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迫造反了   作者:老大白猫   文案   所有人都觉得温珣是个乐天派,像个暖呼呼的小太阳,就连温珣自己也这么认为。   从太平盛世穿越到兵荒马乱的大景时,他懵了几天后乐观地接受了现实:真好,还能带着记忆重来一次。   一场算计害得他声名尽毁前途渺茫时,他慌了两天后宽慰自己:不就是换了个身份吗?照样能做想做的事。   更何况和他被迫捆绑在一起的端王爷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不堪,相反温珣觉得端王是个通情达理的可造之材,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很好。   有伴侣,有部曲,还有大片荒芜的土地。温珣坚信,通过他的共同努力,他一定会让穷苦的百姓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贫瘠的土地一定能开出绚烂的花来。   可是总有人看不惯他们,当辛苦打造的家园被破坏,重要的亲人被夺走时,好脾气的温珣终于掀了桌子:兄弟们,操家伙,反了他的!   *   因为生母身份低微,自己又不擅长朝堂争斗,秦阙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命运。能护着手下兄弟们偏安一隅,可能是他这卑微皇子最好的结局了。   可没想到,一场算计后,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温珣。灰暗的日子里,他的王妃像是太阳一般给予了他温暖。他无法控制地被温珣吸引,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温珣,更喜欢上了他和温珣一起改变的这方土地和人。   秦阙知道,势力壮大后的他迟早会成为同胞手足的眼中钉,翻脸是迟早的事。可没想到他那好脾气的王妃竟然先他一步反了。   那还有什么犹豫的?   自然是操起家伙跟着王妃一起反了!   开朗阳光小太阳受X勇猛暴躁直肠子攻   1.基建爽文,权谋不多,争霸部分会略写,架空世界。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朝堂 基建 轻松   主角:温珣,秦阙 ┃ 配角:长福,红玉,袖青,韩恬,长福,红玉,袖青,韩恬,长福,红玉,袖青,韩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成为男妃后,我带王爷造反了!   立意: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1章   大景和瑞二十年四月,正是春色最美的季节,端王府后院的聚宝湖旁花团锦簇。   管事吴忠正带着新入府的仆役韩恬行走在湖畔小道上,春色迷人眼,韩恬却不敢抬头看。他双手捧着盖了红绸的木托盘,低着头紧跟着吴忠的步伐,强忍着腹中的饥渴。   带着花香的暖风夹杂着吴忠稍有些尖细的声音传来:“到了公子身边,凡事机灵些,不可偷奸耍滑,不可顽皮懈怠,更不可传闲言碎语……这是一份好差事,别浪费了你叔父的心意。”   韩恬闷着头应了一声,他知道,若不是叔父出钱出力,此时此刻他还是城郊庄子上一个默默无闻的部曲。   没多久,吴忠就带着韩恬来到了湖泊正北方的水榭亭中:“公子许是出去了。”韩恬快速扫了一眼,只见水榭亭摆放着一张软塌,软塌前横着一张深色的书桌。   书桌上的宣纸墨迹未干,一旁的茶水尤温,想来主人很快就能回来。一想到即将见和公子见面,韩恬就觉得心跳加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进府之前,叔父对自己说过端王府的一些事。他说,端王后院清净,除了两位侍妾之外,就只有一位公子。   说起来这位琼琅公子也是个倒霉人,他本是吴郡太守推举的贤才,在吴郡颇有美名,这次来长安通过了官府的考核拔得头筹。可惜他运气不太好,在他考核结束之后同友人畅饮,结果醉酒的他同样遇到了醉酒的端王。   可怜琼琅公子一个文弱书生,怎会是常年混迹在行伍的端王的对手?等众人发现时,琼琅公子没了清白,差点小命都没了。   圣上怜惜英才,见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于是就圣旨一封将昏迷不醒的琼琅公子抬入了端王府,让他做了端王侧妃。也正是因为如此,叔父才能动心思,将自己送到了王府后院中。   也不知这位公子性格如何,韩恬只希望他脾性能好一些,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就在韩恬双目放空胡思乱想之际,就听水榭亭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吴伯,久等了。”   这声音犹如玉珠落盘,韩恬循声看去,只见水榭亭后方的小路上,有一青衣男人正阔步走来。花丛掩映间,那男人的面容逐渐清晰,当韩恬看清那人的面容时,竟然呼吸一滞,大脑像是被什么冲撞了一般,一片空白。   韩恬从没见过这么俊秀的男人,世上所有美好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千分之一。他光是站在哪里,就能让满园的花红柳绿失了颜色。   吴忠揣着手乐呵道:“不久,老奴刚到。公子请看,这孩子如何?他是从部曲中挑出来的,会写拳脚还识得几个字。”   感受到琼琅公子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韩恬心跳再次加速,他挺直了后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精神些,可说出的话还是带着些颤抖:“公,公子,小的叫韩恬,今年十五岁。小的读过几天书,会赶马,种地……”   “你会种地?”琼琅如珠玉相碰的声音响起。   韩恬鼓足勇气道:“回公子的话,在庄子里,除了操练之外,小的要和其他部曲一起种地。”   琼琅公子突然展颜一笑:“很好,就你了。”顿了顿后他转身对着吴忠展颜:“多谢吴伯费心。”   吴忠眉眼弯弯,连连摆手:“公子言重了,这是老奴分内之事。对了,王爷今日回府,公子别忘了换上新衣。”   琼琅公子笑吟吟:“吴伯安心,琼琅记下了。”   韩恬再一次捧着木托盘跟在了琼琅公子身后,他整个人恍恍惚惚,脚底像是踩了棉花一般,看着眼前青年秀美的背影,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他留下了?从此之后他就是琼琅公子的小厮了?   琼琅公子住在王府东北角的琼华院,院子的角落长着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不知这玉兰是什么品种,寻常玉兰早春时就已经绽放,到了这个时节已经过了花期。而这株玉兰却绽放得恰到好处,枝干上大朵大朵黄白色的花朵开得正艳。   韩恬站在树下,仰头看着舒展的花朵。琼琅公子让他在这里等着,他不敢动一步。   “咕咕——”   肚子再一次发出了饥渴的鸣叫声,韩恬咬牙低头揉了揉冷硬的肚子。这段时间庄子上青黄不接,他们这些体弱的部曲一天只能分到一张胡饼两碗菜汤,从昨晚开始他就饿了。   也不知王府什么时候能开饭,听说王府仆从每天能吃三顿饭,偶尔还能见荤腥……   这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琼琅公子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走了出来。他将食盒放在了玉兰树下的石桌上,而后慢慢的打开了食盒,白玉雕琢一般的手指稳稳从食盒中取出了一份米粥和两张胡饼。   光影从树枝梢头泄下,柔柔的落在了公子的眼角眉梢。韩恬听见他柔和的声音响起:“我姓温,名珣,字琼琅,扬州府吴郡人。你既然跟了我,我便保证,有我在一日,保你衣食无忧,可好?别发呆了,先吃些东西垫垫肠胃。”   韩恬愣愣地看着石桌上的饼,又抬头瞅着公子的面容,心头有个声音在回响:公子绝世大好人!   *   韩恬脚下生风,走路时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什么叫春风得意,就是他现在的样子!他运气真好,跟了一个神仙一样的公子。他家公子人美心善,不止体恤自己让自己吃饱饭,他还无所不能什么都懂。   谁能想到神仙一样的公子在耕种这事上竟然颇有心得和体会?谁能想到琼华院后院的那片菜地长得比庄子上那些人精心伺候的还要好?而这一切都是公子一个人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内搞出来的!   韩恬提着水桶哼着小调,整个人美得都在冒泡。这么好的公子,他一定尽全力好好伺候。   就在韩恬放下水桶准备打水时,他耳边传来了一道疑惑的声音:“你就是琼琅身边的仆从?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恬转头看去,眼前站着一位身穿红衣眉眼艳丽的貌美女子。想必这就是叔父说的两位侍妾其中之一的红玉姑娘。   韩恬赶紧站直了身体,有些磕巴地解释道:“见,见过红玉姑娘,公子让我来打水。”   姑娘眉头一皱,倒也没否认自己的身份,她声音急促:“你入府时,吴伯没告诉你,你需要做什么吗?”   韩恬冷汗都下来了,他想了想又想,认真道:“说了,他说到了公子身边凡事机灵些,不可偷奸耍滑,不可……”   红玉“啧”了一声,打断了韩恬的话:“错了!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看着你家公子,别让他寻死!”   寻死?!   韩恬大脑一片空白,呆愣地说道:“啊?”   红玉伸出染了丹蔻的手指抚着额头:“别被他骗了,我亲眼看到他跳湖。那次要不是有我和袖青在,他早就投胎去了。”   韩恬还是觉得这事有点匪夷所思:“可是公子他还在种菜……”他觉得公子不像要寻死的样子,一个要寻死的人,怎么会花时间和精力开辟菜地呢?   红玉冷笑一声:“种菜?他那是让你放松警惕,不信你去问问,他晕在后院几次?”   韩恬脸都白了,当下就想往琼华院冲去。可是他混沌的大脑中还有最后一丝清明,他不解:“公子说了,之前他身边没有仆从,我是第一个仆从。如果他真要寻死,有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他怎么……”   红玉显然不想和韩恬掰扯,她加快脚步向着琼华院的方向走去:“发现他跳湖之后,吴伯就派了府内轻功最高的侍卫盯着他,他一开始消停了,后来他想办法支走了侍卫,然后就晕倒在菜地上了。”   “后来吴伯又派了两个侍卫来盯着他,结果一个帮忙搬石头的时候伤了腰,一个晚上盯梢是从屋顶摔下去伤了腿,要不然你怎么有机会进王府?”   韩恬整个人都懵了,昏沉的脑海中有一道声音疯狂尖叫着:不能让公子出事!   “公子!!公子!!”韩恬白着脸冲向了琼华院,“公子——你不能死!!”   听见院外的叫嚷声,温珣整个人都麻了。他杵着锄头轻叹一声:“又来了。”他解释了很多遍,他没有寻死。   “投湖”那次是意外,他失血过多躺了七八日,能起身时他便起来走了走,结果走到湖边时头晕眼花,本想靠着栏杆缓一缓,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就掉湖里了。那次他运气不错,正好遇到来找茬的两个姑娘,要不是她们救得及时,他真去喂鱼了。   晕倒在菜地那次也差不多,贫血的他猛然起身结果两眼一黑就倒下了,这一倒惊得半个王府鸡飞狗跳。那次之后他每顿饭都会喝一碗猪红汤,现在贫血的症状已经大大改善了。   可是吴伯他们不信啊,他们总觉得自己体弱又爱寻死,一天十二时辰,恨不得每个时辰都盯着自己。   看着韩恬哭唧唧的泪眼,温珣举手指天发誓:“我发誓,我没寻死。若是我有一日寻死了,那我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紧随在韩恬身后的红玉听到这话瞬间炸毛:“还说你不寻死!都想着不得好死了。那小子,你记着,以后哪怕天塌了,你都要跟着你家公子,别让他一个人呆着知道吗?”   温珣:……   解释不通了,算了,累了。 第2章   酉时初,温珣沐浴更衣,然后随吴伯一起站在了王府大门外迎接秦阙回府。   不用回头,温珣都能感受到门后角落里,韩恬亮晶晶的目光。这孩子吃了两顿饱饭,便对自己如此赤诚。自从听红玉瞎咧咧说自己会“寻死”之后,韩恬恨不得化成影子粘着自己。   其实也不怪韩恬这般反应,大景并非太平盛世,相反,这是个乱象丛生的时代。这年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只要能吃饱肚子,哪怕卖身也是值得的。遇到一个和善的主家,能混饱肚皮,就是大多数人的终极理想。   拥有上辈子记忆的温珣在降生之初也曾经因为大景的贫瘠和混乱而崩溃过,那么多的穿越者手握金手指穿越到了各种太平盛世,为何他运气却那么背,偏偏穿到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王朝?   大景王朝是一个只有百年历史的王朝,可是已经经历了八个帝王,不大的国土上时有冲突发生。今天不是哪个王侯开战,明天就是哪个外族在边境骚扰,贵族们忙着争权夺利,百姓们颠沛流离。   可后来温珣也就释然了,既来之则安之,他既然来了,总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抬头看看天空,湛蓝的天空中羽毛一般轻盈的云朵沾染了茜色的夕阳。温珣探身温声问道:“吴伯,王爷说了什么时辰到家了吗?”   吴伯道:“王爷休沐的时候,一般酉时就能回来了。不过这次他奉命平叛外出一月有余,老奴接到消息,只说今日他们会班师回朝,王爷何时回来倒是不清楚了。”   在温珣的印象中,外出平叛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也就只有大景这样水浅王八多的政权才能见到如此可笑的场景。诸侯王们为了一点小事剑拔弩张时,中央军就得开拔去灭火。有时候军队还没到点,两方人马又和好了……   见温珣主动询问起了端王秦阙的事,吴伯乐呵呵地说道:“公子,您别听外头人瞎说,其实我家王爷是个顶好的人,他只是在军中呆的时间长了,身上有些杀伐之气。”   温珣笑着点了点头,正如吴伯所言,他和端王秦阙不熟。在没入王府之前,他只是听说秦阙是个刚愎自用的莽夫,脾气急躁一言不合就揍人。入了王府之后,他才从吴伯口中听说了更多的有关秦阙的事。   两年前远在边疆军中的秦阙被一道圣旨召回了都城,而后便在城外京畿大营领了差事。这两年中每隔十日他才能休沐一日,这次他奉命平叛,一月未归。这段时间,温珣一直听吴伯念叨,生怕他家王爷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   也不怪吴伯对王爷如此上心,吴伯和王爷的母妃是同乡,两人本来约好了等年纪大了之后一同归乡。没想到王爷的母妃生得貌美,被当今圣上宠幸了后来还生了秦阙。自秦阙出生起,吴伯就在一边伺候他们娘两。   秦阙的母妃病逝时,吴伯已经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他并没有离开王宫,而是继续留在了秦阙身边照顾他。对于吴伯而言,秦阙不只是皇子,更是故人之子,亦是自己耗费了半生精心照顾的孩子。   端王府位置很好,出门右转走上几丈就是都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吴伯时而眺望着大街的方向,时而又转头看看温珣,圆圆的脸上挂着温厚的笑容:“快了,快了。”   这声“快了”,温珣足足听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已经到了戌时,朱雀大街亮起了灯,秦阙的身影还没出现在吴伯视线里。吴伯等得头昏眼花两条腿都麻了,他看了看天色挠了挠头发,最后尴尬又失望地对温珣说道:“可能……传讯有误,王爷今日不回来了。要不不等了,我们先回吧?”   温珣笑着点头:“好。”   就在二人迈上台阶准备回府时,巷口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吴伯双眼一亮,猛地一拍双手:“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温珣循声看去,只见朱雀大街灯火形成的光晕中,有三人正策马而来。马儿速度极快,很快冲破黑暗停在了王府门前。   领头那人翻身下马,腰间的佩剑同铠甲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红灯笼照亮了王府门前的台阶,温珣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而后便是银色的铠甲,镶金的佩剑。端王爷秦阙三两步跨上了台阶,他一手握着马鞭,一手夹着头盔,风尘仆仆地站在了温珣面前。   温珣知道秦阙身形高大,他自己就不算矮,可那一日昏沉之际面对秦阙的侵略,他被压制得死死的,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却没想到,秦阙的模样竟如此俊美。   解下头盔后,秦阙的马尾被压出了弯曲的弧线。凌乱的碎发遮不住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眸,秦阙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出鞘的长剑,通身散发着让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温珣抬头同秦阙四目相对,下一刻,他的下颚被粗粝的马鞭托起。秦阙带着寒气的声音响起,狭长双目微眯:“呵,倒是不丑,睡了你,本王不亏。”   温珣:???   你是不亏,我亏大了好么?!   长袖下的手攒紧,温珣总觉得手有点痒。   好在吴伯赶紧打圆场:“王爷舟车劳顿辛苦了,老奴已经备下了热水和汤饭。王爷是要先用饭还是先沐浴更衣?”   听见吴伯的声音,秦阙放下了马鞭,周身的肃杀散去,声音柔和了些许:“多谢吴伯,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想了想后他补充道:“先用饭吧,兄弟们饿了。”   秦阙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铠甲的男人,他们的铠甲颜色青黑,只护住了胸腹后背的位置。这两人一人身材魁梧肤色黝黑,一人皮肤白净,看着有些文弱。他们看了温珣一眼,便随着秦阙的脚步入了府。   吴伯走在温珣身边,小声介绍道:“那大高个儿便是我对你说过的部曲统领秦甲秦大人,另一位是张岩张先生。”温珣了然地颔首,秦阙好歹是个皇子,身边多少会跟着一两个谋士。   吴伯话音落下后,秦阙身体一顿,皱眉转身看了温珣一眼。当他看到吴伯含笑的面容时,原本平静的眼眸深处涌出了几分警觉:吴伯是个再谨慎不过的长者,往日里总是不忘告诫自己谨言慎行。   可是这么谨慎的吴伯,却对一个刚入府没多久的人如此关照。看来这个温珣,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这年头大景的官宦之家流行分餐制,吃饭时每个人面前摆个小矮桌,矮桌上放上饭菜,大家跪坐着吃。普通人家一日吃两顿,主食一般是杂粮,菜也是简单的水煮或者蒸制而成的蔬菜。富贵人家花样就会多一些,就比如现在,温珣面前摆放的就是一碗稻米,一小碗炙肉还有一份炒得碧绿的时蔬。   下午劳作了半日,又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温珣早饿了。这会儿他端着饭碗,一口饭,一口菜,吃得认真又香甜,丝毫不管秦阙和他的小伙伴们在说什么。   秦阙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京畿大营的事,他们三人每说几句就会不着痕迹看温珣一眼。哪知道温珣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好似除了吃饭之外,世上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了。   这时婢女端了一份刚蒸出来的鱼进了殿,她将蒸鱼放在了温珣面前,得到温珣温柔的“谢谢”后,婢女红着脸笑着退下了。   秦阙见此,心头一阵不虞,温珣是不是太放松了,当着他们的面这厮竟然还有心情同婢女调笑?!秦阙眯着眼瞅了温珣一眼,很好,他在吃鱼根本没看自己。   秦阙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尤其是这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信任。想了想后,秦阙决定先发制人,于是他看向吴忠:“吴伯,为什么我桌上没有鱼?”   吴伯笑吟吟地回应道:“王妃是吴郡人,爱吃鱼。王爷你先前说鱼刺多,不如炙肉吃得尽兴,因而没有给王爷准备蒸鱼。”   秦阙看了看身前堆得满溢的炙肉,又看看温珣筷子尖头晶莹的鱼肉,语气不明:“你倒是能干,竟然哄得吴伯专门为你蒸鱼。”   温珣……正兴致勃勃戳鱼肉吃,压根儿没注意到秦阙在同自己说话。   直到耳边传来了一道带着警告的声音:“温珣!本王在同你说话。”   温珣端着碗一脸懵的抬头看向秦阙:???   嗯?说什么了? 第3章   烛光下的青年肤色瓷白,哪怕只是端着碗拿着筷子,整个人也像是一副精细描绘的工笔画,从发丝到筷尖没有一处不妥帖。不怪吴伯会格外关照他,美人总是格外受到优待。   被秦阙点了名,温珣也不慌,他大大方方放下了碗筷,起身整理了衣衫,对着秦阙的方向拱手:“王爷见谅,琼琅腹中饥饿,只顾贪食,没能听清王爷的话。”   在秦阙的印象中,读书人都是一群拧巴又高傲的混账,哪怕无礼也要狡辩三分。温珣这样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做错事的人,倒是让秦阙高看了几分。   听到温珣的解释,秦阙面色稍霁放缓了声音,“蒸鱼好吃吗?”   温珣直视着秦阙的双眼,他唇角带笑,声音温和,说出来的话让人觉得无比真诚:“王府厨子手艺好,做出来的蒸鱼鲜嫩可口,很美味。”   秦阙瞟了一眼被温珣戳了几块的蒸鱼,鱼背上的一排肉已经被挑走了大半,露出了整齐的鱼骨。正如吴伯所言,温珣是个喜欢吃鱼并且擅长吃鱼的人,就连吃过的鱼,看起来都顺眼。   秦阙颔首:“喜欢就多吃些,若是觉得不够,可让他们再蒸一条来。”   温珣眉眼弯弯:“多谢王爷,这条已经足够了。”   吃过饭后,温珣先行一步离开了大殿。当他的背影消失后,秦阙扫了一眼张岩:“先生可曾发现异常?”   张岩似有不足之症,他不只是看着文弱,说话时声音也小得像蚊蚋一般:“回王爷,属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在我们谈论京畿大营有关的话题时,王妃似乎毫不关心。”   秦阙曲着食指,指甲与案桌相扣发出细微的声响:“哦?先生有什么看法?”   在外的这段时间,秦阙对端王府发生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在得知温珣寻过几次死时,他本以为温珣是那种将名誉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孤高读书人,断了仕途没了名节无异于要了他的命。虽说自己并非有意为之,可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只要温珣行为处事不过分,多养一个人也无妨。   可是当他回府之后发现吴伯对温珣态度太好了,他心里不由得开始警觉,担心温珣之前寻死觅活只是为了做样子,其实是带着目的安插到自己身边的探子。   秦阙身边不是没有眼线,他的后院里面各方势力安插进来的眼线一抓一大把。平日里他不在府上,这些人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可温珣还是不一样的,他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侧妃,这个身份能做的事情太多了,秦阙不想在身边埋一个巨大的隐患。   张岩思忖了片刻,慢吞吞地说道:“属下觉得,王爷还要再试试。王妃若不是真无辜,那他便是心思深沉计谋远在我之上的高人。”   一个人若是目的不单纯,无论他如何掩饰都会露出破绽。先前他们特意引出京畿大营的话题时,张岩紧盯着温珣的一举一动,他发现温珣像是没听见他们闲谈似的,一门心思在吃饭。但凡温珣露出一丝异样的眼神,张岩都能察觉到。可惜没有,张岩从头至尾没发现温珣有不对劲的地方。   秦阙倒也爽快:“行,我听先生的,一会儿再去试试。”   *   秦阙几人在大殿说了什么,温珣并不知晓,也并不在意。吃饱喝足的他沿着花园小道慢悠悠地消食,月光下花影摇曳暗香浮动,让人心情越发松弛。   就在温珣向着聚宝湖走去时,前方的花丛中突然蹿出了一道黑影,笔直的扑向了自己:“公子,公子您没事吧?伤哪了让我看看?”   韩恬着急地拽着温珣的袖子,弯着腰凑近温珣的前胸后背,眼睛恨不得都要贴到温珣身上了。温珣无奈:“我很好,没受伤,你又听谁说了什么了?”   韩恬再三检查了他家公子,确认毫发无损才安心的后退一步:“是……”   一旁传来一道清雅的女音:“自然是听红玉说的。”花丛后方有一青衫美人踏月而来,她生着一张鹅蛋脸,面容姣好神情恬静,宛如月下仙子。   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端王府中第一位侍妾袖青姑娘。   袖青怀抱着瑶琴,待他走到温珣身前时,便停下脚步行了一礼。温珣笑道:“袖青姑娘每次见我都如此客气。”袖青眉眼含笑:“这是应当的。于公,你是侧妃,我们是还未记名的侍妾;于私……”   韩恬竖着耳朵想要听下文,却见袖青笑而不语,一双眼眸亮闪闪地盯着自家公子。   这时耳畔传来了一道张扬的招呼声:“哈,你们凑在一起说我什么坏话呢?我听见你们说我名字了!”比起端庄的袖青,红玉的性子要跳脱些许,她从另一侧的花丛中闯了过来,还没站定身体,便双目灼灼看向了温珣:“琼琅你见过王爷了吧?怎么样?王爷凶你了吗?拿鞭子抽你了吗?”   温珣还没说话,袖青便笑道:“你当琼琅如你那般冒失?你见他可有损伤?”   红玉抚了抚胸口,飞扬的眉眼中露出了几分庆幸:“那就好,方才我还担心,怕王爷对你动粗。”说这话时,红玉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大殿,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来。   她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端王秦阙时的场面,她本是二皇子府上的一个婢女,因为生得貌美,就被选中了做棋子。二皇子借着皇后的手将她送入了端王府,想着让她稳住脚后为二皇子传递消息。   哪知道入府当日她没能承宠也就罢了,还被端王和侍卫统领一顿威逼恐吓,她被吓得不轻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慌乱中她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自己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原以为端王得知自己是二皇子的探子后会要了自己的小命,没想到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自己养在了后院。   红玉伸着两条细胳膊对着温珣比划着:“你是不知道啊,王爷的鞭子那么长,拳头那么大。他那个叫秦甲部曲只是轻轻捏了我一下,我胳膊就青紫了一月。要是他们对你动粗,盘问你来历,我真怕你挺不过来。”   袖青宽慰道:“你现在可以安心了,琼琅不但见了王爷,还同王爷一起用了晚膳。”   红玉双手握拳开心的原地蹦跶了一下:“真的!那真是太好了!以后琼琅就能和我们一起过安稳日子了。”   温珣觉得好笑之余,心中又觉得暖暖的。这两位姑娘虽是后院侍妾,可却善良热情,这段时间若不是有她们和吴伯多加照拂,自己也不知会成什么样。   见二人眉开眼笑的模样,温珣不忍心告诉她们真相:王爷还没开始盘问他,只怕他的这场盘问不会轻松。不过这种事就别告诉她们了,免得她们又要为自己担忧。   笑闹一阵后,红玉猛地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琼琅,有好东西送给你。”随着她挥手,远远跟在她身后的婢女捧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快步走了过来。   红玉一把抱起盒子塞到了温珣怀里:“这些东西是我入府的时候宫里赏赐的,我估计我是派不上用场了,希望你能用到。”   温珣有些好奇:“嗯?什么东西?”就在他准备打开盒子时,红玉和袖青同时摁住了盒子,二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个得你回去自己看,或者和王爷一起看,不能现在打开。”   温珣抱着盒子僵在了原地,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两人真没将自己当外人,竟然连这种对象都为自己准备了。   红玉有些羡慕地看了温珣一眼,再次关照道:“这是好东西,一般人我舍不得给他。你别浪费了,好好用哦。”入府两年,她的目标迟迟没能达成,想必二皇子那边已经放弃她了。这两年她也想明白了,王爷好男色,这辈子她估计是没有用武之地了,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也挺不错的。   温珣觉得怀中的盒子好像在发烫,刚回到琼华院,他便将盒子塞到了柜子的最深处。可惜了红玉一番好意,自己应是无福消受了。   今天是韩恬当值的第一日,这孩子格外细心,听说温珣每日睡前都要沐浴,他早早的准备了热水,此刻他轻轻敲响了温珣的房门:“公子,热水准备好了,您现在要沐浴更衣吗?”   温珣抬头看向了窗外,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能看见一轮明月挂在了玉兰花树的枝头上。月光下,黄白色的玉兰花娴静优雅,散发着清幽的芳香。温珣缓声道:“先不急着沐浴,韩恬,你去小厨房温一壶酒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对了,准备两个酒盏。”   韩恬应了一声:“公子您是要对月赏花吗?您稍等。”   小石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除了少爷要的两个酒盏外,韩恬还贴心的准备了几道下酒的小菜。温珣坐在石桌旁,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上了温热的酒。王府的酒水口感香甜,像是上辈子喝过的米酒,纵然是温珣这种不喜欢酒水的人,也格外偏爱这种味道。   清冷的月光穿过花枝落在了温珣身上,韩恬不由得看痴了,他家公子真是人间绝色。就是……公子这是在做什么?明明是一个人在饮酒,为什么要准备两个酒盏?   这时韩恬听见了温珣的声音:“韩恬,你将院门口的灯笼点亮。灯笼点亮后,你就下去休息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韩恬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老实的跑去院门口上灯了。红色的灯笼亮起的瞬间,韩恬听见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循声看去,韩恬汗毛根根竖起。   王爷来了! 第4章   秦阙正阔步走来,刚刚沐浴完的他披散着长发,身披一件紫色的常服。随着他的动作,敞开的衣领下麦色的胸肌清晰可见,结实的胸肌下隐约露出腹肌轮廓。   明明是轻松闲适的装扮,秦阙却给人一种要上战场的肃杀感。他面无表情步伐迈得极大,右侧的长袖下,半截鞭子轻轻摇晃着。   难怪公子会让他准备两个酒盏,原来是为了迎接王爷的到来。韩恬头皮发麻,赶紧退到了灯笼旁边弯腰垂手站着:“王爷。”   秦阙大刀阔斧从韩恬面前走过,目不斜视走进了院中。   玉兰树的枝丫下挂着红灯笼,烛光照亮了下方的小石桌。石桌旁温珣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慵懒地撑着下颚,他脸颊微红,双眼泛着水光,像是酒意上头,已经醉了。   秦阙站在石桌旁,居高临下盯着温珣。他想,他应该像威胁袖青和红玉一样,一上来就给温珣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这王府中是谁在做主。三两下问出温珣的来意和目的,最后再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留给温珣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背影。   可看到温珣这幅模样,袖中握着马鞭的手却像是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了。   温珣像是才发现了秦阙,他抬头对着秦阙的方向点了点头,友好地笑了笑,如对待老友一般熟稔道:“王爷来啦,请坐。”   秦阙目光扫过桌面,当他看到桌子对面斟满酒的酒盏时,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刚一坐下,他便端起尚温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一言不发地盯着温珣。   眼前的青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中像是含了春水。秦阙的目光从上而下,最后落在了温珣形状姣好的唇瓣上,唇瓣上沾了湿漉漉的酒浆,看起来很软……   电光火石间,秦阙的耳根已经泛红,喉头生出了一股热意,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一夜的荒唐。那时他神智虽然混沌,可身体却享受到了极致……   秦阙匆忙挪开视线,抬头看向头顶满树的繁花。月光下,大朵大朵的玉兰花肆意舒展着,奈何他不喜读书,一时间竟想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眼前的美景。沉默片刻后,他才开口说出了进院后的第一句话:“花开得不错。”   温珣探身斟酒,清冽的酒水倒入酒盏时发出悦耳的声响,混杂着他柔和的嗓音传入秦阙耳中,让秦阙的耳根发麻:“这个季节的琼华院,只有这树玉兰花开得最好。”   秦阙应了一声,端起刚刚斟满的酒盏再度一饮而尽。品咂后,他有些不满:“这个季节为何还要温酒?”本来就热,现在更热了。   温珣温声道:“毕竟是在院中赏花,还是喝些热的妥帖。”   两杯酒下肚后,杂乱的思想终于清明。秦阙一手撑着下颚,双眼探究地看向温珣:“你怎知道我会来?”   温珣不紧不慢给自己添满酒:“王爷是直率坦荡之人,心中有疑惑时,只想着早日得到答案。两位姑娘对我说,她们入府后,王爷同她们促膝长谈过。我想着,我应该也未能免俗。”   秦阙眉头轻挑,轻轻将手中的马鞭搁在了石桌上:“他们倒是挺关照你,这些都对你说了。那你也应当知晓,我找你的目的了。”   温珣低头笑了笑:“嗯。王爷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秦阙也不客气:“你是否带着目的进入端王府?身后是否有人操控?”   温珣端起酒盏浅浅饮了一小口酒,待放下酒盏时,他的笑容中已经带上了几分苦涩:“王爷,进入端王府不是我的意愿。想必您已经打探清楚了,我入都城,是为了参加官府考核。”   秦阙颔首:“对,你是今年考核的第一名。虽然家世一般,但是有名师举荐,最起码能授予正五品官员。”温珣的恩师是扬州郡守漳淮,漳淮是大景有名的大儒,他推荐的人才都被放在了重要的职位上。温珣若是不出意外,此刻应该也领了差事准备上任了。   温珣笑容更加苦涩:“若是王爷是我,是愿意被关在后宅,还是愿意走马上任?”   秦阙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垂下眼帘,主动拿起酒壶为自己添了一杯酒,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温珣轻声道:“我揣着一腔热血来到了都城,想凭着自己的能力做实事,为大景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可惜,直到现在,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就会到了端王府,同您捆绑在了一处。王爷……”   温珣的声音中有几分茫然,“您能告诉我,我究竟碍了谁的眼,要落到这番田地?”   秦阙抬手摸了摸鼻子,其实事后他和张岩盘算了许久,思来想去都认为那一日他是被人算计了。父皇体谅他在军中劳苦,给他赐了一门好婚事。就在赐婚后不久,他就荒唐的和温珣睡了。   放眼整个大景,能算计秦阙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技不如人被人暗算,秦阙认了,反正从小到大他没少被人算计。但是身边之人是什么心思,他一定要弄清楚。   “那一日,王爷喝醉了,我也喝醉了。我们同在泰来楼,无论你我,身边都有人,怎么就发生了您走错了房间,我亦无法反抗的事了?事后怎么就凑巧的被几个言官看到了呢?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遮掩,为何偏偏会被捅到了圣上面前……王爷,我是一个刚到都城来的人,您觉得以我的能力,我能布置这一切吗?”   “就算我有这个能力可以布局,我为何要以身入局,毁了自己的清白断了自己的仕途?若我……若我是个碌碌无为一心只想钻研的庸才,或许我会心甘情愿做别人的棋子,可我不是。”   “王爷,我是个男人,我亦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求学时,恩师告诉我,他说,一个人有再多的才学,心思再坦诚,言行再谦和,也还是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他说我太单纯,将来会吃亏。我当时不理解,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甚至大言不惭对恩师说:‘您放心,我将来一定坚守本心,不被任何强权压垮。’”   “恩师笑着说我太单纯,将来怕是要吃亏。我那时候总不服气,觉得我不求财不贪色专心做自己的事,怎会吃亏?”   “现在我明白了。我还没踏入官场,已经身不由己。我现在特别想回吴郡,想去见一见我的恩师,想告诉他:‘恩师,学生到都城的第一课,学到了比苦读十年还要多的教训。学生吃了大亏,可有办法能挽回?’‘学生被人暗算了,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晓,学生愧对恩师的栽培……’”   说起伤心事,温珣眼中的水色聚集得越来越多,声音也不自觉地哽咽了。想到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直视着秦阙的双眼,眼神恳切道:“王爷,若是某一日,您查到了谋算我的人,能否将那人的姓名告知于我?”   秦阙深深地看着温珣泛红的双眼,抬起酒壶为温珣添满酒盏:“好。若是得知那人是谁,我一定会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解除了对温珣的怀疑之后,秦阙脸上也多了几分柔和,态度也多了几分随意:“此外我还要对你说一声抱歉。那一日我应当是中了药无法自控,伤了你很抱歉。”   端着酒盏的温珣有些呆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响应。秦阙看了他几眼后,声音又低了几分:“以后……别寻死了,这世上除了入仕之外,还有很多可做的事。你若是觉得烦闷,可以出去走走。我不能给予你太多保证,但是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周全。”   “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对吴伯说,若是吴伯没办法达成,你可以告诉我。”   温珣终于明白端王府后院为何画风如此清奇了,原来端王秦阙就是个奇人。外面的传言不可尽信,秦阙虽然脾气直,可他并不是蛮横不讲道理之人,在温珣看来,他甚至有几分不属于皇子的单纯。   温珣双手举着酒盏,对着秦阙温和地笑了:“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秦阙同样双手举起了酒杯,真诚地同温珣对视,“行远。”   温珣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秦阙是什么意思。就听秦阙认真道:“我字行远,你可以唤我的字。”   温珣顺势改口:“好,行远。干了这杯。”   酒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酒浆摇晃带出香甜的芳香。二人一饮而尽,当酒盏放下时,一片淡黄色的花瓣从天而降,轻轻的落在了石桌中央的餐盘上。   二人抬头看去,只见花枝摇曳,竟是起风了。 第5章   翌日,得知温珣要出门,可把两个姑娘给惊到了。先前她们再三邀约,温珣都不愿意出门。如今他竟然主动想出去,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红玉随口问了一句:“琼琅,你要去哪里啊?”   温珣坦然道:“泰来楼。”   “泰来楼?”听到这名字,红玉和袖青同时愣住了。   泰来楼是长安城中最好的酒楼,楼中富丽堂皇,食客们能在店里享受到大景各地的美味,也能欣赏到美轮美奂的歌舞表演。这是达官贵人们时常出入的场所,也是温珣出事的地方。   袖青眼底透出了几丝担忧,她斟酌道:“琼琅,事情已经过去许久,现在过去也查不出蛛丝马迹了。”温珣不是贪图享乐之人,他想去泰来楼,无非是想找线索,看看是谁陷害自己。可幕后之人权势滔天,既然能暗算皇子,想必早就将痕迹抹去。温珣现在过去,很有可能会无功而返。   袖青能想到的事情,温珣怎会想不到,他轻笑道:“我知道。”   “既然知晓了,为何还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秦阙的声音从水榭亭外传来。水榭亭中三人转头看去,就见端王爷昂首挺胸阔步而来。   自从昨夜和秦阙在树下把酒言欢后,温珣对秦阙的印象改观了不少,如今看到秦阙,也多了几分从容。温珣起身笑道:“我有几个同乡住在泰来楼,过几日他们就要领差事赴任了,我想去同他们道个别。”   通过官府的考核之后,贤才们并不能立刻就得到授官。他们需要等待一些时日,等朝廷安排好了之后再分批次领命上任。成绩越好的,分配到的官职越高,成绩越往后,官职越低等待的时间越长。   这次考核一共有两百多人参加,温珣的几个同乡名次皆在六十多位,算算时间也该轮到他们走马上任了。   秦阙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原来是这样。正好今日无事,我同你一起去。”前段时间的差事办得好,圣上赏了他几日假期。往常休沐的时候,他会有各种应酬。这次也不例外,一大早门房就送来了厚厚一迭邀请他赴宴的请柬。若是平时,他会挑选一番,选择一家去赴宴,可自从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他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算计了。   可在外头跑习惯了的人,窝在家中也确实有些难受。正巧温珣想出门,秦阙那颗闷不住的心蠢蠢欲动。更何况张先生让自己多观察观察温珣,虽然自己觉得温珣没什么可观察的,可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温珣笑着应了一声:“有劳王爷了。”   得知秦阙要和温珣出门,吴伯派出了家中最好的一辆马车。当秦阙在端王府门口看到那辆需要四匹马才能拉动的马车时,他愣了一下,眉头皱起疑惑道:“府上何时置办了这样奢华的马车?”   吴伯揣着手眯着眼:“这是圣上赏赐的马车。”   数月前秦阙在军营中办了一件好差事得到了圣上当面嘉奖,那一日圣上看了他许久,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秦阙这个儿子。那日之后,圣上时不时就会赏秦阙一些东西,甚至还给秦阙指了一门好婚事。   这辆马车便是那段时间圣上赏赐的对象之一,吴忠将它细心收了起来,本想着秦阙成婚那一日用,却没想到婚事办不成了,马车都快落灰了。   吴忠轻轻抚摸着纯黑的车架,“王爷和王妃第一次出行,用它也是合适的。”温珣虽然是侧妃,可他也是入了皇室玉牒圣上亲封的侧妃。王爷只要一日没有迎娶正妃,温珣就是王府后院名正言顺的主子。   听完吴忠的话,秦阙的眉头并没舒展,他侧头看向了温珣:“你要坐吗?”   秦阙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他显然不想坐车。温珣笑道:“倒也不是非坐不可。惠风和畅,泰来楼离王府不远,走过去也挺方便。”   秦阙挠了挠头发,嘟囔着:“也没让你走过去,我是……”见温珣盯着自己,秦阙眼神飘移到拉车的骏马上:“我是觉得骑马过去更方便。”   温珣不好意思地笑了:“王爷,我不会骑马。若是王爷允许,我也想学骑马。”这年头,除了王公贵族家中饲养着马匹外,普通人家养不起马也不能养马。在入长安之前,别说骑马了,温珣连马都没见过几次。   秦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骑马简单,我教你便是。”说话间仆从牵着一匹黑骏马来到了秦阙身边,秦阙脚踩上马石,长腿一跨,人已经稳稳坐在了马上。   黑骏马点着头打了个响鼻,显然已经熟悉了主人上马的动作。秦阙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对着温珣伸出:“上来。”   温珣愣了一下,难道秦阙现在就要教自己骑马吗?这时就见秦阙抬头扬起下颚:“不是说要去泰来楼吗?别磨蹭。”   温珣抿唇一笑,伸手握住了秦阙。   端王殿下风风火火,真是个急性子。   黑骏马背上并没有马鞍,整匹马身上只缠绕着简单的辔头。隔着薄薄的衣衫,温珣能感受到马匹温热的身躯,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身前皮革做成的绳索,身体不自觉地紧绷着:“这……好像有点难。”感觉马儿只要一蹦跶,他就会摔下去。   秦阙低声笑了两声:“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是见过草原上的野马,会觉得现在的马儿骑起来太没劲儿了。”说着他的两条胳膊穿过温珣的腰身,将紧张的温珣牢牢圈住,“坐稳了。”   感受到后背结实的胸膛,温珣不自在的挺直了腰身。明明看不到秦阙的脸,他却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只怪那一日秦阙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太大,他的身体已经快于他的意识开始紧张了起来。   秦阙发现了温珣的不自然,只当温珣太过紧张,“身体不用这么僵硬,放松一些,有我在不会让你掉下马去。”   温珣尝试着放松身体,只是他始终没办法将秦阙当成死物依靠。   秦阙没做声,随后扬起了缰绳轻轻抖了一下。黑骏马迈开蹄子稳稳向前而行,马背上的温珣随着马儿的动作开始轻微摇晃。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温珣惊喜地睁大了双眸:“原来骑马是这种感觉。”坐在马背上,视线比平时高出很多,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情。   温珣忍不住夸奖道:“王爷的驭马之术真厉害,很稳。”   秦阙低低应了一声,可惜温珣没有转过头,不然一定会发现他的耳根已经红了:“还可以更快一些。”说着秦阙又抖了抖缰绳,黑骏马迈开的步伐更大。   马儿突然加速,温珣的身体惯性地靠在了秦阙怀里。原以为自己会抗拒和秦阙肢体接触,却没想到后背靠到秦阙胸膛的感觉还不赖。   春风迎面而来,撩起身前之人一缕柔顺的长发,秦阙感受着软发拂面的酥痒,忍不住问道:“你用了什么熏香,怎么这么香?”   说着秦阙低头靠近温珣的耳侧深嗅一口:“嗯,香,怪好闻的。哪家的香?回头我让吴伯去买一些。”他素来讨厌熏香的味道,不过秦阙身上的香味却不一样,这味道恰到好处,让他忍不住想离温珣近一些,沾一些同样的香味。   温珣:……   想了想后,温珣缓声道:“许是方才在水榭亭沾染的香味?我并没有用香的习惯。”   秦阙闷声笑了两下,都说文人嘴硬,他算是见识到了。温珣明明全身都是香味,还硬说自己没有用香习惯,真当他敏锐的嗅觉是摆设?   骏马速度很快,没多久二人就来到了泰来楼面前。楼前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秦阙扫了一眼车架后翻身下马,然后站在马旁边扶着温珣下来:“皇姊来了,我去打个招呼。你一会儿先进去找你的同乡,我稍后会寻你。”   秦阙将马交给了楼中仆役,而后头也不回走进楼中。温珣下意识看向了那一辆马车,车上挂着的艳丽轻纱随风摆动,还没靠近就能闻到阵阵香风。这就是大景如今的长公主秦福贞的马车,关于这位长公主,温珣只知她和当今大皇子都是先皇后的孩子,身为长女的她深得圣上喜爱。   就连不将风头正盛的两位皇子放在眼里的秦阙看到长公主的马车都要主动去打个招呼,可见这位长公主殿下不是一般深宫女子。   泰来楼中传来了丝竹管弦声,温珣跟在小二身后再次迈进了楼中。一入泰来楼,最显眼的当属挂在一楼厅堂中那一块鲜红的报喜布了。一丈长宽的报喜布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人名之后则写着名次。   温珣仰着头看着红布最上方位列第一的那个名字,许是凝视得太久,端正的“温珣”二字竟然出现了重影。   “这次授官很奇怪,有些名次靠后的人竟然先得到了官儿,太不公平了。”   “公平?你真当几张卷纸就能定生死?世家弟子总归比平头百姓先走,这里面的弯弯绕啊你不懂。”   “这倒是真的,里头弯弯绕太多了。你看那考第一名的,听说有才学有名声,还不是被挤下去了。”   “啧,挤下去?你懂个屁,他是被贵人看上了,以后就是皇室中人了。要我说,他才是这次考核最大赢家,以后也不用吃苦受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温珣本来没想听身边人八卦,可这两人声音有些大,而且还提及了自己,他不由得侧目看了过去。这时就见其中一人感慨万分:“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们这位第一名虽然卖的不是才学,但是卖屁股能卖到这个价,也不亏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是啊,要是我也能卖,我也愿意啊!”“嘿,听说那排名第一的温琼琅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知道比起醉红楼的姑娘们如何~”   “啪”。   一道凌厉的劲风迎面而来,两个本来旁若无人正在笑的人捂着脸凄厉地喊了起来:“谁?!谁打我?!”两人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血痕,淋漓的血顺着脸颊滴滴答答挂下。   温珣循声看去,只见秦阙正站在报喜布旁边的楼梯上慢慢收回马鞭。他面色阴沉地可怕,见温珣一脸云淡风轻,胸口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焰:“你倒是冷静,他们说话这么难听,你竟听得下去。”   温珣的笑容有几分苦涩:“嘴在别人身上,别人要说什么,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第6章   被秦阙甩了一鞭的两人鲜血淋漓,青紫色的鞭痕横跨过两人的脸,看起来触目惊心。疼痛下,二人涕泪交加指着秦阙控诉:“你是谁啊?!怎么平白无故打人呢?!”“我是承恩侯家的公子,你是哪家的?!你等着,我要去衙门告你!”   报喜布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倒是有认识秦阙的,他们立刻拉扯了身边的人远远躲开,“别过去,那是端王。他发起疯来可是会杀人的!”   秦阙并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目光沉沉的看着温珣。   那两人已经在周围人的提醒下得知了秦阙的身份,此刻他们万分委屈:“就算你是端王爷,也不能无故打人哪!我们并未招惹你啊!”从头至尾他们连端王的名讳都没有提到,怎么就莫名得了一顿打了?   这时二人就见他们身边一直沉默的青年慢悠悠开口了:“二位,听我说句话?”   满脸是血的二人转身看去:“你谁啊?!轮得到你说话吗?”   温珣微微一笑,面不改色道:“我就是二人方才谈论的那个温琼琅。”   话音落下,二人脸上像是开了染坊似的五颜六色。他们身体一僵,像是两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   温珣不缓不急道:“温某不才,也算是半个皇室中人。方才二位议论在下的话,在下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二位是准备去衙门状告端王爷吗?温某可与二位同行。”   “正巧,温某也想告二位一个妄议皇室的罪名。”   看到温珣明艳的笑脸,被揍的二人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吱声。两人并不蠢,温珣是圣上亲封的端王侧妃,已经是上过玉牒的皇室中人。端王爷是为了温珣才甩了他们一鞭,就算状告落到了实处,他承担的责罚也不重。反之,妄议皇室是重罪,轻则罚几个月俸禄,重了是要下大牢的。   看到温珣的笑脸,秦阙才觉得心头的那股火焰渐渐散开。他最见不得身边之人窝囊,还好温珣拎得清,没浪费他心意。   温珣脊背挺直,笑吟吟看向二人,说出的话语中带着莫名的压迫感:“二位,还去衙门吗?”   二人挂着泪陪着笑,差点就跪地讨饶了。“不,不去了。请王爷王妃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温珣抬头看向了秦阙,秦阙微微颔首,“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二人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围观的人见无戏可看,也逐渐散去了。   温珣眼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说心里波澜不惊那是不可能的。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也成了仗势欺人的人。如果秦阙不是皇子,如果他现在还是个平头百姓,那今天这份欺辱,他只能咬牙咽下。稍有反抗,等着秦阙和他的,就是对方疯狂的报复。   权势的力量,他体会到了。   秦阙这时才下了台阶走到了温珣身边,他抬起头看向了红色的报喜布,目光落在了最上面的名字上。一个月前他迈入泰来楼时粗粗扫过上面的名字,没想到那一天之后,他会和温珣捆绑在一起。   “王爷见到长公主殿下了吗?”温珣缓声问道。   秦阙收回视线,目光从温珣脸上扫了一圈,答非所问道:“你记住,你是圣上亲封的侧妃,除了圣上和皇后太后不能得罪之外,其他人对你客气也就罢了,对你不客气,大嘴巴子抽他娘的。若是不会动手,回头本王教你几招。”   温珣唇角上扬,温声道:“我知道了,多谢行远。”   秦阙紧绷的面色逐渐缓和:“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你是我的人,我不会看着你被人欺负。”见温珣眉眼弯弯,秦阙摸了摸鼻尖偏过头去:“皇姊正在会客,还没见着。你的同乡呢?”   正说着,两人身边传来了两道惊喜的呼唤声:“琼琅!真是琼琅!”“琼琅——我们来了——”   秦阙循声看去,就见楼梯后方的通道中跑来了两人。其中一人肤色黝黑,一笑便呲着雪白的大牙。另一人稍稍落后几步,白净的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温珣笑着上前几步:“弘文,元朗!”   呲着大牙傻笑的那人名为杜白,字弘文。说话慢吞吞那人名为王楮,字符朗。这二人本来正在屋中收拾东西,听见外头说端王和王妃来了,他们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冲出来了。   杜白和王楮扯着温珣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确认温珣身体无恙后二人才松了一口气。这一个月来,两人在端王府外转了好久,想进去看看温珣。然而他们还没被授官,没有功名在身,连端王府的侧门都进不去。   前两天两人终于被授官,于是忙不迭的向端王府递了帖子。没想到温珣不单自己来了,竟然还将端王带来了。   秦阙知晓,有自己在旁边,温珣他们说话会拘谨,给三人开了个雅间后,他便消失不见了。寒暄一阵后,三人坐在雅室内品起了清茶。   温珣抿了一口茶水,有些奇怪道:“通达呢?”   温珣一行有四人,还有一人名为朱禄。他们四人之前一直同行,这次来没看到朱禄,这才有了温珣一问。   听到温珣的话,活跃的杜白顿时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喝起了茶。王楮则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通达这次,真的通达了。”   见温珣眼中有探究,王楮也不卖关子,“通达被封了交州刺史。”朱禄是四人中考试成绩最差的那个,但是却运气最好。杜白和王楮只是得了个县令的官职,他却成了刺史。   刺史一职虽说秩比不如县令,可这却是个有实权的官。刺史代天巡牧,专门考察一州大小官员的政绩,几年刺史下来,想往上晋升就很容易了。   二人并不是因为朱禄官职比他们好才会有如此反应,而是朱禄在他们之前被授官,他一得到官职,就立刻和杜白他们划清了界限。如今朱禄已经搬出了泰来楼,专心去结识更高的官员了。   温珣闻言了然地笑了笑:“人各有志,二位也不用难过,无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说起来,还未恭贺两位。祝二位此去前程似锦,一路顺风。”   杜白去了益州,王楮去了凉州,这二人虽然暂时只被封成了县令,可温珣知晓他们都是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只要在任上踏实肯干,三年后必然会升迁。就是这一去山高水远,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三人聊得尽兴,等温珣离开雅室时,才惊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泰来楼中亮起了灯,耳边丝竹声悦耳,宾客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温珣站在走廊上有些恍惚,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聊完了?”秦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珣转头看去时,就见秦阙双手抱胸斜斜地靠在不远处的一间雅室门口,神情中没有一丝不耐,“还想去哪?”   温珣笑着摇了摇头:“已经聊完了。抱歉,让你久等了。”   秦阙站直身体快步走来,等走到温珣身前时,他将手中一封烫金的请柬塞到了温珣怀里:“皇姊给的请帖,说是过几日她在后宅中举办赏花宴。往年端王府后宅无人参加,今年有了你,该去转一转。”   温珣翻开请柬,只见上面用端正的字体写了秦阙的名字和宴会的时间地点。   秦阙有些心虚:“你……就当是去认人的,能认几个就认几个,不认得也没关系。”他最烦和宫里的那些人打交道,前朝的那些王公大臣他还没认全,更别说后宅的那些弯弯绕绕了。谁和谁家有姻亲,谁家又和谁家不和,光是想一想秦阙就觉得头大了。   温珣收好请柬,笑了笑:“好。”   秦阙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回去吧?方才吴伯传了消息,说庄子上送了新鲜鳜鱼。”   闲谈间,二人走出了泰来楼,就在秦阙准备翻身上马时。楼外传来了急促的呼唤声:“温珣!温琼琅!”   温珣循声看去,只见长街上,有一人正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挥手:“你等一下!等一下!”   秦阙眯眼看去,“这又是谁?”温珣的旧友是不是太多了些?先前见了二人,他就聊了接近两个时辰,再来一个,又不知要聊到何时。   温珣循声看去,有些诧异:“是谢世卿。”   谢世卿,名字就在温珣之下,是这次考核的第二名。谢世卿来自并州世家,他天资聪颖,从小就是家族精心培养的弟子。这次考核若不是遇到了温珣,他也不会屈居第二。   谢世卿跑得满头大汗,拥挤的人潮挤歪了他的发冠,挤皱了他身上的官服。这位素来端正的君子难得地露出了狼狈的那一面。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站到了温珣面前,气喘如牛。   温珣见他实在狼狈,忍不住道:“仲文莫慌,你先将气喘匀,我就在这里。”谢世卿被授予了博士祭酒官职,看他的模样,应是刚下了职。   谢世卿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直起身深深看着温珣,还没说话,眼眶就已经红了:“不是我。琼琅,不是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换做别人可能一头雾水,可温珣却知道谢世卿的意思。   让温珣出事的那一场酒宴,举办者正是谢世卿。 第7章   作为世家弟子,谢世卿难得的慌乱了,他设想过再见到温珣的时候会如何说明自己的无辜。他会将整理好的证据交给温珣,二人坐下慢慢复盘,寻找着遗漏的蛛丝马迹。他明明准备了那么华丽的说辞,可见到温珣的时候,他脑海一片空白,只会重复着嗫喏着:“不是我。”   世上有什么事能比君子失节更严重?谢世卿不敢想,如果遭遇这一切的人是自己,自己该怎么办?   见谢世卿双眼通红,温珣笑容越发温柔:“我知道。仲文,我知道。”   “你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不屑于用阴损手段,我信你。”   谢世卿的眼泪还是没憋住,他以袖遮面双肩耸动,声音哽咽:“你,你……你别惹我哭,我眼窝浅,一,一哭就停不下来……”   温珣:……   这话没法接。   过了一会儿,感情丰沛的美男子谢世卿才止住了泪。因为哭过而显得格外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温珣,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温珣,抽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这是我查到的一些线索,你带回去看看,或许有帮助。”   见温珣接过册子,谢世卿认真行了一礼:“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此事若有水落石出之时,琼琅定要只会我一声。”   温珣正色回礼:“多谢仲文。此事我一定会给你我一个说法。”   正事说完之后,温珣眉眼弯弯:“还没恭喜你入太常寺。”   谢世卿扯着嘴角笑了两下:“其实没什么可喜的。”入了朝堂,谢世卿才发现自己的家世在各大世家之间不过如此。刚上任没多久,小谢就被职场霸凌了,太常寺的那些个老家伙,把难做的事都推给了自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本该休沐的日子里去加班,硬生生拖到现在才能和温珣见面。   温珣宽慰道:“刚入职总有手忙脚乱的时候,适应就好。”   谢世卿点点头,“是这个理。等我忙完这一阵,就去端王府拜访你。琼琅,多保重。”   *   今日送来的鳜鱼果然新鲜,清蒸后淋上热油和酱汁,鲜香的味道引得秦阙都忍不住动筷了。可温珣的目光却没在鱼身上停留,他跪坐在案桌前,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翻着谢世卿给他的册子。看到兴处时,还会唇角上扬笑一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秦阙敲桌子的声音:“吃完了再看,鱼要凉了。”   温珣猛然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王爷,这东西有点意思,不小心看得太入神了。”   秦阙也来了兴致,“一会儿也让我看看。”   晚饭后,秦阙翻开册子粗粗翻看了起来。越看他越迷惑:“这不就是宾客名单吗?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册子上记着那一日参加宴会的宾客姓名和职务,只不过有些名字是黑色的,有几个名字是红色的。人名后面还记了他们说的话,厚厚一本册子,在他看来全是废话。   秦阙百无聊赖地将册子还给温珣:“看得头晕,还是你来说说吧。”他最烦看长篇大论,一堆堆字挤在一起让人烦躁。   温珣笑着接过册子,随意翻到一处被标红的名字处:“谢世卿写这份册子一定花了很多精力,当日参加宴会的人有二三十人,一一调查着实需要精力和钱财。就比如这人,考试时得了第四名,他被标红的原因是,他进了去了大农令。”   “而我当初的意向,也是想去大农令。我的恩师曾在大农令任职,他也希望我能留在大农令做一番事业。谢世卿将此人标红,是觉得这人有可能害我然后顶替我的职位。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没有必要这么做,此人也是世家子,考核成绩优秀,入大农丞也是正常的。”   听温珣解释了之后,秦阙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这本册子上,你看到可疑之人了吗?”   温珣翻了几页,修长的指尖落在了“朱禄”这个名字上:“应当是他了。那一日我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但是喝了他端来的蜜水后,就彻底地睡了过去。我怀疑他许久了,直至今日看到了册子上的这句话。”   秦阙探头看去,目光随着温珣指尖滑动,一字一字地读着:“我运气好,受了贵人的提携——嗯?这有什么问题吗?”   温珣笑道:“这次考核,朱禄考了七十名,这样的名次,就算是做县令都不够格,何以能做刺史?”   “若是说先前我只是怀疑他,现在我断定是他。他家世不显,才学普通,因何能得到贵人赏识?”说道此处,温珣轻笑一声,隐去了眼底的讽刺。入长安的路上,他还为朱禄垫付过客栈费用,却没想到他捅自己刀子毫不手软,果真是自己天真了。   秦阙“啧”了一声,沉着脸起身:“他娘的。本王最恨这些小人,我去把这厮提回来,好好招呼他。我倒是要问问,到底是谁让他这么干的,岂有此理!”   温珣好笑道:“朱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他能暗算我,也只是因为不起眼。王爷若是去找他,会让他变得起眼。问不出什么也就罢了,说不定还会沾染一身腥。”   秦阙身体一僵,有些不可思议:“我是在为你出气,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我沾染一身腥?这不是咒我吗?”   温珣抬头直视着秦阙的双眼,“暗算我的人明了了,王爷,暗算你的人又是谁?”   秦阙面色一僵,郁闷地坐回了原处。   温珣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听吴伯说,事发之后,王爷毁了泰来楼一批酒水和酒具。看来王爷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并非偶然,可是您确定那一批酒水酒具就是当日你们用过的那一批吗?”   “谢世卿组建了酒局,我出了事,他为了洗清冤屈帮我调查了很多人。王爷醉酒当日的酒局是你组的吗?美酒是你亲手倒的吗?参加宴会的那些人都是自己人吗?你更衣方便之后,身边没有伺候的小厮吗?为何会走到我的房间?这里面可操作的事情太多了,王爷要说身边没有别人的眼线,你自己信吗?”   秦阙张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是面对温珣认真的眼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温珣的每个问题都像刀子一样扎他肺管子。他确实不知暗算他的到底是谁,那一日和他一起宴饮的将军平日里都和他关系不错,他和张先生盘算许久也没能盘算出什么来。   沉默一阵后,秦阙憋闷道:“那现在怎么办?放着那姓朱的家伙不管吗?要不我找两个人看着他,看看他和谁来往?”   越说秦阙越觉得这招可行,他双手猛地一拍,笃定道:“对了,他不是说受贵人提携吗?我就让人盯着他,看看提携他的贵人到底是谁不就知道了?”   温珣笑了:“王爷信不信,你的人只要派出去,朱禄这条线就断了。”   秦阙没说话,只是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不可能”三个字。温珣知道凭自己和秦阙目前的关系并不能让秦阙改变主意,但是他还是细细分析着:“能暗算王爷的人手眼通天,他们不会让王爷继续追查下去。王爷可愿和我打个赌,我怀疑你身边有叛徒,您的人一旦开始盯着朱禄,用不了多久,您就会看到朱禄的尸体。”   秦阙呵呵笑了两声,很有自信:“我会挑两个手脚麻利做事利索的部曲盯着他,不会让别人发现我们的踪迹。这事我会处理,你等着我的消息。”   说完这话后,秦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就在他的脚快要迈出大殿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偏过头对温珣说道:“去做几身好看的衣裳,皇姊那边的赏花宴不要忘记了。”   温珣应了一声,目送着秦阙的身影消失。   *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赏花宴当日,一大早温珣就被红玉和袖青拉着换衣裳了。她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将温珣装扮成赏花宴上最靓的崽。   温珣摸着鬓边比他脸还要大的簪花哭笑不得:“只是赏个花罢了,不必如此张扬吧?”   两个姑娘摩拳擦掌:“琼琅你别怪我们,这是王爷交代的。”“今日你若是不能成为赏花宴上最美的那个,王爷就要禁我的足。”   闻言温珣也不方便说什么了,只能张开双臂任由两个姑娘折腾。他大概能猜出秦阙的意图,春日的赏花宴说白了是贵族男女的相亲宴。端王府正妃之位还空着,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长公主是想借着这场赏花宴给秦阙物色一个正妃。   秦阙不愿意再生事端,至少现在他不希望府中多一个需要他应付的女人。因此他需要自己为他挡一挡,让那些觊觎端王正妃位置的人歇了这份心思。   正想着,韩恬惊喜的声音传来:“公子,您果然料事如神,王爷他真的回来了!”   温珣笑而不语,秦阙稍后还要在赏花宴上当众和他“秀恩爱”,他不回来,这场戏自己一个人唱不了。   秦阙黑着脸闷着头阔步走到了水榭亭中,一见温珣,他面色柔和了几分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艳,不过很快那份柔和又被肃杀冲淡了:“今天早上,城南的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你那同乡朱禄。”   温珣了然地点了点头,朱禄的死在他的预料之中,就是没想到他会死得这么快,他还以为朱禄会在上任的路上出点事。   秦阙瞅着气定神闲的温珣,咬着牙:“真被你说准了。”怕打草惊蛇,秦阙派出了心腹之人去盯梢朱禄,现在人死了,看来他的心腹中确实有眼线。   来日方长,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第8章   不得不说,御赐的马车乘坐起来就是舒服。温珣背靠在软垫上,目光透过窗户看向了街两边的商铺,可惜这一路上走的都是大路,没办法欣赏到小贩们沿街叫卖的场景。   见温珣唇角上扬心情很好的模样,秦阙没忍住,伸手摸向了温珣鬓边的大簪花。粉色的牡丹型簪花艳丽无双,若是落在别人头上倒是会显得俗气,可是插在温珣鬓边,却让人觉得恰到好处。   就在秦阙的手指快触碰到簪花时,温珣的脖子往车厢那边靠去,“别碰哦,这可是红玉姑娘压箱底的东西,碰坏了我赔不起。”   秦阙嘴里说着:“这么小气,哪有这么容易坏,坏了我赔她十个。”手却规矩地缩了回来。   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不断传来,温珣不说话,秦阙憋闷得难受,只能主动找话题:“前几天的赌约你赢了,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温珣偏过头,好笑地看着秦阙:“王爷当时不是没和我打那个赌吗?”   秦阙呵呵笑了两声,意味不明道:“当时我也没觉得自己会输。说吧,想要什么样的奖励,只要不过分,我尽量满足你。”   温珣歪头想了片刻:“那……王爷能说一说你的家事吗?免得待会儿我出错丢了王爷的脸面。”   秦阙眉头轻扬,“就这个?这算是什么奖励。”他还以为温珣会趁机要些金银器物,没想到是想了解皇室中人。   温珣笑而不语,或许秦阙看来这是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他而言,很重要。说白了,贤才只是比普通百姓多了一些信息渠道,而他获得的那些信息,远没有身为皇子的秦阙了解得透彻。   秦阙翘起二郎腿,随意道:“父皇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我之上有皇姊,大皇子,二皇子,我之下有六皇子,七八两个皇妹……”   纵然温珣脑子不错,也被这迎面而来的复杂的家族闹得有些晕,他揉了揉眉心,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又从册子里抽出了一根裹了布的小炭条:“你慢些说,我记不住。”   秦阙瞅着那小小的册子有些无奈:“你是去赏花的,不是去上学,怎么还准备了这些?”   温珣握着炭条在册子快速书写着:“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写下来以后还能慢慢看。我们就从长公主开始说起吧?听说长公主和大皇子都是先皇后的孩子?”   秦阙嗤笑一声:“皇姊是先皇后亲生的,秦睿不是,他也就是运气好,才能被抱养在先皇后名下。贪财好色的东西,要不是有皇姊在,他也不知道死了几回了。”语气中浓浓的不屑,看来他和大皇子秦睿不对付。   秦阙不止和大皇子不对付,他和二皇子也不对付。主要是因为小时候他没少受这两位皇子的欺负,大皇子是圣上第一个皇子,从小就得到了格外的宠爱。二皇子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子,身后站着强大的世家母族。   而秦阙什么都没有,他的母妃只是个宫女,生了他之后才勉强抬了位份。要不是母妃后来病逝,长公主从中斡旋,将他抱给了英贵妃抚养,如今他也不知是生是死。   因此秦阙尊敬长公主,所有的兄弟姐妹中除了长公主和英贵妃生的七公主之外,秦阙不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交好。   温珣瞅着册子上杂乱的人名和人名之间的线条,有些心累地放下了炭笔。   立朝已有两百多年的大景如今并不太平,前朝党派林立,外戚把控着重要的职务,后宫也是水深火热乱做一团。目前斗争得最厉害的莫过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两位皇子身后站着世家门阀。在裙带关系超出个人能力的大景,大半个朝堂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了权斗中。   闲聊间,马车已经到了长公主府门前。温珣收好了册子,对着秦阙的方向伸出了手。秦阙愣了一下,瞅着那只玉雕一般的美手:“你要做什么?”   温珣眉眼弯弯:“做戏做全套,等遇到人再演戏,容易穿帮。王爷也不想今日之后府中多一个正妃吧?”   秦阙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而后了然地点点头,伸手握住了温珣的爪子:“吴伯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你既然知晓这次赏花宴的目的,就不能坏了我的计划。”   手感不错,秦阙的拇指在温珣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这手感比马鞭好多了,“等一会儿配合我就是了。”   温珣笑着点了点头:“王爷放心。”   于是长公主府门前的贵女们有幸欣赏到了一幕奇景,号称不懂风月的端王爷小心翼翼牵着一个大美人出了马车。下车时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横抱着美人不肯松手,如果不是众人看着,他甚至能抱着那美人入长公主府。   目睹这一切的贵人们神情各异,想来家中有适龄女儿又动了想送女儿去端王府做正妃的人家,心中会多一分考虑。   秦阙牵着温珣目不斜视,大大方方进了长公主府,到了人多的地方,还会装模作样给温珣介绍一番。等温珣见到长公主时,端王爷宠爱端王侧妃的传言已经在长公主秦福贞的耳朵里转了好几圈了。   长公主秦福贞柳叶弯眉,说话声音温柔似春风。她的目光从温珣和秦阙交握的手上扫了一眼,而后无奈地笑了一下:“行远啊……你真是让阿姊我头疼。”   “阿姊确实希望你能取一个有所帮助的王妃,因而帮你物色了几个贵女。可是你若是不愿意,可与阿姊直言,阿姊并非强人所难之人。你又何苦拉着拉着琼琅来做戏?”   长公主是一位有智慧的人,只是扫一眼,就明白了秦阙今日的目的。秦阙倒也老实,他握着温珣的手认真道:“阿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感情的事情真的强求不来。你知道我是个糙人,就算真的娶了世家贵女,也未必能和她好好相处。既然如此,何必多一双怨偶?再说我现在有了琼琅,虽然我和他的相识有些尴尬,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确实喜欢他。我不想委屈了阿姊为我选的贵女,更不想委屈了琼琅。”   长公主眼神复杂地看了秦阙一眼,“如今就算你想委屈,也委屈不了了。今日之后,整个朝堂都会知道,你宠爱侧妃。今后就算你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秦阙笑了笑,不再做声。   长公主轻叹一口气后,眼神柔和地看向了温珣,上下打量了温珣几眼后,又温声问了温珣几个问题。见温珣对答如流,她眼底露出了几丝遗憾:“是个俊秀的孩子。既然入了皇室,也是一种造化。行远性子急,做事感情用事容易冲动,你以后多劝着些。若是他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我,阿姊为你主持公道。”   今日来府中的贵人多,长公主不能一直同秦阙二人闲聊。她打发婢女引着二人去了后花园,自己则出门迎客去了。   见长公主端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温珣有些不解地问秦阙:“我看长公主性格温婉,你为何不同她直言?”   秦阙后退几步,弯腰在温珣耳边低语道:“皇姊认死理,她决定的事八匹马拉不回头,不把事情做绝了,她还会有后招等着我。”秦阙实在不想面对接下来各种始料不及的相亲见面会,索性直接断了长公主念想。   “走吧,带你看看阿姊后花园中的牡丹花。你若是喜欢,回头问阿姊要几株。”解决完一件大事的秦阙心情极好,他自然地牵着温珣的手,将他往花园的方向引去。   花园中已经有不少客人了,远远的,温珣便闻到了沁人的牡丹花香,随着花香一起传来的还有笑闹声。其中一道男人的声音格外刺耳:“来来来,孟姑娘看这朵,这朵开得正好。”   温珣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材圆润的男人正站在花圃中央开得正好的一株粉牡丹旁边,他伸手指着一朵花,招呼一旁的粉衣姑娘。那姑娘面上虽然带着笑容,身体却抗拒地往后缩着。   秦阙脚步一顿,语气厌恶:“晦气。”   这位被秦阙嫌弃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皇子秦睿。秦睿正在努力勾引的姑娘是大司徒孟谦的嫡次女,也是圣上想要赐给秦阙当王妃的姑娘。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孟姑娘此时已经在家中等着良辰吉日入端王府了,也不会在此被大皇子骚扰。   感觉到晦气的不只是秦阙,还有大皇子的妻妾们。她们远远地站在花丛中,眼神冷漠地看着自家殿下勾引孟家姑娘。可怜孟姑娘眼中带泪,求助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秦睿离他越来越近。   秦阙本不想多事,可看到秦睿的手都快摸到孟姑娘脸上了,他冷笑一声,随手捡起一粒石子朝着秦睿的手掷了过去。   石子稳稳地砸中了目标,秦睿顿时跳起来了,他捂着自己的手呲牙怒吼:“谁打我?谁打我?!”   秦阙半点不怂,他上前一步悠悠道:“数月不见,皇兄风采依旧。”   因为胖,秦睿的五官被肥肉挤在了一处,他甩了甩手,冷笑一声:“我当时是谁,这不是我那不走寻常路的五弟吗?怎么了五弟,今日你也来赏花?不巧了嘿,阿姊后花园里面的花可都是国色天香,没有你想找的□□花。哈哈哈哈——”   突然间,秦睿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温珣的方向,小眼睛中满是惊疑和懊恼之色:“这就是……端王侧妃?” 第9章   若是平时被秦阙教训了,秦睿早就跳脚了,就算不去圣上面前参他一本,也要在长公主面前告上一状。可今天他捂着手眼神闪烁,竟然没和秦阙纠缠。打了个照面后,他便跟着他后宫的那群莺莺燕燕去别处赏花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睿是在看到了温珣之后才会这般。思忖片刻后,秦阙看向了温珣:“我觉得秦睿有问题,一会儿我去试探试探?”   温珣微微一笑:“今日人多眼杂,王爷又和大殿下不和,我想就算王爷想试探,也未必能试探出来。不若让我试一试?”他没有错过秦睿眼中的震惊和懊悔之色,这就奇怪了,他和秦睿第一次见面,秦睿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秦阙摸了摸下颚,最终同意了温珣的提议:“行,你去试一试。不过记住了,秦睿这人好色,男女不忌,别被他占便宜了。”   温珣眯着眼笑道:“王爷安心,我不会离开后花园。”   秦阙寻了个由头离开了后花园,温珣则主动走向了大皇子妃一行。身为端王侧妃,原本他应该在被册封后入宫拜见太后皇后等人,可是那时候他还在昏迷中,这事就耽搁下来了。今日既然遇见了,主动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   大皇子妃许氏身怀六甲,也许是孕育辛苦,她的眉宇间凝聚着忧愁,圆鼓的肚子在消瘦的身形上异常显眼。同温珣闲聊了几句后,她的脸上就出现了倦容。没多久,她就带着大皇子府后院的姬妾们去后面的厢房休息了。   同大皇子妃他们分开后,温珣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黏腻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温珣只当不知,继续向前走去,直到他走到一处僻静处时,才装作赏花的模样停了下来。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温珣转身看去,便看到了大皇子挤在了一处的五官。   大皇子面上没有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他的手从肥胖的肚子上摸过,“这么巧?温侧妃在此赏花呢?怎么样,皇姊府中的牡丹可还能入你眼?”   温珣站直身体大方行了个礼:“温珣见过大皇子殿下。长公主府中的花自然是极品,每一株都开得好极了。”说着还指着身边的一株红牡丹随口吟了一句诗。   秦睿有没有听懂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觉得温珣的模样好极了。这人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一般,没有一处不顺意,上下打量了温珣一阵后,他夸赞道:“没想到温侧妃不光才学出众还是个佳人,就是跟着五弟这样不懂风情的莽夫,委屈你了。”   温珣笑了笑,偏过头,眼神落寞地看向了开得正灿烂的牡丹花:“既是受了委屈也没办法,圣上赐婚,琼琅又能如何。只叹命不由人……”   秦睿最见不得美人难受,他吸了一口气,凑到了温珣身边,肥胖的爪子顺势摸向了温珣的手:“哎,琼琅不必如此心灰意冷!只要你愿意,孤能给你逆天改命!”   温珣被秦睿触碰到的那条手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强忍着恶心从秦睿手里抽回了手,还得一脸落寞:“殿下说笑了,如今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殿下又能如何帮我?”   秦睿自信满满:“待我上位,废了你与秦阙的婚约便是!你跟了我前途无量,我可不是老二,我这人最护着自己人,绝不让你受委屈。”   突然听秦睿提到了二皇子,温珣诧异地看向了秦睿。就听秦睿道:“你放心吧,我心胸宽广不计前嫌。你虽然是老二的人,可是你看,你出事之后,老二连个屁都不敢放。我就不一样了,不管你遭遇了什么,在我心里你都是好的。”   忽略秦睿的土味情话,温珣眼中的诧异更深:“殿下为何说我是二殿下的人?”   秦睿挤眉弄眼道:“你们这群所谓的贤才,从离开家的那一刻就已经站好了队。就拿你来说,你师从章淮,那章淮可是霍家提拔上去的,根正苗红的二皇子党,章淮举荐你的折子可比你先入二皇子府。若是你没出事,此刻已经领了大农令下均输令一职了吧。”   看到温珣逐渐失去血色的脸,秦睿手痒痒地抬起,想要摸温珣的脸,“琼琅啊,跟了我,我保证对你好,以后你想在后宫也好前朝也罢,都由你。”   温珣状似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口中讷讷道:“可是端王爷……”   秦睿呵呵笑了两声:“秦阙算得了什么?他都快自身难保了,真以为入了京畿大营就能统领大营?”   “秦睿!”一道威严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秦睿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举起的手快速放下:“皇姊,我在和端王侧妃玩儿呢!”   长公主秦福贞眼神不悦地扫了秦睿一眼,强压着怒火道:“皇子妃身子不适正在寻你,你快去。”   秦睿缩了缩脖子,肥胖的身体一摇一摆向着厢房的方向跑了过去。秦福贞抱歉地对温珣说道:“他没胡言乱语吓到你吧?”   温珣笑着摇了摇头:“大殿下孩童心性,对我头上的簪花起了兴趣,并未胡言乱语。”   秦福贞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地走到了温珣身前。她身手扶正了温珣鬓边的簪花,柔声道:“没惊扰到你就好,他一贯如此,见到美人就举止轻浮。若是他下次再言语无状,你不必忍着。”   温珣眉眼弯弯:“知道了。”   再见到秦阙时,端王爷脸色比早上那会儿还要阴沉,他一言不发扯过温珣的手,长茧的掌心狠狠在他手背上撸了好几遍。温珣一头雾水:“怎么了?”   秦阙嫌弃道:“脏。”   擦完了之后秦阙依然不爽:“不是说了不让他占便宜吗?你怎么这么笨,还让他摸手?老子刚刚就该砸断那厮的手。”   温珣惊讶地看了一圈,他自以为方才选的那个位置很隐蔽,秦阙若是能看到,是不是意味着有别人听到了自己的话?   秦阙咬牙道:“别看了,那个位置隐蔽得很,我跳上屋顶才能看清。要不是我让人唤来皇姊,那厮是不是就摸你脸了?!”   温珣眨了眨眼,“王爷,你在长公主的地盘上找长公主的人引来长公主,你就不怕长公主起疑?”   秦阙双手抱胸满不在乎:“有什么可起疑的?本王更衣之后找不到王妃,让下面人帮忙去找合情合理。至于那下面的人看到了什么,和本王有什么关系?”   温珣默默竖起拇指:“王爷聪慧。”   被顺了毛的秦阙这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一些,他戳了戳温珣,压低声音道:“有没有查探出什么来?”   温珣回到:“等回家之后再告诉你。”   等赏花宴结束已经是下午时分了,离开长公主府时,端王府的马车上多了一盆开得正艳丽的粉牡丹。这是长公主准备的回礼,参加赏花宴的人家都能搬一盆走。   马车一动,花香弥漫了整个车厢。秦阙看了温珣几眼:“你和秦睿到底说了什么?”   温珣垂着眼眸缓声道:“时间仓促,没来得及说什么。秦睿说,让我跟了他,你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   秦阙:???   端王府的车厢内传出了怒喝声:“畜生,他真敢想啊!”   马车在端王府门前停下时,秦阙还在骂:“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但凡你当时说一句,今天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自身难保!”   温珣笑而不语,他就是怕秦阙当场和秦睿闹起来,才没在长公主府告诉他。真闹起来,长公主面子难看不说,吃亏的只会是秦阙和自己。见秦阙气呼呼的,温珣劝道:“王爷别生气了,与其为了大皇子三言两语气闷,不如想想他话语中的深意。”   秦阙冷哼一声:“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深意?他的深意怕是只有金钱和美人。”   温珣想了想后说道:“大皇子对我说,你就算入了京畿大营,也无法统领京畿大营。”   秦阙神色逐渐凝重,“他真这么说?”   温珣点点头:“没必要骗王爷。”   这时马车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琼琅在车中吗?”温珣愣了一下,掀开车帘看去,就见杜白和王楮站在门外。温珣一喜,利落地从马车上跃下:“弘文,元朗,你们怎么来了?!”   杜白和王楮已经动身上任了,结果刚出城十里,就接到了衙门的通知。王楮慢吞吞说道:“衙门的人说,通达还未上任就落水而亡,不能依照官制归葬。若是七日后无人收敛尸身,他们会把人埋到城外乱葬岗去。虽然入城之后他变了模样,可毕竟同乡一场,我和弘文商量了,决定出些钱让人收敛了他的尸身送回老家。”   温珣明白了这两人的来意,“算我一个吧。”买棺椁和请人将尸身送回扬州府花费不小,杜白和王楮若不是实在囊中羞涩,也不会来找他。   秦阙只觉得可笑:“那混蛋害你没了前途,你竟然还出钱给他收敛尸身?你未免也太心善了。”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他实在看不上眼。   温珣垂着眼帘神色淡淡:“朱禄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送行那一日,他娘给我塞了三块饼,求我路上照看朱禄。”   “他可以不义,我不能不仁。” 第10章   虽然温珣并不想和一个死人计较,但是他也做不到亲自为朱禄收敛尸身。他派韩恬走了一趟,等韩恬回来时,小少年的脸都是青。   看着韩恬一副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模样,温珣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韩恬扯着唇角抱歉地笑了笑:“公子,我没事。就是……公子同乡的模样不好看,我给做主烧了,让人把骨灰运回老家。公子不会怪我吧?”   人死之后讲究入土为安,韩恬也想着将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可是尸体本就在水里泡了一段时间,加上提尸过程中又耽搁了几日,等他见到尸体时,尸体已经惨不忍睹。   温珣摆了摆手:“没事,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谢谢。”原本这事应该由他和杜白王楮去做,杜白王楮急着上任,他又不想面对朱禄,韩恬能将事情处理成这样已经很棒了。   被公子夸了的韩恬咧着嘴笑了,笑完了后眉头又皱了起来:“公子,刚刚我回来的时候,遇到王爷了。”   温珣愣了一下:“王爷回来了?”   韩恬点点头,小心翼翼说道:“王爷发了好大的火,好像出了什么事,我看到秦甲大人背后都是血。”   温珣摸着光洁的下颚思忖着:莫非王爷发现了身边的细作?若真是这样,那秦阙还是很有手段的。那细作能成为秦阙信任之人必定有几分手段,秦阙却能在几日之内就发现了端倪将他揪了出来……   这时就听见院外传来了吴伯声音,“琼琅。”   温珣应声而去,就见吴伯眼神忧愁:“今日圣上下了旨意,王爷失了京畿大营的差事,心里不好受。这是王爷喜爱用的甜羹,琼琅你心细妥帖,帮着劝劝王爷吧。”   温珣:……   是他想多了,原来秦阙并不是因为发现了身边隐藏的细作而愤怒,而是因为失去了重要的差事生气。   吴伯关照之心他能理解,但是听说秦阙生气时路过的狗都要挨两巴掌,这会儿让他去给秦阙送甜汤,真不是让他去送人头的吗?   站在端王府的大殿外,秦阙的咆哮声清晰传来:“那姓杨的不就是仗着自己有个宠姬妹子才敢如此嚣张吗?!靠裙带关系才入得了军营的家伙,连大刀都扛不起的恶心玩意儿!本王忍他许久了,秦甲,点两百部曲,老子要去干他娘的!”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秦阙亲切问候了包括姓杨的在内的七八个人的祖宗十八代,其中夹杂着张岩微弱的劝诫声。   温珣佩服地叹了一声:“肺活量真好。”他要是这么爆发一次,嗓子得哑好几天。   端着甜羹的韩恬瑟瑟发抖:“公子,要不咱过一会儿再来?”王爷生气的时候也太可怕了,公子要是撞在王爷枪口上,就凭他的小身板子根本扛不住啊!   温珣温声道:“总要进去的,你若是害怕,我一人进去就好。”说着转身准备接过韩恬手中的甜羹。   韩恬后退一步,摇摇头坚定地说道:“不,我和公子一起进去。”要是王爷真的对公子动手了,他也能上去挡一阵。   温珣笑吟吟看了看韩恬,宽慰道:“没事,王爷有分寸。”说完他敲了敲大殿的门,“王爷,我是琼琅,来给你送甜羹,我能进来吗?”   过了一会儿,大殿的门开了。赤着膀子的秦甲白着脸打开了门,温珣从他身边路过时,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秦阙面前的案桌倒在地上,上面的折子本子撒了一地。秦阙手握鞭子站在案桌之后,他瞅了温珣一眼,声音低了几分:“是吴伯让你来的吧。你告诉吴伯,我没事。”   温珣面色如常,上前将案桌扶起后,又弯下腰慢慢拾起地上的东西。直到将大部分折子本子都捡起后,他慢慢开口:“怒伤肝,王爷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亲近之人想一想,若是气出了好歹,那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王爷用些甜羹吧,放了莲子百合,清热去火。”   温珣的声音像是夏日里的一汪清泉,看到他放在案桌上的甜羹,秦阙心中的怒火不自觉地消散了几分:“也是。”   拖了一张凳子坐下后,秦阙扫了一眼秦甲和张岩,沉声道:“下去吧,我缓一缓。”   秦甲行了个礼就踉跄着退下了,而张岩却站在原处,欲言又止地看着秦阙。秦阙摆摆手,有些烦躁道:“我知晓先生要说什么,放心吧,我不冲动。”   温珣抬头时,就见秦甲后背鲜血淋漓。他侧身对韩恬耳语几句,韩恬点了点头,也跟着秦甲他们退了下去。   一时间殿中只剩下了温珣和秦阙,秦阙不动声色地喝着甜汤,温珣则在大殿中慢慢溜达,时不时弯腰捡起被秦阙扫落在地的物件。最终还是秦阙先开了口:“你不说点什么?吴伯让你来给我送甜羹,你就只送了个甜羹?”   温珣有些抱歉地笑了:“对不住啊王爷,我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秦阙喝了一口甜汤,随意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方才你站在门外偷听了那么久,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温珣慢步走到了秦阙的案桌旁,将手中的对象放下后,又拖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方才我并未偷听,实在是因为王爷声音太大,吓得我不敢进门。王爷骂的那些人,我也不知是谁,因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只知,王爷的差事因为这些人没了,王爷很生气,仅此而已。”   秦阙侧目,定定看着温珣清澈的眼眸,半晌后突然轻笑一声:“你倒是实在。”三两口喝完甜羹后,秦阙将汤勺往炖盅中一丢,翘起二郎腿道:“两年前,我从边塞被调至了京畿大营,掌管长安营。彼时长安营中只有千余人,军纪涣散,根本无法独立作战。两年,我用两年的时间将长安营训成了一支五千人的虎狼之师。外出平叛时,就算是禁军也要让我们一头。谁能想,军营强了,眼红的人也多了。”   “秦睿和秦璟都想要长安营的指挥权,为了将我挤出长安营,这段时间他们使出了太多招数。军营中他们安插了人手我能防得住,但是我没想到,父皇会被秦睿蒙蔽。今日他下旨,从禁军中调了杨彦来长安营做指挥使。”   “那杨彦是秦睿小妾的弟弟,他一到营房中,便寻了我手下将领们的错处,将他们一一赶出了营房。”   想到气愤处,秦阙的拳头攒紧,手背上青筋毕现:“我气不过,要去面圣,可是父皇他不愿见我!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父皇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就算是杀人,也要听死刑犯争辩几句。秦阙想不明白,调他入京畿大营的是父皇,让他掌管长安营的是父皇。两年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父皇点头才会继续,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训练出来的将士成为别人手中的刀刃。   秦阙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我知道,长安营不是我秦阙一人的军营。圣上下令,我不敢不从。只是我……心疼啊。”   两年来他以大营为家,和将士们日夜相处,这份情谊做不了假。他可以不做这个指挥使,但是至少要调一个能人来坐这个位置他才能安心。那杨彦是个大刀都扛不起的人,不说操练将士,就连兵书都没读过几本。   秦阙不服!   温珣不知该如何安慰秦阙,换做是他遇到了这事,他也会想要面圣,想要给兄弟们找个靠谱的领导。只是权利的争斗素来不见血,圣上能做出找人顶了秦阙职务的决定,他身边必定有人吹了许久的风。   秦阙正色道:“我不会放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把那畜生拉下马。”   发泄了一通的秦阙心情舒坦了不少,此刻看着温珣的眉眼,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对不住啊,我本来想着找一找身边的细作,被这事闹得……”可能近期都没心情抓细作了。   温珣直视着秦阙的双眼,宽慰道:“不着急,王爷,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日久见人心,困境中最能看出身边人的心性。”   秦阙自嘲地笑了笑:“你别这么乐观,若是今日之后我一直得不到差事,以后成了闲散王爷,你也得陪着我受尽冷眼了。”落魄的皇子可没什么好下场。   温珣不在意道:“总能活下去的。而且王爷不必心灰意冷,说不定峰回路转,王爷忧心之事很快能解。”   秦阙眼神一凝:“是啊,下月初父皇要在京郊春猎,到时候所有的皇子王孙都会到场。届时我一定要在父皇面前告秦睿一状!让他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   温珣眉眼弯弯:“那就祝王爷得偿所愿。”   另一边,韩恬手中握着一瓶伤药追上了秦甲:“秦大人请留步!”秦甲停下脚步,迟疑回过头去:“嗯?你找我?”   韩恬双手奉上药瓶:“这是我家公子让我给大人送来的伤药,是太医院的方子效果很好。请大人收下吧!”   秦甲看了一眼张岩,见张岩点了头后,他才接过了药瓶:“替我谢谢你家公子。”   韩恬笑着点点头,而后快步往大殿的方向跑去。憨憨的秦甲将药瓶递到了张岩面前,义正言辞道:“果然被张先生说中了,他在贿赂我。也不知他到底是谁家的眼线,迄今为止竟然滴水不漏。张先生你说,下次我见到他该说什么?这药我是用还是不用?”   张岩揉了揉眉心,抬头看看端王府门口高悬的牌匾,有些烦躁:“给你你就用,下次见面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真是受够了,端王府从上到下都是一群蠢货,到底何时才能摆脱他们?   秦甲握着温热的药瓶,瞅着张岩离开的背影有些委屈:“先生怎么又生气了?” 第11章   端王被圣上撸去了京畿大营差事,赋闲在家无事可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野。机敏之人很快意识到:端王这是被圣上厌弃了。换而言之,端王失势了,不值得再花心思结交了。   端王府门可罗雀,除了采买的仆从,半月不见宾客来访。对此秦阙倒也看得淡,他根本不关心有没有人给他递折子,而是闷在府中一遍遍地思考着春猎那一日见到父亲景瑞帝时该说些什么。为此他特意问温珣要了个小册子,将想说的话记录了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已经到了五月,春猎近在眼前。这期间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大皇子妃早产了,生下了大皇子府的嫡长子。不过嫡长子的到来并没有唤醒大皇子的父爱,在大皇子妃生产后的第二日,大皇子便去风月场所左拥右抱去了。   二皇子府也迎来了一件喜事,二皇子秦璟纳了大司徒孟谦的嫡次女为侧妃。入了二皇子府,孟姑娘终于不用被大皇子骚扰得无处可躲了。成亲那日,二皇子秦璟还派人给秦阙送来了请柬,邀请秦阙和温珣去赴宴。结果秦阙半点面子都不给秦璟,自己不去也就罢了,他还认真告诉温珣:“秦璟不是好东西,他这人从里到外都是坏的,别和他沾边。”   于是温珣和秦阙一起窝在了端王府,直到春猎那一日,才踏出了家门。   到了五月,温度变高,温珣换上了轻便的衣衫,怕热的他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太阳有些大,翻身上马后,温珣手中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他抬手用折扇挡住阳光,眯着眼对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他们的两位姑娘说道:“快回去吧,外头晒,别热到了,等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礼物。”   袖青笑容温婉:“玩的开心。”红玉痛并快乐着:“琼琅,早去早回,王爷一路顺风……”春猎为其三日,能三天不见王爷,红玉觉得好开心。可一想到三天看不到温珣,她又觉得日子难熬。   秦阙翻身上了温珣身侧的俊马,沉着脸瞅了瞅手握折扇的温珣和两个眼巴巴的侍妾,而后眼神幽深道:“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是你的侍妾。”   温珣手中折扇一收,正色看向了秦阙,“王爷,这话不能乱说。”他和两位姑娘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逾矩之举,从入府至今,他和两位姑娘从不私下见面。   秦阙“啧”了一声,目光从温珣温润的眉眼上扫过,右手握紧了缰绳:“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激动。再说了,我都不介意……”不怪两位姑娘尊敬温珣,就算是他也喜欢和温珣呆在一处,谁不喜欢芝兰玉树的美人?更何况温珣说话做事妥帖,和他相处时如沐春风。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温珣也摸清了秦阙的性子,秦阙喜欢直来直去,有时候会口无遮拦。这很好,见识过说话九曲十八弯的人后,他觉得秦阙这样的性子更好相处。   部曲们已经准备好,秦阙再一次转头看了看温珣,见温珣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折扇,他忍不住提醒道:“你把你那扇子收一收,一会儿要骑快马,你得两只手抓缰绳。”不得不说温珣学东西很快,短短半月,他已经学会了不少驭马之术。只是到京郊猎场有一段距离,温珣从没单独骑行过这么远。   温珣将折扇别在腰间,双手握住了缰绳,笑眯眯道:“我知晓了,谢谢王爷关心。”   秦阙瞅着阳光下白得像是发光的温珣,嘀咕了一声:“鱼是好东西……”他观察了许久,温珣就像是晒不黑一样,想来是吃鱼的功劳。   随着秦阙一声令下,众人策马扬鞭向着京郊猎场而去。   出城之后暖风习习,官道两侧景色宜人。众人一路向西,直奔猎场,越向西遇到的车马越多,有些王公贵族拖家带口,随行的马车足有上百辆。比起这群人,秦阙身为皇子,带的部曲和家眷只有十几人,委实不够看。   不过端王一行骑着清一色的黑骏马,从笨拙的车队中穿行时,引起了无数人的艳羡。秦阙轻嗤一声,眼神讽刺地看着这群人:“打个猎罢了,竟然摆出这等阵仗,若是让他们打仗,岂不是要把房子驼在马背上?”   一个时辰后,众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温珣艰难地翻身下马,刚出城时,他还能坐直身体,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腿内侧被马背磨得火辣辣,到了最后,他不得不俯下身将上半身压在马背上,以减轻大腿处的疼痛。   狼狈,太狼狈了。温珣呲着牙扶着马脖子上的辔头声音微微颤抖:“我想,我还是需要一个马鞍的。”原本想着等授官之后再献出马鞍图,换来更进一步的机会。现在看来得先做一个马鞍,挽救自己的大腿才是当务之急啊!   秦阙难得见到温珣吃瘪,趁着部曲布置营账的功夫,他站在了温珣身边,伸手扶住了温珣笑出了雪白的大牙:“让你坐马车你不乐意,现在腿疼了吧?一会儿营账搭好了,我给你上点药。”   温珣哪里敢让秦阙给他上药,他艰难地迈着腿拒绝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了。”   正说着,二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温珣抬头看时,就见一位身材消瘦皮肤白净的内侍恭敬地站在了他们面前。内侍双手捧着一封烫金的请柬,他恭敬地弯腰:“端王爷,温侧妃,我家殿下请二位移步至他的营账有要事相商。”   秦阙上下打量着这内侍,而后转头看向了他们营房的东侧。只见东侧的空地上已经建好了十几座大帐,最中间的大帐前挂着玄色的旗帜。看了旗帜一眼,秦阙的面色便阴沉了下来,“秦甲是如何做事的?”   竟然将营账驻扎在二皇子秦璟的驻地旁边,晦气!   秦阙冷声道:“回去告诉你家殿下,就说,有什么事让他自己来找我,本王没空陪他扯皮。”   那内侍笑容泛苦,手中的请柬像是有千斤重。若是端王爷今日不接过这份请柬,回去之后殿下大发雷霆,他必定会受到牵连。若是旁人,他倒是能仗着二皇子的势让对方接下请柬,可对方是端王爷啊,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脾气又臭又硬的王爷,他要是硬来,只怕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这时就听一道温柔的声音道:“王爷,不如接了帖子看看二殿下所说的要事是什么?即便不去二皇子营账,接了帖子也好让这位寺人回去复命。”   内侍感激地看去,就见温珣对着他笑着点了点头。一瞬间,内侍觉得自己心头一暖,难怪端王侧妃能得端王喜爱,他确实是个和善之人。   秦阙呵呵笑了两声:“秦璟的帖子我可不敢接,也不知道他挖了多大的坑等我跳。你要接自己接……”   话音未落,温珣已经伸手从内侍手中接过了帖子:“多谢了。”   内侍千恩万谢的走了,当他的背影消失在二皇子营账中时,温珣才打开了请帖。粗粗扫了一眼帖子后,温珣轻笑一声招呼秦阙来看:“王爷你看,真相快要明了了。”   秦阙探头看去,就见帖子上写了一行端正的字“欲知真相,来我营账中。”落款是一个大大的“璟”字。   秦阙忍了又忍,最后没憋住:“他是怎么做到落款比内容还要大的?”温珣合上帖子赞同道:“我也想知道。”   顿了顿后,温珣看向了秦阙:“那王爷要去二殿下的营账中吗?我觉得他说的真相,可能不止是那一日你我被暗算之事。”   秦阙仰头看着蓝天白云,思忖很久之后憋出了一个字:“去。”大不了把所有的部曲都带上,他亲自训练出来的部曲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汉,秦璟要是还想象小时候那样欺负他,就看他抗不抗揍了。   做出去二殿下营账的决定花了一段时间,但是真正去二殿下那边,只要几百步就行了。二殿下秦璟像是早就知道秦阙二人会来,他早早地将营账中伺候的宫人都赶了出去,整个大帐中只有他一人。   温珣第一次看到了大景的二皇子,这位二皇子是目前呼声最高的下一任大景继承人。比起肥胖的大皇子,二皇子的身材要健美许多,坐着不动时周身散出几分书生气。他的模样也生得很好,浓眉大眼剑眉星目,哪怕面对秦阙的白眼,脸上也带着从容的笑。   秦璟一开口,更是给人一种亲切之意:“行远,琼琅,千呼万唤可算将你们二人盼来了。”若是换成朝堂中的文武官员,二皇子这一声可真是拉近了不少距离。可惜他面对的是秦阙和温珣,这两人一个对他没好感,另一个必要时比他还会装。   秦阙环视一圈,甚至不客气地翻箱倒柜。确认营账中没有藏人后,他挥挥手让秦甲一行去营账外候着,而后拖了一张椅子,大刀阔斧坐下直视着秦璟的双眼:“说吧,什么真相?我很忙,没空陪你东拉西扯。”   秦璟悠悠倒茶的动作一顿,有些无奈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放不下幼时的事?这些年皇兄我对你倒了多少次歉,你怎不给我机会呢?”   秦阙不耐烦地翘起二郎腿:“说正事。”   秦璟起身,将手中温热的茶水递给了温珣:“琼琅,你我第一次见面,没曾想是在这里。”   温珣双手接过茶水,温声道:“多谢殿下。”   秦璟细细打量着温珣,温珣平静地和他对视,半晌后秦璟叹了一声,“说起来你我还算是半个同窗,恩师很早就向我举荐过你,他说你是难得的贤才,入了长安之后让我多加照拂你。你为何一直没来寻我?若是你早些来二皇子府,也不至于会着了小人的道。”   “不过,这也是天意,正是因为有了这遭,我才能在今日见到我最想见的两个人。” 第12章   秦阙自动忽略了秦璟话语中的虚情假意,准确地提炼到了精髓:“琼琅的恩师让你照拂他?也就是说,琼琅入仕之后,本该是你的人?”哪怕秦阙对官场的事情不在意,也清楚大部分入长安参加考核的贤才早就被朝中的各势力内定了。他想过温珣可能也是早早站队的贤才之一,但是转念一想,若是他早站队了,也不会遭遇这种糟心事。   温珣抿了一口茶水,笑容中有几分苦涩:“离开吴郡前,恩师对我说过,到长安后如果有不便的地方,可以去二皇子府上寻您。我知晓恩师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在您面前过个眼,考核的时候能行个方便。可我当时只想看看凭着自己的实力,究竟能在考核中取得怎样的名次,等名次出来之后再去见您。”   秦璟叹了一声:“文人风骨,能理解。若是我,也希望自己能拿出实力再与人对话。”   秦阙的面色变了又变,他冷声道:“所以呢?那一日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害了我和琼琅?”   秦璟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道:“行远,你就不能让为兄多和琼琅说几句吗?你啊,性子太急,难怪会着了别人的道。”   秦阙没好气道:“整个朝野中,能暗算我的人就那么几个。实不相瞒,我还怀疑那一日之事你是幕后主谋。”   秦璟摆摆手哭笑不得:“罢了罢了,不能和你计较。”他折返到案桌后方,从厚厚的一迭册子中抽出了一封帖子递给了秦阙,“你自己看吧,我也是废了一番功夫才查到了这些,你可看仔细了,看完了别再攀咬我了。”   温珣放下茶盏,和秦阙凑在一处,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上面的信息。   正如秦阙所言,整个朝野想要暗算他并且能暗算他的人就那么几个,既然不是二皇子,那主谋就是大皇子了。大皇子先前试图拉拢秦阙为自己所用,被秦阙拒绝之后就怀恨在心。后来又听说秦阙和二皇子走得近,他怕秦阙带着长安营投奔到秦璟怀里,于是就想了个办法破坏两人的“交情”。   正巧秦睿得知这次考核第一名是扬州郡守推荐给秦璟的贤才,他那不太聪明的小脑瓜子一转,就想出了让秦阙睡了温珣的主意。他知道秦阙不好龙阳,也知晓秦阙性如烈火,发生这件事后必定暴跳如雷。   能离间秦璟和秦阙的“感情”,又能顺便折了秦璟将来的一个棋子,此事何乐而不为?   册子上写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策划者参与者标得清清楚楚。温珣呼吸急促了几分,捧着册子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真相竟是如此可笑。”   只是因为莫须有的情报和一时兴起,他就被秦睿断了前程毁了声誉。他早就该猜到的,秦睿第一次看他,就笃定地说他是二皇子的人,还告诉他恩师举荐他的折子比他先入二皇子府……   温珣以手扶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而他身边的秦阙已经炸了,秦阙猛地站起来将手中的册子重重往地上一掼,上前几步身体探过案桌一手提着秦璟的衣襟将他从椅子上拽起,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上面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秦璟的脸被迫和秦阙面对面,他神色从容,甚至还很有兴致地笑了笑:“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看不出来吗?”说完后他拍了拍秦阙的手:“快放下,营账中人多眼杂,被有心之人看到了,指不定告你一个欺辱兄长的罪名。”   秦阙手一松,身体踉跄了两下,整个人颓丧地坐回到了先前的椅子中:“是他,怎么会是他?”他知道秦璟的性子,若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是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更何况里面的细枝末节都和他们之前收集到的证据一样。   他就是没想到,那个隐藏在他身边的细作,竟然是张岩!他深深信任的幕僚,陪着他在凉州戍边军中摸爬滚打,又一路陪着他入了京畿大营。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细作?又怎么会害他?   秦璟理顺了衣襟,慢条斯理坐下,唇角带笑地瞅着失魂落魄的二人。温珣和秦阙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很好,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我们这位大皇兄虽然是个草包,但是阴损的手段却一个不少。他这人记仇,但凡看你不顺眼,事后会千百倍讨回来。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人心胸宽广,即便先前你我有些许误会,我亦能一笑而过。”秦璟手背撑着下颚,眼底闪着精光,“你知道你这次为什么会被人顶替了吗?”   虽然亲近之人扎刀让秦阙惊怒又悲痛,但是事关京畿大营,他还是强压住了怒意回应了秦璟:“为什么?”   秦璟微微一笑:“因为先前你在泰来楼打了两个人,一个是承恩侯次子,还有一个是光禄勋大夫小妾的侄儿。单论家世,这两人你打了就打了,可架不住承恩侯有个在宫中做贵妃的姑母,光禄勋大夫又极其宠爱他那个小妾。父皇在前朝听了光禄勋大夫的哭诉,在后宫又继续听贵妃怒斥你举止粗鲁无状,恐难当大任。所以你明白你是如何失去了京畿大营差事了吗?”   秦阙难以置信:“就是因为这个?”他在长安营兢兢业业将一支散漫的军营训成了虎狼之师,却敌不过圣上身边两个亲近之人告状?!   秦璟轻笑着点点头:“是啊,就是因为这个。我知道你素来看不起裙带关系上位的人,可是你不得不承认,裙带关系枕头风就是好使。再说了,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何看不起裙带关系?说白了,我们也只是出身在皇家才会被人高看一眼,若不是这样,你以为你如何在凉州卫和京畿大营立足?如何让下面的人服你?”   “秦阙,我知晓你有能力,想做个纯臣,并不想卷入党派之争。可如今的形势由不得你,你已经一步步的被夺权孤立,若是你还糊里胡涂的,就算是我也帮不了你。你明白了吗?”   秦璟要的很简单,他要秦阙成为他的人:“若是你帮我,我保证让你回到京畿大营,届时几个营房都归你统率。你也不必现在就给我回答,我给你时间让你考虑。”   秦阙只觉得疲惫:“为什么是我?你和秦睿怎么争,我素来不管,为何一定要拖我下水?”   秦璟哈的一声笑了,眼神嘲讽地看着秦阙:“行远啊,你真迟钝。你真以为现在和我争的人是秦睿?你错了,区区一个秦睿,我从没放在眼中。现在真正想要那个位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心心念念感恩戴德的皇姊秦福贞。”   “秦睿只是她推出来的一个棋子罢了,这些年秦睿的翅膀硬了有些不受控,等着吧,不用我出手秦福贞就能摁死他。你当她对你的好只是姐弟之情?错了,从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在控制你了。张岩就是她派到你身边的人,这些年你的一举一动,都受张岩控制。”   “不过张岩不行,沉不住气。秦睿随意丢了一块饵料,就让他违背了长公主意愿。说真的我还挺感谢张岩被策反了,若不是张岩算计了你,我还真找不到机会和你心平气和地聊天。”   秦璟细细观察着秦阙的神色,信心越发增长:“张岩那等小人,舍了就舍了吧。往后你身边有了更好的人,只会越来越好。是吧琼琅?”   从刚才开始,温珣就没说过话。他捡起了被秦阙弄皱的册子,细细翻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被秦璟点名,他才抬起头,眼神黯淡地看向了秦璟:“殿下想说什么?”   秦璟轻笑一声,温声道:“琼琅你是聪明人,你不止是我的同门师弟,也是我的弟妹。将来的路怎么走才能顺利,你很清楚,师兄我就不多言了。师兄只有一句话,有空来我府里坐坐,我后宅的奇花异草,不比长公主府的差。”   从二皇子营账中出来之后,温珣和秦阙二人一言不发,沉默地走在了前面。这可将秦甲急坏了,这个憨直的大将围着二人团团转,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王妃,你们还好吗?”“是不是那狗贼给你们下了什么药?要不要唤个医者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王爷,您说句话啊,不行的话兄弟们去捆了二皇子来,方才我们查探过了,二皇子带的那些个府兵亲卫都是软脚虾,不是我们的对手。”   秦阙摆摆手,闷声道:“我没事,你和兄弟们帮我做件事。”   秦甲站直了身体:“王爷请讲!”   “去城里把张先生给我请来,记住,好声好气,就说我这里遇到了一点棘手的事情,需要先生出谋划策。”   秦甲神情一凝:“王爷放心,属下这就去请张先生来!”   秦甲速度很快,眨眼间他就带着两个部曲离开了营地。端王府的大帐中空荡荡,只剩下神色莫名的秦阙和一言不发的温珣。温珣坐在椅子上偏着头看着账外,阳光从帐篷顶上的缝隙中漏下,斜斜地照了他半身。   春猎之人的谈笑声不断传来,明明只是隔了一道营账,却像是隔了两个世界。温珣的眼睛被帐篷外的阳光照得酸涩,不知多了多久,散漫暗淡的眼神渐渐清晰,他的眼底亮起了两团跳动的光:“王爷。”   “嗯。”   “今日之前我在想,无论当日的真相如何,我都会坦然接受。可是今日得知真相后,我发现我无法释然。王爷,我恨。”   “我恨高高在上随意践踏安排我人生的人,我恨将我当成工具算计利用之人。这口气王爷能不能咽想不想咽是你的事,我咽不下去。”   “你就当我是个睚眦必报心胸狭隘的小人吧,今生除非我死,不然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秦阙定定地看了温珣许久,看着温珣眼底微微跳动的光,他突然笑了:“好巧,本王也是个睚眦必报心胸狭隘之人,这口气老子不想咽。”   “温琼琅,敢不敢和老子搞一票大的?”   温珣灿烂一笑,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那必须的。” 第13章   等张岩被秦甲送到营账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世家男女们在空地上点起篝火,欢笑声伴随着丝竹声远远传来,衬得端王府的几个营账格外冷清。   张岩早已习惯秦阙的作风,一进大帐,他便对着端坐在上位的秦阙行了个礼:“属下来迟了。”   秦阙沉着脸微微颔首:“让先生跑这一趟,辛苦了。”说话时,他的目光从张岩脸上扫过,明明是看惯了的脸,明明是熟悉的表情和动作,他却从中看出了之前被他忽视的敷衍和不耐。若不是秦璟将证据捧到了他面前,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怀疑身边的细作是张岩。   “为王爷分忧是属下的职责,不知二殿下给王爷……”来的路上,张岩就谈过秦甲的口风了,想来秦阙应该是被秦璟为难了,才会让自己来出谋划策。   然而张岩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秦阙摆了摆手道:“先吃饭,吃完饭再细说。”   这时张岩才发现帐篷中已经摆好了晚膳,可能因为帐篷中地方小,营账中只有三张小桌。扫了一眼餐桌,桌子上摆放的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尤其是那一盘子油润的手把羊肉,一看就是来自凉州的小肥羊慢炖而成,这是他最喜欢的菜肴,一年也就只能借着秦阙的东风打上两次牙祭。   原本看到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应该高兴,可张岩心中却咯噔一下,莫名有些紧张。   食过五味,秦阙的声音传来:“先生吃饱了吗?可还喜欢今日的菜色?”   张岩放下筷子:“王爷是知晓属下喜好的,饭菜很合胃口,属下吃得很满足。”   秦阙微微颔首:“满足就好。”顿了顿后,他叹了一声,声音怀念道:“说起来,先生跟着我已经有七年了吧?犹记得第一次见先生时,我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初到边塞的我不适应,几次哭着想回去,是先生陪我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在凉州卫的那五年,先生陪我出生入死。”   “我发过誓,视先生如手足亲人,此生一定善待先生,只要我有一口饭吃,绝不饿着先生。”   张岩的面色逐渐凝滞,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果然,他听见了秦阙困惑中带着几丝愤怒的声音:“我想问先生,秦睿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不顾我们之间七年的情谊背刺于我?”   看到张岩眼底的慌张,秦阙自嘲地笑了:“先生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在我身上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发现跟着我会埋没了先生的才能?”   张岩嘴唇翕动,他太了解秦阙了,秦阙性子或许有些莽撞,可是他对待亲近之人素来掏心掏肺。若不是有实证,他心中再怀疑也不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笃定的话。   “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也知晓我是个怎样的人。若是先生觉得我是一块朽木,不想跟着我,只要同我言明,我只会想办法为先生牵线搭桥,将先生送到想去的明主那里。现在想来,可能先生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因此从始至终,是我需要仰仗先生,而先生从和我见第一面开始,身后站着的另有其人。”   “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你我是刎颈之交。”秦阙咧着嘴笑了笑,那笑容比哭都难看,“看在我今日如此坦诚的份上,先生能否对我坦诚一次,我想知道你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是不是每一日都像看笑话一样?我也想知道,秦睿到底给了你什么。”   张岩从餐桌后方走到了秦阙面前,掀开袍子跪在了地上,他声音颤抖:“大殿下许我入宗正寺。”   秦阙闻言僵了一瞬,苦笑道:“宗正寺啊,凭着先生的才能,入了宗正寺能结识更多的皇室宗亲,确实比跟着我在行伍中摸爬滚打更好。”   张岩以头抢地:“王爷,岩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只是王爷耿直,不适合卷入朝堂利益纷争。长安营是王爷心血不假,可是凭着王爷的能力您护不住它,它迟早会成为另外两位殿下的争权之物。殿下早早离开是非之地,对您也有好处。”   “您先前对岩说过,宁可偏安一隅也好过和他们勾心斗角。王爷,岩行事之前确实有私心也没告知您,可是这对您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秦阙深吸一口气,看着跪在地上还在诡辩的张岩,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情绪。他想他应该愤怒,应该跳起来指着张岩鼻子痛骂,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觉得可笑。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听说你是皇姊安排到我身边的人,那为何最后选了大皇子,而不是皇姊?”   这一次,张岩沉默的时间更长,过了许久,温珣才听见了他如蚊蚋一样的声音:“长公主确实有才学也有野心,可她毕竟是女人。即便早早谋划多方部署,那个位置始终落不到她头上。”   秦阙长长舒了一口气,眼底一片幽暗,他转头对温珣说道:“琼琅,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对张先生说。”   温珣起身后深深看了一眼张岩,而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一出大帐,他便令人放下了大帐外挂着的帘子。秦甲瞅了瞅紧闭的大帐,又试图扒在帘子缝中窥探,可是里面的声音太小了,他除了看到张先生跪着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鼓足勇气的秦甲悄咪咪凑到了温珣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王妃,您知道张先生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还跪下了?”   温珣抬头看了看人高马大的秦甲,这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将军正满眼关切,生怕他家王爷和先生闹了不愉快。一时间温珣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如何告诉秦甲,曾经的刎颈之交因为利益最终分崩离析。   这时就听营账中传来刀剑出鞘声,短促的一声呼喝后,温珣听见了血液喷溅在大帐布料上发出的沉闷声响,也听见了尸体应声倒地的声音。   “秦甲。”秦阙冷静的声音从大帐中传来,“找个匣子来,本王要去送个礼。”   温珣感受着帘子被掀起时带起的风,嗅着风中缠绕的血腥味,听着秦甲惊痛的呜咽声,抬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空。   从今日起,袖青和红玉喜欢的安逸日子怕是要暂时结束了。   等温珣再走进帐篷时,张岩的尸身已经被拖下去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帐篷顶上的一道血痕清晰可见。秦甲将军红着眼睛站在秦阙下方,秦阙则盯着装了张岩头颅的匣子面无表情:“别哭了,你这样如何随我去送礼?下去收拾收拾,稍后还有重要的事情。”   话音落下后,秦阙看向了温珣:“皇姊提拔了他,他却不知感恩反咬一口坏了皇姊计划。我要去皇姊的营账中,你要同行否?”   温珣微笑道:“自然要和王爷同去。”   *   长公主秦福贞抱着不足月的小皇侄在营账中来回踱步,随着她温柔的哄声,怀中的小婴儿张开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看到这一幕,旁边伺候的女官压低声音笑道:“这孩子和殿下投缘,到了您怀里就不哭闹了呢。”“是啊,要不是有咱殿下在,皇子妃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放肆的笑声穿过营账,一听就是大皇子秦睿的笑声。   听到这声音,随行的女官们面色沉了下来:“大殿下太过了……”若不是大殿下拈花惹草无度,怎会惹得大皇子妃早产?   秦福贞轻轻拍着侄儿的襁褓,软声道:“随他去吧,这些年他的心终究野了。”   这时就见伺候在大帐外的侍女掀开帘子进了门:“殿下,端王和侧妃来拜见您。”   秦福贞将手中的小婴儿交给了伺候在身侧的乳母,待乳母抱着孩子退下后,她缓缓坐下轻叹一声:“还是来了。”而后缓声对侍女道:“让他们进来。”   长公主的大帐比端王府的大帐大了数倍,大帐内灯火通明,奢华犹如行宫。温珣抬头看去,就见秦福贞端坐在上首,柔和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几丝遗憾:“行远,琼琅,你们来啦?”   秦阙什么都没说,他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木匣子端正放在了秦福贞的案桌上。木匣子做工并不好,匣子下的缝隙中正在缓缓地渗出血水,秦阙也没想隐瞒什么:“此人不忠不义背叛皇姊,行远替您除了他。”   秦福贞扫了一眼匣子,唇角的笑容未变:“我们行远终究是长大了,阿姊本以为你会舍不得下手。”   秦阙抿了抿唇,眼神复杂地看向了秦福贞:“这些年多谢阿姊了,若是没有阿姊,行远还在冷宫中与野狗抢食。但是阿姊,行远愚钝,没办法如阿姊期待的那样向前行。阿姊,我不怪您,也请您别怪我。”   秦福贞眼中浸出了几丝泪光:“他们都说你愚钝莽撞,可我知道,我家行远并不蠢笨,你只是懒得去争抢也不屑于去争抢。也罢,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阿姊便尊重你的意愿,只是前路难行,从此之后,山高水远行远得多保重。”   秦阙郑重点头:“行远明白。”   牙帐后面传来了婴儿啼哭声,秦阙侧头听了一阵后心中明了:秦福贞已经放弃了大皇子转而扶持起了小皇侄了。思考片刻后,秦阙认真道:“作为弟弟,行远没什么能为阿姊做的了,只能用最蠢笨的办法为阿姊扫除障碍。”   秦福贞起了身,深深看着秦阙,眼神中有遗憾也有一丝释然:“那就……多谢行远了。” 第14章   长公主的营账旁便是大皇子秦睿的营账,刚入夜,秦睿便让侍从在空地上点燃了篝火。当秦阙和温珣来到秦睿营账附近时,便看到秦睿在篝火外摆了酒席正拥着美人谈笑,和大皇子交好的世家子弟们喝得东倒西丑态百露。   可能知晓秦阙和大殿下不对付,因此当秦阙和温珣想要入秦睿的地盘时,那些守卫在旁的侍卫们查得特别严。眼看侍卫要缴了秦甲的佩刀,秦甲眼睛一瞪怒斥道:“你这奴才好没规矩!我们王爷难得兴起想与大殿下同乐,你竟然要坏了他的兴致!”   秦甲的声音很大,炸雷一般,压得丝竹管弦声都失去了颜色。这动静也引来了秦睿的关注,见醉醺醺的秦睿看向了自己的方向,温珣上前一步,朗声道:“殿下上次同我说的话可还做数?”   隔着朦胧的火光看美人,越看越赏心悦目,秦睿晕乎乎的大脑在看见温珣的笑脸时终于有了片刻清明:“上次说的话?”   上次?上次说什么来着?   啊,想起来了,他让温珣跟着他,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秦睿拍案而起兴奋不已:“作数作数!快,让端王妃进来!”聪明人就是好说话,跟着秦阙那等莽夫有什么好的,自然要跟着风流倜傥的自己才能有个好前程啊!   温珣笑了笑,顺势握住了秦阙的手:“走,我们一同去参加大殿下的宴席。”   看见秦阙黑着的脸,秦睿脸上的笑容一滞,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拦什么啊,进来,都进来!来,美酒斟上,接着奏乐接着舞!”   值守的侍卫们瞅着秦甲等人身上配着的刀剑,心中虽然有些疑虑,却还是老实地放行了。有几个机敏的侍卫盯着秦甲等人看了一阵,直到看到这几人入座之后拿起酒壶和身边之人推杯换盏,才放下了心。   也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端王就带着这十几个人,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秦睿感觉自己的心上像是有一只小爪子在挠啊挠,明明温珣离他那么近,他一伸手就能摸到温珣光洁的面容,可是他偏偏坐着一个冷面的秦阙。真是……不好下手啊。   多喝了几杯酒水后,温珣脸颊微红,眼中也荡起了水光,“殿下,我许是喝多了,不知在何处更衣?”   秦睿的口水都快掉下来了,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向了身后的营账:“在里面,往里走就是。”温珣身形不稳地起身,踉跄着向秦睿的方向倾斜了一下。   秦睿只觉得一股幽香扑鼻而来,端王侧妃的软发从他面颊上轻轻扫过,不等他细细品味,那酥痒便消散了。不舍地转头看去时,正巧见到温珣回眸。火光下的美人媚眼如丝,脚步虚浮,每向前一步都像是受不住力似的。   瞬间秦睿心头的那阵火便汹涌地燃起,烧得他当场坐不住了。这招式他太熟了,这不就是欲拒还迎吗?秦睿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温珣离去的方向舔了舔嘴角。   于是篝火旁伺候的宫女和太监们便清楚地看到,当端王侧妃踉跄着走入大帐后,大皇子也放下了酒盏跟着离席了。当然,大皇子去的是隔壁的帐篷,看起来和端王侧妃并不同路。   就在大皇子起身后没多久,端王爷竟然也起了身,走向了温珣所在的帐篷。   原本伺候在大帐旁边的太监们瞬间变了脸色,伸手想要拦秦阙:“王爷,请您稍后再进去。”秦阙可不能进去啊!这一进得出事。   哪知秦阙只是轻飘飘看了两人一眼,这两人便被一股巨力给控制住了,秦甲像是提着小鸡一眼摁住了这两人。与此同时,大皇子营账附近的火把悄无声息灭了,秦阙带来的部曲像是隐入了黑暗的猎豹,敏捷地控制了帐篷的出入口。   秦阙闪入营账中,眼神锐利地向着营账后方走去。   当秦睿穿过暗门来到营账中时,他感觉自己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因为兴奋而竖起。营账后方更衣之处烛影摇曳,温珣健美修长的身影若隐若现:“美人儿,琼琅~我来了,久等了~”   太兴奋了,只要一想到自己在秦阙的眼皮子底下玩弄他的侧妃,秦睿心头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根本无法言喻。   掀开帘子,秦睿急吼吼上前一把搂住了背对着他的美人儿。他吸着美人发上的香味,双手在美人胸口摸索了两下,“没看出来,琼琅你胸肌很雄伟。没事,本殿下就爱这一口,一会儿爽死你。”更没想到美人身材比他想象的魁梧好多,他一手竟然抱不下。   话音未落,前方的“美人”幽幽转过头。   秦睿的视线中出现了秦阙幽深的双眸:“你要爽死谁?”   秦睿瞳孔一缩,呼救声还没喊出口,他的嘴巴就被一块哄臭的布料塞住了。接下来秦阙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了他身上,秦睿从出生开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走上几步都要喘的他哪里是身经百战的秦阙的对手?   只是几个照面,秦睿便被打得鼻青脸肿,他躺倒在地,肿胀的双眼泪水涟涟,口鼻处出了血,就连哼哼声都发不出来了。剧痛之下,他揉皱的衣摆处渗出了昏黄的尿。   秦阙随手拎起一边的烛台,将烛台上的蜡烛撸去后,铁制的烛台杆重重落在了秦睿的腿弯处。“咔咔”两声后,秦睿的腿弯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扭曲了起来,一双腿从此断了。   秦睿双眼一翻,就这么昏死了过去。秦阙随手把烛台丢到地上,对着不成人形的秦睿唾了一口:“废物东西,不经打。”   若是秦睿此时还清醒着,他会发现他心心念念的美人正站在更衣处的一角,眼神冰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他。温珣嫌弃地挪开视线,认同地点点头:“是啊,真不经打。”   秦阙双手抱胸,有些气闷:“这就是你说的好计策?美人计?亏你想的出来,若是我没反应过来,你岂不是要遭殃?”   温珣微微一笑:“王爷放心,我并手无缚鸡之人。我只是想看看,大皇子没了身体又出了□□的丑闻,圣上会如何处置。”   秦睿冷笑一声:“他能如何处置?自然是想办法压下。”   温珣的目光在秦睿身上转了几圈,然后上前捡起了被丢弃在地上的烛台,对着秦睿双腿中间的位置狠狠砸下。确认砸中了目标,温珣才丢下烛台:“你说圣上会将这事压下?”   在秦阙的注视下,温珣掀开帘子向着帐篷外走去:“若是他压不下呢?”话音落下后,温珣的声音响起:“快来人啊!大殿下要强——王爷啊!!!”   紧接着秦甲他们炸雷一样的声音猛地划破夜空:“来人啊——大殿下要把我家王爷给强——了!!!”   秦阙:……   秦甲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听温珣话了?   春猎第一日的晚上,营地出了一件大事。大殿下醉酒后色欲攻心,竟然想强了端王爷。端王爷为了保护自己,只能出手抵抗。众所周知,端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他一抵抗,大殿下就断了三条腿。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参加春猎的王公贵族都听说了,自然也就惊动了景瑞帝。没过多久,温珣和秦阙就被叫到了景瑞帝的营账中。   这也是温珣第一次看到大景的最高统治者,他一句话就定了自己的前程。如今这位说一不二的君王正在大发雷霆,他的怒火不止是对着秦阙,也对着长公主和二皇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不说帮着遮掩,竟然还任由事态扩大!现在整个朝廷都知道了皇室丑闻!”   秦璟整个人都麻了,他做梦都没想到,秦阙得知真相之后竟敢废了秦睿。他只是想要秦阙帮自己争权,没想着秦阙拖自己下水啊!   比起嗫喏的秦璟,长公主的反应就无奈多了:“是儿臣应对不妥,事发突然,儿臣竟不知睿儿竟胡涂至此。”   景瑞帝冷笑一声:“胡涂?秦睿可不胡涂,他究竟肖想谁,朕很清楚!今日之事究竟如何,朕也并非一无所知!”   “秦阙,那是你兄长,你就算要报复,小惩大诫也就罢了,怎能下此狠手?!”   秦阙只觉得讽刺,他嗤笑一声:“出了这么大的事,父皇关心皇家颜面,关心秦睿身体,唯独没关心过,这事为什么会发生。”   “您刚刚说,您对今日之事也有所了解?儿臣觉得,若是您真的清楚,就该明白,今日这一切,是秦睿应得的。” 第15章   景瑞帝怒极反笑:“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秦睿应得的?他是你的兄长!即便他做了再多的坏事,他没有废了你的双腿,让你不能人道!你还能全须全尾跪在这里听我训话,就证明他至少顾及了手足情谊?”   “可你呢?一下手就是杀招!你下手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过,他是你的手足,你们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   秦阙定定地看着暴怒的景瑞帝,突然不屑地笑了一声:“父皇,您觉得我之所以还能全须全尾跪着,是因为秦睿顾念手足之情?父皇啊,儿臣知晓您偏袒秦睿,可没想到您竟然偏袒他到了如此程度。”   “同为皇子,秦睿暗算我的时候,父皇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而我只是试图自保,父皇便认为我心狠手辣。儿臣想让父皇给儿臣一个明示,以后儿子遇到危险时,是不是不能反抗?”   景瑞帝眼珠瞪大,指着秦睿哆嗦了半天:“你,你胡搅蛮缠,竟敢顶撞朕!你,你……”   秦阙面无表情:“儿臣说的句句属实,父皇若是觉得说实话就是顶撞父皇,那儿臣也没有办法。儿臣这些年身在行伍,只知晓若是别人给不了自己说法,那便自己给自己一个公道。”   景瑞帝身形踉跄了几下,随行的宫人立刻上前搀扶起了他:“圣上息怒,息怒啊!”景瑞帝被扶着坐下后过了一阵才缓过来,他随手捞起案桌上的一个对象砸向了秦阙:“孽障!”   景瑞帝眼神不行,丢出去的东西没砸中秦阙,却落到了温珣的面前。秦阙眼神未变,他静静看着景瑞帝,眼底满是嘲讽,他就知道向景瑞帝要说法是个笑话。   景瑞帝见秦阙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脑瓜子嗡嗡的,他指着营账的大门咬牙切齿:“给我滚回端王府,无召不得外出!”   吼完这话后,景瑞帝抚着胸口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长公主连忙上前挡住了景瑞帝的视线:“太医,快宣太医!”背在身后的手却对着秦阙二人摆了摆,示意他们快点走。   混乱中,秦阙拉着温珣钻出了营账,就在二人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了秦璟的声音:“等一下。”   两人站定身形,转身看去时,就见秦璟眼神复杂,不赞同道:“你二人也太莽撞了,怎不和我商量一番就行动了?行远你也是,我能理解你咽不下这口气,但是你这么一来,就没办法下台了。”   “琼琅你也是,怎跟着行远乱来?大皇子的党羽遍布朝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们是解了气可也结了仇,日后怕是不好过。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们先回王府呆着,等他消气之后,我会从中斡旋,让你早些回归朝堂。”   秦璟有些庆幸有些懊恼,庆幸的是让自己恶心的竞争对手少了一个,懊恼的是秦阙给自己捅了个大篓子,等父皇回过神后,一定会追查到他身上。   温珣笑了笑:“有劳殿下。”   *   当端王府的部曲们收拾好东西离开猎场时,天光已经大亮了。一夜未眠,温珣的精神倒是还好,就是他的大腿没办法再承受一个小时的骑行,于是他只能乖乖坐上了马车。   听着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温珣的手指在窗框上轻轻敲着。晨光微熹,远山在朝阳下连绵起伏,白色的烟雾缠绕在青山绿水间,放眼一看都是让人沉醉的美景,可这些美景却没进入他的眼底。   正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温珣这才发现,他们一行已经偏离了官道,来到了一个山坳中。紧接着马车外传来了部曲的声音:“王妃,我们要在这里修整片刻,王爷说了,您可以下来走一走。”   等温珣下车之后,他才发现,他乘坐的马车后方还跟了几辆马车,几个部曲正从最后一辆马车上往下搬东西。那东西约莫五尺长,外面裹着一层灰色的布料。   只一眼,温珣便认出了这是被砍了头的张岩。   部曲们在山坳中挖了个坑,又将张岩埋在了其中。秦阙站在圆形的坟包前,眼神不明地凝视着简陋的墓碑。等温珣过去时,就听秦阙轻笑了一声:“前段时间,我还看不上你。觉得你有病,还花钱给背刺自己的人收尸,结果现在我也成了这个有病的人。”   温珣看向了墓碑,木质的碑上刻了四个字:张岩之墓。   “他是并州人士,父母早亡,家中只剩了一个多病的弟弟。入长安时,我派人将他弟弟接了过来,当时他对着我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说这辈子除了我从没有人如此关照他,他将来决不负我……你看,人其实是善变的,只是两年的功夫,他就改了心意变了想法。”   “其实他若是遇到难处,可以大大方方告诉我。只要我能帮忙的,一定尽全力去帮助他。哪怕真的他是皇姊的人,我亦不会多想什么。可他不说,总有自己的想法,最后落到了如此下场。”   “背叛我,我可以给他机会,可是背刺了一手提携他的皇姊,他该死。我不后悔杀了他。”   秦阙眼神悲伤,低声重复着:“我不后悔杀了你,不后悔。”   温珣没说话,只是站在秦阙身边,陪着他静静站了一阵。直到阳光洒落在墓碑上,秦阙才动了一下:“走吧,回去了。”   走了几步之后,秦阙疑惑回头:“怎么了?”温珣停在了张岩的墓前,面向着自己,却没跟着自己上来。阳光静静照在了温珣的身上,一身素衣的青年笼罩在了金光之中,俊美的脸上难得褪去了笑容露出了认真之色。   “秦阙。”温珣开口道,“这话我只说一遍,所以你听好了。”   “我愿意做你的私人幕僚,以后受你差遣,助你走得更顺更远。你可愿意?”   秦阙定定的瞅着温珣的脸,半晌后突然嗤笑一声,抬手指向了张岩的坟:“上一个对本王这么说话的人,刚被本王斩了,本王不需要幕僚。”   被幕僚背刺的痛,他再也不想经历了。   温珣眯着眼看了秦阙许久,而后笑了:“行,王爷既然不想要幕僚,那我便不做幕僚吧。”说完上前几步走到了秦阙面前:“走吧王爷,回去了。”   秦阙愣了一下:“啊?就这?你……不再说点什么吗?”温珣这反应不对,在自己拒绝他之后,他难道不应该对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自己接受他吗?他怎么就这样放弃了?   温珣想了想后说道:“咱王府有多少产业?现在账本子谁在管?回去之后能让我看看账簿吗?”   秦阙不解:“你看那玩意做什么?”   温珣揣着手慢慢往马车的方向走:“我得提前做好准备,对了王爷,你既然被封王了,那你的封地在哪里?”   秦阙被温珣闹得一头雾水:“我只有封号,封地在何处还没定。”   温珣微微一笑:“不急,过几日应该就能知晓了。”   *   隔天秦阙就知晓自己的封地在何处了:景瑞帝气急了,一封圣旨责令端王十日后去幽州封地。   那个一年中有半年冻得伸不出手的幽州,朝廷流放重刑犯的幽州,传言中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幽州。 第16章   得知封地在幽州的消息,秦阙懵了。要知道,如今大景十三州,幽州最穷苦。大景立朝两百多年,被踹到幽州的皇子一只手能数得过来,而这五个皇子到了幽州无一善终。秦阙知道景瑞帝气大发了,他有可能会被赶出都城,却没想到自己的父皇压根儿不给自己活路。   更扎心的是,他接了旨意之后,还要高高兴兴进宫谢恩,如果不然就是对圣上的旨意心怀不满。   说真的,秦阙不想去。   吴伯揣着手对着紧闭的书房门直叹气:“王爷,传旨的寺人还在等您,老奴快稳不住他们了。”若是今日王爷不随着宫人入宫,只怕不等过夜,弹劾他的折子又会堆到圣上案桌上。吴伯忧心忡忡:“王爷,大局为重啊。老奴知晓您心中难受,可不要再让事态严重下去了……”   书房内半点动静都没传出,当温珣来到书房门口时,就见吴伯正急得擦汗:“琼琅,你快帮忙劝劝王爷。”温珣笑着点了点头:“吴伯安心,我会好好规劝王爷,还请吴伯再拖一阵。”   书房的大门紧闭,温珣推了一下没推开后便放弃了从门而入,他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推开了窗户。在吴伯惊讶的眼神中,温珣从窗户爬了进去。   书房中光线昏暗,秦阙正坐在书桌后双手扶额,听见脚步声时,他沙哑地开口了:“从小到大,秦睿和秦璟坑我无数次,我唯有忍让,只有这一次我不想忍了,就引来了父皇的厌弃。我知晓不该对他抱有幻想,可是还是心中憋闷,没办法笑着领旨谢恩。”   温珣明白秦阙的感受,他轻叹一声,缓声道:“还是要做样子的,如果不想笑着,那我们不笑就是了。”   秦阙的手掌从面颊上拂过,眼神中的抗拒显而易见。温珣不缓不急道:“人除了笑之外还可以有诸多情绪,你知道你和秦睿相比差在哪里了吗?”   这个问题让秦阙摸不着头脑,但是他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秦睿养在先皇后名下,身后站着许家、杨家等好几家世家贵族……”   温珣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除了撑腰的不同之外,你和秦睿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没有秦睿会哭。”   秦阙动作一僵,不等他说话,温珣又开口了:“不知王爷有没有听过这句俗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秦睿从小就懂得在圣上面前扮乖取巧,我曾听说他为了达到某个目的,下朝之后在御书房抱着圣上的大腿哭。虽然过程有些让你看不顺眼,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目的最终还是达成了。王爷,领旨谢恩未必需要笑,同是圣上的皇子,难道你不会哭吗?”   秦阙抬头惊愕地同温珣对视,就见温珣笑吟吟地劝道:“王爷,会哭也是一种能力。”   入宫的马车摇摇晃晃,秦阙双手抱着一个巨大的布包咬牙切齿:“本王觉得,本王不一定能哭出来。”   面对温珣清澈的双眼,秦阙有些挫败:“虽然你让我多想想伤心事,可是我越想越生气,哭不出来。”   温珣笑叹一声:“看来王爷需要一些辅助。”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条雪白的帕子递给了秦阙,“稍后若是实在哭不出来,就用它擦一擦眼眶。”   秦阙接过帕子塞入袖中,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当秦阙二人来到御书房外时,御书房大门紧闭。虽然伺候在御书房外的太监总管说圣上正与朝臣商议大事,可秦阙知晓景瑞帝只是不想见到他罢了。   秦阙抱着大布包跪在了御书房外,温珣也随即跪在了他的后方。只听秦阙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儿臣秦阙,进宫领旨谢恩!谢父皇隆恩!”   浑厚的嗓音在御书房门口回荡,秦阙一连喊了三遍,才听见御书房中传来了景瑞帝有气无力的声音:“知道了,退下吧!朕忙于国事就不去送你了,到了封地报个平安。”   这是不想见秦阙的意思,这可不是秦阙想要看到的局面。于是秦阙朗声道:“父皇,儿臣即将离开长安,从此山高路远,怕是无法在父皇身前尽孝。临行前,儿臣有几句话想要对父皇说。”   御书房内很安静,温珣压低声音:“哭吧。”   秦阙将手中的布包往前方推了推,从袖中摸出了帕子往眼眶里一怼,顿时他双眼剧痛,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飚了出来。失控的泪让秦阙瞬间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话,只能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可是他越擦眼泪越是控制不住。   暴脾气的端王爷没忍住哭骂出了声:“他娘的——”温珣这个混蛋到底在帕子上沾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厉害?   温珣赶紧提醒道:“说正事。”   御书房内,景瑞帝听见了秦阙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儿臣给父皇准备了一件虎皮大氅,呜呜呜。听闻入冬后父皇遍体生寒,虎皮至阳,希望能对父皇的身体有好处。儿臣,儿臣本想着等父皇生辰时献上,如今怕是……等不到了!!”   “儿臣这一去,除非父皇召唤,否则再也见不到父皇。走之前,儿臣想再见父皇一面。不知父皇能否全了儿臣这个心愿?”   景瑞帝抬头看向了窗外,眼底流露出了几丝悲伤。身为父亲,其实他对自己的每个孩子都有所了解,秦阙这孩子从小坚强,即便伤了痛了也从不哭出声。如今他哭得这么悲伤,想必是真情流露吧。   其实圣旨下发之后,景瑞帝就后悔了。幽州那是什么地方,穷山恶水,他确实气恼秦阙下手失了分寸,可也事出有因。他并不想因为一个儿子废了,就想要了另一个儿子的命。   听着御书房外的呜咽声,景瑞帝沉沉地叹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向了门外。   御书房的大门敞开后,景瑞帝慢慢走了出来,短短几日的功夫,他鬓角的白发又明显了一些。看到满脸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秦阙,景瑞帝心中也不好受:“别哭了,起身吧。”   秦阙也不想哭,可是他的眼泪根本止不住,现在不光是眼皮,就连脸皮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他掉着泪膝行几步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景瑞帝的大腿,脸直接埋在了景瑞帝的衣摆上:“父皇啊!!”   可怜的端王爷抱着景瑞帝失声痛哭,这等惨绝人寰的场面,谁见了不掉几滴泪?温珣适时的红了眼眶,偏过头去以袖遮面,双肩耸动,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景瑞帝红着眼轻抚着秦阙的头发,难得地对这个不太亲近的儿子起了一丝不舍之意:“行远啊,去了幽州之后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记得告诉父皇。你以后啊,可改了这莽撞的性子吧!”   秦阙摇了摇头,呜咽着:“儿子晓得。父皇,儿子只担心父皇的身体,山高水远,不能经常看到父皇,儿臣只要想到这里,心里就难受……”   “父皇,儿子以后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您要保重身体。”   景瑞帝心头更难受,想到秦阙曾经在凉州戍边时,逢年过节都会给自己寄礼物,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会说话,可也是真心实意地仰慕着自己。以后去了幽州,也不知道他会遇到什么磨难。终究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这个做父亲总要多照顾他一些。   等秦阙哭完了松开景瑞帝后,景瑞帝不舍地拍了拍秦阙的肩膀:“朕知晓你的心意了。一会儿去后宫看看你母妃吧,她应当有话要对你说。”   当秦阙和温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前时,伺候在侧的宫人们已经打开了布包,露出了制作精美的虎皮大氅。景瑞帝轻轻抚摸着虎皮霸气的纹路,心中更是唏嘘:“这是去年秋猎时他打的虎吧?没想到他会惦记着我。”   伺候在旁的宫人叹了一声:“可不是,听说端王爷寻了城中巧手的工匠,花费了许多银钱才做了这件衣裳。听说为了做这件衣裳,端王爷还欠了长公主银钱。”   景瑞帝心中酸涩:“传旨,赏端王一千部曲,十万白银,牛羊马匹各两千。”   秦阙和温珣还没走到后宫,就接到了圣上的旨意。双眼哭得通红的秦阙面皮火辣辣,盯着温珣的眼神格外复杂:“真有用。”   温珣笑了笑:“是啊,他是帝王,也是父亲。除非真的铁石心肠,否则没有哪个父亲愿意看着孩子遭罪。”   比起圣上的赏赐,秦阙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帕子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厉害?”他感觉整张脸都在烧灼,这滋味太难受了。   温珣眉头一挑,“朝天椒,你值得拥有。” 第17章   秦阙年幼时生母谢美人便去世了,直到八岁时才在长公主的斡旋下被寄养在英贵妃名下。英贵妃是清流之家出来的姑娘,她性子清冷,同任何人相处都有几分疏离感。   很多人觉得英贵妃对秦阙并不亲厚,可等温珣亲眼见到了,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朝天椒的威力太大了,以至于秦阙见到英贵妃时,两只眼又红又肿。英贵妃见到秦阙这般模样,眼眶顿时红了:“圣上是不是为难你了?”   秦阙擦了两把泪,狼狈地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母妃,我想擦个脸。”这见鬼的朝天椒怎能如此厉害?他活了二十二年,加起来流的泪还不如今日流得多。   英贵妃表情充楞,等回过神后眼神微妙地指向了偏殿的方向:“去吧,好好梳洗。”   等秦阙离开后,英贵妃的目光才落到了温珣身上,温珣恭敬跪下磕了个头:“儿子温珣,见过母妃。原本受封后就该入宫拜见母妃,温珣来迟,请母妃原谅。”   跪了许久,英贵妃都没让温珣起身,直到偏殿中传来秦阙隐忍的闷哼声后,英贵妃才叹了一口气:“起来吧。”   温珣起身后垂手站着,任由英贵妃上下打量着他。俊美的容颜终究在此时发挥了作用,英贵妃的态度慢慢变得柔和:“本宫听说你是漳淮先生的关门弟子?”   温珣应了一声:“是的,母妃怎会知晓?”   英贵妃眯着眼,眼神怀念道:“家父和章先生是旧友,年幼时,章先生曾到我家中作客。当时他指点了一二,每每回想都受益匪浅。章先生有大才,你是他的弟子,亦是有才学之人。真论起来,倒是行远误了你。”   温珣笑了笑,“这可能就是造化。”顿了顿后,他认真道,“王爷很好。”   英贵妃眯了眯双眼,浅笑着说道:“他们都说行远行事鲁莽不知轻重。”   温珣坦诚道:“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事实上王爷究竟是个什么人,他们根本不了解。就连我,亦是接触了王爷之后才知晓他的为人。”   英贵妃笑容更深:“不愧是章师的弟子,是这个理。小桃,上点心,再将炉子上的鱼羹端来。”说完这话后,她引着温珣向着小矮桌的方向走去:“坐吧,我这秋华宫平日里没有客人,都是自己人,你自便就是。”   等秦阙洗完脸出来后,便看到温珣和英贵妃坐在矮桌旁谈笑,温珣更是吃上了母妃亲手做的鱼羹。秦阙看着英贵妃的笑脸,眼底露出了几分茫然:这还是他认识的母妃吗?   没等秦阙想多久,英贵妃头一扭瞟到了他,面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你啊,若是有琼琅半分聪慧,我也不必为你操心受累。”   秦阙:……   英贵妃有一个女儿,是景瑞帝的七公主,名为秦幼仪,今年只有六岁。乖乖巧巧的幼仪小公主听说五哥和五嫂来了,特意和教养的女官请了假赶了回来。   小公主一见到温珣便喜欢得不得了,最初她只是挨着温珣坐着,然后开始伸出小手手牵温珣的衣袖,后来干脆窝到了温珣怀里:“母妃,我们把嫂嫂留下来好不好?幼仪喜欢嫂嫂。”   秦阙故意板着脸粗声粗气道:“只喜欢嫂嫂不喜欢五哥吗?”   秦幼仪眨巴着大眼睛:“也喜欢五哥呀,可是五哥总是在忙,没空陪幼仪呀。”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掰着手指头:“今年五哥只回来了两次,五哥再不回来,幼仪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啦~”   听到这话,英贵妃的笑容淡了。幼仪太小了,不懂离别,她不知道从今往后想要再见到秦阙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看着女儿在温珣怀中撒娇,英贵妃有些无奈:“幼仪,不能失礼。五嫂还要和五哥回家,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下。”   秦幼仪委委屈屈,最后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她抓着温珣的手,一遍遍的问他:“嫂嫂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我呀?”“幼仪明年生辰的时候,嫂嫂能来吗?”   温珣不敢骗孩子,只能一遍遍地敷衍她。最后还是英贵妃唤来了女官,才将他从缠人又可爱的小公主手中解救出来。   眼见天色暗了下去,英贵妃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了一个信封,而后在秦阙惊讶的目光中将信封递给了温珣:“琼琅,这个你收着。”   温珣伸出双手接过了信封,不等他发问,秦阙便闻到:“母妃,这是何物?”   英贵妃深深看着温珣:“这是我爹的旧友们,如今散落在大景各处。”   温珣顿时觉得手中的信封有千斤重,他明白这封信的重量。这是英贵妃能为自己的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即便她知晓信封上的人可能帮不上养子太多,也想尽一份力。   “幼仪是女孩,用不着这个。你们两出门在外总会遇到难处,金银钱财这些东西我无能为力,只希望若是有一日你们遇到了困难,这封信能助你们一二。”   “行远粗心,这封信交给琼琅更加稳妥。以后你们互相扶持,记得善待对方。”   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二人起身对着英贵妃长跪不起。秦阙自责道:“是儿子无能,让母妃为儿子担忧了。”“母妃放心,儿子定不负所托。”   英贵妃鼻尖一酸,看向秦阙的眼神有责怪有担忧,更多的是不舍和慈爱:“你八岁时来到我身边,十五岁离开我去了凉州。满打满算,我们只做了七年的母子。那时候我问你,是去行伍中挣军功,还是跟着大儒做个知晓百事的贤者。你说你天分不高,恐听不懂圣贤书,你要去军中,最不济能强身健体以后不被人欺负。”   “行远,如今你拥有强健的体魄,能自保不被人欺负了,这很好。”   秦阙跪倒在地,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儿子晓得。母妃,对不起,儿子辜负了你的期待。”   英贵妃上前扶起秦阙,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别难过,母妃早就知晓会有这一日。只可惜我身边还有幼仪,没办法随你一同去幽州。琼琅是个好孩子,以后出门在外,你多听他的话,记住了吗?母妃不求你建功立业,只求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站得直行得远。”   离开秋华宫时,宫中已经上了灯。秦阙和温珣回头看时,就见英贵妃站在宫门口凝视着二人的方向。见二人回头,英贵妃对着二人摆了摆手,直到转过了回廊,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秦阙僵直的后背才弯曲了下来。   朱红色的宫墙深深,温珣和秦阙在宫人的指引下走向宫门的方向。秦阙的眼睛还是带着不自然的红,声音也有些沙哑:“我一直以为母妃不喜欢我,我不是她的孩子,她对我冷淡也是正常的。可是后来我才知晓,为了我能去凉州戍边军中历练,从来没求过人的母妃求了外祖。我从凉州卫中回来时,母妃对我发了好大的火。现在我才明白,那时的我受了别人摆布,母妃只能干着急。”   “这两年我虽然在都城,可是见母妃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我都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只能陪着幼仪玩耍。”   “现在才明白,我是真的愚钝。分不清敌我,看不清形势,选不对前路。我是个不孝子,从没给她带来什么荣誉,却一直让她为我操心。”   “其实,其实……我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有自己的孩子,完全可以不必管我。我觉得我很对不起她。”   温珣怀揣着信封,眯眼看着前路:“那就听母妃的话,以后多听我的话。”   秦阙的伤感瞬间消失,他愣愣地看着温珣:“母妃不是希望我无病无灾平安喜乐吗?”   温珣半点不脸红:“母妃还说让你多听我的话呢,你听还是不听?”   秦阙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在他迟疑之际,温珣的声音传来:“王爷,反正都出来了,要不要再去薅个羊毛?”   秦阙眯了眯眼,“薅什么羊毛?”   温珣笑道:“您看,今天出门收获很丰厚,你说,你若是去长公主府和二皇子府转一转,还会有什么收获?”   秦阙满眼抗拒:“不,我也是要面子的人。”   温珣停下脚步,正色道:“王爷比我清楚幽州是什么地方,到了幽州,您说起来是王,可到时候什么都要自己来。您兜里有多少东西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多舍一些颜面,您的部下到时候就能多吃饱一日。您去还是不去?”   秦阙面色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才咬牙道:“我去。不过先说好了,我眼睛已经肿了,哭不动了。” 第18章   舍下面子确实能获得一些意外的东西,但是对于更加不要脸的人而言,这招没啥用。对,说的就是二皇子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秦阙和温珣二人都到二皇子府门口了,却被门房告知二皇子不在府中。   温珣和秦阙对此并不意外,秦阙瞅了一眼二皇子府紧闭的大门,讥讽地笑了一下:“看到了吧,我的这位二哥素来无利不起早,想要他高看你一眼,你得有利用价值。”   说完秦阙转头警告温珣:“他之前对你说的,让你没事去二皇子府坐坐这种话,你听听就罢了,别往心里去。他若是真的看重你,也不会等到春猎才把证据放到你面前。”   秦阙都能想通的道理,温珣哪里不知?温珣微微一笑:“王爷安心,我心中有数。若是我现在还困在端王府后院,不受王爷重视,二皇子是不会看到我的。”   马车溜溜达达向着王府的方向而去,温珣柔和的声音回荡在车厢中:“这世上捧高踩低的人多了去了,就算是皇子亦未能免俗。王爷浅记落井下石之人的丑陋嘴脸,深记在困境之中帮扶自己的人就行了。”   秦阙若有所思,直到马车在端王府门前停下时,他才发出了睿智的疑问声:“可若是帮扶自己之人带着自己的目的?如张岩那般是别人派来的细作呢?”   温珣沉默许久,直到秦阙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开口:“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王爷不是傻子,自己有想法有眼睛,不确定的时候多等等多看看,总能分辨出真心和假意。”   *   端王要去幽州的消息传来,府中顿时人心惶惶。有能力的下人们已经开始找法子脱离王府了,而那些卖身于王府的仆役下人们则面色灰败不知怎样才能脱离王府。   得知此事之后,秦阙大手一挥,直接让吴伯取出了众人的卖身契,给他们赎身的机会。想要走的,只要交足了卖身时的银两就可以领走卖身契,想要留的,秦阙表示将来也会善待他们。   一时间府中的仆从走了大半,整个王府冷清得能网麻雀。   出发前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秦阙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是让他处理这些准备工作,他就有些头疼了。温珣倒是擅长管理账目,只是北上路上众人的吃穿用度实在太细,他也没办法做得面面俱到。   就在温珣和秦阙为难之际,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站了出来。当袖青来到秦阙面前,表示自己愿意出力时,秦阙非常不解:“本王不是将卖身契还给你了吗?你不趁早离去,难道还想留下吗?”   袖青大大方方地说道:“奴本是大皇子赐给王爷的侍妾,入了王府之后才过了两年的好日子。王爷和王妃体恤奴,给奴一条生路,可奴觉着,做人应当知恩图报。”   话音落下,秦阙上下打量了袖青几眼,像是第一次认真看清袖青的模样。温珣则是不赞同地皱起了眉:“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幽州偏僻,你去了就走不了了。我记得你对我说过,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便是回老家,买个小院子,寻个清闲的差事,悠哉地过下去。”   袖青苦涩一笑:“是啊,一直有这个想法。”   温珣不解:“现在机会就摆在你面前,若是你担忧大皇子那边会报复,那完全是多虑了。大皇子如今自顾不暇,你只管隐姓埋名离开就是。天宽地广,尽可以寻你想要的生活去。北上之路不好走,幽州的情况又不明,你若跟着一起去,会吃苦头。”   袖青侧过头,眼神中难得露出了一丝狡黠:“奴不怕,奴相信琼琅和王爷,相信你们会保护奴。”   温珣见袖青心意已决,只能揉了揉眉心:“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那你说说你能做些什么?我好给你分配任务。”   袖青想了想后说道:“奴幼时曾随着母亲学过一段时间的管家,看得懂账目,擅长管理铺子。十几间铺子,百八十的仆从亦能管好。”   温珣惊讶地看向了袖青,他知道袖青是个有才学的姑娘,举手投足间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一派大家风范。只是袖青从不提自己的过往,他也就没多问。思忖片刻后,温珣从身前的一堆册子中翻出了几本递给了袖青:“你先看看这些东西,看完了之后需要多少人手和银钱,到时候同我商量。”   袖青接过册子,退到了旁边寻了个案桌认真翻看了起来。   秦阙的目光在温珣和袖青之间转了几圈,这两人看册子时神情竟然有几分相似,眉眼中都带着几分凝重。   谁能想到堂堂端王府只有三十万两银子?其中十万两还是圣上赏赐下来的。看到这个数字,温珣的头都大了:“三十万两……”   秦阙不解温珣为何是这种表情,“怎么了?三十万两有什么问题吗?”   温珣苦笑着将算好的帐推到了秦阙面前:“王爷,若是我们不去幽州,三十万两养活部曲和仆役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端王府产业虽少,至少有田产,有房屋,王爷办差还会有奖赏。可是从现在开始,田产房屋都要重新置办,王爷您也没有额外的奖赏了。”   “我算了一下,顺利的话,我们一行人走上四十多日就能到封地了。按照现在粮食的价格,一两银子能买四担粮食。端王府三千部曲加上随行的仆役和部曲家眷,人数已经超过五千人。每日消耗的粮食就有上百担,这一个月中,只是人的吃喝就需要花去上千两银子。”   “我们还有马匹,牛羊,它们也要吃喝。前行路上难免遇到困难,到时候都需要真金白银来摆平。更何况最花钱的并不是粮食……”   后面的话,温珣就不多说了,秦阙比他清楚,一个装备精良的部曲有多耗钱。   听完温珣的话,秦阙也开始惆怅:“哎,若是先前能省一些就好了。前些年我攒了不少军功也得了不少赏赐,若是能省下来,也是一大笔钱。”   钱到用时方恨少,端王爷瞅着账本上的三十万两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秦阙听见了吴伯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时,就见吴伯手中抱了个木盒子眉开眼笑地走了进来:“王爷,老奴并非有意听你和王妃的对话,只是正巧走到门口,听了一耳朵。”   吴伯将木盒子放在了案桌上,推给了秦阙:“这些年老奴也攒了一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是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   盒子中装了满满一盒银票,这些银票的金额大小不等,最下面的一张银票年代有些久远了,竟比秦阙的年纪还要大。吴伯搓着手,眉眼间透露着一丝骄傲:“这些银票来路都是干净的,里面有一大部分都是王爷您给老奴的,足有两万三千两呢!”   秦阙抚摸银票,指尖下的这张面值两千的银票他有印象。那是前些日子他平叛归来,听说吴伯生了一场病,留给他用来治病的钱。这被摩挲得都快包浆的宝贝盒子中装着的是吴伯的养老钱,秦阙轻颤,坚定地合上了盒子:“我不收,吴伯,这笔钱我不要。”   吴伯当场就急了,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监一着急声音就会变得尖锐:“怎么能不收呢?!这就是给你攒的呀!王爷,王爷你是不是嫌弃老奴年迈?不想带老奴去幽州?”   秦阙沉默了,他确实有这个想法。幽州那边的情况他都摸不清楚,现在自己都没稳定下来,何苦让吴伯跟着自己受罪?再说了,他的这套宅子是圣上赏的,即便去了幽州,房子也依然属于自己,吴伯留在这里继续当他的总管挺好的。   秦阙深深看向吴伯:“吴伯,长安总要留人……”   吴伯早就防着秦阙这一手了,他急切地说道:“王爷说的是宅子的事情吗?您放心,老奴已经寻好人选了,一定给您照顾得妥妥的。王爷,老奴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年了,有生之年只想跟在你身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王爷能应了老奴吗?”   说到最后,吴伯话音中已经带了哭腔。仿佛秦阙不带他离开,今日他准备就在这大殿中嚎啕哭上一场。   秦阙还在迟疑,就见温珣笑着起了身:“吴伯当然是要随着我们一起去的,吴伯年纪一点都不大。有您在身边,王爷和我都放心。”   吴伯咧了咧嘴角,眼中的泪还没消散,就已经笑出了声:“哎,有琼琅这句话,吴伯就安心去收拾东西了!”   秦阙:……   秦阙抬起眼帘后背靠在了椅子上,他双手抱胸,冷笑一声:“温琼琅,你能耐了,现在能帮我做决定了?”   温珣笑了笑:“先前你外出平叛,京中有传言说你受了重伤。吴伯一听险些没晕过去,后来大病一场,人消瘦了不少。吴伯上了年纪,不忍和你分离,你若是担忧路上辛苦,我会想办法照顾好他。”   说完这话后,温珣笑容更加灿烂:“而且,王爷也不想和吴伯分开。这个时候,一家人还是不要走散得好。”   秦阙闻言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也好,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 第19章   幽州和长安之间隔了并州和冀州,想要到达幽州,就得穿过其中一州,可个两个州目前都不太平。   并州正饱受外族骚扰,百姓们为了避难,不得不背井离乡向着内地迁徙。而且并州山多,崎岖的道路会让行程变得艰难。   光从路况上看,冀州那条路似乎好走一些。可是冀州的诸侯们一直不消停,前些日子秦阙还带兵震慑了其中两个打红了眼的诸侯。北上队伍要穿过冀州到达幽州,全看沿路的诸侯们给不给秦阙面子。   最要命的是,今年北方干旱,并州和冀州都遭了灾。饥饿的灾民可不管路过的人是谁,只要能有一口吃的,他们会拼命。   考虑之后,众人选了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先从并州东部相对平坦的道路,中途转向走冀州,绕过正在打仗的几个诸侯。   前行出发的一队人马传来了消息,目前看来,这条路算是选对了。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就到了温珣等人出发的那日。秦阙亲自挑选了五百骁勇善战的部曲随行,等他们顺利到达幽州之后,剩下的人马再分批次去幽州。   端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秦阙转头看了看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有些头疼:“不是说好了精兵简从,除了粮草和必备之物外其他的不带吗?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尤其是车队中间的那几辆车,顶棚被掀开,四周还缠上了麻布遮挡众人视线,就算是他也不知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温珣笑而不语,倒是吴伯帮腔了:“出门在外总有不便之处,我们这是在搬家,不是在行军,多带一些对象以备不时之需也是应该的。”   秦阙无奈地瞅了吴伯一眼,对着温珣咬牙:“你到底给了吴伯什么好东西,他这么替你说话?”   温珣斜斜地靠在车窗上,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秦阙:“王爷不是说了吗?车上装的都是必备之物,现在多带一些,将来能用的就多一些。”   秦阙叹了一声:“我说不过你。”话音落下后,气闷的端王爷勒马走到了车队之前。   长安城北门外十里有个离亭,送行之人往往会在此处送别自己的亲友。远远的,温珣便看到了缓坡上的亭子,亭子外拴着几匹马,看样子秦阙的人品不差,今日有人来送他一程。   没过多久,车队在离亭外停了下来,温珣看到几个身穿盔甲的将士正在前头和秦阙说话。五月中旬的气候已经有些闷热,温珣索性下了车。   就在他站在车前活动筋骨时,突然听见了袖青的惊呼声:“红玉?是红玉吗?”   温珣循声看去,只见官道上,有个红衣姑娘正赶着驴车风尘仆仆而来,口中还喊着:“等等我,等一等我!”   不是红玉还能是谁?   红玉从驴车上跳了下来,红扑扑的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我想了好久,我还是舍不得你们,所以我想跟着你们一起去幽州。能带我一个吗?”   车队中多一两个人根本不算是,何况红玉并非空手而来。只是温珣还是那个问题:“幽州偏僻,跟我们过去会受苦。你好不容易脱了奴籍能归家同亲人团聚,为何还要过来?”   红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们这次要把我送给哪个官儿做小妾,我算是彻底看清啦,我早就没有家了。若是留在他们身边,早晚也是被发卖的命。既然如此,还不如和你们在一起,好歹也有个伴儿。”   怕温珣不答应,红玉赶紧举手:“别看我这样,我也能做好多事。大事帮不了,帮你们跑跑腿打打杂肯定没问题的!琼琅,袖青,你们就让我留下了吧~”   温珣摸了摸下颚,好笑道:“这一路上都要和王爷同行,你不怕吗?”   红玉满不在乎:“嗐,以前那是带着任务,身不由己。现在我可是自由身~再说了,王爷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我不招惹他,他也不会找我麻烦。”   温珣笑着指了指袖青的马车:“那行吧,你和袖青一处也能做个伴。至于你的驴车,充公了哦。”   红玉嬉笑着摆摆手:“拿去吧!车上还有一些干粮和草药,我身上钱不多,只能买这些东西了。”   就在红玉扯着袖青往马车上爬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琼琅,我们车队后面有人跟着。一个特别吓人的大胡子,抱着一柄这么长的的大刀!我最初还以为他是路人,可是你们停下之后,他也跟着停了下来。”   温珣探头看向了车队后方,车队一字排开停靠在了官道一侧。凭着他的眼力,他什么都没看到。不过红玉说的事情确实值得注意,秦阙先前废了大皇子,秦睿醒过来后必定恨毒了秦阙。这一路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想了想后,温珣抬手招呼了身边的两个部曲:“你们随我来一下。”看到温珣向着车队后方走去,韩恬赶紧跟了上来。   车队后方的树荫下,果然有个抱着大刀的男人。那男人衣衫褴褛满脸络腮胡,他左边面颊上有一道骇人的伤疤,伤疤从额头斜着劈到了耳根处,他的左眼也因此废了。男人怀中抱着一柄大刀,被粗布缠绕的刀身足有四尺长,加上刀柄,这刀足以震慑宵小。   看到温珣过来,蹲坐在石头上的男人起了身。温珣倒吸一口气,这男人的身形比秦甲还要魁梧,一看就是个狠角色,难怪会将红玉吓成那样。   温珣在离男人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拱拱手有礼的问道:“不知这位朋友是路过还是要寻人?”   男人像是许久没有开口了,说话的声音沙哑,他咳了好几声,温珣才勉强听清了他的话:“不是路过,我找端王秦阙。”   温珣笑了笑:“找王爷可以,不过你得说明你的来意。”   男人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温珣,“我要试一试他,再决定能不能投奔他。”   温珣瞅了瞅长度近乎五尺的大刀:“试一试……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糟糕,脑海中已经出现了男人提着大刀追着秦阙砍的场面了,画面太美,不能再想了。   男人点了点头:“对。”   温珣笑着摇摇头:“不行,至少现在的你不行。并非是我低估你的实力,而是想要和王爷对战,至少此刻精疲力尽的你做不到。我们王爷光明磊落,不做胜之不武的事。”   男人闻言看向了车队前方,眼神中露出了几丝窘迫。他也知道现在的自己狼狈,可是他没办法。他囊中羞涩,上一顿不接下一顿,实在没有能力让自己精力充沛了。   温珣想了想后说道:“这样吧,你先跟着部曲们下去,洗个澡,吃个饭,休息好了之后,我再对王爷说对战的事情行吗?”   男人干脆地点了点头:“好,多谢。”顿了顿后,他看向了温珣:“你是谁?”   温珣笑了笑:“我是端王侧妃温珣。”   男人舔了舔薄皮的嘴角,认真道:“你是个君子,我会报答你。”   等男人跟着两个部曲走了之后,韩恬不解地问道:“公子,你为什么要帮他?他看着很不好惹的样子,若是伤了王爷该怎么办?”   温珣轻轻拍了拍韩恬的肩膀:“不好惹的人往往也是有能力的人,你家王爷需要助力,需要很多很多助力,懂吗?”   韩恬不是很懂,不过公子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就在温珣转身准备回马车时,后方的官道上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同时谢世卿的呼声再一次响了起来:“等一等——等一等琼琅——”   温珣甚是惊喜:“仲文?你怎么来了?!”   谢世卿跳下马车,扶正了发冠露出了庆幸的笑容:“出了点意外,还以为要赶不上了。听闻你们今日要出发,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说着他让随从掀开了车帘子,只见车厢中塞满了干瘪的水囊。   谢世卿指挥着仆从将水囊从车上搬下,解释道:“从去年秋天起,北方没下几场雨。你是南方人,不知道北方情况。这水囊装满水后可以挂在车辕上,从现在开始每次遇到河流一定要多储备一些水。”   温珣不知如何感谢谢世卿,说起来他和谢世卿交情并不深,谢世卿能来送自己已经好了,他竟然还为自己考虑到了这个程度。看着谢世卿真诚的眼眸,温珣真想打晕他把他塞车里带去幽州。这样的人才,不挖太可惜了。   部曲们将水囊搬走之后,谢世卿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和两本册子递给了温珣:“如果你们从并州走,应当能路过我家,这是我给家里人写的信,若是到时候你们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拿着信去我家,可能我家能帮上忙。”   “这两本册子是我在长安城中寻到的北地的风土人文说明,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给带来了。”   温珣感激不已:“多谢仲文,你帮了我大忙。等我到了幽州安定下来,定会给你写信。你也要多保重,差事重要,身体更重要。” 第20章   告别谢世卿后,温珣让部曲们细细清洗了水囊,又将水囊灌满了每辆马车上挂了几个。部曲们行动有素,事情做完后,秦阙也和送别的人分开了。车队缓缓启动,正式开始了北上之路。   赶路是一件枯燥的事情,哪怕路边的风景再宜人,时间长了也会觉得憋闷。越向北走,温度逐渐升高,尤其是到了正午时分,马车中就像蒸笼一般根本呆不住。车队不得调整赶路时间,以避开最热的正午时分。   到了傍晚时分,若是遇见驿站,那便住在驿站中。若是错过了村镇,就只能找个地方凑合一宿了。好在端王府的部曲们无论是探路还是扎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傍晚时分,端王府的车队找了一片林子,看样子今晚要在林中露宿了。   趁着还能看清东西,温珣抱着水壶登上了没有顶棚的马车。马车内打了两层架子,每一层架子上都固定着长势良好的盆栽,狭窄的过道两侧挂着茂密的叶片,叶片上方点缀着几朵淡紫色的小花。   温珣提着水壶,挤过通道,悠哉地浇着他心爱的盆栽。这是离开长安后每天都要做的事情,看盆栽的时候也是他一天中最为放松的一刻。   清澈的水流从水壶的眼中温柔洒下,盆栽中墨绿色的几种植物吸饱了水分,肆意舒展着身姿。温珣随手掐去了紫色的花序,等捏着一把花的温珣下车时,伺候在旁边的韩恬愣住:“公子,您……您辛辛苦苦养它们,不就是图着看花吗?”   温珣挑出开得最好的几朵花递给韩恬,笑道:“谁说我养着它们是为了看花的?”   韩恬傻乎乎的接过花朵闻了闻,这花长得好看,就是没什么香味。嗅了嗅后,韩恬不确定地问道:“难……难道不是吗?”   温珣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道:“真不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将接近十个车厢的好几个品种的作物都看过一遍后,温珣取出了袖中的小册子,用炭笔快速写了几笔:土豆进入花期,需要追水和肥。玉米已见笋,三日后去弱笋。辣椒长势良好……   就在温珣认真做笔记时,他突然感觉汗毛倒竖,身后传来了一股渗人的压迫力。转头看去,就见那名刀客怀抱着大刀站在自己身后一丈开外。   温珣收好册子,笑着问道:“邢先生,有什么事吗?”   刀客叫刑武,是并州人士。刑武口风很紧,相处几日下来,除了姓名和籍贯之外,他什么都没说。平日里他沉默得很,除了吃饭和休息之外,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打磨他怀中的刀。   刑武放下大刀,双手抱拳恭敬地行了礼:“王妃,我已经休息好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王爷?”   换上了干净衣衫的刑武眼神清明,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锋芒毕露的钢刀。温珣笑了笑:“现在就可以,你随我来。”   早在刑武到来的第一日,秦阙就知道了他的存在。他甚至趁着刑武睡觉时远远看了他一眼,那柄五尺长刀可不是一般人能提得动的,光是从这点就不难看出,刑武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秦阙打量了刑武几眼,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说,你要试一试我?怎么个试法?”   刑武站定身体认真道:“王爷,小人想问你一个问题。”   秦阙颔首:“你问。”   刑武直视着秦阙的双眼,沉声道:“若外族来袭,王爷是城门守军将领。弃城离开,你和你的将士都能活,奋勇抵抗会全军战死,并且你还会背上一个护城不利的罪名。您会如何选择?”   话音落下后,刑武双手杵着长刀,独眼中的瞳孔紧张地收缩着,不错过秦阙的任何反应。   秦阙神色未变,半晌后只轻笑一声:“就这个?这还能算是问题?”   刑武点了点头:“算,问题的答案对小人很重要。”   秦阙身躯向后,脊背挺直,眼神凌厉地盯着刑武:“身为城门守军,本王的任务便是守着城,哪怕战斗至只剩最后一人,也绝不退一步!不要同本王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废话,战场不是儿戏,一步退步步退。”   刑武的双肩向下松弛了下来,似乎出了一口长长的气:“王爷的意思是,不死不退?”   秦阙正色道:“是,宁死不退。你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了吧。”   刑武眼中的光更亮,唇角也出现了上扬的弧度:“小人没有问题了,若是王爷不嫌弃,小人愿意追随王爷左右。”   秦阙眉头轻轻上扬,他翻转右手用指关节轻轻扣了扣案桌。案桌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秦阙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既然你没问题了,那现在轮到本王问问题了。”   “你是何人?”   “投奔本王所求为何?”   “你很有自信觉得本王一定会留下你,可是本王身边不留庸才,想要留下,你得拿出真本事来。”   刑武后退一步,在深深扎入地面的长刀后方跪了下来:“小人刑武,并州人士,曾是燕州城的守城参将。”   听到这话,就连温珣都抬起了头。十年前草原上的外族侵入并州,朝廷在三个月中连失五城,燕州城便是那五座城池中的一座城。   “外族大举进攻燕州城,将士们本该奋勇抵抗,可是守城将军却让我们放弃燕州城,退至下一座城池。小人和兄弟们不愿意退,却被将军治了个不服军令的罪名被逐出了并州军。”   秦阙曾经在凉州卫中听说过并州五城的事,虽然战报上说战事失利是因为异族兵强马壮,但是真实原因是因为朝廷主和派认为并州贫瘠战线太长,一旦发生战事会损耗国力,索性放弃了并州五城,换一个表面上的太平。   听说这事时,秦阙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只觉得荒谬。   再贫瘠的国土,也是大景的国土,一寸都不能失。朝廷的那些官员,口中喊着为了家国天下,宁可割地赔款和亲,也不愿意守住国门。相比之下,这群宁愿被逐出军队也要抵抗的将士才是真勇士。   秦阙深深看了刑武一眼,眼底流露出了几丝赞赏:“逐出军队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刑武道:“小人不忍看到自己的家园被敌人的铁蹄践踏,于是联合了同样被逐出军队的兄弟们组成了一支伏击异族的队伍。虽说成功截杀了一些异族,可是我们终究人数太少,又没有后援补给,没多久,兄弟们便一个个的战死。我也身受重伤,险些死去了。”   秦阙和温珣没说话,只是看着刑武,让他继续说下去。刑武深吸一口气:“我受伤之后,被山中打猎的杨猎户救了回去。那时候大势已定,朝廷已经割了五城平了这场战事。我无处可去,只能留在了老杨身边,以猎人的身份活了下去。”   “本以为这样就能求个安生日子,没想到还是出了事。去年冬天我和老杨打了一些猎物,得了一批质量好的皮子,本想着用皮子卖个好价钱添置一些对象。却不料老杨带着皮子出去,人却没回来。”   “老杨死了,他背着皮子在街边行走时,皮子被人看上了。那人不想给高价钱,老杨不愿买,他们便明抢。”   “一篓皮子和老杨的一条命,只换来了一两银子。”   “打人的那人叫魏良,他有个妹子在大皇子府上做侍女时候被大皇子看上了,后来还生了个儿子。那之后魏良便以皇亲自称,说自己是未来国舅爷。老杨出事的那一日,他正收拾了行囊前往长安投奔他的妹子,他看中了我们的皮子,老杨便没了命。”   “我一路追着魏良一行来到了长安,他杀了人,他得赔命。只是长安城太大了,我找不到人。”   “我知道,在贵人们眼中,老杨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贵人们摁死他像摁死蚂蚁一样容易。可他也是人,也有血有肉有人惦记。刑武是个粗人,会的东西不多,见识也不广。可我相信,我找不到的人总有人找到。”   “王爷不是问我,投奔您所求为何吗?王爷,我想要魏良他们的项上人头去祭拜老杨的在天之灵。那些害了他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过。”   刑武跪在地上以头抢地:“若是王爷能帮小人,小人愿意为了王爷肝脑涂地!”   秦阙看了刑武一阵,然后扬声唤道:“秦甲,你进来。”话音落下,秦甲掀开了帐篷帘子钻了进来。   秦阙指着二人轻声道:“你们两个比划比划,记得,点到为止。”   秦甲和刑武二人离开之后,秦阙也慢慢起了身,他走到温珣身前低声道:“这人有意思,若是实力不差,我就留下了。”   温珣笑着点了点:“好,全凭王爷做主。” 第21章   营地中央点上了篝火,奔走了整日的部曲们难得能有放松时刻。听说刑武要和秦甲过招,兄弟们放下了手里的事情,将篝火旁的空地团团围住。   篝火前方,秦甲赤着膀子,手中握着一柄长、枪,身上的腱子肉夸张地隆起。他的目光穿过熊熊燃烧的篝火,落在了另一侧的刑武身上。   刑武手中的长刀已经解除了封印,锋利的刀刃折射着跳动的火光。这个身形魁梧的汉子一手托着刀身,一手握着刀柄沉声道:“此刀刀身长四尺三寸,宽五寸,重三十斤,请赐教。”   秦甲甩了个枪花,“好刀!放马过来!”   话音一落,二人同时发力冲向了对方,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已经听见了兵刃相接时的脆响。   秦甲善用枪,他手中的枪用玄铁打造,力气小的人根本提不动。一柄长枪在他手中如游龙一般舞动,枪头上的红缨随着招式猛烈地甩动,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弧线。长枪是远战时的王者,秦甲深知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他始终和刑武拉开足够的距离,不让自己置身于险境。   若是对阵普通的大刀,秦甲绝不会输。可刑武抡着的是五尺长的大刀,那柄倒像是没有重量一般,它化成了刑武的胳膊,所过之处掀起了凌厉的刀风。长刀的威力不可小觑,秦甲辛苦打出来的距离优势在刑武的不断逼近下不断被缩小。   篝火“噼啪”作响,明黄色的火星随着比试产生的劲风升腾而起。围观的部曲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眨眼就漏掉了精彩的招式。   双方你来我往缠斗了一盏茶后,刑武终于寻到了秦甲的一处破绽,长刀沉沉压在秦甲脖颈上。围观的部曲们安静了片刻后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秦甲低头看了看刀身上折射出的火光,竖起拇指敬佩道:“兄弟,好功夫!”   刑武撤回长刀,谦虚道:“承让了。”其实他也是用尽了全力才险胜秦甲,端王队伍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目睹这一切的秦阙眼底跳跃着兴奋的光芒,秦甲单打独斗从没有过败绩,看来他的队伍中来了个不得了的人。不愧是能组织人手伏击异族的勇士,这等悍将,自己一定会留下。   等刑武再次来到帐篷中时,秦阙将一块巴掌大的铜牌递给了他:“我给你一匹马,你拿着这个去长安城西昭勇将军府。把铜牌给他们,告诉他们你的需求。”   刑武的呼吸瞬间乱了,他抖着手接过铜牌,独眼再一次湿润了:“谢主公!属下一定早日赶回!”说完他收好铜牌,对着秦阙和温珣行了个礼后快步离开了大帐。   得了一员悍将,秦阙心情大好:“刑武这样的悍将可遇不可求。”   想到日后秦家和刑武抡着杀器冲锋陷阵的场景,秦阙呲着牙笑容满面。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温珣身上时,他突然笑不出来了:“那个……昭勇将军的事情,我可以解释。”   先前温珣对他说,他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端王府的产业人脉需要尽数告诉温珣。秦阙当时只将产业和部曲名单给了温珣,至于他在朝中的眼线,这个真不太好说。   温珣笑了笑,不在意道:“王爷不用解释,我明白。”   *   又过了几日,车队进入了并州境,温珣第一次看到了比天还要高远的群山。因为干旱,连绵起伏的山峦颜色昏黄,放眼一看荒芜又苍凉。   没有植被遮挡,温珣很担心他的植物。他掀开车帘,灰尘伴随着热气糊了他一脸,温珣猝不及防吃了一口灰。呸了两口后,温珣扬声呼唤前方骑马的秦阙:“王爷,找个遮阴的地方休息一下吧?”   秦阙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前面有个山坳,他们已经先过去收拾了。”扭头看了看几个敞篷的马车,秦阙看着探出了遮挡的绿色叶片意味深长道:“并州的旱灾情况比我想得严重,你做好心理准备。”   温珣明白秦阙的意思,车队能带的水只有那么多,人和马都要喝,真到了缺水的地步,他的那些植物只能被舍弃。道理他都懂,可是不到最后一刻,温珣还是要保住这些宝贝作物。   当车队到达山坳后,秦阙发现,温珣休息了一阵就爬上了旁边的山。他站在山腰上,脸朝着东南看着,时不时还会低下头在小本子上记些东西。   秦阙对温珣的小本子实在太好奇了,这些天经常见他写写画画。有时候他来了兴致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的东西天书一般,根本看不明白。就比如现在,秦阙看着温珣又是拿着树枝写写画画,又是在册子上写不同的东西,他不解:“你这些的是啥?”   温珣头也没抬:“我在算距离,看看我离家有多远。”   秦阙随口问道:“多远?”   温珣翻了翻册子:“从吴郡到长安大约是三千两百五十里,我们这几日向东北方向走了接近八百里。现在到吴郡的距离大概是……两千八百多里。”   秦阙瞅着眉眼含笑的温珣:“我术算不好,你别骗我。”怎么走着走着,路还近了?   温珣试图用最直观的方法告诉秦阙什么是直线距离,就听秦阙道:“你算了这些也没什么用,我们大约是没机会去吴郡了。”   闻言温珣脸上的笑意淡了:“嗯,我知道。诸侯王非召不得离开封地,我是你的侧妃,也不能离开。可是这心里啊,总是惦记着,想看看自己到家究竟有多远。”   “真奇怪,我明明不是个恋家的人,那时候在老家,想走就走从不回头。可是现在总是想到老家的事,可能人就是这样吧,越是不可得之物,越是惦记。曾经觉得不会分开的亲人,如今也只能在梦中相会了。”   秦阙转头看着温珣的侧脸,连日的奔波,就算是温珣这样的大美人也不可避免地憔悴了。温珣眼底出现了浅浅的青黑色,唇色也没了往日的红润,就连身形也变得单薄了。   想到对温珣的保证,秦阙有些惭愧:“想家很正常,我刚到凉州卫的那一阵,每日都会梦到长安。你还有家人?”   不是说温珣父母双亡也没有家族宗亲吗?   温珣缓声解释道,“爹娘前些年过世了,我家中还有个兄长。他是我爹从洪水中救下的孤儿,与我一起长大。”   秦阙了然:“那一次你让府中部曲去吴郡,就是给你的兄长传信的吧?”   温珣点点头:“嗯,我回不去了,不能让兄长一直空惦记。家中的产业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兄长安身立命了。”   说道此处,温珣自己都有些好笑,“也不知怎地,这两日总是梦到兄长。定是他在家中说我坏话,骂我狠心不肯回家。”   半晌后秦阙闷声道:“等我们在幽州定下来,我派人去吴郡把你兄长接过来如何?”   温珣顿时笑了,他连连摆手:“可别,我兄长这人最恋家,让他远行和要了他命没区别。他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因为我耽搁了下来。如今不用替我操心了,阿兄也能找个喜欢的姑娘,过安稳日子了。”   山坳中,红玉仰着头眯着眼瞅着山坡上两个正在闲聊的人,口中时不时发出“啧啧”声。袖青终于忍不住了:“你在做什么?”   红玉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山坡的方向:“我在看王爷和琼琅,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离开长安之后,王爷和琼琅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也亏得琼琅能招架得住,换成我,早就吓得吃不下饭了。”   袖青哭笑不得:“王爷和王妃的事,你少过问。若是你没事做,来给我整理一下账册。”   红玉顿时面色发苦,“来了来了。”   袖青抬头看向山坡,山坡上温珣和秦阙二人正在谈笑,他们一人穿着淡青色的袍子,一人身着紫色常服,明明是风格迥然不同的二人,站在一起却格外般配。   袖青低头笑了笑:“真好。” 第22章   从进入并州境开始,端王的部曲们就异常谨慎。秦睿被端王废了一定咽不下这口气,等他缓过神后,一定会调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来伏击秦阙。在司州境内时人多眼杂,秦睿可能会收敛一些,可到了并州冀州就不好说了,越是地形险峻人迹罕至之处,他们越方便动手。   穿过一片起伏的山峦后,众人进入了并州东部的平原地区。这里本是并州主要的粮食产区,因为干旱,今年的春小麦基本绝收。皲裂的大地上,灰黄色的麦秆稀稀拉拉,绵延的灰黄色铺天盖地,看得人眼睛干涩呼吸不畅。   不到午时,车队寻了路边的村庄停了下来。部曲们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温珣等人也能离开车厢下来喘口气。   在车厢中憋闷半日的红玉一下车就往阴凉处躲,口中直喊着:“热死了热死了,并州怎么这么热?”袖青捏着扇子扇了扇,眉宇间满是忧虑:“六月就热成这样,等到七八月可如何是好?”   听着红玉和袖青的闲聊抱怨声,温珣带着韩恬晃出了小院门。灼热的空气穿过肺腑,没走几步,韩恬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风干的咸鱼,说话都费劲。   温珣沿着村中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从村道两侧的院墙上扫过。这是并州随处可见的村落,村中的房屋多以泥土和木头搭建而成。偌大的村子空无一人,只有部曲们偶尔说上一两句话,才能让他感觉到一点人气。   不止是这个村子,今天早上他们路过的村落都是这样。进入并州境至今,温珣没见到到一个当地人,这片土地像是被老天爷抛弃了,留下了一地荒凉。   韩恬小心翼翼地看着温珣的脸色:“公子,你怎么了?”公子虽然没说话,可是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   温珣勉强笑了笑:“没事。”   不知不觉间,温珣走到了村边的田地中,弯下腰抓了一把麦秆。干枯的麦秆轻轻一捏就碎成了渣,被热风一吹散落一地。温珣像是在问韩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干成这样,没水没粮,他们该怎么活下去?”   秦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端王爷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自然是拖家带口往有水有粮的地方走,听说哪里有一口饭吃,便成群结队奔赴而去。”   温珣直起身,远眺着前方,声音轻得就像是要消散一般:“那到底要走多远才能有活路?”   秦阙眯眼看着温珣远眺的方向,“这个谁清楚?几百里上千里都有可能。向前走能活下去还算幸运,怕的是没找到生路就已经饿死在半路上了。”   “我曾经见过逃荒的队伍,稀稀拉拉绵延数十里,有力气的拖拽着行囊,没有力气的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人人肚大如盆却面黄肌瘦,有卖儿卖女的,更惨的会易子而食。那时候的他们不是人,是连牲畜都抵不上的动物。”   温珣自语道:“是啊,都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尊严可谈?”   秦阙看着满目荒凉,冷笑一声:“可笑的是,下面的人已经活不下去了,上面的人还在为了各自的利益打破了头。先前我奉命去冀州平叛,你猜不到那两个诸侯打仗的原因有多可笑。仅仅是因为那两个诸侯的孩子在在下棋的时候没分出个胜负吵了起来,后续就演变成了武斗,继而成了两个城池之间的争斗。”   “我带着人马过去时,这两个城池已经打了数月,伤亡人数不计其数。诸侯王的孩子吵几句嘴,百姓的孩子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很可笑,但是这是现实。虽然我是皇子,可有时候我真觉得不公平。”   温珣长叹一声,“世道向来是不公的。”   秦阙扫了温珣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警告:“对,所以收起你那多余的善心,管好自己就行了。再向北去,一路上会见到很多惨状,你不可能帮助所有人。”   温珣抿了抿唇,缓声道:“我知道。”   二人静默不语,这时村中就传来了孩童尖锐的叫声,紧接着有部曲来报:“王爷,我们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发现了一个孩子。”   秦阙一愣,“孩子?只有一个孩子?”   那部曲禀报道:“地窖中还有一名老妪的尸身。”   没多久,二人就看见了被部曲抓住的孩子。孩子惊恐得已经哭不出声说不出话来了,他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着,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了干瘪得只有一把骨头的身体。   部曲们手刚松开,那孩子顿时向着廊檐下的阴影处逃了过去,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周围的大人。   秦阙定定看了那孩子许久,种种情绪最终化成了一句话:“送他回地窖,给他留点粮食和水。”   干瘦的孩子抱着一张和他脸一样大的饼被送出了院子,他惊魂未定频频回头看向给自己水和食物的好心人,却只看到了秦阙挺拔的背影。   温珣有些好笑,方才是谁说要收起多余的善心,管好自己就行了?   秦阙偏过头躲开了温珣的视线,像是在解释一般:“他一个孩童失了家人也不知接下来如何活下去,既然见到了,总不能不管。”   温珣笑容更深:“嗯,王爷所言极是。”   在村中避开太阳最猛烈的时间后,车队再一次踏上了北上之路。就在温珣准备爬上车时,他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村中走了出来。那孩子一手提着水囊,一手拎着啃了几口的饼子跌跌撞撞跟了上来。   骑在马上的秦阙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孩子,他头也没回:“出发。”   见那孩子跟在车队后面跌跌撞撞万分可怜,吴伯忍不住说道:“那孩子怪可怜的,王爷,要不我们带上他吧?”   秦阙哼了一声:“本王给了他水和粮,他自己非要跟过来。不带。”   没多久,那孩子就蹲在了温珣马车前的空位上。   面对众人揶揄的目光,秦阙留给他们一个倔强的背影:“最多带到下一个城镇就把他放下。”   温珣也不戳破他,而是好脾气地点点头:“对,王爷英明。”   越向着东北方向前行,路过的村镇越多,温珣也没见秦阙把那孩子丢下。大灾之年,普通百姓活着就很艰难了,根本不会有人会收留孤儿。   进入并州境的第五日,队伍从小道转入并州南北向的官道,众人见到了第一支逃荒队伍。这是一支数百人的逃难队伍,他们中有的已经白发苍苍,有的还是嗷嗷待哺的孩童,更多的是青壮年的男人们。   这些人瑟缩在官道旁边的枯树下,当马车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抬头满眼渴望地看着车厢方向。秦阙他们身后的车厢中放着补给,那些臌胀的麻袋下面装着的粮食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若是路过的是普通商队,这群饿疯了的人早就一哄而上开抢了。可是他们面对的是五百个身强力壮手握兵器的部曲,谁都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有人拖着奄奄一息的孩童跪在路边朝他们磕头,祈求能换来一口吃的。有人则避开了部曲们威慑的双眼,畏惧地低下了头缩成了一团。还有人则握紧了身边的锄头钉耙,惊惧地盘算着自己如果硬抢能有几分胜算。   温珣第一次这么直观的看到饥饿给人带来的冲击,他感觉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车外的这些不是动物,而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他没办法见死不救。可他也清楚,一旦他们停下脚步会有什么后果,他们的补给只能供五百部曲一路消耗,给了这群人,部曲们就要忍饥挨饿。   走在温珣马车旁边的部曲是秦甲,面对凶悍的敌人,秦甲能毫不留情地挥出手中的利器,可是当长枪之下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时,秦甲只能压低声音骂着脏话:“他娘的并州的官员都死绝了?怎么还不放粮救灾!”   秦阙面无表情走在最前方,是啊,这群灾民不是他的责任,他要做的是早日到达幽州。   人群中不谙世事的孩童终于哭出声了:“娘,我饿——”哭喊声像是一滴水花落入了滚油中,接二连三的哭声响起。   温珣掀开帘子看时,年迈的老者背靠着枯树,麻木的脸上流淌着浑浊的泪。是啊,前方未来不明,干旱还在持续,眼睁睁看着能活命的机会过去,谁能保证自己活到明天?   看着车窗外的惨象,温珣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脑中升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甚至想要唤来袖青,问一问她,能匀出多少粮食给外面的灾民。   听着越来越大的哭声,温珣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一把掀开车帘子:“王爷!”   就在温珣喊出这两个字时,秦阙猛地勒转马头,骏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秦阙手中的马鞭甩出在空气中炸响。秦阙的怒喝声响起:“他娘的,别哭了!”   “秦甲!放粮!有一个算一个,多的没有,至少今天让他们吃一顿饱的!”   端王爷双手紧紧握着马鞭,额头上的青筋跳动着,“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本王省心!”   吼完之后,秦阙放缓声音看向温珣:“你方才唤我做什么?”   温珣眉眼弯弯,“没什么,琼琅只想说,王爷英明神武,琼琅佩服。” 第23章   枯树下燃起了火堆,火堆上的大锅中煮上了浓稠的粥水。每一口锅前都有黑压压的灾民围着,他们手捧破烂的盆和碗,期待着能早些分一勺粥水。粥水的香味盖过了灾民身上浑浊的气味,顺着热风飘散开来。   秦阙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神情凝重地看着兴高采烈的灾民。听见温珣的脚步声,他声音有些低落:“张岩曾经说我妇人之仁难以成事,我听了之后心中不快,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明知道给他们的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或许会让他们在乱世中痛苦茍活的时间更长,也知道将粮食给了他们,我们会面临各种困境。可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不忍心看到他们哀求哭泣,不忍心看到他们饿死在我面前。”   说罢秦阙苦笑一声:“难怪张岩会舍弃我,我确实不是他想要追随的主公。年幼时我也曾经听父皇说过为君之道,他说作为君主要权衡利弊不能因小失大。我这样算是因小失大了吧?”   温珣将手中的水囊递给了秦阙,缓声道:“何为小,何为大?对于高高在上的贵人而言,几百个百姓的死活无足轻重,但是对于灾民而言,一碗米就是活下去的希望,比天还要大。我不觉得王爷将粮食分给灾民的行为是因小失大,当然,这或许会对我们前行造成一定的困难,只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至少现在,他们因为能吃上一顿饱饭活了下来。王爷您的善举救下了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一刻,王爷您在他们心中就是天。”   秦阙转头看了温珣一眼,似笑非笑:“我发现你每次说的话都能让我很舒服,不得不承认,温琼琅你确实很讨喜。”   温珣也不生气,他温和地笑了笑,不缓不急道:“因为我说的是实话,王爷的仁善之举必定能得到好结果。乱世中心狠手辣的人太多了,我宁愿世上多一些王爷这样的人,这样百姓们才能多一些生机。”   想了想后,温珣又觉得不能助长秦阙滥好人的行为,于是又斟酌道:“不过行善时也要注意自己的情况,若是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是先紧着自己为好。”   秦阙喝了一口水后,将水囊丢给了温珣,轻笑一声:“你倒是将本王先前告诉你的话还给了我,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沿途损失一些粮草没什么,前方就是晋阳城,我想着凭我的能力,添补粮草还是没问题的。”   温珣挑眉幽幽道:“若是他们不肯将粮食借给王爷呢?”   秦阙冷笑一声:“我的粮草可是分给了并州百姓,他们还我粮食理所应当!更何况本王是在为他们做事,他们凭什么不给我粮?”   说完端王爷转身仰首挺胸向着骏马走去,语气中满是自信:“幽州和并州相邻,本王可是幽州之主。一州之主借几百担粮食还能借不到?笑话。”   温珣瞅着秦阙自信满满的背影,笑而不语。   *   接下来的两日,只要沿途遇到灾民队伍,秦阙便会让部曲散一些粮食。等到了晋阳时,剩余的粮食只能供他们一行维持两三日。   早在散粮的当天,秦阙就让部曲先行去了晋阳城郡守府上传讯,传讯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想让晋阳城郡守帮忙酬四百担粮食,等秦阙一行安全到达幽州之后,会将这些粮食还回来。   眼看晋阳城近在眼前,秦阙点了五十多个部曲:“你们随我入城运粮,剩下的人留在此处接应。”   说完秦阙看向了揣着手望着晋阳城的温珣:“说起来你是南方人?来都来了,不若一同进城看看北方风貌?”   温珣哪里能不知道秦阙的意思,看北方风貌是假,秦阙是想让自己看看他的面子有多大。前几日他质疑秦阙,秦阙用实际行动来展示成果了。   温珣展颜一笑:“好啊。”   端王爷莅临晋阳城,按道理说,城中的大小官员和富户应该出城迎接。可是城门口只有郡守和几个官员候着,看到秦阙一行,领头的郡守上前便赔了个不是:“王爷见谅,并州大旱,我们晋阳城的官员们忙着安抚灾民,因而只有我们几人前来。”   秦阙不在意地摆摆手:“非常时期,本就是本王叨扰。不知本王想要的东西,贺郡守有没有准备好?”   晋阳城郡守姓贺守成,虽然只有四十出头,可是看起来已经是个干巴的老头了。听秦阙说完这话,贺守成再一次跪倒在地以头抢地:“下官无能,没能完成王爷的嘱托。”   秦阙握鞭的手一僵,意味深长道:“没能完成?那完成了多少?”   干瘪的老头声音哽咽道:“并州大旱,年前粮仓就已经开仓放粮,如今仓中……颗粒不存。王爷要四百单粮食,下官实在拿不出来。”   秦阙压根儿不信贺守成的说辞,晋阳城好歹是并州第二大城池,一城的郡守都没有米下锅了,这话传出去谁会信?他轻笑一声:“好一个拿不出来,这样,你带本王去粮仓看一看。”   晋阳城的粮仓建在了城西处,两盏茶后众人便来到了晋阳粮仓。只见偌大的粮仓仓门敞开,里面空空荡荡,真如贺守成说的那样不见一粒粮食。   秦阙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本王听说,晋阳粮仓可存上千万担粮食,即便遇到大旱,粮食也能撑三年。并州去年起少雨,算起来只有去年秋粮和今年春粮受影响。粮仓中的粮食去了哪里?你今日若不说出粮食用处,本王必定上书一封,告你们这群官员一个渎职之罪。”   贺守成“噗通”跪倒在地,涕泪交加:“王爷息怒,老臣冤枉啊!王爷久在朝堂有所不知,并州这几年饱受外族侵扰,每当到了收获的季节,外族便会南下掳掠。并州的粮仓从五年前开始就没有满仓过。去年开始糟了旱灾秋收粮食只有往年的两成,今年的春收全军覆没。”   “下官早就上书朝廷,请求朝廷拨粮救灾。请粮的折子传上去十二封,只在上个月前请到了三十万担粮。并州三百多万父老乡亲,三十万担粮杯水车薪啊!”   “不仅如此,这三十万担粮半道上还被冀州诸侯借走了八万担,等到了并州时,实际入库粮食只有二十万担!”   贺守成长跪不起泪流满面:“并非下官渎职,下官心有余力不足啊!王爷,实不相瞒,下官家中也无粮食下锅了!”话音落下后,他身后的那几个官员哭成了一片,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秦阙瞅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贺守成,握着马鞭的手逐渐攒紧,眼底已然有了怒气:“所以,本王要的四百担粮食,你们一粒米都没办法给本王筹齐是吗?”   贺守成抬起头拱拱手:“城中富户听说王爷膳具,举全城之力为王爷您酬了十担粮食,希望王爷能笑纳。”   秦阙都快气笑了,他阴沉沉地瞅了跪在地上的并州官员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身边气定神闲的温珣。真是见鬼了,还真被温珣说中了!这群老贼竟然真的不给他粮食,真是岂有此理!   “笑纳,呵……”秦阙恨不得将这群尸位素餐的官员吊起来打,十担粮食就想打发他?就在他快要按捺不住脾气时,突然间,他紧握马鞭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   温珣的手指在秦阙手背上轻轻刮了两下,随即他柔和的嗓音响起:“那真是多谢晋阳城的富户了,这十担粮食,我们就收下了。”   秦阙震惊地盯着温珣,眼神中透着浓浓的不解:我们就被十担粮食打发了?!   这时就见温珣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先前听王爷讲,晋阳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城市,出了很多能人异士和英雄豪杰。这次路过,我们一行准备在晋阳休息几日可还行?”   说完他轻轻晃了晃秦阙的手,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王爷,连日奔波赶路,琼琅想休息几日,您看可好?”   秦阙虽然不知道温珣要做什么,不过本能地应了一声:“嗯,王妃说得有道理。秦甲,你出城招呼其他部曲,就说我们要在晋阳城休息几日。”   温珣笑吟吟看向贺郡守一行:“这几日多有叨扰,还请郡守多关照一些。”   贺守成和后方的部下们面面相觑,半晌后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王爷和王妃莅临晋阳城,是我们的荣幸。”   等上马将晋阳的官员甩在身后后,秦阙压低声音问道:“你真要住在晋阳?这群人并不欢迎我们。”   温珣轻笑一声:“那贺郡守的虽然看起来干瘦,可脚步沉稳有力,哭声中气十足,显然不像是家里没米下锅的模样。他身后的官员亦是如此,想必这城中不缺粮草。我原先想着,他们就算做样子,给个一两百担糊弄我们,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什么了。可是他们竟然用十担粮食来忽悠我们,那就别怪我了。”   说完这话后,温珣身体后,凑近秦阙耳边。秦阙只觉得一股幽香扑鼻而来,他张开双臂搂住温珣,口中还说道:“你悠着点,别摔下去了。”   温珣并不在意,他偏过头小声对秦阙笑道:“王爷,晚上要不要搞一票大的?”   秦阙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什么大的?”   “他们不是哭穷吗?那就让他们真的穷。”   四目相对之间,秦阙竟然神奇的理解了温珣的意思,端王爷双眼猛地亮了:“妙啊~” 第24章   端王和他的部曲们就这样大模大样的进了晋阳城,贺郡守本想请这群人住在郡守府上。然而秦阙却拒绝了,端王爷倒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凶狠暴戾,相反他的态度算得上温和:“并州大旱,郡守和晋阳城的大小官员本就忙碌,本王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给大家增加麻烦。郡守不必为我们操心,在晋阳城的这段时间,我们一切自理。”   贺守成听完后也不客套了,他陪着笑,亲自送秦阙和温珣入住了晋阳城最好的酒楼。即便并州大旱,好酒楼中的客房依然一房难求。端王点了几人随他一起住在酒楼中,剩下的部曲们则带着空空的马车各自寻找下榻的客栈去了。   安顿好了秦阙和温珣之后,贺守成心中总是觉得不太妥。虽然秦阙和温珣的态度完全没问题,可是他这心头心惊肉跳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他身后的官员们则没有这么谨慎,他们,等监视秦阙一行的探子回来后,这些人聚在一起叽叽咕咕的笑了:“说得好听是王爷,谁不知道端王爷已经被圣上厌弃了?发配到幽州那种地方,他这辈子也没办法翻身了。”   “可不是,听说酒楼客房五两银子一晚,他那脸色变了又变。我寻思着他至少得开个十几间房吧,结果只开了三间,太可笑了。”   “不止呢,你猜怎么着?入住酒楼后没多久,端王就让部曲在大堂贴了一张告示,说是要高价购买粮食哪。他的那些部曲更可笑,入城之后竟然在粮店门口排队,为了争一斗粮竟然和卖粮的吵了起来,哈哈哈哈……”   贺守成摆摆手,压下了下方官员的嘲笑声:“低调,低调。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王爷,这话在本官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别被人听到了传到他面前去。本官可听说了,端王性子不好惹,万一生出什么事端,别管本官没提醒。”   警告完了部下之后,贺守成摸着稀疏的胡须唏嘘道:“按道理说,端王借粮食,本官作为郡守不该为难他,只是谁让他得罪了大皇子……”   在座的官员们心中了然,大皇子出了事不假,可是他身后站着的是权倾朝野的几个世家。贺郡守不就是因为攀上了许家才能在晋阳城站稳脚跟吗?也活该秦阙倒霉,借粮借到了对手手里。   贺守成叹了一声:“也挺可怜的,打着侧妃的名义留在城里买粮,只可惜除了那十担粮食,他在这城里什么都买不到。”想了想后,贺郡守交代下面的人:“这几日千万谨慎,不要被端王抓到了把柄。对了,多派几个人守着酒楼,端王爷一行若是有异动,随时来汇报。”   几个官员连连拍马:“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   因为贺郡守的一句话,秦阙下榻的酒楼中至少蹲了十几个眼线。秦阙对这群人无比嫌弃,都躺下了还在和温珣吐槽:“你真该出门看看那些人,就差在脑门上写着‘眼线’两个字了,那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本王,他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很隐蔽?”   秦阙越想越气:“贺守成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觉得本王是傻的?所以才派一些废物来盯着本王?”   温珣面对着秦阙侧躺着,睡意上头,他声音中带了几丝慵懒:“王爷别生气,你要知晓,不是谁都有能力做探子的。”   秦阙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先前在凉州卫,斥候营的小将每次选拔人手时都会对本王抱怨,说现在傻子太多,想找几个机灵的太难了。”   温珣闭上了双眼,慢吞吞说道:“嗯……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有我们做靶子吸引他们的注意,我们的人做事更加顺畅。”   秦阙又重新开心起来了,“你说得有道理。好了,该睡了,要不然明天没精神看戏。”说完他闭上了双眼,可没过几刻,端王爷又睁开了眼皮:“本王不习惯点着灯睡,你要点灯不?”   温珣含糊道:“我还行,王爷若是觉得烛光碍眼,灭了灯就是。”说起来这还是第二次和秦阙同塌而眠,原以为娇气龟毛的那个会是自己,没想到挑剔事多的那个竟然是秦阙。这一晚上又是喝水又是添冰又是沐浴又是嫌灯亮的,都折腾了半宿了。   秦阙翻身而起,随手掐灭了床边一排蜡烛。房间顿时昏暗了下来,他却依然觉得燥热难忍,躺在床上时端王爷还在嘀咕着:“什么鬼天气,用了冰盆还这么热。”   前些日子睡在荒郊野外,没有冰盆也没有风扇,秦阙在地上随便铺个布倒头就能睡。可今天他尝试了许久都无法入睡,总觉得浑身燥热心跳加速,难道是今日吃的东西有问题?可是温珣明明和他吃了同样的东西,却没有他这般异常的反应。   秦阙还想和温珣再说几句,可是定睛一看,却发现温珣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再一看,温珣身上竟然还裹了一层薄毯?   秦阙“啧”了一声,难以置信:“你不热?竟然还裹着毯子?”   温珣翻了个身,实在不想理秦阙,只能敷衍地说道:“心静自然凉。”   秦阙老实地躺在了温珣身边,尝试着静心,可是他的这颗心今晚格外躁动,怎么都静不下来。不止如此,他的手指头也开始不安分了起来。就比如现在,他的手指不可控制的摸向了温珣的长发,并且抓起一把把玩了起来。   温珣的头发浓密丝滑,从指缝间滑过时比摸冰块还要舒服,而且发丝上的香味真让他上头。这段时间赶路,他的部曲们一身臭汗,唯独温珣还是香喷喷。若不是整日和温珣在一起,他真不敢相信温珣没用熏香。   秦阙的手指从温珣的长发间滑过,像是孩童发现了新的玩具一般爱不释手:“琼琅,你这头发不错,又浓又密摸起来怪舒服的,怎么保养的?”   温珣困意上头,他现在只想好好睡觉,可是秦阙的动作越来越大,身体也离他越来越近。最终温珣睁开双眼,薄毯被他的手指捏出了皱纹,好脾气的温琼琅终于爆发了:“王爷,你压我头发了。”   秦阙赶紧缩回手,老老实实躺平,讪讪道:“对不住对不住,睡觉睡觉。”   就在秦阙终于消停地睡着时,晋阳城中官宦和富户人家附近的小巷中出现了游走的黑影。这些黑影三五成群,翻墙登高如入无人之境。他们眼神锐利身手矫健,当巡视的府丁路过时,便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中。   第二日一早,秦甲就被秦阙眼底的青黑给惊到了:“王爷,您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那两大黑眼圈,不知情的还以为昨夜王爷亲自探路了。   秦阙转头看了看一边气定神闲吃瓜的秦阙,咬牙道:“没事,昨晚心不静没睡好。”他实在不好意思告诉秦甲,昨夜闭眼之后,他做了一宿不可描述的梦。   秦甲飞快的左右一看,唇角的笑容比枪都难压:“嘿嘿,王爷,大丰收,真没想到晋阳城的官员那么富裕!”   秦阙的手指轻轻在桌子上点了两下,“别卖关子,说重点。”   秦甲呲着大牙:“兄弟们浅浅出手,摸了五万两的真金白银回来。”   “噗——”   正在喝茶的秦阙呛到了,咳得俊脸通红。他放下茶盏,满眼震惊:“多少?!”   秦甲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谨慎地走了三家,摸到的金银饼子加起来就有五万两。”顿了顿后秦甲恍惚道,“王爷,小人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做贼这么爽。真好,今晚继续。”昨夜出行的弟兄们每个人身上都揣了满满的金银,这辈子没打过这么轻松又富裕的仗!   “噗,咳咳咳……”   端坐在一边喝茶的温珣一不小心,也被呛到了。端王的这些部曲啊,真是一个比一个直。 第25章   眼看秦甲要呲着个大牙走出去,温珣出声唤住了他:“秦将军,门外有十几个探子,你控制一下表情。”   秦甲脚步顿住,把最近的伤心事想了一遍,唇角没压下去也就罢了,整张脸的表情也变得格外扭曲。挣扎失败的秦将军委屈地看向了温珣:“王妃,我尽力了。”   温珣轻叹一声,起身将手中的一迭纸交到了秦甲手里:“从现在开始,你只要记得你是一个因为筹不到粮食而焦虑的部曲统领。现在你要带着你的弟兄们走遍晋阳城的大街小巷,将高价收粮的告示张贴出去。”   见秦甲若有所思,温珣又下了一贴猛料:“大热天,我们又累又渴,兄弟们为了筹集粮食心急如焚,晋阳城的官员和富商躲在清凉的屋内吃着点心看着我们的笑话……现在,你还高兴吗?”   秦甲捏着告示的手背上已经开始爆青筋了,眼神肉眼可见的阴翳了下来,最终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日他娘的!”   温珣满意地点点头:“对,就是这种感觉。接下来几日,就要保持住这种愤怒又焦急的神情。”说罢温珣轻轻拍了拍秦甲的肩膀柔声道:“秦将军,重任交给你们了,千万别露馅。”   秦甲深吸一口气:“王妃放心,属下定不负所托。”   接下来几日,晋阳城中的官宦和富户之家陆续遭了贼,他们存放在库房或者暗道内的金银细软不翼而飞。最初时,失窃的人以为是家贼难防,毕竟知晓他们存放值钱对象的只有身边心腹。可是随着失窃的人家增多,众人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失窃的人家太多,这不像是家贼卖主,更像是城内进了一伙手段高明的贼人。   受害者们自发集结,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大人物此刻灰头土脸心急如焚。很不幸的,郡太守贺守成也在受害者之列,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听下面的人高声咒骂着。   “老子的库房一夜之间只剩下了搬不动的几个大陶盆,里面的金银饼都没了!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偷了我家的东西,我非得将他碎尸万段!”   “谁说不是?我家暗道中存的几百个银锭子都被他们搬走了。一整晚,家中护院连一声狗叫声都没叫一声,我到哪里去说理去!”   “一定是江湖上有名的江洋大盗,如若不然谁有这个本事在咱的眼皮子底下生事?”   “是啊,最近灾民多,那伙贼人定是混迹在灾民中借机生事。贺大人,咱不能再忍了,得严查此事!”   受害者们义愤填膺,贺守成垂下眼帘静默不语。他也想严查此事,想知道到底是谁有这个胆子洗劫了郡守府。他辛苦攒下的三万两白银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那些银子不只是他的身家性命,更是他用来向上爬的敲门砖。没了这三万两白银,他拿什么孝敬上峰?   只是一句严查,谈何容易?钱庄中无人存大额金银,黑市上更没有脏污流出。他们的那些金银细软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就在众人吵嚷着六神无主之际,一道迟疑的声线响起:“各位大人,我觉着我们各家失窃之事并非是江洋大盗所为,而是有人在报复我们。”   说话的是晋阳城中的大粮商周不凡,周家主眉头紧皱:“今日到场的苦主共有十二家,其中有富商也有官员,甚至郡守大人家中也糟了难。周某从商数十年,也曾经遇到过盗匪横行的情况。可向来只听说富商被盗匪盯上,从没见过哪家盗匪敢去偷盗官府。”   闻言众人怔住了,面面相觑之后,才注意到人群中失窃的官宦人家竟然占了大半。这就意味着这伙盗贼根本没将晋阳城的官员放在眼里。   周不凡继续分析道:“根据失窃的时间看来,首先失窃的有三家,第二日有四家,这第三日也就是昨夜共有五家遭贼。这意味着这伙盗匪手段逐渐成熟,在各位大人和家主的严防死守下出入如无人之境。诸位请想一想,什么样的江洋大盗能在一晚上的时间里走三四户人家?我们丢失的金银细软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两,光是搬运都需要搬运许久,这绝非几人或者十几人能做到的。”   众人被愤怒冲昏的头脑逐渐清明,冷静下来后,有人接上了周不凡的话:“是啊,这些日子闹旱灾,我们各家的护院人数都增加了数倍,若不是失窃,我一直觉得自家宅院固若金汤。这伙贼人竟然能躲过那么多护院的眼睛,他们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所以我推测,这伙人人数众多,而且他们配合默契,不然运不走那么多的财物。大家请看,失窃的苦主逐日增多,就证明他们的野心越来越大,我敢笃定,今夜若是他们继续行动,苦主会比今日还要多。”   见回过神来的人越来越多,周不凡苦笑一声:“诸位不妨想一想,什么样的人能同时号令这么多身手矫健的高手?什么样的人在失窃发生之前进入了晋阳城?又是什么样的人敢无视官府,专门盯着官宦和富商下手?”   聪明的人顿时回过神来:“周掌柜的意思是说……端王?”“是啊,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他带进晋阳城的那五百部曲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对付几个护院还不是轻轻松松?”   也有人提出了异议:“可是这几日,端王一心筹粮,他的那些部曲们成天去米店排队,去大街小巷贴告示,看着并无异常啊。”   听见“筹粮”二字,贺守成心中咯噔一下:“是啊,筹粮!”晋阳城中所有的异常不就是从他们没有给足秦阙粮草开始的吗?!   有人惊呼起来:“嗨呀!什么张贴告示,那不就是提前踩点吗?端王的那些部曲怕是把整个晋阳城的有钱人都给摸得透透的了!”   城中的小商贩早就得到了郡守大人的指示,一斗米都不会卖给秦阙。可是秦阙的部曲却还是坚持走遍了大街小巷,他们一路打听谁家有粮食,每一条街每一道巷,每一户可能有粮食的人家都会被他们摸个遍。而他们这群人却没想到部曲们如此拼命的背后原因,还在嘲笑着秦阙的无能!   贺守成的手不受控制的轻颤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是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贺郡守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原来他也会使阴招。”   众人慌乱了起来,“大人,现在该怎么办啊?端王爷的那些部曲来无影去无踪,他要是心中不忿要了我们的小命,我们也无处伸冤啊!”   “俗话说捉贼拿脏,我们现在就算再怀疑端王,也不能捉了端王同他对峙。没有真凭实据攀诬皇子是大罪啊!”   贺守成面色发白踉跄着站起来,像是在安抚众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莫慌,莫慌,不要自乱阵脚。本,本官这就去面见端王,探一探他的口风。看看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贺守成的想法是美好的,只可惜他递了两次帖子都没见到端王,直到第三次,他才见到了端王侧妃温珣。温珣眉宇间凝结着愁绪,面对贺守成忐忑的笑脸,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郡守大人,并非王爷不愿见您,而是王爷心中郁结,到晋阳城的第二日就病倒了。”   贺守成一惊:“病,病倒了?”他怎么这么不相信呢?秦阙那身板子能病倒?   温珣抿了抿唇,忧虑之色更加浓重:“不瞒大人,自从离开长安,这一路王爷殚精竭虑。进入并州境后,看到了无数灾民心中不忍,于是将随行的粮食分给了灾民。可眼见着粮草空了,我们还有大半的路没有走,部曲无能又凑不齐粮草,王爷怒火攻心这才病倒。”   离开酒楼后,明晃晃的大太阳晒得贺守成眼神恍惚,他脑海中回荡着温珣的话语:“王爷这一病也不知何时能好。前路漫漫,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我们也不知道。郡守大人见谅,我们原本想着在晋阳买些粮食再出发,这一耽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启程。”   热风迎面吹来,吹得贺守成出了一身冷汗。他惊喘几声,猛地回过神来对随行的心腹道:“快,快将张大人他们和几个家主请来商议。”   “可不能让他们继续呆下去了!” 第26章   送走贺守成后,温珣提着一篓子鲜桃回了房间。屏风后方,秦阙正赤着膀子做俯卧撑,听见温珣的脚步声,他从地上翻身而起,随手捞起挂在一边的汗巾擦了一把脸,不屑道:“呵,可算回过神来了,本王想着他若是还不开窍,今夜就让部曲们再探郡守府。”   温珣不认同道:“王爷不要小看他们,贺守成今日能来,定是对我们起了疑心。先前我们仗着的是出其不意,若是被他们逮住了,人赃并获不说,还会落人口实。”   刚转过屏风,温珣就和快步走来的秦阙撞了个对面。刚刚运动完,秦阙的皮肤流淌着汗珠,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脖颈蜿蜒过胸口,又沿着腹肌轮廓向下而去……温珣的目光随着汗水滑动的方向扫过,最后停在了裤腰上方。   秦阙这一身肌肉是从战场上拼杀练就而成的,光洁的皮肤下每一块肌肉的线条都流畅得让人眼馋。哪怕身为同性,温珣也总是会被秦阙健美的身形吸引。   见温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秦阙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手还不忘接过温珣手中的果篮。看了一眼果篮中的鲜桃后,端王眼神泛着冷意:“难为他们了,这等品相的桃子,即便在长安也难见。百姓都快饿死了,他们竟然能吃上鲜桃。”   温珣缓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奇怪。”说话时,他轻轻推开了沿街的窗,垂眸看向了窗外。   窗外正对的长街本是晋阳城中最热闹的街道,可惜他们来的不是时候,现在看不到热闹的街景,只能看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蹒跚而行的模样。在街角的阴影中,躺着再也无法起身的尸骸。   温珣低头时,正巧看见两个收尸人将干枯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尸骸搬上车。许是感觉到了温珣的目光,两人抬头快速扫了温煦一眼,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了两张黝黑的面孔。因为干旱死去的人太多了,这样的收尸车随处可见。   秦阙随手将果篮丢在了一边的案桌上,“那一会儿我让秦甲通知下去,今夜不行动了,好好休息。”   温珣又将窗户关上了,他缓声道:“好,这几日部曲们辛苦了,我觉得该赏。”几百人的队伍每天夜里窜高走低,还要搬运大量银钱掩人耳目,但凡有一人拉垮,事情都不会如此顺利。   秦阙点头称是:“好,一会儿让袖青给他们每人发五两银子。”   *   没多久,贺守成去而复返。这一次他不是独自前来,而是带了晋阳城中最好的大夫同行。   这次带着大夫,贺守成倒是成功见到了秦阙。只是当他看到秦阙那张脸的时候,心中顿时升出了不妙的感觉。只见秦阙唇色发白,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他满脸倦容,看起来像是累极了似的,说话的声音也没了进城那一日的中气。   端看秦阙的脸色,贺守成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他们想错了?端王真的生病了?那些失窃的银钱和他没有关系?   不慌,不慌,有没有病还是等大夫把完脉再说。这刘大夫可是晋阳城中最好的医者,有没有病他一看便知。   刘大夫坐在床前,捋着白胡须眉头皱起:“嗯……”   温珣瞅着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声音忧愁道:“王爷这几日一到夜晚就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就算睡着了,梦中也不能消停。大夫,我们王爷到底怎么了?”   老大夫又是切脉又是看舌苔又是翻开秦阙的眼皮细细看着,折腾了足有两盏茶的功夫,才开口慎重道:“王爷这是忧思过重心火旺盛之相,得好好养着……”   这时就见秦阙虚弱地睁开眼睛,无力地叹了一声:“大夫,本王这心病,大约是好不了了。”说完他抬起双眼看向温珣:“琼琅,父皇令我们尽快赶往幽州,可无水无粮,本王大约是到不了幽州了。你代本王上书一封,说明缘由,就说,儿臣不孝有负皇恩。”   断断续续说完这段话后,秦阙又看向了贺守成,歉意十足道:“贺郡守,本王……给你还有晋阳城的百官添麻烦了。”   话音落下后,贺守成身后传来了呜咽声,转头一看,只见端王的两个姬妾已经搂成一团哭出了声。   一出酒楼的大门,贺守成便给刘大夫使了个眼色:“刘老,端王真的生病了?”   刘大夫认真点了点头,眼神困惑道:“应是病了,老夫从没见过这么奇特的脉,时而虚浮无力时而强劲如常。看舌苔像心火旺盛之症,看眼睛又似急火攻心哪。”   贺守成微微颔首:“看来确实是生病了。”那问题来了,秦阙生病不假,可是那些银钱到底是不是他偷的?   眼看贺守成再度神情恍惚地离开了酒楼,温珣赶紧叫停了红玉和袖青,“好了,别哭了,人走了。”   红玉面色涨红,显然憋笑憋狠了:“我,我全程不敢抬头,生怕笑出声来啊!我从没想过,王爷竟然这么能装,哎哟,笑死我了。”   袖青抬起帕子轻轻摁了摁眼角,软声笑道:“还是你的技艺好,刘大夫用手指扒拉王爷眼皮时,奴好担心他沾一手的粉。”   红玉骄傲地竖起拇指:“珍藏螺子黛,防水又防油,平时都舍不得用,一般人我才不给用。”   秦阙起身从两边腋下掏出了两块玉石,心情复杂地递给温珣:“若不是本王成日与你在一起,定会以为你是对面派来的细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怎么你能猜得这么准?还有这腋下夹玉石阻断血脉的法子,你又是从哪里学到的?”   贺守成第一次离开后不久,温珣便唤来了红玉和袖青帮他上妆。当时他并不愿意,可后来温珣说,想要粮草就得这么干,他只能妥协。   顿了顿后,秦阙认真道:“贺守成回去之后真的会送粮草来吗?”   温珣笑了笑:“是啊,确认王爷确实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们自然不敢让我上书朝廷告知圣上,所以会以最快的速度筹粮,请你离开晋阳城。”   端王可以死,但是决不能死在晋阳城中。死因更不能如此可笑,要是让圣上知晓,晋阳城一个城酬不出四百担粮草,只怕晋阳的官员得死一片。   秦阙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脂粉:“本王接下来该不会一直顶着这一脸粉吧?”   温珣眯着眼打量着秦阙的“虚弱妆”,笑着安慰道:“没事王爷,最多顶两日就行。”   秦阙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平躺在床上双目放空:“为了本王的粮草,忍了。”   *   第二天黎明时分,睡梦中的秦阙听见楼下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警觉的端王爷翻身而起,提起兵器快步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后,秦阙看到了楼下停着的几十辆板车,每一辆板车上都装着满满的粮食袋子,板车旁站着佩刀的衙役。   一夜之间,号称一粒米都没有的晋阳城官员,为端王爷凑齐了所需的粮草!   看到这一幕,秦阙只觉得可笑:“他娘的,早干嘛去了,真是病得不轻。” 第27章   秦阙的动静还是惊扰了温珣,温珣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哼了一声。秦阙关上窗户,轻手轻脚回到床边,将兵刃放好后,他弯下腰熟练捞开温珣的长发,利落又快速地躺回了床上。   听着温珣绵长的呼吸声,秦阙眼神挣扎了一下,片刻后他伸手轻轻扒拉了一下温珣的肩膀。这几日和温珣同床共枕时,他发现温珣睡着的时候很粘人。当他背对着自己时,只要扒拉一下他,他很快就会转过身,四肢并用地缠着自己。   果然,片刻之后温珣翻过身,脑袋枕在了自己肩膀上,手脚压在了自己身上。秦阙侧头看着温珣俊秀的眉眼,只觉得不可思议。   要是先前有谁告诉他:端王爷,将来你会主动抱着一个男人睡觉。他一定会嗤笑一声,还会顺便赏那人几鞭子。可是现在,他却在偷摸着抱温珣,没别的原因,温珣睡着时太乖了。卸下了伪装的青年露出了最柔软最不设防的模样,抱着温珣睡一夜,梦里都是温珣身上的香味。   微调了一下睡姿后,秦阙闭上双眼。粮草到位了,他终于可以痛快睡个回笼觉了。   晋阳城的官员和富商们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然会主动奉上粮草求着端王收下,更没想到他们还要穿戴整齐守在门外等候端王起身。天气酷热难耐,冰盆旁的达官贵人们狼狈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眼看温度越来越高,终于有人坐不住了:“郡守大人,要不再派人上去说一声?这日上三竿了,端王爷也该起身了……”   话音还没落下,就有人不赞同道:“哎,王大人你再忍忍。端王爷身体不适,万一惊扰了他的清梦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   人群中顿时有人阴阳怪气道:“呵,现在知道担待不起了,前几日做什么去了?我看端王可不像体弱多病之人,他究竟是真病还是装病,谁知道?”   贺守成太阳穴直跳,忍不住低声斥责道:“端王自然是病了,刘老亲自把的脉还能有假?你若是不愿意等只管回去,没人让你留在这里。”说完这话后,贺守成环视一圈,眼神中带着威慑:“平日里你们在本官面前随意,本官可以不计较,但是今日在端王爷面前都给我把嘴闭紧了。”   听到贺守成的话,众人眼神复杂,更有不少人直接对着贺守成的背影翻起了白眼。要不是贺守成想着给端王爷下马威,他们会遭此飞来横祸吗?!   贺守成垂手而立,他眉眼低垂,松垮的眼皮遮住了眼底算计的精光。身后的这些人是什么想法他岂能不知?想必此刻正在嘲笑他是个前倨后恭的货色。是,他确实有用粮草堵住秦阙嘴的意思,可是今日他更想查一查,端王爷究竟有没有命令他的部曲在城中行窃。   十几万两的金兵银锭,想要藏匿可不容易。若真是秦阙所为,那些金银器物一定会藏在他的车队中!他要借着献粮的名义,将秦阙的车队翻个底朝天。若是被他抓住了把柄,端王爷就别想完好无损的离开晋阳城了。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端王侧妃正搀扶着秦阙沿台阶而下。看清秦阙面容时,在场的人吃了一惊,这面色怎如此苍白,端王好似真的命不久矣。   待众人见礼后,秦阙有些纳闷道:“诸位怎会在此?可是找本王有事?”   贺守成一步上前说明来意:“下官等人听说端王爷忧心粮草之事,于是集齐人马从周边榆次阳曲等城调运了几百担粮草,希望能解端王爷之急。粮草就在门外,王爷请看!”   秦阙身形猛地一震,他不顾温珣的搀扶,踉跄着脚步走到酒楼门口,目光急切地看向了酒楼外的长街。街上一辆接一辆运载着粮草的马车一眼看不到头,竟然比黎明时分自己看到的数量还要多。   刚想大笑几声,秦阙却突然想起下楼时温珣的再三关照。于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虚弱的笑容,声音颤抖表情动容道:“贺大人有心了!晋阳城的百官们有心了,本王,本王给诸位添麻烦了。”   说完还装模作样给众人拱拱手,“感谢诸位!”趁着众人弯腰回礼时,秦阙飞快和温珣对视一眼,不出意外看到了温珣唇角扬起的笑意。   粮草威力无穷,端王爷的心病顷刻间好了大半,精神也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寒暄客套几句后,秦阙大手一挥吩咐道:“秦甲,集合部曲收粮。每一担粮食都要仔细检查,不可疏忽,等到了幽州,本王要加倍还粮!”   看秦阙如此兴奋,贺守成跟着笑了起来:“王爷说笑了,为了并州百姓放粮本是下官的职责所在,这些粮草本就是王爷的东西,无需归还。”说完贺守成高声吩咐道:“传本官令,配合端王爷的部曲们,好好将粮食送上马车!”   秦阙长舒了一口气:“贺大人的这些粮草真是及时雨啊,有了它们,本王今日就能启程。早一日启程,就能早一日到幽州了。贺大人,你帮了大忙啊!”   贺守成揣着手应道:“不敢不敢。”   这时就听秦阙继续说道:“既然能去周边城中调集粮食,那事不宜迟,贺大人还需多调集一些粮食赈灾啊。本王见这晋阳城内外饿殍满地,心痛如刀割!”   贺守成头上垂下汗珠:“王爷放心,下官一定会早些调集粮食发粮救灾。”   闲聊间,端王部曲们很快聚集到了酒楼前。威武的高头大马和不同于晋阳样式的马车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部曲和晋阳城的官差连手快速装运粮草,每装好一辆,两边负责记录的文书就会登上马车细细核对确认无一疏漏。   待所有粮草清点完毕确认无误后,秦阙决定立刻启程北上,晋阳城的官员和富商们亲自将端王一行送到了城门外。   秦阙面色依然发白,可是他的精神比先前好了太多,他对着晋阳城的官员和富商再三拱手,感激道:“感谢诸位的大力支持,天气炎热,还请诸位回府歇息吧。本王这就启程,不耽搁大家的时间了。”   眼看秦阙的车队缓缓开拔,晋阳城的官员和富商们再也维持不住笑脸了。贺守成更是面色青白,不知是热到了还是气到了,他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没有,他安排的那些人手将每一辆车都仔细检查了,就连端王侧妃养的那些花草盆里的土都翻了一遍,别说金饼银锭了,就连成串的铜板都没找到几串。种种迹象表明,端王的车队根本不可能携带大量金银。   周不凡神情恍惚难以置信道:“怎会没有?怎会没有?!不,不对,除了端王没有人有这个能力横扫晋阳城,他一定是将偷窃来的银钱转移出城了……”   听到这话,身边有人冷哼一声:“得了吧周家主,若是端王真的有能力将上百万金银悄无声息运出城去,他还会为了几百担粮草要死要活?”   “就是,部曲一个不少,马车一辆不多。城门内外都是我们的人,你倒是说说端王怎么才能把那么多金银运出城去。”   “我就说是江洋大盗干的,你们非要说是端王做的。一个个又是送粮又是送礼要把人给送走,现在好了,人是拍拍屁股走了,我们的钱和粮都没了!”   晋阳城向北十里的荒山上有个乱葬岗,城中死去的百姓会拖至此处安葬。近日大旱,城中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隔了数里就能闻到尸臭味。每日除了运尸车会到此处卸尸体,平时这里不见人影。   然而此时,乱葬岗旁却有十几辆空马车正在等待着,端王府的部曲们从乱葬岗中抬出一只只木箱子,再将它们整齐地堆放到等候的马车中。偶尔能从木箱没有关严实的缝隙中,看到珠宝独有的华光。   在车厢外站了一阵,秦阙被尸臭味熏得头昏脑涨,于是他钻进了车厢中贴着温珣坐下:“也亏得你能想到将金银装在运尸车和倒夜香的车中运出城去的办法,我们才能得了大笔银钱。那群人估计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正是因为他们的贪婪和自私造成这么多百姓枉死,才让我们寻到了办法。”   温珣垂着眼帘缓声道:“偷窃毕竟不好,若不是他们行事太过分,我也不想用这种法子来坑他们。”   秦阙嗤笑一声:“城中明明有粮食,姓贺的不放粮还有理了?晋阳城的米价比长安还贵,那群富商没有一个干净的。你若是对这群人心慈手软,才是对不起无辜百姓。”   温珣合上册子一言不发,秦阙挠了挠脸颊无奈道:“好好,我不说了。”   等温珣他们追上大部队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车队中多了一群“咩咩”叫的羊,见秦阙归来,部曲们双目灼灼地盯着秦阙。   秦甲挠着头发憨憨笑着:“方才路过一个镇子,发现镇上有卖羊的,兄弟们凑了点钱买了下来,王爷您看……”   打了胜仗当然需要庆祝,秦阙怎会不知众人的意思?于是他大手一挥:“怎么能让兄弟们出钱?一会儿去袖青那里领钱。再派几个人多跑几个镇子,别怕花钱,有什么好吃的就买回来。”   秦阙扬声道:“听我命令原地修整,今晚喝酒吃肉,敞开吃!”   “喔——”骑在骏马上的部曲们欢呼起来:“喝酒吃肉咯——”   温珣掀开帘子看时,就见到了部曲们一张张兴奋的笑脸。从离开长安至今,他从没见大家如此放松过,原来部曲们的快乐如此简单啊!   “笃笃笃。”   敲窗的声音传来,温珣抬眼一看,就见秦阙眯着眼笑道:“来吧王妃,本王许你挑一头最肥的羊!” 第28章   营地中热火朝天,燃烧的篝火上或架着滋滋冒油的羊肉,或者支着铁锅炖煮着手把肉和羊杂,鲜香肉味混杂在火热的空气中,摇曳的火光照亮了篝火旁一张张兴奋和期待的笑脸。   当温珣提着水桶走出马车时,便感觉到了和往日截然不同的气氛。往常到了这个点,部曲们只会按部就班地生火准备饭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会闷着头做自己的事,除非必要,不然不会多说一句话。可是今天,大家的欢声笑语随处可以听见。   韩恬嗅了嗅空气中的肉香,唇角出现了莫名的水渍:“公子,真香啊。听说今日每一个部曲都敞开肚子吃肉,我也可以吗?”   温珣笑了:“当然可以,你也是部曲之一。”   韩恬唏嘘不已:“公子,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在入端王府之前,我连几顿饱饭都没吃过,直到跟着您,我才能吃饱,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敞开肚皮吃肉!”小少年咂咂嘴,满怀期待道:“一会儿我要用饼子卷着炙肉,公子,我觉得我能吃五张!”   温珣笑了:“好,想吃几张吃几张,今天你可以敞开肚皮尽情吃肉。”   不怪部曲和韩恬如此期待,这年头普通百姓饥一顿饱一顿,一年到头吃白米和白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能吃上一口肉了。端王的部曲们相比普通百姓日子好了许多,每日能吃两顿饱饭,但也鲜少见肉。   这次秦阙大手一挥,部曲们买了五十多头羊回来,平均十人就能分到一头羊。天热存不住肉,所以今夜大家可以敞开肚皮吃喝。对于部曲而言,这比过年还要高兴。   就在主仆二人向那十几辆装着植物的马车走去时,有四道高大的身影突然蹿到了二人身前。温珣定睛看去时,只见领头的是个面熟的部曲将领。这将领平日里总是板着个脸,温珣只听秦阙说他姓崔,倒是从没和他说过话。   那将领对着温珣行了个礼,紫黑色的大脸上笑容真诚:“末将崔昊,见过王妃。王妃可是要去给您的花草浇水?部曲们先前已经浇过花了,请王妃检验。”   温珣:???   爬上马车看了几眼后,温珣更疑惑,只见花盆中盆土湿润,疏松的泥土竟然还有施过肥的迹象。要知道从离开长安至今,这十几辆马车中的植物都是温珣和韩恬伺候的,部曲们最多帮忙拉个车,平日里看都不会看它们一眼。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部曲竟然主动帮忙浇水施肥了。   有人帮忙当然是好事,温珣也乐得轻松,下车后他对着崔昊笑着点了点头:“有劳将军了。”   受到表扬的崔昊咧了咧嘴,随后有些笨拙的邀请道:“王妃,末将已经烤好了羊肉备好了美酒,想请王妃去吃肉喝酒。”   温珣刚想友好拒绝,就听崔昊不好意思地说道:“先前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对王妃多有得罪,还请王妃原谅末将。”崔昊身后的几个小将也对着温珣抱歉地抱拳:“请王妃原谅末将的无礼。”   这话说得让温珣摸不着头脑了,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同崔昊等人说话,他们什么时候对自己无礼了?   等温珣被簇拥着来到崔昊等人的篝火旁时,才发现秦阙也在其中。秦阙指了指身边的空位笑着对温珣说道:“坐这边。方才他们还在担心你不来,本王告诉他们,你是个宽容和善的人,不会为难他们。”   原来这群部曲之前并不喜欢温珣,他们觉得温珣是个祸水,若不是他,王爷也不会被贬入封地。再加上出行时温珣还要带着他那十几辆车的植物,这让大家更觉得他是个多事又矫情之人,因而这群人对温珣态度冷淡,并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   直到路过晋阳城,他们被晋阳城的官员和富商刁难。原以为大家会憋屈着一路饿着肚子北上,却不料王妃带着大家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他们不止拿到了比预计中还要多的粮草,更得了实在的真金白银。若不是王妃,今夜哪里有肉吃?   崔昊红着老脸高举酒杯:“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末将终于明白了!王妃,这杯敬您!希望您将来多多带着咱兄弟们吃酒喝肉!”   秦甲更是叫嚷着:“早些日子就对你们说过了,王妃不是一般人,你们这回总要信我了吧!”   部曲们直白的热情倒是让温珣不好意思了,一饮而尽后,他的两颊涌出了红晕:“以后有劳各位将军了。”说罢,他向篝火旁的部将们展示了空了的杯底,不出意外地听到了众人善意的笑声:“王妃爽快!”   等温珣放下酒盏后,他发现面前的盘子里多出了一块鲜嫩的羊肉。秦阙侧头笑道:“你有口福了,这是老崔亲手烤的羊,他家里从爷爷辈开始就做烤全羊,羊脖子上的肉最鲜嫩,一般人尝不到。这第一口肉由最尊贵的人享用,今夜你便是尊贵的人。”   温珣笑着对崔昊拱拱手:“多谢。”品了一口羊肉,果然鲜嫩多汁,半点羊膻味都尝不出来,温珣真诚地夸赞道:“真美味,崔将军好手艺。”   崔昊得意道:“嘿,我老崔做的烤全羊凉州第一!王妃若是喜欢,以后只要交代一声,老崔就给你做!”   接下来部将们彻底放飞自我,一整只羊在众人的撕扯下四分五裂,有抱着羊腿啃的,有揪着羊排剔肉的,还有的喝得东倒西歪……   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吞咽下美味羊肉的同时,众人心中的郁结也一扫而空。欢笑声从营地的各个角落传来,在满满的肉香中,众人的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秦阙作为王爷,被部将们灌了至少两坛子酒水。温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来还想等一碗羊肉面片汤,结果被几个将领敬了一轮酒后,已经晕得找不到北了。   正在和部将谈笑的秦阙只觉得肩头一沉,回头看时,就见温珣闭着双眼面色如绯色的云彩,呼吸间满是酒味,显然是醉过去了。   还想灌温珣两轮酒的部将们惊讶不已:“王妃竟然喝醉了?”“这才喝了几杯啊,这就醉了?”   秦阙之前就见识过温珣的酒量,那一次在玉兰花树下促膝夜谈,温珣也是没喝几杯就倒了。见到这种场面他并不惊讶,端王爷笑骂道:“你们当谁的酒量都和自己一样吗?来人,把王妃送去车中休息。”   看温珣被部曲背走,秦阙还不忘关照一句:“吃喝归吃喝,不要忘记正事。”他们现在并不安全,随时都会有人来偷袭,若是喝醉了误了正事就麻烦了。   秦阙担心的事情部将们也知晓,秦甲认真道:“王爷您放心,兄弟们已经做好准备了。断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秦阙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来,继续!”   一个多时辰后,秦阙终于被他的部将们给灌醉了。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王爷,神智还算清醒的部将询问道:“统领,我们是抬王爷去营账休息还是送到王妃的马车上?”   晕乎乎的秦甲“哈”地笑了:“这还用问吗?自然是送到王妃车上啊!王爷和王妃可是夫妻,哪有夫妻整日分房的?更何况,晋阳城的时候,王爷和王妃就睡一起了。以后这种傻事少问!”   看着部曲们抬着秦阙走了,秦甲高声呼和道:“来人,给我上两碗面片汤!娘的,这群兔崽子速度太快了,我只是多喝了几杯酒,肉就不见了。”   从离开长安起,只要露宿野外,温珣就会住在马车上。他在车门和车窗上装了一层轻纱,到了晚上放下轻纱能防蚊虫叮咬。可是今夜在睡梦中,温珣觉得叮咬自己的蚊虫格外多,他的脸上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蚊虫叮了,又疼又痒。   温珣抬手摸了一把脸,没赶走蚊虫,却摸到了一个温热的脑袋。顿时他的睡意不翼而飞,惊醒过来时,只见秦阙正抱着自己又亲又蹭,他感觉到的痛痒正是秦阙的胡茬扎脸的滋味。   喝高了的秦阙在温珣的脖颈和头发上嗅着亲着,口中含含糊糊:“好香,好香……”   温珣的火气顿时压不住了,眼看秦阙的大脑袋又凑过来了,他握紧拳头对着秦阙的面颊一拳挥去。   一声闷哼后,端王爷应声而倒,斜斜地躺在了温珣身侧,左眼处肉眼可见地青紫了起来。   温珣咬着牙放下了拳头:“耍你妈的流氓,香你奶奶个腿。”   *   第二天睁开双眼时,秦阙便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有些异样。在吴伯的大呼小叫中,秦阙借了红玉的铜镜,往镜中一看,左眼青紫俊美的外形荡然无存。   端王爷放下铜镜顿时怒了:“是谁偷袭了本王!秦甲,是不是你们昨晚喝醉了挥拳时挥到了本王脸上!”   秦甲等人满脸无辜,看着秦阙不对称的眼睛,他们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没有没有,属下们昨夜并没喝醉,王爷直到离开之前都是好的。”   谁,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揍王爷?!   这时就听温珣抱歉的声音响起:“或许王爷脸上的伤,是我造成的。”   话音落下,部曲们纷纷竖起耳朵,看向温珣的目光中满是好奇和探究。神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好脾气的王妃对王爷动粗了?   温珣坦然道:“昨夜我喝醉了,梦中被贼人追赶,许是那时候手脚不受控制伤了王爷。对不住啊王爷,琼琅睡觉有些不安分。”   秦阙的火气顿时消散了,他摆摆手随意道:“没事,你也不是故意的。以后少喝几杯就行了。”虽然表面看着没什么,可秦阙心里却委屈极了,想温琼琅睡着时多乖巧,定是这群部曲昨夜灌酒灌过头了,才让温珣做了噩梦!   收拾好了之后,众人准备开拔启程。这时就听部曲中传出了一阵骚动:“我的天,这孩子何时回来的?!”   温珣循声看去,只见营地边缘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身影。这是入并州那一日秦阙等人从荒村中带出来的孩童,一开始孩子不言不语,众人还以为他是个小哑巴。后来养了几天后,他开始断断续续说话了。   秦阙本想着路上寻个好人家安顿孩子。可是一路上他们遇到的都是自身难保的灾民,好不容易到了晋阳城中,城中的官员和富商对他们不善,普通百姓日子也艰难,没人要这个孩子。   昨天傍晚部曲们去周边镇子买羊时,遇到一户失了孩子的人家,他们愿意收留这个孩子。在秦阙的授意下,部曲们将孩子送了过去,并且留下了十两银子,希望对方能看在银子的份上善待这孩子。   那户人家收了银子并再三表示会对孩子好,结果一夜过去,赤着脚的孩子又出现在了营地周围。此刻他正捡着地上部曲们吃剩的羊骨,啃食着里面残留的星星点点的肉碎,豆芽似的身体颤抖着,脸上的神情却无比满足。   众人不知他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营地的。看到这一幕,昨夜送走孩子的部曲怒了:“他娘的,他们收了我们的银钱,怎么没照顾好孩子!老子要去剁了他们!”   听到部曲的声音,孩子抓着羊骨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几圈,最终落在了秦阙身上。下一刻小小的孩子笑了,他抓着羊骨踉跄着向着秦阙的方向跑来,等跑到秦阙身边时,他抬起双手捧着羊骨送到了秦阙面前。   秦阙低头看时,就见那截羊骨中探出了一根灰白色的脊髓,那孩子张张口满眼期待地看着秦阙:“吃,吃……”   红玉不确定地猜测道:“他是想要王爷吃吗?”从没吃过好东西的孩子觉得自己找到了世上最美味的东西,他想要将好吃的东西留给自己的救命恩人?   秦阙定定地看了孩子许久,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大灾之年活下来的孩子都长着同样的脸和身体,最终秦阙败在了孩子亮晶晶的目光中,他抬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眼神复杂道:“本王不饿,你吃吧。”   确认秦阙不吃,孩子这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啃咬起了那一小截脊髓。秦阙缓声道:“还有面片汤吗?给他一碗面片汤,等他吃完后,送他回去。”   秦阙话音刚落下,那孩子啃咬的动作便停了下来,他低下头,两行眼泪顺着干瘪的脸颊滑了下来。秦阙并没有因为这两行泪而心软,他冷声道:“北上危险重重,跟着我们,你未必能活,留下来你能活。”   那孩子双肩抖动着,倔强地摇了摇头。然而不管他哭成什么样,秦阙都不再理会他:“准备拔营。”   车队再次向北启程,一个身形高大的部曲抱起了孩子翻身上马。他要快些完成任务,再折返和大部队汇合。就在部曲扬鞭时,孩子沙哑的嚎哭声响了起来,他瘦小的身体挣扎了起来,双手向着秦阙的方向伸着:“爹——爹爹——”   “爹爹——别走——小豆乖,小豆不吃了,小豆听话——爹,爹你别不要小豆,爹——”   哭得太惨,孩子打起了嗝,车队行走扬起的沙尘糊了孩子一脸,车轴滚动的声音和马蹄声盖过了他的哭声。眼看车队开拔,抱着孩子的部曲扬起马鞭:“别哭了,王爷也是为了你好。”   孩子的哭喊声逐渐远去,温珣终究不忍地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若是能遇到心善的收养者倒也罢了,就怕遇到了表里不一的人家。他无父无母,又年幼无力,就算被人磋磨也无人知晓。”   “前路确实难行,可我们终究会到达幽州安定下来,不若带上那孩子吧。等到了幽州,给他寻个好人家,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心里也有数。”   温珣话音刚落,秦阙便对身边部曲说道:“王妃说得有道理,去把那孩子找回来吧。”   小豆嚎哭了一路,等再见到秦阙时,他张着大嘴哭都哭不出来了。缓了好久,小豆才回过神来。   秦阙盘膝坐在小豆对面,放缓声音道:“你叫小豆?方才你为何喊我爹?”   小豆扁了扁嘴点点头,小小声道:“奶奶对我说,如果我能活下来,给我粮食吃的人,就是我的爹娘。我要乖,要听话,要紧紧跟着爹娘,以后就不会饿死……”   秦阙若有所思:“这么说倒也没错,你们那个村子已经成了荒村,能从地窖里把你带出来并且给你粮食的人,确实是你的贵人。你奶奶倒是会教你,你也是个认死理的孩子。不过本王必须要告诉你,本王没有收你做义子的打算,你以后不能管我叫爹。”   “你若是听话,本王会让你留在身边,做个部曲。若是你觉得不能接受,到了幽州本王会重新安顿你。”   小豆歪着脑袋懵懵地看了秦阙一会儿,秦阙眉头皱起:“听不懂吗?”也是,教导一个乡野孩子道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秦阙准备整理语言再说一次时,就见小豆点点头:“听懂了,小豆听话,爹别不要我。”   旁听的吴伯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孩子显然没听懂。秦阙愣了片刻,苦恼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扶额:“总觉得本王又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温珣软言劝道:“孩子长得快,好好教导很快就能知晓道理,王爷不要着急,时间到了该懂的道理他都会懂。”   秦阙还没来得及回应温珣,就见小豆歪着脑袋羞涩地看着温珣,扭捏地唤了一声:“娘。”   温珣:……   很好,他也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   车队继续北上,按照计划,他们会在太原城北转道向东取道冀州。越是临近太原城,部曲们越是谨慎,无他,主要是太原城中盘踞着许氏家族的分支。而许家是站在大皇子身后的世家,可以这么说,许氏家族跺一跺脚,并州和冀州就要抖三抖。   而且过了太原城之后地势逐渐变得复杂,原本和缓的丘陵和平原被高大的山势代替。人迹罕至的山中想要打伏击太容易了。   接连几日,众人都在沉默地赶路中,直到途径阳曲城时,秦甲带来了一个不妙的消息:“王爷,兄弟们发现了探子的踪迹。”   秦阙冷笑一声:“终于还是出手了。”也不奇怪,他都走到大皇子的地盘上了,大皇子若是不出了这口气,着实不太像他的风格。   对着舆图看了一阵的秦阙在地图上圈了一处地方:“这处地形易守难攻,又是官道必经之处。我若是带兵之人,必定守在此处。”   温珣对兵法了解不多,但是他也是能看得懂舆图的人。看完舆图之后,温珣的面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无他,主要是秦阙圈起来的地方实在太难破了。这里是一处山谷,他们一行要从下方的官道路过,若是有人在官道上方设伏,就算他们的人马再多一倍,也架不住从天而降的石块。   这也就罢了,若是这人再派兵在峡谷两头堵一堵,他们这上百车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就在温珣思考着该如何破局之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抬头看去,左眼依然青紫的秦阙双手抱胸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温珣抿了抿唇,慢慢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可惜我不太懂兵法,一时间想不出破局之道。”   闻言秦阙却不在意地笑了笑:“那山谷只有百丈长,装不下千军万马。从高处攻击低处确实有利,但是未尝没有弊端。山谷上地形狭窄空间有限上下不便,自上而下的攻击手段除了滚石弓箭火油之外也就没啥了。”   “破局的法子有的是,他们自以为能伏击到本王,可本王又不需要急行军,我完全可以在山谷前方安营扎寨,耗死他们。也可以派几个部曲带上几辆空车用诱敌之术让他们先消耗了几波。等到他们没了武器,本王只要堵在他们下山的道上,就能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   随着秦阙的解释,温珣的眼睛越来越亮:“妙啊行远!原来你的技能点在了这里!”以后谁再说秦阙有勇无谋,温珣第一个不同意,他都没想到的法子,秦阙竟然有好几种破敌之道。   被温珣夸了之后,秦阙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偏过头去露出了微微泛红的耳根:“这有啥,本王也就是在凉州卫中看多了才学了一点,和真正的用兵大家比起来,本王差远了……”   温珣连连点头:“嗯嗯。那行远,你准备用什么法子对付伏击我们的敌人?”   秦阙眉头一挑,自信笑道:“若是本王没猜错,伏击我的人多半是太原许家的府兵,带队的可能是许氏族人。若是先前的本王,必定要拿他们的脑袋来祭旗,只是现在么……”   见秦阙竟然卖起了关子,温珣很给面子地配合道:“现在怎么了?”   秦阙洒脱一笑,随手握住了马鞭:“太原许氏是冀州许氏的分支,虽是分支,却也有钱。本王要活捉了他们的族人,想要本王放人,拿钱来赎!”说着秦阙美滋滋算道:“一个人头本王也不多要,部曲五百两,族人两千两,活捉他个几百人,嘿!”   素来淡定的温珣此刻竟有中瞠目结舌的感觉,这还是他认识的秦阙吗?揉了揉面颊后,温珣自我检讨:都怪他在晋阳城操作太骚,让秦阙看到了不走寻常路有多轻松,罪过罪过。   *   作为端王妃,温珣有幸以旁观者的角度见证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日暮降临时分,部曲们赶着伪装好的马车停在了山谷前,领头的秦甲和崔昊二人装模作样地环视一圈,大着嗓门嚷道:“后面的车队跟上,此处容易设伏,我们快速通过!”   喊完后,马车中传来了应和声。接着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走入山谷中,昏暗的光线成了最好的掩护色。就在大半的车队进入了山谷中后,山谷上方突然传来了喊杀声,紧接着明亮的火把照亮了山谷上方,数块巨石从两边的山坡上滚下,朝着下方的马车滚来。   受到惊扰的马儿拼命嘶叫着,好几头甚至挣脱了缰绳向前快速奔跑起来。巨石撞击声,马车倒伏声、马儿嘶鸣声和部曲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有埋伏!有埋伏!快撤!”   山坡上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杀了端王赏银千两!”紧接着,飞蝗一样的箭矢从天而降,下方的马车顿时被扎成了刺猬。   昏暗的山谷乱成了一团,几匹战马在倒伏的马车间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期间夹杂着部曲惨烈的呼号声。喊杀声中,没人发现倒伏燃烧的车厢中甩出来的都是穿了部曲衣衫的假人,而真正的部曲早就躲在了山谷两侧近乎垂直角落中盖着盾牌躲好了。   一连几波滚石和箭雨后,就听山上有人喊道:“停——下面没有动静了!端王一行死光了!”   正策马站在另一座山头上的秦阙实在绷不住了:“狗娘养的,你们全家才死光了。”说完这话后,秦阙“啧”了一声,又嫌弃上了:“这个带兵的将领不行,许氏怎么养的人,光线如此昏暗,他对付本王竟然舍不得用火油。而且……本王的人头竟然只值一千两白银?真抠搜啊。”   温珣笑着安慰道:“这也是好事,证明对方没什么经验,若是对方和王爷一样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我们的人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山坡上那人的声音变得亢奋:“小的们!随我下山斩端王人头!”紧接着山坡上的火把连成线开始向下移动,兴奋的欢呼声顺着山谷传得老远,隔了一个山头,温珣都能听见有人开心道:“没想到这端王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这话落下后不久,秦甲和崔昊等人整齐划一的嗓音划破了夜空:“小贼!你们的死期到了!杀啊——”“他娘的,小兔崽子竟敢偷袭你爷爷!”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厮杀,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对方就缴械投降了。当然负隅顽抗的人都被端王的部曲当场斩杀。一场仗下来,端王部曲只有数十人受了伤,没有一人死亡。而对方的主帅和几百个府丁却被端王部曲们活捉了。   山谷中亮起了明亮的火光,温珣和秦阙这才骑着马出现在了山谷中。秦阙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俘虏,目光落在了跪在最前方的两个白衣少年身上。这两个少年显然被端王府的部曲们招呼过了,两张脸像是开了染坊一般五颜六色。   即便被俘虏了,两人依然不服输,其中一人甚至对着秦阙吐了一口唾沫:“狗贼!这次落到你手里算爷爷我倒霉,有本事你杀了我,我绝不认输!”   另一人跪得笔直,见秦阙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头一扭视死如归:“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的,有种杀了爷,十八年后爷又是一条好汉。”   被俘虏的这两人是太原许氏的一对双生子,兄长名为许湛清,弟弟名为许湛澈。这二人从辈分上算起来得喊秦睿一声表兄,听说秦睿被秦阙给废了,二人肺都快气炸了。他们不顾家主的劝告,带了八百个家丁,提前数日就在此做好了伏击准备。   本以为打了胜仗能为表兄大大出一口气,却不料二人双双被俘虏也就罢了,被生擒的家丁竟然多达六百多人。   秦阙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来人,给太原许氏送封信,让他们带钱来赎人。”   话音落下,两个部曲上前一步,抓住了许湛清和许湛澈的头发,刀锋滑过,二人的头顶一凉,互相对视时,就见对方的头顶已经露出头皮,凌乱的碎发耷拉下来看着无比狼狈。断了发也就算了,部曲们还在两位公子身上摸了摸,能证明身份的玉佩首饰都被搜出来和断发一起放在了匣子中。   许湛清顿时就骂出了声:“狗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竟然断我发!你有本事杀了我!”   许湛澈愤怒至极:“玉佩首饰已经能证明我们身份,你为何要断我们的发羞辱我们!”   秦阙其实想断的是这两人的脑袋,但是比起脑袋,他更想要实在的东西。端王爷不动声色对部曲道:“快马加鞭将两位公子的头发送到许家家主手中,告诉他们,他们家的两位公子和几百府兵在云中山峡谷伏击我们,被我们生擒。明日天亮之前,请准备好赎金赎人。两位公子身份尊贵,一人五千两白银,至于他们家的府兵,五百一人。”   “此外,我们一行在山谷损失惨重,痛失马车两百辆,马匹千两。刚从晋阳城借的四百担粮草也不幸损毁……”   许湛澈顿时疯了:“你胡说!狗贼,你胡说!你所有的马加起来都不足千匹!马车也只有百辆,上面根本没有粮草!你胡说!”   秦阙面不改色对着部曲使了个眼色,一声闷哼后,许家二公子蜷缩在地团成了一个虾米。顶着二人满眼的恨意,秦阙继续说道:“告诉许氏家主,我们一行急着北上,没时间等候他们。日出之后若是见不到赎金,每过一个时辰,我便会斩五十名府兵,加贵公子身体的某个部件回许氏宗族,直至所有的人杀光,许氏两位公子变成人彘。”   想到即将到手的银钱,秦阙心情大好,他指了指山谷上方:“通知兄弟们今夜在上面安营扎寨,这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说罢他瞟了一眼两位许公子,轻飘飘地说道:“把他们挂起来。”   *   今夜注定有人彻夜难眠,阳曲城中的许氏族人接到端王部曲的传信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听到秦阙开出的条件,许氏族人只觉得头大如斗:“两位公子真是疯了,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伏击这位杀神?!家主早就有令,命令我们分支的人不得卷入党争,他们两人无视家主命令惹下这么大的祸端,现在可如何是好!”   “虽然……但是两位公子是家主的亲孙儿啊,我们不能不管啊。”   “别废话了,赶紧派人去太原传信。再来个人,来个能说会道的,随老夫去云中山峡谷同端王爷说说情。粮草和马车好说,赎金和马匹我们哪里有这么多!”   “那可是端王啊,他能答应我们的要求吗?”   “那你说怎么办?眼看着两位公子受死吗?”   秦阙还真能看着两个公子受死,在他看来伏击他的人就要做好送死的准备。他大人大量没当场要了这些人的命,还好心将这两人挂在山谷前最结实的树上以便许氏族人来时一眼就能看到,这二人应该感恩戴德。   树下的篝火照亮了两条咸鱼一样摇晃的公子,两人双手双腿反绞着,口中堵着粗布条,一句话都喊不出来。秦阙站在树下欣赏了片刻风景,而后不解地问道:“你们能告诉我,秦睿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值得你们如此卖命吗?你们只是分家家主的孙儿,平时又在并州,想必都没和秦睿见过面吧?那为何会舍命帮他出气?本王不是很理解。”   久久听不到响应,秦阙摸了摸下颚,仿佛才注意到二人口中堵塞之物。他猛地一拍脑袋,“哎呀,瞧本王的记性,原来是本王让部曲堵住你二人嘴,本王竟然忘记了。”   在许家大公子快要杀人的目光中,秦阙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道:“这么看着本王作甚?与其恨本王,不如想一想,你们的家族会为你们做到何种地步?”   “你们猜一猜,他们能否掏出那么多银钱粮草赎你们回去?又不妨猜一猜,即便你们回到家,等着你们的又是什么?”   说完这话后,两位许公子像是斗败的公鸡,蔫巴巴地垂下了脑袋,完全不见方才的气急败坏。秦阙眉头扬起,原来杀人诛心是这种感觉,琼琅说得没错,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一刀杀了他们,而是要让他们懊悔痛苦。   心情不错的秦阙转身顺着山道走向了今夜的驻地,他要去问问琼琅,明日许氏族人派人来谈判时,这些人打包的最低价是多少。 第29章   天气炎热,日出时间就会格外早,东方刚刚出现鱼肚白时,许氏分支阳曲城当家人就带着数十名族人来到了云中山山谷前。山谷前漏斗形的一片地上,堆着数百尸体,尸体旁则是一片烧焦的残骸,从轮廓上看着应当是马车。   燃烧的灰烬随着热空气盘旋,血腥味和呛人的焦糊味闻着令人作呕。许氏一族的人多半是文人,何时见过这种惨烈的景象,一时间众人面色发白,有几人两股战战摇摇欲坠。   可是他们不能倒,山谷上方有上百支箭矢正对着他们,但凡他们有异动,这些羽箭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们飞来。在看去,只见谷口山腹的歪脖子树上吊着两人,不是那两个违背了家族意愿惹下大祸的大冤种又是谁?!   许家两位公子被吊了一夜,兄长许湛清尚能保持清醒,二弟许湛澈已经垂着脑袋不省人事了。见到家人,许湛清蛄蛹了几下,口中发出了呜咽声,两行清泪顺着五彩斑斓的脸颊往下直落。   阳曲城许氏分支的当家人许颂章从辈分上说算是二人的堂叔,见二人如此又是心疼又是心惊。他们许氏在并州冀州势力庞大,不说族人了,就算是下人出门采买见到的也都是笑脸。两位公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端王吊起的不只是两位公子,更是他们许氏分支的脸面啊!许颂章虽然明白,可除了干瞪眼白着急之外,却什么都做不了。   站在谷口等了半个时辰后,许氏一族的人才见到了传说中的端王。秦阙高高站在山坡上,目光顺着山道看向远方。一轮火红的太阳挂在东方的山峦上,许氏族人身后的山道上却空空荡荡,一辆马车都没见着。   秦阙嗤笑一声,慢悠悠说道:“你们什么都没带,就这么十几个人来见本王了?”   话音落下后,许家人貌似恭敬地跪在了地上,许颂章高声道:“草民许颂章拜见王爷。王爷,许氏小儿触怒王爷,本该以死谢罪,还请王爷念在他们年幼无知的份上,给二人一条生路。王爷所要的钱财和粮草,我们的族人已经在筹备了,然而数额巨大,一时间难以筹齐,还请王爷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秦阙眯了眯眼,慢悠悠地问道:“你们还要本王给你们多长时间?”   许颂章偏过头去,同族人对视一眼后说道:“王爷要的粮草和马车能在今日集齐,只是这战马难寻,我们许氏也没办法拿出那么多的赎金……王爷能否通融?”   见秦阙面色微妙,许颂章甚至保证道:“草民可以请家主印信,给王爷打欠条!”说罢许颂章开始说软化攀交情,各种深情厚谊。   许颂章口才了得,说到最后给秦阙一种若是他今天不放了许家两个公子和府兵,自己就是不忠不义不孝的玩意的感觉。端王爷脑瓜子嗡嗡的,自觉招架不住许当家的言语炮弹,想了想后,他侧头对身边的部曲说道:“你去里面把王妃唤醒,就说人来了,被他猜中了。”   没多久,温珣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身后的山道上。秦阙转头看时,可怜温珣还在打哈欠。看到温珣眼底的青黑,秦阙抱歉道:“吵了你的觉,真是对不住。”   温珣摆摆手,漫不经心道:“没事,本来也到了该起身的时候了。他们人来了?”   秦阙隔空指了指下方,眼底满是嘲讽:“喏,来了十几个阳曲城分家的人,正在和我攀交情呢。这群人嘴巴真厉害,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本王最烦这种人。”   温珣了然地点点头:“许氏家族本就是言官出身,嘴皮子当然利落。”   凝神听去,正巧听到许颂章说等凑齐了赎金到时候送去幽州的话。听到这里,温珣忍不住笑了:“世上最不可信的几个词语中就有‘等什么什么时’,谁知道许氏需要多久才能筹到银子?三年五年?三十年五十年?时间一长谁还记得,还不是不了了之了。他们想得挺美,只字不谈许氏两兄弟伏击你的事,还想用粮草和马车遮盖过去……”   “世家的嘴脸,我算是看到了。”   许颂章还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最后就连他自己都感动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轻笑声:“许家主说来说去,没说到重点。”   许氏族人抬头看时,就见秦阙身边站了一位风姿绰约的青年,那青年皮肤白皙声音柔和,怎么看都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只是说出来的话语,却将许颂章方才粉饰出来的太平砸了个稀碎。   温珣缓声道:“许湛清和许湛澈两位公子带着府兵伏击王爷,许家主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谋害皇子,谋害一州之主的行为,是可以抄家灭族的大罪。怎么到了许家主嘴里,就成了孩童无知不懂事了?”   顿了顿后,温珣似笑非笑道:“也是,两位公子尚未弱冠,确实可以不懂事。可是两位不懂事的公子又是如何调用八百府兵的呢?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两位公子是受许氏家主的指使半路截杀端王一行的呢?”   秦阙这时回过神来了,方才被许氏族人压制住的憋闷感瞬间飞走,端王爷摸着下颚眼神不善地看着下方的许氏族人:“原来如此!许氏一族包藏祸心要谋害皇族!”   话音一落,许氏族人彻底傻眼了,许颂章目瞪口呆地看着山上并肩而立的二人。惊惧的目光在温珣身上转了几圈,这人便是端王侧妃了吗?不是说他只是个靠美貌勾引端王的娈宠吗?   温珣根本不在意许氏族人快要杀人的目光,而是慢悠悠道:“王爷心善,本可以将这群贼人当场斩杀,但是顾忌许氏颜面,才派人给你们传信。结果你们将王爷的话语当成耳旁风,还倒打一耙,说王爷索要的钱财和粮草数额太大……不知情的还以为端王爷故意讹你们。”   秦阙呵呵冷笑了两声:“许家两位公子在昨夜高喊‘取端王项上人头者,赏银千两’,本王这条命不值钱,想着许氏公子金尊玉贵,命比本王值钱,因而开出了每人五千两的赎金。本王觉得,区区一万两银子,许氏一族应当拿得出来。万万没想到,你们来了这么多人,一个子都没带来。看来这两位公子的命,也同本王一样不值钱。”   说完这话后,秦阙抬起下颚冷俊道:“既然许氏一族没有诚意,那便不谈了。送两位公子和这些贼人上路。”想了想后秦阙补充道,“许家主你不要误会了,虽然本王不要赎金,不过马匹马车和粮草,你们还是要赔给本王的。若是不赔,本王会告诉父皇和皇姊。”   说话的同时山谷中的骚动越发明显,很快端王府精壮的部曲们就拎着五十个俘虏走到了山口,树上的两位公子也被放了下来。俘虏们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有高声哀求的,有痛哭流涕的,还有面如死灰一言不发的。至于树上的两位公子,大公子口中的布条被取了出来,只能发出嘶哑的求救声:“三叔,三叔救我们!三叔!”   昨夜还志气满满仇恨秦阙的许公子在树上思考了一夜的人生,秦阙的那两个问题确实扎到了他们的心口上。是啊,他们和秦睿才见过几次啊,秦睿未必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他们凭什么要为秦睿去死啊?   秦阙翻脸的举动吓坏了许氏族人,那十几人当场跪下磕头哀求:“端王爷饶命,刀下留人啊!王爷放心!赎金,赎金一定会给!一定给!只是我们阳曲城分支实在拿不出来,只能去太原城求救!请王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端王,王妃!请看在我们许氏一族对大景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了我们的族人吧!”   许氏一族人的节奏被完全打乱了,昨夜商量好的话术和方法全然失效。原本想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和秦阙讨价还价,现在看来秦阙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许颂章心里苦,他就是阳曲城一个管事的,为什么这等糟心事会落到他头上。   在许氏族人的哭泣声中,秦阙缓缓放下了手:“如此本王给你们三日时间准备,三日后本王要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少,不要试图再挑衅本王。你们应当知晓,本王若是真和你们计较,绝不会这般好说话。”   “这些人本王先帮你们看着,他们的食物和水本王不提供。许家主,事不宜迟,你还是赶紧和太原联系,多耽搁一日,你们的人就会多受一日罪。”   看着许氏一族的人连滚带爬离开的背影,秦阙长长舒了一口气:“畅快。”他和温珣被算计的那次,许氏的言官没少出力。在长安时,秦阙没办法对付那些言官,没想到离开了长安,竟然还有出气的那日。   想到这里,秦阙心中畅快:“琼琅,本王方才反应如何?是不是震慑住了他们?你说三日之后,他们会乖乖送上赎金之类的吗?”   温珣想了想,笑道:“首先,我们要保证这三日内,我们毫发无损。狗急跳墙,万一许家人联合灾民再联系一些匪宼杀过来,我们还真无力招架。”   秦阙若有所思:“对,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确实该防一防。”   温珣摆摆手,“防什么?深山老林荒郊野外,真遇到了大队人马时就算我们占据了有利地形也还是会被耗光。通知兄弟们,把重要的东西藏好,然后收拾收拾我们向阳曲城出发。”   秦阙愣了一下:“嗯?去阳曲城?”   温珣远眺着阳曲城的方向,慢悠悠地说道:“许氏子带领府兵伏击端王的消息,总要帮他们宣传宣传。” 第30章   阳曲城古称狼孟,大景开国时,太、祖皇帝曾与前朝悍将在此激战。因其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太、祖苦战两月险些命丧于此。这里是并州要塞,也是太原城对对抗外族的前线。阳曲县城不大,可城墙却修筑得结实,青石垒成的城墙高两丈,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秦阙盯着巍峨的城墙眼馋道:“等到了幽州,我要在我们治下的所有县城外围都建上这样的城墙。到时候每隔一丈就派兵卒值守,我要让来犯的敌人有去无回!”说道豪迈之处,秦阙戳了戳温珣的侧腰:“你说对不对?”   温珣应了一声:“好,不过王爷有没有想过,每建一丈这种规模的城墙需要多少人力财力和时间吗?”   好问题,秦阙好似瞬间被人破了一盆冷水:“应当不便宜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想他之前无论是在凉州卫还是在京畿大营,从没操心过银钱的问题,现在轮到自己成了一州之主,他才惊觉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温珣见身后的秦阙明显萎了下来,便笑着安慰道:“王爷不用担心,等到了幽州,我们好好经营,终有一日能将幽州各城建得固若金汤。”   秦阙这才笑了:“你说得对,慢慢来。”   等看到阳曲城墙后,秦阙勒马停住,回眸对着秦甲和崔昊等人点了点头。   后方的部曲中站出了二十多个手拿铜锣的汉子,他们穿上了大红色的外衫。这是阳曲城的风俗,当有喜事发生时,人们就会穿上红衫载歌载舞敲锣打鼓传递消息。习惯穿甲胄的部曲们对视一阵,竟然还扭捏上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笑了出声,这笑声像是有感染力一般,迅速传了开来。秦阙笑了一阵后清清嗓子,“严肃些。”   身穿红衣的部曲们在秦阙的示意下走到了队伍前方,随着第一声锣响起,部曲们笨拙地舞了起来,浑厚的嗓音传了开来:“特大喜讯:端王一行于云中山峡谷大破许氏子伏击——”“端王部曲五百,生擒许氏两位公子和府兵五百二十八名——”   五花大绑站在俘虏们身前的许湛清终于明白了秦阙的意图,此刻他恨不得自己像弟弟一样晕过去,端王这么一嚷嚷,许氏一族再也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   被部曲们捆绑的许氏府兵更是面色灰败,他们的人数远超端王部曲人数,还提前占据了有利地形,结果却被人打得哭爹喊娘落花流水。作为府兵他们是不合格的,许氏不会再用他们了。   端王一行加上俘虏的五百多人,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阳曲城西门进了城。若是平时,倒是会引来好奇的百姓,只是旱灾之下,百姓们活着都已经用尽全力,实在没有力气再去看热闹。   不过秦阙他们的锣鼓声也不是打给这些人听的,而是打给阳曲城中的达官贵人们听的。绕城走了一圈后,喧闹的锣鼓声引得城中士族大夫好奇不已,纷纷派出下人去打探情况。得知是许氏两位公子带人伏击了端王一行后,已有触感敏锐的士族大夫点了亲信安排一家老小准备出城,生怕卷入了许氏和端王的纷争中。   端王一行带着俘虏们浩浩荡荡在城中转了一圈,所过之处铜锣开道。在城中绕了一圈后,秦阙径直入住了阳曲城最好的客栈中,而他的部曲们则带着俘虏在阳曲城许氏宅院前的长街上驻扎下了。许氏族人只要一开门,就能见到端王部曲们雪白的大门牙和两位公子五颜六色的脸。   温珣端坐在客栈二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能将许府前的半条街纳入眼底。抿上一口凉茶,温珣的眉毛微微皱起。就在他放下茶盏时,眼前多了一碟子透着凉意的果子,抬头看去,只见秦阙正提起着茶壶大口大口吞咽着茶水。   “苦。”端王爷放下茶壶点评道,“不过有劲儿,这茶不错,一会儿让店家烧几桶送给秦甲他们。”   说完这话后,秦阙一屁股坐在温珣对面的位置上抱怨着:“这鬼天气,再不下雨也不知道百姓怎么活。”   温珣闻言叹了一声:“是啊,好歹下几滴雨啊。”   静默片刻后,秦阙又欠欠地拽了拽温珣的衣袖:“你说,我们这一招管用吗?”   温珣理智分析着:“从阳曲到太原不过六十里,一夜过去,我觉得不止是太原分支的家主收到了信儿,就连冀州许氏的嫡支也应该知晓了此事。他们但凡聪明一些,就明白阳曲人少他们尚且能控制风向。可若是再不作出反应,等我们敲锣打鼓往太原通风报信,那事情就不是他们许氏能控制的了。”   秦阙了然地点点头:“也是,许氏也有政敌,他们在阳曲还能说上话,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那些政敌必定会伺机而动啃下他们几口肉来。”说完秦阙自己都乐了:“我原来最恨党派之争,觉得他们成天不做事,就想着互相攀咬,现在看来也是好事,关键时刻也能利用一二。对了,你说他们主家的人什么时候会来见我们?”   温珣想了想后说道:“应该不会过夜吧,现在的我们在许家人看来和瘟神无异,自然是早些摆平好。”   温珣说的还是保守了些,没到正午时分,部曲们就来通报了:定北侯来了。   秦甲两只眼睛都笑成了缝儿:“王爷,王妃,你们是没看到那场面。站在城墙上往南一瞅,那黑压压的马车,那些个骏马,真壮观哪!”   秦阙惊了:“许氏真的掏出了战马?!他娘的,本王都拿不出一千匹骏马来,他们竟然能拿出来!”端王爷气呼呼的骂了两句:“狗贼,一个个平日里哭穷,欠着国库的银子死活不肯还,现在终于舍得掏出家底来了?”   温珣笑眯眯地顺毛:“王爷息怒,往好处想想,你想啊,他们的家底现在是我们的了。这么一想会不会开心一些?”   秦阙板着脸想了一阵后,露出了无法遮掩的笑容:“嘿嘿,开心。”   定北侯许泰年过花甲,他是许氏分支的家主。几十年前他本是许家一个名不经传的族人,误打误撞进了并州军,因为抵抗外族有功,先被提了将,后来又被封了候。有了这个称呼,许泰有了从主家独立出来的胆气。驻扎在太原几十年,许氏分支才有了今日的荣耀。   同许泰一起前来的还有几百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南门进了城,一入城就直奔秦阙下榻酒楼的方向而来。   温珣本以为定北侯会首先来楼中找秦阙,却不料眼角余光一撇,他看见许府门前的长街尽头,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策马而来。   那老者身披铠甲神情凝重,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剑。温珣虽然没见过定北侯,但是凭着直觉,第一眼便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果然,看到老者策马前来,许家大公子喊出了声:“爷爷!”   温珣面色一变:“不好!”说罢像是一阵风冲出了客栈,秦阙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   秦甲等人也不是吃素的,见人策马而来,第一时间拦了上去。只听定北侯声如洪钟怒吼道:“让开!老夫乃是定北侯许泰,这等不肖子孙,老夫亲自教训!”   爷爷揍孙子还有什么需要阻拦的?如果是自家孙儿做出这种不省心的事,秦甲必定大嘴巴子招呼他们。部曲们不疑有他,幸灾乐祸地让开了道路。   眨眼间定北侯已经冲到了两个少年身前,许湛清尚且能跪着,许湛澈已经躺在了后方的棚子阴凉里不省人事。   老爷子翻身下马一脚踹翻了跪着的许湛清,怒骂道:“畜生啊!”   定北侯惊怒不已,蒲扇一样的巴掌重重落在了许湛清面颊上:“天杀的灾星!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夫知道你们仰慕端王爷,想追随于他,没想到你们竟然不打招呼直接试端王爷的武技!老夫平日里教导你们的东西,被你们忘了个精光!”   “丢人现眼的东西,就凭你们还想追随端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端王因你们受了惊吓,你们就算死一万次也难以挽回。早知你们会犯下弥天大祸,老夫就不该让你们两个孽障活着!”   许湛清面颊肿胀口鼻出血,看着爷爷的眼神中满是惊惶。他明白,爷爷要放弃他了。许氏可以有两个顽劣的公子,却决不能留两个刺杀皇室的逆贼。   许湛清艰难地闭上眼睛,青紫的眼眶中挤出了两行血泪。事到如今悔之晚矣,只能庆幸幼弟尚在昏迷中,没有亲眼见到慈爱的爷爷对着他们拔剑的场面。   随着一声利刃出鞘声,雪白的剑光印在了许湛清面容上,定北侯虎目含泪:“清儿,澈儿,你们犯下如此大祸,端王慈悲饶你们一命,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不忠不义。爷爷亲自送你们一程!”   许湛清艰难从地上爬起来面对着定北侯跪直了身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身为许氏子,他知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擦去脸上的血泪后,许湛清哑着嗓子道:“爷爷,孙儿愧对您的栽培。孙儿仰慕端王爷,听闻他从并州路过,心中动了想要投奔的念头,却不料惊扰了王爷大驾。孙儿万死不足惜,还请爷爷饶了弟弟,所有的一切都是孙儿一人的主意,弟弟是被我连累了。”   许湛清以头抢地,哽咽不已:“孙儿不孝,让爷爷受累了。”   定北侯泪如雨下,执剑的手颤抖着。就在他咬牙挥剑刺向许湛澈胸膛时,一道柔风从侧面袭来,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剑刃,牢牢止住了剑势。   殷红的鲜血顺着温珣的指缝滴滴答答挂下,面如冠玉的青年神情柔和,笑容未变:“老侯爷何必如此动怒,少年热血是好事。我们王爷只是跟两位公子开个玩笑,侯爷莫要将玩笑当真,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定北侯惊疑地扫了温珣一眼,目光从温珣的面容转到了那双正在握剑的手上:“你,你是何人?”   温珣抿唇笑了笑:“利刃伤人,还请老侯爷收剑。”   秦阙赶来时,就见温珣稳稳抓住了长剑,长剑这头的定北侯颤抖着松开了手,另一头跪着的许湛清脊背弯曲,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惊喘不止。   秦阙的面色瞬间凝滞:“快来人!王妃受伤了。” 第31章   许家两位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只是温珣的一双手也遭了难。定北侯起了杀心,那一剑没想着收回,为了阻止剑势,温珣的掌心和指腹上出现了深深的伤痕。   看到温珣满手的血,红玉和袖青当场红了眼:“怎么能伤成这样?你看看这双手伤得,得多久才能养好啊!”   药粉洒在掌心中的滋味不好受,温珣面色微微发白,却只能笑着安慰道:“没事,这都是小伤。快些处理好了,我还要去王爷身边。定北侯老谋深算,我怕王爷会吃亏。”   等温珣上好药回到秦阙身边时,正巧看到定北侯的府兵抬着数十箱银两过来了。定北侯惭愧不已:“王爷,老夫那两个不省心的孙儿惊扰王爷,老夫愧疚难当。这是老夫的赔罪礼,城外还有骏马百匹,粮草百车。请王爷收下这些,如若不然,老夫寝食难安哪。”   秦阙的目光从温珣缠着纱布的手上扫过,得到温珣点头示意后,他强撑起笑容道:“侯爷客气了,您的两位孙儿年少有为,少年玩闹不算什么,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正说着许家两位公子互相搀扶着走了进来,两位鼻青脸肿的少年一进门就对着秦阙跪下了。许泰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二人,他对着秦阙拱手,神色讨好道:“王爷,我的这两位孙儿自从听说了您的事情之后,就仰慕您,这次惊扰王爷,也是因着一点私心想要试试王爷的能力。如今他们已经知深浅了,不知王爷能否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追随王爷左右,效犬马之力。”   见秦阙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滑过,许湛清尚且能遮掩住眼底的情绪,许湛澈却还没老练到能隐藏自己的愤怒。不过兄长方才已经对自己说明了利害关系,即便心里在不乐意,许湛澈还是和兄长一起对着秦阙磕头行礼:“草民许湛清/许湛澈,愿追随王爷,效犬马之劳!”   秦阙似笑非笑,思索一阵后看向了温珣:“王妃觉得呢?”   温珣眉眼弯弯,声音和缓道:“两位公子是有目标也有胆色之人,想要投奔王爷的人有许多,只有他们想出独特的法子来试探。虽然手法稍显稚嫩,但是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多练练就好了。就是幽州荒僻劳苦,两位公子若是跟着我们前行,难免会受委屈。他们是侯爷精心培养的子嗣,我怕我们思虑不周,耽误了两位公子。”   定北侯立刻接话道:“王妃放心,我这两个孙儿皮实,您和王爷可以随意差遣。”许家两位公子也应声跪下:“单凭王妃差遣,我们绝无怨言!”   温珣笑吟吟对着秦阙道:“王爷您看,两位公子仰慕您,又有侯爷作保,您就收下他们吧。”   秦阙皱眉想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秦甲崔昊,带两位公子下去修整。”   定北侯不止留下了两位公子,还将公子带来的那五百多府兵也一并留下了。他老人家留下粮草骏马之后,干脆利落的走了,连头也没回。   眼看阳曲城被抛在了身后,许府的老管家终于红了眼:“侯爷,我们就这样把公子们给留下了?那端王明明不想要两位公子,我们为何不将公子带回来啊?”   定北侯勒马回首,凝神看向阳曲城的方向,眼底终于露出了几丝痛楚:“你当我愿意?清儿和澈儿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你当我愿意看到他们送死?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啊!”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后,老侯爷咬牙:“嫡支的那些人撺掇我孙儿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以为自己就能逃脱干系?这笔账,老夫迟早和他们清算!”   老管家抽了抽鼻子,认同道:“对,这些年来嫡支做事越发过分,所有的好处他们沾了,难事恶事就让我们分支来承担。侯爷,您放心,等过些日子事情消停了,老奴立刻派人去幽州接回公子。”   说起接回公子的话,定北侯的眼底反而露出了几丝困惑:“这事倒不着急,老夫有一种感觉,经历这一遭,对于清儿和澈儿而言未必是坏事。那端王……”   老管家眉头皱起:“端王怎么了?”   定北侯吸了一口气,迟疑地说道:“先前觉得他是个不堪大用的莽夫,可如今,老夫却有些看不透他了。他身侧那人是他的王妃?就是他吗?章淮的关门弟子。”   老管家应了一声:“应当是他了,这人怎么了?”   定北侯摸了摸白胡子语重心长道:“此子不简单哪……若是有他在,端王或许会成为一方霸主。”   方才伤口处理得粗糙,等定北侯走了之后,大夫再一次拆开了纱布,细细清理着创口。温珣的双手轻轻颤抖着,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秦阙轻轻握着温珣的手腕,看着狰狞的伤口,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闷地有些难受:“你也真是的,许泰要杀他自己的孙儿,你去凑什么热闹?”   温珣唇色有些发白,因为疼痛,语气也变得虚弱了起来:“许湛清和许湛澈可以死,但是他们不能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死在王爷的眼皮底下。自古贤士择主都会精挑细选,试炼的法子也是千奇百怪。虽然许氏子选用的法子不对,给你造成了损失,难道你就能要他们的命了吗?”   秦阙不服气:“哎?不对啊,他们哪里是试炼?他们分明是伏击和偷袭啊!”   温珣浅浅笑了:“我们知道是偷袭,定北侯也知道是偷袭,可是他却一口咬定自己的孙儿仰慕你要投奔你。加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涕泪交加教训自己的孙儿,甚至不惜痛下杀手。你不妨想想,若是今天许氏两兄弟真的死于定北侯之手会发生什么事?”   秦阙皱眉一言不发,温珣也不卖关子,缓缓说道:“一对投奔你的兄弟,因为选用的方法有问题,惊扰了你,就被你冠上了截杀皇子的罪名,定北侯忠心耿耿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孙儿以证许氏清白,为了抚平你的怒火,他还赔了粮草和银钱。事情传出去,你就是一个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小人,而他并州许氏分支深明大义。”   温珣睫毛轻颤,悠悠道:“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世人不在意真相如何,只会认定损失大的那一方是弱者。你说许氏子伏击你,可是你全身而退了,而许氏子却没了命,你就算说破天,他们也觉得是你仗势欺人,定北侯无辜。”   话音落下,秦阙和屋中的几个部曲齐齐变了脸色:“草他娘的!”“定北侯这个狗贼,挖了这么大的坑来坑我们?!他娘一点血脉亲情都不讲啊,那可是他亲孙子,他竟然用亲孙子来做局?”   温珣苦笑道:“是啊,经此一事我也发现了世家的狠心和果决是我怎么学都学不来的。王爷,我并非是一个精于策算之人,我的能力并没有强悍到能顾及到方方面面。我只有管好我那一亩三分地的能力,更多的事情,我想不到也做不出。”   “王爷,你身边需要更多更好的人来为你谋算。”   秦阙张张口,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方才听温珣分析之后,他的后背已经汗毛倒竖出了一身冷汗。谁能想到许泰为了推掉截杀皇子的罪名,不惜对自己的亲孙儿下手?这等狠心和决断,别说是温珣,就连身为皇子的他也没想到。   震撼惊怒之余,秦阙又开始后怕,若是今日没有温珣挡下那一剑,此刻他就是一个被万人唾骂的小人。众人不会在意真相是什么,他们只会看到许氏死了一对亲兄弟,而他秦阙却得了实在的好处。将来还有谁愿意投奔他?还有谁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听温珣说这话,秦阙并没有被宽慰道。端王爷粗糙的拇指在温珣的手腕上摩挲着,看似平静的神色下,那双眼睛像是要落泪一般。秦阙懊恼又自责道:“是本王不好,本王应该比你先察觉到定北侯的目的和意图。平白让你造了难,对不起温琼琅,我没保护好你。”   “你……别放弃我,我知道我很多时候不开窍,很多事情想不到那么深刻。可是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去学,我会去改。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温珣被秦阙这神奇的脑回路给惊到了,他怔怔地看着秦阙,虽说在秦阙真情流露时候不该打断他,可是见秦阙越说越离谱,温珣还是忍不住了:“咳,王爷,你从哪里得出我会离开你的结论的?”   秦阙伤感的话语卡在喉咙口,他抬起双眼同温珣对视,见温珣眼神清澈并没有失望之类的情绪,秦阙的视线不好意思地飘到了一边,耳根通红道:“就……你说你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身边需要更多更好的人来为我筹划,我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温珣:……   无奈的温珣不得不再次重申道:“王爷,请你明白一件事。我不是你随时能离开的幕僚,虽然我也想,但是事实上我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懂吗?除非某一天我们能和离,不然我都是你的侧妃,明白不?”   秦阙眼神左右漂移,闭着嘴巴死活不回应。温珣好笑道:“换句话说,就算王爷身边有千百个比我聪明比我会策算的人在,我也是王爷身边最独特的那个存在。”   “哎对!”秦阙还没响应,秦甲憨厚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王爷您放心吧,王妃他走不了。他就算想走,兄弟们也会把他提溜回来。我们的王妃是最独特的存在,兄弟们只认你!”   秦阙这才发现房间中还杵着几个部曲,他老脸通红,手背到身后摆了摆,语气粗鲁地驱逐着部曲们:“一边去,本王和王妃说话,你们打什么岔。” 第32章   在阳曲短暂停留一晚后,众人启程转向东出发。其实顺着阳曲城向北的官道直行也能到达幽州,只是接下来都是难行的山路,而且靠近驻军的边塞,若是再遭伏击就不是小打小闹了。   车队东行第四天时,众人欣喜地发现——变天了!这可真是北上迄今除了吃肉那次最开心的事了。铅云低垂,若是这场雨能落下,就能解了并州和冀州的大旱,对于两周百姓而言,这是一场救命雨。   早在开始变天时,部曲们就选好了扎营的地址,等大雨落下时,部曲们早已搭好了营账。大家没有选择躲在营账下避雨,而是冲到了雨幕中脱下衣衫痛快地搓洗起来。   潮湿的水汽压下了连日的燥热,欢笑声从账外传来,引得温珣频频看向了账外。这时耳边传来了秦阙的调笑声:“别看了,你那手沾不得水。若是实在难受,一会儿让他们打些干净水来,我给你搓搓身体。”   温珣素来爱干净,在长安时,每日睡前都要洗个澡。北上途中清水不足,他也会每日匀一些水擦擦身体。可偏偏这几日伤了手,稍稍动弹就扯得伤口裂开,擦身体这事也就只能罢了。天知道这对温珣而言是多痛苦的折磨,这两天他觉得自己快要馊掉了。   能洗澡是好事,但是让秦阙帮自己搓背,这……温珣友善地拒绝道:“还是让韩恬来吧,王爷金尊玉贵,怎能让你给我搓背?”   秦阙轻笑一声,语气中满满地嫌弃:“韩恬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搓干净吗?你放心吧,本王手劲儿大,让他们多烧点水,保证给你搓得清清爽爽。”说罢端王爷竟然拍了拍胸脯,骄傲道:“你只管放心,一切交给本王。”   营账中摆上了大木桶,木桶中盛了大半桶热水,听说是王妃要洗澡,部曲们特意接了最干净的雨水烧开。怕温珣害羞,秦阙还特意让部曲们在浴桶外挂了一张布帘子,此刻秦阙站在布帘子外,隔着薄薄的帘子等温珣宽衣。   “要我帮你脱衣服吗?”见里面迟迟没动静,秦阙垫脚从布帘子上方探出脑袋看了进去。见温珣背对着他,没受伤的手指还在和衣带纠缠,端王爷这暴脾气就上来了:“你说说你,大热天里三层外三层,你不热吗?”   话音一落,温珣只觉得眼前一暗,秦阙高大的身影已经蹿到了他身前,三两下解下了自己的腰带。轻薄的衣衫松垮垮敞开,身前的风光一览无余,温珣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王爷,剩下的衣衫我自己能脱。”   虽然温珣转身的动作很快,可秦阙该看到的还是都看到了。秦阙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琼琅平日里不是坐着就是趴着,看着文弱,身上竟然有腹肌?”   温珣愣了一下:“哈?”他成日里不是坐着就是趴着?秦阙眼中的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突然觉得腰间一轻。低头看时,两条大白腿明晃晃,两腿间秦阙的大手正拽着裤腰。秦阙坦然道:“你双手因为我而受伤,我该照顾你。别墨迹了,进去好好泡一泡。”   秦阙这么坦荡,温珣倒是觉得自己有些扭捏了。应了一声后,他跨进了浴桶,身上轻薄的衣衫被秦阙顺势带下。秦阙随手将换下的衣衫挂在了布帘上,随口关照道:“你手搁浴桶两边,别碰水,要做什么事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瓢泼大雨落在帐篷顶上,篷布衔接处开始向下渗水。漏水声混着浴桶中的水声,听起来让人无比放松。温珣半身靠在浴桶上,眯着眼感受着热水拂过身体的松弛感,秦阙搓背的手法虽然有些笨拙,可是瑕不掩瑜。   可是搓着搓着,温珣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秦阙的动作越来越慢了?此刻湿热的毛巾停在了自己的侧腰处,秦阙另一只手则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温珣狐疑抬头看去:“王爷?”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秦阙低着头满脸通红,鼻孔中两管血滴滴答答挂下,有几滴血甚至落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温珣大惊:“王爷!”   秦阙手忙脚乱地摆摆手,又捏紧鼻孔抬起头瓮声瓮气道:“不碍事,就是有些上火。你先泡着,本王处理一下就来。”说罢摸索着向帐篷外走了去,背影竟然有几分慌乱。   雨水兜头砸下,秦阙捏着鼻子擤了一手的血。没人知晓方才他经历了什么。   浴桶中的青年半身趴在了浴桶前方,柔顺的长发捋到了左耳旁,露出了雪白的脖颈和大片的后背。温热的毛巾下是温珣光洁的皮肤,随着毛巾的搓动,掌心能感觉到皮肤下每一块肌肉的弹性。荡漾的水波下,腰身曲线若隐若现……   最初时秦阙还能保持冷静,忽视身体的异样。可是越是帮温珣搓身体,他脑海中刻意被他遗忘的那事越发清晰,然后他的身体像是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看到王爷满手的血,赤着身的秦甲冲破雨幕跑了过来:“王爷您怎么啦?哎哟,流鼻血了?上火了吗?”   秦阙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秦甲,当看清秦甲光着的身体时,端王爷虎躯一震咬牙切齿:“你给我遮一遮!真不害臊。”   秦甲被骂得很委屈,但是也老实的展开汗巾在腰上围了一圈:“王爷,属下给您找大夫。”王爷果然上火了,先前在凉州卫的时候,兄弟们光着屁股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他从不生气,现在自己只是像之前那般坦诚相待,王爷就莫名生气了。   一时间秦甲有些想骂天,都怪贼老天热了这么久,愣是把王爷的火气给勾起来了。   秦阙神色莫名地摆摆手:“没事,就是上火了,一会儿熬点降火的茶来就行。”说完这话后,秦阙眯眼看向雨幕中正在洗刷刷的部曲们,深深浅浅的白立了满眼,秦阙却觉得自己宁愿去看一条条挂着的猪肉。   这个认知让秦阙有些慌乱更有些挫败,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对着同样是男人的温珣,有感觉了。而且只有温珣,对着其他人断没有这种反应。   思考片刻后,心烦的秦阙忍不住对秦甲说道:“你们去旁边洗,这几个帐篷里有女眷,也不知道避讳!”   秦甲恍然大悟:“王爷您说得对,属下这就让兄弟们走远些!”   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清净了起来,秦阙看着白茫茫的雨水眼神有些许无辜和茫然。   摸了摸胸口,脑海中再次想起了温珣沐浴的场面,胸腔中的心脏跳动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端王爷“啧”了一声,擦去鼻孔中涌出的血水:“娘的,贼老天。”   秦阙这一去果然没回来,后来帮温珣搓背的人换成了韩恬。伺候温珣起身后,韩恬还端来了一大碗漆黑的凉茶:“王爷说了,最近天热,大家火气大,喝点凉茶降降火。这是给您特别熬的,里面加了蜂蜜。”   温珣笑了笑:“行,先放着。对了,你去通知王爷一声,就说雨势比较大,让兄弟们注意山洪或者泥石流。”   瓢泼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才逐渐转小。温珣在帐篷中转了几圈,只觉得有些奇怪。北上至今,基本上每个时辰都能看到秦阙,今天洗完澡后秦阙却像失踪了一般,难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想了想后,温珣决定不等了,他起身招呼韩恬:“撑伞,我去找一找王爷。”   问了几个部曲之后,温珣得知秦阙竟然去了随行大夫所在的帐篷中。听到这话,他突然想到了秦阙的那两管鼻血,顿时心中一惊:莫非秦阙生病了?   就在温珣要去看个究竟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叫骂声:“狗贼,你有本事杀了我们,何必折磨我们?!”“对!大不了一死,也省得跟着你受罪!”   听声音像是许氏两位公子的声音,循声看去,就见秦阙双手捏着许氏两位公子的脖颈,像拎着两只小鸡崽一样着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听见叫骂声,秦甲等人也钻出了帐篷。不等众人询问,秦阙便幽幽道:“这二人浪费粮食。”   许湛清很不服气:“那也叫粮食?给狗,狗都不吃!”许湛澈应和道:“想要折磨我们直说便是,用不着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再一问,原来今日下大雨,部曲们无法生火做饭,只能用先前做的面饼子对付一顿。许氏两位公子什么时候见过那么粗糙的面饼?联想到最近每一日吃的饭食都难以下咽,再加上许氏府兵被分散开来各自有了任务,唯独他们二人无人问津,两位公子认定:这就是秦阙在指示下面的人磋磨他们!   气恼的两位公子掀开帘子,将面饼丢入了水坑中。这一幕好巧不巧正好被路过的秦阙看到了,于是就有了众人看到的这一幕。   两位公子叫嚷得厉害,秦阙脸也黑得厉害。他推搡着许湛清和许湛澈往部曲将领们的帐篷中走来,路过温珣身前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面色柔和了几分:“你怎么出来了?外头雨水重,别弄湿了伤口,先回帐篷中去。”   说完又拎着两个公子阔步走进了帐篷,一进帐篷,秦阙便松开了二人,又在二人骂骂咧咧的叫嚷声中,从怀里掏出了三个面饼搁在了秦甲等人当成桌子的破木板上。饼子呈现黑黄色,黑色是沾染的泥,黄色是面饼的原本颜色。   许湛清像是炸毛的公鸡,怒气十足地吼道:“看!一连数日都是这样的面饼,爷爷明明送了那么多粮草,你们却日日让我们兄弟吃这样的面饼,还说不是在欺辱我们!”   秦阙不动声色地扫了部曲将领们一眼,沉声问道:“你们欺辱他们了吗?”   秦甲不解地看了看面饼,又看了看秦阙的面色,有些委屈地说道:“没有啊王爷,我们都是依照您的指示分配的粮食,这……病残食用白面饼,健壮的部将黑麦饼和白面饼参半。这二人尚未弱冠,又受了点伤,符合病弱的条件,因而分得白面饼。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秦阙微微颔首:“分配得很好,没有问题。”   说完秦阙看向了许氏两位少年,沉着脸指了指破木板:“这是本王的部曲将领们的膳食,你们自己看,有没有欺辱你们。”   此时正当部曲们用餐时间,秦甲等人当成餐桌用的破木板的一角上搁着几个黑白色的圆饼。白色的圆饼和秦阙拿出来的一样,黑色饼子月牙形的断口上,能看到野菜的纤维。黑麦口感本就不如白面,里面又加了野菜和粗盐,光是看一眼,就知道这饼粗糙得难以下咽。   许湛清肿胀的双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原以为秦阙的部将们躲在旁边吃香喝辣,看着他们凄凄惨惨啃饼子。可看秦甲等人的膳食,这才是狗都不吃的东西。虽然知道自己可能误会了,但是许湛清还是不肯低头,嘴硬地嗫喏着:“我怎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   秦阙冷笑一声,随手取过了案桌上的水壶。他当着两兄弟的面拿起了被泥水污了的面饼,一口凉水一口面饼,就这样将三块饼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吃完饼后,秦阙放下水壶擦了擦唇角,眼神鄙夷道:“你们身上有什么值得本王做样子?别忘了,你们已经投奔了本王,生死已经掌握在本王手里,还以为自己是许氏分支千娇万宠的公子哥吗?”   “早在你们发誓要投奔本王的那一日,王妃就告诉过你们,北上之路难行,幽州荒僻,你们会吃苦。你们当时是怎么说的?才过了几日你们就将当日的话忘了个光。”   “当然,你们可以忘,本王却没忘记和定北侯的保证。本王说过,只要你们跟着本王一日,就会将你们当成自己的部曲。你们可以自己出去问一问,这几日你们是不是被苛待了?若是找到真凭实据,本王愿意同你们二人赔不是。”   秦阙的话音落下,许氏两位公子心虚又震惊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嫌弃的饼子,端王竟然面不改色的吃完了,端王都能吃的东西,他们凭什么不能吃?事到如今二人不得不正视两件事,其一,他们之所以觉得自己被苛待了,是因为端王的队伍只有这个条件。其二,饼子并不是不能吃,而是他们在发泄心中的无名怒火。   刺头兵秦阙并不是没遇到过,比兄弟二人难缠的多了去了。秦阙目光沉沉地从二人面上扫过:“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作为本王的部曲,浪费粮食领十军棍,三日不得食。第二个选择,本王派人将你们二人送回许氏分支,许家公子矜贵不凡,本王不敢用你们。”   “本王数道三,你们给答案。”   “一。”   “二。”   从定北侯留下二人的性命开始,许氏两兄弟就不能再回头了。就算秦阙将他们送回家,许氏也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不等秦阙数道三,二人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垂下了尊贵的脑袋:“我们要做王爷的部曲。”   秦阙沉着脸对秦甲和崔昊点点头:“你们亲自行刑,让所有部曲都来看,这边是浪费粮食的下场。”   说完又转头看向了许氏两兄弟,语重心长道:“你们嫌弃的白面饼,是并州百姓一年到头都难以吃到的美味。并州大旱饿殍遍野,你们可知这三个饼关键时候能救命?你们身为世家子,生来锦衣玉食,这些是并州百姓供养你们的结果,你们不能踩在骸骨上肆意挥霍浪费。本王不知你们的长辈是如何教导你们的,但是本王知晓:身居高位者当承担更多的责任,当身先士卒体察民情。若是这点都做不到,本王觉得你们的教养狗屁不是。”   不知是秦阙的话真的起了作用,还是两位公子害怕被秦阙送回老家,行刑时,二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十棍过后,二人屁股鲜血淋漓,却还能跪下谢恩。   瞅着两兄弟被搀扶下去的背影,温珣缓声道:“让医者为他们医治一番吧,还有那三日不得食,也先缓一缓。这二人身娇体弱,万一折腾狠反倒是拖累大家。”   秦阙应了一声:“这是自然,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定北侯的亲孙子,总不能死得这么快。”   部曲们回到帐篷和马车上后,世界变得安静了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了温珣头顶的雨伞上,秦阙转头看时,就见伞下的青年眉眼弯弯,漂亮得像是一副精细描绘的工笔画。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血又冲到了大脑里,呼吸又乱了。   温珣温和的声音响起:“对了王爷,听闻你去看大夫了,大夫怎么说了?流鼻血的事情严重吗?”   秦阙随手接过韩恬手中的伞,用眼神挥退韩恬后,他微微侧伞挡住了温珣头顶的雨丝:“不碍事,大夫说就是上火,多喝几幅凉茶就好了。对了,跟你说个好消息,到了冀州有人来接我们。就是我那堂侄儿,最近得了常山国的一座城……”   韩恬歪着头杵在帐篷外,呆呆地着王爷和王妃离开的背影。秦甲啃着黑麦饼从旁边悄咪咪探出头来:“小韩恬你看什么呢?”   韩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傻乎乎地笑道:“就是觉得王爷和王妃站在一起的时候,好看。”   秦甲顺着韩恬的目光看去,就见倾斜的雨伞下王爷和王妃并肩而立,一高一低,一个霸气一个柔和。秦甲没什么文化,咬了几口饼子后,他认同地点了点头:“对,怪好看的来!”   自从在晋阳城和秦阙同床共枕之后,每天晚上不管温珣睡在哪里,不管天气有多热,秦阙都会舔着个大脸凑过来同温珣挤在一起。可今夜真是见鬼了,秦阙竟然在帐篷中隔了一张小床,自己拎着个薄毯子躺上去了。   瞅着秦阙高大的身影委屈巴巴地缩在小床上,温珣有些纳闷地问道:“王爷,要不你还是睡上来吧?今夜不热。”   黑暗中看不见秦阙的表情,温珣只能听见秦阙的嗓音传来:“不用了,前几日一起睡时,本王总是会碰到你的伤口。今天凉快,你可以安心睡一觉。”   温珣张张嘴,很想告诉秦阙,前几日晚上秦阙并没弄疼他。可是见秦阙态度如此坚定,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劝了。   “琼琅,你说……要是你没出那破事,现在会是什么样?”怀里少了一个人,秦阙总觉得空荡荡的,嗓音中也带了几分落寞,“我这是问的什么傻话。你有恩师推荐,又是举荐第一名,怕是早就到任大展拳脚了。”   秦阙翻了个身,面向着温琼悠悠道:“你先前对我说什么来着?盐铁使?”   温珣浅笑一声:“恩师的意思是说,希望我能找个轻松安逸的差事,扬州盐铁业发达,他有可能会让我接手盐铁事务。不过我祖籍在扬州府,即便有恩师帮衬,也需要在别处先历练三年。你还记得我的那两个同窗王楮和杜白吗?其实凭他们的能力,去扬州府的其他县城做个县官也是没问题的……”   说了一阵后,温珣竟然没听见秦阙的响应。就在他觉得秦阙睡着时,听到了秦阙叹气声:“总之就算去别的州府历练,也远好过跟着本王风餐露宿。琼琅,本王先前和你不熟,总觉得你跟着本王也不亏。可是现在我真觉得,我亏待你了。”   “秦睿和秦璟都欣赏你,若是没有本王参和,凭你的能力必定能前途无量。”   端王爷今夜格外多愁善感,没说几句话就开始辗转反侧了:“你说……等到了幽州,本王该给你一个什么样的官职?你只管开口,本王一定给你安排。”   雨声淅淅沥沥,秦阙低沉的声音无比催眠,哪怕此刻他正在努力给自己画饼,温珣也觉得眼皮开始沉重:“官职啊……”   “对,你本就品性端正学富五车,本王觉得封你做个太尉都委屈了你。啊,不对,太尉管军权,你烦争斗。要不封个司徒?司徒成天要看账本子,你又不喜欢。要不……司空如何?”   “封你做大司空,给本王建城墙,你不是喜欢养花种草吗?等城墙建好了之后,可以在城里安心种地。”   秦阙越说越觉得温琼适合司空一职,随着自己的饼越画越大,端王爷兴奋地坐了起来:“对!就做大司空!”   回应他的是温珣绵长的呼吸声,秦阙兴奋的话语声顿时像被扼住了。许久后他起身走到了温珣的床榻边,借着微光,他看清了温珣舒展的睡颜。若是温珣此时还醒着,会发现秦阙眼底的隐忍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秦阙气息一样的声音响起:“大司空也委屈了你。睡吧琼琅。” 第33章   一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住,雨过后的天空像是洗过似的碧蓝,空气也变得清新了起来,困扰了众人大半个月的燥热终于得到了暂时的缓解。官道上的泥土被雨水浸湿,这给车队出行带来了一些麻烦,每前行数里,部曲们就得停车将附着在车轮上的泥土剔除。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两日后,众人终于进入了冀州境。冀州常山国的灵寿王秦淳谙早早地守在了边境上,一见秦阙便热情地迎了上来。看着头发花白能当秦阙爹的灵寿王拉着秦阙左一声“五叔您辛苦了”右一句“五叔您受累了”,不止是秦阙的部曲们恍惚了,就连温珣都懵了。   先前秦阙只对他提了一句,说到了冀州境内有人接他们,可看现在的情况……有些微妙,一时间温珣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了。于是温珣悄悄问吴伯:“吴伯,这灵寿王是什么情况?为何对王爷如此热情?”   吴伯先前听秦阙提过一嘴,斟酌片刻后,他缓声解释道:“去年王爷奉旨平叛时,救过灵寿王的命。”   听吴伯这么一说,温珣便了然地点了点头。冀州这块不大的土地上经常战火纷飞,同室操戈最为凶猛也最为致命,打红了眼的诸侯王们根本不顾血脉亲情,逮住了就是往死里揍。   去年灵寿王就被隔壁的郡王揍了,连府邸都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要不是秦阙来得及时,灵寿王和他儿孙后辈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哪里还能过悠哉日子?   秦淳谙本想接秦阙一行去他的府邸小住一段时日,可是得知秦阙他们急着赶路,也就歇了这个心思。思索一番后,他决定亲自护送秦阙一行斜穿过常山国直到中山国边境。   这一路上,温珣的耳朵都快长茧了,秦淳谙是个热情的话痨,明明已经年过半百,一个人说的话却比秦阙和温珣加起来还要多几倍,一路上光听他重复着叨叨他的新宅院有多豪华,隔壁揍他的那个郡主有多缺德……   最后温珣实在扛不住了,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找了个理由从车上溜了下去,耳根这才清净了下来。   车队到常山郡停下过夜,灵寿王包下了常山郡最好的酒楼,让秦阙和他的部曲们住下。温珣作为侧妃,自然要住最好的房间。就在他站在房间外的走廊上欣赏常山郡夜景时,就见秦阙俊脸发黑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   看到温珣幸灾乐祸的笑脸,端王爷咬牙切齿:“本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他来接我。”   这一路耳朵太受罪了,偏偏他还要顾忌秦淳谙百里相迎的情谊笑脸相迎。端王爷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疲惫的喘了一口气:“他方才还想拉着本王去喝酒,本王实在遭不住了,这比我酣战一整日还要累。”   温珣还是第一次见秦阙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一时间他差点笑出声。见秦阙实在可怜,他软言宽慰道:“明日到了正定,灵寿王就折返了。王爷你再忍忍,看在他对王爷这么热情的份上,多陪他说说话吧。”   秦阙这次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本王说不动了。”话音刚落,秦阙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他来了,本王避一避。”   说罢秦阙身形一闪,钻入了回廊后方吴伯的房间中,还顺势关上了门。就在秦阙进门后不久,回廊上果然响起了脚步声,循声看去,灵寿王圆润的身体正快步走来。   一见温珣,灵寿王便热情地挥了挥手:“五婶!哎呀,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你见我五叔了吗?哎呀,没见着啊?没见着也没事,我没什么事啊哈哈哈哈。”“对了五婶,这是我们常山郡最好的一家酒楼,这家的驴肉你一定要试试。哎呀别客气,本王已经给你们点了!若是喜欢这个味道,明日走时,再带几头驴上路!”   只是一个照面,温珣已经体会到了秦阙的痛苦,他左右环视,很好,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转移灵寿王目标的人物。难道这陪聊的任务只能自己接下了吗?好你个秦阙,竟然祸水东引。   就在温珣思考着要不要出卖秦阙时,就见崔昊大步走了上来。行了个礼后,崔昊面色迟疑道:“王妃,就楼外有个人找你,他说他叫长福,是您的仆从?”   温珣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被一道雷击中了一般,额头上的碎发甚至立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急促了起来:“你说……谁?”   崔昊眉头微皱,却还是老实地重复道:“他说他叫长福,来自吴郡,是您的仆从。”   温珣的身体踉跄了一下,眼中渗出了水光,面上的神色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他在哪里?在哪里?”   崔昊道:“在酒楼南门外。”   话音刚落,温珣便冲了出去,等崔昊和灵寿王看去时,温珣已经从二楼冲到了一楼。灵寿王竖起拇指表扬道:“嘿,你看到了吗?我五婶跑得真快!”   酒楼南门外,有一辆驴车被部曲们拦住了。驴车就是路上随处可见的那种驴车,只是拉车的那头驴子比别的驴子大了一圈,体型都快赶上骡子了。   大黑驴旁边站着一个肤色黝黑中等身材的男人,他生了一张和气的圆脸,哪怕此刻抿着唇眼神急迫,也给人一种温厚可靠的感觉。   男人身侧坐着一条威猛的大黄狗,白面的黄狗吐着舌头轻轻摇着尾巴,两只黑亮的大眼睛正警觉地盯着酒楼的方向。