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做裁缝》作者:西枫   文案:   时装设计师纪轻舟旅游采风途中,入住了一家号称有百年历史的特色民宿,结果一觉醒来,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他却穿到了百年前的民国,成了一个瞎子退伍军官的冲喜男妻。   军官身材挺拔,模样俊俏,性格却是冷漠又别扭,对他动辄毒舌,不理不睬。   纪轻舟: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必须离婚!   然而刚穿来的纪轻舟身无分文,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行李箱。   纪轻舟:好吧,有个有钱丈夫总比流落街头好:)   为了能在这风雨飘摇的年代生存下去,纪轻舟一边扮演贤惠妻子照顾眼盲丈夫,一边干起自己的老本行。   从盘下一家裁缝铺帮人修改缝补衣服,到成立工作室、开设时装店,再到创办时尚杂志,建起品牌大厦……纪轻舟的名声逐渐响彻全国,风靡海外,引领新时代服饰潮流!   几年后,纪轻舟终于在民国立稳了脚跟,向他那查岗密集的老公甩出了离婚协议,据理力争,要求新时代恋爱自由。   解予安却是气得冒烟,一边坚称自己是保守派,一边亲得他头脑发晕,嘴唇发麻。   一觉醒来后,痛到也爽到的纪轻舟看了看丈夫的宽肩窄腰大长腿:行吧,睡也睡了,凑合过吧。   嘴硬毒舌·死装爱吃醋·眼盲退伍军官攻x风流肆意·开朗豁达·工作狂设计师受   先婚后爱,轻松爽文,主经营,微基建。   看文须知:   1,本文全架空,仅借用近代风俗文化地理背景,人物无原型,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不涉敏感,与现实历史无关;   2,微苏受,非炒股,但喜欢受的有好几个;   3,攻前期失明,后治疗康复;   4,喜好纯洁无瑕完美主角人设的不建议入内。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民国 爽文 经营 轻松 先婚后爱   主角:纪轻舟,解予安 ┃ 配角:骆明煊,祝韧青,沈南绮,邱文信 ┃ 其它:穿越,经营,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一个百年时尚品牌的诞生……   立意:白手起家,赤心报国。 第1章 穿越   “邱文信生长于苏州,原籍则是绍兴。”   “上世纪初那会儿,在苏沪一带,很多做旧书生意的都是从绍兴来的,邱文信的父亲最初就是从绍兴过来的一个书贩……”   在苏州,饶是四月初的春日,太阳西垂时,仍能感受到晚冬的寒凉逗留。   尤其在这名人旧居的大厅内,门轩大敞,陈设空荡,风从四面八方来,吹得前来参观的游客们都捂紧了衣袖与领口。   年轻的讲解员穿着加长款的黑色风衣,额角的头发被风掀起,语速仍是不紧不慢,从容地对游客们讲述着已烂熟于心的内容。   “据邱文信的回忆录记述,他的幼年时期,家里非常贫穷,直到八岁那年,父亲在护龙街盘下一家店开了国学书斋,家里的经济情况才逐渐好转。   “之后没过两年呢,他们就搬到了西中市的这座建筑里来,就是我们现在所参观的这个故居。   “当年的西中市大街,是苏州城最繁华的地方,可见到了学龄期的邱文信,家境已经是比较富裕的了。   “来,大家跟着我往前……”   纪轻舟在门口保安处寄存了行李箱,步入大堂时,正好赶上讲解队伍的尾巴。   他走马观花地绕着这“国学书斋”的旧址快速转了一遍,便追上前面游客的步伐,进入了后宅的正厅。   今日非周末节假,游人不多,每天下午整点场的免费讲解,到四点已是最后一场。   纪轻舟是五分钟前才下的出租车,本打算直接前往订好的民宿,放下行李后再出来游玩,谁知下了车发现这民宿的隔壁正好是自己此趟旅游计划中的一项——近代著名作家邱文信的故居。   既然赶上了这最后一场的免费讲解,自然得进来听一听,省得明日再凑时间。   在讲解员经耳麦放大后有些失真的男声环绕里,十几个游客沿着油亮的黑色木制楼梯走上二楼。   一双双鞋底碰撞着厚实的地板,脚步声错落回响。   上楼后首先参观的是左侧拐角第一间。   那是个四乘五米大的房间,屋内窗户闭合,光线昏暗,入口右侧墙角有张老式的雕花大床,对面靠窗摆放着一张方桌,一张圈椅,以及一些细碎的笔墨用品。   房间左侧墙面上挂着一些修复后的老照片,除了那些照片,其他的家具前方都拉了限制靠近的隔离带。   “这间是邱文信的卧室,床和桌椅都是当年邱先生使用过的老家具。   “直至1910年搬去上海之前,邱文信童年与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个房间中度过的……   “也正因为自己家里开着书店,一下楼便可阅遍古今文学,才让他之后有条件成为一个出色的文人学者。”   因屋子里空气沉闷,几个游客嫌拥挤,进去转了一圈便出来了,给了纪轻舟参观的空间。   他一边听讲解,一边绕开拥堵的人群,在东侧的照片墙前,浏览那泛黄的旧照。   随着脚步的移动,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一个个古旧的身影从眼前划过。   倏然,他停脚站定,视线落在了邱文信结婚照下方的一幅照片上。   “有关故居的修复与重建,大家请看这边。”   讲解员转过身来,刚要张口介绍,忽然注意到了站在照片墙前的一位游客。   对方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米白的卫衣和深灰的直筒牛仔裤,背着一只黑色的皮质斜挎包,光从衣着看像是个普通的男大学生,但其优越的身材比例与帽檐下流畅的脸庞轮廓很难让人不多看他几眼。   走神两秒,讲解员迅速收回视线,继续刚才的讲解:   “2000年的时候,邱文信故居修复重建,邱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和他的女儿特意从香港过来,参观重建后的旧居,这是当时留下的照片……”   有几个游客同样注意到了纪轻舟长久站立的身影,还以为他盯着的那张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奇地围观过去,却发现只是一张普通的合影。   一百年前拍摄的照片已然模糊不清,不过大致还是能看出里面人的长相的。其中形象最令人感到亲切的自然是这座故居的主人邱文信。   而在邱文信的身边,凡认真看过照片的很难不注意到一位青年。   那人穿着经典配色的衬衫西裤,身量颇高,几乎比邱文信高出了一个头,但并不显得单薄。   尽管站姿随意,依然能看出他身材的挺拔,除此之外,便是长相的突出。   因其五官格外俊朗,乍眼看去,甚至觉得在这张发黄的老照片里,他人所在的位置清晰度都高了几分。   讲解员讲述完邱文信的婚姻史,见几位游客都对下面的照片兴趣浓厚,便着重介绍道:   “下面这张照片,是邱文信被报社公派去往法国交流考察时,同事、友人前来送别,在轮船码头留下的一张合影。   “可以看得出来,站在一排正中间的就是邱文信,在他的左右两边身高较高的两位,是邱先生的发小,也是他在青年时期最要好的两位朋友。   “为什么是青年时期呢?因为这两位去世得都非常早,可以说是英年早逝。”   纪轻舟扫了眼拥围过来的游客,抬手压了压帽檐,侧身走出人群。   他想先退出房间,在门口听讲解,但步行到一半,停顿两秒,还是忍不住转身举起手机,凭借着身高的优势,对着那张照片,放大拍摄了一张。   毫无疑问,他想留下纪念的正是照片中的那位英俊青年。   但吸引他眼球的,倒不是对方那因五官的俊美而显得尤为高清的长相,而是在一个设计师眼中,比例绝佳的衣架子身材。   纵使看过不下百场大秀,结识了不少的明星模特,令纪轻舟这样满意的形体骨架他也很少遇见。   至少在这张照片里,此人不论体态、头身比还是上下肢的比例都完美符合他的审美。   可惜了,这位先生要是生在现在,哪怕是威逼利诱,他也要让他做一回自己的模特。   看了看刚拍下的照片,纪轻舟握着手机走出拥挤的房间,单手插兜靠在门边,呼吸着走廊的新鲜空气,听里面的讲解声不急不缓地传来。   “在邱文信的晚年回忆录中,有几个专门的篇章用来纪念他已故的朋友。   “有这么一句话说,‘追忆前尘,我最怀念之知交友朋,刚毅沉静的殁于横祸,顽皮天真的亡于战争’,指的就是这二位。   “大家如果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可以去楼下买一本邱先生的回忆录……”   ·   逛完邱文信故居,时间已近五点。   天空不知不觉布满浓云,使得视野一下子昏黑许多。   “这鬼天气,不会下雨吧。”   纪轻舟看了眼手表,有点郁闷地拉着行李箱去隔壁的民宿。   他预订的是一个号称有百年历史的特色民宿。   同样是老建筑,邱文信故居是纯粹的中式风,房屋布局、庭院设计,一砖一瓦都颇具江南风味。   而与之比邻的这家民宿,则是明显的西洋建筑,红墙红瓦,二层楼房带阁楼,屋檐门窗都刷成了乳白色,圆弧状的铁质围栏上装饰着鲜艳的植物花卉,透着优雅复古的美感。   光从建筑外观看,纪轻舟对它还算满意。   回国后的首次旅行,他之所以把第一站定在苏州,除了考虑到苏州离上海较近,坐车过来方便,也是想深入感受这座城市的人文气息。   毕竟苏杭自古便是丝绸纺织业中心,苏州妇女服饰之时尚,做工之精细,早些年也是出了名的。   故而来到苏州,从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老照片及纺织品中获得灵感,为他将来创办设计工作室做准备,是纪轻舟此行的主要目的。   提着行李走上台阶,步入门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右侧半弧形的前台。   纪轻舟在前台办理了入住,谢绝了店长帮忙提行李箱的建议,接过标着“206”房号的钥匙去二楼。   如今国内旅馆还用钥匙的估计很少了,考虑到这是一座由古建筑整修而成的民宿,倒也能理解。   为营造安静氛围,旋转楼梯与二层走廊都铺设了厚厚的地毯。   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建筑,纪轻舟提着行李上楼时,依然能听见地毯下方木板拼接处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响。   上二楼后,根据提示左拐进入走廊,纪轻舟边寻找自己的房间,边欣赏墙壁上悬挂的照片。   照片记录的都是这座建筑整修前的模样,大部分与现在的一致。   其中较为明显的变化,就是位于一楼门厅右侧的会客厅被改成了客房,以及二楼通往走廊的位置原来有扇镶嵌彩色玻璃的对开铜门,现在这扇漂亮的彩色玻璃门也被拆除了。   纪轻舟心中暗叹了句“可惜”,往前几步来到了自己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   正当他漫不经心地翻转钥匙对准锁孔时,旁边的窗户猝然掠过一道雪白银光,走廊一瞬间亮如白昼。   纪轻舟不禁手指一颤,钥匙掉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他转头看向窗户,刚想过去查看怎么回事,耳边就响起了轰隆雷声。   “打雷了?”   “真服了,这还怎么玩……”   纪轻舟轻啧一声,怀抱着对不靠谱的天气预报的不满,无可奈何地俯身捡起钥匙,插进锁孔。   拉着行李箱走进房间的刹那,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遍体生寒。   好似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莫名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心悸感。   但这奇怪的感觉仅持续了几秒便消失了,快得令他抓不住思绪,紧随而来就是一股强烈困意。   浓重得难以抵抗的困意。   时差没倒过来的缘故?   纪轻舟皱了下眉头,随手关上房门,拿下挎包扔在了窗边的沙发上。   他困得甚至连参观这价格高昂的房间的心情也没了。   脱了鞋,直接往床中央一躺,扯起被角盖在肚子上,准备先睡一觉再出去找吃的。   睡意汹涌,才闭上眼,便已昏昏入睡。   ——晚饭就吃松鹤楼吧。   这是纪轻舟失去意识前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   “叩叩……”   “纪先生。”   “叩叩……”   沉闷的敲门声由远及近,将纪轻舟从睡梦中唤醒。   他挣扎着睁开睡眼,呆然地望着被清晨日光笼罩的天花板一角,好一阵神志才恢复清醒。   旋即,他猛地睁大双眼,翻身坐起,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经是早上的八点十分了。   真见鬼了,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   “叩叩……”   “纪先生……”   思绪被持续的敲门声打断,纪轻舟冲着门喊了一句:“不用打扫。”   闻言,敲门声停了片刻,然后又响了起来。   纪轻舟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去开门。   本以为敲门的是一个推着布草车的阿姨,打开门,也确实是个阿姨,但这阿姨的打扮着实有些古怪。   上身是右衽大襟的灰布夹袄,下装是臃肿的黑布裙,脚上踩着旧布鞋,像是民国剧里仆人的打扮。   “您这是……”   纪轻舟刚开口,对方就打断了他。   “纪先生,”这位打扮复古的阿姨操着一口纯正的苏白问,“倷收拾好了吗?夫人和大少爷在楼下等很长时间了。”   因为本身是绍兴人,又在上海念过几年书,吴语地区方言,纪轻舟基本能无障碍听懂,只是对她所说的内容有些疑惑。   可若说她敲错门了,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又没错。   想了想便问:“你们民宿在搞活动?”   他之前听一个同行提起过,国内这几年剧本杀十分流行,有的甚至租下一整栋房屋,将游戏与住宿合为一体,叫做沉浸式实景剧本杀,里面的员工都会穿上与剧情背景相符的衣服,说人物对应的台词。   于是看到这位妇人的着装打扮,他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误打误撞住进了类似的民宿。   妇人满脸疑惑,仰着脑袋用苏语问道:“纪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纪轻舟对她身为演员的信念感表示佩服,倚着门笑道:“我挺乐意参与你们的游戏的,但你们起码得给我……”   话未说完,猝然收声。   眼前一些与记忆违和的画面冲入了他的视野,令他陡地站直了身体。   不对!昨天来的时候,走廊的墙上有贴壁纸吗?   翠绿的卷草花纹壁纸,这样鲜艳的颜色,如果有的话,他应该会注意到。   还有挂在走廊上的那些照片,怎么也不见了?   一旦注意到这些,更多的细节便都随之涌入了眼底。   首先是地毯,昨天来时走廊明明铺了深红的地毯,现在却成了裸露的酒红色地板。   再就是房门牌,目之所及,每一间客房门口的门牌号都被取了下来,包括他所在的“206”房间。   纪轻舟愣了愣,恍然想起什么,避开妇人冲出房间。   随即,走廊入口处那对开的彩色玻璃门就跃入了他的眼帘。   那一片片色彩绚丽的玻璃被拼成了蔷薇花的形状,嵌在了门格子里,在晨光中闪烁着耀目的光辉,绮丽得像是梦境。   这,如果是剧本杀,也太大手笔了……   一时间,不详的预感似电流窜遍全身,令纪轻舟汗毛耸立。   他转身回房扫视四周,昨天傍晚未来得及查看的房间,眼下察觉有许多奇怪之处……   没有插座,没有空调出风口,没有任何电器,更别说提供给住客的茶包、咖啡、矿泉水了。   然而即便是老建筑改装的民宿,这些也都应该是基础设施。   纪轻舟思绪愈发混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般地跨步到窗前,“刷”的拉开了蕾丝窗帘。   白色的格子窗外,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在微风中摇曳着苍绿的枝叶。   树荫下的街道铺的是石板,而非沥青,路上流动的是人力车、马车和挑着担的摊贩,而不是汽车、电瓶车和共享单车。   从二楼可以轻松地望见远方的云彩,没有高楼遮挡视线,房屋都是低矮的,黑白的,普遍灰旧的,融成了影视片中才能看见的旧时代画卷。   不安与恐惧迅速膨胀,纪轻舟浑身僵固,甚至出现了轻微耳鸣。   闭上眼,强行冷静地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前方的画面依然没有改变。   “肯定是中毒了,都出现幻觉了……”   他意义不明地干笑两声,转过身来,望向站在门口的妇人,声音因话语的艰涩而变得沙哑,“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年份?”   “纪先生,你没事情吧?”   因纪轻舟背着光,身份为解家佣人的孙姨看不清这个漂亮青年此刻的表情,但对方开门后一系列的举动显然不对劲。   她有些迟疑和犹豫,但还是皱着眉头回答道:“现在是民国七年啊。” 第2章 冲喜   民国七年……   那不就是,1918年?   什么意思,老天爷这是见他日子过得太顺利,送他来见太奶奶了?   答案过于离谱,纪轻舟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了脑袋,一时间头晕目眩。   他仍不屈服地从兜里摸出手机,试图通过电话和网络,证明这一切只是个恶作剧。   但屏幕上无信号的标识却成了压断他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将手机抛到了床上,纪轻舟浑身一软,瘫倒进沙发里。   为什么?他只是个游客啊!   又不是什么无牵无挂的孤儿,家庭和睦,前程似锦,为什么是他呢?   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怎么就穿越了?   穿越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那他再睡一觉,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纪轻舟脑袋里冒出这个念头,转头看向凌乱的床铺时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压根不是睡一觉的问题。   若他猜测没错,昨日进入这个房间的刹那,他就已经穿越了,否则昨晚那突如其来的强烈困意很难解释。   “所以只能怪我运气不好,在电闪雷鸣的时候,打开了时空之门。”   纪轻舟阖起眼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说到“时空之门”几字时,甚至气得有点想笑。   直到此刻,他才不得不认清事实,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面对眼前的困境。   他掀开眼皮望向门口,本想问问那位给了他一记晴天霹雳的阿姨把自己认成了谁,却发现对方早就不见了。   估计是见他发神经,心里害怕,去请示那什么少爷夫人了。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不一会儿,走廊外就传来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隔着远距离,脚步声不算响亮,唯独有道“蹬蹬”的高跟鞋声听着格外清晰。   纪轻舟靠着沙发瘫了一会儿,终是坐不住,站起了身。   心忖不论来的人是谁,他必然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举止莽撞。   想办法回去的前提是,他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融入这个时代,而不是被当成一个疯子,送进精神病院。   往好了想,至少,刚才那阿姨对他的态度还不错,开局不算太糟糕……   镇定下来后,纪轻舟很快理清了现在的情况。   既然能在一百多年前住上这样精致的洋房,那他冒名顶替的这位与他模样相似的“纪先生”,大概率混得还不错。   只是不知原来的“纪先生”去了哪里。   对此,他心里有个猜测,觉得对方多半是与他交换,去了现代。   “你倒是享福,我可就麻烦了……”   嘴里碎碎念着,纪轻舟快速扫荡了一圈桌椅柜面,发现这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找不到一件能让他快速了解那位“纪先生”身份的物品。   看来,那家伙在这住了也没多久……   来不及更细致地观察,脚步声已行至门口。   纪轻舟顿然站定了身体,看向房门,便见门外出现了包括刚才那位妇人在内的三人。   他没见过的两位是一男一女。   女士四十来岁,气质典雅,着装雍容,倒大袖的白底绣花短袄外面套着一件蓝底真丝提花的长马甲,发髻上点缀着华贵珠钗,妥妥一个旧时代富家夫人。   男士则西装革履,做商务精英打扮,头发用发胶整齐地梳向脑后,油光锃亮的,衬得脸庞轮廓棱角分明,但看他年纪,顶多也就二十七八岁。   这服饰风格中西混搭的二位应该就是妇人口中的“夫人”与“大少爷”。   “孙姨,你先去忙吧。”   注视了纪轻舟几秒后,那位气质优雅的女士用带着点广东口音的官话吩咐道。   接着,她扬起唇角,冲纪轻舟平和地笑了笑:“不介意我进来聊吧?”   “不介意,请进。”纪轻舟回以微笑。   见二人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便带着他们在窗旁的沙发上落座,心道这女人态度还算和善,最好能从她的嘴里套套话。   谁知他才刚闪过这念头,女士的面色便是一改,收起了笑容。   “方才的事情,孙姨都告诉我了。”她神情带着不满,语言舒缓却不乏力道。   “装疯卖傻在这个世道可不管用啊,纪云倾。”   纪云倾?这是那位纪先生的全名?   纪轻舟微微挑了下眉,继而一笑:“都是误会,我睡糊涂了有些搞不清状况。”   “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昨天予川都代他弟弟同你拜了堂了,你若是现在反悔想跑,可就要再多结一门仇了。   “你考虑清楚,那姓陆的一个小小的银行经理都能逼得你在京城走投无路,得罪了我们解家,你怕是就得想办法出洋了。”   这位女士的国语虽带口音,但吐字清晰,并没有什么难以听懂的地方。   然而纪轻舟僵着笑容,硬是思索了足足半分钟,也没能理解她所说的内容。   别的暂且不提,什么叫代弟弟和他拜堂?   在民国,男人与男人都能结婚了?   还是说,这纪云倾其实是个女人?   纪轻舟满腹疑问,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面的男士约莫是当他在纠结,就摆出一派诚恳的表情劝解道:   “我理解你的心情,两男结婚,的确荒诞不经,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你既然答应了此事,临时反悔非君子所为。”   还真是和男人结婚啊!   好你个纪云倾,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为了摆脱仇家,竟把自己卖给一个男人做了妻子!   这可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虽说纪轻舟自认取向开放,在国外求学工作时,男女朋友都交往过,但莫名其妙地嫁给一个陌生男人,还是超出了他的心理底线。   况且,听他们所言,都要哥哥代为拜堂了,这弟弟多半是个起不来床的残废。   不成,这婚必须得离!   可人在屋檐下,他想拒绝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就试探道:“这事,你们就不觉得荒唐吗?”   “是荒唐,要不是老太太坚持,我也不会瞒着元元,给他定下这样见不得人的亲事!”沈南绮,也就是这位夫人感叹道,眼神中流露几分脆弱与无奈。   旋即她又振作起来,朝纪轻舟道:“你放心,我儿的伤势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待到他眼疾治愈,身体也没有大碍了,届时我们不仅会放你离开,还会给你钱财,帮你摆平京城的那些权贵。   “而你嫁给我儿后,也不需要你额外付出什么,只要好好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们会把你当成解家的一份子看待,这样,你总该满足了吧?”   听到这番劝解,纪轻舟总算明白了,纪云倾嫁入豪门,原来是为了给一个病患冲喜。   只是不知这冲喜之人的挑选标准是什么,但既然都迫不得已选择男人了,这条件必然十分苛刻。   那么想必,除非再出现一个比他更符合条件的人,否则,他们不会放过自己。   也成吧,大丈夫能屈能伸……   或许是穿越给予他的打击过大,衡量过后,纪轻舟竟也劝服了自己接受此事。   不就是嫁人嘛,又不是去死。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有个有钱丈夫总比没有好吧?   况且,这丈夫又是伤病又是眼疾的,即便他性情暴躁,动起手来也打不过自己。   自我安慰了一通,纪轻舟故作豁达地扯开嘴角:“我既然答应你们了,就不会反悔。”   “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解予川也不揭穿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褶皱,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其实他也知道此事不太妥当,待弟弟知晓了,必然要大发脾气,只是不论是他还是父母,都拗不过祖母的坚持。   既然事情已经如此,非要寻一人给弟弟冲喜,这纪云倾好歹外貌条件优越,虽身份低微,又在京城惹了麻烦,但有弱点和需求的人,才更好掌控。   “想通了就快些收拾吧,若不是你搞了这一出,我们现在说不定都要出城了。”   沈南绮说着也站起身来。   纪轻舟神色微凝:“出城?去哪?”   “你说呢,这喜事不在上海办,也不在桃花坞的老宅,选在这新造的小洋楼里,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事办完了,自然要回上海了。”   沈南绮的语气听着轻慢,眼神倒十分平和:“况且今日,元元就要回来了,说不定此刻船都到码头了,你如今为他的妻子,肯定是要跟我们回去的。   “不过须注意了,到了上海,你的身份就是我的表外甥。千万别说漏嘴了,这男子结亲,毕竟不光彩。”   这等倒霉事,即便她不提醒,纪轻舟也没兴趣同别人诉说。   因此面对解夫人诸多要求,只是微微笑道:“地下情人嘛,我明白。”   ·   说是收拾,也没什么可收的。   自住进来起,他的行李都还没打开过。   不过在解家二人离开后,纪轻舟倒是在房间的衣橱里找到了一只纪云倾留下的皮箱。   里面没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些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于他而言都是些没用的杂物。   尽管无用,纪轻舟还是把它带上了。   他心中还抱着幻想,万一哪日他回去了,还能把皮箱子物归原主。   花十分钟整理洗漱完毕,纪轻舟背着斜挎包,提着行李箱和小皮箱下了楼。   主人出门,楼下的佣人们忙得热火朝天,纪轻舟想拦个人问问有没有早饭都拦不住,只好先去放行李。   刚在车夫帮助下把行李放上敞篷马车,就听见解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这箱子样子不错,哪里买的?”   他反射性地回头,看见解夫人左手拎着小手提包,右手提着裙子,从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   她那旗袍马甲的裙摆过长,几乎遮盖了脚面,若不提着根本走不了台阶。   “朋友从国外带的。”   “哪家的,改天我也叫朋友给我带一个。”   “说了您朋友也找不着,是个没名气的小厂商。”   这年代带轮子的拉杆箱还没出世,纪轻舟编不出个牌子,只好搪塞过去。   他的态度敷衍,沈南绮却也懒得追究,微抬下巴道:“你自己选一辆坐吧。”   “那个?”纪轻舟视线瞥向了停在香樟树荫下的人力车。   “不然呢?苏州的路太窄了,开不了小汽车。”   沈南绮说着,上下扫视了他几眼,走近几步道,“我刚才就想问了,你怎穿得这样奇怪,没别的衣服了?”   纪轻舟料到她要说这个,故作遗憾说:“是没有,忘记带了。”   “这样到上海是要被笑话的,搞件长袍也好呀,还有这头发,长得遮眼睛了,怎么不梳上去?”   不等纪轻舟找借口解释,沈南绮又道:“人看起来倒是比昨天有气色,等回上海了,要好好收拾收拾。”   “行。”纪轻舟一口答应下来。   见解夫人心情不错,忍不住问出了心底徘徊已久的问题:“有早饭吃吗?”   沈南绮听了一笑:“你这小孩,饿了不早说。”   说罢,便让孙姨去拿了些糕饼和茶水过来。   “你起得太晚了,早餐都收掉了,也来不及给你重做,再晚点,火车都要开了。”   “没事,我随便吃点就行。”   纪轻舟接过孙姨递来的食盒,心想这交换来的“婆婆”对自己居然还挺照顾。   也不知是为了她的面子好看,还是本性就随和。   就着橄榄茶吃了几块糕饼垫了肚子,待解予川上完厕所出来,三人便坐上了解家雇佣的人力车,在佣人们的目送下,从国学书斋的门前经过,走上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跑了起来。   苏州的人力车脚踏上有一铃,跑起来叮当作响,听着很是生龙活虎,但第一次坐黄包车的纪轻舟瞧着前边车夫弯曲的脊背,心中却颇不是滋味。   最好是有辆计程车,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扫了眼周边拥挤狭窄的道路,便知这是妄想。   独自乘坐一车,无人闲谈,纪轻舟也不想让车夫累得急喘还要同自己聊天,就只好安静地观察沿途的建筑与民风。   一路寂静无言,车铃声听得人心发慌。   直到来到了火车站,纪轻舟才又提起兴致,对即将乘坐的一百年前的火车产生好奇。   车票买的是头等座,拥有独立包间。   包厢内环境则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不仅座位宽大舒适,垫有天鹅绒垫,脚下甚至还铺了地毯。   坐进包间后,解予川就问乘务员拿了份报纸打发时间。   纪轻舟原也想看报,但见解夫人很是无聊的样子,为了套话,便同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套话不是那么容易的,多亏解夫人是健谈的性格,这一路聊下来,还真被他套出了点东西。   这是关于纪云倾的。   他之前有猜测过此人的身份,却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个京剧演员,并且在京城那块还挺有名气,只是不知得罪了谁,差点断送性命。   大概去年年底,为了避祸,纪云倾逃到了上海,但依然没能摆脱那些人的骚扰,被逼得在上海没有戏唱,连维持生计都成问题。   估计也是为了找个保护伞,才不得已答应了这门荒唐的亲事。   这令纪轻舟心里也警醒了几分。   这时代本就混乱,他所顶替的身份还惹了麻烦,看样子当前最明智的选择还是抱紧解家的大腿。   ……   火车一路哐哧哐哧的,约莫两个小时后就到了上海火车站。   车站临近公共租界,在连接北浙江路与北河南路的界路上,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老北站。   纪轻舟对此时的火车站还挺感兴趣的,毕竟他上学的时候也曾逛过铁路博物馆。   可惜没时间让他好好观察,一出车站,他便被解家人带着上了一辆小福特,一路匆匆地开进了租界。   若说此时的苏州还保持着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原生态古城景象,上海租界内显然已初具现代城市之雏形。   金色阳光笼罩的街道上,汽车、马车、有轨电车、自行车与黄包车交错穿行,嘈杂的人声、车铃声、引擎声接连不断地涌入耳朵。   纪轻舟靠在副驾驶座上,眯着眼望着外面的街景缓缓流动。   感觉自己像个剪辑师,安静地凑在屏幕前,看着一幕幕场景在视野中倒带,一时间思绪漫无涯涘。   明明昨日清晨还在高层公寓中俯瞰城市美景,如今倒换了副视角,似背井离乡几十年的游子回到了故地,怅然地对比着现世与脑海记忆的种种偏差。   1918年的上海,西人眼里的远东第一大都市。   摩登之城,时尚之都,充盈着一切矛盾的元素……   他会在这里,开启怎样的生活? 第3章 初见   虽以嫁入豪门自侃,但因自身家境优渥,从小没怎么吃过人生的苦,说到底,纪轻舟其实并没有将“婆家”的财富太当一回事。   直到汽车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火车站一路开到了爱文义路,开进了一座融合了法式浪漫与古典复兴风格的花园洋房群。   午后和煦的阳光笼罩着南北向的林荫大道。   随着汽车的缓缓行驶,宽阔的勒诺特尔式花园将他们徐徐包围,充满着异国风情的恢弘别墅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象牙白的墙壁,蔷薇红的屋顶,高大的半圆拱券门廊,庄重优美的浮雕石门楣……   纵使是自认见过些世面的纪轻舟,望见这样气派的私人宅邸,也不由得提起了精神。   汽车停在了正对大门的喷泉前,一下车,便有四五个佣人过来拿行李。   其中有个穿着西式条纹长裙,貌似管家的中年女士,领着两个年轻女佣,很是殷勤地向两位主人鞠躬问候。   看到纪轻舟时,笑容先是一滞,继而马上反应过来道:“这位是夫人的表甥,纪先生吧?”   纪轻舟侧头看了解夫人一眼,轻轻颔首。   察觉到他的目光,沈南绮边把手提包递给女佣,边为他介绍道:   “我身边的管事梁妈,她是自己人,对你的事都很清楚,以后你住在这,有什么事可以找她。”   纪轻舟微微扬眉,听懂了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梁管事同他点了下头,随即冲两位主人喜盈盈道:“元少爷回来了,正在小会客厅等你们呢!”   “元元已经到了?”沈南绮双眸瞬间变得有神,刚刚还不紧不慢地看着佣人搬行李,闻言当即提起衣裙往台阶上走。   梁管事忙紧随过去:“一个钟头前坐沈医生的车回来的,老爷接到电话还派车去码头接来着,到底没有沈医生快呢。”   沈南绮点头:“对他外甥的事,我哥向来很上心。”   “远涉重洋回来,吾弟肯定累了,怎么不叫他回房间休息?”这话是解予川问的。   “您别担心,我看元少爷除了眼睛有些不便,身体基本都已恢复了。不过……”   梁管事顿了顿,压低嗓音道:“冲喜的事情,元少爷知道了很是不同意。”   沈南绮:“老太太劝他没?”   “老太太劝好一会儿了,少爷面色似不大高兴。”   “他几时能有高兴的脸色,就这件事上,他没摔门出走算给了老太太面子了。”   几人一路说着,快步走上阶梯,打开尖拱形大门,步入了玄关门厅。   穿过对开的黑色玄关门,里面便是主馆大厅。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位于大厅北侧两端的宽阔弧形楼梯。   顺着楼梯往二楼望去,可见一个正对大门方向的弧形平台,而大厅的位置空间挑高,贯通二层,华丽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悬落下来,在二楼长窗洒入的阳光中闪烁着耀目的光彩。   纪轻舟步伐从容地跟在解予川左侧,毫不掩饰地仰头张望着别墅内的布局。   一边观察着种种装潢细节,一边着重思考着一个问题。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美主义者,追求美,崇尚美,一切事物凡美的都欢喜之,丑陋的则敬而远之。   这既是身为设计师的优势,同时也是为人上的缺点。   虽不至于看见丑人就心生厌烦,他还没那么没礼貌,但对于必须密切相处之人,倘若其样貌丑陋,他的忍耐度确实会有所降低。   因此,他不得不在心里提前做好准备,等会儿见到他的合约“丈夫”,万一对方长得很是不合他的审美——可能性很低,毕竟解夫人和解大少爷样貌身材各方面都不赖,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万一解家二少爷运气很差地踩中了基因地雷,那他至少不能将排斥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令解家人生气。   一路调整着心态,纪轻舟跟着解家几人右转直行,沿着墙体釉白的尖拱形长走廊,来到了建筑的最东侧。   推开那扇同样做尖拱形状的深棕色对开木门,里面便是梁管事口中的“小会客厅”。   这会客厅格局有些特别,一半容纳于建筑内,一半凸出于建筑外。   凸出的八角形部分安装了三扇落地的法式格子窗,位于正中的是扇对开格门,可直接通向外面草木茂盛的小花园。   房间中央,在铺着地毯的柚木地板上,放着一组黑牛皮沙发。   纪轻舟进门时,便见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正端正严肃地坐在沙发一角,朝位于她斜对面的黑衣青年说着什么。   屋子里除他们二人外,还有一位着米白西装、戴金边眼镜的成熟男性,以及一个穿白衣灰裤仆人装、头发剃得像和尚的男佣人。   “元元!我可怜的儿……”   沈南绮一进门便直奔那黑衣青年,方才一路过来都情绪稳定,如今还未走到跟前,眼眶已经红了。   解予川紧跟过去,路过沙发时,同两位长辈分别点头叫了声“祖母”和“舅舅”。   纪轻舟起初一直被解予川和沈南绮遮挡着视线,直到此时走到会客厅中间,才看清那黑衣男子的模样。   一看之下,心跳便怦然加快了频率。   对方穿着一身墨染似的黑色丝绸长衫,坐在一张带有皮质坐垫的黑胡桃单椅上,肤色冷白,黑发侧分,半遮眉眼。   眼睛的位置蒙了条黑色纱带,衬得高挺的鼻梁线条愈发清晰深刻。   不知是侧背着窗的缘故,还是在不见光的室内待了太久,他搭在扶手上的双手肤色格外苍白,可清晰地看见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筋脉纹路,身形也有些消瘦。   颜色浅淡的双唇平平地拉成直线,一副即将在沉默中变态的病娇样。   毫无疑问,这张脸,即便被蒙住了双目,也是极为英俊的。   而更令纪轻舟中意的是,此人自带了一种神秘的不近人情的冷肃气场,似寂静雪地里的一株寒梅,凛然不易靠近,却散发着迷人幽香。   这令原本对合约“丈夫”没什么兴趣的他,一下子有些好奇起对方的经历。   究竟拥有怎样的过往,才使这位本该悠哉享受富贵人生的大少爷,成长为了现在这副孤傲凌人的模样?   “此次真是遭了大劫,受大苦了,都过去这么好几个月了,后脑勺还有疤呢……”   沈南绮站在青年的身旁,弯腰细细查看着儿子的变化。   右手轻轻触碰着他后脖颈附近受伤的地方,似想要抚摸又怕弄疼他的样子。   沈世森见状也很心疼妹妹,就起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元元的外伤基本都痊愈了,头部的手术也很成功,接下来就是好好疗养,他年轻,身体本就强健,恢复起来很快的。”   沈南绮扶着椅背,拿出手帕擦掉眼角泪珠:“这次真是多亏你了,他独自在外,受这么重的伤,要不是你托同学帮忙,恐怕……”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沈南绮点点头,垂眼看着儿子眉宇下缠绕的黑色纱带,迟疑问:“他的眼睛,之后要怎么办呢?”   “这失明的问题,目前怀疑是视神经受到损伤,国外住院期间能采取的治疗手段都试过了,效果不是很好。”沈世森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娓娓道来。   “我想也许采取针灸和中药手段进行调理会更有效,所以打算试试,但这事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   老太太听得微微叹气,问:“那中医方面,你有推荐吗?”   “这您不用担心,我知道余杭有位张老先生在针法上很有造诣,已经派助理前去拜访了,等有消息了就联系你们。   “这几天就让元元多多休息,吃好睡好,避免过度劳累,慢慢来,总能恢复的。”   沈世森的声音平缓温和,给人可靠的安全感。   沈南绮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沈世森面露和煦微笑,给予鼓励般地点了点头。   又聊了几句,他从西装口袋中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有些抱歉地朝几人说道:“我医院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再给我打电话。”   老太太仰头客气道:“不好耽误你时间,你先去忙吧。”   “阿梁,送送沈医生。”   “我送舅舅吧。”解予川接道,“正好要去厂里一趟。”   为了幼子之事耽误长子的工作,沈南绮本就心怀愧疚,闻言自是一口答应,同时也不忘嘱咐:“晚上早点回来吃饭,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   解予川微笑点头:“知道了。”   待到沈世森和解予川一块离去,梁管事关上了会客厅的房门,屋子里顿然寂静下来。   “小倾,过来。”   正当纪轻舟分析琢磨着他们对话里的信息时,坐在长沙发一侧的老太太忽然抬手招呼他过去。   纪轻舟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了老太太沉凝的眸子,才确定对方叫的人是自己。   他当即迈步过去,刚在老太太身旁坐下,便被她捉住了手腕。   “又见面了,之前的约定都记得吧?”老人注视着他的眼睛确认般地询问。   老太太不知从前是做什么的,面容颇冷峻,她又穿着满是绣花的黑缎子裙褂,一身打扮瞧着活像封建遗留的老古董。   被这样一个人盯着,即便对方上了年纪,身子瘦小,也很是有压迫性。   纪轻舟眨了下眼,面不改色道:“当然,我都记得。”   “记得就好,现在婚也结了,堂也拜了,你们两个现在是一家人了,以后要亲近相处。   “关键是要亲密。”   解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背,强调般地说道:“你的命相对元元是最好的,最旺他的,反过来,他对你也是一样。你要记牢我的话,我不会害你们。”   说着说着,她的身子就转向了黑衣青年,继续劝说道:   “你也别犟了,就当是为我老人家着想。十年前西子湖边老道士的话,说你二十岁有大劫,你们谁也不信,就我上了心,所以当初你要去美国念军校,我就不同意,你们没一个听我的,结果怎么样?”   “好了,妈,如今人已经平安回来了,您别再提这事了。”   沈南绮打断这个话题,冲一旁站着的男佣吩咐道:“阿佑,把纪先生的行李送到你家少爷的屋里去。”   “是,夫人。”   纪轻舟看着那男佣轻巧而迅速地跑出门去,心想他能听这么机密的内容,身份大概同普通的佣人不同。   “元元,你心里委屈,不痛快,你母亲我心里都清楚。”   等男佣人也离开,沈南绮坐到了青年旁边的单人座椅上,语气温和地劝说:   “可是你想,如今你的状态,原本就需要人贴身照顾着,你就当我们给你雇了个男仆,等你身体大好了,你想怎样都行,好吗?”   身份突然降为男仆的纪轻舟不禁想要咋舌。   他下意识地看向解二少爷,想瞧瞧他是什么态度。   约莫也是被劝烦了,沉默了许久的青年终于张开他冰封了似的嘴唇:   “不同意便是不孝,我敢拒绝吗?”   语气很是冷硬,声音倒蛮好听的。   只是一开口,话语就带刺。   果然符合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难以接近,不好沟通,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纪轻舟暗自评价。   骤然间,他对这位先生的兴趣降了不少。   虽然喜好美色不错,但纪轻舟向来不乐意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可惜,这次他是被迫绑上了大船的鱼,由不得他随心所欲。   他在心里又是评判又是惋惜的,解家老太太和解夫人倒像是对青年的语气习以为常,没人觉得生气。   老太太听闻这不客气的回应,反倒挑起了眉毛高兴道:“那就当你答应了,乖,以后听祖母的话,同小倾好好过日子。”   “我上楼了。”   青年没接话,拿过靠在椅子旁的乌木手杖站起身来,以手杖代替盲杖之用,朝门口方向走去。   “等会儿,我扶你上去。”   沈南绮虽早想象过失明之人的行走方式,但亲眼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儿子这般行动不便的模样,心里还是绞痛了一阵。   “不用。”   沈南绮压根不听他说什么,硬是伸手扶住青年的胳膊,领着他避开桌椅家具往门口走。   待到梁管事打开小会客厅的门,她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叫道:“纪云倾,你也来。”   纪轻舟正望着青年行走的背影思索,总觉得对方的身材比例带给他一股难言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见过。   听见解夫人的呼唤,他起身向老太太道别,转身跟随上他们的步伐走出会客厅。   刚左转踏上楼梯的柚木地板,脑海中忽的闪过了一个画面。   那是昨天,他在邱文信故居的二楼,拍摄的一张老照片。   ——不至于这么巧吧……   可如此符合他眼光的骨架当也不多见。   仔细想想,其实还真有可能。   毕竟他穿越来的那栋小洋房就在国学书斋的隔壁,而国学书斋又是邱文信长大的地方。   倘若解家少爷小时候在苏州住过,那他们邻里之间的关系要好很正常。   纪轻舟缓步走在楼梯上,目视着前方母子的背影,伸手摸了摸挎包里的手机。   假如照片上的人真是他……纪轻舟不由开始回想在讲解员那听到的内容。   毕竟是昨天傍晚才发生的事,具体的细节他记不清,但大致内容还是记得的。   对于邱文信的两个至交好友,讲解员用了四个字概括他们的生平——“英年早逝”。 第4章 改名   “你也别怪你祖母,欧洲战场每天死这么多人,我们本来就提心吊胆的,结果你被炮弹击中的消息传来,别说你祖母了,你父亲都差点被吓晕过去……”   解家二少的卧室就在小会客厅的楼上,沿着东侧楼梯上到二楼右拐便是。   推开厚重的房门,里面是被日光照射得颇为明亮的大房间。   跟在母子身后的纪轻舟被斜射的阳光晃了下眼睛。   他眯了眯眼,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他将要入住的这间屋子。   房间很大,约有四十来个平方。   黑胡桃木地板以人字形铺满全屋,入门右手边是一张两米宽的温莎大床,左手边有扇房门通向盥洗室和卫生间。   屋子左侧接近窗子的羊绒地毯上摆着两张沙发座椅,再旁边靠墙放着一套高低错落的黑胡桃斗柜,柜子上的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支蓝色鸢尾。   床的对面是同楼下会客厅一样的八角格局,装着三扇高大的黑色固定框玻璃格窗。   窗前悬挂着乳白色的蕾丝纱帘与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窗外摇曳着屋前探来的若干苦楝树枝杈,花繁叶茂,绿意盎然。   不得不说,解家请的室内设计师品味还是不错的,色彩搭配正恰当,贵气却不显浮靡,纪轻舟很是满意。   “军功是重要,报国也很重要,但你的身体对我们而言更重要。   “受了重伤,被封个上校的军衔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养伤?”   “妈,我要休息了。”   言下之意,便是请你离开。   沈南绮扶着他坐到沙发上,耐着性子道:“我也就这两天有空陪你,学校里还有好多事情,后天一早我就去苏州,届时你想听我唠叨都难!”   “学生比我需要你。”   沈南绮语塞。   分隔几年见面,相处不到半小时,她似是就被儿子的三言两语耗尽了母爱,扭头对纪轻舟招手道:   “云倾,你照顾他,他如今行动不便,最好一刻不离地看着他。”   “一刻不离是吗?好吧。”   话落之时,纪轻舟注意到解二少的唇角下沉了少许,心想解夫人此举多半夹着点报复心态。   话虽如此,沈南绮到底还是心疼孩子的,出门前特意叮嘱纪轻舟道:   “照明开关下边的黄铜按铃连通茶水间,你有什么不懂的,或是要离开一阵,就按下按铃,阿佑一般都在那候着,听见铃声便会过来听差。”   纪轻舟点了点头,顿了两秒,补上了一句:“放心吧,阿姨。”   这称呼算是呼应了他“表外甥”的假身份。   至于“婆婆”或者“妈”,他是真叫不出口。   当然了,解夫人大概率也不想从他嘴里听见类似的称呼。   待沈南绮一走,关上房门,纪轻舟整个人顿时松弛下来。   他懒懒散散地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同他“丈夫”面对着面。   仗着房间里只有他一双健全的眼睛,光明正大地从包里掏出了手机,翻出那张模糊的照片,与眼前的解少爷做对比。   越是对比,越觉得相似,几乎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   解予安不知他在做什么,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他心情无端焦躁。   沉默片刻,他道:“你也出去。”   纪轻舟收起了手机,口吻悠哉地说:“那不行,你眼睛看不见,万一撞着碰着什么,出了事,我可就遭殃了。”   解予安知道赶不走他,就干脆靠着沙发休息,不再多言。   尽管房间主人浑身泄露着不欢迎的情绪,入侵者却是一派从容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一口饮尽润了润喉,纪轻舟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道:“问你个问题,你认识邱文信吗?”   听见这名字,原本朝向窗户方向,似在沐浴光照的解少爷微微侧过了头。   纪轻舟压根没指望从对方口中听到准确的答案,只想通过其反应来推测结果而已。   见他闭口不言,便接着说道:“你们在苏州的房子,不是建在国学书斋旁边吗?听说那是邱文信的老家,我猜你应该认识他。   “别多虑,我只是在报纸上看过邱先生的文章,很敬仰他,想起此事来就随便问问,没其他意思。”   “敬仰什么?”出乎意料的,解少爷竟然回话了,“杭州的虾爆鳝面,还是绍兴的臭霉豆腐?”   纪轻舟扬了扬眉毛,他是记得邱文信在青年时期就已开始在报纸上登载小说、发表散文,才敢这样问的。   怎么此时的邱先生,难道尚处在美食评论家阶段?   “不说这个了。”尴尬了一瞬,纪轻舟熟练地转移话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纪轻舟,从京城来的,原来是个京剧演员。”   “不是纪云倾?”   “纪云倾是我的艺名,现在改名了,叫纪轻舟。”   解予安听了,忽的嗤一声笑。   顷刻间,纪轻舟脸色冷淡下来:“笑什么?”   “名字改得好。”解予安语气里仿佛夹着冷箭,“符合阁下立身行事。”   这显然不是在夸他。   纪轻舟品味了一下,觉得对方不是在嘲讽他见风使舵,就是在讽刺他攀附上解家大腿,便自以为无事一身轻,可高枕无忧了。   反正终归不是什么好话。   有意思,活了二十多年,纪轻舟遇见过不少看不惯他为人的,但看不惯他名字的,这属实是头一个。   他学着对方嗤笑了一声,厚着脸皮道:“别管用什么手段,能解决问题的就是好手段,又不损害谁的利益,顶多您难受些罢了。”   解予安对此不作评论,依旧一副漠不关心的神色。   但纪轻舟觉得他心里一定在翻白眼。   抱着不能彻底得罪雇主的想法,给一棒子后,他很快又缓和了语气:   “其实,你我之间没必要这样针锋相对,我们又不是真的包办婚姻,只是合作关系,各取所需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既然事已成定局,你也反抗不了你的祖母,那我们就先凑合着过,等你病好了,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至于现在么,你姑且放心,我既然收了你家好处,就一定好好照顾你,你就当是花钱请了个护工。   “怎么样,我这番话够诚恳吧?”   解予安靠着椅背无动于衷,像尊雕像般毫无回应。   “那就当你同意了。”纪轻舟很快学会了老太太的沟通方式。   随即,他语气轻快问:“你还没介绍你自己呢,你叫谢圆圆?瞧着也不圆啊。”   “解予安。”   “怎么写?”   解予安又关上了语言系统,冷漠不言。   “好吧。”纪轻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打算做点别的转移下注意力。   事实上,要不是解予安长得好,依靠美色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他的怒气值,他早克制不住冲动脾气,把凉水泼到对面这哑巴脸上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风景,又进到盥洗室去研究了一下此时的卫浴设施。   出来后,正想仔细瞧瞧墙上的挂画,就听见了房门被敲响的声音。   纪轻舟过去开了房门,看见之前见过的和尚头男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他的行李箱和皮箱。   “先生,您的行李需要我给您收拾吗?”   男仆身材精瘦,五官深刻,个子和纪轻舟差不多高,其实长得还挺有型,说话时却是下意识地微微低头,弓着脊背,摆出低眉顺眼的姿态。   “不用,我自己来。”纪轻舟接过了行李,“对了,衣帽间在哪?”   “您对面这间就是,门没有上锁。”男佣人回头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房间。   “多谢。”纪轻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从未感到和正常人交流是如此的舒畅,他旋即问:“没记错的话,你叫阿佑?”   “是的先生。”男佣人腼腆一笑,语气温和:“我叫黄佑树,自小在二少爷身边做活,您叫我阿佑、阿树都可以。”   纪轻舟点了点头,刚要关门,又想起一事:“这有午饭吃吗?”   “饭点已经过了,”黄佑树用带着些许吴语口音的官话道,“不过我可以去厨房让厨师做些吃的,给您送到旁边的小餐厅,您想吃什么?”   “有什么选择?”   “那要看您口味,京菜、粤菜、本帮菜,闽菜、川菜也有厨师会做,还有个专门做番菜和点心的,您想吃什么都有。”   纪轻舟想着吃些简单的,就说:“来份牛排吧,七分熟,再给我一杯咖啡,加奶不加糖。”   “好的,先生,马上给您送来。”   关上房门,纪轻舟转身才发现解予安不知什么时候站起了身,手里握着手杖,正一步一探地走向床边。   “做什么?”   “睡觉。”解予安语气毫无起伏,几步就到了床边:“你可以出去了。”   纪轻舟见他真的打算休息,而窗帘拉不拉的也无所谓,就答应道:“行,你睡,我去吃个午饭。”   ·   许是真的累了,解予安睡了一下午。   期间,纪轻舟悄悄开门探头瞧过两次,见人始终熟睡着,便没有进去吵醒他。   趁着空闲,他将整座解公馆包括花园在内能去的地方都转悠了一圈,大致搞清了各个厅房的功能。   与此同时,他还和佣人、园丁、司机乃至警卫室的保安都进行了友好的交谈,从中拼凑出了关于解家的大致信息。   这座宅邸的男主人,也就是解家老爷,叫做解见山,乃是如今上海滩名副其实的“地产大王”,除此之外,他还投资创办了许多事业,范围涉及船运、矿业、金融、纺织等,目前担任着金丰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而他的夫人沈南绮则为广东富商之女,早年留学过美国,回国后就搞起了教育,如今在苏州女子蚕业学校任校长职务。   解见山夫妇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解予川,已婚,有一女。   小儿子解予安,大概也算已婚。   对于解家的财富地位,纪轻舟早已从这座宅邸的占地面积与装潢设计中有所品味,因此很平淡地接受了这些。   唯有一点令他稍感意外,在这个“姨太太”盛行的时代,解家却有一条家法是不许纳妾。   听园丁一边修剪月季,一边用八卦的口气说出这条规矩时,纪轻舟第一反应是,怪不得解予安对他如此的横眉冷对。   但不论如何,他人都已经嫁进来了,在他拥有立身乱世的资本前,也只能委屈解予安了。   ·   傍晚,纪轻舟在西馆一层的正餐厅,见到了解家老爷和解予川的妻女。   解见山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绅士,身高优越,身材也保持得不错,穿着一身中式长袍,留着斯文儒雅的短胡,头发整齐地梳向耳后,瞧着精神奕奕。   在外貌上,纪轻舟觉得解予川和他更为相似,父子俩都长了双大双眼皮的桃花眼和一张微微上扬的微笑唇,显得多情又温和有礼。   至于解予安则明显更像他母亲,头发乌黑,皮肤冷白,鼻梁悬直高挺,嘴唇色浅均匀,想必那黑纱带下,应该也有着一双与沈南绮相似的锐利凤眼。   话说回来,在餐厅碰到解见山时,对方正满面笑意地抱着孙女读英文报。   纪轻舟本以为像他这般的商界大亨,性情会十分威严,不苟言笑,见状属实有些意外。   而对方见到他这个“儿婿”,也丝毫不摆大佬架子,放下孙女招呼他到身边,像个长辈般地叮嘱几句话后,忽地绕到一个话题:   “听南绮说,你在京城是个名角,同覃老板都合作过?”   纪轻舟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舒朗一笑:“都是以前的事了。”   解见山便当他是默认,仰头追忆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很喜欢听文班戏,还会同人一起拍曲子,唱上几句小生,就是唱得不好。   “到上海以后,就很少听昆戏了,偶尔跟南绮去看看京戏,你要是擅长这方面,改日找机会唱上几句,叫我们开开眼。”   纪轻舟此刻倒宁愿他严肃些了,说的话让他压根没法接。   幸好此时佣仆端了饭菜过来,沈南绮也带着一觉睡醒的解予安走进了餐厅,解见山的注意力自然就转向了负伤归来的儿子。   由于人少,解家人用餐的座位倒很好分配。   解见山夫妇坐在长方形餐桌的上首,长子一家和次子分坐两侧。   老太太只吃素食,不与他们同席。   故而当一家人围绕宽大的桃花芯木餐桌吃饭时,纪轻舟的对面就是解予川的妻女。   解予川的妻子赵宴知,纪轻舟理应叫她嫂子。   眼下她正怀有身孕,许是这个缘故,身体与脸蛋有些圆润,但仍能瞧出她长相的温婉清秀。   至于解予川的女儿解玲珑,则还不到五岁。   纪轻舟起初以为这是个害羞腼腆的小姑娘,因为吃饭时,女孩总时不时地偷瞄他,一副想同他交流又羞于开口的模样。   直到她的妈妈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温柔提醒道:“第一次见叔叔对不对?玲珑应该叫他什么?”   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张口便喊:“小婶婶!”   一个“小婶婶”迎面砸来,纪轻舟差点没绷住表情。   毕竟童言无忌,解见山和沈南绮听了都忍俊不禁。   只有解予安握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下来,说:“谁让你这么叫的?”   听见这冷不丁的发问,解玲珑往她母亲的怀里缩了缩,既瑟缩又无所畏惧地回答:“爸爸说的,他说小叔和一个新来的叔叔结婚了,我应该叫他婶婶。”   “咳咳……”   被出卖的解予川脸色有些尴尬,压低嗓门教导女儿道:“爸爸说的是,照理来说你应该这么叫他,但是这位叔叔也是你奶奶的表外甥,也就是你爸爸我的表弟,你应该叫他表叔才对。”   “好复杂呀。”解玲珑拧起的眉毛下,那双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纪轻舟。   “玲珑应该听爸爸的,”赵宴知凑到女孩耳畔,低声问道,“要怎么叫呀?”   解玲珑犹豫了两秒,嗓音清脆回答:“表叔。”   解予川夫妇刚松了口气,这时小女孩又语出惊人道:“小叔和表叔可以结婚吗?你们怎么不请我喝喜酒啊?”   “好了。”眼见话题逐渐偏移,沈南绮赶紧抢在小儿子发作之前打断孙女的疑问。   “好好吃饭,这些事情你长大就会懂了。”   解见山瞧了眼解予安吃瘪的神色,乐呵呵地抿了口梅子酒,适时地转移话题道:   “骆家那小子知道你回来了,说明天要跟他信哥儿一块来看看你。   “你们也几年没见了吧,从小一起长大的,是该联络联络感情。”   纪轻舟敏锐地把握到了某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称呼,忍不住问:“您说的信哥儿是邱文信吗?”   解见山夹起一块油焖笋的嫩尖儿放进解予安的碗里,轻轻点头:“是他,元元跟你提过?”   “聊起过。”纪轻舟含糊应答。   说完,他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眼身边的男人,结果正好瞥见对方唇角浮起一丝微笑。   他心中顿时升起不详预感。   “邱文信若知道有人如此欣赏他的文字,定引你为知己。”解予安明明语气平静,却不明地让人感觉不适。   这小子果然不会放弃阴阳他的机会。   “我是喜欢他的文字怎么了?你瞧不起绍兴霉豆腐啊?”   本质为绍兴人的纪轻舟下意识地还了嘴。   随即一抬头对上了赵宴知略显惊愕的目光,他顿时冷静下来,怀疑纪云倾的人设是不是被自己一句话给搞崩了。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正相反,解见山和沈南绮非但未怀疑他什么,反而对此乐见其成。   解见山还为他解围道:“信哥儿是有真才实学的,你既然喜欢他的文章,那简单,明日让元元介绍他给你认识。”   “明天不行。”沈南绮接过话,“明天我约了裕祥的老板,要去做衣服。”   说着,她看向纪轻舟:“主要是给你做,这么好的样貌,却穿得乱七八糟的,明天跟我去好好挑几身。”   纪轻舟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卫衣,他出来旅游,走的自然是休闲风,怎么就乱七八糟了?   “还有元元,也要做几身,但他现在不好出门,等会儿叫梁妈量了尺寸,明日一块带过去。   “听见没,纪云倾,明早别又睡过头了。”   沈南绮显然还对纪轻舟今早“睡糊涂”差点耽误火车的事情耿耿于怀。   “知道了。”纪轻舟应声。   顿了顿,他又开口:“对了,您以后别叫我纪云倾了,我现已改名纪轻舟,轻松的轻,泛舟的舟。毕竟出了梨园,不方便再用以前的艺名。”   “这样也好。”沈南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轻叹道:“轻舟是个好名字,愿我们元元也能早日度过这重重的劫难。”   闻言,解予川等人不约而同地赞同点头,唯独被祝福的解予安充耳不闻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分明看不见,他的筷子却能准确地将菜送进嘴里,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吃着饭聊着天,纪轻舟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游离感似乎削减了几分。   说来,他的运气也算不错,毫无准备地来到这个时代,却没有遭遇什么危险,也没有沦落街头,成为乞丐。   虽也遇上了些超出常理的事情,但碰见的人至少表面上都很友善,即便是不近人情的解予安,也没有真的刁难过他。   当然,以后和这家伙相处还有的磨。   纪轻舟想到这,又夹起一只油爆虾塞入口中。   解家的厨师水准不错,菜都很可口,虽然才来了短短不到一天,他好似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 第5章 磨合   饭后,解予安被他母亲叫去量尺寸,纪轻舟便独自回房间先泡了个澡。   这时代专业的洗发水和沐浴液尚未出现,用的还是肥皂,但幸运的是,纪轻舟出门前往行李箱里装了两瓶自己惯用的洗护套装,还是刚新买的。   泡完澡、擦干头发,穿上自带的纯棉睡衣后,纪轻舟又顺便把换下的脏衣服给洗了。   等搓完拧干了衣服,他才想起一个问题。   这衣服该晾哪呢?   纪轻舟捧着盆衣物,打开盥洗室门,准备按个铃叫阿佑过来问问。   一出门,却见一个黑色人影安静地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的,连个声也没有。”   他嘟囔着到门口按了铃,待黄佑树跑过来后,就把除内裤以外的衣服整盆交给了他。   “您不用亲自洗的,”黄佑树解释道,“楼下有洗衣房,也有洗衣女工,您尽管放着等我来收就好。”   纪轻舟考虑了几秒,道:“这样,以后贴身衣物我自己洗自己晾,其他的等你来收。等会儿你给我拿个衣架子过来。”   他这么安排倒不是在意什么隐私问题,关键在于这个年代还未出现现代内裤的概念,更别提三角内裤了。   那这怎么能拿出去给别人洗?   挂在外边,让人家怎么看待他!   “好,没问题。”黄佑树很是机灵地点点头,随后望了眼门内道,“少爷等会儿也要洗澡,您要是需要我帮忙就按铃。”   纪轻舟一派淡然地点头,心里则腹诽这少爷还不知道乐不乐意让他服侍呢,这过程中估计又得受点气。   抱着一种早解决早完事的心态,纪轻舟去衣帽间给解予安找了套睡衣睡裤。   黑色丝绸的,款式上倒没什么特别,就是普通的翻领衬衣和长裤。   将衣服叠好了放到浴缸边的置物架上,又在安着四个雕花金属爪足的陶瓷浴缸里蓄满热水,纪轻舟便招呼解予安进来洗澡。   卧室进入盥洗室的门缝处有五公分的小坡度,纪轻舟担心他摔着,本打算到门口搀扶,结果解予安自己拿着手杖就平稳地进来了。   他的脑中似乎有张数据严谨的房间布局图,靠着下午使用手杖探路,已经重新熟悉了这间卧室里每件家具的摆放位置,从哪到哪走几步路都清晰了然。   若非眼上蒙着黑纱带,光从他行走时泰然自若的身影看,纪轻舟真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瞎子。   “衣服我给你放浴缸旁边的架子上了,香皂和毛巾在下层的篮子里,你自己能洗吗?”   纪轻舟上下扫了他两眼,不可否认,他对对方包裹在黑色长袍内的身体很是好奇。   解予安也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他目光里的过度打量,冷淡地说了句:“出去。”   纪轻舟含着笑失望地摇了下头,出门时不忘提醒:“别锁门,万一出了事我还得进来帮你。”   关上盥洗室的房门,独享大房间的纪轻舟疲惫地呼了口气,转过身就往床上一倒。   但随即,他便如同一只被烫到的活虾般挺身弹了起来。   “我去,这床怎么这么硬!”   纪轻舟摸了摸自己被硌得生疼的后背,掀起床单一瞧,便发现床板与床单之间那夹棉的垫子只有半指甲盖厚的薄薄一层棉絮。   解予安中午是怎么睡着的,他不是伤患吗?   纪轻舟颇感费解,二话不说,当即叫来黄佑树,让他给床加一层厚点的床垫。   “可是,”听完纪轻舟的需求后,黄佑树少见地露出了为难的情绪,“少爷向来习惯睡硬床。”   “……那也得考虑到他身体吧。”   纪轻舟知道有些人就喜欢睡硬床板,可他身材偏瘦,没有床垫的缓冲,那就是在用骨头和床板硬碰硬,他着实难以接受。   于是循循善诱,“你想,他打仗回来,身上指不定有多少伤,硌着不疼啊?他不提是要面子,我们得替他考虑吧?”   黄佑树挠了挠自己的青皮和尚头,思索几秒后点头道:“还是您想得周到,我这就去拿床褥。”   于是,等解予安泡完了澡出来,就听见有两道脚步声正围绕着床边来来去去。   他心里闪过一丝不祥预感,问:“在做什么?”   “少爷。”黄佑树抬起头来,讨好地回答:“纪先生说您受伤不能睡硬床,我们这是在给您加床褥呢。”   “我允许你擅自动我东西了?”   这句话,解予安是朝着纪轻舟的方向说的。   显然,他能通过脚步声分辨出人的走位。   纪轻舟丝毫不怵道:“这床硬得跟钢板一样,怎么睡啊?”   “睡不了就出门沿走廊直走,左手第二间就是客卧。”   “少拿这套威胁我,我倒想去睡客卧呢,你家里人给机会吗?”   纪轻舟说完,注意到对面黄佑树的脸色发白,似乎很怕引起争端的样子,便还是缓和了语气,商量道:   “要不这样,我看这床也大得很,我们各退一步,床垫对折,铺一半行了吧?你我各睡一半,我肯定不越界。”   “倘若越界了呢?”解予安黑色纱带下的面孔不含一丝笑意,“过界的部分剁了?”   “嗬,这么凶残,好害怕啊!”纪轻舟半眯着眼,口气愈发轻佻。   “你放心,跟我睡过的都说我睡相天下第一好,不打呼不磨牙不说梦话,甚至不翻身,所以我肯定挨不着你。   “至于阁下么,据我下午观察,您的睡姿倒是挺变化多端的。   “我当时还纳闷,解长官以前当兵打仗不睡行军床的吗?这么翻来覆去的不会摔吗?”   话落,屋里陡然陷入寂静,连窗外路过的苍蝇都能感受到屋内空气的紧张。   沉默十几秒后,在四月天里莫名渗出一头热汗的黄佑树干笑了一下,对着解予安弱弱地叫了声“少爷”。   “铺一半。”解予安语气冰冷地吩咐。   “好好。”犹如得到赦免令一般,定格了许久的黄佑树连忙手脚麻利地将床褥对折,根据纪轻舟的眼神指示,铺到左半边的床上。   一边铺床,一边在心里感叹:真横啊,这位纪先生!   他自小在少爷身边服侍,从桃花坞的老宅到上海的大洋房,见过能治得住他家少爷的人屈指可数。   老爷的哥哥、已过世的解大老爷算一个,温文尔雅、擅长以柔克刚的沈医生算一个,老太太和夫人合起来算一个,别的真就想不出来了。   也不知纪先生能在这待多久,他若是长住下去,以后这洋房主人间的隐性地位,孰强孰弱,恐怕就得变天了……   铺完了床,待黄佑树出去,纪轻舟就从斗柜上找了本装订成册的上月报纸,准备睡前用来打发时间,顺便了解一下如今的时局。   本以为刚斗嘴输了,解予安会安分一段时间。   结果他刚摊开自己的那床被子,躺进被窝里,就看见解予安拿了本线装书过来,走到床边,准确地递到了他面前。   纪轻舟不明所以地瞥了眼封面,抬眉问:“不会还要我给你读睡前故事吧?”   “不识字?那按铃让黄佑树过来。”解予安带着点挑衅意味地说。   “你放过他吧,一晚上跑了十几次。”纪轻舟认命地接过书籍。   解予安于是将手杖搭在床头柜上,脱了鞋,靠着枕头躺到了右半边床上。   斗柜上的那叠书是晚饭后黄佑树拿过来的,约莫是给解予安闲暇时读着解闷的。   纪轻舟拿报纸时大概扫了一眼,里边诗词、小说、散文集什么都有,但解予安偏偏就拿了本《庄子集释》。   纪轻舟翻开书页,心里有点忐忑。   对于繁体字,从千禧年代各种盗版影碟过来的纪轻舟自认还是有些信心的,但问题是文言文与白话文不同,用字繁复晦涩,很多时候没法联系上下文猜字。   再加上一些字词在现代也不常用,就导致纪轻舟翻开卷一,便发现有好几个字不认识。   他顿了顿,果断合上书籍,在解予安开口前抢占先机道:“这书有点深奥,不适合做睡前消遣,我去另挑一本给你念。”   说着就翻身下床,走到四斗柜前,把手里的《庄子集释》塞到了那两本用作装饰的《植物图解》和《动物图解》的下面,然后挑选起其他方便阅读的书籍。   《经籍志》、《经济学史》、《审判精神病学》,这都什么杂七杂八的……   “等等,这是《伪君子》?”纪轻舟抽出一本薄薄的书籍,翻了两页后嘴角不禁上扬,“嘿,还是法文原版的!”   对曾留学法国的他而言,看法文可比看繁体文容易多了,当即敲定道:“就它了。”   纪轻舟不容置疑地拿着书回来,途中顺便去关了大灯,打开了床头的茶红色台灯。   在他重新躺到床上时,解予安闻见了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旁边飘来。   香气清爽中夹着少许的淡雅木质香,奇怪的是明明没有果味,却令他无端联想到了将熟的蜜瓜清甜的味道。   睡前还涂抹香水,真是伶人男旦做派……   解予安不无刻板印象地想。   “你在欧洲打仗,应该会法语吧?能听懂吗?”   纪轻舟边问,边翻开了那印着大片法文印刷体的书页,“不理我?那我就当你会了。”   “开始了啊。”他微眯起双目,浏览过前几行的文字,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阅读:   “第一幕,第一场,是白尔奈尔太太和她女仆们的对话。   “白尔奈尔太太说……”   台灯醺人的光芒打在床铺的一角,宽敞的屋子里只能听见青年清朗的嗓音与书页翻动的摩擦声。   纪轻舟虽没有看过《伪君子》的演出,但在留学期间,也看过几场戏剧表演。   于是,为了增加阅读的趣味性,便故意地掐着嗓子按照剧中角色的语气读台词,自认十分有感情。   一幕结束后,纪轻舟拿起边上的茶杯喝了口水。   正想问问听众评价如何,一低头,却略微睁大了眼。   一旁,解予安不知何时解下了眼睛上的纱带。   他平躺在床上,眼眸闭合,纤长的眼睫自然地平垂着,在眼底覆盖淡淡的阴影。   完整的容颜既淡漠宁静,又摄人心魂。   “你的眼睛不是必须得蒙着啊?”仗着无人知晓,纪轻舟不掩目光地注视着他的脸,不觉偏移了话题。   “不可见强光。”解予安简略说明。   “奥。”纪轻舟轻咳一声,强行转回注意力,继续刚才话题。   “点评一下,我念得如何?”   解予安沉默稍许,道:“不愧为戏曲表演家。”   “嗯,”纪轻舟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评价中肯,算你还有点眼光。”   “那我接着读。”   纪轻舟认为他那句“戏曲表演家”是在称赞自己声情并茂的朗读技巧。   而事实上,解予安形容的却是他的音色。   纪轻舟的嗓音是很有质感的青年音,寻常交流只觉他国语标准,吐字清晰,某些时候可称得上是伶牙俐齿。   但此番他念的是异国语言,解予安听久了便觉特别起来。   不断变换的语调里,或是故意夹捏的、压低的嗓子里仿佛含着某种蓬勃的朝气,横冲直撞又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勾画出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形象。   解予安本想抓抓他发音上的失误,听着听着却反倒入神了,好似真的在看舞台剧般,有的地方甚至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但往往这时候,他又会马上脱离情绪,拉平嘴角的弧度,免得被对方抓住把柄。   《伪君子》的篇幅不长,尽管如此,纪轻舟也念了一个多小时,念得他口干舌燥的。   读到后期,别说感情充沛,连语气都消失了,跟念经似的。   最后一句结束,他喝了水便关了台灯,躺入被窝准备睡觉,压根没管旁边的解予安是什么状态。   今天这一日,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不仅肉.体疲惫,精神更是因长久的紧绷而倦怠。   可当他合起眼时,对亲朋好友的想念及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与忧虑又纷纷涌来,折磨着他的思想。   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睡,纪轻舟无奈地睁开双目,准备抓个人聊聊天转移注意力。   他翻了个身朝向右侧,瞧着解予安在黑暗中朦胧的脸庞轮廓,小声询问:“我听说,你以前是在美国念军校的?”   托纪轻舟那一顿念经的福,解予安意识本已有些模糊,此刻听他突然出声,神志又顿然清醒过来。   沉静几秒,解予安耐着性子,平静地应了一声。   “那后来怎么去了欧洲打仗?”   “研习军事。”   “哦,相当于保研了是吧?”   纪轻舟给他的回答做了自我理解,旋即又问:“那你是怎么受的伤?被炮弹炸了?”   解予安没有回答,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些画面。   一些……   堆积扭曲的肢体、破碎西瓜般的头颅、粘稠的血与肉、肮脏拥挤的担架、空洞无光的眼珠……   没等到回应,纪轻舟当他是不愿回忆痛苦过往,就另起了个话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家人为什么叫你元元?”   “是不是因为‘予安’这两个字,念得快像‘yuan’?   “解予安,予安,元?”   “纪轻舟,”解予安嗓音里压着不耐,“你若实在闲得慌,就去找门口的警卫换个班。”   “你困了吗?对不起,我以为你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会睡不着呢。”   纪轻舟真情实意地道歉,说的话却像是在调侃他跟头猪似的睡个不停。   解予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再言语。   房间内的空气当即恢复了静谧。   新婚燕尔,娇妻在侧,老公却睡得像头死猪。   纪轻舟看着他的后脑勺,脑子里莫名闪过了这个念头。   随即他颇感寂寞地躺平身体,睁大眼漫然地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直到盯得眼睛泛酸,才又闭上眼,尝试入睡。 第6章 时装店   柜上的机械座钟刚过八点时,解予安被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吵醒。   意识在灰蒙中缓缓恢复,背景音般的漱口声和水流声逐渐变得清晰,脑子转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刚过门的“妻子”在洗漱。   微微掀开眼皮,眼前依旧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唯有后脑至耳根部位持续的神经性疼痛提醒着他,当前不是在梦里。   盥洗室传来了脚步的声音,解予安撑着胳膊,准备坐起,却陡地发现自己左掌乃至胳膊肘的位置都陷在了一片柔软被褥之中。   解予安愣了下,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   “醒了?”   梳洗完毕的纪轻舟将被水沾湿的袖口挽起,一出门就看见解予安黑发凌乱地坐在床上,似乎准备起身的样子。   “嗯。”解予安应了声,淡定询问,“几点?”   “不迟,八点而已。”纪轻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透气。   倏然,他唇角一翘,转身看向解予安道:   “我说,您的睡相可真够惊人的,一夜摸了我七八次,要不是看你睡得熟,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在性骚扰了。”   听闻此言,解予安才恍然察觉,作为一个浅眠的人,自己昨晚竟然睡得很不错,一次没醒,一个噩梦也没做。   他摸索着拿起枕头边的黑色纱带,缠绕在眼睛上,面不改色道:“等会让阿佑收拾一间空房出来,你搬过去。”   “这就不必了,搬过去老太太也会叫我搬回来,何必折腾。”   纪轻舟扁了扁嘴,解予安平静的反应令他觉得很没劲。   思索了几秒,他忽的灵光一闪,提议:“要不这样,为了保证我们彼此的睡眠质量,干脆定个规矩。你超一次界限,给我一块钱,我也一样。怎么样,赌吗?”   “这是我的床。”解予安试图让他认清事实。   “两天前是你的床,现在可未必。”纪轻舟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床沿坐下:“我们的关系闹上法庭去,别说你的床了,财产都得分我一半。”   “我们的婚姻受哪条法律保护?”   “所以你就能赖账了?堂堂解家少爷,前上校长官,如此不负责任?”   解予安沉默下来,静默了足足十秒钟。   就在纪轻舟觉得无趣,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的时候,解予安突然伸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木匣。   那木匣未上锁,他直接掀开盖子,点数了八个银圆,放到了铺着厚床褥的那一半床上,意思是愿赌服输。   “真给啊?”纪轻舟见状有点惊讶。   其实他只是想借机嘲讽下某人百变的睡姿而已,没想真能从他口袋里掏出钱来。   但既然对方给都给了,纪轻舟也就当是精神补偿收了过来,并送上一句奉承:“解少豪爽!”   尽管不是很了解民国的钱币制度,纪轻舟却也知晓,此时的银圆购买力是很强的,故而对解予安的这句奉承说得也是真心实意。   解予安不予理会,将匣子放回了原处,好似完全不担心小金库的暴露。   收了钱,纪轻舟再看向解予安时,忽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恶了。   果然,大方是男人最好的保护色。   随即,他颇感好奇地拿起一枚银圆举到眼前瞧了瞧,发现它的正面是一只衔蛇的飞鹰,猜想这应当是此时较为流通的墨西哥鹰洋。   八块大洋,这可是他在民国拿到的第一笔钱,得好好收着。   万一明天他就因为得罪解少太狠,被赶了出去,这可就是他的救命钱了。   纪轻舟将八个银圆仔仔细细地放进了斜挎包的夹层里,待解予安洗漱完毕,便发挥自己的导盲职责,带对方去衣帽间挑选衣服。   兴许是因为中式服装的包容度强,对尺寸要求不高,解家给解予安新做的衣服皆为长袍、马褂这些,且颜色大多素净,少有亮色或绲边。   纪轻舟认真挑选了一会儿,最后从折叠的诸多衣物中,选择了一件艾绿的暗纹长衫,再搭配一件鷃蓝软缎坎肩,作为清晨的外套。   里面则是一条薄丝绸的白色系带长裤。   大概是确定他不敢在这方面耍什么花招,在纪轻舟递给他衣服时,解予安什么也没问,直接接过衣服,关上内隔间的门更换。   待解予安穿着完毕出来,纪轻舟又帮他调整了一下肩线和领口,旋即后退一步,视线上上下下打量几遍,面露微笑满意地点了下头。   谁能想到呢?   前日他只是站在邱文信故居的老照片前暗自惋惜了一下,转眼这个模特就站在他的面前任他打扮了!   这说明什么?   别随便对老天爷许愿,保不齐他老人家会以怎样扭曲的方式完成你的愿望!   纪轻舟暗暗感叹着,转身走出门道:“走吧,去吃早饭。”   ·   饭后,纪轻舟按计划同沈南绮一道出门,去服装店量体裁衣。   今日乘坐的是一辆美国进口的雪佛兰小轿车。   上车后,沈南绮摘下帽子,一面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按了按鬓角的头发,一面侧过头,对纪轻舟的着装发出了点评。   “你今日穿得还可以,蛮时髦的,虽然有点不够正式。”   由于昨日被批评太过,纪轻舟今日稍微打理了下,穿了件墨绿色的丝质衬衣和深灰色垂感休闲西裤。   衬衣的版型宽大,尽管他将领口纽扣全部扣上,又打了条灰黑斜纹的细长领带,看起来依旧松松垮垮,不像个正经人。   没办法,行李箱里的衣服大都过于休闲,他实在没什么可搭配的,今日所穿的已经是唯二能在这个时代穿出门的了。   至于纪云倾留下的衣服,那皱皱巴巴的粗布长衫,他连试都不想试。   “论时髦我可比不上您,方才在餐厅遇见您时,真叫我眼前一亮。”纪轻舟半是客套,半是诚恳地回道。   或许是要出门社交的缘故,沈南绮今日特意画了眉毛,擦了口红,穿了套剪裁精良的长袖衬衣与长及脚踝的灰色细格纹A型裙,头上戴了顶深灰色的毛呢钟形帽。   她的衬衣是用雪纺绸制作的,领面贴了白色蕾丝,衣身柔白发亮的质感与她所佩戴的珍珠项链与耳环正合适。   沈女士昨日那身雍容华贵的旗袍马甲还印在他脑海里,今日突然换了身西式打扮,纪轻舟第一眼见到她时,确实有恍惚一阵。   “哪有什么时髦,我这衣服都是两年前做的了,早过时了。”   “经典的就是时髦,况且您身材好气质佳,越是式样简单的衣服在您身上越是美丽优雅。”   “你倒是会说话。”沈南绮被哄得高兴,笑着说道,“等会儿到了店里,让严师傅给你多做几身。”   “严师傅是您约好的裁缝?”纪轻舟表现得饶有兴致。   “他可不仅仅是裁缝,在洋服这块,他是一位艺术家。”沈南绮随口评价,见他好奇,便详细介绍起来。   “你来上海也有段时间了,想必听说过裕祥时装公司,它是上海第一家国人开的西服店,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严师傅就是裕祥的老板。   “严老板如今也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做了三十多年的衣服,在上海裁缝界可谓是出了名的硬手艺,不仅经验丰富,在西服的裁剪制作上更是技艺精湛,连洋人都慕其名声,排着队地找他定衣服……”   裕祥时装公司开在静安寺路上,距离解公馆不远。   纪轻舟感觉自己才上车呢,还没同沈南绮聊上几句话,车就已经开到了服装店的门口。   正如沈南绮所言,裕祥时装店果然气派,临街的店面占了十几间,拥有着醒目的招牌与明净的橱窗。   下车后,司机先他们几步跑去推开嵌着玻璃的咖啡色店门。   在门后铃铛的清脆声响中,纪轻舟跟着沈南绮走进店里。   “诶呀,解太太,您终于来了!”   一进门,柜台的伙计便热情地迎了过来,“老板知道您要过来,特意推了今早的活,在楼上等您呢!来,我带二位上去。”   伙计说着又冲纪轻舟笑了笑,很是客气地在前面带路。   楼梯设在店内西北角,跟着伙计一路穿行的过程中,纪轻舟将店里的环境大致地扫视了一遍,心底暗含惊讶。   这店比他想象中还要阔气,各方面设备齐全,人手也足,可称得上是一个小工厂了。   最外沿街的几间橱窗里挂着最新款的洋装,店内深处则放着数张裁剪台、熨烫台、缝纫机等。   面料也很是齐全,丝绸、麻布、棉布、皮革、毛呢,国产的、进口的,各种材质,各色花纹,五花八门的靠着墙成排而放。   几个师傅带着他们的学徒们,围绕着桌子来回忙碌,这样的服装店简直超出了纪轻舟的想象。   抱着一股复杂的心绪,纪轻舟同沈南绮一起上了二楼。   二楼的环境同一层差不多,到处都是裁剪台、缝纫机、悬挂的面料和堆叠的裁片。   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纤维,气味有些沉闷。   跟着伙计穿过公共空间,绕过一道六折屏风后,就来到了老板的专属工作区。   “解太太,您来了,好久不见了!”   严老板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他头发剃得很短,穿着件朴素的灰色长袍,外面套着件棕色的围裙,围裙的口袋里放着一些零碎的裁缝工具,乍眼瞧去就是个普通的裁缝师傅。   瞧见贵客到来,他立即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笑呵呵地打招呼道:“您来得正好,今早刚拿到两套法国新式的连衣裙,您给品鉴品鉴。”   “我倒随意,衣服够穿就行。”   沈南绮平静地笑了笑,侧身看了眼纪轻舟,向老板介绍道:“这是我表外甥纪轻舟,刚来上海,没带什么衣服,特意来找你做几身。”   “哦,纪先生,”严老板很是客气地伸出手来,同纪轻舟握手,“幸会幸会,我叫严位良。”   “您好。”纪轻舟弯了弯嘴角,和他握手。   “纪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啊!”收回手,严位良用平和的目光打量了纪轻舟一阵。   突然,他夸张地一咋舌,转头冲沈南绮道:“解太太,您真是太关照我了,像您外甥这般的身段样貌,套个麻袋都好看啊!”   “严老板这话说得,日后等轻舟穿上您的衣服,岂非裕祥的活招牌了?”   沈南绮将手包放在了靠窗的茶几上,边迈步走向选料区,边用开玩笑的口吻道:“那我是否得问你讨点广告费?”   严位良哈哈一笑:“正是这个理。”   说罢,他便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皮尺,走到纪轻舟身边,给他量起尺寸来。   “这些都是新货?”沈南绮站在沿架子成排摆放的毛呢面料前问。   严位良抬头瞧了一眼,回道:“是,纯羊毛的直贡和哔叽,刚从约翰商行订的。”   沈南绮缓缓点头,食指点着几款面料道:“这黑色斜纹的、藏青的、米白的、驼色的,每色给他做一套合体的西服,款式您看着定。”   严位良闻言,立马给了身边助手一个眼神。   那戴着小圆眼镜的年轻人见状,连忙拿着本子跑到沈南绮身边,记下她所选的料子。   “还有这几个,深灰的、深蓝格纹的和黑条纹的,给我儿子各做一套西服,这黑色的是直贡呢吧?那做一套大礼服,等会儿我把他的尺寸给你。”   “予川先生?”严位良蹲着身子测量纪轻舟的脚踝围,笑着接话道:“上月我刚给他量过尺寸,还有记录。难不成他近日胖了?”   “不是予川,是我们家予安,昨日刚回来。”   “哦对,我听说了此事,”严老板笑容收敛起来,声音柔和了几分,“他还好吧?”   “恢复得还不错,如今这样已是福大命大了。”沈南绮语气轻描淡写地说着,走向另一侧的选料区。   待纪轻舟量完了尺寸,便冲他招了招手:“过来,看看你的衬衣用什么料子。”   纪轻舟抬步过去,正准备挑选衬衫的面料,却见沈南绮在那一批色彩绚丽的丝绸面料前停住了脚跟,驻足欣赏起一匹底色为初桃粉、印有浅棕色菱形交织方胜纹的真丝绉料子。   女人对美丽事物的喜爱是藏不住的,纪轻舟注意到此刻她的眼睛都在发光。   “您喜欢这个?”他问。   “太嫩了,不怎适合我。”沈南绮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意瞧瞧,而眼神却透着些许可惜。   “做成旗袍怎么样?”纪轻舟提议道,“应当适合您。”   “旗袍?”沈南绮挑了下眉毛,轻轻一笑,“早二十年我倒还敢试试,现在么,这样的料子做成袍子如何能上身啊?不是让人笑话嘛。”   “不是您想的那样。”纪轻舟明白她的想法。   昨日从苏州过来上海,一路上,他都在观察此时人们的穿着打扮。   在纪轻舟的印象中,最典型的民国女子衣着无非就是两种,旗袍和文明新装。   然而他昨天一路过来,上袄下裙的文明新装还瞧着一些,却未见有什么女人是穿旗袍的,即便有也是如同男人身上那般的直筒长袍。   再不然就是如昨日沈南绮身上所穿的那种旗袍马甲,但那也是作为外套搭配在褂袄外穿的,衣身宽大,没有什么曲线可言。   显然,此时还尚未到旗袍开始风行的年代。   纪轻舟仔细瞧了瞧那匹料子,见其花色虽繁复,但因是绉类丝织物,光泽较为柔和。   若做成长款旗袍,以其端庄典雅的款式效果中和布料色彩之鲜艳,日常穿着并不会显得特别娇俏不合年龄。   沈南绮既然喜欢,那予以一试未尝不可。   想到这,纪轻舟便转身朝那戴眼镜的助手和煦一笑,说:“小先生,可否借纸笔一用?” 第7章 嘴硬   从严老板助手那讨来了纸笔,纪轻舟便转身背靠木架,用黑色的自来水笔,在空白纸页上刷刷地作起画来。   沈南绮同那助手见状都有些奇怪,一左一右地凑到纪轻舟身旁围观。   “你这是在画……”后面的疑问还没出来,沈南绮便看到纸上出现了一个身材曼妙的女郎。   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笔尖活动。   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那女郎就穿上了一件细节还算完整的长款收腰旗袍。   虽然画上的女性没有五官和头发,头身比例也有些夸张,但无可否认,她是优美的,动作姿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婀娜多姿。   助手看得不禁小声惊呼,忙招手让他家老板过来。   “你指的是这样的旗袍?”沈南绮隐约明白了纪轻舟的用意。   毕竟这画中女子衣裙上的花纹,就与她看中的那匹料子一样。   “您看看。”纪轻舟合上笔盖,见她一直盯着手稿,便把本子递给了她。   沈南绮接过本子,仔细端详道:“画得倒是有些天赋,之前学过?”   “自己瞎琢磨的。”纪轻舟回道,“您觉得这袍子如何?”   “能瞧出来是旗袍,不过……太时髦了,我怕是不敢穿上身。”   她微微蹙眉摇头,好似不赞同,可目光又移不开手稿,分明钟意得很。   此时严老板记录完尺寸数据走了过来,问了句“怎么了”,沈南绮便将那本子递给他看。   “这,这是袍子?”严老板显然很是吃惊,“你刚画的?”   沈南绮淡笑了声,指了指那匹桃粉的真丝绉说:“他见我喜欢这料子,说是可以做成这样的长袍,我瞧这图画得是美,做成衣服我却不敢想。”   纪轻舟无声叹气,明白她在顾虑什么。   国内近几百年来对女性的审美都是削肩长颈,柳腰平胸,最畸形莫过于双足要纤巧似幼童,身子要单薄似纸片……   总而言之,如此贴合女性身材的衣服,在这个时代,也许只有妓女敢于主动尝试。   但其实,他所画的旗袍已是相对符合时代风气的了。   立领、长袖、膝盖以下低开衩,衣长足到脚踝,除了有收腰收省设计,较为凸显身体曲线,其余方面可以说是相当保守。   他想了想,对沈南绮道:“您穿的这身洋装不也很合体吗?”   “这怎好放在一起比较,旗装都穿了几百年了,也从未有过这样出格的式样。”   “那您觉得它好看吗?”   沈南绮瞥了眼被严位良拿在手里的图稿,点了点头道:“单从画上看,自然是亮眼的。”   “那还顾虑什么?”纪轻舟翘着嘴一笑。   “这里可是上海,最摩登的城市,而您是留洋归来的沈南绮,是女校的校长,社交界的名流,不管什么新款穿在您的身上,只要是好看有品位的,那就是时髦。今后,那些太太小姐女学生们,穿衣打扮说不定都要追随您的潮流。”   “什么我的潮流,别瞎捧我,真是……”   沈南绮被他夸张的话语逗笑,虽嘴上这么训诫着,心里却把那些话都听了进去。   抿唇考虑了片刻,她转头朝严位良道:“既然我外甥都这么说了,那就麻烦严老板研究研究,用这料子给我做上一身。”   “没问题,我瞧瞧……”   严位良又是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后略皱眉道:“照图上所画,这袍子未破中缝,又是长袖,这匹料子的门幅怕是不够,还是说,你这袖子是另裁的?”   “是。”纪轻舟点头,停顿了几秒又道:“这样吧,严老板,我再给您画幅款式结构图,方便您仔细研究。”   他观察过此时的旗袍,知道它们采用的大都是传统的“十字形平面结构”的剪裁方式,即前后片连裁,中缝拼接、袖子连身的结构,这与后世流行的旗袍裁剪制作方法还是有些差别的。   与其让严老板自己钻研,花费几天时间还不一定能还原设计效果,倒不如他给个具体的方向,省去一些弯路。   “好好,那你再画一幅。”   严位良连忙把本子递给了他。   纪轻舟接过后左右望了眼,干脆走到严老板的办公桌旁落座:“借您桌椅一用。”   说罢就将本子摊开在桌子上,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画了起来。   沈南绮与严老板对视一眼,随之跟了过去,站在办公桌两侧看他作画。   款式图相比设计效果图在造型细节与衣身比例方面要精简准确得多。   纪轻舟不仅画了正、背两面的旗袍图样,还依照沈南绮的身材标注了大致的尺寸范围,一些细节处的工艺处理以及辅料的选择等。   他原本还想花些时间标上各部位大概需要的松量,但一想严老板好歹是以精湛手艺出名的老裁缝,又是做洋装的老手,这点细节肯定能考虑到,就不必画蛇添足了。   “行了,就这样吧。”花了二十分钟左右时间画了两幅款式图,纪轻舟放下铅笔,把本子挪到了严老板面前,“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标注的?”   严老板微张着嘴,看了看沈南绮,又看向纪轻舟,稍稍压低声音问:“纪先生是画师?”   纪轻舟摇头:“不是。”   “那是同行?”   “也不是,”纪轻舟扬起唇角无奈笑道,“兴趣使然,略通一些而已。”   严位良拿起本子对着图思索了片刻,轻一咋舌道:“纪先生刚来上海,要是还没有工作,不妨来我店里做,就像这样每月给我画几张新式样的旗袍或者洋装,薪资我给你开到四十元,如何?”   四十元可不算低了……   据纪轻舟所了解,解家的司机一个月薪水四十六元,已足够养活一家老小五口人了。   他眼珠一转,歪头看向远处的沈南绮问:“您今天给我做这几身衣服,约莫要花费多少?”   沈南绮已经坐到了沙发上喝茶,闻言略做计算说:“不算上皮带、领结、皮鞋、帽子这些,百元上下吧。”   纪轻舟于是转头朝严老板遗憾地耸了下肩。   严位良摸了摸后脑勺,叹气道:“我知道纪先生不缺钱,不过你每月只需画上这么几张,也无需来坐班,这钱赚得也容易嘛。”   正相反,他就是因为缺钱,嫌这工资给得少才不来干的。   当然,当着人家的面,纪轻舟肯定不会说得这样直接,就微笑回道:“我考虑考虑。”   “也可以,我等你答复!”严位良呵呵地笑了笑。   待将那画了图的本子放进了抽屉小心收好,这才开始同两人谈起西服的生意。   ·   定做完衣服,走出裕祥时装店,纪轻舟二人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叫做鸿运楼的苏菜馆吃饭。   两人坐在二楼靠窗的雅座,通过红木窗棂的空隙可瞧见外面马路上的车来人往。   沈南绮并非挥霍的性子,两人吃饭,便只点了四道菜式,普普通通的两荤一素一汤。   “这家馆子的菜式,我吃着大都平淡无奇,唯独这道鱼翅羹,是别的地方烹不出的鲜味,你尝尝。”   待饭菜上桌,沈南绮就将那白瓷汤碗装的羹汤往对面推了推。   纪轻舟闻言,很给面子地往碗里舀了两勺鱼翅羹。   尝了一口,他顿时睁大了眼,由衷赞叹道:“确实鲜美,我喜欢。”   “觉得好吃就多吃两碗。”沈南绮见他如此捧场,也不觉露出笑意,“看你吃饭可比看那两小子舒服多了。”   “您说两位少爷?”   “还能是谁?”沈南绮微微叹气,“尤其是元元,小时候吃饭跟猫似的,一顿只吃半碗饭,还挑食,同他祖母一样喜食素,如今出国吃了几年苦,算是好些了。”   她随口聊着儿子的毛病,吃了两口饭,倏而话锋一转问:“你考虑去裕祥工作?”   纪轻舟摇了摇头:“随口说的而已。”   “是不该去,你给他做,那真是有再多本事都难出头。”   “怎么说?”   “像方才那样,你出新点子,严老板做衣裳,那么在客人眼里,就只知道裕祥的师傅能做时髦的衣裳,好名声都是人家的,于你却无什么好处。   “你若确实精于此道,不如请个厉害师傅,自己开一家店。”   沈南绮提建议道,“要是资金不足,可打个报告给我,我来做你的股东。”   “自己开店?”纪轻舟复述了一遍,似在思考。   说实话,在裕祥时装店所看到的场面,确实有触动到他的内心。   尽管那里的工具都很落后,缝纫机还是脚踏式的,甚至还有手摇的,但如此俭朴的制衣画面,反倒让他那颗服设人的心为之颤动起来,如有火苗在缓缓燃烧。   思忖片刻,他抬头微笑道:“我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太多,趁着年轻想做什么便去做,要不然,就会变成我这个反面例子。”   纪轻舟看向对面,顺着她的话口转移话题道:“听起来,您有故事?”   “称不上什么故事,”沈南绮拿起汤勺,边盛汤边道,“早年与家兄留洋美国,都说学成归来要造福民众。他说他要开一家医院,让国人可以放心就医。我说我要办一所农业学校,要改良种子,种植棉花,   “结果他回来真的开了家医院,我呢,却受种种因素影响,没能完成理想。”   纪轻舟微微愣了愣,未曾想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他放下碗筷,口吻认真道:“您的理想很伟大,什么时候做都不算晚。”   过了几秒,他又补充:“我以后若有成就,一定支持您办学。”   沈南绮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颔首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没看错人。”   “行了,不谈这些没影的,你跟元元相处得如何?”   纪轻舟又拿起了筷子,悠然道:“除了时不时地要和他斗智斗勇一番,其他都还行吧。”   沈南绮听了失笑:“他这个人是这样,典型的苏州人习性,说起话来刁钻促狭的,让人没法接。好在只动口不动手,我有时候说不过他,就干脆假装没听见。”   纪轻舟深以为然地点头,说:“他要是动起手来,我怕是打不过。”   “他都这副样子了,你打不过,还躲不了吗?”   “这倒也是。”   ……   闲聊着吃完了饭,沈南绮去柜台结了账。   尽管这一顿只花了不到两个大洋,纪轻舟在旁边瞧着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今日的花销,衣服也好,餐食也好,都是人家沈女士买的单,他感觉自己在旁边就跟个骗吃骗喝的小白脸似的。   沈南绮显然是瞧出了他的尴尬,坐上汽车后,就宽慰他道:“不用觉得难为情,这本就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你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我的表外甥,自然不能让你穿得太寒酸。   “你若实在过意过去,平日里就好好照顾元元。他的脾气的确算不上温柔,也不怎么会说好话,但绝对是个明辨是非、正直善良的人。   “你对他好与不好,他心里的那杆秤,都是会有衡量的。”   纪轻舟也不知她这算是安慰还是敲打,或许两者皆有。   但不论如何,沈南绮对他的确是很关照的,于是直率地回应道:“您放心,我待他肯定像待亲人一样细心照顾,不敢欺负他。”   “那我明日去苏州就安心了。”   沈南绮温和地笑了笑,旋即话口一转道:“接下来去永安百货逛逛吧,你品味不错,吃食上口味与我也相近,跟你逛街买东西蛮有意思的。”   “还买啊……”   约莫是难得找到合适的逛街搭档,纪轻舟先是被沈南绮带去了南京路的百货公司逛了一个多钟头,未挑到合适的衣服,之后又绕回同孚路,在专售洋装的西服店逛了半小时。   一通下来,沈南绮自己什么都没消费,倒是给纪轻舟买了三套应急穿的西式便服。   虽是买的成衣,没有定制的那么合身,但纪轻舟本身出色的外貌条件弥补了衣服的不足,不管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与花纹,上了他的身就像是为他专门定做的。   沈南绮瞧着这套也满意,那套也可以,选择困难症令她难以取舍,若非纪轻舟劝着,她差点就想掏钱包全部购入。   两人逛累了街,随后又去喝了咖啡,吃了下午茶,待回到解公馆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将大包小包的新衣服拿到衣帽间收好后,纪轻舟提着一只礼物盒去了解予安的书房。   打开深棕色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摆放着沙发茶几、两侧安装了高高书柜的小起居室。   穿过起居室,再开一扇门才是解予安真正的阅读工作区。   朝南的屋子里光线明亮,纪轻舟进去时,解予安正靠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听音乐。   另一边,阿佑垂首站在窗户旁,在他右手侧,紧挨书架的五斗柜上有一台手摇留声机,此刻牵牛花状的黄铜大喇叭正播放着悠扬古典的弦乐。   “先生,您回来了。”黄佑树弯腰打招呼,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到他家少爷。   纪轻舟把盒子放在书桌边,问他道:“邱文信他们走了?”   “是的,那两位吃过午饭就离开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对此倒也谈不上遗憾,反正时间还长,总有机会见到的。   “你去休息吧,这有我就行。”他随即道。   “好的,先生,您有事喊我。”黄佑树低着脑袋,脚步轻悄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待他离开,纪轻舟提起盒子将其慢慢地放到了解予安的膝盖上方,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解予安下意识地按住了盒子,语气平静:“最好是有用的东西。”   “那真是太有用了,它既是营养品,又是避难所,是……哎呀,总之你肯定喜欢。”   纪轻舟搬了张椅子,坐到了书桌的另一侧,右胳膊撑在桌面上,托着腮,双眼明亮地注视他。   解予安摸到盒子上的丝带解开,掀起盒盖,丝毫不担心他恶作剧般地直接把手伸进了盒子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东西。   “书?”   “福尔摩斯探案集!”   解予安哼笑了一声,“嘭”的将书连带盒子放到了桌上。   “这叫做给我的礼物?”   “分什么你的我的,读起来有意思不就行了。”   纪轻舟伸手把盒子拉到自己面前,拿出书本翻了翻,叹道:“其实也不算是我给你带的,毕竟都是沈女士付的账。沈女士今日可是大出血了,给我买了不少东西。”   他说着,倏然抬头笑道:“你们不愧是亲母子,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   解予安听闻此言,发丝下的眉宇微微皱了皱,面色有些古怪,仿佛听到了什么超出认知的东西。   纪轻舟未注意到他的反应,翻开首章浏览几行,问:“我现在念,你想听吗?”   解予安默不作声。   “那就是想听是吧?”   纪轻舟勾起唇角,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解予安性格上的关键要素——他出口反对不代表不会同意,但沉默不言八成就是赞同。   说白了,就是嘴硬。   “这是英文版的,第一篇名为‘A Study In Scarlet’。”纪轻舟含着笑意说明,接着便翻开首章有感情地朗读起来。 第8章 成衣店   午后斜照的日光里,青年温润的嗓音融于轻缓的乐声中,仿佛一场将故事娓娓道来的老电影。   纪轻舟的英文流畅,口音纯正,带着不浓不淡的情绪,念起文章来很是舒服。   尤其配合上唱片机轻缓的乐声,就愈发有代入感,听得解予安不禁神思恍惚。   被黑暗包围的世界里,心脏的跃动时缓时急,被支配着膨胀与收缩。   一口气读完了十几页,待到唱片停止,纪轻舟就合起书本,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念了,嗓子要冒烟了。”   他拿起茶杯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温水,自我调侃道:“好歹我之前也是靠这吃饭的,得好好养着。”   话落,见解予安一言不发,他又问:“你还想听吗?我叫阿佑进来念。”   “他不会。”   “哦。”   过了一会儿,解予安口吻平淡问:“你的外语是何处学的?”   “自学的啊。”纪轻舟后靠在椅背上,两只胳膊搭着扶手,面不改色道:   “我在京城毕竟是个名人,结交的朋友不少都是留洋回来的,我要和他们保持关系,总得掌握几门语言吧?”   “你的发音几乎没有瑕疵。”   “感谢夸奖,我承认,在这方面呢,我确实有那么点小天赋。”纪轻舟话语从容,说得煞有介事。   “当然了,也得谢谢我那几个痴迷戏曲的洋人朋友,感谢他们的督促与教导,让我的洋文水平突飞猛进。”   解予安不知信是没信,总之没再追问。   纪轻舟悠然地翻了会儿书,过了几分钟,忽的坐起身,趴在桌沿边,声音压低道:“我同你商量个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了太久的话,他的嗓音有点微哑。   解予安感觉耳朵像被什么轻挠了一下,轻微地发痒。   “我吧,”纪轻舟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打算开一家成衣店。”   解予安眉尾略微挑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刺激,我只是想,我现在不是嫁入豪门了吗,为你们家脸面着想,不能再干以前那抛头露面的活了,但我这么年轻,手脚健全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干吃白饭对吧?”   纪轻舟抓了抓自己长得有些扎眼的头发,说:“实不相瞒,在唱戏之余,我还学过裁缝,自认有点天赋,我觉得我可以靠这个赚钱。”   解予安沉默了下来,迟疑片刻,说道:“你会多门语言,想赚钱为何不试试做翻译或者□□?   “国内向来缺这方面的人才,学校不论私立还是公立,都不吝于薪酬。”   “外语这块我只会口头交流和常用词读写,更深入的我就不懂了,怎么做□□?那不是误人子弟嘛?”   纪轻舟皱了皱鼻子,“况且,我对此并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设计衣服,做漂亮的衣服给适合的人穿,在这件事上我更有热情。”   又是十几秒的静默,解予安开口道:“你知道上海有多少家成衣铺吗?”   “多少?”   “两千多家。”解予安道,“至少有四万成衣匠以此为业,你在他们之中,有何优势?”   “我懂你意思,是,若单纯拼手艺和经验,我是比不过那些干了几十年的老裁缝。”   纪轻舟愈发往前凑了凑,耳语般地说道:“可我的卖点不在于做衣服啊!时装设计,它注重的是创意想法和独到的眼光,在这一块上,我不会比他们任何人差。”   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解予安感到他的声音就像贴着自己的耳畔响起,低柔地搔着他的耳朵。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口吻淡淡:“既想好了便去做,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这反应就像是规劝误入歧途的浪子无果后,索性放任自流,懒得多费口舌。   