲解,“打穿了手腕,还要匕首吗?可以划烂它。”   假格云瑟动了动眼睛,握住谢弗递到他手中的匕首,在这道伤口上划了划。   也并没造成什么新鲜的损伤。   假格云瑟抬起头,抚摸谢弗的脸,把匕首贴在谢弗的眼睛上又划了划,扎了扎脸颊,戳了戳唇角,这把匕首其实足够锋利,但草木灰的力气太轻了。   恨也太轻、爱也太轻了。   浮皮潦草的“复仇”就这么结束。   假格云瑟失去兴致,扔下匕首,蜷回身后手臂恰好收拢的怀抱里。   谢弗柔声问:“还吃冰淇淋吗?”   他问了几次,没有得到回答,假格云瑟对他的话几乎没有反应,看了一会儿星星,就慢慢闭上眼睛。   谢弗低头,轻轻亲银白的睫毛。   眼眸望了望他,神情很陌生,似乎不满意他挡了星星,接着。   这一点陌生也消散。   瞳孔慢慢恢复成一片匀质的雾紫。   谢弗的手臂发紧:“格云瑟。”   他得不到响应,这一点紫色钻石的记忆消散,草木灰勉强拼凑的躯壳被他抱回卧室,放在柔软的枕头和被褥里,静静躺着,只不过是一具轻飘的空壳。   谢弗并不能经常这么做,空壳太脆弱了,承载不了稍重的记忆,他带着残破的冰河舰落在那片星云。   找一颗自然环境相似的荒星并不难。   他把自己锁上。   趁着还没彻底崩塌、失去最后的理智,他把锁铐钉入自己的手腕和脚踝。   他和一捧草木灰定居在这里,养鸭子,种花。   种一颗橙子树。   ……「反派救赎系统」被派遣来时,一手缔造又亲手毁掉了新秩序、把自己流放荒星的领袖,刚给一株紫罗兰松好土、浇好水。   被火焰灼烧伤口,已经露出森森白骨的囚徒问:“谁是反派?”   系统也卡了壳:「呃……」   谁是反派呢。   系统一时间也无法判定,看着囚徒对自己毫不客气下手,改造,变回整洁干净的活人,穿军装、军裤、长靴,扎好腰带。   谢弗回到房间,和草木灰的格云瑟柔声打招呼,他把空壳轻轻抱到房檐下,放在垫了软垫的摇椅里。   空洞的瞳孔已经不是雾紫色。   翦密卷翘的银白睫毛下,是种极浅的、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紫色的淡白。   空壳的手腕刚被修过,用绷带仔细缠绕,脖颈和右肩精心缝合,胸腔已经修补过很多次了,现在里面放了一颗心脏,谢弗勒尔·瓦格纳的心脏。   所以草木灰做的格云瑟像是活着,甚至有一些虚幻的血色。   像是在安然午睡后醒来,被抚摸头发,轻轻拥抱,垂落的手被柔和拢住,亲吻指节。   谢弗陪他晒月亮。   谢弗给他找来一只小鸭子摸,握着冰冷苍白的手指,陷进柔软的浅黄色绒毛。   谢弗温声和他聊一些近期的新闻。   谢弗问他冷不冷。   系统说:「他死了。」   「死了很久了。」系统查看时间节点,「我来晚了。」   谢弗勒尔说:“我知道。”   他依旧精心调整被他捧着的头颅,让浅紫色的眼睛能看见月亮,他把小鸭子送回窝,握着很快又冰冷的手,说今天鸭子丢了一只,明天去找。   他问系统:“别的平行世界怎么样?”   星际时代——有很多东西已经不难理解,谢弗勒尔很快理解了系统的存在,随即就想到平行世界。   他走进木屋给格云瑟找一条毯子,沉重锁链拖行在木地板上,微微苦笑了下:“比我强得多吧?”   或许有去他的见鬼新秩序、横下心跟着海因里希阁下干的瓦格纳?   或许有虽然政见相左,但从始至终坚持保护格云瑟,甚至为此和同伴反目,最后在逃亡中被海因里希阁下相当刻薄地讥讽着“小可怜”、“简直愚蠢”,两个人拌着嘴吵着架一起不小心死掉的瓦格纳?   那样应当很不错吧?谢弗勒尔有时候会这么想一想,格云瑟大概会高兴的,格云瑟说不定会回抱住他。   他们死死抱在一起,尸骨被烧焦得无法辨认,也无法剥离,他们就这么被埋葬。   那该是种叫他嫉妒到眼红发疯的幸福。   谢弗勒尔问系统:“他们都干得不错吧?”   系统茫然:「什么‘他们’?」   谢弗勒尔在这句话里定住。   「你们这个星系……没有平行世界。」系统说,「只有这一个格云瑟·海因里希。」   系统特地确认了下:「只有一个。」   而且格云瑟·海因里希说他不需要被救赎。   也明确拒绝了临终关怀。   有些特别傲慢的反派是这样的:你可以伤害他,可以毁灭他,可以背叛、折磨、辜负他,他都能扬着下颌安然承受。   但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可怜、同情。   这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所以这个世界,系统本来就没法干涉,格云瑟·海因里希要求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求一切结果自己承担。   系统只是来看看。   看看谢弗勒尔。   「他让我找时间来看看你。」系统念海因里希活着时候的留言,「看看小谢弗怎么悼念他,是不是窝窝囊囊、哭哭啼啼,变成了个不争气的疯子……」   系统停下,有些不放心:「你还好吗?」   谢弗勒尔说:“没有平行世界。”   没有。   没有能让他嫉妒得发疯的、另一个遥远的成功了的野心家格云瑟。   没有讥讽他蠢货又抱紧他的格云瑟。   没有风里张开双臂,自由微笑的格云瑟。   没有。   整个宇宙里也只有这么一株紫罗兰。   已经死了。   死了。   死在他眼前。   死在他掌心。   谢弗勒尔摇头,他吃力地摇头,说不出话,按着胡乱缝上的、剜出心脏后被荆棘疯长填满的胸口,他踉跄了下,脸色变了,攥着毯子疯狂向外跑。   剧烈跳动的心脏提供了一点活力,让草木灰做的空壳从摇椅里站起来。   空壳站在月亮下面,望着外面的雨,这个星球很少下雨,今晚有云,但不多,谢弗勒尔以为不会下雨。   空壳像是被什么吸引,慢慢迈步,走向坠落的雨水。   谢弗勒尔张了张口。   发不出声。   他看着最后一点格云瑟剩下的草木灰,被吸引着走向雨水,他看着打湿的草木灰坍塌,他扑上去伸手抱住失去双腿摔倒的格云瑟,跪倒在地上,张着口,剧烈喘息,泪水慌乱砸落。   他手忙脚乱完全无措地剜出所有能剜出的紫色钻石。   “你看。”他说,“看,格云瑟,这些是我们,这些都是我们。”   “别丢下我。”   他说:“别丢下我,格云瑟,别不要我,我很……”   他想说“后悔”,想说“痛苦”,他想说“我很爱你”,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见这些钻石折射出光芒。   格云瑟耀眼的、璀璨的紫罗兰色眼睛。   骄傲的、美丽的、不染纤尘的。   紫罗兰缠绕盛放的雪亮长剑。   他看见格云瑟安静地注视他,抱着手臂,骄傲地注视着他,痛苦地注视着他,沉默地注视着他,他看见格云瑟按住荆棘丛生的右眼,靠着和所有者一样残破的冰河舰,看他走远,高傲地抿着失色的薄唇,眼眶里渗出最后一点温热的血。   他说不出口。   他给格云瑟的爱太廉价,前面排满了荒谬的理想与虚妄。   太可笑、太悲哀。   而整个宇宙里,只有一个格云瑟·海因里希,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有……平行世界,这是他让你和我开的玩笑是不是?他就喜欢开玩笑。”   谢弗勒尔抬头,他的视线空洞,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有的,对吗?肯定有的。”   “肯定有……”谢弗勒尔说,“只有格云瑟·海因里希的世界,有吗?没有该死的混账瓦格纳。”   系统沉默地漂浮在雨中。   谢弗勒尔荒谬地笑了下。   他难以置信,吃力摇头,他低头捧着,捧着一片被雨水淋湿的月色。   他的心脏掉在地上。   盛装这东西的躯壳已经在雨水里融化。   谢弗勒尔没工夫管什么心脏。   他把紫色钻石吞进去,少了很多,他捡得手忙脚乱,和泥土一起吞下去,他似乎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他给系统讲每颗钻石的来历。   他说他和格云瑟曾经短暂并肩战斗,在那场保卫星系的星际战争里,他们同样作为新兵入伍,格云瑟背靠着他,手里握着闪烁锋利银芒的锁链。   他说格云瑟笑着开玩笑“真想拿这个把你锁回去算了”,他说他们九死一生,他受了重伤,格云瑟暂时回到后方,坐在最讨厌的太阳里陪他晒,微微偏着头看他,冰凉的手指摸他的脸。   他说他和格云瑟小时候在城堡里的那片紫罗兰花田手拉着手奔跑,银发的幼童被他紧紧抱住,望着他,苍□□致的面庞上,眼瞳里第一次淌出笑影。   他说格云瑟交给他一朵一碰就会开的花。   他最后跪在被雨打落的草木灰里。   谢弗勒尔问系统:“他想好了,怎么报复我吗?”   系统沉默。   没有。   谢弗勒尔问:“他有留给我的话吗?”   没有。   系统似乎不忍心,直接一口气告诉他:「格云瑟·海因里希死了。」   「没有遗言,没有要复的仇,没有放不下的人。」   「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遗憾。」   而谢弗勒尔要活下去,因为主角就是这样,尤其是救世或灭世级别的主角,谢弗勒尔要存活到被下一个主角斩杀。   他们这样沉默了很久,这场雨并不大,落在普通人身上,甚至不足以将衣物彻底打湿。   谢弗踉跄着起身,又跌倒,他那层正常人的伪装剥落,变成钉着镣铐、绷带下伤口崩裂灼烧火焰的囚徒,他恍惚着迈步,系统拦住他的手,以免他又多一个遗憾:「你这样是不能碰紫罗兰的。」   火焰会烧毁草木。   谢弗勒尔站了一会儿,醒悟过来,看着燃烧的自己:“……啊。”   “谢谢。”他说,很有礼貌,“天很晚了,我去睡觉。”   他已经很久没合眼、没睡觉,从他不小心打了个盹,眼睁睁看着上一个草木灰做的格云瑟在他怀中燃烧那天起。   他摘了一个橙子。   橙子树长得不错,他抬头,在枝繁叶茂间找了一会儿,没有自己乱爬树、等他抱下来的少年格云瑟。   没有格云瑟。   风把一小片云吹走,月亮露出来。   紫罗兰摇曳。   谢弗勒尔轻轻笑了下。   “明天见。”   谢弗勒尔说:“明天就回来,对吧?” 第46章 前情试阅   是那种早熟、心思深沉、总是挂着笑容又叫人心头发寒的阴暗末路少年帝王。   国家已经倾颓到人力不可挽回了, 自己也身中剧毒,日渐衰弱时日无多,所以压抑扭曲的洪水般情绪全部施加在那个唯一能捉住的邻国质子身上。   折断翅膀, 断绝出路,困在身旁。   恨是真的太激烈了。   亲吻都是绝望的, 拒绝伸出手臂相拥,冰冷疏离得如同禁宫注定无从逃脱的朱红高墙。   直到国破前的三个月。   一念仁慈, 随便弄了个罪名,把人扔出宫远远发配去边疆苦寒之地。   其实就是给了条生路让对方逃回故国。   那之后再三个月,等着被五马分尸的孱弱暴君, 有点诧异地听见地动山摇的兵马声。   那个日日夜夜说要弑君的家伙劫了法场就跑, 箭雨里还骗他说什么天下大赦了算他运气好, 一边纵马狂奔,发抖的手臂一边密不透风地死死抱着他。   贴在耳边的声音还和记忆里一样冰冷:“现在轮到我折磨你了。”   “我的……陛下。”   注:   人手还是不够,这次来的是系统是刚转行过来的,是个病弱狗血恋爱系统。   装病梗x假虐实甜x恨海情天他超爱   其实就是想写一把酸酸甜甜! 第47章 金玦   系统来的时候, 谢痕在吃药。   相当苦涩难吞的药汤,棕褐色,冒着不祥的热气。   谢痕自己是端不动碗的, 他手脚都断过,挑了筋, 现在疤痕还狰狞,燕斩玦环抱着他, 一手托着那只冰裂瓷的天青色小碗,一手舀了勺药汤抵在唇边。   “陛下。”燕斩玦贴在他耳边,“又不听话了么?”   谢痕慢慢含住这一勺药。   燕斩玦低头, 托着他的下颌, 教他吞下去。   这个吻并没立刻结束, 它似乎并不包含爱意,更像某种蓄意复仇的僭越,昔日君临天下的帝王,如今落到这个地步。   辗转承欢。   燕斩玦放下药碗, 托起净软雪白的脊背,和斩杀父兄夺位的北地新王比起来,谢痕这个江南山水烟雨朦胧供养出的亡国之君,实在有点过于单薄了。   谢痕头颈后仰枕在燕斩玦肩窝,被迫承受亲吻, 肆意剥夺, 啜饮吸吮, 燕斩玦把从这个暴君身上学会的东西都还给他。   厚实的裘皮把人裹着, 里面密密实实衬着柔软的雪白狐绒, 北地制皮的本领高明,整个剥下的白狐皮毫无损伤, 阖着眼栩栩如生,很难分辨谢痕和白狐哪个更像是活着。   谢痕靠在燕斩玦身上,像尊断线遗弃的玉偶,呼吸慢而轻缓,吹不起最轻薄的软绒。   漆黑眼瞳空洞失神。   这倒不是燕斩玦的复仇计划。   谢痕自找的,他胎里带了剧毒,本来就羸弱不堪。   偏要自不量力、螳臂当车,逆天命而行,为一个半死不活的倾塌国祚熬到心血枯涸。   燕斩玦射杀烈马,斩碎铁索,把他从当街分尸的刑台抢下来,人就已经变成这样,毒性已侵蚀心窍,最好的医师也只能勉强用药制衡,白日清醒、夜里昏沉。   燕斩玦继续给谢痕喂药,直到勺子抵着唇边,玉偶不肯再张口。   燕斩玦把剩下的小半碗药泼掉。   站起身。   烛火拉长的阴影罩着蜷伏在裘皮与狐绒里的人,谢痕跑不掉,连困锁囚徒该用的东西也用不着——中原刑罚酷烈,这位亡国暴君在天牢里就被弄断了手脚,碾碎了不知道弯折的单薄脊背。   失去了燕斩玦的护持,谢痕连坐也坐不稳,静静倒下去,眼眸睫毛俱都漆黑,脸颊比白狐绒还要更苍白。   燕斩玦低着头看他。   燕斩玦很难不恨他,谢痕不是善类,是个疯子。   谢痕生不逢时。   倘若生在一个君明臣强的盛世帝国,谢痕会是最优秀的太子、最励精图治的明君,但一切都晚了,谢痕阻拦不了国祚倾颓,于是性情也在这样的压抑下扭曲。   燕斩玦是北地送来的质子,和谢痕同龄,谢痕叫他阿玦。   “阿玦。”谢痕把他锁起来,俯身摩挲他被铁链磨破的颈部皮肉,“你是我的。”   玉雪可爱的孩童已然有双阴沉偏执的漆黑眼眸,却又含着笑。   谢痕说:“你要为我笑、为我哭。”   “只为我。”   他在北地没有名字,谢痕说他腰上有块玦形胎记,于是叫他“阿玦”,谢痕说他是北面飞来的燕子。   谢痕教他认字,用笔蘸药,在发着抖的、伤痕累累的脊背上写“燕玦”,谢痕抚摸他的鞭伤,柔声问他每道伤痕的来历,学他生涩可笑的蛮夷口音:“你说,你阿父、阿兄打你,不给你粮食,饿死了你母亲?”   “你这么强壮。”年幼的帝王垂眸,抚摸琴弦似的,柔软冰凉的手指碾过红肿伤口,“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谢痕七岁即位,三个月后得到北地质子,十九岁亡国。   这么算十二年不短。   幽雅深沉的龙涎香从单薄躯壳里溢出,像是已经浸透骨血。   谢痕太偏执,煎熬心血过甚,十五、六岁的少年,就已瘦得仿佛只剩一副骨架,眼下总有淡淡阴翳青影,幸亏生得一副蛊惑人心的好样貌,笑容温润,还能装一装“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少年明君。   谢痕也喜欢鞭子,不是北地那种能撕下一整块皮肉的鞭子,柔韧细软,与其说是疼不如说是痒,像什么在骨头上爬。   谢痕习不了武,动弹得狠了蛰伏的剧毒都要发作,苍白修长的手指弯折金丝软鞭,用这东西挑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   谢痕要他的“阿玦”一直看着他。   谢痕除不掉胎里带出来的毒,这毒已经和他融为一体,让他痛觉远超常人,连衣料摩擦也疼得无法入睡,所以谢痕总不喜欢穿中衣,披散着头发,赤脚在宫中软毯上走来走去。   他们被迫在这个巨大的黄金囚笼里相依为命,谢痕说他是飞不走的燕子,谢痕把冰冷的金玦佩戴在他的耳朵上。   十七岁的谢痕学会吻他。   十八岁的谢痕学会更多花样。   谢痕兴致勃勃问他,给自己陪葬的时候想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谢痕批着奏折,不知不觉力竭软倒昏厥,沾了朱砂的笔掉在地上,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拴他的铁链。   谢痕拴了他十二年。   然后扔了他。   