当看到温珣的身形出现时,黄狗猛地站了起来,卷曲的尾巴摇出了风:“汪汪——”   叫了两声后,黄狗四肢发力,化成了黄色的风朝着温珣的方向冲了过去。男人脸上迸发出了惊人的喜色,明明自己也想跑,却伸手对温珣摆了摆,柔软的吴语脱口而出:“阿熏——覅波——”【阿珣别跑】   听到熟悉的狗叫声和乡音,温珣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大黄狗已经冲到了他面前。温珣扯着唇角笑了笑,伸出双手熟练地揉了揉黄狗的面颊:“大黄,大黄你也来了。”   黄狗口中嘤嘤作响,等温珣放下它后,它快乐地在温珣身边跳跃着,用大大的脑袋去拱温珣的掌心,用温暖的身体去蹭温珣的衣衫。   温珣站直身体隔着酒楼的大门同男人对望着,视线中,亲人熟悉的面容变得模糊。他抬手擦去眼中的泪,可是那眼泪像是开了闸门的水,怎么都止不住。温珣张张口,干涩的吼间挤出了沙哑的呼唤声:“阿兄。”   门外的男人急急迎了上来:“哎!”   下一刻,温珣冲着男人张开了双臂,他仰起了头,憋在胸腔中的那一口闷气终于化成了嚎啕的哭声:“阿兄啊——”   这一刻温珣不是谦谦君子,也不是端王府明媚端庄的侧妃,更不是满身心眼的幕僚,他卸去了强撑的伪装,露出了最原本的模样。他像是个迷路的孩童终于被家里人找到了,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宣泄心中的委屈。   “哎哎,阿兄来了,不哭,小阿珣不哭。”长福急忙上前,笨拙地将温珣搂在了怀里,温柔地轻拍着温珣颤抖的后背。长福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们小阿珣受委屈了,阿兄来了,阿兄来了,阿珣不怕。”   温珣哭狠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肿胀了起来。这会儿他形象全无的蹲坐在驴车旁的台阶上,缠着纱布的手握着一枚温热的鸡蛋笨拙地在眼皮上滚着,没滚鸡蛋的那只眼睛还不忘盯着长福卸货。   驴车上塞得满满当当,长福一边卸货一边用方言骂着温珣:“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写什么‘我回不来了,家中所有的物产留给阿兄,愿阿兄无病无灾健康顺遂’。看到你那信,我吓得魂都飞了,几宿没睡着。不就是做不成官了吗?这天下做不成官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差你一个。”   温珣好脾气地笑着,点头“嗯嗯”地回应着兄长的责骂。长福最见不得温珣这样,叹了一口气后,他伸手摸了摸温珣的脑袋:“入长安之前再三保证说会将自己照顾好,可是你再看看你现在,瘦成了什么样。你放心吧,阿兄已经安顿好了家里,以后阿兄跟着你照顾你,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温珣懵了:“啊?!阿兄你不回吴郡了吗?”   长福语重心长:“回什么回,早在你出发去长安之前阿兄就计划好了,我们家小阿珣有才学,做官肯定没问题。新官要被分配到其他州府去,你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在你离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处理家产了。”   说着长福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赶紧补充道:“你放心吧,我就把酒楼盘出去了,庄子还留着。将来若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还能有个归处。”说完话长福怀念地叹了一口气:“若是现在我们在家里,地里的东西也该收了。”   温珣唇角下撇,眼看着又要哭了:“可如果这样,阿兄你怎么办?你喜欢的姑娘怎么办?我将产业留给你,是想让你好好地生活,而不是跟着我一路奔波。”   长福嘿嘿一笑,洒脱道:“对我而言,跟在你身边,日日看到你,确认你吃饱了穿暖了,这就是好日子。”   温珣头一低又没出息地开始抹眼泪了,大黄见小主人低着头掉泪,立刻站起来舔了舔温珣的脸颊。一时间温珣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推开大黄还是该继续抹泪。长福站在旁边哈哈大笑,用家乡话说道:“对对,大黄做得好,就该这样!”   秦阙站在高楼上,神情落寞地看着下方边哭边笑的温珣。自从认识温珣起,温珣就是温和而克制的,他只有在睡着时才会露出孩童一般天真黏人的一面。可现在他亲眼见到了温珣嚎啕大哭放肆又欢喜的样子,这才惊觉,原来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个温珣套上了厚厚的伪装,只有在面对最亲近的人时才会卸下伪装露出真实的性情。   温珣脸上灿烂的笑容让秦阙心中酸涩,端王爷唇角绷直,眼神黯淡:“吴伯,琼琅从没对我们露出这样的笑容。”这样纯粹的,直率的,毫不遮掩的快乐笑容……   吴伯心酸道:“第一次见到琼琅时,那孩子刚刚苏醒,满眼的惊惶和恐惧。明明害怕得止不住地颤抖,却还要强撑着笑容同我道谢。离了家的孩子,没有亲人照拂,遭了罪又没了前途,若是再学不会伪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琼琅是个聪明孩子,哪怕是伪装也给自己挣出了一条生路。”   秦阙苦笑一声:“原来吴伯早就知道琼琅在强装冷静和坚强,我竟然迟钝到现在才发现。难怪你先前总是对我说:对琼琅好一些。原来你们早就知道,若不是父皇赐婚,琼琅这样的贤才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   吴伯闻言却皱起了眉,缓缓摇了摇头:“王爷,您说错了。老奴让您善待琼琅,并不是因为老奴觉得他聪明会伪装,而是他让老奴想起了您的母妃柔美人。”   秦阙瞳孔巨震:“怎么说?!”   吴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你的母妃入宫时只是个在后宫掌灯的小宫女,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几年宫女攒一些银钱,到时候出宫去寻一个安生的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她生得美,做事也细致,在后宫掌了几年的灯,就得了贵人赏识被调去了御书房继续掌灯。”   “老奴始终记得她的笑脸,她对我说‘忠哥,去御书房当差真好,每个月有一两银子。在御书房当差一年,抵得过在后宫当差三年,等我多攒点钱,咱以后可以买个带院子的房子。’老奴当时也为她高兴,一个劲对她说,让她好好办差,不要出错。”   “她确实没出错,可是架不住帝王出了错。圣上见她貌美如花,宠幸了她,任凭她挣扎哭喊都无济于事。第二日老奴再见她时,她一边哭一边发抖,整个人像是被冰雹子打过的花,眼睛里面的光都没了。”   “没有人为她讨公道,没有人去问她是否乐意留在宫里,她的那些女伴儿嘴上说着恭喜的话,背后只说她是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一个孤苦无依的宫女,能被圣上宠幸一跃成为了皇帝的女人,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是她飞上了枝头,可没人看到她的绝望和无助。”   “王爷,皇权大过天哪,高高在上的贵人们随意的言语随手的举动就能让下面的人万劫不复。哪怕奴们被上面的人欺负了,也只能笑着磕头谢恩。不敢哪,不敢反抗啊,不敢说一句真心话,谁都是爹生娘养的,谁都有家人朋友啊,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身边亲近之人强咽下那口怨气。”   “能认清形势咽得下这口气的人,还能有一条生路。咽不下这口气的,人没了也就没了。这世道没几个人太正常了,无权无势的人连猪狗都不如,不会有人注意也不会有人为他们讨公道。”   吴伯的话久久回荡在秦阙脑海中,秦阙垂着眼眸紧紧盯着搂着黄狗和兄长谈笑的青年,眼底的情绪变了又变,最终低声道:“温琼琅你说得对,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   细聊之后才知道,原来长福在接到温珣传讯之后就收拾家当出发了,那时候他以为温珣在长安端王府,于是直奔长安而来。可到了长安才知道,端王带着温珣去了封地幽州,等长福到达时,端王一行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关键时刻长福也不含糊,他在长安找了个靠谱的镖局,砸了钱请了几个镖师,护送着他往幽州蓟县的方向走。沿途虽然有些小波折,总体也算顺畅,没想到在常山郡能和温珣一行碰见。   第二日一早,长福就给几个镖师结算了银钱,又采买了不少东西,正式加入了端王一行。身为温珣的兄长,长福理所当然地爬上了温珣所在的马车。一上车后他就开始忙碌,没过多久,温珣的马车上就传出了浓郁的肉香味。   等温珣嗅着肉香从车中钻出时,就见车厢前的栏杆下支起了一个小碳锅,不大的锅子“咕嘟”作响,陶锅的锅盖下方不时冒出酱色的泡泡。   温珣深吸一口气:“好香啊,红烧肉的味道!”   长福笑眯眯揭开了锅盖,露出了几块比拳头还要大的捆扎着稻草的红烧肉:“猜对了!是我们阿珣最喜欢的红烧肉!”说罢长福取了个大粗碗,从锅中戳了一块肉放到碗里递给了温珣:“尝尝,不知道常山郡的猪比起吴郡的猪会不会逊色?”   温珣双手接过碗筷,笑吟吟道:“阿兄的手艺自然没话说。”浓油赤酱炖得酥烂的红烧肉入口,温珣舒畅地眯起了双眼,满足道:“好吃!我惦记这一口好久了。”   长福哈哈笑了:“那是,越往北走,路上的饭菜就越咸。咱吴郡的口味和别处不一样,好吃就多吃几块。阿兄做了一锅呢,一会儿你给关照过你的那些人送些。对了,还有这个!”   说着长福侧过身,露出了身边的木盆,盆中浸泡着一把墨绿色的细杆,“你离家之前不是说吃不到今年的泥蒿了吗?阿兄我想了个办法,我把嫩泥蒿用开水汆烫晒干了,吃的时候泡一泡,虽然比不得新鲜泥蒿鲜嫩,但是也有泥蒿的味道,一会儿你试试。”   温珣吃肉的动作放慢了,心中五味杂陈。若是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待他,那一定是长福了,也只有长福会将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记在心上。泥蒿不难找,可是要一根根折干净,汆烫好,晒干,再带到自己身边……长福要花多少时间和心血?   “阿兄,谢谢你。”温珣放下碗筷,眼眶泛红道。   长福顿时不乐意了:“你这孩子这么见外做什么?谢什么谢,你喜欢就是最好的!快别和我客套,多吃点!”   兄弟二人正在谈笑时,秦阙骑着马来到了温珣的马车边。一看到秦阙到来,长福眼疾手快盖上了砂锅盖子,根本不给秦阙打量的机会。   秦阙扫了一眼貌似恭敬的长福,又对着温珣缓声道:“灵寿王要折返,你随我一同送送他。”   温珣放下碗筷,捋顺了衣襟,扶正发冠:“这就来。”   眼看温珣被秦阙叫走,长福看了看碗中没吃完的肉,又盯着秦阙的背影眯了眯眼睛,眼底闪过了一丝冷意。   灵寿王真不是一般的啰嗦,一个简单的告别在他的操作下硬生生拖了小半个时辰。他老人家抱着秦阙的腿嗷嗷大哭:“五叔,以后咱就是邻居了,您若是有空,一定要来看侄儿啊!”   哭完了秦阙之后,灵寿王还对着温珣再次表达了不舍:“五婶,仓促见面,侄儿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您,将来若是你和五叔需要侄儿的帮忙,只要修书一封,侄儿哪怕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不容易告别了灵寿王,温珣和秦阙二人的神情都有些恍惚。秦阙心有余悸:“将来本王就算有十万火急之事,也绝不向灵寿王寻求帮助。”这遭罪的日子,他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温珣则有不同的意见:“我倒是觉得,将来我们可以多招几个像灵寿王这样能说又能哭的臣子,这要是组成了外交团,能省去不少事。”别国使团一见到这群人就两股战战眼神发直,想想都值得期待。   甩了甩脑袋,将残留在耳朵中的魔音甩去后,秦阙深吸一口气对部曲们说道:“继续前行,注意警戒。”侧头看了看温珣后,秦阙缓声道:“你兄长千里迢迢来寻你,本王也不会亏待他。不过目前本王不知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官职,等到了幽州后,你若是看到合适的告诉本王一声便是。”   温珣倒是没想到秦阙会对他说这事,想了想后他笑道:“多谢王爷关心,只是我家阿兄闲散惯了,真给他一个官职,他反而不自在。王爷不必在意阿兄,阿兄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秦阙偏过头,口中嘟囔着:“不是麻烦……”他只是觉得自己亏待了温珣,想到长福是温珣唯一的家人,便想着多关照长福,让自己心里平衡一些。   不过温珣既然这么说了,秦阙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思考一阵后,他对秦甲说道,“传本王口令,温长福有便宜行事之权,他想做什么,不必阻拦。”   听到这话,温珣眉头皱起,便宜行事之权其实很大的权利了,即便是他也没有随意离开车队的自由,而秦阙却给了阿兄这样的权利……也罢,阿兄这人最温厚,即便给他权利,他也不会用。   再向前走就是中山国的地界了,秦阙一行准备花上三日的时间穿过中山国。然而天公不作美,刚进入中山国境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雨。眼看雨势越下越大,车队被迫在官道旁的一处树林中停下扎营。   夜色降临,温珣正在营账中看书,突然间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叫骂声:“夯撒泥各细宗桑!”【夯死你个小畜生】   温珣一怔,是阿兄的声音,阿兄和谁打起来了吗?!   这时秦甲急匆匆掀开帘子闯了进来:“王妃,您快去看看吧!长福把王爷撵树上去了!”   温珣:???   温珣:!!!   温珣:…… 第34章   年幼时,秦阙曾经被秦睿和秦璟捉弄过,他被二人骗到冷宫和精神错乱的妃子关了半日,也被二人推入池塘中险些溺死。离开长安去凉州卫时,他曾经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被人逼入死角。为此他在凉州卫中拼死苦练,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个毫无武术根基没有半点技巧的人拿着个棍子撵上了树。全身上下只有腰间裹着一条汗巾的端王爷脚踩树枝,居高临下看着树下正在跳脚的长福,眼神中有惊讶也有无奈,唯独没有想象中的杀意。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秦阙低头细细复盘着。   哦,想起来了,今天晚上长福给他送了一块红烧肉。他第一次吃到甜口的红烧肉,怎么说呢,挺特别的味道。见自己吃完了肉,长福看着很高兴,对自己也亲近了起来,他跟着自己走了半个营房,还主动给自己打好了洗澡水。   就在自己迈进浴桶洗澡时,长福大大方方走了进来,抱走了自己全部的衣服。最初时自己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可是当长福去而复返手里提着棍子时,他终于回过神来了。   长福好计谋,他知道自己不好接近,于是故意讨好自己让自己降低戒心。等自己对他没有防备之后,这厮就出手了。   吴郡方言晦涩难懂,长福跳着脚叫骂着,秦阙听了一阵,只听清了“细宗桑”“小册老”几个词语。眼见长福一边叫骂一边抹泪,秦阙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说官话,方言我听不明白!”“你对本王有什么意见好好说便是,偷袭算什么本事?”   长福气坏了,他涨红着脸将方言硬生生改成了官话:“你当我们家阿珣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就随便欺负他吗?小畜生,你他妈的想错了!你对阿珣不好,老子夯死你!”   “你就这么强了我家阿珣,你他妈还是个人哇?!阿珣喝了一个月的五红汤,晕了那么多次,你理都不理,看也不看!怎么啦?!阿珣他倒霉遇到了你这个畜生,你得了好处还卖乖!他跟着你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你当阿珣离了你吃不饱饭吗?!”   “他跟着你,睡不好吃不好,好好一个人被你折腾成这样,你一点都不心疼他!老子今天和你拼了,细宗桑,你他妈听好了,老子是阿珣的兄长,我们老温家还有人!你欺负阿珣,老子不答应!”   长福每叫骂一句,大黄就朝着树上叫一声,一时间人骂声狗叫声响成一片。部曲们散落在林间各处,乍一看在忙着自己的事,实则都悄咪咪观察着这边的动静。王爷不下令,他们也不能贸然上前。   秦阙抿了抿唇,认真解释道:“长福,我并没有欺负温珣,也没有对他不好。”   长福压根儿不信,他激动地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双眼:“你说了不算!我看到的才是真的!你唤阿珣的时候像唤小猫小狗似的,不管阿珣在做什么,你一句话他就放下自己的事颠颠跟着你。我们阿珣也是人!”   温珣跟着秦甲等人来到树旁边时,就见长福用木棍指着树上跳着脚骂着:“王爷了不起啊,有我在你别想欺负阿珣!”   秦甲摸了摸鼻尖,同看热闹的其他部曲统领们对视一眼,有些尴尬道:“这……算是王爷的家事,我们这些做部曲的,没有得到王爷的命令也不方便出手。王妃您看,让您家阿兄冷静冷静,先让王爷从树上下来好吗?”   长福有多少本事,温珣岂会不知?秦阙若是动真格,长福根本没办法接下秦阙的一招,更别说将秦阙撵上树了。他之所以还能在树下跳脚,还是秦阙没和他计较。   温珣急忙上前劝住了长福:“阿兄,阿兄你误会了,王爷没欺负我,真的。”   长福压根儿不信,他提着棍子指着树上的秦阙,用吴郡方言对温珣说道:“他那东西驴似的,我看了都怕。阿珣哪,你受了这么大的罪,还说他没欺负你?你别怕他,阿兄打听过了,夯了亲王也就是杀头的罪,阿兄是个孤儿,就算要杀也只会杀我一个,连累不到你!”   温珣又感动又焦急,“阿兄,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王爷对我挺好的。你只是对他不了解,我和他也是被人算计了,事后王爷也尽量补偿我了。阿兄,你真的误会他了。”   长福将信将疑:“真的?你不骗我?你这么委屈真的不是畏惧他?”   温珣指天发誓:“阿兄,我就算骗别人也不会骗你。最初时我确实很怕他喜怒无常杀了我,可是后来越和他相处,越觉得他人好。阿兄我知道你为我难过为我鸣不平,其实那事王爷也是被人害了,我们已经连手对付了那些害我们的人。你若是想听,一会儿回去我对你细说。”   长福皱着眉歪着头,一会儿看看温珣的脸,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树:“我……冤枉他啦?”   温珣哭笑不得地点头:“是啊,而且他来寻我的时候都是因为有急事,我之所以跟他走,也是因为我的事情没有他面对的事情紧急。阿兄,我和王爷因为误会被捆绑在一起,但是他真的给了我很多意料之外的尊重。”   “阿兄,王爷是个好人,你觉得他对我不好,是因为你和他接触的时间短。等再相处相处,你会喜欢他的,作为一个皇子,他没有架子,没有因为你对着他举棍子就让部曲砍杀了你。你想想,咱吴郡的县令出行,都要让闲杂人等回避,你对着王爷喊打喊杀,王爷都没还手,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虽然听不懂温珣在说什么,但是从长福明显松动的表情不难看出,温珣正在帮他说话。秦阙静静等了一会儿,等到长福讪讪放下长棍对着自己讨好地笑了,他才无奈地对温珣说道:“你还说你兄长温厚不会给我惹麻烦,我倒是觉得你这兄长挺会用战术。你们老温家的人都是这样吗?”   温珣仰头看去,不小心看到了汗巾下悬吊的风景,一时间他只觉得头疼,只能挪开视线干涩地说道:“王爷,阿兄先前对你有些误会,这犯下大错。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王爷要罚就罚我吧,别惩罚我阿兄。”   秦阙叹了一声,低头道:“阿兄也是为你出头,他能有这种勇气也实属难得,我不会怪他。对了,先让舅兄回避一下,树上有蚂蚁,本王身上被咬了好几个包。”   顿了顿后,端王爷委屈极了:“温琼琅,本王遭受无妄之灾,一会儿你给我抹药。”   树上不止有蚂蚁,还有蚊子,饶是秦阙皮糙肉厚,也被叮得不轻。温珣手中拿着绿色的小药膏,借着微弱的烛光认真寻找着端王身上的鼓包。   感受温珣的发丝拂过后背的酥痒,嗅着温珣身上的香味和药膏中薄荷香,秦阙突然笑了出来:“好神奇,我以为我会很生气,可是现在却没什么感觉,还觉得有点高兴?”   温珣指尖一顿,绿色的药膏在指尖和秦阙的皮肤上悄悄融化:“嗯?王爷真不生气吗?”   秦阙侧过身,起伏的肌肉在精壮的腰身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端王爷素来冷俊的面色中带了几分柔和:“看到长福提着棍子跳脚的模样,我想到了小时候我被秦璟宫中的人欺负时,吴伯也是同样的反应。”   温珣眉头轻扬,他明白秦阙为什么会对长福的冒犯不在意了。原来吴伯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情!回头得给吴伯炖一锅红烧肉,好好感谢他。   秦阙深邃的眼眸中露出了几丝怀念:“深宫中不受宠的皇子其实很惨,我也曾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哪里都不缺捧高踩低的小人,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感知到人情冷暖。有个人能不顾一切地护着自己,是一件幸事。”   秦阙眯着眼笑道:“琼琅,你和我都被人认真地爱护着,你看,这是不是我们的相似之处?”   温珣认真地点点头:“是啊!”   虽然秦阙这么说,温珣也知晓长福的行为不对,想了想后,他斟酌道:“王爷,回头我会好好教阿兄规矩,下次再也不让他冒犯……”   话音未落,秦阙抬手捂住了温珣的双眼:“琼琅,不要用这种语调和眼神同我说话。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更坦率一些,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你甚至可以揍我一顿泄愤。日子很长,你别委屈着自己。”   “我……我没什么心眼,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嗯……”杀伐果断的端王爷语调中带了几分忐忑,“这几日我想了很久,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藏不住话,所以有些事我就直白地说了。琼琅,你很好,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关注你不去喜欢你。琼华院玉兰树下,我曾经允诺你,不强迫你,现在这个承诺依然有用。”   “琼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考虑考虑我。我,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温珣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秦阙的掌心将他的视线牢牢遮住,他能感觉到掌心炙热的温度,能听见秦阙浑厚的嗓音。他不傻,他明白秦阙的意思。   这一刻秦阙先前的所有反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晋阳城后他每日都会想办法钻到自己车上和自己同塌而眠,有几天温珣昏昏沉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秦阙怀中。   可自从上次秦阙给自己搓澡流鼻血之后,温珣发现秦阙和自己说话时会古怪地停下,晚上睡觉时也会刻意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还会找各种奇怪的话题和自己叨叨一阵。   原来秦阙是对自己有感觉了?他又想接近自己,又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   “小学鸡……”温珣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个词,不只是秦阙迟钝,他也同样迟钝,这么简单的问题他竟然要等秦阙挑明了才明白。   等秦阙松开手后,温珣捏着药膏静静看了秦阙许久,直到秦阙被他看的面红耳赤无处安放四肢,他才郑重开口:“王爷看重我,我很感激。王爷先前对我说,不会强迫于我,那我必须坦率地告诉王爷我的真实感受。”   “王爷也许是觉得我长得好看,也许是觉得我性子柔顺,又或许是帮王爷解决了几件棘手的事,王爷觉得我是个人才对我另眼相待……可是在我看来,王爷对我不一般的情绪来得突然,可能很快就会消散。这不是爱,只是一时兴起。”   秦阙眼中出现了几分急切:“不,不是这样的。”他问过身边的人,也确认过自己的心意,他对温珣不只是身体上的喜欢,也是心理上的喜爱。   温珣微微一笑,柔声道:“王爷,你先不要着急,先听我说一说。”   秦阙点点头,沉声道:“嗯,你说。”   温珣深吸一口气:“王爷,我是个对感情很专一也很重视的人,虽然目前以我的身份说这话有些可笑,我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之所以跟着王爷,不止是因为我被圣上指婚成了你的侧妃,更是希望能在你身边发挥自己的作用,为自己谋划将来。我原本想着,等将来王爷羽翼丰满大业已成时,问王爷讨个恩典,求你放了我,让我摆脱侧妃身份,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王爷,你有高贵的身份,锦绣的前程。将来会有更多更好的人出现在你身边,你会遇到比温珣更聪慧更美丽更能体贴照顾你的人,到了那时候,你可以广开后宫,拥尽天下美色。而我是无法接受枕边人如此行事的。”   “我想要的是一份安心稳定的情感,我会对伴侣忠贞不二,我会尊他敬他爱他呵护他,反之我也希望我的伴侣能像我对待他那般回馈于我。”   “王爷想要的是一时新鲜,你说的过日子可能只是你宏图霸业途中的一个片段,于琼琅而言却是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遇到的诱惑太多了,王爷走得越高就会出现越多身不由己的情况。”   顿了顿后,温珣苦笑着垂眸:“因而,恕我不能响应王爷的期待。王爷,至少现在的你,不是我想要的伴侣。”   秦阙沉默了,眼神也暗淡了下去。昏暗的帐篷中只能听见他和温珣的呼吸声,明明他们离得这么近,秦阙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那么远。   “还是那句话,王爷只是不了解我,被我的表象暂时迷惑了。再过一段时日,王爷有了很多更好的选择,或许您会忘记今日对我说的话。”温珣抬起双眼,眉眼依然温柔如初。   秦阙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这样的,琼琅。”   他很想告诉温珣,温珣说的这一切他在开口说之前就已经想过了,他虽然愚钝却也没傻到认不清本心看不清大势的地步。说到底还是他和琼琅相遇时不美好,相处的时间又短,琼琅才会对他没有信心。   想了想后,秦阙坐直了身体,呼出一口浊气,眼神柔和地看着温珣:“今日是我唐突了,琼琅拒绝我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来日方长,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决心和信心。我就是想说,如果你不反感我的话,能不能看我将来的表现,给我一个正大光明追求你的权利?”   温珣怔了一刻,随即笑道:“那是自然,王爷在琼琅心中本就是特殊的存在。”   第二日车队继续出发,才行了半日,红玉他们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王爷今日……跑得有点勤快。”   往常赶路时,秦阙会和部曲将领们轮流在车队前方带路,只有休息或者遇到事情时,他才会打马折返到温珣车架中同他商议什么。可今日……   袖青认同地点点头:“平均半个时辰同琼琅说五次话。”最初时袖青还以为是行军路上出现了阻碍,王爷需要和琼琅商议,可是看着王爷时不时递到车厢中的各种小物件,袖青不是很确定了。   红玉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轻轻抚摸着下颚线,秀美的眼睛眯起:“可疑~”   袖青翻了翻手中账册,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缓声道:“别乱想了,穿过中山国就到幽州境了。还不知幽州是什么情况,你别这么放松。”   红玉不在意地“哈”了一声:“幽州是王爷封地啊!都到家门口了还能有什么事?我可听说了,幽州铁骑已经在等着我们了,有了铁骑护送,我倒是要看看谁敢生事。”   袖青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道:“有时候我真觉得,傻人有傻福。”   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路上的景色逐渐荒凉,最初时还能见到衣不蔽体的灾民,等靠近幽州时,官道两侧连灾民都见不着了。秦阙震惊:“幽州竟然荒僻至此?连灾民都不愿意投奔了吗?”   大咧咧的秦甲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还顺着秦阙的话说道:“对啊!幽州确实荒僻啊,咱朝廷发配犯人的地方,灾民又不傻,没事往幽州跑做什么?”   秦甲不说话也就罢了,话音落下后,成功将端王爷搞自闭了。   幽州铁骑在涿郡治下的北新城县迎接端王一行,眼看北新县城近在眼线,众人却遇遇到了北上最难过的一道关:只见一条浊浪滚滚的河流横在了车队之前,河上的桥被水流冲垮。   部曲们看着三丈多宽的河水傻了眼,恨不得自己肩上生了翅膀能飞过去。然而人是不能长出翅膀的,想要到蓟县,要么绕路要么想办法渡河。   秦阙咬牙:“早不断晚不断,本王的前哨路过是不断,偏偏本王从此过的时候,桥没了。这要是巧合,本王倒立一个时辰!”一路走来,秦阙根本不信所谓的巧合,他怀疑眼前的断桥是幽州的那些达官贵人给他的一个下马威。   温珣收好幽州舆图,柔声劝道:“没有证据的事情,王爷还是别胡乱猜疑。夏季本就是雨水多发季,前段时间一场大雨缓了旱灾,却也带来了过量的雨水。雹水河穿过山岭,山上的水流注入河中导致水量暴涨也是没办法的事。天色已晚,我们先在扎营,再想办法渡河。”   秦阙目光沉沉地看着河对岸,唇角紧绷:“等本王过了岸,一定要揪出那些看戏之人。”   从没想过北上之路会被一条河拦住,秦阙神情严肃,吃饭的兴致都没了。抬眼看了一圈,只见部曲统领们大眼瞪小眼,都在眼巴巴看着自己,等自己拿主意。   秦阙若是知晓如何是好,也就不会坐在这里干瞪眼了。这时他发现温珣竟然不在,于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王妃呢?”   崔昊回应道:“王妃去部曲中找工匠了。”   温珣坚信高手在民间,自己搞不定的问题总有人能知晓答案。于是他问了部曲统领:部曲中可有木工瓦工,最好能建过桥撘过梁的人。问了一圈后,还真被他找到了几人。这几人不是秦阙从长安带来的部曲,而是后来在阳曲城收编的许氏府兵。   当得知王妃找他们请教问题时,这几人说话都开始打哆嗦了。他们大字不识几个,也就跟着家里长辈建过几座桥撘过几座屋子,怎么能教王妃呢?万一说错了话,引得王妃不高兴,小命不就没了吗?   可是当他们看到温珣态度温和,问出的问题也不是那么难时,他们的忐忑逐渐消失,说话的声音也不磕磕碰碰了。大家围绕着温珣提出的问题畅所欲言,热烈的气氛甚至引来了不少部曲围观。   当秦阙找来时,就见温珣所在的地方被部曲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温珣身边立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贴着几张黄麻纸。随着部曲们的热议声,温珣时不时转身在黄麻纸上写写画画,秦阙眯眼看去,发现出现在黄麻纸上的像是一座桥?只是那桥看起来有些怪模怪样的。   见秦阙到来,温珣眉眼弯弯招手道:“王爷,或许我们的困境有解法了。这几位师傅提出了很棒的意见,王爷不妨听一听?”   秦阙应了一声,阔步走到了温珣身边。端王爷一出现,部曲们像是被扼住了咽喉的小鹌鹑,有一些外围的人甚至趁着夜色想要撤离了。也不能怪他们如此胆小,他们还记得秦阙举手抬足就灭了他们两百多伙伴的场面。   温珣留意到了这种景象,便侧头低声对秦阙说道:“王爷,不要因为部曲们身份低微就看不起他们,高手在民间。”   秦阙怎会不知温珣的意思,他对着部曲们笑了笑:“本王就是个旁听的,大伙儿不用管我,有什么想说的畅所欲言就是。”顿了顿后,秦阙决定抛个重磅的:“若是大伙儿提的意见好,帮我们解决了眼前的困境,本王重重有赏!”   混在人群中的端王旧部们起哄道:“那王爷先说说赏什么!”   秦阙哈哈一笑:“先赏白银十两,等到了幽州,再赏个官儿!”   “喔——王爷一言九鼎,大伙们谁要是有好主意别掖着藏着啊!赶紧上来说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温珣眯眼看了看人群中起哄的那个端王旧部,见小伙子浓眉大眼精神饱满,便小声对秦阙说道:“那人是谁?将来到了幽州把他交给我,他适合进宣传部。”   秦阙眉头一挑:“你挺会挑,他叫范祁,能识文断字,胆儿也大。也不用等到幽州,稍后本王就让他去你那边给你打杂。” 第35章   工匠们商量之后,觉得可以在雹水河上搭建一座浮桥供车马过河。浮桥并不难搭,难的是水流太急,若是对岸无人接应,放下去做支撑的浮木会被水冲走。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确定了方法:让部曲中善射的人先往对岸射出捆了绳索的羽箭,待羽箭固定住,再让擅长浮水的部曲牵着绳索过河。大家可以利用河面不宽的优势,在两岸牵引浮木到指定位置。再加上水下本就有旧桥留下的桥墩,善加利用能事半功倍。   温珣握着碳笔笑眯眯的对众人说道:“兄弟们,从长安到幽州,我们走了上千里路。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家门口,大伙儿能让一条只有区区三丈的河难住吗?”   “不能!!”部曲们的情绪方才就已经被充分的调动了起来,此时正是热血之际,听到温珣这么说,众人眼睛都红了,“三丈绝不能阻拦我们的脚步!”   温珣满意地敲木板:“对!我们不能让一条河给难住了。现在方法就在我们眼前,大伙儿拿出看家的本事,早一刻渡河,我们就能早一刻到家!”   “喔——”   秦阙从没见他的部曲们如此积极地做一件事,往常都是他指了某个部曲,那部曲领命行事。可现在环视一圈,在场的部曲们神情激动每个人眼中都带着光。不用他和温珣特意吩咐,他们已经自发组成了各个小分队,有去搜寻合适的树木做浮木的,有自告奋勇浮水的,有去寻坚固轻便绳索的……就连屁股依然肿着的许氏两兄弟,都一瘸一拐加入了搓麻绳大军。   部曲们集思广益,上千人的队伍迸发出了惊人的凝聚力和团结力。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端王部曲中没有姓名的部曲,而是张师傅,李师傅。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热情的笑意,王妃说了,早些搭好桥,早些回家。   现场人声鼎沸,乍一看很混乱,可是乱中却很有序。若是再细看,会发现温珣如定海针一般,经过他的调配,松散的部曲们拧成了一股绳。   时不时就有部曲汇报任务进度,温珣接到回馈后,就用颜色不同的笔记录下来。黄麻纸上罗列着不断出现的问题,每一个问题后面都会跟着一个解决方案,而方案之后则写着负责执行的部曲名字。   已经完成的任务用绿色标记,遇到卡顿的任务标红。不大的黄麻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字,任务推进到哪一步一目了然。秦阙看着五颜六色的文字,震惊之余有有些想笑:“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颜色的炭笔?”   温珣不好意思地笑了:“从红玉和袖青的胭脂里扣出来的,等到了幽州,我得加倍还她们。”   秦阙双手抱胸认真看着温珣临时摆出的小木板,佩服道:“这让我想到了在凉州卫中林帅行军布阵的场面,回头我也让部曲们做个更大的板立在营账中。遇到什么困难,解决到哪一步了,也能做到一目了然。”   温珣应了一声:“好,我支持王爷。”   二人正在说话时,就见方才领了射箭任务的部曲小将红着脸挠着头走了过来,惭愧道:“王妃,山间起风了,羽箭上绑了绳索,兄弟们臂力不足总是射歪了。对不起王妃,我们耽误进度了。”   温珣连忙安慰道:“没事,让部曲们别着急先缓一缓,休息片刻吃点东西。今日不行就等明日,等风小了之后再试试也可以的,不急一时。”   听了温珣的话,那部曲小将头都快垂到地上了:“可是其他兄弟们就等着我们射箭出去……”   话音刚落,就听秦阙笑道:“多大点事,本王去试试。”向前走了几步之后,秦阙转头:“走啊琼琅,让你见识见识本王的箭术。”   温珣哭笑不得地将手中的炭笔交给了韩恬:“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去就来。”主公要秀技能,做部下的哪能不给面子呢?   到了夜晚,山间的风就会变得猛烈,站在雹水河南岸的温珣被山风吹得睁不开眼,更别说在黑灯瞎火的对岸找到能射箭的位置了。秦阙脊背挺直,凝视着对岸,而后侧头问那小将:“是北岸东侧的那棵歪脖子树吗?”   温珣:!!!   哪里有歪脖子树?对面不是一片黑吗?!   秦阙转身时,就见温珣面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端王爷摸了摸鼻梁,软声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温珣莫名有些心酸:“早知道前些年我就不熬灯苦读了。”   秦阙一愣:“嗯?何出此言?”   温珣悲伤地叹了一口气:“我原以为我只是有轻微近视,现在发现,原来我还有夜盲症。对岸是什么,我完全看不见。”温珣忧伤地嘀咕着:“不知道现在做眼保健操,吃胡萝卜能不能补救一些?”   秦阙:……   玩笑归玩笑,秦阙既然主动出手,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他让秦甲取来了车队中最大的一把弓,这是他从凉州卫带出来的三石弓,对射手的臂力要求比较高,迄今为止能拉开这张弓的人屈指可数。   弓箭的尾部捆扎着麻绳,因为要牵引着人过河,麻绳肯定不能细。之前的部曲小将们已经试了很多次,战绩最好的也只是堪堪将羽箭射到了对岸的树下,麻绳落在水中浸湿,无疑又给准头增加了难度。   秦阙扎了个马步,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长弓,锋利的箭头在火光下折射着寒光,温珣却觉得秦阙眼中的光比箭矢上的光还要亮。随着秦阙双臂发力,弓弦逐渐弯成了满月。弓把向着弓弦的方向弯去,温珣听见了弓把中传来了拉扯时的钝响。   就在温珣担心木质的弓把不堪重负时,秦阙眼睛微微眯起,下一瞬,他猛地松开了弓弦。弓弦瞬间绷直,发出“嘣”的一声脆响,羽箭破空而出,眨眼间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温珣只来得及看到羽箭后方捆绑着的麻绳“咻”地起飞,长长的麻绳被山风带起向着对岸飞去。   温珣看不见对岸的情况,但是部曲小将们眼力都不错,静等片刻后,小将们发出了惊天的欢呼声:“射中了!”“王爷好箭术!”   原本堆成一堆的麻绳此时只剩了最后几圈盘在秦阙脚下,秦阙眼疾手快踩住了麻绳的尾端。伸手拽了拽麻绳后,麻绳另一端传来了强劲的拉力。   秦阙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麻绳交给了等在一边的部曲,而后他对着温珣笑了,眼神中有着不容忽视的骄傲。温珣眉眼弯弯竖起了拇指:“原来只知王爷鞭法出众,却不知王爷箭术也如此高超,琼琅佩服。”   被温珣夸了的秦阙耳根又红了,他直视着温珣的双眼认真道:“这不算什么,本王还会一些剑法和拳法,你若是有兴趣,等到了幽州,本王教你。”   温珣认真地点点头:“一言为定。”   秦阙的那一只箭解了最难的一关,很快就有部曲顺着麻绳顺利渡过了河,没多久对岸也亮起了火把,部曲们按照先前的方案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浮桥建设。   往日到了晚上,除了值守的部曲,其他的人便会早早入睡,可是今夜大家像是不知疲倦似的,一个劲地往上冲。秦阙也不会让大家白辛苦,他吩咐部曲取出了白面,确保每一个从河上撤下来的部曲都能吃到鲜美的宽面条。   众人一鼓作气,工程进度前所未有的顺利。到了后半夜,雹水河上竟然横起了一座结实的浮桥。   看到浮桥建成的那一刻,两岸的部曲们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下午时分他们还因为无法渡河而愁眉苦脸,可现在他们凭着团队合作,凭借着每个人的参与,硬生生在水流湍急的河流上搭起了一座能通行的浮桥!   区区三丈河面,怎能抵挡他们前行的脚步!   秦甲亲自牵着一辆满载粮草的马车上了浮桥,怕马儿惊恐,部曲们已经提前蒙住了马匹的双眼。踩上浮桥时,秦甲最初还有些担忧,生怕浮桥摇晃,马车半路坠入河水中,众人忙碌了大半夜的心血付之东流。   可是他越走,脚下的浮桥给他的感觉越稳当,听着河水哗哗的声响。秦甲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情: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他亲自参与搭建的浮桥,桥下的几根浮木还是他亲手拉来的。若是连自己都不信,还能信谁?!   秦甲挺直了腰杆,赶着马车稳稳从雹水河南岸走到了北岸。当他到达北岸的那一刻,两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成功了!”   秦阙大手一挥,豪迈道:“渡河!”   *   北新城县中,幽州铁骑统领之一的卫平西正在喝茶。他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坐在上首座时像是一头蛰伏的熊。他的下方坐了七八人,其中有跟着他一同来北新城的将领,也有北新城县的官员。   卫平西有个习惯,他喝茶时不喜欢人说话。天大的事情要等他喝完水再说,因而下方的人一言不发,静默着看卫平西喝水。卫平西抱着水壶鲸吞牛饮,一口气灌了三壶水后,他撂下水壶扬起脖颈仰天打了个巨大的嗝。   虽然卫平西举止粗鲁,可是在场的人却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不只是因为卫平西实力强悍,更因为他是幽州大将军王卫椋的义子。得罪了卫平西或许能一死平事,可是惹了卫椋,只要还站在幽州的土地上就会面临无穷无尽的折磨。   见卫平西喝完了水,北新城县令恭敬地拱拱手,笑道:“得知大统领即将启程,下官准备了一点心意,还请大统领笑纳。”   卫平西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县令,左边唇角向上翘起,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倒是挺激灵。”   县令陪着笑:“大统领谬赞,统领能莅临我这小小的县城,是我们全城上下的荣光啊!”说这话时,县令背心里的冷汗已经唰唰冒了出来,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妥引得大统领不痛快。   昨日大统领带人往南,捣毁了从中山国往县城路上的一座桥。当时县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晓,原来是端王一行要到幽州了,大统领捣毁桥梁是为了给端王一个下马威!   卫平西舒了一口气,推开身前的案桌起身:“既然这么聪明,那之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知道了吗?”   县令和下面的属官连连作揖:“知道知道,大统领尽管放心。”   卫平西呵呵笑了一声,轻蔑道:“我管他是端王还是敬王,入了我们幽州,是龙他得给我盘着。”   县令连连应道:“对对,大统领说得对。”   卫平西阔步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几个将领连忙跟上。其中一位面容白净神情中带着几分忧虑的将领说道:“统领,我们不再等一等了吗?就真的这么回去了吗?”   卫平西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雹水河正当汛期,他秦阙就算生了翅膀也飞不过来。想要入幽州,必定要绕路。当然,不管他重新往哪里走,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接到的军令是:在北新城县恭候端王一行,并护送他们去蓟县。他们人不到,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这话,卫平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义父也太谨慎了些,区区一个端王,竟然也值得他放在心上。朝廷的那些个皇子我又不是没见过,都是些没胆儿的东西。那秦阙若是聪明,夹着尾巴做人做事,我们倒也不是不能容他。他若是想要摆出皇子架势,就别怪我削他了。”   听卫平西说完这话,几个将领笑出了声:“统领说得对,那雹水河出了名的水急。想必现在那秦阙正在河滩上急得团团转。想要绕路可不容易,这一耽搁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蓟县了。”   卫平西回头看时,就见方才发问的那将领依然皱着眉,当下心中有些不快:“萧将军若是觉得本统领的做法不妥,大可以留在此处等候端王一行。你看看那端王会不会因为你留在这里而对你青眼相待。”   闻言那将军连忙低头抱拳,口中念着:“属下不敢。”   卫平西翻身上马,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个箱子满意地点点头:“这县令做事有分寸,不错。都别愣着了,返程还需要一段时日,不要让义父久等了。”   就在卫平西要打马时,随行的斥候疾驰而来:“大统领!端王一行到县城东门了!”   卫平西一愣,随即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端王一行?你可看清楚了?!”   斥候正色道:“属下看得真切,是端王一行,从雹水河方向而来。”   卫平西这下真愣了:“不可能啊,本王亲眼看着桥塌,一宿的时间,他就算生了翅膀都飞不过来。他秦阙成神啦?怎么过来的?”   远远的,秦阙便看到了北新城县东门外的幽州铁骑,瞧着那烈烈的旌旗在风中飘扬着,他忍不住冷笑道:“好一个幽州铁骑,说好了在边境在线候着,结果不见人也就罢了,他们倒是先进城享受起来了。”   温珣软声宽慰道:“王爷心中就算不快,也不能表露出来。王爷须知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从长安而来,幽州的各路形势我们都不清楚。即便知道他们轻慢我们,也要忍着。”   秦阙无奈地转头叹气:“一路上你已经对我说了无数遍了,再说下去,我的耳朵就要长茧子了。你放心吧,本王只是不屑于逢场作戏,不代表不会做戏。”   听见秦阙和温珣的对话,秦甲等部曲偏过头去憋笑。曾经的秦阙多么骄傲,宁可断头流血也绝不说句软化,只有在长公主面前,秦阙才会软和一些。结果遇到了王妃,满身刺儿的王爷也知道逢场作戏了。   温珣转头看向了秦甲等人:“还有你们,也要憋着忍着。有再多不快,回家之后我们关上门慢慢泄气,但是决不能在外面树敌。”   秦甲和崔昊等人正色道:“属下明白!”   入幽州境之前,温珣就将一些事情和他们说明白了。幽州是对外的门户,朝廷对这片土地处于放任不管的状态。这也就意味着幽州目前的掌权者不是朝廷,秦阙虽然是朝廷亲封的王爷,名义上整个幽州都是王爷的,可是当地盘踞百年的世家豪强和在幽州驻守多年的将领不会轻易承认秦阙。   “忍字心头一把刀,大伙儿打起精神来。”   说话间,北新城县的城门近在眼前。秦阙翻身下马,快步迎向了领头的卫平西,人还未至,夸奖声已经传了出来:“这便是幽州铁骑的大统领卫平西卫统领吧?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卫平西年少时去过长安,确实和几个皇子还有世家子弟见过面。在他的印象中,皇室子弟都是些身材羸弱贪生怕死之辈,而眼前的秦阙却身姿挺拔精神饱满声如洪钟,见到自己脸上的欣喜之色不似作假。一时间卫平西有点懵,这就是端王秦阙吗?   看着并不像个酒囊饭袋?   待卫平西行礼之后,秦阙双手扶他起身,情真意切道:“本王来得急,辛苦卫统领接应。哎呀……”秦阙的大手重重在卫平西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赞美之色溢于言表:“本王先前在凉州卫呆过几年,见到卫统领这般杰出的将领,实在是喜欢得紧。走走走,秦甲崔昊,进城找最好的酒楼,今日本王做东,和幽州铁骑兄弟们把酒言欢!”   卫平西一听乐了:这端王爷上道啊!   这顿酒宴持续了很长时间,秦甲等部曲轮番上阵各种彩虹屁吹得幽州铁骑的几个将领晕头转向,等喝光了酒楼中的酒水之后,幽州铁骑的将领们烂醉如泥倒在桌子下方不省人事。   秦阙一身都是酒味,部曲们搀扶着他回房时,他口中还叫嚷着“上酒,上酒!”结果等到了房中,他原本朦胧的眼神中多出了几分清明,见温珣要来搀扶他,秦阙摆摆手:“要吐……”说着踉跄着扑到了桌边抱着土瓮吐了出来。   见秦阙吐得难受,温珣上前轻轻拍着秦阙的后背,眼神不忍道:“王爷何必如此拼命?往后的时间很长,就算要打探消息,也不必急于一时。”   吐过一轮后,秦阙感觉肠胃中轻松了许多,只是受酒精影响,说话时总有些大舌头:“卫平西这样的武将我经常接触,我知道他们的弱点是什么,和他们结交宜早不宜迟。武将没有文臣那么多的弯弯绕,喝高了之后想问什么都能问出来。”   秦甲挑选了几个酒量好的部曲,专门围着幽州铁骑的几个将领灌酒,主打一个让他们无从沟通各个击破。果然,几轮下去,除非口风特别紧的,其他人都大着嗓子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吐了个干净。   眼见秦阙身体开始摇晃,温珣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的半身,让他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秦阙的发冠散落下来,乌黑的长发顺着温珣的衣衫铺开,素来强硬的端王爷此时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秦阙仰面凝视着温珣,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温珣的面颊,可是就在要触碰到温珣时却又慢慢收回了手。秦阙轻声道:“琼琅,你又说对了,雹水河上的桥,还真是卫平西捣的。我们进了别人的地盘,主人家要给我们下马威。”   见秦阙这般,温珣心中酸涩,却不知如何安慰秦阙。这时就见秦阙闭上眼,不在意道:“他们排斥我很正常,如果是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土皇帝,我也不希望上面来个人对我颐指气使。再说了,这么多年他们镇守幽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怪他们。”   “你不必担心我,我不是第一次遭遇这些,先前去凉州卫时,我也受过别人的冷脸。”秦阙的声音越发低沉,“若是我一人倒也无所谓,只是这么多部曲跟着我,他们要安身立命要养家糊口,我不能像在凉州卫那般不争不抢,一心闷着头攒军功了。”   “琼琅,我其实和你一样,不擅长争抢算计。只是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未必容得下我。”   “琼琅,我要让大家跟着我过好日子,我要让你过好日子……”   温珣竖起耳朵细听,只听见了秦阙比平时稍显粗重的呼吸,再一看秦阙已经睡着了,眼眶下浅浅的青黑越发明显。   长叹一声后,温珣轻轻抚摸着秦阙的额头,修长的手指从散乱的鬓发间穿过:“睡吧,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 第36章   幽州的酒性子烈,一晚上过去,秦阙依然觉得头昏脑涨。好在温珣提前准备了醒酒汤,昨夜参加酒宴的人手一份。   趁着温珣离开的空档,长福端着一碗醒酒汤走了进来:“王爷,请用醒酒汤。”   看着木托盘上在粗瓷大碗中摇曳的醒酒汤,又看看长福脸上憨憨的笑容,秦阙突然想到了长福第一次给自己送红烧肉的场景。那时的长福也是笑得那般人畜无害,结果转头就对自己下了黑手。秦阙深吸一口气,揶揄道:“舅兄又想夯本王一顿了吗?”   长福讨好地笑着:“没有,没有。”   那天长福也是酒壮怂人胆,拎着一条棍子就把秦阙给逼上了树。后来经过温珣和他细细一分析,他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可怕。要不是王爷对他家小阿珣另眼相待,那天他的行为就足够将他和阿珣一起逼上死路了。   胆气散掉后,长福怂了,不敢到秦阙面前晃悠。这几天他躲在暗处观察了很久,发现阿珣说得是真的,端王爷比起其他达官贵人真的好了很多。他不会仗势欺人,也没有皇子的架子,虽然有时候脾气急了点,但是其实挺好说话的。   秦阙并没接这碗汤,而是好笑地说道:“对了,还没请教舅兄,这‘细宗桑’、‘小册老’是什么意思?”那天长福骂了很多,只有这两个词因为频繁出现并且好记,从而成功让端王爷记下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意思,秦阙却能认定这两个词不是什么好话。   长福面色一僵,放下醒酒汤后老老实实跪在了秦阙面前,低着头自我检讨:“王爷,小人错了。小人不该不知事情的真相就对王爷下手,小人不该凭着自己的臆断就觉得王爷对阿珣不好。还请王爷大人大量,原谅小人的无礼。”做错了事总要道歉的,于是长福精心熬制了醒酒汤,想借着这碗汤表达自己的歉意。   秦阙轻笑一声,起身将长福扶起来:“好了,我是在同你说笑,一家人不要跪来跪去。其实我也能理解你的做法,若是我捧在手心中的亲人遇到这种糟心事,我也会和你一样行事,说不定比你骂得还要凶,跳得还要高。身为男人,若是不能奋起守护自己的亲近之人,那是无能。”   长福认同地点点头:“王爷能理解小人的心情真是太好了,我那时候真的很生气,觉得阿珣被你糟蹋了,才会有过激的举动。这几天我看得明白,王爷是个君子,对我家阿珣也很好,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长这么大,秦阙听很多人骂过自己,也听很多人夸过自己。那些人大多夸自己“孔武有力”“智勇双全”,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自己是“君子”。   秦阙笑着抬起手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砸吧了一下嘴后,意犹未尽道:“今天的醒酒汤挺好喝的?”   见秦阙喝完了醒酒汤,长福就知道之前的事情已经翻页了,他咧着嘴笑道:“里面加了蜂蜜和薄荷,除了醒酒之外,还能提神醒脑。我们家阿珣苦夏的时候,我就熬这个给他喝。王爷若是喜欢,以后我也常给你熬。”   秦阙谢道:“那就有劳舅兄了。对了舅兄,我想向你打听一些事。”   长福敏锐的捕捉到了“舅兄”二字,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从秦阙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联想到最近秦阙的举动,长福哪里会不明白秦阙的意图?   温珣进门时,就见秦阙和长福二人坐在一处叽叽咕咕,长福说得眉飞色舞,秦阙应和地点头。乍一看二人相处得挺不错?温珣笑道:“说什么呢?”   长福嘿嘿笑了两声,老实交代道:“没什么,王爷向我打听你小时候的事情。”   秦阙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原来琼琅幼时比我还要调皮,长见识了。”   温珣清清嗓子,半点没有老底被人揭穿的窘迫。他友善地提醒道:“王爷,幽州铁骑的将领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等你收拾好,我们就能出发了。”   谈笑归谈笑,秦阙并没忘记过正事。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挺直脊背阔步向外走去:“走,本王要在幽州铁骑的护送下直奔蓟县,会一会我们幽州的各路英才。”   昨夜的那顿酒宴喝得无比尽兴,在行伍中摸爬滚打数年的秦阙知道怎么才能拉拢率直的武将。果然一夜过去,卫平西的态度已经和昨日截然不同,幽州铁骑的弟兄们更是和端王府的部曲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这时候就能凸显出当地人和外地人的区别了,有幽州铁骑开道,接下来的行程又快又稳。有些事情不用部曲们操心,只要铁骑去通传一声,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当一行人到达蓟县时,竟然比预期的时间提前了几日。   作为朝廷亲封的王爷,端王一行进蓟县的那一天,幽州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到了。乌压压的人群挨挨挤挤的站在蓟县南门外,看起来壮观极了。   红玉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穿官服的大人们,见到他们对秦阙点头哈腰的模样,她兴致勃勃地戳了戳袖青:“袖青,按道理说,咱王爷是幽州之主了吧?那王爷会不会像圣上一样,每日上朝?”   袖青想了想后说道:“王爷为了了解幽州各郡县情况,可能会开设小朝堂。就是不知道他会每日都让官员上朝,还是隔一段时间了解一下状况。”   红玉已经开始期待上了:“哇,上朝啊,那我岂不是可以看到幽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了?”   袖青摇了摇头,缓声劝慰道:“你真以为王爷现在能把控幽州全境?醒醒吧,我们的苦日子刚开始。”   红玉撇了撇嘴,不在意道:“苦日子?有王爷和琼琅在,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能顶着。”   到场的官员太多,秦阙只记下了官最大的几人。同官员们打了个照面,认了个熟脸后,秦阙便带着一行人入了蓟县,直奔端王府而去。   原本幽州铁骑的兄弟们送端王到蓟县就算任务完成可以折返了,可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卫平西觉得秦阙实在对他胃口。加上秦阙盛情相邀,他便带着铁骑兄弟跟着秦阙一同到了端王府的大门前。   当看到端王府的大门时,秦阙和温珣都有些惊讶。原以为幽州的这些官员会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新的端王府可能不咋地。可是眼前的宅子端庄大气,光看门脸,比长安的端王府还要阔气。这一路走来,蓟县能比新端王府看着气派的宅子没有几间。   秦阙同温珣对视一眼,低声道:“看来幽州的这些官员挺激灵。”   温珣抿唇轻笑,小声回应道:“是呀,哪里都有聪明人。不明情况时,幽州官员也不敢随便得罪一州之主。”可能是他想多了,先前一直将幽州想得太可怕了。   思考片刻后,温珣提醒道:“王爷,卫统领一路护送我们辛苦了,如今到了家里,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秦阙明白温珣的意思,“行,正好我还有事情想打听。”   说罢秦阙翻身下马,热情走向了卫平西:“这一路护送我们,卫兄和弟兄们辛苦了。现在到了家里,我终于能坐下和大伙吃一顿安心酒了。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进新家,新宅子迎贵客,卫兄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都到兄弟相称的程度了,卫平西要是不给秦阙这个面子,自己都过不去。他大手一挥招呼兄弟们:“兄弟们,王爷新家落成,我们进去沾沾喜气!”   和端王府隔了几条街的幽州州牧韩靖的府邸中,几个刚刚和秦阙见过面的官员正神情凝重,完全不见方才的的笑脸。偌大的厅堂中安静得能听见针落下的声音,过了许久,坐在上首的韩靖开口了:“卫平西跟着秦阙进了端王府这事,大家怎么看?”   涿郡郡守年纪有些大,说话声音稍许含糊,表达出来的意思也同样含糊:“听说端王混迹行伍,可能他和卫平西有私交?”   话音一落,渔阳郡守不赞同地说道:“那卫平西长这么大连幽州都没出过,端王先前去的是凉州卫,呆的是京畿大营,怎会和卫平西那种粗人有私交?照我看,卫平西和端王交好,是那一位的意思……”   “呵,那一位有多高傲你我又不是不知晓,别说一个皇子了,就算是圣上来了,他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若说别人有可能会钻营拉拢秦阙我还相信,但是你说大将军王拉拢秦阙,打死我也是不信的。”   眼见下面的官员吵吵闹闹谁也不服谁,韩靖眉头皱起,敲了敲身边的桌子:“别吵了。不管怎么说,端王和幽州铁骑走得近不是什么好事。平日里我们就已经被大将军王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若是再加一个能自由任免官员的端王,我们这些朝廷命官日子会更加艰难。”   “这段时间大家警醒着些,先摸一摸端王的脾性和底子,别触了霉头。”韩靖摸了摸胡须,眼神锐利地扫过下面的官员,“都清楚了吗?”   *   等幽州铁骑的将领们从端王府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了。卫平西又喝大了,他面红脖子粗,大着舌头说道:“王爷,我在居庸关等你,你早些来嗷。”   火把下,秦阙重重拍着卫平西的肩膀,眼神不舍道:“一定,一定!对了卫兄,这些东西是给你和大将军王的,东西不多一点心意,卫兄千万不要推辞。我本该在入幽州的第一时间去拜访大将军王,只是初来乍到被很多事情绊住,等忙完了这阵,我就去找你们。到时候你可不能藏私,得和我好好切磋切磋!”   卫平西扭头看去,就见他们身后放了两个大箱子。早在接应秦阙的当天,卫平西就看到过这些箱子,也知晓箱子中放着的是什么,当下心中感慨不已:“王爷,你是个好人。”   “他们都说我们幽州铁骑是一群蛮子,莽汉,幽州那些世家贵族,从来不正眼看我。你不一样,你知道我们辛苦,你懂我们!”   卫平西“砰砰”拍着秦阙后背,喝高了的卫统领真情流露:“兄弟!哥哥我在居庸关等你!”   眼见卫平西一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中,秦阙挺直的脊背瞬间弯了下来,呲牙咧嘴地触碰方才被卫平西拍打过的后背:“嘶……”   站在秦阙身后的部曲们忍不住笑了出来,先前看王爷身姿如松,他们还以为王爷天赋异禀,被打拍成那样都不疼。原来王爷不是不疼,而是一直强忍着。   听见部曲们的笑声,秦阙忍不住抱怨着:“笑什么笑,你们要是谁有卫平西那手劲儿,本王直接给你们封将军。”   秦甲讨饶道:“王爷,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那卫统领天生神力臂力惊人,就连王爷你掰手腕也输给他了。我寻思着我们这群人里面,只有刑武有这个臂力能同他一战。”   说起刑武这人,秦阙想了想:“也是,下次本王要带着刑武去会会卫平西,本王倒是……”话没说完,秦阙双眼一亮,说话的语调也变得轻快了起来:“哎,琼琅你来啦?琼琅你快来看看我后背,我后背一定被卫平西拍青了。快,快给我上药!”   秦甲转头看去,果然见王妃从王府大门中走了出来。再看王爷这幅没皮没脸的模样,秦甲觉得牙酸:“噫……”王爷最近是越来越没节操了,看到王妃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温珣今日也很忙碌,又是安顿部曲,又是收拾王府……幸亏有吴伯和袖青他们帮忙,要不然凭他一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忙好。   见到温珣,秦阙就觉得自己格外放松,“东西送出去了,趁热打铁,过几天我就打算去拜访卫椋。虽然幽州铁骑的人都说卫椋人不错,不过还是要眼见为实。到时候你与我一起,你看人的眼光准,要是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我也有人能商量。”   温珣应了一声,然后笑着说道:“王爷,我有个惊喜想给你看。”   秦阙被酒精冲得晕乎乎的头脑瞬间清醒:“嗯?什么惊喜?莫非你们在宅子里面发现官员们送来的银子了?”   温珣哈哈笑了几声,淡定道:“比官员进贡更让人开心。”说着他眯眼看向秦阙:“你张开手心。”   秦阙对着温珣伸出手,好笑道:“有什么惊喜还要遮遮掩掩,直接告诉我就是。”正说着,他感觉掌心中多出了一个温热的物体,垫一垫还挺有分量。定睛一看,那东西色泽嫩黄,像不规则的圆球,有半个巴掌大,闻一闻还有一股植物根茎的味道。   不等秦阙发问,温珣便解释道:“这是土豆,是一种很高产的作物,不但能吃,而且味道很好。我先前还在担心一路奔波,它们长势不好,今天扒开土看了看,就发现了它。”   秦阙捏着土豆细细端详了起来,半晌后难以置信道:“能吃?还很好吃?这玩意亩产多少?”   温珣柔和的笑脸中隐藏着难以言说的骄傲:“管理得当可达三四百担。”   秦阙瞳孔一缩,“三,三四百担?这么多?!”   据他所知,目前的粮食亩产能达三四担都是高产了,往往百亩之收不过三百担。眼前这玩意要是真如温珣所言能高产,哪怕难吃点,也能救活多少性命啊!   温珣眉眼弯弯:“这批土豆种得晚,一路颠簸长势也不太好。不过我等不及了,走啊王爷,我请你吃烤土豆去。”   温珣起了一棵土豆,收获了一小捧大大小小的土豆,粗粗一称竟然有近三斤斤重。如果按照温珣所言,让土豆再长一阵,一颗土豆岂不是能收获七八斤?看来亩产三四百担不是假话。   二人在院中点上了炭盆,火红的木炭烤得小土豆表皮皲裂开来,一股土豆独有的香味慢慢变得浓郁。温珣用长筷轻轻翻转着土豆,力求每一棵土豆都受热均匀。秦阙蹲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眼神却紧紧盯着温珣的每个动作。   火盆上不止有土豆,还有几个三寸长一指粗的红绿色长条。见长条表面起了焦糊,秦阙忍不住提醒道:“琼琅,这个是什么?要烤焦了。”   温珣随手夹起长条放在一边的碗中:“你还记得见圣上那一日的帕子吗?上面沾着的就是这玩意稀释后的汁水。我种了三个品种的辣椒,朝天椒个头最小却最辛辣,这个品种辣度没有朝天椒那么强,用来烧着吃味道不错。”   端王爷再一次想起了被朝天椒支配的恐惧,他向后挪了两步,眼神中出现了些许抗拒:“噫,我不吃。”   温珣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道:“王爷不要小看辣椒,这东西关键时刻能救命。”   “辣椒口感辛辣,可以做调味料,也可以入馔,吃了之后身体火热。若是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嚼上半根辣椒,身体就能暖起来。行军打仗时带上几根干辣椒,可以暖身可以调味,实在不行揉碎了撒敌人眼里也是好的……”   听温珣这么解释,秦阙觉得这几根辣椒莫名地顺眼了起来:“嗯,这个撒敌人眼里肯定厉害。”   温珣用长筷剔除了辣椒外面的焦糊,又将柔嫩的烤青辣椒递给了秦阙,鼓励道:“先前是我不对,让你用蘸了辣椒液的帕子擦眼睛。现在我不骗你,烧辣椒很不错的,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秦阙夹着三寸长的青辣椒有些犹豫,然后就见温珣递过了一碟子细盐:“蘸这个更好吃。”   烧辣椒入口,秦阙只品尝到了软嫩的辣椒肉。这味道倒是独特,混着细盐的滋味吃起来像是某种多汁的瓜?再嚼了几下,口腔中升出了绵密的辣意,像是山茱萸的感觉,可是又要比山茱萸的味道更加直接明快。   “嚯,这东西……这东西……”秦阙细细品着辣椒,想给辣椒找个合适的形容词,“我嘴里着火了。”说话间,秦阙只觉得口腔中的火焰蔓延到了全身,天气本就热,没一会儿他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温珣乐道:“味道不错吧?我阿兄做的皮蛋擂辣椒很好吃。对了,他还做了一坛子剁椒,有空让你尝尝剁椒入馔的菜肴。辣椒是个宝贝,种下一茬能收好几个月,嫩辣椒能当菜,能做调味。老辣椒还能做辣椒油,啊,辣椒油……”   说着温珣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下了筷子急匆匆跑入了房中,没一会儿他捏了几只干辣椒和一小盏豆油出来,兴致勃勃道:“给你做个辣椒油。”   干辣椒在炭火上烘烤一阵后变得酥脆,轻轻一碾就成了粉末。往辣椒粉中加入细盐,浇上烧热的豆油,“刺啦——”一声后,辣椒的呛人的辛辣变成了醇厚的芳香。   秦阙只是闻了闻那味道便确认了:“香,这东西一定好吃。”   这时土豆也烤熟了,温珣将辣椒油和筷子递给了秦阙:“来,蘸着吃,小心烫。”   秦阙小心夹起烘烤得焦黄的土豆,在辣椒油中滚了一圈后,小心翼翼放入了口中。舌尖一抿,土豆顺势化开,新土豆水份足,却也有绵密的口感。这是前所未有的滋味,不酸不涩,绵软香甜,混杂着辣椒油的香味,让秦阙一口就喜欢上了这种滋味。   端王爷端着辣椒油小碟子,蹲在碳炉旁,一口气吃了三只小土豆。珍惜地将最大的土豆剥了皮放在温珣身前后,秦阙放下碟子和筷子,眼神中闪着奇异的光彩:“琼琅,我可以让秦甲他们来尝一尝这个味道吗?”   温珣颔首:“当然可以。”他带着这些东西长途跋涉,是为了让种子在幽州扎根繁衍,让更多的人认识并接收他们。这是能让穷苦的百姓活下去的食物,也是秦阙在幽州站稳脚跟的关键。   部曲们和秦阙一样,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但是这味道太香太上头了,让人根本停不下来。得知这是车队中的那些花草结出来的果实,土豆亩产能到达三四百担,辣椒更是种下一茬后能采摘数月,部曲们震惊又狂喜。   秦甲直拍大腿:“我说什么来着!咱王妃这么靠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带没用的东西!”   同时他们也明白了秦阙唤他们来的意图,部曲将领们拍着胸脯保证道:“王爷王妃请放心,属下一定保护好珍贵的种子!”   秦阙严肃道:“对,今日起十二个时辰,必须留人看守那些粮食。等种子成熟之后,拿去城郊庄子试种。王妃带来的种子只有这些,多一粒都没有了,因而这事必须谨慎,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是!属下发誓,用性命看护这些种子!少了一粒,王爷可以砍我脑袋!”   一直坐在旁边看秦阙他们反应的温珣终于慢悠悠开口了:“其实……倒也不必如此?”   见众人看向了自己,温珣笑眯眯道:“我在吴郡老家的庄子上种了不少,除了土豆辣椒之外,还有玉米南瓜等作物。若是现在派人去吴郡的话,应该能运好几十车种子来?”   众人:!!! 第37章   几日后,秦阙在蓟县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参会的官员并不多,只有幽州州牧和各郡郡守。会议的内容很简单,初来乍到,秦阙只是想了解一下幽州的底子到底有多厚。结果问了一圈下来,他听了满耳朵的诉苦声。   无论是富裕的涿郡还是偏远的玄菟郡,郡守们见到秦阙第一反应都是在哭穷。什么位置偏僻不易耕种啦,什么人口稀少无人可用啦,一个字——穷。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秦阙还是被官员们的厚脸皮惊得说不出话来。堂堂幽州两百五十多万的人口,去年只缴纳了八十万两的赋税。   等送走了这群官员后,秦阙就忍不住找温珣吐槽去了:“那涿郡、广阳、渔阳几个郡,虽比不得南方郡县,但是好歹也有几十万人定居,那几个郡守看到本王嗷嗷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要把他们怎么了。那辽东属国、玄菟郡和乐浪郡的郡守,到现在不会说本朝官话。琼琅你是不知道,本王和他们说话糟心又遭罪。”   “本王还什么都没说,只问了有多少人,多少地,他们就这幅模样了,等本王要他们上缴赋税时,他们岂不是要找根绳吊死在端王府门前?一个个的太没出息了!”   温珣笑吟吟地听着秦阙抱怨着,直到秦阙一口气骂完,他才慢声细语地宽慰道:“他们也是怕王爷向他们伸手要钱,先哭一哭,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辽东属国安置的是归顺大景的乌桓人,玄菟郡和乐浪郡定居着高丽人和朝鲜人,就算他们想学大景官话,也要有人教啊。”   “幽州‘卫范刘萧’四大世家,把控着幽州的军权教育矿产等资源,占幽州人口不到十分之一的世家占了幽州十分之九的良田。这些人是不会把已经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的,即便我们急需银钱,幽州的官员也只会急需压榨穷苦的百姓。”   “我看了一下前些年幽州上缴给朝堂的赋税,去年偌大的幽州只交出了八十多万白银。这笔钱世家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拿出来,可最终还是百姓们承担了一切。王爷,咱要在夹缝中生存并不容易,多一些耐心可好?”   听见温珣的声音,秦阙才觉得心情好受一些,他缓声道:“我当然知晓一两日很难摆脱困境,这不是憋屈么,找你说说话,虽然知道说出来的也只是抱怨的废话,可对你说出来之后心里舒服了很多。”   温珣眯眼笑着看了秦阙一眼:“嗯,能得王爷看重,是琼琅的荣幸。”   心情舒缓下来的秦阙这才注意到温珣在看幽州舆图,他起身站到温珣身侧,好奇地问道:“在看什么?”   温珣慢悠悠解释道:“我想找一块地用来种粮食。”   秦阙愣了一下:“嗯?蓟县郊外那么大地方,不能种吗?随便圈个几百亩的地种就是了。”   温珣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王爷,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要知道蓟县是幽州的治所,围着蓟县的几个郡县人口众多。当然,这有优势,我们能找到很多人帮忙耕种,但是弊端也很大,我们种下去的东西,很有可能会被附近的世家发现。”   自己还没站稳脚跟,他们带来的好东西就不能被对手发现。   秦阙顿时就明白了温珣的顾虑,想了想后他说道:“这好办,辽东辽西两郡地广人稀,地形平坦水源也足,等种子运到了之后,派几百个部曲去开一片地就是。”   温珣眉眼弯弯:“我也是这么想的,并且已经让人出发了。”   秦阙随口问道:“哦?领头的是谁?我看秦甲和崔昊他们都在。”   温珣狡黠地眨了眨眼:“许家两兄弟。”   许湛清和许湛澈二人挨了几军棍之后消停多了,温珣想着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本是世家弟子,虽有些骄傲不逊,可本事也还是有的。我给他们分了几个部曲,让他们去辽东辽西两郡找一片无主之地应该没问题。等确定了位置之后,再让范祁在城中找一些流民去开垦耕种。我们不压榨百姓,他们为我们忙碌一日,就给他们一日的饭食和工钱。”   听温珣这么一说,秦阙有些担忧:“流民能行吗?万一那些人是世家安插的眼线……”   温珣笑了笑:“等到那时,我们端王府的大部队也该到了。到时候将一部分部曲和他们的家眷分配过去,看一些流民应该没问题。”   “而且今年种植的面积不会太多,去除坏了的种子,我估计也就只能耕种百亩左右。若是一切顺利,要等到明年的现在,我们手头做种子的粮食才能形成规模。而到了那时,我们能否在幽州站稳脚跟也该明了了。”   秦阙应了一声:“对,你说得对。若是能顺利拿下幽州的兵权,本王根本不会畏惧所谓的四大家。”   想了想后,秦阙自己都笑了:“他娘的,谁不想要兵权啊,本王想要,世家也不会放手。”   笑了一阵后,秦阙清清嗓子,“今日我对幽州的那些官员们说了,除非有急事,否则不用事事向我汇报。本王没来幽州之前,他们做得挺好,本王来了,他们继续做好他们的工作就行了。”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本王有空了。我们去见一见幽州真正的王。”   *   大将军王卫椋常年驻守居庸关,这里是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的交汇处,两山交汇处的峡谷成了异族侵扰大景的主要通道。前朝皇帝就在此处修了长城设了关卡阻拦外族,年年征战后居庸关已经成了大景第一要塞。   出了蓟县沿着官道直奔西北,走上半日,温珣便看到了依山而建的雄伟长城,一时间他忘记了言语,盯着巨龙一般盘桓的长城失了神。   直到秦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遍,温珣才回过神来:“嗯?王爷方才说了什么?”   秦阙笑道:“我说,是不是第一次看到长城被惊到了?是不是难以想象前朝就能修建如此雄伟的建筑了?几百年了,它依然屹立不倒,还在阻拦着外敌的脚步。不过这些年,幽州的军民也在维护,我想若是不出意外,它还能再坚持几百年。”   温珣佩服地颔首:“何止几百年,我觉得它能屹立千万年。”   秦阙哈哈笑了两声:“琼琅说笑了,这毕竟是石头搭建的东西,哪怕是高山历经千万年也会腐朽,何况是石头?”   温珣笑而不语,眼神复杂又怀念地继续看着绵延的长城。他对秦阙说的话并不是假话,因为他曾在另一个世界,见过屹立数千年不倒的城墙。那是一个和平的世界,百姓们经历了混乱和苦楚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人人安居乐业,每一日都会有百姓登上城墙,欢笑着眺望四周的风景。   这时守在马车旁边的秦甲提醒道:“王爷王妃,刑武来了。”   秦阙掀开车帘钻出车外,探头看去,就见后方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刑武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抱着他那宝贝大刀。明明只有一人赶路,却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温珣佩服道:“真稳。”这年头的悍将们是真厉害,没有马鞍,没有马镫,凭着一块布几根绳就能稳坐马上长途跋涉。如果换成他,双腿内侧怕是早就扛不住了。   说起马鞍这事,温珣侧头对秦阙说道:“王爷,等我们回家的时候,我给你一个惊喜。”到了那时,红玉那边应该也做出个雏形来了。   秦阙如今一听温珣说“惊喜”两个字,笑容就压不住了:“哎?什么惊喜?快告诉我,让我提前快乐一下?”   温珣偏过头去不理他:“刑武来了。”   骏马飞奔到马车旁,刑武翻身下马,带着一身尘土味对着秦阙和温珣重重磕了三个头,声如洪钟道:“王爷,王妃,属下归队。”   秦阙上前扶起了刑武,笑问道:“长安之行,大仇得报了吗?”   刑武独眼中冒出了精光:“谢王爷成全!属下大仇已报,从此便可心安了。”投奔王爷这个决定是刑武有生之年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若不是王爷出手,此时的他还像无头苍蝇一般在长安城流浪,找不到仇人的踪迹。   秦甲满意地拍拍刑武的肩膀:“心安了就好。本王估摸着你也快回来了,你来得好,这次本王有重任要交给你。”   刑武行了个礼后回到了部曲队伍中,秦甲和崔昊早就见识过他的身手,所谓英雄相见惺惺相惜,没一会儿这三人就好得像兄弟一般。   温珣瞅着三人的身形,若有所思道:“我发现了,王爷喜欢悍将。”无论是秦甲还是刑武,无一不是以一当百的大块头,一拳下去能将人夯死。   秦阙倒也没否认:“是的,上战场的时候,力气大一些,活下来的机会就多一些,时间长了总会对孔武有力的将领偏爱些许。不过我也知晓,一个人的力气再大也难挡千军万马,真正厉害的是端坐帐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   “之前张岩总是对我说,将才易得,帅才难寻。可是他不知道,冲锋陷阵时能多几名悍将,战局有可能会被改写。”说起张岩,秦阙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也黯淡,“其实……他说得对,是我无能,遇不到好帅才。我也想要决胜千里的帅才,可是一个人的身材样貌容易分辨,但是脑子里的东西看不出来。就算有人投奔我,想要做我的军师,我也无法准确地判断他们的真实水平。若是错信了他们,导致战场失利,死去的就是千千万万的兄弟。”   温珣眉头一挑,他只是随意说了一句话,秦阙怎么反应这么大?见秦阙有些丧气的模样,温珣笑着拍了拍秦阙的手背:“王爷,琼琅倒是觉得有秦甲崔昊这样的悍将在,非常安心。”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战局随时都有可能扭转。上了战场,无论是王侯还是小兵都是命,能活下去才是真理。而且帅才是可以培养出来的,等咱以后稳定了,没事的时候就让将士们多操练操练,多练练说不定就发现奇才了呢。”   秦阙有点懵,能做军师帅才的人都是勤学苦练或者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什么样的训练能练出帅才来?不过见温珣眼神关切,端王爷又开心起来了:“嗯,琼琅说得对!”   说话间秦甲又来通传了:“王爷,卫统领来接咱们了!”   卫平西远远的就看到了马车上悬挂的端王府的旗帜,他点了几名将领,出城迎接秦阙一行。双方一见面,寒暄声此起彼伏。   得知秦阙这次前来首先要拜访大将军王,卫平西直接打马走在前头:“义父去了马场,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幽州铁骑的汗血宝马去。”   说实话,见景瑞帝时温珣都没紧张,然而此时他竟然有些忐忑了。不只是因为他们要从卫椋手中争夺幽州军权,更是因为来之前,他们打探过卫椋的情况。   卫家先祖有从龙之功,大景立朝之处,卫椋的先祖便跟着太、祖帝东奔西走,后来江山初定,太、祖帝给卫家先祖封了王,告诉他只要在大景境内,可以随便选择一块封地。卫家先祖没有选择南方富饶的郡县,而是选择了幽州上谷郡,镇守居庸关。   那之后的数百年间,卫家出了无数的将帅,到了卫椋这一代,卫家已经成了幽州一霸。然而卫椋子嗣缘分却不好,他辛苦培养的三个儿子先后战死沙场,去年仅剩的小孙儿被生锈的兵刃割伤,高烧不退没几日就没了。   偌大的卫家嫡支只剩下了卫椋一人,虽然卫椋还收了四个义子,可温珣知晓没了软肋和牵挂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如今他只希望前段时间卫平西帮他们说了好话,好让卫椋对秦阙有个好一些的印象,能让他们徐徐图之。   马场很大,随处可见肆意奔跑的骏马,听见马儿的嘶鸣声。居庸关的马匹身形高大健美,每一匹都是千金难求的战马。若是平时,温珣和秦阙早已看直了眼,可今日两人闷着头格外沉默。   卫平西带着秦阙一行横穿过马场,停在了马房前方,高声呼唤道:“义父,义父!端王和他的王妃来拜见您了!”   温珣袖中的手不由得攒成了拳,心跳也加快了起来。秦阙敏锐地捕捉到了温珣的不适,他上前一步挡在温珣身前,挺直腰杆,目视着马房敞开的窗。   这时就见马房中走出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老者身上穿着最常见的粗布衣裳,袖口和衣襟的部分磨损得发白,前胸和腋下被汗水浸湿颜色变深。他的左手提着一把铲子,铲子尖头还沾着马粪。   乍一看,这老者和幽州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老农没什么两样,可众人都知晓,他就是卫椋。   卫椋微微勾着后背,身量却不比秦阙矮多少。刚打了个照面,锐利的目光已经在秦阙身上转了好几圈。   秦阙上前恭敬弯腰行礼:“晚辈秦阙,拜见大将军王。”   异姓王和亲王之间,哪个更大?毋庸置疑,身份上秦阙更尊贵,按道理说应该是卫椋先给秦阙行礼。秦阙主动行礼,还称自己为晚辈,给足了卫椋面子。   果然,卫椋微微颔首,皱皮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笑容,他放下铲子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了秦阙的胳膊,语气中多了几分柔和:“端王爷不必客气。”   空荡荡的袖管从秦阙他们面前晃过,直到此时端王一行才发现,卫椋右边的袖管下竟然没有右胳膊。这么重要的事情,先前竟然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震惊归震惊,秦阙脸上却半点不显,他只当自己是来拜访一位长者,言语间满是敬重:“先前在凉州卫时,听说过大将军王很多调兵遣将的故事,秦阙心中仰慕,如今终于能见到您了。”   卫椋笑了,不等秦阙继续绞尽脑汁讲客套话,他沉声道:“老夫是个粗人,不喜欢弯弯绕绕更喜欢直来直去。你小子看着是个练家子,你说你在凉州卫呆过,那林老狗的剑术可曾学过?”   秦阙老实回答:“学过。”   卫椋对着卫平西抬了抬下颚,吩咐道:“取把剑来,本王要同端王爷过过招。”   温珣站在一边头皮发麻,一时间想不明白卫椋的目的。他究竟是想试一试秦阙的身手,还是想直接解决了秦阙这个隐患?   秦阙坦荡地接过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请前辈赐教!”   卫椋左手握住铲子,左脚在铲子尖头用力一跺,铁制的尖头就和木质的把手分离了开来。老将军随手挽了个棍法:“老夫试试你的身手,说好了,点到为止。但是你也得拿出真本事来,若是让老夫看到你放水,这居庸关以后你就别来了。”   说话间三尺多长的木把手在卫椋手中甩出了残影,棍子和剑接触的瞬间,秦阙就感觉到了卫椋的力道,当下心中再也不敢轻敌。   温珣对棍法和剑术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这一老一少缠斗在一起,长剑和棍子接触发出了密集的声响。凭他的眼力,他还真不知道谁能赢。于是他靠近秦甲,小声问道:“咱王爷能赢吗?”   秦甲老实道:“很难,就像那一日我用长枪对战刑武的大刀,咱王爷箭术再高,他手短哪。”   果然没多久,秦阙就被眼花缭乱的棍法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就在众人以为秦阙输定了时,秦阙顺势往地上一滚,瞬间滚到了卫椋身前。下一刻端王爷抬起了他的大长腿,一脚踹到了卫椋胸口位置。   卫椋捂着胸踉跄后退好几步,等稳住身形后,他似有懊恼之色:“真是林老狗真传,这招兔子蹬鹰,每次都无法破解。”   说着卫椋无奈叹了一声:“年纪大了,身手也不利落了,我输了。”   秦阙从地上爬起,恭敬道:“是晚辈讨巧了,若只是比拼剑术,晚辈不如前辈。”   卫椋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别谦虚,你小子身手可以,整个居庸关,能在老夫棍下过五十招的屈指可数,你能破了我棍法,很好!”   直到这时卫平西才笑了出来:“义父,儿子没骗您吧?端王爷是条汉子,您看了就知道了。”   卫椋笑着点点头,就在温珣暗自松了一口气时,就见卫椋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你就是温珣?”   温珣站直身体客气行礼:“晚辈温珣,见过大将军王。”   卫椋摆摆手随意道:“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你得唤我一声师伯。我和你的恩师章淮师出同门,我们都是范阳范栗的弟子。”   “你恩师数日前给我来了一封信,让我这个做师伯的多关照你一些,他说你虽然有些娇气,可却是个顶好的孩子。没了前途遭了难日子可能不好过,他让我留意一下,若是你过得不好,得想办法救你出来。如今见着了你,老夫倒是觉得你恩师想多了,你这不是过得挺好吗?”   温珣心头巨震,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真是想破头都没想到,他的师门里面竟然有个武将,那武将竟然还是他们视为最大对手的大将军王!   想到先前他和秦阙二人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谋算计划,合着算计了半天,竟然算计了自家人? 第38章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大将军王是个冷酷无情凶狠暴戾的枭雄。事实上他是个非常务实的人,当他想要做一件事时,就算天塌下来,他都会坚持做完。证据就是,试完了秦阙的身手后,老将军又继续将铁铲给装上了,一扭头又钻到了马房中继续铲屎。   这可将秦阙和温珣看傻了,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这时他们就听见马房中传来了卫椋的声音:“平西,你去把你大哥二哥和四弟叫上,好好招待端王两口子,老夫忙完马房这边的事就回去。”   卫平西应了一声,而后招呼秦阙:“王爷,请随我来。”见秦阙眼神震惊地盯着马房的方向,他又解释道:“义父不是不看重你,他就是这个性子,等他忙完马房的事就来了。王爷还没见过我的其他几位兄弟吧,他们都是龙精虎猛的汉子,一定与王爷投缘。”   话音没落,卫平西就见温珣走到了马房中。卫统领连忙伸手“哎哎”了两声,想要阻拦温珣,就见温珣脱下了华丽的外袍挂在了马厩上,又随手拎起了靠在墙角的铁锹,跨进了栅格内一声不吭铲起了马粪。   卫椋诧异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偏过头隔着几道栅栏惊讶地看着温珣。过了一阵后,他满意地笑了:“哪里娇气了?这不是有模有样吗?”   门外的卫平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啊,这……”平日里他们几兄弟就算想给义父帮忙,只要一踏进马房就会被义父轰出来,义父总是嫌弃他们粗手笨脚,少不了一顿臭骂。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端王妃进了马房竟然没挨骂,还被表扬了?   见温珣这么做,秦阙也想进去搭把手,可是前脚刚踏进马房,后脚就听到了卫椋警告的声音:“我这马房小,容不下这么多人,王爷最好跟着卫平西走,不然别怪老夫用粪叉戳你。”   秦阙:……   可怜的端王委委屈屈退出了房间,这时他听见了温珣柔软的声音:“王爷去见见其他统领吧,忙完后我去找你。”   秦阙爽快应了一声:“那行,我先过去了。”   卫平西翻身上马,走了一段路后才转头难以置信地问秦阙:“端王妃给了义父什么好处?王爷你见义父刚刚那个笑脸了吗?我跟着义父这么多年,没见他这么对我笑过。”   说完后卫平西自我检讨着:“难道真是我做事粗心入不了义父的眼?那也不对啊,我大哥,卫震东做事最妥帖,也经常被义父骂啊?”   见卫平西一脸见鬼的模样,秦阙还能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问题。”端王爷语气骄傲道:“我家琼琅人美心善,大将军王看他顺眼吧。”   还真被秦阙说中了,卫椋是越看温珣越顺眼,瞅着温珣打扫过的干干净净的马舍,卫椋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先前照顾过马?”   温珣手中动作不停,轻声细语道:“并没有。不过晚辈家中养着一头黑驴,有时候会和阿兄一起照顾驴子做些农活。晚辈笨手笨脚,做事情总没阿兄做得利落。”   卫椋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这可不像笨手笨脚的样子。好啦,收拾完这间马舍,你就出来吧。老夫在井里泡了个甜瓜,一会儿我们把瓜分了,不告诉他们。”   温珣眉眼弯弯:“嗯!”   被井水浸过的甜瓜冰凉清甜,劳累之后吃起来特别带劲。卫椋和温珣一人拿着一半甜瓜,坐在井旁的树下,二人大咧咧地啃着甜瓜。   “从吴郡到幽州,不习惯吧?”卫椋的声音传来。   如果不知道卫椋和恩师的关系,温珣此时必定会细细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可是自从知道他是自己的师伯后,说话间也多了几分随意:“嗯,不太习惯。不过还行?”   卫椋用一副“你别骗我,我都知道”的眼神瞅着温珣,笑道:“章淮刚到扬州的时候不适应了很久,说什么饭菜是甜的,被褥是湿的,走在街上风吹在脸上像是糊了一层水。那时候他也是你这般年纪,我当时笑了他许久,觉得他娇气。现在看来,果然是他娇气。”   温珣没想到自家恩师也有告状的时候,一时间笑了出来:“是嘛?没想到恩师也有抱怨的时候,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天塌了他都能扛的模样。”   “那都是在你们面前装样子的,他什么狗样我能不清楚?哎,说起来,我们师兄弟也三十多年没见面了,自从他授官去了南边之后,一开始还经常写信聊聊近况,后来信件是越来越少了。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五年来,他只给我写了一封信,就是让我多关照你。”   “我也知晓他的意思,他就是怕给我惹事,我这个位置啊,看起来威武霸气,十万铁骑的掌控者,就连帝王都会忌惮我三分。章淮也成了一州之首,扬州富庶,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多少人想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他怕和我来往过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哪。”   温珣若有所思:“难怪,我拜师八年,不知自己有个师伯。师父从没对我们说过他的师门,也没说过师伯的事。”   卫椋笑道:“他那个死性子,告诉你们这群孩子才有问题了。若不是你到了我的地盘,这辈子除非他卸任,不然他都不会给我写信。”   温珣心中感慨,难过道:“是我无能,让恩师担忧了。”   卫椋怔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树上的鸟儿都飞走了:“无能?你知道你师父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有治世之才,若是那端王能发现你的才能好好利用,他会成为一方霸主。若是他欺辱你,就让我好好用你。他说,有你在,大业可守。”   “治世之臣,大业可守,琼琅呀,你师父对你寄予了很高的威望。师伯我当时看到你师父对你的评价,还有些不信,可如今我信了。卫平西捣了雹水河上桥是我授意的,我就是想看看,有你在,队伍是绕道还是直行,你没让我失望。”   顿了顿后,卫椋眯着眼悠闲道:“见到你本人,再看到端王和他身边人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章淮会如此看重你。那秦阙的性子我也有所耳闻,我本以为他到幽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到我面前向我讨要军权。现在看来,你们两磨合得不错。”   “若是老夫年轻三十多岁,即便挖空心思,我也会将你挖到我身边。若是得不到你,我也会毁了你,不让别人得到。”   说完这话,卫椋特意停了下来,细细观察着温珣的反应。如他所料那般,温珣没有露出半点惊慌,反而笑吟吟地反问自己:“那现在呢?师伯还有这个打算吗?”   卫椋摆了摆手:“哎哟,老夫今年已经五十八啦,黄土都要埋到脖子的人,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锐气和心气了。下半生若是幸运,还能看看我们幽州年轻人搅弄风云。若是运气不好,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   温珣想了想后,慢慢说道:“师伯,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上,琼琅今日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卫椋许久没对小辈说这么多话了,也许久没有如此轻快过,因而他心情极好地点了点头:“嗯,你说。”   “你觉得我们王爷如何?”   卫椋睿智的眼神中闪过了几次揶揄:“好小子,在这里等着你师伯。那混小子倒是有点能力,不过还得再看看。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兵权嘛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得拿出真本事来。”   “幽州不比别处,别的州府驻军多半是装装样子,处理一下州府之内的内乱。而幽州和凉州铁骑,面对的是凶悍的外族。若是幽州失守,外族长驱直入,到时候我大景生灵涂炭。秦阙想要兵权,本王给他机会,他拿战果说话。”   温珣双目灼灼看着卫椋,卫椋忍不住笑道:“你别笑得这么灿烂,若是秦阙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以后这居庸关他别想靠近一步。”   温珣压了压唇角:“好,谢谢师伯!”   卫椋轻笑一声:“与其放你们在外头挖空心思算计着怎么搞我,还不如把你们放我眼皮底下。嘿。”   温珣跟着笑了笑,根本没有被戳穿心思的窘迫。   卫椋盯着温珣看了看后,问道:“听你的意思,你已经认了端王了?不再看看?你若是顾忌身份,师伯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回归朝堂。”   温珣摇了摇头,咬了一口甜瓜后,慢悠悠说道:“前段时间因为因缘际会,我有幸见了圣上所有的子嗣,那可真是……”后面的话温珣没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世上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在我深陷泥潭时,只有王爷倾听了我的心愿,给予了我尊重。”   卫椋闻言沉默了许久,头发花白的老者轻叹一声:“是啊,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   大将军王收了四个义子,从大到小分别赐名“震东、向南、平西、定北”,这四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和他们站在一处,就连秦阙都显得文弱了。   在卫平西的大力推荐下,其他三人对秦阙的印象不错,见面之后更是一见如故。等卫椋带着温珣入将军府时,这群人已经脱了衣裳赤着膀子在花园中打过好几轮了。有了刑武的加入,两方人马你来我往不分伯仲。   卫椋换了一身干净衣衫,他站在廊檐下轻轻咳了两声,众人便停下了比试站稳了身体。卫椋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而后侧头对温珣一一介绍道:“平西你是见过的,我就不多说了。往那边看,脸上有道疤的是震东,腰上别着铜锤的是向南,最黑那个是定北。都是些莽汉,你同他们说话时不用太客气,可以将他们当成自家兄弟用。”   被卫椋点到名字的统领们惊讶地对视一眼,看来卫平西方才说得有些保守了,义父不只是看端王妃顺眼,这是明显的偏爱啊。当年他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说话是语调都没这么柔和。这端王妃究竟是什么来头?   卫椋将众人的反应看在了眼里,锐利的眼神一凝:“琼琅是你们师叔的关门弟子,虽然这么说有些牵强,但是算起来他也是你们的师弟。”   卫震东不愧是跟着卫椋时间最长的义子,他站直腰杆对着温珣拱拱手:“见过小师弟。”有了兄长做示范,剩下的三人很快反应了过来:“见过师弟。”“师弟好!”   秦阙默默对温珣竖起了拇指,不愧是他的王妃,和卫椋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快拉近了关系。   秦甲等人更是用星星眼瞅着温珣:“王妃厉害了啊!”秦阙尚且没能搞定这几个统帅,王妃却能将他们当成自家兄弟用,果然跟着王妃有前途。   入座后寒暄客套一阵后,卫椋看向了秦阙:“你有多少部曲?”   秦阙沉声道:“离开长安时,父皇额外赏了一千人,加上我原有的部曲,一共有三千人。”其实一共有三千五百多人,其中五百多人是从许家顺来的,只是那些人比不得正规训练出来的部曲,还需要再练练。   卫椋摸着下颚想了想:“三千人有些少了,我再给你三千人,凑足六千,你带回去训练。”   秦阙有些不解:“大将军王这是何意?”   卫椋也不绕关子:“若是我猜得没错,今年秋收之际,外族会南下抢掠,到时候你需要带着这六千人冲锋陷阵。端王爷,并非是老夫不舍得放权,更不是老夫轻视于你,幽州不比别处,想要在军中立足,你要拿出实力来服众。六千人,人数不少了,我要看看这六千人在你手里能发挥出多大的战斗力。”   秦阙震惊地看向了温珣,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卫椋说他要看自己的实力?不仅如此,卫椋他甚至还给了自己三千人!   见温珣笑着点点头,秦阙才恍惚地转过头去。回过神后,他二话不说起身行礼:“谢大将军王!”   卫椋微微颔首,眼神柔和地看向了温珣:“琼琅,你初来乍到,师伯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样,我给你个见面礼。”   温珣刚想客套一番,就见卫椋对卫向南说道:“稍后你带一队人马,护送你师弟去范家一趟。”   温珣眉头一挑,范家?幽州世家中排名第二的范家?也是恩师和师伯求学的夫子家,师伯送自己去范家……难道是去认个熟脸吗?   这时就听卫椋道:“范家人多,你和端王做事需要人手,去看看有没有你们需要的人。不过这些年范家下面的小辈不太象话,你要是看不上也没关系……”   卫椋抬起左手竖在唇边,轻声说道:“我那便宜师父今年八十八了,你去套套近乎,总能掏些好东西出来。”   温珣:……   突然有些心疼范家老爷子,他那从没见过面的便宜师祖。万万没想到他老人家老了老了,还被徒弟和徒孙连手坑。 第39章   秦阙向来烦那些通过裙带关系上位的人,他曾经当着温珣的面表达过对这些人的厌恶和轻视。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成了裙带关系的获益者。他深知,若温珣不是卫椋的师侄,若自己没有得到过林帅指点,这会儿他还在居庸关内头疼该如何讨得卫椋的好感。   这种感觉挺神奇的,秦阙眼神微妙地对温珣说道:“我们这一趟是不是太顺利了?”没有想象中的唇枪舌战,没有拐弯抹角,他们甚至还没有将自己的意图表露出来,就已经达成心愿了。   温珣其实也觉得挺不可思议:“先前英贵妃给我们一封有关国公爷旧友的信件,我迄今不敢打开看。谢世卿给我塞了一封信,对我说北行路上若是有困难,可以去并州谢家,说不定能帮上忙,我也没有绕路去谢家。我深知这世上人情债最难还,我和王爷势单力薄,能在我们陷入困境时伸出援手的亲友不多,因而不到山穷水尽时,我不想动用这些关系。”   “可没想到,原来真正关爱我们的人,不需要我们费尽心思去谋划……”   阿兄为了他放弃安稳的日子,奔走千里来照顾他。恩师怕他困于泥潭,早早的写信给师伯让师伯想办法捞捞他。师伯不用他们说明来意,直接在他们的荆棘之路上铺好了通天大道。   “王爷,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有愧。我害怕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怕我行差踏错让他们失望了。”   秦阙也有同样的感觉,思考许久后,秦阙轻叹一声,伸出双手握住了温珣的手:“你不是常对我说,未来事不可知吗?我们尽力就好。”   温珣眉头舒展开来:“对,王爷说得是。如今的情况比我们预计得好了千万倍,我们不要浪费机会,该争取的一定要争取。”   隐约的说话声从马车中传来,卫向南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后什么都没听清,他偏过头对身边的崔昊说道:“老崔,你家王爷一直都是这么黏糊的吗?”   这一路走来,秦阙的心是半点都不静。走上一阵他就要钻到马车中和温珣叽叽咕咕一阵,每次从车厢中钻出来时,嘴角那个笑容他都没眼看。虽说王爷和小师弟的感情好是好事,但是这么黏黏糊糊的,确实看着让人有些牙痒痒。   话音未落,崔昊立刻抬手竖在唇边嘘声道:“卫统领,你声音低一些。你没看出来吗?王爷正在努力追王妃,你可别坏了他的姻缘!”   卫向南一脸懵逼,古铜色的老脸上,一双眼睛瞪得都快比他腰间的两把铜锤大了:“哈?”   什么情况?   崔昊小声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王妃是被奸人害了才被迫成了我们的王妃,说白了,如果是你,你能安心跟着王爷吗?”   卫向南呵呵冷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腰间铜锤,咬牙道:“白天没空,晚上我也要锤烂那厮的狗头。”   崔昊吸了一口冷气:“那不就是了,卫统领艺高人胆大才能反抗。你想想我们王妃,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能如卫统领一般反抗?这是王妃性子柔和,换了刚烈之人早就寻死去了。”   卫向南眼珠子一瞪:“王爷还敢强迫我小师弟?!”   崔昊连连摆手,压低声音求饶道:“这是什么话,我们王爷当然不会强迫王妃!你也看出来了,王妃是多好的人哪,王爷喜欢他还来不及。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想要正大光明地同王妃出双入对。说白了,圣上赐婚是一根绳,牢牢把王爷和王妃捆在了一起。可是王爷想要和王妃长长久久白头偕老,这不是正在努力中么!”   卫向南神色这才和缓了下来:“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岔了。我知道的,我是个粗人,我和我府中的那几个侍妾从没搞过这种文绉绉的东西,如果王爷是在追求小师弟,那我……就多忍一忍吧。”   卫向南本以为自己应该很能忍,就算敌人在他身上劈两刀,他眉毛都不会皱一下,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都能忍。   秦阙最初只是往马车上钻,后来他干脆将温珣从车中唤了出来,打着教温珣骑马的幌子二人同乘一骑。看着秦阙的爪子“不经意”擦过温珣的腰身前胸,卫向南忍无可忍打马走到了队伍前方:“不行了,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温珣如今的马术已经练得挺不错的了,至少上马下马的时候不用秦阙在下面搀扶一把了。和秦阙共乘一骑时,也能分散精力和秦阙商谈别的事情了。   “想来秦甲和刑武他们已经带人到蓟县了,这么多人,我们已经建好的营房怕是有些住不下。”先前在长安时,秦阙将大部分部曲分散在了城郊的庄子中,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集合部曲。   这次来幽州,他先带了五百精兵做先锋,本想着在蓟县站稳脚跟之后,剩下的部曲再带着家眷来幽州。到时候先来的部曲已经建好了营房,后来的人也有能安置的地方。现在卫椋给了他们三千人马,秦阙突然感觉到了甜蜜的负担。   温珣笑了:“王爷不用担心,再多三千人,也能安置得下。那是三千个活人,拿上兵器可以作战,放下兵器可以做很多的事。没有营房我们可以慢慢搭建,粮草不足,我已经让袖青安排人去采买了。只要能撑过这段时间就是胜利。”   秦阙双手环着温珣的腰,下颚顺势轻轻搁在了温珣肩头,为自己能贴琼琅的时间长了点而暗自欢喜:“对,琼琅说得对。前面就是范阳了,快要回自己的师门了,是不是有些激动?”   温珣抿唇笑了笑:“自然是有些激动和紧张的,我也没想过师父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范栗的弟子。恩师从不对我说师门的事情,其实现在想来有不少事情可见端倪,而我粗心竟然忽视了。”   秦阙随口问道:“嗯?什么端倪?”   温珣眯着眼细细说道:“恩师书房中收录了不少范氏弟子的著作,却鲜少点评一二。又比如逢年过节时,他都会让家中下人往北边寄东西。现在想来,师父虽然数十年没有回幽州,却还一直惦记着师祖。”   想了想后温珣有些不解:“师父和师伯不敢常联系,这点我能明白。可为什么师父要隐瞒和师祖的关系呢?范氏是从前朝就有的氏族,数百年下来在范氏求学的弟子成千上万,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一行人向着范阳的方向疾驰而去。范阳在北新县城北边,秦阙他们初入幽州时曾经从范阳城边擦过,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又回来了。   一入范阳城,众人便感觉到了浓郁的学术气氛,随处可见身着青衿的学子手拿书本高谈阔论。他们三五成群,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神采。温珣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侧头对秦阙笑道:“吴郡也有很多这样的学子。”   秦阙应了一声,目光深深地看着温珣,他家琼琅曾经也是这些学子中的一员。   范阳城的百姓可以不知幽州治所在哪里,却没人不知道范府的位置。这里有着幽州最大的范氏书院,而正对着范氏书院大门的,便是范府。   卫向南早早让将士给范府的人递了折子,可是当他们来到范府时,却见范家大门紧闭,没有一人迎客。卫向南对此毫不意外:“又来这招,烦不烦哪。”   说完卫向南大手一挥,吩咐身后的将帅:“砸门。”   温珣:……   这场景,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卫向南翻身下马,对温珣解释道:“小师弟莫要慌,这都是常规操作了。义父派我来,就是因为我砸门最利落,你放心,一会就让你进门。”   幽州铁骑砸门的动静不小,很快对面的范氏书院中飞奔出来数十名书生。他们将端王府一行团团围住口诛笔伐,叫骂声不绝于耳:“同胞们!大将军王又来挑事了!”“对对!我们和他们拼了!”“竖子,受死吧!”   卫向南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就当外头的叫骂声是放屁,他呲着大牙笑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义父明明和范家主关系那么好,为什么每次来的时候都要故意搞出一些动静。就不能不来这一套吗?”   温珣脑海中灵光一现,他想他明白师父为什么不对他说师门的事情了。师父不止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也不想给师伯,给师祖招惹麻烦。   当今圣上喜欢搞制衡之术,他喜欢看到一个地方几股势力互相争斗保持平衡。若是让他看到幽州最大的两个世家共同进退,他心中必定不快。相反,若是卫家和范家闹得凶狠,圣上心中就安心了。   想到这点,温珣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他对着卫向南拱拱手:“师兄,有劳了。”   卫向南的大铜锤果然管用,在范氏学子的叫骂声中,他抡着两柄铁锤对着大门“哐哐”两下。大门应声而破,范府中的家丁们再也不能装死,他们聚拢上来摆出一副要和卫向南拼命的架势。   眼看双方人马要打起来了,这时就见范府中跑出了一位身材矮壮的管事。管事的拖长声音,看着秦阙一行咬牙切齿道:“奉家主命令,迎贵客进门。”   说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大门,板着脸站在大门边,“家主说,我们范家有书魂,见不得杀伐之人,因而只请贵客入内,兵甲在门外候着——”   卫向南皮笑肉不笑,对着管事展示了一下手中的铜锤,呲着大牙道:“你猜猜我这铜锤落到你脑瓜上,你的脑浆能溅多远?”   管事的瑟缩了一下,显然看到了铜锤钉下干涸的血迹。他张张嘴,声音弱了些:“家主清修,一次最多见二人。”说话时他求助地瞟了一下温珣的方向。   温珣接收到了管事的目光,他和秦阙上前一步,缓声道:“师兄,劳烦你稍稍等候我们二人。”   卫向南应了一声,威胁地对着管事挥了挥铜锤:“你他娘的最好给老子仔细着些,若是被老子知道你怠慢了贵客,老子把你肠子扯出来挂你脖子上。”   卫统领的话还是给管事的造成了精神攻击,带领秦阙二人前行的路上,可怜的管事缩着脖子,像是一只安静的老鹌鹑。秦阙和温珣倒是很轻松,二人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范府的景色,看到美景时甚至还会停下来欣赏一阵。   范府雅致,不比江南的私家园林差到哪里去。温珣一边看一边眼馋:“等将来忙完了,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宅子。最好能有个小池塘,里面养几尾鱼。”   秦阙乐了:“你说的不就是长安的端王府吗?”   闲谈间,前方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敲击声,随之一同传来了还有清越的吟唱声。那声音忽高忽低,传入耳中有种空灵的感觉,温珣竖着耳朵细听,发现那声音吟唱的是诗经的一个篇章《蓼莪》。   “管家,这是谁在吟唱?”温珣话音刚落,就见管家面色变了又变,脚步也加快了起来。   温珣和秦阙二人对视一眼,压下了心中疑问,跟着管家继续向前。没多久管家就停在了一座小院前,院中传来的吟唱声更加清晰:“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   循声看去,就见一青年正跪在院中的地上背对着院门的方向,他怀抱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瓮,唱一句敲一下。终于青年对面小楼中的人受不了了,伴随着一声怒喝声:“够了——”   一只草鞋从楼中飞出,直奔青年脑门而去。青年身体一偏,草鞋从他身边飞过,落到了身后的地上。   青年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嗷嗷哭着:“太爷爷——求求您疼一疼您这无父无母的可怜重孙吧。求求您,给我十两银子吧,没有银子,重孙儿进不去望月楼,看不到心爱的姑娘。太爷爷~~您忍心看着重孙儿我心碎而死吗?”   那哭声哭得比方才唱得还要百转千回,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许是被那青年哭得头疼,楼中终于丢出了两块碎银子:“老夫作了什么孽,竟然有你这种不肖子孙。滚!别让老夫再看到你!”   那青年飞身而起扑向落在了地上的两块碎银,“谢太爷爷赏!太爷爷福如东海,太爷爷厚德载物~”   这时就见楼中冲出了一个满头银发手握戒尺的老者:“还不快滚!”   青年连滚带爬地跑了,冲出院门时还重重撞了一下温珣,撞得温珣身体踉跄,险些摔了。“小心!”秦阙眼疾手快搂住了温珣的腰,等二人站稳身形看向始作俑者时,就见那青年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哎呀对不住啦!”   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按下不悦,看向了院内。那老者显然被青年气得不轻,他握着戒尺骂骂咧咧,“孽障!”   穿好鞋子后,老者一抬头,才发现院门口站着的二人。暴躁的老者身形猛的一震,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外面站着的是谁?”   四目相对的瞬间,温珣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他掀起袍子,跪在了院门外对着老者认真磕了三个头:“徒孙温珣,拜见师祖。”   秦阙恭敬弯腰行礼:“秦阙见过范先生。”   范栗顿时慌了,他抖着手去整理自己的衣衫和发冠,发现戒尺碍事,又重重将戒尺丢在一边。确认自己仪态没问题后,他快步上前,颤抖着扶起了温珣,声音哽咽着:“温珣?是怀实的弟子温珣吗?”   怀实,是章淮的字。温珣重重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恩师是章淮。师祖,我是您的徒孙温琼琅。”   名震大景的大儒眼眶湿润,扶起温珣后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哎,哎,好孩子,好,好,好啊!”   范栗将秦阙二人请到了他的小楼中,一进楼,秦阙就被密密麻麻的竹简书籍给惊到了。就算是景瑞帝的藏书,也没有眼前的十分之一。   明明在自己的地盘上,范栗却显得有些慌乱。他弯腰在书柜中翻找着,“先前他们送我的茶具和茶叶哪里去了?”书柜上的藏书因为震动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范栗一边翻着,温珣一边捡。   当今世上,应该已经没人值得范栗亲手煮茶了,可是今日,他却认真摆放好了茶具招待客人。当然,秦阙只是顺带的,温珣才是范栗要招待的人。   久未煮茶,范栗手脚已然生疏,最后还是温珣接过了茶具,煮好了茶水,给自家师祖奉上了一杯香浓的茶水。范栗抿着茶,长了老人斑的脸上满是笑容:“哎,好,好。”   见到温珣,他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被重孙气得憋闷的胸口也舒畅了。端看着温珣的眉眼和动作,范栗笑得合不拢嘴:“你来得不凑巧,你的几位师伯都不在家,要不然非得让他们看看你。”   温珣顺手给秦阙递上了一杯茶水,眉眼弯弯道:“先前师父没对我说过师门的事情,以前不知道我还有师祖,现在知道了,以后师祖只要不嫌琼琅麻烦,琼琅会时常来探望您。琼琅以后就跟着王爷留在幽州了,以后总有机会拜见我的师叔师伯们。”   范栗的目光这才落到了秦阙身上,秦阙连忙放下茶盏,挺直了脊背接受大儒的目光审视。范栗看了秦阙许久后,微微颔首:“嗯,王爷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话虽如此,秦阙却捕捉到了范栗眼底的那点嫌弃。可怜的端王爷老老实实端起了茶杯,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也是,大儒范栗的弟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善待。琼琅还是大儒引以为傲的弟子的弟子,在长辈眼中,自家的徒孙都是贤才,跟着他这个倒霉王爷,属实是浪费了。   茶香氤氲,闲聊许久的范栗终于切入了正题:“你是个聪明孩子,能让卫椋派兵送你来范府,想必幽州的情况你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老夫对你说句实话,范家不会成为你们的阻碍,但是比起其他的世家,师祖其实帮不了你太多。”   “范家的田产和银钱不多,这些年家中的银钱也多半投在了书院中。书院里面倒是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人才,若是你们需要,只管拿去用就行了。”   有了范栗这句话,温珣心头大定:“多谢师祖。”   范栗眼神柔和地长叹一声,有些抱歉道:“说起来我们范家也是幽州排名第二的世家,可其实这些年若不是卫椋照拂,范氏书院可能都开不下去了……”   “端王爷是幽州之主,看起来也不像软弱无能之辈,老夫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们: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幽州这块地方有太多人盯着了,外面有异族,上面有朝廷,走出了范家的大门,还有大大小小的世家。在外行走时,该装的样子一定要装。”   秦阙认真道:“多谢范先生教诲,晚辈一定稳重行事。”   范栗满意地点点头:“对,对,稳,一定要稳。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王爷千万记得就是了。”   三人聊得正在兴头上,就见管事地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小公子和萧家的公子又打起来了。”   温珣感慨道:“韬光隐晦真不容易。”   旁人只知道幽州四大世家互相看不对眼,又怎会知晓这其中有多少是表象?就比如卫家和范家,表面看着不和,背地里却互相扶持。范家的人看到卫家的人眼珠子瞪得像乌眼鸡似的,谁知道范家的小少爷和萧家的小公子是不是也是在人前装做不和的样子?   范栗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韬光隐晦。”   老大儒神情疲惫:“这是……家门不幸啊。” 第40章   说起自家的重孙范岭,大儒惭愧内疚又无奈:“我那长孙建文是个好孩子,弱冠之后去长安参加考核,考了第五名,去了荆州做了别驾从事史。那孩子模样出挑性子又好,去了荆州谁都喜欢他,荆州太守甚至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了他……”   想到孙儿,范栗眼神中满是怀念和骄傲:“他做事也稳妥,在荆州风评很好。原本三年后他就能被调至司州,可是那边的人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荆州的同僚们,就在那边三年又三年。多好的孩子啊,谁知道一场风寒就带走了他。”   说起伤心处,范栗眼中泛起了泪花:“孙媳接受不了现实,没多久也跟着走了,留下了年幼的岭儿。原本这孩子要被送到他亲爷爷那里去,可是他爷爷四处游学怕孩子跟着他受苦就送到了我身边。我想着岭儿是个可怜孩子,无父无母,加上隔代亲,看到他时心中实在喜欢,就骄纵了些许。”   “孩子是不能骄纵的,这些年我经常反思,若是当年把岭儿送去他爷爷身边,哪怕吃苦受累,至少也不会长偏。可如今他这幅模样,怕是拧不回来了。”   三天两头喝花酒惹事,结交一帮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范栗沉重地撸了一把脸:“我对不起建文和他的夫人,也对不起我的长子啊。”   叹了几口气后,范栗狠下心对管事地交代道:“不用管他,就算是打残打死了也是他咎由自取!”   别人的家事,温珣本不该多嘴,可是见范栗实在难过的模样,他软声宽慰道:“方才我听……师侄唱的那首《蓼莪》倒是很不错,声音清越悠扬,听起来有几分韵味。”   范栗都快气笑了:“他也就这点本事了,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就搞这些小把戏。”   温珣笑道:“说来徒孙一直有个想法,我想组建一支文艺兵。师伯给了王爷三千兵甲,加上我们原有的部曲,人数已有六七千人,这支队伍迟早会发展壮大。我朝治军严谨,军人们日日镇守在营账中,除了作战之外,甚少离开驻地,长期下来精神紧绷士气低迷。”   “师祖,军人也是人,就算是牛马,也需要休息。我和王爷商量过了,我们想要组建一支不一样的队伍。我们的将士冲锋陷阵上马杀敌,离开战场之后也有休息和娱乐的时间。”   “文艺兵的将士们重心不在保家卫国上,而是给将士们提供情绪价值。吹拉弹唱说学逗笑,我希望他们能成为将士们的开心果,让大家心情愉悦的同时也能鼓舞士气。”   范栗的表情变了又变,联系温珣说的话,他老人家有些不认同道:“那……不就是伶人吗?”   温珣笑着摇了摇头:“师祖此言差矣,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排第二位。伶人做的是倚门卖笑的勾当,文艺兵不卖艺也不卖身,平日里他们也要和其他将士一样操练,关键时刻他们也要披甲上阵。”   “能入我们端王府文艺兵的将士,都需要经过严格的考核。除了能歌善舞之外,他们还要外形俊美,形象气质极佳,当然,能识文断字也是必须的。不要小看文艺兵的将士们,他们和军中的医者一样重要,医者治疗的是将士的身躯,他们治愈的是将士的灵魂和精神。”   “而且,我们文艺兵团的将士待遇很好,哪怕是普通队员也和百夫长一个级别。若是表现优异,还能向上晋级,王爷你说对不对?”   秦阙回过神来,接话道:“对,琼琅说得对。师祖,我入凉州卫也上过战场,战场血肉横飞血流成河。很多将士们即便身体无恙,到了夜晚也会惊恐得无法入眠。我和琼琅商量过,觉得将士们也是凡人,需要合理的放松。”   “当然,文艺兵现在还没有正式组建,目前只是我们的一个设想。可能组建后会遇到一些困难,不过我们相信,大家同心协力之下,一定能克服万难。”   范栗眉头紧锁,想到自家那除了惹是生非之外无所事事的重孙儿,最终他老人家长叹一口气:“也好,只要在范阳城,岭儿始终觉得自己有所依仗放浪形骸。跟着你们二人若是能帮上忙也是一件好事,只是……”   温珣知晓范栗的意思,他坐直了身体,眼神真诚道:“师祖放心,论辈分范岭是我的小师侄,我会好好关照他,不让他以身涉险。”   范栗不好意思地看向二人,有些惭愧道:“是我教子无方,给你们二人添麻烦了。岭儿顽劣,只要不伤他性命,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当秦阙二人离开范府时,随行的部曲们从府中拖了十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着的都是范栗这些年收录的孤本,其中不乏兵书和医术。   范家管事面色难看地站在大门口,当热心的学子询问时,管家一言不发,只低着头一个劲叹气。没多久范阳城就传出了流言:端王仗着自己一州之主的身份,到范家来打劫了。   很快更加细致的流言传了出去:端王最先去的是居庸关卫家,大将军王迫于他的淫威,被迫给了他三千人马。丢了人马之后的大将军王心情不爽,于是派幽州铁骑护送着端王一行到范家继续打劫。   学子们气愤不已,一个个撸着袖子恨不得上前和端王部曲们拼了。可是看到铁骑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刃,他们只敢骂骂咧咧几句:“还有王法吗?!”“仗势欺人!”   温珣根本不在意外面的学子怎么叫骂,智者向来不会被流言蒙蔽双眼,总会有聪明人发现真相。而他们需要的,正是这群能洞察背后真相的聪明人。   关上车帘后,温珣笑吟吟对秦阙说道:“师祖这次真要被我薅秃了,这么多兵法和医术,足够我们慢慢消化了。”范栗给的藏书比金银还要珍贵,在这个时代,教育资源才是最稀缺的资源。   秦阙应了一声:“不止如此,你和师祖还故意放出流言,就是要让幽州剩余的世家知晓:端王连幽州最大的两个世家都不怕,还在他们身上薅到了好处,他们就会收敛一些,掂量着给我们一些好处。”   温珣惊讶地睁大双眼:“王爷,我发现你进步很快!”   秦阙对着温珣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温先生教导有方。”   温珣笑得更灿烂:“是啊,居庸关中的眼线和探子不多,传讯也不方便,可是范阳城有很多世家弟子。我们走这么一遭,他们就要警醒一些了。有时候聪明人会多想,他们会自己在自己脑门上悬上一柄剑。”   秦阙好笑道:“是啊,他们假象中的我们,就是这柄剑。我若是其他世家的家主,可能现在就会思考:端王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我们家?他们到底想要多少好处?给少了惹恼了端王不好收场,给多了自己又扛不住……”   想到高兴的事情,秦阙的笑容也变得生动了起来:“本王还就不着急,让他们先急一阵。”   温珣点了点头:“王爷所言极是,就是这个理。”   闲谈间,崔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王妃,望月楼到了。”没错,端王府一行出了范府后没有直奔城门的方向,反而拐了个弯,直奔城中最大的花楼而去了。   秦阙顺手握住了温珣的手,声音柔软道:“走啊王妃,让我们去接我们文艺兵第一人。”   *   世家弟子发生争执的时候其实没什么看头,他们往往先打一阵嘴炮,看似骂得凶,实则遇到脸皮厚的半点伤害都不会留。如果骂战没分出个彼此来,性情凶的会开始动手,但是他们动手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你揪着我衣襟,我扯着你发冠,你来我往地拉扯一阵。三脚猫功夫抖一抖,抖完了就在众人的劝和下歇手了。   当温珣和秦阙二人进入望月楼时,范岭和萧家公子的拉锯战已经接近尾声了。即便没有范家人出马,范公子依然全身而退,只是脸上多了两道红痕。   身上只揣着十两银子的范岭像是打赢了胜仗的公鸡,他双手叉腰笑容嚣张:“呵,和小爷我斗!姓萧的,你回去再练十年吧!和我抢翠娘,呵忒——”叫骂一阵后,范岭整理了一下衣衫,兴致勃勃就要往楼上跑:“哎呀,翠娘,我来了~”   没等范岭跑到楼上,望月楼的大门中突然涌入了一队身穿甲胄的精兵。将士们身姿矫健,很快占据了有利地势,将惊慌失措的客人逼到了角落。   范岭也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客人之一,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酒楼大门的方向:“怎么了?外族打过来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二人携手走到了楼中。一人身穿紫色的袍子,眉眼俊朗身形高大健美,另一人身形稍矮,可眉眼如画,他光是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都抵得过望月楼所有的美人使出浑身解数搔首弄姿。   这两人来头不小啊,谁啊?逛个花楼还带兵,都是出来寻乐子的,摆什么架子。   范岭不敢骂出声,只敢蹲着小声嘀嘀咕咕。就在这时,身量高的那人对着自己的方向点了点:“就是他。”   随即站在范岭身前的两个将士弯腰提住了范岭的两条胳膊,像提小鸡一样将范岭提下了楼。范岭整个人都是懵的,不过他依然不忘问上一句:“这两位大人,不知草民做错了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范岭将一个月中自己做的那些荒唐事全部在脑海中翻腾了一遍,越想越迷糊:难道是姓萧的回家搬救兵了?   不,不对,这些人是幽州铁骑,难道是爷爷说了什么话,得罪了卫椋?!是了,方才他从侧门溜出来时,看见前门外有精兵把守。   虽然平日里仗着爷爷的身份胡作非为,可范岭毕竟是世家子。此时他面色惨白,脑海中盘旋着一句话:完了,卫家终于无法忍受范家了,范家百年基业要毁于一旦了!   见范岭眼神呆愣,秦阙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他板着脸慢悠悠道:“你就是范岭?你可知你犯了什么事?”   范岭眼神绝望语气飘忽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已经被你逮住了,你说我做了什么那我便做了什么。”   秦阙冷笑一声,起了逗弄之心:“你方才撞到我的王妃了,我的王妃身娇体弱被你撞伤。你太爷爷说你万死难辞其咎,让我们带走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范岭眼神迷茫地看向了温珣的方向,撞人?他什么时候撞人了?见温珣眼神柔和似笑非笑的模样,范岭焕然大悟。想起来了,方才他揣着银子出门的时候,确实撞到了人。   天杀的!他在自己家里跑,哪里冒出来的王妃?   范岭大脑转得飞快,突然间混沌的大脑中灵光一现:端王爷来幽州了!眼前这两人,正是端王和端王妃!   当他想明白秦阙和温珣的身份后,可怜的范家小少爷两眼一翻险些要厥过去了。都说端王爷最宠爱他的侧妃,他撞谁不好,偏偏要撞了秦阙心尖宠?!   温珣瞅着翻白眼的范岭,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胆子不行,还得练练。”   秦阙见怪不怪:“毕竟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孩子,没经历过风浪,多练练就好。”说罢他抬手命令道:“带走。”   部曲们得令,拖着已经半晕的范岭出了望月楼。   幽州铁骑来得快去得也快,将士们飞快从楼内退了出去。目睹这一切的终于敢小声议论了:“好吓人,我的娘耶,我差点尿裤子了。”“可不是,这可是幽州铁骑,先前只是有所耳闻,亲眼所见怎么这么渗人呢……”   就在温珣和秦阙转身准备离开时,楼上传出了开心至极的笑声:“哈哈哈哈,范岭!你这厚颜无耻之人也有今日!你活该,你成日仗着你太爷爷的名声在外面为非作歹,撞铁板上了吧!哈哈哈哈哈!活该!”   温珣停下脚步循声看去,只见二楼的栏杆旁边有个脸上挂彩的青年正捧腹大笑。看到这青年,温珣脚步顿了一下,没别的,主要是这青年长得过分俊秀。   联想到方才管家说的话,温珣若有所思:“萧家子?”   幽州四大世家之一的萧家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萧家人以容貌和才情出名,这个家族容易出美人。不要小看美人的力量,短短百年的时间,萧家走出去的美人成了家族拉拢士族的关键。牢靠的姻亲关系,让萧家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   眼前的青年若是所料不错,应当是萧家人了。温珣侧头对秦阙笑道:“王爷看见那个捧腹大笑的青年了吗?一起带走。”这么漂亮的脸这么会骂人的嘴,不用来搞外交太浪费了。   秦阙抬头看了看,虽然不明白温珣为什么会对一个满身脂粉的青年青眼有加,但是依然又对身边的部曲说道:“把那厚颜无耻的一并带走。”   正在幸灾乐祸的萧家子做梦都没想到,就是因为他这一笑,自己也被端王部曲提着膀子塞入了马车中。看着逐渐远离的范阳城,萧家子萧奕紧紧抓着车窗上的铁栅栏,瞳孔巨震。   温珣将范岭和萧奕关在了同一辆马车中,让这两个犯冲的人面对面尽情发泄着情绪,用他的话说:“将来二人是同僚,有什么话敞开说就是。”然而这二人离开范阳城之后就成了蔫吧的小鹌鹑,别说吵架动手了,两人全程安静如鸡。   第二天傍晚时分,秦阙等人终于回到了蓟县。一行人没有选择进城,而是直奔蓟县以北的部曲大营。远远的,温珣就听见了马匹嘶鸣的声音,看到了端王府的旌旗在营房上空飘扬。   正在建设的营房热火朝天,随处可以见到拖拽着木材和石料的马车,能看到赤着膀子正在工匠们指挥下搭建营房的部曲们。太阳七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可部曲们就像不知疲倦一般铆足了劲。   这一切都是因为温珣提前贴在部曲大营进门处的布局图的关系,每一个进大营的人,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这张五尺宽一丈长的营房布局图。这张图上清晰画着每一栋营房的位置,操练场、灶膛、膳食堂、马场、兵器存放处……等等,一目了然。   对于温珣而言,这图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对于部曲和幽州铁骑的将士们而言,这张图描绘出的画面太美好了。   为了方便拔营,将士们往往会居住在简单容易拆卸的帐篷中,不大的帐篷中挤上一二十人,晚上睡觉时,翻个身都能滚到同伴身上。半夜起夜回来时,自己的床位说不定就被睡姿不好的同伴占了。   帐篷夏热冬凉,夏天时蚊虫滋扰,一入帐篷就像上了火炕,同伴们的汗臭味脚臭味扑面而来辣眼睛。冬天时又冻得抖抖索索,手脚上长满了冻疮。   而现在正在建设的营房,没有帐篷,每一间屋子都是用石头木料搭建出来的宽敞大房间。上下两层的营房被分割成了二十多个房间,每一栋营房只住两百人。这就意味着每十个人就能分得一个大房间。   最妙的是房间中不是大通铺,而是打了床,宽四尺长七尺的大床。不仅如此,屋子中还有能存放对象的柜子,每一座营房两头还设置了旱厕。终于不用大半夜穿过半个军营去上厕所了!   秦甲带着幽州铁骑的兄弟们去参观了一下最先建成的那座营房,铁骑的兄弟们伸手一遍遍在大床和柜子上抚摸着,在得知所有将士都能住上这么好的营房后,他们二话不说脱下了盔甲就开始建房子。   将士们如此卖力,后勤保障当然也要跟上。伙夫们搭建了简易的炉灶,数十口锅日夜炖煮着汤料。只要有人肚子饿了,走到灶台旁边就能喝上一大碗混杂了蔬菜鲜香味美的疙瘩汤。   神仙一样的日子激励着众人,大家铆足了劲儿,只想着快一点将军营建好,快一些从帐篷里搬到宽大的营房里。   秦阙环视一圈,发现营房的建设比他想象得要顺利:“可以啊!按照这个进度,不用多久,部曲大营就能建成了。果然,人多力量大。”   温珣笑着应了一声:“第一批搭建的营房有三十五座,不出意外能容纳七千人。日后若是扩营也好安排,我们已经预留出足够的空地了,若是大营全部建好,能容两万人。”   秦阙环视四周,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大营建成时的壮观模样,他难掩心中激动:“日后若是再建军营,我们就按照现在的营房样式来!建它五个十个!”   就在秦阙放出豪言壮语时,身后的车厢中传出了崔昊诧异的声音:“哎呀,跑了——”   温珣二人转身看时,就见范岭和萧奕二人形象全无地向着大营门口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边跑着,口中还在嗷嗷直喊:“休想让我们束手就擒!”“呜呜呜,狗贼,我要回去告诉我爹,你完了——”   秦阙瞅着两人狼狈的背影,有些没眼看:“他们是不是傻?先前怎么不跑?”都到大营中了,他们以为自己能跑得了?别的不说,守门的将士都能摁住他们。   温珣哭笑不得:“王爷你要理解,孩子没见过世面,多练练就好。” 第41章   如秦阙所言,范岭和萧奕连营房的简易大门都没能冲出去,没多久他两又像小鸡崽似的被提回来了。二人面如死灰,看秦阙的眼神满是惊恐,仿佛下一刻他们就会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了。   秦阙瞅着这两个傻玩意,没憋住:“突然发现,世家养出这样的族人也挺不容易的。”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皇族中不太聪明的人了,没想到世家里面也有卧龙凤雏。   要不是温珣想要用这两人,秦阙真想大手一挥,放这两个傻玩意回去得了。和温珣耳语一阵后,秦阙决定给二人一个机会:“本王给你们机会,只要十日内,你们能跑出这栋营房不被人逮住,先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玩心眼秦阙未必是世家弟子的对手,可是训练刺头兵,秦阙很有经验。   听到秦阙的话,二人双眼顿时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可是看到营房中上千的士兵,二人情绪又低落下去:“王爷莫要开玩笑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哪里能跑得出去。”   秦阙扫了一眼后,扬声道:“崔昊。”   崔将军立刻挺直了腰杆:“到。”   秦阙指了指二人:“十天之内这二人要是能走出营房大门,就放他们离去。”说完后他对着二人指了指崔昊:“看到了吗?抓你们的只有他一人,你们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跑。”   范岭和萧奕对视一眼,素来犯冲的二人在此刻达成了惊人的共识,二人应了一声拔腿就跑,并且他们一人向东一人向西,眨眼间就拉开了差距。   崔昊都快看笑了,“嘿……”   秦阙笑着对崔昊说道:“去吧,压压他们的心气就行,注意分寸别玩伤了。”   话音落下,温珣就见崔昊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小弹弓。崔将军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两粒石子放在了牛筋弓绳上,他甚至都没有刻意对准东奔西跑的二人,就是这么随意地一松手,就见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的二人前后嗷了两嗓子,“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见到这一幕,温珣忍俊不禁:“看来崔将军接下来这十天不会寂寞了。”   二人在大营中边走边聊,这时就见秦甲远远跑了过来:“王爷,王妃,咱的战马到了!”   部曲大营中最先搭建好的不是将士们休息的营房,而是马场。战马的身价远超普通马儿,将士们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了金贵的马儿们。   新的马场建在了营房西北向,这里有一条弯曲的河流,马儿能在河中饮水嬉戏。河道北岸不远处有一片起伏的山丘,山丘下的大片平地形成了天然的马场。等到牧草种子长起来时,马儿们能在马场觅食奔跑。   当温珣踏上马场时,就见栅栏中央有一群骏马。面对手握马鞭的马倌,这群骏马紧张地扎堆成一团,时不时发出警觉的喷气声。   温珣有些疑惑:“哎?不是说有两千匹马吗?这里也不足百匹啊。”这次过来的马儿是圣上赏赐的,离开长安之前,秦阙对着景瑞帝一顿哭,哭来了牛马羊各两千匹。   闻言秦甲解释道:“王妃您有所不知,圣上赏赐的牛马分四次送来。第一次各自送了三百头牛马羊,我们从三百匹马中挑了一些出来准备培育成战马。”   闻言温珣神色了然道:“是我想岔了,我以为圣上赏赐的都是战马。”当时他还挺感动,觉得景瑞帝总算良心发现,对秦阙好了一会。现在想想,战马比普通马匹更加机敏强壮聪慧,有些好品种的战马千金难寻,想要培育一匹精良的战马需要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景瑞帝确实不可能将现成的战马赏赐给秦阙。   说完温珣眯起眼笑吟吟看向了忐忑的马群:“没事,慢慢培养,我们迟早能培育出最优良的战马来。”   秦阙显然和温珣想到了一处,他信心十足道:“居庸关有好几个品种的优质种马,回头借来用用。”   马场中除了刚送到的马之外,还有已经训练纯熟的战马。这些战马有的是秦阙从长安带来的,有的是定北侯许泰送来封口的,还有的则是跟着那三千幽州铁骑过来的。成群的马儿悠闲散落在马场各处,每一匹都身姿矫健让人挪不开双眼。   温珣一眼就看中了一匹白马,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匹白马像是在发光:“那匹马真好看,先前好像没见过?”   秦甲竖起了拇指:“王妃的眼光真好,那匹马叫雪玉,有汗血马的血统。它是大将军王亲手驯养的马儿,最喜欢吃甜瓜,我们准备用它来做种马。”   温珣看着那匹风神俊秀的白马,心中有些痒痒:“真好看哪。”   见温珣双目放光的模样,秦阙好笑道:“想骑?”   温珣盯着雪玉的方向笑了笑:“有这个想法,不过我的骑术王爷是知道的,骑家中温顺的马儿尚可,这种烈性的马儿……还是算了吧。”   秦甲有些为难:“王妃,这马有些脾气,我们的马倌还没和它磨合好,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让您上去。”   秦阙轻笑一声:“能做种马的骏马都有些脾性,不慌,本王先会会它。”   马倌们还没办法骑上雪玉,好在看到甜瓜,白马就会乖乖跟上。利用甜瓜,秦阙顺利握住了雪玉身上的缰绳。   高头大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晃了晃脑袋,四蹄不安分地跺了几下。再看这马的眼神,确实不像先前骑过的马匹那般温顺,就连吃甜瓜时,它都在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一双耳朵忙不迭地甩动着。   温珣斟酌道,“王爷,要不等过一段时间雪玉适应了我们马场之后再骑?”   秦阙一手接过缰绳,一手轻轻摸了摸雪玉修长的脖颈,笑道:“你是没见过真正的烈马,那些脾气暴躁的马见到人会剧烈挣扎又打又踹。这马还能用甜瓜引来,能让人触碰,就证明脾气还行。”   说着秦阙翻身上马,雪玉抗拒地蹦跶了两下后,垂着头“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秦阙握紧缰绳居高临下对着温珣笑道:“你看,这不就成了吗?”   秦阙握着缰绳居高临下笑道:“琼琅,等我先骑着它在马场中跑上几圈,熟悉了之后也让你上马来感受感受。”说罢他扬起了手中马鞭,轻轻在雪玉后背上拍了一下:“驾。”   雪玉不愧是具有汗血宝马血统的良驹,听到命令后,它像是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脖颈和尾巴上的长毛飞扬了起来。马背上的秦阙双眼猛地亮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果然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够劲!”   雪玉撒开四蹄在马场中飞奔,前行道路上无论是栅栏还是沟渠,它都视若无睹。秦阙的性子被烈马勾起,起了浓重的征服欲:“驾——”   看着王爷骑白马,秦甲呲着大牙直乐呵:“嘿,还是咱王爷厉害。之前我也骑过雪玉,没多久就被它撂下来了,果然,烈马配英雄。”   温珣关注得则是另一个问题:“骑上去还将你撂下了?你是一上马它就尥蹶子还是骑了一段后它尥蹶子了?”   秦甲想了想后迟疑道:“一骑上去它就蹦跶,一边蹦一边跑,跑了足有一炷香吧,就当我以为它累了会消停的时候,它一个急剎就把我甩下去了。”说着秦将军还向温珣展示了自己胳膊上的淤青,“还好摔到了泥地里,不然伤得更重。”   温珣眉心一跳,冲着秦阙的方向喊道:“王爷,雪玉会急剎,你别大意——”   秦阙已经跑远了,听见温珣的叫声,他打马回头:“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就在这时,被迫掉头的雪玉心情不爽了,它仰起头嘶鸣一声,随即四蹄迈开风驰电掣向前冲。秦阙急忙抓紧缰绳,可没想到的是雪玉猛地一个剎停,秦阙连带着手中的缰绳一起飞了出去。   下一刻秦阙重重摔到了地上,而趁机挣脱束缚的雪玉快乐地仰着头,溜达着跑开了。   见到这一幕,在场的将士们脸都白了:“王爷——”   温珣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大棒子狠狠打了一下,双耳“嘤——”地一声开始轰鸣了起来。秦阙坠地的画面在他眼前被放大,一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了。   “秦阙。”   秦阙摔了。   秦阙摔了。   温珣呆呆的看着倒在地上的画面,手脚发麻,背心和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在这个一场风寒都能要人命的时代,从马背上摔倒后果会很严重。   不知过了多久,温珣听见身边传来了秦甲等人的惊呼声:“王爷!”呼声越来越大,温珣回过神时,就见秦甲他们正翻身上马。   温珣出了一身冷汗,神智终于回归,他随手抢了身边部曲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部曲们只见温珣骑着黑骏马像疾风一样冲了出去,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那是王妃?”   王妃虽然聪慧,可是在骑马这件事上只能算是新手。可这一刻他展示出来的技艺,不比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部曲差。   秦甲猛地一甩鞭跟了上去:“愣着干啥,快跟着王妃啊!”   黑骏马很快跑到了秦阙身边,温珣飞快勒马,从马背上下去时因为动作太猛,他踉跄一下险些摔倒。没等到稳住身形,他便冲到了秦阙身边。   秦阙俯卧在地上双眼紧闭,温珣抖着手去探他的鼻尖:“秦阙,秦阙。”不知是手抖得厉害还是怎么回事,温珣始终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秦阙,你醒醒。”温珣想要去拉他,又害怕自己的动作会让秦阙的伤势加剧。慌乱间,他感觉有谁扼住了他的咽喉,连带着让他的呼吸都不畅快了。   “秦阙你别吓我。”   听见温珣哽咽的声音,秦阙昏昏沉沉睁开了双眼,龇牙咧嘴地坐了起来:“嘶。竟然急剎,摔死我了。”   “哎哟琼琅,我跟你说,还是……”   秦阙的话在看到温珣的脸时戛然而止,温珣嘴唇翕动,面色苍白,一滴滴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中滚落,顺着面颊滑到了下颚处,又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别哭,琼琅,我没事,别哭。”秦阙的心底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撞了,难过又甜蜜。   难过的是,他让琼琅担忧了。琼琅为许氏两兄弟挡刀的那一次,他曾经发过誓,不让琼琅劳心费神为他担忧,可是今日他食言了。   甜蜜的是,琼琅为他落泪了。这是不是证明,琼琅也在意他?   秦阙伸出双手,将温珣紧紧搂在了怀里:“别哭,是我不好,没听你的话。我没事,你别哭。” 第42章   回王府的路上,温珣格外沉默。因为下马的动作太猛了,他的脚扭了一下。当时不觉得疼,等他发现的时候脚踝已经肿了起来。此时他安静地坐在马车中,靠着车窗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手掌中的伤痕还没恢复,结痂的伤口大大破坏了这双手的美貌。温珣并没有文人清高的想法,这双手能握笔也能扛锄头,无论是书写还是劳作,这双手都很稳。   可是就在不久前,这双手抖得无法控制,他甚至失态到止不住地流泪。   从小到大这种情况只发生过四次。   第一次,是年幼时听到爹爹在码头上落水后不治身亡,第二次是眼睁睁看着娘病逝,第三次是在端王府中醒来,发现自己毁了清白没了前途……加上这次已经是第四次了。   本不该如此的,温珣抬手摁了摁眉心,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茫然和困惑。   他是个擅长总结经验教训和规避麻烦的人,早在他决定投靠秦阙时,他就已经给自己留好了退路。其中就包括,万一秦阙不在了,他该如何离开幽州……尤其是如今的幽州有师伯和师祖,他的退路又多了几条。   可为什么?为什么看到秦阙摔倒,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那一瞬间,他的心脏都快跳停了。   不应该……   温珣放下手,继续盯着掌心发呆。这时车厢轻微一震,不用抬头,温珣都知晓是秦阙上来了。果然秦阙掀开帘子弯腰钻了进来,他手中握着一个潮湿的布包,蹿到温珣身侧后,他熟练掀开了温珣脚踝上方的衣袍,将布包轻轻压在了红肿的脚踝上。   冰凉的触感从脚踝处传来,温珣惊奇地抬头:“哪里来的冰?”   秦阙不敢同温珣对视,他低着头眼神愧疚道:“让人去韩靖府上走了一圈,要了两盆冰。你先敷着,冰化了我再给你换新的。”   温珣没说话,他静静看着秦阙的动作。秦阙一手握住了他的脚踝,另一只手拿着布包细细在脚踝上按压着。融化的水从布包中渗出,没多久就在脚踝上淌出了蜿蜒的水珠。   车厢中安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秦阙声音低沉道:“我错了,你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消气就行,就是别不说话行不行?”   温珣梗住了,半晌后无奈道:“我刚刚还问你哪里来的冰,你……没听见吗?”莫不是摔出脑震荡来了?   秦阙的大高个窝着,神情沮丧:“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去冒险骑马,自己摔疼了不说,还害得你跟着受罪。”   本想着在喜欢的人面前露一手,让他看看自己的英姿,结果出了大丑也就罢了,还让琼琅也受了伤……想到这里,秦阙觉得自己的头沉重得抬不起来:“如今我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别可笑?”   温珣确实有点想笑,但是却不是觉得秦阙可笑。看着秦阙委屈的模样,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摸摸他,这么想着,温珣的手已经轻轻落到了秦阙的肩膀上:“王爷说错了。你没出事,我很高兴。”   感受到肩膀传来的温柔力道,秦阙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直视着温珣的双眼:“真的吗?”   温珣笑着点了点头:“对,看到你平安无事,我觉得很高兴。王爷,敢于挑战是好事,任何人都有失败风险,哪怕是王爷也不能例外。只要不危及生命,伤筋动骨都是小事。”   秦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中动作没停:“先前看你不说话,我以为你讨厌我了。”   温珣感受着脚踝处的凉意,和秦阙掌心中的茧滑过皮肤时吃粗糙感觉,缓声道:“我没有讨厌王爷,我只是在想事情。”   秦阙随口问道:“嗯?什么事?”   温珣抿唇笑了笑:“算不得大事,不过我还没想好,等我想明白了之后再告诉王爷。”   不知为何,秦阙本能地感觉到温珣思考的事情和自己有关,他颔首道:“好,不着急,你慢慢想。”   听说秦阙坠马温珣扭了脚,端王府的人高度紧张。吴伯请了蓟县最好的大夫,直到亲耳听大夫说二人没事,他才放下心来。心虽然放下了,这嘴没放下。秦阙被他一顿叨叨,足足叨叨了有小半个时辰,吴伯才放过了他。   温珣也没好到那里去,老家的方言骂人都像在唱歌,长福对着他呱唧了好一阵,说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被家里人念叨了的二人最后灰头土脸地坐在了一处,对视一眼后噗嗤一笑,竟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温珣伤了脚踝,得静养几日。这几日他就别想着和秦阙一起出门办事了,秦阙特意交代了韩恬,让他看着自己。   韩恬尽心尽责,温珣稍有动静,就会看到小少年“噌”的一下弹跳到自己面前,眼神热切地问道:“公子,您需要做什么?!”“公子饿了还是渴了?”“我懂了,公子你是不是要去更衣?”   就比如现在,温珣只不过翻了个身,就听韩恬一连问了七八个问题。他忍不住抬手止住了韩恬的话,好笑又无奈道:“打住,我只是翻了个身,真的不需要你做什么。”   韩恬扁扁嘴,委屈地缩回了原处。   “韩恬也是关心你。”袖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不是怕稍不留神你又受伤了么。”   温珣撑起身体,靠在软塌上笑道:“我哪里那么柔弱?都和你们说过了,这是意外。”   话音落下,就见袖青和红玉一前一后迈进了他的院门中。袖青怀中抱着几本账册,红玉一手提了食盒,另一只手牵着小豆。   原本他们打算到了蓟县之后,就给小豆找领养人,可是一入蓟县各种大大小小的问题接踵而至,给小豆找领养人的事情就耽搁了下来。好在端王府不缺一个孩子的粮食,加上吴伯他们也有时间,小豆暂时就留下了。   见到温珣,袖青她们总觉得轻松,说出的话也随意:“是啊是啊,你最厉害,王爷的身板子都没你强壮。”红玉更是揶揄道:“可不是,部曲们都传遍了,王爷摔倒的时候,那么多部曲都没撵上你~”   温珣以袖遮面,“求你了,别说了。”   红玉哈哈笑了两声,顺手将食盒放在软塌旁边的案几上:“不和你说笑了。喏,长福阿兄出门前炖的鸡汤,我亲眼盯着,炖足了两个时辰呢,你至少喝两碗。”   笑闹中,小豆怯生生地蹭到了温珣床边。在兜兜中掏了掏后,小豆掏出了一枚白净的鸡蛋递给了温珣:“王妃,吃鸡蛋。吃鸡蛋伤口好得快!”   温珣眉眼弯弯,抬手摸了摸小豆枯黄的头发:“我不饿,小豆自己吃好不好?”   小豆执拗地看着温珣,掌心中的鸡蛋始终没有收回去。温珣败在了孩子亮晶晶的眼神之下,他只能伸手接过鸡蛋:“谢谢小豆。”   小豆咧着嘴笑了出来:“不用谢。”目的达成,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见温珣准备磕开蛋壳,红玉好心提醒道:“琼琅,我觉得这个蛋你还是不吃为妙。”   温珣一愣:“嗯?为什么?”   红玉挑了挑眉:“这个蛋是吴伯昨晚给小豆留着加餐的,他没舍得吃,握了一整晚,就等着今天给你。好意心领了,可你还是不要挑战了,万一吃坏了肚子,袖青又要发愁了。”   温珣笑了笑,放下了鸡蛋:“嗯,你说得对,吃坏了肚子确实不值当,好意心领了。不过我能问一下,我吃坏肚子,为什么袖青会发愁?”   袖青含蓄地笑了,软声道:“本不该在你修养的时候同你商量,可是琼琅……”袖青温柔的眉眼中露出了几丝苦意:“我们账上没钱了。”   养部曲要花钱,卫椋好心给了秦阙三千兵马,秦阙总不能再厚着脸皮让卫椋给粮草吧?人要吃饭马要吃粮,他们还要修部曲大营。   袖青轻言细语道:“此外还有外派出去开荒的部曲,那些聘用的流民每日也要给足银钱。若是再无进账,部曲大营的石料和木材就供应不上了,部曲们也要挨饿了。这段时间我们也开始暗中售卖晋阳城带出的东西,只是那些东西不能走明路,卖出去的速度很慢……”   温珣听完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声道:“我知道了。”   红玉听着就开始头疼了,她一个不管账的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这可怎么办啊?没有钱什么都做不成啊。咱王爷不是一州之主吗?整个幽州的钱财不是任凭他调用吗?”   温珣看了红玉一眼,慢条斯理地解释道:“王爷到幽州来召集官员第一次开会,官员们什么都没说,就开始哭穷。这种情况下,你觉得王爷能拿到钱吗?而且过几个月就要秋收了,官府账上的银两必定要优先今年的赋税,若是被王爷挪用了,只怕朝中的那些个言官又要借机生事。”   红玉只觉得头大:“那怎么办?这幽州我也不认识人啊,就算我想帮忙也借不了几个银钱……”   温珣笑容更温和了:“你不用担忧,这事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比起这个,先前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你办妥了吗?”   红玉应了一声:“你说那个啊,我做好了!我一会儿给你送来。”   温珣想了想:“要不你现在就给我送来?稍后王爷回来我正好能给他看。”   红玉离开后,袖青收拾了账本也准备离开。温珣缓声道:“袖青。”   袖青动作一顿,抬头时依然是满脸温柔的笑意:“嗯?”   温珣坐直了身体,认真地感谢道:“多谢你,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若不是有袖青在后方精打细算东挪西凑,秦阙一行早就财政赤字了。   袖青怔了一下,她歪了歪脑袋,笑意从她的双眼流淌而出,浸润了她的眼角眉梢。这位素来举止端庄大方的姑娘快乐地扬起了眉,“能帮上你的忙,是我的荣幸。”   *   袖青说的这个问题,温珣和秦阙已经提前说过了,今天秦阙出门就是为了去搞钱的。等秦阙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秦阙风尘仆仆,精神却非常亢奋。   一见到温珣,秦阙双手背在身后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容。见他这样,温珣忍不住问道:“怎么样王爷?萧家那边出钱了吗?”   秦阙答非所问:“你猜我背后有什么?”   温珣的目光这才落到了秦阙身后,饶是秦阙身形高大,也遮不住背后圆形的荷叶和粉色的大花。荷叶和花独有的香味弥漫开来,令人肺腑都舒坦了,温珣惊喜不已:“荷花!哪里来的?这个季节竟然有荷花?!”   秦阙骄傲地挺直了胸膛,像是战胜了的将军将身后的一大捧荷花递给了温珣:“听阿兄说你在吴郡时喜欢赏花,到了夏天就会去荷塘中摘花摘莲蓬。今日去萧家路过他们家的后花园,看到花园中的荷花开得不错,我就给你带回来了。喜欢吗?”   怎会不喜欢?在吴郡随处可见的风景如今已经成了稀罕物。秦阙摘来的荷花还是罕见的重瓣品种,即便在吴郡也难见。温珣捧着花束闻了又闻:“喜欢,谢谢王爷。”   “我得找个花瓶把它们插起来。”   不等温珣起身,秦阙一手按住了他,“你躺着,我来吧。”   秦阙哪里会插花,他能做的只是一股脑地将花苞和荷叶插入注入了水的花瓶中。一边拨弄着花瓣,他一边高兴道:“萧家家主以为我们捉了萧奕是想给萧家下马威,却没想到我告诉他们:萧奕是个好苗子,本王想好好培养他。我还将给萧奕的任用书给他们看了,好家伙,你是没见着萧家家主喜极而泣的模样。”   “你猜萧家给了我们多少银两?”说着秦阙伸出了五根手指,“五十万两白银啊。世家还是有钱!”   “我是做梦都没想到,你随手捉来的一个混小子竟然这么值钱。早知如此,那一日在范阳城,我们就多捉几个世家子了。不过本王也知晓,这招只能用一两次,次数多了效果就差了。”   看着秦阙眉飞色舞的模样,嗅着清雅的荷香,温珣也跟着笑了出来:“嗯。今日袖青刚说账上没钱了,这些银钱又能支撑一段时日了。王爷,今日你做得很好!”   想了想后,温珣指了指屏风外:“王爷,我给你准备的惊喜在外面的桌子上,你去看一看?”   惊喜?   秦阙看了温珣一眼,快步绕过屏风。没一会儿就见他提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回来了。端王爷将东西抱到了烛光下,皱着眉翻来覆去的看着。最初时,他眼神疑惑,看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可是随着温珣说了一句“这东西叫马鞍,放在马背上的工具,能让人坐得更稳。”,他豁然开朗。   马鞍最上方是供人坐的坐垫,坐垫主体由木头构成,外面包裹了一层光滑的皮子,皮子和木头只见填充的是柔软的布料。坐垫两侧垂挂下来的牛皮上悬吊的铁制半圆,可以让脚踩蹬。而马鞍上那些牛皮制作的系带则能将马鞍牢牢固定在马身上。   常年和战马混在一处的秦阙很快就明白了这对象的妙处,当下他双手抱住了马鞍,深邃的眼神中有光团跳跃:“我现在可以去试试吗?”   温珣缓缓点了点头:“好,我也要去。”毕竟是第一次试用,他也想看看马鞍效果如何。   就在温煦准备起身时,就见秦阙快步走到了床前。在温珣疑惑的目光中,秦阙转过身蹲在了床边,对着温珣露出了宽阔的后背:“上来,我背你去。”   温珣愣了一下:“我的脚能走,没几步路……”   秦阙侧头,眼神温柔道:“琼琅,上来。”   大晚上的,秦甲两只眼都困得睁不开了,可是他依然从马厩中牵了一匹马出来。随手拍死一只试图吸血的蚊子后,秦将军打了个的哈欠,含糊道:“王爷怎么还不来?”   话音落下,秦甲就见马厩前方的花丛中出现了移动的灯笼。只见韩恬提着灯笼走在前方,他身后则跟着一团格外高大的黑影。再细细一看,那分明是王爷正背着王妃稳步前来。   长这么大,秦阙第一次主动背人。闻着温珣身上的香味,秦阙有些惭愧:“我该先洗个澡的,我这会儿是不是有点难闻?”   温珣双手环着秦阙的脖子,头顺势靠在了秦阙的肩膀上。秦阙身上确实有汗味,可是却不难闻:“还好。”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若是此时光线明亮,秦阙会发现温珣的耳垂已经变成了粉色。除了爹爹和阿兄之外,秦阙是第三个背他的人。   秦阙的后背很宽,他的脚步很稳,每走一步,温珣都能听见他的绵长的呼吸声。温珣的胸口紧贴着秦阙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觉到秦阙肌肉的轮廓。   他明明可以从卧室慢慢走到马厩,可是为什么秦阙在他面前蹲下时,他就无法拒绝了呢?   借着黑暗,温珣低头在秦阙肩上擦了擦发烫的脸颊,自我安慰着:我送了秦阙这么大的礼物,偷一次懒又能如何?   秦阙感觉自己的体温和心跳快速上升,他掂了掂背上的重量,再度放慢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走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琼琅在他后背的时间长一点。   马厩前的秦甲瞅着慢慢挪动的王爷,困扰地挠了挠脸颊:“难道王爷也崴了脚?我用爬的都比他走得快……” 第43章   马厩前方的空地上蚊虫飞舞,温珣刚站稳,胳膊上就多了两个红包。看温珣挠得可怜,秦阙转头吩咐秦甲:“把驱蚊的药粉点上。”   温珣摆手拒绝道:“不用了,我带了药膏。”他很容易招惹蚊虫,因而只要出行随身都会带着驱虫止痒的药膏。摸出药膏涂抹了两下后,温珣催促道:“王爷,快去试试吧。”   秦阙应了一声后,从韩恬手中取走了马鞍快步走到了骏马身边。秦甲他们已经除去了黑骏马身上原有的乘具,当秦阙将新的马鞍放到马背上时,马儿低头打了个响鼻,并没有挣扎。   虽然是第一次接触马鞍,秦阙却熟练地将马鞍安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随着马鞍上的胸带肚带固定完毕,黑色的马鞍稳稳地固定在了马身上。   秦阙伸手去拉扯了一下马鞍,马鞍左右轻轻摇晃了两下,比起先前的乘具稳多了。再度调整了一下马鞍的位置后,秦阙甚至没有借住上马石,直接踩住了马鞍一侧的脚蹬翻身上了马。   一坐在马鞍上,秦阙就感觉到了了前所未有的稳定。直到这时他才明白温珣制作的马鞍两头为什么会有凸起部分。这两块凸起将他的大腿和臀部固定住了,即便不夹着马身,也不用担心身体前后左右滑动。   足下的两块半圆形的马镫让秦阙的两腿有了着力点,调整了一下姿势后,秦阙面色微妙的抖了抖缰绳。就在黑骏马快起步时,温珣见秦阙膝盖弯曲,他连忙出声道:“王爷,马镫的位置也是可以调节的。”   秦甲快步上前,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马镫是用牛皮束带固定在下垂的牛皮上的,束带上有圆形的孔洞,和铁片做成的销子,可以通过调节销子在孔洞的位置让马镫上下移动。秦甲一边调整着马镫位置,一边惊奇道:“这个坐具真精巧。”   微调后,秦阙两条腿自然弯曲,舒适感比方才好了不少。还没正式骑行,端王爷已经先表扬上了:“不错,比之前的乘具舒适很多。”屁股下的坐垫柔软,他再也不用担心马毛穿过裤子戳扎他了。   端王府后院不大,部曲们打开了后院的小门,秦阙骑着马儿从小门跑了出去。这不是秦阙第一次在夜间骑马,可确是第一次骑得如此轻松。若不是马儿跑动时颠簸,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坐在软塌上。   黑骏马越跑越快,秦阙忍不住笑了出来:“稳!太稳了!”   想当初他在凉州卫学骑马时,也不知道从马背上摔下来多少次,有时候是因为他没有夹紧马背,有时候是因为载具松动,更多的时候是在马儿奔跑时上下无法兼顾而摔倒。可现在,他的双脚有了可以着力的地方,只要马鞍不坏,他可以将全部的力量集中在上半身。   有了这样的坐具,即便是新手也能策马飞奔,更别说身经百战的老手了。   围着王府一圈没跑完,秦阙就已经决定了,回头要让人多做一些同款马鞍。他要先给前锋营的将士们配上。有了这样的马鞍,将士们冲锋陷阵时发挥出来的力量会更大。   秦阙的笑声从围墙外传来,秦甲激动地搓着手:“王妃,那个东西是你做出来的吗?”   温珣笑了笑:“那东西叫马鞍,不是我做的,是红玉做的,不过图纸是我画的。”   秦甲此时睡意全消,口中念念有词:“王妃真厉害,王妃,我也想要一个马鞍。我要求不高,只要一个,可以吗?”   温珣想了想后说道:“我骑马的时间不长,画出来的马鞍未必完美。等王爷回来之后看看,还有没有能改进的地方。若是王爷觉得可行,我们就先试着做一些。”   秦甲笃定道:“一定没问题,您听,王爷笑得可大声了。”说话间,马蹄声由远及近,秦阙又跑完了一圈。   温珣神色淡淡:“现在没笑了。”   秦甲:……   沿着端王府跑了三圈后,秦阙骑着马回到了后院中,端王爷神清气爽地翻身下马:“太稳了。若是早有马鞍,我也不必摔那么多次了。”   说罢他将手中的缰绳丢给了秦甲:“别朝着本王使眼色,你们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知?去试试吧,不过不可扰民。”   