纪轻舟撇了下唇角,直起身不客气道:“本来就没想征求你的意见,只是给个通知而已。”   伺候你两天,还真把自己当一家之主了,管这管那问东问西的。   他不由在心里腹诽了两句。   其实,纪轻舟也明白他为什么不看好自己,毕竟在此之前,他的身份还是个职业戏曲工作者,在裁缝这一行上从未系统地学习锻炼过。   而一个业余裁缝,如何能在上海这服装业竞争激烈的城市占据一席之地呢?不过空费时间与本钱罢了。   如此来看,解予安劝他别干这行,尽管话语不好听,更像在冷嘲热讽,也算尽了些枕边人的职责了,纪轻舟不觉得生气。   “我和你商量这事呢,是想着之后若真开了店,作为你的吉祥物,我时不时地往外跑,老太太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   纪轻舟讲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她要是问起责来,你届时能不能替我说说话?毕竟你也不想我总在你身边烦你吧?”   后半句的借口算是说到了解予安心坎里。   像纪轻舟这般啰嗦的人他不是没碰见过,但如此没有边界感,认识不到半日就敢与他顶嘴斗舌反唇相讥的,的确是头一个。   这样性子的人,每日相伴左右,别说给他积福,不气得折寿算是老天保佑。   解予安想到这,就心平气和地回道:“正常工作,她不会阻拦你。”   “也是,就算是吉祥物也没必要时刻都待在一起,她老人家应当理解的。”纪轻舟若有所思点头。   “况且,我到时每天九点上班,六点下班,午间还回来吃饭休息两小时,算下来一天陪你的时间也够长了。这作息安排,谁看了不赞一句顾家好男人?”   “……”   解予安对此不做评价。   解家人的态度问题不用考虑,纪轻舟随之需要烦恼的就是开店的本金由来。   虽说有沈南绮这条康庄大道可选,纪轻舟却不愿与解家牵扯过多。   他想,照邱文信故居的那张老照片看,解予安总有一天是会病愈的,他也迟早会有离开解家的那天。   届时,他的店没也干成就罢了,若是成功了,做成像裕祥时装公司那样的规模,每年获利几十上百万,解家真的不会从中夺利吗?   最好还是靠自己。   纪轻舟心忖。   但他暂时也没什么正经的钱财来源,唯一的收入还是解予安打赌给他的八个大洋。   也许,得去裕祥时装店干上几月先?   或者,问解予安借个钱?   他是不信任解家人没错,但对于解予安,他却直觉地认为这个人品性还算可靠。   纪轻舟琢磨着,抬眸看向书桌对面的男人。   解予安静默地靠在椅子上,乌黑的发丝搭在额前,蒙眼的黑纱带下,侧脸与颈部的轮廓被微黄的自然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这家伙不说话的时候是真符合他的审美啊……   他心里不禁闪过这个念头。   盯着人瞧了一阵,纪轻舟轻咳两声,开口道:“我有个想法。看在咱俩夫夫一场的份上,给你个机会。   “在我做大做强成为上海服装业龙头之前,要不要提前投资我这个潜力股?”   他抱着试试也无妨的态度画了个大饼,解予安却一动不动,语气清凛道:“肉包子打狗的事,我不做。”   纪轻舟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被气得站起身想走,又冷静地坐回原位,脏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紧急闭上嘴。   最后,他只是冲对面竖起大拇指,咬牙切齿地称赞:“还得是你,有眼光。”   解予安对他的“赞美”无动于衷。   纪轻舟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水,正想着要怎样优雅地回击这句“肉包子打狗”,房门忽然被敲响。   以为是黄佑树有什么事,他就喊了句“请进”。   结果房门开启,站在门口的却是管事梁妈。   纪轻舟见她手里拿着个厚信封,察觉到可能有什么要事,便调整了表情问:“怎么了梁管事?”   “少爷,纪先生。”梁管事先是点头打招呼,随后才走进门来,将那信封递向纪轻舟道:“这是夫人给您这个月的零用钱。”   “零用钱?”纪轻舟睁大了眼,着实有点惊讶。   他若真是沈南绮的表外甥也就罢了,可他只是个冲喜的工具人啊!   平日里吃解家的住解家的,连衣服都是人家给买,这会儿沈南绮还要给他零用钱,这是不是过分了些?   “里边是二十银圆,您清点一下。”   梁管事说罢,看着他将钱数了一遍,确认数目无误,这才退出房间。   而纪轻舟拿着这二十银圆却感觉怪怪的,回想起今日陪沈南绮逛街的经历,不禁感叹:“感觉我像一个太监。”   解予安本不想睬他,可这比喻实在猎奇,就问了句:“何出此言?”   纪轻舟晃了晃沉甸甸的信封:“哄老佛爷开心后就得了奖赏。”   解予安无言地偏了过头,此次是真的不想理睬他。   ·   最终,纪轻舟还是将那二十银圆收了下来,作为开店的本金,与那八个银圆放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他也不想放过其他能获取金钱的机会。   当日夜里,给解予安念完睡前文章后,甫一关灯躺下,纪轻舟便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开始静候猎物熟睡,触犯结界,然后被他捉住罚款。   谁知关灯还没到两分钟,纪轻舟就感到脚边的床垫一沉,凹陷了一块。   他伸出脚去碰了碰,不出意料地踢到了解予安的小腿,他心里先是一喜,旋即有些狐疑。   ——解予安即便再能睡也不该睡得这么快啊!   而且在他踢了对方后,这人的脚仍纹丝不动,没有知觉般地搭在属于他这一半的床上,简直像故意的。   纪轻舟思索了片刻,扭头看向右侧道:“你不会是想一块钱越界一整晚吧?”   解予安:“违反规则了?”   果然如此。   “阴险!”   纪轻舟低骂一声,又踹了解予安两脚,没能把人踢回去,不得已只好遗憾放弃挣钱大计,翻了个身,专心入睡。   夜晚的解公馆分外宁静,只偶尔传来风动草叶细碎的沙沙声。   已适应过一晚的纪轻舟不再认床,这一夜睡得比解予安还熟。   翌日一早,当他被走廊的打扫声叫醒而睁开眼时,便发现解予安已起床洗漱完毕,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吹晨风。   他翻身坐起,刚要下床,忽感一银色物体从自己的额头上滑落下来,砸在了被子上。   纪轻舟盯着那衔蛇的飞鹰愣了愣,一时间气得有点想笑。   他拿起银圆握在手心里,推开被子穿鞋下床,语气凉凉地提建议道:“要不记个账,月底一次性结清给我?不然这睡一次给一块钱的,显得我身价很低啊!”   解予安拿起自己的青瓷茶杯,淡淡地应声:“哦。”   哦?你还真答应了?   纪轻舟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无话可说地走进了盥洗室。   ·   依纪轻舟的性子,他在小事上确实有些缺乏耐心,但在重要事情上则往往很少冲动,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想到开店就会去做,原本是不符合他的生活美学的。   而此次或许是受了解予安的言语刺激,也或许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寻一个新的人生目标,他便冲动了一回。   来到解家的第三天,沈南绮赶清晨的火车去了苏州,解见山和解予川也在吃过早点后一前一后地出门工作。   他们走后,家里的主人就只剩下了不便出门的老太太、怀孕的赵宴知和眼盲的解予安。   接下来几日,纪轻舟每天吃过早饭,同解予安打了声招呼后,就会换上沈南绮给他买的西式便服出门,依靠脚力和电车,在周边街巷寻找合适的店面,顺便做做市场调研。   如此奔波了几日,解家人大致都清楚了他在做什么事情,却没有谁过问。   正如解予安所言,给足了他私人活动的空间。   而在纪轻舟看来,这样的不闻不问,大概率是因为他们不在乎。   只要他每天晚餐前按时地回到解公馆做他的吉祥物,没人在意他白天是在外面打工、喝酒还是见朋友。   一个小人物,在偌大的上海,怎么样也难翻出浪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围绕着解公馆附近区域奔走到第五天,纪轻舟终于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铺面。 第9章 租店   纪轻舟看中的铺面位于静安寺路一条叫做Love Lane的巷子路口,是一栋三楼三底砖木结构房屋的楼下一间。   这间铺子原本开的就是一家裁缝店,店主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妇,姓吴。   吴老太在这开了有十余年,在附近住户口中算是小有口碑,但因上了年纪手脚不便,最近视力又陡然下降不少,故在其子女的监督下不得不关门歇业,将店铺转让。   纪轻舟看中这间店面,除了考虑到它原本就是裁缝铺,有一定的客源基础,其次就是因为它地段不错,人流量大。   爱巷虽短,总共也就五百来米,巷道两侧却是小肆林立。   茶馆、菜馆、咖啡馆,鞋店、药店、糖食店……各式各样的小店开满巷子,一走进去便可感受到何为人间烟火。   总之,就周边环境而言,纪轻舟是相当满意的。   再加上这里离解公馆也近,搭乘电车两站便可到巷口,昨日问了吴老太租金之后,他当场就决定要租下这间铺子。   签租房合同的时间定在今天中午,吴老太不识字,便由她在报馆工作的儿子来做这店铺转让的工作。   不过吴老太其实也非真正的房东,她的租约只到今年年底为止,故签合同时,铺子的原房东,一位刘姓的四十来岁妇女带着她的女儿也来了现场。   刘女士其实就住在楼上,这栋房屋除了底下三间出租给不同的老板开了小店,楼上两层都是他们母女经营的旅馆。   “眼下已是四月中,四月的租金我们便不收你了,就当结个善缘。   “五月至十二月底,共八个月,每月租金是十块半,总计八十四元。您核对一下,看有无错漏?”   吴老太的儿子简明地给出了价格,将租房合同交给了纪轻舟。   纪轻舟昨日就已准备好了房租,除了他从解家得来的二十九元存款,剩下的钱都是靠去当铺典押首饰换来的。   多亏他前段时间才回国,一些不常用的首饰放在了行李箱的夹层袋里,没有拿出来,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从现代带来的值钱物品里,除了他手上戴的这块浪琴表,还有一块卡地亚的机械腕表,两小瓶的香水,以及一些项链、手链、戒指、耳钉等。   香水品牌在现代固然都是奢侈品,放在现在却难估量价值,最值钱的自然还是手表。   若将两块表都当了,运气好差不多能换个两三百元,但考虑到如今手机不能使用,手表在日常生活中还是相当重要的,他就只典质了那块卡地亚,加上两件金银首饰,共换了一百二十元。   当出去的物品,一年期间内是可以赎回的,不过肯定要加些利息。   纪轻舟对此倒无什么执念,想着若是一年内他能赚到足够多的钱,那就把物品赎回,若是钱财不足,卖了也就卖了,并不十分心疼,最多有些遗憾罢了。   从包里掏出钱来,一次性将租金交完后,纪轻舟又将店铺内的那些家具、剪裁工具和剩下的布匹等,以二手价格一并买了下来。   这些统共花费了十个大洋。   至于缝纫机,吴老太则不肯卖。   据她所言,这“铁裁缝”是他儿子攒了三个月的薪水买的,足足花了一百三十元。   也就现在的文人作家薪水够高,否则一般的裁缝铺压根买不起这种新式的设备。   而其实即便她肯卖,纪轻舟也没有余钱购买了,但他又确实需要这台机器,便同吴老太商议能否租用。   考虑到自家缝缝补补的确用不上缝纫机,而纪轻舟又愿意以每月三元的价格租赁,吴老太难免心动。   母子俩商量一阵后,便答应了这个请求。   前提条件是如果缝纫机坏了,需要纪轻舟花钱去找人修理,修不好的话,便要以二手价格赔偿。   毕竟是这个时代的贵重资产,纪轻舟对此自然没什么话可说。   转让合同和缝纫机的租赁合同是在房东母女和隔壁理发店老板的共同见证下签字的。   签完合同,吴老太的儿子给了他一张名片,表示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望平街找他。   离开前,他用幌扠将门口写着“吴氏成衣铺”的幌子挑了下来,如此,这家裁缝铺才算正式交接完毕了。   待吴老太母子离去,凑热闹的理发店老板也回了店里忙碌,裁缝店内就只剩下了纪轻舟和房东母女。   房东刘姨穿着一身传统的大襟袍服与绣花长裙,说话带着本地口音。   她站在门边好奇地瞧着纪轻舟,问道:“像侬这般年纪自己开裁缝店的少见哪,纪先生今年有廿岁伐?”   纪轻舟正挽起袖子,检查店里缝纫机、熨斗等工具的使用情况,闻言朝门口笑了笑道:“我没那么年轻,再过一月就满二十六周岁了。”   “真是看不出来!”   刘姨略惊讶地与身后的女儿对视了一眼,旋即又问:“这么说,你肯定结婚了?”   “嗯。”纪轻舟点了点头,忙碌收拾间,忽然察觉到刘姨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手臂。   他疑惑地低头看了眼,才意识到她盯的是自己腕上的手表。   刘姨注意到他的动作,抱歉一哂,压低声说道:“你这个表很贵吧,在外面尤其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不要露出来,有劫匪的。”   “奥,多谢提醒。”纪轻舟很是听劝地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刘姨见状欣慰地笑了笑,将身后穿着蓝色短袄的女儿拉到身边道:   “这是我囡儿小琴,她针线活不错,也会踏洋车。之前吴老太在这开店,她就经常来店里帮忙,今后你要是忙不过来,就到里院喊她一声,当学徒使唤就好,不用客气。”   纪轻舟看向她的女儿,这名为小琴的姑娘瞧着也就十七八岁,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大的辫子垂在背后,额前留着一撮短刘海,面容很是青涩。   此刻因为被她的母亲拉到身前来,骤然对上纪轻舟打量的视线,她的脸孔一下变得通红。   尽管不好意思,却还是垂着眼应道:“要是店里需要帮忙,先生可喊我一声,不收银钱。”   “要是早两年,我肯定不敢让小琴到你店里帮忙,现在么,报纸上不是都说要社交公开,打破男女之防吗?   “这两年,连电车上男女都同乘一车了,放在以前真是不敢想。”   刘姨似乎担心他多虑,特意补充了这么两句。   “不过我们普通老百姓本就是不怎在意那些的,终归要以讨生活为先,否则我也不会带着个女儿开旅馆了。”   “我明白,多谢你们好意。”纪轻舟本来没有多想,听见这话才意识到当前时代不同,对待年轻女子需态度谨慎。   于是连忙收回目光,礼貌表示感谢。   刘姨脸上笑意愈盛,站在门口热情问道:“这么多东西收拾起来要点工夫,需要我帮你吧?”   纪轻舟微笑摇头:“不用,我稍微打扫下就准备回去了。”   “这么着急,你家住在哪边啊?”   “派克路一带。”   “那离得不远。”   “嗯。”   “在这边开店蛮好,一天三餐附近都能解决,对面的杨记和陶记,往前两三百步的熟食店、素菜馆,味道都不错的,来我们旅馆住的客人,我推荐他们去那几家吃,回头都要谢谢我。”   “是吗?那我一定去尝尝。”   随意聊了两句,刘姨见他确实不需要帮忙,就拉着女儿的胳膊回去了。   在他们走后,纪轻舟又将桌椅都擦了擦,清理出不需要的东西丢到了巷口的公共垃圾箱。   打扫干净后,他站在屋子中央打量着这间店面。   铺子总共二十个平方大,无窗,大门朝东,是两扇对开的木门,门口两侧种着爬墙月季,零星地开着几朵红花。   屋子内装潢朴素,地面浇的是水泥,墙壁与天花板则都是昏暗的木质构造,因此光线不怎么明亮,幸好通了电,装了电灯,否则估计到了傍晚,屋里就昏暗一片了。   因铺面狭小,家具也十分简单。   南侧靠墙摆放一张裁剪、熨烫一体的长桌和一面陈旧的穿衣镜,北侧木杆上高高地垂挂着折叠的布料,大多是颜色黯淡的土布。   屋子中间放着一台脚踏式的缝纫机,后边用一块灰布分隔的,还有个狭窄的杂物间。   后隔间也有扇门,可通向里院,那里是刘氏母子经营的“客来安”旅馆的生活区,有公共的客堂、饭厅、厨房、柴房和卫生间。   签合同前,房东刘姨特意提过,可以去她们旅馆的卫生间上厕所。   纪轻舟也去看了一眼,卫生间的地面其实打扫得还算干净,水池也安装了自来水,只是因为没有冲水式的蹲坑和马桶,用的还是老式马桶,环境的恶劣和刺鼻的气味可想而知。   纪轻舟看完后觉得,除非真急得不行,否则自己估计是不会来上这个厕所的,宁愿走上来回一公里的路,去上路口的冲水式公厕。   当然,此时的公厕卫生条件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可也没有办法,都穿越到民国了,总不可能一点罪也不受。   店铺收拾完毕,纪轻舟坐在缝纫机桌前,从包里抽出新买的速写本和自来水笔,翻开首页,拿着笔在纸上刷刷画了个表格,用以制定行动计划。   付完房租和接下来两月的缝纫机租金后,他兜里的钱还剩四十九元。   他将这笔钱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用于购买、定制顾客需要的面料,一部分则用于其他必须的花销,例如水电费、采样费、营销费和纸笔之类的工具费等。   关于面料一块,上海裁缝店那么多,他想吸引顾客,必须另辟蹊径。   目前布料市场洋货横行,民众也一向热衷于追求洋布,穿着西服,洋人流行什么,他们就追求什么,跟风盲目,千篇一律。   对此,纪轻舟觉得自己既然占据上帝视角,就没什么好批判的,对于一个刚脱离封建桎梏的社会来说,有这样的趋势在所难免。   既然在上海,做西服好挣钱,前期他便打算以定制西式女装为主,女子旗袍为辅,男子西服和长袍若有人定,当然也可做。   设计可为市场接受的新颖款式,展示在店门口,吸引顾客眼球,是他最初的营销手段,故而用于选购和定制面料的支出必然不会少。   至于店铺的招牌,纪轻舟觉得可以先放一放。   此时的店招可谓五花八门,有以商品实物做幌子的,有以商品模型作幌子的,更多的还是在门口挂个写有文字的旗帘或灯具。   总之只要能令顾客一眼看见,明白这家店是做什么的即可,也不是非要定做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毕竟这玩意也不便宜。   在纪轻舟的设想中,这家裁缝店只是个过度,是他初入民国服装市场的试探。   假如他能适应这个市场,发展出稳定的客源和人脉,那估计用不了太久,他就有足够的资本搬到更好的地段、更好的环境中去。   届时,他要做的才是自己真正的老本行。 第10章 试衣   罗列完接下来两月大致的任务计划,纪轻舟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他本打算去定做市招的店看看,起身到门口却发现外面劲风吹拂,乌云密布,似乎随时会下一场大雨。   无奈只好临时改变计划,锁了店铺的前后门,赶在下雨之前返回家去。   然而天公无情,当他跑到路口等车时,密密的雨珠还是落了下来。   伴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短时间内整条马路变得闹哄哄的。   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卖报童灵活地从人群穿过,躲进附近的商店避雨,摊贩匆忙地收拾着摊位,拿着公文包的洋人敏捷地钻进了出租汽车,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健步如飞地穿过道路,草鞋踩踏在积水坑里,发出“啪啪”水声……   纪轻舟和其他等车的人一样,举起斜挎包挡着雨,却没多大用处。   等回到解公馆,他的白衬衣已湿了大半,头发也湿漉漉的,一甩头能溅开水珠来。   本想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结果刚进大厅,就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拦住了脚步。   这女佣是专门服侍老太太的,纪轻舟记得其他男仆女佣都叫她春姐。   春姐像是刻意在这等他,见他进门便走上前道:“纪先生,老太太在小会客厅等您。”   纪轻舟闻言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多半要因为在外开店的事情被训话了。   他扯开唇角笑了下,说:“我刚淋了雨,这副样子去见老太太不太礼貌,能否容我先去换身衣服?”   只要能让他上楼,便能把解予安叫下来,替他挡这一劫。   春姐慢悠悠摇头:“老太太命我在这候着,您一回来,就把您带过去。”   纪轻舟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捋了两把头发,点头:“好,走吧。”   跟着春姐沿着走廊一路直行,进入最东侧的小会客室,老太太依然如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坐在黑色牛皮长沙发的一侧。   她面前的茶几上,分门别类放着一堆花花草草,还有一只色泽通透的青瓷梅瓶。   见他进来,老太太一面修剪花枝,插入瓷瓶,一面口吻平静道:“过来坐吧。”   纪轻舟不客气地坐到了她斜对面的单人座椅上,前倾着上半身,两手交握地搭在膝盖上,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怎么湿成这副样子……”   老人侧目瞧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长话短说吧,今日上午,张医师来给元元看诊施针,这样要紧的时候,你怎么不陪着他?”   “今天是他诊疗的日子?”纪轻舟略讶异地挑了下眉,“他没提啊。”   “你不问他,他是不会主动同你说的。”解老太低低叹了口气:“今日的过失我就不追究了,你谨记,张医师每过五日,上午十点,都会过来给元元看诊。   “别的时候,你往外跑我不管你,这种关乎他身体健康的时刻,你得待在家里。”   纪轻舟诚恳应声:“好的,我知道了。”   “嗯,去吧。”老太太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纪轻舟起身出门,走出小会客厅时不禁舒了口气。   接着,他沿着东侧楼梯上到二楼,直接回到卧室去洗澡。   待换上干爽舒适的衣物,纪轻舟拿着毛巾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走去了解予安的书房。   步伐迈得很大,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转动把手推开书房内侧门,解予安果然靠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休息。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显得屋子里尤为昏暗静寂。   阿佑垂首站在一旁,拿着份《新闻报》,一板一眼地念着上面的文章。   瞧见纪轻舟面色不愉地进来,便向他点头问候了一声,念完一段后,识趣地走出了房间,合上了房门。   “你今日诊疗,怎么不和我说?”纪轻舟照例在书桌对侧的椅子上落座,“害得我一回来就被老太太叫去训话了。”   解予安没有回话,静静地靠着椅子,连嘴唇都不曾动一下。   纪轻舟此时方注意到他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不知是今日治疗的后遗症,还是阴雨天气灰蒙的光线所致。   他不觉温和了声音,问:“治疗感觉如何?有效果吗?”   “只是第一次。”解予安带着些许疲惫道。   “就是没什么效果是吧。”纪轻舟点了点头,“没事,有我这个大福星在,肯定能治好。”   解予安没有回应,抬起右手,用食指关节“叩叩”地敲了两下桌子。   纪轻舟瞧着他苍白的手指发了发愣,问:“什么意思?”   “念报。”   纪轻舟轻轻咋舌,认命地拿起那份《新闻报》,摊开扫了眼问:“阿佑读到哪了?”   “换一份。”   “啊?”   纪轻舟疑惑了一瞬,继而眼珠一转,便发现书桌右侧还有一份《字林西报》,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   “你还真是物尽其用。”他不禁咕哝了一句,将擦头的白毛巾随手扔在了桌上,拿起报纸,靠着椅子开始念报。   毛巾沿着桌面滑出一小段距离,半挂在桌子沿边。   解予安不知他做了什么,只感受到侧边一阵清风袭来,继而鼻端飘逸起含着水汽的清香,又是那股会让人联想起清甜蜜瓜的香气。   今日的针灸治疗其实并不舒适,结束之后情况非但没有好转,那神经性的头痛反倒还放大了,一阵阵地辐射向全身。   解予安并非不能忍痛之人,但若能缓解些自然更好。   此刻闻见这淡淡的香气,听着青年念报的声音,他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疼痛仿佛也消减了。   或许当年西湖边的那个道士并非完全是江湖骗子……   自回国以来,解予安首次对祖母和家人的决定产生了少许的认同。   ·   当日夜里,沈南绮从苏州回到了上海。   不过因到家较迟,错过了晚饭,纪轻舟没在餐厅见到她,直到第二天上午,他和解予安一道下楼吃早饭,才在大厅里碰见她。   虽是周末,解见山和解予川依然有工作要忙,吃完早饭就出了门。   纪轻舟二人起得稍迟,从中央大楼梯下到一楼时,正好看见沈南绮带着裕祥时装店的严老板从玄关门厅进来。   “起来了?”沈南绮扫了他们一眼,朝纪轻舟一招手道:“正巧,上回你画的那旗袍,严老板给送过来了,我去穿上试试,等会儿你给瞧瞧衣服有什么需要改动的。”   纪轻舟朝严老板点头致意,闻言便应了声“好”。   在西馆一层宴会厅与大餐厅之间有一间公用更衣室,通常是举办宴会的时候,供客人更换衣物用的。   沈南绮懒得上楼换衣服,便同他们一道进了大餐厅,吩咐梁管事给严老板沏茶,尔后拿上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的衣服去了隔壁的更衣室。   严老板应是经常过来,很是熟练地在餐桌的一侧落座等候。   待梁管事端来热茶,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目光慈和地看向斜对角正一口一个吃着小笼包的纪轻舟,语带笑意问:“纪先生对来我店里工作的提议,考虑得怎么样啊?”   纪轻舟这几天净忙着找店面,都快忘了这事,闻言喝了口玻璃杯装的牛奶,清了清嗓道:   “我已经有工作了,不过以后若有机会,我还是很乐意同严老板合作的。”   “这样啊,那好吧。”严位良有些遗憾地点点头,没问他在做什么。   他想,纪轻舟既然是沈南绮的外甥,那多半还是在解家的公司工作,大概率是解家的机械制衣厂。   “对了,”严老板倏而想起另一事道,“两位的西服已经在缝制中了,月底前我就派人送过来,都是包括我在内店里几个老师傅亲手做的,没让学徒上手,要费些时间。”   “理解,我们都不着急穿,您不用太赶。”纪轻舟替解予安回话道。   事实上,八套西装,手工定制,一个月内能全部做完送过来,他觉得已经很迅速了。   纪轻舟吃着早饭,与一旁的严位良随意聊着天。   约莫七八分钟后,沈南绮便穿着一身初桃粉的低开衩长旗袍从餐厅侧边门进来了。   “我还从未试过这样贴身的外衣,扣子一扣上,整个腰背都会不由自主挺直。”   沈南绮走到餐桌前,朝着几人说道,“穿之前感觉有些奇怪,不过照着镜子一瞧,又觉得还不错,你们看呢?”   她微微打开手臂,转了一圈,展示衣服。   “我看着蛮好的。”严老板当即站起身来,对沈南绮诚恳说道:   “其实我在做这袍子时也和您一样,担心这颜色太嫩太艳,如今穿上身却觉得不浓不淡正好,既有西式女裙的时髦,又有我们传统的风味,简直太好了。”   “是还不错。”纪轻舟暂停早餐进程,紧跟着评论了一句。   事实上,在画设计稿时,他已在脑中想象过沈南绮上身后的大概效果,因而此刻并未感到特别惊艳。   但毫无疑问,换上这件旗袍后的沈南绮确实要比平时更抓人眼球。   她的身材本就高挑,胖瘦也匀称,旗袍前胸收省、前后收腰的款式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她的身材曲线。   今日她又正好穿了双浅口高跟皮鞋,走动间,低衩裙摆轻轻曳动,浅黄色的高跟鞋若隐若现,优雅又不失风韵。   不过,纵使效果不错,在纪轻舟看来,还是存在着两处小问题。   一是胸位线的低垂。   这时代绝大多数女性仍以胸部高耸为耻,常以小衫严束严压,甚至以畸形的束胸为时髦。看得出来沈南绮没有穿那种紧绷的抹胸或小马甲,但她天然的胸型显然没有现代文胸修饰的那样挺拔。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给予了这身旗袍几分松弛随性,不能算作缺点。   第二,还是面料色彩问题。   桃粉印花的料子做成长袖、长款旗袍穿上身,色彩上终究还是太满了,若是做成短袖、月亮袖或者无袖,露出更多的手臂肌肤,观感想必会更好些。   可惜,改短袖子在此时的社会风气里,定然不易被接受。   “你们二人都是这件衣服的策划者,让你们来评有失偏颇。”   沈南绮被严老板夸得自信了许多,但心中仍存有疑虑。   她扫了眼闷声吃饭的解予安,直接略过了他,转向梁管事问:“梁妈,你觉得如何呢?”   “夫人,您穿这身是旗装吧?”   梁管事先是不确定地询问,待沈南绮点头,她便马上赞道:“我虽没见过这样的旗装,但觉得它在您身上,实在美丽得很,比您原来穿的那件洋装更漂亮。”   “是吗。”沈南绮低头瞧了几眼,又看向纪轻舟道:“我看你方才似乎有话想说,你直说吧,是否有什么问题?”   严老板闻言,也立即扭头看向了他。 第11章 开业   “其实没什么问题。”在严老板的灼灼目光注视下,纪轻舟下意识地柔和了自己的言辞。   “不过,您若想精益求精的话,可以将绲边和盘扣的颜色换一个。现在的橙粉色也很好,但我想,换成艾绿或浅灰绿的绲边会更衬阿姨的肤色。”   既然没法改袖子,纪轻舟只好从别处入手,调节色彩平衡感,“盘扣不必太花哨的,造型简单的一字扣或琵琶扣更好。”   严老板听着微微点头:“我想这同色的绲边与料子颜色更统一,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浅淡的颜色更合适。”   “您选的也没错,只是侧重不同而已,您的配色更为明亮活泼,而我想让它素雅些。”   纪轻舟简单说了几句自己的观点,继而看向对沈南绮道:“阿姨,您要不试着坐一坐,抬抬胳膊,转一下脖子。”   “试试松紧吗?”沈南绮明白他的意思,随后便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手臂和肩颈。   接着,她拉开椅子坐了坐,尔后起身道:“坐下的时候稍微有些紧绷,别处倒还可以。”   严老板神色认真地拿出小本子,记下需要修改的地方,说:“那我带回去改改。”   沈南绮原本还觉得这旗袍没什么问题,听纪轻舟提了那么几点,也觉得改一改更好。   便去更衣室换回了之前的西式连衣裙,将旗袍包回牛皮纸中,递给严位良道:“麻烦严老板。”   “哪里,今日来此,我也是受益匪浅啊。”严位良很是谦虚地笑了笑,随即抬手向沈南绮等人告辞。   待梁管事送客人走出餐厅,沈南绮坐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边喝茶边看着两人吃早饭。   “听闻你最近在筹备开成衣铺一事?”她闲聊般问道。   “嗯。”纪轻舟夹起最后一只小笼包咬了一口,如实道:“昨日已付完租金了,这两日便准备开业。”   “这么迅速啊,”沈南绮有些惊讶,“店开在哪?主要做什么?”   “Love Lane,”纪轻舟回道,“目前主打女装定制,中式的、西式的都做。”   “裁缝师傅也请了?靠谱吗?”   “没请呢,暂时打算先自己做。”纪轻舟笑了笑,解释道:“以前唱戏之余,我也常自己做衣服,手艺还可以。”   沈南绮对他后半句话的自评不是很相信,但还是点头道:“那我改日过去瞧瞧,给你涨涨人气。”   “非常欢迎。”   纪轻舟说罢看了眼手表,拿起玻璃杯将牛奶喝完,擦了擦嘴起身说道:“时间不早,我先去店里了。”   “把外套穿上,下了一夜的雨,外面怪冷的。”沈南绮见他穿得单薄,便提醒了一句。   “急的话,叫小李开车送你。”   “不用,我坐电车,两站就到。走了!”   纪轻舟说罢,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边将手臂伸进袖窿里,边快步朝餐厅门走去,一会儿就没了影。   “这孩子也是个急性子。”沈南绮扬起唇角轻叹,继而看向还在慢条斯理喝粥的小儿子,说:“等会儿吃完跟我去趟沈家,你外祖许久没见你了。”   “不去。”   “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整日在家待着,不怕头上长草啊?”沈南绮带着点责备地说。   不等解予安回应,她又提议道:“不然我多拿些钱给轻舟,把他叫回来陪你?有他在多少热闹点。”   解予安刚舀起一勺海鲜粥,闻言又将勺子放回了碗里,语气平静地开口:   “看来他说你待他十分阔绰是真的,我从不知你是这样慷慨之人。”   “我待他好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能尽心照顾你。”   沈南绮先是这么解释了一句,旋即歪了歪头,端着茶杯后靠椅背道:“不过那孩子也确实不错,情绪稳定,谈吐风趣,又有品味,虽是穷苦出身,待人接物倒是落落大方。”   情绪稳定?谈吐风趣?   解予安有些怀疑他母亲描述的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纪轻舟。   “关键啊,仪容特别的端正漂亮,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的,身段又好,穿什么都好看,不然你以为我闲得给他买那么多衣服。   “诶,可惜你看不见,那雪白的衬衣一穿,西裤皮带一掐,那腰细屁股翘的……”   “咳咳。”解予安忍不住打断她。   “咳什么,就我们母子两个,没旁人。”话是这么说,沈南绮还是左右瞧了眼,止住了这个话题。   而尽管她形容得如此详细,解予安却难以在脑海中描摹出青年具体的容貌。   眼前反倒无端地浮现出了一只兔子的形象,白色的皮毛,长长的耳朵,牙尖嘴利的,动不动就炸毛。   沈南绮平静了心态,喝了口热茶道:“要我说,轻舟要是个姑娘,那还真是配你得很。”   “我不喜养蝉。”解予安冷不丁开口。   沈南绮闻言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嫌人家聒噪。   不禁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训道:“你这张嘴啊,积点德吧。”   又过了几分钟,解予安吃完早餐,用手帕擦了擦唇,站起身预备去花园里散步。   沈南绮一边招手,让等候在餐厅门口的黄佑树过来,边追问道:“等会儿真不去沈家?”   “邱文信他们今日要过来。”   “文信和小煊?他们吃午饭吃夜饭?”   “夜饭。”   “行吧,那你就在家待客,”沈南绮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去瞧瞧玲珑起床没,她定然乐意去沈家玩……”   ·   清晨雨停,过去几个小时,地面依然是湿漉漉的。   天空仍布满了阴霾,吹来的风带着潮湿凉意,似乎随时会飘落蒙蒙细雨。   纪轻舟下了电车后,没有直接去店里,而是踩着碎石铺就的路面,去了附近一家名为“正兴美”的竹木藤具店,拿着自己画的标注有具体数据的人台模型图找店里的师傅定做。   此时国内尚未有“时装”的概念,更别提用于立裁的专业人台了,就连那些百货公司橱窗里的无头模特还是用铁丝、皮革、木头、固体蜡等材料制成的。   虽然可以用平面裁剪,但纪轻舟觉得还是十分有必要准备一个人台的。   于是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与店里的师傅详细沟通了人台制作的材料工艺等,强调了必须按照他给的尺寸来做。   这时代藤编师傅的手工费并不高,但由于他的要求过多,又要糊纸塑形,又要填充棉絮包裹麻布的,这一项支出还是花去了他三个大洋。   之后,他又从藤具店,转移到了一家可定制市招的杂货铺,购买了两幅旗帘。   并以一字三分的价格,请店主老头在旗帘上题字。   “这幅并排对称地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写,‘男女西服,旗袍长衫,新款定制,全部三元’。”   “这幅就从上往下写五个大字,‘世纪成衣铺’。”   店主老头手持毛笔,一派悠然地按照他给的内容,在幌子上落笔书写。   写到第二幅时,他蘸了蘸墨,问:“成衣铺是吧?前头要不要加个‘苏广成’啊?”   纪轻舟疑问:“为什么要加苏广成?”   “一看你就是刚入行的,这‘苏广’乃是成衣铺的招牌,取的是苏帮裁缝之精细、广帮裁缝之时新,招牌上有这几字,人家一眼便知你手艺精巧嘛。”   这不就跟一家做大之后,同行纷纷模仿它招牌一样吗?   纪轻舟果断摇头:“不用加,您就照我说的写。”   “真不加?”   “您是不是想多赚两字?”   老头轻吸了一口气,面色发红地摇摇头道:“诶呀,小后生,你不加你要后悔的呀。”   说罢,一笔一划慢悠悠地在幌子上写下沉稳有力的五个大墨字——世紀成衣鋪。   ·   定做完市招,回到店里,纪轻舟当场便用幌扠将两幅旗帘一左一右地挂在了门口。   隔壁理发店的老板正空闲,听见动静便出来围观。   在纪轻舟挂上旗帘后,他背着手臂,朝纪轻舟和善地笑了笑问:“开业了?”   “开业了。”纪轻舟应声。   回头注意到理发店门口那标志性的两根三色棍,不由会心一笑,想了想道:“以后估计有不少需要您帮忙的地方,还请多关照。”   “邻里之间,不用说那客气话。”头戴瓜皮小帽、腰间系着块围裙的理发店老板朝他拱了拱手:“祝你生意兴隆啊。”   …   新店开张第一日,基本没什么生意。   在店里坐了一下午,除了有个拉洋车的黄包车夫裤子裂了个大洞,不得不就近找个地方缝补,成交了一笔两分钱的生意,其余基本无人过问。   也不是没有人在门口瞧过,但基本瞧了几眼便离开了,令纪轻舟不禁怀疑,难道真是因为他没在幌子上添上“苏广成”几字,所以不受顾客信任?   但即便再给他一次机会,纪轻舟觉得自己还是会坚定地向老头说“不”。   他这“世纪成衣铺”的“世纪”,除了融合他的姓氏,暗藏了他本为一个世纪以后之人的身份,也寄托了他对未来美好的期许。   希望他的时装店,或说这个招牌标识,能够发扬光大,流传延续一个世纪,乃至更久。   本来这名称是很容易记忆且朗朗上口的,但若是加上“苏广”二字,变成“世纪苏广成衣铺”,那就非但不伦不类,还失去了辨识度。   就好似“某某服装批发店”,大家看见的只是“服装批发”,谁在乎它是哪家的。   总而言之,既然选择了自己闯荡江湖,纪轻舟就做好了开张头几日坐冷板凳的准备。   没有客人上门时,他便一门心思地顾自己画稿、制版,用店里的土布打样。   本以为会独坐一下午,达成首日营业额两个铜板的成就。   结果在天色渐暗,纪轻舟拿着幌扠准备将旗帘都挑下来挂到室内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男人带着南方口音的国语问询。   “老板,你这上面写的西服定制,全部三元,是真的吗?” 第12章 第一笔订单   纪轻舟转过身,看见一个穿蓝袍黑褂、戴玳瑁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站在店门口。   “定做西装?”他放下幌扠问。   男人本就腼腆,对上纪轻舟探询的目光,更是无所适从,不太自信地“嗯”了一声,又问:“是三元吗?”   “三元是基础工费,布料另算。”纪轻舟说完,就见他皱了下眉,很是犹豫的样子。   他怕这笔生意还没商谈就先跑了,便扬起嘴角,朝对方亲和地笑道:“可以进来聊聊,说说你的心理价位。”   说罢,就转身回了店里,打开了电灯。   年轻人见状,踌躇一阵,还是跟了进去。   “我下周要去一家洋行面试,他们说最好准备一套西装。”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扫了眼店内环境,确认这只是一家朴素的裁缝铺。   “我去问了几家成衣铺,也逛了百货商店,价钱都不便宜,就连估衣铺的旧西装也至少八块钱起,故而瞧见你这只需三元,我便想来问问。”   “所以,你心理价位是三元?”纪轻舟有点不可置信地挑起了眉。   男子难为情地扯起嘴角:“可以再加四块,我只有这点预算。”   纪轻舟轻抽了一口气,道:“您了解过布价吗?最便宜的毛料也要二角一尺,而制作一套西服,以您的身高体型,至少需要……”   他快速计算了一下如今的裁尺长与布幅宽,道:“十七尺。”   男子算了算十七尺料子的价格,笑容勉强道:“那实在不成,我也只好借一套穿了。”   纪轻舟见他是真穷得叮当响,考虑了几秒,坦然说道:   “我也不是做慈善的,工费说三元就是三元,不会因为你预算不足就给你打折。但我可以给到你七块左右的价格。   “换言之,用的面料肯定不会好,也许是用土布来裁制,且不包含马甲,只有西服套装和衬衫。”   “土布可以做西服?”   “可以,亚麻、棉麻都可以用来做西装,但受面料限制,款式风格会比较休闲,肯定没有毛料的那般挺括优雅。不过版型和剪裁好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寒酸或不得体。”   男人还是不敢相信:“真的能做?”   纪轻舟见他这样犹豫不决,想着这也算是自己第一次开张,就当给个福利了,便道:“要是做不成,或是效果你不满意,我支持退货退款。”   听见这话,男人总算放下心来,下定决心道:“那我就在你这做了。”   终于确定了一笔单子,纪轻舟却谈不上欢欣喜悦,毕竟这笔生意着实没什么赚头。   他翻开用于记录顾客信息的本子,看向青年问:“贵姓?”   “我姓何,单名一个鹭,白鹭的鹭。”男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纪轻舟打开自来水笔,在空白纸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何鹭”二字。   随后拿起桌上的皮尺,去关上店门,朝何鹭说道:“把外衣脱了,给你量个尺寸。”   “奥。”何鹭摘下眼镜,小心地放到一旁,接着将身上的黑马褂脱了下来,眼神略含紧张地望向纪轻舟。   “长袍能脱吗?”   “可以是可以。”何鹭迟疑了一下,解开长袍的扣子,将那件蓝布袍子脱了下来。   他没穿里衣,浑身只有一条洗得发黄的棉布长裤,裤脚扎在白袜里,底下是一双沾满了泥水的黑布鞋。   纪轻舟看出他的羞涩,虽不明白都是男人,光个膀子有什么好脸红的,但毕竟顾客是上帝。   为了让这位何先生放松一点,他一面用皮尺给他量着尺寸,一面随口闲聊问:“看你的样子,像是学生?”   “不,我已经毕业了,之前在沪江大学格致部就读。”何鹭一板一眼地回答。   “教会学校?”   “是,但是教会风气不重,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很友好,支持我们勤工俭学。”   “那是好事,去面试的是什么洋行?”   “昌旗洋行,美国的轮船公司。”   “听起来薪水很不错啊。”   “能通过的话,少说有三十元的月薪吧。”何鹭回答,感受到冰凉的皮尺绕着自己的脖颈时,不禁身体一颤。   “那祝你能面试成功。”纪轻舟弯腰在本子上记下身高、肩宽、颈围等的数据,继而又回过身,拉长皮尺道:“双手抬起来。”   何鹭听话地执行,在纪轻舟伸手穿过他腰间,给他量胸围时,身体又不禁抖了一下。   “很冷?”纪轻舟问。   “还、还好。”何鹭也不明白自己在哆嗦什么,这天气虽凉,但也不至于冷到发抖的程度。   “稍微有点驼背。”测腰围时,纪轻舟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马上又制止道:“不用刻意挺胸,自然呼吸。”   “奥好。”何鹭恢复了原来的站姿,茫然无措地盯着地面。   相对沉默片刻,在纪轻舟收回皮尺,转身记录数据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老板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香皂?香味很好闻。”   “香皂?我没用香皂。”纪轻舟有些疑惑地抬眉,心说可能是洗发水味?   他没理会这个话题,转而吩咐道:“坐凳子上,身体放松坐直。”   何鹭乖乖坐在凳子上,心不在焉地目视着前方。   待纪轻舟绕到他身后给他测量上裆长度,不用近距离地面对老板那张令人目眩的脸,他总算放松了些许。   主动开口道:“我瞧你同别的裁缝不太一样,方才在门口,你一转身,我还以为认错老板了。”   “那你还挺有眼光。”   纪轻舟站起身来,俯在桌旁,将剩下的两项尺寸数据记录在上,嘴里调侃道:“其实我以前是唱戏的,最近才改的行。”   “最近才改行?”何鹭诧异地瞧着他。   纪轻舟侧头,看到他惊讶的表情,不禁莞尔:“怎么,担心我骗你钱啊?放心,我裁缝手艺还可以。”   何鹭讷讷地点了点脑袋,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这么轻易相信了他。   “行了,把衣服穿上吧,别着凉了。”   “好、好的。”   待何鹭穿好了衣服,纪轻舟坐到桌边,打开画本,翻到今日才画的几款经典的西装图示,对何鹭招了招手:“过来,挑个款式。”   “哦好。”何鹭戴上眼镜,走到他身旁,一靠近又闻见了那股香味。   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青年被白衬衣包裹的腰背,又觉冒犯似的忙收回了目光,集中注意看起图稿。   过了片晌,他皱皱眉道:“我……瞧不出有什么差别,这些个领子不是一样吗?”   纪轻舟对他的回答不觉得意外,说道:“那我给你选吧,颜色有要求吗?”   何鹭思考了一阵说:“最好是深色的,不要太招摇。”   “行。”纪轻舟将手稿本放到一旁,拿来排单计划表问:“什么时候面试?”   “这个月中,十五日。”   纪轻舟在排单表上记上日期,在写下“15”这个日子时,他忽的一愣,反应过来问:“下周四面试?今天周末?”   “是啊,三日是不是……太赶了?”何鹭的声音越说越小。   “怎么不干脆面试前一天再来,让我给你裁一身皇帝的新衣?”纪轻舟一时有些按捺不住情绪。   三天,完成一套西服的制作!   哪怕他除去吃饭睡觉的工夫一刻不停地干活,时间也相当紧促。   这一刻,纪轻舟是想直接拒绝这笔单子的,但见身为顾客的何鹭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满脸惶窘歉疚的样子,终是无奈呼了口气,道:“付两元定金,周三六点前来拿。”   似是担心他改变主意,何鹭连忙点头应声,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圆递给了他。   “行了,回去吧。”   何鹭下意识地转身,对上紧闭的店面,踌躇了片刻,又回过身来问:“老板,您姓什么?我要怎么称呼您?”   “我姓纪,纪昀的纪。”纪轻舟低头记录着何鹭的要求,语气疏懒地回答。   心里则查漏补缺地想,看来得做一些名片,方便累积客源。   ·   被何鹭耽误了些时间,待处理好这位客人的订单信息,纪轻舟关闭店门时已经六点过半了。   赶在天色完全昏暗下来前,纪轻舟搭上了电车,回到解公馆。   暮色朦胧,夜空中浓云密布。   纪轻舟背着斜挎包拿着手稿本穿过宽阔的林荫道,当走到洋房正前方的喷泉池时,一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从左侧绕过喷泉池,从他身旁驶了过去。   车灯光芒若两道明亮的手电筒,打亮了路面。   纪轻舟扭头望了眼车牌,发现不是解家的那辆小福特。   他有些好奇,进门后瞧见梁管事在玄关门厅里,便顺口问了句:“来客人了?”   “是元少爷的两位朋友,刚送他们出去。”梁管事露出笑容回答,岔开话题道,“您今日好像回来得有些晚。”   “有点事耽误了,他们都吃完了?”   “是,老爷与元少爷一道去了书房,不过夫人他们都还在大餐厅坐着……”   屋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上几度,进入大厅后,纪轻舟脱下外套,转向西侧走廊,径直地走向大餐厅。   正如梁管事所言,解予安和解见山都不在餐厅,沈南绮和解予川一家三口倒是还坐在餐桌旁闲聊。   桌上的菜都已经收了,看样子晚餐结束有一会儿了。   沈南绮原本正同儿子、儿媳说着今日带孙女去沈家的趣事,抬头望见纪轻舟从门口进来,当即话语一转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外面天都黑了,多不安全,当心被人剥猪猡啊。”   解予川听见声响,也转头看向了他,温和打趣道:“看来生意很好?”   “别提了,一整日没什么生意,偏偏下班时候来了客人。”   纪轻舟故作郁闷地叹气,摘下斜挎包,和手稿本一起放到了长餐桌的边角,又将外套展开搭在了自己常坐的那把椅子靠背上   “重要的工作往往就会在临近下班的时候找上门来。”解予川深有同感地应和。   “他刚开张,有生意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沈南绮评了一句,随即站起身道:“我让人把菜热热端过来,你随意吃点。”   “好。”   纪轻舟拉开椅子,刚准备落座,就听到一旁传来赵宴知轻柔的斥责声。   “玲珑,不可以随便翻人家的东西!快放回去。”   纪轻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解玲珑不知何时跑到了桌角,正捧着他的手稿本看得津津有味。   “好漂亮的裙子啊!”   虽然被母亲教训了,解玲珑却很是机灵地第一时间用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向了纪轻舟,问:“表叔,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纪轻舟给了赵宴知和解予川一个眼神,示意他们没有关系。   随即走到小女孩身旁蹲下问:“喜欢哪件裙子?”   “这个!”解玲珑伸出手指点了点手稿本上的一页。   那页画的是一条浅蓝色的抹胸公主裙,拥有蓬松曳地的裙摆与蝴蝶翅膀般的大蝴蝶结设计。   “表叔能给我做吗?爸爸说你很会做衣服,可以给我做很多新衣服穿。”   “诶,不准确,”解予川赶紧更正,“爸爸说的是,你表叔开了家做衣服的店,后半句是你自己加的啊!”   解玲珑压根没理她父亲,眼巴巴地看着纪轻舟。   “喜欢这件是吧?”纪轻舟拿过本子,佯作思考道,“但这是大人的裙子,玲玲现在还不能穿。”   解玲珑嘟起了嘴唇,有些不开心的模样。   “这样吧,”纪轻舟将本子合起放到一边,哄小女孩道,“过段时间等表叔有空了,给你做一条比这件还漂亮的小裙子,好不好?”   “真的吗?”   “当然,骗小孩的人是会被巡捕抓去关大牢的。”   解玲珑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纪轻舟一派认真严肃的姿态,便相信了他。   随即,她小声地说道:“谢谢表叔。表叔,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小孩子的思维跳转很快,纪轻舟却也配合地接上,压低声音问:“什么秘密呀?”   解玲珑鬼鬼祟祟地转头看了眼正注视着他们这边动静的解予川夫妇,尔后俯身到纪轻舟耳旁说道:   “你晚上没回来吃饭,小叔可不高兴了,你等下要去哄哄他。”   “哦?”纪轻舟眼珠一转,笑问:“他整天板着个脸,你怎么看出他不高兴的?”   “就是能看出来。”   “好吧,谢谢玲玲的提醒。”   “我叫玲珑。”解玲珑强调道。   纪轻舟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知道了,玲玲。” 第13章 熬夜加班   夜色渐浓,二楼西馆解见山的书房内,焦黄的台灯光芒映照出围绕书桌而坐的父子俩身影。   为棕木墙壁包围的西式书房宽大厚重,幽深的黑暗几乎要从房屋四角倾泻下来。   “也就是说,金陵军校想请你去做这个教导员。主要是给予士兵训练与军官战术的指导,不用亲身示范,你若有意向,我便安排人送你过去。”   “找个瞎子做指导?不可笑吗?”解予安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话语却不带丝毫感情。   解见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   “原本以你的履历……”他后靠在椅背上,神色深沉地摇了摇头,“也罢,我写封信去回绝,你就当没这回事。   “你母亲的想法也是这样,当前以疗养身体为主,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   ·   从书房出来后,在阿佑的领路下,解予安去花园散了圈步。   夜幕深沉,于他而言却同白日没什么差别,顶多晚风清寒,需要披件外套罢了。   一路寂静地回到房间,推开门,便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随之清朗熟悉的男声从靠窗位置传来。   “回来了?”   不知为何,解予安遍布内心的阴霾在听到这声音时,倏地消散了几分。   他“嗯”了一声,抬了抬手,示意黄佑树出去后关上房门。   “邱文信今日来过了。”   他边步履平稳地走向沙发边道,语气淡淡,听不出挖苦的意思。   “猜到了,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们的车了。”纪轻舟应声。   他原本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绘制何鹭的衬衫款式图,见他过来便合起本子道:“今天你先洗,我得去加个班,你书房的纸笔我都可以用吧?”   他记得解予安的书房柜子里有不少大张的白纸,便想趁今晚用空,先用那纸将就着打版,方便明天拿到面料后直接排版裁剪,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而解予安听闻他此言,刚有所好转的心情却莫名不悦起来。   自顾自地坐到了沙发上,不发一言。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纪轻舟熟练应对他的沉默。   说罢,便走进盥洗室,打开了浴缸的热水龙头。   待放好热水,调好水温,他朝房间喊道:“进来洗澡吧,睡衣和香皂都给你放在老地方了,等会儿我让阿佑到房间来陪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喊他一声。   “我可能会忙得比较晚,等我忙完了,你要是还没睡,我再给你念福尔摩斯,行不行?”   解予安握着手杖,进了浴室,依旧抿唇不作声。   纪轻舟于是耐着性子,对着他的耳朵抬高嗓音又问了一遍:“听见没啊?”   解予安似被他吵到般地蹙了下眉,说:“我是瞎了,不是聋了。”   纪轻舟闻言,险些被气笑了。   三天内要做完一套西服,他本就时间紧迫,压力山大,到家来好声好气地伺候这大少爷洗澡,还要被阴阳怪气。   此刻终于忍不住回嘴道:“我看你不是瞎了也不是聋了,而是哑了,应我一声能要你命?”   “再摆出这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把我说的话当放屁,我就……”   纪轻舟瞥了眼洗手台,转身抄起一盒牙粉,拖长音恶狠狠道,“我就每天往你泡澡水加料,今天倒牙粉,明天倒夜壶,我让你泡个够!”   解予安似没想到他会想出这样的战术,愣了两秒,才吐出一句:“你敢?”   纪轻舟“嘿”了一声,明知他看不见,仍是打开盒盖,伸长手臂作势要往浴缸里投。   “我这就倒了,我真倒了——”   “纪轻舟!”   解予安嗓音冷厉,嘴唇紧抿,平日苍白清凛的脸上浮现几分薄红,一副气恼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僵持冷静了足足十几秒,他侧身背向纪轻舟的方向,稍稍压低语气开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说话不是放屁。”   “……”话是原样照搬的,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奇怪。   但纪轻舟明白这家伙嘴有多硬,要他服软不容易,于是见好就收,合起牙粉罐子放回原位道:“洗澡吧。”   刚要迈步出门,又回头补了一句:“我们这是君子之争,别跟你家里人告状啊。”   嘱咐完,这才放心地走出盥洗室。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解予安又等了片刻,直到门外传来纪轻舟打铃呼唤黄佑树的声音,才将手杖放到一边,走到浴缸旁,俯首掬起了一捧水。   正要闻闻有没有异味,他倏然动作一顿,撒开水珠,直起身体,低声嗤了句“幼稚”,接着若无其事地解起长袍衣扣。   ·   另一边书房,纪轻舟直到坐在桌前,摊开本子准备画图的时候,心里仍存着几分气闷。   但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认真投入工作,便将之前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在依据设计图绘制西装的款式图时,他不禁想起了毕业后第一年,在恩师推荐下去伦敦萨维尔街实习的经历——那是世界顶级西服手工缝制之圣地。   在那实习工作的一年里,纪轻舟每天一睁眼就是画样、排料、剪裁、缝制西装,突飞猛进的除了手缝技术,便是制版裁剪。   西装的基础样板,原型制图的计算公式,刻在脑子里,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后来,他觉得定制西服的工作沉闷,就选择加入了一家快时尚品牌的总部设计团队,但这一年的高级定制经验依然给了他深刻的影响。   可以说,他敢于选择在此时的上海自己开设一家成衣铺,而非去裕祥时装店做领工资的设计师,就是因为那一年高强度的工作练习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让他觉得即便自己年轻,他的裁缝技艺也未必会比那些老裁缝差。   花了半小时画完西服套装与衬衫的款式结构图,纪轻舟依据图纸快速绘制原型纸样,然后依据客人尺寸做修改调整。   时间不知不觉流淌,等制版工作完成,已经是两个钟头后了。   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纪轻舟将纸样与手稿折叠收好,起身关灯走出房间。   深夜的解公馆静悄悄的,长长的走廊里点着几盏壁灯,愈发烘托出沉寂的氛围,令纪轻舟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推开卧室门,天花板悬吊的枝形灯光芒洒落在他脸上。   八角窗前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闭,解予安躺在床上,背朝着门口的方向,不知是不是还在生闷气。   纪轻舟尽量放轻动静地关上房门,拿上睡衣去浴室洗澡。   洗漱出来后,他蹑手蹑脚地关了吊灯,躺到床上,打开了茶红色的台灯。   正当他准备拿起手稿本再看几眼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的时候,一扭头发现解予安不知何时翻过身来,枕着枕头平躺在床上。   他静静地闭着双眸,除去了纱带的脸庞沐浴着微亮的台灯光线,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温柔。   纪轻舟忍不住凑近过去,想瞧瞧他睡着了没。   刚靠近几分,连他的影子都还没覆盖到男人的身上,解予安便开口道:“没睡。”   “你怎么知道我在观察你睡没睡?”   “猜的。”   实际是因为闻见了愈来愈近的蜜瓜香味。   “心理博弈是吧?”纪轻舟转身拿起《福尔摩斯》,翻开书页问:“要听睡前故事吗?”   解予安本习惯性地想忽略这个问题,但想起几小时前的那场无聊争执,还是回了一个字。   “念。”   “今天太晚了,就读一章吧。”纪轻舟轻轻打了个呵欠。   在民国待了才一个星期,他已经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作息,超过十点未闭眼就开始犯困了。   在疲惫与困意的双重影响下,他念书的声音有些低哑,不像之前那样富含感情,一个个单词连成缺乏语调的句子,就像在演唱催眠曲。   解予安听着听着,原本还算清晰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不由自主就要沉入睡梦中去。   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台上“噼里啪啦”的,吵人清梦。   念完一章,纪轻舟合起书本放到床头柜上,关了台灯,整个人滑进了被窝里。   闭眼之前,他想起解玲珑在晚餐时给他的提醒,犹豫片刻,还是扭头看向了身侧,低声问:   “你今天是不是想介绍邱文信给我认识,结果我错过了晚饭,所以你不高兴了?”   解予安几乎就要睡着了,听见他声音,又陡地清醒过来。   回想了纪轻舟的问题后,他不假思索便答:“自作多情。”   纪轻舟转回了脑袋,沉默着半晌没有回应。   没等到意料中兔子炸毛的反应,解予安忍不住主动问了句:“在想什么?”   “我在想,冲动杀人在民国法律里要判几年。”   “……”   这下沉默的轮到了解予安。   深夜里,细雨声愈发清晰,静默到尴尬的氛围似病菌迅速地占领了整个房间。   正当解予安不由自主地思考起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时,忽听身边人发出一声轻笑。   “开玩笑的,别多想。”   纪轻舟拉起被子盖住下巴,半张脸埋进被窝道:“赶紧睡吧,明天你得跟我一起早起。”   “晚安,解元元。”   他的声音已是模糊不清,解予安却在听到自己的小名时,无端悸动了一阵。   心绪犹如平静湖泊被投入一粒石子,激起水浪,泛开徐徐涟漪……   ·   第二天,纪轻舟破例起了个大早,头一回在吃早饭时碰到了别的解家人。   今日周一,沈南绮一早又要赶火车去苏州的学校上课,见纪轻舟出现在早餐桌上,便提了一句送他去店里。   纪轻舟想着往那绕一下也不远,就一口答应下来。   经历了两天的阴雨,今晨天气总算转好,云淡风轻,温暖适宜。   受和煦朝阳影响,透过车窗看见的街景也显得分外安然。   蹭车到了爱巷路口,纪轻舟提着包、拿着昨晚制作的纸样下车,与沈南绮道别。   关上车门后,一转身恰好对上理发店老板探究的视线。   姓葛名庆平的理发店老板双手搭着胯站在店门口,目送着那辆雪佛兰小轿车离去,随即视线一转,目光炯炯地盯向纪轻舟,一副“我早知道你小子不简单”的眼神。   “早啊,葛老板!”纪轻舟露出笑容与他打了声招呼,脚步自然地走向店门。   心忖完蛋,从今日开始,他在这条巷子的名声估计就要变成坐豪车上下班、体验生活的富家仔了。   希望这名声不会影响到顾客对他的信任度。   迎着朝阳打开店门,挂上左右旗帘,拿剪子修剪掉门口被雨打落的月季花,新一日的工作便开启了。   上午的主要工作是去附近的布庄挑选购买合适的布料用于制作西服套装。   至于衬衫的料子,纪轻舟准备直接用店里现成的白棉布。   时间紧张,买了布料还要做事先处理,通过喷水熨烫或蒸汽预缩的方法,降低面料的缩水率,等待面料自然冷却定型后才能开始裁剪。   一切都需要时间。   于是到店后,纪轻舟先根据计划裁下制作衬衫需要的棉布长度,以一小片小样进行温度试验后,再将整块棉布平铺在熨烫台上均匀地洒水熨烫。   烫干后,就先将料子放在那,令其自然冷却,尔后背上挎包,锁上店门,去布庄挑选西装面料。   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逛了三家布庄,纪轻舟最终挑中了一款深灰色的鱼骨纹纯麻用作西装面料。   并通过讲价还价,以一角一分的价格购买了十八尺的布料。   而衬衫所用的中平纹布,市场价格在一角一尺,算上缩水量,裁衣需准备十二尺。   这么一来,整套西装的面料成本加起来是三块一毛八。   至于里料、内衬、纽扣、缝线之类的辅料,就挑店里现成的用,成本尽量控制在一元以内。   如此,一整套西装的成本就控制在了四元左右。   对于这一套西服的料子,为了不超顾客预算,纪轻舟的确是精打细算,但不代表他选料时就敷衍随意,光拣便宜的来。   要说这衣服料子差,那绝对称不上,不论纯麻还是平纹棉布,都是纯天然纤维,纯人工纺织,放到现代,反倒为大众所追求。   况且亚麻面料透气性好,既耐穿,又干爽挺括好打理,而其天然带着点粗犷氛围的质感更是其他面料难以复刻的。   这样的料子用作春夏期间的西装再合适不过,哪称得上是随意应对,敷衍了事?   买完了布料,接下来就是紧张的制衣工作。   一套西装,几百道繁琐工序,光靠白天上班时间制作肯定是来不及的,既然接下了这活,纪轻舟就做好了晚上熬夜的准备。   然而白天在店里的是工作,晚上照顾解予安也是工作,两相权衡之下,纪轻舟只好选择折中,将白天未做完的活带回解家去做。   在一楼管事房间的旁边有个小裁缝间,放着一台缝纫机,是给佣人们缝补衣物用的。   但佣人有衣物磨损,一般都更习惯于自己手工缝补,不常使用缝纫机。   那房间常年空闲着,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于是第一天晚上,给解予安放好洗澡水后,纪轻舟就去了楼下,一个人在小房间里踩缝纫机踩到了凌晨三点。   第二天夜晚,当阿佑在卧室里给解予安念书打发时间时,他便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倚着靠背锁扣眼、纳驳头。   等解予安躺到床上休息,他又一个人悄悄下楼,窝在小房间里踩缝纫机踩到了凌晨三点。   周三清晨,时针刚指向七点,纪轻舟就同被迫一起早起的解予安出现在了餐厅里,连一向最早起床的解见山和解予川二人都晚了他们一步。   当解家老爷从管事手里拿过今日的《申报》走进餐厅的时候,就见落地长窗前,解予安与纪轻舟的身影一坐一立。   他儿子细嚼慢咽地品尝着中式早餐,一举一动慢条斯理。   他“儿媳”则是左手拿着牛奶杯,右手拿着面包片,就着牛奶对面包狼吞虎咽。   解见山诧异地走向餐桌,在自己位子上落座,见状不禁关心道:“这么急吗?要不你坐下吃,等会儿我送你过去。”   “多谢您的好意,但不顺路,还是算了。”   纪轻舟一口气喝完牛奶,拿起外套,刚迈出步伐又紧急撤回,对解予安嘱咐道:“今天很忙,中午我就不回来吃了,你到时让阿佑带你下来吃饭。”   解予安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冷声道:“随意。”   解予川正打手势让女佣给自己上一份中式早餐,闻言情绪复杂地看解予安几眼,想说什么又终是没有开口。 第14章 完工   午间吃饭时辰,爱巷路口比平时更热闹了几分。   开在巷口的陶记酒家生意兴隆,出入客人络绎不绝,流动摊贩特意设摊巷口,吆喝着酥糖、烙饼、酒酿圆子等等,愈发吸引往来路人驻足。   人头攒动的巷子里,忽有一身穿灰布袄、头戴瓜皮帽的年轻伙计从陶记隔壁的小店蹿了出来,端着一汤碗横穿过巷道,走进了对面的小裁缝铺。   “纪老板,您的小肉面和熏鱼,给您放哪啊?”   纪轻舟正坐在门口的竹靠椅上,低着头专心地在单西内侧口袋的上边缘处绣字,闻言头也不抬道:“放缝纫机桌上吧,辛苦了。”   “好嘞。”伙计小心地放下面碗,临出门前,又好奇地往纪轻舟身边凑了凑,问:“您这绣的什么呢?”   “我店名的缩写,一个标识。”   “奥奥,这是洋文吧?”   “差不多。”纪轻舟笑了笑。   其实他原本也想过绣繁体的“世纪”或斯宾塞体的“century”,但时间太紧了,他又不是什么刺绣高手,图简便就绣了个“C·HL”,后面的字母是衣服主人的名字缩写。   伙计瞧了俩眼,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留下一句“您吃完记得喊我来收碗”,便跑回了店里去忙活。   又过了几分钟,纪轻舟绣完了字,提起西服外套,将其和西裤、衬衫一起搭在了熨烫台上,随后抬起脖子转了转,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至此,整套衣服的缝制工作全部完成了,接下来做的就是整体的熨烫定型,也就是俗称的“大烫”。   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见时间还算充裕,纪轻舟不慌不忙地坐在缝纫机桌前,拿起筷子开始吃午饭。   午餐是对面的杨记小吃点的。   那是家中年夫妻经营的小馆子,主售本地小吃。早晨有馒头、生煎、油条、豆浆、炸麻团这些,过了早点则卖各种汤面、炒面、大米粥和油豆腐细粉,再辅以熏鱼、酱菜、咸鸭蛋、炸排骨之类的粥菜或浇头,种类很是丰富。   因味美价廉,固然店面狭小、油污混浊,座椅只油布棚子下摆着的两张方桌与几条长凳,其生意却相当热闹,一到饭点就座无虚席,因此还把乡下十四五岁的侄子叫了过来做帮工。   纪轻舟观察这家店两日了,今天总算有机会一尝味道。   八分钱一碗的小肉面,肉不算多,因食材新鲜,味道可称鲜爽。   一角钱买的二两糖醋熏鱼,外酥里嫩的,裹满了酱汁,口味咸甜浓郁,配着面吃相当之满足。   快速地解决了午饭,纪轻舟将碗筷送去了对面小吃馆,回到店里休息了一阵后,便开始熨衣服。   服装行业俗话说“三分做七分烫”,熨烫工艺在男装定制尤其是西服制作过程中,可谓相当重要之环节。   工作者对温度的掌握、熨烫的手法稍有不慎,最终的呈现就难以达到“九势十六字”的效果,那么穿在人的身上也就没有那么服帖,造型立体感一定程度上也会遭到损坏。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出了错便没有返工的机会。   因此,在此时的电熨斗没有蒸汽供给,且温度不是那么可控的情况下,纪轻舟只好在每一步前都先用同面料的碎布进行试烫,再盖上熨衣布压烫,宁可多费些时间,不敢马虎大意。   三件衣服,经过反复的熨烫定型,终于在三个小时后,完成了全部的工序。   最后检查一遍西服的各个细节,确定没有线头之类的残留,纪轻舟便将衣裤都平整地摊放在桌台上。   随即匆忙关了店门,快步跑去数百米外的公共卫生间上厕所。   解决完生理问题,纪轻舟不紧不慢地沿着午后林荫夹道的大街闲逛了回来。   回到店里,见时间还早,他又开始忙碌起别的工作。   这三天里,他的首要任务当然是完成西装的制作,但除此之外,也接了些别的小活。   一般十分钟内能解决的活,纪轻舟都在客人上门时,当场给做完了,剩下的要么是衣服改长短胖瘦,要么是把大人的旧衣改成小孩穿着。   每个客人都有自己明确的要求,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然不论如何,上门就是生意,没有拒绝的道理。   对于那些需要花上些工夫的单子,纪轻舟都会如实对客人说明排单情况,不能等的没问价格就走了,不急于一时的,或是懒得另找裁缝铺的,就干脆把衣服放在了他这,过三五天再来取。   虽没有他想要的定制单,但这些零碎活加起来,一天也能挣个五六角钱。   至少把每日的房租水电、零食花销和上下班的通勤费都给挣回来了,纪轻舟还挺知足的。   忙碌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随太阳西沉,日影倾斜,在房屋阴影里的巷道犹如被蒙了层淡灰的滤镜,唯独对面三层酒家的屋瓦一角仍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约莫五点过半时,一身蓝色长袍、头发蓬乱的何鹭步履匆忙地来到店里,对坐在缝纫机前的纪轻舟点头打招呼道:“纪老板,我没来迟吧?”   “还好没像上次那样,赶在我下班的点过来。”   纪轻舟快速地结束了手上的活,旋即起身,将做好的西装外套与衬衫提起展示。   “看看这个颜色花纹,喜欢吗?”   “这套……是我的?”   何鹭盯着他手里的衣服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就忍不住露出了憨笑。   “蛮好的,不是,是超出预期的好!”   其实他一跨进店里就看见这套摊平在桌上的深灰西服了。   但他瞧那衣服平整又顺直,就像之前学校的洋人教授身上穿的那般英挺优雅,一时不敢信自己七块钱能买到这样的西装,还以为是别人花高价在这定做的款式。   “穿上试试吧。”纪轻舟将衣服递给他,提起西裤指了指帘子道:“可以去里面换。”   何鹭点了点头,刚走两步又停住了脚,舔了下嘴唇,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我从未穿过,不知该如何穿它。”   “没事,我帮你穿。”纪轻舟说着就去关上了店门。   何鹭见他神色平静,语气温和,窘迫的情绪渐渐消散。   接着,他熟练地脱掉长袍,在纪轻舟的指点下穿上衬衫,扣上纽扣,随后是熨烫笔直的西裤与款式经典的平驳领西服外套。   待整套穿完,何鹭走到穿衣镜前一站,顿时愣怔,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镜子里这个衣冠楚楚看起来像是银行职员的男子真的是他吗?   他的肩膀怎么变得这样宽厚了?他的腿怎么如此笔直?明明是自然站立,为何也看不太出驼背的毛病了?   “感觉怎么样,穿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感觉浑身都被包裹着,不是很舒适,但这应当是衣服合体之故吧?”何鹭不确定地询问。   “有束缚感是正常的。”纪轻舟在旁指点道,“活动一下,走几步,抬抬胳膊,转转肩膀。”   何鹭听他所言活动身体,绕了一圈后又回到镜子前,整了整门襟道:“我觉得尺寸上应是无差错的,裤腰大小也正合适。”   事实上,他对镜子里穿上这套衣服的自己太满意了,简直像一夕间换了副身体,气质一下子沉稳优雅起来。   尽管西装穿在身上没有长袍那样的轻便舒适,他依然不愿脱下来。   “没问题就好。”纪轻舟走到他身前,帮他整理衬衫领口,提醒道:“你的脸型偏方圆,如果不是正式场合,可以将衬衫纽扣解开两颗穿,外套不系扣子,更能彰显它整体廓形的休闲清爽。   “但正式场合,比如明天面试,衬衫领口还是要翻折整齐,最好再打上合适的领结或领带。”   “领结?”何鹭迷茫地看着他。   “……当我送你的。”纪轻舟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随即就从收纳筐里拿来了一条浅灰带有黑色斜条纹的真丝领带。   这是用原来裁缝铺剩下的碎布头做的,也不费什么钱。   “看好怎么打,我最多教两遍。”说罢,就用领带套住何鹭的脖子,手指动作一步一讲解,清晰缓慢地打了个平结。   尽管他教得很详细,在何鹭的角度看来,依然有些复杂。   于是纪轻舟只好在教了一遍后,又引导他自己打了一遍。   两遍之后,何鹭学会了打领结,但打得歪歪扭扭的,一大一小很不对称。   纪轻舟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道:“稍微有些不对称没关系,太完美反而显得呆板。”   “我明白了,多谢你,纪老板。”   和纪轻舟近距离地接触了十几分钟,何鹭如今面对他已不至于像上次量体时那般不知所措,但心跳仍是比平常快上许多,总是不自觉地避开纪轻舟的眼神对视。   “行了,就这样吧,明天出门前把胡子刮一刮,头发也梳得整齐些。这样邋里邋遢的可配不上我做的衣服。”   纪轻舟实在瞧不过眼他那乱糟糟的短发,没忍住提醒了两句。   这话说得有些冒犯,何鹭却不觉得生气。   对着镜子憨笑了两声后,忽然想起自己账还没结,于是忙从长袍口袋里翻出五个银圆递给纪轻舟。   之后,他动作轻巧小心地脱下西服,将三件套整齐地摆放在桌台上,换上了自己的旧长袍。   纪轻舟将西服以尽可能减少折痕的方式折叠,用竹麻纸层层包裹起来,递给他时不太放心地嘱咐道:   “衣服带回去后,尽量按照我的方式折叠摆放。棉麻都易皱,衬衫洗过后要熨一熨再穿。西服能不洗则不洗,非要洗的话,尽量只局部清洗有污渍的部分,洗完后可以拿到我这熨烫,熨烫费给你打折。   “之后有条件,最好去买双好点的皮鞋,再买条皮带,调整裤腰更方便。”   “我记住了,多谢纪老板,对我这般一窍不通的客人也如此耐心细致。”何鹭低着头再次道谢。   离开前,他笑容腼腆地补充道:“以后有机会,定给您介绍生意。”   “……那祝你面试顺利。”   纪轻舟原本想说的是,如果面试成功,可以多介绍他的同事过来做衣服,要是没成功,那就算了,不必特意向身边人推荐他的店。   这样费时费力又没赚头的生意,他真是不想再接第二单了。   不过稍后他转念一想,此次做得多,赚得少,很大的原因在于他的工费设置不合理。   市招上写“全部三元”是为了吸引顾客目光,但一件旗袍是三元工费,一套西装也是三元工费,其工作量显然不对等。   还是得划分得更细致些,制定一份更具体的收费标准贴在门口,将每件单品的制作工费记录在上。   以及,不同的面料,不同的工艺,价格也应当做些细分。   纪轻舟将此事列入计划,随后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背上斜挎包前,他算了算开店这几天的营业收入。   扣除西服面料费后,一共是四块五角二分。   开张四天,收入四块,他之前是怎么有勇气嫌裕祥时装店薪水少的?   纪轻舟轻轻叹了口气,将开店收入分开存放在挎包的一个夹层里。   但不得不说,当看见何鹭穿上他做的衣服,露出满意笑容的时候,他胸中的满足感也是无与伦比的。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专业被肯定的骄傲,也有自己所做的衣服受到认真对待的欣慰。   总结起来,大概可以称之为在梦想道路上努力前进的踏实感。 第15章 新衣味道   静安寺路南边的一条无名弄堂里,随着附近工厂拉响清晨六点的汽笛,凌晨的寂静被骤然打破,弄堂好似活了过来般,周边的住房一下子涌出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和车铃声。   赶去参加面试的何鹭起了个大早,在熹微晨光笼罩的阁楼里迅速地洗漱完毕,迫不及待地换上昨日刚收到的定制西服。   未经洗涤的西服上还留存着最原始的天然纤维的味道。   于何鹭而言,这是一种高级的味道,是花出去的七个大洋的味道,是一种珍贵的新衣服味。   穿上人生的第一套西服,按照记忆中那位年轻隽秀的老板教授的方式,一步步地打好领结,何鹭用手指沾了点水,对着镜子潦草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接着便穿上他磨损严重的老皮鞋,踩着狭窄陈旧的楼梯小心翼翼爬下楼去。   他租住的是一栋弄堂里的老房子,房东老头是个开杂货铺的,从二楼那黑黝黝的楼梯下来便是堆满各种杂物的小店。   此时这个点,房东老头估计才刚起床,出去倒夜壶还没回来。   他步履匆匆地走出门去,在狭窄弄堂中大步穿行,一路上遇见好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邻居,几乎每个人看见他时眼里都盛着稀奇。   何鹭知道自己受人关注是因为身上这套体面的与弄堂格格不入的衣裳,便一路低着头疾步而行,直到抵达路口小吃铺门前,才停下了脚步。   这家小吃店老板向来性情冷漠,甚少同人打招呼,而今日瞧见他却是眼睛一瞪,主动开口搭话:“寻到工作了?今朝穿得这么洋气?”   “还没呢,我现在正要去面试。”何鹭腼腆地笑了笑:“我要两个馒头。”   “这个西服一穿,人是不一样了,怪不得现在的年轻人借钱都要去搞套来。”   老板感叹着,用纸袋装了两个馒头递给他:“喏,今天送你吃,面试的时候好好努力。”   何鹭有些受宠若惊,犹豫着接过馒头,道了声谢。   老板没再说什么,转身就忙碌起别的生意。   何鹭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拍了拍自己平整的外套前襟,心下决定,哪怕是为了对得起老板送的这两个馒头,今日他定要面试成功。   ·   爱文义路,解公馆。   不用早起的日子,纪轻舟一觉睡到了自然醒,然而起床看了时间,才发现不过八点出头。   这令他不禁想要感叹,穿来民国后,他的作息真是越来越健康了。   和往常一样,帮助解予安洗漱着装完毕,两人一道下楼吃早餐。   这个时间点,解见山和解予川都已出门工作了,出乎意料的,倒是在早间的餐厅里看见了赵宴知和解玲珑。   赵宴知因怀孕胃口较差且嗜睡,通常起得都很晚。   而解玲珑目前还不到上学年纪,更是不愿早起,母女俩一般早午餐都在楼上的小餐厅吃,令厨房给她们开小灶。   今日许是状态不错,赵宴知早晨带了孩子下楼来吃饭,看见纪轻舟二人便朝他点了下头作为打招呼。   能慢慢享用早餐的日子,纪轻舟都会选择中式早饭。   没有什么能比起床后,在饥肠辘辘的时刻,嗦一碗鲜香米线,或喝一碗甜糯热粥来得更满足了。   在吃饭之前,他先给解予安盛了碗鸡丝粥,在盘子里放了一些易于用筷子夹起的粥菜和点心。   虽然沈南绮曾吐槽过解予安挑食爱吃素,不过纪轻舟照顾了他几天后,发现他除了不吃辛辣,不吃肥油和内脏,其实很少挑剔食物,基本上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纪轻舟有时候想,他现在的不挑食可能也是因为他看不见。   吃饭就跟开盲盒一样,连自己夹起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送进嘴里了,这时候为了不浪费食物,即便吃到不喜欢的也只好吞咽下去。   这么一想,真是可怜又有意思。   “表叔,你给我的新衣服做好了吗?”   正当纪轻舟吃着排骨米线,心不在焉地观察着解予安的吃饭方式时,坐在他正对面的小女孩发出了疑问。   “玲珑,吃饭的时候要专心。”她的母亲似对女儿直白的讨要行为感到抱歉,借着给解玲珑擦嘴的动作,轻轻教育了一句。   “可是我吃完了,妈妈。”解玲珑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珠向她母亲解释了一句,旋即又以期待的目光望向纪轻舟。   纪轻舟便放下筷子,朝对面的小女孩回话道:“表叔前几日有些忙,不过你的新衣服呢,已经在设计中了。”   解玲珑不懂设计的意思,却能从他的语气中敏感地品味出他真正的意思。   “所以还要等很久是吗?”她嘟起了嘴问。   “照理说,越漂亮的衣服是要等得越久的,”纪轻舟佯作思考道,“这样,下个月一定让你穿上表叔做的小裙子,好吗?那时候天气暖和,却又不像夏天那样炎热,正是穿漂亮小裙子的最佳时期。”   解玲珑对月份的概念尚不清晰,心里想只是下个月,肯定不远了,便认真点了点头。   赵宴知见状,向他温柔地笑了笑,说:“小孩不懂事,真是麻烦你了。”   “怎么会。”纪轻舟回以微笑,见解玲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语气柔和朝小孩道,“玲玲可是我们家的小公主啊,为公主服务那是我的荣幸。”   结果他刚这么哄完孩子,就听见身侧某人发出了一声轻嗤。   “你又笑什么?”纪轻舟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肘。   “只是觉得你换份工作,去百货公司做销售,想必更有财路。”   解予安平淡的口吻里一如既往地夹着股刻薄味。   “你想夸我嘴甜可以不用这么委婉。”   “怎么听出是夸的?”   “不是夸,难道是讽刺?不会吧,你不像这种人啊!”   解予安一时无语,沉默几秒后,安静地继续吃粥。   赵宴知瞧着小叔子被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不由得抿唇微笑。   又过了一阵,她放下筷子道:“我先带玲珑上楼了,你们慢用。”   随着赵宴知母女离去,诺大的餐厅里就只剩下了纪轻舟两人。   窗外金色的日光照耀着碧绿草坪,拱廊前的长窗如一幅巨大的画框,画中景色明丽,春意绚烂。   约十分钟后,纪轻舟吃完早饭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闲谈道:“天气不错,等会儿陪你去散散步吧,不是说月季园的花都开了吗,我还没仔细看过。”   “不去上班?”   “上班啊,照顾你也是上班,我天选打工人,一天两份工。”   解予安吃完最后一口粥,将碗勺往前推了推,继而伸手往旁边探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纪轻舟见状就把一旁倒了热水的茶杯拿过来,放到他手里。   解予安一派淡然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说道:“如果是担心祖母训斥,我会帮你解释。”   纪轻舟轻轻咋舌:“没安好心啊你,又想害我挨训?”   解予安侧头偏向他:“祖母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厉。”   “那是因为她是你祖母,你当然不这么觉得了。”   “如今不也是你祖母?”   “怎么是?”   “怎么不是?”   解予安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纪轻舟说的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   这实在不合他性格,于是不再多劝,潦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   饭后,二人一同在花园散了散步,归来后又去茶室喝了会儿茶。   临近十点时,女佣到茶室提醒,说送张医师过来的车已经到门口了,纪轻舟便让黄佑树带他家少爷去会客厅等候,自己则去接待医生。   张医师是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头,头发虽已灰白,精神却很是不错,提着针灸箱穿过走廊时可谓健步如飞。   治疗在小会客厅进行,解予安解开了黑色的纱带,坐在皮质坐垫的单椅上,仰着脖子后靠椅背。   张医师便坐在他右侧的高脚凳上,打开针灸箱,摊开工具。   “近来各方报纸常登载细菌之危害,我界保守人士多对此学说不以为然,我倒认为信一信也无妨。   “故而给二少所用针具,我事先都已消毒,每下一针前,也都会用酒精擦拭,你们尽可放心。”   在开始治疗前,张医师特意对纪轻舟解释了一番,不知是否是受到了解予安的舅舅,那位沈医生的特别嘱咐。   开始治疗后不久,老太太在女佣春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进了会客厅,见纪轻舟陪在一旁,略欣慰地点了点头。   针灸时的氛围比纪轻舟想象中还要沉静,分明今日天气还算爽朗舒适,医生与患者的额头上却都密密麻麻地布了层汗。   张大夫显然是全神倾注之故,他持针的手臂也好,上下提叉、来回捻动的手指也好,都极其稳定,丝毫看不出抖动。   即便是纪轻舟这个外行人也能瞧出他的功力深厚。   而解予安那沾湿了发根的汗珠就有些奇怪,若说他是疼的,神情却又平静得诡异,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自然握拳,面容也一如既往苍白清冷,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不会是要面子在忍痛死装吧……纪轻舟不禁暗忖。   张医师每下一针,都有他的学生为他擦汗,而纪轻舟想给解予安擦汗却无从下手。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环绕他额头、眼周都已扎了细细的长针。   纪轻舟虽也是玩手针的,但扎在布料上的针和刺入人皮肤的针给人感官终究不同。   为他们之间沉凝的氛围所感染,他在一旁坐着,也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闷热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坐在沙发一侧的老太太倏然站起身来,走到纪轻舟的身旁,轻轻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坐过去,握着他的手。”   “啊?”纪轻舟抬头,小声发出疑问。   老太太又给了他一个眼神:“过去,握住元元的手。”   “不必。”   不等纪轻舟给出回应,静默许久的解予安倒是先开口拒绝。   他要是不出声也就罢了,他一开口拒绝,纪轻舟就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故作乖巧地回应了老太太一句“好的”,接着便听话地挪了张椅子,坐到解予安左侧,趁着医师取针消毒的工夫,握住了他放在扶手的左手。   解予安还很是倔强,手指紧紧地攥着扶手不动。   纪轻舟便面带微笑地暗中使劲,将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硬是抬起他的左手,握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中。   一旁的医师助手见状,险些笑出声来。   还是被他的老师瞪了一眼,才及时管理住表情。   老太太见此倒是十分宽慰,站在一旁观察片刻后,便因体力不支,拄着拐杖先回房间休息了。   老太太虽离去了,但她的耳目春姐还留在房中,纪轻舟便没有松开手。   针刺的画面不管看几次依旧令人心颤,纪轻舟不敢多瞧,索性转移视线落到了解予安的手上。   解予安的手掌很大,比他的手要宽上一两公分,拇指和食指两侧有层薄茧,估计是以前握枪留下的。   由于一直暗中使劲想要抽回手去,他手背上青色的脉络凸起愈发明显,一瞧便很是修长有力。   “别瞎动,给你传递好运呢。”纪轻舟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趁着解予安松劲的工夫,与他虎口交错相握。   又过了一会儿,解予安便不再固执反抗了。   治疗过程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收针,纪轻舟便握了他一小时的手,待结束起身时,两人掌心里皆是汗液。   在张医师收起针灸箱前,纪轻舟问他讨要了一个酒精棉球,给解予安的手消了消毒,自己的手也擦了擦汗。   解予安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懒得反抗,就任由他摆弄双手。   一旁张医师见状,许是把他当成了解家的重要亲戚,结束之后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纪轻舟跟自己过去。   纪轻舟预感到他也许要同自己交流治疗进程之事,就扭头对解予安说了句“我去送送张老先生”,跟着张大夫出了会客厅。   关上房门后,张医师压着嗓音,沿走廊边走边道:   “我方才给二少爷诊了脉,和上次一样,仍是肝气郁结。我虽能给他开药,但毕竟治标不治本,最好还是得让他自己解开心结。”   纪轻舟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待送张医师二人到大门外后,便快步返回了小会客厅。   宽敞屋子内,穿着一身黑色长衫的解予安依然闭着眼眸靠在椅子上,身体皮肤扎过针的位置都留下了一点红印,估计要过一会儿才能消退。   听见纪轻舟进门的脚步声,他缓缓坐直身体,拿出黑色纱带准备缠绕在眼睛上。   伴随他起身的动作,纪轻舟看见他额角的汗液沾湿眉宇后从眼尾淌了下来,忍不住打趣道:   “诶呀,我们元元怎么哭了呀?这么痛啊?”   解予安没理会他的嘴贱,自顾自地展开纱带,要往眼睛上盖。   “等等,汗先擦一擦嘛。”纪轻舟制住他的手腕,旋即掏出块棉质手帕,动作还算轻柔地帮他擦去了脸上的汗珠。   “等会儿要不要冲个澡,衣服都快湿了。”   解予安“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趁着他缠纱带的工夫,纪轻舟坐在方才的椅子上,看着他道:“张医师说你肝气郁结,是因为心里藏着烦心事,你不妨打开说说,省得到时候还得喝中药。”   “你觉得呢?”   “我觉得?”纪轻舟愣了下,“总不会是因为娶了我吧?”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   “得了吧,我们这事有什么好烦恼的,等你眼睛好了,我是走是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这心气郁结,多半还是因为……”   话到一半,纪轻舟止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其实是什么原因,不论是张医师还是解家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一个前途大好、立志报国的青年,却因战场负伤不得不退伍在家养病。   伤痛也就罢了,对人极为重要的眼睛还瞎了,未来也不知能否治好,每日生活在黑暗之中,不断给身边人带来麻烦,以解予安这样心高气傲的性格,对于这般遽然的改变,即便面上不显,心中定然是极为忧虑的。   纪轻舟不禁自我代入了一下,要是他的眼睛突然瞎了,不仅没法绘图、做衣服,连日常起居都成问题,一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多半要抑郁。   这么一想,他只是穿越到了民国,身体一切都还健康,每天依然能看见日升日落,欣赏美丽景色,老天对他已算仁慈的了。   微微叹了口气,纪轻舟出言安慰道:“你就放宽心吧,一定能治好的。”   解予安扯了下嘴角:“医者尚不敢言此,你是何来的自信?”   “那我们打个赌?”   “无聊。”   “你也知道你逢赌必输。”   尽管知道他在用激将法,解予安还是禁不住上他的当,接道:“多少?”   “一百大洋。”纪轻舟知道他一定能治好,索性狮子大开口。   “五十。”解予安直接对半砍。   “不是吧,一百块买你康复,你这都要讨价还价?”   解予安心想也确实如此,转而问:“立字据?”   “立什么字据,我相信你的为人!”纪轻舟哥俩好似地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掌心贴着肩膀,隔着薄薄的丝绸衣料触摸到他的体温,过了会儿才想起来收回。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握了长时间的手,彼此间都模糊了安全距离,解予安竟也跟未察觉似的没有躲避。   反倒是纪轻舟自己意识到了方才的举止有些亲昵,心底划过一丝尴尬,生怕解予安延迟一步反应过来,忙站起身转移注意道:“走吧,送你上楼洗澡。” 第16章 名片   一般午饭过后,解予安都会回卧室小睡个四十分钟休养身体,不过今日许是受治疗影响,他只躺了不到二十分钟便起身去了书房。   此时,纪轻舟正悠然地靠在桌旁的安乐椅上,听着唱片,拿着铅笔,在手稿本上写写画画。   见黄佑树开门送解予安进来,他迟疑几秒,起身给椅子的原主人让出位置,问:“醒这么早?哪不舒服?”   “无事。”解予安淡淡回了句,坐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上。   椅子上还留着上一个人的体温,他动作稍顿,待温度消去后方躺进椅子里。   脑袋触碰到安乐椅的靠枕上时,一股带着淡雅木质调的柔和清香悠然袭来,若有若无地萦绕于鼻端。   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靠上软枕后,头部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纪轻舟见他神态与寻常无异,就没有在意。   拉开书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说道:“想听报纸的话,让阿佑给你念,我先忙会儿别的。”   解予安闻言,抬起右手,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沿。   一旁的黄佑树当即会意,从桌上今日的新报纸中抽出一份《新闻报》,从头版标题开始念读。   在黄佑树带着浓浓吴语口音的朗读声里,纪轻舟用剪刀将三张洋货店购买的白色卡纸裁成了长约十公分,宽约七公分的小卡片,总共二十四张。   接着拿起钢笔,在一份过期报纸上打起自己名片的草稿来。   名片背面英文与法文的店名地址于他而言不是问题,练习几遍后,就能写出漂亮的字体。   反倒是正面的中文,他写了几遍都不怎满意。   他的字倒是不难看,但写起繁体来,却缺少了几分潇洒风骨。   反复地写了十几遍“紀輕舟”,越写越觉得这几字陌生,他心情难免有些烦躁。   又练了几遍,达不到理想风格后,纪轻舟索性放弃,想着干脆出钱找那幌子店的老头给他写算了。   正当他把过期报纸推到一旁,拿过一叠卡片准备先将背面的外文写完时,对面解予安忽然出声询问:“不做针线活了?”   “针线活做完了,在练字呢。”纪轻舟口吻懒散地回应,又问:“你字写得怎么样?”   话落,他抬头看到解予安眼睛上的纱带,自嘲一笑:“真是慌不择路了,问你有什么用。”   纪轻舟此言纯属发自内心,而在解予安听来却像是故意挑衅。   解予安自认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但不知为何,每每对方使用激将法,他总忍不住去踩一踩那圈套。   大抵是因为纪轻舟的语气太欠了……他心里自语,坐起身,右手点了点桌面道:“拿来。”   “什么意思,你真要写啊?”纪轻舟挑了下眉,犹豫着将钢笔和旧报纸推到了他的手边。   见解予安真拿起了钢笔,就提前推卸责任道:“是你自己要写的,等会儿写得稀巴烂,可别说我欺负你看不见哦。”   一旁的黄佑树见状,很是识趣地暂停了读报工作。   没有了那口音浓重的念报声,房间里顿然清静了许多。   “写什么?”解予安凭感觉调整了一下握笔姿势。   “那就写我名字吧。”纪轻舟说着站起了身,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凑到了解予安身旁。   解予安手握钢笔,以笔尖轻触纸面,留下了一个黑点,随即手腕轻动,笔顺流畅地书写出了纪轻舟的名字。   那三字并未如纪轻舟想象的那般字迹重叠或比例失调,反而端正工整,笔触精准流利,是相当优美洒脱的行楷。   纪轻舟盯着那字迹愣了愣,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他眼睛的纱布,然后不出意料地被解予安侧头避开。   “你是不是能看见一点?”他特意歪着脑袋贴近观察解予安的眼睛。   “看来你写的还不如我这个瞎子。”   “那何止是不如,我简直甘拜下风!”在有求于人时,纪轻舟将能屈能伸的优点贯彻到底。   旋即便拿了张卡片放在他的笔尖下端,说:“你再写个世纪成衣铺。”   “这是什么?”   “我的店名啊,我在做名片。”   解予安于是明白了他刚刚窸窸窣窣忙碌半天究竟在练什么字。   他刚要下笔,又听身边人制止道:“等等。”   纪轻舟侧身倚在桌旁,一手按住卡片,一手握住解予安持笔的手,将笔尖对准的位置调整到自己想要的角度。   感受到手背被温热包裹,解予安本能地想要抽出手,但纪轻舟只握了一下便松开了,未给他反应的时间。   “好了,就这么写,横着写!”   解予安突然感觉自己像中了他的计。   但他想着帮纪轻舟一把也无妨,省得对方一直在那唉声叹气的吵自己耳朵,于是就下笔写了“世纪成衣铺”几字。   “可以啊,看不见都能写这么好,真厉害,不愧是精通多国语言的前上校!”   纪轻舟语气夸张,将卡片稍微挪了挪道:“再写一遍我的名字吧,大书法家!”   “好好说话。”   解予安训完,又下笔沉稳地写了一遍他的名字。   “多谢!”纪轻舟拿起那张名片甩了甩干放到一旁,随即将剩下的两叠卡片都拿了过来。   他口吻真诚道:“说真的,你写的比那一字三分的老头好多了,你这字摆摊绝对可以卖到两角以上,所以,能不能再帮我写二十张?”   解予安:“几张?”   “准确说,是二十三张。”   解予安果断搁下钢笔,双手握住椅子扶手,作势要靠回安乐椅上。   纪轻舟急忙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推回原位,拿起钢笔塞入他的手中。   “求你了行不行,再给我写二十张,你也不费什么力气嘛。”   “不。”   “那你怎么样才肯写?”纪轻舟趴在桌上,眼巴巴瞧着他。   可惜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解予安全然不作理会。   “要不这样,”纪轻舟深叹了口气,好似为接下来的决定做了很大的牺牲,   “你答应再帮我写二十三张名片,从今以后,我们的床上分界线取消,我的那半张床,随便你怎么睡,我绝无二话。”   “那之前累积的银圆?”   “我说的是‘以后’,之前的不在撤销范围内哈。”   解予安又想往安乐椅上躺,纪轻舟赶紧拉住他胳膊道:“行行行,之前的也取消,那你得答应我,这次帮我写完了,我们下次还有合作的机会。”   “比如?”   “比如我以后做大做强了,要搞个品牌商标、题个招牌什么的,你得给我优惠价。”   解予安心忖这多半是没可能的事,就答应道:“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生怕他反悔,纪轻舟连忙拿起一张卡片放到解予安手边,握着他的右手调整了一下位置,说:“写吧,世纪成衣铺。”   待解予安写完五字,纪轻舟又伸出手指挪了挪卡片位置,对方便自觉地落笔写上他的名字。   如此循环操作了几次,纪轻舟神经逐渐松弛下来,脑子一转就开始跑火车。   他看向一旁的阿佑问:“你觉不觉得这画面有点像名师一对一辅导?”   “啊?”'黄佑树一副疑问的表情。   纪轻舟捏了捏拳头:“掌门牛师,在线教学!”   解予安对此的回应是干脆地撂下钢笔。   “错了我错了,哥你接着写。”纪轻舟连忙拾起钢笔塞回他手里。   之后他抿紧双唇,控制着说话欲望,安静地做个工具人。   二人便这么合作着,一个调整卡片和笔尖的位置,一个只管写,一口气写完了二十四张名片的正面。   完成以后,纪轻舟将名片摊在桌上晾干。   瞧着那一个个熟悉又带着点陌生感的文字,轻轻咋舌感叹:“虽然我们没什么感情基础,但你这行为讲起来是不是还挺浪漫的,闭着眼睛都能把我名字写得这么好看。”   解予安摸了摸右手手背,似在拂去他人体温。   闻言,语气平缓道:“换成三旺的名字,我写起来也一样。”   “三旺?谁啊?”   “你问阿佑。”   纪轻舟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黄佑树。   注意到男佣那为难的眼神,他便知这答案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安慰道:“你说吧,我现在心情不错,不会生气。”   黄佑树扯起嘴唇笑了笑,说:“三旺是骆少爷从小养的狗,取名叫‘福旺财旺运气旺’,大家都叫它三旺。”   “那怎么不叫旺旺?”因为早有预料,纪轻舟丝毫不觉气愤。   心想解予安也就会拐弯抹角地毒舌一下,既不骂脏也不下流,于他而言压根没什么伤害值。   黄佑树以为他在认真地向自己提问,回答道:“之前是叫‘旺旺’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改口了,您想知道可以去问骆少爷。”   纪轻舟随意点了点头,敷衍道:“给狗起这么长串名的也是个奇人,改日有机会我定问问那骆少爷。”   ·   兴许是名声不足,店招也不够吸引人的缘故,接下来数日,纪轻舟没能接到一个定制单,给出去一张名片,来的皆是些缝缝补补、改大改小的活。   没生意的时候,纪轻舟闲着便去逛逛布店、绸缎庄和洋人的布料行,选购一些回去做衣服。   之前在藤具店定做的人台在约定的一周期限内送到了店里,纪轻舟觉得他们手艺不错,于是又加钱定做了一架男体人台。   忙碌着,眨眼十天过去,又到了周末。   这日是解予安针灸治疗的日子,纪轻舟上午在家陪他诊治完,午饭过后则去店里忙活了几个小时。   临近傍晚,他回到解公馆,正要去大餐厅等待晚饭开席,就被梁管事叫住,带去了西馆二楼沈南绮专属的会客室。   朝西的小会客室暴露在夕阳光照下,半个屋子染着晚霞的红光。   纪轻舟来到会客室时,沈南绮正穿着那件初桃粉的长旗袍站在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蓬松斜垂的卷发。   “阿姨,您找我?”他说着踏进会客室,见沙发上搭着几件外袍,便大致猜到了沈南绮找自己有什么事。   “来得正好,我实在选不出了,你给我看看,我应该搭哪件外套?”沈南绮语气略显匆忙,似乎在赶时间。   纪轻舟仔细浏览了一遍沙发上的外套。   一件袖口镶有白色兔毛的墨绿披风,一件浅驼色的西式大衣,还有两件分别是绣着竹子花纹的黑色短马甲和真丝提花绸的倒大袖长袍。   “您是要去出席什么活动?”纪轻舟边问,边拿起那件浅驼色的大衣递给她。   “我也觉得这件最好,就是穿上太热了。”   沈南绮接过衣服披在肩上,回道:“鲍荀松鲍老爷子的七十寿筵,你应该见过他,过年那会儿,他不是还请了你们丹桂园的去鲍宅唱堂会吗?”   “……您这么一提,我好像有点印象。”纪轻舟模棱两可应和,“来了解家以后,过去的那些事回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了。”   他装模作样感慨着,随即转移话题问:“您有针织开衫或者开司米披肩吗?”   “什么?”   看着沈南绮疑惑的模样,纪轻舟才恍然记起,此时的针织物似乎只应用于内衣和保暖产品中,例如毛线袜、毛线手套、针织帽之类。   “我没有你说的什么针织开衫,不过是有两条披肩,都是别人送的洋货,一直未使用过。”沈南绮说罢,便让梁妈去她的衣帽间将那两条披肩取来。 第17章 首穿   沈南绮的衣帽间就在隔壁,约莫两分钟后,梁管事就捧着两条折叠成方块的披肩回来了。   纪轻舟接过一瞧,一条是花色繁复的印度印花棉,另一条主体乳白带有藕荷色花边,手感轻薄、细腻又柔软,正是以山羊绒纱线纺织而成的开司米披肩。   “直接披这个?”沈南绮将大衣脱下,搭在了沙发上。   “嗯。”纪轻舟将那条羊绒披肩抖了抖开,走到沈南绮背后,说了句“冒犯”。   接着便将长披肩展开,边缘处折叠五六公分,伪装出一种自然形成的褶皱披在她的肩上。   随后稍稍调整角度,将左边披肩往外扯了扯,搭在手臂弯里。   “你这么一弄,倒是比披大衣好多了。”沈南绮维持着他所调整的造型,对着镜子转了转身体,心底既满意,又对这时新的打扮略存疑虑。   “我是挺喜欢的,但是否过于浮华,不怎实用?”   “夜里风大,披肩是用来保暖的,怎么不实用?”纪轻舟道,“况且您是去参加宴会的,纵使浮华些又如何?”   “你说得有理,那就这样吧。”   沈南绮其实心中已有决定,只不过希望有人能推她一把罢了。   搭完了衣服,她补了点胭脂,便让梁管事将衣服都收回衣帽间,转而朝纪轻舟道:“走吧,我该出门了,予川在楼下估计都等急了。”   纪轻舟同她一道走出会客室,高跟鞋与皮鞋的声音交错回荡在走廊上。   送沈南绮下楼时,他厚着脸皮问:“您这宴会,我能否去见见世面?”   沈南绮回头瞧了他一眼,边下楼梯边道:“我原先想过把你带过去,你现在明面上是我的外甥,出去见见人也无妨。   “不过,鲍老爷子是位束身自好的名士,他的儿子鲍子琼却是个不成器的,说得好听是洋场才子,实则就是个染了烟霞癖的败家子。   “听闻他在跑马厅前的大观茶楼包了一层,男的女的都往里搜罗,带着几个和他志同道合的花丛浪子成日聚在那,莺燕群飞的,闹得乌烟瘴气。”   “你这模样啊……”沈南绮转身站定在楼梯角,目光意有所指地打量了纪轻舟两眼,“还是离那种人远点的好。”   “那我就不去了。”纪轻舟自然明白她担心什么,不会拂人家的好意。   “不过,沈女士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沈南绮微微挑眉地注视他,仿佛在等他开口。   “寿宴上,如有哪位太太小姐问起您这旗袍是谁的主意,可否提一提我的名字?”   “你这脑子真是灵光得很。”沈南绮不禁莞尔,“我替你打广告,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您不是觉得旗袍搭这披肩太过浮华了吗,我可以给您做一件日常搭配的小外套,即便穿去学校也很合适。”纪轻舟手插口袋倚着楼梯扶手道。   “您要是信不过我的手艺,也可以拿着图纸去找别的裁缝。”   沈南绮没有否认这点,她赞同纪轻舟的眼光不错,也知道他于服饰创新上有一些独到见解,但对他的裁缝手艺却缺乏信心。   “好吧,如有人问起,我会帮你推销的,你的店是……”   “爱巷路口的世纪成衣铺。”   “行,我记住了,你带上元元去吃饭吧。”沈南绮平和说道,接着便叫上等候在宴会厅的解予川一起出了门。   ·   沈南绮和解予川的车到达寿宴地点时,解见山的车早已等候在门外。   经司机提醒,解见山带着秘书去同家人会合,见到沈南绮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差点没认出来。   临近夜幕,马路上铺洒着酒楼窗子透出的斑驳灯光。   身穿浅粉旗袍与浅口高跟鞋、披着披肩的沈南绮在那缤纷陆离的光影之下,遥看去真似一位二八女郎般亭亭玉立又娉婷婀娜。   若非她身旁那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长得和他儿子一个样,解见山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敢认自己妻子。   “今日怎打扮得如此隆重?”   穿着一身长袍马褂的解见山拿着手杖走到沈南绮身边,十分自然地取代了他儿子的站位。   “隆重吗?不过是一件新式的袍子而已。”   见解见山这副木愣愣的样子,沈南绮不禁嘴角带笑,“出门前轻舟看见怕我冷,给我搭了一条羊绒披肩。”   “这是袍子?不太看得出来。不过蛮好的,以后可以多穿。”对于妻子日渐时新的衣着打扮,解见山的态度向来是尊重和鼓励的。   “走吧。”解见山伸出胳膊,让沈南绮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边闲聊边缓缓朝酒楼入口而去。   “寿礼你都备好了吧?”   “备好了。”   “幛子是请谁写的?不会是让宋秘书随便找人写的吧?”   “那怎么会。”解见山语气温和道,“初来上海那会儿,鲍叔对我关照良多,他的寿幛我是特意找了程先生……”   见父母径自聊着天往前,被遗忘的解予川和身边提着寿礼的宋秘书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跟在后边。   鲍荀松是前清举人,也是有名的慈善家和教育家。   他的七十寿筵在五马路的复兴园酒楼举办,不仅包下了整座酒楼,还在楼下搭起了戏台,请来一班伶工演唱昆剧。   原本解家从商,社交场上和这样的老学者没有什么交集,但因俩家都是苏州望族,作为同乡会成员,在苏沪两地共同集资创办了十几所小学堂,故常有往来。   送上寿礼寿幛后,解见山与解予川被主人请往二楼桌席,沈南绮则被侍者引入三楼的女眷专席。   这男女分坐的旧习令沈南绮心中不悦。   但这是人家的寿筵,考虑到鲍荀松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思想迂腐也情有可原,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侍者上楼。   到了楼上,沈南绮还未走到自己的座位,刚转过楼梯口,便遇见了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恒正书局的老板夫人,杨新枝。   这位夫人虽有着一双旧时代留下的小脚,走起路来倒是步调轻快,一瞧见沈南绮便迎了过来打招呼。   “解太太,许久未见,您气色更好了。”杨新枝态度和善地问候。   她穿着时下流行的文明新装,白布袄下搭着黑色的百褶裙,套着白袜的细足没进一双略大的黄皮鞋里。   沈南绮出过洋,还担任着女校校长,她自知自己在一些思想守旧的遗老眼中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子。   一些老爷夫人在公共的社交场合对她表现得彬彬有礼,回去家里却同亲友说她抛头露面,伤风败俗,穿着的西式连衣裙是奇装异服,高跟鞋与长筒丝袜是有伤风化。   这些她或多或少都从旁人口中听到过。   对此,她谈不上生气,更多的还是无奈。   她精力有限,没时间去应付那些守旧派,为了避免麻烦,大部分情况下,她都会尽量避开与那些裹小脚的太太小姐们交谈的场合。   不过同样受害于陋习,她知晓这位杨女士确实是一位思想进步的女性。   虽出身保守家庭,却在婚后积极入学女子学堂,还曾投稿妇女报,写文章抨击那些喜好干涉女子私人生活的顽固派,支持女子剪发易服效男装等。   因此,面对杨新枝的问好与夸赞,沈南绮当即停下脚步,和颜悦色地道谢。   杨新枝圆弧形刘海下的眼睛带着几分钦羡地看着沈南绮,问道:“您身上穿的这莫不是件袍子?”   沈南绮笑了笑,将披肩敞开些许道:“正是件旗袍,看不出来吧?”   “不细看是真看不出来,这是新样式吧?怪好看的,是哪位裁缝的巧手制作的?”   杨新枝本是好奇中带着几分客气地询问,在她敞开披肩后,却被那桃粉包裹的曼妙曲线吸引了目光,对沈南绮勇于穿这样摩登的旗袍出门感到十分敬佩。   沈南绮还有些犹豫是否要主动将话题引导向裁缝的方向,没想到她这么上道,便坦然回答道:   “是在裕祥的严老板那做的,不过主意却是我表外甥给的。那孩子在服装上很有些天赋,还在Love Lane路口还是哪的,开了家叫世纪的成衣店。”   沈南绮装作随口闲聊的样子,模糊了地址却又将关键信息全部给出,微笑道:“孩子小打小闹的,我还没去过。”   “您外甥还开了成衣店?那改日我路过就去逛逛。”杨新枝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说。   沈南绮笑着点头,随后岔开话题聊了两句便与杨新枝告别。   于沈南绮而言,她穿这身旗袍只是一次普通的对于新鲜事物的尝试,就像以往她穿着那些款式新颖的洋服出入社交场合一样。   也许会有人好奇她的衣服是从何处购买的,但国人含蓄,多数人最多只是夸赞两句,不会询问得太详细。   既然答应了要帮纪轻舟做宣传,她便准备之后同人交谈时主动地往这个话题引导,却没料到在接下来的宴席里,时不时便会有认识的女性朋友来询问她衣服的出处。   甚至有陌生的太太小姐专门前来搭话,就为了问一句她的旗袍是在哪做的。   沈南绮一方面惊讶于这新式样的旗袍竟如此受这些名门闺秀的喜爱,一方面也尽心尽力地帮纪轻舟做了宣传。   她知晓,当把纪轻舟的成衣铺与裕祥时装店放在一起时,这些太太小姐们想做同式样的旗袍更大可能会选择去裕祥,但这并无大碍。   只要让她们知晓爱巷有家世纪成衣铺是她沈南绮的外甥所经营,且这位成衣铺的老板很有些新奇点子,那待她们逛街路过爱巷时,大概率会去那成衣铺瞧瞧。   如此一来,她的宣传工作也算到位了。   至于能不能留住这些客人,那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   沈南绮这么想着,和朋友交谈到一半,又应付起前来搭话的两位女学生。   她们不仅对她所穿的新式旗袍好奇,对她的披肩同样很是喜欢,询问该从何处购买。   沈南绮一面努力回想着纪轻舟的用词,究竟是“开需米”还是“开士米”,或者干脆说的是它的英文“cashmere”,一面则在心中感叹,老太太挑选的这位儿婿还真是能给她带来惊喜。 第18章 宣传见效   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耀在拥挤站立的乘客身上。   纪轻舟用手按着斜挎包,从或吃着早点或低头阅读报纸的乘客中挤过,等候在车门口处。   待电车在靠近爱巷路口的地方减缓速度时,他便挑准时机飞快地从车门一跃而下。   此时的有轨电车不设闸门,非站台位置,司机基本不会停靠,上下车全靠乘客的身手,因此也有“飞车”一谈。   纪轻舟从最初那个因害怕摔倒而总是磨磨蹭蹭错过最佳下车位置的菜鸟,磨练到现在,已是身轻如燕的飞车高手了。   下车后,沿着绿树成荫的马路走上一小段,碰巷口右转,那碎石子铺路、两侧商铺挨挨挤挤的便是爱巷。   刚转过路口,纪轻舟抬眼便被自家铺子门外爬了半墙的月季吸引了目光。   昨日他关门前,就发现墙边的两株月季枝条上不知何时已鼓满了花骨朵,没想到今日一早过来,这花就已竞相开放了。   赤色的花朵在朝阳下昂扬怒放着,有的甚至沉甸甸地压垂了花枝,花红叶绿的,尤为鲜艳夺目。   “纪先生,今朝开门有点晚啊!”   纪轻舟踱步到店门口,心情明朗地欣赏了一会儿鲜花,正要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锁,后边就传来了打招呼声。   他回过头去,撞上了对面小吃铺伙计呲着牙的笑脸。   小杨正用抹布擦着门口油布棚子下的方桌,见纪轻舟看过来,便举起拿着抹布的手挥了挥。   “别提了,睡过头了!”纪轻舟朝他回应一句,继而回过头用钥匙开了店门。   开门第一件事,先将幌子挂到门口。   接着,他简单地搞了个卫生,给门口的月季浇了些水。   等做完这些琐事,便坐到缝纫机前,继续昨日未成的工作。   春日清透的阳光撒满了巷道,暖风夹带着小吃摊的食物香气与月季的芬芳,吹进了成衣铺。   花费了近一个小时结束工作,纪轻舟将改好的棉布长袍折叠整齐,用竹麻纸包好,绑上细麻线,写上客户的名字,放在成品架上。   旋即起身伸了个懒腰,哼着歌,伴随着周边嘈杂的市井声音,开始忙碌起自己的活。   昨日,沈南绮参加完晚宴回来后,特地让仆人去东馆转告了他一声,让他记得履行承诺。   纪轻舟便知晓,沈南绮应当在宴会上替他做了宣传。   且宣传力度估计还不小,否则不至于特地让人跑一趟,就为了通知他这件事。   但他也清楚,沈南绮在给他打广告时,必然会提及衣服是严老板的手艺。   那么即便有人对这新式的旗袍动心,第一选择也肯定是裕祥时装店,而非自己的小裁缝铺。   换言之,这广告效力,肯定是没那么快见效的。   既然如此,纪轻舟也就沉下心来,一得空便专心折腾自己的新设计。   他这几日全心投入制作的是一件男士的皮夹克。   大概四五天前,他和往常一样逛布料店时,偶然路过了一家皮庄,看到了摊在长桌上的足有四十平方英尺大的整张牛皮革。   那皮革是已经过染色磨光的,黑色的粒面细致又光亮,手感摸起来也是柔韧丰满具有弹性,他一眼相中便走不动道了。   纵使这皮子价格昂贵,冲动驱使下,纪轻舟还是狠狠心花费了整整二十块银圆将整块皮子买了回来。   ——这还是他磨着老板讨价还价十分钟后的最低价,原本老板是开价三十五元的,真是狮子大开口!   虽然大出血了一番,虽然买完皮子后,兜里的钱所剩无多,但纪轻舟在痛惜之余,摸到那身骨丰满的牛皮革时,心里还是会产生几分欣慰感。   四十平方英尺的皮子,除去那些边角料,正好可做一件男装夹克。   而恰巧两天前,他定做的男体人台也送到了,制作造型复杂、立体感较强的衣服就更为方便了。   鉴于这皮革价格昂贵,纪轻舟整个裁剪缝制过程都分外谨慎,就怕有个什么闪失,买不到第二件一样的皮子。   他想这皮夹克做成了能高价卖掉是最好,卖不掉缺钱了大不了拿到当铺当了,也肯定能超值回本。   当然,他敢这么下定论,肯定是有根据的。   据纪轻舟半个多月来对多家洋服店和百货公司的调研所示,此时皮革服装还属于舶来品,是稀罕货。   平民百姓肯定不会接触,即便是家底殷实又崇尚洋货的那些少爷先生们也基本不见穿。   因此可以说这市场非常之狭小,基本只服务于资本阶级、军阀官员之类,属于少见的高档货、奢侈品。   即是说,这衣服是很难卖掉的,但只要能卖掉,绝对是赚的!   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见日光偏移到了门槛位置,纪轻舟便知差不多该回去吃饭了。   他将袖克夫缝完,检查了一下袖叉是否平整美观,随即将衣服放置一旁,起身准备把地上的线头和碎布清扫一下。   刚钻进后隔间去拿扫把畚箕,外边就传来了一道朝气蓬勃的女声。   “老板呢?老板在吗?”   “在!”纪轻舟回了一声,连忙放下清扫工具,掀开帘子出去,抬眸便见一高一矮两女子背着光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施玄曼正欲再看一眼幌子,确认没有找错地方,就见店内的灰布帘子被唰的撩起,一位身材高挑的男青年走了出来。   对方留着蓬松略长的黑发,脸庞如玉,五官精致,雪白的衬衣外罩了件黑布围裙,围裙系带绕在背后打了个结,勾勒出纤瘦的腰身,乍一看,好似一位专搞艺术的画家。   她不禁愣了愣,想过解太太的外甥应当年龄不大,却没想到他这样年轻,且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又惹人注目的美男子。   “二位,有什么需求?”纪轻舟上前询问,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们几眼。   这两个客人都很年轻,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相似的松青色喇叭袖大襟袄衫和黑色的百褶长裙,脚上则是一模一样的白色筒袜和黑色小皮鞋,像是学生的打扮。   高的那个生着一张俏丽的鹅蛋脸,鼻梁高挺,面色姣好,眉毛描画得细细长长,看起来有些早熟。   稍矮的那位脸庞较为圆润,稀疏的刘海下有着弧度自然的弯眉和明亮的杏眸,鼻头也是圆润的,显得娇俏又腼腆。   纪轻舟通过对她们衣着打扮与神情气质的判断,猜测这二位或许参加过昨晚鲍老爷的寿筵。   “您认识解太太吧?我们是她介绍来的。”施玄曼恍了下神后,很快反应过来作答。   见年轻的老板点了下头,便拉着同学兼好友的方碧蓉一起踏进门内,说道,“我们想做身旗袍,就是解太太昨日穿去鲍老先生寿筵的那件,您应当晓得?”   “我知道。”纪轻舟低头看了眼手表,再过俩分钟就赶不上电车了。   但上门的生意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拿来自己专门绘制旗袍的图稿本,随口打探:“你们怎么会来我这里,不去裕祥?”   “裕祥的单子都快排到六月了,在那定做,等轮到我们,恐怕那些优伶流莺的早已穿着新衣招摇过市了。”   施玄曼直白地回道,黑漆漆的明眸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   “裕祥的老师傅手艺虽好,价格也是极高昂的。”方碧蓉紧跟着接了一句。   她的性子偏文静保守,平日里和朋友出门,都不会和陌生男性多对视一眼,若需要同掌柜之类的人沟通,也向来是交给性格外向的好友。   不过她初见这位成衣铺的老板却觉十分亲切,不禁想要和他对上几句话。   “我这的价格也不低,”纪轻舟将本子递出前先声明道,“三元是基础的工费,面辅料另算,若是真丝、薄纱之类不易缝制的料子,要加半元,量身定做的设计费和服务费需加一元,不接受加急。”   施玄曼的算术较差,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就转头看向了方碧蓉。   方碧蓉微红着脸朝她点点头,小声说:“比起裕祥,这价不贵。”   “可这设计费和服务费又是什么?”施玄曼虽不差钱,亲兄长是政府官员,家里又是开琴行的,父亲每月都会给她一二百元的零花钱。   但有钱不意味着她就会随意挥霍,有不明白的收费便要问个清楚。   纪轻舟巴不得她们问得仔细些,省得日后再生纠纷。   “设计费很好理解,直至两位昨日看见解夫人之前,能想到旗袍会有那样的款式和穿法吗?   “诚然,当一个款式廓形、配色花纹流行之后,大家都可以模仿,但创意和想法是源源不断的,每一件你们未见过的衣服都是新的设计。”   施玄曼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了过来。   这所谓设计费实则就是买个“时新”,买的是如昨晚宴会上受人瞩目的解太太那般独一无二的时髦。   “服务费就更简单了,定制服装免不了要多次试穿修改。   “二位都是姑娘,在我店里试穿不方便,只能我去你们的府上,给二位试穿调整,费时费力的收些服务费应当不过分?”   纪轻舟朝她们眨了眨眼,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如此说来,也算情有可原。”   施玄曼成功被他说服了,觉得对方愿意这样坦诚布公地说明每一笔费用的去处,可谓是难得实诚的生意人,一时间对纪轻舟更平添了几分信任。   “二位若确定要在我这定做,可选一选款式。”   纪轻舟此时方将手稿本递给高个女子,旋即靠在缝纫桌旁,拿起陶瓷茶杯,掀开盖子,喝了口茶水。   施玄曼接过本子,和方碧蓉一同挑选。   两人一低头,视线当即便被纸页上所画的曼妙女郎吸引了过去。   她们一页页地翻看,发现画上的女子不仅穿着不同式样、不同花色的旗袍,大部分的图稿下方还贴了与图上旗袍花纹颜色一致的织物样品,以及对应的绲边、盘扣等的小样。   甚至还细心标注了大概的尺寸数目和市场价格,令顾客一看,便知图上旗袍的大致成本。   两姑娘一时有些眼花缭乱,一边来回翻页,一边小声交流,觉得这件也漂亮,那件也时尚,难以取舍。   两人讨论了足有十几分钟,终于选定了款式。   施玄曼走到纪轻舟跟前,指着本子上的设计图道:“她要这件。”   纪轻舟扫了眼,图稿画的是一件鹅黄底色、带有丁香印花的全开襟长旗袍,配以风信紫的互补色盘扣与绲边,直身廓形,低立领,低开衩,无省微收腰,主面料是苎麻细纺,内含里衬。   总体而言就是一款轻盈柔软少女风格的旗袍,倒也确实适合那圆脸姑娘。   “我选的是这一件。”施玄曼又翻开一页。   纪轻舟刚要点头,忽然眉头一蹙,心生纠结。   他这本手稿所画的旗袍大多是根据布料店采集的样本设计的,所选布料基本都有充足的备货,怕的就是客人挑中了款式,却买不到所需的料子。   结果施玄曼看中的偏是他早期练手画的一张手稿。   ——一件廓形贴体的右衽大襟旗袍,淡茶褐的底色,花纹是他当时对着卧室窗外的苦楝树枝画的楝花,颜色也是凭感觉上的,市场上绝对买不到一样的面料。   “你挑选的这件没有现成的料子可买,或许得去那些绸缎庄定制,价格估计不低,你确定要选这件?”纪轻舟将难处如实相告。   施玄曼蹙起细长的眉毛:“我挑来挑去还是这件最合心意,别的固然也不错,花样却没什么特殊的,独你画的这件,最令我眼前一亮。”   纪轻舟能从她的眼神中瞧出她对这张设计图的喜爱,沉吟片刻道:“那你能接受什么价?我可以帮你去绸缎店问问。”   施玄曼和同伴对视一眼,考虑了十几秒道:“市场上的那些绢绸花纹华丽的每尺价钱在三角左右,你这图案既需要找人定制,我想三角半到五角一尺当差不多了,我只能接受这个价钱。”   “那我先记下,没有其他要求的话,二位请先付个两元定金。   “净体尺寸你们若觉得不方便,可以找人量好之后再给我,需要测量的数据等会儿我写个单子给你们。”   说到这,纪轻舟又看向高个女生道,“如果定制面料的成本超出五角每尺,我届时再把定金退还给你。”   他这话说得诚恳,其实心中颇不情愿接这笔生意。   虽说以这女子苗条的身形,做这一件旗袍大概也只需十二裁尺,然而定制一匹丝绸少说也有四五十尺,这成本投入着实有点大了,估计要把他的钱包掏空。   可人家又不可能只给他染几米面料,生意太小,任谁都不乐意做。   还有一个相对省钱的方法,就是找到底色相近的料子直接手绘。   但一来,他逛了那么多市场还未看见过合适的纺织颜料,二来面料手绘部分其质感多少会有些发硬,做成衣服后必然会影响其舒适性和服帖性,这不是他能接受的瑕疵。   总而言之,就是不管怎么做都很麻烦。   当然,他也可以拒绝这笔单子,但如此一来,则不利于他累积客源,培养名声。   早知该把这页撕下来的……纪轻舟悔不当初。   “没问题。”施玄曼欣然答应下来,在付定金之前,倏然说道:“对了,我还想要您店门口的那套洋装,可否给我改得合身些?”   她扭头看向店外,脸上泛出笑靥,嘴角的右侧当即浮现了一个梨涡。   她所指的是纪轻舟在皮衣之前做的一套裙子。   上衣是白色杭纺绸的长灯笼袖大翻领衬衫,下身是黑色塔夫绸的高腰双排扣包臀鱼尾长裙,前摆交叠,膝盖以下低开衩。   修身的高腰裙头与暗金色的双排扣对身材要求较严苛,适合腰身纤长、风格轻熟优雅的女性。衣服是在人台到店之后制作的,只花了三天时间。   做完便作为宣传品,穿在人台身上,展示在了门口。   这套衣服改起来倒方便,衬衣版型宽大,基本不用改,裙子可适量修改松紧,料子都还有剩的,改起来也方便。   纪轻舟于心底计算了一下,便给出价格:“九块五。”   九块五的价钱买独一套的新款洋装已是相对公道的价格,况且这面料看起来都是好料子,做工也精细,还要老板依照她的尺寸再做修改。   施玄曼没有异议,当即点头道:“可以。”   两姑娘接着便付了定金,在顾客信息本上留下了各自的名字和住址。   纪轻舟想着这二位出手也算大方,或许可培养成稳定客户,便一人递了一张名片。   待二人携手离去,纪轻舟拿起自来水笔,准备将两人的名字和需求记在排单计划表上。   结果仔细一看顾客信息,便挑起了眉毛。   施玄曼……方碧蓉?   方碧蓉,不是那个以言情类通俗小说闻名的作家吗?   他这是撞上名人了?   还有前者的名字,也是越瞧越眼熟。   纪轻舟思索片晌,终于想起来这似乎是民国时期一位著名的歌星、影星兼作曲家。   沈南绮可以啊,未来的社会名流,被她一招就招来了一双。   倘若不是碰巧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那这几笔单子,他务必比平时更用心做了。   毕竟是关乎他以后职业生涯的事,这人脉必须得拿下。 第19章 出主意   送走两个未来名人,时间已是十二点过半。   这个点,解予安估计连午睡的床都铺好了。   此时再回去也没什么意义,纪轻舟便索性去对面的杨记小吃点了碗排骨面作为午餐,简单地解决了这一顿。   吃罢午饭,将碗筷送还杨记,纪轻舟坐在门边的竹靠椅上,边吹风休息,边拿出纸货店购买的棉浆纸,依照之前的旗袍设计图,在纸页上绘制需要定制的织物图案。   这是一个大工程,除了要考虑图稿和真实衣片间的大小比例,图案在布料上的排版间距、衔接布局及重复次数都同样重要。   花费了一个钟头的时间绘制完一组花卉图案,以铁皮盒装的水彩颜料上完颜色后,纪轻舟起身伸了个懒腰,望向巷口清爽清寂的梧桐树。   温暖阳光笼罩的午后街道散发着一股昏昏欲睡的气息,陶记酒楼养的黄狸猫懒洋洋地趴在门口的酒坛上打着盹。   巷口的烙饼摊弥漫着焦香味的烟尘,它却兀自不动,睡得安然。   巷道里行人稀稀寥寥,连随处可见的土狗都罕见路过,更别提专程来逛街购物的客人了。   此时生意最好的地方当属茶馆和咖啡馆了吧?   纪轻舟心里想着,将画完的纸张夹在速写本中,准备暂时歇业,去附近的绸缎庄走一趟,先把定制面料的问题解决。   然后顺带的,将那件鹅黄旗袍所需的料子买回来,这样待两姑娘的尺寸送到,便可立即动手制作。   结果他刚解下围裙,背上皮质的斜挎包,拎着外套准备出门,这时又来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带着司机,来他的店里定做旗袍。   依这位汪姓女士所言,她是沈南绮以前在圣玛利亚女校的同学,来他的店里是为了支持一下好友外甥的生意。   纪轻舟闻言自然是放下背包热情招待。   最终这位女士选择了一款裙摆有流苏设计的黑色直身旗袍,面料是菱格暗纹的真丝提花缎,正好和鹅黄苎麻面料在同一家布庄有售。   待汪女士留下姓名离去,纪轻舟以防之后还有生意上门,就改变计划,又在店里待了两小时,忙碌着皮夹克的缝制工作。   结果到头来只等来了一个老顾客,前来取走前两日放在店里更换里子的棉布长袍。   接近四点时,纪轻舟见确实没什么生意,便提前关门,在门锁上挂了个“有事请转告隔壁理发店”的牌子。   随后拿上速写本,匆匆地走出了巷子。   他首先去的是位于同孚路一家名为“王善兴”的绸缎庄。   这家店的老板是嘉兴人,卖的大部分都是从当地农民织户那收购的丝绸,同样品质的料子,价钱要比对街那家宁波人开的苏缎庄便宜几分几厘,只是花色上没有那家丰富。   纪轻舟制作那套衬衫裙的料子是在这家购买的,之前也问老板讨要过一些小样,王老板知道他是开成衣铺的,秉着“和气生财”的理念,对他态度颇为友好。   听闻纪轻舟的诉求后,年逾五十已有些谢顶的王老板摸了摸胡须稀疏的下巴,语气慈祥道:   “你这花纹看似简单,仔细一瞧却是层层叠叠的深浅不一,所用颜色颇为繁杂,不好染。”   纪轻舟听出他话里有话,直言道:“您不妨开个价?”   “不是开价的问题。”王老板将画稿还给他道,“我直说吧,你若是要大批量订货,那这生意好谈,可你只要一匹两匹的,我们连人工的消耗都赚不回。除非你愿意出大价钱,否则,不仅是我这,任何一家绸缎庄都不愿接的。”   纪轻舟犹豫几秒,问:“您说的高价,大概是?”   王老板想了想,比了两根手指。   纪轻舟挑起了眉:“二十块一匹?”   王老板摇头:“两元一尺,你想要杭罗,那么一匹五丈,一百大洋这是最低价。”   一百大洋!   这才是真正的狮子大开口啊!   纪轻舟吃惊,掏空他口袋都拿不出这么多钱……   况且人家施小姐能接受的面料成本最高价也才五角一尺。   纪轻舟顿感为难。   他想过此时的印花工艺多依赖手工,不论是模板还是筛网印花,成本肯定都不低,却没想到王老板听闻这门生意,连谈都不想谈。   “可这成本应该也没有那么高吧?”纪轻舟有些怀疑王老板是不是想给他施压,逼他抬高价钱。   试探着问:“您从织户家收购丝绸,一匹兴许五六块都不用吧?”   “染印费钱啊,”王老板一摊手道,“不说试色的染料消耗,丝网的制版成本你得承担吧?”   话落,见眼前年轻人低垂着眼睫,一副既纠结又遗憾的模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犹豫片刻后,他伸手拍了拍纪轻舟的后背,将他带到角落,压低嗓音道:“我看是你诚心想要,就给你指个路,你去虹口问问。”   “虹口?哪家店?”   “日本人的印花厂,听闻他们有自动化的印花机,说不定价格会便宜许多。”   纪轻舟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王老板两眼,一时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潜伏民间的敌方特务。   但见王老板眼神中满是慈和与关怀,看起来是真心为自己这个后辈考虑,便打消了这念头,礼貌感谢道:“多谢指点,真是有劳您费心了。”   王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   纪轻舟告辞后,径直地去了对街的苏缎庄,在那购买了另两笔单子所需的主面料。   从店伙计手里接过用油纸包裹的卷成筒状的布料,付款时,他借机向掌柜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然后果不其然地也被拒绝了。   纪轻舟不禁有些气馁,但又不愿就此放弃。   他想大的绸缎庄不愿接这生意,是因为嫌麻烦且没什么赚头,兴许那些小布坊、染坊或是家庭作坊愿意接这单子。   于是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又搭乘电车去了之前逛过的布料批发一条街,决定去碰碰运气。   至于王老板给的那个建议,他压根就没纳入考虑范围。   然而仿佛老天都不愿他做成这笔生意,一连走了两条街,问了十几家小铺子,不是被一口回绝,就是委婉地表示他出的价格太低,不愿接这生意。   甚至还有人劝他去杭州跑一趟的,总而言之,意思就是在上海地界内,没有办法以二十五元以内的价格定制一匹杭罗。   不知不觉,天色也黯淡了下来。   暗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兀自向人间散落着清莹剔透的光辉。   月光下,纪轻舟左臂夹着布料,右手抓着搭在后背上的西服外套,漫然地穿梭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马路旁的西餐厅传出夹杂着洋人笑声的钢琴乐,空气中弥漫着出租汽车驶过后的尾气,头顶的梧桐树影间泄下清寒月光,毫不相干的光影声色此时都堆砌在了一起。   耳边忽然响起附近钟表店传出的报时声,纪轻舟抽出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撸起袖口看了眼手表,蓦然惊觉都已经七点了。   他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三个小时了。   收起沮丧的情绪,纪轻舟走到最近的电车站台,乘车返回解公馆。   回到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了,这个时间点,晚餐早已结束。   虽说解家人给他在厨房留了饭,但纪轻舟一个人坐在大餐厅吃饭也没意思,便让佣人帮他把餐食送到二楼东馆的小餐厅。   饭菜一直盖在灶头的大锅里,还是热乎的。   走了这么多路,纪轻舟胃袋里早已空空荡荡。   此时什么都不愿想,端起饭碗先夹了两块红烧肉,舀了几勺汤汁浇在米饭上,伴着肉和酱汁,唏哩呼噜地没一会儿就吞下了一碗饭。   他紧接着又盛了碗饭,刚拿起大勺准备往碗里加一勺鱼汤,一抬眼却见一道白面黑影无声地直立在门口。   他吓得一激灵,待看清人影后便无言地叹了口气,边盛汤边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道:“散步回来了?进来坐坐吧,陪我聊会儿。”   解予安闻言转身,准备离开。   纪轻舟忙改变了语气,热情招呼道:“来嘛,你这么早回房间也没事做,进来坐下聊聊天嘛,正好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解予安脚步停顿,考虑了几秒,终是又转回了身体,走进小餐厅,在铺着蕾丝桌布的圆桌旁落座。   “什么问题?”他淡然发问。   纪轻舟夹起一筷子的土豆丝塞进嘴里,看着对面被柔顺墨发遮住了些许眉眼的解予安,只觉对方神情都温柔了不少。   “你在绸缎业或者纺织业有没有什么人脉?”   “又怎么了?”   纪轻舟轻轻叹气:“这不是生意上遇到困难了吗。”   他将自己今天的经历简单描述了一遍,嗓音疲倦地说道:“可能我对上海的面料市场还不够熟悉吧,总之就是找不到地方定做,还有人建议我去找日本人,找英国人的,说他们设备好,价格更便宜。   “可我要的是杭罗啊,别的面料,比如呢绒,你说目前国内没有这生产技术也就罢了,买杭罗我为什么要找洋人?这合理吗?”   说到这,纪轻舟又来了气,狠狠地吃了块红烧肉。   解予安沉默片晌,道:“老字号的绸缎庄问了吗?”   “老字号?”纪轻舟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清楚,我问了两家规模还算大的绸缎庄,都嫌生意太小,拒绝了,那种老字号的企业都有稳定客户了,想必更不乐意接吧。”   解予安听着他吃饭的声响,安静了一阵,倏然问:“第几碗了?”   纪轻舟一时疑惑,后来看了眼自己正在盛饭的勺子,方反应过来,轻啧一声道:“第三碗,怎么了?你家饭碗这么小,我一个一米八的大汉,一顿吃三碗不过分吧?”   解予安没有与他争论这个,转回话题道:“有没有想过换个思路。”   “什么思路?”纪轻舟皱眉疑问,“吃饭还有思路?多吃肉和蔬菜,少添两碗主食?”   解予安略显无语地抿了下唇,道:“你可以考虑向绸缎庄出售图样。”   纪轻舟这才恍然大悟:“没想到你还在认真替我出主意啊,真是感天动地。”   他思考了几秒,觉得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旋即又生出疑虑:“那要是他们看不上我的图样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   “住嘴,用不着你提醒。”   既然有了可执行的方案,纪轻舟心情就比方才放松了些许。   他边吃饭边安排道:“明天我去你说的老字号问问,他们能看上我的图纸最好,看不上我也只能抱憾放弃这笔订单了。   “不管结果如何,接下来我都有的忙了,除了客户的订单,还有你母亲的外套和答应给玲玲做的裙子。”   “玲玲?”   “解玲珑,我不是说过要让她在五月穿上小裙子嘛,现在都四月底了,时间过得真快……”   纪轻舟慢悠悠感叹着,“所以明后两天预计中午都不回来吃了,你应当能理解吧?”   解予安:“怎么不干脆住外边?”   “你是巴不得我在店里忙上几个月不回家吧?”   纪轻舟冷笑一声,故意压低嗓音恶狠狠道:“别做梦了,我不但每天晚上都要回来蹭你家饭吃,还要霸占你的床,半夜再化身梦魇缠着你。”   “幼稚。”解予安嗤了一声,扭过了头去,嘴角压得平平的,一副懒得与他多言的模样。   纪轻舟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觉得解予安要是眼睛还健在,此时一定会控制不住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话题结束,室内突然间寂静下来,唯有碗筷的碰撞声时不时响起。   弥漫在小圆餐桌上的气氛虽不太愉快,解予安却也没起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直到纪轻舟把饭吃完,两人方一同起身回卧室去。 第20章 狐假虎威   翌日一早,纪轻舟到店后,先将昨日购买的面料过水做了预缩处理。   待施玄曼和方碧蓉的净体数据送来,便开始着手对施小姐购买的那套西式裙做尺寸上的修改,使其更适合施玄曼穿着。   花费了小半天的时间,改完了裙子的尺寸,他将衣服重新整烫,折叠后用竹麻纸包装好,写上名字放在成品架上。   此时已临近下午两点,今天依旧没什么生意上门,他花了些时间做完了方小姐那件旗袍的打版工作后,便提前关上了店门,背上挎包走上街去,继续昨天未完成的任务。   早上出门前,纪轻舟特地向家里的佣人请教了上海的老字号绸缎庄有哪些,分别在什么位置,然后筛去那些距离较远的,选定了南京路附近的几家作为目标。   他首先去的是一家名为“泰明祥”的绸缎庄。   听说是苏州人的产业,老板是苏州绸缎业巨商,在江浙沪及广东地区都开有多家绸缎庄和纱缎庄,在上海则有三家店面。   纪轻舟去的这家位于南京路和云南路的交叉口,它是座三层楼的中式建筑,门口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黼黻文章”。   不知什么意思,但看起来十分霸气。   可惜他来的时机不巧,店里掌柜恰好有事外出,询问伙计,伙计则表示自己没有做主的权利,请他改日再来。   店伙计的态度友好礼貌,纪轻舟自然不会过多纠缠,既然“泰明祥”不行,他便前往另一家距离较近的“新顺安”。   同样是家苏州人的产业,这家店比起“泰明祥”规模稍小,但也有三楼三底,挂着金字招牌。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纪轻舟这次向店里的掌柜推销自己的图样时已十分熟练,面带笑容,眼含光彩,人设大概就是个积极向上、热爱工作、讨长辈喜欢的商场新人。   这家店的掌柜也很和善,没有因为纪轻舟并非来消费的顾客就轻视怠慢。   耐心听完他的来意,并翻看了纪轻舟昨夜连夜绘制的六幅图样后,他语气沉稳和缓地说道:   “你画的这些图案是蛮有新意的,看得出来有些功底,但这个生意不归我管,要不你跟我去见见我们经理,如何?”   看来有戏啊……   纪轻舟在心里暗暗握紧了拳头,按捺住欣喜情绪问:“你们经理在哪?”   “他就在楼上,你跟我来吧。”掌柜说着,把那几张图纸还给了他,转身往店内深处走去。   纪轻舟于是就跟随这身材干瘦的掌柜,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三楼,来到了一扇闭合的棕黑木门前。   掌柜敲了敲门,里边便传来一道低沉略有些沙哑的男声——“进来吧”。   掌柜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纪轻舟跟在后边步入其中,抬眸扫了一眼,发现这是一间装潢中西合璧的办公室。   房间的右侧靠白墙摆着旧式的大书橱,左侧玻璃格窗前有一张长方形书桌,桌后边坐着一个身穿灰蓝色条格纹西装、年纪三十上下的男子。   纪轻舟与男子在银边眼镜下的眸子对上了视线,随即露出笑容,朝对方点头致意。   “这位先生是来兜售印花图样的。”掌柜向那男人简单交代了下纪轻舟的来意,又扭头朝纪轻舟介绍了句,“这是我们顾经理,你找他谈吧。”   说罢,便疾步退出了办公室。   “顾经理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纪轻舟主动问候,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办公桌上,想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以方便之后的交流。   那梳着油头、留着两撇胡子的男子拿起名片细细地瞧了几眼,继而起身,朝纪轻舟伸出手掌道:“顾泊生。”   他的个子比纪轻舟矮几公分,身材偏瘦,看得出来是不常锻炼的类型,但脸庞轮廓棱角分明,长了双含情脉脉的浓眉大眼,看去并不令人讨厌。   纪轻舟与他握了握手,收回手时,感到对方的手指若有似无地从自己手背抚摸而过。   他当即看向顾泊生的眼睛,对方嘴角挂着微笑,神色正常,没有异样。   “这是你的样稿?”顾泊生看着他手上的图纸询问。   “是的,您请过目。”纪轻舟将那六张稿纸递给他。   顾泊生接过后,一张张地翻看,很快就将图样都浏览了一遍。   “很出色的画技。”他将图纸整理齐整,还给纪轻舟,吐字缓慢地说道:“你的图案我们都可以买下,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多谢夸奖。”不知为何,纪轻舟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莫名地生出一丝烦乱。   对方对他画技的称赞毫无感情,听起来像公式化的客套,这么一来,他的后半句话就十分古怪。   “新顺安”好歹是个大企业,肯定有自己的图案设计师,只是看了几张图样就说要长期合作,至于这么求贤若渴吗?   不过,他虽有些疑虑,但跑了这么多家好不容易看见希望,他也不会因为这点疑惑就放弃这次机会,便还是维持着笑容商议道:   “若是能和贵公司达成合作,能否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尽快地印染其中一版图样的杭罗,再给我个样料。”   顾泊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直接回应。   他慢条斯理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笑了笑道:“纪先生来之前,我正打算去找家茶楼坐坐,消磨下时间,要不我请你,我们边吃边谈?”   纪轻舟其实不太想同人磨磨唧唧地吃饭聊天,但他清楚苏州人确实有在茶馆谈生意的习惯,便还是答应下来:“好的。”   ·   临近五月的午后,穿透枝叶照射下来的阳光几如夏日般炫目刺眼。   到绸缎庄门口,顾泊生拦了两辆黄包车,带上纪轻舟去了南京路上的一家茶楼。   那是座三层高的洋楼,四面都是玻璃窗,透过玻璃可隐约瞧见里面的茶座人头攒动,几乎座无虚席。   跟着顾泊生进入那嵌着玻璃的大门前,纪轻舟扫了眼茶楼招牌,棕褐的木牌匾上雕刻着“大觀”二墨字。   他微挑了下眉,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但这丝若有似无的感觉,很快就被茶馆里传出的评弹声给冲散了。   进入茶楼大堂,入门便可见一个书场,台上弹词艺人口齿老练地唱着一出传统文学改变的书目。   台下客人吃茶聊天,听到精彩处便摇头晃脑,鼓掌叫好,好不惬意。   这地方很不错啊……纪轻舟饶有兴致地仰头环视了圈二楼的四面回廊。   心想等这段时间忙完,或许可以抽个时间,把解予安拉到这来坐着喝喝茶,听听评弹。   他既是苏州人,对这方面不说很感兴趣,起码不会觉得无聊吧?   大堂里人声嘈杂,语笑喧阗,顾泊生就领着他径直地绕过书场,往楼上走。   到了二楼回廊,纪轻舟本以为他会选一处空闲位置入座,结果他扭头朝纪轻舟笑着说了句“楼下太吵,我们上三楼吧”,便继续地往上走去。   既然不喜欢喧哗环境,为什么还要来茶楼谈生意?   纪轻舟不禁腹诽。   正当纪轻舟在心里给顾泊生打上“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标签时,前面的西装男伸手推开了位于三楼楼梯口右侧的木门。   随着那扇门的开启,一股沉闷浑浊的气息伴随着从留声机释放的西洋乐声从里面喷涌而出。   明明是大白天,目之所及光线却昏暗得似是午夜酒廊。   纪轻舟凝眸望了眼门内屏风后惹人联想的婆娑身影,挑起眉,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顾泊生。   “请吧,纪先生。”顾泊生看似绅士地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纪轻舟此时才发现门内两旁各站了几个魁梧男子,穿着粗布短打,似是茶楼雇佣的保镖打手。   这下可真有意思了……   纪轻舟暗自感叹,目光扫向正侧身观察自己的顾泊生,嘴角牵起笑意,面不改色地跟他走进了屋内。   “顾经理好。”他们一入内,两旁壮汉便齐齐地向顾泊生鞠躬问候。   纪轻舟假作未闻,神色淡定地迈步往里。   绕过屏风后,一个布满着珠帘纱幔的宽敞空间映入眼帘。   虽然宽敞,光线却分外晦暗模糊。   在那串串珠帘、重重轻纱的后方,隐约可见的既有中式的床榻,又有西式沙发茶几,男女身影,嬉笑打闹,疯疯癫癫,影影绰绰,弥漫着令人厌恶的腥臭。   视线一转,靠墙角落还有几道漆黑干瘦的人影躺在床榻上,身旁的油灯在天花板上投映着迷蒙的橙色光晕,墙上鬼影般缭绕着奇形怪状的烟雾。   只扫了几眼,纪轻舟便明白过来自己是进入了什么地方。   于此同时,这乌烟瘴气的环境也令他骤然想起了门口“大观”二字为何会令他感到熟悉。   “顾经理不是说要边吃边谈吗?怎么带我来了这地方?”纪轻舟毫不慌乱地往前踱步。   当穿过一道帘子时,目光暼见了一旁沙发上的女子,瞳孔不禁收缩了一下。   那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看起来顶多十六七岁,浑身仅嘴里咬着一方红色绸帕,面色苍白,神情痛苦。   顾泊生招手让侍者送来酒水,转头看向他时,正好捕捉到那浓密纤长的睫毛有一瞬细微的颤动,心底便认定他是在强装镇定,于是愈感心痒难耐。   多么惊喜啊,在那无趣乏味的绸缎庄里,竟然会闯入这么一个姿色不凡的妙人。   那顾盼生辉的双眸,那皓白如雪的修长脖颈,简直将他心魂都勾出来了,令他忍不住幻想,当青年沉湎于声色时,这张神采飞动的脸会散发出何等动魄惊心的美感。   顾泊生自认有个绝技,不论男女,无需解衣,只要瞧上几眼,便可确认对方能否使人销魂荡魄。   他嘴角禁不住上扬,抬起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压着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好吗?有酒有食有音乐,还可赏美人。”   说罢,他从侍者手中接过两杯盛有清澈酒液的玻璃酒杯,将其中一杯递到了纪轻舟面前。   纪轻舟垂眸看了眼杯中发泡的香槟酒,故作不满地撇了下唇角:“抱歉,我是爱国人士,不喝洋酒。”   “爱国人士……”顾泊生低笑了两声,将酒杯放回托盘,“好,那我陪你支持国货。绍兴黄酒如何,我这可有二十年的陈酿。”   “还是不了,我是绍兴人,喝老家的酒会燃起我的思乡情,影响后面谈生意。”   “洋酒不行,黄酒也不行,那来杯茶水,这总不必推拒了吧?”   顾泊生似乎并不在乎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借口,闻言就让侍者去倒两杯茶来。   过了两分钟,侍者送来热茶,纪轻舟从顾泊生手中接过茶杯,端在手里,并没有喝。   顾泊生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自顾自地啜了口茶,将茶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上,继而靠近纪轻舟柔声说道:   “纪先生不用这么防备我,你放心,生意上的事情,一切都好商量,我答应你的肯定都会给你。”   纪轻舟本没有洁癖,但对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却令他感到极为黏腻不清爽。   于是故意加大脚步,避开了他的身体接触,扭头直言:“恐怕你想要的筹码,我给不了啊。”   顾泊生笑容微僵,旋即站定脚步,朝他勾了勾手指,换了一副腔调说:“来,我带你看样东西。”   说着转身穿过右侧柱子间悬挂的珠帘,往里绕过了一道屏风。   既然都走到这了,纪轻舟也不怕他再耍什么花样,他随手将茶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上,跟着穿过珠帘,走到了屏风后面。   下一刻,随着视野的突然开阔,他呼吸一滞,为眼前的场景所惊愕。   在屏风后面是一排一人高的巨大木笼。   纪轻舟正对的笼子里,一个少年人跪在地上,脖子上拴着铁链。   在悠扬的西洋乐声里,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木笼的栏杆,嘴唇紧抿,身体颤抖,汗液若雨珠般不停地滴落。   顾泊生含着笑意走向前,用手指挑起那少年的下巴,朝纪轻舟展示道:“这玩意儿如何?”   随着他的话语,少年睫毛掩映下迷蒙的黑眸看向了纪轻舟。   他虽注视着他,眼底却是淡漠、麻木、毫无光彩的,但愈是这样冷漠不带一丝情绪的神情,愈是能感受到他存在于世的真实坚韧的生命力量。   在头顶洒落的橙黄灯光下,少年仰起的面孔上展露出高傲的、无畏的、孤寂的,又仿佛会于不知不觉中沉沦的复杂情绪。   这极具冲击力的眼神袭击着纪轻舟的心脏,令他不由得咬紧了牙,神思恍惚了几秒。   顾泊生注意到纪轻舟的眼神颤动,志得意满地收了手。   他一面掏出手帕将从少年下巴上沾到的汗液从手指上擦去,一面说道:“脏是脏了点,但你要喜欢,可以送你随意品赏。”   随着他收手,少年垂下头去。   纪轻舟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道:“是挺有意思的,但我还是那句话,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你不妨先听听我的想法,”顾泊生双手插进西裤口袋,翘着脚尖时不时地轻点地面,语气不急不缓,“纪先生,或者我可以叫你轻舟吗?我对你,和对他们这些玩具的感情不一样。   “在你今日推开绸缎庄的那扇门时,我一见到你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了,你那明净清澈的眼睛就像十五皎洁的明月,照进了我的心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奥,原来如此,你是想和我谈恋爱啊……”纪轻舟故作恍然道:“可是很遗憾,我已婚了。”   “没有关系。”顾泊生似乎已将他的回答当做默认的赞同,举止不再拘于朋友间的试探。   他前倾身体,放肆地贴近他耳旁笑道:“没有关系,我们进步人士,谁的家里还没个小脚太太呢?”   在国外那些年,纪轻舟其实出入过不少酒吧夜店、私人派对,更秽乱恶浊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过,因此对这藏污纳垢的场所和顾泊生惺惺作态的骚扰,固然厌恶,却也还能容忍。   然而听见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真是忍不了一点。   对方道貌岸然的面孔也好,浑身散发的香精油膏味也好,还有那故作性感的黏糊低沉的嗓音,都令他感到无比的恶心。   于是在顾泊生贴近他的耳廓,几欲亲上他的脸颊时,纪轻舟便忍无可忍地给了他的脑袋一拳头。   “砰”一声响,顾泊生猝不及防地撞到笼子的木栏杆上,水晶镜片的眼镜“啪”的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抱歉,我每次觉得反胃的时候都控制不住想揍人。”纪轻舟甩了甩手,果断地转身往门口方向跑去。   顾泊生扶住笼子地吐了口唾沫,脚步踉跄了一下,便追了上去。   “把他给我拦下!”   身后传来男人恼羞成怒的吼声,纪轻舟还没跑到门口就被四五个打手挡住了去路。   这年头真是连走狗都猖獗得很!   他不胜其烦地回过头,望见身后衣着凌乱,形容狼狈的男人时又不禁觉得好笑。   想了想问:“顾经理,你这地方其实是鲍家少爷的地盘吧?你是他的什么人,他手下的狗吗?”   顾泊生放下捂着额头的手,目光狠狠地盯着他:“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阿姨告诉我的,前两天她才受邀出席了鲍老爷的七十寿宴。”   纪轻舟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回答,“对了,我是不是没告诉你,我来上海创业是暂住在我姨父家,我姨父姓解,叫解见山,也就是金丰集团的解董事。” 第21章 自罚一杯   从那晦暗浑浊的环境中出来, 重新走到阳光铺洒的马路上,纪轻舟感觉浑身都被净化了。   他沿着街道走上了十几米,突然顿住脚步, 改变方向,有目的地穿过一条弄堂,朝白克路走去。   他走得大大方方,丝毫不担心后面有人追上来。   自他撂下身份后, 那姓顾的纵使挨了一拳也不敢再拦他,反倒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让保镖送他离开。   显然, 解董事长的名号在上海滩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不过, 回头这事也得和解见山说上一声,免得此事传入解家人耳中,误以为他整日在外借着解家的名声为非作歹、狐假虎威。   在大观茶楼耗了半个多小时, 出来已经接近五点。   此时纪轻舟已没什么谈生意的耐心, 只想赶紧回去吃饭休息, 但考虑到他原定要去的最后一家绸缎庄“尚记布庄”就在白克路上,距离不远, 便想着顺带过去走一趟。   相比南京路的熙攘繁华,白克路要清幽许多, 散落两边的更多是居民区。   尚记布庄虽是老字号布商, 店面却不大,纯中式的装潢, 柜台后面只有一个看店的年轻伙计。   纪轻舟瞧着那伙计懒洋洋的模样, 估摸自己若向对方推销图样,这伙计多半会用“老板不在,无权做主”的借口来搪塞他, 便索性同昨日那样,拿出了自己最需要的那张图稿,询问对方能否定制印花。   年轻伙计看了他的图纸,考虑了几秒道:“染印之事得问尚婆,她老人家说能做就能做。”   “尚婆是?”   “就是我们尚记的老板,”伙计指了指门柱上钉着的招牌道,“她正在祥德里的仓库点货,就弄堂进去几十步的样子,门牌是107号,你要不自己去问问?”   “祥德里是吗,多谢。”   纪轻舟微笑着点了点头,经历了顾泊生的“盛情招待”,这店铺伙计听其自便的态度反倒令他十分安心。   从布庄出来后,纪轻舟依照伙计所指的方向向右走了五六十米,就看到了“祥德里”的牌楼。   步入弄堂,入眼是成排的西洋式红砖建筑,房屋之间的间距狭窄,头顶上架满了晾衣杆。   逐渐西斜的日光照射在一侧屋顶的老虎窗上,巷子里人影稀疏,偶有鸟雀掠过,在窗前拖曳出斑驳剪影。   纪轻舟快步行走在这布满了生活气息的弄堂里,约莫两分钟后就找到了尚记的仓库。   他敲了敲107号的房门,不一会儿便有一身穿绸布长袍的斯文青年前来开门,听完他的来意后,礼貌地将他带进了房子里。   穿过那漆黑厚重的大门,进去便是个小小的天井。   青年让纪轻舟在此等候,随即快步走进本该是中厅如今已改为仓库的屋子里,把他的母亲叫了出来。   纪轻舟正怀抱着好奇的心态打量着建筑内部的环境,一晃眼就见对面的房门走出来一位打扮传统的妇人,应当就是尚记的老板。   “你说王老板给你开价一百银圆?这都不是贪不贪心的事了,他是摆明了不想做你这生意。”   尚婆看了他的图纸后,一派正色地与他交谈道,“二十五元的价钱,定制一匹杭罗是可赚的,但赚不了几分几厘,倘若你不介意我拿你的图样继续使用,我们不是不可接这笔生意。”   纪轻舟原本都不抱什么期望了,听她这么一说,胸中又燃起了火焰:“真的可以做?”   “是能做,但成本在那,用不了太好的染料,花色上多半要打点折扣,纹样也不会太精细,就看你愿不愿意。”   “……”   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依尚婆的意思,要成这笔生意,他不仅得白送图样,花了高价还只能得到一匹有色差的料子,这多少有点冤大头了。   纪轻舟遗憾地叹息,朝妇人委婉拒绝道:“我回去考虑考虑,打扰了。”   从107号的大门出来,遭遇再次失败的纪轻舟难免有些灰心。   他之所以花费这么多精力去寻找可定制面料的布商,除了想要做成施玄曼的订单,也是为了自己之后的发展考虑。   只要在这行上面混,他迟早得找到那么一到两家信得过的布料商长期合作,否则就只能用人家已有的成品面料,最多对面料做些改造,受限太多,到底不够特殊。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合作一家靠谱的干洗店或洗衣店,帮他解决布料前期的预缩整理问题,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   但考虑到目前资金不足,后者能自己解决就先自己解决。   至于前者,目前看来同样很受资金限制。   漫然地走到巷子口,短短几十步间,纪轻舟已做好了向施玄曼退回定金的准备。   他在巷口判断了一下方向,正要左转步行回去解公馆,这时,一道人影突兀地从斜对面的巷口蹿了出来。   那头发凌乱的男子左顾右盼间,猛地与纪轻舟对上了视线,接着就径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纪轻舟以为他是要进弄堂里,刚贴着墙避开身体,就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对方急切地恳求道:“先生,先生,您帮帮我吧……”   这是什么?大白天遇上劫匪了?   纪轻舟首先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搂紧了自己的斜挎包,旋即注意到男子黑发遮掩下那双带着天然淡漠感的瞳孔,才想起来他们一个小时前隔着笼子见过面。   因为穿上了衣服,他差点没认出来。   斜对面的巷子里隐约出现了几道追赶的身影,眨眼间,纪轻舟已大致明白了情况。   他反手握住这少年的手腕,拉着他大步地跑进了巷子,快速地敲开了尚记仓库的房门。   还是那斯文青年开的门,纪轻舟无暇与他交谈,先带着人跨进了门槛,关上了大门。   静待几秒,未听见后面有追来的脚步声,他这才喘了口气,朝长袍青年笑了笑说:“刚才忘记问了,能否讨杯水喝,我有些口渴。”   青年皱着眉头看向纪轻舟身旁那形容狼狈的少年,问:“这位是?”   “我的伙计,店里有事来找我的。”   “原来如此。”青年温吞地点了点头,“那我去给你倒杯水,这位小兄弟需要吗?”   少年垂着脑袋站在纪轻舟身后不声不响,纪轻舟便替他回了句:“麻烦。”   待青年走进西侧的厨房去倒水,纪轻舟才转身看向那少年人,压低声问:“刚才那些是茶楼的打手吧?你逃出来了?”   少年沉默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残留几分仓惶无措。   纪轻舟无声地打量了他几眼。   这小子上身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下身套着一条打满补丁的束腿裤,脚上踩着双破烂草鞋。   长得近脖子的黑发凌乱地贴着面颊,身上还散发着茶楼三层特有的烟味混合汗臭的体味,整个人邋遢不堪,难怪方才长袍青年会那样怀疑地看着他。   来不及询问太多,青年就送来了凉茶水。   似乎看出他们有事需要交谈,他将茶壶放在台阶上,就返回了厢房。   纪轻舟示意少年坐在台阶上休息会儿,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   待对方咕噜咕噜地喝下整杯茶水,平复呼吸后,他继续问道:“出了什么事?”   少年抿了抿被水滋润的嘴唇,抬眸看了眼纪轻舟,嗓音沙哑地说道:“说好做一次给两块大洋,他们已经欠了我六块,刚才问顾经理讨钱,他不肯给,我就……我就打了他一拳,然后跑了。”   “你也揍他了?”纪轻舟挑了下眉,有些忍俊不禁,“那家伙是挺欠揍。”   随即反应过来此事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皱眉道:“等等,你这生意是自愿做的?”   之前听顾泊生一口一个“玩具”的称呼笼子里的人,他还以为少年是被家人卖身或者被那姓顾的囚禁了,而听对方此刻的意思又好似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听人介绍去的,说是挣钱快。”少年低垂着眼,双手纠结地握着空茶杯,“但我现在把他们得罪了,钱肯定讨不来了。”   “你急用钱?”   “我母亲病了,要吃药,诊费药费都很贵,看一次就是三四块,一个月要十五六块。”   少年脸颊上腾起红晕,解释道,“我在火柴厂打工,起早贪黑地忙一天,只有三角钱,一个月九块远远不够,所以……”   “这样啊……我倒想帮你,可我也没什么钱。”   纪轻舟瞧得出来,这少年其实不愿说起这些不堪经历,那么他自揭伤疤,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多半是想让自己出钱救助他。   少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语气低落道:“我不给您添麻烦了,多谢您刚才帮我。”   说罢,他将茶杯放到了托盘上,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纪轻舟叫停他的动作,站起身面对面地注视着他。   这少年看着年龄不大,身高却与他相差无几,甚至比他还要高两三公分,因此即便对方低着脑袋,纪轻舟依然能大致地看清他的脸孔。   但他那凌乱的发丝还是过于碍眼了,纪轻舟便索性伸手将他两边垂落的头发一股脑地抓到了头顶。   少年见他抬手伸向自己,本想躲避,但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   大观茶楼三层的灯光昏暗,纪轻舟只记得对方那高傲又目空一切的眼神十分具有冲击力。   此刻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小子其实面孔还相当青涩,长着高眉骨与一双看似秋水盈盈的柳叶眼,浅褐色的瞳孔明净澄澈,透着懵懂无知,像个不谙世事的乡下少年。   “你跟我来吧。”纪轻舟松开了手,转身往门外走。   他最终还是决定帮对方一把,不是因为同情他的经历,只是恰好想起自己需要一个助理和试衣模特,而这少年面貌身材足够符合他的标准。   ·   回到爱巷的成衣铺时,太阳已快要落山。   纪轻舟领着少年走进店里,打开电灯,将门合拢,旋即从工具篮里找到皮革外壳的皮尺,转身朝呆然站立在缝纫机旁的少年道:“把上衣脱了。”   少年愣了愣,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慌乱,待瞥见纪轻舟手里的皮尺,辨认出此物的用处后,方轻手轻脚地脱下上衣。   他身体的肌肤比他的脸还要白上几分,许是常年干活的缘故,皮下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肌肉,又因不久前的经历,前胸后背尤其脖子上都还有红痕残留,给这具青涩的身体染上了几分艳色。   纪轻舟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身体,直到把对方看得脖子发红,方收敛目光,走到他身后,给他测量起尺寸。   “就这么跟过来,不怕我把你卖了?”   他注意到少年身体有些紧绷,便用话语转移他的注意。   “我看见您打顾经理了,我觉得您是好人。”   “难得有人说我是好人,还是年轻人眼神好。”纪轻舟愉悦地笑出了声。   “身高五尺二,差不多一米八二,肩宽五十三,胸围一百,腰围七十五……”   “整体偏瘦,但比例不错,在这难得看见像你这么高的小伙……”   “行了,把衣服穿上吧。”片刻后,测量完毕的纪轻舟将数据记录在本子上,倏而抬头问:“忘了问了,叫什么名字?”   “祝韧青。”少年熟练地套上衣服回答,“是我在义学念书的时候,那里的教书先生起的,他说希望我像竹子一样坚韧挺拔,四季常青。”   “好名字。”纪轻舟点了点头,“你上过学,那应该识字?”   “认的不多,我会努力学的。”   “嗯……几岁了?”   祝韧青犹豫了一下,老实说道:“我是庚子年九月生的。”   “庚子年,1900年,那还未满十八岁啊……”   想起下午见到的场面,纪轻舟又在心底暗骂了那些人一句畜生。   随即他合起本子,盖上笔帽,看向祝韧青道:“我还缺个助手和模特,你要是愿意来我这干活,每月给你开二十银圆。”   听见这个薪水数目,祝韧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答:“好的先生。”   纪轻舟正准备给他解释“模特”是什么,结果对方压根没问,他颇感好笑道:“你还真是为了赚钱什么都干。”   说罢,起身去开了店门,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斜挎包道:“以后每天上午九点钟这样过来上班,下班时间不定,不忙的话,一般都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至于午饭我就给你包了。   “你要是急用钱,明天我写个条子,先预支你五元薪水,不过明天中午我得去你家拜访一趟。”   “我没有骗您。”祝韧青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但我还是得去一趟才放心。”纪轻舟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他本就资金紧张,要是因为同情心泛滥给骗了,被家里那毒舌鬼知道,估计能拿这事嘲笑他半年。   “那明日我跟母亲说一声。”祝韧青低哑地应声,心想回家后得把那又脏又乱的屋子好好打扫一下。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披上外套,待祝韧青向他道别走出店里,纪轻舟就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关门上锁。   刚拔下钥匙放进包里,一回头,一个面容熟悉的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就站在他的背后。   纪轻舟吓得后退了一步,旋即疑惑地扬起了眉。   “阿佑?”他诧异地上下扫视了面前的和尚头几眼,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在他的印象里,黄佑树就像个定点刷新的NPC,活动范围只限于解公馆。   故而看见对方出现在外边,尤其是出现在他店门口,就觉得特别新奇和意外。   黄佑树似乎对他的店很是好奇,左右张望了一番,笑着回答道:“少爷在状元楼请客吃饭,带先生您一块过去。”   “他请客吃饭?都有谁?”纪轻舟转身看向巷子口,果不其然望见了一辆熟悉的小汽车。   想到解予安此刻正坐在里边等候,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滑稽感。   这家伙居然也会主动出门,还以为他是属蜗牛的呢,真是稀奇。   “骆少爷和邱先生,还有几位少爷的中学同学。”   又是这两个发小……   纪轻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那行,走吧。”   解家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车窗上倒映着被树影切割的天空碎片。   走在前边的黄佑树先帮纪轻舟拉开了后座车门,然后才打开驾驶座车门,弯着身子钻了进去。   “呦,阿佑你还会开车?蛮厉害嘛!”纪轻舟笑着调侃了一句。   正欲俯身钻进车里,抬眼瞧见等候在里面的解予安时,却不禁失了神,停顿两秒,方若无其事地坐进车内,关上车门。   “几个月前还不会,夫人命我必须在少爷回国前拿到驾驶证,才跟小李哥学的。”   “这样啊。”纪轻舟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心思已全然跑到了身边人身上。   接着,在上车后的短短两分钟时间内,他就扭头看了解予安四五次。   无怪他犯花痴,一连穿了半个多月长袍马褂的解予安此刻竟换上了一身黑色西装!   “这是裕祥送来的新西服?”片晌后,纪轻舟终于找回了思绪询问。   “嗯。”解予安应了一声,姿态随意地靠在座椅背上,黑色袖口下玉般白皙修长的手掌正百无聊赖地抚摸着乌木手杖的杖头。   纪轻舟没话找话道:“你形象气质偏冷感,相比起线条柔和的长袍,还是挺拔的西服更适合你。”   “哦。”解予安兴致寥寥地回应。   纪轻舟并不在意他的扫兴,仗着人家看不见,便倾着身体,支着下巴欣赏他的容颜。   解予安穿的西服是竖条纹的,他正适合这样修长挺拔的款式。   裁剪得体的西服完美地勾勒出了他宽阔的肩部轮廓,前襟暗绿的丝绸领带压在黑色的马甲内,熨烫笔直的西裤包裹着一双大长腿,裤口下是一双同样黑色的布洛克式皮鞋。   他的头发显然也经过细心打理,平时随意散落的额发大部分都用发蜡梳到了头顶,仅额角几缕自然垂落。   发丝下的双眸依然覆盖着黑色纱带,一身浓郁的黑色将他冷白的肤色与高挺的鼻梁线条衬托得更为醒目,愈发的成熟且冷漠了。   不知为何,纪轻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那时初见,解予安穿着一身墨黑长袍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挂着一副和现在相似的漠然表情,他也曾被这家伙惊艳到。   生理性的吸引真是古怪。纪轻舟暗忖。   分明不久前他才找到一个各方面尺寸条件都符合他审美的模特,但他看祝韧青,就像在欣赏一件美神恩赐的艺术品,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体肌肉与骨骼中透出的美,却无法生出任何超出界限的想法。   而有的人即便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眼神都窥不见分毫,他依然会在对方出其不意地改变着装时被击中心脏,不由自主地目光跟随,心旌摇曳。   尽管他早知晓对方不是他喜欢的性格。   不动声色地盯了半晌,当黄佑树为避开突然冲出的行人而猛打方向盘时,被甩到车门上的纪轻舟总算将发散的神思收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问黄佑树。   “没事没事,好在避开了。”黄佑树抹了把汗,“我慢慢开,慢慢开。”   纪轻舟舒了口气,正要问解予安有没有被吓到,转头忽然注意到他的领带有点偏移,便道:“领带歪了,我给你整理下?”   解予安默不作声,但抬起了下巴。   纪轻舟便探身过去帮他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   解予安全程没什么表情地任他操作着,结果就在他准备收手靠回座椅的时候,对方突然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纪轻舟:“?”   解予安蹙了下眉,甩开了他的手,语气不善道:“去哪了?手上一股烟臭味。”   “啊?”纪轻舟抬手嗅了嗅袖口,发现还真有点味道残留。   问题是他也没在茶馆三楼待多久,难道是从祝韧青身上沾染的?   “狗鼻子啊,这么灵……”   “去哪了?”解予安又问了一遍。   “你还说呢,我听你的去老字号绸缎庄谈生意,结果就被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骗去了烟馆。”   纪轻舟添油加醋道,“那老小子见我长得好,想讨我做小老婆,我自然不同意了,他死缠烂打不肯放我走,我便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起都起不来。”   前面阿佑听这离奇的话语险些又打反了方向盘。   解予安则依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问:“谁?”   “问这么仔细干嘛,我说了你要替我报仇吗?”   “只是好奇哪个废物连你都打不过。”   “说得你好像很厉害似的。”纪轻舟嘀咕了一句,假作不经意地回道:“新顺安的经理,叫顾泊生,好像是鲍家少爷手下的人。反正是一个小角色,我一说我岳父是解见山,他就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把我送走了。”   “岳父?”   “口误,姨父。”纪轻舟笑了笑,岔开话题道:“你怎么突然请客,有什么好事吗?”   解予安闻言微微侧头朝向他,道:“某人马上要见到他敬仰已久的邱先生了,算好事吗?”   就知道这家伙没憋什么好屁!   纪轻舟无语地转过头望向了车窗外,懒得与他多言。   接下来的行程一路静谧,耳畔唯余风声簌簌作响。   约莫十几分钟后,黄佑树驾驶汽车抵达了位于街角的状元楼,停在门口空地上。   此时天已擦黑,拂面而来的风中夹着清凉的湿气,茫茫夜幕中唯见酒楼灯火通明。   下车后,黄佑树到前方开路,纪轻舟走在解予安的左侧,单手扶着他的小臂,适当地引导方向,避开人流。   状元楼听名字似是纯中式的酒楼,外层的建筑却是西洋风的砖石构造,唯独那朱漆的大门与写着金字的牌匾透着古朴气势。   “生意很兴隆啊,这是家什么菜馆?”望着酒楼门口络绎不绝的宾客,纪轻舟询问了身边人一句。   “邱文信提议的,新开的宁波菜馆。”难得的,解予安不夹带任何冷嘲热讽地给予了回应。   纪轻舟扭头看了他两眼,心道这家伙表面瞧着镇定,实际作为一个盲人出入在这种人流繁忙的场所,难免有些紧张吧?   “宁波菜,我还真没怎么吃过……”   纪轻舟带着他到酒楼门口阶梯前,刚要提醒他前面有两个台阶,一道精神气十足的高亢男声传入耳际。   “元哥!终于大驾光临了,我在门口等好一会儿了,大家都到了,就差你俩了!”   纪轻舟闻声抬眸,便见一穿着闪亮绸子长袍、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高瘦青年满面快意地小跑过来,二话不说握着解予安的右胳膊肘要扶他上阶梯。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将手臂挣脱出来,挥动手杖抽打了两下他的腿,不客气地示意对方让开。   这小子被打了竟也毫不生气,避开身子时依旧笑嘻嘻地龇着个大白牙,提醒道:“小心小心,这有俩台阶,可别摔了!”   待解予安走上楼梯,对方一转眼盯着纪轻舟道:“纪云倾,好久不见,哦不对,现在是不是得叫你纪轻舟啊,元哥说你改名了!”   纪轻舟视线在对方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分短发和肤色黧黑的面孔上转悠了几秒,问:“你是骆少?”   “这是演哪出,不记得我了?”   骆明煊冲着他摘下了眼镜,睁圆了双眼道:“这样能认出来吗?你在丹桂园那会儿,我可常去捧场,就你和元哥这事还是我……诶呦!”   话未说完,他又被解予安抽了一杖。   骆明煊挨了一下才觉察自己的嗓门过大,就绕到纪轻舟身旁,若无其事地戴上眼镜,压低了音量道:“你们这事,还是我帮你介绍的呢。”   “有这回事?”纪轻舟一派淡定地问,边聊边拉着解予安跨过那朱红的酒楼门槛,依照骆明煊手指的方向朝东侧楼梯走去。   “你忘啦,是哪次来着,哦对了!刘金昌老板的婚宴,在鑫隆饭店办的,你是被邀请去唱堂会的,记得吧?   “当时解伯伯不是发动人脉寻找闰五月初五生人嘛,我那时同你聊着天,想起此事就顺口问了你一句生辰,没想到碰巧被我给找着了。”   骆明煊的嘴跟连珠炮似的,不用纪轻舟多问,他就把事情经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后来解奶奶约你见面,还是我牵的线呢,怎么你全忘了?还真是贵人多忙哈……”   闰五月初五出生之人?这就是冲喜的条件?   纪轻舟的农历生日是在端午没错,但绝非闰五月,不过他是记得家人提起过,他出生那一年有两个端午节。   没想到纪云倾的生日也是端午,真是凑巧……   姓氏相同,样貌相似,连阴历生日都一样,他不穿越谁穿越?   纪轻舟心中暗暗感慨真是狗屎的缘分,余光瞥见骆明煊正瞪眼瞧着自己,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便随和一笑道:   “没忘,但我现在不是什么丹桂园的纪云倾了,咱俩得重新认识认识。”   “奥,这个意思是吧,我明白了。”骆明煊恍然大悟,以为他是想摆脱过去伶人的身份,才演了这么一出戏码。   “那成,我们重新认识下,”男人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叫骆明煊,是元哥最好的兄弟!”   解予安闻言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哼笑。   “额予川哥除外。”骆明煊搔搔下巴,连忙补充了一句。   “骆少鼎鼎大名,早有耳闻。”纪轻舟很给面子地回应。   这位先生的名字,他确实从解家人口中听到过不少次,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养了条名叫“福旺财旺运气旺”的狗。   “叫什么骆少,太见外了,你可以叫我小明、小煊,或者你不介意,也可以叫我骆兄,嘿嘿……诶要上楼了,元哥小心……”   在骆明煊一路的碎碎念中,几人来到了二楼的一间包厢。   说是包厢,其实不过是用两面屏风分隔的雅座,周边客人的聊天声、劝酒声都清晰可闻。   正如骆明煊所言,他们二人是最晚抵达的。   此时雅座的大方桌旁已围坐了三人,左侧两人均西装笔挺,戴着眼镜,一副商场精英打扮。   见骆明煊带着他们进来,这二人特意站起身打招呼,唯独右侧那穿着灰布长袍、脸蛋圆润、身材微胖的男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仰头朝纪轻舟和善地笑了一下。   凭借着对方那极具特征性的浓眉大眼和温和得近乎憨厚的神情气质,纪轻舟一眼认出,这就是后世著名的那位大作家邱文信。   “来来,人都到齐了,大家请坐!”骆明煊很是热情地安排纪轻舟和解予安在桌子靠里边的位置落座,仿佛他才是那个请客的东道主。   随即,他伸长手臂为纪轻舟介绍道:“我旁边这位,你肯定听过,邱文信,信哥儿!咱们这唯一靠笔杆子吃饭的,所谓‘一支笔胜于三千毛瑟’的报社主笔一枚,即是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   邱文信听了连忙摆手:“诶,莫听他胡说,区区一美食评议员罢了。”   骆明煊却满不在乎,仍挂着一副唬人的表情,指着他斜对座的灰色西服青年煞有介事道:“这位俊哥哥名叫江雪鸿,杭州人,鼎鼎有名的大律师。”   “还有这位长得人模狗样的,我们的常熟老兄,大名徐长吉,乃是交通银行未来的经理!”   那穿着藏青色哔叽西服,长相有点地包天的男人听了差点喷出口水,笑骂道:“你这狗东西,休要给我瞎安名头!”   “我可是在激励你,怎么还骂我呢!”骆明煊歪着脑袋故作不解,结果未等其他人反驳,自己便绷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最后边笑边朝对面两人正经介绍道:“这位是纪轻舟,元哥的远方表兄,目前借住在元哥家中。”   表兄?纪轻舟不禁侧头看了身旁的解予安一眼。   他确实知道自己比解予安年纪大,但或许是对方给人的感觉较为成熟,平时交流相处,甚少会有年龄差之感,故而听见骆明煊的介绍用词,便觉有些奇妙。   他暗暗地用手肘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用仅限于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解元元,叫我声表哥听听?”   解予安嘴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拿起茶杯装作没听见地喝水。   纪轻舟暗自发笑,旋即回过头来,朝刚认识的几人微笑点头以示问候,转而问:“菜点了没?”   “早点完了,信哥儿点的,他是点菜行家,凡这种事交给他就对了!上海的餐馆,大到外资的饭店酒楼,小到街头巷尾的苍蝇小馆,哪家没去吃过,是吧信哥儿?”骆明煊拍了拍邱文信的肩膀。   邱文信乐呵呵地点头:“还叫了几斤京庄黄酒,你们若想喝点别的,就喊伙计过来。”   “喝点小酒助助兴也就罢了,不必点那么多的酒,又非谈商业。”长相老成的江雪鸿笑容淡淡地说道,“况且予安尚在恢复中,怎好饮酒?”   骆明煊分外赞同,昂着下巴道:“江兄所言极是,兄弟几个今夜聚在一起,主要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元哥平安归来,其次是带大家结识一位新朋友,也就是我们的纪兄。再其次,是为了尝一尝这新开的菜馆,给我们的邱大文豪提供些文稿素材!”   徐长吉故意抬起一只手捂着耳朵,面露嫌弃道:“收收你那旁若无人的大嗓门吧,没发觉周围几桌都没声了吗,若非有屏风挡着,我都臊得想钻桌底去了,整个二楼净是你的狗吠!”   “嘿,你这常熟老兄!”   骆明煊刚要起身去给对面人一点教训,两酒楼伙计便端着托盘进来了,及时地化解了一场“恶斗”。   这家宁波菜主打的便是海味。   红烧鳗、海瓜子、大汤黄鱼、炒蛏子,辅以两道时令菜蔬,没多久就摆满了一桌。   正中是一道水煮白切鹅,鹅肉片得薄薄的,叠在高脚小碟中,瞧着颇为下酒。   随着伙计端来一坛温好的绍酒,几人便纷纷动筷吃起了菜肴。   纪轻舟依照在家用餐的习惯,先给解予安的碗里盛了饭,夹了些易于进口、吃起来也文雅的菜品。   随后见可食用的菜色过少,又用公筷夹了点蛏子,挑出蛏肉来,放在他的菜碗里。   至于黄鱼,虽然在鱼类里它的刺算是少的,但纪轻舟担心自己粗心大意,剔不干净鱼刺,害得解予安卡喉咙,便还是算了。   一旁的邱文信见他细心地挑着蛏肉,神色颇为惭愧:“幸好有纪兄,我方才都未想到这些,净点了些带壳带刺的。”   骆明煊正嗦着海瓜子呢,闻言当即吐了壳,放下了筷子,站起身道:“我再去点几道,元哥想吃什么?”   解予安摇头拒绝:“不用,我不重食欲。”   纪轻舟知道他说的不是客气话,就补充道:“你们顾自己吃就好,他一向胃口小。”   “那好吧,你有想吃的,到时我们再点。”骆明煊风风火火起身,又风风火火地坐回了椅子上,接着喝酒聊天。   几个男人聚餐,聊的无非是工作、时政和女人。   什么倡导司法独立啦,某某报社拖欠薪水稿酬啦,某某先生吃花酒被老婆发现闹离婚啦之类,中间穿插一些牢骚话和对过往的回忆。   纪轻舟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就未参与话题,默默地做个倾听者,时不时给同为倾听者的解予安夹上点菜。   江雪鸿注意到这点,约莫是为了让他能融入到群体中来,特意询问纪轻舟道:“先前不知予安还有一位表兄弟,纪兄是初来上海不久吧,可寻好行当了?”   纪轻舟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答道:“我么,目前开了家小成衣店。”   本以为这种生意人家精英行当的听一嘴也就过去了,谁知一旁大口吃肉的骆明煊却陡地抬起了头,瞪圆了眼睛瞧着他。   “成衣店?你改换行当开起成衣店来了?那我们现在是半个同行啊!”   “同行?”纪轻舟同样面露诧异。   “看来纪兄还不知晓?”徐长吉左右瞧了眼,仿佛终于寻到了机会,连忙抬起筷子指着骆明煊指责道,“这便是骆狗你的不是了,净顾着帮我们吹牛皮,怎么忘了宣传宣传你自己的大名了?”   骆明煊刚要开口,徐长吉又打断他,笑容满面地对纪轻舟道:“给纪兄介绍一下,骆少,苏州绸缎业公会董事之孙,泰明祥未来的大当家,大老板!”   “诶你别乱说话,我没这能力继承家业,在下就是猪头肉,三弗精,游手好闲第一名!再说我还有一大哥呢,他比我能干多了!”   骆明煊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臊的,脸颊上迅速飞起了一片红霞。   那两坨红晕,在他那黝黑的肤色衬托下就跟高原红似的。   而纪轻舟注意到的却是“泰明祥”三字。   这不正是他下午去的第一家老字号绸缎庄吗?因为那家店的掌柜不在,故白跑了一趟,原来竟是骆家的产业!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真是泰明祥的少当家?”他确认般地再次询问骆明煊,生怕这几人是喝多了在吹牛皮。   “你非要这么说,也可以算是吧,但主要是我父亲和兄长在管理家业。”骆明煊勉为其难地应道。   纪轻舟闻言,当即拎起酒坛,往骆明煊的酒杯里倒酒。   随即在对方略显无措的目光中,举起自己的酒杯,笑容明媚道:“骆少,来,敬您一杯!”   骆明煊狐疑地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刚要送到嘴边,就拧起眉头“啪”地放下酒杯,大声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吧,能帮的我一定帮!”   见他如此直爽,纪轻舟也不再磨蹭,就笑吟吟地将自己的需求同他说了一说。   “就这点小事啊,简单得很!”骆明煊方才瞧他那阵仗,还以为有什么麻烦事相求呢,一听不过是染匹新布,顿时放松下来。   无不得意道:“实不相瞒,我家在上海的染坊,还真是我在管,你把那图样给我,三日之内,我原模原样地给你做出来!”   “先说好,我预算有限,最多给二十五元。”纪轻舟见他这样夸海口,反倒有些不放心,便将下午去尚记的经历简单提了提。   “诶呀,那尚记阿婆就是看你年轻在唬你呢,实际二十五元还多了,这成本二十元已足够。她就是既想挣你的钱,又想要你的图样。那老太婆在我们行内可是出了名的精打细算。”   骆明煊毫不忌讳地说着别人的坏话,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你放一百个心。”   事到如今,纪轻舟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他。   “那明早我们约个地方见面,我把图纸给你?”   “明早我要和表兄去钓鱼,下午吧,下午三点钟的样子,我去你店里逛逛,你店开在哪?”   “爱巷,世纪成衣铺。”   纪轻舟说罢,见他喝得脸红红的,不是很信任他的记忆力,便又从包里掏出张名片递给他。   “好,我记住了!”骆明煊爽快地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就收进了衣兜里。   横亘心中两天的难题总算有了眉目,纪轻舟顿感轻松爽快。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帮他解决此事的最大功劳者是谁。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和骆明煊认识的时机凑得太巧了,昨晚某人才建议他去找老字号绸缎庄卖图纸,今晚就莫名其妙地凑起了一桌人聚餐,要说解予安是无心的,他绝对不信。   纪轻舟想着便借着给解予安夹菜的动作,凑近低声道:“多谢你了,为了让我谈成这生意,还特意破费请客。”   解予安筷子一顿,刚要开口,纪轻舟便抢先说道:“又自作多情了是吧,不劳你说,我自罚一杯忘情水!”   说完便靠回自己的椅子上,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第22章 醉酒   “嚯, 纪兄好酒量啊!”见他将杯中绍酒一口喝完,徐长吉不由得诧异惊呼。   琥珀色的酒液从嘴角溢出两滴,纪轻舟抬手用拇指抹去, 感受着喉头涌起的炙热,啧啧舌头,道:“这酒不错,不愧是京庄!”   他酒量一般, 但因解决了难题心情好,便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应是有些年份的陈绍了。”一旁的邱文信咪了口酒,摇头晃脑地评价, “入口馥郁芬芳, 回味甘而清冽,我猜是桥东水所酿。”   “果然新店出好酒啊!”   “悠着点吧,后劲可足着呢!”   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却正好被周遭客人迸发的笑声盖过。   这厢纪轻舟正喝酒吃菜, 与新结识的朋友闲聊, 解予安已吃完了饭,搁下了筷子。   他没有再来一碗的意思, 拿起茶杯漱了漱口后,便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听友朋聊天。   两旁包厢的客人有些喧哗, 听声响似乎还叫了堂差, 分明是一群大老爷们在谈商业,却不时传来娇滴滴的劝酒声。   连在这种酒楼吃饭都要招妓侑觞, 此种风气真令人作呕。   解予安正于心中冷笑鄙夷着隔壁包厢客人的品行, 忽感肩膀一沉,蜜瓜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酒香从身边传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肩膀上的人推开, 却摸到了一手浓密而顺滑的头发,触感颇好。   “怎么回事啊纪兄,喝醉了?”   独属于骆明煊的洪亮声音传来,打断了解予安的动作。   “还早呢,区区两杯绍酒……”   纪轻舟话到一半已经意识不清了,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得了吧,话都说不清了!”骆明煊发出了嘲笑,“也是怪,你这人喝醉了怎么就耳朵红,脸还是白乎乎的……”   他看着纪轻舟在灯影摇曳下迷蒙的双眸,逐渐放低了声音,怀疑是不是自己也喝醉了,否则怎么会觉得对方那被凌乱发丝遮掩的醉颜如此的惊艳动人……   解予安无意识地揉了两下纪轻舟的头发,放弃了将人推开的想法,说道:“你们继续,我带他回去。”   “噢,那我去叫阿佑。”骆明煊蓦然回神,似是为了躲避什么妖精般的,匆忙放下酒杯,起身去跑腿。   靠在肩头的人不知是否已昏睡过去,跟软若无骨似的,使不上分毫力气。   解予安便抓住纪轻舟的左手臂绕到自己的脖子上,抬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人扶起了起来。   “要不要帮忙啊?”邱文信不慌不忙问了句,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不用,不重。”解予安简言答。   他正考虑着是将纪轻舟转移到自己后背上背着走,还是直接把人扛在肩上,骆明煊的嚷嚷声便已传入耳际。   “欸元哥,你这也太不便了,我来扶他吧,阿佑,你好好顾着你家少爷!”   “区区两杯……”   “别区区两杯了,过来吧你!”   解予安微蹙眉头,尽管知道对方这个提议没有问题,心里却莫名地觉得这样不妥。   骆明煊没等他思考,说完就热心肠地抓住纪轻舟的右手臂挂到了自己后脖子上,稍一使劲,将人拉了过来,半拥半揽在怀中。   接着又用空闲的那只手提起了纪轻舟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扭头说道:“走吧,送你们到车里。”   解予安肩头一空,熟悉的气味也随之消散。   他心底无端地感到烦闷,一言不发地拿起靠在椅边的手杖,在黄佑树的指路下走出包厢。   夜晚的街道华灯闪烁,路面上人流却比往常稀少。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车灯光芒穿透薄雾,映照出蒙蒙细雨。   解予安嗅到空气中潮湿的水汽,才恍然反应过来,他的心烦与气闷原来是下雨天所致。   年幼时住在苏州,一到梅雨季便没日没夜下个不停,既阴暗沉闷又潮湿黏腻,老宅里永远充斥着木头腐烂的霉味,连床铺和棉被都是潮乎乎的,像融了浆糊。   所以他向来厌恶下雨。   骆明煊将纪轻舟扶进车里后,打了声招呼就匆忙回酒楼了。   解予安在黄佑树的帮助下坐进车内,掸了掸肩膀和袖子的水珠,嗅到密闭空间里另一人的气味,心情稍微好转些许。   后车座的空间狭窄,解予安不可避免要和纪轻舟贴着手臂肩膀而坐。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他感到身边人陡地向车门倾斜过去,便急忙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人拽了回来。   结果这一下似乎捏得过于使劲了,都已醉得昏睡过去的人硬是被疼醒了过来,发出了轻轻的抽气声,咕哝道:“轻点,痛死了。”   解予安松开了手,不冷不热问:“醒了?”   纪轻舟仍在酒醉迷糊中,听见这低沉而清冷的音色,眯着眼瞧了他几秒,没认出来这帅哥是谁,但潜意识里觉得挺亲切的,就随意地“唔”了一声,抱住对方的手臂,头一歪枕着人肩膀继续睡了。   解予安不喜与人这样亲近,但黏在身上的潮湿雨气令他不想动弹,无奈之下,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直至回到了解公馆。   经过二十多分钟的行程,到家时,纪轻舟已从昏睡状态中脱离出来,尽管仍神志不清,但起码有人搀扶时,能自己走路了。   只是他不要黄佑树搀扶,就只肯挂在解予安身上,扯也扯不过去。   “少爷,要不我再叫两人来……”失败两次后,黄佑树想出了请帮手的主意。   解予安叹了口气,一手握持手杖,一手搀扶着醉汉,说:“走吧。”   花费了足足十几分钟的时间,解予安总算将人带到卧室,放在了床上。   雨夜的天气偏凉,他却出了一身热汗。   黄佑树同样松了口气,瞧了眼坐在床沿目光呆然的纪先生,他想了想提议:“我去给纪先生放个热水,帮他擦一擦吧?”   解予安脱下西服外套搭在床边,不无冷淡道:“一天不洗不会发臭,你去煮碗解酒汤来。”   “……好的,少爷。”黄佑树应了声,心里暗叹纪先生也是可怜,每天尽心尽力地服侍少爷洗漱,轮到他自己无法自理时,少爷管都懒得管。   随着黄佑树关门离去,屋子里霎时寂静。   解予安正要去沙发上坐会儿,转身时,右手却被几根细长的手指牵住,他顿住步伐,虽看不见,还是回过了身问:“怎么?”   纪轻舟思绪混乱,他明白自己喝醉了,却不知自己在哪,意识恍惚间回到了在现代的时候。   瞧着眼前穿着西装马甲的英俊青年,便将他当成了酒吧的侍者,嗓音微哑地说道:“别走啊,给你小费,再陪我喝点儿。”   解予安无语地别开脸,刚要抽出手,对方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不对,不对不对,你不是服务员。”   “怎么眼睛上还绑个布条啊,玩这么大,哪家的男公关啊?”   他说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眼神发蒙地嘀咕:“床,我这是在酒店?我在酒店叫了男公关?原来是我玩这么大啊……”   解予安懒得理会这醉鬼,强行地挣脱了他的手,结果转身时却又被勾住了后腰的皮带。   “说了别走嘛,”纪轻舟纤长的手指伸进了他的后裤腰,旋即又握住了他的手腕道:“一次两千,今晚陪我。”   “什么?”解予安皱了下眉。   “嫌不够?那你想要多少?十万块,包你一个月行不行?”   该死的,长得好的男模就是费钱……   莫名其妙的,纪轻舟又觉得对方身材这么好,可能某个模特。   “你每日都在外面接触什么?”   “我?打工啊,收入虽然不多,好歹也有个六位数,你考虑考虑,我在上海还有两套公寓,你跟着我,肯定让你舒舒服服过好日子。”   他喝醉了,声音也软了下来,即便这般寡廉鲜耻之言听着也像在撒娇。   解予安明知他是神志不清说胡话,还是用嘲讽口吻问:“六位数?在哪?”   “在……银行。”   “哪家银行?”   “这不能说哦……”虽然喝醉了,还懂得要守住私密信息。   见人依旧站着不动,面孔也颇为冷峻,他有些急色地站起了身,一边咕哝着“做男公关,这么傲可挣不了钱”,一边伸长手臂,顺着那黑色的皮带从后边环住对方的腰腹,手指灵活地一拨,解开了皮带的卡扣。   “别愣着了,我可是花了钱的……”   解予安不耐地捉住了他胡作非为的手,紧接着反手一勾,解开纪轻舟裤腰上的皮带,哗的抽了出来。   “唷,你怎么比我还心急?”   纪轻舟在身手的灵活性上本就比不过军人出身的解予安,此刻喝醉了酒,反应更是慢半拍。   还没想通对方是怎么抽出自己皮带的,双手就被解予安用皮带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等到黄佑树端着解酒汤进来,便见他家少爷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而纪先生虽说是躺在床上的,双手却被捆着,和那温莎大床的床头柱绑在了一块。   白衣青年的衣衫发丝均凌乱,眸子里晕着水雾,脸庞肌肤因不断磨蹭着枕头也染上了一层薄红,嘴唇更是被自己的牙齿咬得殷红,边挣扎边发出含糊不清的恳求和咒骂。   “好痛,你松开我,狗屎的,不玩了我……”   “投诉,我要投诉,业务差,还虐待顾客……”   “错了我错了,放了我吧……”   “少爷,这……是不是不太好?”   黄佑树将解酒汤放在茶几上,有些于心不忍地询问。   “撒酒疯,先绑着再说。”   黄佑树闻言没别的办法,更不敢多看纪轻舟,只好岔开话题道:“那我去给您放洗澡水。”   解予安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到底是醉得意识不清了,纪轻舟挣扎了七八分钟就累了,闭着眼不到两分钟便昏睡了过去。   待解予安洗完了澡躺到床上时,身边人早已没了动静。   他深知纪轻舟的狡猾,担心他是在装睡,还特意俯身过去,听了听对方的呼吸声,未察觉有异样,这才帮他解开了皮带。   “真不安分。”   嘴里无声地叹了一句,解予安揉了揉纪轻舟的手腕,将他的双手规矩地摆到身侧,又替他盖好了被子。   回身躺下前,他迟疑了几秒,终是禁不住诱惑,伸出右手试探性地触碰了下青年的耳垂,没受到反抗,便顺着耳朵往上触摸,宽大的手掌,覆盖住了纪轻舟的半个脑袋。   他手指没入那含着温度的浓密发丝里,轻轻抚摩了几下,轻柔得就像在抚摸什么宠物。   耳边传来青年均匀柔和的呼吸声,解予安难得心情愉悦,不由得想,倘若纪轻舟能一直这么安静待着就好了。   结果他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青年低哑出声。   “投诉,我要投诉……”   解予安心虚收回了手,无言片晌,躺回了自己的半边床铺上。   ·   翌晨,纪轻舟相比往常较迟地睁开了双眼。   一醒来,便觉头脑异常昏沉,眼皮发胀,双手手腕处还有针扎般的刺痛感一阵阵地袭来。   他揉了揉眼睛,疲倦地坐起身体,望着窗外被雨水浸润得湿漉漉的苦楝树叶,脑中记忆似电影画面般一帧帧地回档。   但最终记忆只停留在了自己因喝醉酒,倒在了解予安肩头上的那一刻。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躺在床上的,就一概想不起来了。   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忧的,解予安能照顾好他自己就不错了,辛苦的多半是阿佑,既要顾着他家眼盲少爷,又把他这个醉鬼扛回家……   纪轻舟心忖着,坐起身来,本能先检查了一下自己发疼的手腕。   一看之下,就瞪圆了眼睛。   他猛地抬头望向坐在窗前沙发上悠然喝茶的解予安,怒道:“你昨晚是不是趁我喝醉揍我了?”   解予安侧过头,做出在听他说话的姿态:“为何要揍你?”   “那我手上怎么又是淤青又是破皮的?你肯定虐待我了!”   “发酒疯,绑了一会儿。”   “发酒疯?”纪轻舟一字一顿,不可置信地反问,“我怎么可能发酒疯?我喝醉了向来都是倒头就睡的,好啊你不仅虐待我,还要栽赃陷害我是吧!”   “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解予安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接着放下茶杯,平缓直述道:“收入不多,六位数,上海两套公寓,十万块,包我一个月……”   纪轻舟听着听着脑袋开始冒汗,底气也不像刚才那样充足了。   一边在心里自我检讨怎么喝醉了这样色胆包天,一边支支吾吾:“那……那你就不能轻点绑,都磨破皮了……”   “很痛?”   “你自己力气多大你不清楚?怎么我是什么罪无可赦的战犯吗?杀猪呢,使这么大劲。”   解予安静默了几秒,口吻淡淡:“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   “那你想怎样?”   此言一出,房间里的火药味顷刻又浓重起来。   纪轻舟深呼吸了一口气,想着好歹这家伙昨晚还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便忍着脾气好言相劝:“别跟我吵,我现在精神状态堪忧。”   “哪日不堪忧?”   “……”   纪轻舟咬了咬牙,垂着脑袋按了按太阳穴,什么也没说。   接着就闷声不响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朝门口走去。   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解予安反倒产生了一丝慌乱,略微抬高嗓音问:“去哪?”   “拿衣服洗澡!都快馊了我!”   青年精神奕奕的声音伴着走廊的回音传入耳中,解予安神情瞬间松懈,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第23章 画绣   早晨醒来, 窗外仍在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而待到纪轻舟洗完澡、吃完早餐出门时,外面已是云销雨霁。   宿醉到底耽误工夫, 往常九点左右便可到达店里,今天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近四十分钟。   偏偏他昨日才招了个新员工,约好了让人家九点过来上班。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纪轻舟抬头望向店门, 果不其然瞧见一年轻人正蹲坐在他店门的木门槛上。   垂着脑袋,头发半遮面孔,沮丧得像只被主人遗忘的小狗。   “诶呀, 真是抱歉, 昨天朋友宴客喝多了酒,起晚了,等很久了吧……”纪轻舟踩着湿漉漉的碎石路, 大步跑了过去。   祝韧青一听见他的声音, 脑袋便唰的抬了起来。   望见纪轻舟面带笑意地跑过来开门, 他一改颓丧神态,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拘谨地站在一旁道:“没等很久。”   纪轻舟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进去后, 刚准备拿幌扠把旗帘挂出去, 祝韧青便很是自觉地接过幌扠,说:“先生, 我来。”   “行, 你来。”   待祝韧青挂完幌子走进门来,纪轻舟问:“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祝韧青状似从容地回答,眼睛却不敢直视纪轻舟。   “那再吃一点。”纪轻舟一眼瞧出他在撒谎, 他也没揭穿,直接将自己从解家打包来的两个大肉包递给了他。   “大小伙子的,两个包子总能塞得下吧?”   祝韧青抬眼对上他清透含光的双眸,迟疑两秒,伸手接过了纸袋,感谢道:“谢谢先生。”   祝韧青其实是吃了早饭的,不过早饭比较简陋,是用给母亲煮粥剩下的锅添了点水后重煮一遍得到的米汤,其实同喝热水充饥也差不了多少。   他起得早,来到店里后又等了快一小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此时捏着温软的白面包子,即便他想要在新雇主面前装得尽量矜持一些,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解家厨师包的包子,面皮薄而松软,肉馅细腻厚实,一口下去,葱香浓郁,满嘴的肉汁香味。   祝韧青吃得险些冒出泪花来。   两个巴掌大的肉包,他不到三分钟便吃得干干净净。   肚子填了六分饱,祝韧青明显比刚刚有了劲头,将纸袋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后就疾步跑回来问:“先生,我要干什么活?”   纪轻舟正翻着这一周的工作计划表,闻言问:“你会踩缝纫机吗?”   祝韧青看了眼屋子中央完全陌生的机器,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不会。”   “没事,慢慢学。”   纪轻舟合起计划表,走到桌边,摊开一匹店里原有的中平纹布,拿出昨日绘制的旗袍纸样,展开按照布料的丝缕方向铺在面料上。   排完纸样,放上压铁后,他朝祝韧青勾了勾手道:   “过来,剪刀会用吧,接下来你的工作就是按照我排的这些样板裁剪下对应的布片。   “注意一定要对准纸样的边缘裁剪,别移位也别剪破了,线条尤其是弧线要尽量裁剪圆顺。   “还有纸样上打了剪口的位置,裁片上也要打剪口,也就是这个小豁口,它是后面缝制时用来对准位置的,懂了吗?”   这工作的确相当简单易懂,然而祝韧青听到一半,却盯着他挽起的袖口下,手腕上的那两道刮伤和淤青痕迹失了神。   “发什么呆?”没等到回应的纪轻舟拍了拍他的胳膊。   “对不起。”祝韧青回过神来连忙道歉,但还是忍不住问:“您的手怎么了?”   因自己有处理类似伤口的经验,他觉得纪轻舟双手手腕上的伤对称得很像是捆绑留下的痕迹。   “哦这个啊,搬重物的时候撞桌上了。”   纪轻舟下意识移开了目光,轻描淡写地回答,脑子里却想起了自己喝醉骚扰解予安的事情,耳尖微有些泛红。   祝韧青一听不由羞愧自己想得太多,不敢再多问。   又认真地听纪轻舟讲述了一遍工作任务,随即拿起剪刀,比划了一下后,就一门心思地开始裁剪布料。   纪轻舟在旁边瞧了一阵,见他剪得虽慢,但操作还算仔细,便放下心让他自己慢慢裁。   毕竟只是打样的坯布而已,即便真剪坏了也损失不了多少,身为自己的助手,这些活总得慢慢上手的。   趁祝韧青忙活的时候,他开始在人台上给施玄曼的那件旗袍制作样版。   既然骆明煊都夸下海口,说三天内就能把他需要的面料染出来,那么这笔订单大概率不会取消了,现在就可以开始着手制作了。   虽说手上这三笔订单的旗袍,纪轻舟在报工期时都保守地报了一个月的期限,但一来,他过去也没怎么动手做过旗袍,经验不如其他时装那样充足。   二来,一件合体又舒适的旗袍它的定制工艺其实和西装一样,都相当复杂,尤其是前后衣片的归拔塑形,稍有差池,衣服的适体性和美感将大打折扣。   再加上粘衬、烫省、敷牵带和绲边布的刮浆折烫等等,每一步都需要他亲自做,需要足够多的耐心,因此工期其实非常赶。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流逝,中午一人一碗面解决午饭后,纪轻舟暂时放下工作,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新雇佣员工的家里拜访。   尽管他心底直觉告诉他,祝韧青没有在编故事骗取他的同情,但以防万一,他还是觉得去新员工的家里拜访一趟会更安心。   据祝韧青自己所言,他家在闸北,大抵是在长安路和北苏州路之间的一块小弄堂里。   因地处华界,坐电车只能到麦根路与苏州路的交叉路口,下车后还得过桥走上一公里左右才能抵达。   纪轻舟闻言便问他早上是怎么过来上班的。   果不其然,得到答案是步行两公里过来的。   当然,对于一个正年轻的小伙子而言,这几十分钟的路程似乎还真算不上什么。   因提前知晓他家有位生病的母亲,纪轻舟途中路过蔬果店时就花了五角钱买了几根香蕉和一小篮的枇杷。   为节省时间,他带着祝韧青坐了电车,下车后直奔闸北。   一条苏州河相隔,华界、租界简直两个天地。   祝韧青说他家在一片弄堂里,纪轻舟当时听闻还以为是那种石库门的建筑,等到了那附近后,才发现自己太乐观了,那更像是工厂码头旁边划分给工人住居的一片破旧棚屋区。   这些低矮的棚屋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墙壁布满裂纹,墙角长满苔藓,连屋檐瓦片都已摇摇欲坠。   一旦从主街的某条支弄进去,放眼望去,便都是这般肮脏破败的小房子,鱼鳞般的房屋密密匝匝地拥挤在黑泥地上,几乎望不见尽头。   站在纪轻舟这个后世人的视角,租界内的生活于他而言纵使也算是落后的,但属于他可以想象得到的、能够接受的落后。   而直到此刻进入华界,他才如此直观深刻地意识到,这才是一百多年前民国大多数老百姓真正的生活环境。   嗅着弥漫着阴沟气味的空气,望着偶尔路过的穿着破旧棉袄的居民,一时间他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述。   下过雨后的狭窄弄堂满是积水和泥淖,祝韧青尽量地挑着凸起的干燥路段行走,但因道路实在狭窄逼仄,有时路边还有散发恶臭的垃圾和粪便,他免不了要踩到泥水里。   “先生,”祝韧青站住脚,看了看前边怎么样都难以跨过的一片泥淖,又回头看了看纪轻舟洁净整齐的西裤和皮鞋,惭愧说道:   “真对不起,要不您踩我脚上过去吧,或者您不介意,我就背您过去,反正我穿的是草鞋,到时候洗洗就好了。”   “亏你想得出来,还踩你的脚过去。就这么走吧,不用觉得抱歉,本来就是我自己考虑不周……”非选在阴雨天过来。   纪轻舟轻轻叹了口气,抬了抬下巴道:“走吧,抓紧时间。”   见他坚持,祝韧青只好应声:“那您小心些。”   又七拐八拐地绕了一段路,两人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祝韧青的住处是和周围其他房屋差不多的棚屋,挪开充当门扉的木板,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像样的家具只有一桌一凳一橱柜和一张木板床,衣服都堆在床角,墙壁张贴的旧报纸上满是漏雨留下的水印子。   右边靠墙的位置有道狭窄的由几条木头横杠拼接而成的梯子,梯子上端往天花板两尺方正的洞口一接,便是通往二层的楼梯。   见楼下只有一张床,纪轻舟便估摸着祝韧青平时应该睡二楼。   不过依照他对这房屋高度的判断,二楼的空间想必非常之矮小,以祝韧青的身高钻进去恐怕连腰都直不起来。   顶多铺个地铺,晚上匍匐着进去睡个觉,想在里面活动是很难的。   “阿娘,我带先生来看你了。”   祝韧青在门槛旁的石头上刮了刮鞋底的污泥,走进屋里去。   纪轻舟见状,有样学样地在那块石头上刮了刮鞋底的泥水。   进屋后,他将水果放在桌上,转身看向床上那骨瘦如柴的妇女,点头问候道:“您好,我是祝韧青现在的上司,听他说您生病了,就顺道来看看。”   “阿青跟我说了。”妇女原本是侧躺着的,整个人埋在棉被里,蜡黄的脸上满是憔悴病容,看不出大概的年纪。   在祝韧青的帮助下,她费力地坐起身,靠着枕头微笑着注视纪轻舟,嗓音柔和地说道:“您还带这许多水果,不要这么客气的,你肯让阿青去你店里做活,给工钱又包午饭,我要好好谢谢您啊。”   “哪里,他年轻力壮的,又肯干活,能帮我不少忙。”   妇女摇了摇头,仍是一副诚恳的神态,翻来覆去地说着感谢的话。   被她诚挚的目光凝视着,纪轻舟多少有些惭愧,毕竟他是抱着探底的心态来的。   点头应和一阵,他岔开话题问:“您吃过了午饭了吗?”   “吃过了,阿青每次出去干活,都会拜托隔壁那小姑娘,中午给我送点饭,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就好,那您吃点水果。”纪轻舟将那篮枇杷交给祝韧青,让他拿去洗一洗,又折了根香蕉,剥皮递给妇女。   女人有点不好意思,摇了摇头说:“您自己吃吧。”   “我刚吃过饭,这是给您买的。”   女人迟疑了一下,犹豫着从他手里接过了香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纪轻舟看了眼她颜色蜡黄的手指,问:“您生的是什么病?”   “不大清楚,一开始说是什么腹内积聚鼓胀,后来说是黄疸,再后来又……”女人摇了摇头。   “其实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多半是治不好了,吃药也只是拖着而已,但是阿青还小呢,他爹早就死了,本来有个哥哥,六七岁的时候也死了,就我一个亲娘还活在世上,我不忍心他难过啊,他拼命赚钱给我看病吃药,再难吃我也每天吃……”   纪轻舟有些想劝她去医院看看,即便他在医学上知识浅薄,也知道黄疸医治及时不会导致死亡。   可他转念一想,此时是在民国,医疗技术还不怎发达,而看西医花费甚多,民众又对西医颇多误解,他提出这个建议,恐怕只会给母子俩增加负担。   况且,听她所述的情况,似乎不仅仅是黄疸这么简单,如果中医能让她稀里糊涂地继续活着,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纪轻舟一时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觉得之后和祝韧青提一句比较好,至于怎么选择,则看他们自己。   妇女不知他所想,边吃香蕉边问:“看您穿这么少,外面快入夏了吧?”   纪轻舟微微摇头,扬起嘴角回答:“再过一个多月吧,才到夏至。”   “那是快到黄梅天了。”她自顾自地感慨,“真快啊,年初那会儿病倒后,就起不来床了。阿青每次回来总会和我说,路边的草绿了,洋槐花也开了,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好起来,出去看看外面的春天……”   话未说完,女人抬眼望向了门口。   纪轻舟回头,正瞧见祝韧青提着那篮洗好的枇杷走进屋里。   他便起身让开位置,让祝韧青坐下给他母亲剥枇杷。   黄澄澄的小枇杷显然是新鲜才采摘不久的,甫一剥开皮,便散发出其特有的酸甜清香。   而在弥漫的果香之中,纪轻舟隐约地还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他环视了一周,终于找到了那花香的来源。   房屋背着巷道的墙板上有道小窗,狭窄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破碗,碗里装着清水,飘着两朵洁白的栀子花。   ·   在小屋里坐了半小时,陪着祝韧青的母亲聊了一阵后,两人就起身返回爱巷。   回来的路上,纪轻舟路过一栋石库门建筑,瞧见门口路旁坐着几个妇女,正一边闲聊,一边拿着手绷刺绣。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一碰见自己熟悉的领域,纪轻舟便不禁止住脚步,转头询问祝韧青。   祝韧青只看了眼,便回答道:“应当是在做附近那家顾绣庄派的活,绣童鞋、袖边之类的,以前母亲也常做这样的活。”   原来是顾绣……   纪轻舟点了点头,恍然有所思。   的确,顾绣是在上海一带起源流传的,其技法以“细如发,针如毫,色如画”为特点,故被誉为“画绣”。   若他记得没错,顾绣在清末就曾一度衰落,几近失传。   于是几乎没怎么犹豫,听闻是顾绣,纪轻舟便抬步走了过去。   那几个妇女约莫是认识祝韧青,见有生面孔过来也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纪轻舟凑近一瞧,顿时被那底布上灵动传神的花鸟图案所惊艳,问:“你们这样绣一片能赚多少?”   “赚不了什么钱,绣一双衣袖才给个三角五角的。”几人中年纪稍长的妇女一边灵活施针,一边感叹道。   才三角五角?这样一双衣袖少说得绣三天吧,底层劳动力真是廉价得可怕!   纪轻舟既诧异又感慨。   他想起自己在何鹭西装上绣的那字符,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绣的字母只能说端正能看,毫无美感可言,和眼前这精美绝伦的刺绣作品对比起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到自己的店也逐渐走上正轨了,最好是能定制一批主标,纪轻舟不由心动,便询问:“你们接零活吗?”   “接,价格给得合适便接。”   依旧是那妇女,听见他问话约莫是将他当成了什么老板,和气地回道:“你有什么活,可直接派给我们,只要给我们材料,都是能做的。”   “好,那届时我有活就来找你们。”纪轻舟爽快应答。   又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她们极为精湛的技艺,心底暗藏激动。   太好了,有这样精致细腻的手艺,那他把商标设计得复杂些当也没问题吧? 第24章 爆改   去了趟闸北, 回来路上东走西逛的,回到店里已接近下午三点。   原本纪轻舟对下午的安排是先用坯布做个样衣,然后上人台做更细致的修改。   但来回行程加起来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 期间还跑去公共卫生间上了个厕所,到店后他实在累得没力气干活,眼见快到和骆明煊约定见面的时间了,便索性给自己放会儿假, 拿着茶杯坐到门口的竹靠椅上,仰着脑袋抵着门扉,懒懒地吹着风休息起来。   祝韧青倒是一点儿也不嫌累, 见纪轻舟没派活给他干, 便拿着抹布擦起了桌子木架。   纪轻舟一方面认可这新职工是个勤快的小伙,一方面又遗憾对方能做的活不多,帮不了他什么忙, 每月还得给二十元的薪水, 其实亏得很……   他心里刚生出这个念头, 马上又自我唾弃:才做了一天的老板就已经想着压榨员工了,我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喝了几口茶的工夫, 转眼已过三点,骆明煊仍不见过来。   此时, 祝韧青已擦完桌子扫完了地, 看了看缝纫机桌板上凌乱的纸笔,想收拾又怕打乱了东西摆放的位置, 先生会不高兴。   正犹豫着是否要询问先生的意见, 纪轻舟见他直愣愣地站在那,以为他是无聊找不着事干,便道:“你去把我包里的衣服拿出来, 到后隔间换上试试。”   祝韧青心里疑惑,但什么也没问,听从他的指示,打开了放在木架上的皮质斜挎包。   他没敢细翻,见包里确实有两件折叠的衣物,便将其全部拿了出来。   那是套墨绿色的丝质衬衣和深灰色的休闲西裤,也就是纪轻舟穿越过来的第二天和沈南绮去裕祥做衣服所穿的那套。   毕竟请了试衣模特,纪轻舟暂时抽不出空档给祝韧青做衣服,但又想看看对方的可塑性如何。   想着祝韧青只比他高两公分,而这套衣服本就版型宽大,对方肯定能穿,上午出门前便将这套衣服塞进包里带了过来。   祝韧青其实并不明白“模特”的工作是什么,闻言,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某个客人同他的体型相似,故先生想让他穿上那位客人定做的衣服试试大小,于是二话不说便拿着衣服进了后隔间。   然而等脱了上衣,他才发现自己压根没穿过这样的衣裤,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生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扯破了这看起来就十分昂贵的衣物,犹豫片晌,又穿上自己的旧布衫出来了。   纪轻舟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后头传来,还以为他已经穿好了,结果回头一看,这小子照旧一副邋遢样,只不过脸上多了些窘迫的红晕。   “怎么了,不会穿?”   祝韧青沉默点了点头,心说自己真是长个了榆木疙瘩脑袋,什么都不会,都要先生来教他。   “那我来帮你。”   纪轻舟早就习惯了帮模特穿衣服,调整服装造型,对此驾轻就熟。   见祝韧青没有拒绝,他就起身将茶杯放到了靠墙的木架上。   刚准备合上店门,帮模特换个衣服,这时,远远地传来了一道嘹亮的嗓音。   “纪兄,纪轻舟!哈哈不好意思,我来晚啦!”   纪轻舟循声望去,就见巷口跑来一道五光十色的身影。   骆明煊今日换了套比昨天颜色更为绚丽夸张的衣袍。   杏黄色的湖绉长袍外,套着件绛紫的宁绸马褂,袍子的袖子和衣摆还镶了深红的刺绣衣边,就连鞋面上也绣着五颜六色的绣花。   总而言之,就是花里胡哨,没有重点,真不知道他穿上这一身是要做什么。   而这过于华丽鲜艳的穿搭配色也就罢了,更令纪轻舟眼前一黑的是他的发型。   其实昨天对方那贴头皮的中分油头,纪轻舟就觉得够难看的了,没想到今天的发型还能更丑。   在中分的基础上,他将贴头皮的头发分出两绺,贴着前额两侧梳出了波浪形的弧度,简直不忍直视。   纪轻舟敢说自己毕生从未见过如此精心打造的丑陋发型。   因此即便很不礼貌,他还是忍不住在碰面的第一时间询问:“你的头发是谁给你做的?”   “啊?我自己梳的啊!”骆明煊以为他是羡慕自己的心灵手巧,甚为得意地走进店里,对着那面全身镜摸了摸自己的波浪形中分刘海。   “我可梳了半小时,用了半罐的发油定型,怎么样,是不是很时髦?”   “像雨天路上被踩扁的蚯蚓一样恶心。”   “啊——”   骆明煊扭过头惊愕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那张漂亮的嘴里会说出这般辛辣又刺痛人心的评价。   失礼到如此地步,反倒让人生不出气来。   “真有这么恶心?”骆明煊又照了照镜子,像他这样自信满满之人难得也产生了自我怀疑的情绪。   “好像是有点像踩扁的蚯蚓。”   “这可如何是好,我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一旁,捧着衣服的祝韧青险些没笑出来。   纪轻舟无语地摇了摇头,从桌子抽屉里拿出那张图稿递给他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骆明煊此时哪还有心情看画,拿到图稿也只是木然地点点头:“没问题,蛮好的。”   纪轻舟不敢细瞧他的发型,见他意志消沉地拿着图稿坐在缝纫机前,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自顾自地关上店门,打开了电灯,给祝韧青换衣服。   “其实也没那么丑吧?早上去钓鱼,表哥还说我这发型很是新颖别致呢,像昆戏演员的铜钱头!”   骆明煊不知何时又走到了镜子前。   “是丑得挺别致的。”纪轻舟一边给祝韧青调整裤腰一边回道。   “也不必如此打击我吧?”骆明煊试图反抗他的语言暴力,“我看你是和元哥待久了,这嘴变得同他一样的刻薄。”   “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   “……”   渣男语录在此刻突显出了它的威力,骆明煊搜肠刮肚良久也未能想出一句有效的反驳。   就只能幽幽地转过脸去,用哀怨的眼神注视着纪轻舟,试图让对方感到良心有愧。   但他看着看着,目光就逐渐偏移到了祝韧青身上。   起先他还以为这衣衫破旧的小子是店里的伙计,而随着纪轻舟给他穿上墨绿的丝质衬衣,套上垂感极好的西裤,系上纽扣,调整了衣服的肩线和腰线,对方的气质完全变了副模样。   纪轻舟将他衬衫的领口敞开了两颗扣子,调整了一下领子翻折的角度,露出对方弧线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   衬衫的下摆先是系进裤腰内,他看了看整体效果,不太满意,就伸手抽出一部分,还是不满意,便又全部抽了出来。   最后将衬衣的袖口纽扣也解开,纪轻舟让祝韧青脱了鞋,光脚站在地上,一步步地给予指令道:   “把头抬起来,肩膀打开些。”   “站直,但不要站得太直。”   “别看我,闭上眼,想象一下自己正漫步在夜晚的原野上,眼前是漫无边际的星空。”   “你应该很孤独,但你自由,无畏,睥睨一切。”   “不行,表情太木了……”   纪轻舟蹙了蹙眉,略微放缓了语气说:“试着回想一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态。”   第一次见面……祝韧青浑身像突然被泼了盆冰水,颜色浅淡的眼珠看向纪轻舟,却未从对方眼中读出任何有意亵渎或轻侮的情绪,有的只是专注的态度。   他渐渐放松下来,移开了目光,放空了自己的思绪。   在笼子里的时候,他往往都是依靠放空思绪来度过那段时间的……   骆明煊已经无暇思考这小子究竟和纪轻舟是什么关系了。   眼见对方跟着纪轻舟发布的指令,一步步地改变站立的姿态,调整面部的表情,从一开始那个像偷穿了他人衣物的拘谨小孩,变成了一个高傲冷漠又带着些许孤独感的落魄公子,他的嘴巴都张成了“O”形。   “这是怎么做到的,发生了什么?”他不禁疑问出声。   纪轻舟却没空搭理他,后退几步瞧了瞧自己的模特,随即于心中暗叹,祝韧青果然适合这种风格。   “可以了,记住你现在的状态。”他最后叮嘱了一句。   他原本并不想提起初次见面那会儿的事情,于对方而言那属实是一段不堪经历。   但不这么刺激他,他发现对方很难调动出他想要的那种情绪。   那种孤僻疏狂的,接近诗人和艺术家所有的,恃才傲物,但又不似他们那般富含忧郁的情绪。   他要的是对方骨子里流出的傲慢和恣意,那种不染俗尘的厌世感给予眼球的冲击力甚至超越了他五官和身体本身的美感。   缺乏故事感的模特,拥有再多技巧也就是个专业的花瓶而已,无法给设计师带来灵感。   而此刻祝韧青虽然找到了状态,但还是不够。   纪轻舟伸手拨弄了一下祝韧青的头发,不太满意地啧了下舌。   虽说这头乱发也挺有艺术感的,但终究太杂乱了。   他看了眼手表,反正都已经耽误半小时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走吧,我带你隔壁去做个头发。”   纪轻舟说着就打开了店门,正要带祝韧青去隔壁,忽然意识到还有人在店里,扭头看向骆明煊问:“你还有事?”   “你要带他去做头发?他是谁啊?”骆明煊疑惑不解。   “我的模特。”   “模特?你们做裁缝的跟画家一样,还要雇模特?”骆明煊难以理解。   “有什么难以理解的,这不就跟那些橱窗里的模特一样,都是展示衣服的,只不过我的是活的,会动而已。”   听他这么一解释,骆明煊又觉得似乎挺有道理。   他想起纪轻舟对于少年那接近鬼斧神工的改造能力,忍不住问:“那我可以去看看吗?”   “随你。”纪轻舟无所谓地回答。   接着他领着一言不发的祝韧青和充满好奇心的骆明煊进了隔壁的理发店。   理发店的葛老板刚好理完一个头,纪轻舟便将祝韧青直接按在了镜子前的椅子上,对葛老板描述了一番自己想要的效果,怕对方不理解,还特意画了张发型效果图。   葛老板能在租界内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是个有水平的托尼老师。   他看完纪轻舟的图后,挂着一脸沉稳淡定的笑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接着就拿起梳子剪子操作起来。   经过一通修剪和卷烫,祝韧青拥有了一头蓬松微卷的短发。   说是短发其实也不短,最长处接近耳根。   刚卷完时效果有些膨胀,像爆炸头,在纪轻舟亲自上手,用梳子和少量发蜡打理之后,便有了他想要的那种精心打造的慵懒感。   到这一步,其实也不算完成了模特改造,还有鞋子、配饰和妆容等等的空缺。   但纪轻舟只是想试试祝韧青的潜力而已,也没想现在就将对方变成自己的营销工具,出入到各种公共场所,宣传他的衣服。   他事业才刚起步,尝试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   况且时间也不早了,差不多该下班回去了。   付了葛老板理发钱后,纪轻舟带着迷茫不解的祝韧青和骆明煊回到店里。   前者的迷茫来自于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花钱给他做头发,后者的疑问则是想不通纪轻舟究竟给祝韧青施了什么魔法,怎么短短两小时,那个穷酸小子就完全变了副模样!   抱着“既然他都行,那我也一定行”的想法,骆明煊一回到成衣铺,便满脸振奋地抓住纪轻舟的手腕,道:“大哥,我的亲大哥,我也想改造!” 第25章 袖底芳香   骆明煊抓哪不好, 偏一捏就捏到他的手腕上的淤青。   纪轻舟霎时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忙抽出了手,揉了揉手腕, 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给对方一拳头的冲动。   “抱歉抱歉,没注意你受伤了!”   骆明煊刚刚还是一副激动模样,发现自己做错了事顿感无措,连连道歉, “真是对不住,我这人就是莽撞,要不打我两下打回来吧?”   纪轻舟自然知道他是无心之举, 抿了下唇, 说:“算了,也就痛那一下子。”   “那你能帮我改造吗?”   一听他说没事了,骆明煊马上换了副腔调, 亦步亦趋地跟在纪轻舟身旁, 喋喋不休道:   “不必你手把手地给我折腾, 你就告诉我,我该穿什么衣服, 理什么头发,只要你能让我变得跟这小子一样俊, 那匹料子我就送你了, 以后你有什么麻烦,也尽管来找我帮忙, 好不好?”   纪轻舟听着他啰啰嗦嗦的话语, 心里烦得很,只想把人打发离开,让对方赶紧回去工作, 尽早把他要的料子送过来。   但随即,他整理坯布时,忽然瞥见了那件尚未完工的皮夹克,脑中灵感一闪,又改变了主意,转身打量起骆明煊的外表来。   骆明煊一对上他认真的眼神,便意识到对方进工作状态了,连忙站直身体,任凭对方打量。   纪轻舟首先观察的是他的身材条件。   骆少的穿搭风格他不敢苟同,但这小子的身材其实还行,个子也挺高,除了肩膀较窄,有些溜肩,头身比和四肢的比例都过得去。   接着他又看向骆明煊的脸,努力忽略掉对方那油腻糟糕的发型,扫了眼他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问:“你近视度数高吗?”   “近视?我不近视!”   骆明煊说着就把眼镜拿了下来,给纪轻舟展示了一下那薄薄的水晶镜片,嘿嘿一笑道:“平面的,我就是戴着装个斯文。”   “装斯文也别戴这种眼镜,它让你变得像只呆头鹅。”   “哦,好好……”骆明煊小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很是听劝地把眼镜收进了衣兜里。   待他收好眼镜再抬起头来,纪轻舟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   在此之前,由于对方身上堆砌的颜色和元素过多,纪轻舟对这小子的印象就是“肤色黑”、“嗓门大”、“中分油头”和“花衣裳”,至于他的长相是美是丑,则没什么感觉。   这会儿仔细一瞧,他惊讶地发现这小子其实长得还不错。   五官虽没有特别出色的,眼型是单眼皮微微下垂的小鹿眼,鼻梁不高不低,嘴唇偏薄,脸型瘦削,两边下颌线还有点不对称,但整体组合起来却有种痞里痞气的俊朗。   尤其他笑起来还喜欢单边歪嘴上翘,那股流氓味就更浓了。   骆明煊被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心中莫名有些紧张,控制不住问:“你看了这么久,发掘出我的优势了吗?”   “底子不错。”纪轻舟收回了目光,对怎么改造他大概有了数,“个高,脸小,五官端正,肤色也挺健康。”   “不用这么委婉,直接说我黑就行了!”   被夸了一通的骆明煊禁不住咧开嘴笑道,“我怀疑我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是个黑崽,小时候捉迷藏都不用找地方躲,往阴影里一站没人能发现我!”   “你少去钓几次鱼,说不定就能白点。”   “白不白的这无所谓,你觉得我能改得像他这样成功吗?”骆明煊用羡慕的眼神看了看旁边的祝韧青。   “不好说,但改造空间很大。”纪轻舟保守回答,旋即问:“你想要什么风格?”   “还能挑风格?”骆明煊顿时睁圆了眼,开始做梦道,“那我想要变成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斯文俊秀、温文尔雅的儒雅小生!”   “显而易见,这不适合你。”纪轻舟直接一票否决。   骆明煊眨巴了一下眼睛,语气软了下来:“那你觉得什么适合我?”   “大概是那种张扬跋扈、放达不羁的街头恶少吧。”   “啊?”骆明煊一时听蒙了。   他虽总说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但行为上还算规矩,既不挥霍家财也无不良嗜好,日常的爱好活动也就是听听戏曲钓钓鱼,离“恶少”这种词还是相差甚远的。   “我不是在骂你哦,只是说你的外形适合走潇洒路线,而非斯文儒雅。”纪轻舟美化了一下方才的用词。   骆明煊逐渐回过味来,考虑了几秒后,一拍桌板道:“当不了翩翩公子,当潇洒少爷也成!那你说我要怎么改?”   纪轻舟盯着他思索了几秒,问:“你有西服吗?”   “没有,我不爱穿那个,不自由。”骆明煊直言,旋即又改口道,“但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问我哥借一套,他常穿西服。”   “我要深色的衬衫和西裤,棕的、黑的、斜纹的、条纹的都行,你到时借一套来。”   “可以,没问题,还要别的吗?”   “还有就是记得把头发洗干净了再来,别抹发油,也别戴眼镜。   “另外,我再奉劝你一句,你若不会搭配,那么一套衣服上的颜色最好不要超过三种,想要不那么显黑,就尤其不要穿这种亮得反光的绸缎。”   骆明煊低头瞧了眼自己这一身颜色绚烂的绸子衣袍,感觉审美遭到了狠狠的贬低。   但他一直以来确实只依照喜好穿衣,而不管上身效果如何。   平时也甚少注意他人的衣着服饰,若有谁在人群中格外出众,一登场便惊艳四座,他也只会认为是那人仪容漂亮之故,而不会怀疑是服装造型的功效。   直至今日,纪轻舟对祝韧青的改造彻底打开了他的眼界。   他首次如此直观地认知到“人靠衣装”这句话的含金量有多高。   “行了,今天就聊到这,我要下班了。”   今日既没有生意,也几乎没做成什么工作,纪轻舟想起此事便觉郁闷。   见骆明煊赖在店里迟迟不走,便开始赶人道:“等你借到了衣服再来找我吧,还有,别忘了我要的料子。”   骆明煊听他说要下班回家,本想提议送他一程,顺便去解公馆蹭个晚饭,刚要开口忽又记起自己的车借给表哥开了,便只好遗憾作罢。   待骆明煊离去,纪轻舟如约给祝韧青预支了五元薪水,又给了他一把门锁的备用钥匙。   这样即便他起晚了或有别的事需要耽搁一会儿,也可正常开店营业。   祝韧青接过钥匙和银圆攥在手心,犹豫着问:“先生,我这衣裳是……”   “你留着当工作服穿吧。”纪轻舟拿起斜挎包背在肩上,打断他道,“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再抽空给你做衣服。”   “这、这也太昂贵了。”祝韧青有些结巴地说道,从小到大,连过新年他都没穿过这样舒服的料子。   如此漂亮的衣服用来给他做工作服,他实在心中有愧。   况且先生还说要抽空给他做新衣服,他一个小小伙计,如何能承受得起先生的好意。   “您待我已经够好了,不能令您这样破费。”   闻言,纪轻舟看向他问:“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祝韧青愣了愣,澄澈的眼睛带有几分茫然地注视着他:“不是打杂的吗?”   “打杂的确是一部分。”纪轻舟言语平和而清晰地同他解释道,“此外,你应该也听到了我是怎么向骆少爷介绍你的。你现在除了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时装模特。”   “何为时装模特?顾名思义,就是以展示服装为职业的人,从事这一行当的,通常都和你一样个子高挑,拥有着姣好的面容和优越的身段比例,可塑性强,且有一定的表现力,能够将普通人身上平平无奇的衣服穿出个人风味,使其能勾起客人的购买欲。   “既然是以‘展示’为主业,模特一定是得抛头露面的,需要出入大量公众场所,比如夜店、酒吧、跑马厅,比如舞会、宴会和酒席。   “去到那些俗称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用你的气质与自身魅力,吸引那些潜在的受众,不论男女,来购买我做的衣服,这才是我需要你去做的工作。”   纪轻舟毫不避讳地说着在这时代看来有些出格的话语,希望祝韧青能尽快明白他自身的定位。   而如果对方自认为适应不了那种交际花般的生活,那能尽早地认清这点也是件好事,省得日后纪轻舟投入大量金钱精力去培养他了,这小子又反悔想做个普通人。   “当然了,目前我只是个名不经传的裁缝店小老板,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纪轻舟补充道,“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若是能接受这份前途未卜的工作,那之后就可以先准备起来,打杂的过程中多学习一些服装上的知识,免得以后别人问起来露怯。”   祝韧青愣愣地听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或许是自身经历复杂之故,他并不畏惧抛头露面,甚至隐隐有些期待纪轻舟口中描述的那种光鲜亮丽的上流社会。   回想方才被纪轻舟指挥着穿衣打扮的心情,非但不觉得劳累羞怯,反而能从先生专注的眼神中品尝到一些前所未有的乐趣。   但对方最后所说的“露怯”二字却打击到了他的内心,令他骨子里的自卑作起祟来,对与人交际这点暗含胆怯,不敢幻想太多。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其实不需要考虑的时间,祝韧青心里早就清楚自己会如何选择,只要能挣钱,让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琥珀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纪轻舟,低声道,“我想尝试您说的模特工作。”   纪轻舟不觉意外地淡笑了下,伸手鼓励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提让他回去考虑的话。   他自认看人的直觉还是挺准的,祝韧青这小子在他面前表现得就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青年,但纪轻舟记得他们是在哪认识的。   为了挣钱能够自甘堕落,也能奋勇向上,眼明手快地抓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将顾泊生那群人当做迈入新阶段的跳板,这种果断充分说明了这是个擅长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祝韧青是那种生长于阴暗角落不起眼的藤蔓,给他一个支撑就能攀附而上、发荣滋长,纪轻舟很好奇他的将来会如何发展。   “那我先走了,锁门工作就交给你了。”   纪轻舟朝祝韧青扬了下眉毛,说罢便拿起外套,大步地朝巷口走去。   依照经验,电车约莫会在五分钟内经过这边的路口。   纪轻舟朝右方的马路张望了一下,没见到电车的踪影。   正无所事事地等着车,目光流转间,倏然注意到了那蹲坐在路旁卖花的老奶奶。   老奶奶摊在粗布上售卖的是穿成手链的鲜花。   一种细小的白花,有点像洋槐花,也有点像茉莉。   纪轻舟无端想起了在祝韧青家看到的那两朵栀子。   迟疑两秒,他过去询问了一下价格,得知她卖的是茉莉,一个铜板两串。   反正便宜得很,纪轻舟就决定买两串,带回去给自家的那位病人也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   此时恰好电车到来,在巷口缓缓减速。   他无暇挑选,随意拿起两串,放下一个铜板后,转身便几个大跨步挤上了电车。   ·   今日下班比平时早了几十分钟,回到解公馆,不仅晚餐尚未开始,连解见山和解予川都还没回来。   纪轻舟直奔二楼书房,果不其然,在那朝南的阅读室里看到了解予安。   对方像往常一般躺在安乐椅上听音乐,黄佑树则靠着窗台脑袋一点一点,眼睛似乎已经闭上,但纪轻舟一推门,他又立刻清醒过来,站直了身体向他问候。   纪轻舟点了下脑袋作为回应,径直地走到安乐椅旁边,冲解予安语气沉着道:“把手伸出来!”   解予安应是早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闻言丝毫未受惊吓地淡淡回应:“做什么?”   纪轻舟冷笑了一声,将斜挎包摘下扔在椅子上,故意恶狠狠道:“自然是要给你惩罚,昨晚你对我一顿虐待,害得我好苦,今天一天都没法干活!”   黄佑树在旁听闻,有些惊愕地瞧了他家少爷几眼。   一天都没法干活?难不成他走了之后,少爷还对纪先生施暴了?   解予安沉默一阵,朝纪轻舟的方向抬起了左手。   他倒想看看,纪轻舟能怎么惩罚他。   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似有丝带之类的物品被绑在了他的手腕上,随之空气中飘逸起一股清新的香气。   “什么东西?”他问,同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手腕上的物品。   “手轻点,茉莉花手串,是鲜花,别捏坏了。”纪轻舟毫不客气地把他乱揉乱捏的右手拍开。   “戴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春季限定时尚单品行不行?”   纪轻舟懒洋洋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放松身体跷起了二郎腿。   “我说你整日待在家里不无聊吗?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你四肢健全啊,又并非卧床不起,不能受风,怎么不多出去走走?”   解予安左手搭回扶手上时,下意识放轻了动作,避免手腕上的茉莉被压扁。   嘴里平静回道:“那你说去哪?”   “很多啊,你可以去和骆明煊钓鱼,去你哥的办公室凑几个人打麻将,去信哥儿干活的沪报馆和那些文人才子聊聊天,或者,你要是个有青梅竹马什么的,也可以约上一起去喝喝咖啡,逛逛街,反正我不介意。”纪轻舟一口气举了多个例子。   “再不然,实在没地去,你也可以来我店里,不过我的店比较小,只能给你搬张椅子坐门口,吹吹风听听市井声音。   “你要是觉得眼睛上蒙块黑纱太醒目,怕被围观,那就换成墨镜嘛,去眼镜店定制那种大镜片的墨镜,挡得严实些。   “嫌无聊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找把二胡来,你坐在门口拉二胡,给我增加点额外营收。”   解予安:“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突出最后这一个‘好点子’吧?”   “别污蔑我啊,我是真心想让你好好感受下外面的春天。”   纪轻舟轻轻一咋舌,感叹道:“我今天去了员工的家里探望了他生病的母亲,她病得不轻,恐怕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了。”   解予安静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晌,他道:“再说吧。”   “成年人的‘再说吧’等同没有后续。”   纪轻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想拖延此事的目的。   “……”   解予安一声不响,本想将装死进行到底,直到纪轻舟憋不住展开其他话题。   但安静了一两分钟后,纪轻舟一直不开口,他反倒有些坐立难安,好似能感受到对方凝重的眼神正停留在他脸上。   暗自纠结犹豫一阵,他说道:“过几日,我去你店里坐坐。”   纪轻舟这会儿思绪早不知飞哪去了。   一会儿担心骆明煊给他的料子达不到他的理想要求,一会儿又纠结给沈南绮的外套究竟是多费些时间手织一件好,还是图方便直接缝制一件小坎肩。   此时听解予安突然出声,他还有点疑惑,过了几秒才恍然反应过来:“奥,到我店里坐坐是吧,行啊,要给你准备把二胡吗?”   解予安冷声道:“乐器行一把二胡约在六到十元。”   “那太贵了,不买也罢。”纪轻舟果断选择放弃,给解予安搞马路艺术不值得他花这么多钱。   正闲聊着,门外有人敲门提醒他们晚餐已经摆好,纪轻舟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吃饭。   在解予安起身时,他下意识地盯了眼对方的左手腕。   本以为解予安会将那茉莉花手串摘下来放到桌上,没想到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袖子,将那芳香藏在了长袍袖底。 第26章 绞罗   骆明煊说三天时间做出纪轻舟想要的料子, 居然不是吹牛的。   在他带走图纸后的第四天上午,这小子便大摇大摆地开着自己的福特汽车停在了巷子口,从车上抱下一匹丝绸包裹的布料来到了店里。   彼时纪轻舟正给方小姐定做的那件鹅黄色旗袍上主标。   主标上的图案是闸北回来那日晚上设计的。   纪轻舟信不过自己的字迹, 就死乞白赖地求着解予安给他提了个行草版的“世紀”,然后自己设计了英文版的标识。   连笔字母故意设计得十分潦草,仿佛波浪裙边放在汉字版的下面。   在汉字的上方,则是一个小小的两侧带弯钩的衣架图案。   整个商标看起来便像是衣架下方挂了条花纹繁复的小裙子。   商标绘制完毕的第二天, 纪轻舟便让祝韧青带着图纸、材料去了趟闸北,开价五分一张的价格请那些绣娘们绣制。   一共订了五十份,即总价两元五。   这价格对纪轻舟而言可谓相当低廉, 他自己说出这个价格时都觉得脸红。   还提前和祝韧青沟通如果她们不愿接这活, 可适当涨个一分两分。   谁料那些绣娘们压根没有抬价,其中两人直接包下了这活,还嫌活给得太少, 只五十份, 两人日夜赶工的, 不到三天便绣完了。   于是今早,祝韧青就带了那五十个绣完的商标回来。   米色丝绸的方形主唛, 上方的小衣架是莓红色的,下方的中英文商标则为更深的枫叶红。   为体现顾绣“以针代笔, 以绣代画”的特征, 两色拼接处,他还设计了间色晕染。   图案整体精致中透着点优雅可爱, 想必十分讨女士们喜欢。   既然绣花都如此平顺细致, 好似与织物融合一体,纪轻舟在将其缝到旗袍上时自然更为小心翼翼。   上商标时使用的是与衣架图案一致的莓红色缝纫丝线,针法采用是杨树花针, 即俗称的羽毛绣,务必做到美观的同时平整服帖无异物感,令顾客穿着舒适。   而正当他缝到一半的时候,骆明煊笑容满面地抱着匹布料跨进了店里,朝坐在裁剪桌旁的纪轻舟一抬下巴打招呼道:   “轻舟兄,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怎么样,我信守承诺吧,说三天就是三天!”   话落,不等纪轻舟反应,便自己动手解开了布匹上包裹的丝绸,将那新染的料子放在了长桌上。   纪轻舟被打断工作却并不生气,他也十分好奇泰明祥印染的面料成品效果如何。   于是将衣服针线暂时放到一边,起身查看骆明煊带来的料子。   骆家是苏商,骆明煊拿来的自然是苏罗。   在纪轻舟的设想中,制作施玄曼的旗袍最好是用杭州传统横罗。   杭罗轻薄透气又柔软飘逸,而其平纹与纱罗组织联合构成的等距横条纹,经过染印之后,天然带着种如隔窗纱观赏图景般的古典朦胧效果。   这与他当初透过窗户绘制的苦楝花枝概念相符,无疑是那件旗袍的最佳选择。   当然骆明煊带来的三经绞素罗也同样丝缕纤细,轻盈柔软,面料质感上与杭罗相差不多。   虽与他理想中的料子差了几分半遮半掩的朦胧美,但那极为还原画稿颜色图样的高超印染水平弥补了那点缺憾。   ——如画布般的淡茶底色上布局恰当地散布着深浅不一的苦楝花枝,白紫交错的细小花朵团在枝叶中,远看如烟似云,近观则花瓣簌簌,生动又具有韵味,仿佛能嗅到其淡淡芳香。   当然仔细观察,细节处的图案颜色与原图对比起来,还是会有些微的色差,这是传统染色难以避免的,纪轻舟可以接受。   要知道,纯手工的筛网印花,每一种颜色都需要单独制作一个筛网,其工作量是相当复杂庞大的。   故而短短三天时间,能做到这种程度,纪轻舟已相当之满意了。   假若骆明煊真给到他二十元一匹的定制价,那绝对是在做慈善了,纯纯的成本价啊……   “这一匹是几丈?”纪轻舟边问边展开布匹,简单地验了验布。   纯手工织造的绞罗,印花又如此精美,若非必要,纪轻舟还真舍不得裁剪,更想将它放在箱子里收藏起来。   “四丈,苏州机户所织的三经绞罗差不多都这长度。”   纪轻舟点了点头,倏然想起一事问:“你们应该也生产四经绞罗吧?”   “有是有,但那玩意儿织起来麻烦得很,少有人会织,价格也颇贵。”骆明煊毕竟从小耳濡目染,即便甚少经手家里事业,对丝织业也颇为了解。   “你想要这个?那得提前一两月和我们订货,寻常购买是买不着的。”   纪轻舟心中微动,他自然是十分想要的。   若他记得没错,四经绞罗,也就是俗称的吴罗,因工艺复杂繁琐,人力织造效率低下,元明时期就已逐渐衰落,到了民国被大肆涌入的洋布一冲击市场,更是直接失传,近百年后才有人研究恢复其技艺。   说实话,他还挺想看看此时尚未断绝传承的四经绞罗是何等的轻盈华美,买回来哪怕放在家中收藏也很值得。   不过这暂且不急,想要面料之后挣了钱找骆明煊订货即可,当前还是先把堆积的定制单赶紧做完。   “这匹料子的印花我很满意,你准备收我什么价?”纪轻舟找回话题问。   “欸,我们之前可说好了,你帮我改头换面,这料子我免费送你!”   骆明煊明明是吃亏那个,倒生怕他改变主意似的,急忙从自己携带的红绸背包里拿出一套衣物,在纪轻舟眼前晃了晃:“喏,衣服我都借来了,你说要深色的衬衣,我哥没有,我是特意找朋友借的!”   见他这般的信守承诺又仗义疏财,纪轻舟反倒有些心虚。   他之前答应骆明煊帮他改造,实质是为了卖衣服给人家,骆明煊如此的不计得失,真显得他像个贪得无厌的黑心商人。   他考虑了片刻,说:“要不这样,料子我还是按成本价给你,我们有来有往,生意才好继续,至于答应你的改造,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   “那你不能敷衍哦,起码得有这小子八成效果。”骆明煊指了指一旁的祝韧青道。   祝韧青正专心地用店里的碎布锻炼自己的车缝能力,闻言扭头扫了那行事张扬的少爷一眼,尔后满不在乎地回过头,继续自己的练习。   这厢,骆明煊见纪轻舟不应声,便一改态度,摆出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双手合十恳求道:   “拜托你了轻舟兄,过两日我要回苏州去吃喜酒,老家那些个一同长大的公子哥,我一回去他们就嘲笑穿得像个土财主,这回我定要叫他们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行行行,那就开始吧,别浪费我时间。”纪轻舟原本想找个借口让骆明煊先回去,等他忙完这一阵再过来。   此刻听闻他铁了心地想要去老家朋友面前出个风头,也不便再拖延,就拿过骆明煊借来的衣服展开瞧了瞧,随后又抛还给他道:“可以,你去里边换上吧。”   “好嘞!”骆明煊应得那叫一个爽快,拿着衣服马上钻进了后隔间。   约莫七八分钟时间,他换完了衣服出来。   深褐色的斜纹衬衫版型还算不错,衣服大小也合适,就是裤子稍微短了点,好在影响也不大。   或许是不习惯穿西服的缘故,他整个人呈现一股不自信的扭捏姿态,气质土里土气的,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纪轻舟让他将衬衣下摆系进裤腰,伸手帮忙调整了一下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并把腰部空间扯了扯松,做出精致中透着随意的线条感。   接着,他让骆明煊坐在凳子上,自己去隔壁借来了梳子、发油和剃刀。   约莫是上次遭受的打击过大,骆明煊今日很是听劝,既没戴他那装斯文的眼镜,也没往头发上抹发油。   就穿了件绿绸长袍,顶着个头盔般的厚刘海发型清清爽爽的就过来了。   纪轻舟虽不是发型师,却也经常帮模特整理造型。尤其上一份工作期间,时常需要在拍摄现场给予模特服饰搭配指导,故而跟着那些造型师也学习到了一些经验手法。   尤其是男模特的造型,动起手来既快速又专业。   骆明煊五官除眉毛外其实没有什么明显缺点,大可以毫无顾虑地全部露出来。   而脸型上则接近于钻石型脸,即俗称五边形脸。   额头与下巴略窄,颧骨略宽,若发型不当,就会显得面部线条崎岖。   这种脸型的修饰秘诀就在于要梳高颅顶,柔和面部轮廓,额角两边或单边留出适当头发遮挡额头狭窄部分,起到填充太阳穴的效果。   所以骆明煊之前那中分油头可谓是完美暴露缺陷。   再度观察过骆明煊的脸型轮廓后,纪轻舟便在手上和梳子上都抹了发油,快速地给对方抓了个四六分头。   为了使颅顶头发尽量蓬松有层次感,纪轻舟将他的头发基本全部上梳,仅在右边额角垂落少量刘海遮挡太阳穴,而将轮廓线相对流畅的左边脸大方露出。   “你的左脸要比右脸好看,以后若要去照相馆拍照,可以左脸面朝镜头。”   “这样吗?”骆明煊立刻将左脸扭向了他,结果近距离撞上了纪轻舟浓密睫毛下含着辉光的黑色眼眸。   他脑袋“嗡”一下震动,身体有些发麻,嘴里下意识地说俏皮话分散注意:“那我以后便都这般扭着头同别人说话了,别人问起,我便说我落枕了。”   “出门别说我认识你。”纪轻舟无语地回了句,转身放下梳子,用手帕抹去手上的发油,然后又拿起了剃刀。   骆明煊见他拿着剃刀俯下身来朝向自己,心中更为紧张了,不知所谓地喃喃道:   “我出门前剃过胡子,难道胡茬又冒出来了?看你不像会长胡子的样子,你会剃吗?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纪轻舟压根没理会他,先是按住他肩膀说了句“别动”,接着用手捏住他的下巴,专注地给他剃起了眉毛。   骆明煊这下是真一点声也发不出了。   捏住他下巴的几根手指像是压住了他身体的五指山,不知是紧张还是心切,呼吸愈来愈急促,两只眼珠灵活地转来转去,就是不敢看纪轻舟的眼睛。   纪轻舟则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一心只想赶紧结束这件事。   骆明煊天生眉峰过高,眉毛又黑又浓密,看着像两座小山压在眼睛上,既凶厉又滑稽。   纪轻舟便将他的眉毛刮平了些许,修成了恰到好处的剑眉。   花了两三分钟时间小心地剃完了眉毛,他用布巾擦去了对方脸上的碎毛,至此,对骆明煊的外貌改造已基本大功告成,只差最后一步。   纪轻舟打水到脸盆里,洗了洗手,随后将那件尚未完工的皮衣从男体人台上取了下来,拿给骆明煊道:“你套上试试。”   “这是什么衣服,皮革吗?皮革还能做衣服啊,你这点子也太新奇了……”   一离开纪轻舟的近距离注视,骆明煊浑身就松弛了下来,嘴里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动作潇洒地将外套甩到背后,穿在身上。   随即,他大步走到穿衣镜前,怀着几分好奇地检收自己的改造成果。   手上还在整理着外套,结果定睛一看,对上镜中那挺拔魁岸、仪表堂堂的俊朗男子,顿时傻了眼。   “等等,这是!”骆明煊猛地凑近镜面,仔细瞧着镜中人。   活了二十年,他首次觉得自己这张脸是如此的陌生。   这也太可怖了,他不是长了张猴脸吗?   就改了个头发,剃了点眉毛,这面相怎就变得如此精明豪爽、风流倜傥了?   他不禁产生了一种在做梦的感觉,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脸,紧接着嚎叫一声:“真是我啊!”   骆明煊揉了揉脸颊,转身朝向纪轻舟,酝酿三秒,忽然神色感动地抱拳道:“轻舟兄,我宣布,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第27章 交际花   “滚, 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纪轻舟不客气道。   骆明煊被骂了,却丝毫不生气,反倒一咧嘴朝他嬉皮笑脸道:“我这些年是错过了多少啊, 为何没早点认识你,说实在话,你不该待在这做衣服,成衣铺浪费了你的才能, 你适合去庙里受供奉,女娲娘娘都比不上你的手巧……”   “你要是还盼着点我好,就赶紧给我闭嘴, 什么话都敢说。”   骆明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有损功德之言, 连忙对着天地菩萨一通胡拜。   拜完之后,他又转身对着镜子开始搔首弄姿,意气洋洋地自夸道:“瞧瞧这气宇轩昂的模样, 瞧瞧这星眉剑目的长相, 亲爹来了估计都认不得我。并非我吹捧你, 轻舟兄,你也太会搭了, 这皮衣如此时髦,便是元哥在此, 怕也得被我比下去吧?”   “那还是有不少差距的。”纪轻舟给他泼了瓢冷水。   骆明煊的英俊是需要寻找角度搭配衣着扬长避短后才能体现出来的, 和解予安那清冷贵气自带高级感的长相肯定无法相比。   这就是资质差异,天注定的, 无可置喙。   “好吧好吧, 如今上海男子,论样貌元哥排第一,我排第二, 行了吧?”骆明煊貌似不满地妥协说道。   话音刚落,他对上纪轻舟怀疑的目光,又很识相地改口:“哎罢了罢了,你排第二,我排第三,这个这个……他叫什么?”   骆明煊朝祝韧青努了努嘴。   “祝韧青。”纪轻舟回答。   “小青,他排第四。”骆明煊擅自地进行了一番选美比赛,然后又喜滋滋地对着镜子开始摆姿势臭美。   祝韧青正专心收拾着被自己缝烂的碎布头,听见骆明煊的话语嘴角微微一抽,觉得此人行事着实浮夸。   不过待他回头一瞧,直观地看见骆明煊的变化之后,又觉对方的反应似乎也合情合理。   在祝韧青记忆里,对这位骆少的印象就是个穿着花衣裳的黑猴子,而眼前此人英姿勃勃又倜傥不群,哪里还有几日前猴男的模样。   这前后对比委实一目了然,简直比之前的自己还要夸张。   一时之间,他心中涌起一股危机感。   他想先生确实是有股魔力的,能够将人几近脱胎换骨地改造。   倘若但凡是个有点底子的男子,都能被装扮得英俊不凡,那他这模特的行当岂非人人都能上任?   正当祝韧青燃起竞争意识,为前路而担忧的时候,纪轻舟收拾完工具,将东西还给了隔壁理发店。   回来后,他刚坐下拿起针线继续上主标,骆明煊便蹲着身体,凑到他椅子边问:“能同我说说这其中的要诀吗?”   他对自己改造后的形象可谓相当满意,可他又不能每天麻烦纪轻舟给自己做头发搭衣服,只好趁现在多学些技巧。   想到这,骆明煊便觉可惜,怎么纪轻舟偏就进了解家,他元哥是最不需要做改造的。   纪轻舟乜了他一眼,一边娴熟地缝着主标,一边说道:“我先前说过,你的底子其实还不错,身材上最大的短板就是肩窄,而你个子高,身材又没料,穿那种垂感好的长袍看起来就像一根竹竿。   “所以我推荐你穿西服,尤其是那种加了厚垫肩的男士外套,能很好地帮你掩盖缺点,撑起上半身的气场,比如你身上这件皮夹克。至于发型么……”   他将骆明煊的优缺点一一道出,告诉他要如何扬长避短。   骆明煊听得连连点头,后面因为内容太多记不住,还从纪轻舟的草稿本上撕下一页,叼着笔头,将要点一条条记在了纸上。   他发誓,自己上学都没这么认真过。   记完之后,骆明煊将笔记折叠好塞进裤子口袋,随即道:“你这件外套我要了,多少钱?”   纪轻舟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还想着要如何推销呢,没想到对方自己先开了口。   他面色泰然地站起身,将上完主标的旗袍放在熨烫台上,坦然回道:“价格倒没有很贵,不过还不能卖。”   “为什么?”   “你没发现它还是半成品吗?连扣子都没上。”   骆明煊低头瞧了眼,才发现这皮衣连颗扣子都没有,便道:“那我可否先预定?”   他语气里带了点急迫,生怕纪轻舟不肯买给他,那之后还不知能去哪找到这样适合他的外套。   “我五号要回去吃喜酒,你能在那之前把它做完卖给我吗?”   纪轻舟对上他眼巴巴的目光,心忖今天就是二号了,时间稍有点紧张,不过这件皮夹克离完成也就剩几道工序,实在不行大不了晚上回去加加班,就点头说:“可以。”   “那太好了!你开个价,我先把钱付了。”   毕竟是解予安的朋友,又是泰明祥的少东家之一,今后估计会常有生意往来,纪轻舟便给他开了个友情价:“四十五元。”   他原本是打算这件夹克至少卖五十起步的,毕竟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稀罕货,奢侈品。   “成交!”骆明煊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下来,看来是真不差钱的主。   一件夹克四十五元,而纪轻舟定制的苏罗价格是二十元,这一来一去相抵消,他还从骆明煊那倒挣了二十五块。   相当于皮衣回本后,多挣了五块钱制作费,且白得了一匹苏罗。   总的而言,还是赚了不少的。   骆明煊回了趟车里,取来银圆爽快地付了钱,随后脱下皮衣放在店里,约定两日后来取,接着便拿上自己的长袍,衣服也没换,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看他的样子,是迫不及待地去给亲朋好友展示他的新造型了。   又过了几十分钟,纪轻舟将鹅黄旗袍整烫完毕,用竹麻纸包裹好,打上丝带,准备吃过饭后,带着衣服去趟方碧蓉家,给方小姐试穿。   因为之前用坯布试缝后,已去方家给方小姐试穿过一次,调整过样板,所以纪轻舟对这次试穿信心很大。   即便真有点小问题,到了这一步,也基本不用再从头起版,在成品上做些修改便足够了。   给祝韧青买了午饭后,纪轻舟留他在店里看店,自己则带着旗袍搭乘电车返回解家吃饭。   方碧蓉家的住址就在爱文义路和派克路交界地带不远,他想自己反正要过去,那午饭就干脆回解家吃了,还能省下一份饭钱。   之前方碧蓉在留下地址时曾特意说明,她一般下午四点过后,以及周末都会待在家里。   而今天凑得正巧,刚好是周末。   据纪轻舟通过一些小道消息所了解,方碧蓉的父亲似乎是某个大饭店的老板,在上海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富商。   而从其住所那整洁考究的花园和红砖砌成的洋楼来看,收入也确实不菲。   下午,纪轻舟到方府时,方碧蓉正同她两个朋友一起聚在会客厅里喝茶聊天。   其中一个朋友,纪轻舟认识,正是给他布置了一大难题的顾客施玄曼。   而另一个姑娘,身材玲珑,眼神灵动,生着一张丰润白皙的脸蛋,穿着一件木耳边小圆领的淡蓝收腰连衣裙,足踝上套着雪白的中筒丝袜和米色的高跟皮鞋,全然是一副摩登俏佳人打扮。   他还未见过此人。   “纪先生,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陆雪盈陆小姐,是我的朋友。”   方碧蓉平时性格娴静内敛,不善与人沟通,不过此时是在自己家中,身边又都是熟人,她便主动承担起了介绍人的工作。   纪轻舟在听到陆雪盈这个名字时,不禁动了下眉毛。   很好,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名人的朋友还是名人。   这位陆小姐,假若不是同名同姓,那就是民国时期有名的那位交际花了吧?   此时的名媛或交际花可并非什么贬义词,在民国,想要成为上流圈子里的交际花,外表的美丽与着装打扮的时髦是最基础的入门条件。   而想要成为其中佼佼者,那就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既要有学识,懂得外语、乐器、跳舞、戏曲等,运动方面比如高尔夫、网球等也要掌握几项,说是十项全能也不为过。   此时的陆小姐看着年纪尚轻,像是还未成年的样子,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雪盈,这是世纪成衣铺的纪先生,他是解太太的表外甥。”方碧蓉随即同那少女介绍纪轻舟的身份。   陆雪盈起初听仆人通报说什么成衣店的裁缝来了,并不怎感兴趣,听见后半句话才撩起眼皮,兴致缺缺地瞧了他一眼,道:“原来是解太太的外甥,你怎么会去开成衣铺?”   她这话说得就好像裁缝是多下等的职业似的,只有毫无权势背景的人才会去做。   纪轻舟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从她的言语里感受到了恶意,就丝毫不惯着对方,直接询问:“陆小姐这是何意,是瞧不起开成衣铺的吗?”   虽然陆雪盈确实有这个意思,却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原本以她的想法,他们该是站在同一个阶层的才对。   “我只是诧异而已,你都是解家的表亲了,何必去开什么成衣铺?随便让解伯伯给你安排个职位不就好了。”   “哦,”纪轻舟缓缓点头,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在上海靠手艺吃饭,是件受人尊重的事,看来你不这么认为啊。”   陆雪盈皱了皱眉,不高兴道:“你明知我并非这个意思,何必故意曲解。”   纪轻舟佯作不解:“在下区区一个小裁缝,哪敢曲解陆小姐的意思?你可别冤枉我。”   方碧蓉见他们三言两语的就起了矛盾,不禁着急,想劝又不知该如何插口。   一旁施玄曼倏地笑了声,打圆场道:“好了纪先生,雪盈她没有贬低您职业的意思,我想是因为您确实长得不像裁缝,她才好奇多问了几句。”   陆雪盈张了张嘴,要想反驳。   但随即对上纪轻舟不含丝毫笑意的眼眸,考虑到对方毕竟是沈南绮的外甥,终是闭上了嘴。   既然老顾客都打圆场了,纪轻舟也见好就收,将旗袍拿给方碧蓉,让对方去试衣,自己则在佣人招待下,端着茶杯,于铺着天鹅绒的单人沙发上落座。   “早知你在这,我便把你的那套衬衫裙一并带来了。”喝一口茶水润喉,纪轻舟朝施玄曼说道。   “反正我不着急穿,您下回将它和我的旗袍一块送来便是。”施玄曼带着笑容说道,旋即问:“对了,我那旗袍的料子可有眉目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说:“今早刚拿到货,五角一尺,这是我拿货的成本价,一分也没给你多加。”   五角一尺也是施玄曼能接受的最高价了。   她稍稍舒了口气:“那便好,我还担心您迟迟不给消息,是定不到料子,想着过两日去您店里问问,若实在没有,也只好换一套做了。   “幸好是选在了您这做,碧蓉才一周就收到了她的旗袍,若是当初去了裕祥,还不知要等多久。”   纪轻舟刚要随口附和两句,坐于对面沙发上的陆雪盈便忍不住插嘴道:“旗袍而已,何处不能做,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施玄曼闻言,眼里的笑意瞬间收敛了几分。   对于陆雪盈,她向来不怎喜欢此人直来直去的性子,若非碧蓉与她是发小,而自己兄长又在陆雪盈父亲的手下做事,她都懒得与对方维持表面的和睦。   “你上次未去鲍老爷的寿筵,所以不清楚,”她不露声色地同陆雪盈解释道,“现在上海开始出现一种新式旗袍了,最初便是纪先生给解太太出的点子,解太太在鲍老爷的寿筵上穿过一回,真是把我们一干人等迷得不轻。”   “再如何新式,不还是袍子,能好看到哪去?”陆雪盈想也不想便回道。   “要我说那些过时的袄子袍子最是落后无意义,点缀那么多的花边图案,既劳神费力,又不便活动工作,纯粹地做个装饰性都嫌累赘。你们与其花那么多的钱做旗袍,不如多去百货商店逛逛呢,那的洋装不比这些旧袍子轻捷美观?”   她刚这么喋喋不已地输出完观念,纪轻舟和施玄曼都还未想出反驳的话语,便听见右侧走廊传来皮鞋碰撞木质地板的哒哒脚步声。   紧接着,伴随着一句腼腆女声,换上一身鹅黄色全开襟旗袍的方碧蓉从走廊口走了过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陆雪盈所坐的单人沙发,正好直对着走廊口方向,听见脚步声传来,她一抬眼,便望见了好友身上那一件全然超出她印象的轻便俏丽的旗袍。   一时间,惊讶地瞪大双目张开了唇,半晌未有言语。 第28章 晚礼服   方碧蓉的旗袍其实并不如沈南绮的那件那般的优雅袅娜, 它整体更偏向直身廓形,只稍微地收了点腰,使得它在青春期的少女身上更为服帖纤巧。   话虽如此, 在陆雪盈这个从未见过新式旗袍的人眼中,这件鹅黄旗袍已足够新奇。   它不似寻常袍子那般的宽大厚重,予人以古董般的庄严与肃穆,而是轻盈活泼的, 文雅娴淑的。   它的袖子是方便活动的窄袖,裙摆不长不短恰好在脚踝往上五公分的位置,膝盖下方的开衩在走动间偶尔地露出浅粉色衬裙的褶边, 虽保守却也透着少女巧思。   款式既有洋装连衣裙的时髦, 又含着传统服饰的娴雅,正符合她们这般年纪的女学生日常着装。   陆雪盈简直被这件处处透着妙龄少女秀美与俏皮的裙子一眼击中了。   若非她刚刚才对袍子的种种缺点输出一通,且这件旗袍的制作者又在言辞上对她颇为不客气, 恐怕在方碧蓉刚一走进会客厅时, 她就忍不住凑过去拍手称赞起这式样别致的旗袍了。   比起陆雪盈的咬牙克制, 施玄曼就无需多虑了,见方碧蓉穿上新衣出来, 便立刻起身过去,绕着好友观察了一圈, 语气欣快道:“碧蓉, 这颜色太适合你了!连我这不喜欢黄色的都觉得漂亮得很。”   紧接着,她眼神亮亮地看向纪轻舟:“纪先生真是好手艺, 这旗袍与您画稿上的一模一样, 叫我更期待我的那件袍子了!”   受了客户夸奖的纪轻舟心情舒畅,旋即询问方碧蓉道:“方小姐,衣服上身后可有不舒服的地方?紧了、松了, 或者磨皮肤?”   方碧蓉面孔微红地摇了摇头:“大小合适得很,料子也柔软舒适,您的手艺很出色,我很喜欢。”   她不禁连用了三个“很”来表达自己的喜爱程度,实在是这件旗袍太称她心意了。   事实上,方才在房间里,当她解开丝带与竹麻纸的包裹,看见整齐叠放的衣服那朝上的领口时,就被那鲜嫩柔美的配色惊艳了眼球。   尽管早已见过设计效果图,也触摸过面料的小样,这件衣服的成品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为精致漂亮。   苎麻细纺的料子轻薄爽滑,鹅黄面料上的浅紫色丁香印花与风信紫的线香绲正呼应,衣服的里衬是细致的棉纱,贴身穿着轻薄柔软又吸汗。   就连领子内侧的小标牌都充满着种种巧思。   方碧蓉起初看见那绣着衣架与粉色半裙的标牌时还有些不解,以为是什么可拆卸的零钱口袋,待认出米色标牌上绣着的“世纪”二字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店铺的招牌。   这有趣的发现令她不禁莞尔,心想纪先生一定很热爱他的事业,才会在这种无人关注的小角落也设置一些美好的创意。   “既然合适的话,那就不再做修改了?”纪轻舟问。   方碧蓉抿着唇点了点头,说:“辛苦您跑一趟,请您稍等会儿,我去拿银圆过来。”   说罢,她便又跑回了房间里去拿钱。   纪轻舟悠然地坐回沙发上喝了口温热的绿茶,这时就听施玄曼对陆雪盈说道:   “方才碧蓉身上的那件便是新式的袍子,看着还不错吧?”   “过得去吧。”陆雪盈依然嘴很硬。   想了想又补充道:“显然旗袍改出花来也就这样了,上海有真本事的裁缝,都是以做洋服出名的。”   纪轻舟在家时不时就要与解予安夹枪带棒地吵上几句,陆雪盈这种程度的嘲讽于他而言可谓不痛不痒。   他面色从容地放下茶杯,正要开口回话,施玄曼就先一步道:“纪先生对洋装的审美也是极好的,我前几日还在他那预定了一套,准备等你生日宴的时候穿。”   “是吗。”陆雪盈微微上挑的圆眼看向纪轻舟,歪了歪脑袋道:“那我可有些好奇了,纪先生若也擅长做洋装,那不若给我做一套宴会礼服裙?”   纪轻舟闻言诧异,没想到她还挺能屈能伸。   “你确定?我的收费可不低。”   “只要我看得上,钱财不是问题。”陆雪盈以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口吻道。   这姑娘虽有些捧高踩低,不大有礼貌,但到底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孩,纪轻舟不至于因为刚刚的那点小矛盾,就拒绝上门生意。   况且她想要的还是礼服裙,那纪轻舟就更难以拒绝了。   做了大半个月的西服和旗袍,他实在是很想换换口味,玩些新花样。   于是在对面少女用带着点挑衅的态度提出这个提议时,纪轻舟便收敛起悠然的神色,从包里拿出自来水笔和草稿本,随意翻开一页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场合穿?早上、中午还是晚上?”   陆雪盈其实更想要一件方碧蓉那样的俏丽旗袍,但她不好意思说,就故意拿“考考你”的态度,试图刺激对方给自己做一套洋装。   倘若纪轻舟不愿意,那她便当没说过,若是愿意,那之后不论做得好与差,她都有理由再找对方给自己做一件新式的旗袍。   不过纪轻舟应对此事的态度却令她有些意外,如此的公事公办,反倒让她觉得自己过于小题大做了。   兴许她直接提出想要一件新式的旗袍,对方也不会把她之前的那些言论放在心上。   然而话都已经说到这了,她思索了几秒,只好回答道:“下个月二十六日是我的生日,我要在我的成年礼晚宴上穿。”   “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晚宴?”   “当然是西式的。”陆雪盈嗓音清脆有力道。   “要跳舞吗?”   “当然。”   纪轻舟在本子上记了一笔,紧接着问:“对于晚礼服,你能接受多大的尺度,比如露部分的肩膀、手臂或者小腿?”   他问得一本正经,不会令女孩感到冒犯或不适。   而陆雪盈听完却不由愣了愣。   其实在此之前,她每次参与宴会的礼服都是由母亲挑选,由家里的裁缝,或者外面的洋服店定制的,她自己则没有什么选择权。   而家里人安排的礼服往往都偏于保守,就比如下个月生日宴会的裙子,母亲已经找了裁缝在制作了。   陆雪盈看过他们画的图纸,那是套很平庸的裙子,她不怎么喜欢,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款式。   此番之所以回答说自己需要一件生日晚宴的礼服裙,原本不过是随意找个由头而已,却没想到对方问得如此详细。   这令第一次自己尝试主宰礼服选择的她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心中暗暗地腾升几分期待,说道:“我可以接受稍微大一些的领口,露一部分的手臂和小腿。”   原本这些细节也是被母亲严格管控的,但她想自己都已经快成年了,理应有自己做主的权利。   纪轻舟简单地记了几笔,紧接着问:“有偏好的风格吗?比如高贵华丽的,简洁低调的,优雅成熟的,或者青春靓丽的?”   还分这么细致啊……陆雪盈控制住想要皱眉挠头的动作,瞟了眼面色凝滞的施玄曼与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会客厅,但为了不打扰他们就先静候在旁的方碧蓉。   考虑了一阵,陆雪盈十分抽象地回答道:“我想要参加我成年礼的每位来宾都能够一眼看见我,记住我,但我不喜欢太张扬浮夸的衣服,想要尽量低调一些,又足够出彩的,能够展现我身为新时代女性人格和魅力的。”   纪轻舟起初还想拿笔记录下来,听了两句后,就停住了笔,待对方一口气说完,在纸上总结下一句话——“她想要看似毫不费力地美得惊心动魄。”   “那先聊到这,陆小姐等会儿记得给我一个你的家庭住址或者联络方式,我会在一周时间内,给你两套礼服的设计图,你从中挑选一套,如有不满我们到时候再聊。”纪轻舟简洁说明道。   陆雪盈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好吧。”   见他们聊完,方碧蓉这才支付了旗袍剩下的四块八角尾款。   纪轻舟收了钱,从陆雪盈那拿到了联系电话后,没有多待就离开了方家的府邸。   虽然结束了一笔定制单,但堆积的工作非但没有减少,还增加了。   坐上电车返回店铺的途中,纪轻舟于心中罗列了一下排单计划。   成衣铺的客人方面,施小姐和汪女士的旗袍制作工期都是一个月,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月底前必须得完成。   但他不能拖那么久,最好还是在两周内完工。   骆明煊的皮夹克是目前最着急的,这小子还等着穿去五号的喜宴,给他在老家的亲朋好友一个惊艳亮相。   反正今天时间还早,干脆等会儿回去先把那夹克做了,忙个三四个钟头,明天收个尾也差不多了。   最不急迫的当然是陆小姐的晚礼服。   她的生日在下个月的二十六号,今天才二号,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慢慢设计筹备。   然后便是答应给沈南绮和解玲珑的针织开衫与小裙子,也得在这个月内做完,不能因为不是客户订单,就拖延着不放在心上。   这么一算,他还真是欠债满屁股!   之前还想着要抽空给他的正规模特祝韧青和潜在缪斯解予安设计衣服呢,现在看来压根没有时间去做。   其实若能请个熟练的裁缝师傅,他的工作量就会减轻许多,可他还在创业初期,雇个助理就够费钱的了,哪还请得起裁缝……   毕竟是在上海,请一个经验老道的裁缝师傅,月薪怎么也得三十元起吧?   而他经营了这大半个月,撇去那些面辅料支出,收入才四十八元左右,这里面还有一半是骆少的贡献……   看来,目前只能先压榨自己的劳动力了。   纪轻舟正于心中感慨着,透过车窗望见一家他曾逛过的洋货店就在前方。   他记得那里似乎有染色的羊绒线售卖,便抓着包挤到车门处位置,朝司机喊了声“我要下车”,尔后在电车稍稍放慢速度时,纵身一跃跳下了电车。 第29章 难以启齿   为了尽快完成骆明煊的皮夹克, 纪轻舟这天下班比平时稍晚了一个钟头。   回到解公馆时,天色早已经黯淡,解家人都已吃完了夜饭, 各自回房间休息,就剩解予安和沈南绮还坐在大餐厅里。   母子俩边吃着沈南绮从苏州带来的茶食糕点,边聊着一些琐碎日常的事情。   “过两天你赖伯伯的儿子娶妻,我和你父亲都要去吃喜酒, 届时,你不如跟你父亲一道回趟苏州?”沈南绮带着几分怂恿意味地提议道。   “骆家那小子肯定会去,你们一块也有个伴。”   解予安摇头:“那天针灸。”   沈南绮早料到他会找这个借口, 遂道:“我打听过了, 他们办的新旧合璧式的婚礼,晌午迎亲,下午在礼堂拜堂, 吃的是夜里的酒席, 那么你上午看诊完, 下午同轻舟一道坐火车过去也来得及。”   解予安蹙了下眉,仍有些不情愿。   他本就不喜欢与人交际, 何况如今眼睛又瞎了,去那种人群繁杂之地, 只会给身边人增添麻烦。   但随即他脑中浮现出前几日纪轻舟劝他多出去走走的话语, 考虑了几秒,道:“你问纪轻舟, 他说去我便去。”   沈南绮听着不禁挑了下眉:“怎么个意思, 你现在都听他安排了?”   “他多半没空。”解予安语气沉静且笃定。   “好,那我等会儿问问他。”沈南绮这么说着,就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你说这孩子也是, 都什么点了还没回来,就经营那么一间小成衣铺,他至于如此的勤苦敬业么……”   解予安嘴角微不可见地扯动,心里淡定想,下班晚算什么勤苦敬业,某人半夜三更做贼般的跑楼下偷踩缝纫机的时候你都看不见。   正暗自腹诽着,解予安忽然听见了一道轻快脚步声自外面走廊远远地传来。   他的听觉自失明后就变得愈发灵敏了,明明身旁的沈南绮一直在咕哝着“纪轻舟回来得如此晚不安全”等等话语,他却能在环绕耳畔的女声中清晰地分辨出脚步声的主人正大步地朝餐厅走来。   一时之间,他心跳莫名咚咚地加快了几分,泛起些许名为翘盼的波澜。   仿佛为了掩盖这股情绪涌动般,他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热茶。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都吃完了啊你们……”   就在解予安喝茶的时候,熟悉的清朗嗓音不出意外地从门口传来。   他放下茶杯,姿态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随着青年脚步声的靠近,原本平淡枯寂的情绪倏然飘飘悠悠起来。   “我刚刚还在念叨,说你为这工作也真是废寝忘食了,三天两头地赶不回来吃饭。”   沈南绮假作不满地责怪了一句,面上却带着几分无奈笑意,旋即抬手叫佣人把热着的饭菜送来。   “最近是有点忙,这不连答应给您做的外套都还一直没有开工嘛。”   纪轻舟轻感慨着,将背包和外套挂到椅背上,继而动作熟练地拉开椅子挨着解予安坐下,毫不客气地从他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芙蓉酥咬了一口。   “我的衣服倒是不着急,眼下天气也慢慢热起来了,不怎用得上外套了。”   “那不行,答应您的还是得尽快做完。”纪轻舟几口吃完糕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他一边喝水,一边单手从包里掏出今日从洋货店购买的绕成球状的羊绒线,和一早画完的针织开衫设计图,递给沈南绮道:“您看看这个颜色喜欢吗?”   画稿上的女郎穿着淡粉的旗袍与浅灰紫的短款针织开衫,设计图画得虽简单,却能透过那寥寥几笔的线条弧度与褶皱纹理,表现出外衫的弹性与编织的花纹。   沈南绮看了看图稿,又看了看与图稿颜色一致的毛线球,有所领悟道:“你的意思是用这绒线编织一件图上的外衣?这瞧着有些难度啊,怕是很费时间吧?”   纪轻舟微微摇头:“还行吧,不难。”   “这不难?”   “织一件衣服是有些难度,织围巾或披肩之类的就相对简单许多。您看着……”   纪轻舟见她感兴趣,就从包里拿出两支木头棒针,扯出羊绒线,手指灵活地打了个活结套在棒针上收紧。   旋即他快速地起针绕了四十个线圈,上下针交替着织完第一行,随后稍稍放慢速度织第二行,一边织,一边前倾身体越过解予安,给沈南绮近距离地演示手法。   “你这手还真是灵巧!”   见他短短几分钟时间就织出了两三公分宽整齐的针织布边,沈南绮不禁眼神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于是在纪轻舟织完一行,准备交换棒针时,她便忍不住道:“让我来试试?”   “好,您试试。”纪轻舟把棒针转移给她,还未怎么指点,沈南绮自己便按照他演示的手法缓慢地织了两针。   她确实聪明,上手也快,练了没几下动作就熟练了起来,轻笑道:“是不难嘛,就这么一直打下去,便可织出一条羊绒披肩了?”   “对。”纪轻舟点点头,这时佣人端着饭菜过来,他便暂时收回注意,端起碗筷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   “那是否还有其他的编织花样?”   “花样多得很,但我对此也不太擅长,能给您演示的不多。”   “这不着急,等我先熟练掌握这初级的织法再试别的。”   沈南绮原本只是好奇,想尝试一下新鲜玩意儿,打了几圈之后却有些上瘾,直接开口道:“这套工具先归我了,我的衣服不着急,你回头买点毛线球抽空织着便成。”   但随即,她又考虑到纪轻舟毕竟不是她亲外甥,且这羊绒线手感细腻柔软,肯定不便宜,遂补充道:   “对了,这个月零用钱还没给你吧,等会儿让梁妈从账上给你支三十元,比上月多出的十元就当是你给我织那件外套的辛苦钱。”   一提到零用钱这事,纪轻舟因为心虚不好意思,又成了只会诺诺应声的小白脸。   两人隔着解予安交流几句后,便陷入了安逸的寂静氛围中。   一个专心吃饭,一个兴致盎然地打着毛线。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南绮才从做针织活的兴味中脱离出来,将棒针暂时放到一边,看向纪轻舟道:   “差点忘了正事,五号这日,我们在苏州有户亲戚办喜酒,你那天要不要和元元一块过去吃酒席?”   五号?又是苏州喜宴?   那大概率就是骆明煊要去吃的那场喜酒了吧?   “你怎么说,想出去走走吗?”纪轻舟轻轻撞了撞身边人的胳膊。   解予安抿了下唇,还未开口,沈南绮就接道:“他说你没时间。”   “哦?”纪轻舟一听就知道解予安是拿自己当挡箭牌不想出门。   他确实没什么时间,不过抽一两天也能抽得出来。   抱着不能让解予安诡计得逞的想法,就说:“那就去呗,我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去苏州玩两天,放松一下。”   话落,不论是他还是沈南绮都第一时间看向了解予安,以为他会另找借口驳回这个决定。   没想到对方听完后,只是自顾自地端着青瓷茶杯,间歇地喝一口热茶,一语不发的,还真就这么顺其自然地答应了。   沈南绮盯着解予安瞧了几秒,心底颇感稀奇。   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气秉性她最为清楚,他若真不想去,就不会将选择的机会交给别人。   沈南绮一时有些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原本就想和纪轻舟一道出门散心,只是自己不好意思提,就变着花样地让她来提。   看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这两小辈关系似融洽不少?   沈南绮不露声色地挑了下眉,抱着试探的心思,她又故意向两人提起道:   “还有一事。上回轻舟想去鲍老爷子的寿筵,我不是考虑到鲍子琼其人品行不端,没让你过去吗?恰好下个月陆顺行的女儿办成年礼,给我们发了请柬,这回就带上你们两个一道赴宴,如何?”   她边说,边悄然观察着解予安的神情。   一般这种宴会,他儿子向来是不乐意去的,但兴许此次有相处合拍的同伴一起,就会答应也说不定。   谁知解予安听闻后,未表露态度不说,反倒抓了另一个重点。   侧头朝向纪轻舟似不经意地问:“鲍子琼便是骚扰你之人?”   “啊?”纪轻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扯起这件事来。   他刚要解释被他揍了一拳的不是鲍家少爷,而是其手下,沈南绮便拧起了眉问:“鲍子琼骚扰你了?”   “不是,不是他。”   “那是怎么一回事?”沈南绮显然已被转移了注意。   本来此事已经结束,纪轻舟也没想过找谁告状,但既然沈南绮都这么问了,他便将大观茶楼发生的事情大致解释了一遍。   沈南绮听完怫然不悦,沉声道:“此事我会找机会让见山告知鲍老爷子一声。我仅知晓其子素来轻薄无礼、乖戾骄纵,没想到如今都敢纵容手下欺负到我的人头上来了,真是无法无天。”   被袒护的纪轻舟默默噤了声。   依此刻事情的进展来看,他强烈怀疑解予安刚才是故意抓错重点,好借着他母亲的手帮他讨个公道。   虽当初说着不会帮他报仇,实际还是记在了心上嘛……   想着,纪轻舟就侧目看了身旁端着茶杯的解予安两眼。   见他绷着面孔,嘴角拉得平直,摆着一副漫不经心又置身事外的表情,心里不由得偷笑。   若非沈南绮在这,他真想调侃对方一句:有点太做作了,解元元。   “不过此事也给我提了个醒。”沈南绮的声音唤回了纪轻舟的注意力。   她看着他轻叹了口气,道:“你这模样啊,独自在外边是不大安全,这生意场混得好的哪个不是老油条?况且你还总回来得这么晚,我时不时就要忧心你被人抢劫了。   “这样,元元那床头柜箱子里还有一把勃朗宁,左右他待在家里也用不着,不如给你防身用。”   “啊?”纪轻舟难得愣怔,“可我不会用枪啊。”   他只是开个成衣店,又不是开银行,用不着这么夸张吧?   还有,解予安在床头柜里藏私房钱也就罢了,怎么还藏手枪啊,是准备两人吵架的时候出其不意拿出来给他毙了吗?   “打不死人没关系,关键时候拿出来唬唬人也是极有用的。等元元身体好些了,再让他教你怎么用。”   沈南绮把一切都安排完了,才看向他儿子,问:“把你的枪先借给轻舟防身,可以吧?”   解予安战术性地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应了声“可以”。   纪轻舟又扭头看了解予安一眼,有些讶异他竟然如此平静就同意了,完全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这母子俩一唱一和间,就决定了此事,纪轻舟固然觉得没有必要,也只好点头答应。   有了解决方案后,沈南绮情绪冷静下来,再度提起了陆顺行女儿成年礼之事,询问解予安去不去。   “再说吧。”解予安显然是不想去的,就给了个拖延时间的答案。   纪轻舟好奇询问:“您所说的那位陆先生的女儿是陆雪盈吗?”   沈南绮挑起了眉看向他:“那姑娘你也认识?”   “今天刚认识的,未来的顾客之一,她请我帮她设计生日宴的晚礼服。”   “她让你帮她设计礼服?”沈南绮先是惊讶地重复,旋即莞尔,“那看来你生意拓展得不错啊!陆家那位小姐穿着打扮可是出了名的讲究,听闻她家里雇了五个裁缝,就专门只给她一个人裁衣裳。”   “这么夸张?”   “何止啊,人家穿的用的可都是欧洲来的名牌货。”一聊起礼服的事,沈南绮就来了兴致,口吻轻快道:   “此事说来也巧,我还正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帮我裁制一身适合参加西式晚宴的礼服,或是上次那样的旗袍款式,更庄重些的也可以。既然那丫头抢先了一步,估计你也忙得慌,这次我就不麻烦你了”   纪轻舟听闻便停下了筷子,道:“您这话说得,这算什么麻烦!”   虽然他确实有些忙,订单已经排到了下个月,但沈南绮一直是解家人里待他最好的,又帮他打广告,又给他零花钱,纪轻舟不想辜负她的期待,便道:   “我这周内给您设计一套礼服,您若喜欢,我就给您做,要是后面特别忙,真抽不出时间,您也可以拿图纸去找别的裁缝,我不介意。”   “找别的裁缝怕是不太方便,你是不知道,如今裕祥接了多少的旗袍单子,这钱啊,都白白让严老板给挣去了。”   沈南绮说着抿了下嘴角,言语里颇有些为纪轻舟鸣不平的意思:   “除了裕祥,其他不少的裁缝店也都在模仿制作新的旗袍,我估计,再过两月,全上海女子身上的袍子都要变成窄袖贴身的式样了。”   纪轻舟不禁失笑,摇头说道:“我便是把那些单子都抢过来也做不完啊,有些钱是该让别人挣的。况且,若非裕祥的名头够大,手艺够硬,这新式的旗袍短时间也流行不起来不是吗?”   “这话倒也在理。”沈南绮垂着眼睑应声,心里则还有些可惜。   旋即转回话题道:“不过你若真决定要接我这笔单子,这钱我还是得照价付你的,虽是一家人,也不好压榨你,否则我过意不去。”   纪轻舟边啃着卤鸡腿,边点头,闻言没怎么过脑就开口道:“照理我得跟您客气客气,但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必然不能让您过意过去,就当是化身功德箱了,你尽管给,我尽管收,收的每分钱都是给解元元的功德。”   解予安:“……”   “你这孩子,净会胡诌八扯地哄人开心。”沈南绮听他连胡扯时也在为解予安考虑,心里十分欣慰。   接着,她拿起棒针边打毛线边轻轻叹了口气:“日子过得真快,连陆家那丫头都要成年了。”   “不过想想,也是到时候了,”她扫了眼解予安,回忆道,“她也就比你小了三岁,你们小时候在西湖边那饭店里还见过一面呢,记得吗?就是那老道士给你算命那年。”   解予安连老道士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自然不记得什么丫头,就没有理会这话题。   纪轻舟在旁听着,下意识地于心中计算了一番解予安的年龄。   一算之下,甚为惊讶。   陆雪盈今年成年,解予安只比她大三岁,那解予安岂不是才二十一岁?   甚至,若他还没到生日,那就是才满二十周岁!   老天爷啊,他是清楚自己比解予安年纪大,却没想到会大这么多,原以为大一两岁便顶天了。   但这也怪不得他,光看解予安那张高冷清贵的脸孔和他那近一米九的高个子,谁能想到他距离成年也才过去了两三年啊。   二十一岁,这在现代甚至都没到合法结婚年龄。   骤然间,纪轻舟生出一股难以启齿的罪恶感。 第30章 吃喜酒   饭后回到卧室, 纪轻舟照常先给解予安放了洗澡水。   趁着对方泡澡的工夫,他坐在房间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 拿着铅笔在速写本上随意打着礼服的草稿。   原本他是打算利用睡前空闲的时间织毛衣的,但如今他连棒针都被沈南绮没收了,就只好先忙点别的工作。   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勒了几个轮廓,不满意又全部擦掉。   纪轻舟回想着陆雪盈的容貌气质, 暂时没什么设计灵感。   倒是沈南绮,因为对对方性格样貌较为熟悉,他心底有些想法。   既然是去参与成年礼晚宴, 那着装必然不能太隆重, 抢人家主人的风头。   沈南绮的气质虽偶尔也会透露出直爽率性的一面,但大体更向来偏于优雅知性,可试试裁剪简洁的深色修身套装, 融合一些金属或皮革的元素, 以衬托出她身材上的优势及身为职业女性精雅干练的气质。   纪轻舟一边思考着, 一边在纸上快速地打了一个女士的小西装轮廓。   正要再往下补充,又猛地想起陆雪盈的生日是在六月底, 天气可能会比较闷热,穿上这紧身的西服出一身汗就很不优雅了。   于是翻过页, 重新构思。   回想着沈南绮过往的着装偏好, 她穿西式裙,似乎更喜欢浅色调, 喜好洁白的珍珠元素。   而带着点光泽感的珠白也确实能将她的冷白皮烘托得更为光洁如玉, 显得气色更好,形象更高雅出众。   夜晚是穿白色的最佳时机。   纪轻舟思索着,模糊有了些想法, 还未考虑好从何处下笔,盥洗室的门忽然被开启,打断了他的思路。   穿着黑色丝质睡衣的解予安从浴室出来,步调平稳且方向感极准地走到了靠近窗户的沙发坐下。   那是专属于他的位置。   他的头发还未怎么擦干,只是不再滴落水珠而已。   潮湿的墨发被随意地被捋到了脑后,露出了棱角分明的脸庞。   兴许是担心头发沾湿纱带,他眼上暂时未覆纱带,就轻轻地闭着双眸,好似一个犯困的人。   纪轻舟望着对方那张冷淡成熟的俊脸,忽而想起了年龄差之事,心底颇觉怪异。   他实在很难将对方当做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弟弟看待。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居然是1897年生的啊。”   1897年,连大清都还没亡!他心道。   解予安听出他语气中的诧异,反问:“很奇怪?”   不能说奇怪,只能说很奇妙。   放到一个月前,任纪轻舟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他将来会同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民国人结婚。   “所以你生日是什么时候?”他紧接着问。   “十一月十七。”   “……”   果然,解予安真实年龄只有二十周岁。   他难言地啧了啧舌,感慨道:“看不出来啊,你年龄这么小。”   “我很显老?”   “这倒没有,二十到三十都是青壮年,光凭外貌本来就很难分辨年龄,只能说你的气质比较成熟,导致我一直以为,我只比你大一两岁。”   解予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纠结年龄问题,就道:“我哥在我这个年纪,玲珑已经会走路了。”   纪轻舟听了失笑,说:“你也有老婆了,不比他差哪。”   解予安眉尾微微挑了下,仿佛在说,“是吗?”   “你要是想要孩子,可以去领养一个,”纪轻舟提议道,“或者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就离婚,你再娶个你喜欢的。”   解予安嘴角微抽,转开了脑袋。   “你这是什么表情?”   “听梦话的表情。”解予安心情无端地有些烦闷,带着几分轻嘲的语气道:“离开解家,你能养活自己?”   “嗯?什么话,小看我是吧?”   纪轻舟挑了挑眉,“实不相瞒,我已经在累积创业资金了,等我攒够了钱,就去南京路、棋盘街之类的繁华地带盘个大铺子开时装店,前期可能资金紧张点,但我相信凭我的聪明才智肯定能够度过难关。”   “怎么度?饭吃三碗,衣穿丝绸?”   “你也就会嘴上使劲。”   纪轻舟撇了撇嘴,也没生气,主要是觉得没必要和他争,未来的事情就交给时间来定胜负。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拿着本子和笔朝门口迈步而去。   “去哪?”解予安问。   “创业。”纪轻舟走到门口按了下铃呼叫黄佑树,头也不回道,“在这没法画了,你净会扰乱我思绪,妨碍我工作。”   解予安听着他的脚步逐渐消失,无声地抿住了嘴唇,愈发的心烦意乱。   一时间,连窗外寻常的风声,在他耳朵里都变得喧杂不已。   静坐片刻,他蓦的起身,走到了床右边坐下,俯身摸到床头柜下层的抽屉打开,掏出了一只扁木盒。   掀开盒盖,解予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M1911式手枪。   他熟练地给手枪填装上子弹,将保险纽推到上方,套上皮质的保护套后,甩手扔在了另一半的床铺上。   ·   由于要抽两天的时间去苏州吃席,纪轻舟在接下来两天的时间内,结束了除定制单以外所有的琐碎活计。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锻炼,祝韧青已能够熟练地穿针引线,使用缝纫机修补一些简单的衣物。   纪轻舟还教了他如何给人测量尺寸,记录顾客信息和订单要求等。   因此即便他需要出门两日,有小助理在,成衣铺也可照常开张。   转眼到了五号。   这天是解予安针灸的日子,由于每次做完治疗都会出一身的热汗,纪轻舟通常在针灸日都懒得给他换衣服,直接让对方穿睡衣接受治疗,针灸完再去更衣。   朝南的衣帽间内,穿着睡衣的解予安皮肤上的针灸红印已经消退,但他的面色仍残存着几分治疗过后留下的苍白疲倦。   纪轻舟正欲给他挑选衣服,见他神色不大精神,便提议道:   “你要是觉得累,不如就留在家里休息,我去苏州会帮你吃回你的份子钱的。”   “……”   解予安无言片晌,道:“既然答应了,我不会反悔。”   “行行行,你就犟吧。”   纪轻舟懒得多劝,从满墙满柜的衣服中挑选出了一件海军蓝的衬衫和一条铁灰色的西裤,递给对方道:“今天别穿长袍了,穿西服吧,跟我站在一起比较搭配。”   解予安正欲伸手接过,闻言眉毛微挑了一下,说:“为何要与你相配?”   “不为什么啊,显得我们比较像表兄弟不行吗?”   其实,是因为他觉得这深海蓝的衬衫很有制服的味道,而之前解予安老不出门也没机会穿,就想趁此机会让对方换上试试。   解予安一听,仿佛故意唱反调般地说道:“穿长袍。”   纪轻舟无语地朝他面前的空气挥了挥拳头,转身将衣服放回衣柜,拿出一件暗蓝云纹的软缎长袍。   他挑这件多少是存着点报复心态的,心想既然解予安这么喜欢穿长袍,那就索性让他穿得老气横秋一点。   结果对方换上他精心挑选的爷系穿搭出来,依旧是临风玉树,风度翩翩。   甚至因这长袍款式偏大,衣摆偏长之故,还给这将将二十一岁的青年染上了几分婚后男人的端庄儒雅,一举一动颇有文人韵致。   这就是骆明煊梦寐以求的改造风格吧……   纪轻舟心中暗叹,对眼前此人的颜值体态表示服气。   他伸手帮解予安梳理一下在穿衣过程中被蹭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接着便带人下楼,在餐厅里简单地吃了顿午饭。   午餐结束后,两人同阿佑一起,提着小行李箱,坐上了黑色的雪佛兰汽车,匆匆地赶往火车站。   提行李的活都有黄佑树,纪轻舟在此行程中只需顾好解予安的行动即可。   他生怕人多的地方,解予安被挤来挤去的没有安全感,在火车站下车后,便隔着衣袖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解予安在这种时候往往就显得特别听话,纪轻舟往哪走,他就跟着往哪,一步也不落下,一句话也不会多问。   火车依旧是买的头等座。   进入包厢后,纪轻舟原本和解予安面对面而坐,由黄佑树坐在解予安身边,保障他侧边的安全。   然而等火车发车,纪轻舟从包里拿出《福尔摩斯》想给对方念书消磨时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根本盖不过火车行驶的噪音。   于是朝阿佑勾了勾手指道:“来换个座,我坐他旁边去。”   黄佑树看了眼解予安,见他没反应,就很是机灵地点点头,起身与纪轻舟换了座位。   坐到解予安身旁后,纪轻舟便摊开书本放在座椅间的桌台上,右肘撑着桌台,支着下巴,在火车“哐当哐当”的行驶声中读着英文小说。   黄佑树是全然听不懂的,他一听那念经般的洋文就开始犯困,想着反正有纪先生在,出不了什么事,便靠着沙发座位阖起了眼休息。   兴许是书上晃动的字母太催眠了的缘故,纪轻舟念完一章后,也开始打起了呵欠。   他扭头看向窗外,想醒醒神,望见窗外飞逝的村庄与田野时,心底却骤然生出了些许感慨。   一个月前,他同沈南绮二人坐着火车前往上海时,心里满是对于未来的迷茫及对自己嫁给一个病号冲喜的不安。   如今他又坐着火车返回苏州了,与他同行的还是他的“新婚丈夫”,真是世事难料。   纪轻舟想着,不自觉地将视线转移到了解予安脸上。   对方一动不动靠着椅背,坐姿松弛,神态自若,因蒙着眼睛,也瞧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   纪轻舟撑着额头注视了他片刻,旋即桌下的左腿轻轻碰了碰他的右腿,问:“你没睡午觉,困不困?”   解予安颜色浅淡的嘴唇微启:“怎么?”   “我困了,这火车晃啊晃的催眠。”纪轻舟说着又打了个呵欠,将书本“啪”的合上,双臂环胸靠在沙发座背上,阖起眼开始睡觉。   “我睡一会儿,到地方了,乘务员应该会喊吧?”   解予安刚要回答,紧接着肩膀就是一沉。   纪轻舟歪着身子枕在他肩膀上,道:“这座椅不舒服,你肩膀借我靠会儿。”   “我何时同意借你了?”   “我一路这么照顾你,给我靠会儿怎么了?”纪轻舟说着,脑袋还故意在他肩上蹭了蹭,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这不是你本职吗?”   解予安低低地回了一句,话语似不情愿,却也没伸手推开他,反倒还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端正了几分,之后也未再说什么。   此刻,对面的黄佑树已经发出了轻鼾。   又过了会儿,肩头靠着的人呼吸也绵长起来。   一个包厢里竟只有他一个瞎子是清醒的。   解予安想到此事都觉得有些荒谬。   虽然火车的摇晃有些催眠,但毕竟噪音过大,纪轻舟只睡了约莫半小时,就被吵醒了过来。   随后他趴在桌上看了会儿风景,想着解予安这么长时间既未午睡,也没有人同他聊天,肯定很无聊,便又翻开书本给他念起了小说。   读了十几页书,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故事情节,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火车站门口,解家雇佣的马车已提前等候在那。   三人坐上马车,回到了沈南绮在苏州的居住地,也就是西中市那栋新造的小洋楼。   到了解家新房,刚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纪轻舟便收到了沈南绮通过跑腿递来的消息。   口信说他们夫妻俩已围观完新人在礼堂的拜堂仪式,转道去往男方家吃晚上的酒席了,让他们抵达后,直接出发去桃花坞的赖家祖宅。   参与民国时期的喜宴,于纪轻舟而言着实是件新鲜事,只可惜错过了拜堂仪式,不能现场围观“一拜天地”。   此时时间已临近黄昏,天色也渐有些黯淡。   在家里稍作休整后,纪轻舟便与阿佑一起,带着解予安,乘着马车,前往赖家祖宅。   赖家乃苏州当地一巨室,据说祖宅房屋颇多,面积也大,分东西二宅,每宅各有七进,每一进都是三楼三底两厢房。   这些是纪轻舟在火车上听黄佑树讲起的,后来又听解予安说苏州房价比起上海可谓低廉,搞得他很想攒钱在城里买个大宅子。   但也只是想想。   酒席在东宅举办,到了目的地,还未进大门,纪轻舟就看见了等在门外的沈南绮,连忙拉着解予安过去打招呼。   沈南绮正同几个穿着长袍马褂带着家室的中年人聊天。   她是苏州女校的校长,在此地颇有些名望,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见纪轻舟几人过来,她随口向周边人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尔后推了推纪轻舟和解予安的后背,让他们小辈先进去,随意找个位子坐下等待开席。   纪轻舟望了眼四周你追我赶、嬉笑打闹的孩童们,心想解予安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确实不太安全,就拉着他的胳膊,带着人迈进了大门。   穿过茶厅,跨入大厅门槛,便瞧见宽敞的屋子内摆着几张空闲的大方桌。   他刚准备随便选个座位入座,就听见一道熟悉的高亢嗓音在人群中嚷嚷。   “你们骆哥如今可不一样啊,这找准了路子,便帅得惊天动地!”   “你们去上海那马路上逛逛,什么梳油头穿西服都落后了,那些个戴眼镜的四眼仔,一个个就跟呆头鹅一样,瞎装斯文,没一点气概!”   “就我这一身搭配,风流倜傥,干净利落!这才是真正的时髦,所谓行走的摩登便是在下!”   纪轻舟挑了挑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一道神气扬扬的背影。   他暂时松开解予安的胳膊,使眼色让黄佑树看着他家少爷,旋即步调轻缓地走向骆明煊身后,扬起嘴角听他吹牛。   “吴二牛你别瞎摸,我这皮衣可贵着呢,此乃上海最厉害的裁缝大师花费了足足三月时间专为我所定制!”   “什么,你也想要?那你别想了,全世界独一件,花了我整整一百大洋!”   “花了多少?我没听错吧,一百大洋?”纪轻舟抬起右胳膊搭在骆明煊的肩上,拖长了音发问。   “这么贵的衣服,你也舍得买啊?”   “啧!我是谁,区区一百大洋我还……”骆明煊一边大吹大擂,一边摆动肩膀想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   谁知一扭头就对上了一张笑吟吟的俏脸。   他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讪笑着接道:“我还买不……下手,多亏老板善良慷慨,给我打了个对折。”   纪轻舟轻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他懒得揭穿某人的大话,转头朝周围这群衣着相貌复制粘贴般没什么辨识度的富贵少爷点了点头作为打招呼,接着便转身回到了解予安身旁。   “走吧,先选个座位坐下。”他说着,正要去拉解予安的左手臂,结果手指刚碰到对方衣袖,就被躲开了。   纪轻舟挑了下眉,刚想质问他“又发什么脾气”,解予安便伸手准确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旋即手指顺着衣袖下滑,牵住了他的右手。   “人多,别随意走动。”   他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句,好似纪轻舟才是那个失明需要被照顾的人。   第一次被解予安主动握手,纪轻舟略感心慌撩乱,闻言下意识地“哦”了一声,拉着对方走到了靠近里边的桌子落座。 第31章 宝官人   许是考虑到夜里灯光昏暗不便就餐, 晚上的筵席开得很早。   纪轻舟三人才挑好位置坐下,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原本还算空旷的大堂就呼啦涌进了一群贺客。   转瞬间, 几张桌子就坐满了人。   原本纪轻舟还想给沈南绮和解见山留个位子,结果两人进大厅后,甚至没往他们这边过来,只是挥手打了声招呼, 就同几位看起来很有名望的长辈去了内院的座位。   到头来,纪轻舟右手边坐的还是解予安,左手边坐的也不是旁人, 正是老熟人骆明煊。   骆明煊同他那帮狐朋狗友吹完了牛后, 便撇开亲戚朋友,独自跑到了纪轻舟身旁,挤进长凳落座。   他那张嘴是不得空闲的, 刚坐下就拍了拍纪轻舟的手臂, 朝他闲聊问话:   “昨日我去你店里的时候, 你怎不说你们也要来吃酒?我是一个人坐今早那班火车过来的,别提多无聊了, 早知你们要来,我就同你们一道了。”   纪轻舟刚要解释, 是因为需要等解予安做完针灸才能确定是否要过来, 结果他尚未开口,右手边男人便以清冷的嗓音询问:“他去你店里做什么?”   “欸, 这是个好问题!”   虽隔着一个人, 但骆明煊耳朵好使得很,一听见解予安的问题便立即昂起了脖子,抢在纪轻舟开口前噼里啪啦地回道:   “真可惜元哥你看不见我此时的模样, 我已不是原来的骆明煊了!前两日,轻舟兄用他那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给我从头到脚改造了一番,不仅给我搭了衣服,理了头发,还亲手给我修了眉毛,被他那么一搞,我整个人脱胎换骨、容光焕发,当日回到家里,连我娘都差点没认出我来!   “我如今可算懂得潘安之烦恼了,这两日出门,真是走哪都被围观,耳边环绕的净是‘俊俏’啦‘时髦’啦之类的词,听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   “我大哥还问我,是得了哪位神仙的神通,哈哈……诶,阿佑,你这么盯着我,不会是还没认出我是谁吧?”   解予安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嫌吵般地朝右边偏过了头去。   尽管他一直都知晓骆明煊话多聒噪,但因从小一块长大的关系,听得多了也就还能容忍。   而今日许是周围环境太过嘈杂之故,对方的声音为了盖过那些喧哗声,愈发的嘹亮刺耳,震得他头疼又烦躁,一句也听不进去。   至于被点名的黄佑树,他方才确实没认出骆明煊来,瞧见一位模样俊朗的时髦青年很是熟稔地坐到纪先生的身旁,还以为是纪先生的朋友。   直到骆明煊一开口,那熟悉的洪亮嗓音夹带着滔滔不绝的话语传来,他才惊愕地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骆少,您比起前一阵改变也太大了,这任谁也看不出来啊。”   骆明煊听着又是得意地嘿嘿一笑。   这时,对面座位一大爷突然伸出手,指着骆明煊问:“诶,你莫不是骆家那小子?”   其实,这老先生已盯着他们三个仪表堂堂的年轻小伙看了好一阵了,起先以为是外地人,后来听骆明煊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话,才隐隐地回想起来这黑皮青年的身份。   但望见对方此刻的模样,他又不敢十分确定,就试探着问问。   骆明煊一听,咧开了嘴,呲着大白牙朝对面笑道:“怎么,吴阿爹才认出我啊?”   “呦,还真是你,前一阵见你不还跟皮猴似的吗,怎变了副模样?”   “我也是受了高人指点!”   骆明煊说着,动作夸张地一指旁边的纪轻舟,“喏,就是这位高人!纪先生在上海可是首屈一指的裁缝大师,在业内那叫一个名头响当当,多亏了他的指点,我才改头换貌,变成现在的英俊模样!”   纪轻舟闻言,嘴角抽动,只想捂住耳朵,装作不认识此人。   这一刻,他深刻体会到了上回聚餐时,被骆明煊以介绍名义大肆吹捧的徐长吉的感受。   同桌的贺客听了骆明煊的话语,都信以为真,目光纷纷望向纪轻舟,想要趁此机会结识一下这位厉害的裁缝师傅。   幸好此时筵席开桌,一盘盘菜肴由酒席的帮工端上饭桌,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化解了纪轻舟的尴尬。   随黄昏到来,落日夕阳透过门窗斜斜地照进厅堂。   因前来吃酒的多数都是本地人,又是友邻亲朋,彼此熟识,饭桌上一聊起来便停不下来,诸多的声音堆砌一块,格外热闹喧嚣。   “诶,骆家小子,你家那汪汪狗还在吧?”吃了会儿菜,对面那大爷用苏语询问骆明煊。   “老狗一条了,但还是能吃能跑的,再养十年不是问题!”   骆明煊一边躬着身子,给周边一圈人倒酒,一边精神十足地回话。   “也是该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约莫是喝了几口绍酒的缘故,大爷有点感性起来。   “我记得你小时候,每日一出学堂,就牵着一条大黄狗大街小巷地跑,一路上‘旺旺、旺旺’地叫,后来一听见你那声,我们就说,骆家那‘汪汪狗’又来了,呵呵……”   “是是,所以这不给狗改名了嘛,现在不叫旺旺了,叫三旺!”   纪轻舟正给解予安剔鸭肉上的骨头,听到这话题,不由得扫了解予安那张冷峻的脸孔一眼。   多亏对方当初为了讽刺他,还给他补了课,否则他都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   “你小时候真是跟个皮猴似的,你们几个孩子,常一块玩的是不是还有个小胖墩,和一个……诶?”   那大爷倏地反应过来,眼珠一转,盯向了解予安,问:“这位眼睛不便的小后生莫非就是解家的那位宝少爷?”   宝少爷?   不是元少爷吗?   纪轻舟挑了下眉,侧头看向解予安。   还以为这位大爷认错人了,结果解予安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应声道:“是我,吴阿爹。”   “诶呦,真是你啊,有好多年没见了,你这是害了什么病,为何蒙着眼睛?”   “前几年参了军,受了点伤,近日才回来。”解予安简略概括。   “你去参军打仗了?”大爷起先诧异,随后面色感慨地摇了摇头,“真是出人意料,你们这一群孩子,数你小时候最会念书,你和骆家这小子,一个整日调皮捣蛋,一个文文静静跟个姑娘似的,没想到长大了反倒是你最勇武……”   纪轻舟一面听着那大爷絮絮叨叨的话语,一面转过脑袋,小声问骆明煊:“他刚才说的是宝少爷吧?这是什么称呼?”   骆明煊原本压根未注意这点,听他这么一问,才恍然被勾起了回忆,眼珠滴溜溜一转,露出了狡狯的笑容。   他刚要对纪轻舟爆料,又生怕被发现似的,贼头贼脑地窥了解予安一眼,然后压低声凑近说道:   “是这样,元哥以前啊,小名不叫元元,而是叫‘元宝’,至少十岁以前,他家里人都那么叫他,同辈的叫他‘宝哥’、‘宝弟’,外人就叫他‘宝少爷’、‘宝官人’!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他长大了要面子,也可能是那会儿读了《红楼梦》,‘宝哥哥’什么的太羞耻了,他就不让别人这么叫了。谁喊他一声‘宝哥’,他能摆三天脸色。   “那我想,他不让人叫他宝哥,那我叫他元哥,总没事吧?后来叫着叫着,他家人也跟着改口叫他元元了……诶呀,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不提,我都忘了他还有这么一段羞臊过往……”   “奥……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因为他名字念得快像‘解元’,你们才这么叫他。”   一时间,纪轻舟心底生出了种好似发现了死对头黑历史的感觉,既诧异好笑,又夹着丝诡异的兴奋。   “你这倒是个我没想过的思路。”骆明煊也是一脸发现了新大陆的表情。   纪轻舟止不住嘴角上扬,正要与他再交流交流某人的黑历史,就被身边人撞了下胳膊。   他顿然回神,转过身问:“怎么了?”   解予安一言不发,只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   “夹菜是吗?”   纪轻舟直起身扫了眼桌上的盘子,道:“有鸡、鸭、鱼、虾,还有燕窝,鸽子蛋……”   “想吃什么啊?宝官人?”   后面三字他故意说得轻悄而缓慢,藏着浓浓戏谑之意。   解予安神色不自觉僵硬了一瞬,接着压低嗓音道:“别听他瞎说。”   “不见得是瞎说的吧?”   纪轻舟轻笑了几声,伸长手臂用勺子舀了两个鸽子蛋,剥了壳放到他碗里,“就这么在意吗,宝哥哥?”   解予安一派淡定自若地用筷子夹起碗里的几根萝卜丝放进嘴里,仿佛没听见般,不作回应,而背阴处的耳廓却有些微的发红。   纪轻舟见他不语,觉得无趣,笑了笑便不再拿此事调侃他。   随即又伸手夹了两只白灼虾到碗里,一只自己吃,一只剥壳后沾了点酱料,放到解予安碗中。   暮色将近时,新郎官前来敬了酒,之后便在一堂的欢声笑语中结束了筵席。   转眼天色近黑,纪轻舟和解予安、黄佑树一道先返回了解家位于西中市的居所。   作为他穿越来的出生点,纪轻舟对这栋洋房的装潢摆设可称得上是记忆深刻,感触颇多。   沿着酒红色的木地板上楼,穿过那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对开铜门,往前走到头,右转便是解予安的房间。   即现代民宿的“206”号房。   房间没有上锁,提着行李箱走在前边的黄佑树刚伸出手去握住门把手,纪轻舟扫了眼窗外皎洁的月色,叫停他道:“等等,我来!”   黄佑树疑惑地收回手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就退后两步让出站位。   纪轻舟松开解予安的胳膊,轻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握住门把手,旋转开启。   咔嚓一声轻响,他推开房门,走进了昏暗的屋子里。   等候几秒,果然,无事发生,哈哈。   纪轻舟暗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开了灯,抓住解予安的胳膊,领着他进屋。   “这是不是还是你第一次来这住?”   纪轻舟带他坐到窗边的沙发上,一边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椅背上,一边随口闲聊:“听阿姨说,这是去年才建好的房子。”   解予安将手杖靠在沙发扶手上,“嗯”了一声。   “那我给你说说房间的布局,你自己在脑子里画个地图。”   纪轻舟在另一张沙发上落座,懒洋洋地后靠椅背介绍:“这是一间窗户朝南的卧室,面积包含盥洗室大概三乘二丈。你所坐的沙发在房间西侧,背靠窗户。东侧靠墙是床铺,西面靠墙有个大衣橱,衣橱旁边是浴室门……”   在纪轻舟的讲述声里,黄佑树放下装行李的皮箱,在屋里稍微收拾了下,随后朝纪轻舟道:“少爷,纪先生,我先出去了,你们有事喊我。”   纪轻舟点了点头:“你早点去休息吧,也累了一天了。”   黄佑树出去后,两人又坐在沙发上闲聊了一会儿,接着纪轻舟便如往常一样,给解予安备好了洗澡水和换洗衣物。   趁着解予安泡澡的时间,他坐在沙发上,拿着本子和铅笔又开始画图。   说好要在一周内给沈南绮和陆雪盈设计好晚宴礼服的,结果这一下就过去了三天,他只设计完成了沈南绮的礼服,陆雪盈的那两套甚至没什么思路。   在纸上刷刷地画了一阵,纪轻舟倏然皱眉停笔,有些暴躁地撕下纸页揉成一团,随手抛向一旁。   握着铅笔皱眉思索片刻,他忽地又抬起眼,扫向那被远远抛到了盥洗室门边的纸团,盯了三秒,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过去捡起纸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正当这时,盥洗室的木门开启,解予安带着一身潮热的水汽出来,手里握着条黑色丝巾般的东西,疑惑问:“这是何物?夹在我睡衣里的。”   纪轻舟情绪正烦躁,刚要随口敷衍一句“不知道”,目光扫过去时却不禁一滞,认出了那物。   未等到及时的回答,解予安又捏了捏手里丝滑带着些弹性的轻薄面料,试图分辨出它的用途。   纪轻舟见状难得有些羞耻,忙伸手从他手里夺过,说:“这是我内裤,可能收拾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夹里面了。”   解予安微微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这般狭小?”   “什么话!”纪轻舟下意识呵斥,“注意你的言辞!”   对上解予安略显疑惑的神色,过了几秒,方冷静下来道:“内裤最重要的是贴合身体所营造的私密性,包裹得紧密严实方不失体面。   “哪像你,整天穿着条薄薄的平角大裤衩晃来晃去,跟挂空挡有什么区别?也不嫌胯下漏风。”   解予安贴身穿的确实都是宽大的平角直筒裤,有长有短,有丝质的也有棉质的。   这时代尚未产生真正意义上“内裤”一词的概念,即便他这样辩驳了,他也没觉得自己穿的有什么奇怪之处。   反倒是纪轻舟的内裤,凭照刚才所触摸的手感判断,身为裤子连裤筒都没有,好说就是由两块狭窄料子拼接而成的碎布头。   想象了一下那窄小而轻薄的布料紧紧贴合的样子,又在底裆位置设计了类似承托作用的口袋,用于放置那物,这不能说不实用,确有一定保护性,但委实太过超前,形象放浪,不能接受。   短短几十秒间,他对纪轻舟的感观都变了。   “你平时都穿着此物?”   “是啊,你这是什么表情?”   “君之观念,真令我耳目一新。”解予安状似镇定泰然地说道,却在迈出右脚时,同时地伸出了握着手杖的右手。   他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才调整过来,沉声强调道:“收好它,别让旁人看见。”   纪轻舟随手将内裤塞进了裤兜,于心里暗骂了他一声迂腐。 第32章 淘宝贝   翌日清晨, 虽不用上班,但受生物钟影响,纪轻舟二人还是在八点左右就已自然醒来。   但醒是醒了, 被射进房间的朝阳暖融融地照耀着,两人谁都不想起床。   于是一个就干脆坐起身,靠在床头画图,一个背着阳光躺在被窝里, 在身旁传来的铅笔摩擦纸页的“刷刷”声响中打盹。   解予安有时也困惑,他本不是嗜睡之人,尤其在失明之后, 因思虑过多, 常难以入眠。   但自从纪轻舟到来,对方身上也不知具备着何种魔力,总能给他营造出一方安逸空间, 令他神经不自觉地放松, 睡眠质量也大大改善。   例如此刻, 他清醒没多久,听着那窸窸窣窣的笔刷声, 转眼又睡了过去。   两人就这么拖拖拉拉地在床上躺着,一直拖到了快九点, 纪轻舟绘制完陆雪盈的第一套礼服设计图, 才慢悠悠地起床换衣。   而此时,沈南绮早已赶去学校上班, 至于解见山, 他所乘坐的早班火车估计都快到上海了。   吃完早餐,已是接近十点,距离下午一点的火车还剩三个小时。   原本在纪轻舟的计划中, 既然都来苏州了,那自然得去逛逛观前街,吃吃茶食,再去本地的布料市场转转,看能否收获什么灵感。   不过显而易见,他的时间来不及,便只能将“荡观前”、“孵茶馆”的活动放到下次尝试,这次就先去逛布料市场。   恰好,在他们起床后不久,骆明煊就带着自己的行李箱跑了过来,说要同他们一起回上海。   听闻纪轻舟想去逛布料店,身为本地人的他立即来了精神,自告奋勇做带路人。   尔后,纪轻舟就被他带去了泰明祥,即骆明煊自家的绸缎庄。   毕竟这家店是距离他们最近、规模最大的一家绸缎庄,就开在西中市大街上,离国学书斋不到百米。   “我算是知晓,你和邱文信、骆明煊,你们三个为什么会成为发小了。”   隔着十几米路,望见绸缎庄正门上方悬挂的红底金字招牌时,纪轻舟不由得拉了拉解予安的袖子,扭头凑近说道。   都住得这么近,三个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很难不成为朋友,况且还有骆明煊这个超级无敌自来熟从中调和。   解予安听闻骆明煊说要带路,便知目的地必然是泰明祥。   就这百步远的地方,他本不想过来,却被纪轻舟以饭后还没散步的理由硬拉了出来,故心情不是特别美妙。   闻言,他口吻冷淡道:“解家祖宅在桃花坞东首,骆家在西首。”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以前住得并不近。   “哦。”纪轻舟不是很感兴趣地应了一声,心想那又如何,桃花坞到西中市不就这么一两公里路。   两人闲聊的工夫,骆明煊已经跑进了自家店里,和掌柜打了招呼,并搬来了一张椅子放在大门旁太阳晒不着的地方,让解予安一进门就能坐下休息。   纪轻舟虽说对泰明祥没什么新鲜感,不过在跨过店铺门槛,望见宽敞空间内满堂满架绚丽多彩的丝绸锦缎时,仍是眼前一亮,心情随之跃动起来。   他将解予安安置在门口的座椅上,请掌柜帮忙照顾,接着便在骆明煊的陪同介绍下,绕到柜台里边,近距离地观赏挑选起面料。   泰明祥真不愧为苏州数一数二的绸缎庄,比起上海的分店,这家铺子的货显然颜色更全,花样更多。   纪轻舟简直被那悬挂的一匹匹绫罗绸缎晃得眼花缭乱,若非囊中羞涩,真想将喜欢的都扯个几米样料回去。   不过话虽如此,转了几分钟后,纪轻舟还尚未看到令他特别钟意的料子。   这店里的绸缎虽华美,但颜色和纹样上终究传统古板了一些。   并非说这样的料子不好,但确实难以激发他的创作灵感。   直到走进店铺东侧专供贵客的挑选区,他的视线顿时被悬挂于横架上的一匹白色真丝绡吸引了。   这素绡本平平无奇,令他看中却是那轻薄面料上自由散落的梨花刺绣。   细碎的白花、浅青的绿叶,一簇簇看似无规律又布局合理地装饰于半透明的素绡表面,使这平淡无奇的面料在增添了几分鲜活感与重量感的同时,也更为的清新秀雅。   看到这匹料子的瞬间,他就联想起了春日清晨被盈盈朝阳笼罩的花园与草坪。   “这都是手绣?”纪轻舟拿起面料仔细查看上面的绣花。   斜向的线迹精细均匀,紧密而平展,正反面有着相同的缎纹效果,自然光下透着柔和的光泽感,看来是苏绣。   “那自然是手绣啊!”骆明煊一脸的理所当然,“早几年,我娘还买过什么绣花机器,结果绣出来的那是个什么东西,根本没法细看。”   纪轻舟点点头,摸着那绣花真丝绡思索了几秒,接着便转头询问掌柜怎么卖。   他想自己已经找到沈南绮那套礼服的主面料了。   掌柜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动静,闻言就快步小跑过来,看了眼纪轻舟所指的料子,露出温和笑容道:   “先生,这料子是按整幅卖的,若要裁开,难免会破坏了上面的绣花。”   “那这一幅是?”   “这一幅长约两丈,幅宽二尺半,您要的话,给你八银圆包下。”   “八元?”纪轻舟愣了下。   近九十的幅宽,七米长的手绣真丝绡,只要八元!   那差不多便是四角一尺,比骆明煊给他的苏罗定制价还便宜!   纪轻舟简直被这价格震惊,当即道:“我要了。”   因为前两日才收到了沈南绮给的三十元零花钱,眼下他买起布料来也没那么抠抠搜搜了。   之后抱着淘宝贝的心态,他一层层架子、一匹匹布料地细瞧过去,结果还真被他又挑到了一匹好料子。   那是一匹浅蓝色的乔其纱,没有任何装饰或印花,就是单色的乔其纱。   但它的蓝却是如今市场上少见的低彩度低纯度的蓝,是一种淡雅甜美的奶油蓝。   纪轻舟记得解玲珑当初在他的画稿本上一眼相中的就是一件天蓝色的抹胸裙,故之后他给那小姑娘设计的裙子,主面料所想使用的就是蓝色的真丝雪纺纱。   但因为一直未找到合乎想象的蓝,他也就一直没有动手,这回总算是被他给遇见了。   