那天是谢痕十九岁的生辰,经年累月,暴君秉性已显露无疑,谢痕斩了一批人、下狱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他在被流放的那些人里。   谢痕说他偷了自己的一块金玦。   “陛下。”燕斩玦蹲下来,满是兵茧的掌心抚摸散落长发,“您丢的玦,现在找到了吗?”   白日的谢痕勉强还有些复仇的价值。   夜晚的谢痕毒入心窍,浑浑噩噩,心智难开。   因而燕斩玦也只是随口说一说,他并不指望谢痕回答,毕竟罪名本就凭空捏造,他又不蠢,知道谢痕这么做无非是死到临头良心发现,放他脱身。   但。   ……但。   凭什么。   他们纠缠的、恨意浸透的十二年。   就这么人死账消?   燕斩玦抱起裘皮与狐绒裹着的谢痕,把人放在床榻上,这是中原的木头、熏了中原的香,连床帐也是手工刺绣了殷红寒梅的轻薄白纱。   燕斩玦摸了摸谢痕的脸,力道稍重,谢痕的睫毛动了动,慢慢转动目光,望向灯烛下的人影。   燕斩玦说:“陛下。”   这是讥讽,这么称呼白日里清醒的谢痕,会得来冰冷傲慢的沉默仇恨。   但夜里的谢痕懵懂无知,心智未开,被他不知怜惜地摩挲脸颊,只知道疼痛,呼吸变得微微急促,漆黑眼瞳蓄进一层水色。   燕斩玦的手停下。   他低头看着这双眼睛,像是有什么剧烈的情绪——仇恨或是别的什么,在胸腔里燃烧,叫他牙关紧咬到咯吱作响。   最后燕斩玦按住谢痕的穴道,谢痕的身体也完全垮了,稍微一碰就绽出红痕,胜过床帐的点点寒梅。   穴道止痛,也致人昏睡。   谢痕的身体微弱挣了几下,瘦得突起的蝴蝶骨软坠松散,侧脸埋进雪色狐绒,可怜又可悲的暴君背后横断血红疤痕,急于向新朝献媚的叛臣砸碎了他的骨头。   而当时的燕斩玦在流放队伍里,砸不开脚上的铁镣。   温热的手掌焐上那条疤。   像抚摸一把断刀、一根孱弱的马缰、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燕斩玦最后逃脱了流放队伍,也不是逃脱,是半真半假的大赦消息让押送狱卒也十分懈怠——大赦天下是真的,只不过亡国之君显然不在其中。   燕斩玦杀了父兄,夺了王位,带领马队千里驰奔南下,杀马、杀人,当街抢走了被五马分尸到一半的暴君。   “你把我留下。”燕斩玦说,“陛下,你就不会落得这么惨。”   谢痕今夜不会再醒,呼吸微弱,胸腔轻颤,睫毛里无知无觉渗出水汽。   燕斩玦垂眼看了一会儿,没有理会。   起身离开。   ……   等到燕斩玦走远,确认不会再回来,系统才伪装成一只飞蛾,落到清瘦单薄的苍白肩头:「陛……」   谢痕睁开眼睛。   懵懂不见,黑瞳冰冷阴郁,慢慢睁开的眼睛里,却噙着仿佛不变的笑容。   他完全动不了,身体扭曲孱弱蜷伏着。   系统却没来由打了个哆嗦,改口:「谢痕。」   「你怎么没变傻。」系统问,「你的毒没有进入心窍、没有发作吗?」   谢痕不清楚这飞蛾是什么东西,但他的毒也并非没有发作——只不过,要不计代价地压制毒性、维持清醒,目前还勉强做得到。   当然也撑不了多久就是了。   谢痕问:“你是何人?”   系统简单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简而言之谢痕是这个世界的反派,而燕斩玦是将来的主角。   而谢痕这个早死反派则塑造了主角过往经历、个性,并影响他一生。   为了保证主角在未来心理状况正常,不随便黑化,不弄出什么执念、替身之类的剧情,就需要抓紧时间把谢痕救赎得妥妥帖帖了再死。   系统开门见山:「你有什么愿望?」   谢痕:“复国。”   系统:「……」   是不是略显宏大了。   系统甚至都不是正经救赎系统,是狗血恋爱部借调过来的,复国这个级别实在没能力,况且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国祚气运耗竭,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除了这个呢?」系统试图开导他,「看看花啊,看看草,谈谈恋爱……」   谢痕问系统:“能不能让燕斩玦杀了我?”   系统:「。」   系统真不是干这个的:「为什么?」   谢痕的确活不久了,毒发后他会七窍流血、疯疯癫癫,狼狈地变成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疯子,浑浑噩噩到咽气。   现在谢痕提出想换个死法。   系统问:「让燕斩玦杀了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这个问题没有立刻得到回答。   谢痕能维持清醒的时间,也并不长,这样短暂的对话后,他的意识就混沌,那种阴冷沉郁逐渐淡去。   系统浮在半空。   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   被扔在榻上,无人关照就连动也无法动一下的亡国暴君,今年十九岁。   谢痕的脸上没有血色,他生错了时候,本该是那种最光风霁月的少年天子,君明臣强、政通人和,最后成为史书上铁腕执政励精图治的千古明君。   现在谢痕躺着。   躺着,很瘦削,几乎脱相,眼下有青影,黑洞洞眼瞳无法控制地扩散恍惚,无法分辨是人是鬼。   谢痕笑了下。   阴沉的、冰冷潮湿的。   却又终生被尊贵朱红琉璃瓦覆盖仿佛烈阳的龙涎香。   “我要……他记着我。”谢痕轻声说,“只记着我。”   “只记着我。”   “……你说,他是主角,对吧?”   断手折脊的亡国之君不太理解主角,但至少知道系统的意思,燕斩玦会活很久,会开创一个新的天下,那应当会遇到很多人,说不定会忘了他,这不行。   不行。   燕斩玦只能看着他。   燕斩玦可以身居高位,可以天下在握,可以忠臣良将如云宾朋满座,可以无病无灾寿终正寝,这些都无所谓。   但燕斩玦要记着他。   ……   系统沉默。   沉默了半盏茶。   系统觉得自己弄明白了这两个人的意思。   系统说:「你要他永远记住你,所以你要他亲手杀了你。」   「至于燕斩玦。」系统说,「他恨你,报复你,要你像他恨你一样恨他,他要折磨你,就像你当初折磨他一样。」   所以燕斩玦连命都不要了,冒死带人硬闯南国,劫法场抢了谢痕,肋下和肩头的箭伤到现在都还没好。   所以燕斩玦拿裘皮狐绒裹着谢痕羞辱他。   目前这种折磨,进度到了“抱在怀里喂药”和“按着人每天乱亲三百次”。   有没有一种可能。   系统也不是故意的,它确实不是干这个的,它就是想问,随便一问:「要不你俩谈一下试试呢?」 第48章 留疤了啊   反派当然没那么好说服。   系统观察谢痕, 也看这两人的过往,硬要说是爱……的确太牵强了。   燕斩玦是北地王族,却也因为生母卑微, 地位不如猎犬和牲畜,他被装进笼子里, 当作牲畜送给谢痕,又被谢痕圈养。   谢痕本身就是个被命运逼到扭曲的疯子, 又怎么会有什么所谓“温柔对待”。   就连那点稀薄的仁慈,也无非是将人随手抛掉。   系统翻找半宿,实在没什么素材, 只找到了点谢痕在天牢里叫叛臣折磨、凌虐的画面, 猫猫祟祟塞进燕斩玦的梦里, 盼着起码能让一边消消气,毕竟燕斩玦看起来……   很生气。   系统愣了愣。   窗外落雨,不大,风吹着薄草。   抓着猎刀坐起的燕斩玦垂着头, 绷带渗出血痕,胸口起伏,瞳孔幽深。   燕斩玦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上面没有皮革鞣制的项圈, 也没有极具羞辱意味的铃铛、锁链, 没人把他拴在雕花床榻边。   疤明明已经留下了。   燕斩玦起身离开王帐。   他踩过细雨下湿漉漉的野草, 推开那扇格格不入的房门。   谢痕伏在白狐绒里, 仍旧是他走时的姿势, 看得出不舒服,未束的黑发披散在清瘦肩头。   燕斩玦走到榻边, 托起谢痕的下颌。   谢痕被迫仰头,更不舒服,睫毛轻轻颤动,漆黑空洞的懵懂眼瞳里蓄进朦胧烟水气,仿佛眼泪随时都能滚落。   燕斩玦问:“难受么?”   谢痕定定望着他,呼吸急促,身体微微发抖,看起来心智已全然迷茫。   燕斩玦过去从未见过他这样——哪怕是七岁的谢痕,也已经穿上那一身灿金龙袍,仿佛一条被困浅滩的垂死幼龙,等着被抽筋剥皮,尽是恨与不甘。   燕斩玦这么看了他一阵。   “陛下。”燕斩玦说,“谢痕。”   谢痕似乎连这也听不懂,只是本能地向他求助,用尽全力挪动手臂,慢慢地,握住燕斩玦的衣袖。   燕斩玦低头看着,谢痕这只手很快就握不住,脱力滑坠,落进北地新王的掌心。   紧跟着是温热的水痕。   一滴,两滴。   燕斩玦蹙眉,他抬头,看见谢痕流泪,那些烟水气从黑瞳里不停涌出,大颗滑落,眼里尽是茫然痛苦。   他像是面对一个比当初那条幼龙更小、更纯净、更不安和恐惧的孩子,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重病、重伤、无法动弹,在惊惧下不停落泪,本能向近在咫尺的人央求安抚和拥抱。   ……和一个神智尽失的人计较什么呢。   燕斩玦沉默半晌,还是伸出手,把人从白狐绒里抱出,揽在怀里。   谢痕身体很软,瘦得轻飘,被托着靠在他肩头,脸颊贴着颈窝,呼吸变得更为急促,眼泪落得更凶。   “哭什么。”燕斩玦说,“你宁死也不掉泪的。”   他记得,九岁的谢痕亲政,同把持朝政的权臣起了冲突,被怒斥、羞辱,甚至一巴掌狠狠打在脸上滚落台阶,也只是抹掉唇角的血,笑一笑,一瘸一拐回宫。   三年后,燕斩玦见到了那权臣的人头,被玉盘托着,交给谢痕把玩。   燕斩玦没见过谢痕掉泪。   没见过谢痕恐惧、不安、痛苦。   这让他不知怎么对待这样的谢痕,他看了一会儿,伸手覆上满是泪水的雪白脸颊。   燕斩玦其实并未用力,但谢痕的身体已被剧毒侵蚀,只是一碰,这张脸上就已留下分明的殷红指痕。   燕斩玦替他揉了揉:“还疼?”   谢痕慢慢抬头。   满是泪水的黑眸定定望着他。   燕斩玦心里烦乱,但再烦乱也没有对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发泄的道理,他知道谢痕的毒,只把此刻的谢痕当做懵懂稚童:“没事了,别怕。”   他将谢痕揽在怀中,有些生涩地轻轻拍抚脊背,记忆里谢痕抱着他给他上药的景象又从脑海里浮出。   谢痕的拥抱并不舒服,从来都不舒服,湿冷,阴恻恻,像索命的鬼物,谢痕用手把药膏辗转捻抹在伤口上,不知收敛力道,很疼。   谢痕是这世上唯一给他上过药的人。   燕斩玦垂着视线,单手打开了个装着药膏的精美玉盒,在谢痕脸上的指痕处抹了些,揉匀,这是最贵的跌打伤药,用来做这个其实浪费了。   他教谢痕:“要用这种力气,知道吗?”   谢痕靠在他怀里,懵懂地望着他,怯怯抬手,学习这种力道轻轻摸燕斩玦的脸。   燕斩玦闭了闭眼睛。   他不想和这样的谢痕相处太久。   他收起药膏,把谢痕放回厚裘皮与白狐绒中,起身要离开,身后的哽咽啜泣声却立刻变得急促。   苍白到隐隐泛青的手扯着他的衣带。   “你怕什么。”燕斩玦说,“这不是你们中原,没人会伤害你,没人打你。”   “你自己能活多久就活多久。”燕斩玦说,“我不会杀你,就像——”   就像当初谢痕也没杀他那样。   这话并未出口,因为谢痕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最后仿佛一片半透明的水雾云烟。   谢痕松了手。   瘦削腕骨磕在榻边,指尖松软垂落,半边苍白的脸埋入狐绒,人竟是直接这样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衣带坠落在地上。   燕斩玦的瞳孔收缩。   他快步赶回,将人抱起:“谢痕。”   他将手按在寂软胸膛上,又摸了摸喉咙、颈侧,试了试鼻息,他仓促将手掌抵在谢痕的后心,寸劲吞吐。   谢痕的身躯在他臂弯震动,垂落的头颈跟着颤了颤。   “咳出来——谢痕!”燕斩玦厉声说,“把血咳出来!”   他又一掌敲在嶙峋凸出的脊骨上。   到第三次,谢痕无意识张了下口,依然没有气息流动,但有细细血迹沿唇角蔓延。   燕斩玦稍微松了口气,将人翻转,托着头颈吮净残血,又度了几口气。   睫毛吃力掀动,黑眸模糊望了望他,苍白指尖用刚学会的力道摸了摸他的脸,谢痕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稚童才有的依赖亲近,什么也不懂地轻轻朝他笑。   迷糊的谢痕原来会说话。   谢痕小声说:“哥……哥。”   燕斩玦用力闭眼,压制住剧烈的烦躁,他不是谢痕的什么哥哥,他想纠正这一点,没来得及,因为摸着他脸的那只手毫无预兆滑落。   血又松软口唇中溢出,那一点勉力聚起来的光就涣散。   燕斩玦抬手攥住他的肩膀,厉声命令谢痕咳嗽、把血咳出来,这些血堵了肺络心窍,一次赶不及,谢痕就会被自己憋死。   但谢痕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燕斩玦只能自己忙活,至于为救人仓促敲击后心、攥握肩膀留下的刺目淤青,也只好让北地新王用完那一罐昂贵的药膏。   这么折腾一宿,谢痕的榻上多了柔软厚实的被褥,将上半身垫得安稳踏实。   燕斩玦靠在榻下阖眼休息。   他在谢痕手腕上绑了白纱,柔软轻薄,另一头自己攥着,只要谢痕有什么异样,就会立刻将他惊醒。   系统躲了一夜没敢看,悄悄探头,谢痕醒着,在看窗外北归的燕子筑巢,白日里的他和夜晚相差很多,瞳孔漆黑,一片死气,眼珠几乎不随身旁变化转动,配上那种仿佛不变的笑意,更似鬼而非人。   系统悄悄告诉他:「你昨晚叫燕斩玦‘哥哥’。」   谢痕的眼睛动了动,慢慢挪动漆黑瞳孔,看向这只飞蛾。   系统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你是装的?你昨晚清醒着?」   谢痕很虚弱,他昨晚强逆脉息硬逼自己吐血,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头颈靠在软枕里,干涸嘴唇动了动。   “不是你教我的吗。”   ——让他爱上我。   爱上就不会忘了。   爱过谢痕的燕斩玦,会在一个可笑可悲的失败者死后,死得连点痕迹也留不下后,成为一块活着的碑。   系统:「……」它不是这个意思!   但已经晚了,谢痕似乎觉得这样更不错,他被系统叫醒,研究了一会儿手腕上系的雪白鲛绡,没有扯动它。   没有,谢痕拨着它玩了玩,随手就解开抛落,燕斩玦绑人的办法实在很拿不出手。   谢痕看了看系统。   意思很明显。   系统无可奈何,飞蛾扑闪着翅膀过去,鳞粉扑簌落下,让燕斩玦陷入沉睡。   那只叫人挑断过手筋的冰冷手掌,覆着燕斩玦的头顶,有一下没一下缓缓摩挲。   系统问谢痕:「你要逃跑吗?」   谢痕慢慢开口:“怎么跑?”   系统语塞。   谢痕什么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已经是个任人摆弄的残废。   他只是找到那个装药膏的玉盒,耐心地捻过一圈,苍白泛青的指尖沾出角落里的丁点碧绿药膏,擦在燕斩玦颈间的旧疤痕上。   暴殄天物。   这是中原女子用来祛疤的灵药,日日涂抹就能消去印痕,千金难求。   拿它活血化瘀也不是不行,但毕竟浪费了。   谢痕垂着眼,一点一点,给燕斩玦涂抹最后剩的药膏,用掌心覆着。   温热的颈脉在掌下搏动。   他已经给不出能融化药膏的体温。   “你知道吗。”谢痕随口聊天般,同系统说,“燕斩玦很好骗,就吃这一套,他还教我,上药要轻轻的。”   系统愣了愣,看着谢痕的动作:「你本来不会吗?」   这话让暴君不高兴了。   谢痕是个很傲慢的亡国之君——当然这也在所难免,他生来就是要做九五之尊的,哪怕是傀儡、是金丝牵扯的玉偶,是祭坛上早已备好的祭牲。   “暴君”这名头也是因为谢痕杀了不少佞臣权臣,他甚至妄图在亡国的最后一年变法,推行改革。   他已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谢痕无视这种愚蠢的问题,并不回答,只是用有点新奇的态度,用更轻的力道,慢慢摩挲燕斩玦的喉咙。   