秦甲捧着马鞭傻乎乎地笑了:“得嘞!”   部曲们得了新宝贝,一个个簇拥着黑骏马,想早一些骑上马感受新马鞍。秦阙双手抱胸轻笑一声:“瞧你们这点出息,过一段时间,本王给你们一人发一个!”   说完秦阙扭头看向温珣:“对吧琼琅,过一段时间我们能先给前锋营配上马鞍不?”   温珣差点笑出声来,秦阙如今在他面前是半点面子都不要了。笑归笑,正事还是要说的:“王爷,那马鞍我也是第一次绘制,红玉也是第一次制作。我们都是新手,和王爷这样的高手无法相比。等明日王爷可以多找几个部曲来,让他们试一试马鞍,看看能不能更加改进。”   秦阙满口答应:“好,听你的。”说完后秦阙又走到了温珣身边,弯下腰:“走,我们回去了。”   这一夜是温珣到幽州之后睡得最好的一夜,梦中马蹄声声荷香萦绕。   部曲们行动的速度很快,在众人的不断试验下,更稳更舒适的马鞍初见雏形。拿到马鞍的第一时间,温珣丈量了马鞍的几个重要尺寸,然后在红玉快要杀人的目光中,又将马鞍拆了。   瞅着温珣气定神闲的模样,红玉咬牙切齿:“琼琅,你对我有意见直说便是,何必折腾我!我辛苦缝出来的,你又给拆了做什么?!”   温珣一边拆马鞍,一边解释道:“我们的东西要大规模地制作,所以我们不能像先前那样比划了,而是需要非常精确的图纸。马鞍上每一个部件,都要做到精准,要不然一个马镫大一个马镫小,会出问题。我们的马鞍用了多少牛皮,用了多少填充布料,里面做支撑的木头大小和质地……这些都要标清楚了。你也不想他们做马鞍的时候,你杵在那里一直指导他们吧?”   红玉明白了:“哦,你早说啊,我来帮你。”   马鞍很快被拆分成了最初的模样,温珣唤来秦甲,吩咐道:“除了填充的布料之外,把这些部件分开发给他们。你亲自盯着,测好一张图,你收一张。记得,把他们分开。”   秦甲应了一声:“是。”   红玉迷迷糊糊地挠挠脸颊:“这……”琼琅好谨慎啊,将东西分得七零八落,还让不同的人测量不同的部件。有必要吗?   温珣仿佛看出了红玉的疑惑,“我们的东西,只能掌握在我们的手里,若是不小心被别人拿走了,很有可能会变成攻向我们的利器。”   红玉恍然大悟:“我懂了,琼琅你放心吧,出了这个院子,马鞍的事打死我也不说。”   温珣笑了笑:“对,是这个理。我们是王爷身边亲近之人,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们,切不可大意了。”   说话间,一只雪白的鸽子穿过院墙飞向了王府后院。没一会部曲拿着封了蜡的竹管到了温珣面前:“王妃,有消息。”   温珣打开竹管抽出纸条一看,顿时笑开了花:“好!不愧是专家,这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了。”   “什么好消息?”秦阙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抬头看时,正见他神色凝重地进了院门。看到秦阙进门,红玉立刻缩手缩脚地退到了旁边,王爷这脸色不太好看哪……   温珣已经许久没见秦阙露出这样的神色了,难道是部曲大营建设遇到困难了。这么想着,他脱口而出问道:“王爷,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秦阙勉强地笑了笑:“先听你这边的消息,有什么好消息?”   温珣扬了扬手中的布条,笑道:“兄弟们找到了适合建盐田的沙滩了,王爷,我想亲眼去看一看。”   从进入幽州开始,温珣就没想着靠百姓那点可怜的赋税活着。他先后派出了好几支部曲队伍,让他们在幽州寻找矿脉和其他资源,快一个月过去了,终于传来了第一个好消息,他们找到适合建盐田的地方了。   盐是人体的必需品,长期不吃盐,牛马会无精打采,人也会虚软无力。正是因为如此,和盐有关的生意从不见赔本。温珣早就瞄准了幽州那一片大大的海湾,有海就意味着有盐,有盐就意味着有钱。   秦阙可是幽州之主,他要在海边建个盐田,谁敢说三道四?最妙的是,温珣还知晓将苦涩的海盐提纯为细致食用盐的办法,靠着这一手,他就不信他们打不开市场。   听到这个消息,秦阙双眸也亮了:“果然是个好消息!”   温珣眉眼弯弯:“王爷,你放宽心,这只是外出的兄弟们传回来的第一个好消息。你看好了,用不了多久,还会有更多的好消息传回来。”   笑闹一阵后,温珣看向了秦阙:“王爷,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闻言,秦阙的笑容淡了几分:“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长安传了三个消息来。第一个消息,秦睿被封成了睿王;第二个消息,秦璟成了圣上亲封的太子;第三个消息……皇姊精心照料的小皇侄夭折了。”   温珣怔了一下,缓过神后苦笑了一下:“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秦睿被他们二人连手废了,自然与皇位无缘了,如今适龄的皇子只剩一个秦璟,怎么算皇位也会落到秦璟头上。至于长公主想重点培养的小皇侄……怎么说呢,这年头的孩子太容易夭折了。   秦阙并不是为了秦睿和秦璟的消息伤怀,他只是心疼长公主:“也不知皇姊如今可还好,她很看重那个孩子,那孩子夭折了,皇姊要伤心了。”   长安远在千里之外,秦阙如今过得艰难,也没多余的心力去安慰长公主。   事关皇室机密,温珣本不该多问,可是看到秦阙唏嘘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长公主为什么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秦阙叹了一声:“皇姊年幼时有个青梅竹马,就在皇姊及笄的那一年,那竹马生了重病不治身亡。皇姊悲痛万分,立誓一生不嫁。”   “宫中有人说,皇姊是利用父皇的同情心,我原本也觉得皇姊不应该为了一个已逝之人耽误自己一生。可如今我渐渐有些明白皇姊了……”   说这话时,秦阙双眸紧紧盯着温珣。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琼琅,原来遇到了那个人,会满心满眼都是他。其他的人再也入不了眼,再也无法激起自己的情绪。”   “我原以为皇姊是不幸的,可现在我觉得她能认定一人,也是一种幸福的事。你说呢,琼琅?”   温珣直视着秦阙的眼睛,他怎会听不出秦阙的话音,一时间他的心中像是被秦阙丢入了一粒石子,原本平静的心中荡起了阵阵涟漪。   “嗯,是啊。”温珣唇角微微上扬,他想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前几天那个让他困惑的问题,说不定很快就能有答案了。 第44章   在出发去看盐田之前,温珣还需要去一趟部曲大营。不止是去看看大营建设进度,也是因为十日之期已到,他得去看看他抓来的两个活宝消停了没。   刚到大营门口,温珣便惊讶地发现大营东侧立起了十栋已经完工的营房,还有十几栋营房眼看着就要封顶了。如此惊人的建设速度,比他预想得还要快很多。温珣站在已经建成的营房前,欣喜不已:“看来入秋之前,我们的大营就能建成了。”   秦阙眼神骄傲:“不出意外地话应当是没问题了。我原先还以为在等剩下的部曲到达之前,只能建出容纳两三千人入住的营房,现在看来等后面的人到来时,我们已经不用额外给他们找住处了。”   温珣感慨道:“人多力量大,幽州铁骑果然强悍。”   秦阙没说话,只是笑着瞅了温珣一眼。大营建设初期时,温珣让所有的部曲集中先建一栋营房。当时他没多想,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一栋营房便是活生生的招牌,让部曲们看到了希望。   早在秦阙和温珣入营时,崔昊就得到了消息。崔将军小跑至二人身前,抱拳行礼后一言不发,光呲着个大牙傻笑:“嘿嘿嘿……”   一见他笑成这样,秦阙眉头一挑,揶揄道:“这几日玩痛快了吧?”   崔昊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脸颊意犹未尽道:“还行?就是不敢太用力,万一折腾狠了,王爷和王妃要揍属下的。”   温珣好笑道:“崔将军御下有方,就算再多两个世家子也不是你对手。那两人人呢?”   崔昊指了指大营后方的一个小窝棚,“前两天闹绝食,我寻思着不能让他们影响我们的士气,索性就把他们捆起来了。饿了两天,现在给啥吃啥。”   温珣:……   怎么办,有点惨,但是又有点想笑。   等再看到范岭和萧奕二人时,温珣险些没认出他们来。这二人瘦了两圈不说,人还黑了不少。尤其是萧奕,原本让温珣惊艳的一个美人,现在灰头土脸的在啃窝窝头。窝窝头太干了,二人噎得直翻白眼,抻长脖子锤着胸口咽下去后,依然舍不得放开。   见到温珣,这两人也不像先前那样叫嚷怒骂了,而是讪讪地笑了笑。温珣静静等他们吃完窝窝头,也跟着笑了:“听说两位公子这段时间都没能跑出去?”   范岭畏惧地瞟了崔昊一眼,别说跑出大营了,他们就算接近大门三丈,就会有小石子从各个角落飞来。崔昊这人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哪怕他们三更半夜分开逃走,崔昊也能揣着手将他们提回来。   没几天脑子活络的二人就摸出门道来了——原来崔昊舍不得伤他们啊。这就好办了。二人开始寻死觅活,什么上吊绝食通通来了一遍。   说起那个上吊,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种死法?脖子上系着绳子,双脚一悬空,顿时就呼吸不畅痛苦不堪。要不是崔昊来得及时,范岭就真的翘辫子了。还有那绝食的法子,一顿不吃尚且能忍,三顿不吃,两人已经饿得想啃人了。   这死谁想寻谁寻吧,端王夫夫也没想着杀他们,好死不如赖活。再说了,十天都过了,他们的家族还没人出面赎人,想必真的畏惧了端王的势力,放弃他们了,以后他们得靠自己的能力活下来了。   听见温珣的问话,范岭抬起泛光的衣袖擦擦嘴,老实地跪了下来:“王妃,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顶撞您,也不敢辱骂您,您让我向东,我绝不向西。”   萧奕也跪得端正:“王妃,我也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幸灾乐祸随意出口伤人了。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将小人当成一个屁,轻轻放了吧。”   温珣:……   不愧是世家子,能屈能伸,一派大家风范。   秦阙看得想笑:“这不是挺聪明的么,之前怎么想到了逃跑的蠢办法?”果然是没见识过人间险恶的单纯孩子,稍稍一打压立刻乖顺了。   温珣慢条斯理地问道:“两位公子,对我们这部曲大营有什么看法吗?”   话音刚落,范岭和萧奕二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王爷和王妃的部曲大营气势雄浑英武非凡。”“部曲们个个龙精虎猛,是一支凶悍的队伍。”   温珣满意地点点头:“你们觉得部曲大营很好?”   “对对对!”“好好好!”   “世上再也找不到比端王府的大营更加气派的军营了,您看这两层楼的营房,小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说这话时,萧奕倒是有了几分真情实意在其中,“小人的族兄中有人入了行伍,小人也曾因机缘巧合随他们去过几座营房,那些营房根本无法和王爷的部曲大营相比。”   范岭紧跟着说道:“不仅如此,王爷的部曲和别处的部曲也不一样。”   范阳城中也有一些贵族门阀家中豢养部曲,那些部曲平日里只知道仗着世家的权势横行霸道。他到秦阙的部曲大营中也有十日了,这段时间只看到部曲们赤着膀子认真干活的模样,从没见谁偷懒过。就连奉命看守他们的崔昊,也要时刻撸起袖子出力气。   这样一样强悍,严谨,团结的部曲队伍,绝非乌合之众。   温珣笑容更深:“看来你们对部曲大营很满意,很好。如果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留下,你们可愿意?当然,你们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我会派人将你们送回家去。”   若是十天前听到这个消息,二人肯定二话不说选择回家。可现在,他们却迟疑了。   这两天他们饿肚子被困在窝棚里,窝棚就在膳食堂旁边,每当到了饭点,窝棚旁边总是会聚集一圈的部曲们。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当部曲们得知他们只是两个纨绔的世家弟子时,正在寻死觅活时,说出来的话更加难听。   当尊严被踩在地上被人随意践踏时,二人却冷静了下来。回想先前的所作所为,确实很上不得台面。在部曲们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被击碎。   家中固然好,风吹不到雨淋不湿,心情好了出门赏花会友,心情不好躺个一整日也无人说什么。若是回去,他们依然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可以过先前的悠闲日子。   只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当他们赏花会友喝酒弹唱时,部曲们蔑视的眼神和笑声会贯穿他们的心脏和灵魂,让他们再也无法安然躺平。   见识过风浪的船,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小池塘中了。身为男人,谁不想建功立业?   只是思考了片刻,萧奕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王妃,我想留在部曲大营,哪怕做一个最平凡的部曲也好。”   这时范岭也想明白了:“我要留在部曲大营,我不想继续给太爷爷丢脸了。我太爷是大景有名的大儒,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的叔伯都是有才学有建树的人。我不能躺在家人的荣耀下,做个一事无成的纨绔。”   温珣眉头一挑:“嗯,好。”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了两张纸,分辨后,他分别递给了二人。   范岭和萧奕接过纸看了看,二人瞳孔巨震难以置信:“任,任命书?!”   萧奕成了部曲大营对外交涉部的部长,而范岭成了文艺兵部的部长。二人面面相觑:“这……部长是什么职务?”   大景军营中的一些职务二人也有所了解,什么伍长、什长、督军、校尉……从没听说过部长!端王妃是不是又拿他们开玩笑了?   温珣见二人惊疑不定,便轻声解释道:“外交部和文艺兵部是最新成立的两个部门,顾名思义,一个负责对外交涉,一个负责文艺汇演。”接下来温珣以最简单的话语向二人说明了这两个部门的职责,以及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同时还不忘给二人戴上高帽子。   “我第一眼见你们二人,就知晓你们不是池中之物。你二人应当是能独当一面的英才,这两个部门只有交给你们,我才能安心。”   范岭和萧奕被这大棍子加大枣的组合给打懵了,此刻看着温珣俊朗的脸差点哭出声来:“那您早说啊!您若是早说,我们也不用遭这几日的罪啊!”   天知道他们被崔昊收拾得有多惨,早说让他们来部曲大营做官儿,他们早就屁颠颠跟着来了。   温珣抿唇笑了:“我和王爷向来不强人所难,只有让你二人亲眼见到了,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我们才会说明来意。”   范岭和萧奕对视一眼,而后抱头嗷嗷大哭,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到底是谁说端王妃性情纯良最好相处了?   谣言,这都是谣言!   温珣不想见二人涕泪交加的模样,只笑着对崔昊说道:“崔将军,稍后领两位部长下去休息,他们有在部曲中选调人才的权利,他们看中的人,尽量给。”   崔昊抱拳行礼:“是!”   离开部曲大营后,秦阙一行直奔右北平郡而行。新盐厂的位置位于右北平郡的海滩上,那里是泥质滩涂,地势又平摊,就是荒了些,从蓟县出发得五六日才能到达。   温珣手中拿着部曲传来的舆图,同秦阙商量着接下来的事情:“若是确认盐厂可行,我们就要修出一条直奔盐厂的官道。”   秦阙想了想:“只怕没那么多部曲了……”一旦进入秋天,部曲们还要分出一批来去耕种,还要操练,若是再分出去修路,只怕人手和钱财都不足了。   闻言温珣抬头看了秦阙一眼,似笑非笑道:“王爷看来是真忘了,你是一州之主。官府的那些人若是现在还看不清状况,等秋收之后,可以换一批人了。”   秦阙恍然大悟:“是啊!不必非要部曲们去操劳,修路搭桥本就是官府职责。他韩靖要是再推三阻四,本王连他这个州牧都给撤了。”   温珣笑着点点头:“对,就是这个理。王爷您想一想,幽州之前把控在四大世家手中。现在四大世家,我们已经走了三家,卫家给了我们人,范家给了我书,萧家的小公子成了我们营中的官员,他家还给了钱。我们已经搞定了四分之三,等盐厂建成之后,最后一个刘家,也不成威胁了。”   秦阙的手指轻轻在身侧轻点着:“其他三家都有一个据点,唯独这刘家,人不在幽州,却在每个郡县都开了分号。”   温珣低头慢慢收拾手中的舆图,缓声道:“这不奇怪,刘氏家族是前朝传下来的大氏族,有从龙之功。他们本家在会稽郡掌管好几个大盐厂,大景的盐业有大半掌握在刘家手中,官府都得卖刘家一个面子。数百年下来,刘家的分号又岂止是在幽州随处可见?放眼整个大景,哪里看不到刘氏盐号?”   秦阙摸着下颚眼神柔和地看着温珣:“是啊,这么多年那么多诸侯想要从刘氏手中分一杯羹,都失败了。只有你另辟蹊径,直接和刘氏抢市场,我们算不算……虎口夺食?”   温珣同秦阙对视,神色从容道:“是呀,我们就是在虎口夺食,王爷,你怕吗?”   秦阙“哈”的一声笑了:“夺食当然要和猛虎夺,换成了软柿子,本王还看不上眼。”   这时又一只鸽子“扑簌簌”飞过来,停在了马车上方。秦甲摘了腊管收好鸽子,“王爷王妃,又有消息传来了!”   秦阙快速扫完了布条后笑着将布条递给了温珣:“看来这一趟,我们得多跑几处了。他们发现铁矿脉了。”   温珣接过布条扫了一眼,惊喜道:“真不错,我就说辽东郡是个好地方!正好看完盐田后我们要去辽西看看他们开荒情况,到时候也一并去辽东。”   秦阙应了一声:“对,前两日吴郡的种子也运来了,有长福亲自指导,总不会出错。”   *   长福前几日就已经出发赶往辽西郡了,他在辽西郡等了两日,吴郡来的那几十车种子也到达了。随着种子一起到达的还有五百部曲,部曲统领叫林邈。刚打了个照面,林邈就对着长福行了个礼:“温大人,王爷口谕,五百部曲听温大人号令。”   从没见过这么大场面的长福懵了,看着那一个个精壮的小伙子,讷讷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先分十个人出来掰玉米?剩下的人交给……交给……”   长福眼睛一转,一眼看到了许氏兄弟,他双眼一亮连忙指着二人道:“交给他们!这两个郎君是王爷亲自指派的管事,他们能把人手分配得妥妥的。”昨天他亲眼见到这两个不大的小郎君解决了一场可能会流血的争端,许氏两兄弟在长福心中已经成了和范祁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了。   许湛清和许湛澈二人被林邈截住时,这两人都傻眼了:“啊?交给我们?这,这……”   长福搓着手,用带着吴语的官话说道:“小郎君不要客气,你们两个有才呢。阿珣对我说过,说遇到难事就找你们,你们是有才学有能力的英才。”   连日的暴晒让许氏两位公子晒得像泥鳅一样,黝黑的面容遮住了二人脸上的红晕:“王妃真这么说我们?”自从温珣在爷爷的剑下救了他们,这两人对温珣就有一种莫名的敬意。如今听到长福这么说,二人还挺不好意思的。   长福哪里知道这么多弯弯绕,他连连点头:“那当然,我怎会诓骗你们?我家阿珣可看重你们了,要不然也不会让你们出来找地方种地开荒啊。你要知道,民以食为天,种地是多么重要的事啊,他若是不信任你们,能将这么重要的事交到你们手里?”   许湛清同弟弟对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林邈拱拱手:“林统领,一路辛苦了。我们现在正在开荒,有些缺人手。”   林邈大手一挥:“兄弟们,都来听许统领号令,开荒——”   等范祁安顿好新招来的流民匆匆赶来时,临时营地中只剩下了寥寥数人。他挠着脑袋在营地中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正在教部曲搓玉米棒子的长福身上:“温大人,这次来的部曲只有这几人?”   长福抬起头笑眯眯道:“啊?两位许统领带着部曲们开荒去啦。”   范祁一头雾水:“啊?!”许氏兄弟什么时候成统领了?这两人确实按照王妃的指示找到了一大片可以开荒的土地,可是他们哪里会开荒种地?昨日许氏部曲的几人还不满自己安排,和自己脸红脖子粗的,今日他们会主动下地?   等范祁在荒地中看到许氏兄弟时,他的眉头惊讶地挑了起来:许氏兄弟真的带着端王部曲在开荒!不仅如此,他们还非常认真地指导部曲开荒步骤。   范祁疑惑的看看天,又挠挠脸:“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第45章   想要去右北平郡,就要先横穿过渔阳郡。渔阳算是幽州比较富裕的郡,可是走上十几里地也见不到一个村庄,等到了右北平郡之后,那就更荒凉了,偌大的一个郡只有四座城。官道也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有些路段的官道甚至被荒草给淹没了。   走上一段路,众人就要停下来辨明方向。好在先前探路的部曲们得知温珣他们要来的消息,已经提前派人等在了路上,有了他们带路,众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越靠近目的地,路越是难行。最初时众人弃了马车直接骑马,后来连路都没了了,众人只能将马拴在了路边,靠着一双腿穿过茂密的草丛。   滩涂周围的草丛密不透风,温珣跟着部曲们艰难穿过密实的草丛,那模样实在算不上优雅。一边走,温珣一边对秦阙说道:“王爷,您看到了没?想要富先修路。盐厂产出再多,没路就运不出来,运不出来就卖不出价钱,所以……”   不等温珣说完,秦阙伸手将围着温珣转悠的一只牛虻拍死,无比认同道:“对对,修路,一会儿看了之后要是可以,我就给韩靖发消息,让他派人开始修路。这该死的荒路,本王是再也不想走了。”   秦阙这等孔武有力的人走起来尚且觉得吃力,更别说温珣了。秦阙停下脚步关切地看向温珣:“你还行吗?能走得动吗?若是走不动的话我背你。”   温珣虽然热得满脸通红,汗如雨下,但是还没到需要秦阙背的地步:“暂时还不用,还有劲儿。王爷,部曲们找到的这地方晒盐挺好的,水份蒸发得快。”   秦阙随手擦去额头上的汗,应了一声:“对,不止晒盐快,晒人干也快。”   穿过密实的草丛后,一大片滩涂印入眼帘,准确一点说,这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潮湿的灰黑色的泥土上,随处可见析出的白花花的盐碱,这里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蒿草,就连逐水而居的海鸟都不见几只。   但是这里却是一片极好的盐厂,这里背风向阳,海水干净又清澈,太阳还很热烈。部曲们已经在滩涂上挖出了第一块简易盐田,短短几日,盐田中已经有灰黄色的海盐析出。   温珣弯腰随手从盐田中捞了一把潮湿的海盐,放在口中尝了尝后吐了出来。咸苦的海盐自然比不上他们平时食用的精盐,可是质量却能和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官盐媲美。这么一片天然盐厂,竟然被端王部曲找到了,这是老天爷在赏饭吃啊。   秦阙重赏了发现盐田的几个部曲和盐工,而后乐滋滋地折返到了温珣身边,眉飞色舞道:“他们说这里的海水质量很好,等盐田建成稳定之后,亩产能达千斤。若真是如此,这么大的一片盐田,产出的盐足够覆盖半个大景了。”   端王的部曲们并不是随意在探路,在他们出发之前,温珣就让部曲们去幽州各郡县寻找有经验的工匠。这些工匠有能认矿石的,有在刘氏盐田中干了大半辈子的,年迈的工匠们得知是端王爷要用他们,哪怕腿脚不利落的也坚持出发。   温珣随手丢了海盐,眉开眼笑:“老盐工既然这么说了,那一定有他的道理。那事不宜迟,我们可以调人来开工了。”   想了想后,温珣又补充道:“也给发现辽东郡的部曲传讯,让他们去附近的郡县招人开工。等我们到辽东郡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大半个月能做太多事了。”   秦阙笑了:“我已经让秦甲分别传给了辽东郡的部曲们传消息了,让他们去找辽东郡守安排采矿事宜。”跟着温珣这么久,这点反应速度,他还是有的。   “对了,方才我也给右北平郡的郡守传了消息,这个盐田,我准备让我们的人和右北平的官员共同监管。盐矿铁矿还有接下来发现的一切矿脉,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温珣笑着点点头:“好。”   右北平郡的官员赶来需要时间,等待的空隙中,温珣将目光放在了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他眼前的大海并不是蓝色的,而是绿色,像是上等的宝石一般。   温珣自言自语:“得有船。”   密切关注温珣动静的秦阙接话道:“你要船做什么?垂钓吗?馋鱼了?”想了想后,秦阙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幽州的渔业好像没有吴郡发达,入了幽州至今,琼琅还没吃过几顿鱼。   温珣笑道:“我在算,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组建自己的水师。”   秦阙:!!!   水师?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水师吗?   吸了一口气后,秦阙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琼琅,并非是我怀疑你。只是,我们身在幽州,有必要组建水师吗?”   幽州铁骑天下闻名,有了铁骑,还需要水师做什么?对付鲜卑和夫余用不着水师,而且北方将士多半不会游泳。   温珣解释道:“王爷,组建水师并非是为了抵抗外族。”说完这话后,他笑吟吟看向了秦阙,“北方将士不善游泳,可是南方将士擅长游泳啊。扬州府的水师天下闻名,王爷难道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号吗?”   扬州府?怎么突然提到了扬州府?   憨直的秦阙皱着眉,一时没明白温珣话中的深意。   温珣抬起手,指了指长安的方向:“天下大势,谁能说得准?还是得早做准备比较好。”   秦阙瞳孔猛地一缩:“你是说秦璟……”   秦璟如今成了太子,他和自己的关系本就一般,等自己掌握了幽州铁骑后,自己就是藩王中最有实权的那个。虽说自己并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不想卷入是非中,但是怀璧其罪的道理,秦阙还是懂的。   温珣竖起一根食指立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而后轻声道:“咱幽州靠海,将来有了盐,可以用船走水路运盐。不运盐的时候还可以用来捕鱼,王爷,您觉得我们有没有必要组建水师呢?”   秦阙盯着浩渺的海水沉默了,幽州靠海,若是某一日秦璟看他不顺眼,发兵来攻打他,那些兵卒甚至不用经过并州冀州,他们可以从走水路从海上攻来。幽州铁骑确实厉害,但是幽州铁骑要对付的敌人是北方的外族。如果真出现他们想象的情况,等铁骑调转枪头时,幽州内部已经被掏空了。   思考许久后,秦阙认真点了点头:“王妃说得没错,要有船,要有水师。”顿了顿后,秦阙语气凝重道:“闲时运盐捕鱼,战时也要能扛。别人有的,我们要有;别人没有的,我们也要有。”   温珣缓声道:“方才我在计算,若是一切顺利,我们大约三年后可以开始组建水师了。那时候幽州局势初定,王爷也有时间和精力了解水师。”   “组建一支水师绝非一两年就能见到效果的,想要见效,至少得操练三五年。光是有了船还不行,还要有码头有港口,有配套的营房……这么一想,我们任重道远哪。”   秦阙目光沉沉地看着海面:“是啊。不过没关系,一步步来就是了。”   *   见过右北平郡的官员后,秦阙等人向着辽西郡出发。   过了山海关,就是辽西郡。很多人觉得过了山海关之后就是穷山恶水的荒僻之地,其实正好相反,辽西辽东两郡土地肥沃,很适合耕种。   之所以给世人造成这样的印象,是因为过了山海关之后就没有长城了。除了重要的城池有驻军之外,其他的地方无人值守。就算百姓们在土地上种满了粮食,等到春收秋收之际,外族就从北方长驱直下烧杀抢掠。时间长了,谁都不愿意花这个心思来耕种。   温珣他们选择辽西种植东西,自然有他们的考虑。辽西郡除了北边有三个城池之外,南边大片的土地全年荒芜。除了自己人通风报信之外,敌人不会知晓这里有一片土地。   刚过山海关,温珣等人就看见了翘首以盼的长福和部曲们。远远的,大黄就快乐地向着小主人奔了过来,它利落地蹿上了马车,一头扎进了温珣怀里“嘤嘤嘤”求抚摸。   秦阙看得眼热:“先前我一直想在军中饲养军犬,可是一直没找到好品种。将来若是有机会,我要组建军犬营。”   温珣双手赞成:“这个主意很好,狗子的嗅觉和听觉敏锐,用来查探情况再合适不过了。”   来迎接端王一行的部曲一共有七八人,其中一半温珣都认识。他笑吟吟看向了腼腆的许氏两兄弟,客气地拱拱手:“你们的事情我和王爷都听说了,多亏有你们找到了那么好的地,我们的秋耕才没有耽误。”   许湛清和许湛澈呲着白牙,长了老茧的手傻乎乎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哪里有先前伏击秦阙时的傲气和锐气。   许氏两兄弟找到的土地离山海关不远,温珣他们到达时,只见大片的平原已经被部曲们和招来的百姓开垦成了整齐的农田。景瑞帝赏赐的牛羊多半送到了这里,放眼看去,黑油油的土地上,部曲们正有条不紊地烧荒耕田。   耕地中央出现了一座正在建设的小村落,夕阳下,村中鸡鸣狗叫炊烟袅袅,一片世外桃源的景象。这些人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将居住在此,认真照顾田中的植物。   温珣他们索性弃了马车,慢悠悠地走在了田埂上。整齐的田垄中能看到一个个撒了草木灰的窝窝,每一个窝中都窝着一小块长了芽点的土豆。   长福用吴语对温珣说道:“阿珣哪,你知道我们那两亩地的玉米种子种了多少亩地不?”   虽然早就知晓了具体数据,但是面对兄长时,温珣总是格外给面子:“多少呀?”   长福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惊叹道:“两百四十亩呀!先前在吴郡时,我每次都只留几根玉米下来做种,其他的都被我喂鸡喂鸭了,现在看来好浪费啊。”   温珣笑眯眯的:“那不是因为我们庄子只有那么大么?多出来的种子没处种啊。”   每次听这对兄弟说吴语,秦阙就头大,他一句都听不懂。不过他本能地知道,这两人是在说耕地的事情。此刻范祁正在认真地汇报:“王爷,目前我们开垦了四百亩耕地,先有三十六亩土豆,还有两百四十亩玉米,剩下的是辣椒、南瓜……”   秦阙一愣:“玉米怎么种了那么多?”   先前他只听温珣重点同他说了土豆,这是一种亩产三百担好吃又饱腹的作物。那时候玉米没成熟,他也就没多问,只知道玉米叶片看起来和高粱差不多,每一根玉米上会结两到三穗的玉米棒。温珣当时说,等玉米成熟了就煮嫩玉米给他尝尝,可后来他们忙着出门,就忘了这事了。   话音落下,范祁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完整的玉米:“王爷您看,这就是玉米!”   秦阙接过玉米,只见半尺长的玉米棒子上结满了橙黄色的玉米,阳光下每一粒玉米粒像是暖玉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先前他只见过完整的玉米棒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剥了壳的玉米。   玉米确实像它的名字那样,玉石一般的大米。   范祁指着一粒粒整齐的玉米粒道:“王爷您看,这么一粒小小的种子,就能结出两个这么大的玉米棒子。属下称了一下,两个玉米棒就有一斤一两。”   秦阙:???   范祁激动得双目放光:“亩产一千多斤哪,玉米杆子还能喂牛羊!温大人说玉米特别好吃,比土豆还好吃,又香又甜。”   秦阙:!!!   亩产一千多斤?又香又甜?   阿珣竟然藏着这样的宝贝,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吗?   范祁已经开始期待了:“属下真的迫不及待等着秋收了。”   秦阙瞅着手中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回头看了看和兄长谈笑的温珣,眼中迸发出了惊人的神采。光是凭着土豆和玉米两种植物,他家阿珣就能高官厚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一个人才,被他得到了! 第46章   温珣和秦阙在新开垦的农田附近呆了两日,这两天里,他们给未成形的村子取了辽西第一村的名字,还策马看了没来得及开垦的田野。走的时候,二人将刑武留了下来。   车队走出很远后,秦甲勒马回头看,还能看见刑武的大刀在阳光下折射的锋芒。他觉得不可思议:“王爷王妃,你们到底和刑兄弟说了什么?他不是打死都不愿意离开你们二人的吗?”   离开蓟县时,秦阙原本想要将刑武和崔昊二人留在部曲大营中,可是刑武不愿意,他觉得秦阙和温珣要去的地方更加危险,他要时刻守着二人。一路上刑武言出必行,有危险的地方他先上。正是因为有他在,秦甲才觉得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   秦阙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马车的方向:“我可没那口才。是王妃同他说了几句,才让他改了主意。”   秦甲震惊:“啊?只说了几句,刑武就同意了?王妃,您到底对刑兄弟说了什么?”   温珣掀开帘子,慢条斯理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第一村的种子很重要,可是村子还没建好,有很多未知风险。北边的鲜卑和夫余随时可能派探子来打探消息,四周出没的野兽也有可能给植被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我们需要留一个高手在这里坐镇,他的刀法很好,若是能传授给这里的部曲兄弟,那真是帮了大忙了。而且有他在这里,我和王爷都会安心。”   秦甲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啊,原来如此!”   秦阙大笑:“都学着点吧,王妃说话就是这么让人心里舒坦。”   秦甲跟着傻笑了起来:“王爷您可别拿属下开玩笑了,属下是个大老粗,要是能学王妃千分之一的水平,属下睡着了都能笑醒。”想了想后,秦甲又问道:“王爷,先前属下听您和王妃说,你们想要重点发展辽东辽西两郡?这两个郡地方是挺大的,但是没有长城啊。属下听说北边的夫余这些年蠢蠢欲动,咱要不要修长城拦一拦?”   温珣闻言笑了笑:“没事,不用管,我还怕他们不来。”   秦甲懵了:“哎?不是啊王妃,你刚不是还对刑武说,怕夫余的探子来搞破坏吗?怎么现在又换了个说辞了?”   见秦甲一脸懵逼的模样,温珣和秦阙相视一笑。   自大景建立以来,夫余就是大景的属国,他们的国人擅长养殖和打猎,每年都会向大景皇室朝贡,有些年份他们的国王甚至会亲自去长安朝贡。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国家,这些年心也大了,前些年他们的新皇继位,直接率领了几千大军直捣玄菟郡。   大景这些年确实有些重文轻武,可是玄菟郡的守军依然抽得那些试图入侵的夫余人找不到北。被玄菟郡人抽了之后,夫余国贼心不死,又集结了几千大军向东滋扰高丽城镇,当然,也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么一个又菜又爱玩的国家,在温珣和秦阙看来就是老天送来的恩赐。他们不对辽东辽西出手也就罢了,一旦出手,山高皇帝远,等朝廷调停的时候,幽州铁骑已经打完了。   谁能拒绝再多一块地呢?更何况夫余国的领土平坦肥沃,林子还多……   同理,还有旁边的高丽,他们看得清形势也就罢了,若是看不清,秦阙不介意扇他们几巴掌让他们提提神。   *   辽东郡与外族接壤,郡县内的民族一只手数不过来,这虽然给辽东经济带来了繁荣,可是也让辽东的治安不太稳定。当地郡守驻扎辽东已有十几年,得知治地中发现了矿脉,郡守立刻意识到:他的好日子来临了!   等温珣和秦阙到达辽东郡时,部曲们发现的几个矿脉已经开始开采了,提炼矿石的冶炼厂也开始动工了。看到这一幕,秦阙心中大喜,重重表扬了辽东郡守。   端王爷的表扬让郡守乐开了花,二人返程时,郡守特意以自己的名义送了好几车瓜果给二人。   温珣咔咔咬着苹果,脆甜的大苹果水份充足,吃着吃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听见温珣的笑声,同样在旁边吃枣的秦阙疑惑道:“怎么了?”   温珣咽下口中的苹果,摁了摁眼角:“我突然想到了宁郡守先前的话,他说,他一直在寻找富民的法子。这不就是吗?”   说着温珣对着秦阙晃了晃手里的瓜果:“我若是他,我会让郡县内的百姓开荒中水果,辽东郡气候好,苹果葡萄大枣口味出色,这里还有现成的水路,无论是售卖给幽州其他郡县亦或是卖到大景内地,都有不错的销路。他宁可在自家庄子里种满了吃不完的水果,都想不到这个法子?”   秦阙轻笑一声:“士农工商,商排最末等,宁郡守这样的官员应当不屑于贩卖水果。哪怕他想到了这个法子,也拉不下身段和商人讨价还价吧。”   温珣摇了摇头:“站在他那个位置上,很多事不需要亲力亲为,只需要一句话就有人帮他办妥。说白了还是能力问题,王爷,等大势定下之后,幽州官场该动一动了。”   秦阙随手将苹果核抛到了车窗外:“我也有这个想法,不过现在,我们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秦阙说的重要的事,当然是操练兵卒,卫椋给他三千人马可不是用来建造大营的。   *   自秦阙返回蓟县后,幽州的官员们就觉得头顶悬了一把刀。先前他们在秦阙面前哭穷,其实也是仗着身后站着世家和权贵,没把秦阙放在眼里。   可是短短数月,四大世家中的三大都倒入了秦阙阵营,听说范家和萧家甚至将家中的族人送到了部曲大营。反应过来的官员们再也不敢为难秦阙,秦阙要求的事情他们都尽心尽力的去做了。   可眼见着路修了,盐田建了,冶炼厂也开工了……官员们等着秦阙召见,想刷个存在感时,秦阙却不见他们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几个官员再度在幽州州牧韩靖的府邸中碰面了,精明的脸上满是愁容:“韩大人,这……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韩靖神情凝重地端坐在上首位,思虑许久后说道:“莫慌,许是这段时间有些忙,听闻部曲大营即将竣工,王爷应当在忙大营的事。”   顿了顿后,韩靖叹了一声:“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在他面前哭穷。本官也没想到,他竟然真凭一己之力做成了这么多事。现在看来,端王爷并不似传闻中那般莽撞。以后都收敛着些,不要让王爷寻了错处。”   正说着,门房来报:“大人,端王府部曲从帖子来了!”   韩靖一怔,连忙起身:“请将军入府。”顿了顿后他又阻止了门房:“不,本官去亲迎。”   来送帖子的人是崔昊,崔将军扫了一眼众人,乐了:“诸位大人都在,正好,也省得我老崔一一上门送帖子了。”说罢他从身后背着的公文袋中取出了几份帖子,分别递给了韩靖和他身后的几位官员:“我们王爷在蓟县西北郊修了部曲大营,大营快建成了,想请幽州的诸位大人们去凑个热闹。”   韩靖客气地拱拱手:“这是自然,有劳将军传讯了。”   崔昊将帖子送到了后转身就走,韩靖和他身后的官员展开帖子看了又看,“王爷这是真要让我们去莅临指导,还是给我们设的鸿门宴哪?”   韩靖垂眸思考许久:“即便是鸿门宴,也不得不去。”   同样的问题长福也在问温珣:“阿珣,幽州的那些官员最初对你们那么差,你们还邀请他们来做客?这可是营房,若是被他们看了什么机密消息可不得了。”而且这部曲大营上个月就已经建成了,怎么要等到下个月才开竣工酒宴?   温珣解释道:“阿兄,幽州的情况没有人比各郡县的官员更加清楚,即便我们要拿他们开刀,也要找到更加合适的人才行。在自身实力没有强大之前,有些人该用还是得用。你不用担心他们会看到机密消息,有些东西即便他们看到了,也拿不走。”   “邀请他们来,也是给他们一个定心丸,让他们知道王爷不是小心眼的人,跟着王爷有前途。将来王爷需要他们做事时,他们也能尽心几分。”   长福挠了挠头,妥协道:“阿兄不是很明白这些门道,总之你们觉得行就行。”   温珣笑着掸去了长福衣袖上的灰尘:“阿兄放心,营房竣工那一日邀请的人很多,师伯师祖他们都会来。有师伯在场,官员们翻不出浪花。”   长福应了一声,想了想后他疑惑地问道:“既然你们什么都安排好了,那唤我回来做什么?眼瞅着就秋收了,第一村那边那么忙,阿兄在那边还能帮忙做些事,回来之后只能干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你们啊。”   温珣温柔地笑了:“不会,阿兄只要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放松,阿兄就是我的精神支柱。”   一句话将长福哄得心花怒放:“哎,好~我们小阿珣还是需要阿兄的。想吃红烧肉了吧?一会儿阿兄给你做。”   温珣认真点点头:“嗯,确实想念了。阿兄这次回来就多陪我几日,第一村那边有刑武和其他部曲们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长福笑着应了一声:“行,阿兄听你的。”   温珣想了想后说道:“一会儿我带阿兄去部曲大营看看,现在的大营已经全部建成了。对了,部曲大营里面要种一些果树装饰,你说种什么水果好?”   入幽州这么久,长福对幽州的果树也有所了解,想了后他说道:“种苹果和柿子吧,平平安安,好事一箩筐,怎么样?不过苹果和柿子只在秋天成熟,我们还可以种一些樱桃、梨子和桃子树,选当地的品种,皮实又好吃。”   温珣眯眼,一锤定音:“好嘞,听阿兄的!”   正说着,秦阙兴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琼琅!被你说中了!”   温珣精神一震,快步迎了上去:“有好事?”   秦阙从胸口摸出了一封信件递给了温珣,“我们要在部曲大营宴请大将军王的消息传出去,很多人觉得这是鸿门宴。居庸关的那些探子蠢蠢欲动,师伯已经抓了好几个探子了。他们都等着我们鹬蚌相争,却不知我们这是在引蛇出洞。”   “秋收开始了,这群瘪犊子馋坏了吧。不急,等我们再磨磨刀。这两日我准备带着部曲拔营,你留在蓟县,等本王给你挣一份军功回来。”   温珣一目十行地扫过了信件,而后笑着拒绝了秦阙的提议:“这么大的事,我自然要与王爷同行。”   秦阙一愣:“那不行,前方战事凶险,你留在家里我安心。”   温珣眉眼弯弯:“可是坐在家中干等着,我不安心。王爷不用忧心秋收之事,我已经安排许氏兄弟、范祁和刑武等几个部曲统领了,蓟县即便没有我坐镇,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长福摸着下颚瞅着正在僵持中的二人若有所思,阿珣这样,像极了已经过世的夫人。每当老爷外出办差时,夫人总是这样念念不舍。 第47章   最终秦阙还是没能拗得过温珣,只能任由他跟着一起去了居庸关。大部队在子时出发,清冷的月光下,从蓟县通向居庸关的官道上出现了一支整齐的披甲队伍。   卫椋特意将身后包抄的重任交给了秦阙,秦阙自然不会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天明之前,这支队伍将会潜入居庸关外的山林中。一旦鲜卑贼人长驱直入,秦阙就会堵住他们的退路。   每一位将士的口中都叼了草,马儿的嘴巴也被绑得紧紧的,战士们手中的兵刃在月光下折射着森冷的锋芒。将士们眼神坚毅,他们中有些人是原本的幽州铁骑,有些是从长安来的端王部曲,经过数月的淬炼,他们已经融为一体,配合默契。   即便是没有和鲜卑对战过的将士都信心满满,他们的信心来自□□的战马,来自手中锋利的兵刃,来自行囊中鼓鼓囊囊的粮食。三千人的队伍无一人胆怯,无一人后退,他们战意满满,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而作为这支强悍队伍的统领,秦阙此时却有些无奈。前方就到了他和温珣分开的路口了,他不得不钻入温珣的马车中,压低声音再三对温珣交代道:“战场刀剑无眼,你切莫出关知道了吗?”   不到两个时辰的行程,秦阙已经对他说了不下十次类似的话了。温珣并没有一丝不满,他看着秦阙的双眼,认真道:“王爷安心,我会和师伯呆在营账中等候你们得胜归来。”   分别在即,温珣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慎重和担忧:“王爷战场经验比我丰富,然而我还是要多说一句。你先前并没有和鲜卑人对战的经验,上了战场一定要谨慎,我等你安全回来。”   顿了顿后,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行远,千万小心。”   秦阙身体一震,好像自从张岩死了之后,温珣就再也没唤过他的表字。如今温珣竟然主动的唤了自己的字,这让秦阙觉得自己和温珣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秦阙心绪难平,伸手想要触碰温珣的面颊,可是想到了什么后,他的掌心硬生生挪开,轻轻落在了温珣肩头。端王爷强忍着情绪,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温珣的衣衫,语气温柔道:“嗯,等我回来。”   温珣的车队停在了路口,他站在马车前方,神情肃穆地目送着秦阙大军远去。几千人的队伍从车前走过,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行军之声。   待最后一人的身影消失后,温珣爬上了马车,招呼赶车的部曲:“走吧,天快要亮了。”   温珣要去的地方并不是居庸关,而是居庸关内一处隐蔽的副营中。卫椋和秦阙做了个局,让敌人坚定地认为镇守居庸关的大将军王和几个统领去参加端王爷的酒宴了。结果出了居庸关,卫椋和几个统领就分散进入了副营中调兵遣将去了。   天亮之前,温珣终于到达了副营,说出他约定的暗号后,他和他的几车物件顺利进了副营。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卫椋所在的牙帐中亮着烛火。见到卫椋时,卫椋正凑在烛光下看最新传来的消息。   见到温珣,卫椋不动声色扫了一眼眼前的青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前哨传来的消息,鲜卑人派了一万余人直奔居庸关,看来他们觉得这一仗势在必得。”   将写了消息的麻纸在蜡烛上点燃后,卫椋眯着眼看着纸条燃成灰烬:“也是,我卫椋亲自做饵,他们总要给我几分面子。”   话音落下后,卫椋迟迟没听到回应,他皱眉看向温珣:“嘿,你这孩子怎不说话?咋啦?路上累到了?老夫还指望着你给老夫捧场呢!”   温珣:!!!   回过神来的温珣连忙拱手,又是问安又是说好话:“一入营账就见师伯在看重要军情,师侄也是怕自己惊扰了师伯。师伯说得对,您和端王爷的关系迄今为止没有几个人知晓,他们都觉得端王爷邀请您去部曲大营参加宴会是设的鸿门宴,谁能知晓你们已经里应外合给敌人设套了?”   温珣的一席话听得卫椋心情极好,不过他还是要纠正道:“这你就说错啦,我和端王爷有什么关系?和我有关的人是你啊!”   说着卫椋掸去了手中的飞灰,对着温珣招招手:“别站那么远,站近点让师伯看看。”   温珣上前几步,站在了烛光笼罩的地方,站直身体后笑着接受卫椋的打量。卫椋上下看了几圈后,“啧”了一声:“好像瘦了?也黑了?秦阙没照顾好你吗?”   刚想说这是烛光光线问题,温珣就听卫椋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师伯的在你心里没什么分量,有些人啊,嘴上说着‘师伯好’‘师伯棒’,这都几个月了,就来看了我两回。”砸了一下嘴后,卫椋幽幽道:“来得信件也只有可怜的五封,其中三封还是问消息的。哎,人老了,不中用了……”   大将军王突如其来的哀怨差点撞断了温珣的老腰,他连忙拱手作揖:“不是这样的师伯,师侄最近实在是忙,并未忘记您和师兄们。”   卫椋偏过头去,语气更加哀怨:“师伯怎会怪你?师伯不敢怪你。都怪我这老东西没用,让你们小两个到了幽州之后东奔西走,又是找盐田,又是挖铁矿,修路铺桥开荒打铁,真是为难你们两了……”   温珣:……   这不是把他们的行程了解得很清楚吗?   温珣没忍住,笑着绕过了案桌,双手轻轻扯住了卫椋的胳膊,语气亲昵道:“师伯,师侄没有忘记您。师侄最近真的是太忙了,您看,师侄有了好东西,第一个惦记得就是您。”   卫椋眉头一挑,“哟?好东西?什么好东西?你那马鞍吗,那个老夫已经有了。”   温珣笑而不语,其实他和秦阙忙活的那些东西从来没有避讳过幽州铁骑的兄弟们。卫椋之所以说话酸溜溜,就是怪他这个做师侄的,有了好东西忘记了他这个老师伯。   温珣还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次来见卫椋,他的主要目的不止是亲眼见证秦阙的胜利,更是为了将自己忙活数月的东西展示给卫椋看。   卫椋很快就跟着温珣来到了营账外,一出营账,他便看到十几辆马车整齐停在了眼前的空地上。东方天色发白,熹微的晨光中,每一辆马车上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麻布。   温珣扬起下颚对站在马车旁边的部曲们说道:“解开麻布,让大将军王看看我们的东西。”   话音落下,部曲们爬上车架,迅速解下束绳,掀开麻布,露出了深藏其中的东西。这第一车中装了数十个大麻袋,麻袋封口处露出了雪白的颗粒。   卫椋伸手从麻袋口处捻了一点颗粒,闻了闻味道又送入口中舔了舔。老将军的双眼猛然亮了:“精盐!”这精盐真不得了,入口全无苦涩味,即便他身为大将军王,也没吃过几次这么好的盐。   一时间卫椋只觉得装盐的麻袋有些碍眼,这么好的精盐,就该呆在精致的容具中。   温珣竖起拇指,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还是师伯有眼力,这就是我们建造的那个盐厂中生产出来的精盐。盐厂现在只有十个盐田有少量产出,等到了明年春天,咱幽州铁骑的盐就不用再向外人买了。”   卫椋大喜:“哎!好,好!我就说你这孩子有本事,体我!”   前五两车上装着的都是盐,其中前两辆装着的是雪白的精盐,而后三辆装着的是供牛马舔舐的盐砖。   卫椋一路看过去,一路叫好:“有盐厂好啊,以后咱铁骑再也不要伸手向朝廷要盐了。”朝廷那些狗官以次充好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温珣双目灼灼:“那是自然,以后不止不需要向朝廷要盐,咱的粮草也不会再被朝廷扼住了。”   闻言卫椋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怎么说?”   温珣领着卫椋来到了第五辆车前,麻布下露出了一根根青色的大玉米棒子,玉米独有的清香扑面而来。温珣随手拿起一根玉米棒子,麻溜剥下外壳,露出内里金黄色的嫩玉米:“师伯,这作物叫玉米。您觉得如何?”   卫椋接过沉甸甸的玉米棒子闻了闻:“能吃。”不止能吃,他觉得这东西味道一定不错,这香甜的味道,引得旁边的战马都伸长脖子了。   温珣笑了:“亩产千斤,嫩的煮熟了就能吃,老了之后磨成玉米面也能入馔。此外它们的秸秆是很好的牧草,牛马羊都喜欢。”   听到亩产千斤时,老将军就已经呆愣住了,等他看到下一车的土豆,得知这玩意亩产三百担时,卫椋嘴唇抖动了两下,眼眶中已经浸出了泪花:“亩产千斤?亩产三百担?”   如今大景的这些粮食,无论是大米小麦还是小米高粱,百亩产量不过三百担。若是能亩产三百担,他的将士们就不用再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了!   卫椋手中的玉米棒子已经被他攒出了香甜的浆液,老将军声音哽咽:“和瑞十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幽州闹了蝗灾,官府交不出军粮。寒冬腊月,将士们每人每天只分得一捧豆子。就这样,外敌还不断滋扰,你大哥宁景带兵阻敌,没有补给没有支持,他深陷敌人包围,奋勇抵抗三天三夜却还是寡不敌众……”   想到了伤心事,卫椋老泪纵横:“那群畜生折磨了他一天一夜,你大哥始终没有求饶一句。他们生剖了他的肚子,那肚子里只有草根。若是当时有这玉米,有这土豆,将士们就不会饿着肚子,就不会无力拿起刀枪。”   “那一年幽州铁骑战死两千人,其实他们是饿死冻死的呀!”   温珣偏过头去,擦去眼中的泪,再转过头时,他的眼神已经从痛苦愤怒变成了坚毅:“师伯,从此之后不会了。今日起,只要有我在一日,我们幽州的将士们就不会挨饿!”   卫椋深深看着温珣年轻的面容,眼底终于露出了欣慰:“好,师伯信你。”   缓和了许久后,卫椋才压下了自己的情绪,话锋一转,他开始告诫温珣:“你这孩子,这么重要的种子,你怎么送给我了?你看这玉米,多嫩啊,留着做种子多好?”   “还有啊,这些东西你得捂好了,咱自己人得知没关系,可不能让有心之人得到了。更不能让外族的探子摸到了。”   温珣认真点了点头:“放心吧师伯,您说的王爷和我早就想到了。我们也是想让您提前尝一尝我们的劳动成果,这不东西一成熟,我就给你送来了。”   卫椋心情大好,笑声响遍了半个营房。   接下来温珣向卫椋展示了他的辣椒、南瓜……这些新奇的作物让老将军惊叹连连,直到温珣带着他站在了最后三辆马车前。这三辆马车上的麻布还没取下,卫椋摸着白胡子笑道:“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还卖关子?”   温珣笑了笑,亲手揭开了麻布,麻布下方露出了三个长宽不等的大木盒子。他双目灼灼看着卫椋:“师伯,请亲自开箱。”   卫椋乐了:“看来是个大惊喜。”说着卫椋打开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木盒子。   盒子刚一打开,只见稻草上摆了一把短刀。卫椋随手取出短刀,抽刀出鞘,下一刻他的眼皮就一道金光晃着了。出鞘的刀刃折射着朝阳,光是看一眼,就知道这柄短刀有多锋利。   卫椋瞳孔一缩:“好刀!”短刀长一尺半,四指刃宽,颇有些分量的刀刃两面开了血槽。   握刀在手,卫椋随手挽了个剑花,短刀在他手中破空发出了凌厉的声响。卫椋对着身边亲卫点点头,那亲卫抽、出了随身佩刀。卫椋横刀劈过,只听“当”的一声,亲卫手中的佩刀应声而断。   “好刀!好刀啊!”卫椋赞不绝口,“此刀削铁如泥,乃是难得一见的宝刀啊!”   温珣解释道:“这是用辽东郡挖出来的铁矿打造而成的短刀,迄今为止还没命名,我给师伯带了五十柄来。”说着温珣扒开了盒子下方的稻草,果然稻草底下都是同款短刀。   饶是卫椋见过大风大浪,此时也惊到了:“你说,这样削铁如泥的宝刀,你给我带了五十柄?”这怎么可能?这刀子无论是手感还是质地,都比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佩刀要强。到底是什么样的刀匠才能一次打造这么多这么好的刀?   温珣温声道:“辽东郡的铁矿质量好,打造出来的钢铁好,做出来的刀子就好。就是冶炼炉有些小,一次炼不了多少铁,不过没关系,将来改进了之后产量就上来了。”   卫椋感觉自己老迈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接下来他不等温珣招呼,便主动打开了剩下的木盒子。这些盒子中,有些放着长四尺的大刀,有些放着长枪,最长的那个盒子里装着的长柄刀甚至达到了一丈长。   刀子们大小和形状各不相同,但是有一点确是共同的,它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宝贝!若是披甲的将士们能武装上这种宝刀,何愁敌寇不除啊!   温珣笑吟吟的说道:“等将来矿石产量稳定了,冶炼厂规模也上来了,我要给幽州铁骑的每一个将士都配上这样的兵器。”   卫椋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好,好!”   再看温珣时,卫椋只觉得对不起这孩子:“琼琅,师伯真是不该啊。你这么忙,还要惦记我这把老骨头,还要把辛苦种出来做出来的东西分给我,老夫良心难安哪!”   温珣抿唇神情柔和道:“师伯别说这种见外的话,若不是您给我和王爷提供了便利,我们现在还在幽州四处受气,哪里能做得了这么多事?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只是牛刀小试,师伯,以后我们幽州铁骑会用上更新更好的武器。我们的将士不会再忍饥挨饿,也不会再武器上输给任何人。”   卫椋连连点头:“哎,好好……”   看了一圈温珣带来的物品,每一样都是千金难寻的宝贝。卫椋在马车中间转了好几圈后,神智才回归:“这些东西,你们都有?”   温珣点了点头:“是啊,做出来的东西自然需要部曲们试验,他们觉得好用,我们才能大规模制作。”   卫椋眉头一挑:“你是说,秦阙手下的将士,每个人都带着这样的武器?”   温珣颔首:“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卫椋双手猛地一合,大笑起来:“鲜卑这次完了,他们死定了!哈哈哈哈,传我军令,将琼琅带来的这些兵器送至副营,交给几个统领,让他们自行分配。”   说着卫椋换下了腰间的名刀,配上了他最顺手的一柄长刀:“把老夫的雪龙驹牵来,老夫要去长城上督战。”   走了两步后卫椋又折返了回来,口中嘟囔着:“去早了没用,妈的,那群鳖孙得今天晚上才来。真是的,跑这么慢,一群废物。”   温珣:…… 第48章   居庸关号称大景西北第一雄关,出了居庸关向西北方向,有一条长达十八里的陉道。这十八里的陉道上,还有几大关隘,居庸关其实是鲜卑南侵路上最后一道关卡。卫椋掌管幽州铁骑以来,鲜卑贼人打到居庸关前的次数屈指可数。   暮色降临后,卫椋带着温珣翻过几座山,来到了陉道中断东侧的一座高山上。这座山紧邻陉道的一侧像是被斧子劈过一般,近乎垂直的山崖断绝了敌人攀爬上来的可能。   深秋季节夜路慎重,山顶的草上结了一层霜花。卫椋将带来的狼皮褥子铺好,又指挥着温珣趴在上面。等温珣趴好后,卫椋指了指脚下的陉道,提醒道:“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就是主战区了。此处是方圆五里最高处,居高临下视线极佳。到时候若是打起来,你躲着点,别傻乎乎地探出脑袋去当靶子。”   温珣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卫椋叹了一口气:“说真的,老夫有些后悔了。真是年纪大了心软了,听不得你们这些小年轻说好话。尤其是你,你和你那师父一模一样,就会说好话,直把老夫哄得晕头转向。”   原本卫椋选择做临时大营的那个副营在关内,结果看到温珣送来的好东西,他心里痒痒的,觉得胜券在握,就想来前线督战。然后他就看见温珣用亮晶晶的眼睛瞅着自己,几句好话一说,等卫椋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带着温珣上出发了。   大将军王虎着脸:“别怪老夫说话难听,打起来的时候刀剑无眼,到时候没空招呼你。你若是中了箭或者不知死活冲下山,老夫也帮不了你。”   若是卫震东四人在此,此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义父在他们面前从不这么念叨,若是有做得不合心意的,大将军王早就提着铁锹追得他们满营跑了。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嘴上说着不管温珣,手里还将温珣身下的狼皮褥子给扯平了。   温珣被卫椋说得脑瓜子嗡嗡地,他小声讨饶道:“师伯,您放心吧,师侄这点三脚猫功夫哪里能冲锋陷阵啊。我就是想跟在师伯身边看个热闹,想见证一下咱幽州铁骑大获全胜的场面。”   卫椋轻哼一声:“你知道就好,像你们这样没经历过血腥的文弱书生,只怕分不清敌我。”   温珣挪了一下身体,好脾气地说道:“敌我还是能分清的。我们的将士身披铠甲,鲜卑人多穿皮草。”   卫椋乜了温珣一眼,“得了吧,黑灯瞎火你分得出才有鬼。你也就是听个响,凑个热闹的。”说着卫椋直起身,伸出左手轻轻在温珣的腿弯处拍了一下,“别乱动,师伯给你裹狼皮褥子。夜凉风大,你别仗着年轻不在意,等老了会吃苦头。”   温珣老老实实趴好,口中还不忘给师伯顺毛:“谢谢师伯。”   感受着腿上传来的动静,温珣随口问道:“师伯去过鲜卑人的城镇吗?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   卫椋呵呵笑了两声:“还真没去过,鲜卑人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他们现在也乱得很,若是让老夫得知了他们的王庭,老夫早就给他一锅端了,还用等到现在?”   温珣抿了抿唇,哭笑不得道:“那您怎么会知道鲜卑人点兵一万直奔居庸关?”   好问题,卫椋下意识扫了温珣好几眼,笑了起来:“震东向南他们从来没问过老夫这个问题,还是你敏锐啊。”   “也罢,老夫就和你透个底吧。鲜卑里面乱的很,什么慕容宇文拓跋氏,里面的派系多得很。大景立朝之后,和鲜卑干了几仗,鲜卑那时候倒也乖,利落就归顺了。这些年朝廷重文轻武,鲜卑那边又得到了休养生息,就这么时不时地恶心我们一下。”   “老夫当然不能让他们白白恶心啊,这些年也动了些脑子,送了一些人过去。不过送去的人终究不机灵,查不到什么好消息。好在啊,咱朝廷做了个好事,你知道咱幽州萧家吗?”   温珣点了点头:“自然,四大世家之一的萧家。”   老将军轻笑一声:“萧家的女儿入了宫嫁给了先帝,后来生了个小公主取名嘉和。嘉和三十多年前被先帝赐婚给了鲜卑当时的皇子做了阏氏。”   “嘉和公主入鲜卑三十多年,先后诞下了两名皇子。这些年全靠她和两位殿下传消息,我们的损失才没那么惨重。”   温珣一愣:“公主……”   卫椋长叹一声:“是啊,可能朝堂之中已经没什么人记得嘉和了。当年她就是从这居庸关一路北上的,老夫亲自护送着她去了草原,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这些年真的多亏了她,老夫才能数次躲过袭击,幽州铁骑的将士们才能早做防范。”   “可能嘉和公主给我传不了多少消息了,探子来报,这些年她身体羸弱,生出的两个孩子因为有大景血脉,在鲜卑王室中说不上什么话,也不知他们还能撑多久。”   温珣沉默许久,转头和卫椋一起凝望北方,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大景的子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早已遗忘了他们的国家。不知过了多久,温珣重重舒了一口气:“终有一日,平了鲜卑,师伯,到时候我们将嘉和公主和她的孩子接回来。”   卫椋哈哈笑了,他伸手揉了揉温珣的额头:“好,老夫等着这一日。届时老夫要亲自带队,迎回公主。”   可能是狼皮褥子太暖和,有可能是因为呆在长辈身边太安心,不知不觉间温珣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之际,温珣感觉自己的后背被卫椋轻轻拍了两下:“琼琅,醒醒。”   温珣猛然惊醒,就听见陉道中有马蹄声传来。探头小心翼翼一看,就见一支身穿皮草的鲜卑队伍在急行军。这支队伍深谙夜行的法子,他们的马腿上帮着皮草,只有快跑时才会发出敦实的声音,马儿的嘴巴上也捆绑着草绳。每隔数丈,才能看到一个举着火把引路的鲜卑人。   星星点点的火把绵延四五里,正如卫椋所说,温珣他们所在的山头恰好能将大半个战场尽收眼底。北望时,温珣看到北方的天空隐隐泛红,看起来前面两个关卡像是沦陷了。   也是,若不装出样子来,鲜卑人怎会安心长驱直入?狗已经进门,就该关门打狗了。   卫椋眼神锐利地盯着下方,年迈的老将军半身支起,仅剩的左手紧紧握住了长、枪。眼看大半的队伍要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山林间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哨声。紧接着两侧的山上冒出了无数身披铠甲手握弓箭的将士。   哨声结束后,利箭破空的咻咻声不断响起,飞蝗一般的箭矢朝着陉道中的鲜卑人飞去。只是一个照面,就有数不清的鲜卑人痛呼着从马上滚落。马匹的惊呼声,鲜卑人的叫喊痛骂声响成一片。   温珣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只眼睛,鲜卑人的队形被打乱之后,陉道中乱成了一片,他根本看不清下方的战况。   “杀啊——”几轮羽箭过后,幽州铁骑的兄弟们弃了弓箭,握住了手中的兵刃。温珣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山上抡着铁锤锤飞敌人的卫向南。   “是卫……”温珣一喜,刚想和卫椋说话,转头时身侧已经空无一人。老将军卫椋早已取道冲到了下方,这会儿他的长、枪尖头染血,眨眼间已经取了好几人的性命。   关门打狗的仗已经好多年没有打过了,铁骑的兄弟们杀气腾腾,恨不得杀光这群每年秋天都来打劫的贼人。不仅如此,陉道南北两端也出现了援军,那些试图向南北方向逃窜的鲜卑人被堵了个正着。   上万的鲜卑人失了阵型惊了马匹,面对飞蝗一样的箭矢和不断涌现的大景将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了主意乱了阵脚,只能拿起随身兵刃胡乱砍杀着。混乱中还有一些人则在不停的呼唤着什么试图稳住军心,然而不等他们喊几嗓子,他们的声音就淹没在了杂乱的砍杀声中。   战场乱成了一锅粥,火把引燃了布料和尸身,呛人的焦糊味弥漫开来,没点眼力劲的还真分不清敌我。不过在场的铁骑每一个都身经百战,在自己的地盘上,他们占据优势,怎会给鲜卑人喘息的机会?   秦阙这次和卫定北一起负责围堵鲜卑人,先前眼睁睁看着敌人从自己眼前过,将士们已经抓心挠肺,如今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陉道狭窄,卫定北和他的将士们本该冲在秦阙一行之前,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人马竟然被秦阙他们撵到了一边。看着身披甲胄手握利刃的端王部曲杀气腾腾从后方超过,饶是卫定北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卧槽!”   秦阙一马当先冲到了鲜卑人中间,长刀一挥,锋利的刀刃带出一篷血,顷刻间就取下了数人的性命。身下的马鞍稳定了他的身形,让他在出力时不用担心滑下马身;脚下的马镫给了他的双脚受力点,让他的动作更加稳定利落;手中的长刀劈砍到敌人身上时只感觉到了轻微的阻力,刀锋所过之处敌人只有死路一条。   端王部曲第一次打这么富裕的仗,大家敞开了手脚,杀得迎面而来的鲜卑人胆战心惊。   事到如今鲜卑人怎会不知自己落入了圈套,面对铺天盖地的大景将士,他们双目赤红豁出命去,口中不知叫嚷着什么。   若是此时有人能听懂鲜卑语,就会知晓这些鲜卑人正在叫嚷着:“鲜卑的勇士们,不要畏惧,为皇子闯出一条生路!”   而他们口中喊着的皇子正被数十匹战马包围着,向着秦阙的方向疾驰而来。鲜卑人本就擅长骑射,能做皇子亲卫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这群人从陉道南侧向北冲来,躲过了飞剑和唯独的铁骑统领们,然后就撞上了杀红了眼的端王一行。   “不要停——冲过去——”领头的鲜卑将领大喊着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秦阙一眼就看到了被数十人护送着的鲜卑人,虽然不知对方身份,但是他本能地伸手招呼身后的部曲:“有大鱼!堵住他们!”   听到号令的三名悍将纵马上前,同秦阙一起围堵了上去。只是一个照面,秦阙四人便取走了对方六七条命。   崔昊兴奋得大喊起来:“他娘的!这刀太顺手了!回头我要给王妃磕一个!”王妃命令部曲锻造出来的刀剑锋利又结实,这一路上他像切瓜一样砍杀敌人。   这一斩直接将对面的鲜卑人吓得屁滚尿流,他们从没见过这么骁勇的大景将士,同时也明白他们遇到了真正的硬茬子。   混乱中,秦阙听见了对面传来了磕磕绊绊的大景官话:“我们是,鲜卑二皇子!为了两国友谊,你们,不能杀……”   话音没落,秦阙已经纵马上前,手中长刀顺势一挥,刀锋突破了对方防线,从他早就盯住的目标脖颈上滑过。   二皇子?今天就算鲜卑王了,也得把命留下!鲜卑二皇子的头颅应声而落,秦阙长刀一扎一挑,顺势将二皇子的头颅挑在了刀锋上。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间,直到秦阙高高挑起对方主将的头颅,鲜卑二皇子的尸身才缓缓从马上倒下。   鲜红的血液顺着长刀刀刃滑下,秦阙部曲的声音划破了喧闹的战场:“鲜卑主将已死——”   秦阙冷冷看着对面已经呆愣的鲜卑人,横刀立马声音冷冽:“滋扰我大景边境者,杀无赦!”   “杀!杀!杀!” 第49章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山峦落在陉道上时,战争已经结束,鲜卑一万大军死伤过半,幽州铁骑俘获敌人四千余众,缴获战马六千余头。大景立朝至今,这样漂亮的胜仗也不多见。   鲜卑人本想趁着幽州内乱之际捡个大便宜,这一万人不止带着抢劫粮草的使命奔赴居庸关,更是抱着攻占居庸关后长驱直下将幽州变成他们属地的想法而来。万万没想到,他们一粒米都没抢到,还被幽州铁骑包了饺子。   卫椋瞅着满地的敌尸心满意足:“震东斩下头颅筑京观,让那群贼子亲眼看看,这就是入侵我们大景的下场!向南再给鲜卑王庭传个信,让他们入冬前拿马匹珠宝来换他们的战俘。”   “平西带人打扫战场,定北统计我铁骑兄弟伤亡情况,务必安顿好伤残将士。”   接到命令的四大统领领命,纷纷带着部曲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直到这时卫椋才将目光落在了铠甲染血的秦阙身上,半夜鏖战,秦阙精神依然饱满,如今周身还缠绕着未尽的杀气。   卫椋对着秦阙行了个军礼,待秦阙回礼后,大将军王站直身体,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英俊的青年。在大战开始之前,卫椋本以为秦阙带了六千精兵,没想到秦阙只带了两千人马。   区区两千人马,其中还有一半是端王原本的部曲,就是这两千人却击杀了近五千的鲜卑人。卫定北只是稍后一步,他的兵马就被秦阙的人马挤到了后面,全程都没捡到几个鲜卑人。   不仅如此,秦阙还直接斩下了对方主将的头颅,完全不给对方反抗的机会。有脑子有计谋有胆色,秦阙用行动向卫椋证明了自己的强悍。   秦阙挺直脊背,任由卫椋检阅自己。最终卫椋开口了:“为何只带两千人马?本王给了你三千人,你还有三千部曲,为何不全部带来?”   秦阙正色道:“陉道狭窄,大将军王事先已经安排几位统领占据了关键位置,留给我藏身之处并不多。人多了暴露的风险就大了,我们要的是关门打狗,而不是把狗吓跑。与其带六千人来,不如挑选两千强悍之师,好管也好撤。”   卫椋险些笑出来:“你连退路都想好了?是谁说死战到底,绝不后退的?”   在用兵这事上面,秦阙从来不给任何人面子。端王爷平静同卫椋对视一眼:“对方一万兵马,大将军王调了两万人设伏,本就是以多对少的局势,若是还让这一万人跑了,只能证明你御下不严提前走漏了风声。我这两千兵马绝不会为你的无能兜底,局势不对我当然要带着自己人走,难不成留下当冤死鬼?”   卫椋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上前两步,染血的左手重重拍了拍秦阙的肩膀:“好小子,有老夫风范。老夫不是小气鬼,你想要的东西老夫会慢慢给你。以后这居庸关你有空多来几趟,有些事我会慢慢告诉你。”   秦阙拱手,平静的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多谢大将军王。”   卫椋手一扬:“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若不是你我连手骗过了那些人,哪里来今天的胜利。你小子有点气运在身上,和我投缘。”   酣战一夜,卫椋也有些疲惫了,他大手一挥招呼秦阙:“收兵吧,先让将士们去居庸关喘口气。这次回去不用偷偷摸摸,大大方方从居庸关正门走。”   秦阙颔首:“好。”   卫椋翻身上马,同秦阙并肩而行,众人看得明白,这一战秦阙的地位稳了。用不了多久,端王就会掌控幽州铁骑,真正成为幽州之主了。   英雄惜英雄,秦阙其实对卫椋也很敬仰,尤其是昨夜看到老将军单枪匹马冲入敌人中厮杀,那场面让秦阙热血沸腾。回去的路上,秦阙虚心讨教,问兵法问招式。   眼看都走出数里了,说笑中的卫椋猛地一拍脑袋,想起了重要的事:“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把琼琅给忘在山上了。”   秦阙当场就麻了:“什么?!琼琅也来了?!”   卫椋哈哈笑着转身,指了指陉道边最高的一座山峰:“昨夜我和他在山顶等待……”   话音未落,卫椋就见秦阙勒马转身飞奔而去,随之而来的还有端王的怒骂声:“他又骗我!”   山顶上,温珣正握着小炭笔在麻纸册子上涂涂画画,听见身后咬牙切齿地声音时,他才回过神来。秦阙面色铁青,显然是气狠了。刚打照面,端王爷举着马鞭扬起了手:“你是如何对我保证的?!你说你会呆在关内安全的牙帐里,可现在呢?你能耐了温琼琅,你胆子肥了,敢跑战场上来了!”   若温珣是自己的部曲,今日这一顿痛打,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可秦阙一看到温珣的笑脸,手中的鞭子无论如何都挥不下去了。气恼的端王爷愤怒对着山上的衰草挥了几鞭,直将衰草的草根都给抽了出来。   温珣他怎么敢?!陉道旁边多危险,随时都会有飞箭飞过,若是遇到慌不择路逃窜的鲜卑人,温珣这条小命就交代了。   秦阙气得都快冒烟了,想到昨夜他纵马在这座山下来回跑了无数次,歼灭的敌人堆成了山,而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他头顶上!若是出什么事,他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温珣了!   秦阙惊怒又后怕,歼灭敌人带来的豪气荡然无存。面对温珣的笑脸,秦阙猛地喘了好几口气,最终咬牙恨声道:“你别嬉皮笑脸,本王生气了,这三天再也不会理你!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说着秦阙就要转身,却听身后温珣的声音传来:“行远,我脚麻了。”   秦阙向前走了两步,又闷着头折回,他弯下腰狠狠将温珣抱在怀里,虎着脸大步向着山下走去。温珣抬眼看着秦阙形状完美的下颌线,敌人的鲜血飞溅在此,凝成了黑色的印记。   温珣抬起指间想要抹去秦阙下颌上的血渍,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秦阙面容时,气狠地端王爷偏过脸去,硬生生拉开了距离。温珣愣了一下,轻声道:“哎呀,王爷生气了,怎么办,哄不好了。”   这时候说好话显然是没有用的,秦阙很快抱着温珣到了山脚下,山下崔昊等人正纳闷地站着。直到看到秦阙怀中的温珣,这群憨直的部曲们才恍然大悟:“啊,原来王爷是来接王妃了。”随即他们面面相觑:“不对啊,王妃怎么在这里?”   秦阙将温珣往地上一放,黑着脸翻身上马,同时还不忘对身边的部曲吩咐道:“你们都别理他,让他自己走……”   话音还没落,秦阙就见崔昊和几个部曲对着温珣“噗通”一声跪下了。崔将军满脸喜气地磕了一个:“王妃!属下给您磕一个,您做的那个刀子太好用了,昨天兄弟们用的时候都在说,等见着了您,好歹得给您磕几个!”   “是啊王妃,要不是您造出来的刀子好,属下昨天就被人劈两半了!”   温珣:……   秦阙:……   路过的幽州铁骑们好奇地探头探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温珣以袖遮面,实在不好意思让众人看到他红透的脸。   部曲们磕完之后热情上了,崔昊立刻招呼其他人:“哎,铁骑兄弟们,来一匹好马呀,咱王妃没有马!”“哎呀,这匹太丑了,换个好看的!对对对,就那红的,就它了。”   秦阙:……   看来他想让温珣走回居庸关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   回去的路上,端王爷闷着在前面骑马,温珣落后几步,眉眼弯弯看着秦阙的背影。这两人奇怪的举动终究还是引起了部曲们的注意,崔昊扯了扯秦甲的衣袖:“啥情况啊?”   秦甲皱眉想了想:“不知道啊,王爷给王妃骂了?你瞅瞅给咱王爷委屈得,像大姑娘似的,都不说话了。”   秦阙听力很好,一听部曲们这么嘀咕,他更气了。于是众人就见端王爷扬鞭抽了马屁股,一溜烟跑没影了。   秦甲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笃定道:“看,果然是被王妃骂了。”   打了胜仗,自然少不了一顿庆功宴。将士们将战死的马匹拖回来放血剥皮,空地上支起了数百口大锅,每一口锅中都炖煮着满满的马肉。   肉香和热气盘旋在居庸关上空,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秦阙除外。入了居庸关后,他稍稍洗漱完毕便去了卫椋的大营,大战之后要关上门复盘,不能因为打了一次胜仗就忘乎所以。   卫椋将秦阙表扬了一遍又一遍:“你们几个都学着点,看看端王爷,喜怒不表于颜色。再看看你们几个,加起来两万人,杀的人还没有端王两千部曲杀的多,你们怎么好意思呲牙咧嘴。”   被点名的几个统领对视一眼,努力压下了唇角的笑容。   表扬了秦阙之后,卫椋又开始表扬温珣:“琼琅啊,你上来坐。你们几个听好了啊,战前发到你们手里的武器就是琼琅做出来的。琼琅说了,过两年手头宽裕了,给幽州铁骑的兄弟们都配上好兵器。”   营账中爆发出了惊人的欢呼声,欢呼声中,秦阙的目光不由得瞟向了温珣,唇角也不自觉地扬起。可是当他发现温珣清亮的眼眸正含笑盯着自己时,牢记着自己还在冷战中的端王爷清清嗓子,倔强地挪开了视线。   他是个有原则的人,说三天不理温珣,就要三天不理。这三天他要是主动开口说一句话,他就是狗。   好在接下来的庆功宴,秦阙被幽州铁骑的将军们轮着灌酒,他和温珣不坐在同一桌,这真是帮了大忙了。   一边喝着酒,秦阙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温珣那一桌。见温珣身前的杯子中装着的是烈酒,他特意吩咐上酒的部曲:“王妃不能喝烈酒,给他换成米浆。”   米浆是由大米加上酒曲发酵而成的酒水,甜味大于酒味,在秦阙看来,这基本喝不醉人。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温珣的酒量,几杯米浆下肚,温珣两颊红红,“噗通”一声趴下了。温珣那一桌的将军们愣了一下后,爆出了哄笑声:“王妃酒量真不行啊!”“这还没开始劝酒歌,他就倒下了!”“快快,扶王妃下去休息。”   话音落下,众人就见秦阙一口干了杯中酒,他对着部曲们拱拱手:“琼琅醉了,我送他去休息,稍后再来陪诸位痛饮!”   在众人的笑声中,端王爷红着脸抱起了醉得不省人事的温珣走出了营账。卫椋早就给二人安排好了住处,在部曲的指引下,秦阙很快就找到了那间整洁安静的小院。   屋中生了炉子,红色炭火将不大的房间烘得暖暖的,床榻上铺了厚厚的褥子,光是从细节之处就能看出卫椋对他们二人有多在意。秦阙将温珣小心放在床榻上,看着温珣微红的面颊,他一边扯起被褥细细给温珣盖上,一边嘟囔着:“米浆都能喝醉,你啊,以后老实喝点热水就行了。”   “你现在喝醉了不省人事,我和你说话就像是对着一根木头说话,不能算是我主动理你,你懂了吗?”   “温琼琅,本王迟早要被你气死。你说说,你是怎么敢的呀,那可是战场,你就这么大咧咧过去了。真出了什么事,你要本王怎么办?做鳏夫吗?”   “哎,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看看你……喝醉都这么好看。”秦阙抬手想要摸摸温珣的脸颊,可是刚一抬手,便发现自己的袖口被温珣拽住了。   “做什么做什么?别以为拽住本王的衣袖,本王就会心软。本王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三天,说不理你就不理你。”   话音刚落,就见温珣睁开了双眼,一双清澈的眼眸正含笑盯着自己:“嗯,王爷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三日就三日,说不理琼琅,便不理琼琅。”   秦阙瞬间懵了,他的目光慌乱地转了一圈,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被抓包了。清清嗓子后,端王爷哼了一声,冷酷地想要将自己的衣袖从温珣手中抽走。   还没等秦阙有所行动,就听温珣缓声说道:“可是琼琅做不到啊,让我三日不与王爷说话,我做不到啊。”   “别说三日,便是三个时辰同王爷分开,我亦会觉得难熬。怎么办呢?王爷,王爷真的忍心不理我吗?”   “王爷,你忍心不理这个心悦你的我吗?”   秦阙感觉自己喝下去的酒轰的一声在自己的身体里炸开了,源源不断的热气从他的肠胃涌向了四肢,有那么一瞬间秦阙觉得自己双腿像是踩在了云朵里,飘乎乎地有些眩晕的感觉。   秦阙有些迷茫有些恍惚地问道:“你说,你心悦我?温琼琅,本王是不是听错了?本王一定是喝酒喝多了吧?哈哈哈……”   温珣的手指顺着秦阙的衣袖滑动,修长的手指慢慢伸到了秦阙的掌心中,秦阙当场不敢动弹,只会低着头呆呆看着自己的掌心。温珣的手指摩挲着插入到了秦阙的指缝中,撒娇一般轻轻握了握:“王爷酒量惊人,我亦没有喝多,我确实对王爷动心了。”   “所以一想到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呆在安全之处等你回来。我想看到你安然无恙,想同你一起见证胜利。”   “我承认,违背了和你的约定去了关外是我不对,可是我也没有莽撞到以身犯险。有师伯在身边,我觉得我应该是安全的。行远,你真的要怪我吗?”   秦阙再也无法板着脸了,他咧着嘴笑了,笑着笑着眼眶中浸出了泪花:“你再多说几句让我听听,我爱听。”   “秦行远,我心悦你。哪怕以后你会面对很多诱惑,你会有很多的后宫,真等到那一日,我会主动离开你,至少现在,我能完全拥有你。”   在说出这些话之前,温珣想了很久很久。他深知自己的脾性,他知道自己温柔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霸道和野心,他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他瞻前顾后,哪怕早就明白了自己对秦阙的心意,依然选择闭口不言。   这几个月,他静静地观望着秦阙,看着他笨拙又精心地照顾自己。秦阙为了自己改变了许多许多,他明明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却为了配合自己强压着本性。   够了,有这么一个人愿意真心待自己好,足够了。哪怕他们的相遇不美好,至少现在他们真心对待彼此。   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若是自己只顾着未来的变量,痛失了眼前的幸福,那岂不是愚蠢吗?   温珣从来不是蠢人,他想做的事会尽力去做,想要的人,也会全心握住。   “秦行远,我可能并不是个温柔的伴侣,我也有自己的小性子。这样的我,你能接受吗?”   恍恍惚惚的秦阙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猛地喘了几口气,反手握住了温珣的手指,轻柔又不舍地摩挲一遍又一遍:“琼琅,琼琅……”   “琼琅,我好高兴。”秦阙蹲在了床边,低头在温珣的手背上亲了又亲。面容英俊的青年红了眼,仿佛得到了世上最宝贝的东西,又想让全世界人都知晓,又想藏起来只能自己一个人知道。   亲完了温珣的手背后,秦阙的呼吸逐渐粗重,他小心将温珣抱在了怀里,郑重发誓道:“不会有那一天,我秦行远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我发誓这辈子和温琼琅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会有后宫,不会有其他姬妾。我心悦的人只有温珣一人,现在如此,将来亦是如此。”   “琼琅,我可以亲亲你吗?”   温珣本想笑,可是看着秦阙眼尾的红,他抿了抿唇,眼角不自觉地浸出了泪花。两世为人,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如此珍视他。   感受着秦阙落在他眼角眉梢的亲吻,温珣闭上双眼环住了秦阙的脖子。   曾经他茫然无措咒骂老天爷,为什么要断了他的青云志,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地步。现在看来,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经历竟然绽放出了绝美的花。   见秦阙久久不回来,秦甲便寻了过来。还没进门,他的脚步猛地止住了,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后,秦甲呲着大牙蹑手蹑脚地退到了小院外。   不用给王爷留肉了,他已经吃上了。 第50章   等秦阙再回到庆功宴时,众将们已经喝过两轮了。卫椋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秦阙:“和好了?”   秦阙嘿嘿笑了两声,伸手拿过酒碗对着卫椋敬道:“什么都瞒不过师伯。”说罢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卫椋慢悠悠放下酒壶:“师伯是老了又不是傻了,这双眼睛没坏。”   二人轻轻碰了酒碗后,卫椋正色看向了秦阙:“老夫今日托大,以琼琅长辈的身份请求王爷,日后善待琼琅。这孩子无父无母,能走到今日不容易。王爷若是将来遇到了更喜欢的人,届时请给琼琅一条退路。”   这已经是今日秦阙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了,端王爷委屈地摸了摸鼻尖,难道他看起来像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吗?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不少年轻貌美聪慧过人之人,可目前只对温珣一人动心。好不容易追到的人,他捧在心尖疼还来不及,怎会舍得伤他?   虽然心里有些委屈,秦阙还是认真回应道:“师伯,不会有那一日。我会敬他爱他,不负他。我愿意接受师伯师兄们的监督,日后若是你们觉得我委屈了琼琅,可以尽情收拾我。”   卫椋眉头挑起,轻笑一声:“漂亮话谁都会说,王爷只要记得今日你对老夫说过这话就行了。”轻轻抿了一口酒水后,卫椋放下酒碗抬头向南看去,“明日战报就要送到长安了。”   “不知长安的那些贵人得知这场胜利,是欣喜亦或是忧愁?”   若是曾经直率的秦阙,必定不会理解卫椋的深意,他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只要是大景人,都会为了这一场胜利而欢呼。可是这几个月呆在温珣身边,秦阙着实学了不少。听到卫椋这么说,秦阙沉吟许久:“是啊,就怕有些人会睡不着觉啊。”   卫椋垂下眼眸神情中带着几分嘲讽:“不过这可由不得他们了,他们想要看到你我争权的场面,就要面对你我连手的可能。在别处搞他们的制衡我不管,但是幽州,决不能乱。”   秦阙端起酒碗同卫椋轻轻一碰,沉声道:“师伯说得对,幽州不能乱。”   *   幽州铁骑大破鲜卑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长安中人是什么反应暂且不表,但是幽州的官员和世家傻眼了是真的。尤其是得知秦阙带着他的部曲们大大方方从居庸关正门出来,并且大将军王和他的几个统帅们出城相送,双方热情熟络得像是一家人时,幽州官员们的脸像是调色盘似的。   不是说端王和大将军王两看两相厌吗?不是说部曲大营的庆功宴是端王给大将军王摆的鸿门宴吗?这两人什么时候连手了?   得到消息的官员们开始动用自己的全部力量打探消息,虽说先前他们派出了不少人手想要接触端王府的人,但是现在看来,先前得到的消息多半是假的。   官员们如何惶恐如何猜测,温珣和秦阙二人不想管也不会去管,在部曲大营竣工宴正式开始之前,他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做。那就是去辽西第一郡,亲眼见证秋收。   同第一次去辽西郡一样,秦阙一行轻车简从,只带了几个心腹部曲就向东行。   深秋的幽州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吴伯早早在马车中准备好了小碳炉,万一路上降温了,也不至于冻到两位主子。   温珣掀开车帘瞧了瞧窗外的景色,只是几个月没来,路边的树木已经从碧绿变成了黄色。温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时间过得好快啊,我怎么觉得前几日才从辽西郡回来,眼睛一眨已经到了秋收时候了?”   盘腿坐在温珣身侧的秦阙笑了:“眼睛一眨?这几个月我们可不轻松啊。你都忘了?建盐厂锻刀具产马镫马鞍……若不是前些日子做了实事,对鲜卑的那一战我们也没办法那么轻松就获得了胜利。”   想了想后,秦阙说道:“没事,等第一村的粮食入库之后,我们应该能清闲一阵了。”   温珣摸了摸下颚若有所思道:“也不知幽州的冬季什么时候到来,会冷成什么样。冬天到来之后,室外作业就只能停止了,是时候找点事做了。”   秦阙曾经在凉州卫呆过,到了冬季,只要没有敌人来袭,将士们除了操练之外就只能缩在火堆旁边取暖。漫长的冬日着实无聊,若是能找些事做也是好事。想了想后,秦阙问道:“不出意外的话,今年那些外族会暂时消停一些。你想做什么事?若是我们的人手不足,还可以去问师伯要人。”   温珣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将袖中的黄麻纸册子翻出来递给了秦阙:“看~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秦阙结果本子,第一反应是:“这是第几本啦?之前的册子写完啦?”   翻了翻册子后,秦阙眉头皱起:“嗯?”   温珣的册子上记着的东西天马行空,有些秦阙能看懂,有些他看不明白。就比如展现在他眼前的几页纸上,画着奇怪的圆棍,圆棍旁边还有更加古怪的符号。那些符号下方还画了怪模怪样的房子,房子中间还夹杂着两条简笔画的鱼……   秦阙只认识鱼,他指着鱼神色古怪道:“鱼?”   温珣笑着点点头:“是啊,我们幽州境内好几条大河,湖泊也有不少。我想着利用起来,让将士们凿冰捕鱼,凿好的冰好好存着,明年夏天就有冰用了,捕到的鱼可以给将士们加餐。”   秦阙认同地点点头:“嗯,这个主意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去操练了。”说完后他指着上面奇怪的棍棍和房子问道:“这又是什么?”   温珣抬眼看了秦阙一下:“望远镜和温室大棚,打造它们需要玻璃。但是我只有理论知识,没有实操经验,所以我需要找些人帮忙。等部曲大营竣工宴那天,我要求助一下师祖,让他送几个能做实事的人才来。”   秦阙:???   温珣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是连起来就让他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想了想后端王爷随意合上了册子:“啊,想做就做。幽州两百五十多万人口,总能挑选到一两个能干的人。”   温珣抿唇笑了笑:“好。”他就喜欢秦阙这点,哪怕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什么,也会给予自己尊重和足够的支持。   闲聊间,秦甲敲了敲车厢,“王爷,有传信。”   秦阙接过传信展开一看,“是长安的消息,圣上赏东西下来了。”说着秦阙将手中的消息递给了温珣,讽刺地笑了一声,“这么大的胜仗,赏的东西就这点,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   温珣粗粗扫了一眼,正如秦阙所说,景瑞帝赏赐的东西并不算多,除了惯有的牲畜之外,竟然只赏了十万两白银还有两车布。这些赏赐甚至抵不上秦阙先前在京畿大营平叛归来的赏赐。   温珣细细将写了消息的纸条卷好,又丢入了车中的碳炉里,缓声劝道:“能有赏赐就是好的,越往后,只怕赏赐会越来越少。”   这个道理秦阙早就知晓了,他虽然是皇子,也是臣子,等新帝上位后,他便是皇帝的兄弟。十万铁骑掌握在他手里,幽州离长安又那么近,皇帝不想办法削他就已经算好的了,还能大咧咧给他送钱送粮送物资?   端王爷伸手牵过温珣的手,亲昵地亲了亲掌心中光洁的手背后,有些庆幸道:“还好,我们从头至尾没指望过他们。”   “还是琼琅厉害,若不是你带来了种子,又找人建了第一村,如今我们可能还在为粮草的事情发愁。”   温珣没有秦阙这么乐观,“第一村的种子要留着明年春播,今年我们的粮草还是不足。你若是真有心,回头得谢谢人家袖青和红玉。要不是她们盘下的几个铺子有所收益,王府中人饭都吃不起了。”   听温珣不缓不急地说这话,秦阙的身体不自觉地向着他的方向靠了过去。等温珣说完话时,秦阙的脑袋已经搁在了温珣肩头,挺直的鼻梁蹭到了温珣的脖颈上。   温热的呼吸撞在温珣的脖颈上,酥氧的感觉引得温珣缩了缩脖子:“王爷,形象。”   秦阙毫不在意,面对自己的王妃,他需要什么形象?端王爷得寸进尺地要求道:“琼琅,你都说了那么久的话了~亲一下?”   温珣哭笑不得:“你不是刚亲过?”   秦阙撒娇式地晃了晃身体:“那怎么能算亲?那只能算是舔舔。”   自从在居庸关中温珣接受了他后,秦阙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他的王妃身上。只可惜先前那次给琼琅留下了阴影到现在还未散开,秦阙只能用蹭蹭和亲亲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了。   听见车厢中的动静,秦甲无奈地打马走远:“哎……”没眼看,曾经那个拿着马鞭挑起王妃下颚的高冷的王爷,终究还是一去不复返了了。   温珣再一次被秦阙压倒在了软垫上,疾风骤雨一样的亲吻从他的眼角眉梢一路向下,秦阙像是一条不知疲倦的大狗一般凑在自己的脖颈间留下了湿漉漉的吻。端王爷有力的手探入了温珣的衣襟,轻柔地摸索着薄薄衣衫下温热的身躯。   饶是温珣定力不错,也被撩拨得气喘吁吁有了反应。在失态之前,温珣一把握住了秦阙的手,小小声讨饶道:“别,秦甲他们都在。”   秦阙顺势摩挲了两下,听见温珣的惊喘后,他满意地收回了手:“嗯,好。”   端王爷最近可好学了,自从确认对温珣的心意之后,他学了不少知识,如今终于能有用武之地了。相信不久的将来,琼琅心中的阴霾就会散去。 第51章   得知秦阙和温珣要亲自监督第一村秋收,第一村驻守的部曲们一大早就在山海关外候着了。这次带领部曲来接他们的人是许湛澈,看到灰头土脸却精神饱满的小少年,秦阙随口问道:“你兄长怎放心让你一人带队?他们人呢?”   许湛澈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兄长字写得俊,被范统领唤去记录文书了。”   秦阙微微颔首,还是觉得奇怪,第一村文有范祁武有刑武,怎么也轮不到许湛澈领队。这时就听许湛澈又开口了:“对了,范统领和刑统领受伤了,他们让我给王爷带个话,说他们失礼了。”   秦阙:!!!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说?   温珣急切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两位统领伤势如何?”   听见温珣问话,许湛澈挠挠脑袋,有些腼腆地看了看二人。秦阙只觉得头大:“说话啊,吞吞吐吐作甚?”   许湛澈不好意思地说道:“前两日,部曲们在村子附近的山上发现了一窝野猪。兄弟们想着打几只下来解解馋,设陷阱的时候,范统领一脚踩空掉进去扭了脚。”   秦阙:……   好丢人的受伤方式,难怪许湛澈不好意思说。   温珣好声好气问道:“那刑武呢?他也是打野猪的时候伤到了?”   许湛澈应了一声:“嗯,被野猪拱了一下,断了两根肋骨。不过刑统领猎到了不少野猪,特意留了两头最大的,专门留着等王爷和王妃来时宰杀!”   温珣:……   真是谢谢了。   车队在许湛澈的护送下向着第一村的方向前行,这一次温珣对许氏二公子的脾性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位二公子说话喜欢大喘气,总是喜欢说一半。实在太气人了,难怪范祁那么好的精神小伙经常和许氏两个公子干起来。   不过这段时间,许氏两位公子倒是和秦阙的其他部曲统领们相处不错。等待秋收的这段时间里,部曲们和招来的百姓一起开垦了上千亩的荒地。   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就在第一村外,大片的土地一眼看不到头,田地中间横平竖直的田埂让这片土地看起来无比整齐。等到了明年春天春暖花开时,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就能种上粮食了,如今温珣等人只能看见开垦过后黑油油的泥土。   正当秋收之际,靠近第一村的田亩中,部曲和百姓们正在争分夺秒地抢收。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扛着沉甸甸麻袋满脸喜气的人,鼓鼓囊囊的麻袋中,或者装着满满的玉米棒子,或者装着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豆。   秸秆和土豆秧子也不能浪费,玉米秸秆可以喂牛羊和马匹,最近马场又分到了一些鲜卑战马,等到了寒冬腊月,这些秸秆就能派上用场。部曲们砍下秸秆晾晒,等到秸秆晒干后就捆好装车送往马场。   土豆秧子可以用来沤肥,百姓们将不再翠绿的秧子扒拉到了田地角落堆放着,等到了明年春天,它们就会化成泥土增加田亩的肥力。   秦阙眯眼看去,就见收割完的土豆地中,有不少百姓正弯着腰在土里刨地,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端王爷指了指土豆地,随口问道:“那群人在做什么?”   许湛澈解释道:“回禀王爷,他们正在找遗落的土豆。”   土豆不像玉米一根根裹在棒子里,它们深埋地下,有的埋得深,有的埋得浅,收土豆的时候总有遗落下来的土豆。百姓们多翻上几遍,总能翻找到漏网之豆。   没种过地的端王爷大为震撼:“竟是这样……”   温珣叹道:“粒粒皆辛苦啊,王爷,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啊。”   秦阙微微颔首,再看向那一个个弯腰埋头的百姓时,幽暗的眼神中多出了几分敬意。   眼见快要到第一村了,许湛澈偏头吩咐随行的部曲,让他们提前回村传消息,好让所有部曲出村列队迎接。看到他的举动,秦阙摆摆手随意道:“都是自己人,没必要搞这么多花架子。让部曲们做自己的事就行了,本王和王妃来此也是为了秋收,不要本末倒置。”   许湛澈闻言求助地看了温珣一眼,在并州时,他和兄长去庄子里溜达,庄子上的仆役都得跪下迎接。秦阙身为一州之主,特意为了秋收的事情而来,他却不要部曲们出村相迎……他还没见过这么朴实的皇子。   温珣对着许湛澈笑着点点头:“就依照王爷的意思办。”   第一村附近的空地上随处可见晾晒的玉米和土豆,谷物散发的味道混在空气中,让人心情愉悦。   马车还没停稳,众人就听见村中传来了范祁和部曲们激动地欢呼声:“喔——”   温珣下车时,正好听见欢呼声此起彼伏,他好奇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许湛澈笑道:“过称呢。”刚刚采摘下来的庄稼需要先过一遍称来确定产量,等到晾晒结束脱粒完成后,再过一遍称就能入库了。秦阙他们来得巧,今日已经有粮食晒干了。   秦阙伸手对温珣笑道:“走,去看看。”温珣伸手握住了秦阙,二人缓步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   许湛澈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嗯……”   秦甲轻轻拍了小少年一把:“走啊,发什么愣呢?”   许湛澈嘀咕着:“我觉得王爷和王妃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秦甲好笑道:“哪里不一样了?”   许湛澈斟酌了片刻,迟疑地说道:“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可是就觉得他们好像……更亲近了?”真奇怪啊,明明先前王爷也很宠爱王妃,可这次见面,他总觉得这二人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融洽了?   秦甲咧着大牙笑了:“小伙子有前途,不愧是王妃看中的人。”   被表扬的许湛澈一脸懵:“……哦。”   村中央的空地上,部曲们正围成一团,人群中不断有声音传来:“一百一十斤”、“一百一十五斤”,随着报数声一道传来的还有算珠子清脆的碰撞声。   温珣他们到来时,就听范祁的声音穿过人群而来:“四十八号玉米地,收玉米一千三百二十六斤!”   部曲们“嗷”一嗓子欢呼了起来,“破了破了!”热烈的欢呼声传了大半个村子,震得温珣双耳嗡嗡作响。   温珣伸手拍了拍怼在他身前的部曲后背:“破什么了呀?”   那部曲回了个头,眉开眼笑道:“破了四十六号地的一千三百一十斤的记……”   话没说完,部曲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双目瞪圆,目瞪口呆地看着温珣。温珣疑惑地摆摆手,“怎么了?”   然后就见那部曲嗷地一嗓子:“兄弟们,王爷和王妃来了!”   部曲们跪了一地,伤了脚的范祁因为动作过猛,整个人都扑地上了。许湛清手中的账册子不知被哪个人弄翻在地,露出了整洁又美观的字体。   秦阙上前扶起范祁将他按在凳子上:“无需多礼,兄弟们起身,辛苦大家了。”   几句话落下,部曲们笑开了花:“不辛苦——”再说了,看到了收成,就算平日辛苦一些又能如何?亩产千斤的玉米,和亩产三四千斤的土豆,就算地再多十倍,他们也甘之如饴。   秦阙大手一挥:“先做正事,晚上吃肉——”这次来第一村,他带了两车马肉,秦阙向来不会亏待自己的人。   部曲们忙正事的时候,温珣和秦阙二人去探望了断了两根肋骨的刑统领。等二人见到刑武时,才发现许湛澈还是有所保留,刑武被猪拱得有点狠,他不只是断了两根肋骨,还摔得鼻青脸肿。   一见面,刑武便讪讪笑了:“王爷……属下知错了。”   秦阙瞅着都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刑武,揶揄道:“错了?错哪里了?本王派你来此镇守,指望你能击退来犯的外族人,可是你倒好,被一头猪给放倒了。”   刑武刚想跪下,就被温珣拉住了胳膊:“王爷和你开玩笑呢,没责怪你,不用跪。”   秦阙眉眼带笑:“方才我看了那两头猪,不愧是你,换了别人还真拿不下来。”刑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怪属下嘴馋,见山林中有野猪就动了心思,以后再也不会了。”   秦阙和温珣对视一眼,二人笑出了声。笑完之后,温珣正色道:“邢将军,这不是你的错。若说错,只怪我们无能,没能让大伙儿时常吃到肉。不过你放心,明年条件好了之后,我争取让大家顿顿吃肉!”   驻守在第一村的部曲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如今幽州条件差,别说肉食了,就连粮草供应有时候都不及时。刑武他们馋肉不是错,与其责怪刑武莽撞,不如自省。   刑武这才松了一口气,“属下听说王爷带着部曲大破鲜卑贼人,王爷,将来若是还有这等好事,一定要带上属下。”   秦阙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再有下次,本王让你冲锋!不过现在你得找点人去收拾肉,本王带了一些马肉来,你给安排安排。”   刑武顿时乐开了花:“哎,好!”   温珣吩咐道:“那两头野猪是公的,也一并处理了吧?将来若是能捉到母猪和小猪,记得留几只下来。”   刑武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后就去忙自己的事了。秦阙倒是多问了一句:“嗯?你要野猪的母猪和小猪做什么?”   温珣解释道:“方才我答应刑武的话并非是假话,如今王爷也得到了师伯的肯定,也算在幽州站稳了脚跟。等竣工宴结束之后,我们要逐渐掌握幽州各郡县。到时候就要重点发展民生建设了,修路铺桥,开荒种粮,豢养牲畜,开学堂……王爷别忘了,您的子民不止是部曲们,还有幽州的百姓。”   秦阙了然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说话间,二人在第一村的村道上闲逛起来。因为有部曲驻扎,第一村的村道比别处要宽大许多,足可以让两辆马车并肩而行。部曲们居住的营房在村前,村后的便是村民们的驻地。村民们的屋子沿着村道两边排列,条件有限,村中的房子多由泥土和茅草搭建而成。   若是在别处,这样的土房子看起来和窝棚没什么区别,可是在第一村,所有的屋子外形和大小都是一样的,每户人家屋前都有篱笆隔出来的院子,院中栽种着大景最常见的菜蔬。虽然是秋季,可院中依然可见青绿色的葵菜和舒展着叶片的白菜,有些人家的院中甚至养了家畜和家禽,赏心悦目的同时又生机勃勃。   二人边说边聊,突然间秦阙停下脚步,皱眉看向了身后。温珣顺势看去,只看到了来时的路,他疑惑道:“怎么了?”   秦阙缓声道:“感觉有人跟着我们。”   温珣随意道:“硬是秦甲他们派出来暗中保护我们的部曲吧?毕竟我们走得有些远了,还走吗?要不要回去?”   他们已经走出了部曲营房的范围,走到了普通百姓们的住所区了。虽说范祁认真挑选过流民,但是难保有些势力会趁机往流民中安插眼线。   秦阙并不在意,他按住了腰身的佩刀,轻笑一声:“笑话,第一村是我们的地盘,我倒是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几个胆子敢窥视你我。不用回,继续向前走。”   没走几步,温珣也察觉到了异常,他停下脚步回眸看去,就见不远处的巷子内,有人快速缩了回去,还有小声吵嚷的声音传出。   秦阙都快笑了:“哪家的探子,这么笨。琼琅,要不要吓吓他?”   打定主意后,秦阙和温珣准备揪出这个笨手笨脚的探子。可二人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见小巷冲出了一群身着布衣的百姓。百姓们有的拎了一篓子菜蔬,有的提了一篮子水果,还有几人手里拎着捆扎得完好的鸡鸭。   “王爷,这是我从山上摘的野果,可甜了!送给您和王妃!”   “还有这小鸡,又肥又嫩,送给你们!”   “这是我家最大的鸭子,送给王妃!”   “还有我家的狗崽!最乖最听话!”   秦阙:???   温珣:???   百姓们把手里的东西往温珣和秦阙怀里塞去,实在塞不下的往他们脚下一放,然后一群人“哄”地一声散开了,只留二人一脸懵逼。   温珣手里不知被谁塞了一条肥嘟嘟的小狗崽,直到小狗舔他的手指时,他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好像……不是探子?”   秦阙一手提着一篓子鸭梨,一手拎着一只鸡,表情同样恍惚:“确实不是。” 第52章   黄呼呼的小狗崽半点不怕生,放在地上之后,它就倒腾着四条小短腿,快乐地在营房中跑来跑去。温珣看得直乐呵:“它看起来好像小时候的大黄啊。”   听到温珣的话,路过的许湛清慢悠悠地说道:“它好像就是大黄的崽。”长福带着大黄到第一村指导工作的时候带上了大黄,那段时间许湛清经常看到大黄往百姓们的村子里面跑。整个村的狗只有大黄是黄色的,按照时间算算,小奶狗就是大黄的崽。   闻言温珣捧起了小狗细细端详了起来,小奶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会用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温珣,短短的小尾巴努力地摇着。温珣看了片刻后笑了:“哎呀,我们家大黄有宝宝了,阿兄看到你一定会特别高兴!”   这时秦阙从院外走了进来:“阿兄怎么了?”   温珣笑道:“没什么,这小狗是大黄的崽,我想带回去给阿兄养。对了,东西都发下去了吗?”   百姓们呼啦啦一拥而上,丢下东西就散开了,温珣和秦阙就算想推辞都无法推辞。想要物归原主不太可能了,二人商量了一阵后,索性给村子的每一户人家发两斤肉一斗米,总不能让老百姓吃亏。   秦阙应了一声:“嗯,发下去了。”说完他一屁股坐在温珣身侧,看着空空的院落双目放空。   见秦阙这幅模样,温珣将小狗放下,摸摸它的脑袋让它自行玩耍去了。而后往秦阙那边挪了挪,缓声问道:“行远?怎么了?心情不好?”   秦阙摇了摇头,神色复杂道:“不是,只是有些……怪怪的。”   温珣没说话,只是用温柔的眼神看向秦阙。秦阙扯着唇角笑了笑:“我从没想到会得到百姓的馈赠。”   身为皇子,秦阙习惯了施舍百姓,不管是去凉州卫还是到了幽州,一路上他都是以上位者的姿态保护着他遇到的百姓。这还是第一次收百姓的东西,感觉挺复杂的。   秦阙呼了一口气,抬眼同温珣对视:“圣贤书上说,民心民意很可贵,能帮助天子坐稳天下,圣人教导皇子皇孙们如何作势如何利用民心,往常我对此是不屑的。在我看来,能被操纵利用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现在……琼琅,我发现民心不是算计能得来的,民心民意很可贵,想要得到它只有付出同样的真心实意。”   “我从没想过要从百姓那里得到过什么,因而也从没将他们放在重要的位置。哪怕你经常对我说,我的子民不止是能打仗的部曲,还有幽州百万的百姓,我听了也只是随意地点点头。”   “我随手而为的事情,却得到了百姓的尊重和认可,他们……他们……那些东西在我看来稀松平常不值一提,可却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宝贝的东西。”   秦阙的目光落在快乐奔跑的小狗身上,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慎重:“琼琅,我开始明白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了,我是真的想为幽州的百姓做些事情了。”   话音落下后,秦阙却没听见温珣的回应。他转头看去,就见温珣眼神复杂,神情严肃。想到方才自己说了什么,秦阙讪讪笑了,“听我说了这些,你是不是对我有些失望?有很多你对我说的话,其实我并没有在意。你是不是想骂我?”   话音落下,秦阙觉得自己的手背上一暖,定睛看去,是温珣修长的指尖落在了上面。温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平日里我对你说了太多话,你怎可能每一句都记住?你还记得先前我对你说的‘君子论迹不论心’?行远,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想要对百姓好一些,对于百姓而言,他们能得利就是好的。”   秦阙反手握住了温珣,认真道:“以后你说的有关民生的事情,我再也不会反对了。”   温珣乐了:“这什么话?我又不是圣贤,我说出口的话哪里都是正确的?咱该商量还是要商量,若是万事都依我,那不成了一言堂了吗?”   秦阙闻言颔首:“对,圣贤都会犯错,何况你我,确实要多商量商量。”   见秦阙心情好了不少,温珣宽慰道:“行远,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哪一点吗?”   听见温珣说喜欢自己身上的特质,秦阙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哪点?”   温珣的声音不缓不急,“我喜欢我们家行远有自己的原则,能听得进话,能知错就改。”   秦阙吸了一口冷气,半晌后难以置信地问道:“就这?没了?”   温珣坦率的笑了笑:“不要小看这点。身居高位者见惯了别人的阿谀奉承,时间长了就会固执己见,能听得进话,就证明你不是刚愎自用之人。听得进话还能知错就改,就证明你一直在进步。”   秦阙咧嘴笑了笑,笑完了之后神情就落寞了下来:“张岩给我做幕僚时,总是说我难成大事,所以他才会背弃于我,没曾想琼琅你会觉得这是个优点。”   温珣缓声道:“那是他的问题,反正在我看来,行远很好。”   秦阙彻底被顺毛,伸手将温珣搂在怀里,蹬鼻子上脸地要求道:“有多好?我要听琼琅多夸夸我。”   温珣深深看着秦阙的眼眸,笑道:“那可太多了,一只手数不过来。”   秦阙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不着急,晚上你慢慢数给我听。”温热的气息撞在温珣耳垂上,温珣老脸一红,挣扎着从秦阙怀里退了出来,这人真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   在第一村呆了几日后,秋收就差不多结束了。第一村的地窖里存足了来年的种子,剩下的种子要跟着温珣等人回蓟县。   幽州的冬季来得格外早,返程的路上,天上落下了洁白的雪花。车厢中点了碳炉,热气烘得人昏昏欲睡。温珣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让冷风能透进来:“也不知师祖他老人家有没有出发,一路冷不冷?”   秦阙伸手摸摸温珣的手背,眉头皱起:“你就别担忧你师祖了,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你阿兄果然没说错,到了冬天你的手脚冰凉。大小伙子气血不畅,难怪你师父说你娇气。”说罢端王爷掀开自己的衣襟,将温珣的双手揣在了怀里,“还是让本王给你捂捂吧。”   温珣本想拒绝,可是秦阙的怀抱太温暖了,比碳炉的温度都要合适,于是身体放弃了挣扎,嘴上还在坚持:“王爷,我真不冷。手脚凉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秦阙瞅了温珣一眼,不服气地嘀咕着:“哪里是从小到大,分明是落水之后留了后遗症。”长福对他说,琼琅小时候求学坐船时落了水,那时候正当冬天,等船上的人将他从水中救起时,他已经受了凉。那之后每年冬天,他的手脚总是冰凉,寒风一起还容易生病。   温珣将秦阙的嘀咕声全部听进去了,眨眨眼后,温珣无奈叹了一声:“阿兄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秦阙隔着衣衫用掌心去搓怀里的两个冰坨子,“你是我的王妃,我关心你不是正常的吗?”顿了顿后,他建议道,“方才你说担心师祖受寒,不如我们转道去接他老人家?前方官道可以转道至范阳,我让秦甲先送种子回去,我们取道范阳?”   温珣想了想后应了一声:“也好,反正没几天就到竣工宴了,提前将师祖接到王府住几日,也好让师祖和师伯他们见面说说话。”   风雪中,端王的车队一分为二,一队朝着蓟县方向开去,另一队转弯向南。   *   前些日子,范岭收到了家书,他外出游学的爷爷和叔伯们要归家了。得知消息后,范岭请了假,雇了马车,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家的方向出发了。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败家子了,他可是为端王效力的文艺兵部部长了,如今他的文艺兵部已经发展壮大,里面已经有十几名部曲了。   掐指一算,他也算是个什长了。这要是回去告诉爷爷和太爷,谁还敢说自己是纨绔?!   一路风驰电掣顶霜冒雪,驴车终于进了范阳城。范岭摸了摸衣袖,顺利摸出了二两银子,可别小看这二两银子,这是他入部曲大营至今攒下来的。自己能赚钱了之后,他才知晓,原来每一个铜板都来得这么不容易啊!   想当初他出去喝个花酒都得问太爷要十两银子,现在看来,确实是自己不懂事了。   不过没关系,从进入部曲大营的那一日开始,纨绔子弟范岭就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范岭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范岭,是深知民间疾苦的范岭。   “去城东老胡家买肉饼,太爷爱吃他家肉饼。再去南市的崔氏酒馆打两斤高粱酒,爷爷喜欢那一口。”范岭美滋滋地盘算着,驱使着驴车往目的地走去。   花光了银钱换来了给家人的小礼物后,范岭美滋滋向着范府的方向前去。还没到范家大门前,他一眼就看到了幽州铁骑。范岭呵呵一笑:“区区铁骑,也敢在我家门前造次?”   如今幽州谁不知道端王爷快要接手铁骑了?那卫椋和自家作对这么久,现在才想办法寻求合作之道?   晚了!不干!他堂堂端王府部曲大营文艺兵部部长范岭第一个不同意!   范岭本想驱赶着驴车停在范府门前,让大家看看自己的威风,然而铁骑的人马太多,他只能怂怂地将驴车停在了巷口,然后提着点心和酒水装成求学的学子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门前,范府中走出了一行人,范岭一眼就看到了他家太爷,他的爷爷,还有范府一群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的亲戚们。范栗身边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不是端王妃又是谁?!最可怕的是,端王爷竟然也在!   一瞬间范岭的大脑疯狂运转,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这时范岭就听温珣对自家太爷说道:“师祖和师伯坐前面的马车。”然后自家太爷满脸欣慰地轻拍温珣的手背:“琼琅啊,有心啦。老夫这么多的徒子徒孙,只有你和你师父最贴心啊。”   一瞬间,范岭大脑一片空白:“啊?”   什么情况?   端王妃和他的师父难道是太爷的学生吗?!啊……若是如此,那自己先前遭的那些罪算什么?   范岭手中的油纸包“啪嗒”一声落地,一瞬间,范岭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油纸包中的酥饼一样,碎了。 第53章   温珣是太爷徒弟的徒弟这件事给范岭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自从知道自己应该管温珣叫“小师叔”之后,范岭呆呆坐在椅子上,双目放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管谁来同自己说话,他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因着范岭的原因,原本今日要北上去蓟县的众人不得不留宿在了范家。等范府的人安顿好随行的部曲时,雪又开始下大了。   温珣从没见过北方的雪,他站在廊檐下,静静看着雪花落在打了骨朵的腊梅树上。秦阙进院时一眼就看到了廊檐下的亮色,顿时端王爷无奈了:“屋内有暖炉,你怎么站在外头受冻?”   温珣闻言向秦阙展示了刚入手的手炉,扬起下颚语气骄傲道:“师伯刚派人给我送来的,甚是精巧,王爷要捂一捂吗?”   范栗作为大景的大儒,他的关门弟子其实只有五人,其中两人还是他的亲儿子。这次来范府,温珣有幸见到了他的两位师伯,这两位师伯常年在外游学,这次回家一是为了过年,二也是得到了范栗的传讯,让他们回来认一认人。   看到温珣后,两位师伯甚是欢喜,二人拿出了不少好东西来。得知温珣到了冬日手脚冰凉后,大师伯甚至拿出了先帝御赐的手炉给他取暖。   秦阙发现了,在范府,温珣就像个有了依仗的孩子。看到温珣豪不遮掩的炫耀模样,秦阙只觉得这样的琼琅直率地可爱。他一边向着温珣的方向走去,一边笑道:“师伯给你的东西,你留着自己用就是了。方才我从前厅过来的时候,看到二师伯正在准备家宴,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也能蹭到大儒家的家宴。”   等站到温珣身边时,端王爷眨眨眼,小声道:“哎呀,竟然有些紧张了。”   温珣微微歪着头看着秦阙,笑吟吟道:“不用紧张,相信我,他们现在比你还要紧张。”若是不出意外,两位师伯年后就不准备出幽州了。范栗特意给他们传讯,就是想要让他们回来给秦阙还有自己搭把手。   秦阙显然知道温珣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要调皮一下:“不啊,他们这会儿不紧张,我过来的时候正见他们围着范岭团团转。”   范岭是谁啊?范家的小祖宗,范家第四代中的小霸王,从小在长辈的溺爱下长大的心尖宝,失去了爹娘的小可怜……   范家的这些大儒们习惯了给上蹿下跳的范岭擦屁股,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失魂落魄的范岭,一时间范家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话说了一堆堆,银票塞了一张张,范岭还是双眼无神地瘫坐在大厅前的台阶上。温珣过来时,正见大师伯摇着头叹着气从范岭身边离开。   温珣缓步走到了范岭身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缓声道:“若是你觉得先前受委屈了,不想再继续呆在部曲大营,我现在就可以对王爷说,让他撤了你的职。”   范岭身体猛地一颤,失神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抬头看着温珣含笑的脸,吸了一口凉气后一蹦而起:“不行,不行不行。怎么能撤我的职呢?我做得好好的。”   温珣好笑道:“既然不觉得委屈,那为何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范岭嘴唇扁了扁。下一刻范家的小公子仰起头,嘴唇翕动,哭嚎声还没传出,两行清泪就滑下来了:“你是我师叔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还让崔昊欺负我!你不知道那十天我是怎么过的啊,我险些被崔昊杀了啊——”   虽然范岭哭得很可怜,可温珣还是认真地解释道:“崔昊不会杀你,他若是想杀你,就算是一百个你,他也能杀得了。”   “谁家师叔这么缺德啊——”范岭涕泪交加,“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对我说,偏要这么折磨我。好歹你也受着太爷的恩惠,好歹你也是我师叔,你一点都不关照自己人就算了,你还不告诉我真相——”   “太爷他们也是,和你一丘之貉,你们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这苦命的孩子——”   别说,范岭哭起来挺有感染力,像吟唱诗歌一样,抑扬顿挫的,“我在你们心里就这么不堪吗?告诉我真相又能如何?”   一边哭着,范岭还一边悄悄观察温珣的脸色,结果正好和温珣四目相对。嚎哭声顿了一顿后,又上提了好几个调,温珣被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轻叹一声后,温珣缓声道:“没告诉你,是因为你没问过我这个问题。若是你问我,我会如实相告。”   范岭突然就哭不出来了,他觉得温珣说得很有道理。转念一想,他又委屈上了:“不是,哪个正常人会想到这一茬啊?”   温珣根本没接话,他淡定道:“事已至此,你嚎两嗓子意思意思就算了,难道还想让家里人继续为你担忧吗?或者你有什么要求和意见,提出来我看看能否答应。”   话音落下后,范岭抬起衣袖飞快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他破涕为笑,紧接着从袖中掏出了一张黄麻纸:“小师叔你说的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将黄麻纸递到了温珣面前,嬉皮笑脸地说道:“第一眼见小师叔时,师侄我便惊为天人,觉得这世上怎会有师叔这般清风朗月玉树临风之人啊!这么好的容颜,这么棒的才学,怎能被泥沙掩埋?现在师侄想给师叔一个展示的机会,来我们文艺兵部吧!凭小师叔的这张脸,表演的时候我让你站中间!”   温珣:……   他就不该来劝范岭,这种厚脸皮的玩意根本不可能伤怀。不过往好处想想,他这师侄倒是个可造之材,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招人。   范岭的招人计划显然不能成功,温珣忙得都快起飞了,哪里有空陪着范岭胡闹。婉言拒绝了之后,范岭委委屈屈,就在他哼哼唧唧还想从温珣这里掏点好处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背心发凉。回头看去,只见秦阙正不动神色盯着他看。   范岭又怂了,再也不敢提要求了。   *   第二日,温珣和秦阙便带着范栗和他的两个师伯以及范岭折返回了蓟县。离竣工宴还有几日,温珣本想着带着范家人去端王府小住,然而范栗他们却想先看看被范岭吹上了天的部曲大营。   车队离部曲大营越来越近,掀开车帘观察外面情况的范父子们震惊了。   范栗的两个孩子,长子名为范琉,是个斯文俊秀的大儒,天生的笑面,宠辱不惊,就算天塌了他都能面不改色。次子名为范璃,生了一副虎相,不怒自威。   这三个以冷静和淡定出名的范家人,在看到部曲大营前的围墙时便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这是围院?”   高一丈的院墙由石头建造而成,每个方向上都开了营门,院墙内每隔百丈便有一座高三丈的瞭望塔,塔台之上可见身披甲胄巡视的部曲。如此坚固的外墙,加上瞭望塔和巡视的部曲,说是铜墙铁壁不为过。   范琉恍然大悟:“难怪岭儿先前说,他根本跑不出营房,这营房和城寨有什么区别?大门一关除非飞檐走壁,不然谁能跑出去?”   瞭望塔上的部曲远远就看到了秦阙一行,营房的大门缓缓打开,崔昊带着几名统领迎了出来。秦阙和温珣搀扶着范栗从马车上下来,范栗拢了拢衣襟,浑浊的瞳孔盯着巍峨的大门久久不能回神。   待众人步入大营后,范家人更是震惊。他们先前也去过其他的营房,可从来没有哪一座营房像端王府的部曲大营一样坚固整洁美观。众人赞不绝口,也逐渐明白部曲大营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范岭心甘情愿地留下了。   当时建营房时,温珣便留了一栋营房出来。这栋营房就是用来招待范家人这样的客人的,一入营房,范家人便惊奇地睁大了眼。刷了白石灰的房间温暖异常,可是他们完全看不到屋中的碳炉在何处。   范岭兴奋地介绍道:“太爷,爷爷,二爷,我们的营房墙壁里面是中空的,有烟道。营房的烟道和膳食房的大灶相连,只要大灶开火,营房里面就有热气。”   看到范家人伸手摸索着墙壁的模样,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笑而不语。当时设计营方时,温珣没少请教部曲中的能工巧匠。北方的冬季寒冷异常,没有暖气人会冻坏,而他们的营房又不是人挤人的大通铺,也没办法做到每个营房里面都烧炭。   好在温珣有集中供暖的意识,大营中一共设了十所膳食堂,每一所膳食堂能容纳千人用餐。要做熟千人的饭菜,膳食堂的灶台基本全天都得开火。灶膛燃烧产生的烟气火热,在寒冷的冬季若是能善加利用,又能节省炭火,又能让将士们暖和一些。   听范岭讲解后,范家两位师伯又细细问了温珣一些细节。最后二人对视一眼,明白爹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回来了。   营房中的细节可不止中空烟道一点,就在范家人细细摸索时,部曲来报:“王爷,王妃,大将军王来了!”   营房门外,卫椋带了他的统领和部将们正在等待。上百人的队伍看着高大的院墙静默不语,第一次来部曲大营的将军们眼底流露着震惊和羡慕。卫椋坐在高头大马上,他仰着头盯着营房西侧的瞭望塔:“好塔。”   等待了片刻后,秦阙和温珣迎了出来。双方一见面,卫椋便笑着抬起了左手:“提前到来,王爷不会不欢迎吧?”   秦阙还礼之后笑道:“怎会,大将军王到此,蓬荜生辉。”   卫椋招招手:“来人,把礼物抬上来。”这时温珣才看到,原来众将身后还跟着十几匹马车,马车上满是缠了红绸的礼盒。   见温珣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卫椋对他眨眨眼,“出来吃席怎么能不带礼物,王妃你说对吧?”   温珣和卫椋师出同门的消息并未传开,只有亲近之人知晓。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不敢暴露太多,只能乖乖点头:“大将军王客气了,稍后晚辈也有一份礼物要献给大将军王。”   卫椋眉头一挑:“哦?!你的礼物,那一定是最好的礼物。”   正说话时,范家几人也走了出来。范栗抬起手,颤抖地伸向了卫椋,而卫椋全身一震眼眶已经红了。老将军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范栗身前,脚下一软就要跪下。   这时范栗却一把抓住了卫椋的左胳膊,声音颤抖道:“大将军王不必行此大礼,今日你我都是端王爷的客人。”   卫椋深深看着范栗的脸,虽然同在幽州,可是为了避嫌,他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恩师了。虽然秦阙来到幽州,打破了先前的平衡,可是他依然不能表露太多,他还有个师弟在吴郡,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想想师弟章淮的处境。   卫椋嘴唇翕动,伸手紧紧反握着范栗枯瘦的手,一字一顿道:“范先生所言极是。” 第54章   进了部曲大营后,秦阙便让部曲统领们带着幽州铁骑的那些将领们去参观营房了。而温珣则带着卫椋和范家三人去了早就准备好的营房中。   人前需要装样子,现在只剩下了自己人,自然无需再隐藏。一进房间,卫椋便跪倒在地。对着范栗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人前出了名的不讲人情的大将军王泣不成声:“恩师,师兄,师弟,我们师门,今日终于能团聚了。”   范栗颤抖着上前,枯瘦的老手捏着卫椋空荡荡的右衣袖泪如雨下:“子衿啊,你这胳膊什么时候没的啊?你怎么不告诉我啊?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为师一声啊——”   范琉和范璃偏过头去抹着泪,这些年为了避嫌,他们常年在外游学。卫家若不是有卫椋帮衬着,哪里还能维持范家学院?   时隔二十多年,卫椋再一次和师父师兄弟们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光阴在他们同门的脸上纂刻出了深深的印记,不再年轻的同门们对视一眼,将目光转到了温珣身上。   范栗除了在范岭的教育上犯胡涂了之外,对待其他事情从不含糊。越是老迈,他的脑子就越是灵光。此刻他抬手轻轻敲了敲桌子:“琼琅和行远这两个孩子以后就要在幽州扎根了,现在他们遇到了困难,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总要帮忙。”   家宴时,范家人就商量好了怎么帮助温珣二人。大师伯范琉为人谦和处事八面玲珑,用来对付幽州官场上的那些老油条再合适不过了。二师伯范璃为人严肃,在天文和术算上是一把好手,有他在,幽州官员若是还想在账目上做手脚就难了。   卫椋看了秦阙一眼,坦率道:“我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师父师兄,你们该知晓军权的重要性。我虽然很看好王爷,可是现在的他还太稚嫩,需要好好培养几年后,我才能安心将幽州铁骑完全交给他。”   “不过,我这里倒是掌握了一些幽州官员和世家贪腐和违法的证据,回头交给你们。”   温珣听完目瞪口呆,卫椋瞅了瞅他呆愣的表情,明显被后辈傻乎乎的模样取悦了:“你真当师伯常年在军中不问世事不近人情?师伯只是懒得和他们计较罢了。”   范琉哈哈笑了两声:“这个倒是不着急。鱼在池塘里总归跑不掉,需要时捞几条上来就行了。”说完范琉眉开眼笑地看向了温珣:“明年春暖花开之前开捞,琼琅觉得如何?”   温珣拱拱手,不好意思道:“听师伯的。”   秦阙听得云里雾里:“鱼?不是说结冰的时候去冬捕吗?怎么?要推迟吗?”   众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温珣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师伯说的鱼不是鱼。”   秦阙眉头皱起,有些无奈地瞅了瞅温珣。这就是他不喜欢和文臣说话的原因了,文臣说话云里雾里,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非得绕弯子。   温珣的拇指在秦阙手背上摩挲了两下,“没事王爷,过几天你就能见到那些鱼了。”   大将军王带着礼物提前去了部曲大营,这一消息好似打开了幽州世家和官员们的任督二脉。卫椋是谁啊?幽州四大世家之首的卫家家主,先帝亲封的大将军王,秦阙在幽州的最大对手。   就连不近人情的卫椋都能和端王爷握手言和,他们这些官员和小世家,又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   等到竣工宴当日,部曲大营门口各色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仆役们挑着缠了红绸的礼盒跟在各府的管事身后,部曲大营记账的几位负责记录宾客礼单的主簿手都快写抽筋了。   温珣站在专属营房二楼,看着部曲们送来的礼单,心惊又好笑:“若是在长安,只怕此刻言官弹劾你的折子已经放在圣上的案桌上了,不参你个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的罪名,他们一定不会罢休。”   秦阙将手中把玩的羊脂玉雕搁在案桌上,嗤笑一声:“世人都说幽州穷苦荒僻,这些世家可一点都不穷苦啊。琼琅你看这个玉雕何其精妙,宫中贡品不过如此了吧?”   说完玉雕后,秦阙又随手拿起案桌上的礼单,瞟了一眼后眼神凌厉:“好家伙,涿郡郡守出手阔绰,东海珍珠一斛,红珊瑚摆件一座……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就凭他当十年郡守所得的俸禄都买不到,害群之马,也不知这些年吸了多少民脂民膏。”   秦阙今日才明白前几日温珣他们说的鱼是什么了,原来他们所说的鱼是幽州官员中贪腐的蛀虫和被养肥了胆子的世家门阀。气呼呼的端王爷生气:“再让他们得意几日,让他们放松警惕,等明年我们需要用钱时,就捞两条上来宰了。”   听见秦阙这么说话,温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说得对,先让他们得意几日再说。”   将桌上的礼单整理好后,温珣起身伸了个懒腰:“走,王爷,我们去看鱼去。”   幽州秩比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和有头有脸的世家门阀都收到了邀请,先入营的人在部曲的带领下被带到了布置成宴会厅的膳食堂。此时站在膳食堂的大门前探头一看,就能见到熟络的官员和世家弟子在客套。   这时候就能看出众人身份地位的高低了,谁身边簇拥的人多,那人要么官职大,要么家底厚。谁要是孤零零杵在小角落,别看了,这种都是说不上话的。   大厅中嗓门最大的那一位是萧家家主萧明朗,这位容貌出众气质斐然的美男子正不顾形象地呲着大牙对着身边相熟的有人炫耀着:“我家奕儿有了好前途,我这个做父亲的终于能安心了。”   其实萧明朗先前就已经来过部曲大营了,光看到秦阙的聘书怎能让他安心?虽然他家萧奕不省心,可也是他萧明朗的心头肉啊。上一次到部曲大营时,营房还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萧家主过来时,正看到他那精贵的儿子赤着膀子同部曲一道扛木梁,白净的身躯晒得黢黑。   当时可把萧家家主心疼坏了,萧奕还没说什么,萧家家主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要找秦阙,他那五十万两白银就算送给秦阙了,不能眼看着孩子受磋磨啊?   可萧奕没同意,萧奕拍着胸脯对他保证,他会成为让父亲骄傲的孩子,于是萧家家主一路哭着离开了。   这次再来大营,营房已经建好,萧奕也成了对外交涉部的部长。虽然不知道部长是个什么职位,可是看到精神抖擞迎接他们的孩子,萧明朗乐开了花,当场拍板再给部曲大营捐赠二十万两白银。   世家弟子习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萧明朗的面乐滋滋地拱手贺喜,刚一转身就呸上了:“狗腿子,卫家和范家还没动静,他倒是巴巴地贴上去了。七十万两白银换儿子一个小职位,真是没眼力劲儿。”   “说起来,大将军王呢?不是说他也在吗?”   “你还不知道哪?大将军王今天一大早就带着部将返回居庸关了。哎,我们这位大将军王,还是老样子,半点不懂人情世故。”   听着身边二人低声细语,一位身穿锦衣的公子突然出声道:“我倒是觉得大将军王真性情,若是我有他这样的实力和地位,也会同他一般随心所欲。”   二人转头看去,见这公子面生,二人眉头皱起:“请问你是……”   正说着,就见刘家的当家人快步走了过来:“小公子,韩大人来了,您怎还在此闲聊?”   看见刘家的当家人,锦衣青年身边的二人对视一眼,悄悄后退几步。原来这位小公子就是传闻中放浪不羁的刘氏主家的小公子啊。   四大世家中,刘氏是最特殊的存在。刘氏虽然在涿县有宅院,可是宅院中住着的都是分支。分支管事人负责管理刘氏分号的日常运营,但是当运营不善或者需要作重大决定时,主家就会派人来。   最初时,刘氏族人并没想到端王入住幽州会对他们的产业有什么冲击,甚至他们还做好了端王和大将军王争权打起来的准备,他们两头讨好谁也不得罪。可万万没想到,端王爷不走寻常路,进入幽州之后他自己去开盐矿了。   这段时间,幽州自产的食盐逐渐上市,虽然数量很少,暂时还不能和刘氏分号分庭抗礼,可是他们的质量好啊。那细盐吃起来毫无苦涩味道,价格也和刘氏盐号的官盐价格不相上下,长此以往,刘氏在幽州的产业就会受到极大的冲击。   因此刘氏主家派出了他们家的小公子刘湍来处理这事。   听着耳边聒噪的声音,刘湍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看到他的表情,刘氏分支的管事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小声道:“小公子稍安勿躁,别忘了我们的初衷。稍后到了端王爷面前,您可千万压着脾气。端王脾气急,不比自家长辈,若是说错了话,哪怕是韩大人都没办法护着你。”   刘湍砸了一下嘴,皱眉道:“知道了。”   刘氏分号遍布大景,就算是皇宫他也进出过无数次,何况一个小小的部曲大营?早些年皇室中的子弟看到他,没有笑容也要挤出几分笑容来,谁都知道刘家有钱。区区端王,区区一个刚建成的盐矿,根本不值得家族大惊小怪。   说到底还是家里的那几个人看他不顺眼了,将他挤兑到荒僻的地方给他找不痛快罢了。   刘湍的不耐不止被刘氏分支的人看在了眼里,也被郡守韩靖察觉到了。韩靖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无奈,若不是当时借了刘家的力才成了幽州郡守,他也不必对着一个小辈温声细语。欠债易还,人情难还啊。   关照几句后,大厅外传来了部曲通传声:“王爷王妃到——”   众人分立在大厅两侧规矩站好,刘湍也装模作样地站在了其中。当他百无聊赖抬头看时,眼中突然出现了一抹亮色。细看去,只见一位身穿白色袍子的俊美青年正款步走来。   刘湍的双眼顿时亮了,他偏过头去询问身边的分支管事:“那人是谁?模样竟如此俊美,能否牵线搭桥让我和他见一面?”   分支管事人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完了,小公子又犯病了。   刘湍表面看着人模狗样,实则是个见色忘义的疯子。只要一见到美人立刻忘了初衷,这么多年因为这坏毛病,刘家不知为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被丢到幽州。   刘家管事一板一眼道:“这可能不行,他是端王侧妃,不见外客。”   刘湍瞅着温珣从他面前走过,心里像是有只小猫爪子一个劲地挠,当下也不管是什么场合,竟然脱口而出:“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韩靖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和刘湍拉开距离,心中暗暗叫苦。而刘湍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小举动,正双目灼灼地盯着温珣看。   温珣侧头对着秦阙轻笑道:“左后方那个穿着锦衣的青年,应是刘家公子。前两日你不是还在愁没人去外族卖盐吗?要不,让他试试?”   秦阙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刘湍的方向,正巧看到刘湍两只眼睛都快黏在他家王妃身上了。端王爷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个人才,可用。回头留他下来商量合作事宜。” 第55章   这是温珣第一次以端王侧妃的身份出现在幽州官员和世家们面前,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刘湍那样被美色迷惑忘记了初衷。事实上在场的人已经有不少得知了温珣的才能和作为,此刻对这个貌美的青年生出了莫大的好奇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莽撞的端王硬生生在幽州站稳了脚跟?   对于落到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温珣都报以温和的笑容。   温珣和秦阙身后跟着范琉和范璃,看到这二人的脸,场中的官员和世家弟子惊讶地面面相觑。要知道范琉和范璃在大景都享有盛名,只要他们愿意,完全可以登堂拜相。这二人心高气傲,从没对任何向他们伸出邀请的势力给出响应,这样的二人竟然跟在了秦阙身后!   听周围的议论声逐渐变大,秦阙停下脚步,抬手对众人打了个招呼:“诸位同僚,这两位是范琉和范璃先生,今后他们会辅助本王处理一些杂务。”   随着秦阙的介绍,范琉和范璃拱手对着周围的官员拱手笑了笑。韩靖的背心莫名渗出了冷汗,虽然秦阙没有言明这二人的官职,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威胁。尤其是范琉的那个笑容,让他不寒而栗。   这一刻韩靖脑子里突然升出了一个念头,他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隔岸观火了,若是再不想好退路,这把火就要烧到他身上了。   就在秦阙他们进入大厅后,部曲们开始上菜。   不少官员已经做好了今日饿肚子的准备,在他们看来,部曲大营能有什么好吃的?那些个部曲,十天半月能吃一顿精面馒头就已经很不错了,难道端王爷还能在大营里面真给他们摆出宴席来?   没想到等到上菜时,官员们才发现今日的菜色真不错,至少分量非常感人。   圆桌上唯一的肉是卤制的马肉,听说是用受伤的鲜卑战马做成的;比拳头还要大的杂粮馒头沉甸甸一个就有半斤重;从河中捞出来的鲜鱼酱炖之后香飘四溢,看着就好吃;五颜六色的菜或炒或焖,所有的菜肴都用大木盆装着,瓷实地怼在圆桌上。   秦阙阔步走到上首的桌子上,对着众人摆摆手:“各位同僚,各位家主请坐。部曲大营初建成,饭菜简单,大家千万别客气,敞开肚皮吃!来来来,都别站着了,逛了一上午都饿了吧,吃吧!”   说罢端王拿起一个大馒头掰成两半,一半递给了温珣,还有一半塞到了自己嘴里咬了一大口。看到这一幕,在场众人有些迷糊了:就这?端王爷不再说点什么?难道他们真是来吃饭的?   也有人笑了出来,低声对身边人嘀咕着:“端王爷真是个实在人。”“是啊,这年头实在人难得。”   也许是打了胜仗的原因,端王爷心情不错,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在他的带动下,众人也逐渐放松,想到先前他们各种揣测端王举办宴席的目的,此时只想笑自己想多了。别说,这粗犷的饭菜吃起来真香,平日里精贵的官员们都吃撑了。   秦阙往温珣碗中夹了一块鱼腹肉,趁机耳语两句:“自从把他们当成鱼之后,本王根本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   温珣差点笑出声来,只能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半张脸:“除非天赋异禀,不然真没人能看一眼就记住这么多人的容貌和长相。王爷也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慢慢认识就行了。”   竣工宴结束后,官员和世家们陆续离开,喧闹了大半日的营房也终于迎来了清净。待所有的客人都离去之后,温珣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回端王府了。   这几日范栗住在清净的营房中,当温珣一行来找他时,老人家都舍不得离开了。范栗抚摸着温热的墙壁唏嘘着:“琼琅,你别笑话师祖,师祖活了八十多岁,这是第一次在冬日脱下厚厚的袍子。”   听到这话,范琉和范璃二人哭笑不得:“爹,您就别说胡话了,咱家冬日什么时候少了您屋子里面的炭盆?”   范栗怅然地摇摇头:“你们不懂,炭盆和营房的暖墙,不是一个东西。”   炭盆生多了,屋内空气浑浊,不开窗人熏得难受,开窗了又有寒风吹进来。离炭盆近了,热得难受,离远了又冰凉透骨。而暖墙就不一样了,膳食堂的热气源源不断顺着中空的墙壁涌入屋内,哪怕脱了衣裳光着脚也不觉得冷。   温珣笑道:“师祖若是喜欢,等明年我们在范府和王府都建一座暖屋可好?”   范栗闻言笑着拍拍温珣的手背:“琼琅的心意师祖心领啦,这暖屋花销可不小,就凭范府那几个人也供不起那么多的热气,还是算了吧。我若是想念暖屋的时候,就来部曲大营住上几日不就行了?再说了,大营里面的小家伙们很好,师祖答应他们,有空来给他们讲课。”   温珣眉眼弯弯:“听师祖的!”   车队缓缓离开部曲大营,这时端坐在车上的范家人听到了一震恢弘的鼓声。范琉掀开帘子让老父亲看去:“爹,您看是谁在打鼓?”   先前在营方时,范栗就听见了隐约的鼓声。如今他终于明白那鼓声是从何处传来的了,只见大门东侧整齐拍着十几面鼓,领头那个敲鼓的不是别人,正是满眼期盼看着马车的范岭。   束着红绸的鼓棒在空中翻出了花来,范岭红着眼看着家人乘坐的马车:“太爷!爷爷!孙儿送你们出营——”   范栗浑浊的眼睛浸出了泪花,老迈的大儒从车窗中探出半只胳膊努力晃动着:“岭儿,好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照顾好自己……”   “喔——”回应范栗的是震天的鼓声,每一声鼓点都像是范岭坚定的回答。   范岭红着眼看着载着家人的马车远去,手中的鼓棒锤得越发用力。   会的太爷,下次再见面时,他一定会成为让家人骄傲的才俊!   马车向着蓟县的方向驶去,还没进入蓟县西门时,部曲突然勒马回禀道:“王爷,前方有人找王妃。”   秦阙顺势看去,只见城门之下停着两辆马车,马车下方站着翘首以盼的刘湍。秦阙突然觉得有些牙痒痒,但是也只能拽了拽温珣的衣袖,酸溜溜地说道:“那个姓刘的自己找上门来了。”   温珣随手合上手里的账册,笑道:“来得正好,省得部曲到时候还要跑一趟。”刚准备起身,温珣就看到了秦阙发黑的面色,见此场景,温珣有些想笑:“行远这是吃醋了吗?”   秦阙偏过头去,轻哼一声:“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不过也算这小子眼光不差。”   温珣伸出双手捧住了秦阙的脸颊,逼迫秦阙同自己四目相对。看到秦阙眼底的不虞,温珣哪里不明白秦阙的心思,无非就是情侣之间奇怪的占有欲发作了呗。   秦阙明白温珣对那姓刘的毫无心思,下车也是为了说正事,他不该在此刻阻拦什么。端王爷眼神飘移,躲开温珣清澈的双眼:“放心吧,我分得清轻重缓急。你去吧,外头冷,早……”   话音没落下,秦阙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上传来了一股拉拽的力道,下一刻他的唇上落下了一道轻柔的吻。   秦阙的瞳孔猛地扩张,原本暗沉的眼眸亮了。   琼琅亲他了?琼琅主动亲他了!   温珣双手捧着秦阙的脸颊,同秦阙鼻尖相碰,低声细语道:“盖个章~我们的行远不和小毛孩计较。”   秦阙反手摁住了温珣的后脑勺,给温珣深深一吻后,在温珣不稳的气息中大方地掀开了车帘:“王妃所言极是,不和小毛孩计较。”说话时,端王爷伸出指腹擦了擦唇瓣上的水渍,对着温珣心满意足地挑了挑眉。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城门前的官道泥泞。见温珣下车,刘湍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丝毫不顾衣摆上溅了泥,“端王妃。”   温珣行了个礼,笑吟吟地说道:“刘公子在此等候我,可是有事?”   这可将刘湍激动坏了,他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这里等着,没想到温珣真的下车来见他了。刘湍开心得不知手脚该放到何处,声音磕磕碰碰道:“王,王妃记得我?”   温珣大大方方地点点头,笑道:“怎会不记得呢?刘公子人中龙凤,一路上王爷对我说你是可造之材,回头我们还要和刘氏一起合作开拓外族市场呢。”   刘湍其实都没看清秦阙长什么样,不过听温珣这么一说,他倒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端王爷他也记得我?合作啊,合作好,合作好!”   刘湍的双眼紧紧盯着温珣,眼中的喜悦无法遮掩:“端王妃,我……”   作为富可敌国的刘家嫡支,刘湍喜欢一个人时的方式很直白,他会砸钱表白。只要是美人看中的东西,他都会不惜一切搞到手,曾经在他交州时为了博看中的花魁一笑豪掷千金。如今面对温珣,他依然想采用这种方法。   可是当他的手指触碰到衣袖中的珠宝时,那句“我喜欢你”快要脱口而出时,刘湍的神智突然就回归了。他看到了温珣身后整装待发的部曲,也听见了身后刘氏管事气急败坏地跺脚声。   觊觎皇妃这种事,一旦说出口,就算他家再有权势也无法全身而退。话在刘湍口中转了个圈,刘湍讪讪缩回了手:“我,我想和王妃商量合作的事情。”   温珣抿唇笑了:“太巧了,腊月初十,外族的盐贩子会例行到蓟县商谈卖盐事宜。刘公子可一定要来啊!”   怕刘湍不答应,温珣还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内部消息,目前只告诉了刘公子一人。到时候幽州的大小盐商都会到访,刘公子要早做准备。”   刘湍不知自己是怎么回车上的,他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来时,刘氏分支的管家正一脸兴奋地对着自己拱手:“不愧是小公子,先前家主还在忧愁如何与端王爷合作的事,您只是半道拦了个车,就做成了这事!”   刘湍被恭维得一脸懵,他兴致缺缺地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去看向车窗外。糟了,刚见完端王妃,他就又开始想见他了。   “温琼琅……好名字啊。”   回王府的路上,秦甲实在憋不住心中的问题了。他策马走到了秦阙二人的车窗附近,压低声音问道:“王爷王妃,你们二位做的决定,我们做属下的本不该有疑问。只是我想问一问,我们辛辛苦苦建了盐厂,好不容易等到盐厂有产出了。那刘氏盐号不是我们的对手吗?为什么还要和他们合作?”   温珣瞅了一眼秦阙,“噗嗤”一声笑了:“你们不愧是主仆,问的问题都一样。”   先前这个问题,秦阙已经问过了,此刻他清清嗓子道:“还是让本王为你解惑吧。刘氏盐号得到了朝廷的认可,说白了他有正大光明售卖官盐的资格。而我们的盐厂虽然是官府出资开采的,可说白了就是私盐。在幽州小范围售卖没问题,可是想要卖出去就得遮遮掩掩。”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和刘氏势不两立划清界限,他们完全可以拿朝廷来压我们,到时候请一道旨意吞了我们的盐厂也不是不可能。与其这般,不如和刘氏合作,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将刘氏和我们一起捆绑,他们得利,我们亦能得力。”   秦甲脑瓜子嗡嗡的:“可是……我们是和刘氏在抢市场啊,他们能答应?”   秦阙故作高深地沉吟片刻:“幽州不到两百五十万的百姓,市场远不如其他州府大。而我们的北边,夫余和鲜卑这些年都是从幽州贩盐运到他们国内。大景这些年没少给他们加税收,因而催生出了不少私盐贩子。若是我们能和刘氏合作,大大方方卖盐,能卖出的盐更多。”   温珣接着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们的盐还能经由刘氏的船运送至别的州郡。能合作共赢又何必两败俱伤?”   秦甲用不太聪明的脑袋想了想后,猛地双手一拍:“妙啊!”   也是,那么大的盐厂不可能面面俱到,与其树敌,不如化敌为友。   开心的秦将军仿佛看到了大笔大笔的银钱流向了幽州,想了想后他又问道:“哎?王爷王妃,你们怎么知道腊月初十会有盐贩子来蓟县?”   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二人笑道:“那自然是官府发榜啊。”   刚扇了鲜卑这么大个巴掌,鲜卑人还在想着怎么让大景皇室平息怒火,让他们送几个盐贩子来大景不是什么难事。   车队终于在端王府门口停下了,温珣掀开车帘准备下车,结果一扫就扫到了自家阿兄板着的圆脸。素来冷静的温珣顿时傻了,这时就见长福对着自己扯了扯嘴角,右手中出现了一根细竹条,阴阳怪气道:“哟,端王妃,您舍得回来啦?”   温珣头皮发麻:“阿兄你冷静。阿兄我不是故意要瞒你……”   长福皮笑肉不笑“哈哈”假笑了两声,撸起袖子就往温珣的方向走来:“别躲啊,有本事往战场上跑,明枪暗箭你都不怕的,就这么根小棍子你躲什么躲啊?”   怕吴伯他们听不懂方言,长福还特意切成了字正腔圆的官话:“我们的端王妃可能耐了呢,他都能趴在战场上纵观局势了呢,而且不带一兵一卒,不带一刀一剑,就这么上战场了呢。”   “哎哟,多厉害啊。打了胜仗了呢,大败鲜卑人了呢。你这么厉害怎么不上天啊?啊?”   眼看温珣在阿兄的小棍儿下缩成了一只漂亮的大虾米,秦阙又心疼又好笑:“对,阿兄管教得好,就该这样。他无法无天,他前面和我说好了不去冒险,后脚就往战场上跑。阿兄打重点,别留情。”   他心里的这口恶气可算出了,真好,这世上总算还有人能管一管温琼琅。 第56章   小竹枝打人特别疼,从小和温珣一起长大的长福知晓怎样抽才能让温珣长记性。然而小竹棍轻轻在温珣胳膊上敲了两下,温珣开始哼唧喊痛时,长福又不自觉地心软了。   先前长福还奇怪,为什么第一村那边快要秋收了,阿珣却让他回蓟县。后来才知晓,原来是鲜卑大军要进攻幽州,阿珣怕他出事,特意调他回来。原本长福还觉得阿珣太过谨慎了,结果转头就得知温珣跑战场上趴了一夜。   这还得了?!长福气得整夜没睡,当场就想冲居庸关找温珣。然后他就被告知,温珣他们去第一村亲自监督秋收事宜了。可能是怕自己生气,阿珣还给自己送了条小狗回来。   小狗很可爱,长福很喜欢。可是这也不能免了一顿打!   看着故作可怜的弟弟,长福无奈地伸出右手食指,在温珣眉心处轻弹一下:“知错了吧?以后还敢吗?”   温珣连忙讨饶:“不敢了,以后再也不以身涉险了。”瞅了瞅长福的面色,温珣小声解释道:“其实上次我也不算冒险,大将军王同我一道,而且我们藏身的地方很隐蔽,一场战斗打完了,都没人发现我们。”   长福这才松了一口气:“哦,原来大将军王同你在一处,倒也不算莽撞。”收好小棍子后,长福板着脸瞅了温珣被打红的手背,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嘴上还在强硬地说着:“你好好长长记性,下不为例。”   温珣连连拱手:“不会了,不敢了,阿兄教训得是。”   长福这才笑了出来:“阿兄今早买到了很好的鱼和母鸡,母鸡已经煨好了,就等你回来蒸鱼了。”   瞅着又和好了的兄弟二人,秦阙无奈极了:“舅兄?这就完了?你不再多打几下?你那几下是在掸灰呢?哎?舅兄?”   长福根本没理会端王爷,而是颠颠的进门杀鱼去了。   秦阙:……   同样是被长福追着打,他都被逼上树了,而温珣只是被掸了两下。这该死的偏心眼,实在太欺负人了。   *   天气越来越冷,回端王府之后没几天,蓟县境内的几条大河上冻,宣告了今年冬季正式来临。厨房内水缸冻结实的那一日,幽州境内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雪花覆盖在庭院和砖瓦上,辛劳了数月的端王和他的部曲们终于能安心地休息一天了。   秦阙伸手从栏杆上团了一团雪,搓成了一个光滑的圆球。他揣着圆球轻轻推开了温珣寝室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原本想看一眼温珣睡眼惺忪的模样,却不料绕过屏风时,温珣已经端坐在靠窗的案桌前在看东西了。   四目相对后,秦阙将圆圆的雪球搁在了温珣手边:“你怎么醒这么早?不是说今日休沐不用早起吗?怎么又在看账册了?”   温珣笑着打了个招呼后说道:“我们许久没回来,王府的诸多事务都交给了吴伯袖青,总不能真做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吧。王爷也是,昨日不是说要好好休息吗?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说话时,他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挪出了足够秦阙坐下的空间。   秦阙一屁股坐下,将温珣搂在怀里侧头亲了亲:“可别提了,前段时间忙习惯了,突然闲下来还有些不适应。而且一大早也不知怎么回事,大黄和小黄在院中吵吵闹闹,你没听见吗?”   温珣和秦阙的卧房只隔了一面墙,秦阙这种睡眠质量好的都能被两条狗吵醒,更别说温珣了。温珣道:“许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大黄和小黄高兴。”   正说着,大黄带着它儿子跑入屋中,大黄口中似乎叼着什么。看到主人后,大黄低头将口中叼着的东西放在了地上,还抬起爪子扒拉了两下。两条狗乖乖坐着尾巴也不消停,它们眼巴巴看着温珣,仰着脖子似乎在等待着主人的夸奖。   温珣一眼就认出了地上的东西,他甚是惊喜地起了身:“哎呀,大黄和小黄好厉害,能捉老鼠了呀?难怪今天早上这么开心,是在院子里捉老鼠的啊?厉害!这是送给我的老鼠吗?太谢谢你们了,好狗狗~不过主人不要你们辛苦打来的猎物,你们自己留着吧,乖~”   得到了主人的夸奖和摸摸,大黄又叼着老鼠带着儿子雄赳赳地出门了。温珣瞅着它们的背影好笑道:“难怪早上那么闹腾,是在捉老鼠。”   秦阙憋了半晌,最终没憋住:“你……是怎么做到和它们自由交流的?而且它们是狗啊,狗拿耗子不是多管闲事吗?”   温珣抿唇一笑:“可不能这么说,不管大黄小黄,抓到老鼠就是好狗。”   秦阙哭笑不得:“行,你们老温家的狗都厉害。对了,今日休沐,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秦甲他们要去城外泡温泉,你要一起去吗?”   温珣看了看窗外簌簌的大雪,想了想后说道:“落雪天泡温泉很风雅,不过还是下次吧。今日你有空吗?我们一起逛个街?”   秦阙愣了一下:“啊?逛街?你是说逛蓟县吗?”不过他们到蓟县来这么久,还真没好好逛过,既然温珣相邀,秦阙自然同意。   端王爷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去收拾一下。”   蓟县县城不大,二人收拾妥当了之后同吴伯他们说了一声后就步行出发了。等红玉追出来时,二人已经走远了,新雪上留下了两对脚印。   红玉遗憾极了:“怎么走这么快,我还想让琼琅帮我带些东西回来。”大冷天的,她实在不想出门。   袖青笑道:“你是越发没规矩了,想买什么让府中仆役去买就是了,还让琼琅帮你带回来,当心王爷生气。”   红玉“啧”了一声:“我这不是想着他们玩也是玩,顺手就给带回来了么。再说了,琼琅在丹青上的造诣多厉害啊,让他帮忙带水彩,我放心。”   袖青看着雪地上并行的二人,笑容越发柔和:“那你就想错了,琼琅不是去玩耍,他有公务在身。”二人前行的方向可不是蓟县最热闹的街道,而是城中百姓居住的地方。   走了小半日后,秦阙也回过神来了:“好你个温琼琅,说好了今日休沐,你拉着本王来体察民情来了。”原以为温珣是想带自己体会蓟县风光,看看雪中美景。结果一路走来,二人问了米价碳价布价,温珣的小本本上写了一行又一行。   逛到现在,袖中的暖手炉不再温暖,温珣伸出微凉的指尖牵住了秦阙的手指:“逛街是真,体察民情也是真,能在逛街的时候了解百姓所需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秦阙反手握住了温珣,双手搓搓温珣的手后,无奈道:“你总是有这么多理由,我听你的就是了。”顿了顿后,秦阙感慨颇多:“先前在长安时,每当休沐,同僚就会约我去喝酒,就算无人邀约,我也不会走出府门去看看米面价格。真和你走了这一趟,才知晓百姓活得多艰难。”   二十个铜板一斗的煤炭,在秦阙看来已经很便宜了,然而能用上的百姓也不多。家中贫困的百姓只能趁着天气没变凉之前去城外砍伐一些树枝,等到天冷之际烧上几根树枝取暖。如果连树枝都没有,只能硬扛。   一场寒潮下来,身体健康的人也就罢了,身体弱一些的直接就过去了。   “难怪幽州是公认的苦寒之地,每年冬季的取暖费就已经让普通百姓无法承受了。炭火对于他们而言,价格还是太贵了。”   温珣想了想后问道:“说起来,鲜卑使团年前会去长安吧?”   秦阙被这过分跳跃的话题给问得一愣,但是他还是老实地点点头:“是的。你怎么突然想到鲜卑的使团了?”   温珣笑道:“先前鲜卑人占我们并州五城,这次也该还回来了吧?”   秦阙皱眉想了想:“一场胜仗不足以让鲜卑人还五座城出来,可能会让一两座。”说起这个话题,秦阙就后悔得想拍大腿:“早知当时就留那鲜卑二皇子一条狗命了,留他小命还能和鲜卑讨价还价。”   温珣笑道:“杀都杀了,不必后悔。而且那二皇子死得挺好,能让鲜卑人自己乱一阵了。若是能让鲜卑人吐出一两座城池来,我们到时争取让幽州铁骑的人去守城,最好让刑武过去,他本就是并州人,对并州的情况最了解。”   秦阙有些好笑:“你不是对战事不太了解吗?如今怎么都安排上刑武了?”   温珣对着秦阙眨了眨眼,慢悠悠说道:“并州有一条河名为汾河,汾河以西有煤矿。”顿了顿后,他认真的补充了一句:“很多很多的煤,足够幽州的百姓度过千百个寒冬。”   秦阙:!!!   这也是谢世卿给的册子上记载的?   秦阙毫不犹豫地点头:“回去之后我就给卫师伯写信,让他促成这次议和,我们争取派兵去并州镇守。”话音落下后,秦阙转身:“我现在就回去写信。”   温珣一把扯住了他:“倒也不必这么着急,使团还要过一阵才会来,到时候还要议和,等尘埃落定已经是明年年中的事情了。”   秦阙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止住脚步后,他伸手捋顺温珣鬓边的碎发,别到了他的耳后:“突然发现,我家琼琅什么都懂,真安心。”   温珣倒是不这么认为,“我哪里什么都懂啊,我若是什么都懂,现在也不会和你二人饥肠辘辘的闲逛了?”   秦阙笑了:“饿啦?走,本王请你吃蓟县最好的馆子去。”   温珣随手指了指路边支起的面摊,事实上他就是闻到了白面的香味,看到了摊子上冒出的白色烟气才会转移了话题:“馆子就不必了,我们去吃面条吧?”   路边的面摊花样不多,酱油调的汤底,唯一的浇头是酸菜混合着肉沫炒成的杂烩菜。搅匀面条后,宽汤面上只飘着星星点点的油花。一碗面条三个铜板,因为便宜实惠量大,成了附近百姓们打牙祭的首选。   温珣他们赶巧,正好占了面摊角落最后两个空位。等二人入座时,同桌的百姓正在埋头吃面。其中一人身后绑着一口铁锅,黑灰色的锅底牢牢扣在他的身后,看起来有些好笑。他身侧的同伴一边喝着面汤一边打量着这口锅:“这口锅真不错,今儿个捡到便宜了。”   背锅的人将面汤一饮而尽,笑道:“可不是,五十个铜板,我之前那口锅又薄又小,还要八十哪。省下的钱一会儿去买点粗面,让我婆娘煮疙瘩汤,几个孩儿冬天也能喝点热乎的了。”   说罢背锅的人抬手对着店家唤道:“店家,再来一碗面汤!”   温珣和秦阙相视而笑,辽东郡的铁矿开采之后,他们将练出来的精铁一分为二,一半拿去精锻做兵器,还有一半送到了各郡县的铁铺中。铁多了,铁匠们能锻造出来的日用品也丰富了不少,铁锅只是其中一种,此外还有铁锹锄头之类的农具。   小摊上的百姓一边吃着面条,一边说着闲话。突然间秦阙听见他们提到了自己。   “你们别说,这端王爷到了蓟县之后还挺好。之前我挺我那表侄儿说,端王过来可能会和大将军王争权打仗,我那时候还担心,万一打起来往哪里跑哇。现在好,仗是打了,不过打的是鲜卑那群狗贼,真爽快啊!”   “可不止这点好,今年城里的米面还有炭火都没涨价,往年下雪的时候,什么都涨了。”   “听说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端王爷要修路,将来咱去其他的地方就方便了。听说去帮忙修路的还有钱拿,明年我也去看看。”   见他们的努力已经逐渐给百姓们带来了便利,秦阙笑容更深了。   面汤有点咸,比不得王府中精心烹饪而成的面条,可二人还是细细将碗里的面条捞干净,秦阙甚至将两碗面汤都喝干净了。吃饱喝足后坐在小矮桌上的端王爷感觉身心都暖了:“琼琅你还别说,这路边小摊别有一番风味哦,以后有空我们常来。”   温珣掏出帕子擦擦嘴后笑着点点头:“好,听你的。”   吃饱后,二人沿着覆盖了积雪的小巷慢吞吞走着,这时小巷尽头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循声看去,只见秦甲带着几个部曲正飞奔而来:“王爷王妃!宫里传旨的来了!”   还没靠近,就听秦甲大着嗓门兴奋地说道:“属下刚出蓟县城门,就和传旨的宫人撞上了。王爷,您先前请的旨下来了。”   秦阙双眼猛地亮了:“真的?走,琼琅,回去接旨去。”   温珣愣了一下,“什么旨意?”   秦阙拉着温珣的手朝着秦甲的方向走去:“打赢了鲜卑之后,我向圣上请旨给你升了位份。以后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正妃,是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伴侣了。”   秦阙坚定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最重要的是,晋升正妃,我可以堂堂正正再娶你一次。”   温珣身体一震,一瞬间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和秦阙沉稳中带着快乐的声音:“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别人有的,我们家琼琅也要有。”   “我和你要做一辈子的夫夫,我要让全幽州的人知晓,你是我最重要的伴侣。” 第57章   端王府前厅中,长安来的内侍官们正在传旨,尖锐的嗓音穿过门廊,门廊下,端王府的人正竖着耳朵细听。   红玉兴奋地扯了扯袖青的衣袖,低声问道:“文绉绉地我听得不是很懂,你同我说说,是不是好事啊?”   袖青眉眼含笑:“那是自然,都是夸琼琅的好话。不过以后我们都得注意些了,琼琅以后就是正妃了,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了。”   红玉敷衍地笑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怕到时候我们和他客气起来,他反倒不习惯了。”   温珣曾经在电视中看到后宫妃嫔升位份时的场面,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成了主角。圣旨很长,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宣旨的内侍官读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那些华丽的字眼从他耳中绕了一圈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直到传旨宫人将明黄色的圣旨递到温珣手中时,温珣才猛然回神:这一切都是真的。   秦阙用军功,换了他的正妃之位。从此他不再是端王府上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侧妃,而是能陪着秦阙正大光明站在朝堂中的王妃。   