纪轻舟招呼掌柜过来,询问价格后,请他帮忙裁十尺的料子。   这一笔又花费了一块半。   在等候掌柜裁布包装的时候,纪轻舟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问骆明煊道:“为何这的料子色彩花纹都要比上海的泰明祥齐全?”   照理说,上海的市场应该更大才对,而他去南京路的那家泰明祥选料时,就没见到有这般色彩齐全的雪纺纱。   “还能为何,上海的市场都快被洋布挤满了!你敢想象,那边的仓库甚至还有十年前的存货堆积?诶,如今乐意买传统丝绸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喜欢洋布……”   骆明煊撇了撇嘴,一副无精打采的腔调,“但也没办法,谁让洋布花纹又多又新鲜,价格比丝绸便宜,产量还大……”   纪轻舟略微蹙眉,问:“你们没有考虑办个印花厂吗?”   “我大哥倒是有提过,被我父亲否决了,说是要坚持传统染印,实则就是怕投入大量资金买了机器办了厂,结果还是干不过那些洋人的厂子,最后亏得血本无归。”   纪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据他所了解,国内至今还未有人投资创办过机器印花厂,等于说这条道路上的创业前景对国人而言还属于空白未知状态。   尤其骆家又是百年老字号的绸缎庄,卖的就是传统风味,对新事物有所顾虑也很正常。   两人闲聊着走到了店铺大门旁。   听见两人脚步声走近,被冷落了足有十几分钟的解予安心情稍霁,刚想佯装悠闲地端起茶杯浅喝一口,手里的瓷杯便被一只手夺了过去。   纪轻舟正有些口渴,见解予安端着茶杯又不喝,便直接拿过来咕噜两口把杯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他随手把空茶杯塞回了解予安手里,侧身看向骆明煊,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那如果有比洋人更多更新鲜的图样,你敢于一试吗?   “毕竟是苏州第一绸缎业巨商,你也不想眼睁睁自家产业被时代抛弃吧?”   这次他用的不是“你们”这个称谓,而是“你”。   “纪兄这是在怂恿我办厂吗?”骆明煊瞧着大大咧咧的,有些缺心眼,某些事情上却是直觉敏锐,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纪轻舟的意图。   “所谓更多更新鲜的图样就是你绘制的是吧?”   他笑了一笑,“不过你上次所给的图样确实新奇少见,连我们染坊的老师傅都说那匹罗染出来相当之漂亮。”   “那看来我们是有合作空间的。”纪轻舟说道,“你要是愿意出资办厂,我可以技术入股。”   “亏你也信我,我可从来没自己做过生意……”骆明煊闻言勉强一笑,有些纠结地搔了搔后脖子。   随后一歪脑袋道:“这样吧,回头我去找我哥他们谈谈,若他们愿意支持我,我就听你的,去办个印花厂。”   骆明煊确实对投资创业之事缺乏了解,但他自小就是个胆大敢于尝试的性子,又有家人兜底,故敢于做出承诺。   “可以啊。”纪轻舟欣然应声。   他本就是临时想到此事就提议了一下,若成了,于他肯定有好处,不成也不损失什么。   聊到这,掌柜也将他要的料子包好送了过来。   纪轻舟便止住话题,将棉布包裹的卷成一卷的两匹料子夹在了臂弯里,满足地回家。   ·   下午,前往上海的火车上。   窗外景色流动不迭,不变的是笼罩原野的湛蓝天空与丝丝舒卷的白云。   回程因多了个人,纪轻舟四人正好填满了一个包厢。   纪轻舟和解予安坐一侧,隔着小桌,对面是骆明煊和黄佑树。   骆明煊嫌无聊,火车发车后不久,就问乘务员要了份《沪上日报》,兴致冲冲地翻到后面第四版快速浏览,随即一拍报纸道:“诶!果不其然,这一期信哥儿评的是状元楼美食。”   状元楼也就是解予安上次请客吃饭的那家宁波菜馆。   纪轻舟刚从包里拿出未读完的《福尔摩斯》,闻言好奇抬头:“是吗,给我看看。”   解家订的报纸基本都是专注报道时事新闻的大报,而邱文信父亲所办的《沪报》则为小型报,专注于登载本地民生衣食住行等日常琐事,内容包含短评、小说、剧谈、笑话,以及一些名优名妓的八卦等。   还别说,这小报的发展相当不错,销量有时甚至能超过那几个老派报社。   只能说民众都是八卦的,越通俗的反而越受欢迎。   纪轻舟平时除了给解予安念报,自己甚少翻阅报纸,这还是他第一次拿到《沪报》。   翻到后面一瞧,果然看到了邱文信所写的《谈状元楼》。   纪轻舟大致地浏览了一遍,邱文信所写的纯粹就是对于当日所点菜品酒水之评价,没怎么提及同席的伙伴。   他的文字简短而幽默,大部分是推荐,但也给其中两道菜色做了犀利的批评和排雷,闲暇读来其实还蛮有意思的。   纪轻舟正想着给某位请客的东道主念一念这文章,目光一瞥,却被上面的一则短评吸引过去。   ——【近日上海女子风行新装,乃旧式旗袍所改。此新装衣身既长且窄,衣袖紧束,腰身更是异常狭小,太太小姐们穿上此衣,则玲珑曲线尽显,看似窈窕婀娜,斯文秀雅,实则胸凸于前,股凸于后,轻浮佻达,甚不雅观,与妓家无异,殊非自重之道。   而此等不雅服饰,竟惹女学生纷纷效仿,委实有害风俗。吾以为,这等不良风尚,当局应严查禁止,否则恐变本加厉……】   “什么玩意儿!”纪轻舟没读完,便忍不住咒骂出声。   扫了眼短评作者的名字,“鞠谨钦”,一看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东西。   “哪来这么大脸,女士们爱穿什么穿什么,关他屁事。”   他直接将报纸拍在了桌上。   一看到这种老古董言辞,他便又想到了昨晚之事。   于是故意用左腿撞了下身边人的右腿,嘲讽道:“竟还有人比你思想更迂腐,真是开了眼了。”   解予安偏过头:“我惹你了?”   纪轻舟轻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哪呢?给我瞧瞧。”骆明煊见他神色激动,忙拿过报纸,扫了遍上面的短评。   随后附和说道:“哎那些死脑筋的冬烘先生,平日没事干,就爱管这些闲事。   “别说他们了,我家便有一个老顽固。就你给我做的这件皮衣,当日我从你店里穿回家后,便被我老爹骂了一通,说我像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一点不正经,非要我穿回那花花绿绿的绸子长袍,说看着吉利。但我哥、我娘和我养的狗都说这一身好看!   “这说明什么?我爹的审美连三旺都不如!”   骆明煊这不孝子显然私下对他爹积怨颇多,骂起他爹来真是声情并茂。   纪轻舟和黄佑树一时间都被他的口吻逗笑。   也就解予安还老神在在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骆明煊见纪轻舟不再生气,也跟着挂起了笑脸。   随即眼珠一转,前倾身体道:“诶,你做的这件皮衣着实不错,实不相瞒,它已成了我出席各种场合的战袍,我一天不穿它就没有自信。   “但战袍只有一件不太够穿,你能否再给我做上两件,别的款式的也可以。”   纪轻舟听到一半便知他的意图,后靠座背摇了摇头道:“排队等着吧,反正这两个月是没空了。”   “两个月都没空?这么忙啊,你都在给谁做衣服?”   骆明煊语气有些失落,顿了顿又问:“你给元哥做过吗?”   纪轻舟抬眸扫了身边人一眼,轻笑了一声:“他哪需要我给他做,整个衣帽间都是他的衣服。”   闻言,安静了许久的解予安总算开启嘴唇,道:“你便是做了,我也不敢穿。”   “放心吧,就没想过给你做。”   “……”   话落,包厢内气氛骤然间冷了下来。   连火车的噪音都无法掩盖那令人尴尬的寂静。   骆明煊眼珠转溜着看了看纪轻舟,又看了看解予安,直觉告诉他,这两人都有些生气。   尤其他元哥,从他那微微下沉的嘴角与冷若冰霜的面色来看,估计气得还不轻。   “额,哈哈,元哥你的头发有些长了嘛,是不是回国来就没剪过?”   为了缓和气氛,骆明煊刻意岔开话题,提议道,“不若等会儿到了上海,就顺便去理个发吧?我知道有家理发店师傅手艺不错。”   话落,见解予安不理睬自己,他又看向纪轻舟,语带笑意道:“或者干脆让轻舟兄来理,反正他手艺也好。”   纪轻舟一口拒绝:“我顶多给你们做个造型,剪头这种事还得让专业理发师来。”   而解予安听着这话,注意到的却是他言语中的“你们”这个用词。   他也不知自己那股脾气从何而来,就直接回绝道:“不必了,左右也不影响视力。”   嗬,还开始卖起惨来了……   “真不知道每天在嘴硬些什么。”纪轻舟不由得吐槽了一句。   “我何时嘴硬了?”   明明火车行驶声嘈杂得很,纪轻舟吐槽声也不大,解予安还是清晰听见了他这句话。   “得了吧,就你那张嘴,大炮都打不穿。”   “……”   解予安又不开口了,面色比刚才更为紧绷。   纪轻舟撑着下巴看向他,莫名其妙的,看见解予安这张不高兴的俊脸,他又突然有点想笑,连带着方才燃起的那股气劲也一下烟消云散了。   好歹相处了一个月,对解予安的脾气,纪轻舟不说十分精通,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对方什么时候是真拒绝,什么时候是“欲拒还迎”,他一看便知。   于是就故意作对般地朝着解予安说道:“等会儿就把你拉去理发店剪了。” 第33章 礼服   翌日, 依旧是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   两天没有到店里报道,纪轻舟颇有些挂念自己的成衣铺生意,这日便起了个大早, 比平时还要早半个钟头出门上班。   本以为这个点,祝韧青或许还没过来,结果一下电车,就见自家店门大开, 门口的旗帘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在朝阳映照下泛着灿然白光。   “早上好啊!”纪轻舟迈大步伐跨进店里,“我以为我会比你先到, 结果还是你快了一步。”   祝韧青正在店里打扫卫生, 听见声音,他当即转头望去,便见穿着一身雪白衬衣的先生正朝自己快步走来。   不知是否为长久未见的缘故, 在看到纪轻舟那干净清爽的笑容时,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觉得对方似乎比之前更为耀眼夺目了。   早起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他不自禁地停下动作, 扬起唇角打招呼道:“先生早。”   “嗯。”纪轻舟走到缝纫机旁,摘下斜挎包问:“吃过早饭了吗?”   祝韧青注视他道:“吃过了。”   “那再吃点吧, 从苏州带的松子糖。”   纪轻舟说着, 便从包里拿出一只纸袋递给他,随后特意将斜挎包收进了存放布料的木箱里。   如今他的包里除了琐碎的零钱事物, 还多了把皮套包裹的勃朗宁手枪, 这包是不敢顺便乱扔乱放了。   祝韧青不大好意思地接过纸袋,趁着纪轻舟坐到椅子上翻看排单本的工夫,打开袋口瞧了眼。   里面装了一些切成小块的糖食, 虽是冷食,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他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犹豫片刻,将扫把靠在一旁架子上,擦了擦手,从里面拿出一块糖食,咬了一口。   这重糖松子是选用上等松子混合白糖研磨制作,糖块表面除了磨成颗粒状的坚果糖霜,还沾着红色的玫瑰花屑。   口感乍一品细腻酥脆,回味则是油润甘甜,可谓色香味俱全。   祝韧青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点心,两口便将那糖食吞下了肚。   “好吃吗?”纪轻舟抬头问。   “嗯。”祝韧青点了点头,舔了舔嘴角碎屑,将袋口卷好道:“剩下的我想带回去给我母亲尝尝。”   “可以啊。”纪轻舟随口应道,听他提起他母亲,便问,“我上次跟你说的,带你母亲去看西医的事,你有和她商量过吗?”   谈及此事,祝韧青神色一下子变得黯然:“我说了,她不同意,我娘她对洋人有些恐惧。”   “也有国人开的医院,我可以帮你介绍。”   比如沈南绮她哥的那家仁爱医院。   祝韧青沉默片晌,还是摇了摇头。   “行吧,你们自己好好考虑。”纪轻舟没有多劝。   作为外人,他不想过多插手人家的人生大事,否则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恐怕到头来还会责怪到他的头上。   他随即岔开话题:“我不在这两天有生意吗?”   “有的,有两笔单子。”谈到正事,祝韧青就提起了精神。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本本子,一本是纪轻舟送他的笔记本,一本是专绘旗袍的图稿本。   他将图稿本往后翻了几页,又摊笔记本,辨认着上面的文字说道:“有个名叫杨新枝的客人,昨日来定了件旗袍,就是这件。”   纪轻舟扫了眼他的笔记,那文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还夹着几个祝韧青自创的符号,估计只有他自己能辨认得出来。   “我按您说的,告诉了她需要测量哪些尺寸,她说今日下午会再过来一趟,届时再付定金。”   纪轻舟拿起图稿本瞧了瞧,新客人选定的是一款靛青色的苎麻旗袍,直身廓形,半开襟、低开衩的款式,绲边为浅蓝色,裙摆与袖边有蕾丝贴花设计。   整体就是一款风格质朴保守中透着点素雅的旗袍。   这笔订单所需的面料和衬里店里都有,纪轻舟点了点头,问:“还有呢?”   “还有一个是裤缝开了线来修补的,我用这缝衣机器给他缝上了,收了两个铜板。”   话落,祝韧青就从抽屉的零钱盒里拿出了那两个铜板,浅棕色的眸子望向纪轻舟,隐隐含着几分期待,仿佛等待着主人指令的小狗。   “不错,一些小活都能自己应付了,蛮能干的。”   纪轻舟采取鼓励式教育,笑了笑道,“看来以后我可以偷点懒了。”   祝韧青腼腆地摸了摸脖子,克制着笑容道:“还需要向您学习更多。”   “那是,你要学的可还多着呢。行了,别跟我闲聊了,开始上班吧。”   纪轻舟说罢,就从箱子里拿出已经过预缩处理的苏罗,展开平铺在裁剪台上,又找出前几日复刻的旗袍样板,边排料边道:“赶紧把地扫了,垃圾倒了,然后来帮我的忙。”   祝韧青立即应声:“好的,先生。”   ·   当天下午,杨新枝如约来到店里,给了纪轻舟她的尺寸数据,并支付了两元的定金。   通过与新客人的对话,纪轻舟才得知这位女士也是通过沈南绮介绍来的。   对方原本并没有特别想定制旗袍,不过这段时间,报纸上出现了不少批判嘲弄新式旗袍的声音,她看不惯那些“封建余孽”自以为是的言论,他们越要限制女性着装自由,她便越要支持推行摩登新装,故昨日一早才会特意过来跑一趟。   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为了反抗社会风俗与传统礼教对妇女的规训与教化,哪怕会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她也自甘做这战场上的前锋。   于纪轻舟而言,即便他知晓在西洋风气影响下,时尚的潮流势不可挡,未来妇女的袖子必然会越来越短,裙子的长度也会随时代变化而改变,但对于这般敢于冲做时尚先锋的女性,他也打从心底地敬佩。   为了给这无形的战争出一份力,他便向杨女士许诺,会在半个月内,将这件旗袍做出来,给对方送过去。   于是,在一时冲动决策下,他的工作安排变得更为紧密了。   ·   忙碌两日,转眼又是周末。   依照以往经验,纪轻舟知道沈南绮一般都会乘坐周六下午那班的火车回上海。   正好他给沈南绮设计的礼服也绘制完成了,这天便提早一小时下了班,准备回去和沈女士商量一下礼服定制事宜。   凑得正巧,他到家时,沈南绮刚放完行李,正带着解予安从中央楼梯下来,身后跟着阿佑。   “今日回来得挺早啊!”沈南绮见他从玄关门厅进来,抬起了眉打招呼道。   “正好有事要找您商量,就提前下班了。”   纪轻舟说着走上前去,看了眼解予安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不去哪,看天气不错,拉元元出去晒晒太阳。”   沈南绮随口应答,旋即问,“你说有事找我商量,是有什么事?”   “您的礼服设计图画好了,给您过目一下。”   “这么快啊,那我们去小会客厅聊。”沈南绮一听是这件事,心里顿时燃起了好奇,也没心思出去晒太阳了,就让黄佑树带着解予安去散步。   解予安闻言张了张唇,看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同黄佑树一块朝玄关走去。   临近黄昏,太阳西沉,东馆尽头的小会客厅晒不到半点的夕阳,已然是一片昏暗。   沈南绮走进屋内时,顺手打开了灯,坐到了单独的那张黑色座椅上。   纪轻舟在靠近她座椅的长沙发落座,从包里拿出手稿本翻到给沈南绮设计的那页礼服,递给对方道:   “您看一下,有不能接受的地方尽管提,若整体都不喜欢也可直接和我说,不用客气,我可以给您换个设计。”   “弄得怪正式的。”沈南绮微笑着接过了本子。   只第一眼,便被画上服饰吸引了。   依旧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身姿婀娜的女模,不过这次她所穿的不再是中式氛围旗袍,而是一件纯西式风格的收腰连衣裙。   两件套的款式,“X”的廓形,内搭是上紧下蓬的抹胸吊带裙,使用的似是某种光泽感极好的白色绸缎。   外层则是偏于日常的衬衫裙款式,其中袖子是双层轻纱所制,使用的似是散落着不规则印花或绣花的薄纱材质。   蓬松薄纱的灯笼袖不长不短,正好超过肘部,手上则是一双尽显女士神秘优美的白色短手套。   伞状的裙身轻盈朦胧,透着里层缎面衬裙的洁白珠光,与模特头上那顶装饰着米白色缎带的大帽檐草帽正相配。   乍一看,这套衣裙廓形配色都更偏向于年轻秀丽,而其圆领带有小v口的设计,却又给这件裙子增添了几分成熟女子的干练与沉着。   使其风格在清新明快的同时,又不失端庄高雅。   再加上那造型夸张的帽子与及环绕主题的珠光缎面设计,穿这一身出席宴会,恐怕令人过目难忘。   “这……”沈南绮张了张嘴,一时难以评价。   她难以挑出这套礼服裙的缺点,却又觉得自己缺乏勇气穿上如此时髦且带着点浮夸感的衣裙。   沉吟片刻方道:“漂亮是漂亮,可这般饱满的裙摆,会否过于隆重,况且又是如此纯净的颜色,我这年纪穿上合适吗?”   “您这年纪岂非正好吗?”纪轻舟歪了歪脑袋,“成熟优雅又美丽,只要避开那些过于幼稚或老气的颜色和款式,您什么都可以穿,不必有那么多的顾忌。”   沈南绮也是习惯了他这张口就夸的嘴,无奈叹了口气道:“可这毕竟是陆家姑娘的生日宴,我总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   纪轻舟没有多劝什么,而是拿来手稿本,翻至后两页道:“陆雪盈的礼服我也设计了一套,您想看看吗?”   “可以给我看?”   “当然可以,您又并非我的同行,还能剽窃我的创意不成?”纪轻舟轻笑着说道,又将本子递给了她。   沈南绮一看见那画上的衣裙,便轻轻地吸了口气。   顿时明白了纪轻舟为何叫她尽管放心穿她的礼服,而不必担心抢人家风头。   这张画稿上,女模呈现的是一个叉腰回眸的背影。   她戴着装饰着宝石和羽毛的黑色丝质小帽,眼前是半遮眼帘的面纱。   上身所穿的应是一件紧身胸衣,中灰色的丝质三角披肩从正面左前侧往后遮盖上身,在右手臂后方打了个随意的活结,别上了别针。   披肩遮掩的下方,是深灰色的长得盖过了鞋面的蓬松裙身,那丰满的裙形一看就知是由多层薄纱堆叠而成,背后还有着荷花花瓣般形状的黑灰渐变色薄纱错位交叠,直至裙底。   而纪轻舟似乎还觉得这样太过单调,在那渐变色的薄纱上增添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痕迹,或许是准备在面料上镶嵌珠饰或闪光亮片。   沈南绮仔细地看着画稿上的细节,时而被女模盖过肘部的黑色长手套吸引,时而又落在女模那半遮面容的面纱上,觉得这一切细节怎能搭配得如此完美。   和陆雪盈的这套礼服比起来,她的那件所用料子不过区区两层,裙长也尚不及脚踝,除了帽子的大帽檐较为夸张,其余方面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日常款,便是出行度假也都可以穿着。   “优美,真是优美!”盯着画稿足足看了三分钟后,沈南绮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怎么她年轻那会儿就没遇上这般有点子又审美在线的裁缝师傅呢?   “现在您不用担心了?”纪轻舟挑了下眉问。   沈南绮翻回前两页,再度观赏了一下自己的礼服,莞尔道:“不错,就这件吧。”   “那就确定了,”纪轻舟收回本子说道,“过几日您让梁妈给您量个尺寸吧,不出意外,我大概下个月初动工,中旬左右就能给您做好。”   “好,时间你来安排,能赶上宴会便好。”沈南绮点了点头,随后问,“按你店里的收费标准,定制这样一整套,包括帽子,还有手套,价钱是多少?”   “二十元。”纪轻舟报了个熟人价。   毕竟是量身定制的礼服,所用面料又是手绣真丝绡,又是白色塔夫绸的,再加上帽子、手套这些,整套下来,成本就高昂得很了。   若换成其他客人,纪轻舟肯定是往二十五元以上报价的。   这样的一套礼服裙,但凡放在裕祥没个三十元拿不下。   沈南绮心里知晓纪轻舟肯定给了自己优惠价,和颜悦色道:“那等会儿,我叫梁妈把这钱给你送过去。”   纪轻舟扬唇微笑道:“多谢阿姨支持生意。”   商量完此事,他刚把手稿本收进包里,这时小会客厅通往花园的玻璃格门从外面被打开,解予安和黄佑树一前一后地走进屋里来。   开启的门扉中刮来一股晚风,将落地窗前的纱帘吹得鼓起了大包。   “这么快就回来了?”纪轻舟低头看了眼手表,说,“你这才晒了十分钟的太阳啊。”   “太阳落山了。”解予安不急不缓道,在黄佑树的引导下,走到了纪轻舟身旁坐下。   “你怎么知道太阳落山了?”   “我是看不见,不是没长嘴。”   “你这嘴长了还不如不长的好……”纪轻舟低声咕哝了一句,没敢让沈南绮听见自己的吐槽。   沈南绮见解予安紧挨着纪轻舟在长沙发落座,手臂都快贴在一起了,刚想打趣一句小辈相处不错,忽然她有所察觉地“咦”了一声,问:“元元,你的头发是不是剪过了?”   “嗯。”解予安简单应了一声。   “从苏州回来那天剪的,”纪轻舟帮他详细回答道,“我见他头发长得遮眼睛了,就带他去理发店稍微修了修。”   “那早知就剪短些,剃个小平头好了,像阿佑这般的多轻省,接下来半年都不用再去理发店了。”   “……”纪轻舟对此不敢苟同。   这时,沈南绮忽然又记起另一事,朝解予安道:“说起苏州,苏家那姑娘,苏时月,你记得吗?以前住我们对门那户,早些年还差点给你们定了娃娃亲的,她现在在金陵女大文科念书,听闻你受了伤回国,前两日还寄了封信到苏州给我,慰问你的身体如何,你想看看吗?我去拿来,念给你听?”   “不用。”解予安一口拒绝道。   “行,那我也懒得上去拿了。”   沈南绮靠着椅背说道,看样子是早知道他会拒绝,压根也没打算起身。   直到外面走廊远远地传来了孩子的笑声,她才提起了精神,道:“看来是予川他们带玲珑郊游回来了,我去看看。你们再休息会儿,也可以去餐厅准备开饭了。”   纪轻舟应了声好,随着沈南绮起身离开,会客厅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纪轻舟放松身体,仰头靠在沙发座背上,旋即眼珠转了转瞟向解予安,用自己的膝盖撞了下他的腿,压低声音道:   “那什么苏小姐,你的青梅竹马啊?人家都寄信给你了,你怎么也不好奇啊?”   解予安口吻清凛:“与你有关系吗?”   纪轻舟“嘶”了一声:“我就随口问问,你这么敏感做什么,暗恋人家啊?”   解予安不答反问:“你很在意?”   “我?我在意什么?”   “否则何必问这么多。”   “我八卦不行吗?”纪轻舟撇了撇嘴角。   闻言,解予安沉默了足足十几秒,随后语气平缓道:“没有。”   纪轻舟没反应过来:“啊?”   解予安又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暂无恋慕之人。”   “哦。”纪轻舟应了声,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强调这点,分明他们讨论的也不是这个话题。   “没有就没有呗,”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转向对方道,“起来吧,去吃饭。”   ·   晚饭过后,两人回到卧室,纪轻舟给解予安放好了热水,继而又趁着对方泡澡的工夫,拿出手稿本苦思冥想起来。   明天就是陆雪盈那两套设计稿的最后交稿期限了,可他才画了一套,另一套想了好几天也没什么头绪。   在白纸上随意画了几笔,刚出来一个鱼尾裙轮廓,纪轻舟又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翻过新的一页,目视着前方开始发呆。   倏然,他发散的目光开始聚焦,视点最终落在了柜上花瓶里,那两支绽放的蓝紫色鸢尾上。 第34章 阔绰   上午, 阳光和煦,清风微拂。   爱巷路口,梧桐青枝绿荫下, 一女子身着淡雅修身旗袍,披着浅灰色的羊毛披肩,手臂下夹着一把洋伞,从车水马龙间穿过, 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对面敞开的咖啡馆门前。   此时正有一穿着墨绿色衬衣、容貌气质相当不错的年轻男子端着一杯带盖的白瓷茶杯从里边出来。   见她要入内,便急忙让开了位置。   “谢谢。”女子用方言快速道了句谢,接着眼帘微垂, 目不旁视地走了进去。   祝韧青等待女子进门后, 才端着茶杯出来,脑子里漫不经心地想,这女子身上穿的想必就是先生最近一直在缝制的新式旗袍了吧?   这似乎是他近几日, 在租界内看到的第三位穿类似旗袍的女子了。   兴许不久以后, 这会成为上海女人的日常着装也说定。   真神奇啊, 就这么短短数日,他居然见证一种新服装的风行。   若非这些时日于日常中吸收了不少先生教导的知识, 若非身处在这行业之中,免不了会多留心他人身上的服饰, 他压根不会注意到这点。   也许要等很久以后, 等这新旗袍在他所居住的华界、在上海周边地带也流行起来,他才会于某个瞬间猛地回想起, 以前的妇女穿的并非是这样的袍子。   祝韧青怀着几分感慨的心态, 端着杯子从繁华马路穿过,走进了斜对面的巷子。   “先生,您的咖啡我给您打来了。”他边进门边道。   “打”这个字用得很奇怪, 但祝韧青却觉得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   在给先生工作以前,他从没进过咖啡店,甚至连类似的店是卖什么的都不清楚。   于他这种人而言,别说是那种坐满洋人的咖啡馆了,连西菜馆门口那些穿着西服喊“欢迎光临”的西崽都是遥不可及的阶层。   直到最近,先生交给了他一项新工作,便是每天上午,在先生到店后,拿着他的陶瓷茶杯去斜对面马路上的“文艺复兴”咖啡店,买一杯热咖啡,并让店员把咖啡装在这陶瓷茶杯里。   说实在话,第一次走进那家装潢优雅、窗明几净的咖啡馆时,祝韧青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紧张得脸庞通红,压根不知该如何跟店员开口。   幸好那店员是同先生认识的,一听他是对面成衣铺的伙计,不用他多说什么,就快速地将煮好的咖啡倒进了他带来的杯子里。   多来几次后,祝韧青就渐渐习惯了这份活计,甚至在等待出餐时,还有闲心观察其他的客人。   正如他想象中那样,来到店里消费的先生女士们,除了洋人,便都是那种有钱又有闲情的富家小姐和公子。   坐在店内,或是门口遮阳伞下的,无不是边吃喝边闲聊、谈生意的,这项活动于他们而言似乎是一种高雅的消遣。   独他先生最为特别。   这种好似打酱油般的,拿着毫不起眼的茶杯去咖啡馆里打满满一杯,再带回店里像喝水一般往胃里灌的,祝韧青只见过他先生一个。   甚至,先生还在那咖啡馆里包了月,这真叫祝韧青不能理解,但隐隐又觉得先生的行为十分潇洒有个性,令他很是钦羡。   实则只是把自己当成“牛马”的纪轻舟,从祝韧青手里接过茶杯仰头灌了几口,接着就把盖子盖上放到了一旁,继续忙碌工作。   今日的工作任务,仍是制作施玄曼的旗袍。   前两日依照样板裁了衣片,经过辑省、烫省,给衣片归拔定型后,将衣身前后片肩缝做了缝合。   故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给旗袍敷牵带,随后制作前后片夹里,等明日再上领子。   贴牵条是为了稳固旗袍结构,因裁好的衣片开襟、袖窿等处皆为斜丝绺,便极容易在制作过程中拉伸和变形。   而贴了直纹牵条后,其结构便更为稳定,既不容易发生形变,也更加的立体美观。   另一边,祝韧青简单地将裁剪桌上的工具和碎布清理了一下后,便依照纪轻舟的安排,给绲边布做起了刮浆处理。   这也是他能做的,稍微简单一些的工作了。   只需拿着刮刀,蘸取一些小麦淀粉调制的浆糊,力度均匀地沿着绲边布反面的直纱方向,刮上一层薄薄的浆料。   一道接着一道,刮完整面,刮走浮浆,等其自然干燥后,再整理熨烫一下,便可用来裁做绲边条。   时间在忙碌中匆匆而逝,约莫十一点过半时,纪轻舟总算完成了上午的工作任务。   他随手将半成品的旗袍、夹里等放在缝纫机桌板上,接着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给祝韧青留下两角钱,让他自己去附近找个店解决午餐。   随后,便背上斜挎包,走到巷口,搭乘电车回解公馆去吃午饭。   这几日,因工作繁忙,纪轻舟甚少回去吃饭,今天之所以回解家吃,不过是为了方便吃完后直接去方碧蓉家。   去方家府邸,倒不是因为方小姐又下了什么新订单,而是昨日纪轻舟依照陆雪盈留的联系方式,打电话到陆家后,对方却约他在方家见面。   听陆雪盈在电话里那鬼鬼祟祟的语气,好似生怕他们见面会被人被发现。   纪轻舟怀疑,这礼服单子或许是陆小姐私自决定下的,实则她家里人并不同意她向别的裁缝定做衣服。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倒不是说,他在意自己花费诸多心思给人家设计的生日宴会礼服,人家穿不了,令他努力白费,且失去了一次在高端宴会展示自己作品的机会。   而是担心,如若陆雪盈不准备穿他设计的礼服,那么沈南绮当天穿着那套白梨花礼服出席晚宴时,兴许就会盖过人家宴会主人公的风头。   要是令沈女士难做,那就是他这个设计师的失职了。   故而纪轻舟觉得,还是需要当面向陆雪盈寻问清楚此事。   .   下午,方家府邸。   几人会面依旧是在那座红砖砌成的洋楼,空间宽敞、布置精致的会客厅里。   和上次不同的是,此次坐在天鹅绒长沙发上的不是施小姐,而是方碧蓉的母亲方太太。   而在方太太的身旁,还坐着一位气质成熟的陌生女士。   对方穿着一件裁剪精致的棕色羊毛连衣裙,腰间系着深棕色的小羊皮皮带,皮肤白皙,脸庞轮廓柔和,长相乍一看素淡清冷,但眼神倨傲,又昂着下巴,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姿态。   纪轻舟在方太太招待下,于单人沙发上落座,过程中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对面沙发上、表情有些尴尬的陆雪盈,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初次见面,纪先生,我是雪盈的母亲,我叫陈颜珠。”那位女士微扬着嘴角,向他自我介绍道,“您是解太太的外甥对吧?”   果不其然,是陆雪盈的母亲……   该说不愧是母女吗,两人说话口吻简直一模一样。   “是的。”纪轻舟接过佣人端给他的热茶,态度从容问:“没想到陈女士今天会过来,您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听我女儿说,她在你这定做了生日宴会的礼服裙?”她明知故问道。   纪轻舟闻言,借机看向陆雪盈,心想如果对方想通过眼神交流递给他一些暗示,那么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结果,这女孩眼睛转来转去的就是不敢看他,那模样简直心虚得不行。   很好,看来,那礼服真是瞒着家里人在他这定做的。   “嗯……目前还没确定,只是陆小姐听说我擅长制作洋装,就让我给她设计两套试试。”   既然陆雪盈没给他暗示,纪轻舟就选择了实话实说,“至于要不要在我这定做,得看你们是否满意我的设计。”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稿本从包里拿出来,在对方开口表态前,翻开手稿至灰色礼服那页,微笑着做了个向前递出的动作:“陈女士,要看看吗?”   陈颜珠确实是抱着狐疑和不满的态度来的,但倒不是怀疑纪轻舟的裁缝水平,而是觉得对方压根不是裁缝。   自昨日发现女儿在同陌生男子通电话后,她便惴惴不安,看过的诸多话本戏剧情节冒上心头,疑心女儿可能是被某个妄想入赘豪门的穷小子给盯上了。   于是今日,她女儿前脚出门,她后脚便跟上了,两人在方家相遇后,她就直接询问对方是怎么一回事。   而陆雪盈估计是害怕事情暴露,就临时编了个找裁缝定做衣服的理由来欺骗她。   到底年纪小,一遇事便慌了神,为了让她不怀疑,还编造了对方的身份,说是沈南绮的外甥……   呵,她和沈南绮认识二十多年了,两人虽说关系一般,好歹从前也是一起在圣玛利亚女学念书的,她怎不知对方还有个做裁缝的外甥?   这谎言未免太蹩脚。   因此直到纪轻舟进门前,陈颜珠都对自己的猜想坚信不疑,想着必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一点教训。   谁知在等了十几分钟后,到来的却并非她想象中那种梳着油头穿着西服、打扮得人模人样,实则胸无点墨,只会油嘴滑舌哄骗女孩儿的年轻人。   对方虽也穿着衬衫西裤,仪容却相当的端正漂亮,周身气质清爽,举止得体,瞧着确实像是书香子弟出身。   这令她对女儿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起来,正好纪轻舟此刻向她递来了画稿本,她瞄了对方一眼,便顺势接了过来。   她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随即,垂眼一看之下,陈颜珠眉尾便微微挑了起来。   雪白的纸面上,背身回眸的女模窈窕婀娜。   那稍稍拖尾的裙摆,若花瓣层叠交错,颜色似水墨晕染,又撒着星星点点银光,简直将淡雅与奢靡融合得淋漓尽致。   居然还真准备了一套漂亮的礼服裙……   “哇,好美……”   身边忽然传来女孩的轻声感慨,陈颜珠一扭头,便见陆雪盈不知何时趴到了她身旁,正捧着脸颊,眼神发亮地盯着那图纸,看样子是对这件裙子的效果图非常满意。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陈颜珠已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真的误会陆雪盈了,但一时又拉不下脸改变态度,就故作不满道:“这颜色也太老气了,你才十八岁,这套裙子会把你衬得像三十岁。”   心里则想,我倒是适合穿这一套出席宴会。   这叫低调的奢华……   被批评用色老气的纪轻舟暗暗嘀咕,面上仍保持礼貌微笑,说道:“不喜欢的话,下一页也是。”   陈颜珠捋了一下鬓角的发丝,神色淡淡地翻过一页。   随着灰色系礼服的消失,紧接着出现了一抹交错的暗金与淡紫。   “哇……”或许是有前边的深色系做对照,陆雪盈瞬间被眼前的配色惊艳,一时竟只能用语气词表达自己的惊叹。   上一套礼服在她眼中虽美丽却尚不至于令她惊艳,但看见这件裙子时,陆雪盈只觉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画中模特单臂叉腰,礼服裙整体是由多层淡烟熏紫的薄纱所构成,上身是挂脖削肩设计,保守起见,画了一条暗金色的丝绸披肩,遮挡肩膀手臂。   下身裙身前短后长,正面露出部分的小腿,背面的燕尾裙摆则长得拖地。   裙身打了多道软褶,利用斜裁料子的悬垂性与弹性,制造出流动的线条感。   以波浪形交叠的裙摆边缘镶了沙金色的缎带,质地紧密的裙边与质感轻盈的裙身相拼接,得以将裙摆弧度撑得饱满具有立体动感,同时也衬得腰肢与小腿更为纤细,身材更为高挑。   尽管只是一张设计图,但因其出色的画技,陆雪盈光是看着图纸,便能想象到那裙摆在行走和舞动间,会是何等的流光溢彩。   “这一套倒还不错。”即便是戴着有色眼镜观图的陈颜珠,看见这件礼服裙时也难以说出苛刻的话语。   “鸢尾花裙……”陆雪盈默念着纸页下方的礼服名称,觉得甚为贴切。   这裙身不规则的软褶,裙边微微卷起的弧度,这淡紫与沙金的配色,可不就像一朵徐徐绽放的鸢尾花吗?   想到这,她忽又涌起好奇,伸手将纸页翻到前面。   结果那套礼服下方并没有写名字。   她便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这一套是什么名字?”   “……额,”纪轻舟顿了顿,说,“这套没起名字,一定要起个名的话,可能是黑莲花。”   因为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名称,他本来没打算提起。   谁知这姑娘听了之后,面色却颇满意。   “黑莲花,很有股神秘幽寂之感啊。”   陈颜珠听着他们的对话,回过神来道:“实不相瞒,纪先生,其实我早已给雪盈准备好了她生日宴的礼服,不过方才看了你这一套,我觉得它比我所选的那一套更为美观,也更适合我女儿在成年礼上穿着。所以,我想向你预定这条裙子,可以吧?”   “当然可以,本来就是给陆小姐设计的。”纪轻舟应答道。   “嗯。”陈颜珠犹豫了几秒,又看着画稿本上灰色礼服道,“以及,这套黑莲花裙,既然你都花费心思设计了,也不好让你的时间白费,那这套灰色的我就要了。”   ——我就知道……   陆雪盈听闻,转头朝好友方碧蓉做了个口型,暗自撇了撇嘴。   纪轻舟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对方挂着一脸兴师问罪的态度而来,结果非但没给他什么责难不说,自己还多预定了一套。   他确认般询问:“您订那套礼服是在您女儿的生日宴上穿吗?如果是的话,我可能来不及制作。”   “不,我七八月份左右需要去参加一个舞会,你们解家应该也会受到邀请。”   作为解家编外人员,纪轻舟对此尚不知晓,但这也无所谓,就点了点头说:“好,那先这么定下,等我完成了陆小姐的礼服,届时您再给我您的尺寸数据。”   陈颜珠扬了下眉角道:“没有问题。”   “那么,请先支付定金吧。”纪轻舟目光扫向了陆雪盈,“这套礼服的定制费包含衣裙、披肩和手套,总价是六十八元,定金十元,没有问题吧?”   六十八元……真是一点不便宜啊……听见报价的方家母子暗暗在心里感叹。   一套衣服抵得上饭店经理一个月的薪水了。   陈颜珠母子却未表露对价格的不满,兴许在她们眼里,礼服的价格不高,还不配上她们的身份。   “可以。”陈颜珠一口答应下来,从手提包中拿出了十块银元递给了纪轻舟:“明日,我让佣人量好雪盈的尺寸,送去你店里。纪先生是有想法的年轻人,希望以后常来往。”   对于出手阔绰的顾客,纪轻舟态度很难不和善,闻言便是一笑:“我也很高兴,结交陈女士。” 第35章 讹钱   日影逐步从小巷偏离时, 纪轻舟顶着午后灼热的阳光,一手抱着卷面料,一手提着两只沉甸甸的纸袋, 快步转过路口,跑进了店里。   “才刚过立夏,这天怎么就这么热了。”   纪轻舟将那新买的白色塔夫绸料子放进面料箱里,随后卷起袖子, 朝祝韧青招了招手道:“阿青,来,尝尝这糖食。”   从方家回来后, 他顺路去买了布料, 途中路过一家糖果店,看见有新鲜出炉的冰糖松子和橙糕,就进去试吃了两小块。   松子糖虽没有上次苏州带来的好吃, 但也还不错。   橙糕则是那家店的特色, 橙香浓郁, 酸甜融洽,尤为适口, 他就各买了两斤。   祝韧青正忙碌着纪轻舟交给他的工作,便是将过了水晾干的靛青色苎麻布用熨斗熨平整。   这是杨女士那件旗袍的主面料。   听见先生召唤,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接着不慌不忙地将电熨斗放到一旁,并拔下了熨斗的插头。   这种需要插电使用的电器, 祝韧青也是直到来这里工作, 才首次接触到。   先生教他使用电熨斗时,有特别强调此物的危险性,不论是熨斗的高温, 还是电器使用不当导致的后果,他都牢记在心里,不敢马虎大意。   放下活计,祝韧青转身看向缝纫机桌台,瞧见那两大袋的糖食不由得睁大了眼:“这么多啊……”   “你拿些回去给你母亲吃,你母亲不是每天都得喝药吗,肯定苦得很,喝完药正好吃块糖解解苦。”   纪轻舟说着,从包里拿出问糖果店老板讨要的纸袋,装了些冰糖松子和橙糕进去,递给祝韧青,“剩下的我带回去,给我家那口子吃。”   上回张医师给解予安扎完针后,表示只需再针灸一次,这第一个疗程便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喝药。   一天两大碗的中药,喝半个月,再进行第二个疗程。   纪轻舟曾有段时间染了肺炎,治好后仍咳嗽不断,为了调理身体就喝了大半个月的中药。   那混着土腥味与草药味的腥咸苦涩,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恐怖,于是今日路过糖果店,就进去买了一些甜食。   祝韧青都已经习惯纪轻舟时不时的投喂了。   这种时候他若别别扭扭不肯接,先生反倒不高兴,嫌他推来推去的浪费时间。   于是祝韧青现在也学乖了,先生给了,他便乖乖接过,再道声谢,至于恩情就记在心里,日后好好工作,作为报答。   他接过纸袋,闻见那橙糕酸甜的香气,刚想要拿一块尝尝味,听见纪轻舟的后半句话,心底倏然有点泛酸。   他状若寻常地牵起嘴角说:“您对您夫人真好。”   纪轻舟似感肉麻地皱了下眉,咋舌道:“一般般吧,勉强容得下彼此。”   祝韧青低下头,拿起一小块拇指大的橙糕放进嘴里,软糯细腻的橙糕在嘴里融化,化为了浓郁酸甜的果香。   犹豫片刻,他还是克制不住好奇询问:“您和您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八卦?”   纪轻舟瞥了他一眼,抓了几块冰糖松子,坐在椅子上边吃边道:“我们大概算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结婚,目前先凑合着过,以后过不下去了就离。”   祝韧青闻言,酸涩的心情倏然好转了几分,心想看来先生和他夫人感情一般,说不准哪日就登报和离了。   尽管这和他这个小伙计并没有什么关系。   说来惭愧,祝韧青也自知自己有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但他却打心底地希望先生是单身一人的,而不要有什么妻室。   抱着这种理不清的思绪,他将两种糖食各尝了一块,接着收好袋子,转身过去准备继续工作,   这时忽听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回头,看见来客时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纪轻舟比他先瞧见那不速之客。   刚刚还一派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吃糖,见到那张令他作呕的面孔,顿时挑起了眉,眸光冷厉。   当时就应该问他要回名片的……他心里暗忖。   顾泊生依旧穿着那套灰蓝色的条格纹西服,形容却比之前落魄了许多。   梳好的油头透着种刻意抓散的凌乱,肤色蜡黄,眼底青黑,一脸的肾虚样。   但凡上次纪轻舟见他是这副状态,都不会放心地跟着他去茶馆三层。   顾泊生起先是直冲纪轻舟而来的,但随即目光就被一旁的祝韧青吸引了过去。   他眯着眼打量了几秒祝韧青的衣着头发,似笑非笑朝纪轻舟道:“你竟然还真收了他,他会干活吗?”   “比起某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他可太好了。”   纪轻舟语含讽刺道,“你来做什么?伤养好了,皮又痒了?”   顾泊生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得不耐着性子,强作笑脸道:“我来是同你说声抱歉,上回之事,是我有眼无珠,害您受了惊。   “眼下我已被鲍先生解雇,不再是新顺安的经理,我现在可谓是毫无收入来源,连养家糊口都很困难,算是得到了惩罚,你也该解气了。   “能否请你同解先生说一声,请他们不要再追究此事了,我可以给予你赔偿。”   “哦,原来是这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来求我来的?”纪轻舟状似懒散地嘲讽着,实际心中颇感厌恶。   如今是因为他有这背景,顾泊生踢到了铁板,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来同他道歉,那若他没有解家这支柱可靠呢?现在岂不是惨了?   “是。”即便被讽刺,顾泊生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   “你这话说得,我何时追究你的过错了?事情都已经传到我阿姨耳中了,她向来最为护短,你来求我没用啊,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去求求你那鲍少爷呢?”   纪轻舟浅笑着说道,“至于赔偿就不必了,我嫌你的钱脏手。”   顾泊生闻言,不知从他的话语中联想到了什么,面容忽然一阵扭曲。   他盯了纪轻舟几秒,又狠狠地剜了祝韧青一眼,想到对方在短短几日内便已改头换面,对比此刻自己的遭遇,心底更是燃起一股强烈的妒恨。   约莫是觉得反正此行目的无望了,他咧咧嘴,朝着纪轻舟冷笑道:   “我是脏,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你以为他是被迫的?我们可没有绑着他、压着他,他是自愿的,只因他尝过甜头,拿过对他这种人而言大把的钞票。只要有钱,多的是人愿意把尊严丢在那拴着铁链的笼子里。   “你也不必摆出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在这个地界,摇尾爬行之人可往往比昂首挺胸之人走得远……”   “啰啰嗦嗦的狗叫些什么?”纪轻舟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你这么会爬,不如早点去找你主人摇尾乞怜,在我这叭叭叭的有什么用?”   “你……”顾泊生眼角抽搐,袖子下双手悄然捏紧了拳头,但终是不敢再得罪他。   又扫了眼沉默的祝韧青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纪轻舟在他即将走出店门时,又出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虽然我不需要你的赔偿,但你还欠了他工钱呢,来都来了,总得把欠款结了吧?”   一旁的祝韧青闻言,眼瞳微颤,额头沁出了汗意。   “欠款?我何时欠他的?”顾泊生转过身来,瞧着纪轻舟一脸笃定的神情,还以为他是想借此名义给他的手下讹钱。   “他打了我一拳,还要我给他钱不成?”   “怎么,他不该揍你吗?”纪轻舟扬了扬眉。   “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纪轻舟不可置信地反问。   见顾泊生一脸的愤恨模样,就故作扫兴地叹了口气:“诶呀,本来心情蛮好的,你来了之后,这吃的也不香了,活也不想干了,回去得好好跟我阿姨姨父诉诉苦。”   “……”   顾泊生气得胡子都上翘了。   一时间脑子里两种声音回荡着,一种声音叫嚣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都已得罪他了,不怕得罪得更死。   但理性上,他又劝慰自己,至少目前鲍子琼还未厌烦他,只要多舍身求求他,哄得鲍子琼开心,将来还是有机会继续当他的经理,不能彻底断了后路。   最终,对前途与钱财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顾泊生闷声不响地掏出十块银圆放在缝纫机桌台上,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店门,背影中透着股仓惶。   纪轻舟瞥了那十银圆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他转头看向侧对自己的祝韧青,想了想,问:“他真的欠你工钱了?”   祝韧青有种此刻果不其然还是到来了的感觉。   心底挣扎了数秒,终是转过身低着头道:“对不起先生,我不是存心想要骗您的,但那时已拖欠了一个多月的药钱,还欠着房租,实在急用钱,所以……对不起先生,您别辞退我,我绝不会再瞒您任何事情了。”   话落,屋子里陡然寂静下来。   纪轻舟坐直身体,撑着下巴凝视着他的脸孔,沉默着一声不语。   良久,直到看得对方眼睛都起了雾,他才朝对方抬了抬下巴,道:“拿着吧,别跟钱过不去。”   祝韧青小心翼翼窥了他一眼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从未如此愧疚过。   他如今已还了欠款,日子虽拮据,但勉强过得下去,心底实则不想接受这钱,却又不敢违逆他的话语。   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心怀忐忑地收下了这十枚银圆。   “下不为例。”在对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工作时,纪轻舟淡淡说了句。   “是,我绝对不会再骗您了。”祝韧青再次诚恳保证。   纪轻舟摆了摆手,让他去工作,心情难以言喻。   虽直觉知晓祝韧青并非什么纯真老实的小白兔,但得知自己被骗取了同情心的时候,还是有些气馁。   倒也称不上生气,都是人嘛,若有选择,谁不想过更好的生活?   况且他也没损失什么,给对方预支的五块钱是包含在薪水里的,而雇佣祝韧青,一开始也是因为他模样出色,并非完全出于同情。   顶多就是有些无奈和郁闷罢了。   人心复杂啊,到底是在民国……   他还是太嫩了,今后遇事得愈加擦亮眼睛才成。   ·   第二天,是解予安结束第一个疗程前的最后一次针灸。   数起来,这已经是纪轻舟第六次陪他接受治疗了,对整个流程已是驾轻就熟。   不用老太太盯着,张医师一打开工具箱,纪轻舟就提着张椅子过来,坐在解予安身旁,抬起他的左手握在手心里。   解予安显然也已习惯这点,最初还象征性反抗一下,而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就跟瘫了似的,任凭纪轻舟怎么揉捏都无反应。   “指甲有点长了,要不趁现在给你剪一下?”纪轻舟百无聊赖地捏着他的手指问。   未得到解予安的回应,他便当对方已经同意,让等候一旁的阿佑去拿了把剪刀过来。   用剪刀给人剪指甲是纪轻舟第一次操作,别说这压力还挺大,生怕一不小心就剪到肉了。   幸好解予安颇为安分,不知是对他较为信任的缘故,还是精力都集中在了针灸上,暂时顾不上别的。   他手指一动不动的,丁点儿未使劲,纪轻舟谨慎仔细些下手便无问题。   柜子上的座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透过薄纱窗帘洒落的阳光中悠然飞舞着纤小的粉尘。   静谧的屋子里,时不时响起剪刀剪下指甲的细微咔嚓声,给原本沉凝的气氛添上了几分闲适之感。   剪完左手的指甲,纪轻舟挪了挪椅子,开始剪右手。   剪至一半,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以前看过的给猫剪指甲的那些视频,不由得嘴角上扬,笑出了声。   解予安此时才轻轻动唇,问:“怎么?”   纪轻舟捏了捏他的手心,这宽大而瘦削的手掌捏起来自然是没什么手感可言,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你这爪子够大的。”   解予安不懂他的意思,便没有回话。   靠着给解予安剪指甲消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又静静等候了半小时后,治疗总算结束了。   纪轻舟送张医师到门口,走廊上,他帮解予安询问治疗方案道:“下次治疗是什么时候?要持续多久?”   “我同沈医生之前规划过,总共三疗程,每个疗程七次针灸,一疗程结束休息十五日,于二少爷来说有个调节的时间。”张医师简略地回答道。   “三个疗程结束后,他的眼睛就能复明了?”   “这我不敢打包票,需看他自身恢复如何。但你们也不必过多担忧,待疏通了脉络,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纵使缓慢些,他的视力肯定是能恢复的。”   纪轻舟点点头,将张医师和他的徒弟送上了车。   回到小会客厅,解予安已坐直身体,正闭着眼眸拿着手帕擦汗。   纪轻舟坐到沙发上,将张医师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随后开玩笑般说道:“所以说,你的眼盲迟早是能治好的,这场赌约我必胜无疑,早点把一百块准备好吧!”   解予安听闻此言,心底约莫也是高兴的。   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平淡回应道:“一百银圆床头柜里便有,想要就自取。”   纪轻舟略微扬眉:“现在就开放小金库任我取用?不愧是元宝兄,出手真大方。”   解予安若非眼睛不便,肯定要瞪他一眼。   他冷淡道:“方才可以,现在金库上锁了。”   “没事,那先给我存着,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开锁取用。”   纪轻舟随口回了一句,实则压根没往心里去。   左右当初都已经和沈南绮商量好,等解予安康复,他离开解家,对方便会给予他一笔补偿费。   而以沈南绮对他的阔气程度,这笔补偿金想必不会少。   解予安这一百块钱,他还瞧不上了。   解予安擦完了汗,抬手把手帕递给了黄佑树,接着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条新的黑纱带,往眼睛上一圈圈地缠绕。   纪轻舟靠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盯了会儿他神色平和的面容,忽然想起了储存于自己手机里的那张相片。   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中,解予安的眼睛显然已经复明,虽然画质模糊不清,但能看得出来是一个身姿挺拔、神采奕奕的青年。   说明起码在那张照片拍摄之前,对方都还平稳安全地活在这个世上。   而等到邱文信什么时候被报社公派去法国交流考察了,之后或许就得担心担心那讲解员口中的“英年早逝”了。   当时讲解员具体是怎么说的,纪轻舟已记不清了,就留了个大概的印象。   邱文信的两个发小,一个是死于战争,一个是死于横祸,且用词描述中透着股命运捉弄般的反差感。   纪轻舟但凡想到这点,难免有些焦心。   好歹朋友一场,这二人,不论是谁,他都想帮他们避开存在于他们原本时间线上的命劫。   对于解予安而言,他本就是军官出身,他若是在战场上身亡,那绝对称不上有反差。   所以死于战争的不出意外就是骆明煊了。   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死于哪种情况,是后来参了军,还是受了战争的波及?   不管哪一种,要避祸都有些困难,纪轻舟最多凭借着对历史的了解,力所能及地引导一下,帮他避开战争之波及。   至于解予安的横祸又是什么横祸?这就有些难评了。   邱文信的用词未免也太笼统了,他怎么就不能把死因写得清晰明了些?   半清不楚的,对他这种稀里糊涂的穿越者实在不友好。   纪轻舟留个心眼,心忖之后再见到邱文信,可拐着弯问一问对方对于横祸的概念。 第36章 结束一单   上午九点左右, 纪轻舟提着包跳下电车,走进了喧嚣的小巷。   朝拿着木瓢给门口月季浇花的祝韧青说了声“早”,他捂嘴打了个呵欠, 不是很有精神地走进了店里。   昨晚餐桌上,又被解玲珑询问了她的裙子什么时候能穿上。   为了不叫小朋友久等,他昨晚踩缝纫机踩得有点迟,今早要不是解予安把他叫醒, 他可能都起不来上班。   站在长桌旁看了会儿工作安排,没多久,祝韧青便拿着茶杯去斜对面的咖啡馆, 打了满满的一杯热咖啡放在他手边。   纪轻舟下意识接过杯子, 掀开杯盖喝了口,旋即疑惑:“怎么越来越多了?最开始我记得只有这杯子的七分满吧?”   现在都快溢出来了。   祝韧青自昨日被发现说谎之事,态度便有些小心翼翼的。   闻言考虑了几秒, 才回答道:“可能那店员觉得您是老顾客了, 就给您多加些。”   “行吧。”   喝了几口香醇浓厚的咖啡, 纪轻舟稍微提起了精神,开始今日的工作。   还是那件苏罗旗袍, 昨日已装了领子,缝合了摆缝和袖缝, 今日的工作便是做袖、装袖, 上绲边和盘扣。   施玄曼的这件苦楝花旗袍,比起方小姐那件鹅黄苎麻旗袍, 是要多费些工夫的, 只因她这是丝绸料子的旗袍。   蚕丝蛋白因其光滑柔软的特性,在受到外力牵扯时,很容易出现扭曲, 导致面料纱线滑移,故而缝制过程中需格外小心。   尤其罗织物结构稀疏,在受外力拉扯时,更是稍不留意就会发生纱线移位或纰裂。   尽管比起二经绞罗,三经绞罗已较为牢固,但为了顾客穿着保养方便,防纰裂工艺还是必须得做的。   除了在衣片四周缝边位置做刮浆处理,以及手缝时特别注意不留下针孔痕迹,纪轻舟还会在不影响穿着美观的前提下,于缝合处加缝一层衬布,然后再进行缝合,以提高接缝牢度。   这其中道道繁琐工序加起来,便拖长了制作时间。   在他忙碌期间,祝韧青也没闲着。   他独自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半阴半阳的位置,专心致志地做着盘扣条。   在裁好的约两指宽的斜条布中填充几根棉线,将斜条布三等分,两边向内折叠,用斜针缝合,尔后再以同样方式三等分对折,再次用斜针缝合。   于祝韧青而言,这过程中最麻烦的自然还是手缝技术不过关。   不过在用碎布反复练习了一段时间后,不说缝合得漂亮不露痕迹,起码是整整齐齐、足够美观的了。   纪轻舟也是检查过他做的样品质量,确定没有问题,才敢把这活交给他干,否则将来那衣服穿至一半,扣子散了,岂非砸他招牌。   两人一整日待在店里忙活,从上午九点忙碌到下午四点出头,总算将施小姐的旗袍缝制完成。   稍后,纪轻舟又花费了一个多钟头时间上了主标,做了整烫,这件苏罗旗袍便算大功告成了。   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但纪轻舟见外边的天色还亮得很,便想干脆跑一趟施家,尽早结束这笔单子。   施玄曼家住在法租界的霞飞路上,纪轻舟给她初次试衣时去过一趟,地址大致是在霞飞路和贝勒路的交接地带。   虽在法租界,距离倒是不远,从爱巷出发,即便走过去可能也就一点多公里路,但纪轻舟选择坐电车。   来回三公里路,他是真吃不消走。   挤上满员电车后,绕来绕去的,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才抵达两路交叉口。   纪轻舟一手夹着包,一手提着旗袍包裹,跳下了电车。   抬眼望去,宽绰而笔直的马路通往夕阳尽头,这里便是霞飞路。   马路两侧,整齐的行道树成排而立,一侧大楼公寓居多,一侧则皆为高档商店。   日落霞光的映照下,西服、西餐、咖啡店与日用百货等,排着队挨挤在一块,门口遮阳棚一架接着一架,透着浓浓的悠闲与时尚风情。   毕竟时候不早,不好多耽搁,下车后,纪轻舟直奔目的地而去。   途中,他偶然瞥见两栋街边小洋房,米黄色的墙壁,玫瑰红的屋顶,凸出的半弧形小阳台被掩映在葱茏繁茂的梧桐树影里。   从屋子里传出的悠扬弦乐声判断,这约莫是一家西餐厅。   这环境不错啊,等他有钱了,就把店迁到这来……   纪轻舟路过时,不禁在心里畅想了会儿未来。   虽说他买是肯定买不起的,但等将来混出点名气来了,收入也稳定了,在这租一栋房子开工作室也未尝不可。   又走了几分钟路,纪轻舟就到了施玄曼家。   他们所住是一栋三楼三底的洋房,楼下三间是施家经营的琴行,二楼才是起居室。   纪轻舟来过一回,也算轻车熟路,直接绕到后门,由施家的佣人带领着从后边的楼梯上了二楼。   施玄曼此刻正坐在自己卧室的书桌前读书,听见佣人敲门说裁缝店的纪先生来了,第一时间想到或许是自己的旗袍做好了,于是连忙放下书本跑下楼去。   转过楼梯口,从楼梯扶手旁往下一瞧,便见纪老板一副神情放空的模样坐在自家的木椅上等候,似乎有些疲倦。   施玄曼心底倏然划过些许歉疚与柔软,放慢了脚步走过去道:“纪先生,没想到你这么晚了还会过来,想必是我的旗袍做好了对吗?”   纪轻舟回过神来,看见个子高挑的施小姐正面带微笑地站在自己面前,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那绑着丝带的包袱递给她道:“去试试吧,如有问题我再改。”   “好。”   施玄曼接过包裹,回房间前特意交代佣人给纪轻舟沏壶热茶。   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再次下楼来,已经换上了那件右衽大襟的苏罗旗袍。   或许是为了配合衣服效果,就回房试衣的这么一阵工夫,她还画上了细细长长的眉毛。   又模仿着沈南绮当初的穿法,自己搭了一条茶色的羊毛披肩。   她身材本就高挑匀称,穿上了这廓形贴体的长款旗袍后,显得愈发的亭亭玉立。   这修身的款式,虽在这个时代有些出格,但因苏罗面料那柔和淡雅的花纹色彩相映衬着,给人更多的反倒是娟好静秀之感,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的古典美人。   不愧是将来的女明星啊……纪轻舟端着茶杯,对这上身效果满意点了点头。   在旁忙碌的佣人阿姨一扭头来,都有些看呆了,夸道:“小姐,您穿上这个,真漂亮啊。”   “我也很满意。”施玄曼莞尔道。   她换完旗袍后迫不及待地照了镜子,觉得自己素颜的模样难以驾驭这件衣服,还特意画了眉,抹了点胭脂,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了两支金钗。   随后又穿上了新买的高跟皮鞋,自己搭了条披肩。   搭完一身,她对着镜子照了足有三分钟。   怎么欣赏都不够,愈看愈是满意,恨不得现在就穿去逛街。   至于衣服的合身程度与舒适性更是没话说,施玄曼长着大还是第一次穿到如此贴合她身体的衣服。   旗袍上身时,手臂也好,胸腹、臀部等都被恰到好处地包裹了起来,里衬柔软丝滑的料子紧贴着身躯,却又不觉得紧绷,既舒服又充满着安全感。   故而不用纪轻舟多问,她下楼时便直接带了零钱包,支付了剩下十一元五角的尾款。   见她直接掏出了银圆来,纪轻舟一边接过尾款,一边问:“这么说,是不用修改了?”   “我没穿过比这更合身的了。”施玄曼合起零钱包,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说道:“过几日,我想再去您店里挑一件,这件旗袍我实在喜欢,但平日穿着又似较为正式,我想再做件日常些的款式。”   “可以啊,不过工期可能得等等了。”   “只要是您亲手做的,多等些时间也无妨。”   施玄曼显然已被身上的衣裙俘获,对纪轻舟的手艺无比信任起来。   “那行,你到时来我店里挑选。”   纪轻舟说着喝了口茶,望了眼装潢崭新的屋子,倏而问:“你们这房子看着挺新的,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们是前年买的房,去年才搬进来的,原本住在爱多亚路。”施玄曼虽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还是详尽地作了回答。   “能否透露下房价?”   “这个么……前年的成交价,我记得是八千六百元。”   施玄曼说罢,挑了挑她细长的眉毛,好奇问:“纪先生问这个,是准备买房了吗?其实我也觉得,爱巷那间铺子于您而言太小了,有些施展不开身手。”   纪轻舟摇头一笑:“买我目前是买不起的,顶多租一栋吧,但也不是现在,等我存够了钱,再考虑迁店面的事。”   八千六百元,贵是真的贵,纪轻舟前两日才在报纸上看见过,京城一套大四合院出售,价格才三千二百元。   相比之下,上海租界这房价算是相当高昂的了。   不过对于后世来的纪轻舟而言,八千六百元能在霞飞路这地段买一栋三层临街房屋,这绝对是相当划算的。   起码,这是他现在的收入努努力存个十年款,就能够得着的价格。   而此时的房价物价,已经算是近代较为平稳的一段时期了,但凡能买下一栋这样的洋房,他肯定不会犹豫。   “您要是把店开到这来,那我以后去您店里做衣服就方便了。”   施玄曼说着,倏而灵光一闪道:“诶,不若我先帮您留意着,就这条街上的,若有房屋转让,价格也合适,我去通知您一声。”   纪轻舟急忙推拒:“不必着急,我只是想先打听打听,心里有个底。”   “先留意着总没关系。”施玄曼还是坚持道,“况且我觉得,凭您本领和手艺,一定很快就能攒够钱。   “听碧蓉说,您给陆雪盈设计的礼服,不光她十分满意,连她母亲那样苛刻的人,都挑不出瑕疵来。”   施玄曼说到这,稍稍压低嗓音放缓了语气,“下个月就是陆小姐生日宴了,说不定您能凭此在上海一战成名呢?”   纪轻舟不由得失笑,没想到身为顾客的施玄曼比他还关心他的事业。   “那就多谢施小姐了,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帮我留意一下。”   施玄曼点头微笑,继而客气询问道:“您还没吃饭吧,不若在我家吃,再等一阵,我哥下班回来便能开饭了。”   “不用了,家里肯定给我留了饭。”   纪轻舟自然不会把她的客套话当真,坦言回绝后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放下茶杯道:“那我先告辞了,下次见。”   ·   从施玄曼家出来时,天际虽还有一抹霞红残留,但月色早已浮出云层,在苍茫夜空中散发着莹白辉芒。   七点时分,纪轻舟搭乘电车回到了解公馆。   不出意料,晚餐已经结束了,但解家人给他在厨房留了饭菜。   纪轻舟便像往常那般,请佣人帮他把热好的饭菜送到了二楼东馆的小餐厅。   贴着墨绿瓷砖与花卉墙纸的房间内,暗绿色的玻璃吊灯透着暖黄色的光芒,在后窗玻璃上映射着横糊的光影。   纪轻舟才刚盛好饭,还没吃两口,抬眼便见前方嵌着毛玻璃的黑漆木门旁,穿着深蓝色提花绸长袍的解予安和他的跟班阿佑驻足在门口。   纪轻舟收回目光,从容地夹起一块鸡翅啃了一口,既没打招呼,也没有让人家进来坐坐的意思。   但解予安站了几秒后,自己却拿着手杖一步一探地走了进来。   黄佑树连忙快步进屋,先一步帮他拉开了圆桌旁的木椅。   椅子腿摩擦着木地板发出轻微刺耳的声响。   解予安等候了一会儿,接着一语不发地在铺着蕾丝桌布的圆桌旁落座。   纪轻舟见状就朝黄佑树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可以去休息了。   旋即边吃边问:“喝过药了吗?”   “嗯。”解予安淡淡应了声。   听他开口后,姿势明显放松了几分,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苦不苦?有没有吃我给你买的糖食?”   “当我是小孩吗?”   纪轻舟将啃干净的鸡骨头放在空盘子里,轻一咋舌道:“对我而言,你是蛮小的。”   解予安顿了顿,回道:“你仅比我年长五岁。”   “五岁还不多?我们之间可差了一个解玲珑了。”   纪轻舟咬了咬筷子,思考道,“就这么说吧,在我已登台表演,即将名满京城的时候,你甚至还在和骆明煊玩捉迷藏!”   “谁玩捉迷藏?”   “骆明煊说的啊,”纪轻舟眨了眨眼看着他道,“他来我店里拿衣服的时候,说了好些你们小时候的事。他还说别看你现在长得高,你们小时候,一群玩伴里,你是最矮的,十一二岁的时候,身高还不到四尺。   “你十一二岁的时候,我都快成年了,那你那会儿岂不是才到我肚脐眼?”   骆明煊……   解予安暗地里磨了磨牙,冷嘲道:“他那张嘴比叫花子还能编,你也信?”   “我乐意信什么就信什么,你少管。”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不再接话。   过了片刻,纪轻舟见他一直冷着面孔,一声不语,遂挨近了几分观察他的神色,问:“怎么了,生气啦?”   解予安向右偏过头去,仍是不开口。   纪轻舟于是收回目光,想了想岔开话题道:“你之前不是说要去我店里坐坐吗,正好我今天结束了一单,明天能稍微得点空闲,要不明早你和我一起去上班?”   “不去。”   “真生气啦?”   解予安不无冷淡道:“我生何气?”   “没生气那就去呗,不然你就是在嘴硬。”纪轻舟口齿轻快道。   见他依旧板着面孔,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就稍稍放缓了语气说:“啊?去吧?明天我给你买酥鱼吃,就我店对面的那家,新鲜出炉的热乎乎可好吃了。”   什么语气,哄小孩吗?   解予安心中腹诽。   但莫名其妙的,方才腾起的怒气却一下冰消瓦解了。   “又装哑巴?”纪轻舟挑了下眉,直接替他下决定道,“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明早跟我一起去上班。” 第37章 日常   翌晨, 蓝天湛湛,艳阳高照。   杨记小吃的伙计小杨提着畚箕到巷口倒垃圾,转过身时, 恰好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巷子转角的梧桐树荫下。   大清早的,哪个富贵老爷会来这小巷子?   他好奇多瞧了眼,接着便见后座车门打开,一道穿着白衬衣的熟悉身影从车上下来。   诶?这不是, 对面成衣铺的纪老板吗?   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低声喃喃,眨了眨眼不知是否该同纪轻舟打招呼。   纪轻舟则未瞧见他,下车后, 便一手挡着车门顶部, 一手握着解予安的手臂,扶他下来。   前边的黄佑树紧跟着从副驾下车,手里提着一张折叠的藤木椅与一篮点心吃食。   明媚的朝阳洒在巷子一侧, 将碎石子路照得明晃晃的。   解予安虽看不见光, 却能感受到那光照的温暖。   甫一下车, 那夹着车鸣、步声与摊贩叫卖声的市井喧嚣,便混合着阳光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令他原本安静清晰的思绪一下子混沌模糊了起来。   仿佛瞬间置身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心底难免地泛起了一丝不安全感。   纪轻舟暂时放他在路口, 转身朝车里的小李嘱咐了一句, 让他下午五点左右过来接他们下班。   关上车门后,他刚走到解予安身旁, 准备去拉对方的胳膊, 解予安便先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尔后动作娴熟地顺着手腕往下,握住了他的手心。   纪轻舟不由得轻笑了声,拇指按了按他的手背, 打趣道:“诶呀,我们元元怎么跟没长大的小孩似的,在外面非要牵手才安心啊?”   解予安已然习惯他偶尔的挑衅,面不改色反问:“我是孩童你是什么,童养媳?”   纪轻舟笑容顿时收敛,撇了撇嘴:“跟你没话好说。”   说罢,便拉着人往自己店门口走去。   春夏交接之际,挂着“世纪成衣铺”幌子的店铺门旁,全然是一片绿意盎然之景。   短短一月,门口的那两颗月季在主人的精心照顾下变得枝繁叶茂,已然占了半面墙,如今花朵虽已谢,却冒出了更多的新芽,倚着墙奋力地向上攀爬。   纪轻舟看到那郁郁葱葱的绿叶,就想到了前两日,楼上旅馆的房东刘姨特意提醒他,让他注意控制下这月季的长势,否则到了夏天,他的铺子恐怕就要变成蚊虫的天下了。   但纪轻舟其实还挺喜欢这两棵月季的,不舍得将它们剪得太过,便想着到时候将靠近门口的枝条修剪掉一些,再种上几株防蚊植物。   关于这点,解家的园丁肯定很懂。   他们踏进门时,提前半个钟头到的祝韧青已开始忙碌工作了。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立刻扭头看向了门口。   脸上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刚想打招呼,突然发现先生身旁还跟着一个高大俊逸的男子。   对方穿着整洁清爽的深蓝色衬衣与熨烫笔直的西裤,眼睛上覆盖的黑纱带有些奇怪,但并不影响他带给人矜贵肃穆、不易近人的第一印象。   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与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   祝韧青心忖着,瞟了眼他们相握的手,笑容不自觉地僵硬了几分,停顿了两秒才继续开口问候道:“先生早……这两位是?”   “我表弟,解元宝,和他的小玩伴,阿佑。”纪轻舟简洁介绍。   话音刚落,他便感自己的手心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不禁噗嗤笑道:“开玩笑的,他叫解予安,最近眼睛受了伤,一直在家养伤,我看他无聊,就带他来店里玩玩。”   “原来是先生的表弟啊。”祝韧青笑容顿时自然了不少。   进门后,纪轻舟第一时间想找地方把解予安安置下来。   他这店本就不大,这一下挤进了四个男人,还都是大高个子,别提多拥挤了。   “阿佑,你把椅子打开放门口边上吧,就那个幌子旁边,然后扶你家少爷过去坐。”   “奥好的。”黄佑树应了一声,刚要执行他的口令,解予安就说:“不坐外面。”   “为什么不坐外面?”   “晒。”   “这大清早的太阳能多晒啊,再说你就该多晒晒太阳,晒黑点才健康,最好眼睛上再晒出条白印出来,多酷?”   话音刚落,纪轻舟手心又被他警告般地掐了一下。   “好好好,不晒脸,让你坐里面。”   他妥协道,让阿佑把椅子挪到了门内的阳光分界线处,解予安在那椅子上落座,恰好只晒到衬衫领口处,就一个脑袋待在屋子阴影里。   安置完解予安,纪轻舟这才放下背包,从抽屉里拿出工作记事本翻看。   这时,祝韧青凑到他身旁道:“先生,您昨晚交代我的工作,我都完成了。黑色的绲边布已刮完浆了,那块提花缎的料子也已熨平整了。我还做了两个您昨日教我的琵琶扣,我拿给您看看。”   说罢,他便从装着各种零碎辅料的篮子里找到了自己刚做的两个琵琶盘扣。   因为这是用于杨新枝那件苎麻旗袍的盘扣,纪轻舟让他练习用的也是与面布同质地的纯麻细纺。   灰色的盘扣条先做出一个球状的扣坨,然后在于下方盘绕出水滴般的琵琶形状。   手法并不算难,难的是要盘得整洁好看。   纪轻舟不知祝韧青是真的手巧,还是私下有偷偷练习,拿给他瞧的两个琵琶盘扣都十分秀气完美。   “不错,蛮有天赋的。”纪轻舟点了点头,对他道,“那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制作九对琵琶扣,用那块靛青色的麻布做。”   “好的,先生。”祝韧青语气上扬,声音里夹着被肯定表扬的喜悦,“那我先去给您打咖啡!”   “嗯,去吧。”   一旁,解予安听着他们的对话声,眉心微跳。   尽管是第一次来纪轻舟的店里,和他所雇佣的伙计一次交流也没有,他却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伙计说话的嗓音也好,口吻也好,都令他不太舒服。   这种感觉产生得无缘无故,他只能将此归类于气场不合。   静静坐着发了会儿呆,一直未等到纪轻舟和自己说话,他觉得无趣,就刻意咳嗽了两声。   纪轻舟果然被他的动静吸引,抬眸看向他问:“怎么了,大少爷?”   “无聊。”解予安言简意赅道。   毕竟是自己把人叫过来的,纪轻舟确实有责任照顾他的情绪,闻言便拿了两个铜板给阿佑,让他去找报童买份《沪报》来。   至于为何不是随处可见的《申报》或《新闻报》,纪轻舟觉得若店里充斥的皆是一本正经的新闻声,那他这衣服做得未免也太乏味、太没有意思了。   工作到一半,都想找张床躺一躺。   这种时候,自然还是得念以各种八卦消息及街头巷尾趣味故事为主的小报。   黄佑树出门没多久就买来了报纸,接着便提了张小板凳坐在解予安对面一侧,用他带着吴语口音的国语念起了报。   “由新世界游艺场举办的第二届公开选美大会将于六月开启,欲参与比赛者,请通过以下途径报名……”   不愧是八卦小报,头版第一条就很能激起民众好奇心。   纪轻舟也是没想到民国时期上海人民的娱乐生活如此丰富,忍不住问:“居然还有选美比赛?这要怎么选?”   黄佑树回想了一下,说道:“去年是办过一届,参加的不是妓女,便是某家的姨太太。主办的报社会将参选者照片印在报纸上,想投票需要购买报纸,剪下选票投递到报社。听闻,去年选出的那前三名,一夜之间便走红了十里洋场。”   “奥,是这么个选举法……你接着念吧。”   黄佑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开始念下方登载的趣味小故事。   解予安靠在椅子上,略有些犯困。   方才听纪轻舟说话时,还觉耳畔声音清晰明朗,黄佑树一念起故事来,他思绪便开始犯迷糊。   实在是耳边环绕的声音太复杂,既有外面传来的市井声,也有室内缝纫机的机械声和剪刀裁布的声音。   所谓喧哗到了极致反倒显得清寂。   至少此刻,黄佑树的念报声夹在这些声音里,简直浑然一体,令他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温煦的阳光晒得身体暖洋洋的,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他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但还未等他睡上片刻,一道精神十足的招呼声传来,瞬间将他从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拉了出来。   “轻舟兄!多日未见,可有挂念我啊!”   骆明煊边快步地迈向店门,边扯着嗓子打招呼道。   走到门口,才发现这拥挤的小铺子里还坐着两个熟人。   “欸?元哥,阿佑,你们也在啊,这可真是凑巧了!”   解予安着实没想到在这还能碰上骆明煊。   他问:“你来这做什么?”   “啊我闲着无事,就到处逛逛,逮个熟人聊聊天。”   骆明煊说罢,走到了正对着样板裁剪衣片的纪轻舟身旁,撑着桌沿摆了个风骚的姿势,说道:   “轻舟兄,你看我今日这身打扮如何?这可是我照着你教我那穿搭宝典,去洋服店搭配的,还特意让那店老板给我加缝了两个又大又厚的垫肩!”   他进门时,纪轻舟就看见他的衣服了。   不得不说,骆明煊在这条路子上也算开了点窍。   米色的衬衣配上黑色的西裤,又在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薄风衣外套,头发显然是懒得打理,就一股脑全抓到了耳后,戴了顶巴拿马帽。   这一身除了瞧着有点热,不太合季节,整体还是蛮有气势的,感觉下一秒就能跑黄浦江边高歌一曲《上海滩》。   纪轻舟扫了他一眼,有些难评地笑了声,说:“挺好的,双开门。”   虽从未听过“双开门冰箱”之词,骆明煊竟也诡异地领悟到了他的意思,嘿嘿一笑说:“对,必须双开门,那单扇的门,我这宽厚的肩膀都过不去。”   纪轻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他做了个赶人的手势说:“别在这站着挡我光线,去找你元哥聊去,他刚还嫌无聊呢。”   “是吗?那我岂不是来得正巧?”   因骆明煊的到来,黄佑树也不用再念报纸了。   这小子是十足的话痨,有他在店里,就没有耳根清净的时候。   见店里凳子不足,他特意去隔壁理发店借了一条,然后搬着凳子坐门口位置,和解予安、黄佑树两人聊起了天。   当然,主要还是黄佑树在接他的话,解予安显然是嫌他吵,甚少有回应。   “欸,我上回还跟轻舟说到这,元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十岁那会儿,我四尺高,你比我还矮一点,我俩就是同辈里的小矮人!我那时候出门都得带着三旺,要不然就容易被欺负……   “轻舟兄肯定想不到吧?在苏州上学那会儿,都是信哥儿罩着我们。别看信哥儿现在人圆滚滚的,跟个雪人似的,放十年前,他是我们这几人里最高最强壮的那位。   “诶,信哥儿就是胆小,不怎敢与人起争执,每次闹起来,他就是和和气气地劝架,我记得那班子损人当时还给他起了个邱小姐的绰号……”   在骆明煊喋喋不休的聊天声里,时间不知不觉就滑到了中午。   纪轻舟将刚归拔完的衣片放置一旁,拔下电熨斗插头,转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朝解予安询问道:“中午吃什么?”   “中午我请客!”解予安尚未开口,骆明煊便先一步接道。   他站起身中气十足道:“难得今日咱们洋场四大美男相聚一堂,中午对面陶记酒楼,怎么样?轻舟兄,还有那个小青,一块去吃个午饭?”   纪轻舟听到一半,便难忍地啧了下舌:“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的,不害臊吗?”   “他说什么?”解予安佯作耳聋道。   “没听见是好事,别问了,辣耳朵。”纪轻舟回了一句。   骆明煊不满:“诶,你二人这一唱一和的,像人话吗……”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应了骆明煊的邀请,同他转移去了对面巷口的陶记酒家吃饭。   至于祝韧青,则主动表示自己需要留下看店,未与他们同行。   陶记是一家闽菜馆,据骆明煊转述邱文信的经验总结,这入闽菜馆,就得吃套餐。   选个“两元一席”、“三元一席”,乃至八元、十元的都行,由人家酒楼配置的就是最好最新鲜的菜肴,而自己零点的往往就达不到预期。   故纪轻舟几人算上阿佑一共四人,就在一楼客堂占了一桌,选定了五元一席菜肴。   他们只有四个人吃饭,五元一顿不算便宜了,即便是吃西餐,一客一元也差不多了。   听骆明煊表示要这一档次套餐时,纪轻舟看到那点菜伙计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不一会儿,伙计就端来了两碟下酒凉菜与一小坛红醪糟酿的甜酒。   这酒还有个文雅名字,叫做“西施红”,大抵是出于其酒液色泽红亮之故,与西施有什么关系就不清楚了。   坐在客堂,喝着甜酒等候上菜时,骆明煊眼睛往他斜对那桌的客人瞟了瞟,小声嘟囔道:   “怎么还有人大中午的叫局啊……不过那蓝衣姑娘倒是蛮秀气,脸圆圆的,一笑还有两个酒窝,看着有福气。”   说着,他朝对面的纪轻舟使了个眼色:“诶?不若我们也叫个堂差?”   纪轻舟尚未反应过来“叫堂差”的意思,解予安便语含警告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诶嘿,开个玩笑,别那么严肃。”骆明煊呲牙一笑,忙提起茶壶给解予安倒茶。   纪轻舟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斜对桌一眼,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嗤笑了一声问:“你小子还吃花酒?”   骆明煊忙摇头:“诶诶,别败坏我名声啊,我只是偶尔和那些个朋友一起逛逛堂子,但也只赏花喝酒,别的事可一件没干啊!我还没定亲呢,得为我未来的妻子守身如玉。”   纪轻舟便问:“定了亲就不守身了?”   “嘿,定了亲那就不仅是守身了,连堂子都不能去逛。所以我得趁着单身多四处瞧瞧,这一但结了婚,我这身子,从头到尾,从脚底板到头发丝,那都归我媳妇管了。”   他这话虽肉麻,但说得挺诚恳。   纪轻舟听着略感诧异。   没想到这小子性子看似海王,居然是搞纯爱挂的。   他端起杯子喝了点甜酒,又扫了解予安一眼。   也不知这家伙是搞哪一挂的……   暗暗琢磨了片刻,纪轻舟就放弃了这个问题,他实在想不出解予安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不过就他那张嘴,估计真陷入爱河了,人家问他,他也只会说“不知道,不喜欢,不认识”。   说白了,就是注孤生的料。   约莫十几分钟后,一道道菜肴陆续上桌,加上凉菜一共八道,其中多数都是名贵菜,更有鸡汤炖的蚌肉和鲜嫩肥美的牡蛎。   光从食材看,五元一桌显然是值了。   而骆明煊尝了两口蚌肉后,却摇头表示还不够鲜美,要吃闽菜还得去“小有天”云云。   他的嗓门大得很,半点不懂克制,纪轻舟只得庆幸还好菜都上全了,否则他真担心老板会往他们的菜里吐口水。   “上回办厂那事,我同我哥、我爹他们好好聊了聊。”吃到一半,骆明煊突然想起了自己此趟过来的正事,同纪轻舟一本正经说道:   “原本我爹是不同意的,但在我和我哥磨破了嘴皮的劝说下,他终于答应给我拨一笔资金,先买个两台印花机器,安置在我们染坊隔壁的仓库,试着做做看,如若销路不错,他再投资我办厂!”   纪轻舟听了点点头,说:“可以啊,等此事有眉目了,你同我说一声,我多设计些印花图样。”   “行,那就这么讲定了。轻舟兄的本领我是早有目睹,我有预感,我俩合作绝对能赚个盆满钵满。”   骆明煊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大量的白银滚滚而来,一激动就举起酒坛给他倒了杯澄澈瑰红的甜酒,“来,为提前庆祝我们创业成功,干一杯!”   他的话音刚落,纪轻舟便感到自己的左脚被谁轻轻地踢了下。   他下意识地往左边看去,正好听见解予安低声道:“想想上海两套房。”   纪轻舟起初没反应过来,随即垂眸一看酒杯,顿然记起了上回喝醉后的糗事。   于是在骆明煊举起酒杯豪迈地一口干完时,他就只拿起酒杯,少量地抿了一口。   一点不喝也不行,难免有些败坏兴致。   为了不让骆明煊注意到这点,对方刚放下酒杯,他马上提起另一事道:“对了,我最近需要定制一匹顺纡乔其,单色的,在市场上没找到我想要的颜色,等会儿我把图纸拿给你看看,你们能染的话,我就按市价在泰明祥定做。”   骆明煊果然被转移了注意,说:“没什么不能染的,即便真没有,我们染坊师傅也肯定能给你调出来,绝对没问题。   “来来,吃菜吃菜,元哥,阿佑,都多吃点啊……” 第38章 选美比赛   转眼已是五月下旬, 随着天气日渐燥热,这深巷弄堂里的苍蝇蚊虫也猖獗起来。   纪轻舟昨日傍晚因为店里太过闷热,就卷起袖子和裤腿坐在门口给旗袍上了个主标。   结果就这么二十分钟的时间, 他的手臂和小腿上均被叮咬了七八个大包,可把他折磨不轻。   于是今天上午,他便一手抱着一盆夜来香来到了店里。   这花是解家园丁推荐的,据说其开花时散发的浓烈香味, 蚊虫很是厌恶排斥。   而它的花期也长,能从初夏一直持续到入秋,虽是傍晚开花, 但整个夏季开花不断, 显然是高性价比的防蚊植物。   将两盆夜来香一左一右放置在门口后,纪轻舟走进店里,同跟自己打招呼的祝韧青回了句“早”。   说早其实还真不早了, 为了去花店挑两盆长势茂盛的夜来香, 他特意跑了趟法租界, 等到达店里已经是十点过半了。   不过这两日的工作安排本就不多,稍微松懈一些也没关系。   大概五天前, 他已完成了黑色提花缎旗袍的定制单,给沈南绮的昔日老同学汪女士送了过去。   而昨日, 杨新枝女士的靛青色苎麻旗袍业已缝制完毕, 今天再整烫一番,便可大功告成了。   左右时间不紧, 纪轻舟便先放下背包, 坐在了竹靠椅上,打算先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工作。   这时, 祝韧青拿着画稿本,蹲到他身旁道:“先生,方才施小姐来过了,说想再定做一件旗袍。您不在,我便将这画本给她看了,她挑中了这一件。”   又是一件旗袍……   纪轻舟刚想叹气,结果转头一看,却发现施玄曼挑中的并非经典款式的旗袍,而是一件旗袍风格的时装。   或说,为后世流行的新中式风格连衣裙。   图上衣裙只上半身与旗袍结构相似,下半身裙摆则为A字廓形,无开衩。   因是夏款,袖子稍短,为七分袖,领子不高不低,是小圆领。   前片有侧胸省,前后收腰,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稍有些不同的是其领口开襟为右偏襟设计,所用的扣子也并非传统盘扣,而是小巧圆润的珠扣。   衣身所用的面料有两层,内层是竹青色的提花府绸,上面有一些细长的竹叶纹提花,外层则是悬垂飘逸的淡翠绿半透明雪纺纱。   整体就是一款色调统一、清新闲适的中式风格连衣裙。   他记得上回去施玄曼家送衣服,她是说过想要再做一件休闲风格的旗袍,没想到最后挑了这么一件连衣裙。   该说不说,这位小姐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既然大家都开始做起新式旗袍了,那她便索性更新一点,走自己的潮流路线。   这件衣服的主面料,纸页上都贴了样本,写了供货布庄的店名,纪轻舟不用找人去定做料子,这点令他十分安心。   转而问:“工期报了多久?”   “我按您说的,报了四十五天。”祝韧青认真回应道,“施小姐定金已经付了,两块银圆,我放在零钱盒子里,上了锁了。”   “行,我知道了。”纪轻舟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抽出记事本,将新订单记录在排单计划表上。   祝韧青今日也没什么活,见先生来了,便拿着他的杯子去对面打了杯咖啡。   于是等纪轻舟写完工作计划,合起本子,扭头就看到桌上摆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可能是最近喝得太多了,他闻见这咖啡味都有点恶心,遂道:“我刚才忘了说了,本来想让你今天别给我买咖啡了,但既然打都打了,你能喝的话,帮我喝了吧。”   祝韧青闻言先是有点发懵,随后欣然地答应下来。   虽打了这么多次咖啡,但他还从未喝过这洋玩意,其实心里一直很好奇它的味道。   既然先生都已这么说了,他便拿来自己的水杯,将咖啡倒在杯里,尝了一口。   这一口就把他的眉毛都苦得皱了起来。   纪轻舟喝咖啡是不加糖的,而祝韧青闻见那味道时只觉得香味浓郁,好似那些糖食店常传出的焦香味道,哪怕不是甜的,应当也不会很难喝到哪去。   哪知道真实品尝起来却跟喝中药似的,又苦又酸。   纪轻舟瞥见他的表情,不禁失笑:“喝不惯就算了,放下吧。”   “没关系,我多喝两口,就喝惯了。”祝韧青皱着眉头,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他记得咖啡馆那价目表上,这样一杯就要三角钱,而过去他在火柴厂做一天工也才挣三角工钱。   虽说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他也舍不得把这样昂贵的饮品给倒了。   纪轻舟闻言,没有多劝。   随即走到桌边,将电熨斗插上,撸起袖子开始熨烫旗袍。   苎麻面料因是天然纤维,熨烫温度不宜过高,否则容易令衣服烧焦或变形。   纪轻舟便一边均匀洒水,一边快速地熨烫,必要时盖上熨衣布,再轻轻压烫,以防留下烫痕。   待旗袍整烫完毕,时间也差不多接近正午。   纪轻舟将这靛青色的衣袍折叠整齐,用竹麻纸包裹好,绑上丝带,放置在成品架上,只等吃完饭后,让祝韧青跑一趟恒正书局,把衣服送过去。   杨新枝下订单时并未留下住址,只留了个她丈夫的工作地址,说缝制过程中不必试穿,做完衣服送过去即可,如有不合适,她再拿来修改。   故而纪轻舟便特意将她各维度尺寸都加大了几公分,毕竟大了总比小了好修改。   午饭过后,祝韧青提着衣服出门,纪轻舟给了他四个铜板的出差费,让他可以搭乘电车来回。   随着伙计离开,铺子里顿时清静不少。   纪轻舟拿着本子和铅笔坐到了门口,边休息,边漫然地发散着思绪,记录灵感,于纸上涂涂画画。   午后的氛围慵倦,吹来的风都带着股热意。   这还没到六月,就已经这么热了,等到入了暑,不知要如何度过。   现在又没有空调,最多买一台风扇放在店里,但于他这个享受过现代生活的人而言,那功能也就聊胜于无吧……   纪轻舟想到这,已经开始为自己七月后的生活状态而担忧了。   随手画了套衣裙,他合起本子,站起身来,从架子上取下一件精致小巧的蓝色连衣裙,开始干活。   毫无疑问,这奶蓝色的连衣裙正是答应给解玲珑做的那件。   既然是小孩穿着,纪轻舟便给这条裙子设计了一个可爱的海军领,领子以双层雪纺纱缝制,既柔软又具有垂感,领子边缘则用同色的细窄缎带包了边。   又考虑到天色渐热,小孩运动起来出汗较多,内衬使用的是轻薄透气的浅蓝色平纹细布。   外层面料不用多说,自然是上次在苏州泰明祥购买的浅蓝色雪纺纱。   袖子是双层薄纱的长灯笼袖,裙身则为打满细褶的三层蓬松大伞裙,裙摆都以同色的缎带包了边。   领口配了一条蓝色丝质的三角领巾,袖口则添加了小蝴蝶结的元素,腰间缝了宽而长的缎面腰带,可以系在腰后绑个大蝴蝶结。   总而言之,就是一件充满着童话元素与梦幻氛围的连衣裙。   裙子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只需在前中上个纽扣,再整烫一番就能完工了。   正当他穿好针线,准备开始手缝纽扣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道柔和而清亮的女声,问:“老板在吗?”   纪轻舟转头看去,便见一个穿着浅紫色系文明新装、长辫子垂在胸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前。   “我是。”纪轻舟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两眼,问:“做衣服吗?”   女子似有些诧异,盯了几秒他手里的针线和衣裙,才信了他裁缝店老板的身份,回道:“我想做一套洋装,一套尽可能时髦的洋装,您这能做吗?”   难得啊,居然不是来定做旗袍的……   纪轻舟一下子提起了兴致,连忙起身放下手上的活,拿出顾客信息本询问:“贵姓?”   “我姓金。”女子走进店里来,一边回答,一边环视了一圈店里摆设,最终目光停留在纪轻舟脸上,嘴角微微牵起笑意。   “金小姐,您做这套洋装是日常穿着,还是有特殊的场合需求,比如参加宴会之类?”   “我需要穿它拍照。”女子迟疑了几秒后,直言道,“我要参加‘香国总统’的选美比赛,您应该听说过那个比赛。”   “你是说那个根据报纸上登载的照片来投票选美的比赛?”   “正是,我想获得一个好名次,那么寄去的那张照片便尤为重要,而照相馆内可供选择的洋装都被穿滥了,我需要一件足够新颖和时髦的裙子,您确定您能做吗?”   “时髦的款式没问题,”纪轻舟略微皱了下眉,犹疑道,“不过那比赛不是下个月初就开始了吗?你现在准备来得及?”   “您若能在五日内给我做出衣服来,我便来得及了。”   他就知道……   纪轻舟抿了抿唇,问:“你的预算是多少?我提前声明,五天内完工得出加急费,加急费用是一元。”   这是在完成何鹭那笔订单后添加的规矩,怕的就是这种需要插队的加急单。   听到要加钱,金宝儿略微蹙了下眉,但稍作犹豫后,又舒展了眉眼。   身为娼家女子,她是没有多少存款的,平日一分一厘都要省着花。   不过她那假母知道她要参加这选美大会后,难得出手阔绰了一次,在她出门前给她塞了个红包,让她买一身好衣裳。   毕竟只要能拿下选美比赛的前三名,整个妓院的生意都能跟着好转,于她那假母而言也是很有好处的。   鸨妈塞的红包里有八银圆,对于一向抠搜的假母而言,这可不是笔小数目了。   金宝儿本打算直接去洋服店买现成的洋装,但她图便宜,在去同孚路的路上经过这家店,看见幌子上写的女士西服只要三元的制作费,便冒出了心思,想着能省一两元给自己也是好的。   于是思考一阵后,就回复道:“六元吧,加上加急费,我最多能接受六块。”   “好。”纪轻舟点了点头,旋即又问:“对于衣服的风格或尺度有什么有求吗?可以露手臂、小腿之类的吗?”   “可以,只要足够时髦漂亮的衣服便可以,但最好也勿太露骨,否则怕是登不了报。”   纪轻舟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这笔虽赚得不多,但好歹设计衣服时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好,金小姐,那我今晚给你绘制一套洋装的设计图,明早九十点钟的样子,你方便的话,可以过来看看衣服的图稿是否满意,我可以免费给你修改一次。”   金宝儿听得愣了愣,心底很是诧异。   之前她也并非没有在裁缝那定做过衣服,但最多也就选个料子,描述一下自己想做什么,剩下的便都交给裁缝发挥了。   而如这般还未开始做,先给她衣服的图纸,供她商量选择款式的却是第一回遇见。   兴许是洋装定制的规矩?   纪轻舟见她不开口,便接着说道:“还有,到时候记得给我您的身体尺寸,具体需要量哪些尺寸,等会儿我给你列个单子。没其他问题的话,请先支付两元定金和一元加急费用。”   金宝儿眨了眨眼问:“尺寸不是您给我量吗?”   纪轻舟在民国待久了,都习惯性地避开与陌生女性有肢体接触的行为了。   闻言,他还生怕冒犯了对方,见女子神情确实表现得无所谓,这才点头说道:“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   “量个尺寸而已,有什么可介意的。”金宝儿抿唇笑了笑,旋即拿出一只绸布绣花的小荷包,从里面数了三块银圆递给他。   纪轻舟接过银圆正要放进抽屉,倏而注意到里面还夹着一张名片。   红纸裁成的小方片,带着股香粉味,做得很是精致,上面用毛笔字写着“三马路金宝儿”几字。   “我一般正午到夜里十二点前,都是有空的。”金宝儿抬着眉眼,含着几分笑意地看着他说道,“您若有需要可以找我,遣个伙计递个话,我便来了。”   纪轻舟着实没料到对方这生意还能扩展到他这裁缝头上来。   手里名片顿时有些烫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沉默几秒,礼貌道:“名片我收下了,别的就不需要了。”   金宝儿一见他这拘谨为难的模样便知他是个正经人,约莫从未叫过条子,甚至可能连三马路的那些小弄堂都不曾涉足过。   她哧的一笑,正经说道:“老板,您有名片吗?有的话不妨给我一张,若您做得好,我以后常介绍姐妹来你这做衣服。”   这点纪轻舟倒是十分需要,虽说他目前也不缺定制单,但之后要扩展店面,客人肯定是越多越好。   至于金宝儿是什么身份职业,他倒不在意,左右只是裁缝与顾客的关系,他又不是什么常驻报纸的名人,不怕传出什么绯闻来。   闻言,便从抽屉抽了张名片,递了过去。 第39章 礼物   当日傍晚, 为了给解玲珑礼物,纪轻舟特意提早了一小时下班,不到五点半就回到了解公馆, 此时,解见山和解予川也才刚到家。   穿过大厅,从西侧走廊进入大餐厅时,那父子俩正坐在餐桌旁的高背椅上, 聊着工作上的琐事。   主要是解予川在说,解见山则靠着椅背翻阅报纸,时不时地应和一声。   一旁赵宴知正端着小碗, 哄小女孩吃水果, 而解予安甚至还未下楼来。   纪轻舟背着手将包装好的小裙子藏在身后,一派从容地走到餐桌旁,同解见山等人打了招呼。   接着垂眸看向解玲珑, 对上小姑娘乌黑的大眼睛, 倏而一笑问:“玲玲, 表叔给你带了礼物,想看看吗?”   解玲珑嘴里含着她不爱吃的香瓜, 原本嘴角不开心地下撇,一听有礼物, 顿时眼睛一亮, 回答道:“想!”   纪轻舟故作悬念地等待片刻,在其余几个大人也被吸引来目光时, “唰”的一下将藏在背后的包裹拿了出来, 放到了她面前的餐桌上。   一般他店里的衣服都是用竹麻纸包裹的,这次则特意使用了稍昂贵的白麻纸包装,外面还装饰了浅蓝色的宽丝带, 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哇!”解玲珑对包装的好坏并不敏感,但上面的蝴蝶结缎带还是非常讨小女孩喜欢的。   解予川见状,也不再聊公事了,转过身来摸了摸解玲珑脑袋道:“表叔送了你礼物,应该跟表叔说什么?”   解玲珑一时高兴,把嘴里的香瓜嚼吧嚼吧咽了下去,然后仰头大声说道:“谢谢表叔!”   “不用谢,快拆开看看吧。”纪轻舟说着,就拉开了椅子落座。   赵宴知其实一早就已经猜到了礼物是什么,她朝纪轻舟温和笑了笑,接着将盘子放到一旁,帮着女儿一起解开蝴蝶结丝带。   随着最后一层包装纸的掀开,那件用层层轻纱缝制的奶油蓝小裙子便在几人眼中亮相。   “哇,好漂亮……”解玲珑发出感叹。   尽管还未见衣物全貌,但那清新梦幻的蓝色与衣服表面轻盈的薄纱一下便将小女孩的心灵俘获了。   赵宴知见她高兴,心情也很是欢悦,就起身提起了衣裙给她展示裙子的全貌。   随着裙摆层层叠叠的轻纱垂落,不论是赵宴知还是一旁围观的解予川都不禁为这件童装的精致程度所惊讶。   虽早知纪轻舟开了家成衣店,却没料到他有这样好的手艺。   唯独解玲珑因看过纪轻舟的手稿本,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位表叔非常厉害,因此对表叔答应给她做的裙子期待已久。   而显然,她的期待很值得。   解玲珑第一次见这样美丽的小裙子,颜色也好,款式也好,领巾、腰带、袖口上的蝴蝶结,每一处细节,都是那样的令她惊喜。   “好漂亮,表叔好厉害!”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裙子,压根挪不开视线。   “玲玲喜欢吗?”纪轻舟靠着椅子问。   “喜欢!”解玲珑点点脑袋,伸出手去触摸那轻盈又具有垂感的裙摆,随即抬头朝赵宴知道:“妈妈,我现在就想穿。”   赵宴知这下有点为难,说:“马上要吃饭了,等吃完了再试好吗?”   “可是我想现在就穿……”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她恳求道。   赵宴知有些心软地抿了抿唇,侧头看了眼解予川,不知是否该答应。   这时,解见山就合起报纸开口道:“菜估计得等一会儿上桌,既然玲珑想穿新衣服,那你们带她去隔壁更衣室穿上试试。”   赵宴知之前犹豫主要是怕耽误用餐惹公公不高兴,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拿上衣服带女孩去隔壁的更衣室。   解予川也跟了过去,约莫是想着老婆累的时候能帮上一把。   他们一走,餐桌旁就只剩下了解见山和纪轻舟两人。   解见山也许是不喜欢冷场氛围,就看向他道:“之前总听南绮说你做衣服手艺不错,也没机会见识,今日一看,还真有两下子,哄得玲珑眉开眼笑的。”   纪轻舟笑着摇头:“哪里,您过奖了。”   解见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旋即问:“最近生意可以吧?有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和予川说,制衣厂现在都是他在管,和你也算是同行。”   纪轻舟点了点头:“劳您挂心,生意还不错。”   聊了没两句,餐厅门口传来了两道脚步声,纪轻舟扭头便见解予安和黄佑树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下来了?”解见山随意打了声招呼。   解予安“嗯”了一声,步履平缓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落座。   等候一会儿,未等到想象中的问候,便微微侧头,问纪轻舟道:“今日回来这么早?”   “早吗?还好吧。”   纪轻舟侧过身给他摆放餐具,借着这动作,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怎么,非得我天天加班,你才满意啊?”   解予安动了动唇,刚要开口说什么,旁边就传来了一道嘹亮的女孩声音。   “表叔——”   纪轻舟听见声音当即扭头,就见解玲珑笑得跟朵花似的朝他直奔而来。   换完新衣服的小姑娘俨然乐得找不着北,撇开了后面的父母,径直跑到了纪轻舟身前,牵着裙角转悠一圈,仰着小脑袋望着他问:“表叔,我好看吗?”   纪轻舟撑着下巴打量她两眼,故作严谨地点点头:“嗯,表叔认证,玲玲是我们这一桌人里最漂亮的。”   他这么说也不算哄小孩,解玲珑本就生得粉雕玉琢的,穿上这小裙子更是精致可爱得犹如洋娃娃,令人不禁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   “嘻嘻!”解玲珑咧开嘴,被夸得脸颊发红,难得语气腼腆:“表叔也特别好看,跟我一样好看。”   纪轻舟失笑:“哇,我可真是太荣幸了,谢谢小公主的表扬。”   解予安听得云里雾里,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赵宴知过来,替她女儿感谢了纪轻舟辛苦做的衣服,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随后佣人端来饭菜,趁着周围人不注意,他便压低嗓音朝身旁人说了句:“挺会俘获人心。”   纪轻舟听得冷笑一声,小声回道:“谬赞了,还没俘获您的心呢。”   解予安闻言一愣,嘴唇轻轻抿起。   他虽然听得出来对方是在嘲讽自己,心底却不免震动了一下。   纪轻舟莫非还想俘获他的心?这可真是……   “痴心妄想。”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然后一动不动地静待回复。   一时间,心情十分忐忑,既希望身边人听见,又希望他没听见。   纪轻舟自然是没听见,他正忙着用饭碗接过解予川给他挑选的红烧猪蹄。   虽说他并没有刻意讨好解家人的意思,只不过专业态度在那,既然答应了解玲珑要让她穿上比那张画稿更漂亮的小裙子,那自然得满足这个要求。   不过显而易见,在他给解玲珑送了条裙子后,不论是解见山还是对面的解予川夫妇对他的态度都明显比之前更为亲切了。   不变的也就唯有身边这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元宝官。   嘴巴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甚少有态度软化的时候。   纪轻舟放下饭碗,一扭头又看到这家伙摆着副不高兴的冷淡面孔,不知谁又惹他生气了。   这臭脾气……   幸好,迟早得离,否则后半辈子估计都不得安生。   ·   夜里,在解予安上床休息后,纪轻舟乘着夜色,独自到了东馆二楼的书房,靠在解予安的安乐椅上,拿着铅笔和速写本开始画图。   金小姐的要求是五日内完成一套洋装,在时间那么赶的情况下,纪轻舟是不可能再去定制面料的,只能根据面料市场上常见的那些料子来绘制设计图。   既然金小姐想要依靠此次选美大会出名,那她的造型就需要大胆醒目,能够艳压全芳。   纪轻舟观察过金宝儿的外貌条件,她的身材他不做评价,但她那未经过化妆的脸,显然是偏于浓颜系。   她的脸部轮廓深刻,五官立体,面部骨骼感较强,个别角度有些偏于男像,如此一来就不适合小家碧玉、清新淡雅之风格,唯有张扬明艳最适合她。   而要说到艳丽夺目,纪轻舟首先想到就是红色。   热情奔放的赤红也好,复古靓丽的柿红也好,成熟优雅的酒红也好,没有什么比红色更引人注目。   但随即,纪轻舟又想到照片是登在报纸上的,此时的照片和报纸别说有颜色了,能不模糊就不错了。   即便再美的红色,上了报纸也只是深浅不一的黑。   想要在黑白报纸上醒目,首选肯定还是浅色。   怎样的浅色面料既为市场常见,又时尚动感而不落俗套?纪轻舟稍加思索,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经典元素,那就是波尔卡圆点,简称波点。   大波点浪漫热烈,小波点优雅俏皮,大小不一的波点组合自带跃动感与怪诞感,不同颜色、不同大小、不同密度的波点能营造出全然不同的氛围感。   眼下虽非波点元素最为辉煌的时期,但业已风靡欧洲,扩散向世界,甭管哪家洋货店,基本都能看到一两匹带波点元素的料子。   某种程度上这种图样本身就代表着时尚。   有了明确的风格和设计元素,纪轻舟稍微琢磨一阵,便动起笔来,在纸页上快速地画了一件胸前交叉的翻驳领收腰连衣裙。   金小姐个子不高,比起吸睛的大波点,小圆点更适合她。   故纪轻舟便将图案设计成了间距中等的黑色小波点,底色为米白,衣身袖子都是同一种料子,唯有领驳头和袖克夫的颜色,他依照最初所想,设计成了复古的橙红色。   使用颜料简单地上了色,纪轻舟看着整体效果,满意点了下头,但紧接着他又拿着画笔琢磨起来。   这件连衣裙,领驳头是红色和是黑色,全然是两种视觉效果。   如何才能令看报纸的人,一看到这张照片,便能联想到这衣服的领子是红色的呢?   纪轻舟皱着眉头思索着,旋即灵感一闪,嘴角微微扬起,在模特的黑发鬓边添上了一朵艳丽的玫瑰花。 第40章 开干   “阿金姐, 大清早的又要出门啊?是哪位先生如此不懂事,这个点便派人来递条子了?”   狭窄的弄堂里,金宝儿刚跨出门来, 转弯便遇上了对面凤喜家的侍儿小六子。   这小六子生着一张圆脸,塌鼻子,翘嘴唇,瞧着一副憨样, 俨然还是个未长成的小姑娘。   租界内工部局规定,女孩未满十六岁不得为妓,故有一些十四五岁的姑娘出堂差时便会谎称自己十六岁。   但如小六子这般, 长得实在显小的, 恐被查抓不敢挂牌,就被留在院里做些服侍的活,偶尔跟着年长的姐妹出堂差, 隐有盯梢之用意。   这条弄堂左右房子, 望衡对宇的, 全是青楼妓院。   彼此之间固然有竞争关系,但都是花丛姐妹, 私下关系都还过得去,金宝儿对小六子也算熟悉, 闻言便笑着答道:“哪有人这个点叫条子的, 我是在洋服店定了件洋装,同老板约好今日去量个尺寸。”   “做洋服?这么说, 大阿嫂是支持你去参加那选美大会了?”   “她可不得支持吗, 我若出了名,于她也是一大好事。”   闻言,小六子眼神发亮, 露出明显的羡慕神色来。   她虽年纪小,但听的故事多了,对自己人生的认知颇清醒。入了这一行的无不是苦命人,陷入了泥沼想要不拖泥带水地出来是不可能的,例如发财致富或嫁个好人家之类的都是虚妄,这辈子能平安活过三十岁不得病就算上天眷顾了。   哪怕是成了艳冠群芳的名妓,能进富贵人家做个姨太太,乃至做个外室已是不错的出路。   而如她们这般姿色普通、才情一般的,唯一能做的便是靠着年轻时多攒些钱下来,将来老了做做小生意,或者收养几个女儿,靠着养女吃饭,左右也就这么几条路子可走。   故对于小六子而言,金宝儿有这样一炮而红的机会,已经很令她羡慕了。   “阿金姐这样漂亮,必然能得个好名次,等将来成了香国总统,钓着了金龟婿,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姐妹啊。”   “你可等着吧,别说香国总统了,得个第三名,我也得带着你们一块发达。”   金宝儿如此半真半假地开完了玩笑,便转身朝弄堂口走去。   她所在的位置在汉口路与广西路交接一带,距离爱巷约莫有两公里路。   搭电车能快一些,但走走约莫也就半个钟头。   金宝儿不想多花钱在电车上,况且她一个瘦弱女子要挤上电车也不容易,一般都是选择步行来回。   她脚程很快,到爱巷约莫才过去二十五六分钟。   拐过路口时,想到要见成衣铺那个模样俊俏的老板,金宝儿还隐隐有些高兴。   结果当她跨过店铺门槛,发现店里确实有个俊俏小哥,但却并非昨日见过的那位。   对方看见她也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您是金小姐吧,先生还没过来,不过他应该快到了,您若不着急,不妨坐下等。”   “不是说了九点钟嘛,我可特意提前了半小时出门。”金宝儿带着点嗔怪语气道。   店里没有时钟,祝韧青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点了,凭感觉估计是对方来早了,便回道:“您稍等会儿,先生一般九点钟都会到的。”   话音落时,外边马路上电车正好经过,纪轻舟借着跳下电车的惯性大步跑进了巷子。   他边跑,边顺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到了门口,刚要和自家店员打招呼,结果一抬眸就见屋子中央站了个女人。   认出来客是谁后,他连忙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来得稍微晚了点。”   说罢,就打开背包,抽出手稿本,“哗哗”地翻到了最新一页图稿,递给了金宝儿道:“您先看看是否满意。”   随即摘下斜挎包,走进店内,把包收进了后边的布料箱里。   金宝儿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手里就被塞了本子。   所站的位置被阳光照耀着,她低头看向图纸,第一时间未能看清楚。   待背过身来,挡住强烈的光线照耀,再一细看,她顿时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张开的嘴唇。   受昨日纪轻舟那几个问题的影响,金宝儿本以为对方所画的洋服会比较露骨,就如同洋货店广告牌上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般,穿得袒胸露乳,露出肩膀手臂,甚至露出大腿。   谁知,这画上的洋装相当之正经,款式甚至可称得上优雅精简,但又无端地给人一种张扬浓艳的视觉冲击感。   洁白的画纸上,五官深邃的女郎神情慵懒地侧着脸庞,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双手,一手叉腰、一手随意抬起,交叉着腿而站立。   她穿着及膝长的复古收腰连衣裙,领子是前胸交叉的翻驳领,袖子为中袖,在袖山处适量抽褶,略有点泡泡袖的效果。   肩膀线条平直挺括,看得出来需要加衬垫肩,下裙则是采用的无侧缝的半圆裙设计,裙摆褶裥自然垂落形成,具有更好的流动性,可以想象到走起路来时裙子摇晃的弧度是何等的轻松浪漫。   整件衣服包括腰带在内皆为同一花色,而在大面积的白底波点纹的衬托下,翻领与袖口的那几抹红色,便愈发的突出醒目了。   再加上模特鬓边黑发间夹着的那朵娇艳的红玫瑰,整张图稿便带给人以一种绚丽到危险的迷人感,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画中女郎夺去了心魄。   金宝儿整个人仿佛石化了,就这么站立着对着图稿看了足有五六分钟,随后才缓缓抬起头来,朝着正望向自己的老板叹道:   “看来我是来对了地方,老板您画的这套洋装简直比那些西洋画上的还要时髦!很合我心意,无需再修改了。”   金宝儿直爽地表达完自己的想法,尔后才略有些后悔。   在来的路上,她都想好了,到地方后不论老板给她的图纸有多漂亮,以防老板给她临时涨价,都要表现得矜持些,最好板着脸不冷不热地讨论价格。   结果,到底还是没能克制住高涨的情绪。   “你满意就好。”纪轻舟抿唇笑了下,自己的设计能得到顾客的认可,他自然也十分高兴。   带着些许后悔的金宝儿轻轻叹气,再度看向图纸时,嘴角又不自禁地微微扬起。   她已经开始畅想起自己穿上这套衣裙、戴上手套和玫瑰花饰,照相时会是多么的美丽和惊艳四座了。   原本金宝儿是打算只定做一件洋装的,至于发型什么的,就模仿那些画报上的外国女郎随意做做。   没想到老板却直接帮她连发型都设计好了,甚至还有鞋子、配饰和手套!   画上的那双白色蕾丝手套,以及蕾丝绑带的红色高跟鞋,别提多配这套衣服了!   可惜她目前是没钱买高跟皮鞋的,但好在拍照也照不到脚踝。   金宝儿清楚自己的优势便是脸和五官,至于身材则马马虎虎,个子也较矮,所以准备拍照最多只拍到膝盖以上。   不过皮鞋可以舍弃,与之搭配的这朵玫瑰却为点睛之笔,不能不戴……以及那双白色的蕾丝手套,也相当之绮丽妩媚。   想到这,她稍稍犹豫后,问纪轻舟道:“我定制的这件洋装,当包括手套与头上的这朵红花吧?”   纪轻舟大概猜到她在纠结什么,说道:“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价格,衣服的面料成本大概是两元左右,定制费三元,加急费一元,玫瑰花发卡与手套是额外饰品,算五角,整一套是六块五,看你能否接受这价。”   其实一般他还会收个设计费,不过料想对方是接受不了什么设计费用的,左右绘制这套裙子也没费什么时间,他便免去了这项,就当扩展生意了。   六块五的报价,比金宝儿原本的预算要高五角钱,若换成其他裁缝,她听见这价格多半要与之掰扯掰扯。   但纪老板所给的画稿实在出乎她意料之美丽,且对方公开的报价细节也合情理,令她觉得,为这样一套洋装出价六块半,纵使心疼,也是值得的。   “怪就怪您太会做生意了,什么都给我搭配好了,眼下我若不要那两件配饰,反倒显得缺了点什么。”金宝儿轻轻叹气,最终下决定道,“那我便要一整套吧。”   纪轻舟不觉意外地就点了下头,从工具篮里拿出皮尺道:“那我给你量个尺寸。”   ·   送走顾客后,纪轻舟留祝韧青在店里,自己则往口袋里揣了点钱,出门去附近的洋货店挑选料子。   原本他对最近工作的安排,是制作沈南绮那件礼服的样板,但如今横插了一笔更着急的订单,就只好先忙活这笔生意。   沿着同孚路逛了一阵,一连进了两家比邻的洋货店,纪轻舟都未挑到符合画稿的波点图案布料。   直至逛到第三家布料店,才看到一匹黑色波点印花的乳白色斜纹棉布。   因是洋布,虽是纯棉料子,价格也不便宜。   纪轻舟裁了九尺的料子,花费了一块六角二。老板就给他抹去了零头,算他一块六。   见老板这么会做人,他便又在同家挑选起领子和袖口的红色面料。   同样的面料材质,有两种红色可选,一种是纯正的赤色,一种是带有些橙色的夕阳红。   纪轻舟犹豫良久,难以抉择,很想干脆两种都裁一尺回去,但这么一来又怕超成本预算。   经过现场反复的比对,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夕阳红色。   理由无他,这红色更亮眼一些,做成玫瑰后,更为的年轻炽热。   买完面料回去,一到店里,纪轻舟便将新买的料子交给了祝韧青道:“按我教你的,喷水熨烫,做个预缩处理。”   祝韧青正愁没有活干,闻言便积极应答:“好的,先生。”   纪轻舟随即将那女体人台推到店内空旷处,又在桌上展开常备的白色坯布,拿起茶杯灌了两口咖啡后,将杯子放到桌角。   接着便拿来铅笔木尺,对着那平整的坯布吐了口气:“好,开干!”   ·   比起之前的旗袍、西装,金小姐这套连衣裙是相对简单易做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在纪轻舟的舒适区范围内。   先依据设计图制定裁布计划,立裁制作出连衣裙的初样板,用坯布裁片上人台拼合后,依据金宝儿的身材尺寸做更细致的修改。   得到精确样板后,再进行排料裁剪,之后便是一贯的缝制熨烫工艺。   斜纹棉的料子手感丰满,质地厚实,悬垂性也不错,工艺上更是省力又好打理。   于是在日夜的赶工之下,他仅花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完成了整件衣裙的制作,只剩下玫瑰和手套还未缝制。   当天夜晚,二楼东首的卧室里,枝形吊灯的光芒透过纱帘映照在窗户玻璃上,呈现着雾蒙蒙的光晕效果。   洗漱完毕后,解予安便坐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上晒月亮。   隔着一张茶几,纪轻舟跷着二郎腿坐在对面,专心地做着针线活,腿边放着一只小竹篮,篮筐里除了针插、剪刀这些手缝工具,全是红色的碎布。   沙发旁的凳子上,黄佑树正捧着本杂志念诵上面的白话诗,屋子里充斥着他抑扬顿挫的朗读声。   起初黄佑树念书都是没什么语调变化的,但最近却有了改变,因为他发现少爷似乎特别喜欢纪先生读书时那声情并茂的语气。   每次纪先生读那什么夏洛克的洋文故事时,少爷都听得很入神。   那他黄佑树,身为自小跟随少爷的贴身佣人,自然要与时俱进,念不来洋文,起码念国文时要向纪先生学习,多增加些节奏和语调的变化。   就像那些说书先生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样少爷听着也更有趣味。   解予安听得快睡着了。   他想自己果然还是对诗句无感,再优美的诗篇也难以产生共鸣。   与其听黄佑树念诗来消磨时间,倒不若和纪轻舟闲聊有意思。   想着,他便用手杖轻轻敲击了两下地板,待黄佑树停下朗读,便道:“可以了,你去睡吧。”   “好的,少爷。”黄佑树还有些意犹未尽,将杂志合起前,特意折了书页一角,方便明日接着念。   把本子放到黑胡桃斗柜上后,他朝纪轻舟道:“纪先生,您没别的事情的话,我便回房去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说:“去吧。”   随着黄佑树脚步轻快地离去,屋子里悄然寂静下来。   黑暗中能听见的唯有纪轻舟缝制玫瑰花饰发出的窸窣声响。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发呆,过了片晌,似是忍受不了这漫长的寂静般,主动开口问:“今晚还去楼下踩缝纫机吗?”   纪轻舟摇了摇头:“不踩了,这两天忙活的那件衣服已经结束了,今晚把这朵玫瑰做完就成。”   “玫瑰?”解予安眉尾微动,捕捉到了关键词。   “顾客定做的。”   “什么顾客跟你定做玫瑰?你不是裁缝吗?”   “配饰嘛,跟衣服一套的,在我这定做很正常吧?”   解予安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找你定做玫瑰的,是男客女客?”   “都是客人,有区别吗?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纪轻舟瞧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无精打采,便说:“你要是困了,就赶紧去睡,别等我。”   “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不过是坐在这思考。”   “行行行,你没等我……嘶。”纪轻舟话到一半,轻吸了口气,觉得解予安真是克自己,就因为他总说些有的没的废话扰乱自己思绪,才一不留神被针扎了手。   解予安听见他抽气声,心里无端一紧:“怎么?”   “还能怎么,被针刺了呗,这都怪你,你不吵我,我就不会分散注意力。”   “……”   被迁怒的解予安默默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反驳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疲劳工作?”   “我就算疲劳工作,也能一分钟穿十根针。”纪轻舟口吻不屑道,背地里则抬手揉了下眼睛。   虽嘴上不承认是自己疲惫分了神,但夜晚看了太久的红色,眼前已然有些泛模糊。   原本他是打算今晚就做完这朵玫瑰的,现在听解予安这么一说,他就改变了主意。   反正还有两天工期,大可不必这么赶。   否则伤了视力,他和解予安可就成了难兄难弟了。   于是将手上这片花瓣缝完后,他便收拾了东西,将小竹篮放到茶几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带着几分调侃语气道:“我结束了,你接着坐这思考人生?”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从容自若地站起身,拿着手杖走向床边。   纪轻舟见状心底嗤笑,边转身去拉上窗帘,边吐槽:“还说不是在等我,死鸭子嘴硬……”   “你说什么?”解予安其实已经听清了,却佯作未闻地反问。   “我说,你该睡觉了,明天就要开始第二阶段治疗了,早点睡觉养精蓄锐。”   纪轻舟实在累得很了,懒得与他斗智斗勇,打了个呵欠走进了盥洗室。   听他这么说,解予安也不好再借机发作,心平气和地走到床边,解开纱带后掀开薄被躺下。   过了会儿,纪轻舟上完厕所出来,关了大灯,摸着黑躺进了被窝里。   他一躺下,解予安就顺势往右侧翻了个身。   随着距离的靠近,熟悉的香味若有似无地从旁边飘来,淡淡的,清凉中带着点甜香,令他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深呼吸了几口气,他迟疑几秒后问:“你每日睡前抹的是什么香水?”   他觉得这香水可能有些助眠的作用,或许可以买些来,放在书房之类的地方使用。   纪轻舟听见耳畔声音,先是疑惑地蹙眉,旋即反应过来,轻笑了一声,撑起上半身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问:“是不是这个味?”   解予安闻见那蜜瓜香气更明晰了几分,就应了一声“是”。   “这是洗发水味好吗?谁睡前还抹香水啊,亏你想得出来。”   “洗发水?”解予安疑惑重复,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就跟香皂似的,一种专门清洁头皮的液体,你要是好奇,明天用那个给你洗头。”   纪轻舟说罢,平躺回枕头上,微微叹了口气道,“不过那瓶已经快用完了,之后就买不到了。”   解予安隐约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落寞,就问:“什么牌子的?”   “没有了,绝版了。”   “若是洋货,我可找人帮你找带。”   “说了买不到就是买不到,你有再大能耐都一样。”   提起这些来,纪轻舟心里便涌起一股难言的空虚感,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背对他道:“赶紧睡吧,我都困死了。”   “……”   难得还有自己好心被拒绝的时候,解予安有些憋闷地平躺回床上。   沉默了两分钟后,又故作冷淡地开口:“你不觉得,你忘了说什么?”   纪轻舟都快陷入睡眠了,被他一句话吵醒过来,刚要发脾气,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又突然觉得好笑,随后嗓音微哑地补了句:“晚安吧,解元元。”   解予安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开口。   跟带孩子似的……   纪轻舟心底咕哝,闭上眼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第41章 换装   到了约定取衣服的那天早上, 纪轻舟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时到店里,就怕像上回一样,金宝儿又提早到了。   开门做生意的, 总让客人在店里等候老板上班,可不是礼貌的行为。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约好了九点到店里取衣服, 金宝儿八点五十便乘着朝阳晨风,来到了店里。   “纪老板,我的衣服可做好了?”   穿着套倒大袖袄裙的金宝儿今日依旧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 不同的是, 和前两次见面相比,脸上的妆容要浓郁许多。   不知用的是什么化妆品,她的脸擦得粉白无瑕, 嘴唇涂得红艳如锦, 脸颊上抹了两坨色泽红润的胭脂, 远看还好,走近了看怪吓人的。   纪轻舟将竹麻纸包好的衣服递给她时, 忍不住问了句:“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妆画得这样浓。”   “听我一姐妹说的,要照相就得化大浓妆, 否则就跟没化妆一样。”金宝儿毫不在意地接过包裹放在缝纫机桌台上, 现场拆了开来。   纪轻舟略感意外:“今天就去拍?”   “嗯,就这条路上的明英照相馆, 据说是全上海照相技术最好的, 价格也不贵。   “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这么着急,这不是时间来不及了嘛,今日去照了, 还要过个一周才能取相片呢,那报名说是六月五日就截止了,我得赶紧的……”   金宝儿语速明快地说着,打开纸包,定睛一瞧,顿时被惊艳得噤了声。   与画稿上图样一致的衣裙就那么整齐方正地折叠摆放着,除了料子质感不错,别的倒还瞧不出什么好坏。   但衣裙上方,那白色的蕾丝手套与鲜艳的红玫瑰发夹放在一起时,着实吸引眼球。   玫瑰虽是布艺的,却做得极为精致,并非那种丝带折角缠绕的扁平玫瑰,而是一片片花瓣缝制而成的具有立体仿真外观的红玫瑰。   仔细看,每片花瓣甚至都有不同的形状、大小和开放程度,真可谓工艺精湛。   片片花瓣交叠环抱在一起,在底部缝上窄窄的红色蕾丝蝴蝶结,遮住缝线后,再使用细铜丝将花朵牢牢地缠绕在小巧的金色一字夹上。   整个就是一个纯手工定制的艺术品。   至于那双手缝制作的蕾丝手套,同样很是精致秀气,蕾丝花纹乍一看平平无奇,细看竟也是一朵朵的玫瑰花,显然是为了契合主题而挑选。   这些细节着实令她惊喜,此刻金宝儿就感觉自己像是收到了一份出乎意料的精美礼物,一时之间竟产生了几分好似被家人认真对待与关爱般的感动情绪。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拿起手套戴在手上,确认大小正合适后,又拿起那玫瑰发饰仔细地欣赏了一阵。   接着她提起衣裙,走到镜子前比对了一下,扭头看向纪轻舟道:“纪老板,我能在这里边换衣服吗?”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布帘遮挡的后隔间。   纪轻舟犹豫了几秒,道:“你要是赶时间的话,也可以。”   “我相信你们的品行。”金宝儿温和一笑,说罢便撩起帘子,拿着衣服钻了进去。   她这行为不说在这个时代,放在后世也有些大胆,毕竟这通往后隔间的隔断只是道帘子,连一扇可上锁的门都没有,而店主和伙计都是称不上熟识的异性。   纪轻舟摇了摇头,将裁剪桌上的杂物收拾了一下,拿出昨日有个客人放在店里要求改短的袍子摊平在桌面上。   用尺子量出下摆需要改短的长度后,他将衣摆往里折进,用大头针固定,准备等会儿再做车缝。   这袍子的改短是其主人专为入夏做的准备,等到了深秋,还要再放下来继续穿着,故不能直接剪去。   将衣摆固定完成时,金宝儿也换完了衣服出来,边走向镜子边道:“真是古怪,您怎还在前面加了乳衬的,那手感厚实又软绵绵的,我方才摸到吓了一跳,不过穿上倒是挺舒服。”   还能为什么,若非看她胸围尺寸着实不太够,担心她撑不起这衣服的气场,他也懒得多费这一步工夫。   纪轻舟微微叹气,暂时放下手上的活计,看向她道:“腰围是给你放大了几公分做的,若是太松了,现在可以改。”   “不用改,腰围现在是稍微宽松了点,等我吃饱了饭,便不松了。况且,这不是还有腰带嘛。”   金宝儿说着便拉紧腰带在后面随意打了个活结,对着镜中自己的身形越看越觉得满意。   原本她的身材相对平板,胸部贫瘠,肩膀也狭窄,穿着厚衣服时瞧不出来,一旦入了夏,穿上那薄薄的衣衫,那可真是瘦骨伶仃的,好似风一吹就会晃,显得脑袋特别的沉重。   而这件裙子所加的垫肩也好,那抽褶的泡泡袖设计也好,都针对她身材缺陷做了遮掩,不仅改善了头身比例,衬得脸小的同时,也大大地提升了气质和气场。   至于衣裙内侧加缝的两块胸垫,金宝儿嘴上虽说着“古怪”,实际对着镜子一照,却觉自己一下子挺拔了许多,总算有了几分画稿女郎的明艳动人。   但整件衣裙她最为喜欢的,还要数那褶裥饱满自然的裙摆。   悬垂性极好的裙摆一走起路来便前后摇摆,令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西洋画上摇曳生姿的摩登美人,自信心大大增长。   总而言之,就是十分满意,挑不出任何的瑕疵来。   不过换上这时髦洋装之后,金宝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那长辫和布鞋尤为违和起来。   “老板,您那画上的头发是如何盘的?”金宝儿随即便拿上了玫瑰花的发夹,往头发上比。   这我怎么知道?图稿上的发型不过是随手一画的而已。   纪轻舟暗道,心忖这姑娘是把他这店当成什么换装馆了不成,这又换衣服又做头发的。   干脆以后他开了时装店,再于旁边搞个造型工作室得了,最好附近再有个照相馆,服装、造型一条龙,还能顺便拍广告。   “我推荐你拿着图纸去隔壁的理发店,让那老板给你做,他的手艺蛮不错的。”纪轻舟态度平和地说着,从本子上撕下那页的手稿递给她。   听到要去理发店,金宝儿皱起了眉,神色略显犹豫。   纪轻舟一看便知她是在犹豫价钱问题,就索性收回了手稿,说:“我带你过去吧,熟人介绍的,应该会给你便宜几分。”   金宝儿一听便笑开了:“还是纪老板你人好。”   接着,纪轻舟便送自己顾客去了隔壁。   葛老板此时正给一客人剪发,纪轻舟便趁着空隙将图纸给他瞧了一瞧。   那图稿上乱中有序的盘发纪轻舟自己都看不懂,葛老板却一派淡然从容,盯着图纸琢磨了十几秒后,又扭头看了看金宝儿垂在胸前的长辫,说道:“这盘发不难,等会儿我给他剪完了,就给她盘。”   “要做这个头发,价钱是多少?”金宝儿连忙问。   葛老板悠然道:“既然是纪先生带来的客人,你给个五分钱就行。”   “那好说。”听闻价格这样便宜,金宝儿立即安心下来。   随后,纪轻舟便让她坐在店里等候,自己则先回了店铺忙碌。   花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将那袍子的衣摆袖子改短之后,接下来熨烫袍子的活便交给了祝韧青。   纪轻舟在自己的工作计划上划掉一项,拿着茶杯喝了两口咖啡,稍作休息一阵,正要起身开始新的工作,这时,已完成了发型改造的金宝儿从门口走了进来。   “纪老板,我这个头发盘得还可以吧?”金宝儿靠在门旁,刻意将侧面对着纪轻舟,摸了摸耳朵上方的那朵红玫瑰问。   “相当可以,葛老板的手艺果然精湛出色。”纪轻舟放下杯子,诚恳评价道。   老实说,他方才抬头瞧见她的新造型时,也是微微一愣。   不由得于心里感叹,果然,除服装外,最能改变人形象的还是发型。   葛老板不愧是极少数他能认可的托尼老师,给金宝儿做的这个头发比起后世那些专业发型师来也不遑多让。   不仅从侧面还原了画稿上那种精心打造的慵懒之感,正面瞧着也相当漂亮。   金宝儿原本是全部梳光的刘海,现在则做了四六侧分,长发分为两股,从头顶交叉盘绕,再于后脑勺位置盘绕固定。   因其头发一直打着辫子,散开后便带着一些自然的波浪卷度,盘在脑袋上更为的蓬松圆润。   而为了打造那股一觉睡醒没梳头的浪漫随性之感,又刻意从盘好的头发中抽出数缕,长长短短地垂落肩头。   最后于左耳侧边夹上一朵艳丽的玫瑰,如此一个完美符合画稿的发型便完成了。   换了新发型的金宝儿,本就鲜明深刻的长相顿然变得更为昳丽突出了,再配上这气势张扬俏丽的连衣裙,可以说是毫无缺憾。   此刻的她,倘若换上一双英式高跟鞋,再戴个墨镜,那和女明星出街也没多大区别了。   唯一的不足也就是妆容下手过重,但这无关紧要,本来镜头就吃妆,更何况是此时的照相机。   那黑白的照片能把人的五官拍清晰就不错了,注重的主要还是一个氛围感。   金宝儿显然对自己此刻的造型也相当之满意,随后便从随身携带的钱袋里,数了三块五角放在缝纫机桌台上,说道:“也就在您这做的这套衣服,我这般爽快地付钱。”   “行,你的赞美我收到了。”纪轻舟微笑了下,收下那几枚银圆,放进了抽屉。   “我得去照相了,”金宝儿抚了抚自己鬓角的头发,自顾自道,“这还是我第一回照相呢,有些紧张。”   她深吸了口气,对纪轻舟轻松笑道:“下回见就是在报纸上了,您若买了沪报,还请行行好,给我投上一票。”   说罢,便挥了挥手朝门口走去。   “等等,衣服不要了?”纪轻舟将她原本穿来的裙子用竹麻纸和麻绳包了起来,方便提着走。   外衣则未包裹,直接递给她道:“披在身上挡挡风。”   虽说这连衣裙的袖子和裙摆都不短,但他考虑到金宝儿是第一次穿洋装出门,可能会在意路人目光,也许会需要披个外套遮挡一下手臂。   “谢谢。”金宝儿将衣服披在肩上,又抬手拢了拢头发,抿起唇微笑说:“待我以后发达了,便介绍那些有钱人来你这做衣服,不过,纪老板若不想惹风流债,还是别对我们这种人太热心了。”   说完,她转身踏出了门槛,脚步轻快地朝马路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巷口。   就递个衣服也算热心?   这姑娘平时遇见的都是什么人啊……   纪轻舟心里暗忖,转身见祝韧青一边熨着衣袍,一边扭头瞧着自己的方向,就提醒道:“别看了,专心干活,把客人衣服烧糊了我可不会替你赔偿。”   “对不起先生!”祝韧青忙反应过来,提起了熨斗检查。   幸好粗布料子的衣袍够结实,未留下烫痕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接着他翻过衣袍,边熨烫,边有些心不在焉地询问:“先生,您以后还会再招模特吗?”   纪轻舟从箱子里搬出一匹新坯布来,闻言随口回道:“有需要的话肯定会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奥。”祝韧青点了点头,垂下眼睑看着手里的熨斗,心情略有些失落。   ·   结束金宝儿的连衣裙订单后,纪轻舟紧接着便将沈南绮的礼服摆上了日程。   考虑到这是件宴会礼服,需要给客人留足首次穿着的惊喜感,在人来人往的裁缝店里制作难免会有泄露风险,纪轻舟便只是在店里进行了制版和裁剪工作,衣服的缝制熨烫则放在家里进行。   如此,需要给沈南绮试穿的时候也更为方便。   于是接下来数日,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解公馆忙活礼服制作,偶尔去店里一趟,解决堆积的琐碎工作。   日子在无间断的忙碌中飞逝,眨眼就过去了两周。   六月伊始,天气愈发的炎热起来。   午后的日光灼烈,沿着浓荫夹道的马路一路而行,蝉鸣声阵阵袭人。   纪轻舟刚去福州路上的一家有名的帽庄按沈南绮的头围定制了一顶圆顶草帽,回到店里便见穿着件朴素棉布长衫的骆明煊正霸占着他的座位,大剌剌地坐在竹靠椅上。   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没话找话地和祝韧青强行聊天。   “唷,骆少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纪轻舟跨进门打招呼道,目光扫了眼桌台,问:“还是说,我要的料子染好了?”   “诶你可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半小时了。”骆明煊一见到他,马上眉开眼笑起来,随即朝桌面抬了抬下巴,“喏,顺纡乔其,你那个颜色紫不紫灰不灰的,仔细看还有点泛蓝,染坊那几位老师傅试色都试了不下十回,本来想给你个成本价的,这情况必须得加三元,十五块一匹。”   “不愧是泰明祥,效率真高,十五就十五吧,待我验验布。”   纪轻舟一点没还价,毕竟给陆雪盈的那件礼服他能挣不少,成本高昂些也是应该的。   走到桌前,解开包裹着布匹的丝绸,里面便是鸢尾花裙的主面料。   灰紫色的顺纡乔其表面布满了均匀细致的褶皱,轻薄的纱料叠在一起,透着种朦胧温柔的时尚感。   他快速地展开那轻薄丝绸仔细检查了下其有无瑕疵损伤、染色不均等情况,确定其质量过关,颜色也没问题后,便爽快地掏钱付了账。   骆明煊收了钱却未离开,照旧占着他的座椅道:“我跟你说一痛事,我们的印花厂事业,遭遇了巨大的阻碍,或许要就此崩塌了。”   纪轻舟拍了拍的手臂,示意他去一旁的矮凳上就坐,继而语气平静问:“出了什么事?这么夸张?”   骆明煊被他伸手一赶,就很是自觉地起身,坐到了门边的小板凳上。   旋即一面扇风,一面语气沉重道:“我这段时日每天在外面跑跑颠颠,跑了不下五家的洋行,鞋底都快磨平了,英法德日美各国商人也都给我集齐了,就是没有一家肯卖我们机器。   “好不容易有个英籍犹太商人愿意出售二手的印花机,结果报价那叫一个贵得离谱,我爹批给我买两台的资金,在他那最多只能买一台,而且还不是那种全自动化的,说是什么半自动的平网印花机,实则同我们手工的筛网印花差不了多少。   “我之前还打听过,那些洋人印花厂不是有什么滚筒印花机吗,听闻那机器特别适合大批量生产,我想要的是那种,可人家又不卖。诶呀,我着实是没辙了……”   骆明煊说罢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仰起头几口饮尽。   随后又坐回凳子上,长长叹了口气,看向纪轻舟道:“我约了那贝尔洋行的华买办后天见面,想再与他谈谈印花机的价格,但我着实不擅长与人讲价,你既是开店做老板的,肯定比我会谈生意,后天你陪我一道去吧。”   纪轻舟闻言皱了皱眉,他对此也不太擅长。   他只是个搞创作的设计师啊,在现代的工作主打的就是一个埋头苦干,哪来商业谈判的经验!   他要是会谈生意,当初就不会找了这么多家绸缎庄,连几份图纸都推销不出去了。   照理说,骆明煊如此的能说会道,理应是个谈商业的好手,哪知和自己半斤八两!   这下可好,两个人生意都谈得稀巴烂,也不知当初怎么就一拍即合地开始创业了,真可谓是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   纪轻舟想到这,对上骆明煊眼含期盼的目光,扯动嘴角无奈摇了摇头。   骆明煊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罢休道:“那我们就这样放弃了?不行,我不同意,轻舟兄,你那么聪明,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点子吗?”   “特别的点子?我想想。”纪轻舟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我包里有把枪,要不明日你把他约到小巷子里,我扮成劫匪抢劫他,然后关键时刻,你跳出来帮他挡枪,我尽量不打中你要害,有这份恩情在,他应该会给你个优惠价。”   “?”骆明煊越听眉毛扬得越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得的,竟也有他这嘴接不了的话。   两人四目相对着,谁都没有开口。   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后,骆明煊说:“你感受到了吗?”   “感受什么?”纪轻舟眨了眨眼:“你的沉默震耳欲聋?”   骆明煊竟也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给他竖了竖大拇指,无奈笑道:“这也太离谱了,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纪轻舟咋舌道:“我就直说吧,你想搞那些旁门左道的没用,不如请个能谈商业的来,你朋友那么多,总有几个专业对口的人才吧?”   “谈商业的朋友,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要不问问我大哥?”   骆明煊搔了搔鼻子,皱眉道:“可这是我第一次自主创业,真不想麻烦家人。”   “你这业都要创不成了,还要什么面子,直接把你哥叫上,就这么定了。”   “那……那好吧,”骆明煊勉为其难地答应,旋即又抬高嗓音,“但是轻舟兄,你后天得跟我一块儿去,在我哥面前,给我撑撑场面。”   “什么时间?上午我得陪解元针灸。”   “下午,不对,准确说是吃夜饭,就西藏路上的一品香,吃大菜。”   “行吧,到时候你开车来解公馆接我。”纪轻舟应道。   事实上,他对谈生意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考虑到以后总有独立的时候,不能一直靠着解家的人脉发展事业,便还是决定去见见世面,能学到一招是一招。 第42章 纯外貌主义者   隔日下午, 骆明煊开着他那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来到解公馆,接上纪轻舟去了那家名为一品香的大饭店。   尽管名字听着像是中餐厅,实则是个专做西菜的大饭店, 内外装潢堪称豪华,有客房,有舞厅,也有对外营业的餐厅和包厢。   依骆明煊的意思, 约人在这吃饭,可谓是相当礼待了。   他们到时,骆明煊的长兄已提前一步在订好的包间内等候。   包间在二楼, 临窗, 光线十分明亮,透过洁白的法式格子窗,可看见马路上的车来人往。   由侍者带领着推门进去时, 他哥正坐在桌子靠窗一侧的沙发椅上翻菜单。   骆明煊的哥哥名叫骆清英, 听名字似是个形象清俊文雅之人, 而纪轻舟见着他人却觉有些破灭。   对方和骆明煊在眼睛、嘴巴上有些相似,但明显要比骆明煊年长许多, 且个头不高,身材偏胖, 脸上挂着笑眯眯的表情, 瞧着就像个处事圆滑的生意人。   “纪先生之名我已从吾弟口中听了不下八百回了,今日总算见到了本人, 真是仪表堂堂啊!”   骆清英边打招呼请纪轻舟落座, 边客套道,“能把这皮猴变得像个人样可不容易,多谢先生对小煊的关照。”   “既然是朋友, 理应互相关照的。”   纪轻舟微笑回了一句,考虑到自己只是顺带过来长见识的,并非这场子的主力军,就和骆明煊一起坐到了侧边的长沙发凳上,将骆清英对面的主座留给那位洋行买办。   又过了十几分钟,贝尔洋行的华买办荣经理姗姗来迟。   对方梳着锃光发亮的油头,尽管大热天的,也穿着整套的西服,到来时已然闷得面红耳赤,一进包厢便拿出手帕来擦汗。   擦到一半,他眼珠子一转,落在了骆清英身上,面上立即露出笑意:“诶呀,这不是骆兄吗?我没走错包间吧,是您邀请我来吃饭的吧?”   看他的样子,似是才知道今日要找自己谈生意的是谁。   纪轻舟这时隐约明白为何骆明煊之前找商行买机器会屡战屡败了,估计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无需依靠家人,从未同人谈起过自己的家庭背景。   而在商场上,一个毫无背景来历的无名小卒突然找上门来说要花大价钱购买机器,恐怕大多数的商行都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随意敷衍一下也就罢了。   “是是,吾弟初入商场,给荣经理添麻烦了。”骆清英俨然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用眼神点了点骆明煊,十分热情地和荣经理握手。   “原来是骆小少爷要买这印花机啊,我说嘛,这小后生如此阔气,一请客便是在这一品香。”   两人笑着寒暄几句,骆清英向荣经理介绍了一下纪轻舟的身份,那华经理又同两小辈客套两句后,便同骆清英面对面地入座,招来服务生点菜。   纪轻舟随意扫了眼菜单,发现这的西餐品类虽多,但其实都不怎正宗,主要还是以沙拉、牛排、咖喱鸡、牛尾汤之类的菜品为主。   说是西菜,实则主打一个中外杂糅、各国融合。   菜上得很快,与此同时还送来了一瓶香槟酒。   而就在骆清英打开瓶盖,纪轻舟以为他们要正经开始谈生意的时候,这时包间门又被开启,侍者带着两个穿着绣花袄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了进来。   纪轻舟正疑惑她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骆清英便抬手招呼道,“玉春,这位是荣经理,今晚务必好好陪他喝喝酒。”   那名叫玉春的姑娘闻言,立马应了声,提着裙子坐了过去。   而另一姑娘看了一圈后,就近坐到了纪轻舟的身旁。   随着她的落座,纪轻舟闻见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扑鼻而来。   紧接着,未等他反应过来,这女子便拿起开了盖的酒瓶往他手边的玻璃酒杯里倒了一杯,用方言嗓音温柔地说道:“先生,请喝酒。”   纪轻舟扫了眼那盛满了酒液的杯子,说了句“多谢”。   在身旁几人的视线关注下,他很给面子地拿过酒杯轻轻抿了口,随即换了只手放下酒杯,借着擦嘴的动作偏头靠近骆明煊,朝他耳旁低语道:“这就是你哥谈生意的方式?”   骆明煊刚刚还乐呵呵的,闻言脑袋一嗡,耳朵瞬间红了起来。   原本见大哥叫了姑娘陪酒,他是觉得没什么的,毕竟他自小就见惯了这场面。习以为常到了什么程度呢?甚至小时候住在苏州时,才七八岁的年纪,就被父亲和大哥带上过花船。   在他印象里,这就是生意场上的常态。   但不知为何听纪轻舟这么一问,忽然就有些尴尬和窘迫。   他转头朝着纪轻舟扯着嘴角一笑,随即前倾身体朝女子招了招手,带着几分玩笑口吻道:   “诶,这位小姐,我晓得他生得漂亮,你想陪他喝,但他才刚结婚,家里管得严,你便放过他,来我这边坐吧。”   女子听见他这直白的调笑词,脸色微红说:“我不到你那边去,你看着便不正经。”   话是这么说,但花丛中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能听出骆明煊的意思,紧接着就起身坐到了骆清英的身旁去。   纪轻舟见状于心底微微叹气,拿起刀叉继续吃牛扒。   尽管对他们谈生意的方式不大认同,但那荣经理似乎很吃一套,发泡的香槟两杯下去,话口就开始松懈下来。   这家伙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一看是骆家找他买这机器,就一改之前漫天要价的态度,和骆清英打包票道,回去一定和他那洋老板好好讲讲价,将这价格压在三千银圆内。   不仅滚筒印花机可谈,那二手的平网印花机便是半卖半送也没问题,言语中充斥着一种天花乱坠的浮夸感。   前半程,他们所聊的起码还是生意内容,后半程那荣经理的注意力就直接转移到了旁处。   纪轻舟甚至感觉他们都没怎么交谈,就吃了块牛排的工夫,这生意就轻易地定了下来。   只待这华经理回去后同他老板内部议议价,双方之间能谈拢价格便可敲合同了。   这顿饭纪轻舟真是吃得莫名其妙。   他心情不怎爽快,于是等骆明煊将他送回去时,上了车,他便直接说道:“你哥这方式我学不来,但我们一块创业,总得有个善于交涉应酬的,这只能靠你了,你以后还是跟着那些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多学学。”   骆明煊也有些后悔,他之前是从不在意这些的,此时的风气便是如此,不论苏州还是上海,都以吃花酒为交际之方。   且过去在这种场合,他都只是个旁观者,甚少参与商业话题,觉得只要能谈成生意,使双方在酒桌上尽兴,那就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而今他作为局中人,再看父辈的商谈方式,就觉得不是特别靠谱。   闻言便一口答应下来道:“那我之后有机会和予川哥多交流交流……其实解伯伯更厉害,他当年孤身一人到上海,几乎就没什么帮手,全靠眼光和手腕打下了这番事业,可惜他太忙了,我去解家都不常见着他……”   一路闲聊中,骆明煊将他送回了解公馆。   这小子也不知是愧疚还是如何,都没敢进来坐坐,一溜烟就跑了。   纪轻舟是四点出的门,蹭了顿饭回来,到家才五点半,连解予川都还没下班。   他直接上了二楼,走到东馆书房时,听见里间传出的读报声,纪轻舟有意放轻了脚步声,按住门把手,悄无声息地开门。   门一开,纪轻舟就看见解予安横躺在安乐椅上,一派安静闲适的模样听阿佑念新闻。   他竖起手指放到嘴边,朝抬眼望向自己的黄佑树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对方继续念报。   尔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解予安身后,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冷哼道:“别出声,你已被我挟持了,快交代你最大的秘密,否则,哼哼!”   解予安默然不动,既未被吓到,也不像生气的模样,十分平静地握住他的手腕挪开,然后淡淡评价:“幼稚。”   “你怎么没被吓到?”纪轻舟有些扫兴地询问。   解予安却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喝酒了?”   纪轻舟诧异挑眉:“就喝了两口,这你也闻得出来?当过警犬啊?”   “还有一股脂粉味。”解予安品了品空气中残留的味道,不大高兴道,“究竟去哪了?”   纪轻舟走到对面的椅子上落座,语气散漫回道:“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跟骆明煊还有他哥一块去吃饭谈生意。”   解予安闻言略微蹙眉,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脸色不悦道:“少和他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   “不是,你以为哪啊,在正儿八经的饭店西餐厅啊。我是为了学习商谈经验去的,哪知道他哥会叫姑娘啊,人家还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给我尴尬得……”   纪轻舟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不去了,这一趟什么谈生意的技巧都没学到,净学了点用不上的人情世故。”   他随口感慨着,视线转动间忽然落在了桌面角落的那一叠报纸上。   最上面的那一份,标题赫然写着“沪上日报”几字。   “诶,你什么时候订了沪报?”他略感稀奇问,伸长手臂拿来了报纸翻阅。   解予安没有回应,黄佑树便帮他回答道:“就前几日,少爷让订的。”   纪轻舟翻到后页的板块,原本是闲着无聊想看看邱文信的美食专栏,结果一翻页就见整面报纸皆是一幅幅的女子照片。   这是选美大会开始了?   纪轻舟立即反应过来,目光快速浏览间很快找着了金宝儿的照片。   她的相片位置摆得不算靠前,但那时髦的装扮与张扬的五官在一众单眉细眼中却很是突出。   想起金宝儿之前还向自己拉过票……纪轻舟扫了眼报纸下端,找到了选票表格,随即朝黄佑树道:“阿佑,给我拿把剪刀来。”   剪刀是书房常备工具,黄佑树闻言便去外间拿了把给他。   见纪轻舟坐直身体,拿起剪刀剪那报纸上的选票表格,他好奇问:“纪先生,您是要给哪位佳人投票吗?”   “嗯。”纪轻舟边剪报纸边道:“二十四号是我的客人,她身上这件衣服还是我做的。之前说好了,要是买了沪报,就给她投上几票。”   黄佑树立即寻找起二十四号来,几乎没怎么细看,目光便锁定了那戴着玫瑰面容娇艳的女子相片,说:“我找到她了,这位小姐似是里面模样最端正的。”   另一旁,解予安听着他们的对话,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烦躁地动弹了几下。   可惜,并未引来两人的注意。   纪轻舟剪下选票后,就用钢笔在二十四号后面打了个勾,问黄佑树道:“就这样将选票递到报社去就好了?”   “也并非只有报社,听闻不少戏院门口也设了投票箱,或者您还可以直接用信封寄过去。”   “那多麻烦,正好我明天要去趟望平街,就顺手投了。”   他去报社一条街,是因为距离租下店铺已过去两个月,当初租赁缝纫机时说好的是两月付一次租金,明天就得去找吴老太的儿子结下两个月的租金了。   纪轻舟这么打算着,将选票折叠起来,放置在一旁,随即又道:“对了,阿佑,之后每天报纸送来,你要是有空就帮我剪个选票,等选举截止前,我再一并寄去报社。”   黄佑树刚要应声,解予安就冷不丁地开口:“明日起不订了。”   “不订了?”纪轻舟歪了歪头瞧着他:“为什么不订,我就给我的客人投个友情票而已,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解予安似是早已在心里想好了说辞,闻言便直接道:“一群商人嫖客为敛财获利搞出的下三滥比赛你也要参与?”   “嚯,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唯心主义者!”纪轻舟听了嗤笑:“这比赛办都办了,难道我不参与,它便不存在了?还是说,你装看不见,那些秦楼楚馆就都能消失了?   “我这客人她既然报名了,也想凭此一举成名,多一条出路,我看在她这件衣裙是我设计的份上,给她匿名投张票有错?   “你心里明明清楚这点,还在这跟我上纲上线的,不就是有意针对我,那何必扯什么正义大旗呢?”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语速虽不快,但解予安愣是插不进一句话。   而另一旁,黄佑树已经默默退到了墙角,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纪轻舟靠回椅背上,跷起了二郎腿,接着道:“再退一万步讲,我就是赞赏美推举美怎么了?人皆有爱美之心,但凡你的照片印在上面,我便是跟银行贷款,也要把全上海报纸买空了给你投票。”   解予安才被他长篇大论的训得有点发蒙,听到后面却是一愣:“与我有何干系?”   “我就打个比方,只可惜没有男子的选美比赛,不然我高低得给你报个名。”纪轻舟稍稍缓和了口吻道。   “虽然你性格蛮讨厌的,但我从来没否定过你的相貌。老实说,若非你长着这么张脸,我一开始也没法那么快接受给你冲喜的事。”   “……”解予安哑口无言。   他还是头一回被人以这种方式夸赞,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纪轻舟一直很欣赏他的脸,心情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一时间,他似乎能理清纪轻舟的思路了,他只是个单纯欣赏美色的纯外貌主义者,无关性别、职业、性情、关系亲疏种种。   寂静的氛围在房间里肆意延展。   犹豫许久,解予安才接着方才的话问:“那如若我当初被炸伤的是脸呢?”   “那不就是虾男吗?”   “什么?”   纪轻舟扫了眼他那令视觉相当舒适的大长腿,带着几分笑噱之意地回道:“去头可食。”   “……”   不用细说,解予安顿时领悟了他意思,无言地偏过了头不再开口。   角落里,黄佑树嘴巴抿了抿紧,好险没憋住笑。   不愧是纪先生,这张嘴可真是一点不比他家少爷弱。   这下气氛彻底缄默下来,谁也不肯搭理谁。   又坐了一会儿后,纪轻舟懒洋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安乐椅旁拍了拍扶手说:   “好了,别跟我摆脸色了,差不多到时间吃饭了。起来吧,陪你下楼,虽然我吃过了,但还可以再吃点,那份牛排的量少得跟开胃前菜一样。”   解予安情绪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题中,听见声音却已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握着手杖,听着脚步声随对方往门口走的时候,他难得地产生了些许好奇,纪轻舟对美如此推崇,那他又是长什么模样?   他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拼凑着从沈南绮那听来的那些描述词,端正,漂亮,身段好,爱穿白衬衣……但最终脑子里浮现的还是那只牙尖嘴利的兔子。   偶尔脾气尚可,大部分时候都很是可恶的兔子……   “发什么呆,是去楼下吃饭,不是回房间。”   见解予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出了门便往右拐,纪轻舟连忙握住了对方的小臂,往左边牵了牵,无奈轻笑道:“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解元元。”   解予安动作一滞,回过神来,找借口道:“我去卫生间。”   “怎么,餐厅旁边的卫生间故障维修了?”   纪轻舟下意识回了句,随即想到这家伙那死要面子的性格,懒得与他在这多耗,就松开了手说:“行行行,你去,我在这等。”   解予安犹豫几秒,若无其事地转身,淡定道:“也不急,去楼下吧。” 第43章 报馆   翌日下午, 吃过午饭后,纪轻舟在兜里揣上了那张选票,准备去望平街上的民报馆交个缝纫机的租金, 顺路去沪报馆投个票。   考虑到邱文信就在沪报馆工作,而他也正好想问问对方关于“横祸”的问题,出门前就问了解予安一句,要不要和同他去沪报馆, 找信哥儿聊聊天。   约莫也是闲得无聊,解予安只稍作考虑,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托他的福, 纪轻舟得以蹭了趟专车接送。   位于福州路的望平街乃是大名鼎鼎的报社一条街, 好说除了个别几家报社在其他位置,大到可聆听中外世界声音的《申报》、《时报》、《新闻报》,小到《新世界》、《大世界》、《先施日报》等等的游艺“花报”, 都挤在这短短几十丈长的街巷上。   吴老太儿子工作的《民报》是其中一家, 邱文信父亲创办的《沪上日报》也在其中。   望平街虽短, 来往车辆行人却不少,两旁商铺林立, 可称得上繁华二字。   纪轻舟透过车窗看风景时,注意到出没在这条街上的人, 衣着大都比较体面讲究, 而考虑到此地毕竟是新闻中心,经常来这的估计不是文人才子, 便是商人学者, 就可以理解了。   黄佑树驾驶汽车缓缓地在马路上行驶,到达民报馆门口时,纪轻舟先独自下车, 跑了趟报社,找到吴老太的儿子付了两个月的缝纫机租金,随后回到车上,接着往前开到了沪报馆。   沪报馆是一栋砖石建造的三层小洋楼建筑,一楼只有窄窄一间门面,雇了一个老茶房,专门接待不重要的客人,收发信件稿件之类。   又因为最近开办了选美比赛,作为合作方的报社,沪报馆在玻璃门外安置了一个红漆的铁皮投票箱,旁边还专门挂了牌子,写明了必须要购买某某报纸剪下选票投递至指定投票箱,否则无效云云。   而在玻璃门旁,一墙相隔,还开着一扇铁门,门后是一道窄窄的木板楼梯,通往二层。   据那老茶房所言,从这上楼就是报馆的主笔房了。   “那邱文信此刻在楼上吗?”纪轻舟倚在玻璃门旁,询问那老茶房道。   “您来得正巧,邱先生不久前刚上楼。”对方答道。   纪轻舟闻言道了声谢,转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折叠的选票,投进了门口投票箱,随后握住解予安的胳膊,带着他走进隔壁通道,往楼上走去。   至于阿佑则表示自己留在车里等候,看着车子。   两人缓慢地走上楼梯,往右一转便是一个装潢简洁的开放式工作区。   午后昏淡的自然光笼罩的屋子里,摆放着数张朴素的桌椅,几乎每张写字桌的台面上都堆满了稿件、报纸和信件,连地板上也摆满了书籍刊物,整个就是一幅乱七八糟无处下脚的画面。   而纪轻舟见此情况反倒觉得亲切,毕竟他从前工作的办公室也是这般,桌上桌下都堆满了杂志书刊,墙上贴满了草稿,垃圾桶永远是满的,没有干净的时候。   此时报社里人不算多,除了坐在临窗位置埋头工作的邱文信,只有一个穿着蓝袍黑褂、长相老成的男子,和一个穿衬衫西裤、戴黑框玳瑁眼镜的年轻人。   邱文信早就听见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但他沉浸在文稿校对中,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一见是他们两个还有些不可置信,特意揉了揉眼睛。   待确认了确实没看错后,这才匆忙起身打招呼道:“你们两个今日怎突然来访,叫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恰好来这边有事,就带解元来找你聊聊天。”   纪轻舟微笑回复,问:“会打扰你们工作吗?”   “不打扰,这会儿正是最空暇的时候。”   邱文信说罢,就给他那两个正好奇望向这边的同事简洁介绍了一下道:“这二位是我的好友,解予安和纪轻舟。予安前阵子受了伤,不能视物,还在养伤中。”   那戴眼镜年轻男子闻言,就起身走了过来,神色颇热络地朝纪轻舟伸手,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国语自我介绍道:“袁少怀,余杭人。”   另一老成男子也朝他们点了点头:“敝姓鞠,鞠谨钦。”   纪轻舟刚同那名叫袁少怀的青年握了握手,闻言顿然扭头看向了那长相老成的男子:“鞠谨钦?你是那个在报纸写短评批驳新式旗袍的人?”   鞠谨钦显然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来,面色稍显凝滞。   作为报社编辑,他见识过太多因报纸新闻产生的纠纷事件。   这种事情处理不好,轻则吃官司罚款,重则深夜回家路上被人从背后一棍打晕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   故才从纪轻舟的口吻中听出不满之意,他立刻求生欲很强地解释道:“我本身对此并无立场,写那短评是为了激起民众之关注讨论,叫更多人来投稿而已。”   “哦,这样啊……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不必紧张。”纪轻舟淡淡笑了笑,放过了此事。   “既有朋友到来,那便一道去楼上坐坐吧,左右我这会儿也犯困写不出稿。”   袁少怀瞧出他们的矛盾,连忙笑嘻嘻地岔开了话题提议道,随即朝鞠谨钦一招手:“谨钦兄,去楼上喝杯茶歇歇?”   “待我翻译完这篇,你们先去吧。”   “那走吧,楼梯老旧狭窄,扶着点这位解先生……”   楼上公共空间相对楼下要小许多,说是分出了两间房给职工居住。   不过这小会客室的装潢摆设显然要比楼下舒适得多,有沙发茶几、桌椅书柜,有个专门的茶房泡茶收拾,书柜上放着些休闲读物与其他报社的报刊,甚至还有扑克和麻将,俨然是一个小型的休闲俱乐部了。   邱文信招呼纪轻舟几人坐下休息,接着掏出两银圆递给茶房,吩咐道:“阿旭,去一趟采莲斋买些茶食点心来,还有楼下广东馆子的卤脚爪和莲子羹,买六人份量。”   这条街因为就在福州路上,周围的点心铺子熟食店都很是丰富。   纪轻舟走到深木色的格子窗边瞧了眼下方熙来攘往的街道,饶有兴致道:“这地方怪热闹的。”   “是,不过每日最热闹的时候还是在晨光熹微之时。”   袁少怀提着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杯茶水,口吻亲切道:“你若在那个点过来,恐怕都挤不进这条街。我是住在馆里的,就天刚亮那会儿,从窗子往下看,整条街那叫一个人影幢幢,男女老少的全是报贩,约莫有数千人,都是吃这口饭的。”   “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纪轻舟牵着嘴角回了句,走到皮沙发旁,挨着解予安落座。   继而端起两杯茶,将其中一杯塞到了解予安手里。   他边喝茶边问:“你们这有这么多的椅子,平时客人不少吧?”   “诶,什么朋友都有,有事没事的常来坐 ,一块谈谈事情打打麻将,”袁少怀回道,“信哥儿的朋友,最常来的还是小骆,那小子人不错,风趣幽默,很是健谈,不过牌品不大好,总偷偷摸摸地藏牌出老千。”   纪轻舟听了不禁失笑,仿佛已经瞧见了骆明煊那挤眉弄眼、鬼鬼祟祟的表情。   随即他瞟了眼柜子上的麻将,暗地里手肘碰了碰解予安的胳膊,遗憾说:“可惜某人看不见,否则我们四人也能凑一桌。”   袁少怀瞧了瞧他身旁沉默不言的男子,觉得此人似不大好相处,就朝着纪轻舟笑吟吟接话道:“看不见无妨,摸牌肯定能摸出来!”   “靠摸牌那就得记性好了,骆明煊肯定很乐意和他打牌,光明正大出老千他都发现不了。”   纪轻舟刚这么开玩笑,便感到手指被身边人轻轻地掐了一下。   邱文信闻言摇了摇头,语气温吞道:“别打他主意了,他就不会打麻将,从小为人就特别正派,沾赌的是一点不碰。”   “这么正啊,那我以后都不敢在他面前打扑克了,怕他报警给我抓了!”纪轻舟打趣着,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拇指在他手心里挠了挠。   解予安当即抽出了手,若无其事道:“你不是有事要问邱文信?”   纪轻舟这才记起来意,在邱文信目光转过来时,从容开口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我最近看了一个名人的晚年回忆录,作者写到他好友遭遇横祸身亡,我以为会是什么车祸之类的意外事故,结果却是游泳淹死的,我便觉得他那用词不大准确。信哥儿,你是搞文字工作的,你觉得他这‘横祸’一词,用得对吗?”   邱文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无厘头的问题,不过左右也是闲谈,他没怎在意,就回道:“这个么,天灾人祸出乎意料的皆是横祸,作者用的也没错。”   “那若是你,多年以后写回忆录缅怀逝者,你觉得好朋友怎样的死因,才可称得上‘横祸’?”   这个问题就更古怪了,在解予安看来,这完全不像是纪轻舟会好奇的问题,甚至感觉他是不是在隐晦地提醒着什么。   他不禁偏头,插嘴道:“问这做什么?”   “你别管。”纪轻舟敷衍一句,注视着眼前脸庞圆润的文人:“信哥儿?”   幸亏邱文信不了解他,还以为他就是这般咬文嚼字的较真性格。   既然纪轻舟问了,他便自我代入想了想,说:“是我便不会在回忆录中用这些模糊代词,是车祸便写车祸,是其他死因便直接写出来,除非是那种前因后果较复杂的,或是不好深究和提及的。”   “比如?”   “比如,这朋友涉及到一些秘密争斗,而他性格刚直,不肯服软,便为他人所戕害。”   邱文信随口举了个例子,抬眼却发现纪轻舟凝视着的自己眼神异常专注,没有一丝玩笑之意。   他不由得面色一怔,怀疑是不是自己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禁忌,就呵呵笑了笑,缓解气氛道:“当然,其他的可能也很多,比如这朋友不知节制,夜夜出去寻花问柳,结果太过激动,马上风而死,那就不好写明缘由了。”   袁少怀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哈哈一笑道:“信哥儿这话可太损了,很难不令我想起那章老爷子!”   纪轻舟蓦然回神,放松神色问:“你们说的是谁?”   “我们报业的一位老前辈。”袁少怀轻轻咋舌道,“还是个前朝举人呢,甚为好色,一把年纪了还纳了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美妾。   “新婚当夜,前脚酒席刚散,他后脚便被抬去了医院,第二天上了报,叫人看了好一阵笑话。他自己倒不以为意,照样隔三差五地去光顾那些野鸡堂子,简直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纪轻舟听着也想摇头:“还真是无奇不有。”   正聊着,去买零食的茶房提着大袋小袋的吃食回来了。   同他一块过来的还有个穿着西服、身材健壮的年轻男子。   对方一进门便直冲沙发而来,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纪轻舟二人,爽朗一笑道:“门口碰上阿旭说来了两位漂亮客人,我赶紧上来瞧瞧,还真是一表人才!”   纪轻舟扫量了这带着几分戆直气质的男子几眼,微微挑眉:“你是?”   “在下宋又陵,目前既是沪报记者,同时还经营了一家照相馆,”男子自我介绍道,“就隔壁的那一家鱼儿照相馆,二位来拍照,我不收费,底片于我留着做个收藏即可。”   鱼儿照相馆,这照相馆的名字也是够奇葩的。   纪轻舟于心里暗忖,旋即面露微笑回复道:“纪轻舟,目前在爱巷经营一家成衣铺,这是我表弟,解予安。”   宋又陵闻言刚要开口说什么,袁少怀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此行可顺利?同叶先生谈得如何?”   “怎可能顺利?开价三十圆一张,否则便不接。”   宋又陵从满茶几的吃食中挑了块糕点,边吃边在一旁椅子上落座,跷起了二郎腿说道,“要我说也并非就他能作那时装美人图,回去我便同我妹妹商量商量,她没事就爱研究这些个衣裳首饰。”   袁少怀显然不信,皱了皱眉疑问:“你妹妹她会作画?”   “多学学便会了,回头让信哥儿跟他爹说一声,副刊之事先放一放。但我估计,此事多半还是会不了了之。”   纪轻舟闻见那桌上的卤鸡爪子香得很,正犹豫着要不要拿一个啃,听见他们提到时装图,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听了几句后,插言问:“你们说的时装画是怎么回事?”   “哦,那不是鞠老兄他上回写了个抨击新式旗袍的短评嘛,没想到能惹来那么多的议论关注,邱先生觉得此道有利可图,可以借机出个副刊,就如同《点石斋》那般的画报,专门放上那些最新流行的时装画,暂定半月出一期,要我们去找叶世白先生约稿。”   宋又陵有个看见漂亮之人就想结交为友的毛病,想着反正纪轻舟二人也并非同行,这些事大致地说说也无妨,便就这么直爽地解释了一通。   “但他叶先生什么来头,人家给那些大公司画月份牌可都是开价八十块一张的,我们这小生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做不下去了,他嫌麻烦,压根不想接。”   纪轻舟听着听着心思就活络起来……   最流行的时装画?出半月期刊?   这不就是早期的时尚杂志吗?   真是没想到,来报社一趟还能遇到这样的惊喜,他正愁没地方给自己打广告呢,于是便厚着脸皮道:“你们要是不介意画手是个没名气的新人,我倒有个好推荐。”   “名气大差不差的无所谓,关键是得画技传神,且对新潮时装多有了解,”宋又陵侃侃而谈道,“不知您说的这位画师是?”   纪轻舟微微笑了笑,抬手指向了自己。 第44章 竞争力   “你会画时装美人?”宋又陵微微扬起双眉看着他, 直率询问,“你不是开成衣店的吗?”   “我会画时装,美人的话, 也许达不到你们预期。”   纪轻舟坦言道,“不过你们要做的画报不是以传播新潮服饰为主吗?至于人物背景和模特的形体面容,想必不用太精细吧?”   “纪先生这说的是在理,不过我讲实言, 邱老板点名要找叶先生约稿,想必还是看中他画美人的能力。”   袁少怀先是神色诚恳地提醒了一句,旋即又一改口吻, 露出笑意道:“但是叶先生报价太高, 邱老板是生意人,为一份前途未卜的新刊,他肯定不会愿意出这高价。   “纪先生您回头不妨寄几张画稿过来, 待吾等和邱老板审定一番, 若能通过, 我们便按一开始给叶先生的报价,八元一张, 跟您签个合同。行吧,信哥儿?”   邱文信虽说性子澹泊, 甚少与人争锋, 在自家的报社也跟个小职工似的勤勤恳恳地工作,每周只在报上登一两篇稿, 每次还只占一个小小的美食板块, 将更多的位置留给那些他觉得出色有意思的投稿。   但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沪报主笔,他爹不在的时候, 他便是主心骨,大家有什么想法,都会过问他的意见。   邱文信虽不觉得身为前戏曲工作者,现成衣铺老板的纪轻舟能画出令他们特别满意的、足以出刊画报的时装画,但并不介意给对方这个机会。   尤其纪轻舟现在和解予安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别看解予安甚少开口,这两人坐在一起,你碰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的,小动作就没断过。   他这慧眼如炬的,全部瞧在了眼底。   邱文信自认还是比较了解解予安的性子的,他和纪轻舟之间的相处如此放松,那多半是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故而即便是给老朋友面子,他也必须得给纪轻舟这个机会。   于是就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好脾气应道:“可以可以,纪兄这几日空闲的话,就寄几张亲手绘制的时装画来,我们看了图稿后商量商量,若大家一致认同可行,届时便同你约稿。”   纪轻舟自然明白他们的顾虑,沪报好歹是销量偶尔能赶超申、新两报的大报社,要出新刊必然得好好地审核商定一番,闻言便一口答应下来:“好,那我回去整理整理,过几日寄到你们报社来。”   结束这一话题后,几乎没什么空隙,宋记者马上又讲起了最新听闻的商界八卦。   一边吃着买来的熟食点心,一边喝着茶水,天南地北地闲谈,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一个钟头。   以免黄佑树在车里等太久,纪轻舟婉拒了几人一块去酒楼吃晚饭的邀请,待时间差不多了,就拉着解予安起身告辞。   离开报社,到了楼下,纪轻舟还惦记着那卤鸡爪诱人的香气,回想邱文信吩咐茶房时所言,那广东馆子应该就在这附近。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小吃店,果然找到了一家窗子里挂着一排烧腊的熟食店,便将解予安先送进车里等候,自己则快步过去,买了一斤卤鸡爪打包。   等他提着香喷喷的鸡爪子坐到车上,解予安闻见香味,才知他去做了什么,问:“想吃方才为何不取?”   “得注意形象嘛,都是第一次见面,哪有一上来就啃鸡爪的,太不雅观。”   纪轻舟口吻明快道,“但在你面前就没事了,我就喜欢跟你吃饭,我吃成什么鬼样你都看不见。”   解予安轻嗤了一声:“馋猫。”   由于这边道路狭窄,人流也多,黄佑树开得很是平稳缓慢,直到汽车驶出望平街,一路往北进入到南京路上,他才提起速来。   “你问邱文信的问题,是何用意?”安静一阵后,解予安想起这迷惑事来,便开口询问。   “不告诉你。”纪轻舟直截了当回应。   “……”解予安抿了抿唇,忍不住问:“究竟何事瞒着我?”   谈起此事,纪轻舟也很烦恼,邱文信的回答虽然给了他一些思路,但依旧太笼统,真不知要如何避免那劫难。   他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我问你,你要是眼睛好了,还会入伍吗?”   解予安微微一愣,问:“这二事有关联?”   “你先回答我。”   “有需要的话,自然得去。”   纪轻舟拧起了眉头,考虑片刻,认真劝道:“要不,你还是跟你爹你哥他们学学,从商算了。”   “为何?”   “你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眼睛好了,多少还是会有些后遗症的吧?”   纪轻舟绞尽脑汁劝说他道,“反正你从军就是为了报效国家嘛,从商也能报国,也能帮助老百姓,有志之士做什么都没差,你干脆换条路子闯吧。”   “为何这么说?”解予安又问了一遍,嗓音冷静道:“说实话。”   纪轻舟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一改之前的真诚语气,随意胡诌道:   “好吧,我就是觉得骆明煊这小子作为合伙人不大靠谱,我得提前为我的将来做准备,毕竟我不擅长从商,以后事业做大了,总得有个靠谱的人帮我管着。我觉得你这个合作伙伴就不错,起码比骆明煊看着可靠。”   解予安沉默片刻,抿了抿唇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不是吧,诚恳规劝你不听,瞎胡诌的理由你信了?   纪轻舟挑起了眉。   “所以,你之前为何要问邱文信那问题?”解予安又提起了此事,有种誓不罢休的执着。   “欸!阿佑,直走,给我送到店里。”纪轻舟果断选择忽视。   “不回家?”解予安一下便被移走了注意。   “这才三点钟呢,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怎么能这么早下班。”纪轻舟低头看了眼手表,安排道,“等会儿先把我送到店里,再把你送回去。”   “真是勤劳刻苦。”   “多谢称赞。”   结果到了爱巷路口,纪轻舟下了车,刚转身准备关车门,解予安便朝他伸出了胳膊。   “你要下车?”   “嗯,下来逛逛。”   “我可没空陪你逛。”话虽这么说,纪轻舟还是握住手臂扶他下了车。   一来到这充斥着各种气味与喧嚣的小巷里,解予安便十分自然地探手触碰到他的胳膊,尔后顺着往下握住了他的手。   似乎只有这般无阻隔的肢体接触,才能令他在这喧杂环境中拥有安全感。   纪轻舟现在都已经习惯了他在外面就要牵手的行为,毫不在意地扭头朝黄佑树道:“阿佑,你把车往后倒倒,别堵着路。”   待黄佑树停完了车,这才拉着解予安去店里。   祝韧青这段时间甚少能在店里看到纪轻舟,故而每次见先生过来,心底便涌起无限欣悦,恨不得连丁点儿的小事也要同先生汇报一番,好让先生的注意力多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   不过今日,他看见先生过来,在高兴的同时,却又不免有些失落。   先生又牵着他那眼盲的表弟过来了。   他固然也同情这位有眼疾的先生,但只要对方坐在店里,总是会夺走先生的注意力,这点令祝韧青有些烦闷。   纪轻舟将装着卤鸡爪的袋子放在桌台上,朝祝韧青打了声招呼,让他想吃的话自己拿。   接着便提着竹靠椅放在了店门旁,将解予安按在了那椅子上。   今日虽说没有太阳,但也丝毫不凉快,浓云密布的,反倒闷热,唯有店门口的这个位置,还能感受到一些巷口吹来的微风。   解予安穿着件长袖袍子,倒是不怕被蚊虫叮咬,不过纪轻舟怕他热,还是拿了把扇子给他,叹气道:“你说你在家吹风扇不好吗,非要跟来,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你这没有?”   “我哪买得起电风扇啊,那可是高档电器。”   “哦。”解予安应了声,也不知在“哦”什么。   接着便靠在椅子上一声不语了,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风。   待纪轻舟安置完了解予安,走到裁剪台旁,摊开坯布,准备工作的时候,祝韧青便走到了他身旁开始汇报这两天的生意情况。   “别的倒是没什么,一些小零活我都帮您做完了,就昨日傍晚有位客人来定做西服,听完报价和工期又走了,说是一套西服十块的定制费太贵了。”   “十块还贵?”纪轻舟先是诧异,旋即又想,难不成这是何鹭介绍的生意?   他要是给身边朋友以“便宜快速、合体舒适”的介绍词来宣传他的店,那纪轻舟就能想象得到那位客人到来之后,发现价格涨了三倍的无语凝噎了。   否则他实在不解,在这一套西服定做费普遍十五二十的租界内,怎么会有人嫌十块钱的量身定制贵。   不过没接这生意也不可惜,左右他现在也抽不出空来忙别的,陆雪盈的生日是本月二十六号,而今都已经十号了。   为了给之后留出试穿修改的时间,他怎么也得在十天内完成那套鸢尾花裙的制作。   同时还得完成沈南绮的草帽装饰,以及给报社的投稿……   这么一想,他还真是能给自己找活干。   平时就够忙的了,真要给报社画稿,那估计以后睡前的休息时间都要被工作占用了。   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除了能赚稿酬,他更看重的是自己名气的提升。   只要沪报愿意用他的画稿,那肯定得署名,即便他们不允许他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个“世纪成衣铺”的前缀,也能令他“纪轻舟”的名气在上海时装界扩散。   日后有谁再提到他的名字,或许不会觉得耳熟,而一旦说到是沪上画报的作者,多少也能有些印象。   如此一来,顺利的话,之后在文艺界也好,时装界也好,他都不再是寂寂无名之人了,做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想到这,纪轻舟益发有干劲,心道回去后务必得好好挑选画稿,拿下这份工作机会才行。   当然,目前的工作重心还是得放在鸢尾花裙的制作上。   按照计划,剪下坯布,放上人台裁剪样板,忙碌间,偶然回头瞧见解予安坐在那矮矮的竹靠椅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他也确实淡淡地笑了下,接着又回过身继续忙碌工作。   一旁,祝韧青时不时地给他递个工具,帮个小忙,注意到先生望向他表弟时,克制不住笑意的神情,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也许是他敏感,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不像普通的表兄弟那般简单。   希望是他想多了吧……   ·   夜晚,在解予安洗澡之时,纪轻舟坐在卧室沙发上,翻着自己的手稿本,挑选适合寄去报社的时装图稿。   经过反复琢磨,他最终选中了各有代表性质的三张手稿。   一幅是时下正受关注的新式旗袍,一幅是于当今时代而言十分前卫新潮的女士小西服套装。   第三幅,他原本想选一张V领、A字摆的小碎花午后裙,但考虑到这是面试,还是得拿出点能惊艳眼球的东西来,再三犹豫后,就选择了一套用色和设计都相当华丽浮夸的金色大摆礼服裙。   每一张画稿上的女郎都有着相对其他画稿更为细致的五官表情和发型配饰等,也都用水彩上了颜色。   作为一幅设计效果图,毫无疑问,这些画稿已足够精细,但要让邱文信他们满意,他又觉得还不够。   这三张手稿,顶多让报社知道他具备这项设计服装的能力,但不至于能做到无可替代其他画师的水平。   那些画师,或许没有他在时装上的创新能力和大量超前的知识储备,可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的美术家,在构图与笔触的细腻程度上,在模特一举一动的动态表现力上,在色彩的运用、眼睛神气的描绘上,可以完败他。   不行,不够,还得再加筹码……   我还有什么竞争力?   纪轻舟拿着笔无意识地戳着自己的下巴,盯着虚空思考着,一时间缺乏思路。   这时,解予安洗完澡出来,照旧穿着那套黑色的真丝睡衣,未擦干的头发都捋在了头顶,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轮廓分明的脸庞。   纪轻舟无意识地盯着握着手杖走来的解予安瞧了片刻,忽然间,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这时候,应该很少有画师会研究男装吧?   但是谁说时装画只能聚焦女性的,男装不值得占个小板块吗?   沪报的受众也许之前大部分都是男性,所以邱老板才会点名找擅长画美人图的大师约稿。   可都要出时尚画刊了,这类服饰相关的内容显然更对女性胃口才是,女性不爱看男模吗?   或者,哪怕不从受众考虑,多加一张男装图稿,起码也能体现出他在服装方面的涉猎广泛吧?   想到这,纪轻舟便有了决定,坐直身体,朝解予安语气郑重道:“解元元,我有份重要的工作要委任于你,一份荣耀与困难兼具的工作,目前只有你能胜任,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第45章 时装画   上回听到纪轻舟这样的语气, 还是在对方恳请自己给他的商标题字的时候。   解予安顿时料到他估计又有什么事情想求自己了,便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平静开口道:“有话直说。”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 有求于人时,纪轻舟还是下意识地露出了和善的微笑,语气难得柔和说:“你能不能做一回我的模特啊,我想给你画一幅时装图。”   “什么?”尽管知道他提出的多半不是什么寻常事, 听到说让自己做模特,解予安仍有些惊讶。   “为了给沪报馆的投稿增加点成算,我想画一幅一般画师不大注重的男士时装。”   纪轻舟实言道, “而你是我见过的人里, 身材比例最好的,长得也最契合我审美点的,所以想以你为模特, 绘制一幅时装画。你放心, 这图只用来过审, 不会登报纸上去。”   解予安眉尾微动,这要求令他感到很是为难, 但对方所言又着实诚恳……   考虑几秒,就压着嘴角道:“我为何要帮你做这种事?”   “所以你是不同意了?”   “我同不同意重要么, 笔在你手上, 我也阻止不了。”   纪轻舟“嘶”了一声:“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有这么不守规矩吗?”   “你还懂规矩一词?”   “话不投机半句多。”纪轻舟撇了下嘴角,干脆盖上速写本道:“既然你不配合, 那我只能明天去店里, 让祝韧青做我模特了。”   “……”解予安蹙了下眉,问:“不是说只有我能胜任?”   “没错啊,你和祝韧青的气质又不一样, 以你的外貌气质特征为参考所做的设计,自然只有你能胜任模特。”   纪轻舟口吻自然道,“但同样的,给祝韧青设计的衣服也只有他最适合穿着,这不好理解吗?”   “玩文字游戏?”   “你非要这么误解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解予安嘴角略微下沉,一言不发地考虑了片刻,道:“我帮你,有何好处?”   纪轻舟听出他的意志松动,语气和缓道:“我一个小小的裁缝店老板,还能给你解二少什么好处?最多就是等我有空的时候,把这套给你设计的衣服做出来送你。反正你之后肯定得参加什么宴会酒席之类的活动,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缺衣服?”   “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嘛?别磨蹭行不行?”   解予安还想拿会儿乔,听他语气催促起来,便故作镇静道:“开价吧。”   “开什么价?”纪轻舟疑惑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同意了自己事后给他做一套衣服作为劳动报酬的提议,并且还打算支付那套衣服的定制费!   一瞬间,他又扭转了解予安此人刁钻又刻薄的感观,觉得这人真是实诚又大方,单从这方面看,实在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钱不着急付,等我开始动手做了再说,说不定之后面料价格会涨呢?”纪轻舟话是这么说,实际不过是懒得动脑子算钱。   “不过你放心。我是良心商人,不会多收你一分钱。”   解予安并不在意这点,随后就道:“怎么配合?”   “你先站起来,站一会儿,随便怎么站。”纪轻舟不敢要求他太多,在解予安起身之后,便摊开了本子,拿起了铅笔。   正待好好观察解予安的形体面容,提取灵感元素,随即发现这家伙走到柜子旁边后,就一动不动笔直站立了,浑身透着种不自然的僵硬感。   这人在紧张什么,平时不是很能装的吗?   成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怎么这会儿要用上他了,就开始手足无措了?   “在干嘛?站军姿吗?”他不禁开口询问。   “……”解予安也确实有些尴尬,眼前虽是一片漆黑的,却仿佛能感受得到对方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身上,并且稍后还将端量他身体的一处处细节,拿着笔描画下来。   这种事情,光想象便感到极不自在。   纪轻舟轻轻咋舌,实在看不过对方那堪比木头杆子的姿势,便起身过去,往他手里塞了根手杖。   手里拿着道具,好歹会放松一点。   接着又拉着他的胳膊,将人带到了窗子旁,语气轻快说:“你就靠着这窗框吧,放松一些,想想什么有开心的或者值得期待的事情。”   解予安一边听话照做,背靠在窗框边上,一边心不在焉接道:“没有。”   “总有一些的吧,”纪轻舟想了想,说道:“那我明天给你买酥鱼吃?”   “以为我跟你一样嘴馋吗?”   “你上回不还挺喜欢吃的吗?和骆明煊抢着吃,买的半斤酥鱼全进你俩肚子里了。”   解予安略无语地偏过了头,神色状态却是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纪轻舟见状,就立刻坐回了沙发上,拿起画本铅笔盯着他琢磨起来。   解予安的头身比实在出色,头小而肩膀宽阔,腰窄而身形修长。   那双大长腿虽然被宽松睡裤遮挡着,但从略微弯曲的膝盖位置来看,小腿与大腿比例接近相等,甚至可能比大腿更长一点。   这种身材,简直就是一个天生衣架子,不论穿什么,都极为协调均衡,给人视觉以卓然舒展之感。   如此一来,给解予安设计衣服既简单又不简单,就因为他百搭,穿什么都好看,便难以突出设计师的才能。   纪轻舟思索了一阵,在民国时期,男士穿得最多、接受程度最好的时装还是西服,太新潮的,他怕报社的人难以接受和理解,便还是准备给解予安设计一套西装。   而考虑到他衣柜里都是十分贴合身形的、线条硬朗而典雅的英式西装,就打算给他设计一套衣帽间里没有的款式。   嗯,线条柔软流畅的意式风格就不错。   版型宽松的双排扣西服,肩部线条不必太硬挺,领子就选择贵气商务的戗驳领,面料一定要足够精致整洁、哑光但具有垂感,走动时最好能呈现流水般的流畅弧度……   衬衣领口还是选用最精简的普通翻领,搭配暗色斜条纹的传统领带,沉稳儒雅不失庄重。   至于西服的颜色,可以选择接近于黑色的鹤灰,阴暗处看是黑色,而当有光打在西服上时,又将呈现低调的金属光泽。   届时需要的话,外面还可以再增添一件肩线流畅的巧克力棕色大衣,戴上一顶大礼帽,是为秋冬穿搭之模版。   纪轻舟边注视打量着解予安,边时不时地垂眼作画,快速地在纸页上打了个穿西服的男子轮廓。   接着头也不抬道:“可以了,你回来坐吧。”   解予安有些诧异于他的速度,据他所知,那些画家的模特时常需要保持一个姿势一两个小时以上,而他才站了十几分钟。   纪轻舟如此迅速就画完了?认真画了吗?   他略感犹疑地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就坐,伸手摸到茶几上的青瓷杯,端起喝了口水。   纪轻舟大致定下西服廓形后,就将笔触挪到了画上男子的脖子以上部分。   衣服的细节可以之后再琢磨,既然此刻解予安就乖乖坐在自己面前任他参考,自然得先画完他的脸。   他旋即便依照对方此刻的发型,画了个三七分背头,继而是稍稍带点弧度的修长眉毛,高而挺直的鼻梁,不厚不薄也没什么弧度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线……   待到了眼睛部位,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下笔。   他仅见过对方闭着眸子的神情,而恰好他也不擅长勾勒这种眼神的细节,闭着的眼睛反倒更方便他创作,于是便就这么画了。   解予安听着耳边时而传来的“唰唰”声响,很有些好奇,他会把自己画什么样子。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听见对面的笔触声停止,就忍不住问:“画到哪了?”   “基本画完了,明天把细节填充一下,再上个色就行。”   解予安“嗯”了一声,忽感怅然。   这幅画他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得见。   纪轻舟瞧着画上那矜贵而冷肃的男子画像,心里正得意,听见他应声,抬头看向对方,才隐隐察觉到解予安此刻情绪似乎有些沉郁。   他稍作思索,补充说道:“我给你描述一下吧。在我洁白的画纸中央,有个沉着稳重的优雅男子,他穿着直筒廓形的宽松西服,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拿着手杖,四十五度低着头,垂着眼睛,好像在数地上的蚂蚁。”   “我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打个比方嘛,也可以是喂鸽子,对着水潭照镜子,或者是很无聊地站在马路边,等待即将赴约的对象。”   他的描述虽简短,倒是十分生动形象,解予安脑中顿然浮现出了类似的画面。   当然了,受今日经历影响,画面的后续,等来的对象毫不意外是一个散漫的白衬衣青年。   他虽看不见他的面孔,但可以肯定对方手里拿着一袋卤鸡爪。   想到这,解予安心情陡然好转,嘴角微微牵起,旋即又习惯性地压平。   过了会儿,他状似漫不经意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做,可要量尺寸?”   “还早着呢,现在做了你也穿不了,等天气要转凉了我再给你做吧。”   纪轻舟随口安抚着他,将画本和铅笔放在茶几上,起身打了个呵欠道:“洗澡去了,你困的话先睡吧。”   听着他脚步声离去,解予安抿了抿唇,倏然有一种被忽悠了感觉,心底难言地悒闷。   ·   望平街,沪报馆。   到了午餐点,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路面,而忙碌了一晚的袁少怀才刚刚起身。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衫,打着呵欠走下楼梯,去附近的小吃铺吃了排骨面作为午饭。   回到报社时,又顺便去楼下取了今日的信件。   虽然距离上次取信可能还不到一日,但报社的工作性质就注定了他们每天都会收到无比多的邮件。   这里面有他人寄来的稿件,读者的真情流露或咒骂,不大重要的一些新闻八卦投稿,以及一些私人信件等等。   他单手夹着厚厚一沓信封邮件,一边上楼,一边低着头大致地翻看着寄件人。   突然,一封外表平平无奇但是信封上印着金丰公司全称的信件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名称于本地人而言可谓是赫赫有名的,光是看见这几字,便不由心生钦羡,觉得能拿这信封发件的肯定是在金丰公司的高层工作,那多半是高学历高薪水的体面人。   而随即,他一看寄信人,却又有些疑惑。   “这是纪兄的画稿?怎么会用金丰公司的信封?他不是成衣铺老板吗,还为解家工作?   “等等,解予安……解?”袁少怀此时才陡然回想起那日来做客的蒙眼男人,莫非对方竟是解家人?   那气场派头,还真挺有可能!   “豁,信哥儿的朋友竟是解家人,真是深藏不露……”他嘴里嘟囔着,先抽出了这一信封,到了楼上后,就将剩下一叠信件暂时放到了公共区域的桌台上。   尔后动作熟练地用尺子拆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画稿。   四张画稿交叠对折着,一展开,入眼便是一位娉婷窈窕的女郎。   她穿着青瓷色的长款收腰旗袍,披着一条雪白的镂空蕾丝披肩,黑发低盘成发髻,插着两支玉簪,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玛丽珍鞋,手里提着刺绣锦缎的小坤包,好一位温润典雅的美丽女士。   袁少怀心脏一下被女子那高贵柔美的气质与体态给击中了,只觉方才的模糊困乏顿时洗净,恨不得钻进画里去,给这女子做个擦鞋人也好。   其实单从画稿的精细程度来看,这幅画远不如那些月份牌画师的作品,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简直和草稿也差不了多少。   并且模特的身材比例,细看也是严重失调,显然添加了不少夸张的成分。   但莫名其妙的,这么一幅连五官描绘都十分粗糙简单的画作,却分外彰显着画中女郎的高雅气质,令人觉得惊奇的同时,又觉异常美观。   他不禁轻轻咋舌,一边于心底暗叹那纪先生还真有点水平,一边怀着期待往后翻看。   第一幅是气质温雅的古典美人,第二幅画中的女郎就变为了精致干练的女王。   她画着深灰色的眼影,嘴唇颜色棕红,昂着下巴,穿着比例夸张的黑色西装套裙,肩部挺括,双臂叉腰,强调着张扬极致的腰臀比,头上斜戴着一顶黑色酒会帽,脚上则是一双细跟皮鞋。   那股扑面而来的气质着实高傲锋锐,感觉下一秒便会被她踩在脚下。   袁少怀不敢多看,马上翻到下一张,旋即眼前又是一亮。   第三幅画上的女郎闪耀得简直不像凡尘中人,她穿着极致华丽的金色大摆礼服,船型的领口彰显着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胸口与裙身缀满了金丝缎带盘成的花饰,饱满的裙身不知要用多少轻纱堆叠而成,令人怀疑里面藏个人也不会被发现。   在袁少怀看来,这一幅完全就是幻想作品,很难想象谁能做出这样的裙子来,一点儿也不实用,穿上后恐怕根本走不了路。   当然了,这并不影响它本身是美丽的。   而至于第四幅画作,那就更是稀奇了。   这画上的竟是位穿着西服,体态修长、沉静清贵的男子。   袁少怀看着画中男子,隐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回想不起来。   不过也无所谓,他对俊逸男子并不大感兴趣,马上又翻回了第一张,对着画上的旗袍女子啧啧称赞。   怎么做到的,分明笔触都很简洁,颜色层次也不见得特别丰富,怎么就如此美丽呢?   袁少怀琢磨片刻,稍后,就逐渐品味过来,这画稿上真正气质高雅的似乎并非那女模。   一旦遮住衣服,留下的脑袋就会变得平淡许多,而遮住模特面孔,那身衣服则依旧美妙绝伦,令人移不开眼。   “哦,是这么回事啊……”   果真如纪先生自己所言,他画的是真正以突出服饰美为目的的时装画啊!   这一发现令他觉得惊喜诧异,马上又再度检验起其他画稿。   于是等邱文信来上班时,就看见报社最年轻的同事木愣愣地站在桌子旁,手里拿着几张稿子,时而摇头咋舌,时而点头微笑,看得那叫一个入神。   “少怀,是江左先生的稿子送来了?你看得如此认真?”   江左先生是最近报上连载的武侠小说的作者笔名,每次对方的稿子送来,袁少怀都要如痴如醉地读上几遍。   “诶,信哥儿,”袁少怀扭头看见是邱文信,马上招手让他过来,“你赶紧过来瞧瞧,纪先生的画真是好特别的画风,我从未见过这样风格突出的美人图,简直开创了一个新体系!”   “这般夸张?“邱文信不禁好奇,从他手里拿过画稿,细细翻看。   袁少怀仿佛一个安利者,就在旁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待他翻到第三张时忍不住说道:“如何,是不是很特别?想法特别,画法更是罕见。乍一看惊奇,再品味则越看越有味道,绝对为一般人难以模仿之类型!”   “是不错,这还真是时装画啊!”邱文信点了点头,翻到最后一幅时,倏然疑惑地“咦”了一声。   邱文信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了眼。   这不是解予安吗?   这修长的眉眼、冷峻的气质,严肃高傲中又带着点矜持古板的神情,就是解予安没错吧?   稀奇稀奇,纪轻舟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竟能让这家伙做他的模特?   一时间,邱文信又回想起了那两人前几日来访时,坐在一起接连不断的小动作,心底略有些想法。   “看样子,强扭的瓜未必不甜呐……”他啧了啧舌,低声感叹。   “什么?”袁少怀疑问。   邱文信摇了摇头没回答,收好了稿子,慢悠悠朝自己工位走去,道:“等下午大家到齐了,我们再投票表决这些画稿是否通过吧。” 第46章 好消息   午后, 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   铺着拼花木地板的小房间内,因终年晒不到日光,显得异常的昏沉暗淡。   这里原本是解家给佣人提供的裁缝间, 如今俨然已经被纪轻舟鸠占鹊巢,靠窗一旁角落的女体人台上穿着白色绣花的礼服裙,另一边,淡灰紫的长礼服上半身搭在缝纫机桌台上, 裙身则平展延伸至旁边的沙发椅上。   纪轻舟坐着一条小凳子上,低着头,捧着裙摆, 拿着穿了金色丝线的手缝针, 将暗金色的缎边细致地缝在裙摆边缘。   这真丝乔其的料子不仅轻薄还有褶皱,不贴衬压根没法车缝,想要线迹整齐, 效果美观, 还是只有手缝最为靠谱。   不间断的重复操作有些无聊, 但纪轻舟已然习惯了这份工作,不会觉得枯燥。   专注地缝完一段后, 他正要再穿丝线,抬眼却见门边站了道黑色身影。   “嘶!”纪轻舟不禁心口一跳, 皱眉道:“你走路能不能大点声, 把我吓死了,你可就成鳏夫了。”   被诅咒的解予安漠然不动, 闻着房间内充斥的纺织品特有的沉闷气息, 问:“准备在这开分店?”   “这个么,机器就得多用用才顺滑,放久了容易生锈。”   纪轻舟随口搪塞, 尔后岔开话题:“你有事?”   “邱文信找你。”   “现在?”   “在会客厅。”解予安简言回了句,便慢悠悠转身,作势要往走廊东侧走去。   纪轻舟顿时想起了画报投稿之事。   邱文信既然特意来找他了,那多半是有好消息,否则直接来封信婉拒了便成。   想到这,他立刻放下裙摆,将手缝针插到针插上,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细小纤维,推了推解予安的后背道:“走走走,跟你一块过去。”   到了小会客厅附近,远远的,纪轻舟就听见了独属于骆明煊的大嗓门从里边传来。   “这小子怎么也来了。”   他咕哝着,转动门把手开门,进屋便见骆明煊和邱文信一人占据着长沙发一端而坐,手里都拿着一只盛满杨梅的果盘。   两人一边倚着沙发扶手闲聊,一边吃着新鲜上市的杨梅,姿势放松得好似在自己家中。   “来啦?”骆明煊打了声招呼,点了点桌上的竹篮道:“信哥儿家乡的杨梅,今早送来的,赶紧尝尝,新鲜得很。”   “信哥儿来找我是有正事,你小子来做什么?”   纪轻舟拉着解予安胳膊,将他安置到一旁的单人座椅上,随后拿了只果盘,从篮筐里捞了十几颗杨梅放进盘里,塞到了解予安手中。   自己则只拿了两颗,边吃边在另一张椅子上落座。   不是他不爱吃,只是吃的时候难免会想到藏在里头的小虫子,就吃两颗尝尝鲜得了。   “少瞧不起人啊,信哥儿有正事,我自然也有!”骆明煊说罢,“噗”的一声,往垃圾桶里吐了粒果核。   “哦?那你俩谁先说?”   骆明煊朝对面一抬下巴道:“让信哥儿先来,我这重要的事得放到后头说。”   其实不用他抉择,纪轻舟已经先一步看向了邱文信。   邱文信像只树懒般慢吞吞地放下盘子,伸手探进衣襟,不知从哪掏出了几张折叠的画稿,放在茶几上,口吻温和说道:“我们报社内部商量过了,一致通过了你的画稿,所以就按原定计划出半月刊画报,一幅八元同你约稿,如何?”   “可以。”纪轻舟瞟了眼偷偷摸摸拿过画稿去翻看的骆明煊,没有理会他,接着问邱文信:“那一期需要几幅画稿?”   “暂定是八幅,”邱文信回道,“除此之外,还需要你对画上的衣裳配饰做些简略说明,文字无需花哨,释义清晰即可,之后,我们帮你润色一番。”   纪轻舟了然点了点头:“那这么说,我一个月需要提供十六张稿子?”   听他这么问,邱文信似有些难为情,不大好意思地说道:“虽说我们报社内部都更看好你的时装画,但我爹还是认为曼妙柔美的女子画像会更受欢迎,所以同时也向另一位刘先生征了稿,同你是一个价位的。   “但你俩画风相距甚远,印在同一报面上不够协调,便决定将你二人分期出刊,你的时装图集中在月初,那位刘先生的美人图放在月中,先出三月试试,之后看销量再定画报风格。”   “奥……”纪轻舟明白了,合着自己还得和另一个画师竞争这个岗位。   他倒也能理解,时尚杂志的概念放在现在还是太前卫了,纵使是站在新潮思想前端的报业工作者,对此也有些摸不着底,想要先试试市场反应也是正常想法。   “那具体什么时候开始出刊?”   “八月一号。”邱文信见他似不在意这点,神色放松许多,“不过这个画报我们是外包给石印局做的,印刷需要些时间,我们审核稿子、编辑校对也要时间,你起码得提前半月把稿子送来我们报社。”   那就是每个月的月中之前交稿,还行,时间相对充裕……纪轻舟点了点头,扬起嘴角道:“那就这么定了。”   八幅图,一张八元,也就是六十四元每月的稿酬,和普通的报社编辑薪水差不多,也称得上是高薪人士了。   “诶!等等,这是元哥吧?”骆明煊翻了半晌的画稿,总算是翻到了最后一张。   凭借着对好友气质的熟知,他一眼认出了画中人是谁。   邱文信闻言,第一时间观察了解予安的表情,见他一派淡然自若,对画上内容一点也不好奇,便知这模特多半是对方自愿担任的了。   亏他之前还猜测过,是不是纪轻舟仗着他好友眼睛看不见,便偷偷画了他人,还想趁今日帮他讨讨公道……   邱文信吃了颗杨梅,啧了啧舌头。   年纪轻轻的,真是不争气……   “画得真好,太传神了,好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骆明煊看着画稿,很是羡慕,忍不住朝纪轻舟请求道:“轻舟兄能否给我也画上一张,我也想穿得这样风度翩翩,我自愿免费做你模特,行吗?”   纪轻舟笑了一声,刚要开口,就听解予安先一步接道:“你有什么值得他画的?”   “诶,元哥,你是失明了半年,对世界的认知大大落后了。我现在已是个时髦俊男,走上大马路,甭管男女老少都得扭头看我几眼,我怎就不值得一画了?”   解予安偏头朝向纪轻舟道:“那你给他画只猴子罢。”   “元哥,我生气了!”骆明煊佯作气愤地威胁了一声,见解予安无动于衷,便又扭头委屈巴巴望着纪轻舟。   “猴子也不易画,以后再说。”纪轻舟要是空闲也就答应了,但他忙得很,实在无暇应付这大少爷的要求。   “你赶紧说吧,什么事情找我?我待会儿还得去做衣服。”   被他这么一催促,骆明煊也不好再耍脾气,老实巴交说道:“哦,其实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就同你说一声,我们和贝尔洋行买印花机的合同已经签了,最终定价是二千五百五十元,包含一台滚筒印花机,一台半卖半送的二手平网印花机,还有税费运输费用等,价格贵是贵,好歹是买着了。   “听那荣经理说,机器从英国过来,估摸得要两月,待机器到了,我们那印花厂小作坊便可开工了,我与大哥已商量好,届时他拿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我拿五十五,再从我那分你百分之十,如何?”   “不必那么多,毕竟我一分钱也没投入。”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买出资出地买机器,这之后的生意如何,赚得是多是少,那都得看你。”   纪轻舟刚要开口让他再好好考虑考虑,骆明煊马上又抬手打断他,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定了,分你百分之十,不必跟我还价!”   纪轻舟无奈叹气,说道:“好吧,这番好心我便收下了,不过骆明煊你以后和人谈生意,真得同解予川那些前辈们学学,否则这仗义疏财的毛病,我真怕你被人骗了。”   “不会,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才大方,换成别人,休想占我一分钱便宜!”   “这点我可作证,”邱文信笑呵呵地插言道,“别看这小子傻乎乎很好骗的样子,他也只对兄弟仗义,对其他不相干之人,那是一毛不拔。”   “是吗。”纪轻舟挑了下眉,对此很有些怀疑。   毕竟在他刚认识骆明煊那会儿,对方就先是以成本价卖给了他一匹苏罗,之后更是花大价钱从他那买了件皮衣,不像是邱文信口中大智若愚的精明人。   还是说,是因为解予安的关系,他才一见面就把自己划分进了好朋友行列?   纪轻舟想着,目光就转向了解予安。   对方正拿起一颗杨梅放进嘴里,过了十几秒后,又塞了一颗。   纪轻舟盯着他看了片刻,倏然疑惑:“解元元,你吃杨梅怎么不吐骨头啊?”   “咽了。”解予安神色自若回道。   “啊?那完了,你的肚子里要长杨梅树喽。”   纪轻舟手肘撑在扶手上,托着侧脸看着他,语气中带着股哄骗小孩般的意味。   “这岂不正好,”骆明煊马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就不必花钱去市场买杨梅了,咱们几个一块到元哥肚子里去摘新鲜的。”   “今年种下的杨梅明年可结不了果,那得让轻舟多浇水施肥,悉心照料着。”邱文信也跟着打趣。   纪轻舟闻言失笑:“你说的这个肥料它正经吗?”   “纪轻舟。”解予安暗含警告意味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好好好,我不说了!”   纪轻舟还是没忍住笑了几声,随后正了正神色,看向邱文信道:“信哥儿,合同带了吧,赶紧签了,我得去干活。”   ·   不知是否是入了夏,天气闷热的缘故,大家似乎对裁制新衣这件事降低了热情,一连数日,店里都未接到什么生意,多是些缝缝补补的碎活,每天挣个三角五角的,勉强抵个房租水电的花销。   不过这段时间,纪轻舟也确实空不出手来,每天都泡在解公馆楼下的裁缝间里,做完了礼服做手套,缝完了手套,又要给披肩锁边。   眨眼四五日过去,赶在陆小姐生日五天前,鸢尾花裙套装终于缝制完成。   这日周一,天色灰暗,阴雨绵绵。   昨天傍晚,纪轻舟给陆家通了电话,约好了今晨九点钟的样子去陆家给陆雪盈做试穿修改,故今日一早,吃完饭便准备出发。   陆家府邸位于公共租界,靠近天后宫一带。   沈南琦得知后,就让他蹭了趟车。   左右她搭乘火车去苏州,肯定要经过公共租界,稍微绕个路而已,不费什么工夫,也省得纪轻舟再抱着个大盒子挤电车了。   “前日开始进黄梅天了,估计起码还得下上半个月。”   上了车后,沈南绮一面整理着衣袖,一面语气不怎爽快地说道,“又潮又闷的,真是难受。”   纪轻舟身为一个绍兴人,对梅雨季也相当之熟悉,望了眼车窗外雨雾缭绕的阴沉街景,苦笑一声道:“待出了梅就是酷暑了,都一样难受得很。”   “我倒宁可热一点,好歹能见着太阳。”   沈南绮随口回了句,看向他手里抱着的表面印有“世纪”二字毛笔字标识的牛皮纸盒,道:“你这包装倒是不错,搞得蛮高档的,这上面的字,是元元给你题的?”   “嗯,求了三分钟才答应给我写的。”纪轻舟简单说道,“盒子是纸货店定做的,还挺贵,两角一个,我就先定了十个。”   “这样的话,我那套裙子便不必搞什么包装了,给你省些钱。”   沈南绮笑了笑,旋即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前阵子见到了杨新枝,她那件旗袍是在你这做的吧?那颜色素是素了点,还挺好看的,适合我在学校穿。干脆你先给我排个单,待你有空了再给我做上那样一件,但我不要那些小花边,嗯……稍微收点腰,钱我回头再给你。”   “好,不过钱就不收您了,反正料子便宜,做起来也方便。”   纪轻舟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大方,而是前阵子沈南绮才给了他三十元的本月零花钱。   无缘无故又多给了十元,令他怪不好意思的。   左右做一件苎麻旗袍成本最多一两元,即便按店里收费标准加上工费也就银圆五六块,不必和沈南绮斤斤计较这点钱。   “那成吧。”沈南绮也没多劝,眼看着快要抵达目的地,她话口一转道:“元元自幼便讨厌下雨,你这几日若不忙,就多在家里陪他说说话,我看他还挺乐意跟你聊天的,你在的时候,他精神都要好许多。”   是聊天还是斗嘴吵架?   纪轻舟心里腹诽了一句。   不过他也确实打算在近期休息个两三天,自己做老板是没有假期的,但人还是得劳逸结合,一直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大脑得不到休息,灵感也会枯竭。   今日若能结束陆雪盈的礼服定制单,后续的工作也就只剩施玄曼的中式连衣裙和沈南绮刚下的这单旗袍了。   施玄曼的连衣裙工期是在下月五号前,暂不着急,沈南绮的这件旗袍也可以稍微放一放。   嗯,陈颜珠的礼服还没下定金,目前也没十分确定就在他这定做,暂不列入计划。   至于给报社的画稿,反正可以窝在家里画,就权当给自己放假了。   脑子转了一通后,他干脆应道:“好,那我这两天多在家里陪陪他。” 第47章 结算   为了蹭沈南琦的车过来, 纪轻舟比计划早到了半小时,才刚八点过半,就已经抵达了陆公馆。   陆雪盈的父亲陆顺行, 纪轻舟早有听闻,是个颇有权势的政界名人,陆家的府邸虽比不上解家之宏伟气派,但亦称得上华美雅致。   由于来得过早, 进门以后,他便被佣人先请到了二楼的会客室,说是小姐太太还在吃早餐, 让他等候一会儿。   毕竟是自己来早了, 纪轻舟对此毫无怨言,就安心地吃着桌上的坚果点心,喝着热茶, 坐在沙发上等候。   雨日的天光昏暗, 但贴着姜黄色壁纸的会客室内亮着大灯, 光线通透明亮。   拱形的黑漆格子窗外,朦胧细雨绵绵不休, 玻璃上水珠串串滑落,反射着屋内吊灯的橙黄色灯光, 熠熠生辉。   约莫等了近二十分钟, 陈颜珠母女总算踏着点到来。   一同过来的还有两位女士,一位面庞圆润, 五官秀美, 穿着蓝色格纹的西式连衣裙,脚上是一双中跟的T带皮鞋,笑起来活泼娇美, 和陆雪盈有几分相似。   另一位则穿着颜色有些老气的大袖子长袍,盘着头发,梳着短短的齐刘海,长相温婉,给人第一印象便是淑静稳重。   “这是我妹妹陈梦仪。”陈颜珠先是指着那穿旧式长袍的温雅夫人道,旋即又示意另一位时髦女士说:   “这位是雪盈的小姑,我丈夫的妹妹陆庄晴。她们平时一个住杭州,一个住南京,为了给雪盈过成年礼,就提前了数日过来上海游玩,又听说纪先生你很善于做新潮的衣裳,便跟过来看看。”   陆庄晴瞧着也就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她俨然是个开朗外放的性子,闻言便扑哧笑道:“来了上海后才发现,现在赶时髦的夫人们都不流行穿洋装,而改穿新样式的旗袍了。   “我呢也是个喜欢赶时髦的,连忙去相熟的裁缝那定做了一件,结果听雪盈说了才晓得,原来那新样式的旗袍,最初是纪先生给解太太做的。”   “哦那倒不是,其实是裕祥的师傅做的,我只是给我阿姨提了个想法而已。”   “不必谦虚,我可是早从嫂子口中听说了您的本事,原本雪盈生日宴的礼服都定好了,结果一看您的画,立刻就更换了,想必是美得不得了,等会儿一定要叫我开开眼。”   可别再给我戴高帽了……纪轻舟心里暗忖。   为岔开话题,就捧起那宽大的礼盒递给陆雪盈道:“整套都在这里了,你去穿上试试,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再做修改。”   陆雪盈接过礼盒时轻呼一声:“有点沉啊。”   “面料本身是很轻盈的,但毕竟用料大,肯定会沉一点。”纪轻舟生怕她误会自己给她用差料子,特意解释了一句。   陆雪盈早就好奇自己的礼服成品是何模样,接过后当场就打开盖子瞧了眼,结果掀开盒盖,发现那衣服外面还包了层纸,用金色丝带打了蝴蝶结。   她懒得再拆开,问道:“包得这么严密,看起来挺隆重,这我一人能穿上吗?”   “我帮你穿,梦仪你招待客人。”   陈颜珠其实也相当好奇纪轻舟的手艺如何,如此吩咐了自己妹妹一句后,便起身带着女儿去卧房试衣。   几乎是她们母女刚出去没多久,陆庄晴便眼珠一转,迫不及待问:“纪先生如今是独自在上海闯事业吧,可有定好亲事?”   纪轻舟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这种八卦问题,无奈笑道:“我已结婚了。”   “这么早便结婚了?我看你的模样,顶多二十一二岁吧?”   对一个已经做了好几年社畜的人来说,这话可以称得上是相当高的称赞了。   “多谢您的赞扬,但其实……”纪轻舟于心里算了算,说,“我是九二年生的。”   “九二年!那你还真是面嫩得很。”陆庄晴暗暗有些可惜。   1892年,比她大了三岁,年龄还算合适,听闻又是沈南琦的外甥,家世也过得去。   虽说做的是裁缝职业,听着不大像有前途的,但毕竟外貌条件优越,令她一见面便觉得很有好感的男人,委实罕见。   方才她险些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谁知对方竟已结婚了。   陆庄晴想着又盯着纪轻舟那神采奕奕的眼睛瞧了几眼,不由再次于心里感叹,真是可惜……   陈梦仪自然清楚她问几个问题的目的。   虽觉得这姻妹如此询问一个陌生男人的私事,着实轻浮大胆,毫无大家闺秀该有的含蓄庄重,但陆庄晴到底是这座宅子主人的亲妹妹,她也没什么立场阻拦她。   故等两人对话稍歇停,她便立即插口转移话题:“纪先生,依您看,我若想做新式的旗袍,什么样的颜色款式最适合我?”   纪轻舟捧着茶杯,稍微打量了她两眼道:“这得看您想要走什么样的路线。旗袍的款式有很多,但大部分都很适合像您这样的成熟女性穿着,只要避开那些过于老气和娇艳的颜色,就完全可以依照您自己的喜好多做尝试。”   陈梦仪本是为了岔开话题,就随意问了句,自身对新颖服饰并不怎么感兴趣。   但是女子对美丽的衣服总是心存几分向往的,眼下听他如此一鼓励,也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随即便问:“那您最近可有空闲,我在上海认识的裁缝不多,不若就在您这定做一件吧?”   在她看来,能被自己那眼光苛刻的姐姐看中的裁缝,肯定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即便盲买,踩雷的可能性也很小。   “我的工期目前不算满,但少说也要等上十几二十天,您应该不会在这住太久吧?”   陈梦仪闻言,顿时觉得麻烦,又打起了退堂鼓。   陆庄晴见她犹犹豫豫的,便接话道:“没有关系的,做好了就直接送到这来,回头让嫂子寄给你便好。”   “这倒是可以。”陈梦仪点点头,说:“那您等会儿给我留个地址吧,我去您店里挑个料子。”   她约莫是把纪轻舟的铺子当成了裕祥那般大规模的时装店,还以为店里就有诸多的料子可供挑选。   纪轻舟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店里无料可选,考虑片刻道:“要不这样吧,等会儿给陆小姐试完了礼服,您找个纸笔给我,我直接按您要求绘制一套,您满意的话,给我您的身体尺寸就行,就不必多跑一趟了。”   