这是皮革磨出的痕迹,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所以不容易发现。   但经年累月,不知不觉落下印痕。   “留疤了啊。”谢痕说,指腹轻轻抚摸,“应该用软一点的……”他想了想,看到白纱,“该用香云纱的。”   不过那种软弱的东西,要拿来配北地的新王,又有些缺乏英雄气了。   谢痕这姿势不舒服,他自己又坐不住,系统扶着他很吃力,无意间看到松垮的衣襟下,是谢痕胸口的伤疤——很多,多到不可思议,谢痕在位期间被人行刺了上百次,最早的一次是他在襁褓里。   从懂事那天起,谢痕给自己上药,给自己裹伤,这被他视为不能示于人的耻辱。   「谢痕。」系统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它扶着谢痕慢慢躺靠回去,「你以前,一直以为上药就是应该很疼的吗?」   谢痕并不那么好交流,绝大多数时候系统只能自言自语,谢痕不总是回答他的问题。   谢痕看窗外北归的燕子。   漆黑瞳孔像枯涸的、早已死亡的井,空洞寂静,含着些不变的弧度。   谢痕又尝试模仿别的,比如昨夜燕斩玦抱他,但自己做这种事实在索然无味。   系统又多嘴:「就算想被人抱,也不能用你那种办法啊,你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这样逆转脉息自伤吐血,是会死得更快的……谢痕,你是不是冷?」   系统徒劳地帮他盖上几层被子,没什么用,北地的雨很凉,谢痕在被子里不停发抖,脸色霜白,很快就发起了烧,青白脸色下透出高热的潮红。   谢痕不让系统关窗,依旧看那两只燕子忙忙碌碌,在雨里穿梭搭巢。   两只燕子在雨水里翻飞,自由惬意,交颈依偎。有一阵风吹得有点猛了,燕子刚衔来的稻草险些被吹落,谢痕的胸肩也无意识跟着动了动,仿佛想要去接。   系统只好先过去帮燕子。   回来时风更凉。   谢痕烧得也更严重,喉咙里微弱地溢着热气,脸色青白眼尾潮红,嘴唇却烧得更干涸。   斜斜的雨丝叫风送进来,打在他身上,柔软的白狐绒弄湿了,发稍睫毛也都湿润,显得更漆黑。   像只艳鬼。   系统在他肩头沉默了很久:「谢痕,你是不是很想被人抱?」   「你不能总用把自己弄病这个办法啊。」   系统轻声问:「我弄醒燕斩玦?」   系统的迷药很好用,下料这么猛,昏睡的人只凭自己是挣脱不了的。   系统说:「谢痕。」   谢痕的瞳孔扩散,被裘皮和白狐绒一直裹到下颌,系统推了推他,没有反应。   谢痕慢慢呼吸着雨后那一点彻骨的冷气。   他捻着指腹那一点药膏,他发着高热,手却还是很冷,燕斩玦的体温融化了它,散发出很淡的草木清香。   谢痕自言自语:“留疤了啊。”   他说:“该用香云纱的。” 第49章 纠缠着的恨   燕子把巢搭成了。   薄雨淅沥, 还在下,斜斜雨丝像寒气透骨的银针。   燕斩玦从噩梦中惊醒,瞳孔收缩, 大口喘气,系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看神情或许是被谢痕任意磋磨的过往。   用来拴着谢痕的白纱,一端还攥在他手里, 另一头被解了,随意抛落在地上,轻薄织物沾染泥水变得很脏。   燕斩玦低头看了一阵。   窗外落雨, 光线很暗淡, 他坐在榻下, 谢痕静静靠在榻上,看着窗外。   燕斩玦说:“陛下。”   房间里湿冷阴暗,他走到炭盆边上,划火折子点火, 一点猩红腾起。   火星迸出,咬着坠进去的白纱蔓延,烧成焦黑。   燕斩玦烧了白纱,拍拍灰烬,站起身。   “被绑着。”   他故意问谢痕:“滋味不好受?”   谢痕黑漆漆的眼珠缓缓转动, 望了望缓步走过来的人。   燕斩玦这些年长得高大, 筋骨结实, 背后火光跳跃, 投落的影子将他整个笼罩, 眼睛很冰冷。   谢痕张口,咳了咳。   亡国之君吩咐:“取些梅花酒, 我口渴了。”   北地当然没有这种精细金贵的东西,燕斩玦也并不理会他,打开一副药捣碎加水,放在炉子上煎,漠然垂着视线,听身后断断续续的低微咳嗽。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谢痕低声咳着,“我们两个都解脱。”   燕斩玦笑了下。   他觉得这话耳熟——当初他也求过谢痕杀他,可惜谢痕不这么做,谢痕命人用进贡的皮革勒住他的喉咙四肢,以免他把自己的喉咙拧断、手腕咬烂。   杀父兄夺位时,充满羞辱意味的皮革项圈,甚至意外救了他很多次。   刺杀的冷箭扎不透进贡的上等犀皮。   “那怎么行,陛下。”燕斩玦拍了拍膝头的灰尘,“我被您养成这样,一介脔宠,没了您已经活不成……”   燕斩玦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秉性脾气,针锋相对讥诮到一半,忽觉索然无趣,不再继续。   他看着药熬好,倒进碗里端回到榻边,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   谢痕却只视若无物。   “喝药。”燕斩玦捏着勺子,仿佛那是一把森然短刀,“要么就等着毒发,爬在地上,狼狈丑陋遭人耻笑,死得像个畜生。”   他对清醒着的谢痕没什么好态度,见谢痕依旧不理,也不再浪费口舌,捏开下颌,自顾自将药向里灌。   谢痕被迫喝了几勺药,脸色更淡白,喘息不定,咳嗽着似笑非笑:“阿玦,你看,你怕朕死……”   燕斩玦的瞳孔好似被这话刺了下。   “死成畜生又怎么样呢?”谢痕的话音很轻,近于气声,“国破家亡,君王茍活,已经是耻辱了。我本该殉国谢罪,却被你这罪奴逼着,在这蛮荒之地……”   瓷勺刺耳磕碰玉碗。   话断断续续,说到这,北地新王已被彻底激怒,抛了药碗扼住他的喉咙。   燕斩玦盯着他,瞳底阴云翻滚。   谢痕笑了笑,张了张口,窒息着发不出声,依然是“罪奴”的口型。   他这一生从来羸弱,病骨支离,偏偏皮囊下是淬了毒般的厉鬼魂灵,一成不变的笑成了扭曲的阴冷,像细细缠住人的无形丝线。   “跪下。”谢痕的喉咙在温热掌心颤动,还含着些恍惚的笑,枯涸嘴唇呢喃,“朕冷,阿玦,给朕暖脚……”   燕斩玦用尽力气逼自己不杀他,一寸寸挪开手,胸口起伏。   黑漆漆眼瞳里依旧含着笑。   “谢痕。”燕斩玦说,“你激我杀你,我自然不会如你意,但你也该知道,如今谁是罪奴。”   燕斩玦给他用过白纱了,谢痕不知珍惜,那就只有拴牲口的缰绳,燕斩玦撕开被褥,要将缰绳拴在这暴君手上,瞳孔却忽然凝了凝。   燕斩玦握住那只手,扯了下。   谢痕的身体软软倒伏下来,触手滚热,被风吹凉的头面也逐渐返出不祥的高热,那点根本咽不下去的药汤漾出来。   燕斩玦蹙紧眉,看着烧到霜白干枯的嘴唇,谢痕已经油尽灯枯了,连吸气也吃力,瞳孔黑得下蛊一般,仿佛知道他会心软:“冷……阿玦,朕好冷啊。”   谢痕轻轻摸燕斩玦的脸,摸青筋暴起的脖颈,明明发着高热,指尖仍凉得像冰,仿佛贴得久了就会融化:“冷……”   燕斩玦漠然地看着他,直到谢痕带着这点可恨的笑意,慢慢耗尽最后一点力气,那只手抚着他的脸滑落。   谢痕喉咙里微弱地响了一声。   这一口停在喉咙里的气被续上,燕斩玦低头给他渡气,慢慢按他的胸口。   昏过去的谢痕被他抱起来,用白狐绒裹着护持在胸口,燕斩玦吩咐人备下药浴熏蒸,谢痕已经喝不进药了。   燕斩玦抱着谢痕,坐进深褐色清苦药香的热水里,他垂着视线,目光停在谢痕作为君王过分韶秀的眉眼上,过了很久才抬手,指腹抚了抚眼睑下的青痕。   谢痕这么昏睡到夜里,睫毛颤动,在他怀里慢慢睁开眼。   燕斩玦又看见懵懂的黑眼睛。   他问:“难受么?”   谢痕当然难受,他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加上高烧未退,两重不好受,喉咙上还有燕斩玦扼出的指痕。   黑眼睛里很快就蓄进水气。   “别哭。”燕斩玦蹙眉,他是真的没怎么用力,谢痕的身体再这样坏下去,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碰谢痕,“我不是……”   燕斩玦勉强向夜里的谢痕解释:“我不是有意伤你。”   夜里的谢痕只有孩童心智,不会说刺人的话,不会找死,比白日里的亡国之君谢痕讨人喜欢很多。   只是爱哭,浓长睫毛颤了几下,漆黑瞳孔里就落下眼泪。   燕斩玦将他往怀里抱了抱,拢在怀里抚摸脊背,他替谢痕擦眼泪,又把备在一旁的拨浪鼓拿起来,在手里晃了几下。   “送你。”燕斩玦说,“不哭,听话。”   系统:「……噗。」   一只飞蛾偷偷看笑话,还不至于影响什么,燕斩玦甚至根本没有发觉。   谢痕依偎在燕斩玦的怀里,蜷缩着双腿,身体紧紧贴着燕斩玦,神情依旧仿佛全然懵懂,看那个笨拙摇动的拨浪鼓。   北地新王自己做的,不算精致,蒙皮正反两面画了两只燕子,细细马鬃拴着两块打了孔的羊拐骨。   一转就响。   燕斩玦见他一直盯着看:“自己拿着?”   他把拨浪鼓递给谢痕。   谢痕似乎犹豫了几息才伸手,但捏不住,手筋断裂落下旧伤,谢痕越是想要攥住拨浪鼓,手腕就越痛。   拨浪鼓险些掉进水里,谢痕惊呼了一声,想要去捞,却连自己也滑进熏蒸药物的池水。   燕斩玦抱起他,护在怀里低声安抚,拨浪鼓掉进药池。   湿透的拨浪鼓被捞起来放在一旁。   这种蒙皮不能沾水,沾了水就会开裂,不能再要了。   燕斩玦看着谢痕异常苍白的脸庞:“没关系。”   夜里的谢痕性情很不同,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唇抿得霜白泛青,攥着他的袖子,身体微微发抖,神情还是很不安、很无措。   燕斩玦忍不住想,谢痕更小的时候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他长在草原,七岁那年阿娘的部落覆灭,阿娘也冻饿而死,彻底失去庇护的他也被当做牲畜送给中原,但在那之前,好歹也有过七年自由快活的时光。   谢痕那七年是怎么过的?   白天不可能得到答案,燕斩玦试着问夜里的谢痕,但夜里的谢痕似乎还答不出这么复杂的问题,只是因为弄坏了拨浪鼓这种不起眼的小事恐惧、发抖、蜷缩,甚至想要跪下给他认错。   燕斩玦皱眉,他握着谢痕的胳膊,不准谢痕这么做:“你是中原皇帝,不能——”   这话像是刺中了什么太深重的阴影。   夜里只说过“哥哥”的谢痕,情绪忽然变得异常激动,挣扎起来:“我不是……我不是!”   燕斩玦吓了一跳,抱紧他:“谢痕!”   夜里的谢痕完全不顾这句躯壳的羸弱易碎,胡乱挣扎,越挣扎越痛,连经脉里蛰伏的毒也被掀起来,燕斩玦不得不点了他的穴道。   谢痕的身体软软落进他怀中,睁着眼睛,血从唇角溢出。   燕斩玦握住他的手,帮他擦拭血痕,看麻木无神的黑瞳,蹙了蹙眉,收拢手臂:“你……谢痕,阿痕。”   他试着换更和缓的称呼,尽力回想阿娘的样子,把语气也放柔:“什么不是,你不是谢痕?还是别的意思……你不想当皇帝是不是?”   木然的黑眼睛动了动,望向他,睫毛颤抖,大颗眼泪又涌出来。   一个孩子怎么能悲痛成这样。   燕斩玦想不出,他很清楚七岁的谢痕是什么样,却不熟悉夜里这个谢痕,那就说明此时谢痕的意识,或许还停留在更早的时候——那时候的谢痕不想做皇帝吗?   燕斩玦抬手,轻轻抚摸谢痕的额顶,谢痕微弱挣扎,想要往他怀里蜷缩。   燕斩玦就抱住谢痕:“好,我知道了,那就不做皇帝。”   夜里的谢痕在他怀中发抖,脸颊贴着他的颈窝,满是伤痕的胸膛贴着他的胸肋,仿佛极度不安,极度渴求拥抱,仿佛想要嵌进他的身体里才满足。   燕斩玦纵容他,回护的手臂圈住瘦弱脊背,夜里的谢痕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仿佛哭不够。   仿佛积攒了一世的绝望与痛苦——这么说像是很久,像是很久,久到叫人难以想起,世人唾骂讥讽的亡国之君也只十九岁,只不过在这红尘世熬了十九年。   “你不愿当皇帝。”燕斩玦沉默了一阵,还是忍不住,把白天的谢痕一部分责任分摊给他,“为什么乱叫人罪奴。”   烧得发软的身体蜷缩在他怀中,不松手地抱着,骨头硌得他发疼,温热眼泪不停淌在他身上。   燕斩玦叹了口气。   算了。   他稍微调整了下手臂,让谢痕能用更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怀里,掬了捧水淋在不停发抖的、满是伤痕的苍白肩膀上。   谢痕身上已经没剩下什么好地方了。   他解开谢痕的穴道,抚过苍白失温的脸庞,谢痕握住他的袖子,沉默了很久,在他怀里小声说:“哥哥。”   “哥哥。”谢痕在他怀里哽咽落泪,不知是为了拨浪鼓,还是燕斩玦对白日争执的指控,“对不起。”   燕斩玦并没打算真和他计较,哪个都没打算,说实话两人相处太久了,谢痕的脾气,燕斩玦比谁都清楚。   谢痕养成这种扭曲的脾性,是命运残忍,让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命比纸薄,又困在根本无力翻覆的倾塌死局里。   燕斩玦有时甚至会试图罗列谢痕的罪状,可他没有被喂下剧毒,没有被挑断手筋脚筋变成废人,当初像畜生一样被送来的幼童,长了个子,学了本事,能手刃父兄夺权,能千里策马狂奔抢回这个暴君。   谢痕这个暴君,到底怎么折磨人的。   “没有对不起。”燕斩玦沉默很久,还是摸摸谢痕的头顶,“你没做什么,是我没拿稳拨浪鼓,弄湿了,阿痕,哥哥对不起。”   燕斩玦说:“明日再给你做一个。”   他这样是不是太窝囊了。   燕斩玦这么想,可夜里的谢痕不跟他吵,不针锋相对不死不休,被哄了就停下眼泪,不肯挪开眼睛地望他。   谢痕的眼睛原来也能不只是那阴冷的沉沉死气,原来也不一定空洞,他看见的黑眼睛干净,剔透柔软,没有不甘也没有恨。   谢痕弯起眼睛朝他笑了。   燕斩玦忍不住抱他,抚摸头颈和脊背,他们白日有多疏离、多彼此憎恶,夜间就多亲近。   “想要个什么样的。”燕斩玦轻轻拍他的背,“这个做的太仓促了,你喜欢玉是不是?线用什么,金丝还是红线?”   他在心里盘算着,既然谢痕手没有力气,不如拴上绳吊起来,可那还叫什么拨浪鼓,不如做一串风铃。   用玉石做?还得别让白天的谢痕看见。   不然又是一通嘲讽,谢痕太知道怎么激怒他,他不想和谢痕吵,可命运作祟,他们之间纠缠着的恨太多了。   太多了。   谢痕咽不下,他也抚不平。   幸好夜里的谢痕什么都不懂,他也可以欺骗自己,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燕斩玦念叨了一会儿拨浪鼓和风铃,发现怀里的人又低头怔怔掉下泪,心底那点刚盘踞的冷意也散了,只叹了口气。   为什么当初谢痕没杀了他,没让他先进陪葬的棺材呢。   他想了十年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燕斩玦替他擦眼泪:“好了,好了。”   “哥哥抱着,抱一会儿。”   燕斩玦轻声说:“不是你的错。” 第50章 残忍还是仁慈   燕斩玦抱着谢痕, 慢慢拍哄,直到没有眼泪再坠入水中。   他低头,抚了抚冰凉的苍白脸庞, 长长的睫毛跟着微弱扇动,药浴起了效, 那种煎熬人心的高热总算渐渐消退。   谢痕似乎也舒服了些,偎在他胸口, 垂着头任凭他抚摸头发、脊背。   只是燕斩玦想要起身时,怀里躯壳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伸手去牵他的袖子。   “我不走。”燕斩玦轻声解释, “你病着, 不能泡太久, 我拿东西来帮你擦干,然后抱你去睡觉……听话。”   燕斩玦把袖子从这只手里取出。   他在盘算用什么合适,谢痕如今的身体太脆弱了,就连从中原带回来的棉布摩擦也会痛, 绢纱不吸水,还是要用软绒。   改日再去打几只狐狸。   “就这样坐着。”燕斩玦担心他滑倒呛水,又特地嘱咐,“不要动。”   谢痕垂着睫毛,怔怔望着水面。   