低头看看颇有分量的圣旨,又抬头看看秦阙,温珣出现了片刻的呆滞,一时间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秦阙轻声提醒道:“愣着做什么?领旨谢恩啊。”   温珣深吸一口气,双手举着圣旨过了头顶,面朝着长安皇城的方向俯身:“儿臣温珣领旨谢恩。”   待温珣起身后,内侍们又取出了第二封圣旨:“端王妃接旨~”   温珣诧异地看了秦阙一眼,竟然有两封旨意?就在温珣等着内侍宣读第二封圣旨时,却见内侍上前一步,将圣旨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温珣手里:“传圣上口谕:这封圣旨,端王妃自行查看。”   温珣老老实实油跪了一次:“儿臣领旨谢恩。”   待温珣谢恩后,秦阙先是搀着温珣起身后,又从衣兜中掏出了打赏的银钱递给了传旨的宫人:“各位内侍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小小心意,一会儿吃顿热酒。”   内侍们宣完旨后就得回宫复命了,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后,端王府沸腾了起来,秦甲大着嗓门欢呼着,祝贺温珣成为王妃的同时还不忘给兄弟们讨酒喝讨肉吃。吴伯长福他们也笑得合不拢嘴,只有小豆全程跟着傻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秦阙摆了摆手压下了喧闹:“让部曲们拖几头羊来,今晚吃肉喝汤。喝酒就不必了,不可放松警惕。”   等秦甲他们退下后,前厅中安静得只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温珣的注意力都被手中的第二封圣旨给吸引了,到底是什么内容,景瑞帝竟然让他自行查看?   正在好奇时,温珣眼前伸出了一只大手,秦阙伸手将第一封圣旨接了过去,缓声对温珣说道:“我先拿着,你打开第二封圣旨看看。”不知是不是温珣想多了,他觉得秦阙的声音中竟然有几分忐忑。   前厅的书案上很快出现了一张摊平的圣旨,圣旨上的内容并不多,温珣看完后却睁大了双眼。无他,主要是这封圣旨,是一封和离的圣旨。上面写着,若是某天秦阙不喜欢温珣了,圣上恩准他和离,并且会将端王府半数产业交给温珣带走。   圣旨上盖着大景的传国玉玺,做不了假。   温珣久久盯着圣旨,看得两只眼睛酸涩。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收起了圣旨,用明黄色的绸带慢慢捆扎着圣旨,心平气和地问道:“既然请旨给我抬了位份,为什么还要再求一道和离的旨意?”   秦阙张嘴笑了两声,温珣的反应给了他定心丸,端王爷声音也高了几分:“我不想委屈了你。我想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想和你共白头。但是这些都只是我的想法,我并没问过你的意见。若是以后,你觉得我对你不好了,这就是你的底气。”   话音落下后,秦阙挺直了胸膛,自信满满地说道:“当然,我觉得这封圣旨永远都用不到,回头我就把它吊房梁上。”   温珣差点笑出声了,再看秦阙时,心中五味杂陈。就是这样一个粗犷的汉子,一直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对他好,这样的深情厚谊,他怎能辜负?   想了想后,温珣认真道:“嗯,好,挂高一些。”   秦阙嘿嘿笑了,展开手中的第一封圣旨看了又看:“看这个,琼琅,你看到了吗?上面说让我们择良辰吉日大婚。我找人算了一下,明年五月初五、六月十六和下半年的九月初十都是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你说我们哪天大婚好?”向来果断的端王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中,“若是按照我的想法,那自然是越早越好,只是大婚要准备的东西不少,没有半年好不了。我又想早些和你大婚,又想多攒些银钱给你打更多的嫁妆。”   温珣揣着手眉眼弯弯道:“我倒是不在意婚礼隆重与否,在我看来,只要亲人和朋友都在身边就是好日子。婚礼倒也不用铺张浪费,家宴足矣。”   秦阙知晓温珣不是喜好奢华的人,但是他还是坚定地说道:“我觉得还是要隆重一些的,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笑闹一阵后,温珣疑惑地问道:“对了,给我升位份这个妙招是谁指点你的?”   先前没反应过来,此刻温珣觉得这一招太妙了。若是他一直是侧妃,端王正妃的位置空着,总会有人动心思,到时候免不了横生波折。   秦阙诧异挑眉:“这……还需要有人指点吗?”   温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也是,秦阙这样的人怎会拿自己的感情做交易?他的满腔赤诚倒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   入冬之后天光变短,时间过得特别快。托册封圣旨的福,温珣在本该休息的日子里,是一天都没消停,虽然他将备婚的事情交给吴伯和袖青他们处理了,可有些事还得他亲自确认。就比如现在,蓟县城内最好的绣坊上门量他和秦阙的身量了。   温珣无奈地张开双臂,听着红玉和袖青叽叽喳喳的声音:“选衣服款式这种小事,你们两个决定就行了,何必非要拉着我?”   袖青轻笑一声:“王妃,这您……”   温珣抿了抿唇,扫了袖青一眼,袖青立刻改口:“琼琅你有所不知,喜服的样式诸多,不同的花色和质地,穿在身上的感觉就不一样。你和王爷大婚,定然要做最称心如意的。”   红玉正和绣娘一起丈量温珣的腰身:“原本按照王爷和你的身份,是要宫里的绣娘给你们定制礼服的,就这样已经很委屈你们了。站直,量不好下次还要改。”   温珣任由绣娘扒拉着转了个身:“那你们可以先去量王爷的尺码,我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好。”   正说着就见韩恬快步走进了屋中:“公子,范家学院的学子们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小少年自从跟着温珣之后,半年的时间长高了不少,做事也稳重了许多。前段时间范栗身边少个伺候的人,温珣就让韩恬过去帮忙了。哪知道韩恬还真不赖,跟着范栗后学问大有长进,就连范栗都夸他机灵。   听到这话,温珣双眼亮了:“来了?来得正好。先去阿兄那边,让他传膳食去前厅。天寒地冻,他们一行人定然饿了。”   韩恬笑着应了一声退下了,他就喜欢王妃这点,跟着王妃有饱饭吃。   等温珣赶到前厅时,饥寒交迫的学子们正在喝热汤吃着饼,这十二个学子是范栗从范家学院中挑选出的第一批能做事的学生。他们来自穷苦人家,若不是范家学院优待,他们连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没有。   温珣的目光在学子们打着补丁的衣服上扫过,眼底露出了不忍。他侧头对站在门外当值的部曲低声道:“取十二套厚布衣裳来。”   就是这句话,惊动了屋内的学子们。学子们放下碗筷慌乱地吞咽着口中的食物,然后擦拭着嘴角起身拱手行礼:“学生见过王妃。”   温珣阔步进门,摆摆手和颜悦色让大家坐下:“不必多礼,先吃饭,饼和热汤管够。天寒地冻唤大家前来,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有力的回应声,“能为王妃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温珣抬眼看去,笑道:“先吃饱肚子再说,肚子填饱了身体暖了,才有力气说话干活。”   等学子们吃完饭后,部曲们也取来了厚布衣裳。学子们每人分到了一套干净厚实的衣裳,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温珣,“王妃,这是给我们的吗?”   温珣笑着点点头:“自然,不用客气,快穿上吧别冻坏了。”前厅中虽然升了碳炉,可是宽大的屋子散热也快,温珣身着狼皮大氅依然觉得寒气逼人,这些学生们穿着破旧单衣怎能扛得住?   当然,部曲们的身量远比学子们高大,学子们穿上衣衫后像是偷穿大人衣衫的孩童,看起来有些可笑。可是在寒冷的冬日里,能有这样的一套衣衫,足以温暖他们的躯体。   温珣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暗淡。大景的贵人能在冬日里身着锦帽貂裘,进出有炭盆的屋子,可是大景的百姓却没有这种条件。到了冬日,百姓们只能多穿几身衣服,多裹几层来抵挡寒气。他年幼时,就是因为落水后受了冻,才落下了到了冬日就手脚冰凉的毛病。   温珣轻叹一声,若是能找到棉花种子就好了。有了棉花就有了棉衣棉裤,轻便保暖的衣衫就能给百姓们增加许多温暖了。   终究是之前的他能力只有那么多,能找到土豆玉米等作物的种子已经是极限了。不过没关系,以后他的帮手会越来越多,这不,眼前的这些欣喜的小年轻们,就是他将来的帮手们。 第58章   等学子们平复心情坐下后,温珣温声细语道:“范先生应该已经对你们说过你们即将要做的事了,你们将会被送往辽东郡豢养牲畜。”   “你们能来到这里,想必经历过深思熟虑。我是读书人,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于大家而言有多艰难,天下的学子苦读圣贤书,求的不过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也知道豢养牲畜这件事在很多读书人眼中看来并不光彩。”   话音落下后,温珣的目光从每一个学子的脸上扫过,他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如他所料的那样,不少学子难堪地低下头,眼神中的痛苦和落寞无处躲藏。   “但是,那其实是世人的偏见。读书是为了开智明礼,是让人知晓面对困境时如何利用先人的智慧解决,读圣贤书是为了平天下事。即便是卖与帝王家,也是为了能发挥自己的作用,能为天下人做事实。”   “人生于世能做的事情太多了,高居庙堂指点江山是做事,放下身段深耕于田亦是做事。我让范先生招你们前来,是希望你们能成为先驱。”   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小声说了一句:“养猪的先驱吗?”   笑声中,温珣认真地点点头:“是啊,我需要你们成为幽州豢养牲畜的先驱。就拿养猪为例,你们知晓现在幽州有多少种猪吗?每一种猪能长多大?能吃多少?几月发情?怀胎几月能产仔?怎么饲养能让它们多长肉?喂什么能让它们口感好?它们病了如何治疗?”   随着一个个问题抛出,学子们笑不出来了,好问题,这上面的任何一个问题,他们都答不上来。温珣笑道:“这只是养猪过程中遇到的小麻烦,此外还有牛羊以及其他的家畜家禽,这些都需要你们去观察去学习。”   话音落下后一会儿,人群中传来了一道宏亮的声音:“王妃,学生并不觉得豢养牲畜这份差事不光彩。只是,学生担心自己养不好牲畜,辜负了王妃的期待。实不相瞒,学生家贫,家中只养过两只鸡,王府的牲畜精贵,就这么赤手空拳上阵,学生担忧它们的安全。”   这年头一头猪的身价确实不菲,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猪比人精贵的情况,贫苦人家根本无力饲养猪,更别说照料他们了。   温珣点了点头,缓声道:“这位学生说得有道理。关于这个问题,我先前也想过。让毫无经验的你们去豢养牲畜,对于牲畜而言确实是个挑战。”   轻笑声说,温珣解释道:“先前的牲畜是由端王府的部曲和部分流民共同照顾的,等你们到了之后,会有部曲教导你们如何照顾它们。等你们摸索出经验后,我还会给你们指派人手。”   笑了笑后,温珣宽慰道:“谁都不是生来知之的,多练练就习惯了。万一出现了牲畜损耗,也是正常的,成功就是从一次次的失败中得来的。”   “你们是作为先驱去豢养牲畜的,你们会和端王的部曲一样领俸禄,待遇等同于部曲。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随时找驻守的部曲通传于我。”   话音落下后,学生们中传来了压低的惊呼声。待遇等同于端王部曲,这可是顶好的待遇了!听说端王部曲每日都能吃上三顿饱饭,还能见到荤腥。逢年过节有奖励,酷夏寒冬有保障。   学生们并不傻,他们深知在大景光凭苦读能读出头的无异于凤毛麟角。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离开范家学院后也只能去酒楼客栈做个账房先生或者文书。能入端王麾下,得到和部曲等同待遇,这已经是他们的造化了!   就冲着这个待遇,他们也要拼了!哪怕天天和猪睡在一处,他们也认了!   “可是……既然部曲中有人会豢养牲畜,那为什么还需要我们?我们也不比部曲能干啊。”   温珣扫了一眼问出这个问题的学生,很好,终于有人问出了他此举的初衷。部曲们确实能干,打仗耕地无所不能,可是部曲中文盲多啊,一百个里面能有五个能写字的就已经很不错了,而这些能识文断字的在部曲中都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   前些日子温珣去蓟县附近豢养牲畜的营房溜达了一圈,发现有几个部曲连他养了几只羊都数不过来。后来一问,才惊觉平日里人高马大的部曲们十有八九是文盲,扫盲工作迫在眉睫。   温珣对着学子们挑了挑眉:“术业有专攻,部曲能做的事,你们未必能做,反之亦然。你们能识文断字,有人精通数理有人专于总结。”   “你们过去不只是豢养牲畜,更重要的是吸收前辈们的经验。部曲和百姓中有很多人有丰富的经验,只是苦于不会书写,你们需要用心学习。待学有所成之时,又将自己学会的东西教导给更多的人。你们是学生,也是先生。”   “我需要你们将所学所想的经验和教训记录下来,不断反思总结最后整理成专业的书籍。你们身临其境学到的经验,将会以书籍的方式流传开来,会成为幽州乃至整个大景在农学上的教学书。我先前说你们是先驱,就是这个意思。”   读书人谁不想出自己的书册?!若是能有朝一日看到印着自己名字的书籍,那真是无上的荣耀啊!   学子们这才明白王妃的深意,顿时胸膛都挺直了几分。以后谁敢笑话他们是养猪的,他们便能拿出自己的著作甩对方一脸:我养猪能出书,你们能吗?!   “你们是先行者,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有为青年加入你们。农学的分支太多了,不只是在豢养家畜家禽这方面。大家要记住,你们是先驱,你们有头脑有智慧,能排除万难化腐朽为神奇从困境中找出路!”   几句鸡汤一灌,年轻的学子们顿时热血上头慷慨激昂。当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在部曲的护送下离开端王府时,正好和归来的秦阙擦身而过。   秦阙刚从郡守府回来,瞅着府门口那些头颅仰得高高的小年轻时忍不住笑了:“一看就是刚和琼琅说过话的学生,我家琼琅就会鼓舞人心。”   前两日有十几个学生被送到了部曲大营,入营之前他们像霜打过的茄子蔫巴巴的,可是等温珣在膳食堂里面同他们说了两盏茶后,这群文弱的书生打了鸡血似的,出来的时候气势甚至压过了披甲的部曲。   也就两日的功夫,这十几个先行的学生就已经发挥出了他们的作用。每一名学生带二十个部曲,两百多号部曲现在已经学会了从“一”到“十”的写法,有几个聪明的甚至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相信再过几年,不止是部曲大营就连幽州铁骑的将士们也都能顺畅地读懂军中简报了。   “要送他们去哪里?”看着学子们排着队准备上马车,秦阙随口问了一句。   部曲汇报道:“回禀王爷,要送去辽东郡。”   秦阙了然地点点头:“明白了。天寒地冻不容易,给他们多发两身衣裳,每日餐食不要少。还有他们需要用的对象都给配齐了,让刑武多关照些,别委屈了他们。”   曾经秦阙很看不上这些穷酸的腐儒,觉得他们满嘴大道理实则贪生怕死胆小懦弱。可自从遇到琼琅之后,这群学子们在他眼中莫名顺眼了很多。直到现在他才惊觉,他讨厌的不是腐儒,而是讨厌那些满口大道理实则自私自利的文官。朝堂中那些腐朽的官员,和这些朝气蓬勃的学子有什么关系?   一入王府,秦阙就被袖青和红玉堵住了,温珣在旁边看得直乐呵:“终于轮到你了吧,方才我可是被细细丈量了一遍,跑都无法跑。”   有温珣在身边,秦阙倒是没觉得煎熬。他甚至脱下了外衫,大大方方任由任由绣娘量尺码。端王爷宽肩窄腰长身玉立,哪怕只是站着,也令人赏心悦目。温珣微微侧着头,欣赏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秦阙颀长的脖颈,滑过健美的胸膛。当目光落在腰带之下时,温珣心念一动,红着老脸偏过头去了。   “呵呵。”秦阙突然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深邃的眼眸紧盯着温珣耳根的薄红。   待袖青他们带着绣娘下去后,秦阙揣着手缓步走到了温珣面前:“琼琅方才一直盯着我看,是想到什么好事了吗?”   “嗯?王妃?你方才在想什么?耳根怎么这么红?”说话间,秦阙低头对着温珣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是想到什么快乐的事情了吗?”   温珣缩着脖子想躲,却不料秦阙长臂一捞,径直将他抱起:“下午我要去居庸关,鲜卑的使团来了,这几日我要和大将军王要护送议和使团离开幽州。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怎么办琼琅,我还没离开,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温珣红着脸用额头抵着秦阙的胸膛,小小地挣扎着:“你这人到底从哪里学到了这些?大白天的快把我放下,被人看到了不好。”   秦阙抱着温珣大大方方走向自己的卧房:“怕什么,在自己家哪里有这么多规矩。”   死缠烂打数月,昨夜秦阙终于如愿地爬上了温珣的床。美人在怀,两人心意已经明了,秦阙苦尽甘来。虽然还没真正到最后一步,端王爷已经食髓知味。   将温珣放在床上狠狠亲了温珣几口,端王爷委屈巴巴地蹭着温珣的脖颈:“琼琅,一去好几日,你会想我吗?会吗?”   温珣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柔软的冬笋,被人一层层扒开了衣裳。被人握住小小珣时,冷静自持的端王妃还是忍不住呜咽出了声:“啊,想……轻,轻些……”   “大点声,我听不见。”   “呜——”   院中小黄竖着耳朵,盯着秦阙卧房的方向歪着脑袋,它听到主人哭泣的声音了,该不该喊几嗓子呢?这时一只结实的狗爪落在了小黄的脑袋上,大黄以狗爹的身份给小黄上了一课:好狗要懂分寸,该闭嘴时就闭嘴。 第59章   秦阙就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大狗,温珣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讨饶,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温珣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屋中炭火蒸腾出的热气让他有些恍惚:都这个点了吗?他原本还想着去送秦阙一程,结果秦阙什么时候走他都不知道。   就在温珣发呆时,屏风外传来了开门声,没一会儿两条狗一前一后跑到了床前。大黄将脑袋架在了床沿上,小黄抬起两只前爪站起身体努力蹦跶着。看见小黄狗时不时冒出的小脑袋,温珣笑出了声:“好啦,乖~”   “哎哟,这屋子里面的味道哦~”长福那独特的吴郡口音从门口传来,“哎,小年轻也要克制一点嘛,年纪大了要吃苦头的。”   温珣老脸一红,掀开被子翻身而起,顾不得穿好衣衫鞋子,他蹦跶着推开了窗户。长福绕过屏风时就见弟弟正穿着单衣对着窗户吹冷风,顿时屋中又响起了熟悉的念叨声:“衣服也不好好穿,年纪大了骨头疼看你怎么办!快回床上去!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在兄长的一顿念叨下,温珣只能老老实实爬回了床。长福将手中的粥水放在了床头,又站到窗前拉上窗户:“给你煮了鸭架粥,快趁热喝了。”   温珣一眼就瞟见了粥水中翠绿的小青菜,顿时他惊喜不已:“阿兄,哪里来的青菜?”外头天寒地冻,整个蓟县除了松柏上还能见一点绿色,放眼看去只有沉闷的灰白色。在这种环境下,娇嫩的小青菜根本不可能存活。   长福骄傲地竖起了拇指:“我在厨房的花盆里面种的,不过出得不太好,种了半个月就得了这么一小把。”   温珣看了看大海碗,“阿兄吃了吗?我们一起吃。”   长福眉头一挑:“你当我是你?我自然吃了,一整只烤鸭我把肉都吃了,喏,鸭架给你煮了粥。”说着长福砸吧了一下嘴,“幽州的鸭子好吃耶,又肥又嫩,我在吴郡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鸭子,那个皮烤得酥脆,满口流油。还是幽州人会吃啊~”   温珣端起大碗喝了一口粥,哭笑不得道:“阿兄说错了,会吃的不是幽州人,而是贵族有钱人。你想想,我们在吴郡时,普通人家也只能养几只蛋鸭吃点蛋。吴郡的百姓比幽州百姓富裕多了,幽州百姓可能大部分人都没见过鸭子。而这做烤鸭的鸭子长到一个多月后就要塞粮催肥,除了富贵人家,百姓哪里有这种条件?”   长福唏嘘道:“是啊,阿兄也是沾了你的光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鸭子。听你这么说,以后我尽量少吃些,太贵重了,吃不起了。”   温珣一口气喝了半碗粥,笑道:“没事的阿兄,你放开肚皮,以后我们的条件会越来越好。终有一天,幽州乃至大景的百姓都能吃上烤鸭,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等再过两三年,玉米土豆就能广泛种植,到时候家家户户都能吃饱。等制作出玻璃之后,冬日也能吃上鲜嫩的蔬菜。”   长福对于弟弟说的话从来不怀疑,他咧着嘴笑道:“阿兄相信我们家阿珣,等有条件了,阿兄天天吃烤鸭,天天给你煮鸭架粥。”   温珣捧着大碗眉眼弯弯:“嗯,好!”   笑闹一阵后,长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哦,对了阿珣,这两天出门买菜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那种被窥探盯梢的感觉让长福很不舒服,他特意回头看,可是什么都没看到。   温珣的拇指不自然地僵了一下,可是面上的表情却半点没变,他笑道:“可能是王爷安排的部曲在暗中保护你,这段时间有鲜卑和夫余的盐商入了蓟县。没事的阿兄,你放宽心。如果不喜欢这种感觉,那这两天就别出门买菜了,想吃什么对部曲说一声就是了。”   长福应了一声:“行,放心吧阿珣,阿兄知道你忙,不给你添乱。”   *   护送使团责任重大,要是使团成员在幽州境内出了什么事,就是破坏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哪怕秦阙对鲜卑人实在厌恶,也只能强忍着恶心护送他们。   腊月时节,西北风卷着雪花和砂砾呼呼地往人脸上招呼。部曲们的战甲上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冰花,十八里陉道的尽头,迎接使团的幽州铁骑们神情肃杀。领头的卫椋一马当先,目光穿过风雪,遥遥看向北方。   多年驻扎在边疆,卫椋接送过的鲜卑使团一双手数不过来。听见身侧的马蹄声,卫椋偏头看了看,神色淡淡地提醒道:“你知道大皇子被封位安平王了吗?”   安平是冀州的一个郡,数日前秦睿被圣上封了安平王。以皇子的身份只得了一个郡王的封号,着实有些难看了。想必他们不在长安的这段日子里,秦睿没少折腾。不过安平位于冀州中心,是冀州最富裕的郡县,比起幽州苦寒之地,秦睿的待遇已经好上天了。而且支持秦睿的几大世家据点就在冀州,秦睿到了冀州只要不继续作死,一世富贵还是没问题的。   但是秦睿绝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卫椋之所以有这一问,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秦阙勒住缰绳:“师伯是想说,秦睿会对鲜卑使团不利?”   风雪中传来了卫椋的笑声:“你这不是废话吗?我要是秦睿我得恨毒了你。要不是你和琼琅废了他的身体,储君之位花落谁家还不好说。冀州又是秦睿的大本营,若我是秦睿,到了冀州,必定得给你添堵。”   卫椋上下打量了秦阙一眼:“师侄,你莫怪师伯多嘴,卧枕之榻岂能容他人酣睡?这秦睿早些想办法除去,别给自己留后患。安平离幽州太近了,从安平国到蓟县不过几日路程,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秦阙沉吟片刻后重重点头:“师伯所言极是。”从他北上开始,就一直在防着秦睿生事,不过一路走来只遇到过不懂事的许氏兄弟设伏,冀州的那些大世家一直按兵不动。   这很不正常,哪怕秦睿真的是个废人了,世家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所以秦阙认为,秦睿要么是分身乏术,要么是养精蓄锐玩一票大的。   对此秦阙也早有防备,离开蓟县时,他留命令崔巍领着部曲大营的人牢牢把控住了蓟县,端王府内外被部曲们围了个水泄不通。琼琅和端王府的人无论去哪里,都会有部曲跟随。若是真有不长眼的人要对王府的人动手脚,部曲们定会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这时就听卫椋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的那些部曲都是忠勇之辈,他们追随你多年忠心耿耿,在战场上每一个都是一当十的好手。可是你要知晓,蓟县不是战场,部曲们要面对的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敌人。行远,这世上的害人之法太多了,尤其是皇室中人,阴私手段更是数不胜数。百密一疏,他们若是动了坏心,你会防不胜防。”   秦阙张张嘴想要反驳,可是越想越心惊。是啊,部曲们能防住的都是能看得见的危险,看不见的危险太多了。   卫椋扫了秦阙一眼,看到秦阙暗淡的神情后,轻叹一声:“倒也不用如此紧张。放心吧,我那两位师兄都不是泛泛之辈,琼琅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弱书生。等将使团送出幽州之后,你带个人回蓟县。”   秦阙声音干涩地问道:“什么人?”   卫椋道:“是铁骑中的一个将领,你应当见过,萧瑾瑜,跟在平西身后的一个参将。此人心思缜密,有时候手段会过激一些。这些年我让他跟着平西也是屈才了,或许跟着你,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秦阙想了许久,才在想起了那个眉宇间总有郁色的将军,能得卫椋推荐,想必他有过人之处:“多谢师伯。”   风雪中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卫椋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道:“不闲聊了,人来了。”   *   随着使团入幽州的还有不少盐商,其中有幽州本土的,更多的是鲜卑和夫余来的盐商。听说幽州这边会放宽官盐份额,价格还比先前便宜,盐商们都想来分一杯羹。   在几方盐商正式商谈之前,幽州这边的官员和盐商们需要先敲定章程。作为幽州官员之首的韩靖义不容辞的接下了了这份差事,这是端王第一次需要自己做事,韩靖对此非常重视。   说真的,韩靖这个郡守做得憋屈。   虽然名义上是郡守,幽州职位最高的官员,幽州的军政由他一把抓。可事实上从他进入幽州开始,军权被大将军王卫椋握在手里,他能做的也就是在幽州铁骑缺粮草的时候给朝廷上书。粮草要多了朝廷骂他,粮草要少了,卫椋搞他,两头受气两头不讨好。   财政上面更别说了,他本就是利用四大家族刘氏才能坐上郡守之位,幽州又是个穷地方,财政年年赤字,年年交不上赋税。手底下的官员们阳奉阴违,大大小小的世家也就表面上给他一个笑脸,背地里根本看不上他。   这些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有了一席之地,端王又来了。韩靖原本想着坐山观虎斗,看端王和大将军王打破头,可后来端王以雷霆的手段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形势已经不容韩靖继续观望了。   端王能让自己主持这次的盐商大会,就证明自己还有利用价值。这几日韩靖着急幽州的大小盐商商谈数次,如今章程已经清晰明了,今日一大早,他便邀请范琉和温珣去郡守府最后拍板。   郡守府中除了幽州管理盐务的官员外,还有刘氏的几个管事。合伙卖盐是一件几方都有利的好事,老谋深算的商人们知晓如何给自己争取最大利益,范琉在看完合同后对着温珣使了个颜色,温珣便顺水推舟地点头了。   见事情已经顺利完成了大半,韩靖心头的石头也落下了一半,他热情招呼着众人:“府中已经备下了薄宴,诸位大人吃个便饭再回去吧?”   温珣看了看天色,确实已经到了饭点,若是现在拔腿就走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于是他便随着众人入席了。可是刚坐下不久,他就后悔了。主要是他身边坐着的是刘湍,而刘湍对他过分热情了。   刘湍的一双眼睛都快黏在温珣身上了,难得有能和温珣靠近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此时他正利用座位优势,对温珣介绍着桌上的特色菜肴。   今日的菜肴满是幽州官场特色,什么清蒸熊掌红烧飞龙,都是温珣没见过没听过的,更别提品尝了。看了这一桌菜,温珣才惊觉,他们端王府的菜肴确实过分朴素了。   酒水也是难得的佳酿,就算是温珣这种不懂酒的,也嗅到了满满的芳香。即便他再三申明酒量不佳,身前的酒盏中也被倒了清冽的酒浆。   在座的官员中,渔阳郡的盐官对酒水格外有研究,酒浆刚倒满,他便夸张地嗅了一口:“许久没品过这么美味的九酿春了!”   同桌有人笑道:“还是张盐官有品位,那你可知这壶九酿春是几年份的?”   张盐官摆摆手:“这光闻怎能闻得出,不过下官这舌头灵,几年份的抿上一口就能当差不离。”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张盐官起身对着韩靖和温珣的方向拱拱手:“那下官就献丑了!”   韩靖轻松道:“公事已了,张盐官不用拘谨。若是你能说出这酒的年份,回头本官让你带两壶走。”   张盐官捏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就连温珣都好奇地看了过去。只见那张盐官抿了一口酒后,身体突然僵住了。在场有人笑道:“老张,到底是几年份的啊?你别卖关子了。”   话音刚落,张盐官手中的酒盏突然落到了地上。酒杯破碎酒浆飞溅,张盐官面色青白,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着,吼间发出了“咯咯”地声响。下一刻他的眼角和嘴角开始往外渗血,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从酒浆入口到张盐官倒下,不过几息的功夫。   “酒里有毒!!”   同桌之人吓得魂飞魄散,韩靖更是手忙脚乱面色煞白,官员在他准备的酒宴上出事了,他百口莫辩万死难辞其咎啊!韩靖抖着手将杯中之酒泼得远远地,慌乱地解释着:“不是我,不是我!”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原本斟酒的两个侍女面色一沉,从袖中掏出了锐利的匕首就向着范琉和温珣的方向冲来。 第60章   两个侍女显然不是老手,若是真正的杀手,在看到张盐官举杯时就会站到温珣身后下杀手,而不是傻乎乎从远处跑来,更别说其中一人握着匕、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不过这正好给了温珣反击的机会,眼见其中一人已经冲到了范琉身边,说时迟那时快,温珣一手将范琉脑袋往桌子的方向按去。范琉猝不及防,整张脸埋到了身前的菜盆中。   紧接着温珣抬起另一只胳膊,手腕对准了侍女的方向,衣袖中寒光一闪,一枚两寸长的长针稳稳钉在了侍女的脖颈上。侍女只觉得脖颈一凉,下意识抬手去触摸脖颈,然而手还没碰到脖颈,身体就软软倒下了。   紧接着,温珣随手操起面前的菜盆砸向了第二个侍女。因为温珣身份尊贵,最贵重的那道清蒸熊掌就放在了他面前。天气寒冷,厨子们怕菜肴凉了,还特意在盘子下方支起了炭盆。滚烫的蒸熊掌和炭火随着温珣的动作飞洒出去,大部分砸在了侍女脸上,还有小部分殃及了韩靖这条鱼。   炭火烧灼的滋味不好受,再加上炭盆分量不轻,侍女惨嚎出声,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都不用温珣出手,她已经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哭嚎起来了。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两个侍女都倒在地上,餐桌上的官员和世家弟子们才回过神来。青天白日之下,他们竟然遭遇了一场刺杀!   被熊掌砸了满头的韩靖看着七窍流血的张盐官和倒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可怜的韩郡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来,来,来……”   来人啊!有刺客!   这时,众人就见温珣利落起身推开了门,从袖中摸出了一枚怪模怪样的竹管,竹管下方拖着裹了腊的引线。温珣用手指快速搓开蜡,指尖轻撵,引线便燃了起来。随后众人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一团红色的光团从竹筒内喷薄而出,飞到了几丈高的空中后炸裂开来。   不消片刻,守在郡守府外的部曲们便冲了进来。温珣冷静地吩咐道:“围住郡守府不许任何人进出,里面有两个女刺客,应当是被人胁迫了,好好问问。对了,酒里有毒。”   端王部曲们鱼贯而入,很快控制了全场。两名侍女被带了下去,张盐官也盖着白布抬了出来。等温珣再进门时,就见在场的官员和盐商们正用敬佩的眼神看着自己。刘湍恨不得给自己跪下了:“先前只知王妃才学惊世,今日才知王妃身手过人!王妃救了草民一命啊!”   “对啊对啊,要不是王妃福大命大,今日我们的性命就都交代在此了。”   “是啊是啊,多谢王妃救命之恩!”   温珣看得很清楚,那两个侍女是冲着他和师伯来的,严格上来说,这群官员是被他们拖累了。尤其是张盐官,若不是他心血来潮想一展绝技,今天酒桌上的人都危险了。如此阴狠手段,确实防不胜防。   吐出一口浊气后,温珣对着众人拱拱手:“各位大人受惊了,还请各位先呆在郡守府不要离开,等部曲们揪出幕后黑手确认安全后再离开。”   官员们魂都吓飞了,真凶没落网之前他们也不敢离开部曲的视线范围。听温珣说这话,众人连连点头:“对对,王妃所言极是!”   端王府部曲速度很快,没多久崔昊便带着大营的人重重包围了郡守府,就连一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官员们被分开带下去问话了,大厅中只留下了温珣和范琉。   直到现在,温珣才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啊师伯,方才情况紧急,师侄不是故意的。”   虽然已经换过衣衫简单清理过脸,可范琉身上还沾着浓郁的红烧飞龙味。范琉哭笑不得地摆摆手:“师伯知道分寸,若不是你反应及时,师伯的这条老命就真交代了。琼琅啊,没想到你身手竟然这么利落,怎么?平时练过?”   温珣笑着摇摇头:“没有刻意练过,只是平日里见多了部曲们训练,下意识反应罢了。也亏得幕后黑手没派出真正的死士,要不然今日我们都别想活着。”   范琉低头看着地上残留的痕迹,冷笑一声:“韩靖不是草包,今日能站在这里伺候的下人都是他用熟了的。幕后之人就算有通天之能,也没办法毫无破绽地替换成他们的人。”   温珣点了点头,“是的。”只能庆幸这个时代还没有逆天的化妆美颜术,要不然今天会死得很冤枉。   范琉用帕子擦了好几遍脸,才觉得红烧味淡了一些。儒雅的老者将目光落到了温珣的手腕上:“方才我看到那个侍女脖子上有一根针?你是怎么射出那根针的?”   温珣撩起袖子向范琉展示了手腕上小巧的弹射装置:“这是部曲们捣鼓出来的东西,不过一次只能装填一根针,射程也只有一丈。我看它精巧,留着防身用,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顿了顿后,温珣补充道:“哦,那根针上淬了麻药,得配合着使用,不然没什么效果。”   范琉轻抚着花白的胡须:“这是好东西,回头我也想要一个。”   温珣笑道:“承蒙师伯看得上,稍后就让他们给您送一个。”   闲谈之际,崔昊阔步走了进来,面色凝重地说道:“王妃,那两个侍女确实是被人胁迫了,属下们已经顺着线索去捉人了。”   温珣正色道:“捉人的时候记得留活口,还有那些官员和盐商,没什么问题的就放了。”   崔昊领命,正准备下去时,就听温珣又开口道:“对了,我们鱼刺这事别告诉王爷,他正在护送使团不能分心。”   见崔昊阔步离开的背影,范琉慢悠悠道:“我算是明白你方才说的见多了部曲训练,下意识反应是什么意思了。崔将军走路的姿势如龙行虎步,想要锻炼出这样的体魄绝非一日之功。”   温珣笑了:“等忙完这阵后,师伯可以去部曲大营看看,他们的训练项目特别丰富。有时候还要互相偷袭,那才叫精彩。”   范琉哈哈笑了两声:“好,到时也让我开开眼界。”   想了想后,范琉若有所思道:“师侄,韩郡守方才受伤了你知道吗?”   温珣想了想,“好像是的,回头我也得对他说一声抱歉去。”   范琉挑了一下眉:“不不,他伤得很好,很妙。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恰到好处。”   温珣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范琉的意思:“师伯是说,一旦确定了凶手的身份,就能给他套一个伤害幽州二品大员的罪名?”   范琉满意地颔首:“嗯~孺子可教啊!难怪章师弟把你当眼珠子一样看着,哎,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被他得了。”   温珣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随口一说,若不是师伯提醒,我还想不到这点。”   范琉宽慰道:“没事,多练练就好了。从现在开始,你要知道一件事:韩靖郡守被人刺杀,重伤,即便伤势好转也难以恢复到先前的状态。”   温珣点了点头:“记住了。这些年韩靖在幽州的政绩不功不过,他被撤下来之后,师伯也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幽州官场。”   范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完了之后他伸出手掌轻轻摸了摸温珣的头发:“我们琼琅还可以多想一些。师伯年纪大了无心官场争斗,若不是想着你们需要我的帮助,可能我现在还在外游学。与其将我推上位,还不如让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个郡守。”   温珣有些为难:“郡守是二品大员,若是师伯不愿意,我和行远实在想不出谁能当此重任。若是让朝廷指派人来,又怕横生事端。”   范琉眼睛亮了,他笑着伸出指头指了指东南方向:“怎会没人呢?”   温珣难得地迷糊了,范琉也不为难他,他语重心长道:“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师伯这些年也积攒了一些人脉,想要提拔人确实难,但是想要弹劾别人,易如反掌啊。”   温珣终于理解了秦阙的痛,有些时候他也讨厌文人说话说一半的毛病。师伯就不能给个准数吗?   傍晚时分,部曲们带来了好消息。他们在蓟县城内抓住了一个活口,不过那人口风很紧,若不是崔昊卸了他的下巴,他早已服毒自尽。人只要活着就好办了,为了消灭一个隐患,幕后黑手总会想想办法。   忙碌了整日的温珣和范琉被部曲们护送着回了王府,得知这二人在郡守府遇刺,王府的众人又惊又怕。吴伯他们生怕府中混进了死士,一下午的时间他们将府里的人排查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府里就连狗都是熟脸。   看到吴伯他们胆战心惊的模样,温珣又想笑又感动。同时他也知晓,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类似今天的事情还会发生。   这几日秦阙不在家,入夜之后屋子里总会莫名冷清。想到平日里秦阙哪怕隔着墙都要同自己找话说说的模样,温珣竟然有些想他了。   长福今天特意把大黄送到了温珣的房间里,大黄激灵,有风吹草动它就能发现。此刻大黄缩在温珣脚边,时不时用卷曲的大尾巴轻轻扫过温珣的脚踝。   温珣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书,脑海中回荡着范琉的话,东南方向有合适的人能做幽州郡守?提拔一个人不容易,但弹劾别人易如反掌?   谁啊?到底是谁,被弹劾了还能快乐来幽州做郡……   突然间温珣脑海中冒出了一张温和的脸,一瞬间他双眼都亮了。他果真是迟钝了!   还有谁比他的恩师更适合做幽州郡守?!   想通了这个问题后,温珣乐得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后眼神又落寞了下来。都是他这个做学生的无能,要让恩师来给自己收拾烂摊子。   这么想着,温珣抽出了纸平摊在了桌上。毛笔蘸上墨汁后,他对着泛黄的纸却不知该写什么。   写什么呢?能写点什么呢?   突然间,大黄猛地站起了身摇着尾巴向着房门的方向跑了过去。温珣猛然回神,一滴墨顺着毛笔滴落在了纸上。   下一刻,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秦阙带着一身风雪推开了温珣的卧室门:“琼琅!你没事吧?”   温珣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口,看着向他奔走而来的秦阙,他觉得喉咙干涩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不是在护送使团吗?你怎么回来了?”   秦阙快步上前,一把将温珣搂在了怀中。甲胄上的冰霜在两人中间融化成了水,秦阙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听说了你的消息,我就赶回来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放过伤害你和师伯的人。”   天知道当他得知温珣和范琉在郡守府遇刺时有多害怕,真被卫椋说中了,阴私手段让他们防不胜防。还好琼琅和师伯一切安好,若是他们出了什么事,秦阙会毫不犹豫拔营直奔冀州。   温珣伸出手环抱着冰冷的甲胄,心却落到了实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只要秦阙在他身边,他就觉得安心。 第61章   秦阙赶了半夜的路,天亮之前还得返回铁骑继续护送使团。确认温珣安全后,秦阙肚子中传来了饥饿的咕咕声,他随手拍了拍肚子笑道:“人真神奇,心放下来之后,肚子也开始饿了。你这有什么吃的吗?我随便搞点垫垫肚子,吃饱了就出发。”   这几日温珣的吃喝都很谨慎,入口的东西必须是长福亲手做出来的,此时屋中只剩了两张凉了的酥饼。秦阙捞起案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准备就着酥饼垫垫肚子。就在他拿起酥饼准备咬下时,手中的饼却被温珣抽了出去。   温珣脸上带着笑,可眼底满是心疼:“赶了半夜的路哪里还能吃凉的?时间再急迫也要好好吃顿热的,我去小厨房看看,阿兄应该还留了鸡汤,我给你下一碗面条吧?很快就好。”   秦阙有些意外:“你还会做饭?”   温珣快步走到床边,拎起床上的狼皮大氅裹好,又将被子中的暖炉掏出塞到了秦阙手中:“会的,看阿兄做饭菜,多多少少也学了一些。”   小厨房就在院外的耳房里,不远处就是长福居住的院子。夜深时分,耳房中亮起了灯,温珣熟练地在厨房中摸索到了鸡蛋和半凝固的鸡汤,而后在秦阙惊奇的目光中升起了灶火。   洁白的猪油在热锅中融化,用猪油煎出来的鸡蛋两面金黄,边缘处煎得酥脆。长福提前擀好的面条在水中滚上三滚就变得劲道弹牙,捞入装了鸡汤的碗中,鸡汤受热融化,面条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煮面条时,温珣还扯了一把白菜叶丢入了面汤中,很快一大碗鲜香味美温度适宜有荤有素的鸡汤面就出现在了秦阙面前。   秦阙捏着筷子竟然有些舍不得动手了,“我家琼琅做什么都厉害,竟然连面条都煮得这么好看。”   温珣抿唇笑了笑,顺势坐在了秦阙对面:“慢点吃,不够再煮。”   几口面条下肚,饥渴的肠胃顿时熨帖了下来,秦阙紧张的情绪也变得松弛了下来,也有了闲谈的性质:“对了,这次鲜卑使团的带队人是他们主和的一个亲王。他对我透露了一些消息,你知道先前被我在居庸关陉道斩杀的那个二皇子是什么来头吗?”   温珣摇了摇头:“什么来头啊?”   秦阙捞起一大筷面条美滋滋地嗦了一口,身心舒坦道:“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下一任鲜卑王。”   当然,如今出了意外,鲜卑王就得另选其人了。   秦阙想到了好笑的事情:“那小子野心勃勃,满以为我到了幽州之后,幽州会乱起来。他本想着趁乱来捞一笔,回去也能邀功。没想到不单自己没了小命,誓死追随他的几个部族精英也折损了不少。现在他们王庭正在为了赔款和捞人的银钱发愁,我寻思着,如果我们趁机要回并州五城,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温珣虽然不知鲜卑王室内部情况,不过听秦阙这么一说,他也明白了个大概。鲜卑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民风彪悍,可要凑齐一万兵强马壮的人马也并不容易。鲜卑人估算错误,派出了自己的精锐之师入侵大景,却被卫椋和秦阙连手打得屁滚尿流。   鲜卑人若是打赢了也就罢了,偏偏他们打输了;领头的二皇子要是能回去还能扯一下皮重振旗鼓再来一次,偏偏他死了,这就意味着那些曾经被二皇子打压的其他皇子和势力要冒头。鲜卑内部本就不团结,这次扯皮得扯一段时间了。   温珣也跟着笑了:“先前你还说后悔杀了二皇子,现在看来他死了比活着对我们有用。还是我们行远厉害!”   被王妃表扬的端王爷骄傲得挺直了胸膛,“五年内,他们应该会消停一些。”   温珣也有好消息要告诉秦阙:“五年能做很多的事情了,你知道吗?这次的盐商会议很成功,光是明年开春后三个月的订单,就抵得过幽州先前一年的盐税,而且往后订单量会逐年增加。五年内,我们的百姓就能吃饱,兵卒也会变得更加强壮。”   “二师伯现在已经开始查贪官了,明年开春后,我们能用的人会越来越多,能耕种的田亩也会透明。除了盐之外,明年还要想办法找到更多的种子,我们现在有盐了不假,可是糖还是少了些。甘蔗不适合在幽州这边生长,我们多找找,万一能找到适合做糖的植物呢?”   听着温珣细细说话的声音,秦阙的唇角压都压不下来:“嗯,好,都听你的!”   说话间,一大碗面条已经下肚,秦阙满足地喝完了碗里的鸡汤,觉得身体也热乎了起来:“我该出发了。”   温珣本来还有一些消息想要和秦阙分享,可是话到口中突然就梗住了。他明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知晓秦阙离开是为了大事,可他还是有些不舍。   秦阙将袖中的小暖炉塞到了温珣手里:“别送了,外面凉。”   话虽如此,温珣还是跟着秦阙的脚步,一步步来到了侧门外。秦阙松开了温珣的指尖,翻身上马后催促道:“回屋吧琼琅,过两天我就回来了。”   温珣抿了抿唇,很想笑着响应秦阙一声,可是此刻他的笑容并不好看:“嗯,一路平安,我在家等你回来。”   秦阙扬起马鞭,英俊的面容在灯笼的照耀下有些朦胧:“行,我出发了!”   马蹄声逐渐远去,很快众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温珣凝视着众人离开的方向强忍着心中的冲动,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骑一匹马跟上秦阙的步伐,他不敢想象秦阙还要赶多远的路才能在日出前回到使团。   奔跑一整夜,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秦阙一定要亲眼看一看自己才能安心。温珣亦是如此,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的被秦阙吸引,想多看他一眼,多和他说几句话。   “都说爱情使人盲目,原来我也未能免俗。”温珣抬起发凉的手掌揉了揉自己的脸,苦笑道“温琼琅,你看你,真没出息,竟然想着做秦阙身上的披风,就不能想点更威猛的吗?”   *   腊月时节,高门大户门口总是格外热闹,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时总会互相赠礼,端王府也不能例外。盐商大会结束后,门房收到的礼单摞起来都有一人高。当然,收了礼得回礼,好在吴伯和袖青对回礼的事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温珣从没操心过这种事。   不过今日,王府前倒是来了两车不一样的礼物,那是两个镖队,各自押着一车的的东西。车上的东西用黄色的麻袋裹得严严实实,灰扑扑的驴车混在一群送礼的马车中间,看着无比扎眼。这两个镖队,一个从益州出发,一个从凉州而来。   温珣得知消息后连忙赶到了前门亲自接见了两个镖队的领队,并且从他们手中取到了和货物同行而来的信件。   这辆车东西分别是杜白和王楮从各自的县城寄出的,身为益州县官的杜白给温珣寄了整整一车的树苗和几张虎皮。益州山多水多老虎多,杜白的信中一半是感叹一半在抱怨。   感叹的是益州冬日不怎么下雪,柑子甜水果多姑娘也漂亮,抱怨的是民风彪悍老虎伤人山路难行。可怜他这个做县官的,去了益州之后没干正事天天调节纠纷,就在写这封信之前没几天,他刚从山上滚了下来,腿上还青着呢。   比起跳脱的杜白,王楮则稳重多了。   王楮去了凉州的武威县,这里有着能通向西域的道路,经常可以看到从西域来的商队。得知温珣喜欢收集各种奇怪的种子和作物,王楮便将他看到的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种子都给温珣寄了一些来。   看王楮的信仿佛能听到他慢悠悠的说话声:“我亦不知这些都是何物,琼琅自行斟酌决定去留。万一寄的东西没用,也不许背后抱怨——”   不得不说,这两位挚友的礼物送到了温珣心坎上,看到他们的信件,温珣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原以为距离和境遇会让他们彼此间出现隔阂,却没想到这二人依然记得自己的小爱好,还不远千里给自己寄来了当地特产。   部曲们将这辆车东西抬到了王府前厅,温珣再一次感受到了拆盲盒的快乐。   杜白寄来的树苗足有十几个品种,有些树苗上还挂着碧绿的蜡质叶片。每一棵树苗下方都裹了一团来自益州的土,经过长途跋涉,树苗们依然鲜活。   温珣吩咐部曲,将这些树苗送到部曲大营的营房中去好生照顾,等到明年开春之时再种下去。至于那几张虎皮,正好能让红玉帮忙,做成虎皮袄子和护膝送给师祖师伯他们。   接下来就是温珣最期待的异域种子环节了,王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寄了什么,温珣就更加不知道了。打开麻袋后,温珣瞅着大大小小花里胡哨各种形状的种子陷入了甜蜜的苦恼,很好,他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种子。不过没关系,种一种就清楚了。   突然间,温珣拆麻布包的手一抖,布包中不规则的黑色种子滚了出来。温珣弯下腰小心地捡起了一粒种子,种子表面缠绕着两根卷曲的白色线条,这无异于证明了它的身份。   温珣的双眼越来越亮,捏种子的指尖也不自觉地轻颤了起来,他苦苦寻找数年的棉花种子,竟然被王楮送到了自己面前!   当秦阙兴冲冲赶回家时,就见温珣坐在椅子上,对着面前的麻布包发呆,麻布包中装的东西越看越熟悉。   秦阙愣了一下,随即皱眉:“哪个缺德的给王妃送羊屎?!”   太过分了,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第62章   只能怪棉花种子的外形太具有欺骗性了,哪怕温珣再三解释说明,秦阙依然拿起一粒闻了闻又捏了捏:“这玩意是种子?不是,谁家种子长这么磕碜?”   这两天跟铁骑们混熟了,秦阙的口音都被带偏了:“这是什么种子?亩产如何?能吃吗?”   温珣老实道:“这是棉花种子,不是用来吃的,不过它的果实能御寒。至于产量我暂时还不知晓,得等明年种了才知道。”   能御寒的作物?这倒是稀奇,秦阙将手中的种子放回到麻布包里,惊奇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又是谢世卿给你的册子里写的吗?回头你把他给你的那个册子让我看看,说不定我外出时也能找到有用的种子。”   温珣有些抱歉道:“谢世卿给的册子上没有这些,我也是偶然在老师房中的一本传记上看到的,时间有些长了,具体是哪本有些模糊了。”   秦阙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听温珣这么解释后,他轻笑一声:“算了,我也不是喜爱读书之人。回头给你的两个挚友多回一些礼,别亏待了人家。”   等温珣应下之后,秦阙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对了,给你介绍一个人。”   说话时一位身量中等,面容白净脸上带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一见面那男人便对着温珣拱拱手,柔声道:“末将萧瑾瑜,见过端王妃。”   温珣中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可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萧瑾瑜也不卖关子,笑道:“末将曾是平西统领麾下的参将,王爷与王妃初入幽州之时,末将曾有幸护送您二位入蓟县。”   闻言温珣恍然大悟:“萧将军好。”只是他有些不明白,萧瑾瑜怎么会突然跟着秦阙回王府了啊?   秦阙仿佛看出了温珣的疑惑,于是解释道:“萧将军心细如尘身手不凡,大将军王让他以后跟在你左右保护你的安全。”   温珣:???   萧瑾瑜身手不凡?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文弱书生。   萧瑾瑜不好意思地对二人拱拱手:“年少时不懂事,学了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妄想成为行侠仗义的侠客,结果差点铸成大错。多亏了大将军王不计前嫌,萧某才能将功补过。”   秦阙侧过身小声对温珣道:“萧瑾瑜年轻的时候刺杀卫师伯。”   温珣:!!!   秦阙又小小声补充道:“杀了七次,都没成功。”   温珣:……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萧瑾瑜勇气可嘉还是憨,江湖和军队是两个概念,只要是血肉之躯,再厉害的高手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啊!可以想象那七次刺杀给萧将军留下了多可怕的阴影,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堂堂刺客竟按下性子老老实实做个参将。   许是秦阙和温珣嘀咕的时间有些长,饶是萧瑾瑜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也有些脸红,讪讪地低下了头。   听秦阙快速说了萧瑾瑜的事迹后,温珣笑着点点头:“今后我和行远的安危,就麻烦萧将军多费心了。将军初来王府,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可随时告诉我和王爷。端王府欢迎你!”   萧瑾瑜果然是搞暗杀的好手,进入王府没两天,整个王府的布防变得更加周密了。温珣身边的人也接受了萧瑾瑜的专业培训,就拿长福为例,长福如今都学会了用银针和药水判断食材是否□□了。   此外,萧瑾瑜还从部曲大营中挑选了二十多个部曲,他们将会作为暗卫,随时护着温珣和秦阙的周全。当然,从冲锋陷阵的士兵变成暗卫的过程总会遭遇一些困难,不过困难都是暂时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下旬。等温珣推开房门走出来时,冬日温暖的阳光正好在他的院中洒下了一层金黄。温珣左右一看,又抬头看了看屋檐,缓声道:“今日是谁值守?看到王爷了吗?”   话音落下没多久,温珣听见院墙上传来了一道细细的回应,抬头看去,只见蒙面的暗卫从院墙外探出脑袋来。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挂在墙上:“回王妃,今日是属下值守。王爷一大早就出门了,他说王妃可以先去营房,他接到人之后就去找您。”   温珣点了点头,笑道:“知道了,快别挂着了,那个地方没受力……”话音还没落下,可怜的暗卫手中一松,不知是砸到了瓦片还是踩中了砖块,引起了大黄小黄一阵此起彼伏的抗议。   确认值守的小暗卫没摔伤后,温珣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得告诉萧瑾瑜,大冷天的别让暗卫在外头硬冻着。再说了,王府中哪里有那么多危险。   出发前,温珣绕道去找了吴伯他们。得知温珣要带他们去部曲大营,吴伯和长福还好,红玉和袖青直接愣住了,尤其是袖青,她有些失态地睁大了眼睛,半晌后才讷讷地说道:“我是个女子,去军营那种地方,可以吗?”   温珣好笑道:“当然可以,你忘了吗?若不是你运筹,部曲大营哪里能建成。你难道不想去看看自己付出时间和精力建成的大营长什么样吗?”   袖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眼神复杂地点点头:“是要去的。”   红玉原本也有同样的想法,虽说部曲大营是自家的营房,可是一想到要看到那么多的男人,红玉就开始慌了。然而温珣告诉她:“你只管大大方方进去,如果有人拦住你,你就告诉他们,你参加了马鞍的研究和制作,相信我,他们会把你当成救命恩人。”   长福和吴伯早就想去部曲大营看看了,得知今日能去,这二人翻出了最好的一身衣裳。等众人收拾好了之后,马车沿着街道缓缓向着西城门的方向行驶而去。   临近年关,大街上的年味越来越浓郁,随处可见买卖年货的百姓。幽州的物产不如其他州郡丰富,大街上能买到的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年货,可来往的人脸上都带着热情的笑容,就像今日的阳光一样让人心里暖暖的。   崔昊早就在大营门口等着了,见温珣一行下车后,崔将军有些纳闷:“哎?王妃,王爷没同你一起来吗?”   温珣笑吟吟看了崔昊一眼,拖长声音卖关子道:“王爷去给你们准备惊喜了,一会儿你们一定会特别高兴。”   崔昊两只眼睛又亮了:“是不是又做出什么神兵利器来了?王妃你快给我们透个底,这次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温珣哭笑不得:“得了吧,真做出什么东西来,你应该比我先知晓。”负责研发兵器的那群部曲和学生就住在大营中,每次得了新图纸或者研究出什么新东西,崔昊都要先看一遍。   被温珣一说,崔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好像是哦……对了王妃,上次您提到的那个火药比例,学生们调整了一下,威力确实增强了不少。”   谁能想到一硝二硫三木炭搅拌在一起能形成易燃易爆的东西?将它们塞入纸壳中,加上引线就能发射到空中炸裂开来。这玩意爆裂时还有声响,晚上使用时效果比狼烟还要好。   经过部曲们不断改良,如今的爆竹已经能飞上三丈高的空中,炸裂开来的声响能传数里。   温珣双眼顿时亮了,恨不得现在就去研发室一探究竟。可是看到身边的亲人好奇探究的目光,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笑道:“我一会儿去看看。”   这是端王府的众人第一次来到部曲大营,看着眼前整齐的营房道路和操练场,众人忍不住红了眼眶。这就是他们的营房,虽然第一次看到它的全貌,可是它给众人带来了满满的安全感和成就感。想到大营建设时也有他们出的一份力,众人的腰杆都挺直了。   入了营房之后,温珣直接摸了摸袖中的名单递给了崔昊:“崔将军,劳烦你将名单上的将士唤来。”   崔昊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只见名单上写了二十多个人名,职位都在军候之上,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虽然不知道王妃要做什么,崔昊依然吩咐随行的部曲去唤人了。   温珣缓声对长福他们说道:“吴伯,阿兄,你们先随部曲参观大营,我有些正事,处理了就来。”想了想后,温珣提议道:“可以先去马场看看,我们马场的战马威武雄壮,红玉袖青你们不是一直想骑马吗?”   见众人在部曲的指引下兴致勃勃往马场的方向去了,温珣这才凝神看向了营房南门。很快值守在南门外的哨卡就发现了情况,年轻的哨兵们挥舞着手中青色的旗子:“王爷来了!”   温珣跟着舒了一口气:“来了。”   很快崔昊便带着二十多名将士们列队,当他们在温珣身后站好时,正巧见到秦阙领着部曲从阳光中走来。秦阙身后跟着长长的车队,那些车大小款式各不相同,有些车厢上甚至还挂着麻绳和农具,毫无军人风范。   领头的崔昊先是一怔,随后盯着其中的一辆马车眯了眯眼。看清什么后,他又抬手揉了揉双眼,最后崔将军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一样:“那是我家的车!我和我老子亲自去买的车!”   “赶车的是我爹!”   “娘——妹妹——”   越来越多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看来在场的人都发现了自己亲人的踪迹。崔昊难以置信地问道:“王妃,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我爹怎么来了啊?哈哈哈——”   温珣转身面对这群情绪激动的军官们,缓声道:“这是王爷给大家的嘉奖,这段时间大家的努力王爷都看在了眼里。打赢了鲜卑之后,王爷便派人去了诸位的家乡,将你们的家人接了过来。今年财力有限,只能先接一部分人的家属。等将来我们有了更多的钱财和实力,逢年过节时,就能让更多的将士和家人团圆。”   “诸君,祝贺你们合家团聚,去迎接你们的家人吧!” 第63章   大景的边军将士很辛苦,原本是良家子的他们一入军营便五年不能回家。若是运气好,五年内没有外敌来犯,时间到了他们还能全须全尾地返回家乡。若是遇到苦战,连尸骨都无法留存,家人只能得到一笔微薄的抚恤金。而且五年太长了,变量太多了,即便能安全到家,也未必能保证家人都安好,服役归来发现家没了的情况太多了。   做部曲倒是能经常见到家里人,但是也并不轻松。他们以家庭为单位效忠门阀士族,闲时耕种忙时冲锋陷阵,主人需要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得全家跟随。就像秦甲他们,秦阙走到哪里,他们便追随到哪里。   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有手足至亲,将士们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思念家人?营房门口哭声一片,往日里威严肃穆的军官们搂着亲人瘦弱的身躯哭成了一团。   看到这种场景,温珣也红了眼眶,就在他偏过头掏出帕子要擦拭眼泪时,手中突然多了一团坚实的温暖。低头看去,只见掌心中多出了一枚红鸡蛋。   秦阙呲着大牙笑道:“有个校尉的妹子生了个儿子,他爹娘煮了一兜子红鸡蛋见人就发。他们说红鸡蛋带喜气,吃了人会走好运,别客气,吃吧。”   温珣握着那枚红鸡蛋,感动之余又忍不住问道:“那校尉是哪里的人?”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青州的。”   温珣盯着红鸡蛋瞅了瞅,迟疑道:“从青州到幽州,得走大半个月了吧?”   秦阙下意识应了一声后,身体猛地僵了一下。随即郁闷地将鸡蛋从温珣掌心取出:“是哦,这都多久了啊,还能吃吗?”   就在二人研究这枚红鸡蛋还能不能吃的时候,就见崔昊带着几个将士红着眼阔步走了过来。还没走到温珣和秦阙身前,崔昊双腿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脑袋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王爷王妃!谢谢,谢谢你们!”   崔昊本是凉州人,家里祖传养羊,早些年凉州大旱家里实在没活路了,他心一横进了戍边军用一条命来换全家的生机。一路摸爬滚打,从一个白丁成为了伍长什长,哪怕已经服完了五年的兵役,他依然坚持留在戍边军中。宁可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敢回去过靠天吃饭的生活。   后来他因为耍得一手好弹弓被秦阙看上,跟了秦阙之后,崔昊才算活出了一个人样。这些年秦阙去哪里,他也去哪里。他知道,王爷是个仁厚之人,跟着秦阙才有活路和前程。   果然,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跟着秦阙到了长安之后,崔昊成了家,做了爹。贤妻娇儿在怀时,他的内心深处总会有一丝怅然,他不知远在凉州的双亲是否安好,那条回家的小路是否还是老样子。王爷能将他的妻儿从长安接到幽州,他已经感激涕零,却没想到王爷竟然去凉州老家接来了他的双亲。   崔昊低着头,两行泪掉落到地上凝成了冰:“王爷,王妃,大恩大德属下无以为报,属下,给你们磕一个吧!”   同崔昊有着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人,很快看到双亲的军官们也都跪了下来,就连他们的亲眷也一同跪下了。   众人的情绪太激动了,秦阙拉了好几次都没能安抚住大伙的情绪。最后还是温珣站出来,缓声说道:“阖家团圆的日子应该高兴,别掉泪,眼泪掉多了会冲走福气。大家初来大营,都别拘束,诸位将军们可以带着自家人四处走走。此外王爷还给大家安排了家属营房,大家稍后去看看。崔昊,人交给你了,务必妥善安置。”   崔昊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末将领命!”   没想到家人的到来能让属下激动成这样,秦阙瞅着众人欣喜的背影有些唏嘘:“是我疏忽了,若不是你提醒,我还想不到去接他们的亲人来幽州。往日里我嘉奖部下通常只会赏银钱,原来团聚对于他们而言比银钱更难得。”   温珣伸手轻轻握住了秦阙的手指,缓声宽慰道:“能豪气嘉奖部下金银钱财,已经是很难得的主将了。”   秦阙没做错什么,放眼整个朝堂,像他这般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军功分给部下的将帅犹如凤毛麟角。而且秦阙的生长环境特殊,景瑞帝不在乎他这个儿子,瑛贵人又不是他的生母,他没有团聚的意识也很正常。   “等将来我们条件好了,争取接更多的将士家属来和他们团聚。”温珣轻轻抚摸了一下秦阙的手背,笑着说道,“说不定那些家眷看到他们的家人在幽州过得好,会动了拖家带口搬迁到幽州的想法呢。”   秦阙笑着应了一声:“好,听你安排。”   想想方才崔昊的反应,秦阙又乐了:“崔昊那个家伙,跟着我这么多年,头一次看他哭。我算是看出来了,他表达感激的方法就是给人磕一个。”   温珣显然也想到了大战结束那一日,崔昊带着几个部曲“噗通”就跪下的场面。笑了一阵后,他想到了重要的事:“方才崔昊说,实验楼那边的火药有了新进展,我们去看看?”   秦阙双眸一亮:“哦?那确实要去看看。”   □□可是好东西,简单的原料搅拌在一起,就变得易燃易爆炸。听琼琅说,只要比例调节对了,这东西能移山倒海,哪怕是铁石也能击穿。若是世上真有这种神兵利器,何愁外族入侵啊!   马场后方的丘陵中,不久前悄悄冒出了几栋楼。楼外表看着并不显眼,只有参与过建设的部曲们知晓这几栋楼有多结实。   楼外设了岗哨,抬头看去,能看见将士们正在岗哨上警惕巡视的目光。即便是温珣和秦阙,也要让岗哨中的部曲验了腰牌才能进入。   这里便是部曲大营的实验楼,汇聚了幽州顶尖的工匠和最聪慧的学者。在这几栋朴素的大楼里,工匠们锻造出了最锋利的兵器,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走进最前面的一栋实验楼,一股热气迎面而来。谁都想不到,实验楼中竟然建造了一座小型的冶铁炉,相比于市面上其他的冶炼炉,实验室的冶炼炉高四尺,融化的铁水散发着惊人的热量,让人根本无法靠近。偏偏胆大的工匠还在通红的铁水中不断搅拌,还时不时捞出暗黑色的炉渣。   搅拌好的铁水趁热倒入模具中,经过反复敲打,就能成为硬度和质量更好的钢材。   可以这么说,这座小型冶铁炉便是实验楼的核心。从辽东郡冶炼厂中拉回来的精铁在此继续进行精锻,巧手的工匠们便能将它们变成心中所想的形状,做出更多杀伤力强大的兵器来。   温珣二人一进门,工匠们便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要行礼,温珣赶紧摆摆手:“诸位大师不必多礼。对了,年礼已经送至大家的营房了,明日起大家就能休息了。”   当然,这群工匠是不能离开部曲大营的,他们被招入大营中时,温珣给了他们最好的待遇,也定了最严格的保密协议。若是他们研制的东西被人得知了,后果不堪设想。   温珣话音刚落,工匠中就有人发出了遗憾地声音:“啊?那我们这几日岂不是不能来实验楼?王妃,我不想休息。”   有同样想法的还不止一人,部曲大营有什么好玩的,当然是实验楼打造新武器有趣啊!还有那□□,“呲”地一声,五颜六色可带劲了。而且实验楼暖和,比营房还要暖和,工匠们想安安稳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温珣想了想后同秦阙对视一眼,秦阙微微颔首:“可。想来实验楼的人提前对崔昊打招呼,不想来的也可以在大营休息。只有一条,注意安全不要出营。”   温珣二人是为了□□来的,可是一进入实验楼,他们的目光就被改良后的弓、弩吸引了。自从有了小型冶炼炉,工匠们能得到的铁更纯,能锻造的对象更加精细,如今的弩箭射程已经超过了秦阙从凉州卫带出的三担弓,而且弩箭轻巧,哪怕是臂力一般的部曲也能用。   秦阙一时技痒,忍不住拿在手中比划了几下:“好弓,这个什么时候能量产?”   负责制造弓、弩的工匠想了想后说道:“回禀王爷,弓箭现在的工艺还不稳定,还要再摸索几个月,估计明年下半年就能开始量产了。”   秦阙摸索着弓、弩舍不得放手:“好!好!做得好!”   实验楼中不止有弓弩,还有大大小小数十种战车。这些战车有的可以用来负重,有的可以远行,温珣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架战车上,这辆战车中间有个深深的车斗,车斗两侧连着大大的车轮,看起来怪模怪样。   立刻有工匠上前回报:“王妃好眼力,这是我们刚打造出来的三人战车,还没来得及测试。”   温珣笑道:“不着急,慢慢来就是。”   就在这时,实验楼外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随着巨响颤抖了起来,就连冶炼炉中的铁水也慢吞吞地荡漾了两下。   对此,这栋楼的工匠已经习惯了,甚至有人对着温珣二人笑了笑:“王爷王妃安心,这是火药组的工匠们在做实验。”   温珣讶然:“他们经常这么炸?没出事?”   当然出事了!   等众人跑出实验楼后,才发现后面那栋楼的窗户已经被炸飞了,墙壁上涂抹的泥土被震了下来,浓烈的黑烟从屋中冒了出来。紧接着,数十名灰头土脸的工匠从后方的楼中呛咳着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解释道:“没事,没人受伤,都在这哪!”   火药性子不稳定,时常会爆,工匠们又不傻,每次试验的时候都躲得远远的。没想到这次爆裂的威力格外大,竟然将他们都震了出来。   狼狈之余,面色漆黑的工匠们又相视而笑:“哎嘿,成了!”   还没笑几声,窗口的浓烟变成了火舌,工匠们顿时慌了:“哎哟,着了着了!快灭火!”   眼见众人手忙脚乱地提水灭火,温珣以手掩面叹了一声:“我开始明白实验楼的意外支出为什么会这么多了。”   什么样的家底子能经得起隔三差五爆个楼啊! 第64章   温珣他们是为了火药而来,本想着能亲眼目睹改良火药的威力,结果却见证了一场安全事故。不过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从侧面看到了改良火药的效果。   拳头大的一团火药,引爆了之后就能将半个实验楼炸得面目全非。工匠们无师自通,已经学会往火药中掺杂铁屑来增加威力了,相信用不了多久,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器就会从他们的手中诞生。   当然,研发有风险,试验需谨慎。   温珣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不想看到工匠们受伤。这年头人才难得,万一实验楼里面的工匠和学者们受伤了,那是花多少钱都补不回来的。于是原本用来参观新品的时间变成了温珣的安全培训课了,水火无情,利刃伤身,玩火药更是险而又险。   端王妃将工匠和学者们聚集在一处,说得口干舌燥,再三强调了安全的重要性。他甚至鼓励工匠们可以制作一些能保障人身安全的工具,比如能快速抽水灭火的水龙车等……   等二人从实验楼出来时,已经临近中午时分。秦阙摸出水囊递给了温珣:“渴了吧?说了一个时辰不重样,原来我家琼琅也这么能说。”   温珣接过水囊灌了一口水,惊奇地发现水囊中的水竟然是温的:“哎?哪里来的温水?”   秦阙轻笑一声:“知道你冬天喝不了凉的,我放在冶炼炉旁边捂着的。”顿了顿后,秦阙所有所思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大概记住了,回头你能不能再对我说一遍?我好告诉秦甲他们。就是那个……发展不能死人?”   温珣将水囊上的塞子塞好后,缓声道:“发展决不能以牺牲人命为代价,生产决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这两条在我看来是红线,决不能碰。有人才有希望,若是为了研制新武器,让工匠和部曲们深陷危险,那这武器不研究也罢!若是为了生产出更多的东西,破坏了青山绿水,让这片土地不适合人们生存,那这些东西不生产也罢!”   秦阙恍然大悟:“难怪第一村建设时,你让范祁他们注意保护环境,原来是这个意思。”当时秦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开荒时不能直接一刀砍了那些碍事的树木,而是要将它们移栽到别处。为什么逮到了狍子野鸡这种野物时,要放一部分回山林。就连河流中的鱼,温珣都只取大的,放了小的。   “可……可什么来着?”   温珣浅笑道:“可持续发展。我们开荒种地建设家园,是为了过得更好,子子孙孙将来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而不是打一票赶尽杀绝。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我要召范祁他们回来,同他们再说一遍。”   今天的这场会议算是即兴演讲,说得有些不全,回去之后温珣准备好好打个稿子。到时候将这两条以律法的形式传下去。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很快就穿过了山峦看到了马场。西北风一刮,草场早已变成了一片灰黄色。绵延起伏的灰黄色上,上千匹马儿正在肆意奔跑,隔得老远都能看到马儿呼吸出的白色水汽。   见二人出现,秦甲他们很快带着王府中人迎了上来。这时秦阙惊讶地发现,袖青□□的那匹白马竟然是甜瓜,那匹擅长急剎将他摔得七荤八素的甜瓜。看着亲亲热热扭头和袖青贴贴的甜瓜,秦阙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甜瓜甩下来了。   马儿和人一样也有爱好,甜瓜喜欢香香软软的姑娘,不喜欢硬邦邦的糙汉子。   意识到这点后,端王爷冷笑一声:“见色忘义的贼马,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阉了你。”   甜瓜对此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它可是大将军王亲自养大的汗血马,是马倌们千挑万选出来的种马,阉了它后保证秦阙得拍断大腿!   温珣则惊奇地看着长福:“阿兄学会骑马了呀!好厉害!”   长福挑选了一批棕黄色的大马,听见自家弟弟的夸奖声,他不由得握住了缰绳挺直脊背笑吟吟看向了身侧的红玉:“是红玉姑娘教得好,阿珣你是不知道啊,咱府里的两个姑娘骑马都特别厉害。”   红玉骄傲地扬起头:“那是,我爹可是二皇子府上的马倌。只可惜我是女儿身,若我是男儿,骑术必定超过我那几个兄弟。”   说罢红玉赞赏地看向长福:“阿兄很厉害啊,我只说了一遍,你就学会了。不愧是琼琅的兄长,厉害!”   长福憨憨地笑着挠了挠脑袋,脸颊通红地不敢看红玉了。温珣眉头一挑,阿兄这个反应……有情况啊。   临近新年,膳食堂全天开门。当温珣带着端王府的人进入其中一座膳食堂时,正巧遇到崔昊带着家人在排队领餐。   在大景,将士们吃饭是不用花钱的,但是吃什么吃多少,全看朝廷的粮草能否到位。粮草充足,将士们每天能混上两顿饱饭;粮草不足,那就不好意思了,饿肚子常有的事。   可是在部曲大营,将士们吃饭是需要花钱的。很多不明情况的人听到这话立刻燃了:“开什么玩笑,老子过来当兵,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吃个饭还要花钱?!什么狗屁端王,狗屁部曲大营,不去不去!”   可真正身在其中的人,就知晓其中的妙处了。就比如现在,崔昊的爹正捧着两只沉甸甸的杂粮馒头不可思议地问:“伢儿,这么好的馍馍,一顿饭能免费吃两个?”   崔昊应了一声:“对!每个将士每天都能凭身份领四个馒头,那边还有免费的汤。胃口小的将士,不用花钱就能吃饱。如果两个馒头还吃不饱,可以花钱买。”   崔爹垫着热馒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恁好的馒头,几钱一个啊?”   崔昊笑着说道:“五个铜板一个。普通将士每个月都有九百钱,足够吃饱啦!”   说是杂粮馒头,其实里面混了白面和南瓜,蒸出来的馒头松软香甜,每一只都有四两重。崔昊的娘小心撕下松软的馒头皮塞到嘴里,嚼了嚼之后,老迈的脸上笑出了花:“香咧!比俺蒸得好!”   崔昊领了两个馒头后,又额外买了四个馒头,这之后他带着爹娘往旁边的窗口走了几步,买了一盆汤汁浓郁的酱炖鱼和香辣豆腐。酱炖鱼三十五个铜板一份,辣豆腐十个铜板。只花了六十五个铜板,崔昊就能请爹娘吃一顿有荤有素有油水的饭菜。   嚼着松软的馒头,蘸着炖鱼的汤汁,崔家的老两位眼泪都快下来了:“这比过年都吃得好啊!伢儿呀,你跟着王爷好好干。”   崔昊笑着掰开馒头,蘸了鱼汤后咬了一大口,笑着说道:“这是自然。今天膳食堂炖鱼,明日说不定会有肉,爹娘你们敞开肚皮吃,千万别客气!”   膳食堂中随处可见欢笑着的将士们,他们中有很多人来自幽州铁骑。往常到了年节时,铁骑中的兄弟也只能额外份到一份掺水的肉汤,更多的时候只能多分一把盐豆子。自从跟着秦阙之后,不说每天都能吃肉,最起码肚皮没饿过了,身体没冻过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温珣和秦阙刚进入膳食堂,就被眼尖的将士们发现了。顿时问候声此起彼伏,闹得端王府众人都不好意思往前走了。   温珣和秦阙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先前还会有将士替他们买好饭菜,闹得他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现在的将士们已经好多了。至少不会趁他们不注意,将馒头塞到他们怀里了。   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来到膳食堂的包厢内,袖青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说道:“真热闹啊,真好。部曲大营和我印象中的军营完全不同。”   温珣闻言看了过去:“嗯?你印象中的军营是什么模样的?”   袖青咧嘴干涩地笑了一下,低头轻声道:“龙潭虎穴,虎狼之地。”蛮狠无礼的士兵,粗鲁野蛮的军官,看到女人就狞笑着扑上来……   可是今天她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军营,遇到的每一个将士都目光坦诚清澈没有一丝邪念。当自己需要帮助时,那些小将们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当她对他们道谢时,他们只会红着脸说不客气。   别说在军营,就算当初在自家庄子上,她都没有如此安心过。   秦阙将袖青的动作收入眼底,待袖青情绪平复后,他铿锵有力地保证道:“那你先前去的军营一定不是正规军。你且安心,今后无论你走到幽州的任何一座军营,你都会像今日这般得到善待。今后我们的幽州的子民,凡是遇到困难,军营就是他们的依仗和靠山。”   袖青的眼眶再一次红了,她起身对着秦阙和温珣郑重行了一礼:“周袖青相信王爷,相信王妃。”   周袖青?   温珣凝神看向了袖青,生平第一次知道袖青本姓。不知为何,他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袖青从没对他说过以前的事,不过没事,来日方长,这姑娘总有向他们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从部曲大营回来后没几日就要过年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长福在小厨房中做了五道菜,又买了香烛纸钱。秦阙进门找温珣时,就见这两兄弟在长福住的小厅堂中摆了菜,点了香,二人正轮番在小饭桌前磕头作揖。   端王爷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他呆愣在门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好不容易等温珣磕完了头,秦阙低声问道:“你和你兄长在做什么呢?”   温珣缓声解释道:“吴郡乡风,逢年过节要去故去的亲人坟上祭扫。往年我会和阿兄一起给爹娘祭扫,今年情况特殊回不去,只能遥祭。”   秦阙凝神看去,只见小饭桌上放了两只盛了饭的碗,碗旁边还摆了筷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遥祭方式,秦阙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说起来我应该也要磕两下。”   说着秦阙放下马鞭,解下佩刀,快步走到小饭桌前稳稳跪在了饭桌钱的蒲团上。端王爷雷厉风行,磕了三个头后,他双手合十对着香炉沉声道:“爹娘在上,初次见面,儿子秦阙有礼了。今后我会照顾好琼琅,爹娘泉下有知,请保佑琼琅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话音落下后不久,秦阙便感觉到温珣在他身边跪了下来。温珣跪稳了身体,红着眼眶看向了桌上的香案,声音有些干涩道:“爹,娘,儿子不孝,这辈子不能为温家开枝散叶。这是秦阙,是要和儿子共白首之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遇见他,儿子不悔。”   看着小饭桌前规矩跪着的二人,长福的眼泪猛地蹿出了眼眶。朦胧的泪眼间,他仿佛看到爹娘端坐在饭桌前正含笑看着他们。他知晓爹娘临走之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珣,他们比任何人都想看到阿珣成家立业,看到他幸福安康。   这辈子能遇到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容易,秦阙确实对阿珣很好。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为阿珣高兴。长福暗暗抹了一把泪,心中发誓道:“爹娘,你们放心,这辈子我会好好照顾阿珣,不让任何人欺负了他。”   祭祖结束之后,秦阙瞅着已经凉透了的饭菜若有所思:“这个法子挺好,又纪念了祖先,又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一点都不浪费。”   温珣已经习惯了秦阙偶尔不着调了,“王爷的关注点就在不浪费上面了吗?”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我也算是过了明路的女婿了吧?你看,爹娘都没反对。”   温珣:……   这话没法说了。   笑闹一阵后,秦阙想起了正事:“对了,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刑武和夫余人打了一架,缴了一千多头战马。”   温珣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刑武不是在第一村吗?夫余的探子摸到第一村了?”   秦阙随意摆摆手:“不是,月初的时候,夫余人在玄菟郡外鬼鬼祟祟。玄菟守军扑了几次都没扑中,不得已向我求援。我寻思着天寒地冻开拔麻烦,正好刑武他们离得近,就让他们去练练手。”   “刑武带着五百个部曲就杀过去了,五百人打了对方两千人。”   温珣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一比四?打赢了?!”   秦阙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啊,赢了。刑武自己也纳闷呢,你说这夫余人是不是傻?大冬天的出来打架,竟然光着屁股。妈的,追击他们的时候简直没眼看,都他娘的是白花花的屁股。”   温珣:…… 第65章   不管怎么说,打了胜仗就该赏。嘉奖属下这种事秦阙轻车熟路,先前他领兵时,只会从自己的军功中抠大半出来奖赏部下,如今的他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早在来找温珣之前,端王爷已经八百里加急,将胜利的战报送往长安去了。   秦阙神清气爽:“刑武是个有能力的,年后等并州五城回归了,给他三千人马让他去守城。嘿,也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会多高兴。”   温珣笑道:“能回到故土自然是高兴的,不过王爷先不要说漏嘴,等事情定了再告诉邢将军。”   秦阙双手抱胸,颔首道:“那是自然。对了,今天就是除夕夜,琼琅往年如何过新年?”   温珣想了想后说道:“一般情况下,会和阿兄回老家祭祖,吃团年饭。吃过饭之后再一起守岁,守岁也无聊,无非就是吃点年糕花生,闲聊几句八卦,我每次都扛不住先睡下了。”   大景晚上的娱乐项目少得可怜,除了睡觉就是看书,实在没啥消遣的。而且近两年在老家只能短暂住几天,就要回城里温书去了,虽然有两世记忆,但是读书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去年的现在好像在赶路,因为年后就要去长安参加考核,所以就回家祭扫了一下,下午就又回吴郡了。对吧阿兄?阿兄给我做了饼,让我带回吴郡,结果我忘记拿了,你追到了码头。”   长福笑着点点头:“是啊,你心里惦记着考试的事情,那段时间总是丢三落四。”   听着两兄弟说笑,秦阙总觉得长福说的那个丢三落四的人不是他认识的温珣。温珣还能丢三落四?在秦阙看来,温珣是世上做事最稳妥的人了。   说起跨年这个话题,温珣倒是有些羡慕秦阙了:“行远呢?皇宫里过年一定很热闹吧?”   秦阙闻言充楞了片刻,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是很热闹,腊月头上就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到了除夕新年,各宫歌舞升平宴会不断。只不过那些与我无关……”   在没过继给瑛贵人之前,秦阙身为皇子却连参加宫宴的机会都没有,过继给了瑛贵人之后,瑛贵人倒是带着他参加过几次宫宴,可是每一次都会明里暗里被秦璟秦睿挤兑。等后来到了凉州卫,新年是什么?无非是吃饭的时候多一碗肉汤。直到他从凉州卫回来进入了京畿大营,新年才开始变得热闹。   “去年的今日,现在的我应该在准备入宫参加宫宴。宫宴完了后就去京畿大营值守了,新年时节城防忙不过来,我们就会被临时抽调去维护城里秩序。”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远处的灯火璀璨,感受冷风拂面,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不过今年不一样了,秦阙眼神期待地看向了温珣:“忙碌了大半年,今夜总能清闲一番了。王妃,我可以邀请你去城郊泡温泉吗?秦甲他们去了都说好。”   “我定了位置,阿兄和吴伯他们也一起去泡泡温泉松松筋骨?”   这已经是秦阙第二次对温珣提起城郊温泉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温珣当然不会扫了秦阙的兴致:“行啊,我还从没在外头过除夕,今天跟着王爷开开眼界。”   话音落下,就见秦阙嘿嘿笑着凑到他耳边,温热的呼吸撞在温珣的耳廓上,秦阙满含期待的声音传来:“把好东西带上~”   温珣一愣,一张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秦阙说的好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在长安时,红玉送给他的一盒子不可描述的东西。当时搬家时,韩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顺手带上了。结果前几天秦阙无聊时在他屋里东翻西翻给翻出来了。   那天晚上开始,秦阙仿佛找到了新玩具的孩童,缠着温珣将盒子中的东西一个一个地试用过去……   温珣忍不住飞了秦阙一眼:“你就不能回去再说?”   秦阙伸手搂住温珣,随口在温珣的腮帮子上嘬了一口:“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我先去大营安排一下,晚点回来接你。”   说罢秦阙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长福盯着秦阙的背影忍不住唏嘘道:“阿珣哪,看来王爷真的很喜欢泡温泉,以后有空的时候你多陪他泡泡。”   温珣老脸通红,不知该怎么对自家阿兄解释。   不过新年就是用来放松的时候,偶尔放纵一下又何尝不可呢?   除夕这一日,秦阙一行美滋滋去泡温泉了。而千里之外的长安皇宫中,宫人们正在紧张地筹备晚宴。临近新年,长安的雪下得格外大,未央宫外白了一片,宫人们排着蚁队进进出出。   天色未暗,朱红色的宫灯便已经亮起来了,赴宴的皇子王孙和后宫妃嫔们陆续赶到。   秦璟来得格外早,即将过去的一年对他而言是丰收的一年,就在今年,他被册封成了太子。太子,就是储君,大景的下一任天子。   多年夙愿终于成真,秦璟春风得意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从东方走了过来。刚走到未央宫前时,秦璟的脚步一顿,上扬的唇角僵住了。   太子视线尽头,长公主秦福贞正怀抱着一个白胖的奶娃娃款款走来,那孩子唇红齿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探看着周围。   若是曾经的秦璟,见到长公主时必定会站定后客气地行个礼,唤一声皇姊。但是如今的他只会站直身体挺直脊背,等着秦福贞先行礼。秦福贞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走到了秦璟身前福了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秦璟伸手虚扶一下:“皇姊不必多礼。这孩子便是肃王兄唯一的血脉了吗?”   秦福贞垂下眼帘,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是啊,说起来王弟年幼时也曾和我们一道在宫中奔跑,如今他人走了,只留下了这年幼的孩子。”   秦璟淡淡扫了一眼那黄毛稚童,只见年幼的孩子正在吃手指。太子殿下的笑容不达眼底:“皇姊素来得孩子喜欢,这孩子跟着你也是他的造化。听说皇姊已经将这孩子收为嗣子了?还未恭喜皇姊做娘亲。”   秦福贞笑容未变,轻轻掂了掂孩子身体:“是啊,父皇体恤我孤身一人,赐予麟儿让我全了做母亲的心愿。”   一句“麟儿”让秦璟脸上的笑容险些绷不住了,数月前长安传出了一条传言,说远在豫章王秦肃给他一岁的儿子算了个命,算命的术士说此子命格贵不可言,长大之后会成为九五之尊。这孩子若是生于皇室倒是能顺利长大,可惜生在了郡王府,只怕会父子相克。   没多久,豫章王秦素和他的王妃出游时遇到山上滚石,一家人只活了一个孩子。这也就验证了术士所言的正确性:这个活下来的孩子将来会成为九五之尊。   如今这个命格贵不可言的孩子成了秦福贞的儿子……圣上的心思,着实难猜。   秦璟眯了眯眼睛,笑道:“养育孩童不容易,皇姊可要多加小心,可别像先前的小皇侄一般……”   秦福贞眉眼弯弯搂紧了孩子柔声道:“多谢太子殿下提醒,我必定会好好抚养这孩子,让他长命百岁。”   说话间,两人听见了轮椅滚动的声音,不用回头便知晓是安平王秦睿来了。   短短数月,秦睿瘦了一大圈,深陷于轮椅中的他看起来阴鸷又疯狂,盯着人看时像是毒蛇一般。他刚出现,秦福贞怀中的孩子便放声大哭了起来,秦福贞温声哄了几句:“殊儿莫怕,那是你大伯,乖,叫大伯……”   话音未落,秦睿便沙哑开口,皮笑肉不笑道:“当不得他一声大伯,我是谁啊,我是弃子,是罪臣,哈哈哈……”   秦璟神色从容道:“皇兄胡涂了,今日夜宴,百官和后宫中人都在场,皇兄可不能胡言乱语。”   秦睿冷笑一声:“胡涂?我先前确实胡涂,胡涂了大半生,可现在我非常清醒。今天这夜宴哪,我是进不去了,父皇方才唤我去了御书房,废我郡王之位囚我于皇子府。我想问二位,有必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秦福贞将哭喊不停的孩子交给宫人后,整理了一下衣衫,“夜宴快要开始了。”   秦睿呼吸急促地看着秦福贞,两只眼睛红得像要哭似的,可是下一刻他却放声大笑起来。凄苦的笑声回荡在未央宫前,直到秦睿呛咳了两声后才停下来。   “是,我承认,我他娘的看秦阙不顺眼,他害得我成了废人,我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报复。可是从始至终,我报复的对象只有秦阙一人,只有他一人!我从未对旁人出手,更没有傻到去刺杀一个小小的州牧。我想问一下你们,到底是谁这么恨我这个手足?!恨到将我的死士名单摊在了父皇案桌上?!”   刺杀秦阙或许不算什么,可是私下培养死士,并且死士的足迹已经深入后宫,这就触犯了景瑞帝的逆鳞。   看到名单的那一刻,秦睿明白,他被人坑了,他走不出长安了。   秦睿死死盯着秦福贞和秦璟的脸,想要从他们微末的表情上察觉出丝丝踪迹来。然而他失望了,这二人神色如常。   “是你吗秦福贞?!看到我废了,先是要养我的儿子,我儿死了,你又重新找个傀儡养。你觉得我不听话,不能为你所用了是吗?!”   秦福贞眉头皱起,不悦地看着秦睿:“皇弟慎言。”   “那是你吗秦璟?!在我废了之后吞我势力毁我根基,我堂堂皇子,连个亲王的封号都没有,甚至不如秦阙那贱货!秦璟,你敢不敢说一声,这件事与你无关?!”   秦璟轻叹一声,无奈道:“皇兄,这等毫无证据之事,怎能随意攀诬?”   “攀诬?”秦睿此时只想笑,“放眼整个朝堂,能摸清我死士人数动向的人,只有你们二人。今天之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念在我身上有一半的血脉和你们相连的份上,让我做个清醒的鬼成吗?”   “到底是谁,这么见不得我?”   “到底是谁?!非要对我一个废人赶尽杀绝?!”   不会有人回答秦睿的问题了,得到消息的禁军已经赶来控制住了秦睿的轮椅。饶是秦睿撕心裂肺百爪挠心,也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了。   轮椅在雪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轮印,秦睿疯狂的咆哮声回荡在未央宫前:“你们落井下石!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以为你们赢了?!错了!这宫墙中没有赢家!没有!!”   凝视着车轮印,秦璟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太难看了,夜宴之上胡言乱语,幸好父皇没听见这番胡话,否则又要气坏了身体。”   秦福贞垂着眼帘,唇角笑意未变:“是啊。皇弟自从双腿坏了之后脾气越发古怪,如今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   转过身后,秦福贞轻叹一声:“幽禁于大皇子府也是好事,至少他没有机会再犯错了。”   为了今天的夜宴,秦幼仪准备了一个月,她要给父皇献上最美的歌喉。当小公主穿着最华丽的衣裙牵着母妃瑛贵人的手走向未央宫时,他们一行正好和被禁军控制的秦睿迎面撞上。秦幼仪下意识唤道:“啊,大皇兄。”   瑛贵人一把抓住了秦幼仪的肩膀,板着脸微微摇了摇头。秦幼仪怯生生地眨了眨眼,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是秦幼仪的呼唤声已经引起了秦睿的注意,秦睿上下打量着秦幼仪,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么一个小皇妹似的。   就在两方人马擦身而过时,秦睿突然嘶哑地笑了一声:“宫墙之中没有赢家,没有!瑛贵人,保护好你的女儿吧,这宫里吃人不吐骨头!”   直到秦睿一行小时,秦幼仪才重重舒了一口气,“母妃,大皇兄怎么了?”   瑛贵人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脑袋,温声道:“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幼仪你要记住,想要在宫里活下来要么就拼了命去争抢,要么就当自己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管。”   秦幼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姑娘走了几步之后抬头看向自己的母妃:“母妃,我明白了,大皇兄斗输了,输了的人就不能参加宫宴了。”   瑛贵人为女儿的早慧而难过,她垂下眼帘眼神哀伤道:“是啊,输了就不能参加宫宴了。”   秦幼仪抿了抿唇,难过道:“五皇兄也斗输了,所以他也不能参加宫宴了……母妃,我想念五皇兄和皇嫂了。”   瑛贵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儿,只能长叹一声:“母妃也想念他们了。”   宫宴接近尾声时,宫人来报,大皇子秦睿落水身亡。   大景和瑞二十年腊月三十日,安平王秦睿不幸落水身亡,帝悲痛,以亲王之礼葬之。 第66章   秦睿身死的消息并没激起多大的浪花,曾经在长安呼风唤雨的大皇子,死的时候连真心为他哭丧的人都没几个。虽说景瑞帝下旨以亲王之礼安葬他,可是大过年的,礼部官员有好些都在休假中没回来,葬礼的细节敷衍了不少。吊唁的宾客即便有人察觉到了葬礼的草率和敷衍,也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一个失势又逝世的皇子,不会有人再为他发声。等元宵过后,棺椁下葬,此事就算过去了。   消息传到端王府时,秦阙面色复杂充楞很久,最后吐出一口浊气愤愤说了一句:“狗东西,算他运气好。”   温珣知晓秦阙有多憋屈,秦睿这厮小时候仗着受宠没少欺负秦阙,后来因为自己的原因,这两兄弟彻底撕破了脸。秦睿往幽州派了死士,没少给秦阙添堵。同样,秦阙也准备好了连环大招,就等着秦睿到安平国后一一体会。   没想到招式还没施展开来,秦睿就先挂了。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让人挺不舒服的。   于是温琼琅那天晚上狠狠安慰了秦阙,隔天端王爷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留下温珣腰酸腿痛老老实实躺床上了。   正月,幽州官场传出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原幽州州牧韩靖伤病未愈,恐耽搁政事,因而上折子辞官了。当然,朝廷体谅韩靖劳苦功高,并没有许他告老还乡,而是调他去了长安做了个闲散官员。   第二个消息是:原吴郡郡守章淮,接任幽州州牧一职。   幽州官员原本以为州牧一职会落到范琉或者范璃身上,没想到横空杀出了一个章淮。章淮是谁啊?吴郡有名的大儒,好好的吴郡不呆,跑幽州来做州牧?虽说升官了,可是幽州州牧未必比吴郡郡守有前途。   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从去年腊月开始,章淮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一连七天,天天都有人弹劾他。加上章淮是端王妃的恩师,圣上明升暗降,直接将他发配到幽州来了。   幽州的官员们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啊,章淮做州牧要比范琉范璃做州牧强。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南方来的官员也要花时间来熟悉北方的官场不是?   圣上圣明啊!   官员们是什么反应,温珣并不在意。从得知恩师正月二十五就要到幽州之后,他每天都在数着日子过。   盼着盼着,终于到了正月二十五这一天。   一大早,温珣就在泉州城外的码头守着了。虽说已经到了正月,冷风依然呼呼往他脸上招呼着。温珣怀揣着暖手炉,目光殷切地看着海面。   看着温珣急切的模样,秦阙忍不住劝道:“琼琅,你去车上等着吧,等船到了,我再唤你出来。”   温珣抿唇笑着摇了摇头:“不用,我不冷。行远你看我这样还行吗?我发冠乱了没?”   秦阙伸手为温珣整理了一下发冠和衣襟,后退几步欣赏着温珣的盛世美颜:“不乱,我家琼琅是整个幽州最精致的儿郎。”   等候了大半个时辰后,海面上薄薄的雾气散开,一艘大船正缓缓靠岸。船头上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圆润的青衫老者正眯着眼扫视着泊岸。   温珣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老者,一瞬间,他的眼眶就红了:“恩师!恩师我在这里!恩师!行远你看,那就是我恩师!”   顺着温珣的指引,秦阙一眼就看到了章淮。常听温珣说起他的恩师,在秦阙的印象中,章淮是一个温和睿智的老者,可是这一看,还真出乎了他的预料。   章淮身材高大,板着面孔的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虎相,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个守城的将军,哪里像是个舞文弄墨的大儒?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温珣身上时,圆润的面庞上顿时绽放出了慈祥的笑意:“哎——琼琅——为师看到你咯~”   船还没停稳,温珣三两步蹿到了船上,挤开下船的众人跑到了章淮面前。   章淮上下打量着温珣,笑吟吟地说道:“嗯,气色不错,看来幽州的伙食很好。”   温珣嘴唇翕动,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转,下一刻他一头扎进了章淮的怀里,撞得章淮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脚跟。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温珣伸手抱着章淮双肩轻颤了起来,两行泪滚滚而下:“恩师……”   章淮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轻拍着温珣的后背笑道:“方才我还和怀安说,看看你见我之后能忍多久不掉泪。我们家琼琅像个小姑娘似的,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娇气。”   温珣抽着鼻涕,瓮声道:“娇气就娇气呗,在师长面前哭鼻子又不丢人。”   章淮哈哈大笑起来:“对对,在师长面前哭鼻子不丢人。”   温珣本来想给恩师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两只手努力了一阵,发现……圈不住恩师。他的脸贴在章淮的肩膀上,目光下移时,只见到了章淮圆鼓的肚子。斟酌一番后,温珣弱弱说道:“恩师,我不在吴郡的这几个月,你是不是又长胖了?”   章淮一怔,面色一沉,随即抬手在温珣脑门上敲了一下:“刚见面就编排为师,孽徒!为师哪里胖了?!为师这叫壮!不把身体养好了,哪里有劲跑这么远?”   话没说完,章淮家的贴身老仆怀安已经开始出卖章淮了:“小公子你是不知道,老爷今早吃了两屉小笼包,两碗面条还有三个茶叶蛋和五块糕。这几日喊着胃口不好,可是每顿午饭夜饭都少不了一大碗红烧肉。”   话音落下后,温珣慢慢从章淮怀里退了出来,声音也低沉了起来:“恩师,我离开吴郡之前怎么对您说的?”   章淮眼神飘移,试图转移话题:“这位便是端王爷了吧?龙章凤姿非同凡响,难怪我家小琼琅会看中他啊,哈哈哈……”   温珣咬牙,有些气闷道:“您别转移话题。减肥,必须减肥!回去我就告诉仆从,撤了宴席上的大肘子!”   秦阙登上船时,就见章淮垂着手跟在温珣身边小心翼翼说道:“别啊!做都做好了,怎能不让为师尝一尝?不吃饱了哪里有力气减肥你说是不是?”   秦阙:……   只能说琼琅的师门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从没见过学生面对老师时这么硬气。不过再想想温珣的几个师伯,秦阙又觉得章淮也不算最独特的一个。   说笑归说笑,正事还是要做的。见到秦阙后,章淮取出了自己的官印和任职文书:“臣章淮,听候王爷调遣安排。”   秦阙连忙伸手托住了章淮的胳膊:“师父言重了,您能来幽州,是行远的荣幸。”   章淮眼神复杂地看了秦阙一眼,不着痕迹地缩回了手:“臣当不得王爷唤一声‘师父’,王爷的恩师另有其人。”转头后章淮毫不避讳地对温珣吐槽道:“脸皮这么厚,一定不是你教的吧?”   温珣:……   秦阙:……   端王爷有些郁闷,他发现温珣的恩师对他意见挺大,一路上明里暗里说了自己好几次。不过若是调换身份,秦阙也会同意郁闷:千辛万苦养大的宝贝学生,被一个没啥本事的穷王爷祸害了。这就算了,就连自己的大好前程也在同门的安排下没了。从富庶的吴郡来到鸟不拉屎的幽州,一过来还得将幽州官场搅得底朝天,得罪一大片人……   听温珣和恩师在马车中谈笑,秦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就见温珣掀开了车帘,笑吟吟地唤道:“行远,到车上来。”   秦阙应了一声后,掀开帘子钻入了马车中。车厢中弥漫着甜甜的枣茶味,章淮手捧煮得香浓的枣茶正慢悠悠地品着,而温珣正趴在车厢里,身下都是泛黄的图纸。   跟着温珣数月,秦阙也勉强学会了看图,当他看清总图上描绘的东西时,瞳孔猛地一缩:“这是……”   温珣竖起一根手指,嘘声道:“恩师从吴郡带来的渔船图纸,有了这个,我们幽州的百姓也能下海捞鱼了。”   秦阙捏着总图的手颤抖了起来,谁家的渔船用楼船?这分明是水师的战船图啊!   章淮笑得像个餍足的大猫,喝了一口枣茶后,慢悠悠地说道:“为师知晓琼琅爱吃鱼,幽州有海有河,有了这船啊,就有吃不完的鱼了。”   “琼琅啊,为师用这个换中午的大肘子,能换几个?”   温珣被恩师感动得不行,刚想满口答应恩师的要求,突然瞟见了恩师像怀胎十月的肚皮后,他面色猛地一沉:“师父,吃鱼可以,大肘子不行。”   章淮嫌弃地咂了一下嘴,嘟囔着:“孽徒,为师千里迢迢而来,你竟然连肉都不让为师吃饱?”   等到达蓟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端王府前亮起了灯,范琉和范璃站在等下伸长了脖子,一想到同门终于能再见,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结果当章淮钻出马车时,范家两位师兄同时变了脸:“吴郡的水土这么养人吗?”“娘耶,我那钟灵毓秀的章师弟胖成球了!”   不等章淮感动出声,两位大儒同时转头吩咐门房:“告诉小厨房,撤了红烧肉和肘子。”   章淮苦着脸:“我要回吴郡,这日子没法过了!”   在吴郡时徒弟不让吃肉,到了幽州,师兄不让吃肉,胖子的命苦啊。 第67章   得知章淮到了幽州,卫椋也非常给面子的从居庸关赶到了蓟县。久未见面的师兄弟再度碰头时,四人齐齐红了眼眶。章淮轻抚着卫椋空空的袖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卫椋坦荡一笑:“就算我少了一条胳膊,揍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瞅瞅你胖得!”   章淮呜咽着:“我这不是胖,是壮!老当益壮的壮!”   看着一群年过花甲的老者在院中笑闹,秦阙突然有些好奇了:“不是说师祖有五个亲传弟子吗?四师伯是谁啊?你知道吗?”   闻言温珣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师祖师伯和师父都没对我说过。”   秦阙叹道:“若是四师伯还在世的话,找个机会将他调到幽州,师门也能团聚了。”   听见两个孩子的对话,院中的四人面面相觑,半晌后范琉叹了一口气,“傻点好,傻人有傻福。”   此话引来另外三人的点头应和,换来温珣和秦阙短暂的自闭:他们确实不知道啊!这神秘的四师伯到底是谁啊?   可惜范家学院这几日有事,范栗不得不回去,要不然师门齐聚,气氛能更加热烈一些。为了迎接章淮的到来,温珣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宴会上,往日高不可攀的大儒们谈古论今,诗词歌赋轮着来了一圈,欢声笑语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也正是这场宴会,让秦阙看到了不一样的温珣。在秦阙的印象中,温珣不善饮酒,一小杯酒就能放倒他。直到此刻,他才知晓,原来喝酒也分文武,先前秦阙和部曲们开怀畅饮的那种喝的是武酒,而温珣擅长喝的是文酒。   浅浅一小杯酒,喝之前要行酒令,输的人站起来唱个歌赋个词,再小小眯上一口。吃了半个时辰的酒席,众人面前的酒盏中酒水只下去了一半。   往常秦阙也见朝廷中的言官们这么喝过酒,当时他嗤笑一声:按照这种喝酒方法,几百年才能喝光一坛酒。可是今日,他看得兴致勃勃。通过这场酒宴,他才知晓,原来琼琅的师伯和师父们,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   范琉擅长吟诵,繁杂的古诗词通过他的嘴巴吟诵出来时像是有了新的活力;范璃擅长讲史书,尤其是擅长讲野史,那些劲爆的内容秦阙闻所未闻;卫椋擅长行酒令,别看他只有一只手,行令时从未出现差错;而章淮擅长音律,一手横笛如泣如诉,荡气回肠。   最重要的是,他家琼琅竟然也会音律!并且还吹得很棒!   章淮带了全套的笛子来幽州,师父吹长笛,音色醇厚悠长;徒弟吹短笛,笛音清脆悦耳。师徒二人的合奏引来了满堂彩,秦阙痴痴地凝视着手握竹笛含蓄微笑的温珣,觉得他家琼琅像是在发光。   宴会持续了两个时辰,要不是在场的大儒们年事已高到了修身养性的岁数,他们还能彻夜玩耍。温珣今天只喝了一小杯米浆,因为慢饮细品的原因,酒劲没有直冲天灵盖。此时的他毫无醉意,脸颊上泛起了薄薄的红晕,看起来像是夏日的蜜桃,想让人咬一口。   “你今日吹的那几个曲子,真好听。”秦阙牵着温珣的手慢悠悠往二人院子的方向走去,“若不是师父来了,我竟不知你会吹笛子。怎么办琼琅,越和你相处,我发现你知道的事越多能做的事越多,和你一比,我好像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莽夫。”   温珣笑着捏了捏秦阙粗壮的手指,安慰道:“不会啊,我觉得行远很厉害。会带兵打仗,吃苦耐劳,脾气好……”   秦阙就喜欢听温珣夸他,他弯腰横抱起温珣,凑在他家王妃耳边轻声道:“多夸夸我,阿珣,你多夸夸我。”   温珣头靠在秦阙的胸口,感受着胸膛传来的动静:“我家行远啊,长得俊俏,功夫又好,耐力强悍,龙精虎猛。”   秦阙掂了掂怀里的温珣,低头在温珣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热热的亲吻:“我还想听你吹笛子,一会儿能单独吹给我听吗?”   温珣不疑有他,满口答应:“行啊!”   等秦阙抱着他回到卧房时,温珣瞅着卧房中正在冒热气的浴桶,和浴桶旁边温润的竹笛时,他傻了眼:“你不会想……”   秦阙低头将温珣放在床上,伸出手指轻轻勾开了紧致腰身上的腰带,声音像是着了火一般:“是啊,放才在酒席上,我就想这么干了。阿珣,阿珣,你依了我吧。”   卧房中水波荡漾,温珣双手虽然握着竹笛,可吹出的音调却破碎不堪。秦阙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着火了,他想他一定是中了名为温珣的毒,这个人让他怎么都看不够,怎么都抱不够,怎么都亲不够。   “啊……”笛膜沾了水,温珣半身靠在浴桶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攒着光滑的笛管。荡漾的水波吞走了他的笛音和他的呜咽,耳边只留下了秦阙低声的倾诉声:“琼琅,我心悦你。”   湿漉漉的手指紧紧相扣,二人的长发在水波中纠缠。浴桶中相拥的二人像是交颈鸳鸯,抵死缠绵。   *   依照惯例,新的州牧上任后,辖区内的大小官员都需要到州牧府上认认脸。   二月初一,章淮上任第一天,幽州各郡县大小官员早早地来到了蓟县。州牧府前热闹非凡,大到郡守小至县令,幽州境内能叫得上名号的官员都来了。众人聚在一处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话题一半围绕着章淮,还有一半围绕着秦阙和温珣。   “你们都听说了吗?端王爷和王妃准备大力发展辽东和辽西郡,那地方有什么可发展的?出了山海关都是荒地。”   “可别说这种话,我听说辽东郡建了个什么第一村,去年就开垦了上千亩地,今年还要调更多的流民去。”   “几千亩地算什么?我们哪个县没有上千亩良田。”   “啧,田亩再多,也收不上来税。”   “田亩不田亩的无所谓,我听说章州牧是端王妃的恩师,这章淮在江南就是有名的大儒,手上可抓过不少贪官,大伙儿都警醒点,别嬉皮笑脸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突然听见四周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循声看去,只见州牧府前的街道两侧,各有一队披甲的将士跑步而来。将士们手中背后背着长弓,腰间挂着利刃,随着他们的步伐,金属相撞的声音破空而来。   将士们很快在州牧府前的街道上站成了两排,肃杀的感觉让在场的官员们心中生出了一股寒意,也有胆大的人宽慰道:“章州牧第一天上任,他和端王妃关系好,许是端王妃在给他壮胆。”   正说着,就见长街尽头有两人骑白马而来,领头的那人膀大腰圆笑容满面,后面那人温润如玉,自然是端王妃温珣无疑了。   看到温珣陪着章淮出现,官员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吧,果然是在给章州牧壮胆。就是这阵仗,有些吓人啊。”   温珣岂会不知众人的想法,等到了州牧府前时,温珣扬声对章淮说道:“恩师,学生陪您进去吧?”   章淮点了点头,笑道:“你我师徒不必客气,你自然是要进去的。”   见章淮和温珣率先进了州牧府,官员们紧随其后鱼贯而入,有一部分部曲也跟着他们的脚步快速进了州牧府。就在他们进门后不久,州牧府四面八方都被披甲的部曲围住了,领头的崔昊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眼神凌厉地吩咐部曲:“记住了,一只苍蝇都不能从你们的眼皮底下飞出去!”   待幽州官员们在州牧府的厅堂中站定后,章淮迈着四方步,稳稳走到了厅堂前。对着下首的官员拱拱手后,章淮阔声道:“在下章淮,蒙圣上器重,得端王爷端王妃看中,今后将担任幽州州牧一职。长话短说,章淮今日请诸位前来,只有一个目的——”   不少官员神情了然,还能有什么目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呗,先烧个火让大伙儿看看,以后你姓章的就能在幽州站稳脚跟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稀奇。   结果当章淮的后半句话传入众人耳朵时,在场的官员们齐齐傻了眼。   章淮字正腔圆道:“请,诸位赴死——”   话音一落,部曲们齐齐亮出了兵刃对准了在场的官员们。顿时官员们慌成了一团,有不少人怒骂道:“胡闹!章淮你这是在草菅人命!”   “我们是朝廷命官!你一上来就行凶杀人,圣上不会放过你!”   “你不要仗着你是温珣的师父就敢胡作非为!本官要参你,狠狠参你!”   “还有你温珣!你虽然是王妃,但是没有官身,你不配站在这里!本官也要参你!”   章淮无视了众人的怒骂和呵责,他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温珣轻笑一声,上前抬手竖在耳边,轻轻击了两下手掌:“来人,将诸位大人想要的罪证抬上来。”   “我想诸位大人可能搞错了一件事,幽州是端王封地,而我是名正言顺的王妃。我能不能站在这里,诸位说了不算。”   “但是诸位今日能不能走出州牧府,我说了算。”   看着在场官员们面上的表情,温珣突然有些想笑,这群人除了韩靖之外,竟然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当秦阙拥有了兵权之后,接下来就会收拾他们。   可笑这群安逸久了的官员还在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还想着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却不知今日他们死期将至!   从秦阙和他入幽州开始,就为了这一日在准备,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第68章   部曲们抬了五个大箱子放在了众人身前,打开箱子后,一迭迭的卷宗印入眼帘。温珣上前随手拿起一本卷宗:“涿郡郡守王守,和瑞八年,贪污军饷十二万两白银。在任期间,于涿郡郊外置办十处房产,纳八名小妾,其中有两名小妾是强抢来的民女……”   随着温珣一句一句读出卷宗上的话,涿郡郡守浑浊的眼神中满是惊讶。这么隐秘的事情,温珣如何得知?!哪怕明知卷宗上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涿郡郡守也不会承认,一旦承认了,光凭贪污军饷这一条,就足够他满门抄斩了。   听着涿郡郡守含糊喊冤的声音,温珣合上卷宗,眼神凌厉地扫过涿郡郡守的脸:“不冤枉,实不相瞒,能将诸位凑集一堂,本王……妃也着实费了一些时间和心力。”   说这话时,温珣其实有些心虚,其实他并没有为今天忙碌什么,都是师门中的长辈们在操劳。原本今天他不想来的,可是师父说,这是他扬名立威的好机会。   师门愿意托举他,温珣不会浪费长辈们的心意。今天他站在这里,为的就是咬死这群和世家牵连的贪官,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幽州官场的蛀虫们拎出来晒晒太阳。   温珣扬了扬手中的卷宗,沉声道:“卷宗上记载的罪证,每一条都能找到铁证。诸位也不用在此对我鸣冤,来人,开堂。”   “州牧府今日起不闭门,咱们当着幽州百姓的面,把诸位做过的那些烂事坏事一件件抖出来。让百姓们评判,我到底有没有冤枉你们!”   州牧府不是衙门,原本没有可以升堂的地方。可是在部曲们的运作下,厅堂很快变成了衙门。章淮端坐在案桌后方,手握惊堂木猛地一拍:“宣原告——”   从古至今,民告官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幽州这片土地上,百姓们受了委屈,想要讨回一个公道太难了。朝廷任命的官员哪怕一开始怀揣着想要为民请命的想法来到幽州,也会被当地的士族豪强拖下水。   从大景立朝至今,幽州的百姓们不知天子,只知压在他们头上的官员坏得流脓。可是他们能怎么办?世家和官员勾结,他们状告无门!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面咽。   听温珣说开公堂时,官员们原本还紧张了一下。主要是卷宗上记载的罪名太详细了,详细到他们忍不住流汗。可是这会儿大多数人冷静下来了,开公堂好啊,他们倒是要看看,温珣到哪里找原告。   幽州这么大,那些苦主出事之后有些拖家带口离开了幽州,更多的早已被打压得不见踪影。就算现在开了公堂,苦主们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消息。得到消息之后还得做好心理准备,再准备好证据……   想明白之后,官员们眼含讽刺地看向了厅堂中的师徒二人。卷宗写得再细有什么用,没有人证,谁知道所谓的证据是不是构陷?   果然,公堂开了一盏茶后,一个告状的都没有。州牧府的公堂上,只有正襟危坐的师徒二人和严阵以待的部曲们。被部曲们控制住的官员用庆幸的眼神互相交流着,他们倒是想看看,没有原告,温珣私设公堂这件事怎么收场!   一盏茶、两盏茶……州牧府外安静得只能听见麻雀叫声。见此场景,几个胆大的郡守终于不怂了:“端王妃、章州牧,没有原告啊?你们抬来的这些案卷罪证,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温珣拢了拢衣襟,神色未变:“渔阳郡守不要着急,原告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章淮更是气定神闲:“来人啊,把渔阳郡守的卷宗找出来。”说完章淮笑眯眯看向了渔阳郡守:“郡守不要着急,稍后啊,本官先审和你相关的案子,保证你心服口服。”   渔阳郡守:……   时间一点点过去,崔昊已经在州牧府前转了好几圈,“耶,人呢?”别说没有告状的人,就连看戏的人都不见一人。戏台都搭好了,蓟县百姓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崔将军甚至摸着自己的下颚,又皱眉瞅了瞅板着脸的部下们:“难道是我们太凶了?吓到人了?”   正说着,就听长街两边传来了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崔昊循声看去,只见长街尽头,秦阙一马当先,秦甲和其他部曲们紧随其后,部曲们中间则是神色紧张的百姓。   崔昊大喜:“来了!原告们都来了!”   为了今日这一仗,范琉范璃准备了许久,每一起冤案错案要找到苦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不是秦阙和卫椋提供了大量的部曲支持,今日这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秦阙亲自护送着要告状的百姓们来到了州牧府前,他率先下马,疾步走到了厅堂内。看到秦阙进门的那一刻,温珣脸上不由得绽放出了笑容。秦阙对着温珣笑着点了点头,而后阔步走到了温珣身边:“能带来的苦主都带来了,现在可以升堂了。”   端王爷声势浩大,一路上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在蓟县街上走了一趟后,身后跟了不少不明情况的百姓。没多久,州牧府内外挤满了要告状的苦主和看热闹的百姓,见此场景,秦阙遥遥对崔昊使了个颜色。   部曲们整齐划一的声音猛然炸开,回荡在州牧府周围:“今日起,州牧府不闭门,凡有冤屈并证据确凿者,都可来告状!”   “无论欺压百姓的是官员还是贵族,只要你们有冤屈,王爷和王妃一定为大家主持公道!”   “今日起,咱幽州的百姓再也不要害怕贪官污吏,不用害怕恶棍纨绔——”   终于,大堂之上跪下了第一个告状者,说来也巧,这人就是渔阳郡的百姓,状告的人就是渔阳郡守草菅人命鱼肉乡里。证据确凿,没多久,渔阳郡守就被扒了官服拖到门外当众仗刑。   军棍狠狠砸在了渔阳郡守的腿根上,部曲们知晓怎么打才能让人疼了却不致命。并不是部曲们特意留情,而是王爷和王妃交代了,被点出来的官员没有一个无辜,他们身上牵连的东西太多,打完了之后还得下狱再细审。要等到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了,到那时该砍头的砍头,该抄家的抄家。现在死太便宜他们了。   看着渔阳郡守挨打时扭曲的脸红,听见他哭嚎的声音。围观百姓们眼中的迟疑逐渐变成了兴奋:这是真的!横行乡里的官员终于被人收拾了!   哈哈!终于有人为幽州百姓做主了!   很快蓟县州牧府正在审贪官的消息风一样传了开来,不少百姓看了一阵热闹后纷纷回家告诉自己的家人:快去州牧府,王爷王妃为大家主持公道了!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在州牧府外,门前挤不进去,不少人踩着部曲们提供的梯子爬上了围墙。,他们要亲眼看看横行乡里的官员们的下场。   州牧府外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不少百姓口中喊着冤枉,手里拿着无证,想要为自己为家人讨回一份公道。   温珣早已提前料到了这种情况,除了派出部曲维持治安之外,他还让范家学院的学子们在街上设了书案,凡是有冤屈有证据的百姓,都能到书案前登记。然而群情激奋之下,难免有人行为过激。   眼看郡守府外隐约有失控的情况,温珣走出了府门。他刚出门,就听人群中有人喊道:“王妃出来了!”   温珣摆摆手,对众人说道:“乡亲们,请稍安勿躁。我知晓大家有多委屈,幽州官场黑暗已久,大家被恶贼打压欺辱至今苦不堪言。不过大家放心,今天开始,我和王爷一定为大家主持公道。”   “此刻府内正在审理贪官污吏,审理他们的是幽州的大儒范琉和范璃先生,以及新上任的章淮章州牧。这三位先生才学惊世为人正直,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贪官。还请大家保持安静,让他们安心审理案件。”   “乡亲们写的状纸今天可能无法送到三位大人手中了,但是我对大家保证,等审完了贪官污吏之后,你们的状纸会有专人负责审理,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乡亲蒙受不白之冤,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压良善的恶贼!”   几句话后,人群中传来了几道清朗的声音:“是啊,大家要相信端王爷和王妃,他们两个是真正想要造福百姓的贵人哪!”   温珣顺势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范家学院的一个学子。官场震荡,贪官污吏被拔除之后,总要有人补上位置。为此范栗亲自出马,他翻出了范家学院历年来的学生名单,联合在学院中任教的那些先生一起,选拔有才学有担当能做事的人才。   这几个来帮忙写状纸的学子,就是范栗推出来的县官人选。   有温珣出面,有部曲助威,再加上几名学子确实是有用之才,州牧府门前很快恢复了秩序。想要告状的百姓们留了记录,想要看戏的百姓们则趴在墙头或者听人转述,一个个满脸兴奋,又解气又开怀。   州牧府外是什么情况,府内的贪官们是见不着了。面对大量的人证和无证,幽州贪官们无从抵赖。他们有的人面色灰白,有的站不稳脚跟。可不管他们是什么反应,现在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估计幽州的官员和世家都没想到,我们会突然发作。”秦阙不懂审案,当他看到百姓们信任的笑脸时,心里无比踏实,“我听见百姓们一直在夸我,其实我有些惭愧。若是能早些到幽州,早些为他们做些实事就好了。”   “琼琅,谢谢你。”   面对秦阙突如其来的感谢,温珣笑着摆摆手:“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要谢就多谢师祖师伯和师父他们,若不是他们连手,我们现在哪里能施展开拳脚?”   “是啊,这几日辛苦他们了,等事情了了,让他们休假。”秦阙看着州牧府外黑压压的人头,有些不确定,“你说,春耕之前,这事能了吗?”   温珣认真地颔首:“当然,师伯他们就是为了不影响春耕,才会这么拼。”   “这次清洗之后,我们就能知晓幽州究竟有多少人多少地了。”世家和官员侵吞的良田、瞒报的人口都将露出水面,他们的家产将会用来补偿被他们侵害的百姓。   温珣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初春的天空:“真好,天气开始转暖了。” 第69章   声势浩大的肃清官场活动持续了一个月,涉案的官员和世家弟子多达三百余人,查抄房产五百多处,涉案的金银高达两千三百多万两,更别提难以估价的古董细软之物了。官员和世家隐瞒的田产两万余亩,未记名的佃户足有两万余户五万三千人。   看到章淮他们统计出来的数据,秦阙惊怒之余又恨得牙痒痒:“两千三百多万两的真金白银,就算派出整个部曲大营的部曲们去搬运,也要搬好几日。都说幽州穷苦荒僻,百姓民不聊生,结果养肥的都是这群蛀虫!”   “想当初在晋阳城,兄弟们趁着夜色去摸了几家富商,本王当时以为那就是巅峰。万万没想到,晋阳城的富商大户们比起幽州这些官员,竟然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秦阙气得将手里的卷宗狠狠砸在案桌上,“幽州最富庶的六个郡,年年喊着受灾,交不出粮交不上税。合着最好的田成了隐田,最擅长耕种的百姓成了不记名的佃户!简直可笑,简直可耻!”   “还有那上谷郡的顾家,只是因为和刘氏有姻亲关系,就一跃成为涿鹿城数一数二的世家。横行乡里草菅人命,粮库中的陈粮霉烂,而辛苦守护他们的幽州将士却饿着肚子和鲜卑人打仗!这就是他们做的事,他们哪里还能算人!”   秦阙越想越气:“本王要砍了他们的狗头!娘的,一个不留!”来回踱了几步后,端王爷又改口了:“不,一刀砍了太便宜他们了,把他们拎到居庸关,让他们修工事!或者丢到乐浪玄菟,让他们挖矿!”   温珣听得直乐呵,他算是看出来了,秦阙将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限。这是好事,注重实用性要比注重花里胡哨的东西来得好。   秦阙气了一阵后,发现温珣并没回应他,于是挫败地走到温珣身边,低头“吧唧”在温珣脸颊上嘬了一口:“我说了这么久,你怎么也不附和我一声?琼琅,你这么冷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温珣抬手擦擦脸上的口水,淡定地说道:“你已经暴跳如雷了,我若是跟着你一起义愤填膺,你岂不是更气了?从我们决定肃清官场那一天起,就该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秦阙顺势挤到了温珣身边,伸手搂住了温珣的腰身,看向了二人身前摊开的册子:“从方才开始,你在看什么呢?比我好看吗?”   册子上记载着这次整顿蛀虫后所得的财物,厚厚的册子足有一尺。   温珣颇为感慨道:“这哪里是贪官,这分明是大礼包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帝王明知道手下的臣子有问题却不收拾他们,而是将这些臣子留给新皇了。等新皇登基之后,杀了这些有问题的臣子,一可以立威,二可以增加国库收入。   秦阙虽然不得景瑞帝喜欢,但是肃清幽州官场也得了意外的收获。这些银钱除了用来安置被贪官祸害的百姓之外,更要合理地利用起来。   秦阙早已想好了这些财务的用途:“回头给我一两百万,我犒赏一下部曲兄弟们,这些日子他们东奔西走挺忙碌的。”   温珣笑了笑:“犒赏部曲总要有个由头,若只是东奔西走,不能成为犒赏的理由。”   秦阙愣了一下,半晌后诧异地看着温珣:“琼琅,你方才,是不是反对我犒赏部曲了?”   稀奇了,往常他做什么事,温珣从没反对过,尤其是部曲大营需要添置什么,温珣带头添置,怎么这次他竟然不同意了?   温珣点点头:“是呀,我反对在这时候犒赏部曲。王爷刚刚肃清了幽州官场,手里积累了财富,心里惦记着兄弟们,对于兄弟们而言,你是值得追随的。可是对于不知情况的百姓而言,你的好意就会变成一种讯号。”   秦阙眉头皱起:“什么讯号?”   温珣缓声道:“一种只顾着自己人的讯号。绞杀了贪官,安排上了自己人,谁能知道新上任的这些人最终会不会继续欺压他们?屠龙者变成恶龙的事情太多了。”   秦阙嘟囔着:“我要得又不多,一两百万白银而已,甚至不到一个零头。如果不是兄弟们出力,事情也没这么快结束。”   温珣还是笑着否决:“出力的不止是部曲兄弟们,还有师祖师伯们,还有范家学院甘心奉献的学子们,王爷不能厚此薄彼。缴获上来的赃款是一块肥肉,王爷一旦为了自己人开口咬了,难保会有人心里不平。我觉得这次的赃款得尽数入账,入幽州的官账。以后修路铺桥安顿流民等,都从账上走,每一分钱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花出去。”   端王爷突然觉得有些牙痒痒:“不是。”秦阙起身郁闷地在案桌前转了几圈,见脑袋上的头发都挠乱了之后,他有些烦躁地说道:“我是幽州的封王对不对?”   温珣颔首:“对,王爷是幽州之主。”   秦阙双手一拍:“那不就得了!我身为幽州之主,从自己的兜里掏钱犒赏自己的人,哪里不行了?入不入账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可是自己人啊。你一句话,部曲们忙地脚不沾地,他们从不说什么,你这个做主子的怎么这么小气?”   温珣眼神古怪地瞅着秦阙,半晌后小心翼翼问道:“王爷素来对银钱不在意,这次这么坚定地想要犒赏部曲,能不能对我说说原因?”   秦阙身体一僵,有些尴尬地挪开视线:“我,我对兄弟们放出豪言壮语,说此事结束之后会犒赏他们。要是拿不出钱来,我岂不是没有面子……”   温珣忍俊不禁地挑了挑眉毛,笑道:“原来是这样。行远,你来看。”   说着温珣从书案下方的抽屉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秦阙凑过去看时,就见册子上写着一条条待办事项,位于第一条的便是修缮营房和关隘,安置伤亡将士,提高将士待遇,增加营房训练设备等。至于秦阙经常听见温珣嘟囔的修桥铺路建学堂,还排在营房建设下方很远处。   “军备重要民生也要抓,我不是不让你犒赏将士们,而是想让你换一种方式去犒赏他们。真金白银的赏赐确实很好,可是我想将士们也想能吃得好点,住得舒坦些,用的武器更顺手些。”   “你看这条……”温珣修长的手指随意指向了册子上的一小行字:建设军工厂。   “一两百万白银,能在我们现有的军工厂内增加四座大型熔炉,招揽更多的能工巧匠。若是顺利的话,年底熔炉就能产出质量上乘的钢铁,不用两三年,幽州境内所有将士们都能更换现有的兵器。”   顿了顿后,温珣笑吟吟看向秦阙,柔声道,“你若是觉得失信于兄弟们面子上挂不住,回头告诉他们,犒赏将以另一种形势发到他们手里,请他们慢慢期待。”   秦阙的眉头这时才舒展开来,他应了一声:“行,回头我和他们说一声就是了。”   二人闲谈之时,袖青一直静静站在门外,直到屋内的说话声小了,她才让部曲通传了一声。温珣见袖青眼神中难得出现了不安的神色,便柔声问道:“怎么了袖青?可是遇到难事了?”   袖青抿了抿唇,掀起衣袍恭敬地跪在了案桌前:“王爷,王妃。我……”   在温珣鼓励的目光下,袖青深吸一口气眼眶已经红了:“这次肃清官场,涉案的犯官家眷人数众多。按照大景律法,犯官家眷会被发配为奴。”   能成为达官贵人家杂役奴婢都算是好下场了,更多年轻貌美的犯官家眷会被送到青楼或者军队中,沦为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   “为奴婢做杂役受人驱使是他们应得的下场,他们的家人为非作歹时,他们也享受了其带来的好处。可是我想恳求王爷王妃,请放那些闺阁女子一条生路,不要让他们沦为军妓。”   两行清泪顺着袖青的面颊滚滚而下:“不去军营,他们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劳作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可是一旦去了青楼和军营,那些女眷连人都做不成了,等那副身体被人睡烂了,这条命也就到头了。”   “我知道凭我的身份远不配跪在这里为那些犯官家眷求情,只是我们幽州如今百废待兴,女子亦能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她们其实很能干,能识文断字精通女红刺绣……”   袖青泪流满面语无伦次,难得地失了方寸。与其说她是在为那些犯官家眷求一条生路,不如说她是为了曾经的自己求一条活路。   “请让他们以人的身份活下去,没有任何一个闺阁女子愿意成为千人枕万人睡的妓子……”   袖青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眼泪在青色的地砖上晕开了两团墨色。不知过了多久,抽噎中的袖青感觉自己的双臂被人搀扶了起来,泪眼中,她看到了温珣温和的面容。   “我知晓你的意思,你安心吧,关于犯官家眷,我也有了安排。她们不会成为青楼妓子更不会成为将士们泄欲的工具,如今幽州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犯官家眷中有不少能识文断字,她们都是可用之才。”   秦阙笑叹道:“你跟着琼琅做了这么久的事,他是什么性格你还能不知?你且放宽心,那些犯官家眷已经有专人教养了,等他们学好了规矩,该种地的种地,该做工的做工。琼琅前些日子还对我说,黥刑在脸上刻字不妥,会让百姓对这些改造中的囚犯有抵触心理,囚犯也会破罐子破摔,因而现在黥刑改到了被衣服遮挡的地方。”   “本王确实恨那些贪官蠹虫,他们的家眷也谈不上无辜。一刀杀了确实解气,看他们在今后的生活中苦苦挣扎痛不欲生也很正常,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总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虽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袖青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温珣好笑道:“好啦,别哭了,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怕袖青沉浸在情绪中无法解脱,温珣特意给她找了个事:“稍后第一村的部曲统领范祁会来府上领银钱,第一村之前的银钱都是从你这里过的,以后你直接和范祁对接吧?”   袖青抽抽鼻子擦干眼泪,行了个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是。”   待袖青的背影离开视线后,温珣舒了一口气:“袖青这一哭,我险些没招架得住。”回头看看秦阙俊朗的面容,温珣竟然觉得安心:“还好,我家行远不爱哭鼻子。”   秦阙:???   把话说清楚了,他堂堂端王爷什么时候掉过眼泪? 第70章   春三月,春耕的好时节。经过一冬的蛰伏,青青的麦苗茁壮成长,给灰蒙蒙的大地增加了一抹亮色。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喜气洋洋的佃户们,他们忙着锄草耕种施肥,每个人都干劲十足。   刑武骑在马上等候着同行的范祁等人归队,没一会儿他就见许家两个兄弟提溜着裤子晃荡了过来。和糙汉子们相处时间长了,原本矜贵自持的两个世家子也开始不拘小节了。   许湛清整理好了衣衫后翻身上马:“邢将军,你在看什么呢?”   刑武收回视线,神色淡淡道:“从进入山海关开始,幽州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明明上次离开的时候,山海关内的六郡还一片死气沉沉。   许湛澈这时也在马上坐直了身体:“邢将军平日里只顾着练兵,有些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上个月王爷和王妃整顿了幽州官场,抓了不少贪官污吏和横行乡里的世家贵族子弟,还了百姓们一个公道。后来啊,他们还将幽州境内的田地分到了每家每户,以后田地里面生产出来的粮食,只要交一半给官府就行了,要不百姓们也不会这么积极的开荒种地啊。”   刑武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一半?只收一半吗?难怪了。”   自古以来,百姓们的苛捐杂税就名目繁多,没有土地的他们只能租种官宦人家或者世家贵族的土地来耕种。一年忙活到头,辛苦收获上来的粮食,自己最后能得十分之一就不错了。粮食亩产也就一两担,忙活到最后,百姓们依然吃不饱饭。   而且耕种别人的土地,别人想收回来就收回来,哪怕佃户们精心照料,最后也会被收走。可现在田亩被精确地指派到了每家每户,官府还会分发优质种子,只要不偷懒,吃饱绝不会有问题。   这时范祁也从道边小跑了过来:“对不住了各位,久等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许湛清笑道:“范统领这是来了个大的?”   范祁哈哈一笑:“我看那边有人在挖水渠,就过去瞅了几眼。那水渠挖得和我们第一村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张图纸。听那边负责挖水渠的匠人说,等水渠挖好了,以后幽州的河网和水渠融为一体,以后不容易干旱或者发水了。”   许家两个兄弟对视一眼,感叹道:“好大的工程!”如果是曾经的他们,听到这话只会觉得好笑,人力渺小怎么可能胜过老天爷?然而到了辽东第一村后,他们跟着开荒种地挖渠修路,亲眼见着荒地变成了千亩良田。   端王妃温珣有大才,他从不说没有底气的话,从不做没有事实依据的事,他说幽州的河网和水渠能融为一体,等工程完成后,他们目光所及之处的每一条水渠都会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就是想要达成这个目标不容易,光是测绘幽州境内的山川河流就需要无数专业的工匠夜以继日忙上多年。   范祁抖了抖马鞭,笑道:“他们还说,等将山海关内的水渠挖好之后,就轮到山海关外了。很快辽东辽西就会成为和渔阳涿郡一样富裕美好的地方了。”   许湛澈扫了一眼刑武:“还是邢将军那一仗打出了威风,要不然夫余人一直鬼鬼祟祟的多闹心啊。”   刑武冷静地分析道:“夫余人只是小打小闹,要我说还是去年那一仗打得鲜卑措手不及,这才震慑了周边的小国。”   说笑间,几人策马扬鞭,荡起阵阵春风。   在驿站休息一晚后,隔天上午,刑武几人直奔部曲大营而去。刚到大营东门口,众人就见大营前方宽敞的官道上停满了盖着麻布的大车,大车旁边立着整装待发的部曲们。就在几人研究着麻布下面盖着什么好东西时,就见崔昊快步而来:“刑兄弟!小范,许家公子,走南门,走南门!”   南门外也好不了多少,身着布衣的青壮年们在南门外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个人眼中都流露着忐忑和期待。   见此情景,许家两位公子有些纳闷:“崔将军,什么情况啊?今日怎么这么热闹?”   崔昊解释道:“嗐,可别提了,就是赶巧了。东大门那边是要送到鲜卑去的盐,咱也不懂什么情况,以后卖盐还要部曲送到居庸关的陉道外。要我说啊,这盐卖得便宜我们吃亏了,可是王妃却说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什么盐便宜了,牛马养得多,草就秃了……王妃的话我说不来,但是听着听着还挺有道理,回头你们自己去问就知道了。”   糙汉子们不懂的事情,许氏两个兄弟倒是听明白了,二人心中惊讶之余背心又开始发凉。若是王妃的计划成功,将来整个鲜卑的经济命脉就掌握在了他们手里!好可怕的人!   对视一眼后,许湛清问道:“那南门那边怎么回事?我看到了好多百姓。”   崔昊挠了挠脸颊,笑开了花:“嘿,他们都是想要入部曲大营的百姓,有不少还是从幽州铁骑退下来的呢。铁骑的兄弟们眼馋咱大营吃得好住得好,不少拖家带口就过来了。”   部曲大营和幽州铁骑有本质上的区别,部曲大营是秦阙的私兵,先前只受秦阙一人调用,如今多了一个温珣。而幽州铁骑是领着朝廷军饷的将士,其中有很多人是因为服兵役才会被送到铁骑中的。   大景律令,每年春季开始抽调壮丁服役,相应的,每一年都会有将士已经服完兵役了。每年春天,各地的驻军都要忙碌一阵,送旧人迎新兵。   幽州铁骑条件差,往年服役完成的将士领了军饷后马不停蹄就回老家了。可是今年,不少将士前脚刚从铁骑大营离开,后脚就往部曲大营跑。气得铁骑的几个统领写信来骂街,笑得崔昊肚皮都痛了。   想要入大营的不只是退下来的铁骑将士,还有不少是幽州当地的百姓。听说大营中馒头管饱,每个月还能得九百银钱,而且家属还能得到有待,不少青壮年都动了这个心思。若是能被端王收为部曲,以后一家子吃喝不愁。   这就导致南门外排队的人一眼看不到头,竞争激烈。   许湛澈迟疑地问自家兄长:“可是……藩王部曲数量不是有规定吗?”如果许湛澈没记错的话,每个藩王最多能养两千部曲?   许湛清连忙给自家弟弟使了个眼色,自家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一根筋太憨直。秦阙是幽州之主,多养几个部曲算什么?没见幽州铁骑都受秦阙调遣了吗?   崔昊笑道:“对啊,部曲数量确实有规定,不能超两千。可是咱王爷不一样啊,王爷离开长安时,圣上还赏了他一千部曲。所以咱王爷手里有三千部曲,只有三千哦~”   许氏兄弟瞅着满大营的精壮汉子,齐齐黑了脸。胡扯吧,别以为他们不知道,大营中现在常驻的部曲就有六七千,都快多出一倍的数量来了。   崔昊仿佛看穿了许氏兄弟的疑惑,一本正经道:“没错啊,正规部曲只有三千,这三千名额可抢手了。其他的都是后勤队伍,什么种菜的,养马的,耕地的,喏,还有洗衣做饭的。”   范祁差点笑出声,谁家营房做饭的是披甲将士?谁家营房厨子大军能上千?   谈笑间,崔昊领着众人深入了大营中。这时刑武看见一群人从营房的某个房间中走了出来,这群人中有披甲的将士,还有身着青衿的文人,他们手中拎着布袋子,三五成群边走边聊。   刑武一愣:“这……什么情况?”   崔昊解释道:“他们刚上完军事理论课,范栗大儒亲自讲课。说起来辽东郡还是远了一些,不过没关系,铁骑和我们部曲大营的将领们都有机会听课的。”   刑武眉头依然没舒展开:“我是说,为什么那些文人墨客会和将领们一起听课。”   崔昊还没开口,众人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声音:“自然是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了。”转头一看,只见温珣正阔步走来。   待众人见礼后,温珣解释道:“自古以来,文臣和武将好像分裂成两个阵营,文臣见不得武将鲁莽粗鄙,武将见不得文臣迂腐寒酸。可这样就是对的吗?大家都是大景的子民,无论是文臣谏言还是武将死守,都是为了大景的江山更加稳固。既然目标一样,那大家就不该对立敌视,而是应该互相了解对方的不易。”   军事理论班刚开课时,受邀前来的铁骑将领和学子代表们分别挤在教室的两边,一眼看去泾渭分明。可是随着讲课的推进,双方都知晓了对方的不易和苦楚后,小课堂中的氛围越来越融洽。   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武将逐渐明白了文人迂回的妙处,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们也知晓了战场的凶险。如今大家在沙盘上推演,以前朝和大景立朝以来经历的所有战阵为原形互相厮杀,每一堂课都给人无限启发。   温珣笑着拍了拍刑武的肩膀道:“邢将军回来晚了,赶不上这一期的培训了。不过没关系,以后这样的课会越来越多,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次回蓟县,只有范祁一人还要折返回辽东郡。而刑武和许氏两兄弟,则有新的任务分配给他们。   一见这三人,秦阙便挑明了任务:“大景和鲜卑的和谈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们得到了可靠的消息,鲜卑将会归还并州五城。这五城需要人驻守,刑武,给你多少人马,你能守住它们?”   刑武的呼吸瞬间乱了,魁梧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王爷,您的意思是……”   秦阙笑着颔首:“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些年鲜卑侵吞了并州太多的地方,能吐出五城来,咱一定要好好守着。并州雁门郡是我们幽州的西大门,本王需要你去镇守,你可能做到?”   刑武的大刀猛地立在了地上,邢将军单膝下跪领命:“末将遵令!”   这四个字铿锵有力,刑武的心却在狂野地颤动着。他能回家了,他能回到并州五城,重拾自己的荣耀了!独眼的猛将闭上通红的眼睛,狠狠握紧了手中的刀柄,这一次哪怕死,他也不会退让半分。   秦阙早就猜到了刑武的反应,笑了两声后,他缓声道:“本王给你两千部曲,铁骑那边卫平西统领会带三千人马和你汇合。补给方面你不用担心,到了雁门郡,你放开手脚谁都别怕知道了吗?”   刑武眼神坚定:“末将得令!”   秦阙交代给许氏两位公子的任务就更加轻松了:“听说并州有一条河叫汾水?”   许湛清颔首:“回禀王爷,汾水在太原郡以西。”   秦阙笑容更深,轻轻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后,缓声道:“那更好了,你们跟着邢将军一道去雁门郡,没事的时候就在汾水以西多转转开开荒种种地找找矿。有空多回去看看你们的爷爷定北侯,说起来幽州和并州是邻居,让他老人家有空的时候来我们幽州小住一段时日。”   许氏两兄弟敏锐地捕捉到了端王话中的深意:“是!”曾经的他们是许氏分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可是现在的他们是纽带,联络并州和幽州的纽带。 第71章   先前听说藩王在自己的封地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轮到自己做藩王时,秦阙恨不得一日能有二十四个时辰,自己能长出八条胳膊来。   忙啊,根本停不下来。   虽然很多事情都分给下面的部曲帮忙处理了,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事需要他和琼琅亲自确认。前脚刚安顿好了刑武他们,后脚秦阙又马不停蹄去接待幽州铁骑中来骂街的将领们了。   这一天天的,从睁眼忙到闭眼。等秦阙终于能喘口气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疲惫的端王爷这才发现,他已经大半日没见他家王妃了,问了问随行的部曲,才知晓温珣还在开会。   听到这话,秦阙心中了然:“我去看看。”   这段时间温珣将幽州孩童启蒙教育提上了日程,他想要让幽州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能有受教育的机会。想法是好的,可是实行起来很有难度。就拿蓟县为例,整个蓟县只有两所官学,能入官学学习的都是富商或者小士族家的子弟,百姓家的孩子连入学的资格都拿不到。   等秦阙找来时,会议已经结束了。偌大的会议室中暗沉沉,温珣坐在靠前的位置上,两只手撑着额角,背影看着有些落寞。   秦阙轻轻敲了敲门,笑着问道:“我的王妃,可是遇到阻碍了?”   温珣抬头看去,就听秦阙挑眉道:“是不是官学的那些老学究不说人话了?本王帮你抽他们?”   温珣忍不住笑了,他舒了一口气,神情柔和道:“也不算多大的阻力,做事总会遇到麻烦,哪有一帆风顺的。幽州孩童启蒙教育势在必行,凭他们无法阻拦。我就是突然有些感慨,觉得世界之大,总会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想法。”   “也不奇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会有人守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不思进取,也会有人最大限度地利用手里的那点权利去为难别人,开了半天会后,温珣深刻认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   “别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配合也就罢了,若是不配合,不用他们就是。幽州两百五十多万人,离了他们难道还不做事了?”秦阙的观点很明确,“不是你对我说的么:别为了不值得的人伤身伤神。”   聊了几句后,温珣感觉心里舒坦了不少,他起身收拾着身前的资料:“有点饿了,王爷用饭了吗?”   秦阙上前拿过温珣身边的布包,待温珣将资料装入包中后,他随手将布包挂在了自己腰身上,另一只手顺势牵住了温珣:“没有,这不是等你一起用饭么?”   暮色降临,这也是部曲大营中最轻松的时刻。每一栋营房都亮着烛光,随处可以听见部曲们的谈笑声。此时漫步在营房中,能感受到部曲们的年轻和活力,心中会有一种莫大的安全感和松弛感,别说温珣和秦阙喜欢这种感觉了,就连范栗和他带出来的大儒们也喜欢呆在大营里。   温珣和秦阙喜欢亲自去膳食堂用膳,这样能直观地看到部曲们餐食。大营中的伙食自然没办法和王府小厨房的相比,不过量大管饱,以温珣的胃口,吃一个馒头就差不多饱了。   不过今天不吃馒头,今天吃杂酱面。最近牧场中优化了一批牲畜,给铁骑送了一半肉后,剩下的肉就到了部曲营房中。心思活络的伙夫们半点都不想浪费,每一块肉都最大限度地利用上了。边角料剁成的肉馅,调上大酱搁上辣椒,再配入奇奇怪怪的蔬菜丁,就能凑出几桶杂酱来。   吃馒头时舀上一勺往中间一夹,增香添味;吃面条时盖上一条,面条也变得鲜美了起来。温珣嘴唇被辣得红润,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今天的杂酱调得不错,一点腥膻味都吃不出来。”   前两天部曲大营做红烧肉,肉块卖相倒是很好,只是吃起来腥臊,温珣吃了一口就扛不住了。只怪优化下来的猪没有阉割,才会有一股怪味。不过这种情况以后会越来越少,辽东郡的养殖业初见成效,等到下半年,部曲们就能吃上阉割后的猪了。   秦阙碗中的面条都被辣椒油染红了,谁能想到当初被一根朝天椒辣得涕泪齐下的端王爷竟然是个无辣不欢的主?杂酱里面本来就加了辣椒,他还额外盖了两勺辣。听温珣夸厨子的手艺,他跟着点点头:“是啊,好吃。”   就在二人闷头吃饭之际,一阵鼓点声从窗外传来,温珣抬头看去,就见不少部曲往校场的方向跑去。一看就知道,是文艺兵部的部曲们又整出了新花样。   自从来到文艺兵部后,范岭如鱼得水,逢五逢十,他都会让手下部曲们在校场排演,给其他部曲们带来视觉和听觉的盛宴。听鼓声振奋,温珣笑道:“今天的曲子好像是新曲,节奏感很强啊。”   秦阙刮着碗底的酱汁,“有兴趣的话一会儿去看看?”   温珣摇了摇头:“一会儿还有事。王爷,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我们一起去看?”   秦阙的眼睛顿时亮了:“哦?是实验楼又产出什么好东西了吗?”见温珣摇头,他又猜测道:“那就是你的某个种子发芽了?”   问了一圈后,秦阙实在想不出这个礼物是什么了。温珣悠闲地擦擦嘴巴,笑道:“你随我去就知道了。”   见二人往马场走去,秦阙恍然大悟:“我知晓了,是不是小甜瓜们出生了?”   甜瓜虽然特立独行,可是血统太好了,它眼光还高,在部曲大营一冬只看中了几匹母马。如今母马都揣了小马,小马还没出生,部曲将领们已经将小马们瓜分完了。   谈笑间,二人已经到了马场中,几日没来马场,秦阙发现马场中多了一座房间,还没靠近,他就听见了大大小小的狗叫声。   温珣笑吟吟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养军犬吗?这段时间我让师父和师伯们帮忙寻了一些品种好的狗,今日刚到营房。”   还没看到狗,秦阙已经乐开了花:“狗好!狗好啊!”   犬舍中的狗足有数十种,它们来自大景的各州郡,有些师出名门有些则来自民间。能进入部曲大营的它们有个共同点——聪明,听话。训犬的部曲一声令下,大大小小的狗儿一拥而上,将秦阙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阙摸了这只又摸那只,脸上的笑容从进犬舍开始就没停过。见秦阙像个孩子一样快乐,温珣眯眼笑道:“行远,喜欢这个礼物吗?”   秦阙抱着一只大狗的脖颈舍不得松手:“喜欢!这个礼物太惊喜了!谢谢你琼琅。”   直到亲手将犬舍中的上百只狗都摸了一遍,秦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凉州卫也有军犬,我曾经有幸得到过一条通身漆黑的大狗,我给它取名璟睿。璟是秦璟的璟,睿是秦睿的睿。身边的人不知内情,都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温珣:……   “璟睿有点憨,不太聪明,可是跑得很快性子也凶悍。”想到了曾经的爱犬,秦阙眼神中都是怀念,“它喜欢吃棒骨,无论多粗的棒骨都能两口咬断。”   “那后来呢?”温珣从没见过那条狗,“你离开凉州卫时,没带走璟睿吗?”   秦阙眼神黯淡了下来:“璟睿死了,有一次我和将士们巡视边境时遇到了敌人突袭。敌人有备而来,我们小队处于劣势。璟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被敌人打死了……我连它的尸身都没能寻回来。”   战乱时期人命都是草芥,何况是一条狗?   秦阙叹了一声,遗憾道:“回头想想,其实我不能算是好主人,每次都和璟睿抢棒骨吃。若是早知它会因我而死,我会对它再好一些。”   温珣心中酸涩,他伸手轻轻握住了秦阙的手掌,温声劝道:“璟睿不会怪你,说不定它已经投胎回到了你的身边。你看这么多狗子,有没有像璟睿的?”   秦阙笑着反握住温珣:“像!所以这些狗子全部取名叫璟睿,璟睿一号到璟睿一百一十三。”   温珣:……   他看明白了,秦阙这是和秦睿秦璟杠上了。   听秦阙再一次提起了凉州卫,温珣斟酌道:“行远,你和凉州卫的将领们还有联系吗?如果有的话,可以送一些辣椒种子和土豆种子去。”   提起这个话题,秦阙有些为难:“实不相瞒,凉州卫林渊元帅脾气古怪,他对我有半师之恩。当时我要离开凉州卫时,和他闹得有些不愉快。到了京畿大营后,我曾经派人给他送过一些物资,都被他丢出来了,他还痛骂了我一顿。”   “许是我那时胡涂,识人不明伤了林帅的心,所以他不认我了。而且现在我成了藩王,掌管幽州军政大权,若是再和凉州卫联系,只怕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而且林帅那人最恨结党营私,先前想要和他攀关系的世家和皇子都被他落了脸面。就算我们把珍贵的种子送过去,他估计看都不看一眼。”   想了想后,秦阙有些纳闷:“你怎么会突然提起凉州卫的事?”   温珣解释道:“这不是听你说璟睿的事吗?我想着凉州的狗和其他郡县可能不一样,如果可以的话,想搞几只凉州的狗来。”   秦阙皱眉想了一阵后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什么人养什么狗。林帅养的狗都和他一个德行,凶悍但是不聪明。要我说还是大黄最聪明,咱现在有了这么多璟睿,还有大黄小黄,已经足够了。”   温珣哭笑不得:“这话你可别让凉州卫的人听见了,不然肯定得削你。”   林帅是谁啊,哪怕温珣从没见过他的面,也知晓凉州卫元帅林渊是和卫椋齐名的悍将。秦阙竟然在背后说林帅不聪明,被林元帅手下的人知道了,这事没法善。 第72章   忙碌的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六月。六月,是春收的季节,对于这次春收,幽州的官员和百姓都无比期待。新上任的官员们想要看看自己的治下能产出多少粮食,佃户们指望着田亩中的产出能填饱全家的肚子。   春播至今几个月,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可耕种的田亩不断增加。如今幽州境内,有产出的良田就有六十万顷,更别提正在发展的辽东辽西两郡了。光是这个春天,迁居到这两郡的百姓就开垦出了近万顷的良田。等到秋收时节,这些新开垦出来的田亩又会有新的产出。   这几日走在官道上,放眼一看到处都是抢收的百姓,每一个郡县都能看收公粮的官差们。   往年到了收粮的时节,百姓们总是愁眉苦脸,他们的田地本就是租种而来的,辛苦收上来的粮食先交一大半给主家,剩下的粮食往往都得交给官府,落到自己肚子里面的也就只有可怜的一小袋。遇到灾年,他们甚至交不上主家要的粮,只能卖儿卖女卖身填饱肚子。   今年不一样了,交粮的百姓们脸上带着喜色。今年收成好,只要是勤快的人家,交了公粮之后家中剩下的粮食足够他们吃到年底了。而下半年还有秋收,听说官府会发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到时候一人种地全家都能吃饱了。   “哎嘿~王爷你是没看到啊,山海关内六个郡,官粮仓从来没这么满过!”这几天秦甲带着部曲们运粮,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将部曲大营和幽州铁骑的粮仓装满了。   秦将军眼底布满了血丝,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所过之处,百姓们得知我们是端王部曲,对我们都非常好。他们说,要不是王爷和王妃,他们还在过食不果腹的日子,哪里能有地种有粮食存余?”   “官府发土地发种子这种事,他们从没听过也没见过。王爷和王妃一定是天上的神仙派来拯救他们的,有几个郡的百姓给您和王妃立碑见庙了。那碑建了一丈高,庙里面的雕像也威猛!”   听到这话,秦阙愣了一下:“威猛?有多威猛?”   秦甲想了想后,终于从脑海中翻出了恰当的形容词:“就像寺庙里面的十八罗汉一样的威猛。”   实不相瞒,看到雕塑的那一刻,秦甲和他身后的部曲们险些笑岔气。毕竟是乡土百姓凭着自己的想象捏出来的雕像,百姓们哪里知道秦阙和温珣的俊秀,他们仿照着寺庙中的罗汉像捏了两个人,其中为了表示对温珣的尊重,代表温珣的那个泥人头上还戴了一朵花。   形象确实不太美好,和本尊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大家的心意部曲们是看到了。   秦阙哭笑不得:“那估计是没眼看了。这几日你辛苦了,本该让你休息几日,不过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跑一趟。”   秦甲站直了身体:“但凭王爷吩咐!”   秦阙道:“你带一千人和粮食跑一趟雁门郡。”   秦甲秒懂:“末将领命!”幽州春收取得了大丰收,自然不能关门只顾着自己吃饱,他们还有一部分兄弟驻守在并州,自家的粮库满了,当然不能让在外面的兄弟挨饿。   秦阙摆摆手:“到了雁门郡后卸了粮草,再装满煤回来。”   秦甲瞪大了眼睛:“煤?”什么煤?哪里来的煤?   部将震惊的表情很好地取悦了秦阙,秦阙也忍不住笑开了花:“今天早上传来的消息,许氏兄弟在汾水以西发现煤矿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冬天就有用不完的煤炭了。听说是个大矿,你带兄弟们去探探虚实。哦,别忘了,六月十六我和王妃大婚,你记得带刑武他们回来观礼。”   秦甲呲着雪白的大牙连连点头:“哎!好,好!王爷放心,末将一定完成任务!”掐指一算后,秦甲愣了:“哎,六月十六……不就是六天之后吗?”   回过神来的秦甲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王爷放心,属下一定带着刑武他们回来参加婚礼!”   大婚之日还有六天,若是换成了大家闺秀,此时一定心情紧张又喜悦地等待着大婚之日的到来。而温珣完全没有即将结婚的自觉,此刻他正和几个老农站在棉花地中研究棉桃。   王楮寄来的棉花种子满打满算种了三亩地,第一次种棉花的温珣对此非常谨慎,他亲自挑选了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农来照顾这些棉花。在老农们的伺候下,棉花种子顺利地发芽了,开花了,如今半人高的棉花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棉桃,臌胀的棉桃中,孕育着幽州将士和百姓们越冬的希望。   秦阙寻来时,一眼就看到了正低头和老农说话的温珣。见此,秦阙也没出声,而是静静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等着温珣忙完手里的事情。直到一盏茶后,温珣才发现了正在揪棉花花瓣玩耍的秦阙。   四目相对后,温珣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王爷稍等片刻,我还有几句话,说完就来。”   秦阙微微颔首:“不忙,你慢慢做事就行。”   等温珣挤开密实的棉花来到秦阙身边时,秦阙身前的田埂上已经落了一片粉白色的花瓣。温珣有些心疼:“王爷这是辣手摧花。”   秦阙很有经验地说道:“我没摘下全部的花,你看,我只摘了几片花瓣,里面的花……花啥还留着。”   “花蕊。”温珣瞅了一眼,果然,附近绽放的棉花花朵都少了一两片花瓣。虽然丑了点,但是不影响授粉。   “忙完了吗?绣坊送喜服来了,走,一起去试一试喜服?”秦阙起身在袖口擦擦手,当他满心以为温珣会和他一同回去时,却见温珣笑着说道:“稍等片刻,我去看看那边的菜地。”   秦阙啧了一声,委屈地嘟囔着:“这种小事交给下面的人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   温珣神色未变,笑吟吟说道:“重要的事情,自然要亲自盯着些。就拿这棉花为例,王爷看到了吗?棉花地里面的棉花高低不同壮弱有别,估计里面有好几个品种。不做好标记,一一记下特性,到时候棉花熟了一采摘,种子又混到了一处。”   “有些棉花能结一树的棉桃,有些只能结几朵。现在就要将这些不同特性的东西区分出来,下次播种的时候我们就能挑选好品种试种了。”   “毕竟是第一次种棉花,谨慎一些总不会出差错。”   听温珣说得头头是道,秦阙哼哼了两声:“对,重要的事情是要盯着些。你看,本王还得亲自盯着我家王妃试喜服。这是不是证明,在本王心里,我们两个人成婚的事情大过种棉花?还是说明,在王妃心里,我们的婚礼不如棉花重要?”   眼见秦阙又要胡搅蛮缠,温珣四下一看,趁没人注意这里,飞快在秦阙脸颊上亲了一口,低声道:“都重要,在我心里,种棉花和成婚都重要。好啦行远,我们去试喜服。”   端王爷承认自己没出息,王妃一哄,他的嘴巴就像河里的翘嘴鱼一样压不下来了。   蓟县最好的绣坊花了半年时间才绣出了秦阙他们的喜服,六月温度升高,丝绸质地的喜服灵动之余也添了凉意。喜服绣的并不是常见的龙凤图,而是祥云仙鹤和并蒂莲。风吹动时,衣摆上金色的云纹便流动了起来,更增加了几分华美。   当温珣身着大红色的喜服从屏风后走出来时,秦阙的眼睛顿时就直了。他鲜少看到温珣穿艳色的衣裳,如今才知晓,原来红色和他家琼琅也是如此相合。   “好看……”书到用时方恨少,想要夸奖温珣时,秦阙才发现脑海中的词语竟然如此匮乏。红了脸的端王爷对着自家王妃傻乎乎地笑着,脸颊都被鲜艳的正红色晕上了颜色。   温珣也是第一次见秦阙穿红色,明明两人身上的喜服是同一个款式同样的花纹,可是穿在秦阙身上却多了几分霸气。不过看到秦阙傻笑的脸时,这份霸气又变成了憨气。   “不枉费绣坊的女工们熬更守夜,这两身衣服确实做得好,该赏。”温珣笑吟吟问道,“行远觉得呢?”   秦阙这会儿只顾着点头:“嗯嗯,好看,好看~”显然温珣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   看着挂起来的两身喜服,温珣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去年的现在,他们正在前往幽州的路上,担心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前途未卜。而今年的现在,他们不但在幽州站稳了脚跟,甚至他就要和秦阙大婚了。   回想过去一年的经历,就像做梦一般。谁能想到陷入绝境的自己,能遇上一个知冷知热想要相守终身的人?   转头看看秦阙傻笑的脸,温珣心中的恍惚感逐渐变得踏实。呼出一口气后,温珣伸手牵住了秦阙:“走吧,我们去确认一下婚礼的流程,到时候大庭广众之下,可别出错了。”   大婚的场地设在了王府,这几天萧瑾瑜将府中的危险排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到时候有所疏漏。当他来到秦阙二人的院落中时,就见值守的暗卫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萧将军眉头一皱:“怎么了?”   值守的小暗卫叹了一口气:“试喜服的时候,王爷笑得比得了骨头的大黄还开心。”“对啊,王妃牵着他出门的时候,王爷同手同脚,哎……没眼看了。”   萧瑾瑜一头雾水:“啥?大黄?” 第73章   六月十六,天气晴朗,诸事皆宜。   今天是端王爷和端王妃大喜的日子,一大早,蓟县城中张灯结彩。有钱人家取出红绸挂在门上,没钱的人家也会在门楣上挂上红纸剪成的花。商户们早早打开了店门,店铺中的东西都给了前所未有的优惠。   大街小巷都变得热闹了起来,巷口街尾随处可见正在摆席的百姓。借着端王成婚的理由,街坊邻居凑一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跟着一起热闹热闹。今天入蓟县的人,到了饭点无论走到哪一条街巷,都会被拉着坐下吃饭。   最开心地当属城中的孩童们了,一早上端王部曲已经在街上散了好几轮糖果了。孩童们的兜兜臌胀,每个人都尝到了来之不易的甜。他们不知道端王爷和端王妃长什么样,但是他们知道,这两个人是带着他们过好日子的人。   清脆的童谣回荡在街巷中,往来的人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意,不少人换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想着沾一沾王爷和王妃的喜气。   部曲大营和军营内也是同样地热闹,将士们杀猪宰羊,膳食堂香飘数里。虽然绝大多数的将士们没办法来观礼,但是王爷和王妃的喜气,无论如何都得沾一沾。   端王府前更是热闹,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络绎不绝,各色的马车将宽宽的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今日能受邀前来参加婚宴的都是幽州境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身着华服的诸位大人们在王府前碰头,寒暄客套声不绝于耳。   随礼后的宾客会在仆从的指引下进入王府,王府前厅已经摆好仪仗,只等观礼之后就能入座用餐了。   刘湍站在宾客中间,听着周围的道喜声,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暗淡。说不遗憾是假的,温珣就像是天上明月,自第一次见面,刘湍就深深被他吸引了。只恨他没能在最恰当的时间和温珣相遇,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嫁给别人。   就在刘湍唏嘘感叹时,耳边突然传来了端王部曲提醒的声音:“刘公子,您家的小少爷走到后院去了。今日府中贵客多,还请公子看好家中孩子。”   循声看去,只见一位神情倨傲的少年正扭着脖子涨红着脸试图挣脱部曲们的钳制。刘湍眉头一皱,眼神逐渐不耐:“刘琇,你在做什么?”   待部曲松开后,那少年几步蹿到了刘湍身边,不满道:“一群莽夫,本公子好歹是客人,竟然对客人如此粗鲁。”   刘湍低声呵斥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幽州,今天是什么场合?往来的都是贵客,你若是冲撞了谁,我不会管你!”   闻言刘琇垮了脸,委屈不已:“小叔现在说话,和我爹一模一样。你变了,自从你来到幽州之后,你就变了。你不是那个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小叔了……”   “别说端王府了,就算是皇宫,我都进出无数次了。我们刘氏宅邸往来的哪个不是贵人?小叔未免太看低自己了。”   刘湍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少年额头前的碎发:“小叔初来幽州时也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可是经历了一些事后,才知晓先前的自己有多粗陋和浅薄。过两年你就要弱冠了,小叔希望你也能遇到一个看重你之人。”   这段时间刘湍往鲜卑运了几次盐,虽说幽州和鲜卑明面上已经达成了协议,可实际运作时,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有几次,他差点以为自己回不来了,若不是温珣派人及时将他捞了回来,此时的他也不知在哪里做孤魂野鬼,幽州刘氏分支今年春天的利润更不可能成倍增长。   想到温珣的笑脸,刘湍深深叹了一口气,心中更添了几分怅然。这么好的人,他若是能早些遇见该多好。   缓了缓后,刘湍认真看向刘琇:“方才你跑到哪里去了?”   刘琇嘟囔着:“都说端王妃长得好,我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结果还没靠近后院,就被王府的仆从给逮住了。小叔你是不知道,端王府真穷啊。之前太子纳侧妃时,太子府中哪怕是偏院都花团锦簇,结果你猜怎么着?端王府只有前厅布置了,后院空落落的,假山都小得可怜。”   “我想不明白,就算幽州荒僻,我看我们刘氏分支的宅邸中也没这么寒酸啊。端王好歹一州之主,怎么成个婚还搞得这么破败。”   刘湍眼神一凝,“慎言!刘琇,你若是再胡言乱语口无遮拦,一会儿我就送你回本家。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只看到了外表浮夸,看不透内里的锦绣。”   “从刘氏宅院到端王府,一路走来,你看到百姓们在做什么?他们像是自家在娶亲,发自内心地为端王和王妃高兴。你再看先前我们参加的那么多的婚宴,有几户人家做到了这点?”   见小叔真的生气了,刘琇委委屈屈闭上了嘴巴。在家中时,他最喜欢这个小叔,小叔风流倜傥狂放不羁,和家中那些一板一眼的长辈完全不同。自从小叔被家里人丢到幽州之后,刘琇感觉天都塌了。好不容易求得爹娘同意让他到幽州看望小叔,他才不要还没玩尽兴就被小叔送回家。   刘琇委屈地点了点头,恳求道:“小叔,我知道错了,你别赶我回家……”   刘湍舒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就听宾客中传来了惊呼声:“范家的大儒来了!”循声看去,只见红毯的尽头出现了以范栗为首的大儒团。范栗换上了先帝亲自授予的礼服,他老人家一马当先,稳稳走在最前面。   紧跟着范栗的,是范琉范璃和卫椋章淮。范式一门三名大儒,整个大景人都知晓。章淮也是江南有名的大儒,何况他还是端王妃的恩师,他出现在大儒团队中也情有可原。可卫椋是怎么回事?   不知内情的众人窃窃私语:“哎?大将军王怎么也在里面?”“他身上还穿着同样的礼服,难道也想给端王他们证婚?”   卫椋闻言挺直了脊背,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得意。呵,他就不解惑,憋死这群人。   五人大大方方从众人面前走过,等走到厅堂中时,范栗居中,四人靠后站定。随即,部曲们喜悦又嘹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王府。   “吉时到——新人进场——”   虽然前两天已经排演过几次了,可是当温珣的身影出现在回廊的另一边时,秦阙的心还是狂乱跳动了起来:“琼琅。”今日的琼琅和往常不一样,他看起来更加俊美温润,直叫自己挪不开视线。   温珣发现自己的手心中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原以为自己不会紧张,可是真站在这里,他还是没压住心底的喜悦和羞怯。甚至于此刻脑海中还有些恍惚和难以置信:他要成婚了?他现在要参加的是自己的婚宴?   环视一圈,温珣在宾客中看到了哭成泪人的阿兄,看到了躲在角落笑得灿烂的袖青红玉和吴伯他们,看到了目光殷切的师祖和师伯,看到了部曲们善意和期待的笑容。   最终温珣的目光落在了秦阙脸上,这时他才发现,秦阙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而自己的视线也不知何时模糊了。   一对新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靠近,站定后,秦阙伸手在袖中掏了掏,摸出了一方雪白的帕子给温珣摁了摁眼角:“我家琼琅今日真俊,不愧是吴郡最俊美的郎君。”   待视线清明之后,温珣抬头看去,只看到了秦阙眼底的湿意。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的眼泪为何能收放自如?方才我以为你会喜极而泣哭上一场。”   秦阙咧嘴笑了,“你可别说,差点眼泪就掉下来了。不过本王的眼泪只留给亲近之人看,才不哭给这么多宾客看。”   “噗”。温珣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他觉得自己掌心中一暖,低头看去时,秦阙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走吧王妃,我们去拜天地。”端王爷感受着手中的温度,心中无比踏实。果然取消红绸是正确的,无论多奢华的红绸,都比不上亲自握着爱人的手来得实在。   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下,温珣和秦阙十指相扣缓步从红毯上走过,最终站在了证婚人身前。   为了今天的婚礼范栗写了几千字的祝词,就算他和他的儿孙们娶亲时,都没有用上如此华丽的辞藻。华美的词语太多,秦阙和温珣没能寄下全部,但是他们看到了师长们眼底的喜悦和期盼。每一个词语,都是师长对他们满满的祝福和期待。   大儒证婚,宾客们原以为今天的仪式会很长。没想到等范栗读完证婚词后,其他的几人什么都没说,仪式直接进入了拜堂环节。   在大景,达官贵人娶亲时流程颇为复杂,就拿拜堂为例,拜天地之前,会有专人吟唱祭拜天地的诗词,求天地庇佑这对新人。可是轮到秦阙和温珣时,这两人直接对着天空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就直起身面向东南和西南方向遥拜高堂。   全程行云流水毫不拖沓,眨眼间二人夫夫对拜已经完成,部曲高呼:“礼毕——”   在场的宾客齐齐傻眼:这……这就完了?   这可是王爷娶亲啊,为什么省了这么多的流程和步骤?哪怕是城中商户娶亲,仪式也得搞一个时辰!   随着部曲们高呼“礼毕”的声音,秦阙和温珣转身看清了宾客们脸上错愕的神情,二人相视一笑。这就是他们经过层层删减后想要达到的效果,六月气温升高,一套完整的流程下来,别说他二人汗流浃背,就算是观礼的宾客也扛不住。   仪式向来是做给人看的,心意到了就行。与其为了形式主义受罪,不如来点实在的。   二人上前几步步,高声道:“感谢诸位百忙之中来参加我们的婚宴,话不多说,大家吃好喝好!千万尽兴!”   说话间就见部曲们开始布置观前厅和花园,花园中拉上了能遮挡阳光的轻纱,回廊下整齐摆上了酒席用的圆桌。部曲们训练有素,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原本观礼的厅堂已经变了模样,秦阙和温珣拜天地的地方撘成了礼台。   紧接着范岭带着他的文艺兵们登上了礼台,一曲战鼓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而来:“今日乃是王爷和王妃大喜的日子,我们部曲大营文艺兵部准备了几个小节目给大家助兴——”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被台上的节目吸引时,圆桌上铺上了红绸,各种冷盘流水一样放置在了上方。和冷盘一起上桌的,还有一个个写了名字的木牌。今天到场的宾客众多,为了防止混乱,袖青他们早早按照宾客名单安排了坐席。   其中最靠近礼台的便是主桌,能坐在上面的宾客身份也越尊贵,比如范栗,比如卫椋,比如章淮等……可正北方的两个座位上,却没有留名字。   就在众人觉得这两个是端王和端王妃的座位时,就见二人分别拉了一人往主桌的方向而来。   长福的眼眶还红肿着,发现弟弟的意图后,他连连后退:“阿珣,不行的。阿兄不能坐这个位置,你看,同一桌的有权有势,阿兄只是个小老百姓,会给你丢脸的。”   温珣一边笑着,一边推着长福的后背往其中一个座位上坐:“阿兄当然坐得,天地君亲师,老天在上黄土在下,君在长安,阿兄是我唯一的亲人,自然要坐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长福鼻子一抽,眼泪又掉下来了:“呜呜呜,阿珣……阿兄会给你丢脸……”   温珣将长福摁在座位上,一边掏出帕子给兄长擦眼泪,一边软声道:“没有阿兄,就没有今日的温珣。”   紧邻着长福的范栗宽厚地笑了笑:“是啊,这一桌上,除了新人之外,你最大。”   另一边,秦阙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吴伯整张脸都红了,被秦阙扛来摁在座位上时,他还羞得抬不起头:“老奴身份低贱,怎能坐这里,王爷,您别拿老奴寻开心了。”   秦阙认真道:“方才阿珣说,没有长福就没有今日的他。同样的话,我也要送给吴伯。吴伯,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秦阙。吴伯,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的长辈。”   吴伯以袖掩面,袖口很快晕湿一团,口中还在喃喃着:“老奴怎能当得?”   见长福和吴伯稳稳坐在了主桌上,温珣和秦阙并肩而立再度牵手。亲朋祝福家人团聚,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婚礼。 第74章   幽州的世家贵族宴请宾客一般分餐制,一顿宴会下来,桌上的餐盘流水一般,餐盘中的食物却像喂猫一样只有几口。宾客们必须想办法消磨时间,才能避免对着空盘子发呆的局面。   而今天的宴席格外爽快,十个人一桌的大圆桌上摆满了冷盘热炒,每一道菜分量十足的同时也色香味俱全。   刘琇自认为参加过不少皇室举办的宴席,可是他从没参加过这样别开生面的席。餐桌上的菜肴有很多都是他没见过没吃过的,那些红红绿绿的菜蔬搭配着肉食,吃起来清爽解腻。小少年被辣椒片辣得直哈气,却舍不得丢下筷子:“小叔,这个是什么菜啊?怎如此特别?”   刘湍怎会关注桌上的菜肴,他的注意力都被正在敬酒的温珣吸引了。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温珣颀长白皙的脖颈,随着温珣的动作,瀑布一般的长发微微荡漾,看得刘湍的心中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压下眼底的郁色后,刘湍不动声色道:“不太清楚,应当是幽州的特色菜肴,喜欢你就多吃点。”   刘琇抬眼看了看刘湍,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来幽州,他觉得自家小叔像是变了个人。如果说先前的小叔是风流倜傥说干就干的风流浪子,现在的小叔给他一种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感觉。刘琇想了想后,突然想到了宅院中那只被关在了笼子中的猛虎,平时看着和大猫没区别,可是只要笼子一打开,它就会飞扑出来伤人。   温珣和秦阙正在敬酒,二人酒杯中盛着的是兑了水的米浆,喝起来只有甜味没有酒味。也只能这样,温珣才不会半途醉倒。   今天酒席上的所有菜肴都是二人亲自定下的,除了几道幽州特色的肉菜之外,其他的菜肴都来自部曲们耕种的田野里。所有的菜蔬都是昨夜采摘,送到王府时,叶片上还带着露水。菜品好,做出来的菜色就鲜美,每一个参加宴会的宾客都对今日的菜肴赞不绝口。   桌上有菜肴空了,就会有仆从们及时添补,因而哪怕是胃口大的武将们,也美美的祭奠了五脏庙。   一场婚宴宾主尽欢,等散场时,武将们大多醉倒在了桌下,而文臣和世家们也脚步踉跄眼神迷离。   这就是秦阙想要看到的效果,若是不灌醉这些人,万一他们闹洞房可怎么办?   等安顿好最后一个赴宴的宾客后,天色也暗了。端王府亮起了红灯笼,秦阙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直奔后院,现在终于到了他最期盼的环节了。   当秦阙的脚步快要踏进院门时,他脚步一顿,扬声问道:“暗卫何在?”   当下院中传来了不下三道声音:“属下在!”   秦阙满意地点点头:“本王和王妃的洞房都守好了吗?”   几个暗卫高声回应道:“回禀王爷,绝无闲杂人等靠近!”   很好,秦阙笑吟吟道:“辛苦诸位了,厨房中已经为值守的兄弟准备了酒宴,今夜好好休息。都下去吧。”   很快院落中的脚步声散去,秦阙瞅着卧房中透出的烛光咧嘴笑了:“琼琅。我来了~”   一进门,秦阙就见温珣坐在书案前看礼单。见此场景,端王爷毫不犹豫地抽走了温珣手里的册子:“王妃,洞房花烛夜你竟然还有心思看礼单?本王不好看吗?”   温珣笑吟吟抬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秦阙眼底的笑意:“好看,今天行远最好看。你看,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等你呀。”   房中的圆桌上放了合卺酒,见此端王爷双手一抚笑道:“还是琼琅知我心意!”   清冽的酒水缓缓注入到了酒盏中,二人各自取了一杯酒相对而立。酒香微醺,烛光朦胧,不知是天热还是酒意上头,二人的脸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小小的酒盏轻轻相碰,杯中酒水荡起了清澈的涟漪。秦阙低头深深看向了温珣,烛光下的琼琅一身红衣,俊俏得让他挪不开视线。   “我……”秦阙本来有很多话想要对温珣说,脑海中酝酿了很多海誓山盟的话,可是面对温珣温柔的双眼,秦阙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堵了一团麻。憋了半晌后,端王爷眼眶又红了:“琼琅今日真美,怎么办琼琅,我想把你藏起来……”   “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秦阙和温珣一怔,二人抬头看去,只见房顶上的瓦片被人掀开了一个洞。洞口处露出了几双兴致盎然的眼睛。再一看,这不是秦甲崔昊他们吗?岂有此理!他们几人明明已经醉得爬不起来了,原来是故意做样子。   秦阙突然觉得牙根有点痒痒,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部曲大营中这群喜欢凑热闹的部下们:“好看吗?”   刑武伸手捣了秦甲一拳:“都怪你,笑什么笑。”   秦阙冷笑一声:“本王大喜的日子,你们不要太过分。数到三,赶紧从屋顶离开,晚一息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几个将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敷衍地盖上了瓦片。秦阙特意站在院中看了一眼,确认房顶屋檐下没有看热闹的人,他才放心的回到了房中。   这一次终于能安心喝合卺酒了,再次碰杯后,秦阙保证道:“明天我一定收拾这群混球。”   温珣笑着宽慰道:“他们也就想凑个热闹,不必责罚他们。”他并不是一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不然也不会让秦阙减了那么多的步骤。   在温珣看来,他和秦阙第一次见面事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侧妃也好,王妃也罢,都只是个头衔。婚礼热闹也好平淡也罢,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就比如大家都看中的拜天地,他拜完了之后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可是现在当他手握酒杯,面对深情款款的秦阙,心中却像杯中的酒水一样荡起了波澜,直到此刻,他才有了他正在成婚的实质感。不是碍于礼教必须做样子,而是他要和眼前这个人共度余生。   今后他们会成为一家人,睡一张床,吃一桌饭,共同面对风雨承担责任。   温珣抬起酒杯,温声道:“行远,敬你。”   秦阙同样回敬道:“琼琅,敬你。”   二人勾着对方的胳膊饮下杯中酒水后,秦阙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他们说,喝了合卺酒就是一辈子的夫夫,以后荣辱一体休戚与共。琼琅,你以后是我的伴侣了,谁都别想抢走你。”   温珣差点笑出声来:“真该让秦将军他们听听你在胡说什么。”放下酒杯后,温珣伸手捧住了秦阙的面颊,看着他的双眼认真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端王爷虽然读书不多,但是也知晓这是什么意思,听温珣说完这话后,秦阙红着眼咧嘴重复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琼琅,老天待我不薄,将最好的你送到了我身边。”   见秦阙气息有些乱了,温珣笑着提醒道:“还没结发。”   大景夫妻成婚当日,都会剪下一小撮头发打成同心结,寓意结发同心白首不离,这个美好的小流程也被二人保留下来了。   闻言秦阙连连点头:“对对对,结发!”   说着端王爷头发一甩,伸手从腰间取下短刃,“唰”的一声割了一大把头发。   这招直接给温珣看傻了眼:“不是,我们是要结发,一小撮就够了。你这一把薅下来,都能做假发了。”   秦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床底下爆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卧槽,太狠了!”“哈哈哈哈哈——”   秦阙:……   温珣:……   掀开床底的帘子瞅了瞅,只见卫震东几人正缩在床下笑得停不下来。温珣困扰地捂脸,难怪秦阙严防死守,这群当兵的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话说这么逼仄的床底,到底是怎么塞得下四个魁梧壮汉的?   等四个统领从床底下钻出来之后,秦阙对他的新房彻底丧失了安全感,他连床头柜的抽屉都打开来看了,生怕某个角落还藏着人。   见此闹洞房的几人笑得停不下来:“王爷您安心吧,没有别人了!我们就是想亲眼见证你们结发。”“是啊,小师弟成婚,我们这些做师兄的总要凑个热闹。”   门外也传来了秦甲他们粗犷的声音:“是啊王爷王妃,大喜的日子总要热闹热闹。”“他们都说洞房越闹,以后的日子越红火!”   好么,看来今天不让这群将领们闹一闹,二人别想安生休息了。秦阙索性打开了房门,挥一挥手认命道:“来吧!”   众人鱼贯而入,本来宽敞的房间顿时变得拥挤。在众人的起哄中,二人先是再喝了一遍合卺酒,又依照着众人的意思亲亲抱抱。闹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群人才放过了二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洞房。   被部曲们折腾了许久的秦阙这时候回过神来了:“我怀疑他们在伺机报复。”背着温珣做俯卧撑这种馊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秦阙心有余悸:“还好这辈子只成一次婚。”   温珣割了一小撮头发,又将二人的头发用红绸捆了:“是啊,原以为我们严防死守能清净一些,却没想到还是没防住。不过这样也好,热热闹闹。”   秦阙取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同温珣二人小心将头发放在了里面,然后珍惜放在了床头的柜子里。被部曲们一闹,二人不可避免地出了汗,对视一眼后,秦阙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冲动了。   温珣只觉得视线一花,就被秦阙抱着放在了床上。密集的亲吻从他的额头延伸到了胸膛,温珣手指抓住了红色的床单,语调破碎道:“先洗个澡……”   红色的喜服在床前堆积,秦阙含糊地声音传来:“反正要洗好几次,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   温珣的惊喘和轻呼声被堵住,十指相扣时,他扭头看了看窗户。   骗子,哪里天亮了,天明明刚黑啊!   红绸晃动,屋中的冰盆外壁细密的水珠缓缓下滑,窗前龙凤烛不灭。 第75章   饶是秦阙和温珣二人恶补了很多生理知识,也做了充足的准备,可还是出了意外。温珣发烧了,一张俊脸烧得通红,整个人昏昏沉沉,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缓过来。   秦阙吓坏了,温珣倒下的这三天他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又懊恼又后悔,怪自己情难自制索要无度。男子的生理构造和女子不一样,作为承受一方的琼琅受了大罪。   意识到这点后,秦阙举手对天发誓,以后一定克制,绝不让琼琅再受伤了。   哪怕府医说温珣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秦阙依然让他好好躺着,不让他奔波劳累。   这一日,当秦阙处理完了部曲大营的事情后赶回王府时,一眼就看到了正弯腰上马车的温珣。秦阙的眉头皱起,幽幽道:“阿珣,你要去哪里?”   他就知道温珣闲不住,明明他已经吩咐了部曲,不让任何人用公务来打扰温珣。结果昨日回家,他发现温珣正在厅堂中见第一村来汇报春收情况的部曲,今日又撞见他出门……   温珣半点没有被逮住的尴尬,听见秦阙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眼眸中满是喜悦道:“行远,回来得正好。快随我一同上车,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宽大的车厢中放着冰盆,随着马车滚动,清凉的风迎面而来。温珣像是半点没看到秦阙板着的脸,还伸手从冰盆下方的暗格里取了两盏酥烙出来:“吃酥烙吗?”   秦阙坐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口,主打一个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抗议。温珣见此笑了笑,捧着酥烙坐到了秦阙身侧,将冰凉的酥烙碗递到了秦阙面前:“快尝尝,这是用第一村产出的牛乳打成的酥烙,细腻香甜,我觉得比长安的酥烙滋味还浓。”   秦阙表情松动了一下,第一村的酥烙?那确实得尝尝。   抬眼看了看温珣,见对方还在笑嘻嘻,丝毫没意识到问题所在,秦阙倔强扭过头,强硬道:“不吃。你不要转移话题,之前你明明答应我好好休息,为什么背着我出门?天气开始热了,万一你半路倒下去如何是好?”   温珣轻轻“嘶”了一声:“好冰好冰。”   秦阙立刻板着脸将面前的酥烙碗接过来:“昨日你说,你没出门,只是将人迎进了王府听他们说几句话,算不得劳累。那今日你如何解释?”   温珣抬起胳膊轻轻撞了一下秦阙:“我又不是酥烙,天气一热就会融化。再说了,我已经休息了好几日了,身体早就恢复了。”顿了顿后,温珣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声音低了一些:“再说了,今日出门之前,你不是检查过吗?是不是已经恢复了。”   想到早上的情况,秦阙的面色开始缓和:“嗯……”   温珣趁热打铁道:“何况,我又不是一人出行。这么多的部曲和暗卫,保护我一人绰绰有余。加上我不是背着你出行,而是知道你要回来,特意在等你。”   秦阙眼中的光终于亮了:“你在等我?”   温珣应了一声:“对啊,我给部曲大营传了信,让他们告诉我你的行程,知道你这个点会回来,所以专程等着,不然我早就走了。快吃酥烙,化了就不凉快了。”   秦阙没出息地笑了:“也是,你这么聪明,要是真想背着我做什么,我根本发现不了。”   新鲜的牛乳做出来的冰酥酪果然好吃,绵密香甜,吃在口中凉到了心里。温珣感慨:“幸亏去年冬天囤了不少冰,要不然哪里能吃到这么好吃的冰酥酪。”   秦阙应了一声,是啊,要不是温珣未雨绸缪,他们现在哪里能过上好日子?   一边吃着酥烙,秦阙一边好奇道:“我们要去哪里?到底是什么好东西,你给我透个底?”   温珣抿了抿唇,笑而不语:“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队出了蓟县东门,向着东南方向前行了六七里,很快秦阙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座破败的作坊。作坊的大门上挂着牌匾,秦阙眯眼慢慢读着:“琉璃坊?”   马车在琉璃坊大门前停下,温珣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笑吟吟对着秦阙伸出了手,字正腔圆道:“尊敬的端王爷,请允许我,温琼琅,和您一起见证一场奇迹。”   秦阙爱死了温珣这幅模样,若不是身在外面,这会儿他一定将温珣抱起来亲一亲。看到温珣嘚瑟的模样,秦阙清清嗓子,仪态十足地伸手握住了温珣的手:“有劳王妃。”   琉璃是一种从番邦传来的稀罕对象,大景立朝之初,色彩璀璨的琉璃制品卖出了天价。权贵们追捧琉璃制作的华丽摆件,不知道这到底是用什么稀罕玩意做出来的。后来才知晓,原来琉璃是用沙子制作出来的,得到消息后,大景境内不少地方都开了琉璃坊,想要做出畅销的琉璃摆件。   然而琉璃制作最难的不是找原料,而是制作技术,番邦人能将原料透露出来,就不怕大景工匠仿制。大景全国开了无数的琉璃厂,最终没有一家做出来的琉璃能和番邦相比,很多琉璃坊做出来的琉璃对象质地粗劣,只能给小儿当玩具,上不得高雅之堂。   秦阙的目光在温珣身上转了几圈,心中的好奇越来越重。琉璃坊内到底有什么好东西,能值得温珣带着他亲自跑一趟?   没想到琉璃坊外面看着破败,可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光看那些整齐堆放的原料,就知道这里一定有端王府的部曲值守。果不其然,没走两步,秦阙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林邈?你怎会再这里?!”   林邈原本是护送着部曲去第一村的统领,去年秋天秋收结束后,温珣就将他调走了。秦阙当时还问温珣:要让林邈做什么去。温珣笑了笑,告诉他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原来林邈被温珣调到了琉璃坊!看来这琉璃坊内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不然也不会专程让部曲统领守着。   温珣笑道:“先前听说林将军的家人曾经在长安琉璃坊做过工,我想着毕竟他们之前接触过琉璃,因而将他和他的家人都调了过来。”   林邈对着二人行了个礼,眼神中难掩激动:“启禀王爷王妃,幸不辱命,我们做出了玻璃。”   玻璃?   这个词语好像听说过?   温珣颔首笑道:“劳烦林将军带路。”   没多久秦阙就见到了让温珣心心念念的玻璃,玻璃颜色带绿,里面还有大小不一的气泡。三尺长宽一指厚的玻璃竖着立在枕木上,和颜色璀璨的琉璃相比,看起来有些平平无奇。这也罢了,有好几块玻璃上面出现了裂痕,用石头一砸,整块玻璃四分五裂。   秦阙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嗯……就这?这能有什么用?”顿了顿后,秦阙猜测着:“你别说,声音还挺好听,砸一下能听个响?”   接到温珣要做玻璃的通知时,林邈也曾和秦阙一样有些纳闷。琉璃好歹能看个样子,花里胡哨放着好看,可是这玻璃颜色寡淡,还特别容易碎,做成片状后轻不得重不得。这么娇气的东西,完全不知温珣做了有什么用。   可是当玻璃成品出现在林邈和工匠们面前时,众人立刻明白了玻璃的宝贵之处。   温珣笑着对林邈点了点头,林邈唤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从枕木上抬了一片玻璃出来。将玻璃放倒后,阳光穿过玻璃,在玻璃下方形成了一片淡绿色的光斑。   温珣解释道:“玻璃透光,我们可以用玻璃搭建房子,到了冬天的时候,房间里能晒到太阳,再辅以热气,就能种出新鲜的菜蔬。”   “现在你看到的玻璃是淡绿色的,但是真正的玻璃其实是透明的,像冬天河上结出来的冰片一样透明。我相信凭着我们幽州工匠的巧手和匠心,我们做出来的玻璃一定会更加结实透明。”   “不仅如此……林邈,拿出大家做出来的宝贝,让王爷掌掌眼。”   只见林邈捧着一个盖了红绸的木托走了过来,秦阙笑着揭开了红绸:“什么宝贝,神神秘秘的。”   红绸下方有一截圆筒状的对象,那对象一头大一头小。秦阙拿着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了发现圆筒两头都封了一小块玻璃之外,没看出什么花样来。就在秦阙想要提问时,温珣从他手里取过了圆筒,他将小头放在了秦阙眼前:“王爷从筒里看出去。”   秦阙凑近小筒看了过去,这一看唬了他一跳!   温珣将看筒对准了琉璃坊门口的马,从大门到他们站立的地方有七八丈远,哪怕是眼神极好的将士,也难以看清马儿的五官。可是透过圆筒看时,秦阙觉得那匹马像是被人从大门拉到了他面前,马儿脖颈上的鬃毛清晰可见。   “这个叫望远镜,是用玻璃做出来的。有了它,王爷登高望远的时候能看得更远,若是有隐藏的敌人,也能看得更加清晰。”   到了此刻,哪怕不用温珣解释,秦阙也知晓了手中之物是宝贝。他捏着望远镜闭起一只眼睛,细细看着全新的世界:“好东西~”   温珣解释道:“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望远镜,等玻璃质量更好时,能看到的东西会越远越清晰。”   秦阙此刻已经舍不得丢下望远镜了,“哎嘿,好东西。林邈,琉璃坊就交给你了,你要多少人,需要多少工匠多少银钱,只要王妃能点头,只管开口就是。只有一个要求,尽快做出透明的,结实的玻璃!”   “咱兄弟们能不能在冬天吃上新鲜菜蔬这个不重要,但是,这玩意一定要做好!”秦阙掂了掂手里的望远镜,语重心长道:“它就是将士们的另一双眼睛,有了它,遇到敌人的时候,我们就能早些发现。”   林邈单膝下跪领命,“末将领命!”   秦阙将望远镜交给随行的部曲看了一圈,趁着部曲们看稀奇的时候,他凑到了温珣身侧:“琼琅,这份惊喜太棒了。你还有没有别的惊喜给我?哪怕你告诉我,你正在让人做能飞天遁地的东西,本王也信!”   温珣哭笑不得:“王爷,我也不是什么都会。我觉得我们该重赏林将军和琉璃坊的工匠们,没有他们,我们也不知何时才能看到玻璃。”   最初有做望远镜想法是在鲜卑人偷袭居庸关那次,他趴在陉道旁边的山顶,全靠下方的火光才能看清一二,当时他就在想,若是能有望远镜就好了。   做望远镜,就要有玻璃,无论是凸透镜还是凹透镜,都需要玻璃才能成型。若是没有幽州这些巧手的工匠们,空有理论的他哪里能做出实物来?   秦阙猛地一拍手:“对!说得对!该赏!”   赏完了部曲和工匠后,秦阙又凑到了温珣身侧:“琼琅,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温珣闻言沉吟了片刻,见秦阙双目灼灼看着自己,他眉头一挑:“嗯……我想让王爷帮我揉腰捶背。”前几日腰酸背痛,秦阙见自己实在辛苦,就向府医学了一套按摩的手法,别说,按揉一阵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秦阙满口答应:“揉!回去就给你安排上!” 第76章   琉璃坊的工匠们得了王爷和王妃的夸奖和赏赐之后犹如打了鸡血,他们正式将琉璃坊改名为玻璃坊,面向周边的郡县招能工巧匠。随着工坊设备更新工匠们的技艺提升,短短数月,玻璃厂产出了好几种质地的玻璃,无论是颜色还是质量都有了飞越式的进步。   玻璃质量好了,产出的望远镜看得更加高远,工匠们甚至无师自通发明了能折迭三层的望远镜。   这等神兵利器怎能不让镇守边疆的将士们用上?   又到了往居庸关送补给的日子,一大早温珣就忙上了,这次他要和秦阙亲自去送东西。   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手伸出衣袖就会冻得失去知觉。瞅着自家徒弟站在马车边确认物资,章淮不忍道:“让卫椋自己派人来取,天寒地冻的你过去凑什么热闹。你这小身板子都挡不住他锤一拳,听为师的,老老实实蹲家里,给他送个信,他保证屁颠颠来。”   “什么人啊,还值得我徒儿亲自送过去?老东西,美不死他。自己徒弟不用,一天天的用别人家的徒弟,真不要脸……”   裹在狼皮大氅中的温珣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怪自家师父对师伯怨气如此大。   明面上,章淮是朝廷送来的州牧,为了做样子,前几个月章淮依照朝廷的意思,“故意”削了幽州铁骑的军饷。为了做样子,卫椋直接带着几个人从居庸关杀到蓟县,当着黄门侍郎的面将章淮绑回了居庸关。   不知情的人只当大将军王不满朝廷政策拿章淮撒气,知道内情的人则了解,是卫椋见不得章淮这么胖,特意绑着他去减肥了。   短短三月,章州牧被迫瘦身六十斤,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三圈。   章淮本来能好好呆在州牧府吃香喝辣,还能享受小徒弟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家师兄一言不发直接下狠手,怨气不重才有鬼了。   章淮在上书十几道折子弹劾卫椋后还不解气,此时背着手走过一辆辆满载物资的车,还不忘阴阳怪气道:“呵,这么好的肉送给他卫椋还不如喂狗。嗯,大白菜,大白菜好,全给他换成萝卜白菜,为师在居庸关的时候,他天天让我喝菜汤,岂有此理。”   温珣笑得肚子都痛了:“师父,要是让师伯知道你说这些,他可能会再将你带去居庸关。”   章淮冷笑一声,双手叉腰扭着脖子道:“他敢!他要是再这样,我就告诉师父,谁都别想好!”谁还没个撑腰的人了,卫椋还真以为没人能收拾得了他了?   说笑归说笑,章淮也知晓温珣他们送去的东西有多重要。朝廷这些年重文轻武,不断缩减军备开支,削减戍边将士的粮草和军饷。幽州铁骑若是没有温珣和秦阙的支持,今年冬天也不知有多少将士要挨饿受冻。   想到这里,章淮沉沉叹了一口气,目光担忧地看向了西方:“也不知……”   温珣竖起耳朵,静等着章淮的下半句,哪知章淮突然闭上了嘴。温珣不禁好奇道:“师父方才是想说什么?”   章淮回神笑了笑,伸手给温珣理了理衣襟:“没什么。车上关好门窗,别受冻。到了居庸关别客气,哪里暖和你蹲哪里,别逞能。对了,若是看中喜欢的东西,别和那老东西客气,那是他欠我的!”   话音刚落,就听秦阙打马而来:“琼琅,都收拾妥了,出发吧。”   温珣刚准备上车,就听身后传来了长福的声音:“阿珣,这个,这个带上!”转头看去,只见长福手中提着一个竹篮一样大的暖炉,“刚换的碳,可暖和了。对了,车门车窗留个缝,别熏着了。”   入冬之前,部曲们从并州运了很多炭回幽州,如今幽州的百姓都能用上便宜的炭。就是煤炭燃烧时得注意通风,若是在封闭环境点燃炭火,那就是安全事故了。   长福不止给温珣准备了热乎乎的碳炉,还给他准备了一兜子路上吃的小零嘴,确保温珣一路上嘴巴都不会寂寞:“阿珣啊,天冷,你多穿点别受凉了。回来之前先给家里传个信,阿兄给你做好吃的。”   温珣眉眼弯弯:“好嘞阿兄。”   秦阙最喜欢拆长福准备的零食盲盒,每次他都能在里面找到口味奇特的小点心。这不,车还没离开蓟县,他就已经开始拆油纸包了:“五香蚕豆和花生米,嗯,这个好吃。嗯?好几种小饼。哎,这个是什么味道的?”   温珣扫了一眼后笑道:“圆形的是菱角酥,方的是板栗酥,有小又薄的是芝麻脆。早上阿兄烤点心的时候对我说过了。”板栗和芝麻好找,菱角在幽州可是稀罕玩意,偏偏自己还喜欢吃菱角,为此阿兄特意托人从吴郡买来了菱角种子,又在城郊庄子上试种,这才有了能入馔的菱角。   秦阙吃了满口的香甜,羡慕道:“长福这样的阿兄,给我一打我都不嫌多。再看看我的那两位兄长,真是连长福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秦睿和秦璟二人真是做啥啥不行,添堵第一名。”虽然秦睿已经死了,但是秦阙还是忍不住想要将他拉出来骂上两句。   温珣眯眼道:“是啊,老天爷待我不薄,将世上最好的阿兄送到了我们家。”   秦阙一边捡着形状可爱的点心吃,一边抗议着:“难道你身边只有世上最好的阿兄吗?我呢?还有我呢?”   温珣赶紧顺毛:“还有天下最好的行远。”   拉车的部曲拼命掐自己的大腿才不让自己笑出声,他终于知晓为什么其他兄弟为王爷王妃赶车后一个个面部扭曲了。谁能想到平日里对着部曲不茍言笑的王爷在面对王妃时是这个德行的啊?简直比部曲大营里面的璟睿们还要黏人。   每次看到温珣亲自来送东西,卫椋都会笑开了花,这一次也是同样。卫老将军单手握着望远镜,看得停不下来:“好东西啊,你这孩子就是会整活,这么好的东西都能被你搞出来!”   瞅着一车车的物资,卫椋眉开眼笑:“这么多东西都送给我这个老头子,你师父心疼坏了吧,他是不是在家里骂我了?”   温珣笑吟吟道:“师伯良苦用心,师父岂能不知?”   卫椋哈哈大笑:“你就别为他说好话了,我还能不知道他?师兄弟几个,就他嘴不饶人。饿了他三个月,他看我的眼睛都冒着绿光,再不把他放回去,他铁定要使坏了。”   看完了温珣手里的东西,卫椋伸长脖子看向了秦阙:“你手里拿的又是什么宝贝?神神秘秘,还用红绸盖着。”   秦阙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把揭开了红绸,露出了下方的弓、弩:“能比肩三担弓的弩箭,普通将士亦能用。给师伯送了五百把,如何?”   卫椋这等高手怎会看不出弩箭的神奇?只可惜他只有一条胳膊,不能亲自感受弩箭威力。当亲眼看到亲卫用弩箭射穿了百丈外的靶子后,卫椋乐坏了,一连说了数声“妙”。瞅着五百柄散发着寒光的弩箭,大将军王心情舒畅:“原以为去年琼琅送来的那些兵刃就已经让老夫开了眼,没想到你们还藏着更大的利器,好啊!”   让部将们小心收好弩箭后,卫椋收敛了面上笑意,轻抚胸口说道:“投桃报李,老夫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们二人。”   温珣竖起了耳朵,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期待。礼物?什么礼物?   卫椋抬手指了指北边,“鲜卑乱了。”   鲜卑并不团结,由十几个游牧部落组成的王国本身就不稳定,其中四大部族一直在争夺话语权。   去年冬月的鲜卑想要趁幽州内乱捞一笔,于是发兵南下,结果被秦阙和卫椋连手揍回去了。要知道那些敢闯居庸关的都是精壮的年轻人,对于鲜卑而言战败不止是折了面子更是损了底子。再加上后续的赔款还城,一套流程下来,鲜卑国内经济直接倒退十年。   这还得了?   凭什么宇文部欠的债要其他的部落跟着一起还?没有这种道理!   于是原本在鲜卑国内一言九鼎的宇文部就这样被赶下了王座,慕容和拓跋两个部落为了争权开始打架。至于那在外打输了,对内还说不上话的宇文部,只能灰溜溜地往别的的地方迁移了。   卫椋眼神锐利道:“宇文部往东去了,我估摸着他们要去打夫余,占夫余的地方。看好了,夫余很快就会向我们求援。”   秦阙冷笑一声:“夫余有什么好救的?背信弃义小人之国,嘴上说着是我们大景的属国,出事了让我们帮忙摆平,没出事的时候光想着怎么从我们身上得好处。”   去年秋收之后,夫余人暗搓搓在玄菟郡周围转悠,不就是想抢点东西吗?后来刑武带着第一村值守的部曲将他们堵了个正着,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按照道理,夫余人应该像鲜卑人那样,该赔礼就赔礼,该道歉就道歉。可夫余人脸皮厚啊,他们的国主写信给了景瑞帝,一顿哭诉,愣是啥事没有,可把幽州的将帅们恶心得够呛。   秦阙毫不客气道:“鲜卑打夫余挺好,反正本王是不会出兵帮忙的。”   卫椋“啧”了一声,有些心疼地看向了温珣:“难为你了,和这傻小子过日子挺辛苦的吧?”   秦阙:……   不是,他怎么就傻了?他哪里傻了?   温珣倒是理解了卫椋的意思,于是他慢悠悠地解释道:“师伯的意思是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宇文部和夫余国若是真打起来,我们可以捡好处。”   秦阙眉头皱起,脸上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并不觉得能有什么好处捡。就夫余那国家,破破烂烂要啥没啥,好处在哪里?大冷天的,铁骑的将士们吃饱穿暖不舒服吗?何必北上淌这趟浑水?   卫椋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点破道:“先让他们打着,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大军开过去。夫余人耕田种地放牧养鱼是一把好手,若是想留着,找个地方安顿了他们就是。夫余国地势平坦,你们连辽东辽西两个郡都能变成产粮的好地方,还怕种不下这么多地?”   秦阙愣了一下:“师伯的意思是……吞了他们?”   卫椋微微一笑:“是啊,不然呢?难道还拼死拼活为别人打江山?赶跑了宇文部后再送夫余王回王座?想得倒美。”   秦阙瞬间笑出了声:“师伯,您要是早这么说,我可就不客气了。您说,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那里能抽八千部曲出来。”   卫椋摆摆手,高深莫测道:“急什么,让他们先打一会儿。” 第77章   鲜卑这一乱,就从腊月乱到了正月。这个新年,幽州以北的地界乱成了一锅粥,东迁的宇文部摁着夫余国猛揍,留在鲜卑王庭的慕容部、拓跋部你来我往,加上其他小部落参和其中,打得不亦乐乎。   两月时间,夫余国王往大景发了十几封求助信,希望大景出兵帮忙挡住凶残的宇文部。朝廷接到求救信后,转手就给镇守的幽州铁骑发了命令。然而那些信件被压在了案桌上,等到春寒料峭时节,眼看夫余王都快破了,幽州铁骑才不紧不慢的开始点兵。   捡漏这种事大家都乐意干,尤其是要捡夫余国的漏,秦阙摩拳擦掌许久,等的就是这天。   不过点兵时却出了一点小意外,直到天黑时,秦阙才回了王府。一见到温珣,端王爷便哭笑不得道:“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的部曲们会为了谁跟着我出征打起来。”   秦阙要带五千人马和铁骑汇合北上,剩下的人马得留下保护家里。将士们都想跟着秦阙走,都不想安逸的呆在家里。于是点兵之后,没有被点上的将军们主动挑事了。   这段时间的军事理论课效果很好,双方人马将互坑发挥到了极致。等秦阙反应过来时,两边已经从动嘴发展到动手了。   温珣惊了:“没出什么事吧?”   秦阙摆摆手,“还好,也就是互相锤了几拳。不得不说还是琼琅你有先见之明,每次练兵结束之后就会收回兵器,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把那几个挑事的关禁闭了,等大军出发之后,你去收拾他们。”   听说没有大事,温珣才松了一口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士们跟着你想的无非是建功立业。窝在家里种地安顿百姓终究比不上快意恩仇,他们心里不忿,我倒是能理解的。”   秦阙呵呵笑了一声,“哪里是快意恩仇,这群兔崽子就是手痒了,迫不及待想在敌人身上试试新学的招式了。搁之前,给他们十个胆,他们心里也发怵。”   上战场是要死人的,尤其面对的是鲜卑最凶残的宇文部,哪怕是卫椋都要做好万全准备。他的部曲们之所以如此热血,无非是仗着兵刃锋利粮草充足,殊不知这一份胆色,都是留在家中的温珣带给他们的。   都怪这群兔崽子耽搁了他和温珣告别的时间,原本秦阙还想着在家里吃一顿饭再出发,被部曲大营的人一搅合,已经来不及吃饭了。   想到北上要和温珣分开,秦阙心中难免有些惆怅。将温珣抱在怀里,深深嗅了嗅温珣身上的气息后,秦阙不舍地松开了手:“天黑之后我就要出发了,这一去可能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琼琅,我想你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温珣也从没和秦阙分开这么久过,想到战场凶险,他心中也免不了担忧:“我同你一起去好么?”   秦阙上下打量温珣许久后,才眼神不舍地咬牙道:“不行。虽然我很想时刻见到你,但是夫余国条件恶劣,你跟过去颠簸劳累不说,刀剑无眼,伤了你我后悔莫及。再加上幽州还有很多事需要你,春耕在即,你本就忙碌,不能因此而分神。”   道理温珣都知晓,他倒不是害怕受伤,而是幽州现在要忙的事情太多了,若是他为了自己的一时情绪跟上了秦阙,反而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待情绪缓和后,温珣想到了重要的事:“我已经给范祁他们传信了,他们会在辽西接应你们。你带上萧奕他们,或许能用得上。”   这一战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吞了夫余。   夫余王必须死,待夫余王死了之后,萧奕会和夫余的那些贵族交涉,让他们意识到,除了归顺大景,他们没有活路了。   国破家亡死君主,夫余人才会乖乖听话。   而范祁则会带着部曲和百姓从辽西郡北上,范祁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接应归顺大景的夫余人,这些人将会并入幽州人口,直接被送到需要开荒的土地上。二是将幽州的百姓送到夫余的国土,让他们在此安营扎寨繁衍生息。   秦阙应了一声:“你之前已经说过了,放心吧,我都记下了。”   交代几句后,秦阙伸手理了理温珣的鬓发:“我出发了。天冷,你别送了,好好休息,有什么事飞鸽传信。”   话音落下,秦阙转身就走,他知道温珣的脾气,若是自己不快些离开,只怕他家王妃得送他到城门口。正月的蓟县夜风凉,他舍不得温珣受冻。   温珣追出来时,只见骏马上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看着街道两侧朦胧的灯火,温珣感觉自己的心上像是系了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似的,勒得生疼。   长福追出来时,就见温珣呆呆看着街角的方向眼眶微红,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长福一惊,伸手在温珣眼前晃了晃:“阿珣,怎么了?”   温珣咧嘴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抚了抚胸口,声音干涩道:“阿兄,今晚有点冷。”   长福赶紧护着温珣往家里走,一边走还一边责怪道:“知道冷还站在风口吹,回头又生病,难受得还是自己。”   见温珣眼神中难掩不舍,长福怎会不知他的想法。小两口感情好,现在要分开这么久,阿珣难过也正常。长福想了想后,决定用自己的方法来安慰他家傻弟弟:“晚上吃火锅好不好?阿兄做成辣锅,吃起来身体可暖了。再给你放两个汤婆子好不好?”   温珣笑了笑:“好,听阿兄的。”   *   向着东北方向前行一个时辰后,秦阙带着他的部曲们汇入了大部队。卫椋勒马而立,嫌弃道:“怎现在才来?”   秦阙解释道:“大营中出了点事,又回家同琼琅说了几句话,误了时辰,大将军王莫怪。”说完秦阙对着身侧的秦甲点了点头,秦甲从后方的马车上取出了一个大布包来。   秦阙举着布包走到了卫椋身前:“琼琅带给您的东西。”   卫椋最喜欢温珣送来的各种对象,去年腊月时,这二人送了自己不少玻璃制品,可省了自己不少心力。如今又有了新对象,卫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布包里装着什么了。   提着布包抖了抖,分量还挺轻,不过里面似乎是衣物?展开布包后,卫椋从里面抖了一件灰色的大衣出来。这衣裳格外厚实,只是捏在手里,就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温暖。   “这是琼琅去年种的棉花,第一年种没什么经验,产量不高,只打了几身大衣。其他的棉花都做成了包扎伤口的纱布,这件衣裳是琼琅专程为您制作的,希望能为您遮挡寒意。”   听秦阙这么一说,卫椋顿时笑开了花。他抖开了衣裳披在了战甲外,“这孩子就是孝顺。”   果然,大衣一上身,卫椋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行军时能披上这么一身衣裳,他这身老骨头也算被善待了。   献了大衣后,秦阙本该归队,然而他却双目灼灼看着卫椋。卫椋眉头一挑:“有屁快放。”   秦阙老实道:“听说师伯有几只识途辨路的夜枭,我想借那只认识端王府的夜枭一用。”怕卫椋不同意,秦阙特意补充道,“我用狗和您换。”   卫椋倒吸一口凉气:“你的鸽子呢?别告诉我你没有信鸽?”   秦阙不以为意道:“信鸽哪里能和夜枭比,我要和琼琅说得都是机密,万一鸽子半途出事,岂不是误了大事?”自从看过夜枭抓信鸽之后,秦阙总觉得信鸽傻。   摸着身上的厚棉衣,卫椋咬牙心痛道:“行,用完了记得还我!”   *   长福做了香辣的火锅,吃完了身上热乎乎。他不止往温珣床上塞了两个汤婆子,还在温珣的房中生了炭盆。直将房中烘烤得热热的,他才安心地退了出去。   本该是最适合睡觉的温度,温珣却难得的失眠了。   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温珣感觉自己的胸口闷闷的。一想到现在正顶着寒风北上的秦阙,他先是在心里把鲜卑和夫余骂了几遍,而后又陷入了奇怪的烦躁中。   北上的将士们粮草带足了吗?兵刃配上了吗?衣裳穿暖了吗?药草和纱布到位了吗?会不会还有什么重要的对象没带?   确认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温珣的心却还是静不下来。   几经辗转后,温珣侧躺着,目光落在了身侧空落落的枕头上。往常这样躺着时,他能看见秦阙俊美的侧脸。有时候他睡不着,会故意使坏,将冰凉的爪子往秦阙的怀里伸。被他冻醒的秦阙会敞开身体,将他的手脚夹住取暖……   可是今天晚上,那个会给他暖手脚的人却出门了,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温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唾弃自己:“别想了,该睡了。”明日还要去州牧府上和官员商议春耕的事情,再不睡明天会精神不济。   道理都懂,可是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后,温珣干脆起身坐在了案桌前打开了幽州舆图看了起来。舆图以北大片空白,若是顺利,接下来两年内,空白将会一点点被填满。   他和秦阙曾经坐在这里,一点点描绘着幽州的未来,那时候稍不注意就聊到深夜。窗外传来了熟悉的打更声,直到此刻,温珣才惊觉,原来幽州的夜这么漫长啊……   该睡了,再不睡明天真起不来了。   就在温珣放下舆图准备回床上继续睡时,院中传来了大黄和小黄高低不一的叫声。紧接着,窗棂外传来了羽翼扇动的声音,两声短促的“咕咕”声传入耳中。   温珣一愣,走出房门探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只灰色的圆脸猫头鹰正蹲在窗外,猫头鹰爪子上还捆着信筒。这是卫椋驯养的猫头鹰,曾经来王府送过几次信。   难道师伯他们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会在此时给他送信?   抱着这样的怀疑,温珣解开了信筒。展开信纸后,秦阙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入眼:琼琅吾爱,我已经和师伯汇合,一路顺利,勿念。别熬夜,早些睡。   小小的纸条背后还添了一句话:我向师伯借了夜枭,可用它回信。师伯着实小气,竟舍不得送我。   温珣攒着小纸条,突然觉得系着心脏的那根绳松了,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瞅着猫头鹰圆溜溜的大眼睛,温珣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道:“接下来这段时间,得麻烦你了。” 第78章   夜枭悄无声息滑过夜空,往返于战火连天的夫余国和宁静祥和的蓟县,它不止承载着秦阙和温珣对对方的思念,也及时传递着战况。   二月月下旬,幽州铁骑才达到夫余王都外。而那时,宇文部早已攻占了夫余皇城。   据可靠消息,宇文部有三十多万人东迁,一路折损加上夫余人抵抗,如今皇城内还有二十多万宇文部人,而秦阙一行只有三万人。二十多万对战三万,怎么看铁骑都处于劣势。   再加上宇文部占据了夫余皇城,夫余国虽然穷,但是皇城修建得很威武。占据皇城就是占据了有利地形,大门一开可以应敌,大门一关就能打持久战。哪怕暂时打不死铁骑,耗也能耗死他们。   宇文部人野心勃勃,根本没将大景的将士放在眼里。   可是很快,他们就尝到了苦头。宇文部第一次出城迎敌时,他们最骁勇善战的主帅还没看清大景领头的将帅,就被弓箭爆了头。   这一箭直接将宇文部的精兵们给看傻了。这怎么可能?他们宇文部可是鲜卑一族中最擅长骑射的不落,他们的主帅宇文恭更是勇士中的勇士,手中的弓箭堪比弩箭。这样的他会被弓箭爆了头?   就在宇文部的精兵们对着主帅的尸身惊恐未定时,飞蝗一样的弩箭从四面八方飞来,直接将出城试探情况的精兵们射成了刺猬。   幽州新研制的弓、弩射程远威力高还能联发,位于前方的人马连对手的衣角都没碰到,就不甘心地挂了。   首战失利,宇文部慌慌张张退回城内关上城门,准备打持久战。他们就不信了,他们背靠着一座城,能耗不过远道而来的铁骑。   可万万没想到,先被耗尽的不是铁骑,而是他们自己。   铁骑们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往常他们外出征战时,粮草吃紧人困马乏,遇到围城之战时,一个个只能勒紧裤腰带,一把盐豆子还得和兄弟们分分。而这次携带的粮草,就足够他们吃半年,若是吃完了只要一封传信,幽州就会送来新的补给。   往常出征的将士们想在战场上吃到肉,除了带肉干之外,只有在打了胜仗之后用战死的战马祭奠一下五脏庙。肉干到了春夏时节也会腐败变质,收拾战马更是辛苦,有时候辛辛苦苦炖了一锅马肉,大军却要拔营离开。   可是现在,将士们却在战场上吃到了美味的红烧肉、酱焖鱼和炖羊肉。这些早就做熟的荤菜被灌在了密室的铁罐头中,每一种口味都由技艺高超的伙夫烹饪而成。吃的时候将罐头放在火堆上烤一烤,就能得到一罐子香飘四溢的肉食。用铁罐保存的肉食伴随他们一路走来,以至于将士们的胃口都被养叼了,现在哪怕眼前有无数战死的马匹,他们也懒得收拾。   宇文部的人满心以为铁骑将士们只能在城外吃着盐豆子,闻着他们炖羊肉的香味,却没想到风一吹,将铁骑大营的肉香味吹到了他们的营地里。这滋味……真不好受。   铁骑们气定神闲,不急着攻城,也不急着和宇文部的人谈话。他们将夫余皇城团团围住,每日只做两件事:吃饭,喊话。   每到饭点,将士们便架上大锅,煮上鲜美的肉罐头,对着城中大声用夫余话喊:“夫余兄弟们,出来吃饭了!”“夫余兄弟们,出来有饭吃啊——”“走出这扇城门,你们能成为大景的子民,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耕种——”   夫余国的情况和大景不同,大景有君王有平民,而夫余国除了国王和贵族之外,剩下的都是奴隶。夫余奴隶们习惯了被领主压榨,面对为非作歹占他们城池的宇文部人,其实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反抗意识,无非是换个人继续压榨他们,反正他们一无所有。   可是被夫余贵族压榨和被宇文部人压榨,感觉是不一样的。夫余贵族至少会给他们这些奴隶一个容身之处一口饭吃,而宇文部人却只会鞭打他们抢走他们的东西,让他们冲锋在前做挡箭牌。   一天又一天,诱人的肉香不断传来,饥饿的肠胃在叫嚣,耳边再听到大景将士们铿锵有力的声音,终于城中出现了第一起奴隶暴动。紧接着第二起,第三起……   三月初,终于有勇敢的奴隶杀了看守他们的宇文部人打开城门逃了出来。秦阙他们二话不说,接应着这群人入了大景这边的营房。   吃饱喝足后的夫余奴隶们大部分跟着部曲们往幽州方向撤去,还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他们的口音更加纯正,呼唤的声音传得更远。大景让他们吃饱了饭,就冲着那一顿油滋滋的肉饭,他们都愿意为大景卖命!   三月中旬,夫余皇都内浓烟滚滚喊杀声不断。幽州铁骑趁机攻破城门,在夫余奴隶们的帮助下,将宇文部主力一网打尽。   四月上旬,经过半个月的清扫和收尾后,铁骑正式接管了夫余王都。从此,鲜卑最强部族宇文部成为了历史;从此,夫余国成为了过去。   大军班师回朝要月余的时间,五月初五,温珣接到了信鸽传来的消息。秦阙一行已经入辽西郡,再过几日就能回家了。   温珣小心折迭好手里的纸条,脸上难掩笑意。虽然这几个月每隔几天就能收到秦阙的传讯,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忧,生怕秦阙出意外。现在秦阙已经到了自家地盘上,温珣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想了想后,他唤来韩恬:“让部曲们准备一下,我们出发去辽西郡。”   韩恬正处于尴尬的变声期,说话时那个公鸭嗓无比刺耳:“好嘞!”   既然要出门,总要和家里人说一声。温珣收拾好了案桌上的东西,出门去找长福。刚走到院门口,他就见阿兄在回廊下辅导小豆作业。不远处,红玉正在纳鞋底。每说几句话,长福就会抬头看红玉一眼,红玉也会笑着和他对视。   见到这一幕,温珣忍不住笑了。他家阿兄死鸭子嘴硬,明明看上了人家红玉,可是当自己询问他时,他总是不承认。殊不知,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会忍不住想和他再一起,去为他做一些事。   清清嗓子后,温珣慢步走了过去:“阿兄,红玉,在忙呢?”   红玉慌忙起身,一张俏脸红成了一片,她嗫喏道:“没,没忙。琼琅你来找长福吗?我,我就不打扰你们两兄弟了。”说完像是身后有人撵她似的,飞一样跑了出去,哪里有平日的爽快和利落?分明像是个被人戳穿了心事的怀春少女。   长福嘿嘿笑了两声:“教小豆术算呢,阿珣是不是想吃点什么?告诉阿兄,阿兄给你做。”   温珣探头看了一眼小豆身前的作业本,一下看到了一个错题。手指轻点纠正了错误后,温珣还伸手扳正了小豆的后腰:“腰背挺直,要不然会驼背的哦。眼睛不要离作业本这么近,不注意将来眼睛会花。”   长福一瞅小豆做的错题,气了个仰倒:“喔哟,前脚刚和他说过,后脚又写错了。看来这孩子不适合读书,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学个手艺吧?”   温珣瞟了长福一眼,笑道:“我看哪,小豆和阿兄很像。你忘记了吗?你术算也不好,小时候经常气得我不理你。”   长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阿兄确实脑子笨嘛……对了,有事?”   温珣点了点头:“阿兄,王爷他们回来了,我要去辽西郡接他们。这几日不在家,若是有人找我,你记得给我传个信。”   长福点了点头:“哎,好。”顿了顿后,长福又问:“要不我陪你一道去?”   温珣摇了摇头:“不用,我很快就回来了。倒是阿兄,这几日得好好做准备。”   长福一愣:“做嗲准备?”【做什么准备?】   温珣笑道:“你问问人家红玉,看看她愿不愿意嫁给你。阿兄,郎有情妾有意是一件很好的事,不要憋闷着不说不问。若是红玉点头,等王爷回来之后,我们就给你和红玉办婚宴。”   长福面色顿时红成了一片,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哎?不,不是……阿珣,啊这……不是……”   温珣转身潇洒摆摆手:“阿兄,我先走啦,你别忘了问红玉,等我们回来告诉我们答案。”直到走出院子,他还能听到自家阿兄磕磕碰碰的喊话声。   幽州从舆图上看,呈现长条形,温珣他们没来之前,幽州西边六郡繁荣,东边的郡比较贫瘠,唯一的一条官道还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经过一年多的发展,如今那条破烂的官道已经变了样。   两丈宽的官道平坦笔直地通向东方,官道两侧则是碧绿的田野,再过一段时间,幽州又将迎来春收时节,今年幽州可耕种的田亩已经达到了八十万顷。前段时间有些干旱,幸好提前开挖的人工水渠发挥了大作用,今年春收之后,幽州就能达成“管粮仓满,农家有余粮”的成就了。   饶是温珣想早一些到辽西郡,可架不住车马慢,他得在沿途官驿住上两夜后才能到达目的地。看眼天色暗了下来,温珣吩咐部曲:“不走夜路,我们在前面的官驿过夜。”   秦阙应当会跟着大部队回来,军队行军速度慢,估计等他到第一村的时候,秦阙他们也会到附近。   趁着部曲们四下忙碌时,温珣缓步走出官驿。官驿旁边的田里种了玉米,这个时节玉米杆高过人头,玉米的清香在暮色中闻起来又香又甜让人身心舒畅。正在温珣站在道边闻香味时,就听东边的官道上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一道大嗓门破空传来:“前方驿站官差听令,备好马!换马!”   这……好像是崔昊的声音?!   温珣惊讶转头看去,就见暮色中有四五匹骏马飞奔而来,领头的那人风尘仆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是秦阙又是谁?!   温珣充楞地站在原地,胸腔中涌出了复杂的情绪。有狂喜,有惊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委屈。   一路疾驰,有无数人从秦阙身边擦身而过,秦阙却从没给他们一个眼神。可是当官驿旁边那道颀长的身影入眼时,秦阙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他身上。   这身影,像琼琅。   随着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秦阙原本冷俊的面容上出现了片刻的惊讶,随即莫大的喜悦冲上了他的脑袋。   是琼琅!   骏马猛地在温珣身前不远处停住了,秦阙翻身下马,快步向着温珣的方向冲了去,一边跑,他还一边张开了双手,温珣亦是以同样的动作迎了上去。   空空的怀抱终于抱住了日思夜想的人,秦阙嗅着温珣鬓发上的香味,不管自己的胡茬扎人,忍不住侧头狠狠亲了温珣几口:“嘿嘿,真是我家琼琅,我还以为眼花了。”   温珣抽了抽鼻子,往秦阙衣衫上擦去了浸出的泪花后,缓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和大部队一起回来吗?”   秦阙再一次抱紧了温珣,眼眶微红声音轻颤:“到了自家地界不会丢,本王等不了了,八百里加急,早些回来见你。” 第79章   小别胜新婚,一不小心温珣放纵过了头。眼见秦阙大咧咧赤着身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温珣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幽幽叹了一口气。   秦阙折返到床边,笑着将水杯递给温珣:“别叹气了,喝点水,不闹你了。不就是心有余力不足吗?多大点事。”   温珣叹的哪里是这个,这会儿他开始后知后觉地害臊:“我刚刚是不是声音太大了?”   秦阙闷声笑了,忍不住俯身亲了温珣几口,低声道:“不大,本王喜欢听。”说着秦阙凑到了温珣耳边,压低声音道:“出门在外时,眼睛一闭上,想的都是你。”   温珣说的哪里是这个,他和秦阙是夫夫,无论私底下闹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可是客栈隔音效果不好,也不知道部曲们听了多少。想到这里,温珣拉起了床上的薄毯遮住了自己的脸:“我没脸见人了……”   秦阙差点笑出声来,见温珣缩成了一个委屈的球,他才笑道:“放心吧,崔昊他们又不是没成家,能理解。而且他们这会儿不在驿站,你只管安心。”   温珣从薄毯下面探出头来:“嗯?他们去哪里了?”   秦阙呵呵笑了两声:“凭我对他们的了解,现在要么在偷玉米要么在摸鱼。”   温珣:???   偷玉米,摸鱼?这是什么操作?   秦阙光着膀子走到窗口,推开客房的窗户,面对的便是驿站后方的玉米地。他眯眼看了一阵,然后转头对温珣招招手:“你来看,后面田埂上有火光,一定是他们在烤东西吃。”   温珣扶着腰慢慢走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田埂上有火光,数道人影正围着火光忙碌着。秦阙扬声唤了一句:“烤玉米好吃吗?!”   那几道人影僵了一下,随即崔昊粗犷的嗓音传来:“王爷,可甜了!我一会儿给您送几只上来?”   温珣:……   秦阙笑道:“行!一会儿带两只来,也让王妃尝尝你们的手艺!”   关上窗户后,秦阙解释道:“他们这群人在外人面前还能装一装,到了自家地盘那是彻底放飞。你以为他们平日满脑子想的都是圣贤之道?若不是有军法约束,这群人能把天给捅个窟窿。你平时看到的都是他们好的那一面,他们满脑子馊主意满身都是鬼点子的样子你没见识过。”   崔昊他们半点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没一会儿他们就给温珣和秦阙送来了好几根烤得恰到好处的玉米,此外还有一条用芋头叶片包裹好的烤鱼。别说,折腾了一阵,温珣这会儿还真觉得饿了,这些东西送得恰到好处。   祭奠了五脏庙后,二人才有心情开始说正事。这次北上征战收获颇丰,夫余国大片平坦的土地自不必说,投奔幽州的夫余奴隶也有六七万人,此外还有近十万的宇文部俘虏。   夫余国土和夫余人好办,幽州的官员们早已将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是这近十万的宇文部俘虏如何处置,却让大家犯了难。宇文部已经和鲜卑其他部族决裂,这些人也不能换来牛马,可是若是按照惯例坑杀,看着那些老弱妇孺,将士们确实下不了手。   “十万人不是小数目,无论是杀了,放了还是留下,都有隐患。师伯的意思是,将他们安置在幽州荒僻的地方,让夫余人和乌桓人看着他们。夫余国和乌桓国都因为鲜卑而灭国,对鲜卑人有天然的仇恨,让他们看着鲜卑人,也能免了这群人生出事端。”秦阙伸手给温珣擦擦嘴角的黑灰,征询道,“琼琅你觉得呢?”   温珣思忖一阵后说道:“纵观历史,民族融合是趋势。可能你觉得我心慈手软,我更加偏向于妥善安置这群人。就像师伯说得那样,夫余人和乌桓人对鲜卑人有着骨头里面的仇恨,让他们看管鲜卑人,会滋生出不必要的仇恨。既然都被我们收编了,以后他们都将是我们大景的子民。不过融合需要时间,可能几代人,十几代人后,才能冲淡国仇家恨。”   顿了顿后,温珣补充道:“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具体如何安置,还是要等回到蓟县,和大伙商量之后才能定夺。而且这次的事情还要上报朝廷,说不定朝廷还会有动作。”   秦阙应了一声:“是这个理,毕竟我现在只是个藩王,在幽州境地内能说得上话,但是出了幽州,还是得听朝廷的话。对了,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朝廷有什么动向吗?听说冀州那边不太平?”   温珣点点头:“对,安平国和清河国打起来了。”   秦阙一愣:“安平国和清河国都是支持皇姊的世家在把持着,怎么会打起来?”思来想去,秦阙只想到了一个原因:“莫非其中有世家投靠了太子?”   温珣也觉得是这个理:“朝堂争斗此消彼长,只有永恒的利益,哪里有永恒的朋友呢?”大皇子已死,哪怕长公主膝下有子,世家们依然觉得不够稳妥。加上秦璟已经坐上了储君之位,与其浪费时间扶持一个黄口小儿,还不如直接屁股一扭挪到别的阵营之下。   秦阙目光沉沉看向了长安方向,“希望皇姊一切安好。”   *   六月,朝廷的圣旨传到了幽州。原夫余国变成了幽州的辽北郡,以后一切军政要务由幽州管辖,至于鲜卑的俘虏如何安置,也由端王自行决定。   秦阙将圣旨看了几遍后,呵呵笑了两声:“夫余国还是太小了……”   夹在鲜卑和高句丽之间的弹丸之地,哪怕吞了这个国家,朝廷也懒得单独为了它开一个州府。这也不奇怪,幽州都和其他州府比起来都算是苦寒之地,何况是幽州往北的夫余国?一年中有半年都冻得伸不出手,夫余国在此建国几百年,鼎盛时期不过十万户。   从别的州府调百姓来,需要时间需要银钱,将辽北郡从荒地变成沃土需要时间,而辽北东有高句丽西有鲜卑,在这片土地上花时间和金钱不值得。   如果秦阙是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随手将圣旨交给了身后的部曲后,秦阙吩咐道:“一会儿将圣旨送到州牧府,交给章州牧。顺便告诉他一声,我和琼琅要出去几天,这几日劳烦他了。”   待送信的部曲下去后,秦阙也准备收拾东西离开部曲大营。当他转身时,就见秦甲皱着眉,秦阙笑道:“怎么?赌输了?”   先前大营中有人猜测,朝廷会在夫余国的领土上开设州府,秦甲便是这一说法的支持者。如今看到他面色迟疑的模样,秦阙好奇地问道:“你押了多少银子?不会把这个月的军饷都押上了吧?”   秦甲回过神后连忙摆手:“不,不是。王爷,属下是在想,咱要不要在夫余国设兵啊?该派谁过去镇守啊?您看,这军政要务都归王爷管了,好歹是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咱也得重视一下。”   秦阙摆摆手,高深莫测道:“暂时不派兵。”   秦甲愣了一下:“哎?可是……鲜卑和高句丽都对那片土地虎视眈眈,咱不驻军,万一被他们占了如何是好?”   秦阙呲牙笑了笑,笑容透着几分狡黠:“本王正等着他们驻军,怕的是他们不来。”   秦甲:???   秦阙指了指高悬在木板上的幽州舆图,意有所指道:“你看我们幽州这地形,本王先前总觉得它太过单薄了一些,如今好不容易多了一点,再多一点又有何妨呢?”   秦甲恍然大悟:“哦~您是说……”   秦阙抬起手指放到唇边,缓声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慎言,慎言。”   眼看秦阙阔步走了出去,秦甲学着秦阙的动作做了一遍:“慎言,慎言~”话音一落,秦将军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噫~神神叨叨的。”   温珣和秦阙要去一趟渔阳郡的雍奴县。雍奴县位于两河汇聚处,水网发达,这里原本是个渔村,家家户户捕鱼为生。后来大家发现河道下游的泉州捕鱼更加方便,于是渔民们又转向了泉州谋生路。不过雍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萧条,反而催生出了强大的渔船制造业。   从拿到楼船图纸开始,温珣就命令部曲寻找工匠和合适的地方制作楼船,最终雍奴县脱颖而出。   一路上温珣都在端详着他的图纸,想象着楼船有多高大威猛,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可是我们的第一艘楼船,行远难道不期待吗?”   秦阙抿了抿唇,欲言又止道:“你就不怕趁兴而来败兴而归?”其实去年冬月时,他们已经往雍奴船坞跑过一次了,那时候二人兴致勃勃,一想到即将拥有幽州第一艘战船,心中就无比激动。   当他们亲眼看到楼船时,温珣更是笑开了花,那笑容灿烂得,看得秦阙眼睛都直了。然而温珣的笑容在楼船下水时戛然而止。   全凭工匠们看图摸索出来的楼船空有其表,刚一沾水,船身就倾覆过去了。那一天温珣站在岸边看着沉底的楼船红了眼眶……   秦阙实在不忍心再看到温珣失望的眼神,“让他们跑一趟就行了,何必亲自见证?”   温珣合上图纸,认真道:“这次一定能行,我相信幽州的工匠们。”毕竟去年船沉的时候,船坞中的工匠们哭得比他还大声。那是他们摸索了大半年才做出来楼船,承载着他们的心血,怎么能刚沾水就沉底了呢?   “知耻而后勇,这次一定成!” 第80章   雍奴县外两河交汇,形成了一片锐角形的土地。去年春月,这里还是一片涨水就涝的荒地,可是今年,这里修坡筑堤,建成了幽州最大的船坞。船坞西北方开凿了一条人工河道,想要去船坞,要么划船度水要么从人工河道上的石桥过。   船坞中的工匠和学子们早早在部曲的保护下守在了石桥外,当温珣从马车上下来时,抬头就看见了一双双夹杂着兴奋和忐忑的眼睛。去年翻船的事情给大家带来了强大的心理阴影,如今又到了新船下水的时刻,虽然大家这次很有信心,可也难免会紧张。   负责楼船制作的总工匠名为杨大富,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做了大半辈子渔船,幽州市面上能见到的渔船大半出自他和他徒弟之手。去年被温珣接待时,老人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做梦都没想到,他一个做渔船的,有一天能接到做楼船的活。   去年船翻了之后,杨大富老泪纵横,恨不得一根绳将自己吊死在船坞上,还是温珣劝慰了许久才将情绪失控的老人家劝住了。   再见面,杨大富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温珣脚还没站稳,他便上前竹筒倒豆子一般快声道:“王妃,去年翻船的原因我们找到了。船头重脚轻吃水不够,加上我们选用的木材处理没到位,还有您给我们的图纸也有一些问题……”   杨大富每说一点,温珣便认真的点头。其实楼船倾覆的原因,早有人早已上书给他,可是再听一遍,他依然能感受到工匠们的认真细心和执着。   这数十条原因,每一条都是工匠们夜以继日一点点查找出来的,他们所求的无非是自己的努力能被人看见。温珣对任何能静下心来钻研的人都抱有崇高的敬意,自然不会吝啬几句赞扬和夸奖。   一边听杨大富说着问题和解决方法,众人一边向着船坞内走去。刚入船坞,温珣脚步一顿,惊奇道:“哎?”   秦阙顺着温珣扭头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船坞以北河道内的两艘高大的楼船。不愧是能屯兵上千的楼船,哪怕静静栖息在安静的河道内,也向众人展示了自己的霸道。   温珣惊喜不已:“杨老,河里怎会有两艘船?提前下水了啊?真好啊!”   听到温珣的话,在场的工匠们笑出了声。他们刻意压了消息,等的就是这一刻。   杨大富解释道:“这第一艘,是去年沉了的那一艘,我们把它捞了上来,一点点查找原因,后来再逐一改善。原本的楼船有五层,吃水不够容易倾覆,我们取了一层后又加固了那艘船,发现它很稳固。”   “第二艘是我们这些人吸取了第一艘的教训重新制作而成的船,王妃您猜,这艘船制作用了多久?”   温珣掰着指头算了算,不确定道:“六个月?”从冬月至今满打满算也就八个月,其间得捞船得改善问题还得造船,六个月的时间都很紧张了。   杨大富捋着花白的胡须,神色中满是骄傲:“不到四个月。”不仅如此,这艘船还顺着沽水向下,去海中经历了风吹雨打,前几日才顺流而上返回船坞中。   温珣乐得连连点头:“好,好啊!多亏了杨老,我们如今有两艘战船了!”   闻言杨大富同身后的工匠学子们对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王妃请走这边。”   当温珣来到天棚下时,他和秦阙终于明白了工匠们的笑声代表着什么。天棚下有一艘挂满了红绸的楼船,它稳稳地立在众人面前,向大家展示着自己庞大又沉稳的身形。   杨大富得意地仰着头,纠正温珣方才说的话:“王妃,方才你说错了,我们如今有三艘能下水的楼船了。”   温珣乐得合不拢嘴:“半年造了两艘楼船,辛苦了,真的辛苦了!”   杨大富可算扬眉吐气了:“如果材料和人员都到位的话,打造这样一艘楼船,其实只要三个月。”   温珣:!!!   三个月?他怎么听说江淮水师打造一艘同样的楼船需要两年呢?不过看着工匠们熬红的双眼,温珣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幽州的工匠们拿出了拼命的架势,他们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为的就是幽州早一天能有自己的战船。再看江淮水师的工匠,造船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普通工作,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上一次看楼船下水时,众人站在合道旁边的天棚下。这一次,大家有了更好的观赏位置。   那艘从大海中晃了一圈回来的楼船甲板上支起了遮阳伞,为了让王爷和王妃享受到更好的体验,伞下还摆了冰盆和果盘。   温珣双手撑着甲板上的栏杆,吹着带着木头和桐油味道的风,感觉心情无比舒畅:“三艘战船啊,行远,水师可以操练起来了!”   话音落下后,温珣却没听见秦阙的回应。转头看去,只见秦阙手中捏了个甜瓜,笑容中有几分尴尬。温珣眉头一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秦阙无奈道:“实不相瞒,北方将士不善水战。若是要操练水军,让谁上好呢?”   温珣:……   好问题。   “咚——”岸上传来了鼓点声,温珣对着秦阙招招手,“船都有了,还怕找不到人?快来看船下水。”   高大的楼船下垫着圆形的枕木,随着两岸部曲的拉扯,楼船缓缓从天棚下向着河道的方向移动。鼓点声越来越快,楼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轰”的一声巨响后,楼船冲入了河道,偌大的船体在河道中晃了几下后稳稳停在了水面上。   安静的河道内荡起了巨大的波浪,浪花推着河水冲向了两岸,连带着温珣他们所在的楼船也感受到了轻微的颠簸。   “下水啦——成啦——”   工匠们的欢呼声传来,哪怕先前已经见证过三次楼船下水的壮观场面,再度见证新的楼船进入河道,众人依然欢欣鼓舞。   看着这一切,温珣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不容易啊……”   摸着石头过河哪里这么容易,他本来想着五年内能造出楼船已经是幸运了,没想到拿到图纸还不到两年,他们幽州已经有了三艘楼船。   在温珣看来,这不止是楼船,这是满满的安全感。等实验楼的火炮能量产的时候,他要在楼船上装上火炮,届时他倒是要看看,还有谁能指挥水师北上,还有谁能随便将他们搓圆捏扁。   就在温珣和秦阙盘算着第一批水师需要安排多少人时,杨大富带着工匠们找了过来。三艘楼船还没正式命名,他们想请温珣和秦阙给定个名字。   取名这种事,秦阙不是很擅长。从部曲大营犬舍中那些璟睿们就能得出,若是让他来取名,这三艘楼船,不会有什么好听的名字。秦阙果断将问题丢给了温珣:“还是琼琅你来吧。”   温珣略略思考后,斟酌道:“要不,第一艘就叫渔阳号吧?我们的船坞设在了渔阳郡,船坞中的工匠几乎都是渔阳当地人。为了感谢渔阳工匠们的努力和付出,也为了纪念渔阳郡做出了第一艘楼船,第一艘楼船取名渔阳号,我觉得很好。”   杨大富他们惊喜地对视一眼,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的作品能以自己的家乡命名!工匠们纷纷认同地点头:“渔阳号,渔阳好,有了渔阳号,以后谁敢说我们渔阳穷且弱?!”“不止呢,这个名字还很吉利,渔业欣欣向阳,以后无论是近海捞鱼还是远洋捉鳖,我们都能上!”   见众人快速接受了渔阳号的名字后,温珣笑道:“第二艘楼船,就叫广阳号吧。幽州治所在广阳郡,第二艘楼船命名广阳号应该没问题吧?”   秦阙跟着点点头:“没问题,广阳也好听。”他算是看出来了,琼琅准备用幽州各郡的名字给楼船命名。   幽州有十一个郡,若是给每个郡都配上一艘楼船,他们就会拥有十一艘船!   一艘楼船能载两千兵马,十一艘楼船能将他们现有的部曲大营全部兵力都装上了,更别每一艘楼船还要搭配护卫船。若是完全装配到位,幽州水师足有四五万人之众了。而大景最强的江淮水师,常驻不过四万人。   意识到这点后,秦阙感觉自己热血开始沸腾了。谁说北方将士不善水战?不想拥有全大景最强水师的藩王不是好藩王。   前两艘战舰的名字很快就定下了,当众人竖着耳朵等温珣给第三艘楼船命名时,就见温珣突然笑了:“至于这第三艘楼船叫什么,得让剩下的九个郡的百姓们来决定。”   “传令下去,春收结束之后,税收最多的那个郡拥有第三艘楼船的命名权。对了,这几日各郡的官员应该会陆续赶来参观楼船,到时候就在第三艘楼船的船舷上贴上这句话。”   话音落下后,饶是秦阙也睁大了双眼。   税收最多的一个郡?除了刚加入的辽北郡没戏之外,其他八个郡的实力可不相上下啊。温珣说的是税收,税收涵盖的项目可太多了,其中有农业税,有商业税。   幽州以山海关为界,西边富裕东边贫穷的局面已经被打破,如今各郡开荒挖矿忙得不亦乐乎。还真说不准那个郡占优势。   秦阙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嗯,听王妃的,以后每造出一艘楼船来,就让没有楼船的郡拿出成绩来争命名权。不过大家不要着急,每个郡都最终都会有楼船的。”   话虽如此,可是谁不想让自己家乡早些拥有威武霸气的楼船呢?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啊!   当工匠们下船后,秦阙夸奖道:“还是琼琅你有办法,我若是其他九郡的官员,得知这个消息,我得玩命。事关荣耀,绝不让人!”   温珣抿唇笑了:“我也是突然想到的。对了,方才我发现一件事。”   秦阙笑道:“嗯?什么事?”   温珣微微歪过脑袋,“今天是六月十六日,是我们成婚一周年纪念日。”这几天赶路倒是没想起来,方才见文书记录楼船名字时,他正巧看见了日期。   世上竟有如此凑巧之事,去年的今日,他们二人成婚了;今年的今日,幽州有了自己成熟稳定的楼船,不知明年的今日又会有怎样的惊喜? 第81章   温珣和秦阙在雍奴县呆了三天,折返蓟县的那一日,他们带了满满一车海鱼。这是广阳号下海时捕捞上来的海鱼,雍奴的工匠和部曲们得知温珣爱吃鱼,特意将海鱼用冰封了,保证每一条鱼吃起来都鲜嫩。   自从和秦阙在一起后,温珣并不缺鱼吃,长福更是隔三差五换着花样给他做鱼。可这是楼船捕捞的海鱼,意义非凡,他们要将鱼带回去让部曲将领和铁骑兄弟们也品一品海鱼的鲜味。   正是春收时节,道边都是忙碌的百姓,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清香。经过官府的大力推广,幽州田地中耕种的作物物种繁多,田野中栽满了高矮不已的作物,放眼一看让人心旷神怡。   温珣趴在车窗上,嗅着带有谷物清香的热风:“我喜欢闻收获的味道,尤其是收稻子的时候。之前秋收时,师父会给我放半月的假期,我就回家和阿兄一起收庄子上的稻谷。刚割下来的稻草湿漉漉,味道特别香,我有时候累了直接倒在稻草上睡一觉。”   幽州这边春天收小麦,秋天收水稻,除了冬天来得比吴郡早之外,在农业种植这方面不比吴郡差。而且这里还没有他讨厌的梅雨季,因而每到收获的时节,温珣总爱出门转悠。   秦阙随手揪起落在他衣衫上的白粉蝶丢出了车窗外,惊奇道:“看不出来,你还会做农活?你究竟还有什么不会的?”   温珣呲牙一笑,老实道:“我就是个添乱的,到家的时候阿兄基本都已经雇人收好了。我家阿兄勤快,他闲不下来,和阿兄一比,我是又懒又馋。”   秦阙笑了:“长福确实很勤快,不过你也别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你满肚子的学问,人聪慧又漂亮,我若是长福,也会将家中的杂事处理好,不让你分心。其实我很羡慕你们兄弟两,在没遇见你们之前,我觉得天下的兄弟都是些面和心不和的狼,都想着趁你病要你命。直到看到了你和长福,才知晓世上真的有手足至亲的说法。”   温珣闻言颇为感慨:“是啊,我运气真好,爹娘身故之后阿兄不离不弃,若是他不跟着我来幽州,现在已经在吴郡当上闲散掌柜了,说不定已经当爹爹了。”说起爹爹这个话题,温珣双眸一亮,凑到秦阙身边拽了拽秦阙的衣袖,小声道:“行远,我和你说个事。阿兄可能好事将近了,说不定我们王府又要举行一场喜事了。”   秦阙一愣:“啊?什么时候?长福和谁好事将近了?”   温珣凑近秦阙耳边低语了几句,秦阙双眸睁大,难以置信:“什么?!长福和红玉?!什么时候的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晓!”声音之大,竟然吓走了试图从车窗中飞进来的菜粉蝶。   温珣一把捂住了秦阙的嘴巴,“嘘,你小声些,出来之前阿兄还憋着劲没问红玉的意思,你这么一嚷嚷,传出去之后若是不成,让红玉如何自处?”   秦阙连连点头,声音压低不少:“对对,是这个理,事以密成。”想了想后秦阙只觉得不可思议:“缘分真是奇妙啊,没想到他们竟然能看对眼。长福细心,红玉大方,倒是般配。哎~正好蓟县城郊有一套不错的院子,可以给他们做婚房。”   想象了一下长福那闷葫芦的样子,秦阙又有些好笑:“咱舅兄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人家姑娘大大方方追求便是,扭捏个什么劲。”   温珣突然想到了秦阙看上他的时候不管不顾直接表白被拒的事情,笑了一阵后,他缓声道:“不是所有人都像王爷一样看中了谁直接开口,阿兄性情温厚,在别的事情上还好,可在男女之事上还是缺些胆气。也罢,我这个做弟弟的就多为兄长的终身大事操点心吧。等阿兄主动开口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回到王府后还是我来问一问吧,这二人磨磨蹭蹭真是急死我了。”   回到王府后,部曲们忙着将加了冰的海鱼往大营中送,温珣则揉着酸胀的腰龇牙咧嘴地下了马车。端王府的马车再好,也架不住长途跋涉,每次出一趟远门,对温珣的身体就是一次考验。   吴伯和长福早早等在了门外,吴伯心疼地拉着二人上下打量着,口中不断说他们黑了瘦了。温珣扫了一眼,没见袖青和红玉。这倒是稀奇了,往日他们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看到这两个姑娘的笑脸。   温珣随口问道:“袖青和红玉呢?他们不在府中吗?”   长福咧嘴笑了笑,笑容有几分不自然:“袖青跟着范琉大儒去了范阳……”   温珣想起来了:“对对,是我忘记了,幽州织造的事情。”   今年幽州种植的棉花多达三千亩,当然,光靠去年那三亩地结出的棉籽远远种不了千亩之多。去年棉桃开始结棉花之后,温珣便和王楮取得了联系,通过王楮牵线搭桥,他们和几支远赴番邦的商队取得了联系。   春天时几支商队从番邦带回了更多的棉花种子,眼看今年的棉花进入了采收期,温珣便拜托大师伯帮忙联系工坊加工制造这些棉花。范琉是个用人不拘一格的大儒,他觉得袖青是个可造之材,于是就带袖青去忙活这事了。   “红玉……红玉生病了……”长福低下头,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似的。   温珣一怔:“生病了?府医怎么说?”   长福摇了摇头,“她不让府医看。阿珣,我觉得是我不该问她那些事。那天我问了她之后,红玉哭得停不下来……”   温珣若有所思,看起来长福已经主动迈出了那一步,而红玉拒绝了他?这不应该,喜欢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红玉若不是对阿兄有意思,怎会给阿兄做一双又一双的鞋?半晌后温珣安慰道:“没事阿兄,这其中可能有什么隐情,一会儿我和王爷去看看她。”   等温珣和秦阙忙完公务收拾妥当天已经黑了,想到明日他们要去部曲大营选拔水师,温珣觉得去看红玉这事不能再耽搁了。   二人第一次迈进了红玉所在的院子,这感觉挺奇妙的,温珣忍不住笑道:“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进姑娘家的院子。”   秦阙握了握温珣的手:“这话说得,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登徒子。有本王陪着你,你怕什么?”   红玉的卧房中透着烛光,远远的,二人便看到了红玉印在窗上的影子。温珣站在窗外,轻轻敲了敲窗,缓声问道:“红玉,听说你病了,我和王爷来看看你。你哪里不舒服?可需要让府医来看看?”   房中传来了对象落地的声音,红玉像是碰翻了什么东西,声音也变得局促了起来:“王,王爷王妃,我……我没事,一切都好,不用宣府医。”   秦阙“啧”了一声,纳闷道:“既然一切都好,为何躲在房中?”   温珣宽慰地摸了摸秦阙的手指,温声道:“是不是我阿兄说了什么惹得你不痛快了?听阿兄说,你这几日茶饭不思,他很担忧你。他说若是他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你,他向你赔礼道歉,让你别关在屋中生闷气。”   话音落下后,秦阙甚是惊讶,从回来到现在,温珣也就在府门口和长福说了几句,全程他都在旁边,长福何时说过要赔礼道歉的话了?   温珣用口语回应道:“你不懂。”   秦阙无奈地双手一摊,好吧,他不懂,在感情这事上他只会直来直去,哪里会迂回。   “说起来,这事怪我。是我对阿兄说,喜欢一个人要大胆地说出来。可能是我误会了你们的关系,给你带来了困扰,抱歉啊红玉……”   温珣话音还没落下,屋中就传来了红玉的抽噎声:“不是的,琼琅,不是这样的。你很好,长福也很好。是我,是我配不上他……”   “那天长福对我说,他喜欢我,想要和我成婚,想要和我长长久久过日子。我其实可高兴了,我也喜欢长福,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无论是谁嫁给他都会幸福。可是琼琅,我给不了长福想要的幸福。我,我在太子府上时被嬷嬷灌过绝育的药,我生不了孩子,给不了长福想要的家。”   “长福对我越好,我越难受。他这么好的人,应该找个好姑娘,和他一起过安稳的好日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我能给他什么呢?我大字不识几个,身体还有残缺,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长福?”   “琼琅,该抱歉的人是我。是我隐瞒了自己的残缺,是我起了不该有的贪念。你,你回去告诉长福,就说红玉不是良人,以后他会遇到更好的姑娘。我,我已经拜托袖青给我寻了一份差事,等袖青回来,我就离开王府。你让长福把我给忘了吧……”   红玉绝望的哭泣声穿过纸窗,听得窗外的二人心中酸涩。红玉是当今太子送到端王府上的瘦马,像她这样的姑娘,皇子府中一抓一大把。她们像是一个对象被主人随意送出去讨人欢心,为主人获取想要的情报。   若不是红玉坦言,二人竟不知,这些姑娘们在被送出皇子府前,还得被一杯药毁了做母亲的希望。   “红玉,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你是个大方勇敢坚定的姑娘,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耽误自己的幸福。”温珣始终记得他们离开长安那一日,红玉将自己全部身家换成了物资,赶着驴车追上他们的样子。他一直觉得红玉身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却不知这份无畏之下隐藏着深刻的伤痛。   “而且这些话,你有没有告诉长福?”温珣软声建议道,“原本你们二人的感情事情,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该多嘴。只是我觉得,有些事有些话你们得告诉对方。若是长福不能接受,你也算是争取过努力过了,可若是什么都不说,让他不知所措因而产生了误会,就算将来你离开王府了,想起这事来,就能心安吗?”   “红玉,没有子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将来有机会收养几个孩子也很正常。没有血缘关系,也能成为亲人。不要去想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糟心事,人活在当下,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听见温珣劝慰红玉的声音,秦阙扬声道:“红玉你别担心,你大大方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说自己想说的话。出了事本王给你担着,你若是担心长福将来对你不好,本王给你做主。”   “什么子嗣不子嗣的,琼琅刚才说得很对,将来有机会了收养几个合眼缘的孩子,没机会两个人开开心心相伴到老不好吗?本王和琼琅要是像你这样想,根本走不到一起,难道本王和琼琅比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妇差吗?”   “人啊,活在当下。能遇到一个知心人不容易,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红玉呜咽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声音中多了几分忐忑:“我真的可以吗?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拥有幸福吗?”   温珣还没来得及响应,就听长福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可以的!红玉!可以的!”   不知何时,长福竟然跟在了二人身后。此时长福泪流满面:“没有孩子算什么?只要我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以后就收养几个,若是不喜欢,我们就两个人过。”   红玉卧房的门慢慢开了,眼眶哭红了的红玉站在门口,自从长福对她表白之后,她日夜煎熬,短短几日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温珣轻轻拽了拽秦阙的手,指了指院门的方向。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剩下的就看红玉和长福二人的了。小情侣互诉衷肠时,他们两个再站着就有些过分了。   等退出了红玉的院子后,秦阙眉头皱起,看起来有几分迟疑。温珣笑道:“想什么呢?”   秦阙偏头看了看温珣,神色复杂道:“琼琅,你喜欢孩子吗?”   相处这么久,秦阙想什么温珣早已清楚。听秦阙这么问,温珣笑道:“得看是什么孩子,我喜欢聪明的好看的乖孩子,不喜欢调皮捣蛋的熊孩子。怎么?动了想要收养孩子的心了?收养之前得做好准备,养孩子可不是养小猫小狗,养了之后要负责,除了给予他衣食饭饱之外,还要教育他成人成才。不说事事亲力亲为,但是至少孩子小的时候,得带在身边。”   随着温珣的话语,秦阙的眉头越来越紧:“算了算了,现在已经忙不过来了,就当我没说。走吧王妃,我们该休息了。”   长福和红玉说了什么,除了他们之外无人知晓。温珣只知第二天他们刚起床,就发现门口跪着眼睛肿成了毛桃的二人。   长福握着红玉的手,不顾温珣和秦阙的阻拦对着他们重重磕了三个头。等长福起身后,面容憨厚的兄长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阿珣,王爷,我和红玉想在秋天成婚,而且我们想收养小豆。”   红玉低着头羞涩道:“先前是我想岔了,多谢王爷王妃开导,如若不然我这辈子就会和长福错过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她漂泊数年,终于握住了独属于她的幸福。   温珣笑眯了双眼,“好啊!”真好,他家阿兄终于找到相伴一生的人,红玉也将拥有自己的幸福了。   抬头看看湛蓝色的天空,温珣觉得在幽州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第82章   幽州有了三艘楼船,每一艘楼船还要配上十几艘护卫舰,想要驱动楼船和它的护卫舰,每一艘楼船至少要配上一千水军将士。   到哪里去找三千水军将士?   按照以往的惯例,秦阙和温珣会从他们的部曲中选拔。   说起端王府的部曲,那真是谜一样的存在。按照大景律例,藩王部曲不超两千,秦阙特殊一点,他离开长安时景瑞帝多给了他一千人,于是明面上秦阙部曲的人数有三千。   可事实上从建了部曲大营之后,就不断有人拖家带口投奔而来,甚至退役的铁骑将士也眼馋部曲们的待遇。如今若是召回散落在各郡县的部曲们,大营已经住不下了。   然而从两万多人的部曲队伍里挑三千水师出来却成了横在秦阙眼前的大难题。   别问,问就是北方将士不善水战。别说让他们变成浪里白条,能在水里蛄蛹两下不沉底的都算是高手了。   为了选拔水师,温珣特意命人在马场中的饮马河旁挖了几个标准泳池。一方面能让将士们在相对干净的水里游泳,另一方面也方便将溺水的将士捞出来。   秦阙站在泳池旁边看了一阵后,沉重地揉了揉脸,骂了一句脏话:“娘的,本王要的是骁勇善战的水师,而不是一群翻肚皮的田鸡。”   温珣本来没想笑,可是正巧扫到有几个将士从他面前蛄蛹着前行,那泳姿还不如田鸡。偏偏将士们看到他们二人来视察,一个个都想展示自己的英姿,于是水池中出现了一大群仰着脖子泳姿奇怪的……田鸡。   若是平时看到手底下的人如此不成样,秦阙早就跳出去做示范了,可是这会儿秦阙还真没办法身先士卒做榜样。没办法,堂堂端王爷不会游泳,他还不如他的将士们,他一到水里就沉底,压根儿浮不起来。   “都怪该死的秦睿和秦璟,若不是他们小小年纪心思恶毒将我推入池塘,本王怎会怕水?缺心烂肺的混蛋玩意儿。”秦睿再一次被拖出来被端王爷口头鞭尸,当然,千里之外的太子殿下也没能幸免。   骂完了自家两个怨种兄长之后,秦阙又开始气闷:“呵,水师,水师有什么好的,谁他娘的想要水师?想不通的人才想要水师。”   眼看又有两个小部曲翻着白眼儿被拖出了水池,秦阙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他娘的,就这样还想争霸海上?还想组建幽州水师?就这样的站船头也是被风刮水里的命!”   眼看秦阙骂天骂地骂自己,温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见秦阙面色都青了,温珣擦擦笑出来的泪花,软声宽慰道:“好啦,别生气了,总要慢慢练的。”   气恼一阵后,秦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也没资格说他们,我还不如他们。琼琅,你一会儿教我浮水如何?”   说起这事,秦阙就万分佩服温珣。同样是落水之人,温珣却在落水之后学会了浮水,而他到了水里却像石头一样下沉,说出去简直丢人。   温珣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我们去饮马河的浅水滩那边浮水。”   秦阙笑道:“不止是水浅吧?还能顺便捉鱼对不对?”   前几天路过马场时,秦阙发现温珣在饮马河畔停了下来。饮马河中的鱼圆头圆脑,趴在河底的泥沙上一动不动,当地人唤作呆子鱼。温珣空手捉了小半娄,衣衫湿透,走的时候还不忘将呆子鱼带回家,让长福炖了一锅鲜美的鱼汤。   温珣并不否认:“是啊,浮水的乐趣便在于此啊。在老家时,每当到了夏季涨水时节,庄上的孩童们便会成群结队下河。最初时我也不敢,可是跟着大家游戏了一下午后,溺水的恐惧就消失了。小时候偷摸着下河忘记时辰,阿兄经常捏着小竹枝站在码头上逮我,我没少挨打。”   秦阙想了想长福揍温珣的模样,认同地点了点头:“水火无情,确实该打。”   温珣有些不服气:“可是阿兄摸鱼比我还狠,一到夏天他在河里泡着,晒得泥鳅似的。他每次都提早上岸,然后专门蹲我,太气人了。”   就在二人准备向饮马河的浅水区走去时,部曲通传,卫椋带着数百铁骑已经到了营房门口了。   这可稀奇了,要知道卫椋这人无事基本不出居庸关,什么风将他吹来了?   卫老将军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见面之后他顾不上寒暄,直接指了指身后那数百将士:“训练水师之人给你们带来了,一共三百零一人。”   说罢卫椋颔首,示意身后的将士们抬了一个木箱子上来:“这是他们的档案文书,以后他们将由你们驱使。”   说罢卫椋身后的小将们整齐划一地行礼,看向温珣他们的目光中满是忐忑和期待。   温珣打开木箱子,拿起最上面的档案文书翻看了一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一位铁骑参军竟然曾是江淮水师的将军。若不是为官时家里人收了贿赂被人检举揭发了出来,现在他还在江淮水师中安心当他的官。   温珣诧异地合上了这份文档,眼神惊奇地看向卫椋:“大将军王,这是……”   卫椋摆摆手随意道:“这些人,有不少曾在水师中服役,因为种种因缘际会入了幽州铁骑。现在幽州正是用人之际,有他们在,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卫椋说得还是太含蓄了,在楼船没被造出来之前,幽州并没有水师。一支合格的水师,可不只是将士们会浮水这么简单。如何驾驭船只,如何协调部署,如何躲避风险规避麻烦……这些都是不外传的机密。   如果说制作楼船是摸着石头过河,那训练水师则是蒙着眼睛赶路。卫椋带来的这些人马将成为幽州水师的基石!   这可将温珣和秦阙二人乐坏了,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师伯早已洞悉了他们的困境,更是直接将人手送到了他们的营房中。顾不得寒暄,二人连忙将这些人迎到了营房中。   确认好这些将士的身份后,秦阙命令崔昊好好招待了他们。而他和温珣则要去感谢送来了及时雨的卫椋,如此深情厚谊,真叫二人不知说什么好。   卫椋已经在大营的营房中睡了一觉了,见二人进门,他打了个哈欠直接道:“老夫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会说什么。那些屁话就不用多说了,如果真想感谢老夫,来点实际的。”   温珣太喜欢卫椋的性格了,他最喜欢和直爽的人对话,于是他直起脊背笑吟吟问道:“师伯想要什么?只要我和王爷能拿得出来,您只管开口。”   是看中了他们部曲大营中的兵器还是对象?是要粮还是要布?只要部曲大营中有的,卫椋回程时就能带上。   哪知道卫椋扫了二人一眼,眯眼慢声道:“听说第三艘楼船的名字还没定下?依老夫看,上谷号这个名字就很好。”   温珣:……   秦阙:……   原来卫椋是来争第三艘楼船的名字的!若是先前没说那些话,此刻二人早已点头了。可偏偏……   见二人眼神复杂,卫椋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怎么了?小看我们上谷郡吗?对,我们上谷郡确实比不上涿郡,没几个城池,耕地也少,可是我们兵多啊!你们就说,每年养铁骑花的钱,谁能超过我们铁骑?”   “我们上谷郡虽然不挣钱,可是我们会花钱啊!听我的,第三艘楼船就叫上谷号。”   温珣有些为难:“可是师伯,我和王爷已经放下话了,第三艘楼船的名字要各郡用春季的赋税来争,而且到时候各郡的数据会公示。这……”   卫椋偏头看向窗外,幽幽叹了一口气:“丢人,老夫就知道,这张老脸已经不值钱了。想我堂堂大将军王,想要抢一艘楼船的名字都抢不到。”   温珣头皮开始发麻,他最见不得师长露出这般神情,只能讨饶道:“师伯,如今各郡春季赋税还没出来,说不定这次上谷郡能力压其他就郡呢?再说了,楼船制作工艺会越来越好,就算咱抢不到第三艘的命名权,越往后,楼船越好对不对?”   “如果您实在想早些看到以上谷郡命名的楼船,那师侄答应您,第四艘船,就叫上谷号行不行?”   卫椋哼哼了两声,“这滑头劲和你师父一模一样,难怪他看你像看眼珠子似的。也罢,反正上谷号跑不了,早一些晚一些又能如何?”   长叹一口气后,卫椋语重心长道:“曾经老夫也想过建设水师,只是没钱又没人。北边有鲜卑,南边有朝廷,稍有不慎,腹背受敌。还是你们年轻人敢想敢干,不声不响就把楼船给造出来了。人啊,不服老不行咯,稍不留神就被年轻人超过了。”   “师伯……”   卫椋爽朗地笑了:“这是好事,天下迟早要交到你们的手中。老夫看到能干的年轻人,心中甚是喜悦。”   “好好干,缺钱缺粮老夫可能帮不上忙,可若是缺人。幽州铁骑十万人马,总能挑选出你们想要的人才来。” 第83章   卫椋从部曲大营离开时,温珣和秦阙除了派出了部曲护送他之外,还给他带走了十几车肉罐头。大将军王特别喜欢这些饱腹美味存放时间还长的肉罐头,自从肉罐头出现以来,他已经派人要走好几批了。   瞅着卫椋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秦阙哭笑不得:“我还以为师伯会要兵器,没想到他竟然看上了我们的肉罐头。也不奇怪,肉罐头确实稀奇,你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第一次尝到肉罐头时,连里面的汤汁都用馒头蘸干净了。”   温珣瞅了秦阙一眼,笑道:“你可别光顾着笑师伯,你忘记了?第一次品尝肉罐头时,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阙认同地点点头:“是啊,你最初和我说,用铁罐子能保存做熟的肉,我本不信。直到你拿着放了一个月的肉罐头在我面前打开,我才知晓自己有多浅薄。”   温珣轻轻摩挲着秦阙的手指,软声宽慰道:“不是你见识浅薄,而是钢铁珍贵,若不是我们幽州发现了铁矿,我也舍不得用铁来做储物罐子。”   秦阙反手握住了温珣作乱的手指,放到唇边亲了亲,而后畅快道:“值!用肉罐头换人才,太值了!回头等咱再做一批罐头,继续去铁骑换人才。”   温珣“噗”地一声笑了:“这话可不能让刚来的那些水师听到,要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只值几个肉罐头。现在咱罐头产量少,才显得稀奇,等到年底罐头工坊建成了,就怕将士们吃腻了看都不看一眼。”   秦阙双眼一瞪:“他们敢!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竟然还敢挑三拣四?不吃就给本王饿着,不惯着他们。外头还有多少人连饭都吃不起,竟然有人嫌弃肉吃腻了?”   温珣笑了笑:“我就是打个比方罢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的百姓吃啥有啥。”笑闹一阵后,温珣深吸一口气:“走,让我们去见见那些水师将领们。”   操练水师这事他们二人不太懂,不过用人不疑,卫椋能将这些人送来,温珣他们也就放心大胆的用上了。这三百零一人充分发挥了自身的才智和价值,短短数月,就将不善水战的三千部曲练成了不惧风浪的水师。   温珣为何会确定这三千将士逐渐勇猛呢?因为从泉州港送来的鱼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不少鱼只有远海深海才能捕捞到。用楼船捕鱼效果远超普通渔船,如今幽州境内普通百姓也能吃上物美价廉的海鱼了。   十一月份,秋菊开得最灿烂的那几天,温珣再一次收到了水师运来的海鱼。和海鱼一同运到王府上的,还有一张海上舆图。   三艘楼船沿着幽州海岸线游走了一圈,将海湾内的所有岛屿都细细记录了下来。全新的海域图并入了幽州大舆图之内,弥补了海上空白,也方便将领们选定水师大营的位置。   等沿海的水师大营建设完成,楼船和水师们也逐渐到位,幽州海岸线将会稳如金汤,再也不用担心别处的水师悄无声息进入幽州腹地了。   温珣愉快地提着新出炉的海鱼出了王府后门,王府后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小巷中只有三户人家,他径直向着巷尾最后一家走去,一进门便扬声唤道:“阿兄,阿嫂,新鲜的海鱼来了。”   没错,这座紧邻王府的宅子是长福在成婚之前盘下的新房。他拒绝了温珣送的更大更好的房子,特意选择了这套房子。   为了购买这套宅子,长福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积蓄,最后还问温珣借了三十两银子,并且还强硬地写了欠条。温珣知晓阿兄的脾气,他只能无奈地收了欠条,日后从别的地方补偿阿兄。   九月初,长福和红玉在这座宅子中成婚了。婚宴是长福一人操办的,参加婚宴的只有几个亲近之人,满打满算只有一桌。原本温珣和秦阙想要给他们好好操办一下,然而他们却拒绝了。事后一想,能一家人坐下好好吃一顿喜宴,对于长福和红玉而言就是幸福。   新宅子不大,眼睛一扫就能将整个合院看得清清楚楚。长福和红玉都不是懒散之人,二人将小院子收拾得紧紧有条,小日子过得特别滋润。   温珣话音刚落,就见长福从堂屋中迎了出来。长福熟练地接过温珣手中的竹篓,无奈道:“上次拿来的鱼还没吃完,怎么又送这么多来?哎哟,这许多带鱼哪!”   温珣笑道:“小豆不是喜欢吃炸海鱼吗?秋天的海鱼肥,再说气温也低了,放得住。对了,阿嫂呢?”   长福道:“出门有一阵了,说是先去找袖青姑娘拿什么绣品,然后顺便接小豆下学,估计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边提着竹篮往厨房中走,长福一边叹气,“哎,小豆这孩子真是愁人。昨天做术算题,马舍里有四分之三匹马,稚童平均年龄一百零八……”   温珣揣着手紧跟着长福的脚步,笑吟吟道:“小豆只是术算差了点,其他还好。我听他的夫子说,他脑子很灵活,在班上兜售阿兄做的炸串,赚了不少铜板。”   长福脚步一顿,咬牙道:“难怪他让我多做一些炸串,我以为他是请小伙伴吃,结果他竟然卖上铜板了?回来我得夯他一顿,你别拦着我,孩儿不打不成器……”   正说着,门口传来了红玉的声音,紧接着小豆的欢呼声传了过来:“小叔!小叔!”   不知为何,小豆对温珣格外热情,自从捋顺了自己该叫温珣什么后,只要看到温珣,人还没靠近招呼已经打起来了。   不过可怜的小豆还没意识到他最喜欢的小叔在他爹面前把他偷偷赚钱的事情给捅出来了,小豆还没笑多久,院中就传来了哭声。揍了儿子的长福依旧不解气,一边给带鱼裹粉一边告诫温珣:“以后他若是在学堂里面做了坏事,你别给他遮掩,知道了不?”   油炸带鱼金黄酥脆,长福夹了几块炸好的带鱼,虎着脸走到了小豆身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以后不许在学堂中赚同窗的钱,知道了吗?”   小豆挂着泪,注意力很快被炸带鱼吸引了:“知道了爹爹……”   倒是红玉抽了抽鼻子,眉头皱起:“今日的带鱼怎么这么腥?炸的时候就觉得腥,闻着有点难受。”   长福嗅了嗅盘子中的鱼段,纳闷着:“怎会?刚从泉州港送来王府的新鲜带鱼,阿珣亲自送来的,怎会腥?”   红玉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面色一白,猛地起身走到了院子的角落干呕了起来。温珣见此场景急急跑出了门,去王府中召唤府医了。   府医带着他的小药箱来了,一阵把脉后对着长福拱拱手,满脸喜气道:“恭喜啊,尊夫人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这可将长福和红玉惊到了,等温珣将府医送出门后,就见红玉正在长福怀中痛哭。红玉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被灌下了绝子汤的她,竟然有了自己的宝宝?   “许是绝子汤被代谢掉了,草药熬成的东西,一两碗哪里就有奇效了?阿嫂切莫情绪激动,府医说了,现在月份小胎相不稳,一定要静养。”温珣的这句话有奇效,红玉的泪“啪”一下收住了。   红玉抽了抽鼻子坚定地点点头:“琼琅说得对,我要平心静气,现在开始好好养胎。”长福立刻安排上了:“我一会儿去前头问问府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养胎的汤水炖给你喝。”   长福虽然看起来冷静,可是炖汤时舀水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险些将冷水浇到炸带鱼的锅中。   还是温珣眼疾手快挡了一下,这才没让热油四溅,不过他的衣袖却被水给浸透了。温珣一边拧着衣袖中的水,一边好笑道:“阿兄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正说着,温珣看到长福的眼眶中滚出了两行泪。温珣一愣:“阿兄,你这是喜极而泣吗?”   长福捂着脸蹲在灶台前,双肩抖动,指缝中渗出了晶莹的泪:“阿珣,我觉得好不真实,像是做梦一样。”   温珣哭笑不得:“果然是喜极而泣,阿兄,不至于不至于。”   长福呜咽着:“我感觉现在的好日子像是偷来的一样,好怕哪一天梦醒了。我怕我在做梦,怕你是假的,爹娘是假的,红玉是假的,小豆和我身边出现的所有人都是假的。我怕我醒来,还是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陈小五……”   温珣一怔:“陈小五是谁?还有阿兄你的意思是说,阿爹阿娘不疼爱你吗?”爹娘故去时,自己只有六岁,长福也不过十岁,在他看来温家爹娘对他和长福一视同仁啊。   长福摇了摇头,指缝下露出了通红的双眼:“我说的是我的生身父母。阿珣,你只知我是爹爹从大水中救上来的孩子,却不知我先前是谁,家住何方,为何会落到大水中。你们都以为我被洪水泡了太久遗失了记忆,其实我并没有忘记被爹娘救起之前的事。”   温珣小心扶起了长福,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缓声宽慰道:“阿兄,你别着急,你慢慢说。我在这里,我在听着,我哪里都不去。”   长福抱着杯子喝了几口水,声音沙哑道:“咱庄子上游五里地有个陈家村,我原本是陈家村村民陈二小的第五个孩子。我上头有三个兄长,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我没有名字,陈家人管我叫小五。”   “从小爹娘就不疼爱我,我不像我其他的兄长那么机灵,又不像两个弟弟那样乖巧。每天一睁眼,等着我的就是做不完的事情和听不完的责骂。他们说我憨说我没用,陈二小动不动甩我巴掌,几个兄长也会背地里欺负我。大水来的时候,哥哥弟弟们都被放到了木盆里,只有我……只有我抓着木盆边……”   “我求他们救救我,让我也上去,以后我乖我听话。可是他们没有拉我,直到我体力不支被水冲走,他们一个人都没拉我一把。若不是遇到了巡河的温爹爹,我已经淹死了。”   “阿珣,其实我心里一直有愧疚。自从我去到了你们家,看到了不打骂人的温爹爹,看到了会给我饼吃的阿娘,再见到会对着我笑的你,我就不想走了。我装傻充愣,我卖力讨好,我不想回去做被爹娘和兄弟姐妹欺负的陈小五,我想做温家的长福。”   “可是这些年,我心里很不安,我总是觉得是因为我,爹娘才会早早过世。因为我占了温家的福气,才会让你遇到坎坷的事。你看我这些年顺风顺水,现在我还做了爹爹,可是我觉得我是个小偷,这些好日子是我偷来的。”   “阿珣,我是不是很坏,我贪图好日子不愿意离开温家。我是不是在做梦?梦醒了我就又是那个一无所有的陈小五了?”   温珣握住了长福粗糙的手掌,这些事他第一次听阿兄说,听完之后,他心中只有心疼和愧疚。他不知道自家阿兄一直背负着这么悲伤的过去,不知道他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阿兄,你不坏,你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你孝敬爹娘,友爱兄弟,世上没有比你更加纯善之人了。你也不是贪图好日子的人,爹娘故去之后,家里的事情都是你一人撑着,没有你就没有我。你不是一无所有爹不疼娘不爱的陈小五,你是温长福,是老天送到我们温家的好孩子,是我的好兄长。”   “你没有做梦,我们兄弟互相扶持这么多年不是做梦,你从吴郡走上千里到幽州照顾我,这份深情厚谊,我永世不忘。你和红玉相知相爱不是做梦,你为小豆的成长幸福和苦恼也不是梦。”   “阿兄,这些都是真实的。陈小五早已死在了洪水中,从洪水中爬起来的那个,是我的好兄长温长福。阿爹给你取的名字,希望你能拥有长长久久的幸福。所以阿兄,你不要怀疑,也不要恐慌,这一切都是你通过自己的双手赚来的,这都是你应得的。”   温珣眼眶泛红,低头时几滴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对不起啊阿兄,这些年我不知道你背负了这么多。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对我的好,却没发现你心里这么难受。对不起啊……”   “阿珣啊,别说对不起。你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能到温家,能成为阿爹阿娘的养子,能有你这么好的弟弟,是阿兄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厨房内,兄弟二人抱头痛哭,厨房外红玉捂着嘴和小豆红着眼眶,秦阙来到温家小院时,就见四人哭得各有千秋。   端王爷抬头看看天空,秋高气爽的,多好的天气,这群人哭啥? 第84章   时光飞逝,眨眼间温珣和秦阙到幽州已经满三年,这三年中幽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荒芜的土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原本需要仰仗着世家和贵族才能混一口饭吃的百姓们有了土地家里也有了余粮。原本不断被外族侵扰的土地,反而成了让临近州府的百姓羡慕的存在。   在端王来到幽州之前,幽州的人口一直在减少。作为大景土地面积能跻身前五的州府,幽州的常驻人口一直在底部徘徊。可是从温珣和秦阙来到幽州的第二年开始,幽州的人口就有了增长的趋势。   直到今年,幽州新出生的婴儿数量达到了新高,百姓们能吃饱喝足,各郡县的医馆数量翻倍,婴儿也不像先前那般容易夭折了。如今走在街头巷尾,随处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和欢笑声。   端王府也不例外,七月,红玉生了一个大胖闺女,乳名小枣。小枣可爱白净见人就笑,很快成为了王府众人的开心果。就是这孩子嗓门不小,白天还好,到了夜晚扯开嗓子哭时,就连温珣和秦阙也能听见动静。   当婴孩的哭声再一次穿透夜风传到王府时,温珣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伸手摸索着被褥上的厚棉衣:“小枣今天哭了好久……”   秦阙一把摁住了温珣的手,将他摁在了被子中:“那边有乳娘和府医看顾着,你好好休息,没事的。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小豆都比你会抱孩子,自己的孩子,长福和红玉会哄。”   不怪秦阙心疼温珣,最近有不少文人学士来到了幽州。为了安置这些人,温珣四处协调忙得脚不沾地,眼下出现了一片淡淡的青黑色。   “睡吧,没事的,孩童夜啼再正常不过。夜深了,我们明天还要去居庸关,你若是不睡好,明日没精神。你听,孩子哭声小了。”秦阙将温珣往自己怀中搂了搂,温珣头枕在秦阙胸口,竖耳听了一阵,果然哭声小了很多。   瞅着温珣的睡眼,秦阙心疼道:“平日里你倒是知道告诉我该放手时就放手,轮到自己时倒是有操不完的心。你提拔了那么多的官员,不就是用来做事的么?事事都要你亲力亲为,他们做什么?”   声音顺着胸膛传来,震得温珣耳朵酥麻。温珣蹭了蹭脸颊下温热的身体,含糊道:“这次来的人不一样……”   秦阙好气又好笑道:“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一群酸儒吗?怎么?我们幽州没人会识文断字?还是我们范家学院的学子们写不出锦绣文章?这群人平时在自己的地盘上舞文弄墨就算了,到了我们幽州地盘,高傲个什么劲?”   等秦阙嘀咕完再低头看时,只听见了温珣均匀的呼吸声。端王爷挫败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亲了亲温珣的额头,心疼又无奈道:“睡吧。”   其实道理秦阙都懂,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憨直的王爷了,跟了温珣这么久,轻重缓急他也能分得清。这次来幽州的那群人若是普通百姓,自然不用温珣出面,可是那些人中有不少是在各州县颇有名气的学士。   他们来幽州,并不像寻常百姓一般讨活路,说白了,这群人是来考察自己的。若是自己能拿出让他们信服的力量来,他们将会效忠自己。而这些学士,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正在观望的世家大族。   当朝堂开始混乱时,世家大族总比普通百姓先察觉到异常。如今朝堂中长公主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总会有人另辟蹊径寻找能真正依靠的大树。   “琼琅,是我让你受委屈了……”秦阙怎会不知温珣是为了自己才会如此忙碌,看着伴侣眼底的青黑,他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强大起来。   饶是前一天晚上累得眼皮都睁不开,第二天上午,温珣和秦阙已经精神奕奕出现在了居庸关中。天上飘下了小雪,秦阙手中的大伞悄悄往温珣那边倾斜,漆黑的伞面遮挡了将会落在温珣身上的细小雪花。   二人身后跟着二十多辆马车,上面装着一套套棉花褥子。去年和今年棉花收成好,铁骑的将士们去年冬天就已经穿上了暖和的棉大衣巡视了,今年冬天,他们也能陆续盖上暖和的棉褥子了。   卫椋看着一车车的棉褥子神情复杂,半晌后才幽幽说道:“这种好日子,这辈子能过一次,死了也值了。”说完他老人家认真看向了温珣和秦阙二人,“同我入营账。”   一入营账,卫椋便端正坐在了主帅的椅子上,他眼神凌厉地凝视着二人:“知晓我今日唤你们二人前来所为何事吧?”   温珣老实道:“听师伯和师父们说了。”倒是秦阙有些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啊?”   卫椋轻笑一声:“娘的,就知道我的这些同门都不是好东西。”说完卫椋从案桌的抽屉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后,又从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铜虎。   若是细看,能看出这只铜虎从中间被一分为二,贴在一处时又能奇迹般地成为一个整体。这便是能调遣整个铁骑的虎符。   卫椋端详着已经磨得包浆的虎符,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叹了一声又将虎符放到了盒子中。他单手托着盒子走到了秦阙身前,语重心长道:“你们初来幽州时,老夫曾经对你说,我会给你机会考察你,若是觉得你有能力,会将铁骑交与你。”   木盒子沉甸甸地落到了秦阙的双手中,卫椋抬起手重拍秦阙的肩膀三下,鹰隼一般的目光难得地柔和了下来:“虎符交予你,十万铁骑的指挥权从今日起正式转交给你。端王爷,请善待你手下的将士们,请守护好幽州这片土地。”   见秦阙傻愣愣的模样,卫椋眉头一皱:“怎么?还需要老夫将铁骑将帅聚拢,当着他们的面将虎符交给你吗?别麻烦了,他们早就知晓这事了,过几日他们会从驻地来见你。”   温珣拽了拽秦阙的衣袖,秦阙才猛地回神。   端王爷单膝跪下,双手将虎符举过头顶:“定不负大将军王所托!”   卫椋扶起了秦阙,扯着唇角笑容温和道:“现在开始你是统帅,已经没有大将军王了。我二十岁入铁骑大营,今年六十一了,满打满算掌管铁骑四十一年。这些年有功劳有苦劳有心酸也有血泪,是时候卸下担子,将天下交给年轻人了。”   温珣抿唇静默不言,眼眶中隐约有水光闪动。卫椋扫了温珣一眼,咋舌道:“哭啥啊,这是对你们的肯定。换成旁人,他们都没资格见这虎符。”   温珣声音干涩:“师伯……”他深知,师伯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根本不会允许旁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展势力。这一路走来,若不是师伯再三伸出援手,他们也无法在幽州站稳脚跟,更别提收拾世家肃清官场了。   卫椋同样笑着轻拍了温珣的肩膀:“老夫该庆幸,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接了我的班。我知晓你和端王爷心中有沟壑,幽州的军和民交给你们,我放心。”   “老夫虽然年迈,但是这双眼睛看得清,这颗心啊分得清贤愚。”笑了几声后,卫椋唏嘘道,“说起来还挺好笑的,我曾想过自己放权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情况。已经设想过自己可能会手握虎符死在战场上,却没想到老天爷还是善待我,让我找到了得意的接班人。”   “哎,你两给我一句实话,要是老夫贪恋权势,一直不肯将虎符给你们,你们是不是准备一直这么等下去?”   话音落下后,温珣和秦阙面面相觑,最终秦阙不好意思地看了卫椋一眼,讪讪道:“其实我觉得,铁骑有师伯坐镇很好,我和琼琅能腾出时间和精力去做更多的事……”   卫椋捋着花白胡须笑了一阵后双眼一瞪:“想得倒美!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让老人家给你扛江山。少偷懒,今日起你老实跟着我,虎符虽然交给了你,可是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秦阙拱拱手:“听师伯的。”   卫椋抬头看了看营账外面的雪花,感慨着:“这居庸关啊,我守了一辈子,突然闲散了下来,还有些不习惯。少年时觉得这方方正正的营房困住了自己,总想着有机会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和天空。可如今有时间了,我却觉得自己走不出这里,亦不知将来能去何处。”   温珣宽慰道:“师伯不用这么说,师祖今年九十多了,兴致来时还四处游学。等行远熟悉了铁骑要务之后,您可以随心所欲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到时候您想游学就游学,想赏景就赏景。正好我师父和其他师伯们都在,你们还能同门一起出行。”   卫椋凝神看向账外灰蒙蒙的天空,遥想着将来的美好退休生活,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可是那笑容很快就淡了下去:“是很好,不过师伯这心里,还有一件未了的心愿。”   见温珣二人好奇地看向自己,卫椋也不卖关子:“过几日老夫要去一趟鲜卑,接几个人回来。”   “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鲜卑乱了这些年,嘉和公主和她的孩子们饱受折磨,当年老夫亲自送她出了居庸关,这些年她孤身一人在鲜卑,为我大景传递了很多重要的消息。如今老夫年事已高,嘉和也垂垂老矣,老夫想将她和她的孩子接回幽州。”   “老夫知晓,让她留在鲜卑,继续给我们传递消息是上上之选,只是人老了,心中总会有个念想。当年老夫亲口答应她,有朝一日接她回家,若是现在不去,只怕将来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了……”   嘉和公主的事情温珣和秦阙早有耳闻,鲜卑宇文部动迁之后,剩下的拓跋部和慕容部内斗得厉害,嘉和公主当时嫁给了慕容部的皇子,可惜那皇子没能当上慕容部的王,前些年抑郁而终。可怜嘉和公主孤儿寡母,要在慕容部活下去,还要借机往大景传消息,作为一个柔弱的女子,她为大景的牺牲已经足够了。   秦阙正色收好虎符,认真道:“嘉和公主要接回来。这两年我们打入鲜卑的探子也不少,足够传递消息了。公主……姑母为了朝堂牺牲太多了,确实该接她回家了。师伯,我同您一起去接姑母回家。”   卫椋上下打量了秦阙几眼,笑道:“傻小子,你如今已经是铁骑统帅了,切记,天塌下来也不要以身犯险。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太多人盯着你,老夫要去的是鲜卑王庭,这趟鲜卑之行切不可打草惊蛇,人越少越好。”   “私自接和亲公主回家本就是杀头的大罪,这事老夫自己处理就行,你们就不要淌这趟浑水了。若是实在想帮忙,等老夫接回嘉和之后,你们想办法安置了她便是。”   温珣心中有些忧虑:“师伯,接回嘉和公主这事是不是迫在眉睫?若是不着急的话,我们可以用更加稳妥的方法接他们?”   卫椋轻笑道:“老夫知晓你说的更加稳妥的方法是什么,你想到的办法,老夫何尝没想过。如今鲜卑内廷混乱,这是接她回来的最好时机。除了见到老夫本人,否则她不会信任任何试图带她离开的人。在回家这件事上,嘉和吃了太多的苦头,不能再让她绝望了。”   “你们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妥当,这么多年的部署,接几个人来幽州问题不大。你们要相信师伯。” 第85章   铁骑值守幽州北部,崇山峻岭间蜿蜒起伏的长城便是将士们便是大部分将士们值守的阵地。在铁骑统领们赶来见秦阙之前,卫椋亲自带着秦阙和温珣登上了长城。   老将军眺望着风雪中的鲜卑,语气苍凉:“自大景立朝至今,我们和外族的争斗从未停止。东有高句丽夫余鲜卑,西有匈奴番邦,我们脚底的这道长城是大景百姓的生命线。你且记住,切不可让异族之人突破这条生命线,若是有一日你站在了这里千万记住宁可死战,也不后退一步。”   秦阙正色道:“师侄明白。”   卫椋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语着:“我们大景的长城东起山海,西至玉门,横跨幽州并州凉州,长度足有万里。幽州境内长城八百里,十里一座烽火台,二十里一座岗哨。经年累月不知多少将士埋骨于此,又不知还会有多少年轻人会来到这里。每两个月,老夫都会将幽州境内的长城跑一遍……”   “你和老夫的情况不一样,不过老夫还是希望你,得空时能站在长城上看一看。这墙头站着的每一个将士,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家国的希望。身为主帅,身先士卒的同时,也要多体谅他们的不易。”   秦阙拱手:“师侄记下了。”   一边走一边说,卫椋恨不得将自己镇守居庸关一辈子学到的东西灌到秦阙和温珣耳中。不知过了多久,风雪越发大,卫椋停下脚步,眺望着被雪覆盖的城楼。   寒风呼啸着吹开了三人身上的棉大衣,卫椋转身看了看温珣和秦阙额前被霜雪冻住的头发,许久后长叹一声,不舍道:“回吧。”   第二日起,陆续有统帅带着自己麾下的将领们赶回居庸关,参见秦阙这个新出炉的铁骑主帅。   若是换成其他藩王手中掌握了兵权,必定第一时间巡视营房,遇到刺头还能顺便立个威。主打一个让大家知晓,现在是谁当家做主。   然而到了秦阙这里,端王爷高座帅位震慑将帅的场面并不存在。   卫椋在三年前就指着秦阙和温珣告诉他身后的统领们:若是不出所料,以后他们就是铁骑主帅。   最初时,不少将领并不服气:端王?毛头小子一个,上过几次战场?知道幽州内情吗?一过来就当家做主,他配吗?还有他身边那个唇红齿白的王妃,看着弱不禁风,别说杀人了,只怕连鸡都没杀过,他也能当主帅?开什么玩笑。   更有不少人猜测,秦阙的到来会打破幽州现有的平衡,说不定鲜卑大军还没打来,幽州先乱了。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让铁骑的将士们看不透情况了:卫椋并没有对秦阙有排斥之意,甚至大将军王还带秦阙冲锋陷阵;秦阙也没有咄咄逼人索要权利,他和温珣同铁骑的将领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每当端王部曲有什么好东西,铁骑兄弟们也能分得一份。   三年多的时间里,铁骑将领们无数次出入部曲大营。他们听着大儒讲课,吃着美味的土豆和玉米,穿着妥帖的衣衫,手握锋利的兵刃……   苦难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变得有盼头了,部曲和铁骑们也早已从互相提防的状态磨合成为异姓兄弟了。   当铁骑将士们得知秦阙正式接管了虎符之后,这群人欢天喜地的过来拜见新老大了。一见面,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咧着嘴开始傻笑:“王爷,上次送来的弩箭可还有?”“王爷,听闻实验楼中有能在千丈外杀敌的新武器,什么时候让兄弟们见识见识啊?”   尤其是三个卫统领,更是没将秦阙当外人,一进帐篷,寒暄的大嗓门和笑声便传了出来。   温珣本来也该在营房中和铁骑的几大统帅打个招呼的,可是他进去了之后又老实退了出来。没别的原因,他那脆弱的耳膜有点扛不住。   统帅们似乎有一种错误的认知,他们觉得嗓门越大就热情,于是一个个吼着说话。只在门口停了片刻,温珣的脑瓜子就被震得嗡嗡的,耳膜上像是有八百只鸭子在跳舞。机智的他决定先晚一阵再进去,让那群精力充沛的汉子们先消耗一下体力。   听着将领们的大嗓门,站在远处清耳道的温珣心有余悸:“幸亏平西师兄和刑武还在并州值守,若是他们一道回来,营房的顶都能被他们掀了。”   这时就见卫椋身边的传讯小兵快步跑了过来,温珣原以为是卫椋找他有话要说,却没想到那小兵行了个军礼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件双手递给了温珣:“王妃,这是大将军王给您的信。”   信件上,苍劲有力的字体跃然入目:琼琅,行远,北上之事不要告诉师门。师伯出发了,勿念。   修长的手指将信纸捏皱,温珣心里猛地一空。他原本想着卫椋离开时自己和秦阙去送一送他,再安排一些人马中途照拂着。   可是正如卫椋所说,这次入鲜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不,就连卫椋离开也悄无声息。就是卫椋这一去杳无音信,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人有些难受。   饶是秦阙也招架不住铁骑将领们的热情,没过多久,他从营房中窜了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珠:“一群悍将。   见温珣站在原地,秦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温珣压低声音,眼眶微红:“师伯出发了。”   秦阙同样震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么急?我以为他会……”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可能大了些,秦阙连忙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师伯有自己的安排,他这辈子都在和鲜卑人交手,我们不会比他更了解鲜卑的情况。相信师伯,相信他能带回姑母。”   温珣抿唇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乌压压的铅云低垂,眼看着一场暴风雪又将来临。温珣强压下心中的忧虑,缓声道:“只希望师伯早去早回。”   鲜卑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他们的王庭在何处知晓的人并不多。温珣和秦阙不知卫椋走的哪条路,现在到了哪里。他们又想派人去鲜卑探听消息,又怕自己的动静太大反而会让卫椋涉险。于是日复一日地焦急等待着,期盼着卫椋能早些回来。   腊月初十,卫椋离开居庸满一个月,一大早卫震东三人便领着温珣和秦阙出了居庸关。   居庸关以北十八里陉道旁连绵几座山被称为英雄冢,山上密布着战死将士们的坟冢。   卫家三个统领一言不发,领着二人径直上了英雄冢上最高的山。山上的衰草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不知名的坟冢间散落着腐朽的纸钱。等爬到山顶时,温珣才发现山顶上立了一座新修的墓,墓碑上刻着“大将军王卫椋衣冠冢”几个大字。   温珣和秦阙身体一震,二人盯着墓碑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卫定北开始撒纸钱,温珣才恍惚地开口:“这……这是什么情况?”   卫震东干涩的嗓音响了起来:“义父走之前告诉我们,若是顺利,也就二十几日他就能接回嘉和公主。若是不顺利,等到今日,让我们领你们来看看他的衣冠冢。今日不归,他老人家多半回不来了。”   卫向南笑不出来,他的眼眶中已经浸出了泪,“毕竟是去鲜卑王庭,怎么可能没有危险。义父说了,若是他回不来,让我们不要费心去找他的尸身。就让他的尸身留在鲜卑,将来大景铁骑脚踏鲜卑时,他会庇佑我们的将士。”   温珣头一低,两行泪滴滴答答滚了下来,自责不已:“我该劝住他,不让他去鲜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能接回嘉和公主,为什么偏偏要让卫椋一个老人家北上?   卫定北红着眼睛在坟头添上新土,“义父这人倔得很,认定的事八头牛拉不回来。他早就想去鲜卑接人了,只可惜我们四人蠢笨,无法让他老人家安心。如今有了你们,他才能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见温珣哭成了泪人,卫震东劝道:“小师弟,不要哭。义父说了,人早晚都有这一遭。这座山头位置很好,南守居庸北镇鲜卑。我们的兄长小弟都沉睡在这里,将来我们也会葬在这里。大家热热闹闹,不会寂寞。”   卫向南涕不成声:“义父交代了,如果他回不来,让我们不用等了,早些出殡。大过年的不要因为他冲淡了年味和喜气。”   寒风卷着纸钱猛烈的飞扬了起来,好似满山的英魂都认同了卫家兄弟的话。温珣原本不断在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事情还没到毫无转机的时候。可是看到明黄色的纸钱在自己身前旋转时,他感觉紧绷了一个月的情绪突然兜不住了,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断了。   风中传来了温珣声嘶力竭的哭声:“他说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他说让我们安心勿念。我和行远信任他,才让他北上去接人。可现在人没接到他杳无音信,就留给我们一座衣冠冢?他这个大将军王怎么当的?他怎么能言而无信骗人?!”   “出殡?不!一日见不到人,一天看不到尸体,幽州的大将军王就还在,我决不允许出殡!”   秦阙红着眼抱着情绪激动的伴侣,凝视着纂刻着卫椋名字的墓碑。泪眼中,仿佛看到了卫椋对着自己颔首微笑的模样……   从英雄冢上下来之后,温珣就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烧。昏沉之际,他感觉自己的额头上传来了凉意,恍惚睁开眼,他看到了自家师父红肿的泪眼。   章淮扯着唇角苦涩笑了两下:“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师父和师兄们都来了。不怪你,琼琅,这事不怪你和行远。子衿素来如此,别说你拦不住他,就算我们整个师门都站出来阻拦也无济于事。”   温珣的目光在床榻边转了一圈,“什么时候了?”他昏睡了多久?   章淮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阙压低的声音便从一边传了过来:“今日是腊月十三,你昏睡了三日。琼琅,你身体可有哪里难受?”   温珣觉得眼睛酸胀得难受,脑子也有点迷糊,在继续昏睡之前,他低声说道:“不要出殡……再等等……”   虽然卫椋笃定自己能在一个月间接回人,可这年头山高路远又没手机,万一路上出点事耽搁了也很正常。若是按照卫家几个统领的意思出殡,万一卫椋没死,回来发现自己被迫死亡,那就好玩了。   “行远,派人出去找找师伯他们,万一他们只是被绊住了……再等等……再等等……”   听温珣低声念叨的声音,秦阙将温珣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好,再等等。你别想这些了,好好养身体。”   腊月十八,幽州有传言流出,说大将军王卫椋已经身故,始作俑者是端王。饶是铁骑营房一如既往,可是营房前已经有不明情况的百姓出现了。   眼看铁骑们又扣住了几个煽风点火的探子,卫家几个统领急得都团团转:“王爷,不要等了。再等下去,恐生事端。”   卫椋之所以做那么多准备,就是不希望有人借着自己出事来为难秦阙他们。朝廷安插到幽州的探子太多了,稍有不慎,就会被这群人钻了空子。   秦阙沉吟片刻,刚想说话时,就见崔昊急急跑了进来。崔昊凑到秦阙耳边低语了几句,秦阙眼睛一亮猛地起身:“请他进来!”   听说有人拿着卫椋的随身令牌进了营房,饶是身体还没恢复的温珣也艰难地爬了起来。当温珣来到牙帐中时,正巧见到部曲领着一个穿着斗篷的黑衣人从自己面前走过。   那黑衣人进了牙帐之后站定了身体,虽然斗篷遮盖了他的大半张脸,可温珣等人却知道他在环视四周。秦阙目光如炬盯着黑衣人:“不知阁下是谁?我们大将军王现在身处何处?”   黑衣人身上的斗篷轻微震了一下,而后他抬起粗糙的双手,揭开了斗篷,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   谁能想到黑衣人竟然是个中年妇人,这妇人身量中等面色枯黄,可是眼神却格外淡定从容,甚至在秦阙问话时,她的唇角还在微微上扬。   温珣心念一动:“行远,她是嘉和姑母!”   嘉和公主笑容更加温和,她赞赏地看了温珣一眼,又对着秦阙满意颔首,而后用长安官话缓声道:“对,我是秦嘉和。卫老将军如今在蓟县城东的客栈中,他受了伤,还请端王爷派人去救治他。” 第86章   通向蓟县城东的马车上,温珣正在听嘉和公主讲述他们一行惊心动魄的逃亡经历。嘉和眼神愧疚:“卫老将军其实安排得很妥当,若是不出意外,我们早该在数日前就顺利到达幽州。是我这边被人钻了空子,不小心泄露了行踪。为了保护那些潜伏在鲜卑的暗探,老将军不得不带着我们绕道而行。”   这一绕就拉长了行程,原本他们应该从居庸关入幽州,后来改道后,他们是从辽西郡入的幽州。   温珣给嘉和倒了一杯甜茶,缓声道:“姑母请喝茶。难怪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始终找不到你们的消息,原来是方向找错了。只是……辽西郡紧邻山海关,铁骑在山海关有营房,你们为何不在山海关营房休息?”   不仅如此,从蓟县通往辽东辽西的官道上也有官驿,卫椋随时可以通知官差传信,何苦带着孤儿寡母一路颠簸?殊不知那段时间他们为了找卫椋,一个个都急得上火了。卫椋怎会不知轻重缓急?他晚回来一日,不可预知的危险便会多上一分。   闻言嘉和抬眼看了看温珣,不好意思道:“应当是因为我和我的孩子们身份特殊,老将军不想横生事端。”   若是按照卫椋的计划,他们顺利出了鲜卑来到幽州,从此隐姓埋名做个普通百姓。可偏偏嘉和那边走漏了风声,如今鲜卑和朝廷也不知道有多少探子正在搜寻嘉和和她的子女。若是卫椋带着他们径直去了山海关营房,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察觉。到时候卫椋讨不了好也就罢了,说不定还会将秦阙和温珣卷入事端中。   温珣闻言眉头皱起,略略思索一阵后,掀开车帘唤了一声:“行远。”   待秦阙钻入车中后,温珣温声细语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去客栈接师伯,现在有很多眼睛盯着我们,师伯和姑母一路隐藏身份才到了蓟县,切不可现在出问题。我们直接回王府,然后派部曲悄悄将师伯和表弟表妹接回府上。”   秦阙应了一声:“行,我去安排,你注意身体,好好陪姑母。”   当车帘放下后,温珣便见嘉和眉眼笑道:“一路上听老将军提起你好几次,那时我便想着,到底是多优秀的孩子才能值得老将军如此夸耀?直到从辽西一路西行,我看到官道两边的良田和屋舍,才彻底信服。”   温珣并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相反,他无比佩服眼前的嘉和公主:“若是没有姑母传递消息,幽州早已生灵涂炭。姑母,先前师伯对我们说,等接回您之后,让我们看着给您安排一个身份,我拟了一张单子,回头您看看?”   嘉和笑着摆摆手,目光柔和道:“你们都是妥帖细致的好孩子,这种事你们看着办就行。其实这辈子还能踏入大景的地界,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在大景的那些年,我本以为世上除了卫将军之外,不会有人再惦记我了。却没想到,我还能回来,能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   说罢嘉和掀开了窗帘,透过透明的玻璃看向车外的世界。阳光从玻璃中穿过,落在了嘉和枯黄的脸上。   温珣想到了师伯对他说过的话,嘉和公主十五岁就被先帝派出去和亲了。踏出大景国土时,她只是个稚嫩的少女,哪怕心中惶恐惊惧,却不得不因着自己公主的身份,向着未知的国土坚强走去。   三十多年的风霜雨雪侵蚀了公主原本娇嫩的容颜,让花朵一般的她变成了如今苦败的模样。她为了所谓的和平,搭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她经历的伤痛和苦难,在“两国和平”的大旗之下不值一提。文臣史官们高唱着赞歌,脚踩着和亲公主的血泪,庆祝着“来之不易”的和平,谁会想到千里以外的异国他乡,那些和亲的公主们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   温珣低下头,鼻尖酸涩。用女人来维持的和平又怎能长久?他们还是太弱小了,若是足够强大,将来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公主踏出国门去和亲!   卫椋和嘉和公主的两个孩子很快就被部曲们秘密接到了端王府上,一个多月没见,老将军面容憔悴胡子拉碴,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一大圈。   为了掩护嘉和和孩子们撤退,卫椋后背中了一箭。最初时,大家以为卫椋的伤势不太严重,哪知道快要到蓟县时,卫椋双腿一软直接晕了,可将大家吓得不轻。   温珣和秦阙站在床边,亲眼看着府医给卫椋换了药。见卫椋还是面色发白昏睡不醒,温珣有些担忧道:“大夫,大将军王身体如何了?”   府医摸了摸白胡须,扫了温珣二人几眼后,慢悠悠说道:“脉象平稳,人没事。”见温珣神情依然凝重,府医缓声解释道:“大战胜利之后,会有很多将士倒头就睡。主要是因为人的精神紧绷时,身体并不会感觉到劳累,可是一旦放松,身体就会感觉到异常疲惫,大将军王便是这种情况。王爷和王妃安心,大将军王没问题,让他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人就轻松了。”   仿佛为了证明府医的话,床榻上传出了绵延不绝的呼噜声。也许是因为睡姿的问题,卫椋的呼噜声格外有力。   温珣这才放心了下来,送走了府医后,他和秦阙一起将卫椋翻了个身。看着卫椋眼睛周围的大黑眼圈,温珣又好气又好笑:“师伯也太谨慎了些,万一我们真听他安排出殡了,现在他就是名义上的死人了。”   秦阙轻笑一声:“或许师伯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只想着将姑母接回幽州。”   话音落下后,温珣眼神敬佩道:“是啊,师伯若是在意这些虚名,也不会提前做那么多部署和安排。既然师伯无大碍,我们先出去,让他好好睡一觉。”   就在二人准备退出客房时,章淮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哎哟,睡着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怎么睡得着?卫子衿,卫子衿,你他娘的给我们醒醒!”   章淮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范栗和他的另外两个师兄。除了范琉还在老实扶着他白发苍苍的老爹之外,范璃和章淮二人撸起袖子就冲到了卧房中。   温珣和秦阙尝试着拦了,没拦住。   卧房中很快传出了卫椋的痛呼声和范家同门七嘴八舌的叫骂声,其中章淮的中气最足:“师兄们都让开!让我一屁股坐死这老东西!啊?这么大的人了,用脚指头做决定吗?!”   “对!该打!”“你不知道你这一去,把孩子们折腾成了什么样,回头你给我老实罚跪一个时辰!”   骂声中夹杂着卫椋弱弱的声音:“要死,要死要死……师父,师兄,师弟,我错了,我错了啊!”   听着这声音,秦阙突然觉得有点解气:“挺好,世上还有人能收拾得了卫师伯。”让他老人家以身涉险,害得琼琅大病一场,该!   范氏同门的恩怨让他们自行解决,出了院门后,温珣和秦阙径直走向了安置嘉和公主的院子。一进院子,秦阙便看到回廊下有一位少女在和大黄小黄玩耍。   见秦阙他们进门,少女起身怯生生地看了二人一眼。秦阙笑着安慰道:“你就是秦韵吧?我是你的表兄秦阙,这是你的表嫂温珣,很高兴见到你。”   秦韵对着二人行了个礼,小声说道:“见过表兄表嫂。娘亲和兄长在屋内,我,我去唤他们。”   见秦韵仓皇离开的背影,秦阙唏嘘道:“可怜的孩子,这段时间颠沛流离,被吓怕了。”温珣垂下眼帘:“想必在鲜卑,他们也没能得到善待。”   嘉和公主在鲜卑三十多年,生了五个孩子,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最终只有最小的两个孩子活了下来。除了秦韵之外,卫椋还从鲜卑带回了嘉和唯一的儿子秦简。   秦简生得斯文俊秀,和他瑟缩胆小的妹妹相比,他是个颇有眼界和见地的人。只可惜秦简的一条腿跛了,走路时得依靠着拐杖才能走得稳妥。   原以为第一次见面,表兄弟之间会有些许尴尬,没想到秦阙和秦简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二人从大景国情聊到了鲜卑局势,从调兵遣将引申到了行军布阵。   畅谈之后,秦简唏嘘道:“其实先前我曾经想过争一争,为母亲和妹妹争出一番天地。如今却有些庆幸,幸亏前些年着了他们的道折了一条腿。若是当时争成功了,打死我都不想和你在战场上交锋。”   秦阙谦虚道:“阿弟过奖了,其实在战法上,我的水平很一般。我们的大营里面有很多擅长行军布阵的将领,你若是有兴趣,明日随我一道入营去看看。”   秦简神色有些微妙:“表兄就不怕我探听你们的军事机密?对我一点都不防备?”   秦阙淡淡一笑:“别说这种傻话,既然到了幽州我们就是一家人。姑母也好,你们也罢,这些年为了大景吃够了苦头。如今回到了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对我们说。”   秦简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不出所料看到了二人眼中的泪光。低头思考一阵后,秦简深吸一口气,抬头道:“既然表兄没将我当外人,我就说一件我知道的事,表兄知道了也能早做防范。”   秦阙眉头一凛:“什么事?”   秦简道:“慕容部中有人打入了大景朝堂和朝中重臣以及未来储君搭上了线,他们已经私下做好了交易。不出所料的话,用不了多久,朝廷削减铁骑人数的旨意就快传到幽州和凉州了。”   话音落下后,秦简却没从秦阙和温珣脸上看到惊讶之色,一时间他不确定地猜测道:“莫非……表兄表嫂也有所耳闻?”   秦阙笑着指了指温珣,“琼琅先前猜到了这种可能,放心吧,我们不怕。”   前两年,温珣和范家的大儒们就讨论过朝廷何时会削藩,并为此提出了不同时期不同状态的应对之策。现在的他们,已经能自给自足了,朝廷给不起的军费开支,他们自己供;朝廷养不起的铁骑,他们自己养。   多大点事。 第87章   在端王府休息了三日后,鼻青脸肿的卫椋骑着黑骏马,在铁骑几个统领的护送下,雄赳赳气昂昂的回了居庸关。   瞅着义父青紫的脸,刚得知了内情赶回家的卫平西有些纳闷:“不是说此次北上凶险异常吗?怎么义父的伤,看起来都是拳脚伤?”   卫震东压低声音提醒道:“嘘,你小声些,义父脸上的伤是被师伯和师叔连手揍出来的。说是让他长长记性,以后别用脚指头做决定,于是一群人专门打脸。”   卫平西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了看站在王府门口儒雅的师伯和笑容和煦的师叔,表情扭曲道:“好狠……”   武将过招时有个不成文规定:打人不打脸。而义父家的这几个同门,看着斯文儒雅,下手一个比一个狠。   眼见卫椋的背影消失在长街上,范氏两兄弟转头对温珣二人说道:“剩下的事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安心准备过年吧。”   先前有人造谣说秦阙为了夺权谋害了卫椋,他们在幽州境内煽风点火制造事端,引得军心不稳民心惶恐。现在卫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就该轮到那些造谣的人慌了。   卫椋能稳幽州这些年,靠的不只是能带兵打仗。对付这些要毁幽州基石的敌人和探子,他会展示出自己的铁血手腕。   送别几位师伯和师父后,天上又开始落雪了。温珣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想到前段时间的喧闹和无措,突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见伴侣看着天空笑了,秦阙也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对视一眼后,二人同时开口道:“走一走?”   往年到了腊月时节,这二人总会从端王府后门溜达出去,在蓟县随意走上一圈。最初时,他们是想看看城中百姓的生活和物价,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他们去关注改善的地方。可是现在,城中物资丰富,百姓生活相比几年前有了质的飞越,就连路边摊的馄饨里面也出现了肉馅儿。他们的行走不再带有目的性,而是更加随意和轻松。   临近春节,蓟县的大街小巷满是烟火气,卖年货和小食的摊子挨挨挤挤,没走多远,秦阙手中已经提了好几个油纸包。   见温珣在卖簪花的铺子前停了下来,秦阙来了兴致:“要买簪花吗?买那个最大的最红的!”   秦阙还记得有一次温珣随他赴宴时,头上戴了一朵特别华丽的簪花。虽然那时候他和温珣还没现在这么深厚的感情,可那时候他偷偷看了温珣好久。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人簪花也是好看的。   温珣有些好笑:“这是袖青的铺子,你真是对家里人在做什么一点都不了解。”   秦阙瞅着热闹的沿街商铺惊了:“袖青的?好家伙,她不是开布行的吗?怎么又开始卖簪花了?”   温珣缓声解释道:“卖不出去的布做成簪花,这不就合理了吗?”   说笑间,秦阙眼尖地看到了正在售卖簪花的秦韵,当下端王爷瞪大了眼睛:“秦韵?她,她怎么来卖簪花了?”   温珣笑道:“是姑母让她来练胆的,说在鲜卑时没有条件,以至于女儿胆小怕事。现在有了条件,多练练胆气。”   不得不说能姑母是有眼光的,在她和袖青的刻意安排下,没几天,秦韵已经从见人就躲的少女,变成了落落大方的姑娘。如今捻着簪花对客人做介绍时,她脸上带笑神态从容,眼神中满是自信的光。   看到了秦韵现在的模样,秦阙微微颔首,“这样很好。对了,秦简昨日对我说,年后想要去部曲大营历练,我想着先给他安排一个百夫长职务,若是能胜任,将来再提拔他。你想不到他选了一圈要去做什么?”   温珣竖起耳朵,好奇道:“做什么?”   秦阙有些哭笑不得:“他要去养牛。”   温珣:!!!   秦阙无奈道:“我劝他,凭着他的才学和智慧,养牛太委屈他了,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之前勾心斗角的日子太伤神了,以后他就想过安静没烦恼的生活。养牛很好,牛儿性子温顺,给口吃的就誓死跟随,比人好对付多了。”   温珣颇为感慨:“是啊,秦简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在鲜卑时,身为慕容简肩负着太多,承受了太多的无奈,如今成了秦简,他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逛了几条街后,雪下得越发大,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年味越发浓烈了起来。就在二人还想往前走一走时,秦甲追上了他们:“王爷王妃,朝廷来人了。”   每年入冬后,藩王就要准备上贡给朝廷的年礼了。朝廷收到年礼后,会回赠一部分礼品给藩王。路上来回折腾,一般过年前几日,藩王们才能收到朝廷的年礼。   今年的年礼同往年差不多,不过跟着年礼而来的还有一封圣旨。前几日秦简说的话成真了,朝廷要求铁骑削减人数,十万铁骑,要削掉三万人。   一般而言,这种重要的圣旨,朝廷应该派专人去铁骑营账中宣读。可现在,这封圣旨却跟着无关紧要的年礼传到了幽州,若是秦阙他们没提前做好准备,此时看到这封圣旨,会觉得愤怒和屈辱。可是现在,他们波澜不惊,甚至还有点想笑。   送走了朝廷的人马后,秦阙握着圣旨好笑道:“方才那传旨官员的面色你看到了吗?他怕是恨不得我拔剑把他给砍了,好给朝廷一个出兵的借口。”   温珣接过圣旨又看了一遍,慢悠悠道:“若是曾经的你看到这样一封圣旨,肯定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秦阙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先前的我脾性耿直,不会迂回。看到这封圣旨必定血冲上头:铁骑们镇守边疆随时要应对敌人来犯,抛头颅洒热血不说,还要防备朝廷随时背刺。幽州上千里防线,区区十万人马本就已经兵力不足,若是再削减人数,根本防不住外敌来犯。朝廷文官动动嘴,却要将士们用命来填补他们的无知。稍有良知之人,怎会不怒?”   最初时,秦阙听温珣对他分析说朝廷有可能会削藩的说辞时,也觉得难以置信可笑至极。可是当一切都变成现实摆在他面前时,端王爷只觉得心惊胆战。   “不敢想象若是我毫无防备接到这样的圣旨,现在该是何种心情?”反正无论是什么心情,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温珣细细卷好圣旨,慢声道:“这边是伸手问别人要钱要粮的坏处了,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脉,扼住了自己的咽喉,总归不好受。”   将圣旨放好后,温珣叹了一声:“朝廷动了削藩的心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突然发难,定会引起朝局动荡。王爷切记,现在最慌乱的一定不会是我们。明年哪怕天塌下来,我们都要稳住。”   今年的春节,注定了有不少藩王日子难过了。朝廷削减兵力来减少军备开支,常年靠朝廷养兵的藩王们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自己勒紧裤腰带自己养兵,要么老老实实听朝廷的话。   别处的藩王日子过得如何,秦阙他们管不着,但是今年的春节,他们过得很开心。粮库充实有肉有粮,百姓们安居乐业,铁骑们吃饱喝足,还有什么比家里有粮兜里有钱更有安全感?   和瑞二十四年,注定是动荡的一年。朝廷削藩的举动惹怒了各州府的藩王们,哪怕是远在幽州的温珣和秦阙,也会时常听到哪哪的藩王反了的消息。当然,藩王们没有形成势力,小规模的动荡很快被朝廷压了下来。   同时秦阙也收到了好几个小藩王的结盟请求,大家都不傻,除了朝廷把控的军队之外,大景最强的两支队伍就是幽州铁骑和凉州铁骑。凉州铁骑元帅林渊受朝廷调度,出了名的不讲情理。小藩王们能依靠的只有同为藩王的秦阙了。   而秦阙面对其他各路小藩王的橄榄枝统一选择了无视,他很忙的。有这个时间结盟和朝廷开战,不如多练兵,多开荒,多种地。   别问,问就是没时间,问就是不在家。幽州现在只有七万铁骑了,那么长的边境线,总要有人守着。端王带兵去巡视了,没空参加小藩王结盟。   在端王爷和端王妃和幽州官员整体的装傻充愣下,幽州偏安一隅稳扎稳打。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眨眼间又到了幽州飘雪的季节。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温度也格外低。一场大雪过后,大半个幽州银装素裹,百姓们已经囤好粮食猫冬去了。   今年王府账面上有钱了,温珣拍板改建王府。王府内换了更加安全节省燃料的暖炉不说,还换了透明的大玻璃窗户。屋内温暖如春,温珣的那盆水仙花提前开花了,一进门就能闻到沁人的幽香。   眼看屋外又开始下雪,温珣收拾了案桌前的文件:“今日就到此吧,雪天路滑,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等前来汇报工作的部曲和官员们离开之后,秦阙端着一盆新鲜瓜果闪身进了屋子,“他们可真能说。”   温珣笑道:“开会就是这样,你不能只听好消息不听坏事。何况事关民生和明年春耕,总要慎重一些。”顿了顿后,温珣抬眼看向秦阙,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你猜明年春耕,我们幽州可耕种的土地有多少顷?”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今年秋天已经有一百一十多万顷了吧,我猜……一百三十万顷?”   温珣眉头一挑:“一百四十万顷。我们幽州总人口还不到三百万顷,如今已经有一百四十万顷的耕地了,足够了,明年就算不扩种高产作物,就算种普通作物,百姓和将士们也能吃饱了。”更何况家禽家畜养殖也番了好几番,明年百姓们也能时不时吃上肉了。   想到幽州之前的荒僻和贫穷,秦阙有些唏嘘:“你看,其实我们的百姓真的很好。勤劳肯干扎实,只要上面的人只要能为百姓们多考虑一点,百姓们就能创造无限可能。”想到动荡的朝局,秦阙叹了一口气,“就怕上面的人为了一己之私争权夺利,到时候生灵涂炭山河破碎啊……”   温珣眼中的笑意淡了一些:“是啊。”可身为一州之主,他们能做的,也只有保全一州百姓。   短暂的沉默后,秦阙转移话题:“来,吃甜瓜。第一茬暖房甜瓜,好吃!”   温珣捏了一块甜瓜品了品,果然又脆又甜:“真的,这个品种好,回头给师伯他们送点去。”   秦阙笑道:“不用你说,已经安排部曲送过去了。”   正说着闲话时,部曲通传道:“王爷王妃,大将军王来了。”自从将虎符交给秦阙之后,卫椋的活动范围就不局限在居庸关了,今年他老人家经常骑着马各处晃荡,听部曲说,他甚至跑去了乐浪郡溜达了一圈,还登上了上谷号楼船。   前几日听说他去了代郡,原以为他要顺便溜达去并州看看五城,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回来了。   卫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年轻人。这十几个年轻人身上披着棉大衣,裸露再外的手上脸上生了密密麻麻的冻疮。他们面容枯黄神情憔悴,眼神中还带着忐忑。   秦阙的目光从这些将士们脸上滑过时,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你们是……凉州卫?”   温珣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连忙说道:“快进来。让厨房做些热食,快,越快越好!”   秦阙曾经在凉州卫中呆了好几年,虽说每一个兵卒模样不同,可是凉州兵和幽州兵他还是一眼就能区分。看着这些年轻的小将们抱着碗狼吞虎咽,温珣心中酸涩:“慢慢吃,锅里还有。”   卫椋沉默着坐在上首位上,他低着头,看着铅灰色的地砖。不知多了多久,卫椋声音嘶哑道:“林老狗倔脾气,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不会求人。人,老夫给你们带来了。事情怕是不会小,于公于私老夫都希望你们能帮他们一把。但是这事……挺大,你们若是拒绝,也情有可原。”   说话间,凉州卫的将士们已经吃饱了。他们脱下身上暖和的棉大衣,在秦阙和温珣面前跪下了。年轻的小将们以头抢地,领头的小将更是泣不成声:“去年开始,朝廷让我们凉州卫削减兵力。林帅想尽一切办法安置了部分人,可是心有余力不足。今年凉州大旱,百姓们食不果腹,朝廷又拿不出粮草。我们出发之前,军中的粮草只能支撑月余。匈奴人来势汹汹,兄弟们吃不饱如何冲锋陷阵。请端王爷看在过往情谊上,救救林帅,救救凉州卫的兄弟们!”   “请端王爷救救凉州卫的兄弟们!”   秦阙眼眶发红,他在凉州卫呆过,怎会不知凉州的情况?凉州的边境比幽州更长,边界外的匈奴更残暴。十万凉州军都未必能将整个边界护住,若是再削减兵力,无异于朝廷从背后捅了戍边将士一刀。   血脉相连的凉州兄弟,秦阙怎能不帮?可是一旦出手,凭着他那父皇和太子猜忌的德行,他的安宁日子也就到头了。   秦阙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理智,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琼琅,再养十万兵,我们养得起吗?”   