燕斩玦起身离开, 去拿新制好的白狐绒, 从清幽雅致的熏香里拎出, 拿在鼻端闻了闻, 是冷梅香。   除了那代表帝王的尊贵龙涎香外, 谢痕最喜欢用的是幽冷婉转的梅香。   贯穿他记忆的冷梅香,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 孩童幼时的记忆本就模糊,燕斩玦有关幼年的记忆十分零星,只有中原皇宫的一切清晰,深刻入骨。   他早已和北地的人不同。   回过神,燕斩玦用力捻按眉心,闭了会儿眼睛,拿着这条狐绒回到暖帐。   谢痕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单薄背影氤氲在水汽里,燕斩玦没来由松了口气,将人抱起,用狐绒裹住。   他的动作轻缓仔细,拭净谢痕身上的水迹,又用棉布攥干头发,这样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发觉谢痕还不知道动,握着手腕轻声叫了几次:“阿痕?”   谢痕慢慢望向他,瞳孔很散,神情淡得仿佛云烟水汽,燕斩玦蹙眉,生出些不安,把人抱紧:“是我,我只是去拿东西,现在回来了。”   他把袖子塞进谢痕手里,拢着那些手指握住。   他拢着谢痕靠进颈窝。   谢痕摸到那块布料,也察觉到气息的熟悉,睫毛动了动,瞳孔里的烟气渐渐散了,眼睛欢喜地微弱弯起:“哥……哥。”   谢痕认出了他,亲近他,要他抱。   燕斩玦从未体会过这样心悬到喉咙口又落定的感觉。   他抚摸谢痕的头发,一切复杂心绪都顾不上,看着纯净弯起的眼睛,本能回以生疏的笑容。   夜里的谢痕喜欢他笑。   谢痕也朝他笑,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鼻梁眼窝,像是冰雪凝成的指尖轻柔摩挲,揉着他无意识蹙起的眉心。   像是入梦的一场薄雾似的夜雨。   燕斩玦收拢手臂,握住谢痕滑落的手,把昏睡过去的人往怀里护,脸颊贴着谢痕散落微潮的长发:“阿痕。”   燕斩玦说:“有人说天山有灵药,能救你的命,我想办法给你弄来。”   谢痕无知无觉蜷在他怀中,气息微弱宁静,睫毛覆落,韶秀脸庞白得透明,燕斩玦没有将他抱回那间冷清的房舍,留在暖帐里,任凭他在怀中熟睡。   第二日天明。   谢痕睁开眼睛,听见鸟鸣声,身体陷在堆栈厚实的柔软裘绒里。   燕斩玦早已起身,坐在离他不远处,面前的小泥炉上熬着今日的药,一旁是几个开了蜡封的铜管——这是北地的习俗,下面部落的各项事务,会定期汇总,封在铜管里送来王帐。   看起来燕斩玦这个北地新王做得并不费力。   这也并不奇怪,北地尚勇慕强,又长久向往中原,燕斩玦恰好兼具了这两项:手刃父兄复仇、一统部落是勇,去中原做质子,在北地人眼中反倒是荣耀。   见他醒了,燕斩玦就端起那碗药,走过来,沉默着将他揽进怀里,舀起一勺。   谢痕像是没看到,软仰着头,黑漆漆的眼睛凝视他,沙哑喉咙吐出仿佛饶有兴致的字句:“你有心事……”   燕斩玦手臂一凝。   他没什么心事,只是做了几场混乱的梦,梦里他还是“罪奴”,竟然无视喉咙上的颈环爬着去抱谢痕,去亲吻谢痕胸肋的疤。   这让他觉得耻辱。   燕斩玦说:“喝药。”   谢痕吹了吹那勺药,气息太浅了,只是掀起微弱涟漪,勺子反倒抵在了唇边。   燕斩玦的动作依旧漠然得不近人情,但力道至少有所收敛,他总不能天天给谢痕那些不知道算不算是伤的血痕抹药,那药是真的难买又贵。   燕斩玦捻开谢痕的下颌,指腹抵着牙关,将一勺药倒进去,再喂下一勺。   谢痕必须吃药,已经有一次喝不进药了,说明脏腑都在废用,吞咽已经不顺,倘若再这样下去,谢痕几天就会衰弱到没力气和他较劲……没力气再气他。   燕斩玦喂了小半碗药,觉得今日的谢痕配合得过分,反倒奇怪,蹙了蹙眉。   犹豫这丁点功夫,这只仿佛蓄谋的艳鬼含着笑,渗着死气的漆黑眼瞳凝注他,伸手将他的头颈拥住,抬头吻住诧异的口唇,将最后一口药分给他喝。   谢痕的吻也不好受,湿冷孱弱,喉头像是一股阴气盘踞不散。   “阿玦。”谢痕摩挲燕斩玦的喉咙,在他唇畔喷吐冷气,“好喝吗?”   燕斩玦的喉核在他指尖颤动,不是恐惧,是被唤醒的不受控的暴戾,谢痕的手法和过去拨弄铃铛一模一样——那当然不仅仅是拨弄脖子上的铃铛。   谢痕压抑、痛苦、扭曲,仿佛一条正在被剥皮抽筋的囚龙,挣扎不得解脱。   所以谢痕要自己的罪奴和自己一样。   谢痕靠他平衡自己的恨。   孱弱的亡国之君被猝然压制,无法动弹,眼睛里依旧含着笑,谢痕在引诱燕斩玦,引诱燕斩玦释放心底积攒压抑的痛苦,引诱燕斩玦用他发泄。   明明燕斩玦自己已经试着将一切全咽下。   哪有那么容易。   决堤倾泻的剧烈怆恨,甚至能持续在骨头缝里燃烧,浇不熄,死灰也能复燃,直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疯。   “谢痕。”燕斩玦压制着他,死死盯着这双微笑的眼睛,“你不该激我,你是不是不清楚?我有多恨……”   剩下的话被吻吞没,失控恨意只有这个出口,十二年,就像谢痕只会用这些办法折磨他一样。   燕斩玦只学会了这样发泄。   他吻谢痕,按得谢痕无法动弹,肆意压迫予取予求,他吮吸谢痕冰冷的软舌,迫使它迎合自己的力道纠缠,他刮去谢痕口腔里最后一点药汁的苦涩。   谢痕披散着长发,散在白狐绒间,落在锁骨的深窝里,颓软手臂仍抱着燕斩玦,慢慢用手指刮弄燕斩玦的喉核。   黑漆漆的瞳仁空洞含笑,仿佛惬意。   直到这只作乱的手静静滑落。   燕斩玦垂着头,双臂撑在谢痕身侧,胸口剧烈起伏,他拿过纱布缠了几层遮住这双可恨的眼睛。   他抱起谢痕,铺平一张厚裘皮,把人放在上面按压胸口,谢痕一动不动,喉咙里含着一口寂静冷气,身体随按压颤动,不见更多反应。   “谢痕。”燕斩玦按他的胸腔,“用不着装,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燕斩玦捧着绵软的头颈,往他喉中送进气流,谢痕的喉咙冷寂,脸色冷白泛青,眼前遮着纱,嘴唇的血色也正在飞速褪尽。   燕斩玦失控地抱紧他:“谢痕!”   他捧着谢痕,稳住紊乱呼吸,往微张的口唇里送进气流。   他怀里的人慢慢缓过一口气。   燕斩玦苍白的脸终于渐渐恢复血色。   “梅花……”   谢痕依旧含着那点笑,被遮着眼睛,长发散在他怀中,低声问:“朕的……梅花酒,酿好了吗?”   燕斩玦低头看他,瞳孔漆黑,闭紧了沉默,把人慢慢放回厚实的软裘厚绒里。   “谢痕。”燕斩玦低声问,“为什么非得这样,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假装一切都已经结束,我可以逼着我不恨你。”   “你非要较 淌症哩我们两个都痛苦。”   燕斩玦说:“你这是对我残忍还是仁慈。”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厚重帐帘掀起又坠落,系统悄悄钻出来,一只飞蛾扑腾翅膀,看着静躺在白狐绒里的人,谢痕的眼睛上依旧蒙着白纱。   系统小声问:「谢痕,你为什么非得这样?」   它问的和燕斩玦不是一件事。   系统知道的更多,又知道主角的未来,所以更能看清——谢痕做的事,对他口中所说的愿望没有半点帮助。   明明说着“要他永远记住我”、“只记着我”。   可又给燕斩玦的脖子上祛疤药。   明明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好了,让燕斩玦咽下这些痛苦,咽下仇恨,等谢痕死后,这些无法排解的痛苦和仇恨会在燕斩玦心底成为一块不可触碰的荒芜死地。   可谢痕却一再激怒燕斩玦,故意刺激燕斩玦……仿佛非要燕斩玦把这些发泄出来不可。   「发泄一次,仇恨就弱一点,疤痕没了,为什么留疤也会慢慢被忘记。」   系统说:「恨要是发泄干净了,等你死后,他说不定就不会再那么深地记住你了。」   这是系统的经验。   它分享完,却看见谢痕唇角的那一痕笑,缥缈浅淡到仿佛月下的水雾云烟。   “怎么会。”谢痕柔声说,“他会记得我。”   “他不是……你口中这种人。”   谢痕抬手,摩挲白纱:“他好得愚蠢,不懂得对人狠辣,一示弱就心软,只会把人往好里想,我没有教他……”   谢痕的声音越来越轻,系统愣了下,匆忙扶住软倒的躯壳,发现人已经在说话中就这么失去意识。   而就像是印证谢痕的话,回到暖帐的燕斩玦,在看到软裘里无声仰倒的人时,瞳孔就凝定,大步走过去将人抱起:“谢痕。”   谢痕这次是真的昏迷,系统清楚,他太压榨这具本来就将碎未碎的躯壳——故意逆转脉息吐血、故意封闭脉息假死,谢痕一辈子都没这么放肆妄为地挥霍过,仿佛要一次折腾个够。   被燕斩玦抱起的谢痕醒不过来,醒不过来,燕斩玦有些慌乱,亲吻他的嘴唇和脸颊,没有任何可疑的端倪。   谢痕没有反应。   冰冷软寂的躯壳软在他臂间,像一团模糊的薄雾,缠绕颈窝胸口,燕斩玦抚摸他眼前的白纱,目光落在清瘦下颌和纤细苍白的脖颈,看到那些胸肋间的伤痕。   伤痕不仅仅来源于刺客。   也有不少是谢痕自己弄伤的,十几岁的少年已经仿佛幽魂,穿着厚重层迭的帝王冕服,脸庞苍白,黑瞳空洞却又幽深。   “阿玦。”十几岁的谢痕攥着锁链,也攥着挑开皮肉的短刀,“阿玦,朕流血了……你看。”   “好疼啊。”谢痕说,“阿玦。”   “阿玦。”   谢痕说:“阿玦。”   谢痕好像有很多说不出的话,被拦在喉咙里,被丛生的毒草困在胸腔里,血肉和骨髓里,谢痕一次、一次叫他“阿玦”,每一句都仿佛不同。   谢痕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荒唐事,在朝堂上受了气就回来折腾他,折腾到最后把自己弄昏过去,还要他抱去沐浴。   他跪在地上,把锁链从谢痕的手里取出,用柔软的棉布替谢痕擦脸上的水,怎么都擦不净。   ……   现在燕斩玦跪在地上,抱着昏迷不醒的谢痕,看着了无生气的伤疤,他能说出谢痕身上每一处伤的来历。   “谢痕。”燕斩玦说,“现在牧草生长,部族无事,我们去天山吧。”   听人说。   天山的灵药,采下来就要立刻服用。   所以病人也要去天山脚下,燕斩玦叫人备了马车,也带了扎营的帐篷,他捏开一枚千金难求的续命丸药,轻轻分开唇齿,放进谢痕口中。   燕斩玦低头亲吻,他不懂柔和的吻,但有些事并不需要特地学习,他捧着冷寂的躯壳,慢慢融化这一丸药、让清苦药香淌入无知觉的喉咙,他抚摸谢痕的头发和后背,然后他听见身体里无声的渴求。   他想要抱紧谢痕。   这种愿望从夜里蔓延进白天。   又或许本就是从白天就有,只是夜里谢痕不懂,所以他得以这么做。   “苦吗?”燕斩玦轻轻摸谢痕的头发,“是不是苦,谢痕,我们好好说,你是不是觉得它很苦。”   在燕斩玦尝来,这药不算太苦,但谢痕被那种毒折磨,对一切都异常敏感,连寻常布料也能磨出血痕。   谢痕的命运太扭曲、太残酷了。   燕斩玦想,他实在说错了话,他怎么能问谢痕“清不清楚”——恨意是怎么盘踞滋长蔓延的,谢痕怎么会不清楚。   谢痕太清楚,太清楚,谢痕无数次用刀剖开皮肉,想把这些仿佛无处不在的根系从身体里剜出。   “所以你激我,惹我发怒,让我发泄。”燕斩玦问,“是吗?你不想我和你一样,被怨恨填满,被恨变成鬼……”   他不知道。   没人知道,谢痕的心思太深太重,难以分辨,或许这又是很可笑的自欺欺人。   但怎么办呢。   他放不开手。   燕斩玦把谢痕抱进怀里,咬了一小块饴糖,低头吻谢痕,他轻轻地教谢痕吃糖,用舌尖含化,他收拢手臂把人往怀里捧,脸贴着脸,额头抵着额头。   燕斩玦问:“好吃吗?陛下,这个叫糖。”   励精图治的亡国暴君是不吃这种令人软弱的东西的。   谢痕软在他手上,手臂下坠,腰背弯折,燕斩玦捧起他瘫在地上的双腿,只是轻轻触碰,这具身体就已疼得发抖。   燕斩玦再次调整力道,更轻更小心,把人捧到怀里。   “很疼是不是,谢痕,你下次再疼,就咬我,别和我吵架了。”   燕斩玦低声和他讲理:“你已经快死了,我得抱着你,你走不了路,吃不了饭,我不能一边抱着你一边和你吵……”   他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恐惧,恐惧,这世上谁更恐惧谁就要先低头,他握着谢痕的手覆上自己的脖颈,这只手软软滑落,再覆上,再滑落。   他把谢痕圈在胸口,低头轻轻抚摸,谢痕靠着他的肩窝,鼻端慢慢淌出些血。   燕斩玦仔细把它们擦拭干净。   他用白狐绒把人裹起,抱出暖帐,在暖和的日光下吹了会儿不冷不热的微风,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下,似乎是醒了。   燕斩玦把他蒙眼的白纱解开。   浓长睫毛翕动几次,吃力地缓缓张开,这样的动作也让谢痕的脸色变得更苍白,衬得一双眼瞳只剩漆黑。   燕斩玦认为自己不想再看这双眼睛:“谢痕,我们要出门。”   燕斩玦挪开视线,他永远不知道怎么和白天的谢痕说话,沉默半晌:“你要再惹我生气,我就把你丢下马车,远远地赶着马车走,再也不找你。”   “这里野兽横行。”燕斩玦说,“会把你吃得只剩骨头,你被吃的时候还活着,看着自己变成骨架。”   这实在是太干巴巴的恐吓。   亡国之君在刑台上,听着那些叛臣讨论自己该凌迟还是车裂,差一点就被一刀一刀剜去所有皮肉,活着变成骨架。   谢痕靠在他怀里,头颈微微动了动,慢慢开口,声音很喑哑:“……阿玦?”   燕斩玦蹙眉。   他把手在谢痕眼前晃了晃。   这双眼睛漆黑,安静,瞳仁散得异样,全然不随着手动。   燕斩玦从头冰冷到脚。   谢痕很久没离开过房间了,对风和阳光都很陌生,在他颈间多闻了一会儿,笑笑:“是你啊。”   燕斩玦的味道谢痕认得,连谢痕身上都只剩清苦药气,这荒凉北地草原上还有冷梅香的人,也就剩这么一个。   谢痕的舌尖还剩零星甜意。   他真的遂了燕斩玦的愿,意识到自己快死了、要人伺候,不再和燕斩玦吵架:“这是什么,新毒药?”   谢痕没吃过饴糖。   起初是因为那些帝师严苛,不准他被这种东西侵蚀意志,心思软弱,后来即位,御膳房依然习惯性地不做,也就没什么想吃的念头了。   谢痕尝过这味道的只有毒和血,毒是甜的,行刺的剧毒对他没什么用,因为没有毒比他骨头里的更烈,血也是甜的,有时会从口鼻向外涌。   谢痕靠在燕斩玦肩头,整个人被白狐绒裹着,披散的长发叫暖风吹拂。   涣散的瞳仁静静微笑,平淡温和,那种纠缠不散的、阴冷的死气,仿佛也从这具躯壳里慢慢逝去了。   燕斩玦收紧手臂,他张了张口,被恐惧挟着喉咙。   谢痕又品了品舌尖那点甜。   是什么毒?   不知道,滋味不错,比苦药强。   “再来点。”   “阿玦。”谢痕说,“再给朕一点,好阿玦。”   谢痕不和他吵了,谢痕好好和他商量,轻轻贴他的脖颈:“你看,可怜可怜朕,朕要死了。” 第51章 你的马儿   燕斩玦沉默, 呼吸像是割破胸腔。   他不信,不相信他只是遮住谢痕的眼睛,只是不肯一直看着这双眼睛, 就要被这样惩罚——他反复试探谢痕,晃动手掌, 甚至攥着锋利匕首刺到睫毛尖上。   他只是一眼不肯看谢痕,只是一眼, 他不肯看这双眼睛。   所以谢痕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痕靠在他臂间,微笑着望向他的方向,抬手摸索, 轻轻摸他的脸。   燕斩玦的声音嘶哑:“……陛下。”   他抛掉匕首。   当啷一声, 空洞漆黑的眼瞳跟着微微挪动, 没有落点。   谢痕问:“什么声音?”   “没什么。”燕斩玦缓缓收拢手臂,抱着谢痕走向马车,“掉了块瓦片。”   他在中原生活太久了,习惯了房上有瓦、出行用马车, 这些在北地眼中属于中原上国不可企及的高雅华贵,是十二年的金棺,他一度逃出了这座棺材。   谢痕逃不掉,谢痕静静躺在里面,微笑着, 微笑着, 等他回来。   等他殉葬。   “那不是毒。”燕斩玦说, “那叫饴糖, 陛下, 你喜欢吃这个是不是?”   他抱着谢痕坐进马车,北地的马不需要人驱赶, 只要有一匹老马,走惯了某一条路,戴上辔头自然会带着从马穿过草场莽林与盘山峻岭,慢慢走到天山。   