话音落下后,秦阙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掌心覆盖了。抬眼看去,就见温珣含笑的眼:“养得起。”   “可若是……这支兵不受你我控制,将来可能会对着我们刀剑相向,你还想帮他们吗?”   温珣依然眉眼弯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君子论迹不论心。王爷想做什么,大胆做便是。无论将来凉州将士会不会对我们刀剑相向,至少现在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若是我们不帮他们,十万将士要挨饿受冻。都是大景同胞,爹生娘养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秦阙反手用力握住了温珣,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好。” 第88章   豪言壮语是放出去了,可接踵而至的问题却将秦阙给难住了。安顿好凉州来的将士后,秦阙先拉着温珣还有卫椋开了个内部小会议,将他想到的一些难点说了出来。   十万大军每一日都要用掉几十车的粮草,幽州和凉州之间并不相邻,就算飞过去中间还隔了一个并州。而并州一半平原一半丛山峻岭,从平原转道凉州,中间还得路过司州;从山岭中穿过,车马通行都是问题。想要无声无息将粮草运送到凉州,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除此之外,凉州卫的十万人马需要支持多久?是一两个月,还是一两年?这些事情都需要提前商议好,才能安排后续工作。   秦阙困扰地叹了一口气:“数量少也就罢了,上万辆马车,就算伪装成商队也要分裂成几百个。目标太大了。两军将帅之间私下交付粮草是大忌啊,稍有不慎不光是我倒霉,就连林帅也讨不了好。”   朝廷本就在削藩,他的动静若是大一些,只怕前脚刚给凉州送了粮草,后脚朝廷就要下旨让他回长安等候发落了。这也就算了,若是粮草被有心之人截了,他的一番心意付之东流,凉州卫的将士们还要继续饿肚子。   秦阙想到的问题也是温珣想说的,西去凉州山高水远,若是没有安全的运粮通道,这个忙他们就算相帮,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想不到办法后,温珣扭头看向了卫椋,笃定道:“师伯能将凉州的人带到我们面前,就证明您是信任我们和凉州军。师侄给您一句实话,筹集粮草问题不大,不过我们需要安全的运粮通道?王爷仁厚,愿意支持凉州卫,这是他的情分和格局。可若是支持凉州要折了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   卫椋抬眼扫了温珣几下,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那是自然,若是不能保全自己,那这个忙不帮也罢。”顿了顿后,卫椋指向了舆图上的长城:“琼琅行远,现在长城在我们手中。”   巨大的舆图上细致地记录了临近几个州府的山川河流,其中代表长城的线条弯曲地从幽州延伸到了并州境内。只不过从并州雁门郡向西,长城变得断断续续,这里的长城依山而建,靠天然地貌形成天堑。   曾经匈奴和鲜卑连手,像钢刀一般插入并州,分割了并州的领土。后来鲜卑战败吐出了五城,幽州铁骑连忙派出了卫平西,秦阙也趁机将刑武调了过去。这几年他们并不是只顾着挖矿守城,他们还联系了定北侯许泰抽空扇了敌人几巴掌,陆续让他们吐出了几座城。   那些为了抵御外敌建立的长城再一次发挥出了自己的作用,刑武他们占了领土后,第一时间调集了将士和并州当地的百姓,将破败的长城再度修缮完毕。   看着地图上斜斜延伸到凉州境内的长城,温珣眼睛一亮:“确实可以走长城,就是将士们要受累了。”并州段的长城崎岖陡峭,车马上不去,只能靠人力搬运。   卫椋轻笑:“搬吃的还能算辛苦?又不是疾行偷袭有性命之忧。”   温珣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如果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别说让自己翻山越岭,就算拼了性命也愿意。思考一阵后,温珣认真道:“还有一事,在正式支持凉州卫之前,我们需要和林帅面谈。”   这么多的粮食送出去,可不是为了养将来的敌人。出于仁义道德,秦阙再林帅危难之际伸出了援手,可将来若是凉州铁骑反过来刀剑相向,这个后果秦阙和温珣都不想看到。   卫椋颔首正色道:“这是自然,就算你们不说,老夫也要提出来。他林老狗承了我们的恩情,将来要是忝着个老脸对我们动手,老夫第一个饶不了他。”   秦阙有些惭愧道:“林帅对我有恩,按道理说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还对他老人家有诸多要求……”   卫椋眼睛一瞪:“你在说什么胡话?他对你的那点恩义那是理所应当。你好歹是个皇子,到了他的地盘要是死了,你当他的小日子能好过?你要记得,你和琼琅现在对他的帮助是无法用个人恩义来衡量,粮食送到凉州,救下的是千万条性命。他林老狗没那么大脸,你的小命也没那么值钱!”   秦阙:……   温珣:……   看出来了,师伯对林帅有怨气。   这就神奇了,明明有怨气还能出手相助,这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几日后温珣和秦阙到了并州境内,他们要在并州西河郡境内的哨所中和林渊会面。这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是卫椋定下的,因而卫椋也跟着一起到了西河郡。   说起来这还是被圣上赶到幽州之后二人第一次离开幽州境,按照藩王非诏不得离开封地的说法,这二人已经能被言官们吊起来骂了。   可在幽州和并州的土地上,谁能参他们?   幽州自不必说,那是自家大本营。掌管并州半数兵马的定北侯许泰前几年就在两个孙子的牵线搭桥下和幽州睦邻友好了。   车马一路向着西南前行,温珣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不太刺激。”想当初他们踏入并州境时,每一天都心惊胆战,生怕有人来追杀他们。现在这么四平八稳的,走在并州的大地上和在幽州走没什么区别。   秦阙神奇地理解了温珣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后,他有了个好主意:“要不给定北侯传个信,让他派几路人马来撵我们一下?让我们感受一下故地重游的滋味?”   温珣摆摆手:“可别,刑武他们在前方接应,可别闹出误会来。”   正说着,车窗外传来了阵阵马蹄声,循声看去官道上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领头的将军怀中捧着一柄大钢刀,不是刑武又是谁?   “并州西河营将士恭迎王爷王妃——”   西河郡的营房是今年刚建的,营房规模并不大,里面的设施却一应俱全。刚到营房内,温珣就被迎面而来的热气逼得后退了两步:“好家伙,虽说并州产煤,你们也太舍得烧煤了吧?”   刑武手捧大钢刀憨憨笑着:“这不是听说王妃来了么,大伙儿心里高兴,就多烧了几个暖炉。对了王妃,前短时间送回去的礼物您可还喜欢?”   好问题,竟然将温珣问住了。前段时间刑武送什么东西回去了?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还是秦阙凑到他耳边提醒道:“柿饼和醋。”   温珣恍然大悟:“喜欢!柿饼香甜,醋蘸水饺特别香,还有牛肉块对不对?牛肉也煮得好!对了,还有一种大大的芝麻饼,酥脆香甜很好吃。”   刑武立刻呲着个大牙笑了起来:“王妃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说完刑武转身对身后的部将说道,“晚宴加上水饺牛肉和芝麻饼。”   看到这一幕的卫椋抬起手呼了卫平西一个脑瓜子:“混账玩意儿,看看人家多细心,哪像你这个小兔崽子,见面就说我长褶子了。”   卫平西苦着脸,捂着脑袋委屈不已:“可是义父,孩儿没说错啊……”   卫椋心塞:“娘的,养了几个憨货。”   温珣和秦阙能来并州,将士们都非常开心。他们中有很多人是这两年才加入并州戍边军的,虽然之前没见过端王夫夫,可是这二人的名字却时常在他们耳边转悠,他们能吃饱穿暖住上宽敞命令的屋子,手中能握着杀敌的兵刃……这一切都是端王夫夫的功劳。   尤其是温珣,人美心善还聪慧,从邢统领到许将军都对他敬佩不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   在营房中转了几圈后,林元帅他们的坐骑也到了营房中。听将士通传后,秦阙脊背挺直呼吸变得急促,肉眼可见地紧张了。   温珣有些好笑:“行远怎么这么紧张?”   秦阙心有余悸:“被林帅骂了太多次,已经形成条那啥了。”温珣眉头一挑:“条件反射。”   秦阙肯定地点点头:“嗯,对,条件反射。以至于听到他来的消息,已经开始全身不自在了。”   温珣安慰道:“放心吧,你现在是王爷,不是他手下的将士,他应该不会骂你了。”   没多久,温珣就见到了传说中不近人情的林帅。林帅身材高瘦,神情严肃,眼神坚毅,和温珣想象中用兵如神的老将军一模一样。因为是秘密前来,林帅没有披甲,只穿了一身略显单薄的黑衣。   刚打照面,林帅就和卫椋对视一眼。哼了一声后,二人同时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偏过头去。   而后林帅的目光从温珣和秦阙身上扫过,看温珣时,那眼神还算得上柔和,结果刚和秦阙的眼神对上,林帅的骂声就响起来了:“老夫先前教你的那些兵法怕是教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什么样的蠢货会去养一支不受自己控制的兵?什么样的莽夫才会在蠢货的煽动下离开大本营到陌生的地方来?”   秦阙张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声:“看吧,我就知晓会是这样。”   温珣:……   林帅的“嘴脸”他也算见识到了。   没等秦阙说话,卫椋已经忍不住了:“你他娘的给老夫嘴巴放干净一点,是谁点头哈腰来求援的?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这是两孩子心善,不忍心看将士们忍饥挨饿才伸出援手,你他娘的有能耐,自己的兵自己养啊!”   林渊冷哼一声:“你这老贼说什么风凉话,当初他两要是来我凉州,现在哭着喊着求援的就是你。老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把你挂城墙上!”   卫椋半点不让:“谁挂谁还不一定啊,有些人七斤半的鸭子八斤半的嘴,活了一辈子干啥啥不行也就只会打个嘴炮。”   “老夫骂自己的徒弟关你屁事,再说了,老夫哪点骂错了!慈不掌兵,他不长脑子!”   “要点脸吧,要是他不帮你,你挂城墙上风干了都要不到粮。”   眼见两个老将军撸着袖子对骂起来了,二人身后的将士们齐齐陷入了沉默。关键时刻还是温珣缓和了气氛:“诸位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营房中已经准备了饭菜,大家先去吃个饭休息一下吧。”   至于两个对骂的老将军就让他们再多骂几句吧,两军对阵之前总要互相问候对方将领家祖宗十八代的。   习惯就好。   在两位老将军对骂之时,温珣已经向凉州卫的几位将领打听清楚了凉州卫现在的情况。今年秋季凉州大旱,粮食减产,官府的粮草迟迟未发。凉州十万铁骑也收到了朝廷要减三万兵的旨意,只是林帅一直咬牙死扛着。   只能养活七万人的粮草现在要养活十万人,哪怕朝廷的粮草及时送到,也注定了凉州卫的将士们要挨饿。幽州如果要支持凉州卫,那就不是支援三五个月的事了。   就在温珣垂眸思索时,林渊和卫椋一前一后推门而入。林帅目光沉沉地看着温珣和秦阙,认真道:“匈奴狼子野心,不用三年一定会挥师南下。三年,老夫恳请端王爷和端王妃,供我们三年的粮草。”   “朝廷给的粮食老夫只能养活三万人,多出的三万人,就要拜托你们了。”   温珣轻叹一声,手指轻轻再桌面扣了两下:“林帅,明人不说暗话。想要幽州提供支持,我们需要你的一份承诺。”   林渊站直了身体,认真道:“只要不是让老夫起兵谋反,老夫都答应。”   温珣闻言微微一笑:“王爷和林帅有师徒情谊,自不会陷林帅于不忠不义之境。可我们也不希望将来凉州卫和幽州卫的将士们刀兵相向,林帅只要写下保证,若是将来有一日两军对垒之时,你主动退兵三十里,我们保证凉州卫三年内不会有将士饿肚子。”   林渊闻言垂下了眼帘,似乎在慎重地思考这事。凉州卫的将领们则忐忑地站了起来,两军对峙时自己主动退让会让将士们士气受挫,后果会很严重。可现在若是不答应,凉州卫的十万将士可能挺不到两军对峙的那一日。   “见好就收吧,人都到这里了,装什么装。”卫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他娘的到了打起来的地步,难道你觉得我们幽州兵打不过你们?”   林渊咬牙恨声道:“士可杀不可辱,你懂个屁!不装一下会显得老夫没有面子。” 第89章   温珣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供养一支强军三年,只要一个将来的承诺。林帅略略思索后,当着两军将帅的面写下了保证书,并且盖上了凉州卫的帅印。   印章盖下之后,凉州卫的将军们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开始,凉州卫的将士们不用忍饥挨饿了。   温珣和秦阙也是言出必行的人,保证书拿到手的当天,第一批物资就已经到了西河营。   第一批物资是用来探路的,因而数量并不多,不过上面装载的物资却让凉州卫的将士们大开眼界。往常收到的粮草,就只是字面上的粮食和草料。粮是粗粮,大豆居多,高粱小米麦子其次,往往百车之中,只有几担白米。草料就更加通俗易懂了,喂马烧饭用的,人根本吃不了。   凉州卫中负责接管第一批粮草的将军叫林珅,在凉州卫中摸爬滚打数十年的将军看着面前打开的一个个铁罐头目瞪口呆:“不是……肉还能这么保存?”   每一个铁罐子中都装着满满的肉,无论是猪肉还是鸡鸭肉,每一种都色香味俱全。大块的肉浸在荤油中,光是看一眼就给人莫大的满足。温珣让将士们各自取了一种肉罐头,放在火上烤热了,让凉州卫的将军们当场品尝。   吃到第一口肉罐头时,凉州卫的将领们不少人红了眼眶。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的肉,真的能成为他们平时的军粮吗?   让林将军他们惊讶的不只是肉罐头,还有随车而来的粮。这些粮食并不是他们平时见到的模样,林珅从麻袋中拽出了一把梆硬的树枝状的东西,不太确定道:“这个是……草料?”   刑武解释道:“这是土豆粉条,用水一煮又顺又滑,加上辣椒酱,天冷最适合吃这个。”   土豆高产但是不易存储,于是在众人的努力之下,不易存储的土豆换了一副模样。除了眼前的土豆粉条之外,车上还有土豆干,土豆粉和一系列容易保存的土豆制品。   玉米就更别说了,得知这它的产量和作用后,那两袋子金灿灿的玉米粒晃得凉州卫的将军们眼睛都红了。   西北的汉子们对辣椒的接受程度也非常好,品尝了几种辣椒酱后,林珅已经和几个将军们攀关系讨人情,想要搞上一袋辣椒种子回去了。   眼看凉州卫的将军们围着车马又惊又喜,林渊默默退到了营房拐角的背风处,从腰间取下了烟杆。敲去烟枪中的灰烬后,老元帅抖着手往包了浆的烟头中塞烟丝。   今日的火石也不知怎么回事,敲了好几次,都没能将烟丝引燃。   就在林渊挫败地放下烟杆时,一边伸出了一支点燃的火折子。林渊抬头看去,就见裹着狼皮大氅的温珣弯着腰,不太熟练地给自己点上了旱烟。   林渊神色平静地看了温珣一眼,低头抽了几口旱烟。淡青色的烟气被凉风吹散,林渊背靠着营房坚实的墙壁,眼神柔和道:“多谢。”   温珣收好火折子,抿唇笑了笑,又招手唤部曲取了一件棉大衣来。他将大衣展开,声音柔和道:“这是棉花做成的衣裳,轻薄温暖,四师伯试试?”   林渊“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而后猛地转头睁大眼睛看着温珣,连旱烟都顾不上抽了:“嗯?!”   惊愕片刻后,林渊眉头皱起,轻声嘀咕着:“卫椋这老东西,不是说什么都没告诉你们吗?”说完这话后,林元帅又自我否认道:“不不,也许是章淮透露的……”   温珣微微偏过头,眉眼弯弯看着眼前的长者轻声抱怨着。直到林渊抬眼看了自己一眼又一眼后,他才笑道:“师伯不用多想,是我自己猜到的。”   “到幽州后,我才知晓师父是范氏门生。这些年几位师伯助我和行远良多,唯独提起四师伯时,师伯和师父们都闭口不提。最初我以为是四师伯出了意外人不在了,后来又觉着,可能是四师伯做了什么让师门忌讳的事,所以大家才不提起你。”   “就连行远,也一直在疑惑,范栗大儒亲传的四弟子到底是谁?”   “直到看到了您和卫师伯,我才确认了。你和卫师伯一样身份特殊,因而师门才三缄其口,对您避而不谈。”   林渊轻叹一口气,“我和卫椋一个掌西凉一个镇幽州,太多的眼睛盯着我们了。若是让外人得知我们都是范氏门生,会给师父他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这话后,林渊看着温珣浅笑道:“原本师父在收了我之后,就准备不再收徒了。你师父是个意外,你又是意外中的意外。你表字琼琅对不对?确实人如其名,聪慧机敏,人如璞玉。”顿了顿后,林渊眼神惭愧:“是我没教好徒弟,让你平白受了委屈。行远这人直率莽撞,先前听那张岩挑唆做了不少蠢事,跟着他你受累了吧?”   过去的事,温珣本不想再提,可是听林渊这么一说,他也忍不住想要为秦阙分辨几句:“师侄倒是觉得他很好。他能辨明是非,能听得进道理,对部下信任且大方,而且心善坦荡。虽说我们的相遇有些波折,可是……”   说到秦阙,温珣脸上露出了笑意,“可是他对我很好。师伯,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   林渊抽了几口烟,幽幽叹道:“遇到你,也是他的幸运。准确一些说,他能遇到你,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傻东西啊,先前老夫一直在担忧他将来该如何收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不会弄权的傻子,身边又没人帮扶,争又争不过抢又抢不赢,偏偏还有妇人之仁,此生怕是难成大事,能做个闲散王爷偏安一隅已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却没想到,他有这种造化,遇到一个能为他考虑周全的人,能成就一番事业,能在乱局中找到一条生路,还开了一片太平。”   “更没想到,先前不看好他的我,有朝一日竟然要向他求援。说起来,老夫这心情,还挺复杂。”   林渊拢了拢身上的棉大衣,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眼圈,抬头看天声音苍凉道:“掌管西凉铁骑时,老夫曾经立誓,此生只做纯臣不涉党争,不问朝廷,只守边塞。可忙活了大半辈子,却发现我才是那个憨直蠢笨之人。”   “是时候要为下面的年轻人考虑考虑了……”   温珣默默站在林帅身边,听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眼前之人是杀伐果决的老元帅,却因为师出同门的关系,温珣觉得他身上有种亲切感。   同样的感觉林渊也有,往常和自己的徒弟以及部下相处时,林渊总会忍不住暴躁。可是和温珣站在同一个墙角下晒太阳,林渊却觉得心神宁静,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起来。   秦阙找来时,就见这一老一少正晒着太阳眯眼说着闲话。   林帅脸上和煦的笑容让端王爷头皮发麻,在林帅身边那些年,他从没见林帅笑得如此放松过。   林渊一眼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自家徒弟,他直起身体,敲掉了烟斗中的残渣:“可是粮草已经对接完毕了?”   秦阙颔首:“是。”   西河营的将士们会将第一批粮草运送到并州和凉州交界处,然后凉州卫的将士们会背着粮草翻山越岭。每一批粮草什么时候交,交多少,需要多少人运粮,双方都已经安排好了负责的人马。   将帅非诏离开驻地是大忌,见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林渊也该带着他的人折返凉州了。临行前,林渊将秦阙叫到了一边,看起来像是有话要交代。   看着林渊严肃的面容,秦阙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想到这是在自己的地盘里,他又多了几分底气:“林帅。”   林渊沉吟片刻,认真道:“先前你听张岩的话离开凉州卫时,老夫曾对你说过,将来走出去,不要说我是你的师父。”   想到前些年做的那些没头脑的事,秦阙惭愧低头:“林帅所言极是,当初是我不分好赖。”   林渊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张岩已死,你也寻到了正道,做出了一番事业。老夫要为先前斥责你的那些话对你道歉,慈不掌兵,心慈手软是兵家大忌,当初老夫觉得你可能会走掌管兵权之路,因而对你严厉,看不上你瞻前顾后顾此失彼的蠢样子,有时候说话确实难听了些。回想起来,你是皇子,将来要走什么路,本就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先前老夫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秦阙闻言,鼻尖酸涩。当初在凉州卫时,林渊亲手教导自己兵法和武艺,他确实对自己严厉,现在想来也是怒其不争。若是异位而处,自己未必能比林帅做得好。   秦阙低头,语气愧疚:“是我那时候不懂事,辜负了您的栽培。您也是为了我好,想要护住我,才会严格要求我。”   林渊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长进了。”   满足地舒了一口气后,林帅正色道:“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心善不是什么坏事。你走的路已经发生了变化,已经超出了老夫能预测的极限,老夫帮不了你什么,只给你一句话:将来遇到事情,多和琼琅商量,多问问卫椋他们。”   秦阙双手抱拳恭敬弯腰:“徒儿记下了。”   林渊脸上出现了笑容,声音越发柔和:“记下就好。还有一句话,算是老夫托大了:以后加倍对琼琅好,他是个好孩子,遇到他是你的福气。”   林帅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几句话说完后,他翻身上了马。   眼瞅着林帅要扬鞭,卫椋扬声道:“走啦?天要黑了,你老眼昏花,住一晚再走呗?”   林渊策马扬鞭,马蹄声中,老元帅坚定地声音传来:“不住了,早些回去早些安排。你多保重,别死了啊。”   卫椋凝视着林渊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这行人,才幽幽说道:“你也是。”   林帅他们走得潇洒,秦阙和温珣却要在西河营住上几日。虽然他们还要过几天才走,可是刑武已经早早安排上让他们带回去的礼物了。   看着新烤出来的芝麻饼,秦阙打趣道:“邢将军怕是要将西河营所有的白面都烤成芝麻饼让我们带走。”   刑武憨憨笑着,“这饼耐放,王妃爱吃。王爷王妃拿回去送人也是好的。”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也是,师伯和师父也爱吃这个,回头给他们送点去。”   正巧从旁边路过的卫椋脚步一顿:“送什么送,他们凉州卫难道不会自己烤饼吗?还要你们烤好了送去,他林老狗好大的面子!”   秦阙愣了一下:“凉州卫?”   卫椋指了指饼:“不是要给林老狗送饼吗?”   秦阙解释道:“我说的师父是章淮章州牧。”   卫椋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秦阙,半晌后叹着气摇着头走了。秦阙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等拿着刚出炉的芝麻饼回到营房后,秦阙嘀咕着:“我说给咱师父送饼,师伯以为我要送给林帅,我解释说是咱章淮章师父后,师伯像看傻子一样看我。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先前也是,他跟着温珣一同唤章淮为“师父”时,章淮还特意纠正了他。   温珣一开始时还能不动声色啃着饼,可是看秦阙越来越困惑,神情像极了大黄忧郁看天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你还没发现?”   秦阙一脸无辜:“发现什么?”   温珣喝了几口水,压下了满嘴的香甜:“先前你不是问四师伯是谁吗?你还没注意到吗?林帅就是那个四师伯啊!今天我和林帅说了那么久的悄悄话,你都没听见?”   秦阙:……   秦阙:!!!   端王爷遭受了今年最大的刺激,一时间他呆呆站在原地,神情一片茫然。直到温珣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猛地回神:“你是说,你是说!”   “对~就是那个意思,我也是前些日子看卫师伯那么积极为凉州卫的将士们牵线搭桥才往这上面想。若不是同门,若不是非常信任,师伯怎会如此上心?乱世之中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这个道理卫师伯不会不知。他不但带着凉州卫的将士们来到了我们面前,还一手促成了今日的面谈。对于一军统帅而言,这不合常理。”   秦阙惊奇地看着温珣:“所以说,我们其实是同门师兄弟?我,娶了我的师弟?”   温珣笑吟吟颔首:“是呀。而且今日林师伯前来会谈,远不止是为凉州将士们求粮来的,他是在观望在试探。朝廷背刺他,他要为手下的将士们选择明主了。”   原以为秦阙听了这个后会恍然大悟,结果秦阙“呲溜”一声挤到了温珣身边的椅子上,一手挑起了温珣的下巴。狠狠亲了温珣一口后,秦阙眼神欣喜又期待:“快,快唤我一声‘师兄’,让我高兴高兴!”   温珣:…… 第90章   温珣说的重点,秦阙是一句都没听,端王爷的注意力完全跑偏,只顾着调戏自家师弟去了。等秦阙闹腾完毕,温珣已经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起来了。他嗓子干涩,面对舔着脸凑过来的秦阙,想骂都骂不出声。   秦阙也知道自己闹过头了,这会儿乖乖捧着温水伺候他家小师弟喝茶,同时还不忘保证:“好琼琅乖师弟,师兄不闹你了,你喝几口水缓缓。”   抿了几口茶后,温珣才觉得自己的嗓子舒服了些。翻了个身后他看向了秦阙的俊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腰快断了……”   秦阙麻溜地放好水杯爬上床,双手轻轻扶住了温珣的腰身,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温热光洁的皮肤熟练揉开:“这个力道如何?”   温珣趴在床上,鬓边的碎发随着秦阙的动作微微晃动。不得不说,端王爷这一手按摩手法深得他意:“嗯,好。”   瞅着温珣昏昏沉沉犯困的模样,秦阙心中一片柔软。得知温珣是自己的小师弟之后,秦阙总觉得他家王妃变得柔弱又乖巧:“先前不知道林帅就是四师伯时,我每次看到你和范家的大儒还有学子们站在一处时,都觉得自己和你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看到你站在大儒们身边谈笑风生,整个人闪闪发光,感觉离你好遥远。可是现在,琼琅,我觉得离你近了一些。”   大手在紧致的腰身上按压着,秦阙低头亲吻着温珣的肩膀,用长了胡茬的下颚轻轻磨蹭着身下光滑的皮肤:“阿珣,我好高兴也好庆幸。我原本以为我是不幸的,六亲缘浅手足相残,可是一路走来,我又觉得老天爷对我不薄。母妃、吴伯、师父、你……乃至整个师门,你们都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惊喜。”   “怎么办阿珣,我现在觉得自己底气好足,感觉这些年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也开始松动了。”   温珣翻了个身,同秦阙四目相对,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二人的双眼,温珣在秦阙的眼眸中看到了小小的清晰的自己。他伸手同秦阙十指相扣,缓慢又坚定地说道:“行远,只要稳打稳扎,你的底气会越来越足。”   大景号称有百万雄兵,可分散到十三州后,除了幽州和凉州之外,其他州府的屯兵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十万。这十万人中还有很多后勤人员,每个州府真正能披甲上阵的也就只有两三万。   而目前为止,幽州能披甲上阵的将士,已经超过了十五万。更别提那些后勤人员,在无数次的演习和对冲中,哪怕是膳食堂的伙夫也能拿着擀面杖来上一套棍法。   如今他们还和凉州卫的将士们有了良性的发展,真到了两军对战那一日,相信林帅会有正确的选择和判断。   不知不觉间,秦阙已经从不被人看好的皇子,成长为大景最有实力的藩王了。只要大家能稳住,不被朝廷套牢,不被人蛊惑走错了路,秦阙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   在西河营住了几日后,温珣和秦阙启程返回了幽州。回去时,二人从太原郡绕了一圈,除了拜访定北侯许泰之外,还转道去了一趟并州谢家。   这几年温珣和谢世卿一直有书信来往,朝堂中的一些动向,谢世卿也会在信中对温珣透露一二。前段时间谢家家主身体抱恙,谢世卿请了假,从长安回到了老家。温珣想着正好顺路,可以去拜访一下这位旧友。   幽州并州前些年战乱不断,因而这边的世家大族都喜欢将本家修建成堡垒。依靠山川河流为屏障,若是遇到战乱,囤好粮食堡门一关,堡内的族人们就又能抵抗外敌,又能正常生活。   温珣曾经在幽州见过这样的堡垒,却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   谢家堡外环绕着人工开凿的护堡河,想要进入谢家堡,只能通过堡垒四方的廊桥。看谢家堡的规模,竟然比部曲大营还要雄伟,温珣不由得惊叹出声:“好大的工程量!”   世家底蕴可见一斑哪,他们部曲大营那么多人,到现在还没挖出护营河呢。   得知温珣他们会到自家来,谢世卿早早地守在了谢家堡外的廊桥上。看到端王一行的车马后,谢世卿迎了上来:“琼琅!可算等到你们了。”   毕竟不是幽州的土地,若是被人知道端王和端王妃到了谢家堡,难免会生出事端来。所以谢世卿直接告诉家里人,他有两个朋友路过,他自行接待就可以。   几年不见谢世卿,原本俊秀的青年黑了也瘦了。唯一不变的是,他还带着那高高的帽子,见到温珣时,眼中的光芒依旧:“数年未见,琼琅风采依旧!”   说完后谢世卿又转头看向了秦阙,友善地笑了笑:“秦先生,欢迎来到谢家堡。”   秦阙颔首微笑:“正巧路过,琼琅听说你回家了,就带我来见见你。打扰了。”   之前见秦阙时,秦阙黑着脸,看着非常不好惹。可是这次见面,谢世卿却感觉到了端王爷鲜明的变化。端王变得柔和了,和温珣站在一处时,就是一对璧人。   见谢世卿对着温珣笑得一脸灿烂的模样,秦阙不由得抬头看向了他的帽子,又低头瞅了瞅谢世卿的鞋底。在长安时,他曾经和谢世卿见过两次,每次见面都见他戴着高高的帽子。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个帽子有些高得过分,后来听温珣说,这是谢世卿特别定制的帽子,专门增高用的。   谁能想到钟灵毓秀的谢家天才谢世卿,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高呢?除了高帽之外,他还有特别定制的高底鞋。穿上高底鞋戴上高帽,不知情的人就不会发现他的身高有水份了。   果然,随着谢世卿的行走,衣摆下露出了比平常鞋子厚两倍的鞋底。秦阙给了温珣一个佩服的眼神,若是他穿着这样的鞋子,别说健步如飞,光是平地行走都能摔得半身不遂。   谢家堡内人潮涌动,偌大的堡垒内部看起来和普通集镇没什么区别。谢世卿引着端王一行入了自家府邸,挥退下人后,他亲手为二人斟茶倒水:“家中茶水粗陋,委屈二位了。”   温珣笑道:“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说客套话了,这可是上好的铁观音,我们在幽州可喝不到这么好的茶。”   谢世卿哈哈一笑,爽朗道:“这不是在官场学了几句么,可惜我蠢笨,始终学不到精髓,估计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谢家在并州还能算得上是个世家,可是在长安,谢家根本不入流。这就导致了谢世卿做官时经常被排挤,可怜的小谢叹了一口气,取下了头顶的帽子:“琼琅看我的头发。”   温珣扫了一眼,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高帽下的秀发已经见底,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头皮!温珣呛咳了两声,惊愕道:“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脱发这么严重?”   谢世卿心累地将高帽戴了回去:“可别提了,官场倾轧,从做了那该死的博士祭酒起,我就没有一日消停。如今朝野纷乱,太子和长公主争得你死我活,就连我这个边缘小官儿,都要被卷入其中。我是怕了,赶紧回来躲一阵。”   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虽说他们在幽州也会时常收到朝廷传来的消息,可是那些消息并不详细,哪里有身在长安的人知道得多?   谢世卿也知晓温珣他们今日来访的目的,看了看二人后,他叹道:“二位也没将我谢仲文当成外人,我就对二位说句实话吧。长公主终究棋差一着,已经露出颓势了。”   “冀州许氏,本是先皇后的母族,前些年依靠长公主和大皇子得了不少好处。后来大皇子走了之后,长公主过继了一个孩儿,我原本想着,许氏会继续支持长公主,可万万没想到,冀州许氏转投到了太子门下,长公主被打击得不轻。”   秦阙眉头皱起:“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谢世卿道:“上个月我告假离开长安时,听闻掌管京畿大营的骠骑将军被三公曹带走了,说是收受贿赂,数额巨大。”   温珣并不知这位骠骑将军是谁,不过看秦阙突然凝重的眼神,他知晓这事应该不止是收受贿赂那么简单:“行远认识那位王将军?”   秦阙微微颔首:“当时我从凉州卫调至京畿大营后,就是这位王将军关照我。”   让秦阙从凉州卫回长安是长公主的决定,她调秦阙去京畿大营,也是希望秦阙能帮她一把。看来这位王将军是长公主的人,他被带走了,就证明长公主无法把控京畿大营了,也就意味着长公主无力和太子正面抗衡了。   秦阙抬头看了看长安方向,沉重道:“天终究是要变了。”   同谢世卿闲谈了小半日后,温珣他们得离开了。   谢世卿再度送他们到了廊桥上,虽然知道留不住二人,可谢世卿还是想多说一句:“天色都快暗了,休息一晚再走吧?”   温珣笑着摆了摆手:“回去还有事,仲文今日对我们说的事情很重要。将来若是有机会,我和行远再同你把酒言欢。”   谢世卿抿了抿唇,眉宇间有几分担忧,思索一阵后,他斟酌道:“原本凭我的身份,不该说这话。不过我还是想要劝你们一句,太子若是顺利登基,恐怕接下来就要收拾各路藩王。先前各州府不断有藩王造反,你们千万慎重,不要卷入其中。”   谢世卿并不知幽州的具体情况,他知道的都是温珣和秦阙要让朝廷知道的一些事,因而他真诚得为自己的友人而担忧:“若是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余地,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   温珣眉眼弯弯对着谢世卿拱拱手:“我知道了,谢谢仲文。”   谢世卿还想说什么,就见不远处有一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   秦甲停在了廊桥外,对着秦阙和温珣做了个手势。见此温珣温声对谢世卿说道:“仲文,若是年后不着急回去的话,可到幽州来转一转。”   眼看二人策马离开,谢世卿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哎,也不知琼琅有没有领会我的意思。若是还被大将军王把控着铁骑,等太子上位,你们二人该如何是好啊!”   而另一边秦甲带来了朝廷的消息:“王爷王妃,明年三月初三,太子登基为帝,朝廷传旨让各路藩王回长安参加新帝加冕仪式。”   秦甲眼神中闪动着奇异的光,他搓着手认真又期待地问道:“王爷王妃,兄弟们这次要不要提前准备?三月初三打回长安,现成的礼台,咱王爷直接登基?”   秦阙:……   温珣:……   好家伙,他们手下的这些部将,比他们还要心急。 第91章   秦甲的提议成功换来了一个大脑瓜子,委屈的秦将军捂着脑袋,不解又无辜地反问道:“属下说错什么了吗?凭着我们现在的实力,若是联络长安的兄弟们提前部署,发动奇袭完全能实现这种可能啊。”   “太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任由他登上皇位,以后也不知道怎么为难我们。难道您忘了先前他是怎么欺辱您的吗?”秦甲越说越郁闷,最后干脆垂着头沉默站着。不知是不是想到了曾经那些欺辱的经历,威猛的汉子红了眼眶,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见此,秦阙叹了一声,缓声解释道:“若是我们趁着太子登基发动奇袭,就算本王能顺利登上那个位置,也只是个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到时候四方诸侯打着正义之师的名义攻向长安,兄弟们有几条命能扛?”   “而且我们主力一旦为了镇压叛乱去了长安,鲜卑匈奴高句丽会趁虚而入。匈奴那边也就罢了,好歹有林帅和西凉铁骑镇守。可我们幽州呢?原本应该镇守边疆的戍边将士成了镇压叛乱的主力,幽州百姓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又要深陷水深火热之中。难道你想看到我们辛苦建成的家园再一次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吗?”   秦甲一怔,半晌后摇摇头:“不愿意。”   一路跟秦阙和温珣走来,秦甲知晓他们有多努力才能将幽州从荒蛮贫瘠之地建设成百姓们安居乐业的家园。他的家人也被他接到了幽州,爹娘说这辈子从没过过过这么好的日子。家里人吃饱喝足身体好了起来,孩子们身强力壮,就连他的妻子也再一次大了肚子。   他确实想打到长安一洗前耻,也想跟着秦阙成就一番事业。可是成事的过程哪里会一帆风顺,免不了牺牲。他可以牺牲,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流离失所。   这时候温珣也缓声说道:“秦将军,我知晓你的心情,也理解你的想法和做法。只是我们现在还没到攻入长安最好的时机。一来正如王爷所说,我们主动出击,名声上落了下风,弑兄篡位的罪名会一直将王爷钉死在耻辱柱上。二来我们幽州目前还没有支持长期战的实力。”   “今年的税收被我挪去修桥铺路建大坝水库去了,粮食你也知晓,今后三年要分一半支持凉州卫。若是三五月能攻下长安也就罢了,可若是攻不下呢?”   “太子登基何等重要,不只是京畿大营会严格把控长安,周边的州府也会出兵守在附近以防万一。幽州和司州之间还隔着冀州、并州,就算我们取道并州,也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秦将军,如果用一个合适的状态来形容我们现在的情况的话,我觉得我们现在是正在茁壮成长中的孩童,还没有到能披甲上阵的程度。”   秦甲张张口,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和落寞:“那王妃……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强壮到不被朝廷左右?”   温珣笑了笑,柔声道:“不着急,成长总要时间。秦将军,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低调隐忍。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底气足了,什么时候都能给对手一巴掌,到时候该慌的是对方就不是我们了。”   果然还是温珣的话管用,秦甲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和缓了下来。他抬手揉揉自己的面颊,抱歉道:“对不住啊王爷王妃,是属下太心急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属下认罚。”   秦阙爽快地拍拍秦甲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自己人别说罚不罚的话。秦甲,不要心急,不要被眼前的局势迷惑做出错误的判断。秦璟上位就上位,登上皇位只是个开始并不是结束,他端坐高位不代表以后就能高枕无忧。别乱想了,早些赶路,咱今夜住雁门郡去。”   秦甲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咧嘴应了一声:“好嘞!”   车队向北开拔,进入山峦中后,气温明显降了下来,天上落下了细雪。秦阙给暖炉中添了几块碳,捅了捅炭火后,又往炭火旁边丢了一把开口的板栗。关上暖炉门后,端王爷若有所思:“父皇转性了吗?竟然会禅位?我还以为他走了之后才能轮到秦璟上位。这么父慈子孝,有些不习惯。”   正在剥橘子的温珣也有同样的感觉:“是不正常。”   一般而言,太子会在先皇驾崩之后顺理成章登上王位,但是有些太子运气不好,做了一辈子太子,最后走在了先皇前头。有时候遇到开明的先皇,对太子格外放心,就会提前让位让太子登基。   而景瑞帝显然不是那种开明的帝王,在温珣看来,景瑞帝是个很奇怪的皇帝,他醉心权势却又无心朝政,喜欢玩弄人心却又不喜欢被人算计。这样一个人,会提前禅位吗?   剥了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后,温珣身体一震,握橘子的手一僵。他不动声色瞟了一眼秦阙:“有没有一种可能,圣上并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贤能,而是出现了他不得不提前禅位的情况?我们在长安的人,有没有传什么消息回来?”   一边说着,温珣一边剥了一半橘子塞到秦阙手中,“尝一尝,挺甜的。”   秦阙不疑有他,随手剥了一瓣丢嘴里:“说是前些日子父皇身体……”下一刻秦阙的俊脸皱成一团,酸涩的橘子汁顺着他唇角往外直溢:“呸呸呸……”   吐出口中的酸橘子后,秦阙心有余悸:“我的天,这个橘子是怎么长的?太提神了。”   说着二人对视一眼,坏心眼地笑了笑。下一刻车窗开了,秦阙拿着半个橘子招呼秦甲:“秦甲,这个橘子特别甜。”   傻乎乎的秦甲策马而来,他已经习惯了王爷王妃时不时投喂他几口东西了。一口橘子入口,秦甲身体一僵,握着橘子不动声色去前方了。没多久车队中传出了部曲们骂娘的声音,听得车厢中的二人心情格外舒畅。   成功整蛊了部曲们的端王和王妃笑了一阵后,秦阙想起了自己还没说完的话:“之前倒是有人传了消息,说父皇身体欠佳。我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若只是身体欠佳,大不了太子监国。秦璟这么迫不及待地上位,看来不只是皇姊败了,就连父皇都……”   温珣想得更加深远:“看来这次回长安,我们得多住一段时间了。”   秦阙不解:“为何?”   温珣轻笑一声:“我若是秦璟,我上位之后就要收拾那些势力膨胀的藩王,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这个同胞弟弟。你手握军权,我若是放你回幽州,岂不是助长了你的气焰?我要留你在长安的理由很光明正大,我日理万机没空照顾父皇,而你这个手足,正好替君侍疾。”   秦阙面色沉了下来,越想越是心惊:“说是侍疾,却有千百种方法来对付我,到时候我能不能活着离开长安,他一句话的事。”   意识到这招的可怕之后,秦阙眼神凝重地看向了温珣:“琼琅,这招如何破解?”   温珣轻笑一声:“不用他开口,我们需要主动去做。过完年后,圣上抱恙的消息就会传出来了。作为皇子,你遍寻名医和名贵药材,宣告天下大大方方回去便是。”   秦阙一时没明白温珣的意思:“他都要我命了,设好了圈套让我往里面钻,我不避开就算了,还能一头扎进去?”   温珣眉头一挑:“那么多的名医名药,总要加派人手看护,原本只能带百人的队伍,现在能数十倍地添人。全天下人都知晓你回去侍疾,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你。”   秦阙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妙啊!”   温珣缓声道:“具体事宜等回幽州之后可以和师伯他们商议,他们见多识广一定能相处更加稳妥的办法。总之,我们要做到滴水不漏,我们要占据道德和仁义的制高点。”   秦阙双手一抚:“你说得对!”   时间转瞬即逝,新年过后,景瑞帝抱恙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原本准备二月启程出发去长安的端王提前到了正月出发。同端王一同出发的,还有幽州的上百名“大夫”。   崔昊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对这群大夫,目光严肃道:“身板子不用挺这么直,还有,你们手里提着的是医药箱不是长刀长矛,不用这么拘谨。崔巍!你小子手欠对不对?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玩暗格里面的弓、弩!”   “还有你们这些小药童,规矩都记下了吗?!”   晒得黢黑的“大夫”们低头瞅瞅身上的粗布衣衫,不习惯地呲出了雪白的大牙:“是!”   临出发前,崔昊还是不放心他亲手带出来的精兵,他再三警告道:“你们记住,无论是谁跟着王爷入了皇宫,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察觉情况不对,及时传信。再喊一遍我们的口号!”   “谁都不能阻止王爷侍疾——”   “很好。”崔昊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策马走到了秦甲身边:“你们跟着王爷一路多操心了,若是出了事,一定传讯,我们就在并州境上,一旦看到信号就会杀入长安。”   秦甲认真道:“放心吧,有我在一定照顾好王爷王妃。”   另一边,长福正不放心地拽着温珣再三关照:“去了长安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不你还是把我带上吧?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不知是哪个大嘴巴说漏了,长福如今觉得长安是龙潭虎穴之地,他家弟弟去了长安就像一条腿踏入了鬼门关。长福整个心像是被吊起来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   温珣再三保证道:“阿兄,我们只是回去参加新帝登基大典,这很正常的。侍疾也是因为听说圣上身体不好,没有别的原因,阿兄你别担忧。等登基大典一结束,我和王爷就回来了。不会有事的!”   长福搓着手长叹短吁,看着温珣的脸欲言又止。温珣实在见不得自家阿兄这么谨慎的模样,只能转移话题道:“阿兄你别光顾着担忧我们,这几个月我们不在,家里就要靠你和吴伯袖青他们撑着了。”   长福张张嘴,看着弟弟的俊脸再次问道:“阿珣啊,真不带阿兄去吗?”   温珣笑着给了长福一个拥抱:“没事的阿兄,你看,我们带了这么多人。而且长安也安排了人马,问题不大,所有藩王都要入长安观礼的,我们不是例外。”   长福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他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道:“有一件事,本来想等过一段时间再和你商量的,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温珣好奇道:“什么事啊阿兄?”   长福认真看着温珣的双眼,拘谨又忐忑道:“红玉……又有身孕了。才一个多月,府医说,看脉象是个男胎。我和红玉商量了,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想抱给你和王爷养。”   “我原本有些担心,怕我蠢笨,孩子生下来长得丑也不聪明。可是看小枣长得还行也不算太笨,我想着如果是男孩儿好好教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自家的孩儿知根知底,以后养大了,让他给你们养老送终。”   “你,你不要觉得阿兄是眼馋你们的身份和地位,故意将孩子塞给你们的啊。阿兄没有那个意思,我和红玉说好了。等孩子长大了,你们事情也有眉目了,到时候我就带红玉和小豆小枣他们回吴郡。孩子不会知道他的身份,我们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所以阿珣,等你们回来之后,你们就做爹爹了。答应阿兄,一定要好好回来好吗?”   温珣定定地看着长福,眼泪一点点涌了上来:“阿兄……”   若是别人说这话,温珣还真会觉得他图谋不轨,可是自家阿兄是什么人,他再了解不过了。就连收养的小豆,长福都视如己出好好教导,自己的第一个男孩,他一定视若珍宝。可是为了自己,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宝贝。   这样的深情厚谊,温珣如何偿还!   长福笨拙地给温珣擦泪:“哎,不哭不哭。阿兄就是这么一说。等孩儿生出来还得再看看,万一长得丑,阿兄就自己留下了。我和红玉会再努力,生个漂亮乖巧聪明的孩子给你们。总之别人有的,我们阿珣也会有。”   等温珣和秦阙会和时,秦阙盯着温珣发红的眼眶:“噫,什么情况?怎么还哭上了?”   温珣抽抽鼻子,含笑道:“等我们从长安回来时,我们就做爹爹了。”   秦阙瞳孔一缩,震惊的眼睛往温珣的小腹上扫去:“你,你怀啦?你,你什么有这个功能了?!”   温珣:…… 第92章   得知了长福和红玉的想法后,秦阙倒是没什么意见。正如长福所说,自家的孩子知根知底。他和琼琅总会老去,虽说以他们的实力不会担心养老问题,可有几个贴心的孩子围在身侧,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但是端王爷也有一点小要求:“养孩子没问题,但是不能太丑啊。”可爱的孩子再多他都喜欢,万一遇到个不整齐的,端王爷得心塞。   温珣哭笑不得:“阿兄说了,若是长得丑他就自己留着,这点不用你担心。而且我家阿兄一点都不丑,红玉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你看小枣长得多好看,他们的孩子不会丑。”   秦阙扫了一眼温珣,摸了摸鼻尖低声嘀咕着:“想要长得像你这样的……”他家琼琅多好看,要是能有几个像琼琅这样的孩子,他睡觉都能笑醒。   温珣干笑两声,目光在秦阙身上扫了两下,眯眼道:“其实我也想要几个长得像王爷的孩子。”   端王爷遗憾地双手一摊:“哎,没那功能啊。”说罢他翻身上马,对着温珣伸出手:“上来吧我的王妃,本王想同你共乘一骑。”   等环住温珣腰身后,端王爷凑近他家王妃耳边,轻声道:“接下来的行程会有些无聊,不若我们专研一下怎么生出小琼琅和小行远?”   温珣伸手摁住了秦阙的手背,无奈道:“这个议题不用研究,我两都不具备生孩子的功能。”感受到秦阙的不屈后,温珣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再闹你就给我下去。”   秦阙讪讪缩回了爪子:“不闹了不闹了。”说罢他挺直腰身侧目对部曲们吩咐道:“出发。”   正月十八,端王一行从蓟县出发。   因为带上了大夫和药材,前行速度被拖慢,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跋涉后,众人才到了长安地界。   看着城墙下迎接自己的队伍,秦阙觉得有点可笑:“当初离开长安时,可没这么多人送我。”   温珣对此倒是不奇怪:“从古至今一直如此,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若不是秦阙现在发展还算可以,明面上也算是掌握了“部分”兵权的大藩王,此时他们会像其他无权无势的藩王一样,入城不见一丝水花。   秦阙双手从温珣的腰间穿过,下颚搁在心爱的王妃肩膀上,有些烦躁道:“还没进长安,我就已经开始想回幽州了。”   一想到即将要面对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端王爷头疼心累全身不舒服。现在想想,在幽州的日子虽然忙碌也有很多烦心事,可他们是在做实事,付出的时间精力和心血能够看得到。可在长安城里,就算有豪情万丈和七巧玲珑心,也只会被消磨殆尽。   温珣轻轻抚摸着秦阙的手背,安抚着暴躁的伴侣:“没事,打起精神来,争取早些完事回幽州。”   按照以往惯例,回到长安后要去皇宫中拜见圣上。秦阙已经在袖中藏好了沾了辣椒汁的帕子,想着见到父皇的时候来一场父慈子孝感人至深的痛哭流涕场景。结果接见他的不是景瑞帝,而是秦璟。   秦阙还没哭出来,秦璟已经握着他的手哭上了。太子殿下声泪俱下,先是表达了对秦阙的思念和惦记之情,又对秦阙带了大夫侍疾的行为大为赞赏,最后又是拥抱又是拍肩,对秦阙这一手足充分展示了兄长的关心和爱护。   秦阙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看着秦璟装模作样的面容,最终他忍无可忍地问道:“太子殿下,不知父皇可好?”   秦璟这才擦去眼泪,恢复了满脸的笑容:“父皇身体抱恙移居长春宫,他还不知你提前回来的消息。走,皇兄陪你一同去见他,见到你,他一定很高兴。”   说完后,秦璟又看向了温珣:“琼琅也一同去,都是一家人,父皇若是见到你们夫夫恩爱,身体也会好些。”   长春宫离御书房不远,走上半柱香就能到。春寒料峭,长春宫中的火龙将整个寝宫烘得火热,浓烈的熏香味道充盈着每个角落,二人却还是从异常浓烈的熏香中闻到了腐朽的味道。   五年前还不可一世的景瑞帝,如今已经躺在了床上,他眼歪口斜形容枯槁,半边身体僵直得不能动弹,全身上下只有右手还能胡乱地摆动着。   明显的脑梗中风症状,温珣眼神幽暗,他终于明白秦璟为什么能顺利控制朝堂下个月登基了。想必朝臣都知晓景瑞帝的情况,事实上景瑞帝也不会好了。   景瑞帝变成了一具正在等死的活尸。   秦璟遗憾地说道:“半年前父皇突然倒下,等他再醒来就成了这幅模样。身为儿子,看到父亲成了这样,我焦急惶恐,生怕自己照顾不周让父亲受了委屈。还好现在行远回来了,有你照顾父亲,我这个做兄长的能安心许多。”   说罢秦璟弯下腰强硬握住了景瑞帝正在摇晃的右手,深情道:“父皇您看,行远回来了。您最爱的儿子行远从幽州回来了!他还带回了好多优秀的大夫,有他照顾您,父皇您一定能早些好起来。”   装模作样地抹了几滴泪后,秦璟抽抽鼻子,对秦阙叹道:“行远啊,不是兄长不想在此陪你,只是政务繁重,兄长必须集中精神才能稳住朝局。这长春宫所有的宫人仆役都交由你调遣了,还有太医院的太医们,你尽管用。兄长已经对宫中禁卫交代了,以后见你如见我,宫门不落锁了,你想什么时候入宫都可以。”   “行远啊,父皇就拜托你了!”   等秦璟的身影消失后,秦阙猛地打了个哆嗦,“娘的,我脏了。”被秦璟拉拉扯扯之后,秦阙感觉自己全身都像是被虫子爬了似的,刺挠得难受。   而温珣则垂眸,神情中有几分凝重。见伴侣如此,秦阙刚想问什么,就听温珣缓声道:“行远,我们先看看父皇的情况吧?”   秦阙低头看了看床榻上瘦得皮包骨的景瑞帝,虽然他自小不得景瑞帝宠爱,夫子之间的亲缘也很浅,可是看到自己的生身父亲成了这般模样,秦阙心里还是堵得慌。   “父皇,我是行远,我和琼琅来看您了……”秦阙想要握住景瑞帝的手,可是景瑞帝如今不认人,形容枯槁的老者浑浊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恐惧,他的右手一个劲往床榻内部偏,想要避开秦阙。   “父皇……”秦阙的手悬在空中,指尖微微颤动着,“父皇啊……”   景瑞帝不认识人了,除了长公主秦福贞之外,他害怕一切靠近的生人。掌管大景二十多年的景瑞帝走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年迈的无力的老者。   等走出长春宫时,秦阙的眼眶已经红了:“我原以为看到他这样,心里会有快意,会释然会轻松,可为什么看到他这样,我又……恨不起来了呢?那么多年的无视轻慢,只是因为他老了他不能动了,我就放下了吗?”   温珣不知如何安慰秦阙,他只能伸手握住了秦阙宽厚的手掌:“别多想,等见过了母妃和皇姊之后,我们再召集太医和大夫们会诊。”明知道景瑞帝恢复的希望很渺茫了,可温珣还是宽慰道:“说不定父皇还能好起来。”   离开长春宫后,二人直奔秋华宫。这些年英贵妃居住在此,一直没挪窝。得知温珣和秦阙回来了,英贵妃一早命宫人准备了香浓的鱼羹,一进秋华宫就能闻到各种点心的香味。   端看英贵妃,她还保持着几年前的模样,甚至比当年他们离开长安时更加端庄优雅了。可是看到幼仪从一个黄毛小丫头变成落落大方的姑娘时,二人才察觉到了岁月的痕迹。   幼仪现在已经不是喜欢窝在美人怀里的小姑娘了,不过她还是很喜欢她的五哥五嫂。这些年从幽州送来的小物件,幼仪每一件都很喜欢。她特意带上了万花筒琉璃盏之类的小玩意,想让五哥五嫂陪着自己多玩耍一阵。   英贵妃见此有些头痛:“万万没想到,我如此娴静的性子,却养了个活泼的孩子。都十二岁了,马上快要及笄了,还是这么跳脱,可如何是好。”   秦阙乐呵呵地揉着幼仪的头发:“母妃,女孩活泼一些好,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女孩一定要娴静优雅。幼仪这样很好,活泼开朗天真直率,我们幽州有很多姑娘都像幼仪一样活泼大方。以后有机会,一定带母妃和幼仪去看看。”   说起幽州之事,英贵妃对着二人欣慰地笑了:“当初你们去幽州时,母妃心中忐忑,怕你们在幽州站不稳脚跟。如今看你们也有了一些兵权,那大将军王没为难你们,倒是一件好事。就是啊……”   要说正事,英贵妃吩咐宫人将幼仪带了下去。等幼仪的声音消散后,英贵妃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圣上好不了了。”   “卒中本就是致死的病,就算救回了他,他也依然无法站立。如今他虽然还活着,也只是活着感受身体腐朽罢了。我只能庆幸,他意识全无,不然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溃烂腐朽,清醒的等死,该是多绝望的事。”   “比起这个……”英贵妃眉头皱起,凝重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扫过,“等太子上位之后,你们二人该如何自处?”   “太子为人你们可能不太了解,他这人惯会用手段使心计,最见不得有人威胁他的位置。这两年你们的实力日渐增长,听说还有其他藩王想要拉拢联系你们。你们可千万别犯胡涂,不可被人寻到了错处。”   英贵妃的顾虑不仅如此:“还有这次,你们大张旗鼓带着大夫打着‘侍疾’的名号回长安,确实,你们先行一步,让太子无从发难。不过这也正中了太子的下怀,无论你们是主动侍疾还是被动侍疾,母妃只怕你们有来无去啊!”   英贵妃说的事,温珣也早已想到了:“是啊。长安毕竟是太子地盘,侍疾一事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得担下。圣上躺着一日,我们就得伺候一日,等圣上走的那一日,我们也因为‘悲伤过度’跟着一起去了。这种事很正常,即便有人心中有疑虑,只要太子还在高位上,这事就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秦阙揉了揉眉心,“死后的谥号再好听一点用都没有。秦璟想要弄死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英贵妃见二人已经有准备,才稍稍安心下来:“你们可有对策了?”   温珣老实说道:“这次回长安,带了一些人手。人手不多,满打满算只有一千人。”   英贵妃讶然:“一千人?你是说随行的部曲和那些大夫吗?这能顶什么用呢?”   秦阙和温珣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随行的部曲自不必多说,能被秦阙选中的都是武艺高强之人。那些大夫都是再军营中淬炼出来的军医,他们文能号脉治病,武能披甲上阵。大夫身边的“小药童”,更是萧瑾瑜一手练出来的高手,可以一当百,一百人的队伍能悄无声息灭了上千人。   明日起,秦阙会让这些军医和药童会进入皇宫。他们对付不了千军万马,可侦查渗透他们在行。用不了几日,整个皇宫的禁卫人数、轮班时辰等都会被摸得清清楚楚。一旦收到信号,是秦阙被禁军团团围住,还是秦璟的脑袋挂在城墙之上,就看谁反应快了。   当然,这是最差的情况。若是可以,温珣还是希望他们能顺利回幽州。   喝了几碗鱼羹后,二人起身拜别了英贵妃。想要破秦璟的局,他们还想听听长公主的意见。和秦璟斗了这么多年,长公主虽然已经露出了颓势,可温珣相信,她手中必定捏着大杀器,说不定能帮他们一把。 第93章   长公主府离端王府只有几条街的距离,温珣他们连王府都没回,就带着礼物直奔长公主府了。   曾几何时,长公主府是长安城中最热闹的府邸,门前人来客往,哪怕到了夜晚也依然会有人送拜帖和礼物。   时过境迁,偌大的公主府前门可罗雀。府门虽然大开着,可只有两个昏昏欲睡的门房值守。   见到这一幕,秦阙不免有些心酸,长安城的人情冷暖他曾经切身体会过,如今看到尊敬的皇姊被人轻视,说不难过是假的。   长叹一声后,秦阙握住了温珣的手:“走吧,我们去看看阿姊。”   得知温珣和秦阙来探望自己,秦福贞很快迎了出来。几年未见,长公主容颜依旧,只是神情中多了几分遮掩不住的疲惫。   秦福贞引着二人去了正厅,又亲自给二人斟上了茶水,举手投足间,依然是一派大家风范。   秦阙抬头看着秦福贞的眉眼,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阿姊,你还好吗?”   秦福贞眉眼低垂,可是唇角却微微上翘,“尚可,虽不太愉快,但也能过得下去。倒是你们在幽州日子可还好?”   秦阙双手端着茶盏,认真道:“挺好的。”   秦福贞眉眼弯弯,柔声宽慰道:“好就行。行远,你给阿姊一句实话,如今的你可有自保之力了?”   秦阙怔了一下,而后认真颔首:“有。”   秦福贞笑容更加灿烂:“阿姊知晓,你是个做实事的人,琼琅又有大才。你们在一处,只要不行差踏错,一定能过得好。比起在长安,你们去幽州或许不是坏事。”   秦阙张张口:“阿姊若是愿意,等太子登基后,可以带着殊儿与我们一同回幽州……”   秦福贞眼神温柔地看了秦阙一眼:“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容阿姊东奔西走了。不过这样也好,阿姊有阿姊的命运,你们有你们的责任。”   说罢秦福贞抬头看了看大门的方向,温声说道:“说起来,行远和琼琅还没见过殊儿。”   话音落下,宫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出现在了门外。那孩子眼神清澈明亮,长得犹如仙童一般,不知是不是见到生人有些害怕,他的眼眶有点红,脑袋抵在了宫人的脖颈上,只敢偷偷抬眼打量温珣和秦阙。   秦福贞让宫人将秦殊放下,揉了揉养子的软发之后温声道:“殊儿,这是阿娘对你说过的五叔和五婶。你喜欢吃的奶糖豆就是他们从幽州给你送来的,还有你心爱的小马驹,也是他们送你的。”   秦殊抬头怯生生看向了温珣和秦阙,下一刻,他嘴巴一扁,乌溜溜的眼眶中已经浸出了泪花。   秦福贞轻叹一声,无奈道:“殊儿,娘亲平日如何教导你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动不动流泪,你的规矩和教养呢?”   秦殊仰头抽了抽鼻涕,强忍着泪一板一眼地对着温珣和秦阙行礼:“秦殊,见过五叔,五,五婶。”话没说完,哭腔已经憋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砸在了地上。   温珣喜欢孩童,尤其是长得可爱的孩子。秦殊一落泪,他的心立刻就软了,于是连忙哄道:“殊儿是吗?快来让我看看。”   原以为秦殊只是怕见人,却没想到秦殊抬起泪眼看了一眼秦福贞,在秦福贞点头后,他挂着泪站到了温珣身前:“秦殊见过五婶。”   小鼻头已经落泪变红,秦殊哪怕哭,也哭得风情万种,将来长大了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   温珣顺势张开了怀抱,将孩子抱在了怀里。看着孩子朦胧的泪眼,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衣袖中摸出了一小袋奶糖:“让我看看是哪个宝宝掉金豆子啦?哦~是我们殊儿呀~来~请殊儿吃奶糖,答应我,吃完了奶糖就不哭了好吗?”   秦殊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温珣,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嗯。殊儿听五婶的话。”   温珣心中柔软一片,见多了小豆小枣在家里翻天的模样,难得见到这么乖巧的孩子,别说一袋子奶糖了,他恨不得将身上所有的对象都掏出来交给秦殊把玩。   秦阙见秦殊脸颊鼓鼓眼中含泪的可爱模样,他忍着笑意对秦福贞说道:“阿姊真会养孩子,殊儿听话又懂事,一看就是乖孩子。”说完秦阙还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秦殊稚嫩的脸颊,声音柔和地哄着:“殊儿乖,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轻易掉眼泪。回头五叔教你骑马射箭可好?”   秦殊认真点点头:“殊儿喜欢骑马。”   秦福贞眼神复杂地看着被温珣抱在怀中的秦殊,声音温柔道:“看来殊儿很喜欢你们,这孩子很好带,他聪慧,去年已经启蒙认字了。他有些黏人,对待熟悉的人会格外娇气一些。饮食上面还行,不挑食,就是每日要饮一碗甜牛乳。哦,对了,他还喜欢听人给他讲故事,什么故事都听,晚上要抱着老虎布偶入眠。”   秦阙瞅着窝在温珣怀里默默掉泪的秦殊,爽朗笑道:“娇气就娇气呗,小孩儿娇气一些很正常,我们家琼琅到现在还娇气……嗯?”   突然间秦阙手一顿,眼神惊讶地扫过秦殊和温珣的面庞:“第一眼见殊儿就觉得有些眼熟,现在一看……琼琅你看,殊儿的眉眼和你好像。”端王爷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他眯眼认真端详着,越看越惊奇:“真的喏,琼琅你快看。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都有相似之处?”   温珣低头和秦殊四目相对,别说,他和秦殊还确实有几分相似:“哎,是哦~”   秦福贞定定看看着被秦阙和温珣轮流抱在怀中逗弄的秦殊,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等秦阙和温珣离开长公主府后,二人才惊觉,他们想要探知的消息一句都没能问出口,相反二人倒是陪着秦殊玩了好一会儿。   秦阙捂脸无奈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温珣倒是想得开:“长公主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她如今有了殊儿,也算有了依靠,能远离朝堂纷争也是好事。别想太多了,既然没办法从阿姊这里得到帮助,我们还是多靠自己吧。”   从长公主府离开后,二人径直回了端王府。虽说打着侍疾的名义入了长安,可总要回家安顿一下。   几年没回府,王府倒是没什么变化,吴伯选的人手很可靠,即便主子不在家,他们也将王府照顾得不错。   又看到了熟悉的风景,温珣心中感慨:“其实我挺喜欢端王府的。只可惜我们回来得有些早,没看到王府最美丽的时候。”   湖畔的杨柳光秃秃,就连琼华院中的玉兰树也只有拇指大的花苞,着实有些无趣。   秦阙倒是不在意:“父皇赐我这座宅子,我也没住多久。若是你喜欢这样的布局,等回幽州之后,我们再建一座王府就是。”   温珣眉头一挑,揶揄道:“看不出来,王爷背着我存了私房?”   秦阙双手一摊,“哪有,我哪里有私房钱?我身上有几个银钱,你还不清楚?”   温珣幽幽道:“那你还大言不惭再建一座?实话告诉你,把我两卖了都卖不到建半座园子的钱。”   秦阙震惊:“什么?!我们两个加起来竟然这么不值钱?!”   笑闹间,秦甲带着商人装扮的范祁走了过来。年前范祁已经带着部分兄弟装成商贾混入了长安城。这段时间,范祁在长安城中没少忙碌,盘铺子开商号,安插眼线排布人手……在范祁他们的部署下,秦阙他们的安全又能得到一份保障。   原本范祁不应该出现在端王府上,或者说,他不应该今天就出现。可范祁有不得不出现的理由,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恭敬递给了温珣和秦阙:“王爷王妃,入夜时,有人将这封信放在了属下的案桌上。”   秦阙接过信封,还没打开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熏香味。信封上的字体更是眼熟,不是秦福贞的字又是谁的?   打开后,簪花小楷跃然入眼:行远,琼琅,眼前的困境不用担忧,阿姊会为你们扫清障碍。阅后即焚。   秦阙的指间微微颤动,他不确定地问温珣:“皇姊是什么意思?”   温珣分析道:“也许长公主府已经不安全了,所以皇姊才会在我们想要出言询问时阻止我们。可长公主准备怎么帮我们,我是真的猜不到。”   长公主聪明睿智,她的心思比海还要深沉,温珣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长公主对他们还抱有善意。   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秦阙和温珣每天都会去宫中亲自给景瑞帝侍疾。每当秦璟和朝中重臣来视察时,都会见到这两口子认真在给景瑞帝喂药或者擦身体。   景瑞帝生了褥疮,半身溃烂恶臭难闻,别说亲手擦拭身体精心上药了,很多人看一眼就恶心得要吐了。可温珣和秦阙却毫不嫌弃,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景瑞帝的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有几次他甚至抓着秦阙的手口中呜哇作响似乎想要说什么。   这一幕让朝臣动容,一时间端王爷在朝野中声名大作。每日都有雪花一样的拜帖被送到端王府。幸好温珣和秦阙大部分时间不在府邸中,才躲过了人情往来。   离太子登记大殿越来越近,这几日宫中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到处可见悬挂红绸的宫人。新帝登基普天同庆,秦璟这几日意气风发,许是前朝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又也许是觉得秦阙和温珣翻不出浪花来,他往后宫跑的次数少了不少。   二月的最后一天,当秦阙和温珣准备如往常一般照顾景瑞帝时,长公主穿着一身素衣娉娉婷婷走进了长春宫。在秦阙和温珣侍疾之前,一直是长公主在照顾景瑞帝,因而景瑞帝神志不清时只认长公主一人。   秦福贞一出现,景瑞帝的双眼就亮了,右手忙不迭地伸向了过去:“啊,啊~”   秦福贞看着温珣和秦阙微笑道:“怎么?为何如此看我?侍疾本就是我这个长公主的事情,你们没回来之前,父皇由我和太子精心照料。前些日子,我被杂事困扰,因而累你们替我分担重任,如今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也该由我继续照顾父皇了。”   看着长公主眼中的光芒,温珣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长公主该不会是想亲手送景瑞帝上路吧?如若不然,她如何能帮自己破了秦璟的局?   仿佛为了印证温珣的想法,秦福贞柔声笑道:“你们两位这段时间辛苦了,下去好好休息吧,父皇有我照顾,你们安心便是。就是殊儿见不着我可能会有些闹腾,我将他送到了你们的府上,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他。”   “还站着作甚?回去吧。”   秦阙不疑有他,还随口问道:“阿姊,你能行吗?要不我给你搭把手?”   长公主笑着摆了摆手:“走吧。”   擦身而过时,长公主目不斜视看向了幽暗的长春宫,语气温柔又坚定道:“行远,琼琅。”   秦阙和温珣脚步一顿,驻足回眸:“嗯?”   长公主脚步没停,面上挂着柔和的笑容:“殊儿黏人,你们多担待。”   温珣对着长公主的背影恭敬拱手:“阿姊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殊儿。” 第94章   长公主不是第一次侍疾,往常侍疾时,都会有宫人伴随左右,她只需要向征性地给景瑞帝喂上几口药就行了。可是今天,秦福贞却挥退了随行的宫人,亲手给景瑞帝清理患处。   女人的体力终究不敌男人,等给景瑞帝换好衣衫后,无论是秦福贞还是景瑞帝都出了一身汗。景瑞帝口不能言,只能哼哼着表达着自己的不适。   见此,秦福贞只是抱歉地笑了笑,“弄疼父皇了吧?对不住啊,女儿力气小,不如行远他们照顾得妥当,让父皇受累了。”   在秦阙和温珣的照顾下,景瑞帝的情况越发好,如今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浑浑噩噩了。他甚至能无奈地叹了一口大气,眼睛深深看着女儿,眼底带着淡淡的无奈。   汤匙同药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秦福贞纤长的手指轻轻搅动着汤药,而后她舀起一勺药放到自己唇边抿了一口:“父皇,喝药了。”   景瑞帝闭眼偏头,用行动表达着自己的抗拒。苦涩的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饶是坚强的帝王,也有些承受不住。   秦福贞早就预判到了景瑞帝的反应,她轻笑一声:“父皇,今日的汤药是甜的。”   景瑞帝睁开双眼,僵着脖子扭头看向了秦福贞,秦福贞眉眼弯弯:“真是甜的,不然父皇闻一闻,是不是有蜜糖的味道?”   汤匙在景瑞帝的口鼻间转了一圈,确实有一股隐约的蜜糖味传来。景瑞帝这才眨眨眼,接受了长公主的投喂。   抿了一口汤药后,景瑞帝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淡淡的清甜缠绕在口舌上,这是他倒下至今喝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景瑞帝一口接一口,就在汤药还剩半碗时,秦福贞却放下了汤匙。在景瑞帝疑惑的目光中,秦福贞抬手,将碗中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   品砸了一番后,秦福贞笑着放下了汤碗:“他们说,这药在口中含的时间越长,越能品尝到甜味。许是我含的时间不够长,我怎么觉着,有些酸涩呢?”   景瑞帝瞪着眼瞅着秦福贞,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父皇,你可知你我方才饮下的是什么?”秦福贞轻轻将景瑞帝露在被子外的手轻轻塞入了被子中,她的声音柔和得像是哄婴儿入眠一般,“你我刚刚饮下的药,名为醉春红,香甜如蜜糖,人喝了之后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的死去。”   “说起来,这是霍氏一族的秘药。当年我的母后就是因为它,才会带着我那还未出世的弟弟睡了两日,而后一同离开了。”   景瑞帝右手一僵,双瞳惊惧地睁大,看秦福贞的眼眸中满是惶恐。他想要挣扎想呼唤,可吼间只能发出溺水一般的咕噜声。   秦福贞捡起水盆中的帕子,轻柔地拧干,慢条斯理在景瑞帝的面颊上擦拭着:“父皇年少时,就像如今的行远一样。不居长,不居嫡,没有显赫的母家,也没有过硬的才学和武艺,因而不得皇爷爷看中。”   “世家出来的高门贵女看不上您,是外祖慧眼识人,将自己的女儿,我的母亲嫁给了您。这些您还记得吗?”   过去的事情怎会忘记?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女儿提起,只会将景瑞帝心中的惶恐不断放大。他的右手从被子中穿过,慌乱无措地晃动着,像是想要阻止秦福贞接下来的话语,又像是想用这条唯一能动的胳膊拖着自己的残躯离开。   秦福贞在景瑞帝面前向来是温婉贤淑的,可是这一次,她却强硬地摁住了景瑞帝的手,凑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母亲为您生儿育女操持家业,许氏一族也拼尽全力支持您。”   “您在母亲和许氏的帮衬下逐渐在朝野中崭露头角,慢慢的得到了皇爷爷的器重,也结识了更大更好的助力。那时候我和母亲看着您意气风发,真心为您高兴,可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为了获得霍氏一族的助力,以平妻之礼抬了霍氏一族的女儿进门。”   “许氏比起霍氏终究底气不足,您明知那霍氏不是一个会容人之人,偏偏纵容她在后宅中兴风作浪欺辱我和我的母亲。”   “母亲身怀六甲之时,霍氏一碗醉春红要了她的命,事后所有人都说是我母亲孕中贪杯才损了身体害了性命……”   秦福贞眼中浸出了泪,她笑着抬手抹去了泪珠,认真看着景瑞帝的眉眼:“母亲的死您真的不存疑惑吗?您真的不知霍氏所作所为吗?那是您结发的妻子,就算您对她无情无义,她的腹中还怀着您的孩子。那是个男孩,七个月了,但凡您对我们母子稍稍有些怜悯,您都可以救他一命。”   景瑞帝痛苦地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了两滴泪珠,吼间的声音破碎得像是野兽在嘶吼。   见到父亲颤抖瑟缩的模样,秦福贞毫无波动,甚至冷笑一声:“您现在觉得痛苦了?悔恨了?晚啦!”   “失去了母亲和弟弟,也失去了父亲的关爱,女儿在后宅中寸步难行。时间长了,女儿也认命了,我认清了母族的无力,认识了您的凉薄。我本想着就这样吧,我毕竟是个公主,等及笄之后嫁出去,能自保就行。”   “可万万没想到,就连我的婚事,您都要纵容着霍氏糟蹋我。”   “您明明曾经亲口许诺我,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可还是任由霍氏为我指了婚。那人您见过,您说他风神俊秀是我的良配,可事实上,他和他的家族都是霍氏一族的拥趸,我若是真嫁过去了,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安宁可言。”   “所以,我弄死了他。”秦福贞眼底闪过了狠厉,“那是我第一次杀人,父皇您知道吗?得知那人的死讯之后,我心中只有快意。生平第一次,我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我凭什么要受霍氏的操控和欺辱,我的命运只有我自己能操控。”   “当我哭泣着跪在地上,发誓这辈子为了一个我只见过两次的男人守节时,长安城的人都在歌颂我的痴情时,只有我自己知晓,我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恨,我恨我不是男儿身,我恨我母族不强大,我恨所有肆意践踏我摆弄我命运之人。所以我要强大起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壮大属于自己的势力。”   “从那一日起,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霍氏和她的子孙乃至霍氏全族和他们的利益家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么多年,我利用您的不忍,一点点培植自己的人脉,提拔母家,打压霍氏。您不是没有察觉,您只是觉得这样很好,霍氏不能独大,有个制衡之人也行。”   “您冷眼看着我和太子你来我往,看着我们此消彼长,若是您没倒下,可能到现在依然像一柄秤砣一样,压在我和太子中间……”   “爹啊,这些年女儿也算经历了风浪,成长了,成熟了,聪慧了……那个端庄娴熟的贞儿终是被女儿亲手杀了,活下来的只是长公主,看似菩萨面,内里已经腐朽烂透了。”   “这几日我经常做梦,梦到您还没迎娶霍氏进门时候我们一家子。那时候我们住在小小的瑞王府上,爹每日去上朝办差,回家时会从大街上给贞儿带一点小点心。娘操持家务,在小小的院落里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爹爹,您还记得那些吗?”   秦福贞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应当不记得了吧?我最珍贵的回忆对于爹而言,其实是一段暗无天地的日子吧?”   景瑞帝吼间的动静越来越响,僵直的手指紧紧抓住了长公主的衣袖:“吱……真……”   许是药效上来了,秦福贞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人也有些困顿。她一点点将衣袖中景瑞帝手中抽出,双眼亮得惊人,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对了,告诉您一件事,您知道您为什么会卒中吗?是您心爱的太子在丹药里面动了手脚,而我早就知晓了他的意图,却没有阻止。”   “爹,你算计了身边人一辈子,临了被人算计也是应得的。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您所有的子嗣中,太子才是最像您的那个,自私凉薄翻脸无情。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终究不敌他。”   “呜呜……”景瑞帝再度尝试着伸手去拽秦福贞的袖子,不知是不是长公主的话刺激到了他了,竟然有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他吼间冒出:“解……解药……”   秦福贞平静地看了景瑞帝一眼:“爹,就算给您解药,您的身体也只能茍延残喘罢了。听话啊,该放手时就放手。”   两行老泪顺着景瑞帝的面颊滑下,他再一次伸出手,这一次他牢牢抓住了长公主的手,吼间挤出了干涩的语调:“爹……死……贞儿……活……爹死……贞儿活……贞儿活……”   秦福贞身体一震,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动人的话一般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一边笑着,长公主一边用柔软的手反握住景瑞帝干枯的手掌,温暖的手掌轻轻在父亲的手背上抚摸着:“爹,贞儿已经活不了了。太子布好了局,您注定要带走一个您的子嗣,不是我和殊儿,就是行远和琼琅。”   “他是男人又是太子还占了正统的位置,早经站在了制高点上。父皇,贞儿心中其实很不甘哪,明明我才学在太子之上,可偏偏是女儿身,在皇权至上的大景,我再出色也还是敌不过‘正统’二字。”   “行远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这个做阿姊的,对他诸多利用他却毫无怨言。琼琅才学惊世,若不是秦睿做了混账事,他本该登堂拜相。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在幽州有了自保之力,我希望他们能好好活着,别再卷入是非,安心为国为民做一些事。”   “至于我……许氏嫡支投诚太子的那一天,我就彻底的输了,活着也不过是茍延残喘。我亦有尊严,让我跪着活,我不愿意。何况我有了殊儿,他小小年纪没了亲生爹娘,我总要为他多想想。”   景瑞帝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吐出破碎的字眼:“爹……对不……住你……对不住……”   秦福贞眉眼弯弯,“没事,爹,女儿不怪您。黄泉路上,你我父女相伴,不寂寞。女儿也非纯善之辈,对不起您的事也没少做。我们父女呀,终究还是活成了彼此都陌生的模样。”   景瑞帝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眼皮却沉沉往下落,他努力睁开眼,想看清女儿的模样。可是秦福贞温婉的容颜最终还是不断地模糊……模糊……   眼见景瑞帝偏过头睡了过去,秦福贞轻轻将父亲的手指掰开,仔细放在了被子下方。整理好床榻和被褥后,她抬起手轻拍两声:“开始吧。”   等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她就能去见自己的家人了。   等温珣和秦阙回到端王府时,就见秦殊抱着老虎形状的布偶站在了廊檐下。小小的孩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扁着嘴,要哭不哭地看着二人。   秦阙上前几步蹲下身体温声哄道:“殊儿还记得五叔和五婶吗?阿姊这两天有些忙,五叔和五婶陪你玩哦。”   两行泪从秦殊的眼眶中滚下,他将心爱的老虎布偶塞到了秦阙怀里,而后后退两步像模象样地跪在了地上:“殊儿见过爹爹。”   圆圆的泪珠在青石板上晕开,秦殊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地说着:“阿娘说,以后五叔和五婶就是我的爹爹了。”   秦阙心中一惊,呼吸顿时乱了。愚钝如他也明白了皇姊的意思,她将最宝贝的殊儿交给了自己,以身为子,替他扛下了一切。   明知道皇姊的做法对自己只有利没有害,可是秦阙还是乱了:“我要回宫,我要去见阿姊。”   没等秦阙起身,温珣已经一把摁住了秦阙的肩膀,他红着眼眶难过地摇了摇头:“晚了。”   秦阙感觉自己的手脚发麻,吼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话到口边却不知能说点什么。最终秦阙抖着手将秦殊搂在了怀里,哽咽道:“殊儿乖,乖……”   伴随着秦殊嚎啕大哭的声音,丧钟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圣上驾崩了——” 第95章   就在秦璟美滋滋等着登基大典的时候,景瑞帝驾崩了!   这就意味着太子殿下心心念念的登基大典不能如期进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景瑞帝的灵前,太子殿下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接过了玉玺,灰头土脸地登基了。   没等秦璟拿出新帝的架势来责问伺候的宫人,长公主就因为悲伤过度,跟着景瑞帝一起走了。弥留之际,长公主还当着朝中重臣的面流着泪将自己的幼子托付了给了端王爷。   长安城中流言四起,有人说是新帝挑选的吉日不吉,要不然圣上怎么早不驾崩晚不驾崩,偏偏挑选他快要登基之前没了?也有人说新帝不仁,容不得景瑞帝和长公主,因而在登基之前才会下狠手扫清障碍,要不然长公主为何将幼子托付给端王?直接托付给新帝不是更好吗?   总之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长公主的一套连环招下来,直接将刚登基的秦璟给干懵了。   秦璟做梦都没想到,秦福贞竟然能狠成这样,宁愿舍了性命也要膈应自己一把。一个斗败了的秦福贞,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他本来想弄死的是掌握了部分军权正在逐渐壮大的秦阙啊。   长公主和圣上去世之后,端王夫夫悲痛欲绝,在灵堂上几度哭到晕厥过去。见此场景,就连秦璟也只能违心地夸他们至纯至孝,让他们保重身体回王府休息。   私底下秦璟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天知道当他看着秦阙和温珣二人在他眼前晃荡的时候,他的心情有多么糟糕。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直接将二人封在棺材里,省得他闹心。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好下手也就罢了,若是秦阙和秦殊他们在长安城中再出什么意外,就算动手的人不是他,他也得背了这口大锅。   先皇殡天,新皇要守孝二十七日。秦璟的算计落空心中不爽,再加上连续守孝吃不好睡不好,没几天眼睛周围就出现了浓重的青黑色,嘴角也起了一溜水泡。   相比于秦璟,秦阙他们的日子要稍微轻松一些。   送走了唠唠叨叨的秦淳谙后,秦阙面色凝重地走向了后院。没走两步,他就看见秦甲指挥着部曲们抬着一箱箱的东西往王府搬:“哎,都小心着些啊,别磕着碰着了。”   秦阙脚步一顿:“秦甲。”   秦甲急忙小跑上前,不等秦阙开口便主动交代道:“王爷,这是大夫们从太医院中拓写下来的脉案和药方,王妃吩咐了,这些东西很重要,要先行一步运回幽州。”   入长安时,秦阙和温珣带了上百名大夫和药童,秦阙他们侍疾时,这些军中的大夫们也没闲着,他们在努力同太医院的太医和药童们搞好关系。最初时高高在上的太医们对这些乡下来的赤脚大夫不以为然:开什么玩笑,乡野来的大夫能治什么毛病?   然而大夫们身后站着的是幽州铁骑和部曲大营,问诊看病上面他们确实不如见多识广的太医们,但是在治疗分筋错骨跌打损伤这一块,这群大夫无敌了!   饶是太医们久经风浪,也没见过直接将手伸进患者胸腔,直接抓着心脏按压恢复心跳的手法。只是浅浅展示了一下止血和接骨手段之后,不少太医对幽州来的大夫们就心生敬意。   狠啊,不愧是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大夫,不愧是用活人练出来的急救手段,这一手足够温室里四平八稳的太医们学上好几年的了。更别说大夫们身后有着强大的智囊团,再硬骨头的太医也在他们的种种攻势下卸下了防备。   总所周知,皇室太医院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医者,集齐了数不清的药方。温珣给大夫们下了命令:尽可能的拓下药方和病案。   大夫们不负温珣嘱托,短短半月,就将太医院从前朝开始积攒的药方给拓下了大半。他们有信心,等到离开长安时,整个太医院的脉案都会被他们完整地拓下。   秦阙微微颔首:“那确实需要细致一些,有多少算多少,先往幽州送一批再说。”   秦甲应了一声后,快速环顾了一下四周。秦阙眉头一皱:“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贼眉鼠眼的,这是在自己家里!”   秦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嘿嘿嘿,这不是习惯了么,谨慎些总没错。”说着秦甲压低声音,小声道:“王爷,这几天在太医院的兄弟们说,给皇帝问诊的张太医被扣住了。兄弟们去查了一下,您猜怎么着?”   秦阙揉了揉眉心,幽幽道:“别逼着本王揍你。”   秦甲清清嗓子,八卦道:“兄弟们偷了张太医的脉案来看:咱新帝他自从景瑞帝离世之后就不举了。不光不举,以后的子嗣可能也艰难了。”   秦阙愣了,猛地抬头看向了秦甲:“是真是假?”   秦甲双目灼灼:“这种事情自然不敢蒙骗王爷。张太医是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他的方子不会错。只是属下有些奇怪,新帝先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得了这怪病?”   秦阙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秦福贞的面容,半晌后他冷笑一声:“许是缺德事做多了,先人来找他麻烦了。”   吸了一口气后,秦阙关照道:“这事不要乱传,在我们离开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秦甲慎重道:“属下知道!”   看秦甲的背影消失后,秦阙呼了一口气,大步走向了琼华院。阳光明媚,琼华院中阳光最好的回廊下放了一张躺椅,躺椅上秦殊正在呼呼大睡,而温珣则坐在一边一手手握着书卷,另一只手则在轻拍着秦殊的小身体。   见到这一幕,秦阙的脚步不由得放轻了,就连阴郁的心情也变得明朗了起来:“睡啦?”   温珣放下书含笑点头:“嗯。阿姊去世后,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应当非常难受,这几日他吃不好睡不香。先前他在我怀里哭了一场,应是把心里的那股气给泄出来了。我喂了他一点甜牛乳和点心,你看,他睡得多香。”   秦阙伸手将秦殊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他一屁股坐在了躺椅另一边,隔着躺椅小声说道:“我要进宫一趟。”   温珣了然地点点头:“是该进宫一趟了,总不能全程都呆在王府,该做的文章还是要做的。需要我去陪你吗?”   秦阙摇摇头:“不用,你在家陪殊儿。我知晓分寸,你不用担忧。琼琅,你放心吧,阿姊用命给我们铺的路,我一定会带着你们平安走下去。”   皇宫中一片缟素,随处可见披麻戴孝神色凝重的宫人。距离上次秦阙在灵堂前哭昏过去已经有七日了,当脚步虚浮的秦璟走进灵堂时,就见秦阙恭敬跪在蒲团上,纸钱燃烧的光亮照亮了端王沧桑的面容。   见秦璟进门,秦阙连忙起身弯着腰上前搀扶:“皇兄。”说话时,他的目光下垂,快速在秦璟不可言说的位置转了一圈。   秦阙的乖顺显然没有让秦璟放下敌意,这位刚上任的皇帝上下打量了秦阙几下,不辨喜怒道:“身体好了?”   秦阙没有抬眼,只是腰压得更低了:“父皇和阿姊离开,皇弟悲痛欲绝引得旧伤复发,让皇兄担忧了。”   秦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装模作样扶了秦阙一下后,他指了指蒲团:“一家兄弟,别说这么生分的话。明日父皇和皇姊就要下葬了,我们两兄弟陪他们最后一程。”   说是想陪,可是灵堂中安静得只能听见香烛纸钱燃烧的声音。秦阙本不是话多的人,秦璟不主动开口,他主打一个闷声不吭。   “听说幽州现在不错,北镇鲜卑高句丽,就连夫余也变成辽北郡了。皇弟这些年在幽州做了不少实事啊。”   秦阙心中长叹一声,果然被温珣猜中了,他这个皇兄嫉贤妒能,不能为自己用的人才统统视为敌人。在幽州这几年,秦阙也算学了一些东西,闻言他抽了抽鼻子,悲伤地看向了秦璟:“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责任,皇兄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身无长物,只会横中直撞。说来惭愧,就连打鲜卑攻夫余这事,也是占了身份优势。”   秦璟眉头一挑:“听说那卫椋给了你一些兵权?”   秦阙苦笑一声摇摇头:“哪里算是兵权啊,都是一些麻烦。那些个老弱残兵,打又不能打,养又养不起。朝廷削减兵力,卫椋将那些不能披甲上阵的兵给了我,我帮他养着人马,卫椋又得了名声又拿了好处。臣弟心中苦啊,也不知该向谁诉苦。”   秦璟神情未变:“章淮章州牧可是琼琅的恩师啊,说起来也算是我半个恩师,他过去了就没帮你争取到什么好处?”   秦阙面色古怪地扫了秦璟一眼:“好处?大将军王卫椋在幽州镇守半生,岂是章州牧能撼动的?实不相瞒,章州牧到了幽州不久,本想帮我和琼琅争取一些话语权,那卫椋好生蛮恨,竟直接绑了他带去了居庸关。短短几月,章州牧被折磨得形容憔悴,我见了都心疼。”   这倒是真的,卫椋当着黄门郎的面掳走了章淮,事后章淮一连写了十几分折子骂卫椋狼子野心。景瑞帝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最后也只是派人口头警告了卫椋,并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这么看来,秦阙他们在幽州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秦璟并没有放松:“是吗?那听说幽州有盐厂有楼船,卫椋也掺和了?”   说起这个,秦阙苦水更多,他干脆调转了方向,对着秦阙控诉道:“皇兄,臣弟对您说句实话吧。那幽州就不是个好地方,穷啊!若不是想法子谋生路,弟弟我可能已经饿死在幽州了。”   “那盐厂本是我们开的,想着赚点小钱贴补一下,后来也被刘氏占了大头。弟弟没用啊,为了活命只能弯腰低头……”   秦阙的手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眼中浸出了泪:“要说楼船,真是冤枉弟弟了。你是知道的,北方将士不善水战,就算修了楼船,谁能上船啊?是我三千部曲?还是卫椋给的那些老弱病残?”   “没有楼船?可是我听说你们如今有五艘楼船了,还给楼船命名了。”秦璟若是能随便被人忽悠,也不能登上帝位,对于秦阙的话,他并没有几分信服。   秦阙眉头皱起,为难道:“实不相瞒,不是楼船。就是几艘渔船,琼琅爱吃鱼,幽州不比长安随时都能吃上鲜鱼。幽州的那些刁民惯会糊弄人,几次下来,我想着打几艘船专门捕鱼,这才让琼琅吃上了鲜鱼。没想到这事竟然惊动了皇兄,是弟弟的不对。”   想到探子送来的消息,秦璟手指轻轻在大腿上扣着:“这么说来,是下面的人乱传消息?”   秦阙叹了一声,惆怅道:“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在幽州过上好日子,皇兄啊,自从到了幽州我才知晓先前过的日子太悠哉了。如今什么事都需要我操心,我只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就行。”   糟糕,掐过头了,大腿一定被掐青紫了。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毫无负担地胡言乱语,秦阙憋得泪都出来了,可秦璟还是将信将疑。   见秦阙这幅怂样,秦璟抿了抿唇强压着心底的烦躁:“皇兄也盼着你能好,兄弟间随意问几句,莫要如此谨慎。往后我们兄弟还要互相扶持,以后要多多来往。”   凭着秦璟对秦阙的了解,他这个弟弟向来不是会隐忍低调的人。若是秦阙真像他想象的这般厉害,先前那些造反的藩王要拉拢他时,秦阙应该按捺不住了。   或许……真是传言不实?   秦阙缓缓点头,“皇兄说得对,来日方长。” 第96章   在官员们的哭嚎中,景瑞帝和长公主被抬入皇陵妥善安葬,至此,掌管大景二十五年的帝王成为了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长公主同太子之间嫌弃的腥风血雨也成了不为人知的过去。   景瑞帝和长公主下葬后的第二日,秦璟召开了他的第一次朝会,朝会上,秦璟改年号“天兴”。   秦阙混在群臣中间对着新帝三跪九叩,神色间满是恭顺。许是秦阙的态度取悦了秦璟,又或许是身下的龙椅让这位新帝觉得心安,朝会过后秦璟竟然和颜悦色的问秦阙,准备何时返回幽州。   原以为秦阙会马不停蹄赶紧溜,却不料秦阙叹了一口气,“本想早日返程,然而母妃忧思过重身体不适,我和琼琅想等她身体好些再走。而且幽州山高水远,一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回长安,殊儿想和他的伙伴们告个别。”   秦璟了然地点点头:“也是,亲朋挚友总是难以割舍。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记得同我……朕说一声,朕亲自送你们出城。”   下了朝会后,秦阙径直去了秋华宫。   春意渐浓,庭院中花香弥漫。秦殊和幼仪正在庭院中玩耍,不远处的回廊下,英太妃正和温珣一边闲聊,一边关注着两个孩子的动静。   秦阙一进门,温珣就看到了他。四目相对后,温珣遗憾地摇了摇头。秦阙眼神一暗,明白伴侣这边并不顺利。   英太妃早就将二人的神情举止看在了眼里,见此她轻笑一声:“你们两别当着我这个老母亲的面隔空打哑谜,行远你来坐下,先喝一碗鱼羹。荠菜春笋黄鱼羹,出了秋华宫,你们再也尝不到这个滋味。”   时令鲜物凑在一锅中,炖煮出来的味道自然令人难忘。秦殊一连喝了三碗,喝得小肚子溜圆后才不舍地放下了碗筷:“好喝,多谢祖母。”   英太妃从身边的盘子中抓了一小把米花糖递给了秦殊,同时关照幼仪:“幼仪带殊儿去玩耍吧,记得不要跑太远,远离水火。”   秦幼仪大咧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后快乐地去抓秦殊的小手:“知道了!”反倒是秦殊,被拖走之前还规规矩矩对着众人行了个礼。   孩子们笑闹着跑开了,英太妃感慨道:“不得不说,长公主是会养孩子的。殊儿被她养得极好,当初秦睿若是能得她亲手抚养,也不至于行差踏错落得后来的下场。”   猛不丁听到了秦睿的名字,秦阙竟然有些晃神,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回过神后,端王爷手中的汤匙轻轻同碗底碰撞着:“秦睿毕竟有自己的生母,阿姊当时也没那么大的权利。”   长公主的权势是一点点开始壮大的,最初时,她只能以皇姊的身份辅助秦睿,等她发展壮大时,秦睿已经不受控了。若是秦睿能听长公主的话,一步步稳扎稳打,现在登上皇位的是谁还尤未可知。   英太妃今日感慨颇多:“先帝故去后,我突然觉得宫中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如今来往的宫人也好,御花园中行走的妃嫔也罢,好多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原以为那些我厌憎的人离开后,自己能舒心一些,却没想到他们走了,我竟然开始怀念他们了。”   “年轻时觉得这高高的宫墙困住了我,却不知何时,我已在心中筑了高墙,再也无法适应墙外的生活了。”   温珣抿了抿唇,再次试图劝道:“母妃,高墙之外天宽地广,您读了万卷书,一定会喜欢那个自由广袤的世界。”   在大景,圣上殡天后,他的妃嫔们有两种选择。有子嗣的可以随着子嗣去往封地,没有子嗣的可以留在后宫中,新帝也会善待他们。   温珣他们早就打定主意,想带英太妃和幼仪离开长安去往幽州。一来可以让母妃和妹妹见一见长安之外的风土人情,二来将来也能不被掣肘。   可是无论温珣如何劝说,英太妃始终没松口。   笑了几声后,英太妃接过了温珣手中的空碗,亲手为他添了大半碗鱼羹。将鱼羹递给温珣后,英太妃缓声道:“你们的来意,其实我早已知晓。你们都是至纯至善的好孩子,我知晓跟着你们去幽州,我和幼仪都能得到妥善的安置,以前想做却没机会做的那些事也能实现。只是我也有我的考虑,正好你们都在,我也不隐瞒你们。”   “其一,我出身清流之家张家,蒙家族庇佑,前半生衣食无忧。如今我双亲年迈,留在长安,我虽不能侍奉左右,可多少也能照拂家中。”   “其二,幼仪今年已经年满十二,再有三年,她就到了及笄年纪。实不相瞒,我已经在替她相看人家了,她性子跳脱,我只盼她能觅得良人,过得幸福安康。”   秦阙眼神暗了下来,母妃的考虑没错。幽州虽然在他们的治理下稳步发展,可是比起长安终究差了不少,幼仪在长安能挑选的空间更大更好。   “其三你们在幽州做的那些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住我。很好,作为母亲,我非常欣慰能拥有你们这样优秀出色的儿子,母妃为你们骄傲。我知晓你们想带我和幼仪离开,是不希望将来新帝用我们来威胁你们,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是不能走?”   “我留下,一来可以为你们通风报信,二来也是人质。只要我还在新帝手中,他就觉得你们有软肋被我拿捏了,对你们的防范心也就降低了,有我打掩护,你们想做什么事放心大胆去做便是。”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日,新帝握着我和幼仪的性命,让你们卑躬屈膝左右为难,母妃会亲自动手,不让你们限于困境。”   秦阙和温珣瞳孔一缩,二人的眼眶齐齐红了:“母妃!”   英太妃笑着摆摆手:“我最见不得你们这样,你们需要记住。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你们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今日作出的决定亦是权衡利弊之后择出的最好选择。”   秦阙哪里还能喝得下鱼羹,他的呼吸彻底乱了,端碗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将碗放在桌上后,秦阙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翻涌的情绪后,才哑着嗓子开口:“儿子……让母妃操心了。”   英太妃爽快的笑了一声:“操心?哈,行远啊,这你可说错了。母妃心里开心着,骄傲着。原以为我这一生子嗣单薄,这辈子注定要在宫墙内蹉跎一生。可没想到老天爷对我不薄,我儿历经艰难终于走上了正道,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女活泼娇俏率直明朗,对我这个母亲言听计从信任关爱。”   “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我知足。只可惜前些年我自恃清高看不上宫中那些钻营之辈,到如今我儿需要用人之际,才惊觉自己帮不上任何忙。”   英太妃慈爱地看着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的两个孩子:“母妃给你们一句实话:离开长安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考虑我和幼仪。我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也不会给你们添乱。”   “再多说一句,成大事者心智要坚定,该舍就要舍。明白了吗?”   从秋华宫离开时,温珣和秦阙眼眶通红,二人各自牵着秦殊的一只小手,沉默着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秦殊时不时抬头看看两个爹爹,最终忍不住问道:“爹爹,你们怎么啦?是不是祖母骂你们了呀?别难过……”   说着秦殊从衣袖中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荷包,打开荷包后,他取出了两粒绿色的糖分别塞到了温珣和秦阙手里:“殊儿请爹爹吃糖,阿娘说,难过的时候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看到孩子这么乖巧,温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秦殊的软发:“爹爹们没事,殊儿不用担心。下午我们有时间,可以陪你去和你的小伙伴道别,你平日里的小伙伴都有哪些啊?”   秦殊像是没听到温珣的话一般,他低下头,从荷包中摸出一粒糖塞到嘴里含了起来。从温珣的那个角度看去,能看到秦殊鼓起来的小脸颊。   就在温珣觉得秦殊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听见了秦殊微微失落的声音:“我没有小伙伴了,他们在阿娘出事的时候都没出现,他们不配做殊儿的小伙伴。”   “阿娘说,真正的伙伴无论我是贫穷还是富有,是发达还是落魄,都会用相同的态度对我好。我之前太年轻,不懂阿娘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阿娘说得是对的啊。”   听着年幼的秦殊说着老气横秋的话,二人觉得又心酸又好笑。秦阙弯腰抱起了秦殊,认真说道:“没事的殊儿,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总会遇到真正的伙伴,等到了幽州,你会有很多很多伙伴。”   秦殊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真的吗?”   秦阙认真保证道:“真的!我们殊儿这么好,一定会有很多人真心喜欢你。”   在长安呆了几日后,温珣他们决定四月初六离开长安。临行前,琼华院的那一树玉兰绽放出了满树的花。   温珣仰头看着在风中摇曳的玉兰花,感慨道:“没想到还能看到花开。”   秦阙伸手将温珣搂在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头后叹了一声:“是啊,二月初时花苞只有拇指大,短短一个多月就开了一树的花。”   好花好月好风景,秦阙心念一动:“喝点?”在幽州时,二人总会忙里偷闲过二人小世界,入长安后二人东奔西走,直到今日才能得片刻休息。   温珣抬眼看了看秦阙,缓缓点头笑道:“好,喝点。”   玉兰树下的小石桌上摆了几道小菜,一如几年前温珣对秦阙坦言的那一日。秦阙已经不记得当时温珣说了什么了,只记得月光浮动花影摇曳,玉兰树下的美人在酒水的作用下面颊微红双眼迷离,那真是比天上月树上花更美的景色。   几杯水酒下肚,秦阙想到了当时粗鲁又莽撞的自己,心有余悸道:“琼琅,那一日你在花下摆酒,向我吐露心声。若是当时的我没听你的话,而是将你当成别有用心接近我的探子,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   温珣笑吟吟地抬眼看了秦阙几眼,而后不动声色在秦阙的酒盏中倒满酒水。   秦阙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自我分析着后续:“你别说话,你让我想想。若是我不信你,你会想办法离开端王府,然后改头换面为自己报仇。你很有可能会投入秦璟手下,届时不止是秦睿,就连我和阿姊也会成为你的报复目标。”   “秦璟有了你简直是如虎添翼,他至少能提前两年登上皇位。”   “至于我……我可能会糊里胡涂做个枉死鬼,到死都不知道是谁算计了我。”   这么一说,秦阙背心汗毛竖起:“哎哟,我可真是凭着自己的傻和憨躲过了好大的劫数啊!”   温珣“噗”地一声笑出了声,不得不说秦阙进步很大,他如今分析的情况和当年自己的想法当差不离:“所以说真诚是必杀技,我待王爷以诚,王爷待我傲慢,就证明你不是我想要的人。王爷还我真情实意,无论你是否有才学和实力,至少做人方面,你是没有问题的。一个人品可靠的人,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清冽的甜酒在杯中荡漾着,温珣轻轻抿了一口酒水,抬头看了看满树繁花:“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尤其是身居高位者,常年被人捧着哄着,身上的缺点就会无限放大。”   “其实有件事我先前有所隐瞒。当年秦璟问我,为何到了长安之后没去寻他。要不然凭着师父的举荐信加上他的照拂,我也不会被人算计。其实不是的,在我到达长安的当日,我就曾经去过秦璟的府邸。”   秦阙双眸睁大:“啊?!!”   温珣不在意地笑道:“有门路为何不走?我若是真清高,被人毁了名节断了前途之后,就该一根绳吊死自己以铭心志,又何必老老实实喝一个月的五红汤?”   秦阙眉头皱起,认同地点了点头:“嗯,也是。那你见过秦璟,为何还?”顿了顿后,秦阙猛地摇了摇头:“不对,当时我带着你去见秦璟时,秦璟的言行举止根本不像见过你。”   温珣笑着点点头:“是呀,那一日我没能进得去二皇子府。皇子府上的门房见多了要攀关系走后门的穷书生,我递上去的拜帖被他们随意压下了。后来我想着,既然拜帖没用,我就在皇子府门前等着吧。”   秦阙猜测道:“没等到?”   温珣轻笑一声:“等到了,不过没能说上话。当时随我一起等待的还有一名学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只知晓他运气不好,入长安的路上被人摸去了银钱,后来一路讨饭才到了长安。我见他时,他衣衫褴褛瘦成了皮包骨,可即便如此恩师给的举荐信却被他贴在了胸口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秦璟回府时,那人先一步迎了上去。我远远站着,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那学子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举着举荐信,而秦璟漫不经心地拿去看了一眼,而后将举荐信团成了一团随手丢在了一边。”   “秦璟进府门后,我去搀扶着那学子起了身,他的眼神中已经没了神采,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说,秦璟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什么东西’。后来我看了那封被丢弃的举荐信,那学子的恩师名不经传,只是一个郡丞。”   “都说长安人才济济,入长安参加考核之人哪个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可是到了长安之后才发现,才学比不过门第,天才泯然众人。”   “我站在二皇子府的大门外想了很久,即便我有恩师的举荐信,即便我自诩有才学,可这样一个毫无怜悯之心,只凭门第用人的皇子值得我追随吗?当然,我有用时,他会对我友善,可若是某一天我对他不再有价值了呢?那时候等着我的又是什么?”   “所以遇见你后,我很高兴。你为人大方善待部下和身边之人,你能听得进谏言,最重要的是我们行远心有怜悯之心,会将自己的粮食分给灾民。你像是一块蒙尘的玉石,在我面前一点点去除了泥沙露出了华光。我很欣喜,我在所有人之前发现了你这块璞玉,更欣喜能和你携手共进退。”   这真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一时间秦阙想哭又想笑,他狼狈地抽出衣袖擦拭着自己的眼眶:“琼琅,你真是……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微风吹过玉兰花树,黄白色的花瓣扑簌簌落地。树下二人相拥相吻,难解难分。 第97章   四月初六一早,为了表达帝王的仁慈和宽厚,秦璟特意起了个大早,亲自送各路藩王们到了长安城门口。装模作样小半个时辰后,秦阙一行终于踏上了归途。   眼看长安城越来越远,秦甲等部曲开始忙碌起来。嘈杂的马蹄声穿过车窗,秦殊不安地往温珣的方向拱了拱。   温珣敏锐地捕捉到了孩子的情绪,他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将秦殊搂在怀里:“是不是有些害怕啦?没事的,这是部曲们在保护我们,等我们回到幽州之后,爹爹带你去见更加威猛的战马和披甲的铁骑好不好?”   秦殊双手拽着温珣的衣摆,抿了抿唇小声问道:“爹爹,皇帝叔叔是不是不希望我们回幽州?”   温珣早就见识过秦殊的聪慧,如今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也没想着瞒他:“你皇帝叔叔觉得我和你秦爹爹是隐藏的威胁,他不希望自己身边有危险,因而对我们有些敌意。”   秦殊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看着温珣:“那爹爹们对皇帝叔叔真的有威胁吗?”   好问题,竟然问住了温珣。   想了想后,温珣眉眼弯弯对秦殊说道:“爹爹们从没想过成为谁的威胁,我们只想带领我们治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如果谁将我们当成想象中的敌人,我们也能成为他真正的敌人。”   秦殊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大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和利益博弈对于这个年纪的他而言还是太复杂了。温珣笑着揉了揉秦殊的软发宽慰道:“莫怕,你只要记得,我们会安全地到达幽州,你会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见识到天宽地广。”   车帘微微晃动,这时就见秦阙抓了一把五彩斑斓的小野花钻了进来。将野花束递给温珣之后,秦阙随意道:“已经安排妥当了,到了前方岔道,我们北拐入并州。”   温珣微微颔首:“行,就是一会儿你又要被灵寿王叨叨了。”先前本来说好了,秦阙他们会和冀州的几个藩王一同前行,从冀州北上。可是控制大半个冀州的世家许家嫡支已经转头秦璟,温珣他们怕中途出现不可控的麻烦,因而选择从并州走。   不说这个还行,一说这话,秦阙痛苦地抹了一把脸,沉重道:“已经说了,秦淳谙死活要与我们同行。”冀州并不太平,几个藩王互相看不顺眼许久,秦淳谙好不容易抱住了秦阙的大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听到这一噩耗,温珣已经开始提前脑瓜子疼了:“看来接下来这一路,耳根不得清净了。”   秦阙无奈地叹了一声:“没办法,有些罪总是要受的……”   不过温珣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妙计:“快,给部曲大营传信,让萧奕范岭入并州提前候着。”   秦阙双眸一亮,顿时笑开了花:“哎嘿,还是我家琼琅聪慧。”说着端王爷起身在自家王妃面颊上留下了响亮的一个亲吻,而后乐滋滋地下车传信去了。   温珣已经习惯了秦阙时不时嘬他一口的行为了,一时间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等他低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时,他的老脸顿时红成了一片,不知道该怎么向孩子解释。   倒是秦殊很体贴:“这边是阿娘说过的两情相悦吗?我懂的!”   温珣捂脸,看来以后和秦阙亲密的时候得稍微注意一些了,他们已经是做爹爹的人了,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失了分寸。   入了并州境后,一路风平浪静。许湛清和许湛澈两兄弟亲自带队护送着车队北上,一路上众人甚至有心情停下来赏一赏风景。就这样走走停停,五月初时,温珣他们回到了蓟县。   王府中人提前得知了消息,得知王府有了小世子之后,长福他们早早守在了门口,伸长脖子等着车队进入他们的眼帘。   当温珣从马车上下来时,就见自家阿兄双眼放光地看着自己。往常时,长福早就开始嘘寒问暖了,可是今日,他的目光频频看向了车帘,期待不已:“宝宝呢?”   当秦殊掀开帘子钻出来时,长福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哎哟!这个宝宝和我家阿珣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个好!这个好啊!”   说着不等温珣介绍,长福就对秦殊张开了双手:“宝宝,我是你阿伯。阿伯家里有小狗狗,带你去看小狗好不好呀?阿伯家里还有小哥哥和小妹妹,让他们陪你玩好不好啊?”   秦殊早就听两位爹爹说过长福,他乖乖行了个礼,而后看向了温珣他们。见温珣他们笑着颔首后,便害羞地张开双手:“阿伯抱抱。”   长福快乐地抱起了秦殊,脚不沾地地往王府的方向走去:“吴叔你看,这孩子好乖。红玉小枣小豆!快来看宝宝!哎呀,这宝宝真可爱啊~和我们阿珣小时候一模一样!”   温珣对着长福的背影伸出手:“阿兄……”   事到如今,温琼琅不得不面对一个悲伤的事实,有了秦殊之后,他在阿兄心里的地位下降了。还是秦阙想得开:“没事,你看,吴伯不也不理本王了么?习惯就好。”   没等温珣和秦阙携手进府门,秦甲便快步来报:“王爷王妃,朝廷传旨的人向州牧府去了!”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警觉和不安。   等二人赶到州牧府时,章淮已经接完了圣旨。圣旨上说得天花乱坠,传达的意思只有一条:调章淮去别处,另派人来做幽州州牧。   对此章淮倒是不意外:“老夫同当今圣上也有半师之谊,他是什么性子的人,老夫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这道圣旨已经比老夫预料中晚了。”   章淮是朝廷命官,接到朝廷的旨意只能服从,若是抗旨就是大罪。而且朝臣每隔一段时间官职变动也正常,章淮被调去长安任少府卿,算起来也是高升了。   见自家徒儿和师侄面色灰败的模样,章淮一边卷着圣旨一边宽慰道:“也是好事,为师做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官,终于能入长安做一回京官了。你们也别这幅模样,琼琅啊,为师入长安未必是坏事,朝中有个自己人你心里该踏实。”   温珣心中酸涩:“这是皇帝给我们的警告。”要不然圣旨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他和秦阙回到幽州的这一天来了,秦璟明白了要抽走他们的助力,在幽州安插自己的人手。   秦阙咬牙道:“他娘的,本王好歹是藩王,幽州境内的大小官员本王有自主任免的权利。本王这就上书朝廷,凭什么他秦璟对我们的政务指手画脚?”   章淮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摁住了秦阙的肩膀:“你和琼琅一路殚精竭虑走到今日,切莫冲动坏了大事。再说了,师叔我没别的本事,若是需要时也能活得一手好稀泥。圣上让我做少府卿,我做便是了。他寻不到我的错处,捏不住我的把柄,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顿了顿后,章淮哂笑一声:“真以为咱幽州州牧这一职谁来都行吗?不说别的,这些年从卫椋手下走过的州牧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派个明白人过来也就罢了,派个胡涂蛋来,谁哭还不一定。你们只管放心,不用担心我们这些老家伙,做好你们该做的事。”   眼看温珣眼眶又红了,章淮“啧”了一声,掏出帕子不太温柔地给徒弟擦脸:“这么大的人了,说哭就哭,也太娇气了。你若是真心疼为师啊,为师走之前你让长福给我多炖几次肘子。”   说罢章淮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眯眼满意道:“为师现在也是你所说的标准身材了,吃几个肘子不过分。”   从州牧府出来时,秦阙二人的脚步有些沉重。走了几步后,温珣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空,又转头看了看州牧府敞开的大门,苦笑道:“我原以为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慢慢发展,可现在我觉得我们的头顶悬着一柄随时会落下的利刃。”   秦阙握了握温珣的手,咬牙道:“实在不行,反了他的,现在也不是毫无胜算。”   温珣眼神变化了好几次,最终摇了摇头:“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不作无谓的牺牲。接下来我们需要更加慎重,更加冷静。王爷,忍字心头一把刀,忍耐的日子不好受,但是为了将来,再坚持坚持。”   *   时光飞逝,眨眼间三年的光阴流淌而过。   三年内,朝廷每隔一两月都会有圣旨传到幽州,或者是继续让铁骑削减兵力,或者是幽州的盐业朝廷要分一杯羹,或者是加重幽州的税收……   在朝廷的压榨下,温珣他们憋住了气,硬生生的挺住了。朝廷给了幽州巨大的压力,可是端王爷没有将这些压力转嫁到百姓头上,幽州的百姓依然有饭可吃有地可种。   三年下来,幽州境内的人口超过了三百万,可耕种的土地也超过了两百万顷。新增的官道上,随处可见繁忙的车马,山海关外原本荒芜的几个郡,放眼一看满是生机勃勃的田野。   而想要做到这一步,温珣和秦阙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这二人起早贪黑,亲自抓各处的建设,为此二人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十天半月见不着人。   秋高气爽时,幽州第二十个大型养鸡场在蓟县东郊建成。这座养鸡场正式运营后,幽州境内的百姓餐桌上就能出现价格优惠味道鲜美的鸡肉了。   忙完养鸡场的奠基仪式后,温珣提着一篓子鸡蛋,脚步虚浮,打着飘着走进了长福家的小院子中。   一进院子,三个孩子便向温珣飞奔而来:“爹爹!”“阿叔~”“酥酥……”   三年过去,秦殊已经从敏感细腻的小宝宝长成了健康活泼的小世子。入了幽州之后,秦殊见识到了天宽地广,温珣拜托几位师伯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强身健体。如今秦殊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这个年纪难得的见识和格局。   小枣也从走路不利索的小姑娘变成了蓟县苗苗班正式开蒙的小学子,今年秋天刚入学的她随了红玉,小小年纪就展示出了惊人的女红天赋。   唯有两年前出生的小果,现在说话还有些含糊,一张嘴就疯狂掉口水。纵然如此谁也阻止不了他对小叔的喜爱,一见面他就抱着温珣的小腿啃了起来。   三个孩子簇拥着温珣,兴高采烈地分享着最近的好消息。比如秦殊得了夫子最多的夸奖啦,小枣能给自己和弟弟梳小辫啦,小果骑着大黄去买糖啦……   虽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温珣还是认真响应了每一个孩子,鼓励表扬了他们。   长福进门时,就见被孩子们簇拥的温珣面色发白,惊得他连忙出声:“阿珣?你还好吗?”   温珣伸手抚摸着孩子们的脑袋,疲惫地笑道:“还行,就是好困。”   长福立刻去屋中搬了一个躺椅放在了回廊下:“快来睡一会儿,你这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累成这样了?快来躺一躺,阿兄现在做晚饭。”   温珣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散架了,躺在躺椅上时,关节发出的咔咔声清晰传入他耳中。直到躺下时,他才知晓自己有多疲惫。   大黄和小黄一左一右趴在温珣的脚边,和煦的秋风吹过墙角的野菊花,在浓郁的花香中,温珣的眼皮沉沉往下掉。不知何时开始,阿兄的小院子成了他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不是温琼琅,不是端王妃,而是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小阿珣。   耳边传来了长福的询问声:“阿珣啊,想吃点啥?”和温珣说话的同时,长福还要分神给几个小不点:“你们几个小家伙慢点,别摔了。”   温珣眼皮沉重,哼哼了两声:“都行……阿兄做的我都喜欢。”   孩子们的嬉笑声混着长福的念叨传来:“对了,小豆被膳食堂留下了,膳食堂的师傅说让他先做一段时间帮工,适应了之后再让他上灶。挺好,以后也算是有手艺的人了,能安身立命啦。哦,还有还有,红玉手巧,嘉和公主让她帮忙给女儿做嫁衣了,昨日她拿了一本册子回来,上面的花纹真好看。”   一开始时,温珣还能附和着长福应一两声。渐渐的,长福的声音逐渐远去,温珣偏过头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等长福在围裙上擦拭着手出来时,就见自家女儿正站在躺椅旁边,将自家弟弟的秀发编成了一绺绺的小辫子。见此长福对着女儿扬起了手,做出了威胁的动作。然而小枣根本不怕爹爹,她对着爹爹露出了雪白的小细牙:“爹爹,阿叔长得真好看~我给他编辫子,他就更好看啦~”   长福只能低声下气地哄自己家女儿:“哎,好看好看,小祖宗,你快离你阿叔远一些,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快,快去看看小果,别让他走丢了。”   “好了好了,小家伙们都别闹了,快来我这里,爹爹给你们做饼吃,别打扰你们小叔睡觉。殊儿,阿伯做你喜欢的牛乳鸡蛋糕怎么样?”   清甜的牛乳香弥漫开来,温珣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第98章   在阿兄的小院子中睡了一阵后,温珣的精气神又回来了。虽然很想和家里人多呆一阵,可是看到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部曲,温珣知道他必须得离开了。   起身伸了个懒腰后,温珣扬声对着小厨房的方向唤道:“阿兄,我得走了,不吃晚饭了。”   长福应声从厨房中小跑了出来,宽厚的圆脸上满是无奈,眼神中又流露出几分提前预判的庆幸:“饭都做好了,怎么能不吃呢?阿兄知道你忙,特意给你准备好了汤饭,现在不冷不热,对付两口再走。”   说着拽住温珣的手往小厨房走去,口中还念叨着:“真是的,少你一个天又不会塌。不好好吃饭,熬坏了身体受罪的还是你自己,阿兄又不能替你疼。”   温珣乐呵呵地听着阿兄的嘀咕,搭着耳朵应道:“嗯嗯,阿兄说得对,我吃。”   只要温珣在,长福准备的都是温珣爱吃的东西。温热鲜美的饭菜填饱了温珣的肚子,也给了他前行的动力。   出了院门后,温珣抱歉对着传讯的部曲笑了笑:“抱歉,久等了。有什么事吗?”   不是重要的事情,部曲们绝不会在温珣放松的时候打扰他。跟在温珣和秦阙身边的部曲都知晓,难得的放松对于这二人而言太宝贵了。   看到部曲送来的消息后,温珣神色逐渐凝重:“这么多粮食?林珅将军可说了缘由?”   四年前的冬日,在卫椋师伯的促成下,温珣他们和林帅达成了供粮条件,原本到去年冬月时,三年之约就已经满了,幽州可以不管凉州卫了。然而看在同门份上,看在同为戍边军份上,温珣他们还是决定继续供下去。只不过这次林帅付出的就不只是两军交战时凉州卫退兵三十里这种轻飘飘的承诺了。   部曲汇报道:“林将军说匈奴有异动。”   温珣微微颔首,思忖片刻后说道:“我知晓了。王爷回来了吗?”走了两步后,温珣决定不浪费时间,“备马,我去一趟部曲大营。”   这段时间,秦阙一直在部曲大营中坐镇。温珣找秦阙的同时,秦阙也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他。刚打了个照面,秦阙便震惊道:“琼琅你知道吗?秦璟疯的厉害,昨日早朝上,他对朝臣说他要迁都。”   迁都?!   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从前朝开始,长安就是帝都,朝廷多少军机要塞围绕着长安部署?多少百姓挤破脑袋也想在长安安家,至于那些达官贵人世家贵族,哪户人家在长安没有产业?秦璟疯了?说迁都就迁都?   不对,秦璟自登基之后虽然脾气见长,性子越来越古怪,可是迁都这种大事一定不是他心血来潮的想法。   温珣思忖片刻后分析道:“方才我接到了部曲的汇报,林师伯这次要三倍的粮,说匈奴有异动。你说……秦璟迁都会不会和匈奴有关?”   秦阙他们远离长安,这几年虽然对长安的关注有所加强,可是毕竟人手有限,加上种种原因,得到的消息滞后且并不全面。温珣和秦阙大眼瞪小眼一阵后,决定缓一缓,再等几日待事情全貌清晰之后再做决定。   连日奔波,温珣和秦阙困顿不已,今日实在不想再跑了,二人准备在大营住一晚,明日精神好一些再回王府。没想到刚走出会议室,就见范祁范统领垂头丧气从二人面前飘了过去。   这可稀奇了,范祁是个精神的小伙子,素来龙精虎猛,逢人就笑。温珣认识他这么多年,没见他如此沮丧过。   秦阙招招手,直接唤来范祁身后的小部曲,小声问道:“你们范统领怎么了?”作为一个合格的领导,关爱部下是他的分内之事。   小部曲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统领被心爱的姑娘拒绝了。”   嗯?!   失恋了?   虽然很想笑一笑,可秦阙还是清清嗓子,认真问道:“哪家的姑娘啊?竟然拒绝了范祁?”   作为部曲大营能拿得出手的统领之一,范祁能文能武模样也不差,打马上街时也会收到姑娘们的帕子和鲜花,这样的小伙子竟然也会被人拒绝?   小部曲抬眼看了看自家统领失魂落魄的背影,在王爷和王妃好奇的眼神中,小声出卖道:“是周姑娘,周袖青,周姑娘。”   闻言温珣和秦阙眉头一挑:“哦~是袖青啊,那范祁不冤。”   早在红玉和长福成婚的那年,温珣和秦阙就旁敲侧击过袖青的想法。这个年代,姑娘超过十八还未婚嫁就算是大龄了,那一年袖青正好满十八。   温珣想着,如果袖青有那个想法,就替她把把关,在部曲或者铁骑将领中挑选几个人品家世都过得去的年轻人供她挑选。只要袖青点头,他们会以兄长的身份送袖青出嫁。   然而袖青当时就坚定地拒绝了,说她志不在此,二人也只能尊重袖青的意见。   这几年袖青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在她的运作下,王府商号已经开到了临近好几个州府。若不是有袖青在,这几年朝廷压榨幽州,温珣二人也很难扛下压力。   秦阙笑道:“范祁这小子有眼光,可惜啊袖青不是一般姑娘,就算我有心帮他,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原以为此事就算揭过了,没想到二人从膳食堂溜达回来后,又见到了在二人院外徘徊的范祁。   一见面,范祁就对着温珣恭恭敬敬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之后,面容俊朗的范统领红着眼开口了:“王妃,属下当年只是部曲大营中一个普通部曲,容王妃看中,赐属下差事,教属下识文断字,大恩大德属下没齿难忘。”   秦阙是知道自家部曲的性子的,一般情况而言,当范祁开始绕圈子攀交情,定是有求于人。往常都是他经受范祁的要钱要人还要粮的纠缠,今日终于轮到温珣了吗?递给温珣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后,秦阙双手抱胸,美滋滋看起了热闹。   眼见范祁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转,温珣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声:“范统领,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你直言便是。”   范祁委屈的眼泪实在绷不住:“自八年前第一次在王府见到袖青姑娘,属下便为她的风采倾倒……”   八年前在渡雹水河时,范祁混在部曲中起哄被温珣看上,温珣觉得他性子活络是个能做事的人,因而开发辽东辽西郡时,他成为了部曲统领。后来到王府要钱时,温珣让他直接和袖青接洽,也就是在那时,范祁第一眼就沦陷了。   然而那时候范祁家贫,见到天仙一样的袖青,只敢将那份爱慕之心深埋心底,不敢误了姑娘。这些年他努力办差事,深得王爷王妃赏识,也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身边的同伴们相继娶妻生子,唯有他一直惦记着袖青。   这份爱意并没有因为时间褪色,反而随着二人的接触越发珍贵。因而范祁鼓足了勇气,对着袖青表白,结果却被袖青婉拒了。   范祁不解,明明二人相处融洽,袖青对自己也不是全无好感,为什么她要拒绝自己?痛苦不已时,他听范岭那个大嘴巴说起了长福和红玉的事,当年红玉也是因为种种顾虑拒绝了长福,或许袖青也有隐情?   于是范祁前来求助温珣,希望温珣能看在他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面子上,帮忙探探袖青的意思。   这倒不是难事,温珣不加思考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有些丑话他必须说在前头:“过几日有空时我帮你去问问袖青的意思,也会适当地为你说几句好话。只是最终决定权在袖青手里,袖青若是不同意,你也就歇了这份心思,懂了吗?”   范祁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属下知道,多谢王妃!多谢王爷!”   等范祁兴高采烈地出去之后,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二人齐齐叹了一声。身居高位真不容易啊,除了要运筹帷幄之外,还要关心部下人生大事。   为王难啊!做王妃更难!   想到这里,秦阙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美滋滋将温珣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几口:“还是本王好,傻人有傻福,抱得美人归。”比起范祁八年苦追,想想当年他追温珣的那些小手段和小伎俩,简直不值一提。   温珣哭笑不得:“好啦,别贫嘴了,快睡吧。明日严慎要设宴,又不知什么牛鬼蛇神要入幽州了。”   严慎是三年前接替章淮职务的幽州州牧,毋庸置疑,他是秦璟安插在幽州的棋子。要说这位严州牧也真是顽强,上任三年就被架空了三年,还要面对卫椋时不时的精神恐吓,换一般人早就受不了这个穷气跑路了。可是他不但坚持下来了,还锲而不舍持之以恒地往幽州各个岗位上塞人。   这等毅力,等折返帝都时,不被秦璟提拔至九卿之列,都对不住严州牧三年来的忍辱负重。   几日后,温珣和秦阙终于拼凑出了秦璟迁都的真相:匈奴集结了三十万大军,号称要挥师南下。   而这些年大景重文轻武,不断削减军备和戍边军人数,尤其是凉州和幽州,如今明面上凉州只有六万大军了。匈奴三十万大军,就算调集凉州、幽州、并州三洲兵力也难以抗衡。   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吵了好几个朝会,面对来势汹汹的匈奴大军,最终做出了妥协和退让。朝廷会效仿前朝和大景立朝时的做法,派公主同匈奴和亲,换取“可贵”的和平。随着公主一同前去匈奴的还有无数的金银和工匠,金银的作用自不必多说,工匠们则能帮助匈奴建设城镇传授农耕之法等。   此外朝廷准备从长安迁都至南阳,仿佛只要拉开帝都和匈奴之间的距离,匈奴的威胁就能小一些。   得知这个消息,秦阙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从没见过秦璟这般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帝王,戍边的武将们都没想过要投降,而作为王座上的帝王,竟然先软了!   气狠了的秦阙和温珣从会议室出来之后,当即拍板:林帅要的粮草全数供应。不仅如此幽州和并州军暗自抽掉两万兵马入凉州,受林帅驱使。   铁骑大营中人马鼎沸,运粮的送人的忙成了一团。秦阙亲自坐镇居庸关,确保运送到凉州的粮草和人万无一失,也防止鲜卑听到风声来打劫。   朝廷发生的事并没有传到幽州百姓们的耳中,铁骑大营的调度也是暗中进行没惊动幽州官场。幽州境内风调雨顺,官员和百姓们正忙着秋收。温珣作为主心骨,自然留在了蓟县稳定后方的同时亦能迷惑敌人。   这一忙就忙活了大半个月,直到秋收结束,温珣听完各郡县的官员汇报了今年秋收成果后,他才想起了那一日范祁的恳求。   回到王府后,温珣让部曲给袖青传了个消息,他则在后院中沏好了茶水,静等着袖青的到来。而接到温珣传讯的袖青,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衫,好好打扮了一番。   听见脚步声后,温珣抬头看去,就见回廊下袖青正款款走来。几年过去,袖青出落得越发端庄娴雅,看到她,温珣疲惫的情绪也舒缓了许多:“来啦?”   袖青笑着颔首:“王妃相邀,奴必然前来。”   温珣笑着摆摆手:“别这么生分。”说来也怪,别人唤自己“王妃”,温珣只觉得正常。可是袖青唤自己“王妃”,温珣总是不舒服。想来应当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袖青当成了可靠的家人和朋友。   “今日没有王妃,只有琼琅。实不相瞒,我受人之托,有几句话想问问你的意思。”待袖青坐下后,温珣笑吟吟看了过去。   袖青抬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后浅笑道:“容奴猜一猜,托您问话之人是范祁?”   和袖青说话总是这么通透,这姑娘双眸一转,就像是能洞察人心似的。温珣也不遮掩,微微颔首:“嗯,是他。我想问问,你对他是个什么看法?真的半点情谊也没有吗?”   袖青认真看了温珣许久,而后低头无奈地笑了笑。等她再抬头事,清澈地眼神中满是坚定:“王妃,若是奴没记错,这是您第二次问奴有关于人生大事的想法了。奴同上一次的回答一样,奴不想婚配。”   “这并非是奴羞涩或者用来搪塞您的话语,而是奴肺腑之言。奴知晓,范统领年少有为姿容甚伟,蓟县心悦他的姑娘多了去。奴蒲柳之姿,能得他看中真心相待是奴的福气。若是同范统领在一处,奴会像红玉一样,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将来也会有几个可爱的孩子。”   袖青唇角上扬,眼神明亮:“然而,那不是奴想要的生活。诚然,很多人觉得,嫁人生子是女子最好的归宿,可奴不这么认为。”   温珣提起茶壶慢慢给袖青斟茶,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令人赏心悦目。这不是主仆之间的问话,而是朋友之间的倾心交谈,他知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袖青眉眼弯弯看着温珣,待茶水八分满时,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托住了精美地茶盏。摸了摸光洁的茶盏后,袖青转头,看向了秋意盎然的庭院,声音轻柔道:“奴这一生有三幸,一幸,幼时生于富贵之家,父母怜爱衣食丰美,习得书卷一二。”   “然一夕间家道中落,双亲俱亡,奴沦落风尘。在家中养出的几分傲气和骨气,让奴痛不欲生,想要挣脱泥潭却能力不足,想要放任自流却又不甘。被人当众欺辱时,有一位公子护我周全,他以礼相待,他对我说:死固然是一种解脱,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唯有活着才能有希望。”   “那位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如同皎皎明月,照亮了泥泞污垢之中的我。那一日,我死去了,奴活了下来。此,为一幸。”   “二幸,奴入了端王府。端王仁厚,未曾磋磨奴。吴伯温厚,未曾轻贱奴。红玉爽朗,同奴情同姊妹。琼琅……琼琅至善至纯,尊奴敬奴。遇到你们,奴重新有了家人,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此,为二幸。”   “三幸,便是现在。得王爷和你信任,容奴崭露头角做出了一番事业。奴万分感激,满心骄傲。此时哪怕是死了,奴亦能对黄泉下的亲人自豪地说:奴没有愧对他们的栽培,奴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人,成就了一番事业,见到了广阔的天空。”   袖青鬓发上的流苏微晃,她眼底的水光隐隐波动,她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温珣,一字一顿道:“至此,后宅的院墙已经困不住奴,奴想要的东西早已得到。范统领很好,可是奴志不在此,奴只想看着自己在意的人过得越来越好,只想着凭着自己的能力,为身边的人排忧解难。”   “奴很高兴,此生不是谁的玩物,不是谁的附庸。奴每一天都真真切切地活着,做自己喜欢并且擅长的事,为自己在意的人发挥作用。奴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此生亦不想成为谁的妻,成为谁的母亲,那些事情和情感对于现在的奴而言,并不重要。”   “奴活着,周袖青活着,这就足够了。”   “或许某一天,奴也会因为某个人而心动,但是至少不是现在。若是真有那一日,奴也会主动出击。”   很少能听袖青说这么多话,这姑娘一直以来都是安静且含蓄的。能掏心掏肺对着别人剖析自身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温珣庆幸,庆幸自己有幸成为了能让袖青信任的人。   轻轻抬起茶盏后,温珣同袖青浅碰一杯:“谢谢你对我坦言,说来惭愧,枉我自觉自己是你的朋友,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交心之言。”   袖青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她抬手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笑道:“世道对于女子而言并不公平,奴能有你这样能倾心交谈的挚友,又是一幸。”   这一次不用温珣动手,袖青主动斟茶。茶汤摇曳,袖青端起茶盏,主动与温珣碰杯:“敬挚友琼琅。”   温珣双手端茶,认真回应:“敬挚友袖青。” 第99章   当温珣将袖青的意思转达给范祁后,范统领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愣许久。   温珣也不催他,有些事需要自己想通才行,别人的劝慰并没有多大的用。见范祁面色复杂木头似的呆坐着,他贴心地唤来部曲,让部曲给范祁倒了一杯茶。   白色的热气在茶汤上若隐若现,范祁换了个发呆的姿势,从温珣那个角度看去,就像是上辈子见过的一座有名的雕塑。   突然范祁深吸几口气,脸上露出了往日那样灿烂的笑容:“属下明白了!谢王妃告知!属下终于知晓如何同周姑娘相处了。”   这倒是让温珣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范祁想通了之后会放弃追求袖青,像其他部曲一样寻个顺眼的姑娘按部就班地成家。范祁在接到袖青明显的拒绝之后,竟然还想继续追求袖青?   温珣眼神中的疑惑太明显,范祁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抱歉地解释道:“是属下先前不了解周姑娘,想当然地觉得她和普通姑娘没区别,因而对她许诺了种种。现在才发现,原来周姑娘想要的并非是华美的衣食,更不是相夫教子的生活。她需要的是枕边人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而这些属下从没对她说过。”   “属下并非古板之人,并不觉得女子成婚之后就要呆在后院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属下有自己的差事,周姑娘也有自己的事业。属下若是真心爱慕她,就要成为能与她并肩之人,而不是忝着大脸画个大饼将她困住之人。”   “难怪先前同周姑娘谈论起未来时,周姑娘神情会越来越古怪。谢谢王妃!属下真是愚钝,竟然现在才明白周姑娘的意思。”   温珣微微挑眉,“你能回过神来很好,袖青确实不是一般的姑娘,若是真想追求她,拿出诚意来。还有,若是你已经拿出诚意,她却依然不松口,你也需要尊重她的意愿。”   范统领起身对着温珣郑重行礼,眼神坚定道:“属下知晓!多谢王妃!”   温珣摆摆手,好笑道:“行吧,去找袖青好好说说。祝你顺利。”   就在范祁兴高采烈出门时,秦阙猛地推开了房门,可怜范祁毫无防备,被门板拍了一脸。秦阙并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而是强压着怒火声音颤抖地对温珣说道:“秦璟让幼仪去和亲了。”   温珣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溅出,打湿了身前写了一半的文案:“幼仪?!”   这还没完,秦璟眼神阴翳:“护送幼仪出嫁的是少府卿和大鸿胪。”   鸿胪寺负责大景对外藩国的外交事物,大鸿胪送和亲公主倒也合理。只是如今的大鸿胪不是别人,正是英太妃的父亲,幼仪的外祖张世国张大人。张家是清流之家,张大人也是天下文人仰慕的大儒之一,并且张大人还是一个坚定的主战派。   派张世国送自己唯一的外孙女去匈奴和亲,这与往他心上扎刀子没有区别。而且将主战派的大臣送去匈奴就是一种投诚,将大景武将和主战派朝臣脸面踩在脚下的献媚。   而大景目前的少府卿是章淮,少府卿一职掌管皇室财务和宫廷事物。按道理说怎么都轮不到章淮送幼仪和亲,可秦阙接到的消息千真万确,温珣的恩师章淮也在护送公主的行列中。   匈奴穷凶极恶,集结了三十万大军的匈奴人对大景这片肥沃的土地势在必得。曾经在凉州卫大军中呆了七年的秦阙深知长城北边的那群游民本性,这群人不会因为大景贡献了公主和财宝就满足。哪怕大景的皇帝已经做足了姿态放低了身份,他们想翻脸随时会翻脸。   待秦阙情绪稍稍和缓后,温珣正色道:“行远,这次的和亲不能成,无论去和亲的是不是幼仪,这事都不能成。”   秦阙怎会不知这事的轻重,沉吟片刻后,他认真道:“师父已经传了信件来,和亲使团路过凉州时,他会截住使团送往幽州。我准备再抽调几万兵马亲自跑一趟凉州,和匈奴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要赢。”   温珣也是同样的意思:“好,我支持你。点兵的时候把火炮带上,让匈奴见识一下我们秘密武器。”   藏兵千日,等的就是这一天。   当然,这一战后,秦阙的名字将会传遍大景每一个角落,他和秦璟再也不会维持表面的和平。大景百姓心中的天平也会不可避免地倾斜,秦璟能不能坐稳至尊之位就要打个问号了。   *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和亲队伍走得很急,甚至等不及过完新年。可怜英太妃还在幻想着为女儿寻一户稳妥的人家,只等及笄之后就能送女儿出嫁。突如其来的一封圣旨断了英太妃的梦想,也断了幼仪的未来。   秋华宫中菊花开得正艳丽,回廊下英太妃亲手为女儿插上华美的发簪,不远处等候公主的宫人们正在等候着。   过分厚重的发冠沉沉压在了幼仪的脑袋上,显得她的脸蛋越发稚嫩。英太妃后退两步,从头到脚细细段看着女儿的面容,而后又上前两步细细为女儿整理着衣襟。幼仪抬头看着母亲,两行泪从眼眶中不可控地落下。她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最终只发出了轻微的抽噎声。   英太妃扯了扯唇角,想要给女儿一个安抚的笑。可是到了这一刻,她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当年你刚生下来时,红红的,小小的,哭声像小猫似的。那时候母妃就在想啊,这孩子这么娇弱,能不能平安长大呢?后来啊,你会爬了,会走了,会脆生生喊我母妃了,我看着满后宫乱窜的你,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了一半。母妃那时候想着,不求我女儿娴良淑德,但求你身体健康无忧无虑。”   “母妃……”幼仪的眼泪流得更凶,母妃的面容在她的眼中越发模糊。   英太妃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着幼仪的脸颊,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不哭,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稍后还要去拜别朝臣,莫失了我张家女儿的风骨。你要昂首挺胸,大大方方走上殿,挺直脊梁直面天颜,你要身体力行告诉朝臣,我张灵辉养出来的女儿不畏缩不逃避。”   “你且安心,一路护送你的是你的外祖还有外祖的挚友章淮先生,章先生亦是你五婶的恩师。有他们照拂,在离开大景之前,你会很安全。”   “入了匈奴也不要害怕,你是大景的公主,一言一行代表着大景国威……”说到这里,英太妃偏过头,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她的女儿才十三岁啊,还没到及笄之年,就被贪生怕死的兄长送去了虎狼之地。十三岁啊,怎能不怕?她这个做母亲的,恨不得以身代之,只求女儿一世安康。   大道理谁都懂,谁都能说,谁都可以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可是真轮到自己的时候,怎能不心痛?怎能不担忧?   看着年幼的女儿早早戴上了成人的发誓,哪怕她身上的衣衫再华丽,衣衫之下那副身躯也太过单薄。英太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楚,她上前紧紧地和女儿相拥。   哪怕泣不成声,英太妃还是小声对女儿说道:“幼仪,母妃真的很后悔。三年前你五哥五嫂再三相邀,请我们母女去幽州,要是那时随着他们去了就好了。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你且记住,陪嫁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檀木盒,里面有一粒药。若是……若是实在撑不过去,痛苦得无法前行时,它能帮你解脱。”   “幼仪,幼仪啊,母妃的心肝,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时辰到——”宫人上前拉住了母女二人的衣袖,想要硬生生将哭成泪人的二人分开。   就在此时,英太妃猛地转头,眼神凶狠道:“松手!下贱的东西也配碰本宫和本宫的女儿!”   宫人讪讪松开了手,英太妃抬起头,深吸几口气,压下了奔流的泪。她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着幼仪的眼角:“母妃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记住了吗?”   秦幼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记,记住了!记住了,我身上流淌着大景清流之血,我是大景公主,代表大景威严,一言一行不可失了大景体面。”   英太妃红着眼重重点了点头:“对,幼仪是世上最好的公主。今日起,母妃不能再陪你左右,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答应母妃,好好的!好好的!”   秦幼仪拜别了帝王和君臣,和亲的队伍从皇宫西门浩浩荡荡向西出发。待看不见送行队伍的影子时,秦璟才沉下脸转身向着宫门内走去。   长安不能待了,除了来自匈奴和鲜卑的威胁之外,长安离凉州幽州太近了。凉州的林渊根本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每次粮草倒是要得勤快,此外朝廷安插的人手,都被林渊给架空孤立了。   幽州更不必说,无论是卫椋还是秦阙,表面对他这个皇帝尊敬有加,背地里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说来可笑,上位三年,他这个皇帝窝囊。大景最强悍的两支队伍,他一支都调不动。   就在秦璟闷头走路时,身后的朝臣中突然传出了一阵骚动:“是谁?”“好像是英太妃?”“哎哟,英太妃怎么站宫墙上了!!”   秦璟仰头看去时,只见宫墙之上,英太妃一身素白。她凝视着送行的队伍,宛如一座雕塑。听见朝臣的议论声后,英太妃低头看向了宫墙之下的秦璟,冷笑一声:“我家幼仪没有辱没先人,她虽然还未及笄,却勇敢地担起一国公主的责任。”   “相比之下,秦璟,你就是个废物。你嫉贤妒能贪生怕死!先人的荣耀被你踩在脚下,大景子民的尊严你弃之不顾!有你这样的帝王,是大景的不幸,是百姓的不幸!”   斥责声中,不少朝臣低下了脑袋。匈奴只是集齐了大军压境,秦璟就已经吓破了胆,他甚至没容朝中武将战上一战,就匆匆忙忙地求和了。   屈辱啊!   还有一部分朝臣则指着英太妃痛骂,有人说她大逆不道辱骂君王,有人说她失去爱女疯魔了。   嘈杂的议论声中,英太妃再度抬眼看向了和亲队伍前行的方向,又转头向西北看了一眼。   轻笑一声后,她张开手,身体前倾,像是一只白色的燕从宫墙上飞了下来。   “啪”地一声闷响后,宫墙下多了一具白色的尸体。英太妃双目微微睁开,鲜血从她身下晕开,染红了身上素色的衣衫。   朝臣们或者静默不言,或者尖声惊叫,但是这一切都和英太妃无关了。   秦璟面容扭曲地看着面前的尸体,原本英俊的面容因为阴鸷的眼神变得可怕。他招招手,压低声音唤来宫人:“抬下去。”若是有人细听,会发现这几年秦璟的声音越发尖细,隐约和他身边伺候的太监差不多了。   宫人行动迅速,很快宫墙下只留下了一团没来得及冲刷的血迹。秦璟凝视着这团血迹,自言自语道:“你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威胁朕?天真,用不了多久,你和你引以为傲的孩子们就会团聚。”   *   英太妃的死讯传到幽州那一天,幽州下了好大一场雪。握着消息的温珣抬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面上虽然没有表情,可是两行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幼仪去匈奴和亲,护送女儿去虎狼之地的人是自己的父亲,英太妃知道,这一去一家三代再也没有见面的那一日。凭着张大人的骨气,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外孙女去送死。英太妃父女没想着逃避也没想着回头,他们用自己的命全了气节。   将消息纸条小心折好,温珣吩咐部曲:“英太妃之事,先不要告诉王爷。待接到幼仪之后再告诉他。”   部曲去而又返,这一次带来了一封烫金的请帖。刘氏一族上一任管事人要离开幽州了,走之前想邀请温珣赴宴。   最近幽州事务有些多,温珣已经推了绝大多数的邀约,可是刘氏一族的邀请他还真无法推脱。刘氏上一任管事人刘湍帮了温珣很多忙,原本三年前刘湍就要回去了,可是不知道他和嫡支的人说了什么,又在幽州留了三年。   正是因为刘湍的存在,幽州的盐业才能一再拓宽市场。虽说后来朝廷也想分一杯羹,但是总体还是赚得多。并且因为刘氏的存在,温珣省了很多心。   刘湍要走,于情于理温珣都要去相送。   另一边,秦阙已经带着铁骑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凉州界。林渊亲自来接了秦阙,二人跨过长城,亲自摸到了匈奴大军扎营处。望远镜的镜片在风雪中得到了很好的隐蔽,通过望远镜,二人将匈奴大营的大半部署摸得差不多了。   林渊趴在雪窝中,双手托着望远镜,怕口中哈出的热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说话之前他抓起地上的雪塞到口中嚼了嚼:“你那铁坨坨有没有用过,到底能打多远?”   秦阙纠正道:“不是铁坨坨,而是火炮。我和琼琅做过试验,最远能打十里。三里内能击穿两寸厚的铁板,一枚炮弹落下,直径百丈内无人生还。”   林渊手一顿,呼吸急促了起来:“那你他娘的等什么等?打一炮让老夫看看?”   秦阙轻笑道:“那玩意动静大,一旦开炮方圆十里炸雷一样,很容易引起人注意。师父莫急,很快就会让您看到它的威力。”   林渊嘀咕了一声:“娘的,竟然对着老夫卖弄了起来。竟有这种道理……”   突然间,秦阙抬头看向了东北方向,眉头突然皱起。林渊以为他发现了敌情,连忙转过望远镜看去,可望远镜中只见风雪漫漫,哪里有敌情?   “一惊一乍,什么情况?”   秦阙困惑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突然心口一紧,有点担忧琼琅。”   林渊轻笑道:“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琼琅何其谨慎,幽州被你们治理得铁桶似的。你那么多的部曲暗卫护着王府,还怕琼琅出事?安心吧,再不济还有卫椋和你另外两个师伯在,真有急事,他们会挡上一二。”   秦阙也觉得是这个理,想了想后轻声道:“应该是我想念他了,从我们二人成婚至今,还没分开这么久过。”   林渊只觉得牙酸,半晌后无奈地摇摇头:“万万没想到你也会有儿女情长那一天。” 第100章   匈奴大军集结压境后,林帅接到了三道圣旨,三道圣旨传达了同一个意思:不可开战。   哪怕林帅再三上书朝廷,表明自己的决心和凉州卫将士们请战的意愿,秦璟都不敢应承。   对方可是三十万大军,而凉州卫的守军在这些年削减下只有六万人。在秦璟的想象中对方五倍的军力,稍有不慎就是灭国之战。   大景皇帝的软弱让匈奴人自信满满,他们时不时在边境处集结,隔空挑衅长城之上的大景将士。大多数将士们听不懂匈奴话,可是对方恶意满满的眼神和讥讽的嘴脸却能看得清楚。血气方刚的将士们憋了一肚子气,急需要发泄出来。   虽说大规模打不起来,可是小范围的冲突却在每天上演。在秦阙来到凉州卫的第三日,武威郡的一支守军和匈奴探子发生了遭遇战,守军十人去一人回。那一人还是被匈奴人重创之后特意放回传讯的。   这个消息犹如一滴凉水飞入了滚沸的油锅,凉州卫的将士们群情激奋,誓死要和匈奴人决一死战。   林帅直接将再次来传旨的黄门郎扣了下来,神色冷俊地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什么圣旨?先打了再说。   在黄门郎惊恐的眼神中,林帅大手一挥,派小将给匈奴那边的首领传了讯,要求双方集结兵力,大大方方战上一场。   这一举动让匈奴大军兴奋不已,天知道他们多想用林渊的脑袋祭旗,多想冲入长城后方那一片肥沃的土地。   双方将领在武威郡外约了一场大战,匈奴人得知凉州卫只有六万人,因而没有将三十万大军都调来。他们调集了十八万人,兵强马壮的十八万人,信誓旦旦要给冲破关隘,用大景将士的尸体铺就南下之路。   腊月初八,辰时,匈奴大军于武威郡北侧长城外集结。   站在巍峨的城墙上朝北看时,匈奴人和他们□□地战马浩浩荡荡而来,像灰黄色的潮水,快速覆盖了白色的雪花。   自古大军交战时,会下战书,约好时间地点。时间一到战鼓擂响,将士们开始冲锋。当匈奴人到来时,却只见到了盘桓在他们面前的城墙和城墙上稀稀拉拉几个凉州守军。   看到这一幕,匈奴将士们哄笑起来。哪怕听不懂他们的话语,亦能从他们嘲讽的口哨声和语调中分辨出他们的意思,他们无非是在嘲笑凉州卫将士们的胆小和怯懦——两军交锋,其中一方竟然不敢出城应战!这不就是明晃晃的胆怯吗?   对方甚至还派出了粗通大景官话的将士喊话:“大景的林元帅,你的胆子被狗吃了吗?”   “到底打不打?不打的话出城跪在地上,对我们的主帅磕三个响头,说你认输了,我们就班师回去!”   “大景人,胆小如鼠!哈哈哈哈——”   不标准的大景官话回荡在长城外,气得林老元帅咬牙切齿:“他娘的,老夫这就下去,扇得他找不到北!”   若是平时,林帅早就冲下去一马当先了。可是今天他只能骂几句,再扭头看向站在身边的秦阙。端王爷手中握着望远镜,看了匈奴人的阵型后,又抬头看了看天。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下方的匈奴人叫嚣声越来越大时。秦阙放下望远镜,抬头看了看天:“辰时到了,开打。”   下一刻秦阙抬起了手,紧接着,站在长城楼台上手握红色旗子的幽州将士猛地挥起了手中的旗子。   “轰——”   长城上传来了剧烈的爆裂声,一团团白色的烟云从长城上升起。紧接着,数百道白色的烟云从长城上起飞,每一道烟云前方都裹挟着一枚黑色的炮弹。   那些炮弹速度极快,它们飞过了叫嚣的匈奴前排士兵,径直落向了匈奴人最多最密集的地方。   惊天动地的爆裂声从匈奴人阵型中传来,浓烈的烟云伴随着横飞的血肉炸裂开来。一时间人马惊惧的惨叫声嘶鸣声响彻一片。匈奴人原本还算规整的阵营,顷刻间乱了。   秦阙唇角微微上扬,他转头看向林帅。不缓不急道:“师父你看,这便是我们的秘密武器,你可喜欢?”   随着秦阙的话音落下,第二批炮弹也飞了出去。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彻了长城之外的地界,当林帅稳住身形看去时,就见匈奴主帅方才所在的那个小山包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匈奴的十八万人马完全处于炮弹的十里射程外,没等打完第三发炮弹。战场上能站立的人马已经所剩不多了。正如秦阙所言,一发炮弹落下,方圆百丈无一生还。只要炮口配合得当,三批炮弹就能将匈奴人的阵营覆盖。   不仅如此炮弹落下时,巨大的声响和炸裂的火光将战马惊得魂不附体。惊了的战马不听指挥,号称在马背上就能闯天下的匈奴人第一次被自己的战马背刺了。战马们仓皇逃窜着,完全不顾它们主人的死活。   林渊拖着望远镜的手抖得不象话,看到侥幸从炮弹下生还的匈奴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仓皇逃窜,他老人家猛地叹了一口气:“哈哈哈哈!爽!太爽快了!哈哈哈哈哈!老天开眼哪!!”“老夫此生,从未打过如此痛快的仗!”   往常打仗时,刀锋对刀锋,拼的是将士们的体力耐力和能力,拼的是行军布阵哪一方将领能抢得先机。可是有了火炮这种逆天的东西之后,战局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呢?若此时林帅带领的队伍处于炮口覆盖范围内,他会满心绝望。可是当握着火炮的人是他时,林帅只觉得畅快。   老元帅甚至擦了一把泪:“他娘的,老夫活了六十多年,头一回打得这么爽快!行远啊,做得好!做得好啊!”   这些年凉州的百姓受到了匈奴人多少次滋扰?匈奴人仗着兵强马壮,一到秋冬就挥军南下烧杀抢掠,林渊见过太多悲剧。如今看到匈奴人的鲜血和残肢,他心口的这团怨气终于散了。   而此时,凉州和幽州的将士们终于冲了出去。他们的马儿耳朵被棉花塞住了,方才的炮火声对战马影响不大。此时别说上万人出击,即便冲出去的只有数千人,也足够收割那些晕头转向找不到北的匈奴人。   林渊心中畅快,他靠在城墙上扶着望远镜兴致勃勃看着下方地战况:“十八万匈奴人,今天至少没了十五万。匈奴人号称三十万大军,主力已经所剩不多,剩下的足够老夫慢慢收拾。你给我留点人手,粮草给足了,明年老夫打到他们的王庭。”   “哎哟,那支队伍是你们幽州的?好生猛。就肩膀上系着白色纱布的那支队伍,哎?他们在做什么?”其他将士追击匈奴人,一旦追到就一刀毙命,唯独肩膀上系着白纱的那群人,抓到人后熟练地挑断手筋脚筋,然后把人五花大绑地捆了堆一起……这倒是让林帅看不明白了。   秦阙凝神看去,片刻后笑了:“是我们的军医队伍,他们在抢人。”   怕林渊不理解,秦阙还贴心解释道:“先前去长安时,我们从太医院运了不少医书回来。只是有些方子苦于无人练手,现在多抢几个人,就能多让军医们练练手。”   林渊瞳孔猛地一缩,吸了一口冷气后佩服地竖起了拇指:“还是你们厉害,回头留几个军医下来,也练练我们凉州卫的医者。”   这样要求不过分,秦阙点点头:“好。”   借着林帅话锋一转:“火炮也留几十门下来?还有你们幽州并州将士用的武器不错哦,给老夫留些。”   秦阙抿唇不动声色瞅着林帅,林帅呵呵笑了两声:“都是你的兵马,你好意思厚此薄彼?”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秦阙也只能点头:“行,回去我和琼琅商量商量。”   *   对匈奴一战,凉州卫大获全胜。不明内情的人只当林帅用兵如神,以区区六万人横扫了匈奴十八万人马,为大景打回了脸面争回了国威!   战报传到幽州的那一日,正是腊月初十。看到战报,温珣脸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看着眉开眼笑的弟弟,长福忍不住问道:“笑得这么开心,应是有好事了。来,吃个酥糖。”   车轮滚滚,马车中的人微微摇晃。长福从身后的背篓里摸出了用油纸包裹的酥糖,从中摸出了一块满是坚果仁的酥糖块递给了弟弟。   温珣心满意足地啃着酥糖:“啊,这个好香,酥脆还不甜腻。阿兄,这个好吃。”   长福骄傲地抬起手:“那是!小豆他们都爱吃这个,不过我不敢让他们多吃,回头蛀牙了麻烦。嘿,我这次做了一大锅酥糖,除了这些之外,其他的放在厨房的竹篮里面了。殊儿还机灵一些,小枣和小果只会摸米缸,从来不会往上看,哈哈哈哈~”   这几年幽州发展很快,除了原有的城市之外,还新建了不少乡镇,望乡便是其中之一。蓟县往南行,坐马车一个时辰就能到达望乡。   望乡条件优越,北靠蓟县南临冀州,固安河从中流淌而过,加上新的官道建成后,十里八乡的商人都喜欢在此交易。这里不止渔业发达,盐业、制造业都可圈可点,因此不少商人在此汇聚。就连四大家族之一的刘氏,都将新庄园安在了望乡。   温珣今日来,是为了送别刘湍,而长福则是蹭车的。   到了蓟县后,长福总觉得不能坐吃山空,他先是做小生意卖各种小零嘴,积攒了一些积蓄后,又开了一家小饭馆。   长福手艺好,给的菜量足价格又实惠,如今他的小福气饭馆已经成了蓟县城南百姓们最喜欢的饭馆之一。若是能寻到冬日里也能给饭馆供鱼的贩子,饭馆里面的招牌菜就能一直跟上。   车厢中满是酥糖的香甜味,长福将开包的油纸塞到了温珣手边,随意道:“对了阿珣,到了望乡之后你把我放下,等我忙完了之后再去寻你。对了,你们什么时辰能结束?”   说起这个,温珣苦恼的叹了一口气:“还不知呢,应当不会早。世家宴客你是知晓的,每次都有说不完的客套话,若不是实在无法拒绝,我宁可和阿兄去逛鱼市。”   长福哈哈笑了两声:“那可不行,鱼市鱼龙混杂,你长着一张很好骗的脸,你一过去,商贩都得抬价。你可别捣乱了,若是想吃鱼,一会儿我去看看,买点稀罕的鱼,回家做点好吃的。”   阿兄的揶揄,温珣从来不在意,他的注意力被长福的话转移,想到了之前赴宴的时候吃过的一道菜。温珣用两根手指头认真比划着:“有一种小鱼,这么长,炸酥了很好吃!”   闲谈间,望乡近在眼前。   长福背上背篓,麻溜地从马车上下来,“你好好做事,阿兄去买鱼。”说罢还装模作样对着护送温珣的萧瑾瑜等人行了个礼:“我家弟弟麻烦各位兄弟照看了,回头请大家吃饭。”   萧瑾瑜哭笑不得,却还是认真回礼道:“温大人客气了,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如今温珣出行,身边随行的明卫暗卫不下百人,这次来望乡,萧瑾瑜更是贴身保护。没办法,如今这个局势,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刘氏庄园在望乡城东,作为刘氏一族的新宅子,它秉承了世家一贯风格。说是庄园,其实关上大门就是堡垒,和温珣曾经去过的谢家堡有异曲同工之处。   刘氏一族在幽州经营多年,刘湍更是执掌幽州分支八年,他要离开,幽州地界上和刘氏有过往来的客商们都来送行了。   刘宅门前人来客往,见到这一幕,萧瑾瑜眉头微皱,他唤来身后的平民装扮的部曲吩咐了几句。   得知温珣到了,刘湍急急迎了出来,许是宅中来了不少客人刘湍会客劳累,又许是他跑得太急,他的面颊和眼眶泛红,气血上涌。他抱着一件白狐大氅站在了马车外,语气急促热切道:“王妃!您来了!天凉,湍准备了一件狐裘,还请王妃赏脸披上,莫着凉了。”   温珣眉眼弯弯,客气地笑了笑:“多谢刘公子。”   八年来刘湍从没遮掩过对自己的情谊,温珣不瞎又不傻,怎会不知?   最初时,温珣很别扭,和刘湍相处时有些不自在,甚至考虑过重新扶持几个盐商代替刘湍经营幽州盐业。   后来发现这么做实在划不来,而且刘湍做事也有手段,交代给他的事情,他从没让自己失望。时间长了,温珣也就知晓如何同刘湍相处了:只要将刘湍当成一个热情的喜欢分享的朋友对待就好。   萧瑾瑜接过狐裘细细检查了一阵,确认安全后,才将狐裘递给了温珣。看到温珣披上了狐裘,刘湍整个人都洋透着喜色,整个人也轻松了下来。   刘宅中温暖如春,根本用不着这一身狐裘。进门后,温珣便将喷香的狐裘脱了还给了刘湍,同时还夸奖道:“多谢刘公子。”   刘湍脸上笑容更深:“王妃没受凉就好。”   入后宅时,温珣惊讶地发现刘氏后院中竟然长了一池青绿的莲花,茁壮的莲叶上,几朵红荷正微微摇晃。这真是稀奇,外面冰天雪地,想要培植一池莲花,花费可不小。   温珣作为贵客,自然不会和普通宾客坐在一处,他被刘湍亲自引入了贵宾堂。贵宾堂内已经有三位宾客了,其中一人温珣认得,那人是刘湍的小侄儿。几年过去,当年圆乎乎的小胖子刘琇已经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了。   刘琇身侧站着两人,一人约莫四十出头,申请中有几分倨傲,面容同刘琇有几分相似。还有一人身量中等,头发花白,三角眼中透露着精明的光。   打了个照面后,温珣对这两位不知名的人有了几分猜度,想必那申请倨傲的人,正是刘氏家主,而另一人约莫是刘湍的接班人。   果然,刘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大哥刘阮,另一位……王妃可以唤他子安。至于琇儿,王妃先前已经见过,湍就不再介绍了。”   温珣对着三人笑着颔首,大大方方受了三人的礼。待温珣入座后,萧瑾瑜站在他身侧,用随身的银针试探着温珣身边的茶水和果盘。   见此刘阮有些不悦:“端王妃的侍卫,未免太谨慎了些。”   不等温珣开口,萧瑾瑜便沉声解释道:“先生莫怪,王妃身份尊贵,谨慎一些总无大碍。”说话间,银针已经将果盘和茶水过了一遍。   温珣笑道:“诸位莫怪,这是王爷的命令,萧将军也是奉命行事。”   看着温珣身侧身姿如松异常能打的萧瑾瑜,刘阮和子安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端起茶水,隐去了眼底的嘲讽和寒意。   等待开席的时间是无聊的,好在温珣已经习惯了应酬。客套间,温珣发现刘琇神情有些紧张,当他看去时,刘琇甚至会慌张地挪开眼。   温珣最初以为是刘琇又做了什么不靠谱的事情被父亲和小叔逮住了,可是没多久,他突然感觉到了些微地不对劲。   酥麻的滋味从胸口蔓延而且速度极快,等温珣察觉到不对劲时,他的手指竟然连茶盏都端不住了。茶盏怦然落地,温珣眼前的世界变得扭曲,视线忽明忽暗起来:“萧……”   到底是什么时候被麻痹了?他明明只抿了一口茶!而且茶水也经过了萧瑾瑜的检测,怎会如此?   好在萧瑾瑜敏锐地捕捉到了温珣的异常,他眼神一凝,快步冲到院中。不等他抬手将信号弹放出,小院内突然蹿出了十几个家丁打扮的死士。那些人直奔萧瑾瑜而来,三两下就缠得萧瑾瑜只有抵挡的力量。   温珣呼吸急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在他内心焦灼之际,就听身边的刘阮冷笑一声对刘湍说道:“你可想好了,为了这么个东西坏了圣上的大计,到时候圣上怪罪下来,刘氏可不会为你担着。”   刘湍一把上前,搂住了温珣摇摇欲坠地身体。低头深嗅一口后,刘湍坚定道:“我不悔,圣上若怪罪下来,我一人担着就是。”   说着刘湍的手轻轻拍着温珣的后背,声音温柔地像是呢喃:“王妃,莫怕。湍给您下了一点小小的毒,等离开幽州立刻为你解了。王妃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也是为了您好,幽州完了,端王也完了,您跟着他不会有未来。跟着我吧,我对你好。”   温珣全身麻痹得说不出话来,听着院中越来越激烈地打斗声,他心急如焚。刘氏贵宾厅远离其他宾客,就算萧将军在刘氏府门外密布了暗卫和眼线,可后院中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并不知晓。   刘湍一把扛起了温珣,声音中透着几分狂喜:“王妃,我们走暗道。等你的部下发现异常时,我们已经远走高飞。王妃,这样的日子,您期待吗?湍期待了八年啊!” 第101章   不知刘湍给自己下了什么药,温珣感觉自己像一条僵直的鱼。他做梦都没想到刘氏兄弟这么疯,为了不让他怀疑竟然不顾刘氏分□□些人的死活,布置了一场并不高明的局。   是的,这个局并不高明,甚至算得上粗糙。   只要将温珣和部曲暗卫分开,凭温珣和萧瑾瑜二人之力,又怎能敌得过十几个死士?   想要破这个局也不难,此刻只要有部曲和暗卫闯入,刘氏一族的阴谋自然无法得逞。   可事到如今,谁能闯入破局?   没有萧瑾瑜的命令,暗卫们不敢擅自行动。他们所在的小院雅致宁静,远离正厅,小院入口还有刘氏家丁值守,又有谁能听见这里的刀刃相撞声?   电光火石间,温珣脑海中已经将眼前的情况分析了个透彻。听刘阮的意思,应当是秦璟想要在迁都之前卸了秦阙的助力,而自己就是那个助力。眼下秦阙不在幽州,正是对自己下手的好时机。   看着刘湍满是喜色的脸,温珣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加强烈的情绪,比如懊恼悔恨愤怒……然而现在,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宁死也不能被带走。   清白声名啥的无所谓,温珣不在乎那个。他只怕自己不死,秦璟用他做人质威胁秦阙,让秦阙交出手中的种种权利。凭着他对秦阙的了解,秦阙真会因为他受制于秦璟。   如果真是落到那样的境地,温珣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痛快,至少自己死了之后,秦阙没了软肋也敢放手和秦璟一搏。   就在刘湍欢欣地准备扛起温珣时,通向小院的那条回廊上传来了人声。似乎有人闯了进来,并且和守卫的刘氏家丁正在掰扯。   温珣一下就听出了自家兄长越来越近的声音。   长福的声音很好辨认,带着吴郡乡音,心情好的时候,声调上扬话音拖长像唱歌似的。而现在长福的心情并不愉快,声音急促语调尖锐,像爆豆子似的:“哦哟,你们两个小哥真是没规矩。我是王妃的兄长!兄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在王府时想见王妃都不打招呼的,你们刘家的规矩难道比王府还大?再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见一眼王妃,问他一个事情就走。”   “你别拽我呀,拽我做嗲?你们好奇怪,刘氏给你们几个银子啊,你们拦我做嗲?”   听到阿兄的声音,温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家阿兄此刻应该在望乡鱼市上,怎么会出现在刘氏宅院中?阿兄没有部曲的身手,就算他发现了院中异常,就怕帮不上忙还要搭上一条性命。   气流从温珣吼间穿过,发出微弱的声响,他多想高呼一声,让阿兄别过来!   可惜温珣的想法还是落空了,深陷苦战的萧瑾瑜并没有和他想到一处去。此时见到了希望的曙光,全身染血的萧瑾瑜嘶吼着:“温大人!!王妃被投毒!刘氏兄弟要害他!你快让兄弟们支持!”“温大人!救命!”   话音落下,回廊上再也听不见长福的声音。而萧瑾瑜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即后悔地想跳脚:“哎呀!!”   糟了,温大人一定被值守的家丁害了。   温珣双耳嗡地一声,天灵盖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棍子,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也不自觉地暂停了。   阿兄……   然而下一刻,院中传来了两道洪亮的声音:“大人!属下来了!”原以为来的会是刘氏的家丁,却没想到回廊上跑来的竟然是自家暗卫。   萧瑾瑜急切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温大人呢?方才过来的时候你们看到他了吗?他还好吗?”   有了两名部曲的加入,萧瑾瑜身上的压力骤减。此时就听其中一人回应道:“回禀大人,方才属下二人在王府外值守,是温大人说自己心神不宁,让我们陪着他来看一眼王妃。温大人没事,他跑得慢,属下先来支持大人,那两名挡路的家丁已经被属下们就地正法。”   听到这话,温珣憋在胸口的一口闷气终于喘了出来。   太好了,阿兄没事。   也不知阿兄是如何得知自己出事了,一定坚持要来看自己一眼,正是这份惦记,才让眼前的局面发生了扭转。   在两位属下的帮助下,萧瑾瑜终于有了抬手放信号弹的机会。红色的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炸裂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望乡。   不知情的百姓们好奇张望着,只当是刘氏宅院有了什么喜事正在庆祝。可是收到信号的部曲暗卫以及望乡的守军全部因为这一发信号弹动了起来,很快刘氏宅院就会被围城铁桶,谁都别想逃出去。   萧瑾瑜的声音响彻了庭院:“张斐!协助温大人保护王妃!”   帮手已经闯入了院中,想要带走温珣已经不可能。刘阮兄弟清楚地意识到,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可刘湍还是坚持着将温珣扛在了肩上:“走,走,王妃,湍这就带你走!”   可是刘湍刚一转身,就看到了自家兄长胳膊上锋利的袖箭。刘湍哀求道:“兄长,求您让我带走他吧,来得及,来得及……”   刘阮冷着脸警告刘湍:“放下,闪开,别让我说第二次。”   哪里还能来得及?死士们已经退到了门口,端王的暗卫各个身经百战,哪里是普通世家豢养的死士能抵挡的?他们刚一行动就被人发觉了,若是强行带着温珣离开,他们根本走不出望乡。   刘湍明白这个道理,他愣愣地看了刘阮几眼,而后身形踉跄了一下后退几步,又将温珣放回椅子上。   刘阮扫了刘湍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们已经离开望乡,何至于此。”   刘湍哀哀地看着温珣,眼中落下泪来:“王妃,温珣,琼琅,湍,是真的爱慕你啊!”温珣冷着眼,对刘湍偏执扭曲浅薄的爱嗤之以鼻。   也许是温珣眼底的嘲讽太明显,刘阮实在见不得一个将死之人如此嚣张。他抬起手笔,袖箭对准了温珣的胸膛。就在刘阮准备扣动扳机时,一个石块从窗口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啪”地一声脆响后,刘阮则捂着脑袋痛苦地惨叫着。鲜血从刘阮的额头上滑下,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何时遭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顿时他脚步踉跄身体摇摇欲坠,眼瞅着要晕过去了,要不是刘湍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刘家主此时已经倒在地上了。   温珣的目光落在了身前不远处的地上,那里落着一块染血的石头,拳头大小,质地光滑,像是小院中铺路用的鹅卵石。萧瑾瑜三人陷入苦战,显然无法分神来救他,能在这种情况下摸石头砸人,手劲大准头好的,只有他家阿兄。   一击得手后,长福避开了拥堵的门厅,从窗口翻了进来,猫着腰摸到了温珣身边。趁着刘氏兄弟注意力不在他身上,长福一把扛起树桩子似的温珣,夺命一般向着门厅地方向跑去。   被兄长扛在肩膀上时,温珣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眼角眉梢不由得带上了笑意,可惜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亲昵地小声地嗯了一声。   阿兄~   他家阿兄来救他了~   长福跑得很快很急,温珣像个麻袋似的挂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视线晃得厉害,让本就麻痹的温珣头昏眼花,可是他却不觉得难受,只有说不出来的安心。   眼看长福快要迈过门坎,厅堂内突然响起一声爆喝声:“还想跑?拿命来!”   袖箭破空的声音而来,长福闷哼一声。温珣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他的目光落在了长福的后背上。今日长福穿着靛蓝色的棉衣,此时靛蓝色上出现了一团不断晕开的灰色,灰色中间有一点寒芒,那是袖箭的尾巴。   长福中箭了!   嘈杂的声音从厅堂中不断传来,混着庭院中刀兵相接声,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许家主,您快来看看我兄长!”   “别看了,快背着你兄长入暗道,晚了谁都别想走。”   “别管温珣了,没有解药他活不了!”   温珣感觉那支袖箭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晃动的视线里,袖箭上的寒芒示威一般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阿兄中箭了,大夫,他需要大夫!   鲜血顺着伤口晕开,后背上的靛蓝被血染成了青黑色。每跑一步,长福的胸腔就像滚沸了的开水壶一样咕噜着,不敢想象现在的他有多痛苦。   普通人若是中上这么一箭,此时早已痛得直不起身。可是长福却强忍着痛楚加快步伐,他将温珣稳稳的扛在肩上,目不斜视眼神坚定地向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长长的回廊上溅了一滴滴的鲜血,刀剑交接声逐渐远去,温珣听见了萧瑾瑜泣血地嘶吼声:“温大人!王妃交给你了!兄弟给你垫后!你向前跑不要回头!”   晃动中温珣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了回廊尽头。狭小的回廊上,萧瑾瑜和那两名暗卫小兄弟手握兵刃背对着他的方向,像是一堵墙,为他们挡住了身后的死士。   回廊幽深漫长,长福的脚步逐渐沉重,呼吸声越发粗重急促。   “嗯嗯……”阿兄,把我放下吧。   “嗯嗯……”阿兄,放下我,快去找大夫。   “嗯嗯!”阿兄,别管我了。   往常和长福说话,长福从来不会不理温珣,可是这一次,温珣没有得到阿兄的响应。长福就这么坚定地扛着弟弟,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他目光涣散地看着回廊尽头那道圆形的拱门,过了这道拱门,刘氏就别想困住他家阿珣了。   拱门越来越近,长福的视线越来越糊越来越越晃,双耳也出现了尖锐的鸣叫声。   白色拱门上笼罩了一层光,像极了说书先生说的南天门。而门前不断涌入的端王府暗卫则像是从天而降救援他们的神祇天兵。   看到那些人,长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将温珣放到了地上。   温珣早已泪流满面,直到现在他才看清了长福的模样。长福的胸口透出了一小截袖箭,他口鼻染血,脸上却带着宽慰的笑容。   长福伸出颤抖的双手,为温珣整理了衣襟和发冠,又轻轻摸了摸温珣的面颊。刚张开口,鲜红的血便开闸了一般从长福口中涌出,长福用方言虚弱地说道:“阿熏,覅破……”【阿珣,不怕……】   说完这话后,长福长长喘了一口气,身体前倾,倒在了温珣的怀里。他的手从温珣脸颊边滑落,再也没了生息和动静。   “啊……”阿兄啊……   “啊……”阿兄你醒醒……   温珣从没这么痛恨自己过,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的阿兄就躺在他的身上,他却无法给兄长最后一个拥抱。   “啊——”   我的阿兄啊——   *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有预兆,不是所有的再见都能好好告别。   就比如温珣和长福,明明早上时,二人还在马车中说笑,此刻却已天人两隔。   温珣握着长福的手,妄图感受到丝丝暖意。可是没有,长福的手冷得像冬日的冰。身体也没了往日的柔软,面色更是变成了灰白色。   温珣低头凝视着阿兄的脸,掏出帕子蘸着温水再次为他擦拭着唇角和脖颈上的淤血。哪怕已经擦拭了几十次,洁白的帕子依然染上了铁锈红。   崔昊赶来时,就见刘氏主宅成了停灵之所。刘氏正厅中则用门板摆了五具尸身,除了长福之外,这里还躺着萧瑾瑜和三个暗卫兄弟。   庭院中的尸体更是一眼数不清,这里面有萧瑾瑜他们杀死的刘氏死士,也有方才试图抵挡暗卫问话的刘氏分支之人。   刘氏分支的人正跪在别院中战战兢兢,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们更是惶恐得不敢哭泣。方才他们见证了什么是铁血手段,谁能想到以温厚宽仁出名的温珣,为了问出刘氏兄弟下落,竟然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扫了一眼院子后,崔昊阔步向着正厅走去:“启禀王妃,属下已经集结五千兵力,随时可以开拔。此外,广阳、渔阳、辽西号也已待命。”   温珣直起身体,转身对着崔昊微微颔首:“辛苦崔将军。”   大夫解了温珣身上的麻药之后,他便给暗卫下达了第一条命令:问出刘氏兄弟下落。   刘氏分支这么多人这么多仆役,刘阮刘湍他们部署再周密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总会有人知晓其下落。   果然逼问之后,温珣有了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消息。刘氏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和端王闹掰,是冀州许氏嫡支许以利诱,才让刘氏不惜放弃幽州分支也要搭上这条船。   冀州许氏嫡支,曾经是长公主大力扶持的母家,可是在长公主失势时,他们却背刺了长公主投劳了当时的太子。这对长公主的打击是致命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阙和温珣对许氏嫡支并不待见。   秦璟想要断了秦阙的助力,许氏嫡支跳出来接了这个任务。许氏家主知晓,若是他大摇大摆来幽州,必定会引起秦阙的警觉,因而他联络了刘氏,用刘氏做掩护对温珣下手。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很清晰:对温珣下毒的是刘氏兄弟,射杀长福的是冀州许氏。此时刘氏兄弟已经和许氏族长退回到了冀州境,想必他们正在窃喜,为秦璟除了一大隐患。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温珣又给暗卫下达了两条命令,一条是回蓟县调兵;另一条是给三位师伯传信,让他们稳住幽州军政要务。   如今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师伯们也在路上了。温珣颤悠悠吐出一口浊气,眼眸中闪着愤怒的火焰,一字一顿道:“拔营,老子要血洗冀州许氏。” 第102章   冀州是一片肥沃且混乱的土地,说它肥沃,是因为冀州大地上几乎都是平原,这里有良田沃土和江河;说它混乱,是因为它被几大世家瓜分,从先帝登基开始,冀州诸侯王之间每年都会爆发大大小小的冲突。   因而当幽州铁骑穿过冀州中山郡直奔安平郡时,路过的百姓们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只是抬起疲惫的双眼,死气沉沉地扫过装备精良的铁骑。   幽州的将士们见惯了百姓夹道欢迎欢天喜地的模样,看到冀州百姓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少将士们心有不忍,同时也意识到了幽州和其他州府的不同之处。原本是大景最荒僻的州府之一的幽州,如今已经成了沃土和家园,养育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而现在,他们的家园正在遭受严重的侵害,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正遭受来自朝廷的迫害,这怎能让人不气愤!   拿到最新情报的崔昊策马快步奔向了队伍中央的马车旁,轻轻扣了扣车窗:“王妃,定北侯许泰传信:刘氏兄弟和许家主已经退到了梨山,定北侯派出两位许统领领兵从并州出发支持我们。此外,王爷也到了并州境,不日将回到幽州。”   玻璃后方车帘微动,露出一双满是血丝的双眼,温珣的声音隔着生了雾气的玻璃听得不是很清晰,不过崔昊还是从他爆皮的嘴唇翕动中分辨出了温珣的意思。   温珣说:知道了。   从幽州赶往冀州安平郡的三日来,温珣只喝了几口水,一路上他没闭眼休息过。将士们扎营时,崔昊总能看见车窗上印出的影子在忙碌。   眼看车帘再度放下,崔昊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懊恼的摇摇头:“嗨呀,真笨哪!”往常不如意时,温珣总是会开导他们,让他们放宽心。可是轮到温珣难过时,他的这张笨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见王妃一日比一日憔悴,他们这些将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除了干着急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再一次停下修整时,韩恬捧着茶盏从马车中退了出来。崔昊等将士急急围上去:“小韩,王妃说什么了吗?”   韩恬沉重地摇摇头:“和前两日一样只喝了几口水,王妃一直在写东西,这两日已经写了五本小册子了。再这样下去,身体都要熬坏了!”   话音落下,韩恬猛地想起了什么,顿时他的神情越发难过了。   即便此刻开始修身养性,留给王妃的时间也不多了。也不知那刘氏兄弟对王妃下了什么阴狠的玩意,大夫们摸了脉之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医术最高的那位大夫才在众人的逼问下吐露了实情:除非找到医术更好的大夫,否则王妃怕是过不了这个春节。   温珣的身体正在快速恶化,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疲惫了些憔悴了些,好像睡一觉就能缓解,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就无法保持清醒了。   崔昊恨恨又骂了一声,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狗日的刘氏兄弟,亦或是骂不开眼的贼老天。深吸一口气后,崔将军提起马鞭环顾四周高声催促道:“兄弟们都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我们继续赶路!”   早些赶到安平郡,活捉刘氏兄弟,逼问出解药下落!   将士们拧成了一股绳,原本需要四日的路程,只用了三天就到达了目的地。   冀州安平郡境内有一座小山丘,山丘的形状像是一个歪倒的大鸭梨,当地人称之为梨山。许氏一族原本是梨山脚下普通的百姓,朝代更迭新旧交替,许氏发展壮大,最后整座梨山成了他们的私产,梨山也成了许氏的祖宅扎根之处。   梨山之上高楼迭起廊桥蜿蜒,许氏族人在梨山上种满了梨树,待到春日梨花胜血连绵起伏美不胜收。可惜现在是腊月,见不到绚烂的梨花。   温珣他们到达梨山脚下时,正是傍晚时分。许氏主宅亮起了灯,临近新年,红色的风灯漫山遍野,屹立冀州上百年的许氏祖宅,大大方方向着来者展示着自己的恢弘和大气。   不怪许氏人还如此悠哉,梨山脚下有河流环绕。河的一面是匆匆赶来的五千幽州铁骑,另一面的梨山脚下,则是许氏调集来的冀州守军。时间仓促,许氏只能调来安平清河和巨鹿三郡的部分守军,饶是如此,人数也有三万人。   幽州兵马再强壮又能如何,五千对三万,没多大胜算。更何况幽州将士轻装前行,携带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半月,而冀州守军有梨山作为后盾,根本不怕打持久战。而且僵持的时间越长,许氏能调集的兵马越多,幽州这点人马根本不够看。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的情况,温珣怎会看不明白?   河对岸的守军叫嚣得厉害,常年混战,让守军将士们练就了一身说脏话的好本领。听着河对岸守军的叫嚣声,幽州的将领们气得肝疼,偏偏温珣还不让他们响应,憋得更痛苦了。   崔昊在马车左右团团转,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他敲响了车窗:“王妃,您就让兄弟们骂几句吧,憋死我了。”“王妃,您说句话啊,您一句话,兄弟们立刻冲到对岸,一定给您活捉许氏家族和刘家那几个混账东西!”   在崔昊催促第三遍时,温珣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火炮,安好了吗?”   崔昊连忙回应:“好了!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对准许氏祖宅方向了。”   温珣掀开帘子,钻出了马车。他的目光从对岸密密麻麻的守军上空掠过,停在了梨山上宫灯最密集处。红色的灯火照亮了精美的古建筑,温珣乌沉沉的眼眸也被对岸那团璀璨的灯火点亮了:“真漂亮。”   “我一直希望幽州的山山水水亦能有这样精美的建筑,有这般浑厚的底蕴。”   温珣唇角绷直,眼底的欣赏被冷意遮盖,他站在马车上,抬手指向了许氏祖宅的方向:“听我命令,开炮。”   崔将军等的就是这一刻,几乎在温珣下令的同时,他手中的红色令旗重重挥下:“开炮——”   梨山脚下响起了炸裂的炮击声,浓烟冒出的同时,对岸的梨山上鸟兽惊飞,许氏祖宅中冒出了一团团炫目的火光。墙倒屋塌声伴随着许氏族人痛苦的哀嚎声传了出去。   第一轮炮击后,许氏祖宅已经在炮火中消失了大半,只有没被炮弹波及的几个小院还有红色的风灯闪着微光。   对岸的守军们再也叫不出声来了,他们惊惧地转头看向身后的梨山,不敢想象炮弹若是落到了他们中间会是怎样的场景。有反应机敏的将领已经回过神来了,趁着夜色,趁着混乱,他们赶紧带着自己的人马撤离。更多的人还没回过神来,有些人甚至被吓破了胆子,对着炮火升起的地方连连磕头,口中高呼着“天火!是天火!”   温珣抿着唇看着塌了一半的梨山,不用望远镜,他也将对面的情况看了个清楚。炮声过后,对岸人仰马翻,这幅场景取悦了他,温珣满意地眯了眯眼睛,缓声对崔昊说道:“继续,不要停。我不想看见对面还有一丁点红色。”   崔昊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温珣的意思。崔将军有些为难,不是他不想打,而是他还记着自己的使命,他们要活捉刘氏兄弟,逼问出解药的下落。若是再来一轮炮击,万一把刘氏兄弟炸死了,王妃可怎么办?   这时,对岸山上竟然升起了白色的旗帜,许氏一族的人被火炮炸懵了炸怕了,他们要投降了。也不奇怪,许氏嫡支本来就没什么风骨,要不然也不会在政治博弈中给对手滑跪。   崔昊看着升起的白旗,急切地说道:“王妃,他们投降了!投降了!”战场上一方升白旗,另一方就不能继续打了。   不光如此,许氏族人还让人到河对岸喊话,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端王妃,我们给你解药,你别打了!”   “我们错了!许氏一族再也不敢对您和端王爷出手了!求您,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族长犯错,族人不知情啊!请您念在我们许氏一族族人无辜的份上,高抬贵手啊!”   “和谈,我们愿意和谈!”   崔昊舒了一口气:“王妃,他们愿意给解药了。”   温珣唇角上扬,他接过了崔昊手中的令旗,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快意:“投降?我眼神不行耳朵不好,看不见白旗听不到投降声。”“解药?什么解药?我不需要解药。”   崔昊心中猛地一咯噔:“王妃,您……”   温珣的眼神并没有因为对面的喊话而变得柔和,他凝视着河对岸,声音缥缈得像是要随风散去:“我的阿兄也不知情,他也很无辜。萧将军和几个暗卫小兄弟亦是如此,他们做错了什么?我和行远又做错了什么?”   “从头至尾,我们只是想自保,想为百姓做一些事,想要在乱世中有一块能扎根的土地。”   “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们勤勤恳恳忍辱负重,为的是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眼前而无动于衷。”   说罢令旗再度挥下,温珣咬牙亲口下了命令:“再打——”   第二轮火炮声响起,梨山最高峰直接被炸平,伴随着对岸的哭嚎声,崔昊在温珣眼底看到了扭曲的疯狂和快意。   崔将军心中一颤,胸口像是被巨锤狠狠抡了一下,他清楚的意识到一件事:王妃不想活了。   他追着刘氏兄弟和许氏家主入冀州,并不是为了他们手中所谓的解药。而是要在自己死之前,亲手处决伤害他至亲的人,向来思虑周全的他豁出一切,也要手刃仇人。   所以温珣面对挑衅选择视若无睹,所以他才会祭出部曲大营的杀器。从失去长福的那一刻起,王妃痛得发疯了。疯狂的王妃也没失去理智,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已经冷静的盘算好了未来。   “狗日的贼老天,你开眼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蠢事!”崔昊抢过了温珣手中的令旗,高大的汉子偏头擦了一把泪,狠狠挥下了手里的令旗:“打!继续打!不要停!”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仁义道德,统统不要了!   二轮、三轮、四轮……梨山上一朵朵绚烂的火光绽放,歪倒的鸭梨形状的山丘在炮火下一点点被炸平炸秃。   当将士们将带来的炮弹全部打空时,梨山已经消失了。   辉煌数百年的许氏嫡支,在炮火中飞灰湮灭。   看了一眼对岸的废墟,温珣掏出帕子闷声咳了两下,脸上出现了往日的笑容。他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收兵,回家。”   崔昊眼尖地看到温珣手中的帕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威猛的崔将军红了眼眶,狠狠抽了抽鼻子:“好,回家!”   *   并州巍峨的山峦中,秦阙几人正顶着风雪前行,马蹄深入一尺厚的积雪中,人和马的腿上溅满了凝结的冰花。   刑武嘶吼着:“王爷,马不行了!”   几人座下的战马气喘吁吁精疲力尽,秦阙扫了一眼沉声回应:“去前方驿站换马!”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换了十几次战马。冰天雪地山路难行,对于战马和人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验。   事到如今,秦阙唯有庆幸:幸亏并州有自己的人马,不然也不知该如何走完这一路。   原本此刻,端王爷应该在凉州等候着和亲的队伍,然后带着幼仪和师叔他们稳稳折返幽州。可是现在,他的心悬在了半空中——长福和萧瑾瑜被杀,琼琅被投毒时日无多。   无论哪一条消息,都让秦阙心急如焚。端王爷懊恼悔恨,只怪自己思虑不周,让人钻了空子。   驿站已经备好了快马,匆匆啃了几口干粮后,秦阙等人正准备翻身上马。这时秦甲握着信鸽快步走了过来:“王妃,王妃带了五千精兵入冀州炸平了梨山,许氏嫡支没了。”   秦阙一怔,随即问道:“那解药呢?琼琅拿到解药了吗?”   秦甲嘴唇翕动声音颤抖:“第一轮炮击后,许氏一族人求和,王妃没有接受。解药……没有拿到。”   瞬间一股冷气从脚底心冲到了头顶,秦阙全身发凉:“没有解药?怎么能不要解药!”烦躁地走了两步后,秦阙憋闷得眼眶都红了:“他怎么能不要解药!他疯了吗?!”   焦躁的端王爷在战马身边转了几个圈圈,狠狠踢向了官道边铲起的雪堆:“他不要命了,也不要我了吗?他也想象母妃一样离开我吗?!”   突然间,秦阙全身汗毛倒竖,堵在胸口的气猛然散开,他的心像是空了个大洞,凉飕飕地又硬又疼:“对……他想象母妃那样,为我扫清障碍。”   一直以来,温珣的名声都很好,尤其是这些年,他在幽州做了很多实事招揽了无数贤才。冲着温珣投奔幽州的人数不胜数,而那些人才都在幽州找到了用武之地,成为了幽州的基石。这些年幽州被朝廷打压,百姓们虽然不知情,但是官员和人才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温珣一直说,他们缺一个真正和朝廷敌对的契机。   现在契机就摆在了眼前:朝廷茍且偷生,靠着和亲和迁都想要拜托和匈奴的大战,他却带着凉州并州和幽州的将士们打了个漂亮仗。这一仗之后,端王的声名和威望会达到空前绝后的程度。   若是此时再爆出朝廷毒杀了端王妃,幽州将士、官员、贤才、百姓们的愤怒将达到顶峰。若是再爆出温珣是范府门生,这把火足够引燃大景有识之士心中的火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秦阙的心开始狂乱跳动起来,他抖着手去抓战马的缰绳:“快,快走!”不能再耽搁了,若是所料不错,温珣此刻一定在安排后事。   端王爷翻身上马,喘了一口粗气:“今日一定要到达雁门郡,三日内我们一定要回到蓟县。”   晚了……就来不及了。   *   正如秦阙所料,温珣安排好了一切。往返冀州的这一路,他想了很多,写了很多。他给师伯们传了信、给相熟的官员和贤才传了消息、定下了幽州将来五年十年的发展计划、将脑子里能想到的超前的法子一一记了下来……   小炭笔写了一支又一支,小本子写了一本又一本。直到快到蓟县时,温珣才惊觉没什么可写的了。他将所有的东西整理好,又招来韩恬替他整理了衣衫和发冠。   快要到家了,不能让迎接他的人看到他的狼狈和颓态。   马车还没入蓟县,就被人拦了下来。车没停稳,范琉便蹿上了马车。温珣很想起身和师伯打个招呼,他努力了两次,却只能虚弱地靠在了软垫上。   他起不了身了。   温珣抱歉地对范琉笑了笑:“师伯,对不起,让您操心了。”   范琉只是看了温珣一眼,眼泪就憋不住了。在范琉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师侄无论何时都是清风朗月的存在,他站在哪里,就能成为那一处最明艳的风景。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如今面色惨白,眼睛一圈泛着濒死的红,身上透着一股死气。   “快,快。”范琉抖着手,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锦盒。打开锦盒之后,里面放着一粒拇指大的褐色药丸,“这是元帝赐给我爹的大还丹,能解世上百毒,快服下。”   温珣定定看了看锦盒,又抬眼看了看范琉,而后释然地笑了:“别浪费这等宝贝了。师伯,您应该清楚,我死了比活着更有利。”   “能布置的已经布置了,能利用的也已经利用了。财力、物力、人力、民心……都到位了。师伯,我该走了。”   范琉泪流得更凶:“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不死的。我爹还活蹦乱跳,你在胡说什么?小嘴一张胡言乱语,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师伯不敢揍你?快用药!”   “你师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用不了几天他们就到幽州了。听话,快吃了药。好歹他也教你一场,难道你就没什么话亲口对他说吗?听话啊,乖。”   说着不由分说将药丸塞到了温珣口中,范琉一手端着茶水,一手摁着温珣的胸口,一边强硬给温珣灌药一边流着泪恐吓道:“老老实实吃了药,乖乖休息几日。天塌下来有我们这群老家伙顶着,剩下的你别多想。”   药丸从咽喉滑下,温珣有些遗憾地抚了抚胸口:“浪费了……”   范琉“砰”地一声放下茶盏,向来温和的大儒瞪着眼流着泪毫无压迫感地威胁道:“浪费什么浪费?!你给我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温珣抿唇笑了笑:“师伯,你们这样,让我如何能安心?”   “人性贪婪,活了一日就想着再活一日,有了一点甜头和希望,就会念着更多的甜头和希望。你们给与我这么多的希望和关怀,万一……我舍不得了该怎么办?”   范琉哭得直不起身,一边哭一边骂道:“胡说八道,你再胡说,我,我就代你师父揍你。”   温珣闷声咳了两下,唇角有血溢出,他虚弱地笑着:“师伯和师父感情好,揍我几下,我也认……”   喘了几下后,温珣抬手拉开了车帘,看着蓟县的城门,他有些恍惚地问道:“今日是腊月几时啦?我还能赶上阿兄他们的葬礼吗?”   “腊月二十。”范琉不敢告诉温珣,怕温珣伤心,长福和萧瑾瑜他们前两日就下葬了,“你回来晚了,赶不上了。赶不上就……”   就好好活着……   话没说完,温珣微微偏过头笑了笑:“赶不上也没关系,阿兄旁边的位置我已经定下了。是不是葬在部曲大营后面的山上?那里很好,能看到马场,春夏秋有数不清的野花绽放,阿兄和我都很喜欢那里。”   “希望阿兄慢点走,我还有一点事情没做完,希望我做完之后,能赶上他。”   范琉扬起手示威一般挥了挥:“不要再胡言乱语!你得活着,你得好好活着!”   不知是不是药力上来了,温珣觉得特别困,他的头搁在了车窗边,口中低声呢喃着:“车马真慢,行远到哪里了,我还有话没说……”   范琉定睛看去时,温珣已经偏过头沉沉睡了过去,眼角一滴泪正顺着消瘦的面颊悄悄滑落。 第103章   这一觉应当睡了很久,温珣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他似乎经历了很多事,体会到了很多复杂的情感,可睁开双眼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了醒了!”耳边的声音嘈杂,温珣转头看去时,就见床边人影晃动,遮住了窗口透入的光亮。待视线稍稍清明后,温珣看见了一张张紧张的面容,看清了他们眼底的担忧。   环视一圈后,温珣扯了扯嘴角,艰难地说道:“有劳诸位了……”   部曲大营和铁骑营房稍稍有些实力的军医们都来了,不止如此,只怕幽州稍有名气的大夫也都被请来了。这里面有他熟悉的面孔,更多的他却叫不上名字。   就算不看众人的脸色,温珣也知晓自己的身体情况应当是不大好。在蓟县门口被师伯拦下时,他还有力气抬手去扯车帘,可现在他需要休息好一会儿才能艰难抬手。不仅如此,就连每一次呼吸,他都觉得胸口闷疼,更别提高声说话了。   温珣侧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医者,轻声问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顿时红了眼,颤巍巍道:“王妃放宽心好好调养,定能……长命百岁。”   话音一落,在场不少医者眼神不忍。哪有什么长命百岁,元帝赐给范栗大儒的大还丹不知是失效了还是不对症,服用下去后并没能改善王妃的中毒情况。再这么恶化下去,王妃能撑过小年夜都是奇迹了。   温珣抿唇一笑,神情柔和道:“承您吉言。”顿了顿后,他开始赶客:“屋中有些憋闷,大家都回吧。你们还有病患需要救治,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医者们并没有因为温珣的话而散去,温珣想了想后明白了:“我知晓了,不会让大家白跑一趟。”说着,温珣眯起眼语调轻快地调侃道:“我也算是疑难杂症患者,来都来了,大家都来摸摸脉,记下我的脉象和症状,将来遇到同样症状的,万一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   部曲大营王爷和王妃住的小院中人头攒动,医者们有的在伏身写脉案,有的在和同僚小声讨论药房,更多的则在排队,等着去摸一摸温珣的脉象。   廊檐下背风向阳处放了一张躺椅,温珣躺在铺了狼皮的躺椅上,一边小声回应着医者们的问话,一边凝神看向院墙外。   今日天气晴朗,金色的阳光暖暖的落在了院外的几颗果树上。部曲大营的果树品种很多,到了这个时节,大多数的果子已经到了部曲们的肚子里,只有枝头高处还有特意留下喂鸟的果子。院墙外的的柿子树上落了几只小麻雀,它们正在叽叽喳喳啄食着橙红色的柿子。   看着鸟儿在枝头跳跃,温珣突然想起大营刚刚建成之时的一件小事。那时候他问长福,营房中种些什么好,长福说,种果树,种柿子和苹果树,到时候好事一箩筐平平又安安。   突然间,温珣胸口像是被什么给狠狠捏了一下,痛楚让他皱起了眉头。闷哼一声后,他对一旁正在号脉满脸忐忑的医者笑了笑:“不碍事。”   看了看院中的医者后,温珣觉得自己今日还有时间去做点事。他侧头对躺椅边候着的韩恬说道:“去帮我买些香烛纸钱,再去小福气饭馆里买几只肥肥的烤鸭,记住啊,要肥肥的。”   阿兄最喜欢肥嫩嫩的烤鸭。   回来之后还没找到时间去看阿兄和萧将军他们,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总要去看上一眼。   长福他们葬在了部曲大营北边的缓坡上,这里长眠着为了幽州建设不幸殒身的部曲和贤才们。缓坡上青松挺立庄重肃穆,站在高处能俯瞰不远处的部曲大营。   崔昊背着温珣向着新立的几座坟冢方向前行,还没靠近时,崔将军眼尖地看见长福的墓旁多了一团黄。当崔将军看清那团黄是什么时,身体猛地一僵。   崔昊的异样引来了温珣的注意,温珣顺势看去,就见大黄蜷缩在簇新的墓碑旁,泛白的皮毛被冷风吹得微微摇晃。   往常见到温珣时,大黄都会快乐地蹦跶来,求摸摸求抱抱。哪怕近些年大黄逐渐老去,腿脚不太好了,只要温珣在附近,大黄都会带着小黄来看看他。   跟着长福跋涉了几千里,从吴郡到幽州扎根的狗狗,不知何时已经走完了它的一生。哪怕到死,它都要守在心爱的主人身边。   温珣身体一抖,呼吸猛地粗重了起来。半晌后,他自言自语道:“大黄也走了啊……也好,一起走有个伴儿。”   崔昊放下温珣时根本不敢转头看温珣的表情,他怕他多看一眼,就要没出息的哭出声来。   温珣面对着长福的墓碑,嗓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崔将军,我想和阿兄待一会儿,你去旁边等我一会儿行不行?”   走过十几座墓碑后,崔昊含泪转身看了一眼温珣的方向。温珣弯着腰,额头抵着长福的墓碑双肩抖动着。明明没有听见一声呜咽声,崔昊却觉得眼前的场景悲痛得让他窒息。   大黄的身体又冷又硬,老狗的身躯摸起来早已没了幼犬的柔软,温珣坐在墓碑前,背靠着冰冷的石碑,右手轻轻抚摸着大黄僵硬的脑袋和脖颈。他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好似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秦阙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从凉州到幽州,原本要跑大半个月的路,秦阙只用了十余天就跑完了全程。没有人知晓这一路走来他有多惶恐不安,他在脑海中盘算了许久,再见到温珣他该说点什么?   是该热血沸腾地向温珣诉说那一场碾压式的胜利?还是该表达这段时间自己憋在心中的情绪?是该生气地质问温珣为什么擅作主张随随便便就放弃了解药?还是该体谅温珣的苦心,顺着他的意愿安抚他的情绪?   秦阙想了很多很多,可是当他看到温珣时,那些已经想好的话语竟然一句都说不出口,酝酿好的种种情绪也都消散不见。   他的王妃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至亲的坟墓前,怀抱着早已死去的老狗,乌沉沉的眼睛里一片死寂。   这一刻秦阙清楚地意识到:琼琅的世界一片荒芜,什么都不剩了。   听见秦阙的脚步声,温珣迟钝地抬起双眼看了过去。看见秦阙满脸的风霜和狼狈的面容时,他扯着唇笑了笑:“行远,你回来啦……”   而后温珣唇角下撇,再也绷不住情绪了,两行泪顺着他的眼眶滚落。秦阙听见温珣哑着嗓子哽咽着说道:“行远,母妃死了,萧将军死了,阿兄死了,现在连大黄都不在了……”   秦阙嘴唇翕动,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意识,他几步上前一把将温珣搂在了怀里,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对不起琼琅,我又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糟心的事了。”   温珣伸出双臂抱住了秦阙,他仰起头,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迷路的孩子寻到了自己的亲人,又像是想要一股气发泄了心中的痛苦和委屈:“是我害死了我阿兄,是我害死了萧将军他们,是我!”   端王爷一遍遍亲吻着王妃被泪水打湿的眼角,一遍遍纠正着温珣的说法:“不是你,是秦璟作恶,你没做错任何事,你没害死任何人。”“长福和萧将军他们至死都在庆幸,他们在敌人的阴谋下保护了你。”   “琼琅,你没害死任何人。你从没想过害人!”   好不容易安抚下了温珣的情绪,又将大黄仔细埋在长福旁边后,秦阙背着温珣慢慢向着部曲大营的方向走去。   月余不见,温珣瘦了一大圈,背在背上轻飘飘。发泄了一场,又见到了亲近之人,温珣觉得安心,他将下颚搁在秦阙肩上,眯着眼昏昏沉沉地发着呆。   秦阙掂了掂双臂的分量,沉声提醒着:“琼琅,别睡,同我说说话吧。”   风穿过松柏林,庄重又肃穆,四周沉默的墓碑让秦阙心惊。向来胆大的端王爷难得露了怯,生平第一次,他如此痛恨死亡,如此害怕身边之人离开他。   温珣动了动,偏过头轻轻含住了秦阙的耳垂。带着热气的声音含糊传入秦阙耳中,在信任的人面前,温珣并不想遮掩自己的感情:“我很想你,行远。你走之后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秦阙不懂分秒是什么意思,但是温珣的意思他明白了。他亦是如此:“离开你的这段日子,我也是每天都在想你。到了饭食时辰会在想,我家琼琅好好吃饭了吗?今日吃了些什么?到了入眠的时辰又在想:床榻暖和了吗?琼琅今夜会不会着凉?”   温珣小声笑了:“嗯,我也是这么想你的。我还比你多想一点,我会想啊,战场刀剑无眼,求老天开眼,莫伤了我家行远。”   秦阙笑了一声后,唇角缓缓绷直:“我很好,刀剑没有伤我,这一战我们赢得漂亮。我只是没想到,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只恨自己安排得不够妥当,还是让你遭了罪。”   “你看,我总是如此莽撞,无论什么时候都需要人提点。琼琅,没了你我肯定不行。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走。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知道了吗?琼琅,你得答应我。”   其他的承诺,温珣能闭眼答应,可是秦阙现在想要的回答,他却没办法给出回应。   秦阙等了许久,久到耳边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久到他觉得温珣已经睡过去时,温珣细如蚊蚋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行啊,行远,我做不到了。”   “曾经随着恩师读书时,恩师对我说,史书是由血泪铸造而成的,能留名者多少会有遗憾。那时的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我那时候想着,此生若是能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便是无憾了。”   “同你来幽州之前,我就知晓我们要走的是一条艰难的路。想要做点事,一定会面对巨大的风险和阻碍,我原以为自己想得很清楚,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觉得,若是真到了需要我舍生忘死的那一天,我能顺势而为,为重要的人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便死而无憾了。”   “后来啊,看到阿兄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我没有那么冷静也没有那么睿智,我甚至展示出了让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残酷和暴戾。然后我明白了,行远,其实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也只是个有私心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其实,我该在灭了刘氏、为阿兄报仇之后就干脆利落地去死。那样才能全了我浅薄的谋划,才能不负这么多人的牺牲。可是我没那么做,我总觉得我还有事情没做完,还有些安排没到位,还有想见的人没见到,想说的话没说完……”   “你看,我多贪心,我明明已经见到了最想见的人,还能同你这么亲密地说一些心里话。按道理说,我应该心满意足了。”   “可……还是不行。我还想多和你说说话,还想和你多呆几个时辰。你看,人的贪婪和欲望就是这样一点点壮大的。”   “你可不能再引诱我了,再这样下去,我贪心不足又无力回天可如何是好?”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时,秦阙只觉得自己脖颈处一片冰凉。当耳边再也听不见温珣的声音时,秦阙微微侧头看了过去。   端王爷的泪在满是灰尘的面颊上冲出了两道沟,凝结的泪珠挂在胡茬上结成了冰碴。   秦阙眼神悲伤地看着温珣沉睡的脸,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语调:“可是,没了你,我怎么办啊?”   “琼琅,没了你,我一个人如何是好?” 第104章   一场大战加上连日的奔走,让秦阙疲惫不堪。睡着的端王爷眼下淤积着浓浓的青黑,英俊的面孔上带着深深的倦色。他的呼吸声比往常重了许多,就连温珣摸他的脸颊,都毫无知觉。   将秦阙的手塞回被子后,温珣轻轻为秦阙掖好被角。他的动作很轻,深怕惊醒了秦阙。当然,凭着他对秦阙的了解,即便此刻他的动作再大一些,发出的响动再厉害些,秦阙也不会醒。   “行远,我该走啦。”如气息一般的告别声从温珣口中溢出。   他该走了,见了想见的人,说了想说的话,再拖拖拉拉就不礼貌了。   深深看了秦阙一眼后,温珣顺手将床头旁悬着的短刃摘了下来。部曲大营出产的短刃锋芒毕露见血封喉,对准自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划拉,事情就结束了。   温珣手握短刃轻手轻脚的走向了屏风外,绕过屏风时,他再一次转头看向了床榻上打着小呼噜的秦阙,强压下心中的不舍,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屏风后方有会客用的椅子,温珣端坐在椅子上,抽刃出鞘。牛皮制作而成的刀鞘安静无声,锋利的刀刃闪着寒芒,靠近脖子时,脖颈上不自觉地冒出了鸡皮疙瘩。   深吸一口气后,温珣咬紧牙关,偏过头去露出了颀长的脖颈,锋利的刀刃顺势向着颈部动脉的位置压了过去。   一刀下去,神仙难救,他的痛楚也能到此为止了。   就在温珣准备迎接着痛楚和死亡到来时,刀刃突然动不了了。一滴滴温热的液体顺势滴落在温珣脖颈上,他惊愕地抬头看去,就看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抓住了刀刃。   摇曳的烛光透过屏风照亮了温珣身侧的人,秦阙右手抓着刀刃,眼含悲泪居高临下。   “你要做什么?”   秦阙难以置信地质问着,任由血与眼哗啦啦落下。   “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孔武有力的汉子泪流满面,声声泣血。   “温琼琅,你怎么能留我一个人?你不要我了吗?”   带血的短刃重重落到了地上,温珣定定看着秦阙的眼眸,眼神悲怆,面颊上一片冰凉。下一刻他被秦阙重重抱在了怀里,秦阙呜咽着:“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残忍?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秦阙的身体在颤抖着,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永远失去阿珣了。不敢想象他要是慢了一步,会见到怎样惨烈的场面。   靠在秦阙颤抖的胸膛上,温珣痛苦地闭上双眼,口中只能呢喃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行远……”   秦阙的右手被锋利的刀刃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深可见骨的伤口足以证明温珣寻死的决心。秦阙没让医者上麻沸散,就这么生忍着让医者为他缝合了伤口。   右手掌在剧烈的痛楚下微微颤抖着,秦阙红着眼眶自言自语:“好疼。”当初琼琅为了阻止许泰杀许湛清许湛澈两兄弟,也在手掌上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当时的他也是这么疼的吗?   “你们同我说句实话,琼琅身上的毒能解吗?他还有多久?”   为秦阙缝合伤口的大夫不敢抬头看秦阙,更加不敢欺骗秦阙。在秦阙压迫性的眼神下,老大夫说了实话:“若是寻不到解药,王妃撑不过除夕。”   闻言秦阙身体一怔,随即茫然抬头看向窗外黑洞洞的天空:“现在是几时啦?”   “启禀王爷,今夜……今晨是腊月二十五。”   秦阙呼吸粗重了几分,他低头看向裹了纱布的双手,静默一阵后又抬头看向了身边被惊动的部曲统领们:“传本王的话,招幽州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将领来部曲大营。”   “送王妃……不,为本王备车,本王要和王妃一同回家。”   秦甲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就在他准备撤离时,刑武突然拽住了秦甲:“秦兄弟,你看王爷!”   秦甲狐疑看去,晃动的烛火下,秦阙偏着头看向了屏风后方温珣沉睡的床榻,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顺着肩颈顺滑地蜿蜒。秦甲一时间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直到刑武压抑又惊恐地声音提醒道:“头发,你看王爷的头发!”   秦甲细细看去,只见秦阙的乌发中多出了一些白芒。就在大夫为秦阙缝合伤口的片刻中,秦阙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片!   秦甲心惊不已:“王爷,你……”   秦阙抬手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后低声道:“小声些,莫吵醒了王妃。”   *   腊月二十六,幽州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将领们齐聚部曲大营。   往日得王爷或者王妃传召,众人都会喜笑颜开,他们知道王爷和王妃召唤他们一定有好事发生,可是现在众人一言不发面色凝重,眼底满是遮掩不住的愤怒。   膳食堂中温暖依旧,能容纳数千人同时就餐的大堂中挨挨挤挤站满了人。膳食堂最前方,秦阙双手杵着长剑,目光沉沉地直视前方。他的右手掌心中缠了厚厚的纱布,原本满头的青丝变成了刺目的花白。   看到王爷的头发,在座的人不少红了眼眶。他们可以忍受朝廷一次又一次的欺压,可以忍受出钱出力却不沾任何功劳,唯独无法忍受他们尊重信赖的人遭受迫害。   是的,迫害。   在场的官员和将领们几乎都是温珣和秦阙一个个选拔出来的,可以这么说,没有端王夫夫,就没有现在的他们,也没有如今的幽州。他们见证了这二人从无到有的过程,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些了,却要遭受横祸。   谁不知端王夫夫伉俪情深?如今王妃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王爷心中哀恸一夜白头。   人群中传来了抽泣声和压抑的骂娘声时,秦阙终于动了。他暗沉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本王知晓琼琅近日给在座的不少人传过消息,凭着本王对他的了解,他必定希望诸位能规劝本王,让本王隐忍,切莫冲动……”   “大道理谁都懂,本王也不例外,轻重缓急权衡利弊,这些年本王已经为了所谓的大局做了太多的退让。”   “可是今日,本王不想再忍了。本王同诸君说一句实话,琼琅若是遭遇不测,本王余生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冲入皇城,用秦璟的血祭奠他。”   “本王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所以诸君规劝本王的话可以不必说了。今日召集大家来此,本王只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朝廷不仁倒行逆施,本王忍无可忍准备起兵反了!”   “本王给诸君选择的机会,若是愿意追随本王,本王会善待你们。若是不愿意,大门敞开,诸君现在可以走。”   秦阙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传出了愤怒的吼声:“狗日的皇帝不做人事!早就该反了!”“朝廷不仁!当反则反!”   “反!反!反!”   潮水一样的咆哮声从膳食堂传出,众人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在咆哮声中被点燃。直到将“造反”二字大声吶喊出来时,众人才意识到,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   部曲大营中热血的那一幕,温珣并没有看到。此刻他正斜斜地坐在窗前,握着竹笛断断续续吹着。吹笛子是一件需要气力的事,如今的他没有之前的中气,吹出来的曲子不成调。   偏偏有人就听懂了曲调:“这曲子好轻快,叫什么名字?”   笛音暂停,温珣笑道:“太久没吹奏这首曲子,有些忘了曲调。你若是喜欢,一会儿我将曲谱给你。”转头看去,就见袖青双手端着一个托盘缓步绕过了屏风。   袖青穿了一身水粉色的衣裙,她挽了鬓发,画了一个绝美的妆容。认识袖青这么多年,温珣还是第一次看到袖青打扮得如此艳丽娇俏。   “今日的打扮好看,你生得美,就该打扮得娇俏些。”温珣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他真心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好看。”   袖青抿唇笑了笑,上前将托盘放在了温珣身前,“红玉熬的米粥,原本今日应该轮到她来看着你,可是果果受了凉有些发烧,她走不开。”   温珣垂下眼帘,惭愧道:“是我让阿嫂担忧了。”   听到这话,袖青呵呵笑了两声:“你又岂止是让红玉担忧,听闻你前日晚上动静很大啊。”   温珣叹了一声,以袖遮面恳求道:“求你了,给我留点面子。”   他自杀未遂,还害得秦阙伤了手,大晚上的把秦甲崔昊刑武一群武将吓得够呛,部曲大营鸡飞狗跳。   营房刀刃多,怕温珣想不开,秦阙连夜将温珣送回了王府。如今他的屋子里,墙壁和柱子上贴了棉花,屋中的利器都消失不见,就连案桌上的笔杆和砚台也没了。   这还不算,如今只要他动一动,至少有八个暗卫盯着……想要寻死真的很难。   袖青点到为止,她俏生生站在温珣面前,修长的手指揭开了托盘上的瓷瓮。一股香浓的米粥味迎面而来,米粥上还飘着碧青色的小咸菜,这香味同阿兄煮得一模一样!   见温珣盯着粥瓮出神,袖青拿起粥勺为温珣盛了一小碗粥:“这是红玉从长福那里学来的方子,听说往常你生病没胃口时,就喜欢这一口。红玉让我给你带几句话,她说,长福虽然走了,可是她的家没有散,你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之一。小豆小枣果果他们还小,他们需要你这个叔父。”   “红玉还说,长福走的时候脸上带笑,神态安详。他一定在高兴,觉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终于能帮上弟弟的忙了,所以你不要觉得对不起阿兄对不起红玉,你好好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   温珣眼眶一红,袖青总能让他无话可说。   “你昏睡时,红玉和孩子们来看了你好多次,范家几位大儒还有卫老将军也来了……大家都不希望你出事。你还不知道吧?如今王府门外来了好多百姓,大家听说你生病了,都在为你祈福。”   温珣沉默地低下了头,袖青叹了一声,将粥碗塞到了温珣双手中:“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米粥的味道一如既往的香浓,小咸菜脆嫩可口,也是记忆中的香味。温珣搅动着粥碗,声音干涩道:“好喝,和阿兄煮得一样好喝……”   袖青微微一笑,等温珣喝了一小碗粥水后,她拍拍手:“怕你无聊,奴给你唱个小曲儿解闷吧。”   随着话音落下,两个部曲抬着袖青的古琴快步进了房间。架好古琴后,袖青大大方方走到了古琴后方坐了下来,手指轻轻从琴弦上滑过。   琴音悠扬,袖青的嗓音更是清越。她一张口,温珣才发现她弹奏的曲子有些耳熟。再听袖青的歌声,更是一口标准的吴侬软语,听得人身体都酥了。   温珣眉头微微皱起,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可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清越的嗓音回荡在在房间中,一曲终了,袖青微微侧目看向了温珣,用柔软的吴郡方言问道:“郎君可还记得这一曲?”   温珣想了想,抱歉地摇摇头:“总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袖青,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吴郡方言?说得挺好。”   袖青坦然地笑了,眼中浸出了几丝泪光:“奴从没学过吴郡方言,因为奴就是吴郡人。奴本名周云岫,家父曾是扬州府巡盐御史。家父渎职收受贿赂,天子震怒查抄了周府,周家十六岁以上男子斩首,女眷为奴为婢。”   “奴当年十三,被发卖至吴郡点翠楼,因奴有几分姿色,老鸨没有给奴挂牌,而是想要将奴培养成点翠楼的头牌。”   “奴……痛不欲生,想死死不了,想逃逃不掉,终日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入点翠楼半年后,老鸨逼迫我登台献艺,奴忙中出错,被客人当众羞辱。是您,是第一次被同窗拉着来点翠楼的您,在奴一身狼狈时,给奴披上了您的外衣。”   袖青笑着落下泪来,她望着温珣,软声问道:“您还记得吗?”   温珣眼中的恍惚变成了惊讶,随即恍然大悟:“是你!竟然是你!”   在吴郡求学初有名头时,恩师曾经提醒温珣让他多结交权贵同窗,将来也好有个助力。他听话的去了,结果发现自己和那群人理念实在不合。后来他被那群人拉到了青楼中看了一场让他不愉快的表演。   高台上那名稚嫩的歌姬还是个幼女,因为弹错了几个音节,被人泼了酒扯了衣衫。小姑娘瑟缩成一团,躲在古琴后面跪着直发抖,看起来非常可怜。   当时的他心中气闷,又喝了几口酒水,一时气愤上头就为姑娘出了头,也因此和那群纨绔割袍断义再无往来。   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哀哀哭泣的小姑娘竟然是袖青!这是何等的缘分,当年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姑娘竟然成了他的家人,成了他们的左膀右臂。   “是奴!郎君品性高洁,救奴于水火,奴此生不忘。您曾经留给奴的那些话,奴一直记得。端王府初见您时,奴一眼就认出了您,可是您似乎不记得奴了。这也不奇怪,您帮助了太多人,不记得奴也是正常的。”   袖青抬手擦去面庞上的泪珠,她绕过古琴,掀起裙摆,恭恭敬敬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郎君曾经留给奴的话,奴想完完整整还给您。”   “郎君,死了固然能一了百了,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奴不懂朝廷纷争阴谋阳谋,奴只知,当下的情况即便您死了,皇帝依然会针对王爷。失去您,亲者痛仇者快。所以琼琅,不要寻死好吗?”   “我们正在努力为你寻找名医,这世上总会有人能解你身上的毒。你若是一死了之,为你正在奔波的亲朋该多难过?为你而死的那些人岂不是白死了?”   “琼琅,奴知道活着很难,可是总要试一试不是?我们都没有放弃,所以求你也不要放弃好吗?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别放弃好吗?”   “你身边还有王爷,还有亲人,还有朋友和无数牵挂你惦记你的人。琼琅,活下去好吗?”   “活下去,好吗?” 第105章   可能是袖青的话起了作用,也可能是濒死之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温珣不再抗拒大夫们的救治。   治疗并不轻松,尤其是在病灶不明的情况下,大夫们不敢下猛药,只能根据温珣的脉象开药针灸。更何况温珣中的毒太猛烈了,饶是大夫们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看着王妃一天比一天虚弱。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外出寻找名医的部曲,希望他们能带回希望。   药喝多了胃酸胀口发苦,针扎多了身体麻……总之,挺不好受的。   昏沉中,温珣听见了熟悉的呼唤声:“阿珣,阿珣哪。”是阿兄的声音!带了吴郡口音,发音时珣和熏不分。   温珣一怔,随即一喜,连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不知何时,他身边起了一层浓密的雾气,温珣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扬声回应着:“我在,阿兄。我在这里,阿兄你在哪?我看不见你。”   “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那里,别动。”长福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可是又像隔了很远有些飘忽的感觉,“你脚下有河,鞋子别沾水了。”   耳畔传来了潺潺水流声,温珣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的雾气开始散开,脚尖前方不到一尺的地方便是潺潺流动的河水。正如阿兄说得那样,再往前走,就要掉到河里去了。   “阿兄,你在哪里?我来找你。”温珣环顾四周,除了白茫茫的雾气之外,阿兄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在这里,你看。”长福的声音再度传来,与此同时,雾气逐渐散去。清澈小河的另一边,阿兄和大黄正站在河坎另一边。   阿兄身穿红色的袄子,神情温和眉眼带笑。大黄脖颈上系着红绳,大黄狗哈着气,对着温珣拼命摇尾巴。温珣从没见过这样的长福和大黄,这一人一狗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看起来气色和精神好极了。   温珣抬手挥了挥,笑道:“阿兄,大黄,你们等等我,我这就过来。”说着他的目光顺着小河看去,想要找到渡河的小桥。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弥漫着白色水汽的河水,没有船也没有桥。   看来只能涉水过去了。   好在眼前的小河看着不宽,水流也很清澈。就在温珣准备下水时,长福阻止道:“别浪费力气,也别沾水,你过不来。阿兄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我和大黄还要赶路,说完话我们就走了。”   温珣心里着急,脚步向着河的方向挪了几寸:“阿兄……”   这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清澈的流速缓慢的河水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向着温珣双足的方向缠绕了过来。就在水滴快要缠到温珣足尖时,对岸的长福猛地一吼:“滚!别动我弟弟!阿珣后退!”   大黄也跟着吼了起来,脖颈上的毛都炸开了。   人声和狗叫声回荡在小河之上,温珣下意识后退一步。原本已经卷上岸的河水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看起来和先前没有任何变化。   诡异的一幕让温珣的意识逐渐回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岸的长福和大黄,“阿兄,大黄……这是……”   “阿珣不怕,有阿兄和大黄在,这些脏东西不会伤到你。你再后退一些,哎,再退一些就更安全了。”   温珣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阿兄和大黄已经走了的事。恍惚一阵后,温珣再看河对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兄,我是在做梦对不对?”温珣袖中的手攒紧,他心中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   可长福却急急地说道:“阿珣哪,不哭。你多掉一滴泪,阿兄和大黄走得就不舒坦。快别哭了,看到你好好的,阿兄高兴。好不容易见一面,你该多笑笑。”   温珣哪里笑得出来,他委屈难受:“阿兄,你走了之后还是第一次入我梦,我以为你怨我,不肯来见我……”   长福手忙脚乱地解释:“这是说什么话呀,阿兄怎么会怨你!阿兄能帮你一次,为我阿珣挡一灾,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阿兄不是不想来看你,而是你是有大功德的人,小鬼不能靠近你。”   长福咧着嘴笑容宽慰地叹了一口气,“阿珣是做大事的人,老天爷保佑你逢凶化吉。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你好好喝药,好好治病,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身体就会好起来。阿珣福大命大,一定能远离灾祸。”   “阿兄能在走之前见你一面,心满意足啦。”   温珣死死咬着嘴唇,痴痴看着长福的脸。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长福的面容还是开始模糊了,白色的雾气又开始浓厚了。   渐渐的,就连长福的声音也开始飘忽了起来:“阿兄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阿兄我啊,这辈子运气真好,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看到你好好的,阿兄也就放心啦。”   眼见河对岸只能看见模糊的形状,温珣心中焦急,却只能徒劳地唤道:“阿兄,你和大黄要去哪里啊?阿兄你再同我多说几句话啊!阿兄,我还能见你们吗?”   长福独有的憨厚笑声混着大黄两声轻快的犬吠声传来:“我们走啦,去过好日子去啦,你别惦记我们,好好过日子啊。”   “我家阿珣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温珣对着长福他们背影消失的方向伸出手去,忙声呼唤着:“阿兄!大黄!阿兄……”   模糊中,他看见长福抬手对着自己挥了挥,带着笑意的模糊声音传来:“回吧阿珣,回吧——”   “琼琅!琼琅!”耳边传来了秦阙着急的呼唤声,温珣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他轻轻推着。   温珣猛然睁开双眼,眼泪糊了双眼,他茫然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行远……我怎么了?”   烛光下,秦阙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眼神中带着遮掩不住的哀痛:“方才你一直在唤阿兄和大黄,我怎么都唤不醒你。”   时间过得飞快,今日已经腊月二十九了。   从昨天晚上开始,温珣便陷入了昏睡中。问脉的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最初时,秦阙还会紧张地问一问,可是那些大夫们要么是不敢抬头看他,要么同先前一样叹着气摇着头。   最后部曲大营医术最高超的老大夫在秦阙的逼问下说出了实情,他说,温珣的脉搏已经弱得摸不出来了。最早今晚,最迟明日,就该准备后事了。   在离开之前,或许王妃会短暂地清醒过来,届时他也许会觉得身体轻松的情况。那不是因为病情好转了,而是……回光返照。   秦阙听了这话后,便一步没离开过温珣身边。就在方才,他听见温珣呓语,口中喊着阿兄和长福,哪怕闭着眼睛,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出。   听到秦阙的话后,温珣抽了抽鼻子,抬手轻轻拂过秦阙银白的长发。说来神奇,梦里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满心不舍,可是醒来之后,那种欲绝的心情却消失无踪。   相反,此刻他心情很平静,还能和秦阙诉说自己的梦境。温珣扯着唇角,缓声道:“我没事,是阿兄入我梦了。他说,他要和大黄去过好日子了,让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惦记他。”   “梦里有一条河,隔开了我和阿兄大黄,那条河明明看着不宽,喝水看起来很清澈,可是当我靠近时,河水就像活过来一样,要将我拖下去。是阿兄和大黄保护了我,行远你看,他们走了还在惦记我。”   “不知道是不是阿兄来看过我的原因,行远,我觉得我身体好了,不痛了,还有点饿,我想喝点米粥。”   秦阙偏过头去,双肩不经意地颤动了两下,嗓音低沉:“好,喝米粥。”   喝了一小碗米粥后,温珣松快地舒了一口气:“今天是几时啦?师父他们到幽州了吗?”   秦阙没有告诉温珣时辰,只宽慰道:“并州下了大雪寸步难行,师叔和幼仪他们的车架困在了半路上,可能还要耽搁几日才能到蓟县。你安心养着身体,过两日就能见到他们了。”   温珣抬眼看了看秦阙,而后往床榻内侧挪了挪身体。他侧着身,伸手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怎么面色这么难看?遇到什么烦心事啦?上来说与我听听?”   “可是朝廷那边又为难你了?”想来灭了许氏嫡支的消息已经传到长安了,说不定朝廷已经派出人马在来幽州的路上了。温珣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这次捅了个大篓子,要委屈你了。”   秦阙爬上床,轻轻将温珣拥在怀里,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后,他轻声说道:“没有的事,你别多想。师伯他们已经让范氏门生将事情的原委传出去了,是许氏和刘氏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没做错。”   温珣往秦阙怀里缩了缩,他将脑袋枕在秦阙胸口,听着秦阙平稳的心跳,感受着爱人的体温:“是我思虑不周,让大家为我操心了。尤其是你,行远,对不住啊……”   秦阙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你没有对不住我,从来都没有。世人欺我辱我看不起我,就连我自己,也承认了自己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那时候的大家都看不上我,偏偏只有你,说我是蒙尘的明珠。我伤了你,毁了你的清白和名声,让你从一个天骄之子沦为了被人轻视的男妃,你却对我从无怨怼,对我真心相待。”   “我知晓,我们之间是我配不上你,若不是因为我勉强占着皇子的身份,我和你之间,才是真正的云泥之别。我将天上的明月拽了下来,却无力护你周全。琼琅,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闻言温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其实……是有过怨怼的。你还记得初来幽州的路上,有一次我将你的眼眶锤得青紫吗?”   秦阙一愣,这种小事,他已经不太记得了。这时就见温珣狡黠地笑了:“我故意锤的,因为你喝醉酒在我脸上乱亲,趁你醉酒,我狠狠锤了你。不止这个,那时候见景瑞帝时怕你哭不出来,我特意选了最辣的朝天椒,后来你眼皮都辣肿了,还在听我的意见去长公主府打秋风。”   秦阙声音沙哑,逐渐哽咽:“你真是,这种小事,哪里算得上怨怼?”   温珣的手指轻轻放在了秦阙胸口,隔着衣衫感受着秦阙的体温:“算。我知晓,那时候的自己有更好的做法,却还是选用了最让你丢脸的法子来达到目标。发泄了怨气的同时,我也完成了对你的试探。”   “原来我家行远嘴硬心软,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啊。这个男人品性不错,可以拿捏,可以慢慢教。你看,其实我从来都不像看起来的这么纯善。”   修长的手指抬起轻轻抚摸着秦阙的胸口,听着秦阙逐渐粗重的呼吸声,温珣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重大决定一般,慎重道:“行远,等我走了之后,你忘了我吧。将来若是遇到中意之人,就好好对待人家。阿嫂和孩子们,你若是愿意就帮忙看顾些。阿嫂率真,孩子们年幼,他们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   秦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你别说这种话,温琼琅,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别往本王心口扎刀子?”   温珣哼哼了两声,声音变得轻柔:“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凶我?”   秦阙亲了亲温珣的额头,混了自己的泪,这个吻变得咸湿:“我没有凶你,我怎么会凶你。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不过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温珣眼皮开始沉重,说话声也开始含糊:“嗯?什么事?”   “他们说,人死之后,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渡忘川河。你能不能晚点喝汤?你等我一阵?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等到殊儿能理事,我就去寻你好不好?你别把我忘记了,这辈子我们只做了八年的夫夫,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做永生永世的夫夫好不好?”   温珣闭着眼,唇角微微上翘,不知过了多久,秦阙听见了他犹如气息一般的响应:“好,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在一起,做永远的爱人……”   “行远,我……有些困了,想睡了。”温珣原本轻抚秦阙胸口的手指缓缓蜷缩起来,他闭着眼,头枕着秦阙胸口,语气困极了,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平静。   秦阙抖着手,轻轻搂住了温珣的肩,像是怕吵醒温珣一样同样低声道:“睡吧,这次我就不叫醒你了。”   没能听到往常入睡前最后一声晚安声,温珣的呼吸变得微弱,绵长……   秦阙睁着眼,偏过头看向黑洞洞的窗户。窗外袖青在回廊下抚琴,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却有个不吉利的名字,叫什么诀别书。   袖青说,这个曲谱是温珣给他的,这首曲子是温珣尝试着吹了数遍却因为气力不济而不成调的曲子。   温珣的脉搏越来越弱,到了后半夜,脉搏就像窗外的琴声一样,断断续续不成调。   秦阙握着温珣的手腕,睁着双眼绝望的等待着脉搏停跳的那一刻。   突然间,窗外的琴音停了!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吴伯沙哑的喉咙响起:“快啊,这边,这边!”“王爷,王爷!神医来了!您快让他看看王妃!”   秦阙的卧房门被猛地推开,几名部曲簇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涌了进来。领头的秦简风尘仆仆一身寒霜,他对着秦阙拱拱手:“幸不辱命,请来了林斐大人!”   在景元帝执政期间的太常寺卿林斐林大人医术了得,后来景瑞帝上位,林大人告老还乡。幸亏当初林大人曾经护送嘉和公主入鲜卑,因而嘉和公主得知了林大人的故居地址。得知温珣中毒之后,嘉和便让自己的儿子带着部曲直奔青州。   秦简不敢耽搁片刻,这才能在今夜将林斐大人带到了蓟县!   林斐摸了温珣的脉后惊讶万分:“没错,就是春海棠。此毒不常见,它是香毒,嗅一口便会中毒。中了春海棠毒者若是没有解药,最多只能活十日,王妃是如何坚持到今日的?”   直到今日,众人才知晓温珣所中之毒的名字。“春海棠”多好听的名字,可它却狠狠折磨了温珣近二十日!   面对众人关切的目光,老寺卿摸着白胡子颔首:“虽然麻烦了些,但是问题不大,能救!”   说着老寺卿就打开了随身的药箱,“老夫这就开方子,你们按照方子熬煮就是。最多两贴药,王妃就能醒过来。”   听到这话,部曲们欢呼起来,吴伯和袖青更是躲在了人群后方抹起了眼泪。而秦阙却踉跄着起身,蹒跚着走到了屋外,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出门时险些被门坎绊倒。   众人不解,王妃身上的毒能解开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为什么王爷却像丢了魂似的?   就在众人纳闷之际,只见踉跄出门的秦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满头银发的王爷对着老天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头颅和冰冷青砖相碰的声音沉闷,让人听得心惊。   第三个响头磕完之后,秦阙并没有起身,而是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就在吴伯慌忙想去搀扶他起身时,蜷着身体的秦阙口中爆出了沙哑的哭嚎声:“太好了——”   “老天开眼哪——”   “啊——琼琅有救了!老天开眼哪!!” 第106章   林斐大人医术了得,两贴药下去后,温珣的脉搏果然有力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若有若无。他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不似之前那样泛着濒死的青灰色。   可是温珣并没有像林大人说得那样醒过来,他安安静静的睡着,引得秦阙心神不宁,时不时去探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天兴四年,大年初一。   在秦阙原本的计划中,这一天应当是他阖家团圆吃饭泡澡放松的日子。可是今天,他却只能坐在床边,委委屈屈地勾着温珣的手指嘀咕:“先前你对殊儿讲的故事里,睡美人被王子亲了就能醒,我都亲你无数次了,你为何还不醒?”   春海棠的毒性太猛烈,温珣硬扛了全程,原本就算不上健壮的身躯越发消瘦。原本还有几分肉的手背,此时只能摸到根根骨头。   秦阙牵着温珣的手指放到唇边,低头亲吻了几下。林大人说,要多对温珣说说话,或许能让他早日醒来,秦阙在脑海中想了一圈,大过年的说政事太糟心,思来想去,他只能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日我给几个孩子发了红包,每人一两银子,比往年多一些。”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就放在枕头下面,你醒过来就能看到。你猜我给你塞了多少?你一定猜不到。”   “还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果果已经不流口水了。今天早上他给你拜年的时候,说话清楚了好多。等你醒来,就能听见他唤你叔叔了。”   就在秦阙还想着再说些什么为好时,秦甲快步进了门,面带喜色道:“王爷,章大人和幼仪公主他们到蓟县城外了!”   秦阙猛然起身,有些诧异:“不是说并州大雪寸步难行吗?他们这么快就过来了?快,准备车马,随我出城迎他们。”   秦阙给温珣盖好被子转身就走,没注意到就在自己转身时,温珣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   和亲队伍在十月中旬离开长安,这一路波折不断。在原本的计划中,队伍应该在年前到达凉州,和匈奴的接亲队伍汇合后继续北上。没想到离开长安后没多久,队伍中的重臣们就开始陆续生病。   尤其是鸿胪寺卿张世国张大人,接到自己独女跳楼身亡的消息后,张大人一病不起。等到了凉州界时,整个人已经瘦脱相了。   和亲队伍气势低迷,完全不见喜色,行程放慢了数倍。原本腊月初就该到达玉门关的他们,直到腊月初才踏进了凉州境。   这也不奇怪,上到公主下到随行的宫人仆从,大家都知晓,他们是被朝廷放弃的弃子。名义上说,他们是为了大景和平牺牲,实际上他们只是政治博弈的牺牲品。更何况朝廷根本没博弈,就将他们推了出去,谁能咽下这口气?走那么快做什么?去匈奴送死吗?   就在众人心灰意冷接受了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时,事情有了可喜的转机。   到凉州境没多久,众人就听说凉州卫林老元帅大败匈奴大军。匈奴十几万主力被全歼,匈奴人再也不敢要公主和亲了,甚至准备派出使团求和。   欢呼雀跃之时,林元帅亲自来迎接了他们,同时告诉他们一件重要的事:大败匈奴的功臣是端王秦阙,天子欺软怕硬这些年倒行逆施,端王不忍大景百姓再受朝廷压迫,决定反了!   林帅传达了端王的原话,若是还想和亲,他们不阻拦。如果不想和亲,和亲队伍可以转道幽州,端王会妥善安置大家。   只这一句,便让心灰意冷的众人心中燃起了希望。几乎不用商量,和亲队伍转了个方向。   不去匈奴了,大家转道幽州,过好日子去了!   秦阙在城门外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官道上策马而来的幼仪等人。幼仪等人先行一步,大部队还在后面慢慢走着。   长途跋涉数月,大伙儿风尘仆仆形容憔悴。领头的章淮满眼血丝,瘦了好几圈的他满脸胡茬,身上的衣衫松散地挂在了身上,全然不见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   一见面不等客套,章淮便着急地问道:“琼琅呢?琼琅现在如何了?”   秦阙宽慰道:“师叔莫着急,我们请来了林斐林大人。琼琅情况已经稳下来了,估计这两日就能醒过来。”   听到这话,章淮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悬吊了一路的心,终于在此时落到了肚子里,章淮心中酸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说老天爷开眼,不忍看贤才遭难。那孩子本就体弱,经此一事日后更要注意,以后得好好养着了。”   秦阙颔首:“师叔所言极是,以后一定让琼琅好好养着。”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沉默站在战马旁边的幼仪身上,四目相对后,秦阙对着幼仪张开双臂:“幼仪过来,五哥抱抱。”   秦幼仪本来没想哭,从得到母妃身死的消息后,小公主一夜就长大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活泼跳脱,赶路时,她总是静默不语地看着车窗外。除了见到自己病倒的外公时还能见她笑一笑,更多的时候她面色平静眼神中满是悲伤。   看到秦阙张开了双臂,幼仪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端庄行礼:“幼仪……”   身体还没弯下,幼仪就被秦阙坚实的胸膛牢牢抱住了。秦阙浑厚的声音从秦幼仪头顶传来,他轻轻抚摸着幼仪的头发,心疼道:“我们幼仪受苦了,你放心,五哥以后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幼仪身体一僵,下一刻强压了数月的哭嚎声再也憋不住了:“五哥,呜呜呜呜——母妃没了——五哥,我不要和亲——”   失去母亲的痛苦和数月来的煎熬一同涌上心头,秦幼仪伸出稚嫩的双臂环住了秦阙的腰,痛快地发泄着积压的情绪。   秦阙轻声哄着幼仪:“不哭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强迫你和亲,五哥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今日年初一,不兴流眼泪。等到了王府,五哥给你补过生辰可好?”   幼仪生日小,腊月二十八出生的她,出生第三日就已经两岁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璟才会强迫还没及笄的她去和亲。用秦璟的话说,等到了匈奴,幼仪就到了及笄的年纪。可事实上,算上今日,幼仪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秦幼仪用力点着头,强压下自己的泪:“听五哥的,以后幼仪听五哥和五嫂的话!”   母妃送自己离开那天,深深后悔,当日没听温珣和秦阙的话随他们去幽州。若是当时听了五哥他们的话,她的母妃说不定到现在还活着。来幽州的路上,幼仪想明白了很多事,如今这世上除了母亲和外公之外,也只有五哥和五嫂愿意保护她了。   安抚下幼仪的情绪后,秦阙看向了人群中面色枯黄的老者。见秦阙目光扫来,老者惭愧低下了头。   静默半晌后,秦阙上前一步,正色行礼:“秦阙,见过外祖。”   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英太妃的父亲张世国。再见秦阙,张世国心中又尴尬又惭愧。清流出生的张大人原本是看不上秦阙的,虽然秦阙过继给了自己女儿,唤自己一声外祖并不错,可是他曾经当着秦阙的面告诫他:张家是清流之家,不会卷入党派之争,若是秦阙指望张家成为他的依仗,还是省省心比较好。   曾经对秦阙说出的那些话像回旋镖一般扎到了张世国的胸口,张老做梦都没想到,他看不上的便宜外孙,有朝一日不止成为了幼仪的靠山,也成为了大景百姓的期盼。   张世国挺直了一辈子的腰杆子终于弯了下来,耿直了一辈子的老臣对着秦阙认真回了礼:“臣,张世国,拜见端王爷。”   秦阙上前几步,握住了长老的手,认真道:“外祖莫要客气,来了幽州同回了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环视一圈后,秦阙大手一挥吩咐道:“走,回家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回到了王府,秦阙还没下车,就听吴伯欣喜地唤道:“王爷!快,王妃要醒了!”   听到这话,秦阙立刻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内院。   卧房内,林斐快速将温珣额上最后一根银针拔了出来,环顾一周后,林大人皱眉:“让一让让一让,都凑一起作甚?快,让条道出来,病人不窒息我这老头子都要喘不过气了。”   听到这话,簇拥在床边的众人轰的笑了,不过依然按照林斐的话让开了道,让新鲜的空气涌进了屋中。   温珣觉得耳边闹哄哄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吵杂声让他无法继续睡下去。身体也不复之前的轻盈,变得沉重了起来。   “醒了!快看,眼珠子在动了!”“琼琅?琼琅?王妃?”   温珣迷迷糊糊睁开眼,耳边的说话声变成了欢呼声:“醒了!醒了醒了!”“老天爷,太好了!哈哈哈哈——”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很多晃动的光影,温珣的脑子像是蒙了一层东西,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   林寺卿伸手在温珣眼前晃了晃,不确定地挠挠脸下颚:“糟了,莫不是有后遗症?”   说着老寺卿再一次打开了针灸布,从里面拽出了三根三寸长的金针:“再扎几针试试。”   眼看锋利的金针要往自己脑袋上招呼过来,温珣下意识闪躲,下一刻无数的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入了脑海中。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围在床榻周围的人一张张面容更是熟悉。   温珣的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殊儿红玉小豆小枣,袖青崔昊范琉范璃……他熟悉的人大半在这里了!   温珣茫然的目光逐渐被惊讶代替,他声音嘶哑道:“我……还活着?”怎么可能呢?明明之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虚弱,哪怕他有求生欲,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听到这话,林斐又将金针收了回去:“啊,没事了,不用扎了。”“你运气好,正巧老夫曾经遇到过春海棠之毒才能帮上忙,醒过来了问题就不大了。”   众人七嘴八舌中,温珣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本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他身边的人舍不得他,大家齐心协力为他找来了神医,这才挽救了他的小命。   秦阙进门时,就听屋内笑声一片。他急急挤过人群:“让一下,让一下啊。”   温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后方正努力挤进来的秦阙,秦阙那满头的银发是如此耀眼。他的爱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帅气,就是额头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团青紫,看起来像是磕得不轻。   秦阙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温珣温柔的眉眼,四目相对间,他扯着嘴笑了笑,眼眶中已经泛起了湿意。   二人就这么含情脉脉地对视着,谁都没说话。直到身边不知是谁揶揄地说了一句:“好家伙,王爷高兴傻了,林大夫,快扎一扎王爷!”   哄笑声中,秦阙这才回过神来。他扯着唇角,笑得比哭都难看:“琼琅,欢迎回来。”   温珣对着秦阙伸出了手,笑吟吟道:“王爷,新年好,我回来了。” 第107章   毕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温珣身体大不如前。在床榻上躺了六七日后,林斐才点头让他下床走几圈。   走出卧室门时,温珣看到韩恬正指挥着工匠们抬着一株腊梅树进了院门。腊梅树近一丈高,满树挂着嫩黄色的花苞,风吹过时,腊梅馨香扑鼻而来。   温珣在廊檐下站定,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花香,感觉心情都因为这株漂亮的腊梅树变得明媚了起来。   腊梅在吴郡常见,可是在幽州并不常见,尤其是开得这么灿烂的腊梅树,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养护。秦阙该不会掘了某个世家的后院,把人家的镇院之宝给搬来了吧?   联想到最近的情况,难道这株腊梅是从刘氏分支后院里面挖来的?刘湍他们跑得利索,可是分支的人来不及跑,怕是没好果子吃……   思量后,温珣缓声问道:“韩恬,腊梅哪来的?”   韩恬眉开眼笑,说出的答案却在温珣意料之外:“是灵寿王带来的!听说您喜欢花花草草,他带了好几种花来,开得可好看了,一会儿都给您搬来。”   温珣眉头一挑:“灵寿王来了?他人在哪?”秦淳谙封地在冀州,虽然他和秦阙关系不错,可是比邻而居的八九年间,他本人从未踏入幽州一步。   韩恬并没有温珣这般的灵敏度,而是大咧咧地说道:“在部曲大营呢,除了灵寿王,冀州并州的几个藩王也来了。哦,对,还有您的一个旧友,姓谢的也来了。王爷怕他们打扰你休息,就将他们带去大营了。”   温珣眉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道:“藩王们都去大营了?我师伯和师父他们也在?”   韩恬利落地应了一声,“是呀!今天部曲大营那边很热闹。”   很好,秦阙的嘴是真严哪,看这架势,端王爷是立志要反了。只怕现在幽州各路的兵马早已集结完毕,这一切他是半点没对自己透露。   温珣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准备车马,我也去凑个热闹。”   韩恬呲着大牙笑道:“王妃,王爷特意关照属下,让您好好休息,别耗费心神。如果您实在无聊,属下将小枣和小果带来,让他们陪您玩耍?”   温珣吸了一口凉气,连忙伸手婉拒:“不,不用了,谢谢。”虽说小枣和果果他们是自己深爱的子侄,但是,与其说是孩子们陪他,不如说是他单方面被孩子们玩。躺在床上的这段日子,他算是深刻领教了孩子们的杀伤力。   廊檐下阳光最温暖的地方,躺椅轻轻摇晃着。温珣身陷在柔软的躺椅中,神色宁静地看着工匠们移栽腊梅树。头顶天空碧蓝,檐上鸟雀叽叽喳喳,工匠们压低的交谈声隐约入耳,温珣眯着眼满足地叹了一声:“好安静啊~”   也不知这份安宁还能维持多久。   同一片蓝天下,部曲大营中并不安静。今日并州冀州的世家和藩王来了大半,他们中有睦邻友好的,也有见面就掐的,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众人表情各异但是目光交汇时心照不宣。   秦阙说话素来直爽,免去了繁杂的客套和开场后,满头银发的端王爷双手杵着长剑威严地扫视全场:“很好,本王记住了诸位的面容。只要诸位遵守盟约,不做背信弃义之事,本王保证幽州铁骑不会侵扰你们的封地半寸,不会伤你们的臣民一人。”   听到这话,有几个藩王按捺不住了:“朝廷倒行逆施,王爷拨乱反正乃是大义!我等愿随王爷共同举事!”   这话引起了在场不少藩王和世家的共鸣,一时间众人群情激奋。有的痛斥秦璟软弱无能,有的骂朝廷是非不分,有的甚至痛哭出声仿佛秦阙是他们的主心骨。   开什么玩笑,他们大过年的放着娇妻美眷不闻不问,顶着严寒北上,可不只是为了得到端王一句“不侵扰”的承诺。现在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端王羽翼已丰。去年腊月端王妃带着五千人马入冀州,轻描淡写间就灭了盘踞在冀州百年大世家许氏。   那从天而降的炮火不只是炸没了许家,也给冀州和并州那些摇摆不定的王侯敲响了警钟。冀州并州梗在了幽州和长安之间,端王一朝起事,朝廷必定会给两周守军传旨,让他们作为先锋队伍抵抗秦阙。   自己手里那点兵力,经得起端王敲几次?只怕第一轮炮击之后,他们就像许氏一样灰飞烟灭了。   不仅如此,耳聪目明的藩王们还得知,去年腊月时,凉州卫和匈奴那一战的战场上也出现了火炮的影子。这证明了什么?这证明了,端王已经悄无声息间联络了凉州卫,稳住了大景北边的防线。   大家都不傻,能分一杯羹何乐而不为?   看到藩王和世家们的表演,秦阙面色依然平静。   如果是刚到幽州时候的他,看到这样的场景,说不定会欣喜。自己被需要了,也正好有了盟友,何乐而不为。可是如今他看到的更多更深,知晓什么是雪中送炭什么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他手中握着最精锐的战力,哪怕没有盟友,也有挥师南下干翻秦璟的能力了。   琼琅说得果然不错,当自身强大了之后,身边都是好人。   秦阙抬起裹着纱布的右手,只是做了个按压的动作,全场立刻安静了下来。端王爷沉声道:“若是诸位想要一同拨乱反正,本王欢迎。稍后范璃大儒会同诸位商议具体内容,请诸位稍安勿躁。”   藩王和世家们是什么心思,就算秦阙不知,他身边这么多的有识之士总能看出来。想要从端王身上薅羊毛?那就要做好反被薅的准备。秦阙隐忍蛰伏这么多年,出山可不是为了当冤大头的。   秦阙退下后,面色严肃的范璃站在了前方,拿出了一份“协同作战战略纲要”,里面的内容很多,但是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想搭上秦阙的车,出钱出力出人,并且兵马指挥权还要归秦阙这边。   听着会议室内熟悉的吵闹声,看着藩王和世家们看到纲要之后争得面红耳赤的脸,秦阙内心毫无波动。他知晓这群人最后一定会妥协,毕竟南下路上顺手收拾几个刺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秦阙背靠着温暖的墙壁,静静看藩王们和大儒以及大儒们带出来的学子和部曲们争论时,崔昊阔步进门快步走到了秦阙身边低声耳语:“王爷,朝廷的人来了。”   秦阙轻笑一声:“竟然才来,本王等候他们许久了。”   温珣炮轰许氏一族的消息压不住,腊月中旬发生的事,几天之内就会传到长安。在秦阙的预判中,年前朝廷讨伐他和琼琅的圣旨就会传到蓟县。不知秦璟是对许氏的事情不关心,还是传旨的宫人忙着过年怠慢了差事,直至今日他们才到了蓟县。   崔昊他们直接拦了传旨的黄门郎,径直将他们带到了部曲大营。   部曲们知晓黄门郎带来的圣旨没写什么好东西,因而没给他们好脸色。往日倨傲的黄门郎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几个胆小的宫人战战兢兢,夹紧尾巴,生怕自己有来无回。   然而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看不懂眼色的玩意。带头宣旨的黄门郎是霍氏族人,论辈分,秦璟得唤他一声“表兄”。官居二品的黄门郎眼睛高高挂在脑门上,说话时脑袋抬起,露出两个黑圆的鼻孔。   “端王秦阙、端王妃温珣——跪下接旨。”   “跪下——”   高昂的声音响了两遍后,霍黄门郎斜眼看向笔直站在自己面前的端王爷,眉头逐渐皱起:“跪……”   第三声还没说完,霍黄门郎的腿弯处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脚。黄门郎猝不及防扑倒在地,摔得头上的发冠都歪了,手中的圣旨也飞了出去。   “你!你们!”霍黄门郎狼狈的抬头,还没来得及扶正发冠,就见一只大手随意捡起了眼前的圣旨。   秦甲捡起圣旨,冷着脸对黄门郎唾了一声:“什么玩意,也敢让王爷和王妃跪下?”   “哎哟,你们这是抗旨!你们这是对圣上无礼!大胆!哎哟……”霍黄门郎还想叫嚷几句,就感觉自己后背被谁狠狠踹了几脚,疼得他蜷缩起身体直哼哼。   如果不是留着这人的命还有用,秦甲和崔昊真想直接送这狗仗人势的玩意归西。   秦阙接过圣旨,展开快速扫了一眼。圣旨上斥责了温珣炮轰许氏,要褫夺温珣的封号,还要温珣和自己随黄门郎一道入长安谢罪。   都说人在无语的时候会笑一下,秦阙此时就控制不住地笑了一下:“呵。”   如果是之前的秦阙,早已将圣旨团吧团吧丢宣旨之人的脸上了,可是现在他却慢条斯理地卷好了圣旨交给了身边的崔昊:“留着,一会儿回府的时候给琼琅看看,让他乐一乐。”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声刀剑出鞘声猛然响起。秦阙单手握着长剑顺势一劈,霍黄门郎头顶的发冠和头发顺势被削飞。   霍黄门郎惊叫一声后头顶一凉,头发披散下来。不等他抬手去摸头顶,就听秦阙冰冷的声音响起:“我和琼琅就不随你们入长安了,你回去告诉秦璟,过一段时间我会亲自去见他。这些年他严防死守,削藩削兵,为了自己的权势不顾大景百姓的死活。他紧紧攒着权势,生怕藩王反了他。”   “回去告诉秦璟,本王如他所愿。接下来他还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本王接着。”   “来人,送黄门郎出营——”   霍黄门郎被拖拽着丢出了营房外,吓破了胆的他衣摆处湿漉漉,爬上马车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目睹这场面的秦甲愤愤唾了一口:“娘的,要不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老子今日定要砍下这厮的狗头挂营房上。”   崔昊闻言摇了摇头:“你瞧瞧你,怎么如此粗鲁?你忘了王妃对我们的教诲了?要爱护营房卫生环境,挂个死人头天气一热又臭又生蛆。要挂也是挂长安城楼之上啊!到时候挂一排!”   秦甲呲着大牙双手一抚乐出了声:“哎嘿!还是老崔你有脑子啊!这个法子好!”   听到二人交谈的刑武抱紧了自己的宝贝大刀凑了过去:“两位兄弟,我们搞个斩首名单如何?我有几个想砍的人……”   当秦阙夹着圣旨回到王府时,就见温珣正围着腊梅树踱步。暗香浮动,花下之人身着素裳,好似花仙一般。   秦阙依靠在柱子上,眼神柔和地看着温珣拽着腊梅花枝轻嗅。   感受到熟悉的目光,温珣侧目看去,见秦阙眉眼含笑,他唇角也忍不住上扬:“回来啦?怎么不出声呢?”   秦阙笑容越发灿烂:“看你正在赏花,不想惊扰了你。这腊梅树不错,秦淳谙是懂送礼的,我一看就知道你会喜欢。”   温珣目光落到了秦阙胳膊下夹着的圣旨上:“朝廷的圣旨?没写什么好话吧?”   秦阙随手将圣旨递给了温珣:“昂,我特意带回来让你乐一乐。”趁着温珣看圣旨的时候,秦阙压低声音道:“今日我和将领们商量了南下的路,若是顺利的话,两个月之后我们就能在长安喝庆功酒了。我想了想,你就别跟着我南下了,你身体还要好好养着,受不了颠簸。还有春耕在即,家里总要留个主心骨。”   “冀州并州那边你也别怕,今天和几个藩王还有世家都说好了,我们也就是借个道,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冲突。我已经让范祁他们做好了准备,若是沿途能收几个城池,他们会妥善安排百姓。”   “对了,你的两个交好的同窗,杜白和王楮,我已经安排了部曲去接应。用不了多久,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能到蓟县……”   往常温声细语分析利弊的人是温珣,而今一步步安排谋划之人成了秦阙。这些年温珣亲手培养出来的人已经展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和能力,秦阙已经拥有了能为身边之人遮风挡雨的能力。   温珣合上圣旨,眉眼弯弯地看向了正在念叨的爱人:“好,你想做什么放心大胆去做。我就在你身后,哪里都不去。” 第108章   秦璟对外人怂,可是对自己人格外强硬。见秦阙掀桌子,身为帝王的他怒急了。   正月还没过完,秦璟抽调了长安附近的几座大营,又从益州、荆州、豫州抽调了几万兵马,硬生生凑齐了十五万人马,分两路大军,分别取道并州冀州,北上向着幽州奔袭而去。   幽州这些年削兵削得厉害,在秦璟的预想中,如今的幽州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十万大军,何况幽州还有个大将军王卫椋。据秦璟所知,卫椋这些年和秦阙多有龃龉,他不会将手里的兵权全部交给秦阙。   更别提冀州并州还有几个与秦璟交好的世家,拼拼凑凑,还能再凑几万人马。幽州铁骑再彪悍,朝廷正规军的数量远超于他们,这一仗秦璟倒是要看看秦阙怎么赢。   十五万人马一分为二,西线交由益州王家军统率。彪悍的王家军常年驻守益州,应对西南方向的蛮夷,王家军统率王闯出身草莽但是忠君爱国刚正不阿,用他秦璟放心。   东线则由兖州老将柳庸坐镇,柳老将军已过古稀之年,打了一辈子仗,对冀州地形再熟悉不过。有他在,秦璟安心。   秦璟想得很美好,在他的想象中,十五万朝廷大军挥师北上活捉秦阙。可万万没想到,东西两线大军开拔没多久,都被卡住了。   并州西河郡   西线大军进山没多久,前方的山道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座木质高台,挡了王家军北上之路。主帅王闯派出了五支斥候队伍,都有去无回。   身经百战的王闯怎会不知前方有人挡道?按道理不应该啊,现在还没靠近幽州境,即便有人阻拦,也应该是友军。   就在王闯命令队伍原地驻扎,再派斥候去探路时,斥候们回来了。   五支斥候队伍,足足三四百人被人五花大绑送到了大军营地之前。送他们回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文人,此人身着高冠博带,神情凛然不茍言笑。   “老子日他个仙人板板,老子倒是要看看是哪个狗日的这么大胆!”王家军主帅王闯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从他入行伍至今,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开营,让那人进来,老子要看看他怕不怕死!”   营门大开,老儒顶着王家军将士们快要杀人的眼神,无视锋利的兵刃,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主帅的营账。   王闯和他麾下的将领以及军师团们端坐在营账中,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硬骨头在作死。有些脾气爆的将士恶狠狠地擦拭着兵刃,准备在来者身上开几个大洞。   可是当老儒进了帐篷后,王闯眼中的愤怒却变成了惊愕,稳重的主帅猛地起身,撞歪了身前的案桌。动作之大,甚至让砚台中的墨泼出,弄脏了还没写完的檄文。   王闯和营账中部分将帅声音都变了:“恩师!!”“师叔!怎会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益州荆州等地游学的大儒范璃。范璃环视一圈,发现营账中的大部分面容他都认识,即便不是他的弟子,也是他家老大教过的。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范璃被王闯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上位,寒暄之后,他低头看向了案桌,一眼就看到了写了一半的檄文。   檄文写得不错,引经据典的同时夹杂了大量的国骂,看着就让人热血沸腾。这样一份檄文,等到两军开战时,让嗓门大的将士们宣读出来,一定很能振奋人心。   范璃读了两遍后,甚是欣慰地看向了下首的王闯:“檄文你写的?写得不错,行文流畅,慷慨激昂。”   王闯咧着嘴角笑了:“是弟子写的!能入恩师法眼是弟子的荣荣幸。”   范璃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这些年你们很有长进,不过有几处为师觉得你写得不对。”   王闯愣了一下:“哎?哪里错了?”   范璃刚正的声音慢慢响起,生了薄茧的手指拂过麻纸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一刻范璃仿佛不在肃杀的营房中,而是在草庐中指点学生们的功课,“你看这里,你说端王是逆贼,人人得而诛之,这里就不对。”   王闯算是明白范璃的来意了,他的恩师怕是来劝降的,因此他的神情凝重了起来:“端王身为藩王,本该为君分忧,他却忤逆圣意成为了反贼。弟子不觉得自己写得有问题。”   范璃神情未变,而是目光平静地看向了王闯:“倒行逆施者为逆贼,如今我们撇开君臣和师徒关系,公平公正地看待这事。我想请问,端王哪一点倒行逆施了?”   接下来便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辩论,范璃敢只身前来,不只是因为他能言善辩,更是因为他有必胜的把握。   秦阙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营账中的将军们能攻击他的只有他是藩王带头造反这一点,可是这一点,在范璃看来根本不叫事情。   范大儒旁征博引,以一人之力将主帅帐篷中的将帅们喷得哑口无言。看到弟子们并不似最初那般愤愤不平而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范璃满意地理了理乱了的衣襟总结道:“端王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是先皇亲封的王爷,他的身份并不卑贱。这些年他身在幽州,对外灭夫余镇鲜卑,对内兴民生,你见过哪个藩王能做到这点?”   “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不比王座上的天子强?天子继位三年多,大景兵灾四起,十三州有十二州民不聊生,只有幽州百姓安居乐业,这还不能说明他的仁德吗?”   “你们明知是非曲直却还是助纣为虐,真的不羞愧吗?”   王闯张张嘴,看着前来劝降的恩师,只能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端王灭夫余镇鲜卑定匈奴的消息传出后,王家军的将士们都佩服端王是一条汉子,来的路上还有将领问他,这仗是不是非打不可。   在座的将士们不是胡涂蛋,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没办法啊……   王闯压低的语调中满是疲惫和无奈:“恩师,我也知晓端王爷是个好王爷,有魄力有胆识。但是圣上给我传了旨,我若是不从就是抗命。”   “即便弟子不想接旨,不想与端王为敌,弟子还有家人门生,若是不从怕是要满门遭殃。恩师您请看,我们每个人都有妻儿老小身后都有家族,我们没有选择。”   事情到这里就算成功了大半,范璃挺直了胸膛正色道,“为君者当为万民立命,这一点,当今天子做到了吗?对,当初为师确实教过你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之外,君王最大。可是为师也同样教导过你,为君不仁,贤士当另择明主。”   听到这话,在座的将帅们苦笑了起来。战场上临阵投敌,就算他们毫无负担,端王能放心用他们吗?硬着头皮干他们还有几分活路,若是端王事后清算,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没有生路了。   范璃这时露出了入营账之后第一个笑容,“你们可知今日为何是我来此?”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范璃是他们的师长。面对曾经教导过自己的师长,在座的诸位说不过辩不过,身份上还落了下风呗?   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范璃认真的声音,“是因为——大景乱了,信件传不到你们手里。”   王闯等人一头雾水地抬头看向范璃,不明白范璃为什么会在这么严肃的时候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你们有些是我的弟子,有些是我大哥范琉的弟子。若是论师门辈分,端王和端王妃该唤在座的诸位一声师兄。他们也是范氏门生,他们的师父都是我的师弟,也是你们的师叔。”   “这些年,我与大哥在幽州着实做了不少事,端王夫夫两口子的品性没得挑。他们是范氏优秀的弟子,也该是你们引以为傲的师弟。得知有你们这群师兄在后,端王他们很高兴。”   在座众人:???   “你们的两个师弟让我转达他们的意思,他们尊重诸位师兄的意见。若是想打,那就让铁骑陪大家过过招。不过大家都是为大景抛头颅洒热血的儿郎,点到为止就行,不要有太大的伤亡,事后他也不会追究。若是念着同门情谊不想打,那随便诸位是回家还是加入他。”   “若是回家,还请过一阵子再回,如今南边乱,大家可以先在并州或者幽州呆一阵,等安稳了再回家。若是加入他,他欢迎各位师兄的加入,也绝不会亏待了大家。”   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后,范璃慢悠悠地说道:“端王对自己人很大方,非常大方。你们见过他就知道了。”   众人:!!!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们?   哦,大景乱了,信件传不到他们手上。   王闯感觉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如果说之前他还在为了家人隐忍,不得不硬着头皮北上,现在范琉的话无异于给他一个巨大的定心丸。   端王和端王妃是自己的师弟!同门情谊!!   好家伙,关系一下就拉近了啊,原本高不可攀的端王夫夫瞬间变得亲切了起来。有范琉范璃担保,他们只要头脑不发昏,就知道该怎么选。   王闯神色复杂,像哭又像笑:“弟子又不是脑壳有包带着自家兄弟打自家师弟?不打了不打了,日他仙人板板,都怪皇帝老儿不做人事,弄得信件都送不出去。早知如此,老子就不用写那什么狗屁檄文。熬了十几日哪,头发都掉了!”   冀州安平郡漳水河北岸   柳庸老将军正顶着寒风看向河北岸的端王营房眉头紧锁。   出发之前,柳庸就知晓,这次的战场不会在幽州。端王都要反了,没理由手握大军还窝在幽州一动不动。   只是……   端王已经在漳水河北岸扎营十日了,他们的将士除了每日出营隔着河和自己这边的将士对骂之外,就是日常操练,似乎完全没将朝廷军放在心上。   这很反常,让柳庸有一种不确定的虚浮感。   漳水河北岸的大地像是一块黑色的棋盘,棋盘之上篝火整齐的地方是幽州铁骑的营房。不得不承认端王是练兵奇才,哪怕出了幽州,也能将营房安排得齐整。相比之下,自己身后的大营……   哎,不谈了。   几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如论是协调性还是将士们的默契,都和对岸的铁骑差远了。   身经百战的柳元帅无奈地叹了一声,浊气出口变成了一缕白色的烟云。   二月的冀州来了一场倒春寒,打南边来的将士们何曾体会过这等寒冷。若是真打起来,只怕不用多久,自己这一边就会溃不成军。   想到这点,柳庸只觉得闷涨的脑壳中像是有根针搅动了一下,疼得他吸了一口凉气,呛咳了两声。   怎么打?   幽州军的战马比他们的壮,兵器比他们的锋利,就连将士的个头都比他们壮。   怎么打?   幽州那边的悍将一双手数不过来,那边的大儒贤才军师谋士更是数不胜数。   怎么打?   鲜卑和匈奴如此凶悍的主力都被端王抹了,他身后这些醉生梦死的朝廷武将,如何同他们抗衡?   怎么打?   对岸的铁骑补给充足,而他们的粮草还没送来……   想到这些问题,柳庸就感觉身心疲惫。出发时圣上对自己寄予厚望,口口声声指望着自己拿秦阙的项上人头回去复命,可是真等到和幽州铁骑对阵时,柳老将军才知晓这场战役会多可怕。   听说端王那边还有几发就能将一个山头轰没了的火炮。柳将军没亲眼见过火炮的威力,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头顶悬着大刀的滋味不好受,柳庸心中烦闷,不知端王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若是他有如此充足的兵力,早就冲过河杀得对方片甲不留了。   “他到底在等什么?”柳庸自言自语,声音中满是困惑。   看来今日又是一场毫无进展的对峙,柳庸勒马,调头向着营账的方向走去。等柳庸刚回大营,部将就传来了噩耗:“元帅!我们的粮草被人劫了!”   柳庸一怔,险些从马上摔了下来:“什么?!谁劫的?!”   八万大军的补给粮草浩浩荡荡从兖州出发,眼看到了冀州境内了,怎么会被人劫走了?!   “是许泰!并州定北侯许泰伙同冀州几个藩王劫走了我们的粮草!”   柳庸面色煞白,浑浊的眼中露出了绝望:“他……要熬死我们哪!”   “这一仗我们赢不了……”   而河北岸的铁骑营房中,秦阙重重打了个喷嚏,瓮声瓮气道:“一定是琼琅又在想我。”   秦甲站在案桌旁边欲言又止,半晌后终于憋不住了:“王爷,有没有一种可能,您只是感冒了呢?”一天打了上百个喷嚏,还自我安慰是王妃在想他,就算王爷有这个功夫,王妃也没那个时间啊。 第109章   秦阙自己都没想到,强壮如牛一样的自己会伤风。用琼琅的话说,就是感冒。可区区一个小感冒,竟然让堂堂端王爷涕泪交加喷嚏不断,肉眼可见地脆弱了起来。   连续灌了三天苦药之后,秦阙看到案桌上散发着苦涩味道的药碗时,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怎么又是一大碗?一天天的光喝药了,你们就不能给本王熬浓稠一些?”   这几日秦甲已经习惯了秦阙的无理取闹,此时他面无表情地催促着:“王爷,喝药吧,药快凉了。”怕秦阙继续嘀咕,秦将军还用上了激将法:“往常王妃喝药可利索了,从不嫌药苦。”   “喝吧,将军们都在等您。定北侯那边传信来了,粮草已经到手。”   秦阙闻言精神一振,抬手端起药碗,几口就将满满一大碗草药灌下肚子。豪迈地灌下药后,他将空了的药碗往案桌上一搁,抬腿就要走。   刚走两步,端王爷又折回了。他卷起案桌上小小的纸条塞到了蜡管中,又将蜡管小心绑在了圆脸夜枭的小腿上,摸了摸夜枭的圆脑袋后,秦阙低声道:“路上不要追鸽子,好好送信。”   夜枭展开双翅悄无声息消失在夜空中,秦阙回眸,看向了一侧灯火通明的营账。   一河之隔的朝廷军昨日开始就断粮了,七万多人马就等着后面的粮草补给。可是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粮草被劫走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再饿他们一两日,只怕他们连兵刃都提不起来了。”说这话时,卫定北感慨颇多。身为幽州铁骑的统领,他深知粮草的重要性。想到曾经的铁骑将士们顶着风雪饿着肚皮勒紧裤腰带也要和鲜卑贼人一决高下,如今他们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也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忍受饥饿。   “给柳庸传消息,明日傍晚,漳水河上会谈。”秦阙一锤定音,“若是识相也就罢了,若是不识相,本王不介意收拾他们。”   为何要等明日才会谈?因为到了明日,朝廷军的将士们已经饿了整整三日。   为何要等到傍晚?因为傍晚会起北风,能将铁骑营房烹煮美食的香味吹到对岸。   秦阙不信柳元帅看不清形势,拎不清战况。   铁骑将士们的招数果然奏效了,隔日傍晚,当柳庸老元帅站在小船上嗅着浓郁的肉香时,他老人家虽然面色依然平静,可是眼神中的灰败藏都藏不住。   两艘小船在河心处逐渐靠拢,两岸的将士们打起精神严阵以待,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从两边将士们的神情,就能判断出两军目前的状况。   北岸的铁骑精神抖擞,寒风呼啸,他们身上裹着厚厚的袄子,手中的兵刃寒光闪闪丝毫不见颤抖。   而南岸的将士们手中的兵刃不受控制地轻颤着,并不是他们露了怯,而是他们又冷又饿实在抑制不住身体的本能。   小船的船舷相距只有三尺之时,柳庸的瞳孔中情绪引出了秦阙年轻沉着的面孔。双方互相见礼后,秦阙主动挑开了话题:“我知晓柳元帅的性子,我们就不客套了。”   “有三个消息想要告诉柳元帅,第一个,你们的粮草被我劫了。”   太气人了!哪有大咧咧往人心口扎刀子的!朝廷军还指望粮草续命,秦阙一上来就断了人家的后路。若是柳庸是年轻小伙子,此时已经气得跳脚了。   然而柳庸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声:“端王爷好手段。”谁能想到秦阙竟然能拉着定北侯许泰和冀州几个藩王入伙?事到如今老元帅也看明白了,冀州并州早就在秦阙的控制下了,从朝廷大军北上开始,他们就已经落入了彀中。   紧接着,秦阙开口道:“第二个消息,朝廷军西线七万多人马已经投诚于我,他们将与并州幽州铁骑汇合,由我方将领指挥。”   听到这个消息,柳庸也不意外。他沉沉地叹了第二口气,后背肉眼可见地弯了下来。暮色下,老元帅孤单站在船头,寒风吹过他身上的铠甲凝结成了细微的冰晶。   “第三个消息……”   秦璟的声音随着寒风荡开,明明是浑厚稳重的声线,说出的话却让南岸将士们心里发凉:“秦璟提前迁都了。迁都南阳,想必此时已经快到南阳了。”   南阳在荆州,是和长安齐名的大城市,比起长安南阳易守难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璟才会不顾朝臣反对迁都南阳。只是他这一走,寒的是北伐将士们的心啊。   身为帝王,不说鼓舞士气带头冲锋陷阵,至少两军交战时,帝王应该坐镇后方稳定军心。秦璟操作一如既往地稳定,这位对外软弱对内强硬的帝王跑了,只顾着自己的安危,让前线将士们玩命,自己跑得远远的。   如果说前两个消息在柳庸的意料之中,第三个消息则是彻底摧毁了这位身经百战老元帅的脊梁。   这一刻老元帅眼中流露出了迷茫之色,他怔怔地看着秦阙许久,又茫然地转头看向了长安的方向。   “迁都了?”老元帅的话轻得几乎听不清,“原来如此……”   难怪他再三上书求粮草都无人响应,原来是朝廷大员随着帝王一同跑了。   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凉,老元帅扯着唇冷笑了两声:“不奇怪了,不奇怪了……”   目光从长安方向收回之后,柳庸站定身形,扭头看向了身后的将士们。   秦阙的声音并不大,朝廷军的将士们只能隐约听见端王的声线,却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河岸上,无论是年迈的老将还是稚嫩的新兵,众人都在眼巴巴的看着柳庸。虽然兵疲马乏气力不济,但是每个将士眼底还有战意在跳动。   柳庸突然就撑不住了,他的身形摇晃了两下,人踉跄着就要倒下去。这一动作让南岸的朝廷军将士们心惊,然而他们只能在岸上发出徒劳的惊呼声。   柳庸冲着南岸将士摆摆手,然后撑着身体,坐在了船舱中。   “老夫十五入行伍,曾南闯杀过蛮夷,北伐打过鲜卑,期间历经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九死一生的占据亦经历过无数次。可老夫,从没悔过一次。”   “老夫知晓,自己肩上挑着的是大义,我的身后站着的是百姓。我多杀一个贼人,就能多救一个自己人,我退一步,将会有无数的百姓为我的无能失去性命。老夫,未曾退却过!”   “端王爷,你是懂杀人诛心的。虽然我们没有真刀真枪地打,但是老夫知晓,这一仗是老夫输了。”   “老夫输了,要杀要剐随您。只是老夫身后的这群将士,都是忠勇爱国之士,求王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老元帅苍凉的声音响起:“老夫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输,身为主帅,临阵投敌罪无可赦。求王爷看在老夫一生忠君爱国从未对不起大景的份上,放将士们自行离去,所有的罪孽老夫一人承担。”   秦阙站在对岸的船上,居高临下看着失了战意的柳元帅。柳庸这样的老元帅,若不是实在没办法,绝不会对着敌人求饶。   可是,他是敌人吗?   秦阙轻笑一声:“柳元帅,你低估本王了。你当本王是什么人?本王若是想取你们的性命容易得很,之所以到了现在才面谈,就是想要让元帅您自己选择。”   “本王亦是出生行伍,十几岁就入了凉州卫,这些年一直在军中摸爬滚打。本王,打过匈奴,打过鲜卑,灭过夫余,扇过高句丽。虽然没能像你一样经历过无数战役,但是保护大景子民之心,不输于任何人。”   “本王和秦璟之间的是非曲直,相信老元帅你也听闻过一二。本王是什么样的人,老元帅并非不知。本王并非胆小怕事是非不分穷兵黩武残暴不仁之辈,我所求的,一直是百姓安居乐业。”   “老元帅是忠君爱国之人,有你这样的老将在,是大景的福气。本王不会伤你性命,更不会伤你身后将士们的性命。”   “你们都是我大景子民,保护你们是我的职责。”   柳庸活了一辈子,听人说过无数的话,唯有方才听到的这句话最动人。保护了别人一辈子的老元帅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个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保护你们是我的职责”。   如果不是身处的环境不太合适,柳庸已经嚎上两嗓子了。   秦阙笑容温和地对着柳庸伸出手:“柳元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该看我们这群年轻人的了。夜凉,快起来吧。”   “铁骑营房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和补给,对兄弟们说一声,让大家敞开营门好好吃顿饭吧。”   柳庸红着眼握住了秦阙的手:“谢王爷高抬贵手,谢王爷不杀之恩。柳庸虽老,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漳水河上用小舟架起了浮桥,南岸的将士们欢天喜地地接过铁骑送来的补给。南北两岸架起了无数的铁锅,白菜炖肉的香味随着夜风飘得很远。   不用刀锋相对太好了,不用饥寒交迫太好了。不少将士们不懂天下大义,他们只知道能让他们吃饱喝足远离兵祸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之前就听说铁骑兄弟们吃得好用得好,今天终于能亲眼见到了。”   “哎哟,这肉好香啊!还有这么好的大米?娘耶,我已经半年没吃过白米饭了!”   诸如此类的感叹随处可以听见,扛着补给入南岸的铁骑将士们听见之后骄傲地抬起头。那是,跟对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柳庸带着朝廷军的数百将领们入了铁骑营房,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将领们立刻受到铁骑将士们最热烈的欢迎。武将们本身没有冤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互相听说过对方的大名,先前各为其主那叫身不由己,如今大家都是一个麾下的战友,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营账中燃起了炙热的火堆,大家聚在一起开怀畅饮互通有无,比过年还热闹。   柳庸唏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谁能想到早上时,他还在痛苦地思考未来,如今却能和对手坐在一个营账中了?   等到了铁骑营房,看到了端王麾下的将军谋士和他们的配置后,柳庸的冷汗才后知后觉地渗了出来。端王说的要杀他们轻而易举不是大话,他是真有能力啊!   谁家军队军师数量能有几个曲?谁家军队的小将都能看得懂舆图?又是谁家军队连伙夫都能披甲上阵?   普通藩王到了封地之后圈地为王吃喝玩乐,而端王爷却没耽误啊,这些年他是真的在做实事!   柳庸悬吊的心缓缓落到了实处,有这样一个重文又重武还重视百姓的君王,是大景之福啊。   不过此刻,大景之福正坐在上首眉头皱起,一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什么?!不能饮酒?这是什么道理?通融通融吧?你们看,柳元帅在这里,本王总该陪他喝几杯对不对?”   听到这话,站在一侧的大夫半点不怵:“王爷,您要知道,您在小半个时辰之前喝了一碗汤药。”   秦阙应了一声:“嗯,有这事,怎么了?”汤药极其难喝,差点吐了。   “汤药里面有草药,和酒浆对冲,若是饮酒……”老大夫说话慢悠悠,不等他说完,秦阙哼哼了两声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浆:“无非是容易醉之类的,不碍事。”   “会死哦~”老大夫慢吞吞吐出完整的话,“王爷没看修订版的医药指南吗?伤寒汤剂就白酒,喝了阎王牵你走。”   秦阙:……   柳庸:……   这酒,不喝也罢。   见秦阙抱歉地看向自己,柳庸体贴道:“王爷还是听大夫的话,养好身体为重。”再说了,大帐中陪酒的不差秦阙一个,在这里柳庸还见到了故交张世国,秦阙喝不喝那一碗酒根本不重要。   秦阙只能无奈地看着案桌上的酒水被撤下,这日子没法过了,如今他终于能体会到琼琅的感受了。往常琼琅生病时,总是他在旁边叨叨饮食清淡不可劳累,等生病的人变成他时,那种身不由己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看着帐中新增的将帅后,秦阙唇角上挑。很好,一会儿可以给琼琅写信,告诉琼琅他已经兵不血刃地化解了朝廷军第一次北伐了。不仅如此,他还多出来十五万兵力,一会儿问问琼琅要多少人马开荒,他正好可以优化兵力。   正想着给琼琅传信的事,一只夜枭便从将士们眼前飞过,悄无声息落到了秦阙案桌旁边的鸟架上。铁骑兄弟们已经习惯了夜枭来回,倒是第一次看到夜枭传信的朝廷大将们开了眼:“这……猫头鹰也能送信?!”   琼琅来信了!秦阙美滋滋解下蜡管捏开蜂蜡,抽出纸条快速扫了一眼后,端王爷猛地起了身快步向着营账外走去。秦甲等人连忙跟上:“王爷,怎么了?”   秦阙惊喜不已:“琼琅说,他到大营外了!”   王妃来了?!得知这个消息,铁骑大营都沸腾了。看着将士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刚加入的朝廷军的将军们有些不明白:“端王妃的威望这么高吗?”   不怪朝廷军将军们会有这样的疑问,他们中有不少人只知端王妃是个男人。在他们看来,一个男妃在军中颇有威望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没有哪个君王愿意被枕边人分权。   然而铁骑的将领们有话要说,他们倒上美酒,拉着新加入的兄弟们坐下,神采飞扬道:“来来,我们要同你们说一说世上最好的王妃!那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如果没有他,我们也没好日子过。”   出了营房后,秦阙翻身上马,直奔营房北侧的官道疾驰而去。远远的秦阙就看到官道上停着一队人马,熟悉的马车上悬着端王府的灯笼,灯笼下,温珣正含笑看着秦阙来的方向。   朦胧的烛光照亮了温珣身上天青色的衣衫,也照亮了他温润的眉眼。离开蓟县至今已有月余,直到看到温珣的脸,秦阙才知晓自己有多想他!   骏马速度极快,眨眼间,秦阙就已经冲到了马车旁边,端王爷翻身下马几步快走,一把将温珣搂在了怀中。熟悉的香味悠然入鼻,秦阙感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呼吸逐渐恢复,他低着头,将口鼻埋在温珣脖颈旁边,感受着熟悉的温度,他低声唤道:“琼琅,琼琅。”   秦阙搂得那么紧,温珣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箍得发紧生疼,他轻轻拍了拍秦阙的后背,缓声道:“嗯,我在。”   马蹄声由远及近,秦甲崔昊他们也来了。秦阙不舍地松开了温珣,他双手捧着温珣的脸,拇指在温珣面颊上轻轻摩挲着,眼神中满是惊喜和难以置信:“你怎么来了?”   温珣笑道:“前几日带人去盐厂,正巧见到辽西号在附近巡视。想着你离得不远,便过来看看。”走水路比走陆路方便,辽西号逆流直上,将温珣送到了漳水河下游河道分叉出,温珣再驱车前来。   “听闻你感冒啦?身体可好了?”温珣抬手探了探秦阙的体温。   额头传来的凉意让秦阙无奈,他弯下腰横抱着温珣上马:“好了,早就好了!天这么冷,你怎么站在车外受冻,回头又要难受了。走,今日有好消息,我带你去见新加入的弟兄们。”   “琼琅你今日来得正好,我们同朝廷军对峙大半个月,偏你一来,他们就投诚了。”   “哦,对了,还有,师伯他们也劝降了西线的朝廷军,如今我们多了十五万兵力。”秦阙双手拥着王妃的腰身,下颚搁在温珣的肩膀上,迫不及待地分享着最近的好消息。   感受着温珣的体温,秦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语调越来越慢。看着调转马头兴奋向着营账奔去的部下,秦阙突然意识到,他最想对温珣诉说的不是战况,最想做的也不是带他去见柳庸等人。   “嗯?行远?”听不见念叨的声音后,温珣疑惑回眸,这一回眸,便看到了秦阙幽深的眼眸。   端王爷低头,含住了温珣的耳垂,再一次将自己的王妃搂在了怀中。他低声呢喃着:“阿珣,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念你。”   温珣心跳猛地加速,他的掌心轻抚住了秦阙的手背,语调温柔又坚定:“我也是,很想你。”这份思念促使他放下幽州政务,跨越千山万水,只为见秦阙一面。   他不会告诉秦阙,这一路走来他的身体有多疲惫,也不会告诉秦阙,一路上他心中有多焦躁多不安。哪怕千里迢迢赶来只能见秦阙一面,哪怕明日大军就要拔营继续南下,只为了这一面,他愿意。 第110章   不是所有投诚的朝廷军都能随着铁骑大军挥师南下,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阵营,其中不少将士都是被抓壮丁硬拉入伍凑人头的平头百姓。别说临阵对敌了,光是让这群人保持阵型看懂令旗就已经不容易了。   大军在漳水河畔停留了十日,这十日中,铁骑将帅们靠着丰富的经验快速筛选能一同南下的人马。最终近八万人的朝廷军,只筛选出了一万多能同行的将士。   对此,朝廷军的将士们一开始是有怨气的:什么意思啊,我们好歹是正规军,投诚端王不止是为了茍活也是为了建功立业,你把我们的将士给踢出去了,怎么?是想架空我们吗?是看不起我们吗?是想卸磨杀驴吗?   柳庸敏锐的捕捉到了部下们的情绪,然而还不等他出面安抚,他就见识到了铁骑营房中那些军师们的作用。以曲为单位的军士们派出了最能言善辩的同僚,将归顺的朝廷军将领们召集到一处开了一场内部会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主旨只有一个:端王不是厚此薄彼的人,他是为了大家好才会这么做。   军师们连最精明的藩王都能忽悠瘸了,何况热血的将帅们?会议结束之后,朝廷军那边的将军们红着脸主动加入了筛选人马的队伍中,有了他们配合,挑选工作顺畅了不少。   没被选中的将士们也不用着急,他们并不是被抛弃了,而是会带上充足的口粮安全地返回原籍。曾经是士兵的,依然去镇守原本的城寨;曾经是百姓的,也能回到故土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光是这一点,就让没被选中的将士们欢欣不已,更何况端王对大家表态了:等时局稳定下来之后,他还需要诸位的帮忙。   十日之后,漳水河畔的军队开始拔营。柳庸将会带着没被选上的将士们回到原地,除了自己熟悉的人马之外,随着大军一同出发去青州兖州的还有一百多个贤才。这些贤才们身着青衿面上带笑,完全没有即将奔赴陌生州府的忐忑和紧张。   柳庸扫了一眼同将士们谈笑的贤才,眼底多了几分郑重。   端王妃是个奇才,虽然他不擅长行军布阵,但却是个治世之才。这些贤才本是铁骑营房中的军师,端王妃让他们随着柳庸出发去兖州青州,提前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接触当地的官场人脉。有柳庸和将士们保驾护航,贤才们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而且这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有他们作为先驱,只会引来更多的贤士。   柳庸已经可以预见到不久的将来大景会是怎样的景象了,投诚端王是他活了这么多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个疑问。   想到这里,柳庸唤来贤士们的领队:“谢先生,老夫有个问题,不知先生能否作答?”   被柳庸点名的谢世卿正了正高帽,拱手行了一礼:“柳元帅客气了,不知元帅有何吩咐?”   柳庸抬头看了看漳水河北岸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眼神疑惑:“端王到底有多少兵?”不是说幽州满打满算不少过十万大军吗?可他怎么看都觉得河对岸不止十万哪,更何况铁骑也分成了东西两线分头应敌,总不至于西线虚张声势吧?   话音落下后,柳庸听见了谢世卿肯定的声音:“七万零三千人,其中七万是幽州铁骑人数,三千是端王私人部曲数量。”   柳庸面色复杂,半晌后幽幽道:“谢先生何必和老夫说笑?”   谢世卿潇洒的笑了:“实不相瞒柳元帅,谢某初至幽州时,也曾经问过王妃这个问题。王妃当时,也是这般回答我的。”天塌下来,幽州也只有七万三千的兵力,这是满足朝廷规定的数量。   “不过……”谢世卿话突然一转,声音轻快道,“除了朝廷登记在案的人数之外,幽州还有各郡守军,人数倒也不多,一个郡也就万把人。”   柳庸:???   什么?!多少?幽州多少郡来着?每个郡万把人,不就凭空多出十几万人来了吗?   谢世卿的话还在继续:“端王部曲三千,为了照顾这三千部曲,总要有些后勤人马。人数倒也不多,也就四五万?”   “哦,王妃爱吃鱼,我们幽州还有一支捕鱼队伍,也不算多,四五万人十几条船?”   看到柳庸目瞪口呆的脸,谢世卿心情畅快。想当初他在朝堂被排挤得痛不欲生时,想到了琼琅的邀请。原想着去幽州见见旧友散散心,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不想回归朝廷了。   谢世卿在幽州转了一圈后,飞快地回到长安辞了官,然后安安心心呆在了部曲大营当起了一个快乐的贤才。每天吃着大营膳食堂可口的饭菜,听着大儒讲学,同同僚们一起商量战术互坑……头发都长出来不少!   直到谢世卿离开之后,柳庸还面向北方瞳孔震动。多少?多少人马?掐着指头算算,幽州竟然有近三十万人马?   “好险,好险!”柳元帅猛地吐出一口浊气,面上浮现出了笑意,“好一个端王,深藏不露啊~”   短暂的团聚之后,温珣和秦阙又要分开。大营以北的官道上,秦甲崔昊等人站在骏马身旁,看着王爷和王妃道别。   秦阙伸手将温珣身上的大氅拢了拢,语调中满是不舍:“回去之后别太操劳,一些小事就让下面的人去分担。实在不行,还可以把师伯师叔拉出来溜溜。”   温珣噗的一声笑了,瞳孔中倒映着秦阙认真的模样:“幸亏师父师伯他们没听到这话,不然他们得气得跳脚。”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些大儒有多轻松,事实上就连最会偷懒的章淮,每日都得批文书到深夜。   秦阙再一次抬手轻抚着温珣的面颊:“这一去再回来怕是要到秋天了,你且放心,等捉到了秦璟,我就回来。”   温珣认真点了点头:“嗯,我等你回来。”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秦阙的目光在温珣身上转了好几圈,最终他牵着温珣的手,送他上了马车。同时还不忘关照驾车的韩恬:“回去的路上慢点,不要太颠簸了。冀州这边的官道比不得我们幽州,早些给辽西号传信,让他们早些来接王妃。”   不等韩恬回应,秦阙掀开了马车帘子,亲眼看着温珣坐下:“我走了啊。你到家之后给我传个消息。”   温珣很想给秦阙一个宽慰的笑容,可是他鼻尖酸涩,实在笑不出来,只能闷头应了一声:“嗯。你……注意安全。”   车队向东驶去,秦阙站在风中,亲眼看着车队消失在眼中。眼见官道上再也见不到车队的影子,秦阙才抽了一下鼻子,声音沙哑道:“娘的,好远。”   从蓟县到漳水河好几百里的路,琼琅得辗转好几日才能到家。而从冀州到南阳路程更遥远……   端王爷再一次骂娘了:“混账秦璟,怎么不跑到交州去。”若是去了交州,他都懒得撵过去。   强行稳住情绪后,秦阙转身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吩咐身后众将:“拔营,攻下南阳,早日回家!”   得知朝廷北伐十五万人马齐刷刷投敌,还没在南阳站稳脚跟的秦璟整个人都麻了。简陋的行宫中,秦璟摔了折子发了好大的火,可是不管他的怒意有多强,他不得不面对一件可怕的事:他,敌不过秦阙了。   幸亏迁到南阳时京畿大营的几万人马也跟着来了,要不然连个抵挡的人都没有。   当然,就凭着京畿大营的那些人马根本不是幽州军的对手。秦璟知晓轻重,眼前的形势已经由不得他再马虎了,于是他祭出了手中的两张王牌。   第一张王牌,便是大景最强的水师,江淮水师。南阳城外有丰富的河网,江淮水师将会成为他们最强的护盾。   第二张王牌,便是凉州铁骑。多亏了去年腊月的那场胜利,才让秦璟找到了机会将林渊从凉州卫中调走。现在秦璟的人马已经接管了凉州卫,林渊就算有心阻拦,也无力回天。如今那林渊和他的家人在京畿大营将士的看护下也在南阳城里,凉州卫主帅在此,秦璟就不信凉州卫中那些刺头能不顾他们前主帅的生死。   四月初,春光正好的时节,北下的幽州铁骑和东行的凉州铁骑在南阳郡西北的淅川县城外相遇了。凉州铁骑快一步,他们抢先占了淅川县。   淅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凉州铁骑守住淅川县后,秦璟心头大定,能专心催促江淮水师赶路了。   不得不说,秦璟是会选地方的,南阳和长安之间隔着大片的山岭。崇山峻岭就是天然屏障,给南阳增加了不少安全感。   秦阙的目光透过望远镜看向了淅川城墙上熟悉的战旗,他甚至看清了战旗下熟悉的面孔。半晌后,秦阙面色古怪地放下了望远镜,对身侧的将领微微颔首。   攻城之前先读檄文,老生常谈的事情了。到了现在,秦阙和秦璟的身份已经对调了,秦阙不再是反贼,而是能大大方方骂人的那一方了。   然而檄文还没来得及读,淅川县的城门就开了,凉州卫临时参将林珅骑着高头大马出了城。   林珅手中握着凉州卫令旗,战马离秦阙还有三丈远时,林珅举起了令旗:“和瑞二十四年,景瑞帝下旨削凉州卫兵力,粮草三月未至,凉州卫将士忍饥挨饿兵困马乏。是谁帮了我们?!”   淅川县城墙上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回应:“是端王爷——”   “从和瑞二十四年至天兴三年,端王爷率领幽州将士不远千里支持我们凉州卫,这份恩情能不能忘——”林珅高昂的声音带着颤抖,看向秦阙的眼眸中涌上了泪。   四年啊,不是四天,更不是四个月。幽州援助了凉州卫整整四年,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凉州的将士们就会偷偷潜入并州山中,背回一袋袋的米面和补给。   四年,幽州的补给从没断过;四年,凉州卫的将士们没有饿着肚子和匈奴人拼命。那些从幽州远道而来的粮食不仅填饱了凉州将士们的肠胃,也让他们被朝廷压弯的脊梁逐渐挺直。   “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   凉州卫将士们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淅川县的山山水水之上,听到他们整齐的声音,不知情的人深受触动,知情人更是红了眼眶。   想到从并州山中背粮草的那些日子,想到和幽州将军们把酒言欢的时刻,林珅将令旗举过头顶,高声道:“本帅临危受命,受林渊老元帅嘱托,承凉州卫将士们所请,记端王爷恩情——”   “端王支持我们凉州卫一年,我们后退三十里!现在听我号令,开城门——凉州卫将士后退一百二十里,让出淅川县城——”   “后退一百二十里!让出淅川县城——”   见此场景,本来已经做好了苦战攻城准备的王家军将领王闯揉了揉湿润的眼眶,“他娘的,端王爷真是个汉子!”   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   南阳城中,跟着秦璟迁都至此的官员们正在等待凉州卫和幽州卫两军厮杀的战报,然而没想到的是,凉州卫后退一百二十里,直接将要塞让给了幽州卫。   这……这和直接将南阳城打开有什么区别?从淅川到南阳不过两百多里,一下让出一百二十里,不就意味着铁骑到南阳只有不足百里吗?更别说这段路一马平川,失去了关隘优势,就算凉州卫还听号令前去阻挡一二,他们能是幽州铁骑的对手?   南阳城中乱成了一团,消息灵敏的官宦士族已经收拾东西跑路了。只有那些迟钝的官员心中还存着侥幸:“怕什么?凉州卫不是还没放弃抵抗吗?幽州援助凉州是事实,凉州卫元帅后退有情有义。放心吧,凉州卫厉害着呢,何况我们还有江淮水师!”   白鸽穿过混乱的南阳城飞入了临时行宫中,没多久行宫中就乱了。   是从哪里开始乱的呢?是从秦璟的御书房外开始乱的。   白鸽带来了江淮水师被幽州水师拦截的消息,江淮水师引以为傲的楼船没能经得起火炮的攻击,先行的八艘楼船沉了六艘。谁都没想到,幽州的楼船顺着海岸线悄无声息伏击了江淮水师,直接粉碎了秦璟引以为傲的底牌。   听着宫人们惊慌失措逃窜的声音,秦璟手中的消息从他的指间坠下。年轻的帝王侧目看向窗外,眼中的光一点点的灭了:“呵,一个贱种,竟有如此能耐。”   “是朕,大意了。”压低的语调压不住过分尖细的嗓音,秦璟的笑声疯狂又扭曲,“没想到,最后竟是他赢了,哈哈哈哈哈——” 第111章   铁骑大军兵临南阳城下时,南阳城的城门主动打开了。京畿大营的将士们开城门迎端王的同时,秦璟坐在龙椅上饮下了鸩酒。   秦阙没能见到秦璟最后一面,当他赶到临时行宫时,秦璟歪倒在龙椅上面色青白了无生息。   见此情景,秦阙百感交集,沉默许久之后还是吩咐部曲们将秦璟抬入皇陵好好安葬。至此,端王爷和两位兄长的爱恨情仇终于有了个了结。   迁都是秦璟为了活命在仓促中作出的决定,收拾好南阳的残局后,铁骑大军拥着秦阙入了长安,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消息传到幽州后,幽州的官员和将士们高兴极了,百姓们也跟着一起欢欣鼓舞。   官员和将士们开心,是因为他们有了从龙之功,不少人的身份地位会水涨船高,将来还会爬到更高的地方。百姓们高兴,则是因为江山易主他们不仅没有卷入战乱中,官府还贴出告示,继续免他们三年赋税。而且这段时间幽州各地商户为了庆祝端王登上皇位纷纷推出了优惠活动,百姓们花更少的钱能买到更多的东西。   这段时间行走在幽州大街上,随处可见装着行李准备南行的马车。端王府也不例外,温珣原以为王府没什么好收拾的,却没想到每一天王府前停着的车马都没少过。   看到正在搬箱子的部曲们,温珣难掩震惊:“昨日不是已经收拾过一批了吗?怎么又有这么多东西?”   吴伯揣着手乐呵道:“昨日收拾的是王爷王妃书房中的物件,今儿个收拾的是小世子用惯的东西。”主子们可以晚些出发,可是仆从们需要提前准备着,要不然到了长安哪哪不顺手。   说话间,部曲们抬着一大箱子秦殊用过的稿纸从温珣身边走过,温珣更惊讶:“稿纸也要带去长安?”   吴伯正色道:“那是自然,这都是小世子的墨宝,得好好保存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小世子就能用上。”   温珣挠了挠头发,想到自己年幼时,阿兄也会收集自己用过的小册子也就理解了吴伯的做法:“也对,将来殊儿有了闲情逸致时也能看看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虽然快要去长安了,秦殊的课业也不能落下,这段时间范家的大儒们给他布置了不少作业,足够小世子从蓟县写到长安了。   想到秦殊苦着小脸赶作业的模样,温珣面上的笑容更深:“吴伯,我今日要出城一趟,中午不要留我的饭,晚点我回来时顺便将殊儿接回来。”   吴伯应了一声:“哎,好。”   出发之前,温珣还有一件事要做:他要去后巷看看阿嫂和几个孩子们,再顺便给阿兄上炷香。   后巷的小院依然收拾得紧紧有条,只不过这个点去,他只能看见阿嫂和果果。   阿兄走了之后,小豆从部曲大营膳食堂退了出来,毅然决然地接手了长福创办的小福气饭馆。用他的话说,他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阿娘和弟弟妹妹了。小枣已经到了正式启蒙的年纪,只要一日还在蓟县,学业就一日不能落下。   一进门,温珣就看见院中多了一条胖乎乎的小奶狗。那小狗是一条白面的黄狗,有着卷曲的尾巴,和大黄小时候一模一样。见温珣进门,小狗摇着小尾巴冲着他奶声奶气唤了两声,而后热情地扑了上来抱住了温珣的小腿。   温珣弯腰抱住了小狗,扬声问道:“阿嫂,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小狗啊?这小狗长得真可爱。”   红玉的声音从屋中传来:“是小豆在小福气饭馆外面捡到的小狗,豆儿说这条小狗和我们家有缘,说不定是小黄的崽崽,于是就抱回来养了。”   温珣低头和小黄狗四目相对,小狗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温珣。这一刻温珣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大黄时的场景,阿兄抱回大黄时,大黄也是这般自来熟。   温珣揉了揉狗头,“对,一看就和我们家有缘。”   说话间,红玉提着果果的衣领从屋中走了出来。果果脸上挂着泪,一看到温珣嘴巴一扁又要哭出声来。红玉面色一寒,声音抬高:“再嚎!你还敢嚎!别以为当着你小叔的面老娘我不敢揍你!”   被红玉一吓,果果委委屈屈不敢哭出声,只敢眼巴巴看着温珣:“阿叔抱抱……”   “抱个屁!你一身哄臭也好意思让人抱?老娘还要带你去要百家米。”   “琼琅你别心疼这小混蛋,他死活跟路,结果掉粪坑里了,我给他刷三遍了还没刷干净。你离得远些,别熏到你了……”   温珣:……   瞅着果果将落未落的泪,温珣放下小狗心中抱歉:对不住了果果,阿叔爱莫能助,只能精神支持你了。   青烟在长福的牌位前袅袅升起,今天的烟云笔直,一看就是个好兆头。温珣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阿兄,我出门了。   就在快要迈出门坎时,温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阿嫂,阿兄走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红玉正在用柏树枝轻拍果果的后背,听到这话,她眯起眼想了片刻:“是红色的棉袄,本来是留着新年穿的,后来让他穿走了。怎么了?”   温珣闻言笑了笑:“没什么。”阿兄很少入他的梦,仅有一次他病得快死时梦到了阿兄,梦里阿兄穿着的就是红色的新袄子。   其实今日并无大事,温珣只是不想在王府闷着,他久违地想要出门走一走。快要离开蓟县,说真的,心中还是有些许不舍的。   今日温珣弃了马车,翻身上马。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在他周围有无数的明卫暗卫守护着。部曲们格外贴心,不想扰了他的好兴致,他也就装作不知道,随性一次到处走走看看。   温珣骑的黑骏马是部曲大营最好的战马,它具有汗血马的血统,是擅长急剎的雪玉的后代。它和它的长辈一样,都喜欢吃甜瓜,因而马鞍旁边的布兜中兜着几个圆溜溜的甜瓜。   黑骏马不缓不急地穿过长街,温珣环视着街景,看着熟悉又干净的街道心中有些唏嘘。犹记得刚入蓟县时,蓟县的破败和脏乱让他大开眼界。在蓟县的八九年间,蓟县破败的房屋焕然一新,泥泞的街道变得齐整,就连原本蓬头垢面的百姓也利落了起来。   眼见着一座破败的小城在八九年间变成了北方边陲数一数二的重镇,温珣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几分骄傲在的。   街道上有温珣熟悉的铺子和衙门,他还看到了好几个熟人正在忙碌。平时出行时,他多半坐着马车,猛不丁地骑马,倒是让熟人们有些懵。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就见到温珣飘然而去的背影。   骏马溜溜达达出了城门,这一次温珣没有选择熟悉的西门,而是转道走了东门。蓟县东大门外,有连绵的田野,正值六月,又到了春收的季节,随处能闻到丰收的气息。   田野上空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白粉蝶,温珣放开手脚,让黑骏马肆意奔跑着。带着热意的风迎面而来,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热烈和自由。   不知骏马跑了多久,等马儿停下来时,温珣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口。村前的田野中搭建着成片的青瓜秧和豆角架,鸡鸣狗叫声中,温珣翻身下马,溜达着走到了村口的告示牌旁。   木质的告示牌上贴着村子的名字和春收指南,在这里,温珣还看到了农官手写的豆角虫害预防办法。看清村名后,温珣差点笑出来:“青豆三村,这个名字是认真的吗?”   笑了一阵后,温珣突然反应过来:“啊,确实是认真的。”他知道自己跑到何处去了,跑了半晌,结果他一头扎到了部曲大营的后方大本营中。   部曲大营建立之后,部曲们的家人也跟着他们来到了幽州。为了安置这些部曲们,温珣他们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一部分部曲的家人被安排到了部曲大营附近,他们种植的菜蔬专门供给大营。   青豆这个名字,是不靠谱的秦阙随口说出来的。青瓜和豆角都是高产的作物,大营刚建立时,有好长一段时间膳食堂的素菜就是这两种。   青豆三村的村民是第一批被安置的部曲家人,只能说黑骏马有灵性,带温珣来的地方都是自家地盘。   就在温珣凝神细看村口简章时,他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咕噜声,抬头看看天空,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了。就在温珣思考着是原路折返还是抢黑骏马的甜瓜先垫垫肚子时,他听到了一声满含善意的呼唤声:“哎——后生哪,黑马旁边的那个后生哪——你是不是迷路啦?”   温珣循声看去,不远处竟然有两个裹着头巾的大娘正冲着他招手。见温珣看过去,其中一位年长的大娘又招招手:“迷路了吗?”   温珣牵着马上前,大大方方见了礼:“是迷路了,请问大娘,不知这里离镇子有多远?”说话间,他的肠胃又咕咕叫起来了。   听见腹鸣声,两位大娘对视一眼,笑了起来:“饿啦?”   等回过神来时,温珣已经被其中一位大娘拉回了家里。这是一个大家庭,家中有五六位女眷,七八个年纪幼小的孩子。女眷们见他红了脸,孩子们更是围着他好奇地张望着。温珣则被其中一位女眷塞了一张刚烙出来的软饼。   这些年温珣习惯了出行时有人安排妥当,今日出门他身上连银钱都没带。拿着温热的烙饼,他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啊大娘,我忘带银钱了,这饼多少银钱等回去之后我给您送来。”   听到这话,女眷们笑出了声,领他回家的大娘爽快地摆摆手:“后生哪,咱这里和别处不同,到了饭点哪你随便走到哪家都有饭吃,咱不会让孩子饿肚子。别说钱不钱的话,你放开肚皮吃就是,咱家的饭管饱!”   烙饼中掺杂了玉米面,吃起来满满的麦香和玉米香。温珣饿了,就着小酱瓜一口气吃了两张饼。见他吃得斯文,众人更是笑声不断,问题也是一个接一个:“你这后生哪里来的呀?”“要去哪里呀?”“今年多大了呀?可有婚配啊?”   温珣有礼貌地一一作答,村中的女眷们有着大家闺秀不常见的奔放,闹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最后他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反客为主:“大娘,您就这么让我进门吃喝,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屋中冒出了一阵笑声,不知是哪个女眷多了一嘴:“我们这里可是幽州,端王治下最好的地方。在我们这里十里八乡都不见贼人的影子,你细胳膊细腿的能作什么恶?我家二叔可是端王部曲,可厉害了!”   温珣眉眼弯弯:“嗯,端王部曲确实很厉害。”   说起这个,大娘有更多话要说:“要我说啊,端王妃才厉害。我儿子可说了,我们现在能安居乐业吃饱肚子,全靠了端王妃。他可是个了不得的人啊,我偷偷跟你说,我儿曾远远见过端王妃一面,他说端王妃长得特别俊美,像天仙下凡似的!”   “咱现在吃的东西,是端王妃从乾坤袋里面拿出来的,都是宝贝啊!”   大娘的话显然打开了他们全家的话匣子,“对啊对啊,咱三村的文书说,他去蓟县开会的时候,见王妃呼风唤雨,能招来龙神降雨!”   温珣:……   突然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竟是这种滋味,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谢谢。   听着几个女眷越说越离谱,温珣只能打断他们:“听说端王和端王妃要去长安了,你们不收拾东西随着他们一同去吗?”   听到这话,女眷们倒是格外豁达:“嗐,费那事做什么?现在的日子挺好的。你看,我们有吃的有喝的有房子住有地种,孩儿们还有学能上。在幽州和去长安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全家都商量好了,不走了。不光是我们,我们这个村啊,基本都不会动。我儿说了,端王和王妃很好,无论我们在大景的哪个角落,都会善待我们。”   “好啦,不折腾,就这样挺好。再说了,都挤长安,长安也塞不下这么多人哪。咱老百姓啊,求的不就是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嘛!”   温珣深有感触,是啊,百姓们其实并不关心上位的人是谁,他们只关心能不能吃饱,能不能穿暖,一家子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等温珣走了之后,大娘一家正准备忙碌时,就见几个披甲的将士走到了他们家院前。暗卫们蒙着半张脸,领头的暗卫阔步走到了堂屋中,趁着大娘还没反应过来时,将一袋银钱放在了他们的案桌上:“方才王妃在这里吃了饭,这是他的饭钱。”   将银钱放下之后,暗卫转身就走。大娘拎起钱袋子眼神惊讶地和家里人对视:“他刚刚说谁?谁的饭钱?”   出了青豆三村后,向东北方向再跑几里,就是温珣熟悉的水库了。这座水库修了已经有六年了,直到今年四月才完工。水库修好之后,蓟县极其周边的村镇用水就便利多了。   可能是中午吃多了,到了水库附近后,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温珣突然犯困了。他将黑骏马系在了水库缓坡上的梧桐树下,人顺势躺在了梧桐树的阴凉处。   六月正是梧桐树开花的季节,仰头看天时,能看到茂密的树叶之间挂着一串串黄色的小花。凉风习习,温珣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轻松地闭上了双眼。   许是今天上午走了不少路,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甚至还做了个长长的梦,梦境多半是没有逻辑的,可是今天他梦到的事情却非常清晰也非常有条理。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失去双亲,和阿兄相依为命;他看到自己意气风发,随着同乡一同入长安参加官府考核;他看到自己和秦阙连手复□□赴蓟县……   梦中人来人往,一张张面孔来了又走,他像是一只悬浮在空中的鸟,越发感觉到了疲惫。   “喔唷,和你说过多少次,覅睡树下,回头有虫虫掉下来。”长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温珣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落到了实处。   转头看去,只见长福正笑吟吟坐在他身边,圆圆的脸上挂着熟悉的笑脸。长福身边,大黄卷曲的尾巴愉快地摇晃着。从水面上折射而来的光影落在了长福脸上,长福的面容无比清晰。   温珣抬起头入幼时耍赖那般将脑袋枕在了长福的腿上:“阿兄~”   长福的手轻轻在温珣的额头上抚摸着,红色的袄袖轻轻扫过温珣的脸颊:“我们阿珣真厉害,走了这么长的路,做了这么多的事。不过阿兄告诉你,以后你会更加厉害,你会帮助更多的人,去做更多的事。”   温珣有些疲惫道:“可是阿兄,我怕我做不好。”   长福眉眼弯弯:“做得好,我家阿珣做什么都做得好。”   温珣歪着头,认真看着长福的眉眼:“我有点怕,阿兄你知道吗?再去长安,我要面对的困难更大。”在部下面前气定神闲无所不能的温珣,也就只有在面对至亲之人时,才能露出胆怯。   长福含笑的眼眸居高临下,他认真地说道:“阿熏不怕,你要相信,你不是一个人在努力。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身边的人,相信你的家人朋友下属同僚。累了没关系,好好休息就是;做错了事也不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不怕,阿兄偷偷告诉你,如果有人欺负你,阿兄替你去夯他!”   两兄弟叽叽咕咕笑了,宛如小时候在吴郡庄子上,面对足矣压垮他们的压力,他们依然天真乐观。   恍惚间,温珣真的感觉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额头。这时他的面颊传来细微的痒意,睁开眼时,他看见秦阙的指尖正从他面颊上捏起一朵灿烂的梧桐花。   温珣微微歪过头,意识回笼后,眼神中的茫然被惊喜代替:“行远?你怎么来了?”新皇登基事务繁杂,他已经做好了自己独自去长安的准备,秦阙怎么会回来了?他放着那么大的朝堂不管,就这么跑幽州来了?   秦阙低头在温珣的脑门上留下了深深一吻:“我来接你去长安,当时我们一同来幽州,如今当然要一同回去。”他端坐朝堂,让琼琅风尘仆仆,良心过意不去,感情更是无法接受。   见温珣神情透着几分无奈,秦阙知晓他要说什么:“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区区一个朝堂,本王……朕,朕只是离开一两个月,难道朝廷还能垮了?”   温珣微微颔首:“好吧~”   不知在梧桐树下睡了多久,温珣起身时,发现水面上铺满了红霞,竟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秦阙牵过身边的黑骏马,翻身上马后俯身弯腰对着温珣的方向伸出手:“上来吧我的王后,我们一起回家了。”   橘红色的光洒在了秦阙身上,像是在他的甲胄上披上了一层红绸。温珣笑着伸出手去,手刚伸出,就被秦阙一把握住了。   夕阳下,二人的手紧紧交握,也紧握住了彼此的未来和幸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