当一匹马从小驯养着只认识一条路,它就只会这么走,人好似也是这样。   燕斩玦让马自己走,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咬了块饴糖,低头想要哺喂给谢痕:“张口。”   谢痕的脸颊偎在他胸前,淡白冰凉仿佛水雾,呼吸极浅,白狐绒稍微散开,散开的墨发与眉睫成了唯一鲜明的颜色。   他像是抱着一只即将消散的鬼物,一片等着冰裂的青瓷,风一吹,就会清脆裂开叫人惊叹的精美纹路。   燕斩玦慢慢改口:“谢痕。”   “谢痕。”燕斩玦说,“张口。”   他分开谢痕的唇齿,想要低头喂给谢痕这点糖,但怔了下,他暂时离开霜白的口唇,细细的血线先溢出淌落。   谢痕慢慢品尝着自己的血:“甜,阿玦。”   谢痕呢喃:“甜……”   燕斩玦擦拭这些血,不停擦拭,谢痕断断续续吐血,偶尔涌出一大口,弄得很狼狈,白纱全被染得鲜红。   谢痕被冷硬手臂箍着,贴在温热的颈窝里,呼吸断断续续,微弱冷气喷吐在燕斩玦的脖颈和脸上:“对不起,阿玦,朕给你添麻烦了,你看,把朕扔了吧……”   燕斩玦替他擦拭血迹:“谢痕。”   “我知错了。”燕斩玦说,“别这么罚我,我以后不对你说狠话,不吓唬你,不再蒙你的眼睛。”   “我会陪你死,给你陪葬,我们去棺材里再吵架,你心里的痛苦仇恨,我们去地府和那些人讨。”   “现在我们还没死,好好吃一点糖。”   燕斩玦说:“吃一点,谢痕,我被你吓坏了,你多少也记挂我的,是不是?”   他的语气平静,没什么神情,但胸腔战栗得太凶了,他连抱紧谢痕也不敢,谢痕已经禁不起一抱。   所以他只好捧着谢痕,胸口起伏着,把脸埋在将散未散的冰凉冷雾里。   恍惚间,这一团模糊的冷雾,仿佛轻微地动了动,有早已碎裂的东西跳动了下,慢慢抬起手,拥住他绷紧的脊背,冰凉柔软轻轻碰他的唇角。   谢痕轻轻摩挲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脖颈和后背,谢痕被他轻轻捧着,托住绵软冰冷的头颈,仰头含着他的唇舌。   燕斩玦屏着呼吸,小心到极点,含化一点饴糖喂给他:“喜欢吗?还有别的味道。谢痕,明日我们吃荔枝膏,你懂得那么多事,知不知道荔枝膏?”   谢痕微笑着,黑瞳涣散地望他,不知听没听见,柔声说:“阿玦……”   燕斩玦应了一声,握着那只摸索着的手,贴在脸上。   谢痕轻声叫他:“阿玦。”   谢痕把血咽回去,咽不下,又呛出来一点,冰凉手指摸索着遮住燕斩玦的眼睛,来不及,又吐出一大口血。   “别看。”谢痕顿了顿,低声说,“我吐完了就不吐了……”   “别怕。”   谢痕的气息越来越浅:“别怕,我不吐了……”   谢痕张口:“阿玦,阿玦。”   谢痕慢慢说不出声。   滚热的泪水烫在冰冷掌心,燕斩玦强撑的最后一点漠然外壳坍塌,他大口喘息,全然压不回破碎哽咽,他跪在车厢里抱着谢痕吮吸那些淤堵在喉咙里的血。   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不是,不是谢痕的血把一切染得通红,残酷地轻轻抚摸他的眉弓,直到最后一点生机无可挽回地消泯断绝。   不是谢痕慢慢叫不出他的名字。   燕斩玦抱着谢痕,发着抖的手小心翼翼,反复捋抚冷寂绵软的脊背,让谢痕把那些血痛痛快快吐完,再让马车停在一处水源地旁。   他不停忙碌,照料谢痕,清理血迹,他咬碎续命的丸药含化了给谢痕哺喂进去,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柔声哄谢痕吞咽,咽一下,就一下。   太阳在忙碌里西垂。   篝火旁,夜里的谢痕睁开眼,茫然眨了下,呼吸骤然急促。   “阿痕。”燕斩玦立刻将他抱实,他把哄谢痕吃药的愿念绝望地放在夜里,夜里的谢痕更听话,更乖,更像是活着,“是哥哥,听话,把药咽下去。”   夜里的谢痕在他怀里低声呜咽,或许是失明受惊,也或许是因为吐血太多身体难受,药又太苦涩。   燕斩玦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夜里的谢痕。   总算哄得谢痕愿意吞下药,燕斩玦又翻出新做的风铃拨动着逗他高兴。   谢痕缩在他怀里,身体蜷缩,浓长卷翘的睫毛湿漉漉扑簌,苍白脸庞上仍有泪痕,攥着他的衣物不肯放。   谢痕慢慢被风铃哄好,试探着伸出手,被温暖手掌握住,轻轻拨弄玉石。   响声叮咚,清脆纯净。   谢痕露出一点笑容。   燕斩玦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感受。   仿佛死到临头又被赦免,仿佛已经坠入无间地狱,却又骤然回到人间。   燕斩玦忍不住低头,轻轻亲谢痕的头发,亲茫然弯着的黑眼睛,拥抱谢痕的冲动由夜晚蔓延到白天,亲吻的愿望则渗入黑夜。   他逐渐分不清白天与夜里的谢痕,仿佛它们并非“现在的谢痕”与“年幼的谢痕”,只不过是一体两面。燕斩玦想,谢痕被这世上最残酷的痛苦折磨,又担负了世上最沉重的责任,在这样扭曲的命运里,不得不自己亲手扼杀了另一部分。   现在,这一点被压抑、被早早扼亡消泯的谢痕,恰恰趁着夜晚的心智混沌,得以释放。   他拥抱和亲吻着的是同一具身体。   同一个谢痕。   燕斩玦抚摸谢痕披散的长发,轻轻亲打颤的睫毛。   谢痕靠在他怀里,仰着头,惊惧痛苦都褪去,仿佛这么一点温存就足够令他满足到露出笑容。   谢痕小声叫他:“哥哥。”   “嗯。”燕斩玦答应,“阿痕,告诉哥哥,你喜欢什么?哥哥去给你弄。”   谢痕却只是一味仰着头,摸不够地摸索他的脸,不停触碰、抚摸,要他抱,把脸贴在他颈间:“哥哥。”   燕斩玦完全纵容他,收拢手臂,尽量不碰疼谢痕,又把人抱得更近,几乎亲密无间。   他们这么吹了一会儿宁静的晚风。   谢痕躺在他怀里,把玩燕斩玦的手,发现伤口,立刻变得不安。   “没事。”燕斩玦收回这只手,“哥哥不小心弄的。”   他看着白天的谢痕不停吐血,却什么也做不了,痛苦绝望到极点,恨不得杀死自己凌迟车裂。   他止不住地反复想,倘若他不和谢痕对峙这么久,倘若他先低头、先放弃仇恨,他先让步,是不是谢痕的身体就不会坏得这么快……为什么不先哄谢痕把身体养好呢?明明可以等那之后再吵。   他们纠缠一辈子,吵到耄耋白发,走路都不利索了,还谁看谁都不顺眼,敲着拐杖彼此冷嘲热讽……不好吗。   吵到百年不好吗。   躺进棺材还怄着气,背对着背谁也不肯见谁,只有手攥在一块儿。   不好吗。   他明知道谢痕的脾气,怎么就不能先忍一分,退让一步,怎么就非要争这一时的意气呢。   燕斩玦想着这些,把手攥到出血,他不想让夜里的谢痕被这些搅得不快乐,要把手往身后藏,却没能成功。   谢痕模仿着他,模仿自己被亲吻的感受,低头轻轻亲他掌心的伤。   “好了,好了,不疼。”燕斩玦柔声说,他抱起谢痕,将人轻轻翻过来,“别管它,阿痕,没事的。”   可谢痕还是攥着他的衣物,睫毛微微颤动,漆黑空茫的眼睛里水汽凝聚成泪。   燕斩玦已经习惯了夜里的谢痕爱哭,低头轻轻亲他的睫毛,吻去水汽,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别哭,哥哥不好,哥哥对不起。”   “阿痕。”燕斩玦抚摸怀中的脸庞,“哥哥怎么才能让你开心?”   他问了个糟糕的问题。   燕斩玦后知后觉地想,谢痕这辈子几时被人问过这种问题,谢痕十二岁时,教养他的帝师重病亡故,因功绩被供奉入文庙,谢痕亲自祭奠、帝王守灵,极尽哀荣。   谢痕给一个牌位守灵,披麻戴孝,少年韶秀的眉眼在袅袅烟气里冰冷微弯,像个冰肌玉骨的牵线玉偶:“阿玦,朕小时候,有过匹马儿……”   那也是北地的贡品。   比燕斩玦早两年进贡来的畜生。   一匹小马,性子不烈,很聪慧灵巧,跑起来又很矫健。   “朕给它梳毛。”谢痕说,“太开心了,朕第一次知道开心的滋味,忘了念书的时辰…寒 歌 筝 哩 J T D J…朕误了一盏茶。”   “一盏茶。”   谢痕慢慢拨着那个火盆:“朕松开了缰绳,叫它别跑,朕带它去玩,朕匆匆忙忙跑去念书,帝师没说什么,朕以为就这么糊弄过了,没事了……朕以为没事了。”   他忍不住问:“后来呢?”   他握住谢痕的手,谢痕居然要去拿烧得火红的炭。   谁都知道这会把人烫坏。   谢痕总会这样,有时候是把玩炭火,有时候是匕首,有时候是明知道有毒的东西,谢痕依然拿在手里把玩,像最懵懂无知的孩童。   谢痕还想要拿那块炭,挣了几次,被他攥着手腕动弹不得,瞳孔微微动了下:“……什么?”   谢痕茫然:“什么后来?”   “你的马儿。”他蹙眉,“后来呢,你念完书,骑着它去玩了吗?”   谢痕在烟气里微微偏头,少年漆黑的眼瞳弯着,凝视着他,伸手抚摸他的头颈下颌。   谢痕说:“去了,我们玩了一整天……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谢痕扯着锁链,让他再爬得近一点,抱着他,柔声呢喃:“阿玦。”   ——这明显是敷衍了事,他没有听到真正的“后来”。   燕斩玦有时想不明白,谢痕为什么不直接废了他,为什么又要拴着他,又要慢条斯理用残废的躯壳柔声教他习文练武,用细细的竹篾将他抽得浑身血痕,逼他水磨工夫日复一日打熬那些中原功夫痛苦透顶的基本功。   有段日子他以为谢痕是要他做死士,做亡国暴君的最后一个亲卫。   可也不是。   后来——那是他杀了父兄夺位、千里奔袭南下的很久以后的后来。   夜里隐瞒身份寄宿时,他听见中原人流传的故事。   故事是玉不琢、不成器,帝师亲手斩了霍乱君心的淫巧玩物,命人将那匹小马剥皮、斩颈、去蹄,听人说那暴君小小年纪其实就有了疯癫本性,笑着将马皮披在身上玩闹,坐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将生马肉一块一块割下往肚子里吞。   这是谢痕这辈子唯一的开心。   ……   夜里的谢痕定定坐着。   像断线玉偶,像这世上最精美的祭品,像个空壳,燕斩玦生出不安,捧着他轻轻晃动:“阿痕。”   谢痕仿佛没有听到,夜风把散落的长发掀起,又垂落,这是这具身体唯一有的反应。   “阿痕。”燕斩玦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哥哥错了,哥哥不问了,你别再想,听话。”   “没事了,没事了……阿痕。”   燕斩玦反复告诉他:“那些事过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阿痕,哥哥来日就替你去刨了那老东西的坟。”   燕斩玦柔声问:“你喜欢马是不是?阿痕,你看,哥哥也是马儿啊,我抱着你,不一样哪里都能去?”   燕斩玦抱着谢痕起身,故意走来走去,制造出一点不会让谢痕痛苦的轻微颠簸。   他凝视着空洞涣散的黑瞳,看到一点微弱的弧度,眼底烫得仓促闭了下眼睛。   这念头不对,不对。   燕斩玦想,他不该给谢痕找理由,谢痕做的事很过分。   可谢痕有什么办法,他控制不住地想,谢痕试过不把缰绳始终牵在手里,那样的结果已经见到了,他无法遏制地想象一个幼小柔弱身体不好的孩子,拼命念完书,快活地跑向和小马约好的地方。   看到人们正在剥下一张血淋淋的皮。   谢痕没疯掉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他抱着谢痕来回走,模仿小马的叫声哄谢痕开心,他亲谢痕的眼睛,不停叫谢痕的名字,谢痕慢慢弯起眼睛回应他,可涣散的黑瞳里那点光芒还是暗淡下去。   夜里的谢痕还是很乖,只是那点微弱的暖意仿佛也不见了,这具躯壳不再渴望、不再索求,模糊中仿佛与白天温和飘渺的苍白影子重迭。   燕斩玦不断亲他的眼睛。   被燕斩玦从那种茫然里叫醒,谢痕就吃力地露出一点微笑,可这点笑容太勉强,太苍白,像个因为太过懂事早熟、垂死前仍尽力安慰别人的孩子。   燕斩玦踉跄了下,停住脚步,他握紧谢痕的手:“阿痕。”   谢痕的身体在慢慢变冷。   谢痕轻声答应,声音很软,带一点鼻音:“嗯。”   谢痕看不见,瞳孔很涣散,柔软冰冷的身体被他小心捧着,安安静静,谢痕像是困了,睫毛眨了几次慢慢合拢。   燕斩玦又叫了他一声。   谢痕再次被他叫醒,但掀开睫毛已经很吃力,被他拢在怀中,手臂软软垂落。   燕斩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可能是疯了,他或许早就疯了,疯了不好么?他陪着谢痕,他撕下衣襟缠在自己脖子上,把另一头交给谢痕:“阿痕,是哥哥,握着别松手。”   “你有马儿了,马儿回来了。”燕斩玦说,“阿痕,你看……”   他站在月亮下面。   身影倒影水面。   谢痕没有握住布条,谢痕的手垂落,头颈也软坠,谢痕在他怀里无声无息睡着,留下一具被世人当作祭品的躯壳。   ……这是谢痕真正的愿望吗?   不知道,燕斩玦不知道。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抱着谢痕,他亲吻谢痕淡白的眉眼,嘴唇贴着不挪开,掌心捧着冰冷的头颈。   风吹得睫毛微微动弹。   “阿痕。”燕斩玦说,“谢……痕。”   他是不是输得太惨了,他在干什么,他是来找谢痕复仇的。   他怎么会恐惧到连站也站不稳。   燕斩玦怕摔到谢痕,慢慢跪下,跪在浅滩旁的碎石上,他留意不让谢痕被弄伤,他把布条在脖颈上打结。   他把布条的另一端放在谢痕手里。   “谢痕。”燕斩玦说,“你赢了,成王败寇,我输给你了,好不好?”   他捧着谢痕晃了晃:“嗯?好不好?”   谢痕安静,仿佛无知无觉,淡白得仿佛月下水雾,只有墨发和睫毛被风吹动,松软虚蜷的手指并不握住任何东西。   他们的影子落在水面,迭着捉不到的月亮。   谢痕没有握住布条。 第52章 好好的   月_脚c a r a m e l 烫_亮渐渐落下。   日出天明。   马车在轻微摇晃, 走得不快也不慢,快了谢痕的身体承受不住,慢了来不及。   谢痕睁开眼睛, 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动作,系统变成的飞蛾在这双眼睛前盘旋, 发现谢痕真的看不到了,谢痕完全不自救, 依然在放纵地毁掉这具身体。   倒是抱着谢痕的燕斩玦被这点微弱的变化惊醒。   燕斩玦原本靠着车厢浅眠,立刻坐直身体,低下头, 轻轻捧起谢痕的肩背。   谢痕笑了笑:“又在盘算怎么折磨朕?”   燕斩玦抚摸这双不变的眼睛, 他现在看见谢痕有些许活气、会说话, 就已足够庆幸。   他不和谢痕再吵:“是啊。”   燕斩玦问:“吃点药好不好?是苦了点,忍一忍,有糖,有荔枝膏。”   他的语气很柔和平淡, 声音很轻,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任何伤害、分裂和仇恨。   谢痕枕在他手臂上,慢慢挪动空茫的眼睛,望向他的方向。   不说话就要被当成答应。   燕斩玦含了药喂他, 燕斩玦陪他尝这份苦, 含着药汁一直等到难咽的辛涩苦意稍淡了, 再哺喂给谢痕, 他一直等到谢痕咽下药, 又将人好好捧在怀中,探入舌尖搜寻, 轻柔刮净口腔里的残余的药汁。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怎么好好吻谢痕。   喂到第三口药,谢痕被呛了下,胸腔微弱痉挛。   燕斩玦立刻停下:“不好受?”   谢痕依旧仿佛端详着他,像是恢复了视力,但燕斩玦将手在他面前轻轻挥动,扩散的瞳仁依旧没有反应。   谢痕抬手,轻轻摸他的脸,向下摸索,碰到脖颈上的伤口。   燕斩玦不是故意弄的,他只是太痛苦、太绝望,昨夜谢痕无论如何不肯握住布条,他只好把系了死结的布条再割断。   他的手抖得太厉害,匕首不小心划伤了皮肉。   燕斩玦没心情处理这些小伤。   谢痕的手很凉,像柔软的、冰凉的鬼物,轻轻触摸着他的身体。   “有血腥气,不好闻是不是?”燕斩玦低声说,“对不起,我去弄一下,很快就好……”   谢痕轻声:“阿玦。”   燕斩玦胸腔悸了下,被这只手牵引着,低头吻上淡白的口唇。   谢痕也用燕斩玦发现的办法回吻,很柔和,很舒服,燕斩玦仓促闭紧眼睛,麻木心神渗出酸楚疼痛,眼泪滚落。   谢痕的掌心覆着他的伤口。   谢痕和他要绷布、伤药,摸索着慢慢给他处理脖子上的伤。   谢痕抚了抚他脸上的狼狈泪水。   “哭什么。”谢痕柔声说,“阿玦,你好像不恨我了,这样对谁都不好,你不恨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燕斩玦问:“天会塌吗?”   谢痕像是被这个不讲理的问题问住。   但燕斩玦不在乎,天塌了更好,他就和谢痕这么抱着灰飞烟灭,化作世间尘埃。可天还没有塌下来,既然天不会塌,那他不恨谢痕了又有什么不行。   燕斩玦还记得答应好的糖和荔枝膏,咬了一点,喂给谢痕。   他试过了给谢痕找梅花酒,但这东西制作精细,要雪水新梅,讲究得离谱,在北地实在太难寻找了。   燕斩玦想,等冬天。   等冬天他自己给谢痕酿。   燕斩玦的心脏痛苦到仿佛碎裂,冬天,他无法真正去想什么冬天——谢痕已经淡得像一点清晨朝阳下的雾,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捉住一团雾。   他把谢痕捧进怀里,不肯放手,在痛苦的折磨下喘息剧烈,中原的亡国暴君或许被他吓到了,或许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蛮夷,谢痕有一会儿没有出声。   然后谢痕轻轻摩挲他的头颈,脊背,谢痕解开他的发带和衣襟,谢痕引诱他躺下,在马车漫长的、仿佛用不止休的摇晃里,谢痕教他用亲近来发泄压抑的痛苦。   他们倒在车厢里厚实软和的裘皮与白狐绒上,谢痕的长发散落,很凉润。   “不要想。”   谢痕捧着他的脸,柔声诱导:“痛苦就不要想……阿玦,什么都不要想。”   “你想让朕快活,是不是?”谢痕的嘴唇贴在他耳边,“你知道怎么做……”   燕斩玦的眼睛里是充斥泪水的痛苦,他抱住谢痕,他知道,十八岁的谢痕有荒淫无道的罪名,因为除了那注定夭亡的变法,除了耗竭心力的政务,剩下的零星空闲,谢痕几乎是沉迷进了这种事。   谢痕的身体太差,根本不可能作为主导撑到最后,所以谢痕耐心地教会他怎么做。   谢痕知道朝堂上怎么说他、怎么说他们。   谢痕知道留下他是死路一条,世人最喜欢把破国的罪名放在一个惑乱人心的“罪宠”身上,所以谢痕把他扔了。   这是谢痕最不可原谅的罪行。   燕斩玦终于看清了灼烧自己的剧烈仇恨。   他恨的,不是谢痕圈养他、囚禁他,不是谢痕肆意塑造了他,是谢痕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亲手撕下了他耳朵上的金玦。   是谢痕把他扔了。   没再看一眼、没再回头,甚至没有半句交代。   谢痕随手将他丢去逃出生天,自己施施然被那场疯狂扭曲的风波浩劫撕碎。   燕斩玦当然恨,怎么能不恨,他恨得寝食难安,恨得五内俱焚。   他夜夜噩梦,梦的不是谢痕如何折磨他,是这个可恶的、傲慢的、算无遗策却又无力回天的暴君,在那高高的刑台之上被命运拆碎,依旧鲜血淋漓地朝他微笑。   “你恨我……”谢痕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轻声问,“是不是?阿玦,你是装的,你心里其实很恨,你恨不得撕碎了朕……”   他在无处可逃的痛苦里浑浑噩噩:“是……”   谢痕笑了笑,很轻,仿佛松了口气。   谢痕如愿被他报复,被他折磨。   这不是因为谢痕多喜欢被折磨,而是这具身体太疼,太疼,什么都是痛苦。   谢痕选择滋味丰富的那一种痛苦,在意识即将如愿涣散时,被眼泪烫到的唇角颤了下,微微一怔。   他尝到燕斩玦的眼泪。   冰冷、咸涩。   燕斩玦不吭一声地流泪,连颤抖和哽咽也难察觉,这情形其实很熟悉,像慢慢学会了“帝王之相”的少年暴君。   谢痕微张着眼睛,动了动手指,想抹掉这点泪。   没力气,颓软的双臂早已抬不起,瘦得翼翅似的蝴蝶骨微弱动了动,燕斩玦捧着他,抚摸他的睫毛,抚摸他鼻端溢出的冰冷血痕,像绝望的幼童发着抖抚摸一张鬃毛浸透了血冰冷凌乱的马皮。   谢痕对着一片模糊张口:“阿玦……”   他们是彼此的马儿吗?   燕斩玦终于被他的恨死死缠住了……   燕斩玦正因为他,一步步陷入无人能救的绝望深渊,就像幼年的谢痕面对那匹死去的马。   燕斩玦在变成一个新的他。   趁这个机会,系统也在悄悄给谢痕打小报告:「谢痕,你的愿望好像已经达成了,燕斩玦这辈子也忘不掉你了。」   「你成功让他爱上你了。」   系统关心谢痕:「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比过去好点了吗?还那么恨、那么痛苦吗?」   谢痕没有回答系统,他似乎不痛苦了,似乎不了,他仿佛玩味地品尝燕斩玦落的泪。   “朕不记得……”   谢痕笑了笑,轻声呢喃:“什么时候,教过你,装可怜……”   燕斩玦的声音哑透,用最温存审慎的力道轻轻捧着他,垂着视线苦笑了下,嘴唇贴着冰凉苍白的额头:“是吗?”   “那大概是我天赋异禀。”燕斩玦轻声问,“陛下,有没有奖励?”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掌侧却被柔软的手指轻轻勾住,他愣怔了下,不清楚这究竟是新的诱他沉沦的圈套,还是别的什么。   他眼前的谢痕像是变成了个最温柔安静的腼腆少年郎。   白日里的谢痕,和夜里的谢痕,仿佛合成了一个。   马车外太阳正烈。   燕斩玦还在愣怔时,听见谢痕用夜里的语气,含了笑叫他:“哥哥……”   燕斩玦的瞳孔倏然收缩。   他是谢痕手把手教出来的,完全清楚谢痕的每个念头,只要稍微动脑,就会想明白一个事实——夜里的谢痕是装的。   谢痕一直在玩弄他。   装傻,装成懵懂稚子,哄他入套,哄他沉沦。   一切都是谢痕装的。   哄他从胸腔里,血淋淋剜出一颗尚冒热气的心,亲手把谢痕这株毒草捧进去   谢痕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现在谢痕玩厌了,主动戳穿这种无聊的游戏,甚至提起夜里的亲昵称呼嘲讽他,谢痕翻了翻,从只有夜里谢痕知道的地方摸出那串风铃,拨了下,欣赏悦耳叮咚:“手艺不错……”   燕斩玦劈手夺下风铃狠狠扔远。   谢痕笑出声,他从未这样开怀笑过,仿佛此生也没这么畅快,燕斩玦眼瞳赤红,把人按进柔软狐绒里:“谢痕。”   谢痕还要嘲讽他,故意装作受惊,睫毛一眨就落下泪:“哥哥对不起……”   剩下的话被失控的吻封住。   这次的吻,仿佛爱与恨都燃尽,只剩暴虐麻木的追讨惩罚,系统急得不行,谢痕这不是功亏一篑:「这样他就不再为你难过了呀!谢痕,你快做点什么挽救一下,你明明——」   谢痕明明很轻易,很轻易,就能哄得燕斩玦步步沦陷。   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让燕斩玦无法自拔。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改主意,完全推翻过去的计划,忽然戳穿一切?   为什么要激怒燕斩玦?   谢痕不回答,只是微张着眼睛,任凭燕斩玦做他想做的,他陷在白狐绒里,像是出神,像是想起了很渺远的过往,系统借他的眼睛看见七岁的蛮夷稚子。   北地进献来的燕子,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年幼的君王剥去他身上裹的裘皮,亲手帮他沐浴,两个这世上最孤零零的孩子在热腾腾的水汽里拥抱着睡着,头碰着头,手拉着手。   「不是我的错。」   系统听见谢痕的心声。   系统愣了愣,它是来帮谢痕的,本能就站在谢痕这边:「当然不是你的错啊,你太难受,太痛苦了,谢痕,这不能怪你,但我还是有个小建议,你是不是试一下和燕斩玦谈恋爱……」   谢痕:「不是我的错。」   系统怔住。   「帝师……没有教朕。」谢痕陷在白狐绒里,马车的车帘被风掀起,阳光刺眼,「朕不会。」   系统下意识问:「不会什么?」   其实问完也后悔,因为答案很清楚,谢痕不会爱人。   谢痕的爱被敲掉了,剜净了,如果先被送来的不是小马而是燕斩玦,年幼的储君就会拉着他的手,在华美冰冷如金棺玉椁的禁宫里欢快飞跑。   就会抱着燕斩玦,把脸埋在他颈间睡得香甜。   直到燕斩玦被那些伟大的、不近人情的帝师剥皮剜目,头颅放在谢痕的榻前。   谢痕直到十几岁仍会做这个噩梦。   怎么从这噩梦里保护燕斩玦呢?   少年谢痕一身冷汗,脸色苍白漉湿长发沾在颈窝,不似生人更似水鬼,他摩挲燕斩玦的喉咙,心想,心想。   用皮革围上吧。   拴在身边吧。   于是他们一路沦落到今天。   “不是……我的错。”   谢痕呢喃,仿佛有什么在碎裂的躯壳里不停流逝,瞳孔慢慢变成某种暗淡的灰,他被燕斩玦扔在了马车里,静静躺着,鼻端耳窍慢慢渗出血。   他放过燕斩玦了。   他不想燕斩玦变成另一个他,这不好玩,没意思。   谢痕对燕斩玦有无数欲念,想让燕斩玦记住他,想让燕斩玦抱他、吻他、永远不离开他,想让燕斩玦陪他死,为他活……唯独没有“让燕斩玦变成另一个他”。   他知道那是场蔓延终生的凌迟。   几多绝望,几多可悲。   所以算了。   “算了。”谢痕说,“带我走吧。”   他收回自己的恨,不再折磨燕斩玦,不再执着于让燕斩玦记住他。   燕斩玦可以忘了他。   他允许了。   他允许燕斩玦来日叱咤风云、畅快恣意,允许燕斩玦儿女绕膝,无病终老,就仿佛燕斩玦替他再活一次。   他允许燕斩玦也扔了他。   「那你为什么恨。」系统小声问,「谢痕,你说谎,你为什么说谎?说着放过他,你怎么会这么痛苦、这么难过。」   「谢痕,你不甘心是不是,你心里还是很恨。」系统说,「帝师,命运,假如你没被他们变成这样,你就会好好拉住燕斩玦的手,你就会知道你爱他……」   话没说完。   没说完,就有人踉跄着滚进车厢。   飞蛾扑腾着光速藏匿。   他们都以为燕斩玦走了,连系统也这么以为——可燕斩玦居然没走。   燕斩玦冲回去捡丢掉的风铃,大口喘气,他连靴子也没顾得上穿,脚上被碎石刮得全是血痕,他冷着脸不发一言,把风铃塞进谢痕手里气他,故意把人捧起轻轻擦拭血痕,拢着脊背力道柔和地摩挲拍哄,他就要和谢痕对着干。   他也像是被谢痕拐着,不知不觉找回了十几岁时候犯倔的牛脾气:谢痕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   “你以为你赢了是不是。”燕斩玦的嘴唇贴着冰冷的睫毛,切齿地低声说着,“谢痕,你自以为是,你凭什么,凭什么以为。”   “凭什么以为。”   “我是因为你这些可笑的招数……爱上你的?”   这话嘴硬,至少是因为谢痕这些“可笑的招数”,他才终于彻底破开那层可怜的执念迷障,认清自己的心。   但谁吵架不嘴硬。   燕斩玦不停替他擦拭溢出的血痕,给他喂药,喂蜜水和荔枝膏,燕斩玦才不管他们吵架了,他就要拼命对谢痕好,狠狠气一气这个无道昏君。   燕斩玦不停急促催马快往天山走。   “我总算看透你了,谢痕,你就是想让我中计是不是,你要我也丢下你。”   “你要我一辈子痛苦,想起你就哭?做梦,谢痕,我才不上你的当。”   燕斩玦说:“你的计策一点都不高明。”   谢痕靠在他胸口,人仿佛沉沉昏迷,气息微弱到极点,但燕斩玦就是知道他醒着,燕斩玦很放肆,不光抱他还亲他。   燕斩玦摸索出很多更温存辗转的亲昵。   谢痕不认得这些完全陌生的感触,喉核轻颤,身体无意识地微微发抖。   “我恨不得和你吵一百年……”   燕斩玦抱着他,咬着牙根叹了口气。   “吵到我们都变成老不死的家伙,你恨我我恨你,哪天你扯着我的衣领、我拽着你的袖子蹬腿咽气。”   “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完了,我爱上中原的无道昏君了。”   “我早爱上你了,你绝对想不到,一定以为我在胡说。谢痕,第一次亲你以前我就爱上你了,你当时问我为什么发抖,为什么恐惧,因为我发现这样比什么都快活。”   “你想让我孤零零活下去的时候,我已经冥思苦想怎么陪你死了,我每天都在想咱们两个在棺材里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谢痕,我要生你一辈子气,你怎么能丢掉我,怎么能不要我。”   “你疼得快死了,病得快死了,也不能说一句‘阿玦,抱我’,是不是?”   “非要到装疯卖傻的时候,你才肯说点软话,稍微放过你自己一点,痛苦了就掉泪,高兴了就笑,是不是?”   燕斩玦的手剧烈发抖,他把手贴在谢痕胸肋间:“谢痕,告诉我名字,是谁把你变成这样,是不是都死了,我要刨了那些老王八蛋的坟。”   ……最后这句未免还是有点蛮夷了。   谢痕轻声笑了下,呛出零星血点,燕斩玦拿白狐绒小心替他擦拭,青筋暴起的手臂剧烈颤抖,眼泪砸在谢痕的唇角。   谢痕咂摸这点冷水,低声抱怨:“好苦……”   “怪我。”燕斩玦从没这么阴阳怪气过,“我就该先拿冷梅香把自己腌透了,给陛下哭点梅花酒。”   谢痕笑得咳嗽,他从不知道燕斩玦这么会讲笑话,他笑得停不住,胸腔痉挛了下,大片发乌的淤血顺着口鼻喷涌而出。   这些血不鲜红,没有热意,寒冷异常,充斥着阴冷不祥。   这是帝王家的罪孽,是谢痕从胎里带的毒,它来自后宫纷争、势力倾轧,来自一座装满了活死人的棺材,数不清的人影来来往往,推出作为祭品的幼童。   谢痕被燕斩玦抱下车。   燕斩玦踉跄了下,抱着他跪在草地上,沾染了毒血的草隐隐枯萎。   燕斩玦没躲开这些血。   他不在乎,谢痕的毒性入了肌骨,无法拔除,那他也沾染好了。   谢痕也不阻拦,靠在他肩头,脊背头颈被燕斩玦力道柔和地托着,喉头微弱痉挛,每一下都涌落大片乌血。   直到太阳又西垂。   直到谢痕仿佛真的不剩下什么血可吐。   燕斩玦柔声叫他:“谢痕。”   他知道谢痕没力气回应,他走到潭水边,试了试水温,水被午后烈日晒得微温,但谢痕一定觉得凉,燕斩玦放轻所有动作,完全把人护在怀里下水清洗。   吐出毒血是好事,要尽快洗净,不能再沾染太久。   落日烧得半边天赤红刺眼,这样的赤红也蔓延进潭水,燕斩玦轻轻亲怀里寂静的人,清洗干净血污。   他抱着谢痕轻轻拍抚,他贴着谢痕的额头,拉着谢痕的手。   接着他像是被烫了下。   燕斩玦看着垂落的睫毛,日色尚存,天边火烧,这不是夜里,他小心亲吻睫毛里溢出的水汽。   冰冷羸弱的小指轻轻勾他的手掌。   那又能怎么样呢,不说就不说吧,燕斩玦叹了口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谢痕的脾气。   “我知道,我知道。”燕斩玦小心收拢手臂,“我抱着你呢,谢痕,你知道我死活都放不开手的。”   “我们好好的。”   燕斩玦说:“再也不分开了。” 第53章 潇洒一生   他们一路往天山去。   路越走越奇险, 天气也越来越寒,有些地方甚至隐隐看到终年不化的积雪。   燕斩玦捏了一点雪花,洒在谢痕的睫毛上。   睫毛微弱动了动。   慢慢张开, 谢痕的瞳孔是种枯败的灰,但神情安宁放松, 陷在柔软的白狐裘里朝他微笑,笑容很柔和干净, 隐约透出些许这个年纪本就该有的少年模样。   燕斩玦也笑了:“睡得好么?”   谢痕的手指动了动,燕斩玦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谢痕摸出他是谁:“阿玦。”   燕斩玦答应, 他亲吻谢痕冰凉柔软的嘴唇, 抚开散落的长发, 他把谢痕小心捧在怀里,喂给谢痕一点饴糖。   谢痕的心力像是靠那种刻骨的仇恨纠缠,仇恨消泯,心力也自然散去。不再每天都能醒来, 有时昏睡着吐血、发病,神智也逐渐不那么清晰。   这次不再是装的,谢痕过去靠执念硬压毒性,如今全汹涌反扑回来。   这是必然会有的代价,系统也无法阻止。   燕斩玦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这十九年, 谢痕焚膏继晷, 煎熬尽了心血, 如今只不过是好好睡一睡、歇一歇。   谢痕早就该好好歇歇, 他所承担的责任远超过道义, 那些懦夫、伪君子,不敢承担亡国的骂名, 于是不择手段催熟一个最无辜的幼童,套上一身明黄龙袍,割得鲜血淋漓,再架上点燃的柴堆。   燕斩玦厌恶这一套,恨不得撕碎。   他给谢痕编造新的出身:“你醒了,谢痕,你生着病,不要动脑,耗费心力你又会吐血。”   “你不用想这是怎么回事,我直接告诉你。”他告诉谢痕,“我是北地牧马的蛮夷,你是汉人,是我抢来成亲的新婚妻子,你病得太厉害了,我带你去采药。”   谢痕不知道信还是不信、清醒还是迷糊,只是微微弯着眼睛,靠在北地蛮夷的怀里:“哦……”   “真的。”燕斩玦低头亲他的眉眼,“谢痕,我答应你,只要你好起来,我所有的马都送给你。”   “我有很多马。”   燕斩玦说:“最小的能抱在怀里,很乖,很好玩,还会舔你的手。”   谢痕轻轻笑了:“那真好。”   燕斩玦握住他的手,给他哺喂一点蜜水,等这点水慢慢淌进干涸的喉咙。   谢痕靠在他怀里呼吸,气息柔软冰凉,像一团将散未散的云雾,燕斩玦解开衣襟,用身体温暖他,谢痕胸前的伤痕又在流血。   燕斩玦解开绷布,是一道横在心口的刀伤,这是谢痕让他做的,那天夜里谢痕毒入心窍,毙命在即,用最后一点力气教他怎么放血清毒。   谢痕让燕斩玦用小刀刺进自己的心口。   “我是要活下来。”   谢痕告诉燕斩玦。   那些难熬的年岁里,他也不是没事闲着自己划自己玩,这是保命的办法。   谢痕承认他不说就是因为喜欢看燕斩玦着急心疼。   燕斩玦以为他是太痛苦了,为了排解扭曲压抑的绝望,不得已自虐,其实没这么严重,谢痕的确痛苦,但他能通过燕斩玦,依然维持那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朕故意的。”谢痕叹息,“朕不是好人,阿玦,扔了朕喂野狗吧。”   燕斩玦:“……”   这话如今成了两人玩闹拌嘴的旧账。   谢痕也学会了开玩笑,燕斩玦被他气得乐了,心底近乎爆炸的焦虑惶恐稍稍缓解,总算稳得住手,咬着喉咙里那点血气,割开谢痕本就伤痕累累的胸肋。   那次谢痕没有失约,放了血、清了毒,燕斩玦不撒手地死死抱了他三日三夜,谢痕慢慢活过来。   于是燕斩玦原谅他欺骗自己的罪行,翻出账本,握着谢痕的手又撕掉一页。   ……   谢痕像是察觉到他在看什么:“不疼。”   燕斩玦握着谢痕的手,给这道伤洒上止血药粉,仔细包扎,谢痕瘦得太厉害了,呼吸时肋间皮肤甚至像是飞蛾半透明的薄翼,半青半灰,经络泛着淡淡绀紫。   燕斩玦点头,他依然相信谢痕说的一切,他用和当地猎户新换的白狐绒轻轻裹住谢痕,让人靠在自己肩头。   谢痕陷在柔软的白狐皮毛里,下颌贴着软绒,鬓边渗出些汗,燕斩玦替他小心地轻柔擦拭,把发丝拢到耳后。   燕斩玦轻声问:“这样舒服点吗?”   谢痕微微笑了下,他已躺不下,仿佛覆了层雪粉的霜白口唇翕张,冰冷手指牵住燕斩玦的手掌。   “我知道。”燕斩玦答应,“不会松手的,谢痕,我抱着你呢,我永远抱着你。”   燕斩玦收拢手臂,谢痕的身体被他托起,头颈就不着力地软软偏向一侧,嘴唇擦过脖颈间的旧疤痕,凉意渗透,燕斩玦托起淡白脸颊,谢痕已经又陷入昏迷。   燕斩玦尽全力催马快走。   他们走过群山莽原,走过崎岖山路,雪越来越多,天山上的雪终年都不融化。   谢痕上不了山,燕斩玦在山下扎了帐篷,弄得暖和舒适,这里没有人烟,燕斩玦尽全力用雪和石块伪装帐篷。   忙活完这些已经天黑,燕斩玦要从南面上山,他问过了,一来一回要三天。   重病之人自然不可能撑得过三天。   谢痕有办法。   谢痕手里还有种假死药,本来是准备给燕斩玦的,倘若来不及把人流放,就赶在国破前将燕斩玦“赐死”。   喂了假死药,再用棺材装着人送回北地,谢痕起誓这计划很完整,他会在棺材里给北地蛮夷配把斧子。   燕斩玦将信将疑,但看在谢痕难得发誓的份上,又将账本撕掉一页,把假死药接过来,贴身仔细藏好。   现在他回到帐篷里,轻声叫醒谢痕,如今谢痕已无力扼制毒性,夜间心性真的混沌,又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即使被病痛折磨得再痛苦,也会因为被他抱着而高兴,露出笑容。   燕斩玦用风铃哄他开心,又喂给他蜜水,谢痕喜欢蜜水的滋味,声音微弱但欢快:“哥哥。”   燕斩玦柔声答应。   他要给谢痕喂假死药,假死之人不再消耗生机,最多可撑过七日。   七日一过,倘若燕斩玦再不回来,谢痕就必死无疑。   但如果他能取回天山的灵药,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能解了毒,好生调养,五年、十年,慢慢地养,谢痕的身体迟早会康复。   谢痕才十九岁,养上十年也年轻得很,他们可以一起在草原上纵马。   这是他们仅剩的活路。   没有时间犹豫。   “阿痕。”燕斩玦没法给孩子的谢痕讲这些道理,只能告诉他,“哥哥要给你吃一种药,吃了会很痛,但病会好。”   燕斩玦低声问:“你相信哥哥,好不好?”   他望着这双不复明亮的眼睛,谢痕的睫毛很长,浓深,卷翘,谢痕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笑容,朝他绽放,谢痕毫无防备地吃下他掌心的毒药,这当然是毒,假死有断肠之痛。   冰凉的嘴唇贴着他的掌心,柔软温濡,然后他怀里的身体痉挛了下。   痉挛了下。   谢痕睁大眼睛。   谢痕能察觉到死亡的滋味,他从记事起就知道这种滋味,燕斩玦的喉咙里涌上血气,他等着谢痕的惊惧、质疑、敌视,可谢痕却只是挣扎着往他怀里躲。   “哥哥。”谢痕抓他的袖子,断裂手筋的手剧烈颤抖,“哥哥,哥哥……”   燕斩玦仿佛被巨石砸中脊背后心。   他收紧手臂:“哥哥在,阿痕,别害怕——疼是不是?哥哥知道,阿痕,别用力,疼就咬我,狠狠地咬。”   他握住谢痕的手,不让谢痕这样胡乱使力,谢痕纸薄的脊背在他怀中痉挛,弓折,谢痕含着他的喉咙。   谢痕不用力,牙齿碰撞颈侧皮肉,不肯咬,恍惚几息的工夫,谢痕就这么在他怀里慢慢安静下来。   燕斩玦慢慢放松怀抱,谢痕静静躺在他怀里,瞳孔完全涣散,空洞望着帐顶,燕斩玦把他轻轻放进狐绒里裹好,胸口起伏,终于伸手慢慢抚上这双眼睛。   “阿痕。”燕斩玦轻声开口,声音很柔和,“你在这里乖乖睡觉,天山上的药,我替你采来,一定治好你的毒。”   燕斩玦说:“等你治好了,我们自由自在,潇洒一生。”   他抚摸谢痕的睫毛,这一去没人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倘若误了时日、出了意外,这就是谢痕最后的结局。   谢痕在茫然无知里死于他亲手喂下的剧毒。   燕斩玦分毫也不舍得耽搁,没时间儿女情长了,他反复检查好帐篷里的一切,起身大步离开,跃上宝马,勒紧缰绳不顾一切挥鞭狂奔。   他在马背上伏身,猎猎寒风刮过耳畔,他的肩膀开始剧烈打颤,泪水滚落。   ……   系统这么看了很久的投影。   飞蛾扑簌,叹息一声,在暖笼燃烧的篝火旁和那一抹暗青灰色的虚影聊天:「谢痕,你要是现在死了做鬼,他就真的、真的记你一辈子,永远也忘不掉了。」   那团模糊的虚影,其实已经几乎脱离躯壳,只是面目模糊,尚且不成人形。   谢痕已经在生死之间。   系统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虚影还是中原那亡国之君的脾气,并不怎么理会旁人,只是静静看着那片火光里的投影。   虚影看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想伸手触摸,系统吓了一跳,连忙拦住。   谢痕还是不明白燕斩玦在想什么,被阻拦了,就收回手,指腹轻轻摩挲:“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呢。”   “永远不长记性。”   “我装一装,他就又相信。”   谢痕说:“你知道吗,他要和我白头偕老,养一草原小马到处乱跑。他说要开荒种花,给我酿一大缸梅花酒。”   系统也唏嘘啊,燕斩玦号称要把过去的事“桩桩件件”、“向谢痕讨回来”,结果那破账本早就撕得只剩封皮了,仗着还没变成鬼的谢痕看不见,一张一张撕白纸,苦苦佯装着撑场面:「那你想过这种日子吗?」   虚影定了定,问:“什么?”   「你想过那种日子吗?」系统问,「谢痕,你是中原的皇帝,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是不是根本不缺马和梅花酒——」   它说到这,就停住,因为谢痕居然又要去摸那团火。   系统心说你是飞蛾我是飞蛾,忙着阻拦,操心到不行:「别碰,谢痕,你现在很虚弱,一不小心就死了。」   已经到了濒死境地的人,才会魂灵出窍,这说明躯壳已经极尽衰弱。   系统忙着阻拦谢痕,百忙中回头,发现原来是投影里的燕斩玦遇险,有一小片覆雪的山石崩塌,马摔死在了崖下。   燕斩玦用匕首钉住岩石缝隙,挣扎着爬上悬崖,仍有碎石不停滚落,命悬一线。   谢痕问:“他会平安吗?”   系统偷偷:「哇。」   「不好说。」飞蛾拍着翅膀,飞来飞去,「这要看天意了,谢痕,你想让他平安吗?你想不想再见到他?」   谢痕如今已经半步踏入冥河,是将死之人了。   这世道其实有鬼,鬼能修炼,鬼能化身,只是阴阳两隔,有煌煌天道镇压,永生永世不可再与生人相见。   青灰色的虚影只要再离一寸,人间躯壳气绝,就不必再疼,天山的灵药能保住他的命,但世间何曾停止过苦痛磋磨。   系统尝试激发谢痕的生志。   这点湿冷的、阴寒浓郁的雾气,慢慢回还躯壳。   系统刚放下点心,却又错愕。   谢痕静静躺在火光里,残破躯壳一动不动,皮肤青白,已经没有丝毫生息,风将帐帘掀动,些许雪沫落在覆落睫毛上,化成一点冰凉潮湿。   亡国之君天地难容,不求天地怜悯。   霜白的口唇微张,里面钻出只燕子,灵巧异常,振翅轻盈而起,映着熹微薄雾直飞向茫茫雪山。 第54章 噩梦,梦醒   燕斩玦的确差点丧命。   很多次, 相当危急,异常凶险,多亏一只盘旋的燕子指点才化险为夷。   燕子飞累了, 落在他肩上。   他把燕子藏在怀里,在白皑皑的雪山上攀爬, 与天道争斗,救亡国之君是天地不容, 那么他就反了冷冰冰的青天。   “他做错什么了?”   燕斩玦问:“他又不是要倒行逆施复国,不是要违背天道,他活下来也不行吗, 活着过些好日子也不行吗?”   “他活得舒服点、高兴点也不行吗?”   “他从没自由过一天、开心过一天。”   “他做错什么了, 你们要这么折磨他, 就因为他是你们的祭品吗?那你们把我的命也一起拿走好了,我陪他去地府,翻了这混账天道……”   火速赶来的系统听得心惊肉跳。   这世道,没人敢不敬天、不尊地, 燕斩玦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按世人信奉的天道,该打入九幽永不超生。   但燕斩玦似乎浑然不顾,他护着怀里的燕子,胸口剧烈悸颤, 他认得这是什么, 就是认得, 他的心脏仿佛已被雪片割碎, 渴望着冲破胸肋裹住这一团幽魂。   燕斩玦向上爬, 不顾手指完全冻木失去知觉,不顾跌伤的狼狈, 他毕竟是主角,身上也有一层无形天道。   这两种天道在冥冥中剧烈冲突。   燕斩玦昏过去了几次。   坍塌的雪将他埋了几次。   他几乎力竭,神识恍惚昏聩,把匕首扎进肩膀,逼自己清醒,炽热滚烫的血淋在这一团渗着冷香的幽魂上。   近了,近了,他马上就要采到世人口中的灵药,暴虐厉风又将他掀翻,燕斩玦躺在茫茫雪地里,望着灰色的天空,心神终于不可抑制地涣散。   他吃力地挪动手指,摸自己的喉咙。   幽魂在剥离他身上的痕迹。   谢痕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谢痕从来都只分半颗心给他,哪怕在答应了他一辈子在一起、再不分开的时候,谢痕也依然同时计划着自己死了,带走一切。   伤疤、记忆,燕斩玦身上有关谢痕一切的痕迹都在流逝。   他开始忘了七岁的谢痕怎么握住他的手。   他开始忘了,当他冒死杀入京师,刑场上的谢痕怎么诧异地望着他,幽暗冷寂的瞳孔里微弱绽放光亮,谢痕身上全是血迹,他把人抱到马上,像是抱着一株凌寒而不自知的红梅。   “谢痕……”燕斩玦低声说,“做梦。”   他咬着牙,他身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恨意,仿佛灼灼烈火焚天:“做梦,做梦。”   “要我忘了你?”   “绝不可能。”   燕斩玦不停重复着谢痕的话:“我是北地来的燕子,是你的阿玦。”   燕斩玦挣扎着,翻过身,往灵药的方向手脚并用地爬,他不知道自己失败了多少次,也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他或许又昏过去了一阵,当他终于握住风雪里的灵药,身体也完全悬在了万仞悬崖之外。   坠落山崖,他会和马一样粉身碎骨。   他在恍惚里看见谢痕,青灰色的、阴气缭绕的虚影,谢痕望着他,瞳孔是异乎寻常的黑,微微笑着,抚摸他的头颈。   “阿玦。”谢痕说,“我在忘川等你。”   燕斩玦识破他的谎言:“没有忘川,你过不了忘川河了,谢痕,你是亡国之君,天地不容,你连鬼也做不了。”   谢痕却像是听不见——其实这么想一想,谢痕会的办法实在非常单一和拙劣,只要是他反驳不了的东西,就装作听不见。   谢痕轻轻亲他:“我在忘川等你。”   谢痕说:“你尽力了,阿玦,你不该有遗憾了,不该再自责、痛苦,就像我一样。”   谢痕已经尽力挽救国家,但国祚将亡,非人力所能逆转,谢痕用自己做例子说服燕斩玦,谢痕说:“我在忘川……”   燕斩玦无法控制地悸栗起来,他的眼瞳赤红,剧烈喘息,他一手攥着灵药,一手死死箍着这一团幽影吻住剩下的谎言,他还要再挣扎,雪崩却已经爆发。   只有雪崩才能救燕斩玦的命。   铺天盖地的雪,吞噬了只差一点就要坠落万仞悬崖的人,却也反而保护了他。   燕斩玦被裹挟在崩塌的暴雪里,昏沉着跌落、翻滚、摔得浑身是伤,眼前的一切终于归于黑暗,彻底失去意识。   ……   月光幽幽。   雪地上,浑身是伤的人蹒跚跋涉。   他长得很高大健壮,是北地人的身量,却又有习武的中原人才有的矫健利落,他走在月亮下的雪地上,手里攥着株奇怪的草药,神情很茫然。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要他做“主角”。   他不想做主角。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他看着毁掉一切的雪崩,他已经从山顶摔落到山脚下。   他被什么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拨了拨雪,发现是根做标记的木头。   有什么人在这里搭了帐篷吗?   他生出好奇,继续拨开雪,他的手已经完全冻伤,却依旧不知疲倦,仿佛这雪下面埋着宝藏。   他终于拨开了碍事的积雪,下面有被压熄的冷炭。   还有……一只手。   他握住这只手,完全冻得冷硬的手,和冰雪是同样的颜色,冰冷苍白,手指微蜷,他沿着这只手拨开更多的雪。   他发现一具被冻僵的柔美尸骸。   很美,被裘皮和白狐绒裹着,倘若不是冻僵,简直栩栩如生。   冻僵了也美,只是透着不化的寒气。   他摸了摸像是冰雕成的人,睫毛有点扎手,他低头呵气,融化了霜雪,把嘴唇贴在阖着的眼皮上,直到这部分也仿佛被哄好了,变得有一点柔软。   他小心翼翼地抚开这双眼睛,像是在照一面劣质的镜子,一些冷透的炭,一片灰,一截烧尽的华美枯木。   他抚摸鼻梁和嘴唇,都很寂静,微张的嘴唇里也被雪填满。   他抱着这个人,笨拙地辗转亲吻,直到雪水融化。   他摸了摸这个完全变成冰雪的人。   “阿……痕。”他本能地说,“阿痕,睡醒了,来吃药。”   他跪在雪地上,抱着这具不认识的尸身,他不知道这是谁,但本能地喜欢,亲近,想要抱着不放手,他把灵药细细捣碎了,给这具仿佛冰雪似的玉偶喂下去。   “好阿痕。”他柔声哄,“苦是不是?哥哥知道,药就是苦的,等你把药都吃掉,哥哥就给你吃糖。”   “喝蜜水。”他说,“梅花酒……”   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碎裂。   这种碎裂并不终止,由内向外缓缓蔓延。   他看到尸骸怀中抱着的风铃,原来这个可怜的人是抱着这样一件简陋的手工制品死的,这东西卖相做得很一般,虽然材料不错,但卖不出什么价。   他想。   他看了看风铃。   上面每块玉石都刻着“谢痕”两个字。   原来这个可怜的、被丢在雪地里孤零零死掉的人叫谢痕。   “谢痕。”他试着叫这个名字,“和我走吧,我不会丢下你,你喜欢马儿吗?我有很多马,我们养马、种花。”   他抚摸冻僵的头颈,这些部分已经完全苍白僵硬,因为身体裹在保暖厚实的狐裘里,还稍微有些柔软。   他小心地弯折仿佛瓷质的脊背,把人抱在怀里,谢痕的头倚着他的肩膀,张着眼睛,仿佛在看着这一串风铃。   “你喜欢吗?那就带着。”他收好风铃,又仔细掩严实了狐绒与裘皮,他把谢痕抱在怀里,握着谢痕的手,把这只苍白僵冷的手覆在自己的脖颈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脖颈上没有任何痕迹,谢痕的手被他的体温暖着,也慢慢变柔软,仿佛在抚摸他。   “我是北地来的燕子。”   他说,“我来陪你,谢痕。”   “我是飞不走的燕子。”   他说:“你要给我起个名字,你要驯养我,这样我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搭一个巢,再也不分离。”   这种事靠他是不成的。   只有靠谢痕,他尝试寻找线索,他找了很久,很久,没什么象样可靠的答案,这叫人有点可惜。   谢痕不给他起名字,他叫什么呢?   那个执着于让他做“主角”的奇怪东西,还在不遗余力地劝说他,拼命给他讲些乱七八糟的事,说他叫燕斩玦,日后他会挥师南进一统天下。   他懒得听也懒得信,是有怎么样,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也不是什么主角。   他是谢痕一个人的燕子。   他还会唱谢痕教他的前朝古曲,谢痕说这叫《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海波平,二愿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那种碎裂终于由躯壳深处蔓延出来,他看着自己的胸腔,不知何时竟已多出了个大洞,漏着呼啸风雪。   “谢痕。”他问,“你冷不冷……”   ……   ……   一只飞蛾是叫不醒累到昏沉睡着的人的。   起码得是蚊子。   英勇悲壮的蚊子嗡嗡叫着,被一巴掌拍扁在颈侧,燕斩玦惊醒,发现眼前的药差一点就熬干,他立刻熄掉炉火。   原来是个梦……   是个梦?!   燕斩玦愣愣呆坐,片刻后被蹦到手背上的火星烫得回神,记忆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消失,他完全记得自己和谢痕七岁的事,也记得十几天前。   他拼死攥着那株灵药,险些坠入悬崖,却又被横出的嶙峋梅枝刮住衣袖。   他挣扎着将身体翻回去,连滚带爬下山,这趟远比预料凶险艰难,他居然已经在天山上浪费了六天有余,回到帐篷里时最后一个暖笼也已燃尽熄灭。   他带着谢痕与灵药匆忙回转,一路熬药,风餐露宿。   至今惊魂未定,恐惧阴霾未散。   燕斩玦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定了定神,端起那碗刚熬好的、据说百试百灵的药汤,慢慢走向亮着灯火的帐篷。   厚厚的裘皮帘掀起又落下。   燕斩玦跪下来,抱起依旧无声无息的谢痕,护在怀里,一点一点哺喂进药汁,好苦,怎么这么苦,不是说这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么?谢痕为什么还不醒?   他发着抖,泪水不受控地溢出,落在淡白唇边。   火光跳跃,人影晃动。   比飞蛾更轻,稍不留意就会忽略的力道,慢慢勾住他的手掌。   燕斩玦的胸腔颤了颤。   他慌乱起来,又怕洒掉这一碗药,手忙脚乱地放好药碗抬头,拼命用袖子狠狠擦眼睛,视野终于变得清晰。   微微弯着的、黑漆漆的,仿佛仍旧透着森森鬼气,却又恍惚有莺飞草长,不再是一片荒芜死地的眼睛。   “阿玦……”   谢痕问:“朕的梅花酒。”   他牵着燕斩玦的手掌:“朕的马儿呢?” 第55章 牧草青青   北地王回了王帐。   王帐暖和, 不像寻常牧帐那样粗糙,铺了厚实的柔软裘绒,镂空的暖笼沁了梅花香, 很洁净舒适,烛影在月下微微摇曳。   燕斩玦在门口站了站, 等一身寒气褪去,他走到暖榻旁, 伸手将陷在软绒里静静昏睡的人小心抱起。   他捧着谢痕,仔细托稳绵软头颈,睫毛动了动, 慢慢张开。   黑瞳微微弯了下。   燕斩玦的眼底也露出笑, 他抚摸谢痕的鬓角, 轻轻吻泛着薄汗的额头,破而后立,谢痕服了灵药,毒在骨头里, 向外拔毒是刮骨之痛。   谢痕已这样昏沉沉病了大半年。   有时吐血、有时痛苦到就在他怀里失去意识,最严重时昏睡了整整三个月。   但谢痕告诉燕斩玦说他会醒。   燕斩玦就相信。   燕斩玦这一生,被谢痕骗了不知多少次,将来或许还有不知多少次等着,但他早已想明白了, 这些事根本不重要。   燕斩玦再也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 他烧掉早就撕空的账本, 谢痕说了他就信。   燕斩玦稍微哺喂给谢痕一点新酿的梅花酒, 这酒里放了蜂蜜和葡萄汁, 很清爽,用冰镇了半日, 恰好能抵消暖笼火墙烘烤的燥热。   谢痕醒着么?燕斩玦不知道。   但谢痕不难受也不疼了,谢痕朝他微笑,安稳舒服地靠在他臂间,喉咙微弱动着吞咽,漆黑的眼睛里有烛火的影子。   这就很好,将来还会越来越好,燕斩玦也朝谢痕露出笑容,他轻轻抚摸着谢痕的头发,柔声告诉谢痕:“有几匹母马生了崽,都活下来了,有匹小马像云一样白,一点杂色也没有。”   谢痕的眼睛微微弯着,望着他,仿佛在认真听。   谢痕的身体很温暖柔软。   燕斩玦说:“我还捉了窝小狐狸,现在还野,等叫猎狗奶几日,乖了就抱来给你玩,谢痕,你想不想吃桂花糕?”   燕斩玦派人与中原贸易,买来几个厨子,让他们制作糕点、小吃,做那些名字精致风雅的汤羹。   燕斩玦喂给谢痕一盏“青霞雪梅羹”。   喂了几勺,就把汤匙放在一旁,谢痕的脾胃很弱,燕斩玦怕他吃多了积食,帮他轻轻按揉胃脘。   燕斩玦轻轻亲他的眼睛,睫毛微弱颤动,谢痕知道痒,微微偏头躲避,燕斩玦笑了,握住谢痕的手:“好了,好了,对不起,不闹你了。”   他把谢痕又往怀里抱了抱,脸颊贴着额头,手臂拢着肩膀,谢痕在他胸前静静呼吸,这是世上最动听的风声。   “谢痕。”燕斩玦说,“你若是再不醒,我就和你拜堂成亲,你知道,我是会把你打扮成新娘子的。”   他低头,看微微弯着的黑眼睛,自己也觉得太幼稚意气:“……好吧。”   “我是在吓唬你。”燕斩玦说,“我太想念你了,谢痕,我昨晚梦到你和我吵架,梦太美了,我怎么都醒不过来,我以为我很生气,又以为我很高兴,结果原来是在哭,结果只好半夜去敲冰块敷眼睛。”   燕斩玦低头,滚烫的眼睛贴在凉润颈间:“谢痕,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种的花开了,你应该看一看。”   他轻轻亲谢痕的眼尾,亲韶秀的脸庞,谢痕的身体在慢慢好转,已经不再那么瘦骨嶙峋,不再像是随时都会碎裂。   他抱着谢痕出神,心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哄骗那些梅花以为冬天还没过去,再多开几日、等一等谢痕。   这么想着,他听见很轻声的笑。   燕斩玦愣了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谢痕的胸腔分明微颤,他倏地抬头,这双漆黑眼瞳变得灵活。   谢痕含了笑,有恃无恐,还是中原狡诈善骗的亡国之君,燕斩玦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了。”谢痕说,“我醒着。”   谢痕醒了三日了。   趁着燕斩玦不在的时候,谢痕独自练习说话,练习重新操控身体,已经能够把话说得很流利。   “阿玦,你太能啰嗦了。”谢痕听他念叨了整整三天,“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说?”   燕斩玦:“……”   燕斩玦抬起手腕,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没察觉到疼,这怎么行,燕斩玦还想再咬,被轻轻牵住衣袖。   谢痕的眼睛比寻常人黑,微微弯着,像是什么蛊术。   谢痕仰头,响应落下来的、发着抖的吻,燕斩玦并没沉浸在这种恍惚的喜悦里太久,他立刻紧张起来,更小心地托抱着谢痕,掌心罩在那些陈旧伤疤上:“疼吗,谢痕,告诉我,我去给你拿麻沸散,喝了就不那么疼。”   他以为谢痕昏睡,所以止痛的药并没加入太多,但如果谢痕醒了,这种疼痛就会瞬间翻倍。   谢痕轻轻摇头,握住燕斩玦的手,泛白的唇角轻抿。   谢痕并不厌恶疼痛。   疼痛令人清醒,让人觉得像是活着,这世上比疼更痛苦的事有千万桩,谢痕不觉得这有什么:“我没事。”   “阿玦。”谢痕说,“我想看看你的花……”   这话又被眼泪打断,谢痕失笑,几乎想要好好笑话一下北地这位哭鼻子新王。   但他在燕斩玦的眼睛里微微怔住。   燕斩玦在愤怒。   不是对着他——是对着那些逼他享受疼痛的人,燕斩玦很快就想明白了,谢痕醒了又瞒着他,是想尽快回复对身体的控制,想用尽量体面的样子同他说话。   谢痕被剜掉了爱,也被剜掉了依赖、信任、亲密无间的本能。   见到现在从容到游刃有余的谢痕,燕斩玦最先想到的,就是谢痕一个人试着说话和抬手时,那种剧痛的折磨,反复失败的绝望和煎熬。   谢痕有多痛?   燕斩玦的心早已和谢痕融为一体。   他抱着谢痕,无法控制地为谢痕的痛苦而痛苦,为谢痕的遭遇而愤怒。   北地蛮夷又想去中原刨坟了。   燕斩玦要控制脾气,他紧咬着牙关,低头侧过脸,胸口起伏几次,定了定神想要开口,却发现谢痕仍望着他。   燕斩玦紧张起来:“怎么了?谢痕,哪不舒服?”   “快和我说。”燕斩玦保证,“我们两个才是一伙的,谢痕,你要相信我,我不告诉任何人,我永远和你……”   谢痕轻轻笑了下。   这笑容很轻,有自嘲、有疏离、有拒人千里,但燕斩玦不生气,他知道这不是冲着他,只是谢痕下意识自保的习惯。   谢痕心里太难过的时候就会这么笑,燕斩玦替他难过,不停抚摸他的后脑和脖颈,然后被这具早已残破不堪的躯体奋力抱住,谢痕因为疼痛甚至已经痉挛。   燕斩玦护着他,防止他因为痉挛弄伤自己,声音急到嘶哑:“谢痕!”   谢痕仿佛听不见,只是抱着他,剧烈喘息,像个痛苦到极点又被剜去舌头的孩子,谢痕不停向他靠近,握着燕斩玦的手往自己背后放,强迫燕斩玦用力抱紧。   抱紧。   谢痕的痛苦终于苏醒。   因为燕斩玦痛苦他的痛苦,愤怒他的愤怒,所以那片荒芜死地有了雨水和风,有了破土的植株:“阿玦……”   “好疼。”谢痕说,“疼,阿玦,抱抱我,疼。”   谢痕在他耳边说:“带我去骑马好不好,阿玦,我想看看外面的天,想看月亮,想吹风,想看你的花。”   “好。”燕斩玦毫不犹豫答应,又担心谢痕,“你的身体还没养好,又要生病。”   “那你就帮我治。”谢痕说,“坏了就治,有你在,对不对?祸害遗千年,阿玦,朕能活一千岁。”   燕斩玦抱着他向外走,燕斩玦永远知道他最需要什么,谢痕需要发泄。   但燕斩玦还是要纠正他:“你能活一千岁、一万岁,谢痕,但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是因为你是陛下。”   “你是我的陛下。”燕斩玦问,“千年万岁,椒花颂声,中原人是不是这么说?”   他抱着谢痕跳上快马,在月下的广阔草场上畅快疾驰,谢痕被他牢牢护在怀里,风从他们身旁流淌而过,燕斩玦带谢痕看天、看星月、看奔流的长河,看呼呼大睡的小马和殷红的梅花,看这片天地里一切美好的景象。   谢痕的身体还无法承受这样剧烈的动荡,却依然一路不停让燕斩玦把马催得更快,更快,谢痕被禁锢太久了,渴望自由,渴望放肆。   谢痕甚至自己握住缰绳跑了一段。   他对燕斩玦说:“阿玦,看,朕在骑马。”   燕斩玦牢牢护着他,这是燕斩玦挑选出最听话的一匹马,跑得轻快矫健:“你骑得好,谢痕,你若是生在北地,一定是最厉害的射雕手。”   风越来越大,他们的声音都必须很高,才能让对方听清。   “你觉得我在恭维你,说你的好话哄你高兴,是不是?”燕斩玦握住谢痕的手,“那你就错了,我会在所有事上恭维你,但这可是我的本行,我说你骑得好,那就是好,谢痕,你是迁徙来北地的飞鸟,你自由,潇洒,永远没人能再束缚你,你能飞得比天高。”   他装作没有发现谢痕的泪水,谢痕倚在他怀里,手慢慢松开滑落,身体变软,燕斩玦勒住马缰。   他抱着谢痕轻轻放在草地上。   牧草长得很高,几乎淹没了他们   谢痕在剧痛里昏迷,又因为一点落在脸上的水慢慢清醒。   燕斩玦收集了附近最干净的露水,轻轻洒在他脸上,谢痕被闹醒,眼睛弯了弯,不甘示弱地咬住燕斩玦的衣襟,睫毛又力竭地阖上。   这次燕斩玦不停亲他的睫毛,谢痕挪动手指往燕斩玦袖子里扔小石子,他们在草地里嬉闹,他们两个都才十九岁,这样本就是天经地义。   这样闹了很久,谢痕终于心满意足,靠在燕斩玦的怀抱中,任凭牧草随风摇曳,喉咙里慢慢吐出一口气。   “阿玦。”谢痕看着燕斩玦,“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你的朋友,不做你的陛下。”   燕斩玦低头,静静凝注着他,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   谢痕疑惑:“怎么了?”   神隐很久的系统乱入:「唉。」   燕斩玦笑了,朋友就朋友吧,反正谢痕早就把这些关系完全弄乱了套,他们是彼此亲吻、拥抱、性命相连的朋友,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将他们分开。   “好。”燕斩玦说,“拉钩,阿痕,我们来世在一起,白头偕老,年年岁岁常相见。”   谢痕这会儿真的很乖,神情还有些懵懂,毕竟这些事帝王根本不必知道,谢痕对不知道的事不轻易置喙,让拉钩就拉钩,枕着燕斩玦的手臂,很好哄地点头:“嗯。”   燕斩玦问:“阿痕,我能亲你吗?”   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在谢痕的眼睛里看到谢痕想接吻,所以他负责问,他负责吻。   谢痕还想说话:“我想埋在这……”   “好。”燕斩玦说,“我们用一个棺材,阿痕,你穿什么颜色?我要穿红色的。”   谢痕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谢痕以前以为自己埋下去的时候是很多块。   很多块就不用考虑衣服了。   但事有变量,他可能要在七老八十以后,完整着囫囵下葬了,谢痕想,穿红的好看吗?他回头要试几件,死生大事,不能轻易一拍脑袋就决定。   他这样想着,满天星辰落在漆黑眼瞳里,神情很自在柔和,又很纯净,像个最令人怜惜心痛的孩子。   燕斩玦抚摸他的头发,朝他微笑,他们都落了泪,都弄得又是土又是草,很狼狈,谁也不必笑话谁了,他们应该接吻。   他在风里吻谢痕。   红梅绽放。   他们周围牧草青青,天地辽阔,生灵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