还能这样?   陈梦仪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当场给人设计衣服的裁缝。   一方面觉得这年轻人想法花里胡哨的,担忧他会否不大靠谱,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似乎还挺厉害……踌躇片晌道:“您要纸笔是吗?隔壁房间倒是有,不若我现在去给您取来吧。”   她说着,正打算起身,这时会客室的木门从外面开启,先是陈颜珠满面笑意地走了进来,随后便是换上了礼服的陆雪盈。   陆雪盈方才还是半披头发的模样,这会儿为了更好地突显出礼服的挂脖设计,就特意将长发盘在了头顶,露出了纤细而白皙的脖颈。   她穿着那套烟熏紫的削肩礼服款款走进屋里,暗金色的丝织披肩随意搭在双臂上,走动间,镶着金色缎边的裙摆轻盈跃动,香肩细腰若隐若现,既具有少女之俏丽,又多了几分成年女子的娇艳柔美。   “诶呀我的小侄女,怎一下子变成优雅大美人了,这还是你吗?”   陆庄晴一瞧见陆雪盈进来,便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近距离欣赏着她的装扮。   “果真很漂亮啊这裙子,裙摆一层层的延长,跟花一样绽开,怪不得你们要换礼服,实在太美了……”   若说方才,她对纪轻舟的恭维只是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此刻亲眼见到这礼服的全貌后,陆庄晴顿然对纪轻舟的行业前景改观了。   这哪里还是裁缝?这是创造美的艺术家啊!   “小姑的意思是,我以前不够优雅吗?”陆雪盈刚扬起眉毛歪了歪脑袋,做了个不成熟的小动作,马上又抿唇微笑,恢复了优雅站立的姿态。   “你以前是什么任性样子,小姑还不清楚吗?”   陆庄晴轻哼了一声,用开玩笑的口吻道:“你爸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说像谁不好,偏偏像了你小姑我,还说我教坏了你,真是天大的冤屈,他怎不想想我俩都是谁带大的,不该反思反思自己吗?”   陆雪盈自己也附和:“正是这个理。”   随即她缓步走到了茶几旁,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你觉得我穿上可合适?为何我总感觉与画上的有些差别呢,是因为我不够高吗?”   “画稿上的人体比例是经过夸张处理的,真人能穿出你此刻的效果就不错了,回头你可以搭一双与之匹配的高跟鞋,粉色的,金色的都可以。鞋搭得好,整体才会更协调美观。”纪轻舟实话实说道。   他对陆雪盈的穿着效果还算满意,也庆幸还好对方是挑选了这套。   陆雪盈身材其实不算瘦弱,但因为骨架小,长相又偏于甜美,视觉上便会给人一种玲珑娇小之感。   相比起那套隆重华丽的黑莲花裙,的确是这一套的风格更为适合她。   陈颜珠一直在旁注视着他们未开口,方才帮助女儿穿上这礼服时,她就已经被惊艳过了,如今望着这画面,倏然有些感慨。   她放在掌心里宠大的女儿终究是要成年了,穿上这礼服裙,完全是可自主出入社交场合的大人模样了。   “尺寸上合适吗?趁现在还能再修改,有问题就提出来。”纪轻舟随后道。   “嗯……裙子尾部稍微有点长,但是改短了估计不好看……”   陆雪盈低着头看了看裙摆,考虑了几秒后,语气明快道:“可以,就这样吧,反正我到时还要穿高跟鞋。”   听她这么说,纪轻舟也不由松了口气。   这笔订单结束,就意味着他可以休息几天了。   正这么乐观地想着,忽然,他的眼前冒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自来水笔。   陈梦仪原先还有些犹豫不决,一见陆雪盈的礼服做得如此漂亮,纵使款式新潮并非她所能接受,也不得不承认这衣服实在美得晃她眼睛。   一个审美好且手艺高的裁缝可遇而不可求,于是就下了决定,去隔壁房间取来了纸笔。   “梦仪,你这是?”陈颜珠疑问地看了看自己性格稳重的妹妹。   陈梦仪微微笑道:“奥,我方才与纪先生聊好了,在他这定做一件新式的旗袍,他说可以当场给我绘制一件,免得我多跑一趟了。”   “这样啊,那纪先生来得及做吗?”   陈颜珠表面问的是她妹妹的衣服能否在离开上海前完成,实际是担心对方将自己那套灰色礼服的工期拖延太久。   “这我们也聊好了,届时先送到姐姐这,你有空就给我寄过来吧。”   “那……好吧。”陈颜珠迟疑了一下,答应下来。   旋即似不经意地朝纪轻舟道:“纪先生,既然雪盈的礼服没问题,那就可以结尾金了。我记得是定金十元,还需再付五十八元对吧?再加上我那一套礼服的十块定金,等会儿一并给你拿过来。”   我还没开价呢,你怎么就确定是十元定金……   纪轻舟接过纸笔的同时,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现在先把价格讲清楚:“您的那套礼服,胸衣、裙子、披肩、手套,这四件的定制总价是八十八元,若要加上帽子,那价格可能就非常昂贵。   “您应该还记得,那顶真丝小帽,上面有镶嵌羽毛和非常多的宝石。当然了,这也可以选用效果差不多且便宜的拼合宝石或半宝石,甚至是玻璃代替。具体用什么,得看您的预算。”   陈颜珠闻言难得有些纠结,倒并非说她不舍得花这钱,但相比用名贵宝石装饰帽子,她更愿意将那些珠宝做成项链或胸针穿戴在身上。   左右屋里的都是自己人,她也不必在乎什么面子,便直接开口道:“就穿那么一两回的,没必要用什么特别名贵的宝石,你尽管找到接近图上效果的宝石装饰就好,但也千万别用玻璃,太廉价了,帽子的价格控制在八十元内,我是可以接受的。”   纪轻舟将她要求记在心里,道:“好,那定金五十,工期一个月可以吗?”   定金五十块是稍微高了些,但考虑到制作帽子的原料就比较昂贵,陈颜珠也可以理解。   至于工期一月,对于个人裁缝店来说也是正常所需,况且她要参加的舞会在八月初,现在不过六月下旬,肯定是赶得及的。   想到这,她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地说了声“好的”,随后便带着陆雪盈回房去换衣服。   等着这母女二人再度离去,纪轻舟坐回沙发上,边翻开空白笔记本,打开自来水笔的笔帽,边看向另一位陈女士问:“您职业是什么?偏好什么颜色?什么风格?”   “我没有职业,硬要说的话,偶尔会写些诗稿寄去报社,”陈梦仪虽不知他这么问的用意,还是做了回答,“颜色我喜欢素净的,可以有一些小花样,但整体最好是偏于古雅传统的……”   纪轻舟边听她讲述着,边快速地纸页上画了个长身玉立的模特。   稍作思索后,画了一幅全开襟、有胸省而无腰省,只微微有点收腰效果的长款旗袍。   “夏天到了,袖子稍微短一点,到小臂中间位置,能接受吗?”   “可以吧……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随后,纪轻舟又根据记忆里自己剪过的那些面料小样,从中挑出了一款符合对方要求的花样,在旗袍上若隐若现地画上了一些连钱纹。   还不到十分钟,一幅相对完整的设计图完成,纪轻舟把它递给了陈梦仪,解释道:“面料的花纹效果大概就跟图上一样,印花比较浅,颜色的话,底色为松绿色,印花部分是月白色。”   陆庄晴原本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闻言也很是好奇,就起身过来坐到了陈梦仪身边,探着身子看她手里的画。   “诶,很漂亮啊。”陆庄晴一直觉得传统纹样老气,而也不知是画工原因,还是出于款式效果的衬托,这铜钱纹的旗袍给她的感觉竟意外的轻松舒适。   陈梦仪来上海后见过不少穿新式旗袍的女子,但不是太过于时髦出格,便是普普通通的无甚特色,故而一直对这新流行的袍子没什么感想。   而这件旗袍却设计得很是合她眼光,既有新式旗袍之修身倩丽,又不乏传统风味之温柔娴静,令她越看越是喜欢。   不由得微笑道:“蛮好的,那就按您画的这个来吧。”   “好。”纪轻舟干脆地合起了笔帽,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虽说有钱赚是好事,但欠的单子太多,压力也挺大的!   又过了一阵,陈颜珠过来,送来了包括尾款和两件新订单定金在内一共一百一十块的银圆。   这些银圆每十块用牛皮纸包成一卷,放在一起着实很有些分量。   纪轻舟没多说什么,直接把十一卷银圆都收进了包里。   钱这种东西,总是再多也不嫌重的。   随后陈颜珠又在口头上邀请了他过几日来参加女儿的生日宴,纪轻舟微笑应了声,便起身告辞。   ·   来陆家时有汽车可蹭,回去就只能挤电车了。   雨天的空气潮湿粘稠,电车上充斥着一种浑浊的味道。   纪轻舟抓着手感黏腻的栏杆,按着沉甸甸的背包,凝视着水汽模糊的车窗,于心里计算着开店以来的总收入。   之前林林总总的大小订单除去面辅料成本、房租水电等的开销后,纯营业收入差不多是八十元,今日这尾款一结算,再算上定金,便足有一百九十元。   除此之外,还有沈南绮给的零花钱,这三个月加起来也有八十元了。   但由于要给员工开薪水,包午餐费,而他自身日常开销也不大节省,想吃什么便买什么,想喝咖啡便直接包月,所以没剩下多少钱来,算了算大概还有三十二块银圆。   虽说那定金里包含了衣服的成本费,但不论如何,至少此刻,他的存款总额加起来,好歹是突破两百块了。   日后若再有报社每月六十四元的稿费进账,那收入就更为稳定了!   要知道此时的高薪阶层,英美留学归来的博士生,月薪两百已是相当为人所钦羡的对象了。   他这小成衣铺老板能在不到三个月时间内攒下这些钱来,着实算运气不错的。   纪轻舟想到这,不由得一笑。   很好,皇天不负打工人!   进展顺利,前途明朗! 第48章 盛装   从陆公馆回来后, 纪轻舟先回了趟卧室,将今日的收入都放进了左侧床头柜上层的抽屉里,与之前的店铺收入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最后数了一遍,确定是一百九十元。   然后打开下层抽屉,这边放的是沈南绮给的零花钱,果然还剩三十二枚银圆。   他拿了两个放包里, 和剩下的那些铜钱一起作为零用,接着合上抽屉,摘下背包, 习惯性地看了眼时间, 见还不到午餐点,便下意识地迈步走向门口,想去楼下裁缝间找点活干。   走到楼梯口时, 突然顿住脚步。   不行, 说好休息三天就休息三天, 沾针线的活一点不能碰。   否则,怕是一碰就停不下来了!   纪轻舟心里想着, 当下拐了个弯,沿走廊直走, 进了解予安的书房。   穿过昏暗的小起居室, 一推开里间房门,黄佑树念书的声音便夹在留声机悠扬的弦乐声里一块飘了出来。   雨日天光昏暗, 书架旁开了盏伞状的小壁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子的角落。   纪轻舟看了眼靠在安乐椅上一动不动貌似在打盹的解予安,走到书桌另一边的椅子旁落座,扭头朝黄佑树点头打招呼的时候, 忽而注意到对方手上捧着的那本书有些眼熟。   再一细看,原来是之前放在卧室斗柜上的那本《经济学史》。   刚穿来那会儿,他给解予安读睡前故事时,还特意拿起来看过封面。   “嚯,都听起这书了,真准备改行从商了?”他调笑着,觉得有些潮湿闷热,就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   解予安既然在听书,自然是没睡着,甚至纪轻舟刚回来那会儿从走廊经过回卧室时,他就已听到了对方浅浅的脚步声。   只是没料到他还会再过来书房……   闻言,解予安直接回应:“阿佑随手拿的。”   “随手就拿了摆在卧室斗柜上做装饰的书?你猜我信不信?”   一旁,黄佑树已于不知不觉中暂停了读书,知晓他们必然要拌会儿嘴。   解予安岔开话题问:“不去做衣服?”   “休假三天,暂时不干活了。”纪轻舟语气懒散说着,拿起桌上的报纸随意翻了翻,发现自己拿的恰好是一份全英文的字林报。   想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给解予安念过书了,身为一个被雇佣的吉祥物着实不大敬业,便问:“学习进程要不要停一停,给你念个报,中场休息一下?”   解予安神色淡淡,用一副一丁点儿也不期待的模样,敲了敲椅子扶手,示意黄佑树可以去休息了。   黄佑树见状了然,翻动书页寻找夹在后边的书签。   结果书签还没找着,一黄白相间的东西倒是从中缓缓悠悠地飘了下来。   “欸,书签掉了。”纪轻舟正好瞧见这一幕,便提醒了他一句。   结果黄佑树马上又从后边拿出了一张书签,至于地上那片玩意儿,说圆不圆,说方不方,颜色深浅不一,中间还有个洞……他捡起来一瞧,着实不大认得出来是什么。   倒是纪轻舟盯着那玩意儿隐约回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瞟了眼解予安,朝阿佑招招手道:“拿来我看看。”   解予安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闻有书签掉了,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书签,纪轻舟想拿到手里仔细观赏,并未在意。   结果没一会儿,就听青年轻轻笑了声,语含揶揄问道:“解元元,我送你的春季限量单品,那条茉莉花手串,你收哪了?”   “……”轰的一声,解予安面色依旧沉着,耳朵却瞬间臊得通红。   “嗯?”   “寻不到垃圾桶,便夹书里了。”他故作镇静道,暗地里手指则已抠紧了圆弧形的安乐椅扶手。   实际他不过是当时不舍得扔掉,就在卧室拿了本厚厚的书籍,夹在了书里,也不知自己究竟拿的是哪本书。   这么说来似乎也没什么,他却莫名感到难以启齿。   “不至于吧,你上厕所那纸不都扔得挺准的吗?”纪轻舟将摆在桌角的《福尔摩斯》勾了过来,把已然压成了压花的茉莉花手串夹了进去。   嘴里轻轻咋舌:“诶呀,我们本来只是单纯的夫夫关系,你这样搞,我很难不自作多情啊。”   “……”   解予安足足沉默了十几秒,神思才稍稍冷静下来,一派从容正经地说道:“保存好他人赠礼是基本礼仪。”   “奥,”纪轻舟忍住喷之欲出的笑意,“那看来是我不懂礼貌,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   “嗯。”解予安佯作不在意地应声,耳廓则依旧发红,冷声催促道:“念报。”   “好好……”   纪轻舟终是克制不住笑出了声,轻轻地摇了摇头,拿起报纸展开阅读。   ·   窝在家中休息的几日,纪轻舟闲着无事,不是在画稿,便是在打毛线。   依照报社给的约稿要求,第一期画报要的是六张女装、两张男装,且女装中必须有两幅新式旗袍。   旗袍这段时间画得太多,他已是信手捏来了,不过市场大了,上海的成衣匠也在不停地改造创新中,他也得多想点新花样。   但不论如何,画设计稿这件事放在无所事事的假期来做还是相当轻松的,答应月中交的八张稿,他短短几日就完成了一半。   而答应给沈南绮做的针织外套,这一个多月来抽着空闲时间一点一点地织着,早已完成了大半,这几日多花些时间一收尾,也总算是完工了。   只不过这个天气肯定是穿不了了,送给沈南绮,她也只能先收着,等入了秋再穿。   眨眼三天假期结束,纪轻舟回到了店里继续上班。   几日下来又堆了不少祝韧青做不了的琐碎活计,纪轻舟花了一天时间处理完这些小活,第二天上午则给施玄曼的中式连衣裙打了个样板。   下午,他再度旷工。   回解公馆吃了个午饭,休息了两小时后,便同解予安一道换上西装礼服,准备赴陆小姐的生日宴。   这是纪轻舟穿越以来第一次参加这种正式的晚宴,沈南绮带他去裕祥定做的西服套装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特意从衣橱中挑选了套从未穿过的米白色西服,背心与西服外套是同面料的,纯羊毛的礼服呢,挺括而柔顺。   在香槟领衬衣的领口系上黑色的领结后,纪轻舟照了照镜子,不禁咋舌。   太像了……   太像婚礼司仪了……感觉下一秒就可以拿话筒上台祝福新人了。   然后果断把领结换成了香槟色的缎纹领带,塞进背心内,看着好歹正常了许多。   衣服一层层的有些厚重,领口与皮带紧束,肯定是闷热的。   好在虽是梅雨季,起码天气凉快,穿上整套的西服也不至于难以忍受。   给解予安挑的礼服,亦是他从未穿过的一套。   黑色直贡呢的大礼服,丝绸缎面的驳领,肩线剪裁精致,领子塑形挺括,一套上身虽有些太过于正式,好像要赶去结婚的样子,但不可否认,着实优雅矜贵,英气逼人。   纪轻舟帮他打好领结,佩戴上金属与宝石制作而成的太阳形状胸针,随即后退两步,轻轻点头,调侃道:   “我们宝哥哥这么俊,今晚我可得把你看牢了,否则就怕你眼盲识不得人,被什么不清不楚的家伙花言巧语地给拐走了。”   “最不清不楚的不是你吗?”   “我?我的身世可是被你家里人调查了个底朝天的,清清白白,否则哪能进你家门?别冤枉好人啊。”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没再多言。   “行了,你也换完衣服、做完头发了,让阿佑带你去楼下坐会儿吧,我得去看看沈女士装扮得如何了。”   纪轻舟说罢,朝衣帽间隔壁的茶水间喊了一声,唤来黄佑树。   接着便径直沿走廊朝二楼西馆女主人的专属会客室而去。   沈南绮是一个小时前才回来的,到家后稍微休息了十分钟,便开始换衣服化妆。   中途还特意让梁姨过来东馆催了催纪轻舟,让他忙完了她儿子的装扮,就过去帮她调整晚宴造型。   其实也没什么可调整的,那白梨花刺绣的礼服裙,沈南绮早已试穿过不下三次,不用纪轻舟帮忙做什么,就已经穿得非常好了。   纪轻舟能做的,也就是帮她选选搭配的耳饰和高跟鞋款式。   至于帽子则暂时不戴,等会儿还要坐车,戴了那装饰着真丝梨花与缎带的夸张阔沿帽,怕是连车门都挤不进去。   这场生日宴,解家除了老幼孕妇不准备出席,其他人都一同赴宴。   纪轻舟在同沈南琦商量挑选着搭配的耳饰时,赵宴知便坐于沙发上,眼含亮光地注视着婆婆,身边还有个穿着奶油蓝连衣裙的小姑娘。   “确定是这款?不会有些抢眼吗?”   沈南绮佩戴上纪轻舟挑选的耳饰,照了照镜子。   镜中的她黑发打成三股辫在脑后低低地盘了个花苞头,未别什么显眼的发饰,只在耳垂上戴了一对碎钻包裹着祖母绿宝石的贵重耳环。   若换成她自己搭配,兴许就戴个简单的珍珠耳环了,不过自从看见纪轻舟在礼服设计上的才能之后,她就彻底将他当成了这方面的权威人士,便是连头发盘得是高是低都要问问他的意见。   “嗯,今日参加的是晚宴,配饰选择上您尽管大胆就好,在夜晚,没有什么比您身上纯洁的白色更耀眼了。   “等灯光一照,从裙身到耳饰都闪闪发光,视觉平衡上才更为和谐。”   纪轻舟对上她镜中的目光说道,“但若是您平时出门逛街穿,那小巧玲珑的珍珠耳环就更适合作为阳光下的陪衬了。”   沈南琦听他这么一讲,也觉得佩戴上这风格隆重的耳环后,连带着清新秀雅的礼服裙都增添了几分高贵华丽之感,便扬起唇角笑了笑:“嗯,那就听你的。”   沈南琦心情很好地戴上手套,一转身见解玲珑窝在沙发上,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瞧着她,就问:“玲珑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解玲珑龇开笑脸道:“祖母今天好漂亮,裙子像婚纱一样。”   “哦?你见过婚纱吗?”   “爸爸妈妈结婚的照片,妈妈穿的就是婚纱。”解玲珑小小年纪,知道得倒是不少,旋即语气欢快道:“婚纱漂亮,我也好想穿婚纱。”   赵宴知刚刚还怀着几分羡慕情绪地看着婆婆穿着打扮,闻言立马出声制止:“玲珑,不能乱说话。”   解玲珑被训得缩了缩脖子,眼珠子转了一圈,瞄准了靠在单人沙发旁的纪轻舟,就从沙发跳下来,走到纪轻舟身旁问:“表叔,我不可以穿婚纱吗?”   纪轻舟便半蹲下身,安慰道:“这方面你妈妈说得没错,婚纱是新娘子的礼服,你现在还不能穿,不过像婚纱那般的漂亮裙子还是挺多的,等玲珑明年生日了,表叔再送你一套好不好?”   “好耶!”解玲珑立即喜笑颜开,抱住了他胳膊道:“好喜欢表叔。”   “你这孩子……”沈南绮无奈摇了摇头,没有责怪她太无理,毕竟如纪轻舟这样才貌双全、性格又开朗亲切的年轻人,她也很是喜欢。   结束装扮后,纪轻舟同沈南琦一块儿下楼,此时解见山父子三人都已在大客厅等候好一会儿了。   解见山原本正拿着报纸随意翻看着打发时间,听见高跟鞋声音传来,便下意识抬起了视线。   下一秒,只见自己妻子提着帽子,踩着米白色的浅口高跟鞋,浑身发光地缓缓走来,他的目光顿时愣怔。   过了好几秒,待沈南琦走近了,他才恍然回神,放下报纸起身乐呵呵说道:“这便是小纪给你做的礼服?好生美丽,我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沈南琦听了他直白的形容,不禁失笑:“亏你还是读书人,用词如此俗气。”   “早几十年便不读书了,现在不过是一介商人,粗俗些也只能请夫人谅解了。”解见山摸着鼻子笑了笑。   旋即似为了转移尴尬般,他话锋一转又对准了纪轻舟夸奖道:“小纪今日这身也相当之清新俊逸啊!”   “我刚也说呢,头发梳上去后,这面孔更漂亮了。”   沈南琦附和着,看向纪轻舟温柔笑道:“以后多穿穿西装,多适合你,真像我们解家小少爷似的。”   纪轻舟瞟了眼旁边两位解家真少爷,回道:“实际我比解予川还大两岁呢。”   解予川就佯作抱怨道:“诶,你这一打扮就更嫩了,反倒显得我比你大上五六岁。”   “所以嘛,干脆对外就说轻舟是你的表弟,可信度更高。”沈南琦补充道。   他们的讨论,解予安因为眼盲,一句也参与不进。   他紧闭着唇,心里有如爪子在挠,焦灼发痒又无可奈何。   “人到齐了,那出发吧,”解予川说罢起身,按了按他弟弟的肩膀道,“等会儿我和爸妈坐,轻舟和你坐一辆。”   解予安点头“嗯”了一声,待纪轻舟走到他身旁,隔衣袖握住了他的胳膊,他未作犹豫便抽出手臂,反手捉住了身边人的手掌。   感受到熟悉的体温从手指缝隙传来,心里方舒适安宁许多。   “就这么一段路也要牵手?”   纪轻舟虽说早就习惯了和他牵手,也知道解予安就是眼盲没有安全感,才想要主动掌控他这个人形导盲的位置,但在人家父母的眼皮底下搞这种亲密行为,多少还是会让他有点顾虑。   解予安面不改色回应:“方便行走。”   “哦,那我们就走慢点,别让你父母和你哥看见,万一误会我们是要去私奔,那就糟糕了。”   “谨言慎行。”解予安淡淡警告了句。   纪轻舟听了不由得轻笑:“‘谨言’我接受,不过‘慎行’嘛,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第49章 宴会   梅雨季的天似乎始终是阴沉沉的, 即便未落雨,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俨然已昏暗如傍晚。   晚宴在陆家府邸的宴会厅进行, 纪轻舟和解家人一同进去时,布置得豪华雅致的宴会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宾客。   放眼望去,有男有女,也有洋人, 男子全部西装革履,女子则花样更多些,但大部分穿的也都是洋装、丝袜、高跟鞋, 只有少部分女士穿的是新式的旗袍, 搭配着华丽的披肩。   “真是稀奇,放在前两年,在这种宴会上, 可不会有谁穿袍子出席。”进入宴会厅后, 同样观察到这些细节的沈南琦靠近纪轻舟身旁说道。   即便此时的男子褂袍、女子裙褂乃是政府规定的正式场合的国民礼服, 但在西式晚宴上,穿长袍马褂出席终究与宴会氛围不太搭配。   而奇异的是, 这新式的旗袍出现在宴会里,却不会带给人这种违和感。   大体是因为其在传统基础上, 吸收了西式服装贴体修身之结构, 故在这种晚宴上亦不会觉得突兀。   “这便是阿姨您带起的潮流了。”纪轻舟回应道。   “你这孩子,净扯东扯西的……”沈南琦微笑着摇了摇头。   解见山是此种场合的常客了, 他的脸在上海名流圈子里可谓是无人不晓的, 还未进大门,在路上就被搭讪了好几回,走进大厅后, 前来打招呼的宾客更是络绎不绝。   陆顺行作为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一直等候在宴会厅入口的,见到一位眼熟的宾客便会打招呼问候两句表示欢迎。   而解见山既是他老朋友,又是他邀请的宴会重要来宾,两人一见面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商业互吹起来。   这种大佬间的对话,身为无名小卒的纪轻舟自然是插不进半点嘴的,但他毕竟是解见山带着的生面孔,陆先生也在一开始向他点头表示了问候。   后来随着围过来的商界政界人士过多,沈南绮见他们一时半会儿的歇不了,就示意纪轻舟带着解予安同她一块先进去。   于是一家人便被分为了两拨,解见山和解予川忙于商业交际,沈南琦带着他们俩小辈忙于社交应酬。   沈南琦的这身装扮着实引人注目,一进入宴会厅,纪轻舟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集了过来。   “惊艳全场了,阿姨。”纪轻舟轻轻地调侃了一句。   沈南绮帽檐下的眼睛看向他,无奈道:“今晚你少说话,说话也别让我听见。”   “哦。”纪轻舟乖乖应声,在自己嘴巴上做了个缝合的动作。   橡木装潢的宴会厅内,由无数水滴形状水晶组成的奢华吊灯向整间大厅洒落着粲然炫目的光芒。   沈南琦所戴的大帽檐草帽本就夸张吸引眼球,所穿的白色绣花礼服裙更是浑身散发着莹润珠光。   袖子宽松的剪裁与丰盈的裙身,将轻松柔软与优雅庄重相结合,半透明的绣花真丝绡又柔和了里层塔夫绸过强的光泽感,就有如穿在身上的反光板般,将她的皮肤衬托得光洁如玉、神采焕发,既时髦新潮又明丽动人。   自他们进场,便有诸多夫人小姐被她这身清新秀雅的打扮吸引了注意。   一待沈南琦开始与认识的夫人开启社交,便都纷纷地寻机会过来打招呼。   一半是来寒暄问候,以及认识她身后两位青年才俊的,另一半则是单纯来赞美她的衣着打扮,顺带要个洋服店链接的。   对于这层社交圈子里的人而言,解予安和纪轻舟无疑都是生面孔。   沈南琦虽未在之前同纪轻舟达成什么协定,但还是会在介绍他们的同时,顺带提一句自己身上这套礼服的出处。   于是仅仅十几二十分钟间,纪轻舟就递出了七八张名片,深感自己的生意要不了多久就会更上一层楼,而这都得多亏沈女士的提携。   “南琦!诶呦,真是你啊!”   前来搭话的夫人刚走两位,紧接着又见一位身穿黑色提花缎旗袍,肩上披着一条白色绣花真丝披肩的女士袅袅走来。   纪轻舟起初见她面孔只是觉得眼熟,还未完全想起来,待注意到对方身上那件裙摆带有流苏边的旗袍,才发现对方原是沈南绮的老同学汪女士。   而她身上所穿的这件旗袍正是他亲手所制。   “我一进门便瞧见有个俏佳人,皎洁明亮得就跟那挂在天上的月亮似的,正想过来结识一番,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老同学,你今日打扮得可真漂亮。”   “想结识个俏佳人,结果发现是我这个老朋友,岂非很失望呀?”   沈南琦开着玩笑道,旋即话锋一转,打量对方道:“还说我,你今日不也打扮得甚为雍容端雅。”   “哪里的话,就一普通旗袍而已,还是你外甥做的呢。”   汪女士用眼神同纪轻舟打了下招呼,而后稍稍降低了音量说道,“都怪我记性差,忘记准备礼服了,衣帽间转了一圈,就这一件没穿出门过,还想着今日便低调些吧,谁知搭了条披肩竟然也挺像模像样,小纪先生这手艺可不一般。”   “看着分明金贵得很,你不说,谁看得出来是随意搭的。”   沈南琦附和了两句,随即又习惯性地开始打广告,“凑巧了,我这一套也是他所做的,很是夸张吧?若非他变着法子捧着我,我还真不敢戴这样浮夸的帽子出门。”   “哪里浮夸了,漂亮得很。”汪女士禁不住伸手触碰了下她帽子上精美的蝴蝶结缎带。   她是爱好浮华的性子,沈南琦头上的这顶帽子,她是发自内心地喜爱。   “诶呀,早知小纪先生做洋装也这样出色,我上回便该在他那多定做一套礼服的。”   “那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失职了,未同你宣传到位……”   她们俩同学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个不停,纪轻舟和解予安就只好跟两个保镖似的站在一旁等候。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蓬勃女声,叫了一声“纪先生”。   纪轻舟回过头去,就见几个年轻女孩子嘻嘻笑笑地聚在一起。   其中一位身形修长,面容姣好,身上穿着白色大翻领的杭纺绸衬衣与黑色高腰双排扣的包臀鱼尾裙,头发盘得高高的,刘海侧分,别着银丝蝴蝶发卡,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打扮得既年轻含蓄又高贵优雅。   赫然是他的熟客,施玄曼小姐。   难得在这宴会里遇上老客户,见施玄曼踩着高跟鞋朝自己走来,纪轻舟便准备过去寒暄两句。   “碰到熟人了,我去打声招呼。”他凑近解予安身旁快速说了句,结果刚转过身,还未迈出步子,手腕便被身边人紧紧攥住了。   纪轻舟当他在公众场合没有安全感,便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道:“真的,我就打声招呼,马上回来。”   解予安却依旧没有松手,而就这短短几秒的僵持间,施玄曼已经走到了纪轻舟跟前。   她笑着问候道:“晚上好,纪先生,您身边这位是?”   “解予安。”纪轻舟简单介绍了一下,拨动解予安的肩膀,示意他转过身来,“他前阵子刚回国,受了伤在疗养中,眼睛有些不便,别见怪。”   “奥,是解二少啊,您好。”   施玄曼礼貌地问候,解予安却只朝着空气冷淡地点了下头。   施玄曼也不在意,毕竟总不能要求一个失明之人礼数多么周全。   她瞧了眼解予安紧握着纪轻舟手腕的手,心底暗暗为他感到可惜,明明长得很是高大英俊,结果伤了眼睛,连日常行动都得依托别人,真是可怜……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施玄曼随即就转开思绪,灿然笑道:“纪先生觉得我今日打扮如何?可有将你的衣服穿出风采来?”   “自然相当惊艳。” 纪轻舟认真打量她两眼,回道:“这衣服还是很挑人的,没有你这苗条身材,还真难突显出它的魅力。”   经典的黑白配色虽不容易出错,但要穿得出众也不容易。   尤其这是按照理想身材曲线所设计的裙子,高腰线的设计虽能在视觉上拉长腿部线条,但本身身高不够的话,也很容易显得头重脚轻。   而施玄曼恰好身材非常合适,她恰到好处的胯宽与修长的双腿将这条腰身紧束的包臀鱼尾长裙的美感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同样,衣裙的美感反馈在她的身上,便是今日的她格外的典雅具有气场。   “这便是我眼光好了,能被我一眼相中的衣服,多半是适合我的。”   施玄曼眉眼含笑道,倏然想起还有同学在等自己,便语气轻快说:“纪先生一会儿有空的话,可以去一趟隔壁的休息室,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是之前让你留意的那件事?”   “嗯,等会见!”   话落,便朝纪轻舟挥了挥手,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同学身旁。   打完了招呼,纪轻舟正欲回身看看沈南琦聊完没,就听身旁男声不冷不热道:“业务挺忙?”   “我是很忙啊,你今天才知道?”   “不会等会儿陆小姐也要来跟你道谢吧?”   纪轻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了笑叹道:“那得多亏沈女士帮我推广。”   说实话,他也有些惊讶于今晚宴会上竟有好几位女士都穿了他做的衣服,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出于圈子重合之故。   毕竟汪女士和施小姐都是沈南琦帮他介绍的客户,而还未登场的陆小姐又是施小姐的同学,名人的社交圈就那么点大,彼此之间总能找到点关联。   才刚这么想着,场内忽然一阵安静。   纪轻舟下意识扭头,便见宴会厅内侧的大门开启,陈颜珠牵着今晚的主角缓缓走进宴会厅,吸引了一众宾客的目光。   或许是为了不夺女儿风头,陈颜珠今日穿得十分低调,自然引人注目的就是陆小姐了。   于纪轻舟而言,他对那套鸢尾花裙已是熟悉得不能更熟悉,而于在场初次见到那套礼服的宾客而言,却是无比的俏丽华美。   陆雪盈今日也是盘了个看似简洁的高盘发,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侧边刘海做了个两个小卷贴在额角,甜美中带着些许柔媚。   连体式的礼服裙线条随着她身体的走动而自然起伏摇曳,层层叠叠的薄纱裙摆拼接着金光闪烁的缎带,前短后长的燕尾款式轻盈优雅而不失庄重。   她今日之造型,从烟熏色的挂脖礼服,到垂至膝边的暗金色丝质披肩,再到曳地的拖尾裙摆,都体现着一股低调的奢华。   唯独脚上所穿的一双亮粉色的高跟鞋乍一看有些违和,但如此反倒给这偏于成熟的装扮增添了几分少女时期的烂漫无邪。   正值妙龄之际的女郎,又化了精致无瑕的妆容,一旦盛装打扮起来,就如同那含苞待放的鲜花,芳菲妩媚,难以描绘。   在场宾客,大家对于陆雪盈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一个漂亮骄纵的小姑娘身上,而今这一惊艳亮相,着实令不少人都对她改了观,才发现那小姑娘都已出落得如此美丽大方了。   陆雪盈对于宾客们的反应也很是满意,目光流转间,望见了站于甜点桌旁的纪轻舟,下意识地朝这位打造了自身成年礼造型的裁缝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稍后,陆顺行走到人群中央,为这场成年礼做了简单的致辞。   随着现场演奏的音乐更换,今晚舞会正式开场,第一支舞便由刚成年的陆小姐和她的父亲所带来。   这一支舞,就意味着女儿已经成年,可以慢慢脱离家庭的管束,获得更多的自主权,并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了。   礼服拖尾的设计其实不太方便跳舞,但好在裙子的上半部分轻盈丰满,拖尾不长,也就轻轻曳地,并不影响舒缓的交谊舞步伐。   方才宾客们便已为陆雪盈今日之盛装所惊艳,而等起舞之后,才发觉陆小姐还能更美。   她的舞步轻盈又松弛,姿态舒展而自信。   那裙摆暗金色的缎带设计简直专为舞会环节所打造,每一次舞步的轮换,每一次旋转与重心的倾斜,都会带动弹性的裙摆来回摇晃。   灯光之下,金光闪烁,犹如金蝶起舞,熠熠生辉,真是一场视觉享受。   纪轻舟未挤入人群之中,也未参与舞会,看完第一支舞,观赏完自己的作品以后,便拉着解予安走到宴会厅角落,拿了两盘水果布丁,和解予安一人一盘,靠着墙吃起了甜点。   望着被宾客众星捧月的陆小姐,纪轻舟轻轻撞了撞解予安的手臂道:“诶,你刚才听到场内欢呼声没?”   “怎么?”   “没怎么,就是可惜啊,某人看不到我惊艳四座的作品,真是没眼福。”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轻嗤了声,显得一点也不在意。   “你和陆小姐小时候不是还见过一面吗?等会儿要不要去聊一聊?”   “不记得。”   纪轻舟听了轻轻咋舌:“说真的,就你这光棍汉的性子,真得好好感谢你祖母,没她你一辈子娶不到一个老婆。”   “一个还不够我受?”解予安状似冷漠地讥刺,却未对“感谢祖母”的提议表示反对。   “怎么说话的?我对你多好啊,真没良心。”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吃了点东西填了填肚子后,纪轻舟想到方才和施玄曼的约定,就问:“我去休息间了,你是去和你哥他们会合,还是跟我过去?”   “去会你那熟客?”   “对啊。”   解予安无言,方才还算平和的心境倏然有些闷闷不悦,面无表情道:“累了,去休息室。” 第50章 两全其美   虽然与宴会厅仅一墙之隔, 休息间的墙壁却未使用厚重的橡木板装潢,而是将墙面连带天花板都漆得洁白光滑,故而光线要比宴会厅亮上许多。   时间尚早, 宾客们都还在外面的宴会厅里享受舞会氛围,他们进去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施玄曼也尚未过来。   纪轻舟扫了眼室内情况。   大落地窗的窗帘紧闭, 深灰色的天鹅绒沙发旁铺着张圆地毯,受天气影响,布艺的沙发连带编织的地毯都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于是, 他便索性拉着解予安在靠近飘窗一侧的实木休闲椅上落座休息。   虽只有两人, 屋子里的气氛却不算静谧,耳畔环绕的净是外面传来的轻快乐曲。   纪轻舟听着乐声,不禁用左脚碰了碰解予安右脚的皮鞋, 问:“你会跳舞吗?”   解予安将脚挪了挪:“你想说什么?”   “这不是无聊嘛, 你要是会跳, 我们就在屋里跳。”   “我们?”   “对啊,来都来了。再说交谊舞嘛, 就那么几个步子,能感受到音乐节奏就行, 也不是非得用到眼睛。”   纪轻舟换了个姿势, 胳膊肘撑着扶手,托腮看着他, 漫不经心问, “你会不会啊?”   “……”   其实这是个很直接的问题,而解予安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回答与否。   沉默时,小提琴与钢琴演奏的乐声不间断地萦绕在耳畔, 轻快的节奏韵律似心脏跳动,轻盈舒缓中,又带着难言的悠然浪漫。   倘若与他在这样的乐声中跳舞……解予安脑海浮出画面,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但随即,他又想纪轻舟此刻只是在问他会不会跳舞而已,又并非向他发出了邀请,也没什么可纠结犹豫的,便点头淡然地“嗯”了一声。   纪轻舟微微一笑,刻意沉吟了一阵,然后道:“我倒想跟你跳,但是等会儿肯定有人要过来,看见我们俩男人在里边跳舞,实在有些诡异,还是算了吧。”   解予安语气一下变得冷漠:“你也知道。”   纪轻舟承认自己是带了点故意戏弄的心情在调侃他,见解予安有些不高兴了,就马上改换话题问:“饿不饿,要不要吃蛋糕?我去给你拿。”   “你来宴会是为了吃的?”   “不是啊,我是来欣赏我的作品,顺便打广告的,名片都给出去好多张了,你刚不也听到了吗?”   “无聊。”   “我无聊?那我可出去找人跳舞了?”   “……”解予安默默抿住了唇,过了几秒才生硬回道:“你去。”   “又生气了?”   纪轻舟挑了挑眉,一边关注着他的神色,一边用食指勾了勾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掌心,“大度点行不行,你明知我在说气话嘛,我怎么会把你放在这不管呢,下午都说好了,今晚要把你看得牢牢的。”   解予安冷哼了一声,任他拨弄自己的手指不作声响。   这时,嵌着六块毛玻璃的漆木门“咔嚓”一声从外开启。   施玄曼先是往里探了探脑袋,见纪轻舟二人坐在里边休息,这才独自走了进来,关上房门,拉了张椅子坐到了他们的斜对面。   “纪先生没去跳舞吗?”她坐下时问。   纪轻舟听见开门声时就收回了作乱的手指,稍稍坐正了身体,闻言轻笑道:“结婚了,家里看得严,不让跟别人跳。”   旁边椅子上,解予安听闻此言微微低下了头,双手交叠着,拇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略发热的掌心。   “原来如此,那这回怎么没带纪太太来啊?”   施玄曼还是首次听闻他已婚的消息,略感意外的同时,也有些好奇纪先生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旁解予安听闻某个称呼,顿时浑身一僵,抿着唇角一声不吭,安静得犹如一座雕塑。   解二少怎么感觉有些紧张啊,是和碧蓉一样,比较内向怕生的性子吗?   坐于对面的施玄曼较为细心地注意到了他僵硬的姿态,不由在心里分析了一阵。   “纪太太啊……”纪轻舟努力控制着扭头看解予安表情的欲望,似笑非笑说道:“他怕生,行动也不大方便,只喜欢待在家里,不习惯去人多场合。”   行动不便……那看来是位传统女子了。   施玄曼有点诧异,还以为纪先生这般喜好时兴事物的性格,会选择一位新时代女性为妻,没想到他喜欢的是贤淑温婉的类型……也许是家里定下的亲事?   可看他谈起妻子时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似乎对妻子也颇为喜爱。   施玄曼平时不是八卦的性子,但她此刻是真想问一句“你妻子是哪里人,是哪家的姑娘”。   可这毕竟不礼貌,况且解二少还坐在这,当着陌生男子的面,怎好过分议论人家私事。   于是只好克制住好奇心,转回思绪道:“想必您猜到我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您了?”   “是霞飞路有合适的房屋出租?”纪轻舟问。   “正是。”施玄曼带着温和笑意缓缓讲述道,“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房,环境和位置都很不错,房主是一对法国人夫妻,他们大概是十年前请人造的房子,虽然是老房子,保养得还是挺好的,至少外观我看了非常的整洁干净且雅观。   “听闻那栋房屋之前一直是租给一个俄罗斯商人做买卖的,但最近那俄罗斯人不开了,就挂了租赁消息,我打听到,月租金大概是六十到七十大洋,整年起租,价格不满意可以和房东再商谈。”   纪轻舟听了眉心微跳,六十到七十元一月,有点贵啊。   他现在的小铺子,八个月的租金总共才八十四元,那还是在静安寺路上,较为偏贵的路段。   但那房子毕竟是在法租界最长最直最繁华的大马路上,又是整栋的洋房。   且听施玄曼的意思,那栋房屋周边环境不错,外观也很漂亮,租金贵才是合理的。   对于有钱人而言,几十块钱一个月的租金也许压根算不上什么,但于他这种创业初期的小裁缝而言,这租金显然是他高攀不起的。   要是月付,那他还能勉强够得着,但整年起租,要他一下拿出七八百元来,这怎么可能!   纪轻舟暗暗叹气,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太急功近利了,才开了两三个月的小裁缝铺就想着迁店了,还是等多存些款再说吧……   施玄曼见他听完后,一直沉默思考着未开口,大致就明白可能是房租偏贵了。   她虽说在消费一事上较为精打细算,但毕竟自身家境不错,家里人也很舍得给她花钱,六十元租一栋小洋房在她看来的确是挺划算的,不过看纪轻舟的模样,似乎不大能承担得起。   纪轻舟正想着是直接拒绝,还是委婉一点,先去看一看房子,再做打算。   毕竟施玄曼是好心帮他,不好让人家的辛苦白费。   这时就听解予安忽然开口问:“你要在霞飞路租房?”   “还没定,”纪轻舟瞥了他一眼,道,“我现在的铺子房租是到年底,之后打算换个大点的店面,看霞飞路环境不错,就请施小姐帮我留意了一下。”   “我在霞飞路有房。”解予安冷不防地说道。   “啊?”纪轻舟愣了愣。   “临街的。”   “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解予安刚要开口,纪轻舟又制止他道:“算了,等会儿回去再说。”   虽然意外,不过有了解予安这一插嘴,纪轻舟婉言谢绝时就更顺口了。   “多谢你帮我打听,不过那房租于我现阶段的收入而言有些超出预算,我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此事,如有需要,届时再联系你。”   施玄曼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摇头微笑道:“您不用觉得抱歉,我帮您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意思,毕竟您搬到霞飞路来,我去您店里做衣服就方便了。   “我如今可是您的忠实客户了,刚刚还在向同学宣传您的手艺呢,听闻碧蓉的旗袍,我身上的这套衣裙,还有陆小姐的礼服都是您做的,她们都吃了一惊,想找您定做衣服……您看我这般用心地给您介绍生意,下回得给我些优惠吧?”   纪轻舟不禁失笑,连连点头道:“当然了,你自己都说是我的老客户了,即便不给我介绍生意,我也得给你打折啊。”   “那可就说好了!”施玄曼露出明快笑容道。   稍后,她又问了问之前定制的旗袍连衣裙进度如何,纪轻舟如实告诉她已经在裁制中,还需再等上几日后,对方便放心地离开了。   原本施小姐走后,纪轻舟是想问问解予安关于他房子的事的,但紧接着,屋里就一下子涌进了四五位宾客,很是自来熟地同他们闲聊了起来,他也就暂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因某人行动不便,整场宴会,纪轻舟大部分时光都在休息室度过,后来看时间差不多了,带着解予安出去吃了点东西后,不久便与解家人会合,一道返回解公馆去。   回程路上又下起了雨,细小的雨珠淅淅沥沥地拍打着车窗玻璃,留下无数道蜿蜒的痕迹。   纪轻舟依旧和解予安坐在同一辆车的后座上,想起之前和施玄曼的对话,便问身边人道:“你真的在霞飞路有房?”   解予安神色平静地应了一声,简单解释道:“成年的时候,父亲送的,但当时我在国外,至今还未去过。”   “那你提起这件事的意思是,可以便宜租给我吗?”纪轻舟试探问道。   “为何要租给你?”   “不想租你说个屁,就为了炫耀一下啊。”   解予安稍作考虑,接着语气毫无起伏道:“我不收你金钱房租,但要签别的合同。”   “这是什么意思?”纪轻舟侧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我可卖艺不卖身啊。”   解予安一副无语的神情略微偏过了头:“谁要你的身。”   “那你要签什么合同,借住合同?”   “差不多。”   纪轻舟轻轻咋舌,他大概能理解解予安的意思,左右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看在关系还算接近的份上,就免费给他住上一段时间,只要不损坏家具、破坏房屋构造就没问题。   这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此一来,并非他花钱租的房子终究存着一层隐患,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赶出去了。   虽说以解予安诚实又大方的性格,这种可能性很小,可他迟早是要离开解家的,到时再怎么厚脸皮肯定也没法心安理得地继续占用人家的房子,而解予安大概率也看不上他那点租金,那么届时就得再搬店,想来着实麻烦……   纪轻舟这厢还在考虑此事,解予安却已将他的不出声当成了默认赞同,嗓音淡漠道:“明天带你去看房子。”   “啊,你认真的啊?”   纪轻舟没想到他还挺积极,蹙了蹙眉头道:“那你要不还是给我开个租金吧,别太高就行,十元五元的,花了钱我用着也安心。”   解予安自然也明白他的顾虑,尽管对他如此不信任自己略感不快,但还是答应下来道:“可以,但我会另加条件。”   纪轻舟听他这么强调便觉不是什么好事,下意识追问:“什么条件?”   “明天看了房子再谈。”   “卖什么关子,我还不一定看得上呢。”   ·   话虽如此,第二天清晨,吃过饭后,纪轻舟还是旷了半天工,和解予安坐车去法租界看房。   今日礼拜天,沈南绮也在家中,听闻他们的出行目的后,便说陪他们一道过去看看。   上车时,纪轻舟习惯性地先拉开后车门,把解予安送上了汽车,正要往里坐,又想起还有沈南绮在,便让他们母子坐一块儿,自己则坐到了前面副驾上。   “欸呀,其实你不必要跟去的,”沈南绮上车后,便对他儿子说道,“这天气这么差,到处湿漉漉的,你行走又不便,我带轻舟去一趟就好了。”   解予安疑惑:“不是你要跟来吗?”   “我不跟来,我怕你连门都进不去。”沈南绮没好气道,“那房子建在哪个地方你知道吗?几层几间你打算怎么跟轻舟介绍?”   “他自己有眼会看。”   “那你是起到个什么作用?”   “……”解予安不开口,默默偏过了头朝着车窗生闷气,就好像他能看见窗外的景色似的。   纪轻舟听着后面的对话,在心里暗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若非不大礼貌,他真想给沈南绮比个大拇指。   刚这么偷乐着,这时又听沈南绮问他道:“你现在看房子是准备用来开成衣店,还是做其他用处?”   “不,成衣铺那边房租还有五个月,会继续经营,做些小本买卖,现在看房是准备用来做设计工作室的,就专门接待那些需要高级定制服务的客人。”   纪轻舟缓缓道出自己计划,“这样有个专属的工作室,像您如果要来定做礼服,有宽敞的试衣间和休息区,体验感会更好。”   也更方便提升名气,抬高价格……纪轻舟心里暗忖。   “工作室啊,这听起来倒是不错。”沈南琦先前还担心他要租整栋的房子开成衣铺,那实在是浪费。   随后,她稍作思索道:“其实我最近也在考虑,元元的伤势不是一直在好转嘛,干脆等他痊愈了,就送你一栋房子好了,离解公馆近点的,你既可以在那经营你的事业,以后也还是能常往来。   “反正我看你们两个关系相处得不错,日后要是不介意,还能继续做朋友,那我么,估计也时不时的要去你店里做个衣服,这么安排起来,不是两全其美吗?”   纪轻舟闻言,脑子差点宕机。   送一栋房子?离解公馆近的房子?这会否太夸张了!   他想过沈南绮待他十分慷慨,以后给的报酬必然不会少,却也没想到她如此大方,上万的房子说送就送。   纪轻舟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道:“还是按您原计划来吧,这样我很受之有愧。”   在他看来,自己作为吉祥物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解予安的身体好转,主要靠的是人家张医师的医术高明,即便没有他,解予安的身体总有一天也是会恢复的。   而在照料解予安的生活起居上,他也只能说是勉强达到标准。   一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在店里,回家后也总忙工作,一有空就和解予安顶嘴斗舌,非要气一气他才开心……但凡沈南绮知道他私下里真正的面目,肯定不会这样大方地送他房子。   沈南绮约莫也能猜到他的想法,笑了笑道:“你肯定是不信冲喜之事,觉得惭愧对吧?其实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起码你陪元元一块的时候,他心情好,那恢复起来就快,这也是有帮助的。”   解予安听闻此言,很想讽刺一句,他心情何时好过?   但想着纪轻舟在他母亲面前伪装良善也不容易,就不必揭穿他了。   沈南绮接着道:“不过细细想来,送房子确实不便,你也未必会喜欢我们送的地段,到时还是按一开始同你说的,给你一笔钱,让你自己做主吧。”   这下纪轻舟就安心了,欣然应声道:“可以,这我接受。”   解予安听着他们谈论声,始终不发一言,分明刚出门时心情还不错,这会儿却是觉得有些心堵。   果然他还是讨厌梅雨季。   下雨天路上的车辆不多,但毕竟道路湿滑,安全起见,司机开得也较为缓慢。   沈南绮和纪轻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约莫半小时后,黑色小汽车开到了位于霞飞路中段一栋绿荫环抱的小洋房门前。 第51章 看房   凑得正巧, 来的路上还在绵绵不绝地落着小雨,等到了地方下车时,雨就停了。   解予安名下的这栋小洋房虽然临街, 但并非如那些贴近马路的店面般,一出门就是电车轨道。   他的房子似乎是一片富人别墅区的临街一栋,刚好在霞飞路与另一条小道路的夹角位置。   因为是独栋别墅,还有个小小的由围墙和铁栅栏组成的花园。   在街道边下车后, 需要走上十几级的石头台阶,穿一道铁栅栏,才是他的房子。   那花园比起解公馆的真是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于普通住宅而言, 则是大小正合适。   恰好可以用来种一些赏心悦目的植物,在室外搭个小遮阳棚,午后闲聊散散步, 面积小打理起来也方便。   由于房屋建成后还未投入使用, 目前院子暂时还是空空荡荡的泥土地, 但因为夹角两侧包围房屋的行道树皆十分高大茂密,依旧给人一种绿树成荫之感。   进门前, 纪轻舟特意看了眼院门上挂着的门牌,并非是霞飞路某某号, 而是“寶建路6号”, 应该是旁边那条小道的名字。   从雕花的铁门进去,沿着红砖铺成的小径走上几十步, 是房屋的正门入口。   纪轻舟在刚踏上石头台阶时, 就已透过并不严密的花园栅栏看见了这座房屋,且一眼便被这洋房的外观给俘获了。   也不知解家请的是哪位建筑师,将这房屋设计得如此浪漫优雅又富有趣味, 和解公馆那宏伟气派的风格全然不同。   它似是法式风格融合了一些意式的乡村元素,房屋不高,是两层建筑。   屋顶瓦片为陶土红,大大小小的拱形窗框则都漆成了象牙白,墙体同样被粉刷成了象牙色,但又并未做得特别精致细腻,而是通过一些天然材料刻意营造出了一种自然田园风的墙面肌理。   房屋的一楼西南两侧有着连通的拱形门洞走廊,东面墙体外侧有一道楼梯可通往二层的小阳台。   总而言之,就是一栋带给人轻松惬意感的漂亮小洋房。   纪轻舟个人对这栋房子的环境、位置、外观等等都还挺满意的,并非完全临街,便会相对清净一些,适合用来做工作室。   但他觉得这实在不大像是解予安会喜欢的建筑风格,走到东侧的楼梯旁,透过那四连扇的格子窗往里望时,发现里面的墙壁、房门也是一片洁白,与窗子铜金色的窗把手相映衬着,很有温柔浪漫之气息。   他忍不住问沈南琦道:“您和解先生为什么会送他这样风格的房子?”   这解予安那硬邦邦的言行举止全然不符啊!   沈南琦一听就明白了他的疑惑,莞尔道:“原来他父亲是要送他一栋公寓的,但我觉得得为他的婚后生活考虑,这孩子性子独,不像他哥很是愿意我们一家人亲近住在一起,我想他回国后结了婚多半是要搬出去住的。   “而且三年前他还在美国念书,听我国外的朋友说,他在社交圈里挺受那些女孩的欢迎,我想着他说不定会带个洋媳妇回来,就特意挑选了这套女士比较喜欢的洋房,至于他喜不喜欢则不大重要……哪晓得这孩子会是以那样的方式回来……”   可怜解予安至今不知晓自己爹妈送他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此时听了母亲的解释,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偏头朝纪轻舟所在的位置问:“怎么,这栋房子很怪?”   “不怪,蛮漂亮的。”纪轻舟轻笑着回了句,说着走到解予安身旁,拉着他手臂往走廊走。   穿过米白色地砖的走廊,到了正门入口处,在沈南琦刚给他的那串黄铜钥匙中找到最大的一把,开了门锁。   推开嵌着水波纹玻璃的白漆拱形门,进去便是一个小门厅。   门厅右侧有一道可通往二楼的雕花木质楼梯,墙体两侧各有一扇房门,通往不同的空间。   目前这房子还是空空荡荡的,映入眼帘的除了装饰着石膏线的洁白墙体,只有以人字形铺就的原木色地板和头上垂落的三头黄铜吊灯值得细看一下,其余什么家具都没有。   但这无所谓,虽然买家具要花钱,但可以自己规划布置工作室反而方便,就省得将原来的家具再做搬移挪位了。   “你自己看看吧,本来是打算给元元买些大家具装潢一下,但想着是作为婚房送的,还是让他们夫妻自己装修为好,哪想得会变成这样……不过现在能用来给你做工作室也不错,房子空得久了,不住也旧了,该用还是得利用起来。”   纪轻舟每次听到“婚房”二字,都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他在霸占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般,有些许的不安感。   不过那些也只是存在于沈南琦脑海中的设想而已,未实现的设想其实不必在意。   反正看解予安那泰然的模样,他是一点也不在意这栋房子原本是作何用的。   “那我随意看看。”见沈南琦似乎不打算上楼,纪轻舟就把他们母子俩留在了这,绕着房子楼上楼下地转悠起来。   在他消失于楼梯转角后,沈南琦扭头看向一派安静清闲模样靠在楼梯扶手旁的儿子,问:“你是怎么想到把这栋房给他用的?”   “他在找霞飞路的房子,反正我有,也空着无用处。”解予安微微低着头,简单回答道。   “那是借用还是租用?”   “租用。”   “租金呢,准备收多少?依照这边的房价,他现在的收入肯定租不起。”   沈南琦沉吟片刻,说道,“干脆象征性地收一点,不过合同还是得签的,房子用归用,保养得做好。”   “嗯。”   “要不要把宋助理借给你用下,让他拟个合同?”   解予安沉默着,没有开口。   沈南琦一见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样子,就明白了他是不想让自己多管,干脆说:“行吧,你们自己商量。”   说罢,沈南琦走出正门,靠在拱形门洞的墙柱旁,眺望朦胧的雨日风景。   等候了二十分钟后,纪轻舟回到了楼下门厅,与他们会合。   这二十分钟里,他不仅将整栋房屋的格局看了一遍,还用随身携带的纸笔在速写本上画了幅潦草的房间示意图,于心里对每间房的空间用途都做了大致的规划。   若说刚来时,他还只是对房屋漂亮的外观存着几分欣赏,将整栋房子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后,他对这栋小洋房就更为满意了。   尤其二楼东北角的空间,两面都有落地式的拱形窗,外边是被绿意包围的行道树,风景优美,视野绝佳。   且因为是在东北角,只有早晨可以晒到适量的太阳,夏季也不会觉得闷热。   又因为在远离街道一侧,肯定会比其他空间清净许多,在那个角落挂一幅短短的蕾丝窗帘,再放上一张深木色的长桌,用来做他的设计工作台,正合适不过。   想到这些,纪轻舟对租下这栋洋房的欲望就更强了。   可这么一来,他在欢欣的同时,又增添了几分忧虑和烦恼。   找到符合审美的工作室固然是一件快乐事,但就怕解予安往合同上添加什么苛刻条件,让他既签不下手,又不舍放弃,那才是真折磨。   “看好了,喜欢吗?”沈南琦见他拉着解予安出来,便问了一句。   “还不错。”纪轻舟浅笑回答,未表现得特别满意,免得某人临时增添条例。   “还需要在周围转转吗?”   纪轻舟其实是想再看看周边环境的,但他不好意思让沈南琦多等自己,想着改天独自抽空过来一趟也不费什么工夫,就说:“不用,先回去吧。”   “那你锁上门,我们走吧。”   “好。”   待回到车里,纪轻舟刚从口袋里掏出整串的黄铜钥匙,要还给沈南琦,对方便道:“不必了,房门的钥匙都是配了两把的,一串在元元那,一串在我这。既然你要住,我的这串就先放你那,不用给我了。”   “那行。”纪轻舟应了一声,把钥匙收回了包里,心想他这还没确定要租呢,沈南琦也是够放心的。   不过这房子里也确实没什么东西,钥匙串放哪保管都一样。   沈南琦随即又安排道:“要在这开工作室,那家具是必不可少的吧?届时,若要定制什么特别的家具,那就你自己掏钱,如是沙发桌椅之类,寻常商行可以购买得到的,就记得都要挑好的买。这一部分钱的问题,我可以先给你批一千资金,倘若不够,差多少你再问我要。”   纪轻舟起先疑惑,旋即反应过来,沈南琦是怕他缺钱,将就着购买一些次品的家具,既拉低档次,之后他不再租用这栋房子,那么那些寻常的家具他们解家肯定也不会要,就只能丢了,或者二手处理了,那反倒麻烦。   索性要买就买好点的,以后他若要再搬迁,他自己定制的家具他可以带走,寻常家具还是能留着继续使用的,还省得他们再找人装修了。   回过味来后,纪轻舟正要答应下来,解予安就开口道:“这钱我出。”   “你出?”沈南琦转头讶异地看了他两眼,继而点点头:“那也行,毕竟是你的房子。”   纪轻舟闻言却有些不安,解予安对此未免太积极了,又是带他看房,又是出钱给他买家具的,他到底想出了什么古怪条例在等着他啊……   ·   他们出发得早,看房也只花了不到半小时,回到解公馆才刚十点出头。   到家后,沈南琦听闻解老太太在小会客厅里插花,就放下东西去陪老太太聊天。   而纪轻舟因为迫切想要知晓解予安给他制定的租房合同内容,便带他去了二楼书房。   摆满书的房间暗沉沉的,开了灯才觉舒适明亮许多。   “来,咱们来谈谈房租的事吧。”在自己的老位置坐下后,纪轻舟学着解予安的小动作,用食指关节叩了叩桌面道。   解予安似乎早有预料,闻言就打开书桌抽屉,拿了两张手写合同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纪轻舟瞥见那纸页上一列列字迹端正的条款,略感奇异问:“你什么时候写的?看不见居然能写得这么整齐?”   “昨晚。”解予安回答道,“阿佑帮着一道写的。”   “哦,我想起来了,就我去换衣服洗澡那会儿是吧,我说你那时候去什么书房……”   纪轻舟说着,拿起纸张仔细地浏览起来。   一开始的条例都还算正常,什么不得损坏房屋、不得转租、不得在房屋内进行大规模聚会、收留宠物要取得房主同意等等,虽然管得过多,但可以理解。   房租十元每月,三年起租,但可以按月付租金……   家具由承租方挑选,出租方付款,租赁过程中产生的水电费、暖气费和设备损坏修理费皆由房主承担……   这些条件对他这经济相当不宽裕的创业者而言也可谓是有利到了白送的程度。   仅有两条,令纪轻舟感到十分费解。   “租赁期间,租客不得中途退房,如需退房,必须赔偿房主十二个月的租金作为违约金……”   纪轻舟念出这条时,眉毛不禁挑起,“怎么违约金这么高啊,你这是三年起租,那我岂不是这三年都必须租你这了?”   解予安气定神闲道:“我不收你押金,且房租便宜,以防你中途退租,违约金高一点有问题?”   也倒也确实,毕竟月租金便宜,即便真遇到什么事得退租,违约金也才一百二十元……而正常来说,那个地段房屋的押金都得这个数目了。   纪轻舟无话可说地点了点头,接着读出下一条:“那这个……租客夜里七点必须锁门离开,房内不得有人留宿,违约一次下月租金上涨五元。这又是个什么奇葩条例?我租房难道只能租白天的使用权?”   解予安对此的回答是轻飘飘的两个字:“省电。”   “省电?”纪轻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算电费是你付的,这理由也太离谱了。”   “法租界离得远,太晚回来不安全,日后你必须七点前下班,七点半之前到家。”解予安嗓音稍显低沉道。   “远吗?也还好吧,坐电车回去也就半小时。”   纪轻舟没想到他还会关心自己的安危,语气不由得缓和许多,晓之以理道,“况且我总有工作繁忙的时候啊,比如到下班时间客人上门了,那我总不能让人白跑一趟,对吧?”   解予安想了想,约莫觉得有理,就略作让步道:“可以容许你加班两次不罚款,但也必须八点前到家。”   “那要是没到呢?”   “以后就别想进卧室了。”   “奥,又想出新法子赶我出房间了是吧?”纪轻舟很是无所谓地轻哼了一声,“就怕到时候我不想回去,你家里人求着我回去。”   解予安听他不接招,就换了个招数道:“七点半未到家,我会派车去接你。”   “还派车,谁家门禁时间这么早啊?我又不是未成年……”   纪轻舟嘀咕两句,见解予安一声不吭的不肯再做让步,也只好接受这于他而言不算太苛刻的条例。   虽说有那么一两点不够称心如意,但房租上面实在太过优待,纪轻舟觉得自己要是因为那一两条不太合理的条款就拒绝这份合同,那才是真的不识相。   他旋即就打开钢笔,准备填写合同,问:“什么时候起租?下个月?”   解予安语气平平:“随你。”   “那我就写民国七年,七月一日了。”纪轻舟说了句,在日期那列分别写上合同开始履行和终止的日期。   填写完毕,再次确认一番后,他看向对面悠然坐在安乐椅上的解予安道:“好了,现在签名吗?还是需要找个见证人?”   解予安一副全然信任的语气道:“签吧。”   “这么放心我啊……”纪轻舟淡笑了一声,轻轻甩了甩钢笔,在承租人的下面签上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   接着他起身走到解予安身旁,将两份合同纸调转了个方向,放在解予安面前,把钢笔塞到了他的手中,帮他调整了下落笔位置道:“签这。”   解予安未作犹豫,直接握着钢笔在出租人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纪轻舟看着他字迹端正地落了款,才察觉到一个小问题。   大概是解予安看不见的缘故,所写的“承租人”和“出租人”之间位置离得过近,导致他俩的签名紧挨在一起。   又因为他签名太过狂放,不少笔画都和解予安的名字交叠在了一起,就显得格外亲密。   跟写结婚证似的。   纪轻舟心里闪过了这一念头,扯动嘴角摇了摇头。 第52章 准备   “纪老板, 有一阵没见到你了,今日来买料子还是随意看看?”   纪轻舟刚跨进“王善兴”绸缎庄的门槛,穿着一身绸子长袍的王老板便热情打招呼道。   “我来裁个料子。”纪轻舟说着, 从包里拿出了小片连钱纹花样的印花素软缎,伸手给王老板瞧了瞧,道:“就是这个,裁十二尺。上回我记得是二角半一尺, 应当没涨价吧?”   王老板一看他手里的布料样板,就知道了他要的是哪种料子:“这种寻常花色即便要涨也涨不了多少,况且距离你上次来才过去多久……你等着, 我给你找找啊。”   做了几十年的布料生意, 自己店里进的货放在哪里他再清楚不过,在布架上极有目的性地翻了几下,王老板很快便找到了纪轻舟要的那一卷。   “你看看对不对?”他将那匹料子放到柜台桌板上, 展开缎子给纪轻舟瞧了瞧。   “是这个。”   “没错就好, 是要十二尺对吧, 稍等会儿,我让伙计给你裁。”   说罢, 王老板就将那匹料子交给了专门量布裁布的伙计,旋即朝纪轻舟笑呵呵道:“这两日店里刚进了批货, 要不要看一看, 剪个样板回去?”   剪布料小样这事,偶尔也会有裁缝这么要求, 但一般仅限于便宜的料子, 昂贵的丝绸,王老板一向是不乐意给人家免费剪板的。   之所以答应纪轻舟的请求,一开始是因为难得见到这般端正俊俏的小后生, 王老板不忍拒绝。   又得知他就在附近经营成衣铺,打着稳定一个长期客户的心态,一时心软,便答应了此事。   后来对方找上门来想要以便宜价格定制一匹印花罗,当时他还觉得这年轻人到底是太嫩了,对上海的面料市场一点也不熟悉,身边估计也没个老师傅带着,迟早吃大亏,本着好心提点的意思,就故意报了个超高价让他干脆打消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谁知过了一个月碰到再问,对方还真以二十块大洋的便宜价定到了一匹苏罗,只是问他是在哪做的,对方却是笑而不语。   这令王老板或多或少都对这小后生改观了几分,心下暗忖,这小老板可能还真有点背景手段。   不过这与他暂时没什么关系,左右纪轻舟剪了样板回去,总有能被客人看上,回头来购买料子的时候。   这于他而言是件好事。   如今的丝绸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能卖出多少是多少,所以现在王老板看见他过来,都会主动推销一下新货。   “好啊,我看看有哪些新花样。”   随即,王老板就抱出几匹绸缎来,五颜六色地排成一排。   纪轻舟从中选了几种,各剪了片样板,并询问了它们的售价,记在了本子上。   稍后,他要的铜钱纹料子也裁剪好卷成一卷递给了他,纪轻舟付了钱后,便出门右拐,去了附近一家叫做“壹捌玖玖”的洋货店。   这家洋货店他顺路时经常会进去转转,其货物杂多,以装饰品为主。   既有服装上的那些辅料,例如蕾丝缎带、纽扣花边,也售卖一些舶来的金银首饰、珠宝珐琅和二手的饰品组件等等,价格贵的便宜的都有。   他今日过来,主要是给施玄曼所定制的中式连衣裙挑选购买珠扣上的珠子,顺带看看有没有适合用作陈颜珠那套礼服帽子装饰的宝石。   施玄曼的新中式连衣裙为双层面料,内层是竹青色的提花府绸,外层是淡翠绿的半透明雪纺纱,总体风格概括起来就是清新雅致,清凉飘逸,所以他理想中的珠扣最好是要如翡翠那般的通透明亮,温润清莹。   当然,十几块的衣服想要翡翠装饰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具有类似氛围感的其他品种珠子。   听闻他的要求后,剪着狗啃刘海、身形瘦长的店老板就从柜子里给他拿出了几只木匣。   打开盖子,排成一排,里面清一色的都是翠绿色的珠子,任他挑选。   这里既有较为贵重的玉髓、绿松石等,也有便宜的天河石和绿萤石。   纪轻舟综合颜色、品质、价格等因素考虑后,最终从中挑选了六颗小巧玲珑、光滑圆润的薄荷绿萤石珠子。   萤石价值不高,用作衣扣撞裂了也不可惜,并且其外观晶莹剔透,和那件旗袍连衣裙外层真丝雪纺纱轻盈半透的质感更为贴合。   虽然选定了辅料,但盒中的七八颗天河石珠子,他寻问了价格后,也选择了将其全部包下。   这天河石珠子原本或许为一条珠串上的一部分,大小都一致。   其颜色是近于孔雀蓝的蓝绿色,内部带着点白色纹理,每一颗纹理皆不相同,色泽澄清鲜艳若湖水,光泽也十分透亮,反正价格不贵,一颗不过八分钱,干脆买回去备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买完珠子后,纪轻舟又看了看展示在玻璃柜台内的宝石,为陈女士的礼服订单提前做采购。   结果全部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块他想要的暗红色宝石。   店老板是个极有眼色之人,见他看的都是深色宝石,又未挑中喜欢的款式,二话不说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只扁木盒,道:“您看看这个,有没有您想要的。”   他那盒子一打开,剔透的宝石反射出头顶的灯光,神秘优雅,迷人而闪烁,纪轻舟低头一看便知自己找到货了。   里面所装的皆为深红色宝石,大小不一,但总体色调统一,都是红到发紫的经过切割打磨的成品宝石。   有的是零散单颗的,有的还嵌在发黑的金属配件里,像是从同一条项链上面拆下的挂坠。   “这是什么品种?”纪轻舟问。   “红碧玺。”店主嘴角微翘道,“昨天刚收的高档货,我还未全部给它拆出来,这里面小的十二颗,大的三颗,你要是一次全收了,我给您一个实惠价,六十元。”   纪轻舟听着略微挑了下眉。   六十元还真不贵……毕竟是红碧玺,颜色和纯净度也都不错,放到后世,估计那半拇指大的一颗加工制作一下,就要卖到好几千了。   陈颜珠给帽子的预算是八十元,他若能将宝石成本控制在六十元内,还是能赚个十几块的。   尽管如此,纪轻舟仍是不露声色,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讲价道:“六十有点贵了,五十吧,我全部包下。”   店主顿然露出了肉疼的表情:“诶呦,您行行好帮帮我的忙,我总要赚点的。五十块我赔本啊……五十八吧,您包下,我给您把剩下的宝石也拆出来,怎么样?”   “那折个中,一口价,五十四。”纪轻舟稍微往上加了几块,使出最常用的“画饼”式讲价法道:“实不相瞒,我是做礼服定制的,你这店里东西齐全,我是很喜欢来你这逛的,今日你给我个实惠价,日后我要买这些零碎的珍珠宝石辅料,肯定首选你们店。”   店主尽管知道他在画大饼,还是被他后半句话打动了。   少赚点也是赚,比不上能收获一个长期客户的友谊。   “好吧,今天就当交个朋友,五十四就五十四,成本价给你了。”   纪轻舟控制着表情,微微笑道:“那我先付个定金,您给我把宝石都拆出来,明日我来取,届时再结尾款。”   ·   午后的爱巷清净宁人,风吹过石子路,带起潮湿的水汽。   抱着新买的面料回到店里,纪轻舟踏入店门,刚要和祝韧青打招呼,视线一转忽然发现裁剪桌上多了台小电器。   “电风扇?这是哪来的?”纪轻舟随手将面料搁在了缝纫机桌台上,走到了那黄铜白铁制作的看起来相当具有古董风范的电风扇前仔细瞧了瞧。   “先生,您回来了。”祝韧青先是问候,旋即回答道:“方才有个穿西服的商行职员送来的,说是解先生今早订的,地址填的是我们店里。”   “奥……”纪轻舟点了点头,大致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前几天和解予安签了租房合同后,本来是打算最近一段时间抽空去看看家具电器的,但上回宴会上施小姐才催过单子,纪轻舟也不好意思再拖延,这两天就一直待在店里忙活,只和解予安提了一嘴,让他空的时候,派个人去把洋房的吊扇先安装了。   这时代的吊扇都长得差不多,没有什么美不美观的,所以纪轻舟就直接放手让房东去买了。   但没料到这房东如此的尽责,安装吊扇的同时,还给他这小铺子送来了一台小电扇。   “试用过了吗?”纪轻舟一边问,一边找到电扇插头,插到了原本专属于电熨斗的插座上。   “试过了,可以吹出凉风。”祝韧青之前从未见过这种电器,还是今日首次体验到这种不用扇子就能自动来风的机器,感觉很是新奇。   纪轻舟推动了风扇底座上的开关,目前这风扇功能较少,不能升降摇头,但好歹可以选择风力。   小推杆往上一推是一档,再推是二档,往下一拨就是关。   “挺好的,就是插座不够用,要用熨斗就没法吹风扇了。”   纪轻舟关了电扇,插上了电熨斗的插座,说道,“反正这段时间天气凉快,就先凑合用,等过阵子出了梅,我找师傅多安装一个插座。”   当然,这事得提前和房东刘姨知会一声,人家同意,他才可以安装。   把电扇暂时提到一旁,纪轻舟将刚买的料子交给了祝韧青,让他做预缩处理,随后便坐到了缝纫机前开始工作。   施玄曼的旗袍连衣裙,经过前几日的赶工,缝制工作上大体已经完成,就差给内层裙摆和衣袖上绲边,以及最后缝个珠扣了。   至于裙子的外层,纪轻舟也考虑过使用细丝带包边,但画了效果图后,发现虽然精致度有所提升,却缺失了几分原先的清冷飘逸感,于是还是决定直接翻折卷边,手缝锁边。   花费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给裙子内层上完绲边后,纪轻舟提着竹靠椅,拿着手缝工具篮,坐到了门口光线明亮处,拿出手针,穿上丝线,开始钉扣子。   “对了,今天是一号了,那得付你上个月的薪水。”缝着扣子,纪轻舟想起此事就和祝韧青聊起道,“要是下班时候我忘了给你,记得提醒我一句。”   祝韧青在店里工作这段时间认识了很多,也学习了不少往日接触不到的知识,何况先生对他那么好,即便不要工钱他也很愿意帮先生干活。   但他又确实需要钱,闻言就略感惭愧的低声应了句“好的”。   “你母亲的病如何?有好转吗?”纪轻舟随即问。   “一直吃着药,已经好转些了,最近胃口也好多了,说是下个月也许可以下床走路了。”   “那就好,我前两天还想着,要是一直没有好转,那就抽天时间带你母亲去医院看看……”   纪轻舟正说到这,忽然注意到一辆从未见过的墨绿色汽车分外张扬地停在了巷子路口处,紧接着后座车门开启,一个穿着深蓝格纹西服、三十左右年纪、收拾打理得很是整齐的男士走下车来。   对方扫了眼街巷两旁的店铺,目光流转间,就落在了他店门口的旗帘上,随后又与坐在门口的纪轻舟对上了视线。   纪轻舟当下便产生一股莫名的直觉——要有生意上门了,且估计不是小生意。   果不其然,男子径直地朝他走了过来。   到了店门口后,先是看了看店内环境,瞟了眼正在忙碌的祝韧青,旋即确认目标,朝门口的纪轻舟礼貌微笑问:“是纪先生吗?给陆小姐设计成年晚宴礼服的那位纪先生?”   “是我。”纪轻舟将手针插到了针插上,抱着衣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见他不像是本人要来定做衣服,就问:“您是?”   “我姓杜,杜岁景,这是我的名片。”男子先是自我介绍了一下,待纪轻舟接过名片,就道:“我们老板想请您去制作几套衣服。”   “您老板是?”纪轻舟下意识地问了句,实际已经通过名片上的职位名称猜到了对方老板的大致身份。   “拉莫斯先生,”男子回答道,“您应该听说过维多利亚、奥林匹克等影戏院,那都是拉莫斯先生的产业。”   “奥,是有听说过……”纪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即便他原来不清楚,来民国后通过各种大报小报上登载的新闻也很难不让他听见这位影业大亨的名字。   “所以是给谁设计衣服?”他随即问。   “给一部影片的女主角。”杜岁景简略说道,“您现在空闲吗?有时间的话,可否跟我出去一趟,去见见我的老板?他此刻就在前面的奥林匹克影院内工作。”   给一部影片的女主角制作衣服……所以,是电影戏服设计?   嚯,还真是一单大生意!   赚钱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几乎没怎么犹豫,纪轻舟将手上的活暂时搁下,摘下围裙,收起名片道:“可以,我现在跟你去。” 第53章 比拼   奥林匹克影戏院是上海中心区规模最大、建设最早、装潢最为新颖富丽的一家电影院。   据说可同时容纳千人就座观看电影, 还专门设有包厢、咖啡厅、等待休息间等等设施。   这座三层高的气派建筑就在静安寺路上,纪轻舟其实经常路过,但他对此时的黑白默片着实没什么兴趣, 所以一次也没进去过。   没想到第一次进民国电影院,竟然是为了谈生意。   跟着那位穿戴整齐的杜助理一路上了三楼,推开位于东南角的厚重办公室门,纪轻舟往里望去, 就见铺着深棕色地板的屋子内日光柔和,一位看起来大概三十几岁年纪、头顶毛发稀疏、脸颊圆润的外国男士坐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面。   从他身上那套质感昂贵的灰色西服来看,应该就是那位影业大鳄拉莫斯先生。   而除了这洋人老板, 在办公桌的对面, 背门而坐的还有一个穿着米白衬衣与棕红色西裤的黑色短发男子。   听见开门声,对方扭过头来,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留着短胡的面孔。   望见纪轻舟时, 他略微扯动嘴角礼貌微笑, 而眼底却含着几分审视与警惕, 像是对他的到来很不欢迎。   “纪先生,欢迎你的到来, 快请坐吧。”拉莫斯笑容和缓地打了声招呼,抬手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另一张皮质座椅。   “杜助理, 给纪先生沏杯茶。”   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本地汉语, 南方口音浓重,听起来有点像黄佑树在说话。   纪轻舟在靠近百叶窗一侧的椅子上落座, 向端给他茶水的杜助理道了声谢。   拉莫斯其实眼神不大好, 有点近视但又不爱戴眼镜。   方才纪轻舟从门口进来,他看到的只是个模糊的白色人影,待对方坐到自己对面了,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年轻人生着一副尤为出色的好相貌,尤其在旁边那长相平庸的男人衬托下,简直不像在同一个画面中。   这张脸,很适合拍电影啊……他职业病发作地率先闪过了这个念头。   随即呵呵笑道:“纪先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你身旁的这位,濑三清先生,他跟你是同行,也经营着一家西服店。”   “奥,是吗?”纪轻舟大概明白对方刚刚为何流露出一副不大欢迎的神情了,他转头朝旁边的同行淡笑了一下:“我来上海没多久,洋服店有名的只认识裕祥的严老板,孤陋寡闻了,不好意思啊。”   濑三清点了点头,依旧摆着一副皮笑肉不笑、让人挑不出错但又感觉不大舒服的脸孔。   “那么拉莫斯先生,您请我们过来肯定是要给谁定做衣服对吧,能仔细说说吗?”纪轻舟浅喝了口茶水,开始催进度。   “事情很简单,”面庞红润的拉莫斯靠在棕红色的皮质沙发椅上,姿态悠闲地注视着纪轻舟道,“我们和登利影星公司合作,准备拍摄一部影片,《移花接木》,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它原本是一部英国小说,去年被翻译改编成汉语出版了。   “在我看来,想要拍一部卖座的电影,演员的服装是重中之重。之前有一次拍摄我们和濑三先生合作过,体验感不错,所以这次依然将他邀请了过来。而纪先生,您是陈女士推荐给我,陈颜珠女士。我前几日去参加了陆小姐的成年礼,她那天的造型非常美丽,所以我想请你给女主定制几套戏服。”   纪轻舟了然地点了点头,继而道:“能否透露一下女主演是谁?”   “这个我没法告知你,因为女主演目前还在选拔中。”拉莫斯摊了摊手表示遗憾。   “那么期限和报价呢?还是说,现在只是找我来告知一下合作意向,等你们选好演员了,再给我剧本,告诉我需要定制哪几套戏服,届时再作详谈?”   “是这样,虽然陈女士向我极力推荐了你,但我们毕竟从未合作过,据我打听到的消息,纪先生从事这行才三个月,我难免有些顾虑,所以我想你能否先给我几张戏服设计稿?   “三周,不,两周……这个月中给我三张稿子吧,如果我们制片方看过一致认同可以,那么到时就雇佣你为女主角的专属服装师。   “你不用担心辛苦白费,即便不通过,我也给你五十元的报酬,等会儿就先给你一半的定金。”   这钱倒是赚得轻松……纪轻舟心忖,语气松快道:“好,我接受。”   “拉莫斯先生,请听我一言,”见他们聊得愉快,濑三清憋不住闷气,插嘴道,“在女士西服的制作上,我们店也是很有经验的,您为何宁可相信一个刚入行的新人,而不愿信任您的老朋友呢?”   虽然是日本人,但在上海生活了近二十年,开了十多年的洋服店,濑三的汉语也相当之流畅。   “濑三先生,请别生气,我一直跟你合作,就证明了我非常认同您在西服制作上精湛的技艺。”   拉莫斯不急不缓地说道,“但恕我直言,我投资拍摄的影片里,女主不能穿那些随处可见的普通衣裙,即便那做得再精美。我要的是创新,是能够带起新风潮的时髦衣服,这方面您很少带给我惊喜。”   “我当然可以尝试创新,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濑三眼神沉着地注视他道。   “……那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拉莫斯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么公平起见,你就和纪先生一样,两周后,也就是七月十五日,给我三张稿子,我们会进行公平地投票选择,但之后不论结果如何,我希望您可以平心静气地接受。”   “那是自然,我濑三也并非输不起的性格。”濑三清点头道,回头还特意询问纪轻舟一句:“纪先生,您不介意有个对手吧?”   纪轻舟虽然觉得这比拼来得挺突然,但服装业本来就充满了竞争,大家都有为自己争取的权利,他也没什么可不满的。   “我没问题。”他口吻轻快地应答。   “那么两位,两周后,我们在这里再见。”拉莫斯很有仪式感地说罢,起身和他们两个道别。   走出办公室后,濑三先一步离开,而纪轻舟则被杜助理稍微挽留了一下。   杜岁景依照老板吩咐,去取了二十五块大洋的定金放在信封里递给他,与此同时稍稍靠近,压低声道:“纪先生,这是我们老板第一次看到华人服装师的才能,这一部影片大家都很重视,希望您可以好好发挥。”   “多谢。”纪轻舟伸手接过略沉的信封,点头微笑着表示了谢意。   ·   当日傍晚,下班以后,纪轻舟特意跑了趟书店,买了本《移花接木》回去。   因为是去年才出版的书,也很受市场欢迎,他随意进了一家书店就买到了这本改编小说。   夜里,二楼东馆的书房灯光明亮,纪轻舟靠在解予安的安乐椅上翻阅着书本。   看了没几页,他听见房门轻响,扭头就见穿着丝质睡衣的解予安拿着手杖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黄佑树在外间帮他合上了房门。   “洗完澡了?”纪轻舟瞥了他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一边看书,一边口吻温和道:“多谢你的惊喜,我收到了很开心。“   “什么惊喜?”解予安先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自己的安乐椅旁,等候两秒,没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就继续往前,走到了书桌对面的椅子旁落座。   “电风扇啊。”纪轻舟回道。   “那也算?”解予安语气平平,“随手多订了一台而已。”   “算不算惊喜,是我说了算。”   解予安对此并不在意,转开话题问:“何时去看家具?”   “家具啊……”   纪轻舟从小说剧情中脱离思绪,本想回一句“不着急再等等”,旋即想到今天就是七月一号,得付工作室房租了。   这房租付了,总不能一直拖着不装修,还是得抽出空来管管此事,于是在脑中回想了一下近日的工作计划,尔后回道:“那就明天下午吧,我去家具店看看。”   正好施玄曼的旗袍连衣裙今日也完成了,明天上午跑一趟施家,把衣服送过去,之后可以顺路去工作室一趟,罗列一下需要购买的家具,量一量尺寸等等。   下午就多跑几家家具店,将沙发、桌椅、柜子、窗帘之类的大型家具先定了,还有衣架、货架,不同型号的人台、模特等,这些工作室需要的特殊用具索性也都一次性定做了,后续可以少跑几趟。   解予安等了等,确定他没有把自己列入计划,就开口问:“你独自去?”   “不然呢?你去也没用啊,你又看不见。”   “钱是我付的。”   “我知道,挑好了我会记你账上的。”纪轻舟不假思索回道。   “……那随你。”解予安冷淡地回了句,靠在椅子上不开口了。   纪轻舟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就从书本中探出脑袋瞧了他一眼。   见解予安嘴角略微下沉,一副生闷气的模样,想了想改口说道:“不过我对家具的价格的确不大了解,要不还是我们一起去吧,你帮我参谋参谋价格。”   刻意沉默了片晌,解予安故作淡然地“嗯”了一声。   纪轻舟闻言又放心地看起了书。   解予安听着时不时响起的书页翻动声,觉得不像是寻常画稿时会发出的声响,就问:“在看书?”   “对啊,”纪轻舟懒洋洋应声,慢悠悠解释道:“今天有个电影制片方找到我,要我给女主角定做戏服。这是个大生意,我当然想接了,但麻烦的是,同时还有一家日本洋服店竞争这个单子。   “更麻烦的是,目前这片子连女主演都还未选拔出来,没看到人,我真是一点思路也没有。”   纪轻舟说到这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好歹知道那部影片就是改编自这部小说的,我正看着呢,对女主有足够了解,才能狠狠打败竞争对手。”   解予安听了唇角微微扬起:“那你努力。”   “难得啊,你还会说句人话。”纪轻舟笑了笑,继续看书。   这篇小说的篇幅不长,纪轻舟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读完了。   小说所讲的大致就是个真假千金的故事,女主秀蝶是一个裁缝学徒,自幼贫苦不说,还总受父母打骂,偶然一日,她在街上看到了和家人外出游玩的富家千金黎韵琳,发现对方竟然和自己长着一样的面孔。   但富家千金穿金戴银,打扮得光鲜靓丽,而她却衣着寒酸,食不充饥。   在极度的心理不平衡促使下,她歹念横生,偷了裁缝店的料子,花费了一整晚的时间,做出了一条和真千金一模一样的裙子。   第二天,她设局替换了黎韵琳的位置,自己成了那千金小姐,坐上豪华汽车住进了公馆别墅。   后来就开始了一系列的剧情,一边是假千金伪装真千金的日常,每日学习钢琴、油画,和门当户对的未婚夫谈恋爱。   另一边则是真千金被假父母带回了逼仄的家里,尽管她极力否认自己的身份,却被秀蝶的父母痛打叱骂,之后又因为跑出去求救,还被认定是疯子关在了家里。   结尾因缘巧合,秀蝶的伪装被发现,黎韵琳也通过坚持不懈地挖掘地道逃脱了出去,获得了好心人的救助。   就在纪轻舟以为要出现恶有恶报剧情的时候,最后又揭露了一个真相,原来两个女孩都是真千金。   她们是双胞胎,是人贩子在妹妹年纪还小的时候将她拐走卖给了秀蝶的父母。   故事的结局,是人贩子和秀蝶的父母都被抓进了监狱,双胞胎姐妹则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大体就是这么个没什么逻辑、狗血又浮夸的故事。   纪轻舟合起书本,不出意外,女主角的重场戏服装应该是秀蝶为了替代真千金,连夜制作的那套衣裙。   除此之外大概就是秀蝶伪装千金小姐的期间,穿的那些美丽洋装了。   纪轻舟拿起画本和铅笔,翻开空白页半晌没有思路。   这部小说篇幅太短,且因为是翻译的外国小说,某些剧情为了改得合理,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人物塑造也比较表面,看了和没看差不多,他依旧没什么思路。   要是能见见选拔出来的女主角就好了,纪轻舟仰起脑袋望着天花板,阖起眼睛发散着思维。   黎小姐出场所穿的衣服,既要足够惊艳眼球,令人一眼便能感受到她千金大小姐的身份,同时又要能撑得起后续“偷天换日”那重场戏的戏剧性。   该是怎样的一套服装呢…… 第54章 女主角   翌日清晨, 纪轻舟依照计划,先去了趟店里,给施玄曼的旗袍连衣裙用竹麻纸和丝带做了包装, 随后拿着打包好的衣服,搭乘电车前往霞飞路的施家。   虽已是七月初,却仍在梅雨中,电车里空气潮乎乎的, 带着股长久未见日光的霉味。   约莫二十多分钟后,到了下车路口,纪轻舟熟练跳下电车, 沿着宽阔的马路走上一小段路, 便到了门口墙面上钉有“百乐琴行”牌子的施玄曼家。   今早出门前,他特意给施家通了电话,确定施小姐今日上午是在家中, 于是熟门熟路地从后侧门进去, 跟门房打了声招呼后, 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施玄曼知道他会过来,就在楼下边看书边等着他。   于是纪轻舟跟随佣人阿姨走进起居室时, 就看见穿着一身夏布长袍的施小姐正静静等候在圆桌旁的椅子上。   她约莫才起身不久,还未怎么做梳洗, 头发随意地用簪子盘在脑后, 姿势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拿着本书籍翻阅着。   “纪先生,您来了!”施玄曼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 便合起了书本, 放在圆桌上,让佣人阿姨去给客人拿些茶点过来。   “不用准备什么茶点,我稍微坐会儿就走, 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纪轻舟叫停了那佣人的动作。   旋即将手里纸包的衣服递给了施玄曼道:“这次的旗袍袖子和裙身都很宽松,上身用的是上回给你做旗袍的那个样板,稍微加大了松量,你去试试合不合适。”   “好,那我这就去试试。”看见熟悉的包装纸,感受到衣服特有的柔软与重量感,施玄曼情不自禁微笑,她喜欢这个试新衣的环节。   她正要拿着衣服上楼,纪轻舟忽然注意到了她放在桌上的书籍,恰好是他昨晚才看过的那本《移花接木》。   “你也在看这书?”他拿起了书问。   “是啊,难不成纪先生也在看?这般凑巧吗?”施玄曼似乎也觉得讶异地回道。   “昨晚还在看,我能翻翻吗?”   “当然可以,您随意。”   施玄曼说罢,就迫不及待地拿着衣服回房去试穿。   听着女子的脚步声远离,纪轻舟在黑色圆桌旁的椅子上落座,无所事事地拿起书本翻了翻,尔后诧异地发现,施玄曼的阅读还挺认真。   又或者说她是带着某种目的在读这书,随便翻开一页都能看到满满的笔记。   “这是……”翻了几页后,纪轻舟注意到施玄曼所做的笔记似乎都是针对两位女主角色的分析,脑子一转产生了一个想法。   若他记得没错,施玄曼应该是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影星出道了,可以说是国内第一批参与电影拍摄的女性。   而最近《移花接木》的制片方又在进行选角……说不定,施玄曼就是靠这部电影的女主大火的?   说实话,纪轻舟觉得施小姐的形象其实还真挺适合《移花接木》的两位女主的。   不论是秀蝶的聪明狡诈、率性大胆,还是黎韵琳的端庄美丽、温柔大方,以施玄曼的外貌气质都能撑得起来。   这么一想,昨日难以想象的女主角在他脑中的形象倏然立体了起来。   一边漫无目的地缓缓翻着书页,一边出神地在脑海中构思着黎小姐出场所穿的服装。   一旦原本存在于虚无的角色有了特定的气质与面孔,灵感便随之涌来……   纪轻舟想起了穿上那件苦楝花旗袍时的施小姐,窈窕明媚,端庄古典,任谁第一眼看见,都丝毫不会怀疑她大家闺秀的身份。   想到这,他顿时合起书本,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翻开空白一页,放在圆桌上,又摸出自来水笔打开笔帽,在纸页上快速地勾勒了一个比例夸张的模特。   用几笔简单灵动的线条,勾勒出了贴身收腰的长款吊带裙,大轮廓运用了旗袍曼妙的线条,裙摆设计了侧面低开衩。   吊带的胸口部位,他为其点缀了浪漫的波浪形蕾丝花边,外套则为一件丝绸质地的宽袖小披衫,袖口亦画上了半小臂宽度的蕾丝花边,中西元素的融合搭配,精致优雅,凸显了当今时代特有摩登与奢靡。   至于衣服的颜色与花纹,他脑中最先闪过的还是浅紫色的苦楝花,但既已用过了,就不再做考虑。   除此之外,虽然这笔订单还未确定,但既然是电影戏服,也得考虑到此时的电影画质问题。   又是黑白默片,画质也不大清晰,即便面料色彩设计得再花里胡哨,也难以在电影画面中体现出来。   正思索着该采用怎样的花纹色彩,这时楼梯上脚步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施玄曼穿着新做的旗袍连衣裙快步走下楼来,伴随着她的动作,翠绿色的雪纺纱跟随着下楼的动作轻盈飘动,似盛夏林荫间拂过的晚风,给人以幽然清冽之感。   纪轻舟将画本和笔收进包里,起身看向试穿上新衣的顾客。   相比上次试穿苦楝花旗袍时又是改换发型又是略施粉黛的郑重态度,施玄曼这次倒是随意,未做什么更改。   不过她本就年轻气色好,长发随手一盘,素颜也很漂亮。   之前穿着朴素的夏布长袍时尚不觉得,换上这清新秀美的中式连衣裙后,顿然变得素洁雅致许多,即便一动不动站立着,也冷冷清清的,仿佛寺庙中的绿竹,带着股难言的禅意。   “怎么样,还满意吗?”纪轻舟问。   “纪先生的手艺,我真是无话可说了,很舒服,也很漂亮!”施玄曼咧开唇角,在纪轻舟面前转悠了一圈。   蝉翼般的薄纱裙摆随动作轻轻飘起,衣襟上的珠扣透着晶莹微光,灵动自然,清雅绝尘。   “过一阵,我准备和家人去杭州游玩几天,届时就穿这一件了,既时髦又凉快。”   施玄曼克制着心里的兴奋说道,望了眼外面乌云笼罩的天色,打心底希望梅雨季赶紧过去,令她可以尽快穿上这一身漂亮衣裙出门,和家人好好游玩几日。   夏天的杭州啊……纪轻舟暗暗为她祈祷了一下,希望天气不要太炎热。   稍后,施玄曼便支付了早就准备好的十一元尾款。   纪轻舟收下钱放进了包里,余光瞥见桌面上的书本,想起电影之事,便直接询问道:“我看你在这书上做了挺多关于女主的人物分析笔记,是有什么特殊的准备吗?”   施玄曼闻言先是犹豫,瞟了厨房一眼,确认佣人阿姨不在那,这才拉开椅子坐下说道:“是有些打算,我告诉您,您别说出去。前阵子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登利影星公司的选角招募,也就是《移花接木》这本书,准备拍成电影了,正在选举女主角。   “我平日一大爱好便是看电影,所以看到那招募广告便想去试试,但家里人一定不会同意,什么电影明星,在我父母眼里都是戏子,是下九流,绝非什么正经人家女儿会做的行当,所以此事我也还在纠结考虑中。”   纪轻舟能够理解她的顾虑,据他所知,国内的电影最开始别说女主角了,女角色一概都是由男演员来扮演的。   登利公司投资这部影片,之所以选拔女子为女主角,估计也是拉莫斯先生所提议。   听那位电影院老板对女主角服装要求的口述,他显然是想捧出国内头一位的女明星,借此一举成名,稳固他影业大亨的位置的同时,赚更多的钱。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纪轻舟语气和缓道,“既然做了这么多的笔记,想必是不想轻易放弃的对吗?”   “嗯……”施玄曼迟疑一阵,原本她不想说得那么坦白,但或许是纪轻舟听完此事后见惯不惊的态度令她获取了一些勇气,就压低声音道:   “我准备偷偷地去报名参加选拔,要是没通过也就罢了,倘若通过了,那我看能否瞒一瞒我父母,瞒不住的话,也只好同他们和盘托出了,好歹我哥哥思想开明,说不定会帮我劝一劝他们。”   纪轻舟点了点头,果然啊,施玄曼是真的打算参与这次女主角的试镜。   “说来也真是巧。”纪轻舟浅笑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昨日也收到了这部电影的戏服设计邀请,但只是个邀请,目前还未确定。”   “真的吗?”施玄曼陡然睁大双眼,这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逆行路上找到了同伴,原本慌乱不定的心情倏尔变得安然起来:“这么说,若是我通过了选角面试,就能穿您专门定做的衣服演电影了?”   “前提是,我也能通过面试,获得这笔订单。”   “您一定可以的,我相信您。”施玄曼口吻轻快道,随即抿了抿嘴角,给自己打气道:“那我也必须更认真地对待这次的选拔了,否则将来在戏院看见这部电影,看见女主穿着您所做的美丽衣裳,我会很难过的。”   纪轻舟听了失笑,鼓励她道:“那我们可得一起加油了。”   ·   离开施玄曼家后,纪轻舟去了趟宝建路6号的小洋房,花费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认真地记录下了需要购买的大型家具以及它们大概的尺寸区间。   对于这栋房屋每个房间的功能规划,他之前就已划分清晰。   一楼的门厅还是门厅,东侧的开放式空间,原本应该是作为会客厅设计的,他便决定将其一部分布置成接待客人、挑选面料式样的会客室,一部分用于展示成品时装,也就是工作室主要的对外营业区域。   西侧的两间屋子,原本预留的线路管道是做厨房、餐厅之用,纪轻舟考虑过后,决定还是将它们保留原用途。   尽管他觉得自己不会、也没有时间去使用厨房,但偶尔烤个面包、煮个咖啡还是很有可能的。   楼上的四间房,东北角的那间小屋子是他一开始就看中的,用来作为他的设计工作室兼办公书房。   至于东南侧的带有阳台的那间房原本应该是主人卧室,他准备将其布置成小会客室兼试衣间,放上舒适的沙发座椅、梳妆台、穿衣镜等,就专门接待关系较为亲近的老顾客。   或者如解予安这位房主,抑或骆明煊这类的娴熟朋友要来坐坐,二楼的这个小会客室就很适合作为一个休闲娱乐空间接待他们这种客人。   至于西侧两间房,位于西北角落的用作储藏空间,储存布料、打版纸、衣架、包装纸之类的常备品。   西南角的房间宽敞、光线明亮,用途也就很简单了,摆上几张裁剪台和熨烫台,缝纫机自然也需要一台,即设计图稿转化为实物的制作间。   罗列完后所需的软装家具后,纪轻舟就锁上房门,到路口搭乘电车返回解公馆。   到法租界绕了个大圈,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出头。   这时间,午餐已经结束,但纪轻舟走进大餐厅时,发现解予安仍坐在餐桌旁喝茶,而经这位少爷的提前吩咐,厨房也给他热着午饭。   见纪轻舟回来,常在餐厅忙碌的女佣就端了饭菜过来。   今日午餐也很简单,两菜一汤,里面有纪轻舟爱吃的番茄土豆炖牛肋条。   他一边用勺子舀起炖得稀烂的牛肉和土豆浇在米饭上,一边瞟了两眼解予安的表情,问:“怎么看你不大高兴啊?不想出门?”   “烦。”解予安微动嘴唇,毫无语气地吐了一个字。   “烦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纪轻舟不明就里,一开始他还反思是不是自己回来得太迟,解予安等得太久才不耐烦,但听对方的话语也不像是针对自己而来的。   而稍后,就在他快速地吃完一碗饭,准备盛第二碗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熟悉的高亢嗓音。   “元哥,轻舟兄!我来啦,有没有准备好出发啊?”   大概是天气凉爽之故,骆明煊今日又穿上了那件皮衣外套,头发张扬地抓到脑后,用发油做了定型,手里拿着个棕色牛皮包,大摇大摆地走进餐厅里来,好似一个暴发户。   “出发?去哪?”纪轻舟疑惑。   “不是元哥说你们要去挑家具吗?”   骆明煊拉开他们对面的座椅落座道,“本来我是想叫上元哥一块儿去信哥儿那,喝喝咖啡聊聊天的,结果打电话过来问,他说没空,我追问之下,才知晓轻舟兄你居然都要开工作室了!这样的热闹,那我必须得凑凑,等会儿坐上我的车,我载你们去买!”   “……”纪轻舟看了解予安沉默的面孔一眼,总算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说“烦”了。   带上这么个话痨,确实挺烦的。   不过纪轻舟对骆明煊的感观还挺好的,这小子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但很健谈,有他在,就没有话掉地上没人接的时候。   不像解予安,跟他聊天,十句里面九句带刺,还有一句是闷屁。   “那好啊,等会儿就你当司机,”纪轻舟欣然应道,“先去哪家家具行?”   “你要是不介意等上几个月,那可以去南市的木行一条街,远是远了点,华界嘛,可能也有点乱,不过那边的木匠工艺好,传统的、海派的,想要什么风格的家具,直接定做,价钱也实惠。”   骆明煊给建议道,“当然了,你要是不想等,那就去长丰家具行,就是解家的商行,一般家具都能买得到。”   “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吗?”纪轻舟笑了笑,见付钱的金主没反对,就一锤定音道:“行,那就先去长丰商行。” 第55章 买家具   长丰家具行开在爱多亚路上, 靠近跑马场一带,距离解公馆不远,开车过去约莫十几二十分钟。   骆明煊依旧是开着他那辆黑色小福特来接的他们, 这时代富家子弟能拥有一辆自己的小汽车可谓相当难得,只能说骆明煊他父母是真的宠这个小儿子。   一上午乌云沉沉,从解公馆出来没多久,果然又下起了霏霏淫雨。   好在车里常备了雨伞, 将车停在家具行门口后,骆明煊便先行下车,撑起了他的那把黑色大洋伞, 到后座开了车门接纪轻舟和解予安下车。   伞虽大, 三人撑不下。   骆明煊就把伞递给了纪轻舟,自己先冒着雨跑进了店里。   “骆明煊这人对朋友是真不错。”纪轻舟有感而发,扭头跟解予安说了一句。   解予安没什么语气地“嗯”了一声, 接着很是自然地抽出了被纪轻舟挽着的胳膊, 握住了他的左手。   雨日潮湿, 他的掌心却很是干燥,一接触到便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体温。   纪轻舟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整个包裹的手掌, 没说什么。   待跨上楼梯,到了门口屋檐下, 他要收伞时就发现手不太够用。   骆明煊注意到了这点, 一边积极地接过雨伞收起,一边啧啧感叹:“你俩这光天化日的, 怎么还牵着手走啊, 至于吗,元哥?”   “便于行动而已,你以为呢?”解予安口吻平静地反问, 好似是他大惊小怪了。   骆明煊就说:“那我拉你手走?”   “滚。”解予安毫不留情地吐出了一个字。   “我就知道,男人啊,果然喜新厌故。”骆明煊故作沉痛地摇头感慨。   纪轻舟见他这副戏多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接道:“可不就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嘛。”   “不若搬座戏台来给你唱?”解予安语气轻嘲。   “好好好不说了,走吧,小心前面台阶。”纪轻舟说着,拉着他手走进了店里。   长丰家具行是一栋三层高的灰色砖石建筑,因本身就是家具店,装潢得颇为气派。   走进店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宛若酒店大堂般的空间,楼层既高,且分外宽敞。   四周的窗子光线灰蒙,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可见对面商行门外悬挂的旗帘上下翻飞。   相比下,室内则分外敞亮,头顶开着几盏大灯,橙黄色的灯光下,实木地板上展示着各式各样、各种造型和材质的桌椅橱柜、沙发茶几等。   见有客人到来,穿着衬衣西裤、戴着圆框眼镜的商行职员马上迎了过来。   他显然不认识解予安,将他们当成了寻常客人看待,见三人穿着打扮、气质模样都很是不错,就十分热情地询问他们需要购买什么。   骆明煊一摆手道:“不用推荐,我们先自己转转,有需要自然会找你。”   “好,那几位请自便。”这种客人,售货员也见得多了,就权当做个陪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纪轻舟环顾四周,最先被吸引注意的就是距离他们较近的一套洛可可式沙发。   布满玫瑰印花的绒布面,胡桃木的框架,铜包金的沙发脚,雕着诸多的繁复花卉,框架曲线复古优雅,沉重而华丽,一看就是高档货。   “这是什么价?”纪轻舟好奇问了一句。   “这一套啊,是欧洲进口木材制作,但采用的是我们中式的漆绘,所以价格较为昂贵,单张的长沙发是三百二十元,整套是五百八十洋圆。”跟在后边的售货员介绍道。   五百八啊……还真是贵!   纪轻舟于心底暗忖,马上挪开了视线。   而解予安不知是否误会了他的意思,说道:“喜欢就买。”   “我先探个价位,这沙发和你那白色小洋房不合适。”纪轻舟稍稍压低了声音道。   “诶,这个斗柜漂亮啊!”骆明煊不知何时跑到了一旁的柜子专卖区,朝纪轻舟招了招手道:“轻舟兄,你看这个,柜面上全是描金的蛱蝶,真是漂亮!”   纪轻舟牵着解予安过去,打量了几眼他所指的四斗柜,点了点头:“是不错,但不是我想要的风格。”   “那你都要买些什么?你先说说,我帮你一起挑。”   “稍等,我看看。”纪轻舟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罗列购买清单,翻开本子说道:“大型的家具方面,楼下需要一套沙发茶几,一个橱柜,一套餐桌椅,一张餐边柜,两套斗柜,一面大穿衣镜。楼上需要一套沙发,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一个梳妆台……”   “等等……太多了,咱们还是交给专业人士一个个来吧。”   骆明煊原本还想慢慢转悠挑选,听他要买那么多东西,深觉靠自己几人短时间是逛不完了,就从他手里拿过本子转给了那商行售货员,让他带着挑选。   售货员见单子上的家具列了满满一页,顿生欣喜,又见上面每件家具都标注了大概的尺寸区间,心里便有了数。   随即就带着三位顾客有目的性地一块块区域挑选起家具。   解予安名下的那栋洋房建筑风格清新雅致,并不适合特别豪华靡丽或古典传统的家具,但偏偏这里这两类风格的家具最为常见。   沙发区域,纪轻舟挑选了好一会儿,才选定了一套风格简约的棕色牛皮沙发,准备放于楼下待客区。   楼上的则选择了一套米白色碎花布艺的单人沙发,配上一张圆桌茶几,和一个橡木藤编的小茶水柜。   餐桌倒是好挑选,直接定下了一套黑胡桃木的法式餐桌椅,然后又为楼上的休闲会客室挑选了一张可折叠的蝴蝶桌,配上四张玫瑰刺绣坐垫的靠背椅,客人多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凑一桌打个扑克。   当然了,特别正派的解予安肯定不会参与。   至于他那小办公区的桌子,纪轻舟未选到尺寸合适的长桌,后来看那蝴蝶桌折叠一页后,半圆形的桌子也挺漂亮,适合摆在东北角的两扇落地窗之间,于是又多定了一张尺寸稍大些的蝴蝶桌。   经过几件家具的挑选,那商行职员大致也摸清了他的选择风格,推荐起来就更为精准了。   “您说的餐边柜,这一件如何,樱桃木的,上面三层分隔板,下边两层抽屉,可收纳许多物件。或者这白色的柜子,木材优质,嵌了玻璃更为防尘……”   纪轻舟耳边环绕着他的介绍,刚走近两步,准备打开那橱柜玻璃门看看内部品质,这时旁边转角忽然冒出两伙计扛着一个大衣橱拐了出来。   只听得骆明煊高声嚷了句“小心”,纪轻舟刚要拉过解予安躲避,对方就仿佛能判断危险到来的方向般,瞬息间一伸胳膊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靠到了墙角。   售货员吓了一跳,连忙指挥着搬货的伙计让他们赶紧过去,然后一个劲地跟纪轻舟二人道歉。   “没事没事。”纪轻舟稍有些惊慌,好在躲得及时,并未撞到什么。   暗暗舒了口气,他推开解予安肩膀的同时,抬头瞧了眼他神色镇定的面孔,心道这人虽看不见,动作是真的迅猛。   到底是参过军的,反应速度是他这个普通人类的七倍。   “你怎么样,有擦到吗?”他随即抓起解予安的两只手撸起袖子检查了一下,方才对方就是用手臂护在他背后的。   解予安摇了摇头,反握住他的手,语气平平道:“无事,接着逛吧。”   “诶你们的人也太不小心了,这种转角的地方要出来不应该吱个声提醒一下吗?这万一撞着了什么人,出了事岂不是给你们商行抹黑?今后可需注意点啊!”骆明煊代为教训了几句。   售货员自知理亏,连忙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   “行了,也怪我自己太投入,接着看吧。”纪轻舟打了个圆场,转而继续查看方才的餐边柜。   一旁,解予安静静地站立着有些出神,倏然间抬起空闲的左手按了按自己的胸膛,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   不知是否为受到了惊吓的缘故,方才那一阵心率有些过快,直到现在那蹦跳欲裂的动静才缓缓平息下来。   说来,纪轻舟平时那么能吃,怎么那么瘦?一只手就可以将他整个人环住。   棉衬衣的手感挺温软柔韧的……   嗯,他的私人洗发水估计是用完了,方才发丝间嗅到的似乎是淡淡的皂香。   为何他的皂香和自己身上闻见的不同?莫非不是用的同一款……   心不在焉地发散了会儿思绪,解予安忽然感受到青年带着清淡皂香的温热身体又贴近了过来,心率刚要起来,耳边就传来了对方刻意压低的声音:   “加上这橱柜,现在已经五百多了,你的存款够吗?”   尽管沈南琦说了要挑好的家具买,但纪轻舟还是会稍微顾虑一下性价比。   好在他看中的款式本来就是店里花样最为简朴的,属于这家商行内的平价货,所以多样家具加起来费用也不算太高,还抵不过最开始那一套豪华沙发的价格。   “嗯。”解予安低低应了声:“你挑喜欢的,不必节省。”   纪轻舟闻言心里稍稍放心,一边拉着他跟着商行职员走向前面的梳妆台区域,一边小声问:“你的钱是哪来的,不会是你爹给你的吧?”   解予安表情似有些无语,语气却很是柔顺地回道:“我之前好歹有军衔。”   “奥……”   “受伤退伍后也发了一大笔补贴,”   “一大笔是多少?”   “三千元。”   “这么多啊!”纪轻舟稍有些讶异,但想到对方受伤前都干到上校了,又是那么年轻高学历的上校,估计军功立了不少,那攒下的钱多也是正常的。   “那你存款都放哪啊?床头柜应该装不下吧?”   解予安偏头朝向他,嗓音淡淡问:“这你也惦记?”   “你这话说的,我就随意问问,这都惦记我成什么人了?当我嫁给你是图你退休金吗?”纪轻舟半开玩笑道。   解予安似乎也觉得好笑,唇边浮现浅淡笑意,随后回道:“同你一样,放在银行。”   “跟我一样?”纪轻舟扬起单边眉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毕竟他现在的存款连进银行的资格都没有。   在现代倒是存了不少……等等,难不成他之前喝醉后还聊过存款放哪的事?   “你也太无聊了,都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还拿出来取笑,”纪轻舟口吻不屑道,“幸好我根本想不起来。”   解予安:“那你怎知我在说什么?”   “诶你俩嘀嘀咕咕的在那聊什么呢,到底是谁要买家具,能不能快点啊,逛完了这一层可还有两层哪!”   骆明煊都和售货员聊完一轮了,一扭头见两人还磨磨唧唧地半天走不过来,就中气十足地催促道。   “来了,”纪轻舟慢悠悠回了一句,“你元哥行动不便你又不是不知道,催什么……”   .   因付钱的金主底气十足,要什么就直接定,三人仅花费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就将清单上罗列的家具买得七七八八。   剩下的除了制作间的裁剪台和熨烫台需要专门找木匠定做大尺寸的桌子,也就剩窗帘还需专门去窗帘店量尺寸定做了。   坐上汽车,前往窗帘店的途中,纪轻舟算了算花销,发现今天这一下子,仅这么些软装费用就已经花去了一千一百多银圆,不禁暗叹有钱人的钱花得可真容易啊……   也幸亏解予安肯出这装修费,否则他租了这空房,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能就二手的桌椅买两张,简陋的工作室就开张了!   不过解家若不打算出这笔钱,他考虑过后,大概率也不会租这房就是了。   “等会儿定完窗帘,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接下来要买的都是工作室需要的用具,我自己找人去定做即可。”纪轻舟边说着,边在清单上已购买的那些家具后面一一打了勾。   “不用买缝纫机?”解予安问。   “要买啊,但这又不属于寻常的家具。”纪轻舟道,“虽然缝纫机是很贵,我凑凑钱勉强也买得起一台。”   不过这得等他月中交了两个地方的稿子,拿到报社加上拉莫斯先生那的稿费才行,这两笔钱加起来有一百一十四元,再凑个一二十元也够买一台缝纫机了。   “我家便有。”解予安静静开口。   “你家那是寻常人家吗?”纪轻舟轻轻咋舌,“行了,我知道你大方,但这种不在你承包范围内的钱,你没必要替我出。”   “已经买了。”   “啊?”纪轻舟蹙起了眉头看向他。   “装风扇的时候。”解予安一派从容地说道,“同一家洋行就有,顺手定了。”   纪轻舟“嘶”了一声,若非骆明煊还在前面开车,他真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暗恋我”。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解予安现在对他这样大方,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把他当成了朋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缺钱。   就像看见好兄弟穷得吃不起泡面了还死要面子硬撑着不肯借钱,只好明里暗里地接济关照一些。   可他也没穷到那种需要接济的地步吧?   纪轻舟眯着眼盯了会儿解予安冷峻的面容,没看出什么破绽来,最终抿唇摇了摇头道:“行吧,既然你买都买了,那我就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多谢你的好意。”   解予安:“寻常家具而已,无需多虑。”   骆明煊听见他们的对话,用着与二人截然不同的开朗语气道:“诶轻舟兄,既然元哥都送礼了,那我是不是也该送个什么庆贺你乔迁之喜啊?”   “这算个什么乔迁啊,我又不是搬新家。”   “那庆祝你新店开业行了吧,”骆明煊哼哼笑了笑,“你等着,等你工作室开张了,我送你一份大礼!” 第56章 画稿   周六夜晚, 暮色渐沉。   吃过晚饭后,解见山独自回了书房忙碌工作,解予川夫妇则趁着空闲时间, 在外面大厅陪着解玲珑练习刚买的儿童自行车。   听着走廊外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沈南绮手指灵活地剥着炒松子的壳,掐出松子仁放在小碗里,准备等会儿拿给孙女吃。   瞧了几眼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状似冥想的小儿子, 她悠然说道:“你若是无聊,就和阿佑出去散散步,我看外面也没下雨, 正适合出去走走。我呢, 先坐这儿等会儿轻舟,有事找他聊聊。”   解予安闻言,像是才醒过神来般, 微微偏头问:“何事?”   “不是什么重要事。”沈南绮一副唠家常的语气, 吐字清晰而平缓道, “下个月初,黄浦滩那座建了两年的皇后饭店就正式开业了, 程敬仁还发了邀请函,请我和你父亲去参加舞会。   “那家伙的德行我虽看不太上, 跟个暴发户似的, 成日里穿金戴银的就爱炫耀那点钱,但到底也是个地皮王, 跟你父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还是得给他个面子,出席一下舞会,所以这不是想找轻舟给我定做一套舞会裙嘛。”   解予安听到前面的“舞会邀请”几字就猜到了他母亲的目的, 口吻淡淡道:“别想了,他忙得很。”   “你是心疼他,想让他轻松些,可他未必不想多接些活。”沈南绮扫了他一眼,轻轻笑道,“总之,等会儿他回来我还是问上一句,他若实在没空,那我也没法强迫他是吧?   “诶呀这人呐,就不能受捧,穿过两次轻舟设计的新颖礼服,体验过万众瞩目的感觉,就觉得以前那些平平无奇的礼服怪没意思的,由奢入俭难啊。”   解予安听见她说“心疼”一词时,心情突然有些古怪。   他只是正常阐述纪轻舟最近工作繁忙而已,怎么到她母亲口中就成了他特别关心纪轻舟身体似的。   幸好某人不在此,否则岂不又要令他自作多情一番……   解予安想着,下意识地探手摸到桌上的茶杯,握住杯子的手柄正要端起喝茶,忽然眉尾微微跳了下,不禁开口道:“回来了。”   “嗯?”沈南绮疑惑地看向他,就见她儿子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绿茶,对她的疑问充耳不闻,举止中透着种难言的拿腔作势之感。   直到对方放下茶杯,她迟了数秒才听见外面走廊上传来纪轻舟和解予川几人打招呼的声音,估计是在大厅碰上了。   “是轻舟回来了啊?”她恍然道,瞧着解予安笑了声,“你的耳朵够灵的,做不到眼观六路,于是耳听八方了?”   过了会儿,纪轻舟就步调轻快地走进了餐厅来,瞧见沈南绮坐在餐桌旁,抬手打了声招呼:“回来了,沈女士!”   “我是早就回来了,倒是你,我每周也就在家一两天,却是鲜少在夜里的正餐时间见到你。”沈南绮说着,将剥了一小碗的松子推到了一旁,拿来手巾擦了擦手指。   “我这人就这样,一忙起来就忘记下班时间了,以后一定注意,尽量让您在家吃饭的时候都能看见我。”   纪轻舟说罢,拉开了解予安旁边的座椅落座,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道,“快饿晕了,今晚有什么好菜吗?”   解予安张开唇,正要回答,沈南绮就抬手招呼女佣把热着的饭菜送过来,嘴里道:“有好菜,红烧鮰鱼、炒毛蟹,是不是你爱吃的?”   “我什么都爱吃,不过这两道菜解元宝吃不了吧?”纪轻舟坐直身来,从盘子里捞了几颗松子剥着吃。   沈南绮听得一愣,继而笑道:“你倒是知道得多,解元宝,我都快忘了这小名了,怎么十年前的老皇历都被你翻出来了?”   她说罢瞟了眼她儿子的脸色,解予安虽抿着唇角看似不大高兴,却也没冷脸反讽,这可真不像他以前的性子。   “之前跟骆明煊聊天聊到了,觉得挺可爱的。”纪轻舟也是平时调侃解予安习惯了,当着人家母亲的面就喊了起来。   “是吧,要我说叫‘元宝’多好,听着就讨喜,这孩子就是不乐意。”   解予安哼地冷笑了一声,以此来表达他的态度。   正聊着,热腾腾的饭菜装在一盘盘的碟子里送了过来。   纪轻舟闻见那香味,本就空空荡荡的肚子顿时愈发空虚了,连忙端起了碗筷,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沈南绮见他饿得很,就暂时没找他闲聊,等他吃了半碗饭下去,这才提起了舞会的事情。   “元元说你没空做,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嘴,万一你有时间呢?”   “这回倒让解元给说着了,”纪轻舟咽下饭菜回道,“不巧,您若是昨日问的话,我还有时间,但今天刚接了笔单子,一位叫潘玉铃的夫人定的,她跟您去的是同一场舞会。那位潘夫人,我之前应该是在陆小姐的生日宴上见过对吧?”   “潘玉铃啊,你当然见过,你那日跟在我后边,不是还给她递了名片嘛。”   沈南绮带着浅淡笑意说道,随后叹气,“既然如此,那你肯定是来不及做了,那我明日去趟裕祥吧,人也不能总出风头,这回就保守些好了。”   纪轻舟本想说可以给她画张设计稿,找别的裁缝定做,听她这么说了,也就没有开口。   “左右明日都要去裕祥了,干脆给你们几个孩子去定做几套轻薄的长衫,这两日天也慢慢放晴了,等过几日出了梅,像你这衬衣长裤的怕是就穿不牢了。”   沈南绮目光扫量了几眼纪轻舟卷起的衬衫袖子道。   纪轻舟来到民国后还没穿过长衫,总见解予安一袭长袍,风度翩翩又斯文儒雅的,他偶尔也想去试试新风格,但工作着实有些忙,他虽然可以自己做,又觉得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所以一直没有动手。   这会儿听沈南绮提起,就顺势点了点头说:“好啊。”   “那等会儿你吃完了,一块去裁缝间,给你们量个尺寸。”沈南绮说罢,倏而又想起问:“对了,你们那房子布置得如何?”   “家具都已经定好了,在长丰商行定的,约定是在三天后送到,也就是下礼拜二。”纪轻舟一面回答,一面又拿起饭勺给盛了碗饭,“我们和骆明煊约好了,到时他找几个朋友一块来帮忙搬搬家具,打扫一下卫生。”   至于窗帘和他的那些人台衣架、裁剪工作台等的定制,则都需要一到两周的制作工期。   “那你们还挺迅速的,等工作室开业了,可要放个鞭炮搞个剪彩?”   “那就不必了,又非什么大企业,届时就办个小茶话会吧,请一帮朋友过去聚聚。”纪轻舟说道,“您要来的话,我便将开业日期调到周末去。”   沈南绮虽然高兴他有这份心,但她的工作也忙得很,周末假期时长时短的,不一定能凑到空闲时间,就道:“你们一群小辈的我凑什么热闹?不必专门为我安排时间,左右你这家工作室是我挑选的房子,那我迟早是要过去光顾的。”   纪轻舟闻言就爽快地应声:“好,那之后等您有空了,随时过去坐坐。”   ·   夜里又下起了雨,雨丝绵绵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声响,卧室内气氛宁静怡人。   同往常一样,解予安洗澡的时候,纪轻舟仍是跷着长腿,窝在沙发里画稿。   如若没接潘女士的那笔礼服单子,那他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其实是相对比较宽松的,没有什么特别赶工期的工作,白天在店里做陈梦仪女士的铜钱纹旗袍,晚上在家闲着没事就画稿,时间还算周转得过来。   但今日多加了一笔礼服单子,工作任务一下就繁重了起来……   好在报社月中要的那八张画稿已经完成了六幅,而电影戏服的画稿,三张还只画了半张。   工作虽多,他倒也不着急,忙碌的生活于他而言更具有趣味性。   沙发扶手旁的小桌台上放着铁皮盒装的水彩颜料,纪轻舟拿着画笔在盒盖上调出了不同明度的灰,在打完底稿的纸页上,从上而下、从左往后地层层递进铺色。   在阴影处进行叠色处理,在受光区域适量留白,以表现出纱质面料的叠加层次感,而后再以稍轻的笔触对裙身的褶皱进行整理。   潘女士对她想要的礼服风格要求很是简单,她就给了三个词,“时髦”、“典雅”且“沉稳”。   她的身高不高,身材有些丰腴,面孔保养得还不错,没什么皱纹。一头乌发浓密油亮,气色也很红润,总之就是位瞧着挺健康的夫人。   纪轻舟考虑过后,便采用了一种郁金香式的轮廓曲线,褶皱的印花雪纺犹如长条的披肩从背后绕过双肩,在胸前交叉出V字领,着重强调胸部的设计,并露出更多的脖颈肌肤,以拉长颈部线条,将视觉重心转移到脸部周围。   腰间以宽腰带微微收腰,并未特别强调腰线,下半裙身部分则长而丰盈,是为多层同面料的真丝雪纺顺着人体自然曲线垂落而成,犹如待放的郁金香,遮盖了丰满的臀部。   裙长完全遮盖腿部,但露出脚踝,十分适合穿上一双丝绒质感的黑色高跟鞋,沉静典雅的同时,也将人体的比例拉得更为修长舒适。   最后再给模特添上一双拉长手臂线条的黑色丝绸手套,以及一顶黑纱质地的阔沿帽。   这张交给顾客的设计效果图便已完成。   将画完的稿子摊开着放在茶几上晾干,纪轻舟一抬头才发现解予安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沙发上休息了。   “洗完了?要不要把阿佑叫进来给你念书?”   纪轻舟一边问,一边又摊开一本画本,拿起画笔在水杯里洗了洗,擦干后,沾了点白色颜料,开始绘制之前未画完的戏服稿。   关于如何让这套中西合璧式的衣裙在黑白荧幕上显得光彩四射,纪轻舟有了个想法,便是使用织金或织银手段做出提花,甚至是使用水钻或亮片在面料上贴出他想要的花纹,那么即便在黑白镜头下,衣衫流动时依然闪闪发亮,如同洒金印银,流光溢彩。   当然这样就有个问题,便是不符合剧情设定。   原著里秀蝶是偷了裁缝店的料子,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复刻了黎小姐的衣服,而寻常的裁缝店怎可能会备有那样复杂的料子?   尽管一晚上复刻一套美丽衣裙的事情,在纪轻舟眼里本来就挺不切实际的……   于是他准备画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采用原想法设计,另一个备选就画一套剪裁用料相对简单的洋装,总有一套能对上片方的口味。   解予安没有回答他刚刚的问题,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本书放在茶几上,说道:“睡前念这个。”   纪轻舟抬眸扫了眼,发现是《飞鸟集》。   原文版的,显然阿佑念不了。   “你不是不喜欢听诗歌吗?”纪轻舟疑惑地挑了下眉。   解予安:“谁说的?”   “那为什么阿佑每次念到诗歌的时候,你就让他跳过?”   “他念得难听。”   “奥……”纪轻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故意拖长尾音道:“所以是我声音好听喽?”   解予安没有否认,用带着些微戏谑的语气道:“不应该吗?京剧大师。”   “咳咳。”纪轻舟刚刚燃起的几分得意立马被他这句“京剧大师”吓得打回了原形。   一本正经道:“我已经洗手不干好多个月了,往事勿提。”   聊起此事,解予安突然想起了骆明煊提过,他之前经常会光顾丹桂园,也看过几次纪云倾的演出,最开始就是在那里和当时还是个伶人的纪轻舟结识的。   纪轻舟居然会唱戏,唱的还是旦角……解予安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伶人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而自他认识纪轻舟起,对方就像个嘴里含着炮弹的小老虎,脾气一点就着,跟他斗起嘴来更是神气十足,少有甜言软语的时候。   那道清朗的嗓音,平日里总张扬肆意,当其变得温柔起来会是何等感觉……   这么一想,就有些泛鸡皮疙瘩,同时又不禁心头突跳。   犹豫片刻,解予安拐着弯问:“你,会唱昆戏吗?”   “昆戏?”纪轻舟抬头看向他,倏而一笑:“怎么,你想听啊?”   解予安故作淡定道:“小时候常听,你会吗?”   “我有什么不会,别说昆戏了,黄梅戏我都会,但你就别想听了,反正我这嗓子是不打算再开张了。”   纪轻舟低头作画,感慨道:“诶,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这样,错过了就回不来喽……”   解予安静默下来,闭上了嘴,却静不下心。   过了几秒,他忽然起身走向床边,掀开被子坐到了床上。   “这就睡了?才八点半啊!”纪轻舟看了眼柜子上的座钟道,见对方兀自解着蒙眼纱带,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便问:“不会又生气了吧?就因为我不唱给你听啊?”   “困了。”解予安冷淡回了句。   “真困了?”纪轻舟歪了歪头,佯作关切口气问,“那你还听泰戈尔诗集吗?”   “……”   “听不听啊?”   外面风雨歇停,衬得屋内格外寂静。   缄默十几秒后,解予安靠在床头,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诶。”   “……幼不幼稚。”解予安轻嗤了声。   “嗯?什么?”纪轻舟假作没听见,拉长语调道,“解元宝?回答哥哥的话。”   “……”   解予安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平躺到床上,拉起薄被盖过胸膛一言不发。   纪轻舟见状不由失笑,用着哄小孩般的口气说道:“等会儿啊,先别睡,哥哥我马上就画完了,等会儿就来给你念啊。” 第57章 出梅   一连多日的阴雨绵绵, 今日总算晴空万里。   但出了梅,紧随而来的便是暑热袭人的盛夏。   纪轻舟和往常一样,八点四十从解公馆出发, 约莫九点就到了店里。   而此时日光已烫得灼人,连陶记酒家那只总爱趴在门口酒坛子上睡觉的黄狸花也挪到了树荫底下。   “早啊,先生。”见纪轻舟到来,正拿着扫帚打扫卫生的祝韧青便露出了笑容问候。   这两日天气炎热, 长袖是很难穿得住了,祝韧青就只穿了件露臂膀的对襟白褂和一条宽松稀薄的苎麻直角裤。   仔细看,马褂领口和袖窿的针脚都有些歪歪扭扭, 这是纪轻舟帮他画了样板, 祝韧青自己裁剪手缝制作的,用的是江西万载的夏布。   短褂的盘扣也是他自己做的,虽细节处处理得有些毛糙, 穿在身上倒也舒适合身, 乍一看挺像模像样。   “早。”纪轻舟没什么神气地打了声招呼, 摘下背包放进了布料箱。   天一热起来,他的神经就好似被融化了, 身体如绵,连说话都觉得费劲。   祝韧青边打扫边道:“方才刘姨来了一趟, 说她找了熟识的师傅今日下午来安装电插座, 不过这钱她不承担。”   “就没想过让她出钱。”纪轻舟摇了摇头,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围裙套在身上。   继而卷起袖子走到熨烫桌旁, 插上电熨斗说道:“今后安装了插座, 不管我在不在,你来店里后就尽管插上电扇吹风,不用刻意帮我省电。要是有谁路过想进来乘个凉吹会儿风, 不碍事的话也让他们吹吹。”   “奥好的,先生。”祝韧青抿了抿唇应声,心想先生真是心善。   但清晨傍晚唯他一人在时,多半还是不需要用这电扇的,毕竟电费不便宜。   动作利索地扫完了地,祝韧青提着畚斗去巷口倒了垃圾,回到店里放下工具就问:“我今日需要干什么活?”   “嗯,我想想……你今日,就做盘扣吧。”纪轻舟说着,抬头示意了一下架子上那块靛蓝色的麻丝混纺的平纹交织布,这是之前沈南绮定做的那件素色旗袍的主面料。   “就你最擅长的一字扣,做九对。”   “好。”得了活之后,祝韧青马上提着工具篮坐到了屋子里偏阴凉的角落开始忙活起来。   另一边,纪轻舟则忙着给陈梦仪的那件连钱纹旗袍做最后的整理熨烫。   旗袍做得多了,这活儿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只不过天气太热,电熨斗又不停地释放着滚烫的热量,通过与之接触的面料散布于周围空气之中。   才熨了不到十分钟,汗液就已浸湿了后背。   纪轻舟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摇头暗叹,夏天熨衣服真是折磨啊,这下赚的可真是辛苦钱了……   嗯,必须得涨价,接下来接单,制作费都要再加五角的高温补贴。   花费大半个钟头熨完了旗袍,待其冷却后,纪轻舟便将它折叠起来,用竹麻纸整齐地包装好,绑上了一条细丝带,标记上陆公馆的地址,放在了成品架上。   祝韧青见状主动揽活,问:“我等会儿送过去吗?”   “不急,客户住址在天后宫那边,你今天下班的时候顺路去跑一趟吧。衣服的尾款是七块大洋,别忘了收。”纪轻舟说罢,就迫不及待摘下围裙,敞开衬衫领口,插上电风扇,开大档吹起了风。   一边吹风,还一边安排道:“一会儿我去定个料子,这批料子比较多,届时让他们伙计直接送来店里,我人就不过来了。下午师傅来安装插座,你看着点,安装费就用抽屉里的零钱支付。”   祝韧青抬着眸子望着他被吹得凌乱飘舞的头发,觉得即便是此时脸上流着薄汗的先生也特别的生动漂亮。   神思出走了片刻,方想起来问:“您下午不过来了吗?”   “下午有事。”纪轻舟侧转过身,倚着桌沿朝他扬了下唇角,“我不是新租了个工作室嘛,是个新房,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今天家具送到了,我得去看着。”   祝韧青闻言倏然有些惆怅,固然先生有了新的店面是好事,但在这工作的这些时日,每日清晨过来,傍晚回去,大半天的时间都待在店里,和先生朝夕相对,他对这小铺子已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那这家店您还继续开吗?”   “你想什么呢,当然得开啊,房租都还有五个月。况且住在这一片的,未必愿意跑那么远去定做衣服,这家店自然得留着。”   纪轻舟说着,又提起了斜挎包背在肩上,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走向门口的途中拍了拍祝韧青的脑袋道:“走了,看着店啊!”   祝韧青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从明晃晃的日光下消失,过了片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触碰的头顶。   距离上次改造剪发已过去了两个月,他的头发已长了许多,因发丝浓密,触感蓬松而柔软。   幸好,他早晨是洗了头的。   祝韧青这般暗忖着,想到先生摸了他的头,不由得翘起了嘴角。   ·   纪轻舟去买的料子是两套礼服的面料,即陈颜珠的那套“黑莲花”礼服和前几日潘玉铃定的舞会裙。   因那套礼服上遍布着玫瑰图案的花纹,纪轻舟姑且称其为“黑玫瑰”。   前者他准备用半透明的深灰色乔其纱制作,这料子不难找,麻烦的是其裙身后方层叠交错的黑灰渐变色拖尾。   在市场上肯定没有办法买到以花瓣形状渐变晕染的面料,只能使用裙身底色的料子,裁成衣片后,托人或者自己染色。   纪轻舟对此也算有经验,并不觉得麻烦。   比起后续给每一片裙摆上亮片的工作量,染色那点活真算不上什么。   至于“黑玫瑰”裙,他所选择的主面料是一款真丝材质的印花雪纺,底色为中灰色,面料上布局均匀恰当地散布着黑色的线条玫瑰印花。   纪轻舟之所以选择这个花样,是因为他之前给金宝儿购买那条波点裙面料时,在洋货店看见过这个料子。   当时他就觉得那料子花样挺特别,但彼时忙碌于订单制作,并未剪板和购买。   如今距离金宝儿那笔单子已经过去快一个半月了,不知那匹面料是否还有剩余,有剩余的话存货是否充足。   不过这种洋货店专售的料子一般都是机器大批量生产的,应该会有备货,纪轻舟不怎担心买不着。   除了这两种主面料,还需要制作披肩、手套和帽子的丝绸面料。   黑莲花裙的三角披肩他准备使用中灰色的素软缎制作,帽子和手套则预备使用黑色的斜纹绸缝制。   这些布料,除了玫瑰印花雪纺需要去洋货店购买,其余几种纪轻舟都在王老板的绸缎庄都看见过,于是走出巷子后,他就径直地去往了同孚路的“王善兴”绸缎庄。   到达绸缎庄时,店里正有个客人。   那是个穿蓝布短衫与黑色百褶裙、做学生打扮的女子,她怀里抱着一卷翠蓝色的料子,站在柜台旁,正捧着本薄薄的卡纸册子,神色专注地对着上面陈列的一排排布料样板做挑选。   纪轻舟对眼前画面一点不觉得稀奇,这正是他给王老板提的建议。   实在是这绸缎庄高大宽敞得很,而那些名贵的绸缎料子往往都置于高架之上,普通顾客只能远远挑选,点名要哪一种,伙计才会将料子拿到柜台上来给你细瞧,这于他而言着实不大方便。   于是前两日过来购买沈南绮那件旗袍的料子时,就给王老板提了个建议,让他做个面料色卡本,方便顾客可以近距离地触摸挑选。   “毕竟有些料子花纹手感相当出色,而颜色却不大起眼,容易被人直接忽略,那岂不是埋没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王老板约莫觉得很有道理,回头便将每种料子都剪下狭长的一小片来,按颜色分区整齐地排列在一本空白册子上,供顾客挑选。   还别说,这法子挺有效果,王老板这两天卖出的绸缎销量显著提升。   故今日一瞧见纪轻舟过来,他就像见着了财神爷般,敞开笑容热情招呼道:“纪老板来了,来看看想要什么料子,您尽管挑!”   纪轻舟也不客气,进店便将自己的需求清晰而快速地说了一通。   其中披肩、帽子和手套所需的料子都较少,两种各裁个三尺便足够了,而那深灰色的乔其纱,首先裙子需要的用量就大,再加上裁剪布片染色也需要多次的试验,他便索性要了一整匹。   王老板一听喜形于色,马上找到他想要的那匹料子给他确认了一下,接着便让伙计好好地包装起来。   “这几样一共是九块六角二,给您抹个零头,给我九块便罢。”王老板拿着算盘一拨弄,靠着柜台爽快说道。   这抹零算是抹了不少了,不过纪轻舟本就要得多,抹零这事也就是多赚点少赚点的区别。   做生意嘛,不在于一时的获利,能留住顾客,才是店铺经营长久之道。   “那真是多谢王老板了。我等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等伙计给我打包好后,能否帮我送到店里去?”   “这没问题,你放心,保准给你送过去!”反正也就一两百步的路,王老板直接答应了下来。   纪轻舟点了点头,接着便从包里数了九块大洋放在了柜台上。   上周末沈南绮才给了他三十元的零花钱,尽管这面料钱是从店铺的经营账本里支出的,但手头宽裕了,他掏起钱来也爽快。   王老板乐呵呵收了银圆,倏然望了眼旁边那姑娘,又道:“纪老板请稍等一下……诶,小姑娘你挑好了吗,要选何种颜色?若挑不出来,不如让这位先生帮你参谋一下,他便是开成衣铺的,肯定眼光好。”   纪轻舟闻言,将视线投向了一旁那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   对方估计是站在那挑了有一会儿了,听老板这么一催就有些不好意思,转动凤眼快速地看了眼纪轻舟,问:“您是裁缝?”   “对。”纪轻舟瞥了眼她怀里抱着的翠蓝料子道:“是给那匹料子配色吧,需要我帮忙吗?”   “嗯……”少女考虑了几秒,说道:“我准备用这料子做一件袍子,您应该知道,就是近段时日风行的那种窄袖旗袍,但不知该选哪种颜色的料子做包边。用这浅蓝或碧青的,包上一层‘韭菜边’,固然也好看,但觉有些单调,而旁的颜色,又难以搭配……”   “红色如何?”   “红色?”少女于脑中想象了一下,微微摇头:“那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纪轻舟便走近两步,扫了眼她手里的面料色板,然后点了点角落里的一片枣红色布料样板道:“别做‘韭菜边’,做线香绲。”   “您是说那种细细的包边?”   “嗯。”   少女当即将自己手里的料子放到那枣红的料子旁比对了一下,思索一番后扬起笑脸道:“这搭配似乎不错,多谢指点。您是在哪开成衣铺啊?您招学徒吗?”   “就斜对面路口的那一家。”纪轻舟回了句,“你想学裁缝?我看你样子像个学生。”   “嗯……我还在考虑中。”女子口吻犹疑道,抬头瞧了眼纪轻舟的脸,似乎才注意到这裁缝尤为的年轻俊俏,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于轻率。   随后又道了声谢,便低着头不再交谈了。   纪轻舟见状就没有多说什么,朝着王老板点了下头,走出了店门。   ·   按计划购买完所需的料子,并请店铺伙计送到他的店里后,纪轻舟就回了解公馆。   这回时间凑得巧,到家时正好是午饭点。   陪着解予安一块吃了顿饭,两人稍作休息后,就坐上了阿佑开的车,前往霞飞路的新洋房。   至于骆明煊,上午来电话说是要带两个朋友过去帮忙搬东西,纪轻舟觉得以他的积极程度,估摸此时已经到地方了。   事实不出他所料,等纪轻舟三人到了霞飞路与宝建路的交叉口时,就发现路边停了一排车。   既有黑色的福特汽车,也有诸多运货用的人力车。   不仅是骆明煊和他的朋友提早到了,长丰商行的送货队伍也提前抵达了。   于是等他们走进院子时,一眼望去,便见房子一楼门窗大敞,走廊下、屋子里到处都堆满了家具。   分明他这主人不在,一干陌生人等却忙活得热火朝天。   而骆明煊这小子,俨然有鸠占鹊巢之势,兴致高亢地站在门厅的椅子上,挥舞着胳膊指挥着商行伙计将各项家具往各个房间里搬运,已经擅自地开始安排起他的家当来了。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纪轻舟此时望见那画面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解予安约莫是听出了他笑声里的情绪,偏头问了句。   “还能怎么,”纪轻舟咋舌,“猴子称大王了。” 第58章 反省   “你们也太慢了, 多亏我早到了一步,否则岂非要叫人家商行的兄弟在门口干等着晒太阳了嘛!”   在纪轻舟几人走到门口后,骆明煊一看见他们, 就立刻跳下了椅子叫嚷。   “你是怎么进去的?你应该没有钥匙吧?”纪轻舟疑惑地扫了眼敞开的大门。   “哈哈我到了以后,就想拼个运气看看能否从窗子翻进去,结果绕到侧边一看,你那偏厅的落地门窗压根没锁, 我轻轻一转把手它就开了!”   骆明煊叉着腰带着点得意的语气说道,旋即话锋一转,故作深沉地教育:“这便是你们的不对了, 安全意识太薄弱, 怎么就知道锁正门,不锁侧门呢?”   这么说来,倒真是自己疏忽了……   看在骆明煊也是好心帮他忙的份上, 纪轻舟便没有追究他给自己胡乱安放家具的过错, 转头让阿佑看着点他家少爷, 随后就走进屋里纠正起家具的摆放位置。   骆明煊虽不了解他的家居布置,但两套大家具倒是没放错房间, 一个是放于楼下会客室的浅棕色牛皮沙发,一个是餐厅的餐桌椅。   至于其他, 则是要多乱有多乱。   花费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在骆明煊和他带来的两位朋友,以及商行那些运货伙计的帮助下, 长丰商行的这一批家具总算安置妥当。   下午两点, 酷暑难耐,搬完家具后,除了行动不便全程只能坐在沙发上等候的解予安, 所有人都出了身热汗。   骆明煊打开了会客室的吊扇,将交换着室外热气的窗子统统关闭,随后就半死不活地瘫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干喘气。   商行伙计离开前,纪轻舟最后楼上楼下地检查了一圈,确定家具数量、尺寸、质量等皆无问题后,就送走那些搬运工,踱步进了会客室,坐到了长沙发上休息,此时才有空闲结识骆明煊带来的两个朋友。   其中一位戴着眼镜、长相老成的男子,纪轻舟也认识,正是那天解予安在状元楼请客时,在场的那位律师朋友,名叫做江雪鸿。   而另一位,生得颇为健壮,长相平平,肤色黧黑,甚至比骆明煊还要黑上几分,看着就像个资深钓鱼佬。   “我表哥,林崇义。”骆明煊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一旁单人沙发上的黑皮男子介绍。   那名叫林崇义的男人闻言,很是江湖气地朝纪轻舟抱了抱拳。   “听这黑猴说,正是纪先生你将他改造得这般人模人样,那先生您看,我可有改造之法?”   作为常和骆明煊混迹一块的酒肉搭子,林崇义显然也是个自来熟,一见面便呲着大白牙向纪轻舟提出了难题。   纪轻舟身体倾斜地靠在沙发扶手一侧,撑着下巴瞧了两眼他鸭屁股般的头发,说:“嗯,把头发剪短些吧,看着精神点,别的没什么可改的。”   “您是说,我只需剪短头发,不需要更改着装打扮,就已是最俊的了?”   林崇义不知是否误会了纪轻舟的意思,高兴地伸长腿踢了他表弟一脚道:“看吧,我早说我品味比你好多了。”   “扯吧你就,人家轻舟的意思,分明是说你没救了,改不改的都一样丑。”   “我丑?你嫂子可是夸过我孔武有力,英俊不凡的。”   “嘿,嫂子就爱说笑话,你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没认清你长什么样吧?”   “你这泼猴,又找抽是不是?”   短短几句话间,这两兄弟就开始追逐打闹起来,骆明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刚刚还跟条死狗似的热得起不来身,这会儿又生龙活虎地窜到门外去了。   林崇义见状就干脆关上房门反锁,然后吐着热气回到会客室,朝纪轻舟抱歉一笑:“这顽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让你见笑了。”   纪轻舟却被他这声“顽猴”戳中了笑点,兀自笑了半晌才停下来。   “纪兄今日将大家货安置完毕,还需安排些小家货吧?”   江雪鸿此时从厨房参观了一圈出来,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沙发说道。   “方才想给各位倒个水,发现连茶壶都还未准备。不过这些小物件买起来倒也简单,像碗碟杯具之类的生活用具,抑或花瓶、挂画之类的装饰物,百货商店逛两趟也就差不多备齐了。”   “江兄说得不错,等会儿我就去百货商店跑一趟。”   纪轻舟先是应声,目光流转间,落在了解予安安静俊逸的侧脸上,倏地一笑道:“不过花瓶就不必买了,家里就有个大的,又大又漂亮。”   他说着,故意用脚轻轻地踢了踢解予安的鞋头:“你说是不是?”   江雪鸿闻言点了点头,只当是他家里存有漂亮花瓶,不必多费钱购买,没有多想。   解予安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语气不冷不热道:“嘴痒?”   “啊?对啊,每天都痒,你打算怎么治?”纪轻舟刚这么语含笑意地说着,突然又收敛了笑容。   他原意是想说,你还能给我个大嘴巴子不成,说完之后却觉有些不大对味。   解予安神色古怪,暗暗地伸手摸到他搭在沙发上的右手,掐了掐他的食指,压低了声提醒:“注意分寸。”   “我可没说什么哦,是你自己想太多。”纪轻舟坐直了身,轻声嘀咕了一句。   解予安正要再开口,这时骆明煊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长沙发的另一边,擦着热汗朝向纪轻舟道:“你这院子太空了,得种些花花草草的打理一下吧?”   “你是从何处进来的?”林崇义回头望了眼门口方向,“我不是把门锁了吗?”   亏他还一直盯着会客室的窗户,就等着看他表弟在窗外上演跪地求饶的好戏   “刚才怎么进的现在就怎么进,餐厅那边的落地窗没锁,你不知道吧?”骆明煊笑嘻嘻回了句。   随后又看向纪轻舟,冲他挑了下眉道:“不若我从我家园子里去挖个一些植物过来,种到你这怎么样?反正我家园子大,我去偷个几株山茶、紫藤、茉莉、芍药的,他们肯定发现不了。   “还有我爹最宝贵的那个叫什么玉壶春的菊花,我也去给你偷个两株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他表哥在一旁痛心疾首。   “好意心领,但大可不必,我这又没有专业园丁,况且天气这么热,你家园子里的那些名贵花移到这来,那纯属是来受死的。”纪轻舟直接回绝道。   骆明煊想了想,约莫觉得有道理,就放弃了做家贼的想法。   转而问:“那你准备怎么弄,就这么荒着啊?”   “你这般操心做什么?”江雪鸿悠悠接话,“一来这是人家纪兄租的房子,他自然有打算。二来房主是予安,解家那么大的花园,他家的园丁还少吗?”   “可是……”   骆明煊正要接话,这时就听解予安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口吻平静说道:“院子这一块,我已请了成叔过来规划,他在安排了。”   这下诧异的轮到了纪轻舟。   “你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事?”   解予安口中的“成叔”也就是解家雇佣的园丁里资格最老的那个。   纪轻舟其实也想过找解家园丁给他打理规划一下花园布置,但考虑到人家受雇于解家是拿工资干活的,他总不能叫人家给他白干,就没好意思去请人帮忙。   “装风扇那几日。”解予安回道。   “怎么不跟我商量啊?”   “那你想如何?”   “这个么……我有空自然会安排的嘛。”   “待你有空闲,庭院荒草都两丈高了。”   “……”纪轻舟哑口无言。   的确,他原本的规划很是简洁,就是找个搞园艺的直接铺上草坪,之后要种什么再慢慢挑选规划。   反正他都要在这租上三年了,不急于一时。   “成吧,既然元哥都安排好了,那我就不操心了。”骆明煊看样子还有些遗憾,没能在此事上发挥他的作用。   纪轻舟觉得这小子的思维简直跟过家家似的,也许在他眼中,朋友家就是他自己家,布置朋友房子也就是布置自己的房子,所以格外的积极。   话毕,稍微安静了一阵,纪轻舟望了圈四周,转开话题道:“大家都口渴了吧,不若我去买个西瓜来?等吃完了瓜,就各回各家?”   “这提议好,我正觉口渴!”骆明煊应声道,“走吧,我跟你一道去买。”   纪轻舟于是便站起身来,但还未等迈开步子,他的手腕便被解予安攥住了。   “怎么了?”他问了一句,解予安却沉默不答。   站在沙发旁的黄佑树看见这一幕,也不知怎么的,灵光一闪就领悟了过来,马上接话道:“我去买瓜,骆少,纪先生,你们接着聊。”   他说罢,就步伐轻快地跑出了门,压根不给旁人反驳的机会。   “诶,阿佑!”骆明煊伸了伸手臂,没拦住他,表情错愕地瞧了瞧纪轻舟,又瞧了瞧他元哥,搔了搔头稀里糊涂地坐回了原位。   纪轻舟也坐回了沙发上,看向已经松开了自己手腕的解予安,略微蹙眉:“解元,你……”   “嗯?”解予安偏过头来,摆出好似在认真倾听的神色,“怎么?”   纪轻舟很想说,你个人的占有欲是不是有点强,即便是对朋友,也不希望三人行的时候将自己落下……   但转而一想,解予安也许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多人去买个西瓜,吩咐黄佑树跑一趟就够了。   以对方追求精简化的行事风格,显然后者可能性更大。   他撇了撇嘴,收回了视线说:“没怎么,看你怪好看的。”   “哦。”解予安低低地应了声,语气似也不大高兴。   ·   大家具布置完毕后,纪轻舟便开始在空闲时间时不时地跑趟商店去购买些生活用品、小装饰品和盆栽之类的,填充那空敞的工作室。   接下来数日,随着洋房内的小家货得到补充,定做的裁剪台、熨烫台、人台、窗帘等也陆陆续续地抵达安装,纪轻舟就慢慢地将礼服制作的工作从解公馆的小裁缝间转移到了新工作室。   这日傍晚,给沈南绮的靛蓝色旗袍上完绲边后,纪轻舟将衣服放到一旁,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环顾起这新工作间。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就是他将来三年的常驻地了。   位于房屋西南侧的大房间被斜照的夕阳充分地浸润着,屋子里未开灯,洁白的墙壁上却染着浓郁的金色光芒。   南边的拱形格子窗前米色的蕾丝窗帘轻垂,窗前并排摆着两架人台,其中一台上面穿着半成的灰色长礼服,尚未染色的花瓣形布片用大头针固定着,垂落在地板上。   这女体人台,他此番一次性定做了五个型号,依旧是在那家名为“正兴美”的竹木藤具店下的单,价格也仍是三元一台,目前还只送到了两台。   除此之外,他还定做了几个模特,用的是和人台一样的尺寸,但无需填充棉絮包裹麻布,只要求做得美观、撑得住衣服即可,所以价格相对便宜。   西侧的两扇长窗前摆放着宽大平实的熨烫台,送到的时候只是一张大长桌,纪轻舟给它铺上了一张薄棉被,又包上了一张厚实的平纹棉布,四周捆扎严实,这熨烫桌瞧着就挺像样了。   房间北部空出了大片的空间,是用于摆放裁剪桌的,桌子目前还未完工。   这两张长桌都是交由同一家木行的木匠定做,由于他报的预算较低,所以对方给他用的木材品质一般,做工也就马马虎虎。   不过只是一个工作室的台面,也无需特别的优质美观,只要光滑厚实、平稳耐用就足够了。   熨烫台送到后,纪轻舟就去百货商店斥资十六元,买了一台电熨斗。   这是他此次装修购买的单品中,最贵的一项。   除去以上这些,屋里的家具就剩房间东侧靠墙摆放的深棕色七斗柜了。   毕竟还未完全搬进来,目前东西也较少,一眼望去十分简洁干净。   不过等过上两月后,纪轻舟估计这房间就要变得相当之杂乱了,两天不扫都没法下脚。   这么说来,到时还得再雇一个打扫阿姨。   纪轻舟心里做着计划,又算了算自己的存款。   此番整体地布置下来,他约莫花去了四十五块大洋。   毕竟大型的家具、窗帘、电器等都不用他出钱,所以五十元是纪轻舟一开始给自己定下的工作室装潢预算,最终也合理控制在了预算以内,未动用到店铺的经营收入。   环视一周后,纪轻舟拿起柜子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喝了口凉茶水,慢悠悠地端着杯子走到了窗边,向远处望去。   这房屋地势高,透过行道树的枝叶可以轻而易举地望见宽阔马路上的车来人往。   至于楼下的院子,如今业已改头换面,被绿意填充了大半。   成叔现在每天清晨会带他的徒弟过来,依照他雇主的吩咐,给这小院里种上些易于存活的花草绿植。   根据他的规划,约莫再忙个三五日,这小花园便可布置完毕了。   所以什么时候正式开张呢?   纪轻舟于心里回想了一下近日的工作安排,最终决定将日期定在七月十六日。   前一天是交稿日,不管能否拿下拉莫斯先生的那笔订单,在结束这较为焦急的工作任务后,他都能稍微放松地休息一两日了。   .   辗转忙碌间,解予安开启了他第三阶段的针灸治疗。   上午的日光笼罩着小会客室,柜子上的电风扇呼呼吹着风,带动落地窗前的纱帘起伏摇晃,整间屋子处于明丽而慵懒的夏日光影中。   解予安依旧坐在黑色的皮质单椅上,仰着头、阖着眼眸静靠在椅背上。   纪轻舟坐于一旁,漫无目的地盯着他的脸发呆。   看着看着,他忽而眼睛一亮。   尽管解予安遗传了他母亲的冷白皮,且不怎么晒太阳,但每日在眼睛上蒙块黑纱布,依旧导致他眼部位置被晒出了一条淡淡的白印子。   好在色差不大,不细看瞧不太出来。   纪轻舟观察到这点,就克制不住扬了扬嘴角,若非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他大概率已经嘲笑出声了。   开启第三个疗程前,张医师先给解予安诊了诊脉,又伸手张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随后语气平和问道:“最近如何,能感受一点光吗,哪怕是浑浊的?”   解予安嗓音沉静回答:“漆黑一片。”   “嗯,这也是治疗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二少千万要放平心态,勿太过心焦,平心对待,于病情恢复更为有益。”张医师安慰了几句,接着就开始施针。   这天气本就闷热,治疗过程中风扇也不好对着直吹,纪轻舟握着解予安的左手,便感受他掌心一直潮湿出汗,额头上汗液早已沾湿了发根。   老太太不忍看孙子受苦的画面,在屋子里待了一阵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纪轻舟时不时地拿手帕给解予安擦汗,他也不怎么敢看针灸画面,就将视线落在了解予安宽大修长的手掌上。   许是燥热加上肤色白皙之故,他只用手帕包着解予安的手掌稍微擦了两下,对方的手指关节、指甲处就泛起了淡淡红晕。   通常来说,一般这种身体关节容易泛粉的人,某些部位也特别粉……   他脑中无端冒出这一念头。   思绪刚发散出去,余光看见解予安流淌到下巴上的汗珠,他马上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清醒起来。   一边用手帕顺手擦去那滴汗,一边在心里摇头反省。   什么场合,脑子里净是些不干净的东西。   解予安虽长得好,但性子冷漠又别扭,显然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就别瞎想了!   纪轻舟晃了晃脑袋,一手握着那不动的手掌,一手撑着下巴,盯着前方的时钟思考起了工作上的事。   马上就到月中交稿日了,给报社的稿子还差一幅男装画就能完成,对此他已有了思路。   至于戏服的稿子,目前也还差一张,他一开始便想好要绘制一套秀蝶伪装黎小姐期间的宴会礼服,但至今还没什么想法。   该设计个什么礼服呢? 第59章 交稿   交稿那天是解予安的针灸日, 纪轻舟上午陪着他在解公馆接受治疗,午饭过后,便带上准备好的三张稿子出了门, 前往静安寺路上的奥利匹克影戏院。   今天同样是报社的截稿日,不过纪轻舟考虑到这是第一次给报社交稿,以防有什么意外,或者出现需要改稿之类的问题, 就提前两日亲自跑了趟护报馆送稿。   也幸好他跑了这一趟,邱文信和他的同事们看过手稿后,对那些时装画倒没什么意见, 只不过他们那几个男人写起文稿来是下笔如有神, 对女性的服装却着实了解不多。   纵使纪轻舟在每一幅画作下方都标注了所用到的单品名称、颜色搭配等等,他们依然会有名称和时装单品对不上号的时候,需要纪轻舟用手指着给他们解释一遍才能理解。   这也令纪轻舟收获了一定经验, 之后再画时装画, 最好还是用铅笔画个箭头标示一下, 既不影响印刷,也更清晰明了。   交了稿之后, 他便收到了自己的第一笔稿费,一共六十四块银圆。   稿费付得很爽快, 显然沪报馆不是邱文信口中那种会拖欠稿酬的贫穷报社。   话说回来, 到了奥林匹克影院、告知门房他的来意后,依然是那位穿着深蓝格纹三件套西装的杜助理接待的他。   “濑三先生上午便来递了他的戏服设计稿, 老板看起来似乎还算满意。”   跟着杜岁景上楼时, 这位助理稍微透露了些关于竞争对手的不痛不痒的消息。   “老板还吩咐我,倘若你下午三点未到,便要我去店里找你一趟。他喜欢结交工作态度更为严谨积极的工作伙伴。”   纪轻舟闻言就略微抱歉地笑了下, 道:“今天家里有点事,所以来晚了。”   杜岁景微微叹气:“好在您及时赶来了。”   到了三楼东南角的办公室门前,杜助理先是敲了两下门,待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方按动把手推开房门,请纪轻舟先进去。   随后跟着进入,轻巧地关上房门。   宽敞的办公室内,朝南一侧的百叶窗半合着,午后斜射的日光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狭窄的光影。   拉莫斯先生只穿了件料子看起来十分柔软轻薄的亚麻衬衣,卷着袖子、敞着领口靠在皮质的沙发椅上。   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臂肌肤都和他的脸色一样涨得通红,看样子也饱受这酷暑困扰。   不过对刚从电车上下来的纪轻舟而言,屋子里其实要比外面凉快得多,毕竟头顶吊扇一直“呜呜”地送着凉风。   “纪先生,你再不来,我就打算派人去请了。”拉莫斯的口语里依旧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他旋即稍稍坐直身体,打开手臂朝向纪轻舟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半是抱怨半是提点道:“夏季的午后就应该泡在泳池里,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你认为呢?”   “抱歉叫您久等了。”纪轻舟在他所示意的椅子上落座,没多解释什么,从包里拿出了那三份稿子放在办公桌上,推给对方:“请过目。”   拉莫斯对他的态度不是太满意,虽然道歉了,但一点儿也没有诚意,若是濑三清听他这么提点,起码要弯腰鞠上几躬。   到底还是太年轻,不通人情世故……   拉莫斯拿起稿子,展开前,又抬起眼皮瞧了眼对面青年,对方如玉般的面颊,在百叶窗投射进的自然光晕下俊雅得不似真人。   好吧,年轻且貌美……姑且不计较他这一回的怠慢。   倘若这画稿不尽如人意,或许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出演电影里黎小姐的未婚夫……拉莫斯这般想着,低头看向了手里的画稿。   重叠的画稿一打开,他浅蓝色的双眸顿时睁大了,连下午加班产生的困乏,也霎时间洗濯一清。   画稿上描着细眉的女模一手抚摸着侧边长发,一手提着珍珠手包。   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贴身吊带长裙,料子表面似嵌绣着银丝珠片,自左胸至右侧裙摆,闪闪发亮地在裙身上勾画出了大片的芍药花样。   她的外套光泽柔亮,似以槿紫色锦缎制成,颜色比吊带底色稍深,短款的宽袖外披上印着浅淡的芍药花纹,与裙身呼应,但不会喧宾夺主。   这一套款式结构说是洋服,却能明显感受到其融合了更多的中式元素,面料和花纹也更偏于中式的华美风格,古韵典雅,绮丽精美。   但吊带胸口与外套袖子所点缀的蕾丝花边却又为其增添了几分时髦精致。   纵使拉莫斯更推崇款式新颖的洋装,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套中式风格的洋服尤为的端庄秀丽,令他瞬间就感受到了何为大家千金的典雅气质。   这就是刚出场的黎韵琳啊!   熟读剧本的拉莫斯心里顿时产生这一念头,紧接着迫不及待地翻到下一页。   第二幅画稿,就完全是一套洋装了。   身姿婀娜的模特戴着一副墨镜,头上是一顶装饰着金色缎带的草编车轮帽。   其服装廓形是纯粹的基础款式,上身为蝴蝶结飘带领的羊腿袖衬衣,以浅黄半透的薄纱制作,下半身则为轻盈宽摆的淡蓝色伞裙,绸缎质地的裙身丰盈动感且富有光泽。   通透的浅金色与明媚的淡蓝色搭配,营造出了一种与前一幅画稿截然不同的轻松浪漫。   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夏日惬意的午后,美丽佳人在晴朗蓝天下,和朋友家人在海边沙滩度假游玩的场景。   看见这一幅画,拉莫斯又迷惑了。   这似乎也是刚出场的黎韵琳啊,不过是他最初设想中的那种优雅迷人的大小姐。   他随即翻了翻前页,将两幅画对比了一下,二者风格虽悬殊,难得的是竟都与角色气质相匹配。   区别是前者更为繁丽复杂,更具有戏剧观赏性,而后者的时装则要简洁许多,更为轻松日常。   拉莫斯稍加思考就明白了纪轻舟的用意。   对方估计是把握不准他喜好哪一种风格,是更为古典的,还是纯粹时髦洋化的,于是就绘制了两种戏服款式。   在这一点上,年轻人的态度倒是比老伙计更为认真。   他心里暗暗琢磨着,翻到了下一页的画稿,紧接着又是神清一爽。   第三幅画稿是一套礼服。   头发盘于脑后的模特微侧着脸,单手叉腰而立。   她穿着线条流畅的黑色抹胸长裙,腰线以上,紧身的胸衣勾勒出挺拔的胸部轮廓,纱织的面料上交错地绣着大量的金线与珍珠亮片,下半身则为斜裁成长条的薄纱、蕾丝及金丝流苏拼接而成的曳地长裙,以不同种类线条型面料突显出了裙身柔美飘逸的曲线感。   而更为华丽的是模特半披在手臂上的轻盈蓬松的黑色羽毛披肩。   形状不规则的羽毛披肩自手肘处垂落至地面,轮廓线条与长裙一致的垂坠流畅,以衬托模特身形之修长曼妙。   那墨黑的羽毛间还编织嵌入了金丝,与裙子所绣的金线、模特耳垂与脖颈上所佩戴的金光闪闪的华丽坠饰完美呼应着。   整套礼服,分明只用了黑金两色,却予人以眼花缭乱之感,撩人中带着高贵气质,带给人的第一直观感受便是纸醉金迷。   拉莫斯久久凝视着这幅手稿,仿佛已从那绚丽的金色光芒中嗅到了夜幕降临时,宴会上弥漫的酒香,及各种香水、鲜花与甜点相融合产生的芬芳气息。   “低调稳重的黑色居然能呈现出这样奢靡的效果……”   拉莫斯不禁摇头感慨,随即抬眼看向纪轻舟问:“你是怎么想到绘制这样一套礼服的?”   “起初是想用白色的,白色的羽毛披肩更为光鲜靓丽,在镜头画面里呈现的效果也更加迷幻耀眼。”   纪轻舟陈述道,“但这是秀蝶的服装,不出所料的话,两位女主应该是同一个人演绎的吧?那么从戏剧层面考虑,我就想给她们做个区分。   “秀蝶的礼服风格幽暗浮靡,似怀抱着诸多秘密的黑天鹅,而相反,黎韵琳出场戏服的两个版本,用色都偏于纯洁高雅,可以将她想象成优雅高贵的白天鹅。电影嘛,就需要一些夸张的戏剧效果,戏服造型也同样需要。”   何况是如此狗血的剧本,那么与之相配的服装自然也要越浮夸越好。   纪轻舟心里补充了一句。   拉莫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领悟到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给两位女主做区分。   他怀着“黑白天鹅”之概念又仔细地欣赏了一遍画作,接着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纪轻舟点了点头,倏而问道:“你想看看濑三清的作品吗?”   “我倒是好奇,但都是同行,会不会不太方便?”纪轻舟挑了下眉道。   “没关系,都是署了名的,况且我也在场,不用担心你会剽窃。”   拉莫斯和气地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了几张画稿,而后从中挑选了一张递给他道:“给你看一看他所画的礼服吧。”   拉莫斯说话时的神情耐人寻味,见他这般主动地推销竞争者的作品,纪轻舟一时间也有些忐忑。   心想莫非濑三的画稿比他更为出色,拉莫斯想让他看看自己输在哪吗?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画稿,垂眸扫量了两眼,心神立马就安定了下来。   濑三的画作是显然偏向于严谨风格的,笔触精细,比例也很规正,就是一幅简洁清晰的服装结构图。   “你觉得他所画的礼服怎么样?”拉莫斯慢悠悠问道。   纪轻舟观察着画稿,图上并未画上模特,就只有一件连衣裙。   裙子采用的是黑色大波点印花的米黄色薄纱面料,方形领、花苞袖的款式,领口、袖口和裙摆都点缀了双层的黑色蕾丝褶边,腰部以黑色缎带蝴蝶结收腰,外面还披了件错层蕾丝拼接而成的披肩外套,乍一看还挺时髦,但着实称不上雅观。   “色彩与布料质地搭配得还算和谐,不过堆砌的元素太多太杂了,不怎美观。”纪轻舟如实评价。   “我也这么认为,他太着重于创新了,从他另两幅的画稿中也能看出来,他努力想要颠覆他以往沉稳的风格,但反而失去了他原本拥有的特色。”   拉莫斯深有同感地微微点头,感叹道:“我早说过,他是一个优秀的裁缝,但不是个优秀的设计师。”   纪轻舟将画稿还给了他,不再多评。   拉莫斯将两份稿子分开放进抽屉,而后露出笑容道:“虽然还需要拿你们的作品给登利公司的两位老板审核一下,但我单方面已经可以恭喜你,你获得了此次竞争的胜利。   “等选角完毕,大约是下个月初,我们就会与你签订合同,雇佣你为本影片女主的专属服装师。你放心,我对待有才华的朋友一向慷慨,届时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报酬。”   “好。”纪轻舟爽快应声,唇边也不由得漾开笑意,旋即试探问:“那可以告诉我,其他角色的戏服设计是交由谁做吗?”   “还是由濑三先生来负责,他的团队在这方面已有经验。”   纪轻舟点了点头,对此不觉意外。   毕竟他只有一个人,即便他能接下整个剧组的戏服设计工作,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赚这笔钱。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拉莫斯抬手朝杜岁景招了招手,对方立即意会,拿来了一只鼓鼓的牛皮纸大信封。   拉莫斯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转给了纪轻舟说道:“里面是五十银圆,既包含了那三张稿子的尾款,也可称为是这笔生意定金,请纪先生务必收下。”   这笔钱数目不多,其实就算是提前预约一个档期了。   纪轻舟收下定金,稍后给拉莫斯留了一个解公馆的电话联系方式和新工作室的地址后,就向对方辞别。   ·   离开影院后,纪轻舟看时间还早,便准备顺路去爱巷的小铺子看看,处理一些零碎活计。   途中路过了当初定做成衣铺幌子的杂货店,他考虑了一阵,迈步走了进去。   跨进店里时,店主老头正靠在柜台后方的椅子上,悠闲地用蒲扇给自己扇着风。   听见脚步声传来,老头昂起脑袋瞧了眼来客,一见是他,便坐起身来,呵呵笑了笑:“小后生,今朝过来做什么?”   纪轻舟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不由得感到亲切,扬唇一笑道:“老样子,定做市招。”   老头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朝他点点手指道:“你看,还是要加上‘苏广成’吧?”   “这您想岔了,我可不是来重做市招的。”纪轻舟笑道,“我开新店了,要定做一幅新市招,还要写一张横幅。”   市招是给爱巷的成衣铺做的,既然要开工作室了,这边成衣店的定制价自然也得和工作室同步,不能再用“全部三元”的广告词吸引顾客。   日后小铺子里若再接到那些零碎的修补活计,倘若祝韧青能做那就让他做,做不了便不接了。   至于横幅……他其实已经在木行那定做了一块写明定制项目的指示木牌,准备到时候插在路口处,给顾客指个路。   不过明日到底是工作室的首次开张,还是需要搞点小活动,吸引些新客户,便准备到时候在通往洋房的路口处挂个几天横幅。   纪轻舟扫了眼店内悬挂的空白旗帘,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大号红色横幅道:“就用那个写吧,写‘世纪时装工作室七月十六日开业,首月下单定制服装,即赠送小礼品”。   “嚯,那看来是我老头子看走眼了。”店主老头虽然猜错了他的目的,倒也乐呵呵的,看起来挺为他高兴。   随后便取下他想要的横幅和旗帘,开始磨墨书写。   一幅幌子、一张大号横幅,再加上一字三分的价钱,统共花去了纪轻舟两块大洋。   半小时后,纪轻舟抱着已经晾干的两幅幌子走出了店门。   收了银圆的老头咧着嘴角,特意在背后送了个祝福:“望你生意兴隆,早日再开新店啊!” 第60章 心急如焚   翌晨, 风和日丽,蓝天湛湛。   今日是工作室正式开张的日子,纪轻舟虽说约了朋友准备搞个小茶话会, 但时间约的是下午,所以并不着急。   难得不用上班,他就多赖了会儿床,分明七八点钟就醒了, 愣是躺到了九点出头才起床。   而此时解予安已经跟个大爷似的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晒太阳了。   “太热了,你不觉得热吗?”纪轻舟撑着胳膊坐起身,曲着腿将薄被踹到了另一半床上。   感受到一旁电扇吹来的凉风从脖颈与膝下轻轻拂过, 方觉几分神清气爽。   “将你的厚床垫撤了便不热了。”解予安没什么语气地回了句。   “那怎么行, 我这硬骨头可睡不了你的硬床板……   “干脆今晚叫阿佑给我们换个席子吧,你也别跟我划分界限了,咱们就铺一层厚点的床垫, 再铺一张凉席, 这样硬的有了, 软的也有了,怎么样?”   自然不怎么样, 这和硬床完全是两个概念……   解予安心里这样想着,动了动唇, 却没有开口。   纪轻舟于是就将他的沉默当成了赞同。   随即, 他翻身下床,正要去盥洗室洗漱, 房间门倏然被“砰砰”拍响, 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纪轻舟眉心一跳。   这动静绝不可能是黄佑树发出来的,打扫的佣人也不会敲得这样用力。   “谁啊?”纪轻舟冲门口喊了一句,理了理睡衣的衣襟, 走到门边开了房门,接着就对上了一张歪嘴笑脸。   骆明煊穿着一件轻薄的丝质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笑容洋溢地站在门外。   他一身中式的打扮,头上却戴了顶米白色的巴拿马帽,中西结合的打扮居然还挺有绅士风范。   “大清早的敲什么房门,懂不懂礼貌?”一见是他,纪轻舟神经就放松了下来,倚在门旁懒洋洋道。   “这还早?不是你说的,要在工作室搞个文艺沙龙吗?我这都吃完早饭,去了趟沪报馆把信哥儿和袁兄给接来了,结果到了解公馆一瞧,你居然还没起床?”   “什么文艺沙龙,朋友聚会而已,况且我说的是中午,谁让你十点不到就过来了?”   “那反正我来都来了,你们赶紧的吧……”骆明煊嗓音渐弱,透过门缝望见穿着睡衣裤的解予安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怪怪的,好似首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两个男人竟然是同床共枕的关系。   他随即看了眼纪轻舟略凌乱的发丝,莫名脸色一红,匆忙催了一句“快点啊”,就转身步伐慌张地走向了侧边的小楼梯。   “这小子,毛里毛躁的……”纪轻舟咋了下舌,关上房门回去洗漱。   照常梳洗整理完毕,帮助解予安换完衣服后,纪轻舟便带着他下楼去了餐厅吃饭。   骆明煊和邱文信、袁少怀三人原本在小会客厅等着他们,听佣人传话说两人已经在吃早餐了,就一块踱步去了大餐厅。   袁少怀虽是沪报馆的编辑,职业薪水都相当体面,家庭条件也还算可以,但也不过是带着家人在上海租了套小公寓居住,解公馆这样大规模的花园建筑于他而言真可谓是富丽堂皇。   方才坐在骆明煊的车里,沿着宽阔的林荫道开进来时,他就已不知感叹了多少回,这会儿跟着二人穿过尖拱形的走廊进入大厅,一路上又是叹息不绝。   “信哥儿你既然和解家少爷是朋友,怎么不早些带我们认识认识,还是小骆厚道,有好事是真记得咱们这帮牌友,今日这趟真是叫我眼界大开!”   “诶这我可得帮信哥儿辩解两句,他不是刻意瞒着你们,而是元哥他也才刚回国三个月呢,你既见过他,应当知道他受了伤不便行动,之前都是足不出户的,近段时日好些了,才慢慢地出门走动了……”   三人聊着天走到了西馆的大餐厅,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宽大的落地长窗。   窗外是大片阳光笼罩的绿茵,由外侧走廊的拱形门洞切割成一幅幅的明媚画卷。   窗景前方,宽敞的长桌旁,坐着用餐的两人一个穿着蓝色衬衣,一个穿着浅灰色的长衫,虽衣着风格截然不同,容貌气质却都与这闲适雅致的环境氛围分外相宜。   袁少怀进门便被那极为开阔且葱翠欲滴的窗景所惊艳,正想赞叹几句,转眼望见窗前二人用餐的画面,倏然间脑袋里冒出了“珠联璧合”一词。   他摇了摇脑袋,甩开那些奇怪信息,跟着骆明煊二人一道走到了桌旁,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啊,纪兄,解少爷。”   纪轻舟笑吟吟点头,问道:“怎么就袁兄你一人过来?你的同事呢?”   “鞠兄忙着翻译文稿,来不了了。宋兄是要来的,但他自己有车,不跟我们一道。听小骆说你此番还请了几位女客,他便说要带他妹妹一块过去凑个热闹。”   袁少怀也是个自来熟的性格,刚进来那会儿还有些拘谨,待纪轻舟朝他亲切一笑,语气立刻就热络了起来,滔滔不绝道:“宋兄的妹妹听闻是对裁缝一行格外有兴趣,您开的不是间裁缝工作室吗?想必他是想带他妹妹前去参观一番吧。”   “这么说,宋先生倒是位好哥哥。”   “何止啊,他可太疼惜他妹妹了,连所经营的照相馆名称都与他妹妹名字读音相同。”   听他这么一提,纪轻舟倒是想起来了。   宋记者开的照相馆名叫“鱼儿照相馆”,当时他还觉得这名字颇为奇怪,原来是他妹妹名字的谐音。   “诶你们这吃饭的地方怎么不装个电扇啊,怪热的。”   对面,骆明煊一派闲适地靠在椅子上,一边从盘子里捞着盐水花生吃着,一边打开折扇扇风。   头上那顶帽子已经被他扔到了一旁,露出了一头未经发油定型打理的冲天乱发。   更像猴儿了……   纪轻舟暗忖。   随即,他扫视一周,突然发现在场的除了阿佑和自己,大家穿的都是长衫。   解予安和骆明煊穿的是丝绸料子的,袁少怀和邱文信穿的是苎麻料子的,总之都十分的轻薄透气。   就他还穿着一件棉质的衬衣,即便敞着领口、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依然觉得闷热。   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之前没给自己做一件呢?   沈南绮倒是帮他去裕祥定做了,但还未送来,也不知要什么时候完工。   或者,他干脆穿自己从现代带来的短袖T恤,那就凉快得多了,只不过走上街去怕是回头率百分百。   那些衣服,洗完澡后在卧室里穿穿也就罢了,反正解予安看不见,穿出门去参加聚会,他暂时还未练就那么厚的脸皮。   这么思索着,纪轻舟快速地吃完了碗里的甜粥,将碗筷推到一旁,端起玻璃杯喝了几口凉白开漱口。   正当这时,梁管事突然出现在餐厅门口,手里提着两件牛皮纸包裹,先是朝纪轻舟的方向点了下头表示问候,随即看向站在餐厅角落的黄佑树道:“裕祥的伙计送来了新做的衣服,这两份是元少爷和纪先生的,你拿去楼上整理安放好。”   黄佑树闻言连忙点头应声,正要抬步跑向门口,纪轻舟便叫停了他。   “等等,阿佑,我去放吧!”说着就站起了身走向门口。   他愁没有凉快衣服穿呢,没想到这就送来了,真是瞌睡了送上门的枕头。   “正好去换个衣服,这衬衫太热了。”对上梁管事疑惑的目光,纪轻舟解释了一句,接过两提牛皮纸包裹后,扭头朝餐厅内喊了句:“解元你慢慢吃,骆小猴,照顾着点你元宝哥。”   “啊?骆小猴?我吗?”骆明煊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不然呢?”   “嘶——也行吧!”尽管被起了绰号,骆明煊却照旧咧着嘴角,看起来还挺高兴。   接着就拿起公筷,往解予安吃饭的盘子里添了个小笼包。   解予安虽看不见,却仿佛能从声音中判断出他做了什么,放下筷子道:“别添了,吃得差不多了。”   “不是,你就吃这么碗粥啊,你这食量可真是……还没有半个我吃得多。”   骆明煊说着,就把那小笼包又夹了出来,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说来,纪兄此次办的茶话会,当真请了女客?都是哪些姑娘啊?”袁少怀有些好奇地询问。   虽说上海租界内风气开放,但长久以来深入人心的观念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除非是纯西式的酒会,否则这一类的文人聚会,向来会避开邀请女客。   就比如沪报馆,楼上的小俱乐部往来宾客如云,却从未有女客踏进过那三楼的娱乐室。   尽管报社内每个人都有妻室,有的家中还有姊妹。   “袁兄你可别动歪脑筋啊!”   骆明煊高高地挑着眉毛,摆着一副严肃的神色叮嘱,“人家轻舟请的都是他店里的熟客,听闻还是学生呢,估摸着比你小一轮,大概跟宋兄妹妹差不多年龄吧。   “你这一大把年纪的,可需注意分寸,莫将酒桌上那一套不良风气带到咱们的茶话会上,吓着人家姑娘。”   “你还教训起我来了,我有何不良风气?我、信哥儿,还有宋兄都是早已娶了妻的,倒是你这单身汉需注意点。”   袁少怀指了指他,旋即注意到了对面的解予安,又补上了一句,“还有解少,应当也是个单身汉吧?”   解予安喝着热茶的动作一顿,口吻淡淡道:“不是。”   “哦?解少已娶妻了?”袁少怀惊讶地推了推眼镜,见对面男子点头默认,就问:“那您夫人怎不见下来用餐,还是已出门了?”   “……”   解予安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骆明煊也是难得的没有开口,原本他最爱看这种热闹,此刻却陡然地替他元哥感到有些尴尬。   为何要承认已娶妻呢?直接说还是单身不就好了吗?他不禁于心底暗忖。   邱文信见状就轻咳了一声,解围道:“他夫人是在楼上还未起身呢。”   “额对对,”骆明煊稍作犹豫后就找回了兴致,调侃道,“元哥夫人那叫一个如花似玉,他是藏着掖着不让人看。”   解予安闻言警告性地用指关节叩了两下桌面。   “哈哈我开个玩笑,他夫人就是不爱见人!”骆明煊马上就改了口。   “哦……”袁少怀状似理解地点了点头,实则隐隐地觉得这几人的态度都有些怪异。   尤其是骆明煊,既然和解少关系如此亲近,怎么一口一个“他夫人”的称呼着那位女士,不该直接叫嫂子吗?   作为一个报人,他敏锐地嗅到其中必有八卦,正想拐着弯地再问一句,解少奶奶姓什么,这时从餐厅的门口位置传来了一道清朗嗓音,打断了对话。   “抱歉抱歉叫你们久等了!”   纪轻舟边步伐轻快地走进餐厅,边道,“吃完了吗?吃完了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早吃完了。”骆明煊扫了眼解予安的餐碗,刚这么语气爽快地替他回答,一扭头看见进门之人,倏然呼吸一滞,张着嘴愣住了。   袁少怀和邱文信听见声音同样下意识地回头朝门口望去,而后紧跟着也没了声响。   并非他们没见过世面,只不过留在他们印象中的纪轻舟就是一身衬衣西裤的洋气打扮,眼下突然换了身斯文长衫,面貌全然一变,与方才那人完全是两副气质,令人不由得就看愣了眼。   骆明煊之前是见过穿长袍的纪云倾的,但也许是当时关系不熟,也或许是因为对方所穿的长袍不是蓝的就是灰的,棉麻的质地本就易皱,看起来皱巴、紧绷又老气,没什么质感,便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殊印象。   而今纪轻舟换上这一身,水青色的长衫,轻柔平滑的真丝料子,比寻常长衫更为宽松的款式,行走时开衩的衣摆轻扬,衣身线条飘逸又流畅。   再加上青年柔顺黑发下不带丝毫阴翳的明眸,一眼望去当真温润似水。   “怎么了?”   正当几人不约而同陷入静默之际,解予安突然打破沉默气氛问,低沉的嗓音显得有些突兀。   餐桌旁陡然的寂静其实只维持了不到十秒,而于解予安而言,这股寂静却有些诡异的震耳欲聋。   骆明煊依然张着嘴没有出声,只是下意识地起身,想要走到纪轻舟身旁去仔细欣赏那身衣衫,但在这之前,对方已经来到了餐桌旁,扶着椅子准备等解予安起身。   邱文信看了看面色略显不愉的解予安,率先回过神来,口吻轻松道:“没事,第一次见轻舟穿长衫,少见多怪,哈哈,少见多怪。”   他虽这么说,但解予安清楚,仅仅是换了个风格的着装,当不至于令他们那般的鸦雀无声。   他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嘴唇,心底若有火焰焚烧般,腾起难言的慌急与焦虑。   “信哥儿这什么意思,我穿长衫很怪?”纪轻舟未察觉到方才的气氛古怪,低头看向邱文信问。   “不怪,怎么会怪,简直太适合你了!”   骆明煊此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竖着拇指夸赞道,“怎么我穿长衫就跟裹着麻布的干尸一样,你穿这身就如此的翩翩优雅?”   “确实,”袁少怀附和说道,“分明你我穿得也差不多,你却如此神清骨秀,这么一对比,我们真像是两个物种。”   “仙人与猴儿。”骆明煊帮他补充了一句。   “天生资质问题。”   纪轻舟开玩笑地回应,实际是因为他给裕祥的尺寸数据在净体尺寸上做了些修改,加大了肩宽、胸围、臂围等数据的松量,使得做出的长衫在松快透气的同时,更为舒展飘逸。   “那你可别浪费了这资质,今后要多穿穿长衫,我说真的,很适合你。”骆明煊又强调了一遍。   不知是否是此时的纪轻舟带给他的感观太过于温柔清雅的缘故,他连说话的嗓音都不禁轻柔了几分。   “行。”纪轻舟随口应了一声,接着就拍了拍解予安的手臂道:“吃完了吧,走吧?”   解予安没有吭声,站起身的同时,毫不避讳地伸手,连带着袖子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腕。   紧接着手指顺着那柔滑的丝质面料寸寸下移,直至将他整只右手包裹在自己手掌中。 第61章 参观   正午时分的霞飞路被烈阳晒得白晃晃的, 不见一丝阴影。   一辆汽车从宽阔马路上疾驰而过,惊醒了路旁打盹的狗。   “我还是有些担忧。”汽车后座内,穿着翠蓝色旗袍、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宋瑜儿有些纠结地说道, “既然是哥哥你的朋友,我一个也不相识的,怕是尴尬得很。”   “那你不想参观人家的高档裁缝店吗?”宋又陵边开车边回,“我可是告知过你的哦, 那位纪先生所画的时装画相当具有新意,我这人看人眼光可准,凭借那位先生的才华, 他迟早是要在上海出名的。趁这会儿他还未扬名, 你便去与之结交一番,我再替你说说好话,说不准他会愿意收你做个学生。”   宋瑜儿自然是十分好奇的, 她最大的爱好便是做衣服, 平日里除了念书, 就是研究一些服饰搭配。   父母对此态度随意,觉得女子善于缝衣是件好事, 而她哥则看出她并非只是普通喜好,就鼓励她在闲暇时去裁缝店做个学徒。   可话虽如此, 宋瑜儿又觉得自己不仅仅是想做个裁缝那么简单, 但具体想做个什么职业,她也说不上来。   直到宋又陵某日回家说他们报社要出一新刊, 专登新潮的时装画, 而所请的画师乃是某位成衣店的老板。   又说这位老板颇擅长绘制时髦的衣服,所画款式许多都从未在市场上碰见过,这令她瞬间起了好奇, 同时,心里还掀起了某种或许可以称之为理想的波澜。   也许她想成为的就是那种能够创新服饰,绘制画报刊登报纸从而带起服装潮流的艺术家。   “可我毕竟还未见过那位先生的画稿。”宋瑜儿有些不满地咕哝道。   她这兄长着实可恶,一边向她大肆吹捧那位纪先生的才华,一边又说是报社机密,不肯给她一睹那些时装画的真貌,非要她等待画报出刊,真令她焦灼又纠结。   “况且你不是说了吗,纪先生年轻又俊美,兴许还未婚,他若真收下我做学徒,不会……不会叫人说闲话吗?”   “谁敢说你的闲话?”宋又陵冷哼了一声,抬起一只手握了握拳头,“别忘了你哥我是做什么的,谁敢嚼舌根,我便挖出他祖宗十八代的恶闻,登上报纸去,叫他知道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无怪人家都说报馆主笔最伤阴骘,真是恶毒……”   宋瑜儿嘀咕着,不禁噗嗤一笑,因即将参与陌生聚会而生出的紧张忐忑随之缓解了不少。   骆明煊所给的“宝建路6号”的地址相比那些紧贴着马路的店面来说,其实不太好找,但那树立在路口的红色横幅着实引人注目。   宋又陵开着车,大老远的就望见了那横幅上的“世纪时装店”几字,于是慢慢放缓速度,将车停在了路旁。   他们下车时,发现铺着草坪的缓坡旁已经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骆明煊的车,宋又陵认识,便对提着赠礼的妹妹道:“应该都到了,看这指示牌的方向所示,当是沿这台阶上去。”   宋瑜儿扭头看向插在台阶旁的木牌,轻声念道:“量身定制男士西服、长袍,女士旗袍、礼服、连衣裙等,一人一稿,独家设计,专属你的私人定制……”   “这广告打得倒有意思,首月下单还送小礼品,”宋又陵指着横幅笑道,“我这凑热闹的都想在他这定做一件新衣裳了。”   他才刚这么说着,这时一辆黄包车跑了过来,停在了他们的汽车旁边,两位年轻女子挽着手走下车来,也停留在了横幅下方。   她们一个身形苗条,面容标致,穿着一件茶褐色带有浅紫色印花的修身旗袍,眉毛画得细细长长,气质颇为古典端庄。   另一位身材略显娇小,穿着件鹅黄色配有浅紫色绲边的长款旗袍,脸蛋圆润,杏眼俏丽,看着像是还未成年。   二人正是相约而来的施玄曼和方碧蓉。   穿着纪轻舟所做的旗袍前来赴会,是为她们对这位裁缝先生的尊重。   宋瑜儿原本都要跟着她哥上台阶了,扭头看见两位女子身上的旗袍,顿时被迷住了眼。   真漂亮啊……她不禁在心里暗叹。   不论是那如古画般雅致的苦楝花图样,还是那鹅黄与浅紫的娇俏配色,都令她颇为欣赏喜爱。   当然了,身着这两件美丽衣裙的女子也各有特色,与她们身上所穿旗袍款式风格极为相合。   “你们也是来参观纪先生的工作室的吗?”施玄曼见那少女手里提着礼物,身上所穿旗袍的配色也颇为靓丽,就猜测对方也许和她们一样,都是纪先生邀请来的老顾客,便主动搭话问了一句。   “没错。”宋又陵帮她性格腼腆的妹妹回答道,带着爽朗笑意问:“二位想必是纪先生的老主顾?”   “正是。”施玄曼应道。   “那太好了,我叫宋又陵,这位是我妹妹宋瑜儿,她性子腼腆,等会儿还请二位多照顾照顾。”   宋又陵早看出宋瑜儿又犯了老毛病,看上了人家身上的衣服又不好意思问是哪家店做的,就主动帮助妹妹开启了社交。   “没问题。”施玄曼一口答应下来,转眼与那耳廓微红的姑娘对上视线,十分友善地朝她笑了下。   霎时间,宋瑜儿的脸颊飘起了一片红霞。   “这外面日头晒得很,走吧,我们一道进去。”宋又陵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就先一步踏上了石阶,好让妹妹和她们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一道说说话,多熟悉熟悉。   见状,施玄曼就挽着方碧蓉的胳膊走到了宋瑜儿身旁,向她做了自我介绍,随后三人一边跟上前面宋又陵的步伐,一边闲聊起来。   “宋小姐这身袍子也是纪先生那定做的吗?”施玄曼问出自己好奇的问题。   “不,这是我自己做的。”宋瑜儿先是简言回答。   旋即敏锐捕捉到了她话语里的深层含义,眼睛发亮地追问:“你们的旗袍难不成都是纪先生做的?”   “对啊。”施玄曼扭头和好友相视一笑,讲述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推销的口吻:“除了这一件,我还在他这做过两套衣裙,一套洋装,一件类似旗袍的连衣裙,翠绿色的,相当之时髦漂亮,明日便打算穿那连衣裙去游玩一番……”   上了台阶,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雕花铁栅栏,栏杆内的小花园景致优美,花叶茂盛,绿意盎然中坐落着一套漂亮的白色小洋房。   因是对外营业的时装工作室,院子的铁门敞开,门口也竖着块木牌,以黑色的油漆画了箭头,分别用汉字、英文和法文写了“世纪”一词,表示工作室由此进入。   这房屋的外观很是雅致啊,一看便是新造没多久的房子,比我当初给纪先生打听的那栋出租洋房更为干净精致……施玄曼心忖。   从蔷薇色地砖铺成的花园小径穿过,刚走上门口台阶,便听见有欢笑声通过敞开的房门传来。   尽管大门是开启的,宋又陵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门。   三个姑娘正安静等候着主人出来,这时方碧蓉忽然拍了拍施玄曼的手臂,小声惊呼道:“看那边,好美的花啊!”   闻言,包括宋又陵在内,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她所指的方向,紧接着两个姑娘和一个男子都发出了感叹声。   只见左侧走廊尽头,拱形的门洞一半藏于阴影中,一半浸在日光里,它既是一道门又好似一幅画框,框出了院墙上若瀑布般盛放垂落着的蓝色花朵。   “这不是蓝花丹嘛,听闻是个外来物种,挺少见的……”   对植物也有些许了解的宋又陵说道,“盛夏里的一抹清凉,这景造得好。”   “宋兄不愧是报馆主笔,果然博学啊。”纪轻舟刚过来迎接客人,就听见宋又陵的话,便顺势夸奖了一句。   几人闻声回过头来,瞧见眼前这一身淡青色长衫风度翩翩的俊逸青年,眼神皆微有愣怔。   “哈哈不好意思,有些卖弄了……”   被他这么一夸,宋又陵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岔开话题道:“在路口碰见这两位小姐,就一道进来了。对了这是我妹妹宋瑜儿,你还未见过吧?”   纪轻舟朝两位老顾客点头微笑表示了问候,目光落在宋又陵身后的女孩身上时,倏然微挑了下眉。   “额你是……”宋瑜儿显然也觉得他眼熟,但对方今日穿着打扮与初见时相差甚远,她一时不敢确认。   “不记得我了?绸缎庄,我们见过的。”   “……真是您啊,我记得。”   宋又陵见状狐疑地“嗯”了一声:“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见过一面,当时她在买布料,就交流了两句。走吧,进去聊。”   纪轻舟轻描淡写地说罢,带着几人走进门厅,穿过右侧对开的白色房门,就是接待顾客的会客厅。   铺着浅木色地板的会客厅内光线明亮,头顶黄铜色的吊扇飞速打着转,送来微凉的清风,带动两侧窗子前的米色纱帘轻轻起伏摇曳。   邀请来的客人里,宋又陵这一波是到得最晚的。   纪轻舟几人最先抵达,之后不到十分钟,解予安的那位律师朋友江雪鸿也紧跟着赶到。   大伙就收拾布置了一番,煮了热茶,买了整壶的咖啡,摆上了或是从家中带的、或是从附近饮食店打包的点心熟食。   考虑到人多沙发坐不下,还特意将楼上小会客室的蝴蝶桌和与之匹配的那四张椅子都搬了下来。   事实证明这一决定相当明智,这会儿三位姑娘进来,扫了眼被大老爷们占据的沙发区后,就都默契地坐到了那靠窗的蝴蝶桌旁。   “几位小姐,想吃什么随意拿啊!”骆明煊虽然一位也不认识她们,不妨碍他自来熟地招呼。   宋瑜儿在坐下后的十秒钟内迅速地将整间屋子的摆设以及屋里的客人都扫视了一番。   这屋子除了布置得很是雅致,光线特别的敞亮,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黄麻编织的地毯上摆着棕色的皮质沙发与木质的茶几,门旁靠墙安置了一套高低错落的斗柜,柜子上摆着蓝花丹的插花、几本书籍和装饰画。   看起来和一般洋房的客厅差不多嘛,唯一同服装相关的就是摆在东侧窗角的几架人形模特而已。   宋瑜儿心忖着,略微有些失望。   至于坐在沙发上的那些男人们,除了他哥的同事,那位袁先生以及邱先生,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一眼看去印象较深的就是那位嗓门特别大、肤色有些黑的先生,以及坐在一侧单人沙发上蒙着眼的那位。   他与那位“吵闹”先生似乎是两个极端,皮肤很白,面孔英俊,也很安静。   自她进来起,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简直令人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   不过显然是没有的,因为就在她刚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那位纪先生走到了蒙眼先生的身旁,往他手里塞了颗冬枣。   而对方就仿佛能看见一般,神态举止分外的从容淡定,接过枣子便送到嘴边清脆地咬了一口。   有些古怪……他们的关系……宋瑜儿直觉般地想到,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对了,纪兄,我差点忘了!”宋又陵正要在他的同事身边落座,突然想起自己还带了礼物,便特意去将宋瑜儿摆放在桌上的礼盒拿了过来。   接着他直接扯掉绸带,打开了盒盖,将里面的礼物面向纪轻舟展示道:“给你的开业贺礼,祝愿你财源广进,事业一帆风顺!”   纪轻舟低头一瞧,就知他为何现场就拆开了。   他送的竟是一尊金丝楠木的木雕武财神!   纪轻舟轻吸了口气,连忙从盒子里请出这尊威武霸气的财神雕像,感谢道:“多谢宋老板厚礼,不过,这该放哪啊?”   他捧着神像环视周围一圈,也未找到合适的安置之所。   “要我说,宋兄你可真是会做人,早上问你是否该准备份礼物,你说不必,结果自己偷摸地送礼,还是如此贵重之礼,衬得我们这班空手来的像是来吃白食的。”   袁少怀见状,不禁指着他谴责了几句。   “吃白食的是你们,不包括我啊,我可是准备了一份大礼的。”   骆明煊急忙撇清关系道,“不过我的礼物在路上出了些问题,还未送到,等送到了我再拿来给你。”   后半句话他是朝着纪轻舟说的。   一边说着,他还伸手从纪轻舟手里接过了财神像,用下巴示意了下门口的方向道:“武财神得放在正对着门的位置,视线盯着门外才能防小人,化煞招财,来,我给你找个位置!”   “别看小骆年纪小,懂得倒是挺多。”宋又陵刚想帮忙找个财神位,见有骆明煊代劳了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休息。   “好歹是泰明祥的少东家啊。”江雪鸿捧着茶杯调侃。   门厅内,因为没有正对着门口的桌台,纪轻舟就将门边斗柜从贴着西侧墙壁的位置挪到了楼梯角。   再把上边摆放的玫瑰花瓶挪开,将财神像放到中央,就位置正当好了。   “这财神威武是威武,但是看着与你这房子的装潢全然不搭呀!”骆明煊退后了两步琢磨道。   “嘘,别对财神爷不敬。”纪轻舟说了他一句,一本正经道:“我早就觉得,这房子的构造摆设都挺好,就是一片白的不太吉利,正需要请一位霸气的财神镇住这。”   “你这一说……也有道理。”骆明煊虽心里不这么认为,但还是勉强附和了他。   回到会客厅,三位女士已经闲谈了起来。   纪轻舟提了壶花茶放在她们之间的蝴蝶桌上,看见施玄曼身上的苏罗旗袍,回想起上次去她家送衣服的事情,就随口问:“何时去杭州?”   施玄曼没想到他还记得此事,面带笑意道:“明日便出发,同家人一起去游玩三日。”   “三日来得及?”   “来得及,坐沪杭特快车,三个半小时便到了。”   “可以啊,那祝你们玩得愉快!”   纪轻舟原本还想问问她何时去面试电影女主,考虑到这里人比较多,就没有开口。   见三位女士都有些拘谨,只顾喝茶而不取食物,纪轻舟正要将茶几上的甜点水果挪些过来,这时,宋又陵叫嚷道:“纪兄,可否带我妹妹去参观参观你的工作室,她最是喜好这个,此番就是为此目的来的。”   “可以啊。”纪轻舟早知道会有人要参观,已经给工作室内正在制作的两套礼服蒙上了白布,暂做遮挡。   闻言就对三位姑娘道:“他们先来的早就上楼参观过了,你们可要一道去看看?”   “当然好了。”施玄曼立即应声,她对这所谓的时装工作室也很好奇。   方碧蓉同样点头表示同意,至于宋瑜儿更是迫不及待。   接着,纪轻舟就一人领着三个姑娘出了会客室,顺着木质的楼梯上了二楼。   他先是推开东北角的房间门,介绍了一下:“这是我的办公间,空空荡荡的,目前没什么东西。”   相比楼下会客室,这间书房空间较小,对门是一扇大窗,安装了白色的百叶窗。   东北角落是两扇拱形窗,装饰着波浪边的蕾丝窗帘,窗角放着套蝴蝶桌和靠背椅。   房间的北侧和西侧靠墙摆放着高高的书柜,地板上铺着张黄麻编织的地毯,还摆了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安乐椅。   “倒也不空,蛮整洁的不是吗?”施玄曼往里探了探头评价。   “是啊,分明很漂亮。”方碧蓉也跟着赞扬起来。   “这是因为我刚把工作室搬过来,过一阵你们再来看,这地方估计就乱得很了。”   纪轻舟说着,又走到一旁,打开了东南侧的房间门:   “这间是会客室,也是试衣间,里面的落地窗可以打开通往阳台,从阳台能直接下楼去院子里,构造挺方便的。日后,像施小姐你住在附近的话,再来试衣服就方便了。”   “那边斜对角是储物间,乱得很,就不带你们参观了。”   “这里是工作室,或者,可以称呼为裁缝间。”   随着纪轻舟推开二楼西侧的房门,一间宽敞但摆满着诸多桌椅工具的大房间映入三人的眼帘。   午后的房间一侧被倾斜的日光笼罩着,窗边并排摆放着一共五架人台,其中两架似乎套着衣服,被纪先生用白布笼罩着。   房门对面的格子窗前是一张甚为宽大的熨衣桌,一旁还架着崭新的电熨斗。   在熨烫桌的旁边是更为宽阔的裁剪台,台面显然经过收拾,但依然堆放着一些布片和纸样。   房门右侧靠墙是一个实木斗柜,柜台上铺着蕾丝桌布,一端摆着小巧的玻璃花瓶,装饰着两支从庭院里剪下的白色月季,另一端则是堆着各种手缝工具的竹篮,和插着绘图用具的陶瓷笔筒。   以及既然是裁缝室,缝纫机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它被摆放在西侧靠近人台的地方,坐在那工作,一抬头就能够望见窗景,但又正好避开了阳光的笼罩。   “光线真好啊,”施玄曼一边走进屋子参观,一边语气欢悦道,“比起您原先的那间小铺子,这里宽敞太多了,并且感觉在这里制作的衣服也会更为精致,我真为您高兴。”   显然,她和方碧蓉来逛这工作室,就是带着顾客的态度,来参观这也许会是自己将来某件衣服的诞生地的。   而宋瑜儿则不同,她看了看那窗边摆放的人台,又摸了摸平整厚实的熨烫台,胸中情绪翻腾激荡,诸多思绪汹涌着,最终都凝聚成一个念头:这要是我的工作室就好了……   不,或许她真的可以在这工作。   等会儿一定要问问纪先生收不收学徒! 第62章 梦寐以求   带着施玄曼三人从楼上逛了一圈下来时, 骆明煊、邱文信、袁少怀和江雪鸿四人已经占据了蝴蝶桌旁的四张椅子,开始玩起了纸牌。   三个姑娘见桌椅被霸占,便一块坐到了皮质的长沙发上, 吃着点心聊起了天。   今日气温不高,光吹着电扇就很凉快,所以客人们兴致也很高涨。   “这扑克牌是谁带的?”纪轻舟踱步到桌旁,问正在旁观战局的宋又陵。   “那自然是这位仁兄了。”宋又陵将手搭在了袁少怀肩上, 打趣道,“袁兄还说我会做人,我看你才是真精明, 给人家的开业贺礼都是我们报馆拿的, 还特意拿了副全新的扑克。”   袁少怀好脾气地哈哈一笑:“对,我拿的,信哥儿出钱资助, 便当我们都送了礼吧!”   纪轻舟摇头笑了笑说:“能赏脸光顾就好, 不用在意那些。”   “轻舟兄可要坐下玩两局, 等会儿我这位子让你。”江雪鸿说道。   纪轻舟侧头望了眼坐在沙发上的解予安,说:“不用, 你们玩吧!”   说罢,便从茶几上拿了只玻璃杯, 给自己倒了杯半凉的咖啡, 坐到了解予安身旁的沙发扶手上。   解予安感受到身旁有人靠近,尽管对方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闻见的也只有寻常咖啡味道, 他却能下意识地判断出来人是谁。   于是纪轻舟刚在沙发扶手上落座,就见解予安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道狭窄空位。   “宝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坐这啊?”他低声问。   “难得你这么好心,但这位置也太小了,你不如直接让我坐你腿上。”   考虑到附近还有几位女士在,所以尽管牌桌那边喧哗声不断,他还是将调侃声压得很低。   解予安感觉他略低哑的嗓音像羽毛般地挠着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握他的手,缓解那莫名的心痒,却摸了个空。   “人多,注意分寸。” 他低声提醒了一句,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臂搭在扶手上。   哪晓得手腕内侧恰好擦着身边人的后腰滑落,自然合拢的掌心当即传来了某种特殊的触感。   丝滑的衣服料子带着些许的人体温度,仅是轻轻的触碰,那触感其实并不明显,解予安却同被烫到般地迅速往后撤了撤,浑身皮肤一阵发麻。   纪轻舟压根都未察觉到他的动作,端着咖啡喝了口,闲聊般地接道:“哦,人多要注意分寸,那在家就可以了?”   “自然也不可以。”解予安声音低沉平静,藏着种刻意伪装的淡定。   “那你还废什么话,直接说别靠近我不就得了?”纪轻舟回了一句,站起身将杯子放在茶几上。   这时,施玄曼扭头看向他问:“纪先生,您外边横幅上所写的定做衣服,便送礼品,这礼品是什么,可否透露?”   “这个礼品啊,不是确定的某种物品,得看那位顾客定做的服装需要什么配饰,我再给她搭配一件。”纪轻舟解释着,又坐回了沙发扶手上。   没留神,坐得比起方才略靠后了几分,恰好与某人手臂紧贴着。   解予安浑身一僵,胳膊既未收回,也不敢随意乱动。   “听您这么说,我又想再定做一套衣服了,近日您的工作排得可满?”施玄曼虽然最近没有什么对新衣服的需求,不过她对这随单赠送的礼品很是感兴趣,觉得以纪先生饱含心意的手艺和想法,那肯定会是个小惊喜。   “排单不多,不过工期会比较久,一个半月,也就是下个月底左右。”纪轻舟看得出来施玄曼是临时起意,想了想委婉地劝道:“我之后会接一份电影剧组的戏服设计工作,所以空闲时间不多。”   施玄曼听闻他后半句话,就领悟了他的意思。   纪先生是已经通过了那电影片方的面试啊……所以他是在提示我,倘若女主角选拔通过,以后定制的漂亮戏服配饰多的是,不必专门为此花钱吗?   施玄曼这么想着,就见对面穿着水青色长衫的先生朝自己微笑着眨了下眼,便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由得露出笑容道:“好吧,既然您最近那么忙,待我有需要了,再找您定做。”   纪轻舟刚要点头,施玄曼紧接着又道:“不过碧蓉不介意工期久,她来之前便说想在您这定制一套洋装,是为入秋后准备的新衣,是吧碧蓉?”   “嗯。”方碧蓉刚刚还犹豫着是否要提起此事,今日所来之人似乎都是纯粹来聚会交友的,她便不大好意思开口提买衣服的事。   这会儿听好友帮她提起所需,就连忙应下声来。   “秋装是吗?那当然可以定做。”纪轻舟回道,看向鹅黄衣裙的小姑娘问:“款式风格有什么要求吗?是为参加某场合准备的,还是日常穿着?”   “就是刚入秋左右,日常穿出门的衣服。”方碧蓉语气柔和道。   因提前打过腹稿,此刻便不磕不绊地说出自己的要求:“我平时穿的衣服不是偏于素雅的,就是比较稚嫩的,此番想做一套相对成熟些的洋装,颜色花纹最好稳重些,但也不要太深的颜色,我可能不太适合穿黑色或深蓝色的衣服。”   纪轻舟耐心等待她说完,盯着她稍作思索道:“我明白了,稍等。”   接着就起身去旁边的斗柜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常备在那的速写本,又从笔筒里抽了支自来水笔,而后坐回原位,跷起了二郎腿,边翻开本子,在空白纸业上几笔勾勒出一个身材纤细的模特,边同顾客交流问:“方小姐平时喜欢看书写作吗?”   他问这个,是想确认一下对方是否就是近代那位有名的通俗小说作家。   方碧蓉闻言有些诧异,她是喜欢看书,这点周围的朋友都知道,但写作是自己独自进行的,旁人都不知晓。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为外人知道的羞耻事情,她就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过福尔摩斯吗?”   “看、看过。”   “那英伦风格怎么样?”纪轻舟说着看向方碧蓉,见对方神情茫然似乎不大理解他所说的意思,就换了个表达道:“西洋风格的书卷气。”   方碧蓉一听就觉得纪老板果真理解了自己的要求,不禁含笑点头道:“好啊,我正想要这样风格的洋装。”   纪轻舟闻言就放心地下笔。   既然是初秋所穿的衣服,就还是以轻便为主。   想到秋日,想到沉稳与宁静,无疑是温暖平和的棕色系最为适配。   尽管此时他还未准备上色,但绘图过程中,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那套时装的画面。   亚麻质地的巧克力色长袖衬衣外搭配深灰色的薄毛呢马甲,再配上一条轻熟风格的直筒裙,裙身面料质地与马甲相同,采用斜裁的方式裁剪,使得裙身线条流畅更具有垂感。   腰间设计一条棕色牛皮带,可以别上一个与裙身面料一致的小腰包。   至于裙子的颜色花纹,纪轻舟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洋货店看到过的薄毛呢……其中一款条纹型的料子就很合适。   浅褐的底色上分布着均匀的焦糖红与橄榄绿的条纹,配色十分具有学院气息。   裙长在小腿中部,那么就还需要配上一双纯色或格纹的中筒袜,届时不论穿中高跟的小皮鞋还是普通平底鞋都可以搭配。   画到这里,纪轻舟抬眸观察了一下方小姐的脸型,最后给模特添上了一顶报童帽。   报童帽略微弯曲的大帽檐,可以很好地修饰圆脸的脸型,将脸部轮廓衬得小巧精致,同时它中性风的设计也将为整套搭配增色,使其变得更具有青春时尚感。   “好了。”   虽说时间是充裕的,但由于纪轻舟还没将水粉颜料从解公馆拿过来,此时也没法给设计稿上色,便直接将本子递给了方碧蓉,为她解释了一下每件单品的配色花纹。   方碧蓉从他开始画图起,心里便分外期待,不过秉持着尊重人家创作空间的态度,即便知道是给自己设计的衣服,她也未过去探头张望。   直到纪轻舟将画本递给她,在伸手接过画本的同时,她垂眼看到那纸张上的时装画,顿时惊讶地嘴唇微张。   “这上衣,好似男子西服啊……”方碧蓉轻轻叹道。   “帽子也很男式,不,是整套衣着除了裙子都蛮像男装的。”施玄曼侧头品鉴道,“但是很时髦,干净利索,很具有文艺气息。”   宋瑜儿与她们终究不是太熟,原本不大好意思去看人家的服装画稿,但听她们这般诧异地讨论着,终是忍不住往两人身边凑了凑。   方碧蓉见状也没有藏着,大大方方地拿给她看。   宋瑜儿一看之下便感眼前一亮:“好新颖款式!”   贴近人体轮廓的剪裁,精巧微妙的细节设计,衬衣和马甲的搭配有些像男士西服,搭在这里却意外的秀气文雅。   还有设计稿的画风,也是如此的独特新颖,完全戳在她的审美之上。   果然,纪先生就是她梦寐以求的老师吧?   想到这,宋瑜儿悄悄地看了坐于沙发扶手上的俊雅男子一眼,心底暗藏激动与忐忑。   纪轻舟安静地听着她们讨论了片刻,虽然施玄曼和宋瑜儿表达的态度似乎都能认同这幅设计稿,但重要的还是方小姐的感受。   这一套设计对于此时的女性来说,的确是偏于中性化的,即便是思想较为新潮的女学生也未必能接受。   他注意到方碧蓉全程只说了一句话,判断她也许不是很喜欢这个款式,便道:“方小姐若是不喜欢的话,可以提出来,我再修改。”   “不,没有,我很喜欢。”方碧蓉面色微红地说道。   “真的吗?”纪轻舟确认般地询问,“既然是定制款,我肯定会改你满意为止,不用勉强自己。”   “不是,我是真的很喜欢。”方碧蓉生怕他误会自己的态度,连忙解释道:“最开始看到是觉得很是大胆前卫,但认真看过后,就觉得您所画的这一套衣服其实是端庄大方的,尤其这马甲、裙子还有帽子的搭配,令我顿时想象到了之前所读的一些外文书籍,我很高兴,这正是我想要的洋装,您就按这个做吧。”   听这腼腆的姑娘一下说了这么一长串话,纪轻舟这才肯定她确实是满意这幅设计稿的,就扬起嘴角道:“好,既然你喜欢,那我就按这个给你做,价格的话,我之后去问一问面料价,再跟你商议。”   “嗯。”方碧蓉很是干脆地点了点脑袋,最后看了眼画稿,怀抱着愉悦的期待感,将本子还给了它的主人。   纪轻舟收起了画图工具,起身去将其放回了柜子抽屉。   这时,牌桌那边骤然爆发了一阵吵闹的喧笑声,他正想过去看看什么情况,一转身却见两条麻花辫搭在肩膀上的宋瑜儿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旁。   对方微微低着脑袋,面色绯红,一双灵动的凤眼瞟了纪轻舟一眼又一眼,一副想开口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模样。   纪轻舟见状就好整以暇地等候在柜子旁,语气和缓问:“有什么事吗,宋小姐?”   “有一个请求……”她支支吾吾道。   面对一个才相识的男子,宋瑜儿实在是不好意思一开口就认老师,而她那兄长来的时候还说会帮她认师傅,这会儿却一点也靠不住地坐上牌桌打起了扑克。   她踌躇了足有十几秒,抬眼对上纪轻舟疑问的眼神,鼓起勇气道:“是这样的,我一直很喜欢做衣服……您的画稿我很喜欢,您能、您能收我做学生吗?” 第63章 偷听   在宋瑜儿犹豫的十几秒内, 纪轻舟见她这般的难以启齿,就猜测她是不是看上了给方碧蓉设计的那套衣服,想要一套一样的, 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甚至都已经开始在脑中设计类似款式的套装了,谁知这小姑娘一开口,竟然是想拜师!   纪轻舟下意识地望了眼宋又陵,见那家伙正沉迷牌局无法自拔, 就只好看向眼前的小姑娘问:“你应该还在念书吧?怎么来给我做学生?”   “我已经从女中毕业了,刚毕业的。”宋瑜儿忙解释道,“您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 您问我是不是想学裁缝, 我说还在考虑中吗?那会儿我刚参加完毕业礼,正考虑是去南京的女高念书呢,还是做我想做之事。”   既然都已经张开口了, 宋瑜儿也就不再觉得难为情, 只想能够顺利地拜师。   她神色认真道:“在读书一门上, 我着实不大有天分,也定不下心学习, 但我很喜欢研究服饰,也喜欢做裁缝。我会踏洋车, 会绣花, 手工活也不错,您可以先让我跟着您干活, 考察我一段时日, 再决定是否要收我为学生……”   纪轻舟蹙了蹙眉,拿这小姑娘有些没法子。   在他看来能念高中自然是要去念,倘若真心喜欢做衣服, 那晚几年再做也可以。   “你家里人是怎么个看法?”他委婉地问道。   “我父亲说过,不论我想继续念书还是学做衣服,他都随我意愿,我哥则是一向很支持我的。”   宋瑜儿在外人面前虽然性格腼腆,口齿倒是流利,“况且我已经十六岁了,能为我自己的决定负责了。”   才十六岁……纪轻舟轻轻咋舌。   纵使他的确需要一个劳动力,但就他那复杂繁重的工作量,哪怕人家小姑娘自愿给他干活,他都觉得自己在虐待未成年。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之时,打完一局扑克的宋又陵总算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不仅是他,连带着骆明煊几人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见小姑娘一派恳请地仰着脑袋注视着长衫青年,一时间那几位报届中人都不禁脑补了一些小说剧情。   骆明煊刚要出声询问是怎么回事,宋又陵就起身过来,打断众人的遐思道:“纪兄,我方才正想同你说,我妹妹很是热爱裁缝一行,你若是不介意教女学生,可否收她做个学徒?”   纪轻舟没料到他居然真的很支持妹妹学做裁缝,愈发地感到为难。   袁少怀见状,看热闹道:“哦,我说宋兄您今日这礼送得这样大方呢,原来是有求于人哪!”   “别听他挑拨离间,纪兄,这武财神我是纯送您做开业贺礼的,和我妹妹之事无关,您无需顾虑太多,若不想收徒,就让她来做个帮工,等干上一段时日,她兴许就觉得累了不想再做这行了。”   “此言倒是有理,”邱文信理着纸牌,一副感触良多的语气道,“再大的喜好,一旦成为职业也就毫无生趣了。”   “行了,打你们的牌,我同她去聊聊。”   纪轻舟懒得听那帮男子多废话,接着就带宋瑜儿到了门厅里,直言问:“你住哪,来我店里工作的话,上下班方便吗?”   宋瑜儿一听此言,便知此事多半有着落了,连忙回道:“我住在爱多亚路,离这不远的。”   纪轻舟点了点头,考虑了几秒后,吐字清晰地说道:“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带过学生,收徒一事,现在没有办法给你答案,但你可以趁着这段时间的假期,来我店里工作学习一个月,也就是俗称的打白工。   “事先声明,我的活很多,没有多余的闲心去照顾你的心情,你确定要来工作的话,就要做好每天一睁眼就是诸多杂活累活的准备。当然了,我也不会特别压榨你,你只要上午十点前到达,下午五点我会让你准时下班,午餐咖啡我会承包,想要休息请假也可以提前跟我说,但不能无缘无故就不来了,会让人担心。   “等一个月结束后,你要是依然想从事这份职业,我再依据你的表现考虑是否收你为学生。”   虽然没能成功拜师,但对于宋瑜儿而言,能够来这里干活已是达成了她当前这一阶段的目标。   并且,她也知道,纪先生的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既然给了彼此相互了解的时间,日后倘若她真的表现不错,对方应当也不会反悔。   于是嗓音清脆地答应道:“好,那便这么决定了,明日起,我便来您这工作。”   纪轻舟微微摇头:“后天吧,你回去再考虑一天,还有,这件事,你必须和你父母说明情况,得到他们的同意才行。”   “没问题!”宋瑜儿用力点头应声。   接着就怀着满心的亢奋情绪走向会客室,准备和她哥哥分享这个好消息。   结果刚踏进门,她便撞见了一个高大人影,惊得浑身一哆嗦。   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站在门后的原来是那位蒙眼先生,身旁还跟着那个沉默寡言的仆人。   她踌躇不定,不知是否该打声招呼。   关键她并不知晓对方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从一开始他就没介绍过自己。   门厅里,纪轻舟稍微调整了一下财神爷的方位,转头见宋瑜儿还站在会客室门边,就走了过去。   正欲开口询问怎么回事,结果视线一转便发现了静静伫立在门后的解予安,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在这站了多久。   考虑到宋瑜儿以后也许会经常过来,难免要与房主碰上,他便指了指解予安,朝小姑娘道:“给你介绍下,我表弟解予安,也是这座房子的主人。”   “解先生,您好。”宋瑜儿有些拘谨地问候。也不知为什么,分明对方看不见,在此人面前,她还是会有种被观察和审视的感觉。   解予安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面无表情的模样很是具有疏离感。   纪轻舟见状给宋瑜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回沙发坐,旋即看向解予安问:“你鬼鬼祟祟地站在这做什么,偷听吗?”   解予安一愣,没想到“鬼鬼祟祟”这词有朝一日竟会被用在自己的身上,闷闷不乐道:“去洗手间,谁知你堵在门外。”   “那你去啊。”纪轻舟道:“不就在旁边吗,还要等我给你把尿不成?”   “……注意言辞。”   “就会这么句话是吧?”纪轻舟侧着身倚在门旁,“注意这注意那的,一天要说上好几遍。”   “是谁整日口无遮拦?”解予安不痛不痒地反讽。   听纪轻舟只是哼笑了一声,没有反驳,他便转开话题,语气稍显低沉地质问:“你要收那女孩儿为学生?”   纪轻舟眯起眼盯了他几秒,接着口吻懒散道:“也不一定,得看她资质。”   解予安尽管方才在门后已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也知晓这二人最多就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心里却无端地感到烦闷不安。   本想刺他一句“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不怕传出闲言碎语吗”,又觉得此言一出,自己必然又会被对方被扣上迂腐老古板的帽子,便还是作罢。   “你到底去不去卫生间?”见他干站着不动,纪轻舟都为他感到尿急。   “嗯。”解予安表情不变地淡淡应声,朝他伸出手道:“带我过去。”   纪轻舟低头看了眼他伸出的右手,手掌是侧面朝上的,虎口是打开的,显然是个要握手的姿势。   “几岁了你?就这么十几步路也要牵手手啊?”   纪轻舟略带笑意地说着,伸手虚虚地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接着就转身,迈开步子带他去门厅后方的卫生间。   “别撒娇。”   解予安似乎不满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一边脚步紧随,一边就抽出手掌,像是想要吸取他肌肤的温度般,缓慢地握紧了他的手。   “说叠词就是撒娇?那我还叫你解元元,叫你宝哥哥呢,你怎么不说?”   两句话间已经到了卫生间门外,纪轻舟打开门道:“到了,马桶在右手侧,你进去吧。”   “……”解予安被他调侃得多了,如今已对这些绰号无感,连一句“幼稚”都懒得批评,直接不做理会走进卫生间,咔嚓一声清脆地关上了房门。   ·   聚会在下午四点左右结束,施玄曼二人提前一个小时就先行离开,而那些打牌的则是拖拖拉拉,一直拖到了不得不回去工作的时候,才一哄而散。   报馆的那几位还连吃带拿的,打包走了桌上剩下的零食点心,说是带回去做加班宵夜,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客人离去后,纪轻舟同阿佑一块收拾了残局,花费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清理干净卫生,并将桌椅都搬回了原处。   招待客人并不费什么精力,反倒是这收拾打扫的过程更为劳累。   回去之时,一坐上汽车,关上车门,纪轻舟便往座位上一靠,长长地舒了口气。   稍后,他又觉得椅背不怎舒适,看了看身旁坐姿端正的解予安,说了句“肩膀给我靠会儿”,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就没骨头似的身体一歪枕在了他的肩上。   解予安听着身旁传来的平缓呼吸声,嗓音偏低问:“有这么累?”   “你不干活,当然不觉得累了。”纪轻舟语气软绵绵道,“他们进进出出的全是脚印,不得拖一遍啊,还要洗一堆的杯子碗碟,楼上楼下地搬凳子,幸好有阿佑帮忙,否则我一人干完就直接瘫了。”   解予安仿佛就等着他这几句话,语气平静地谈起道:“这么说,这里还需要雇个杂役,那姑娘应当做不了这些杂事吧?”   “肯定需要啊。”纪轻舟想到这点就想叹气,絮絮叨叨说道:“别的不提,我总在楼上干活,楼下肯定需要一个接待客人的茶房。但这人不好找,既要会端茶沏水、打扫卫生,也要懂一点园艺知识,会打理花园,还要手脚干净,能识一点字,起码客人登门时,他得记录个名字,偶尔再帮我去收个定金尾款之类的……   “可惜爱巷那边的铺子也需要人照看,否则就把祝韧青叫过来了……我明日贴个招工启事看看吧。”   解予安状似寻常地应声,故意等了几秒,才再度开口:“阿佑有个表兄,在成叔手下做杂活,什么的都会一点,你可问问他是否愿意来此做工。”   “阿佑的表兄?”纪轻舟挑了下眉,“叫什么名字?我说不定还跟他聊过天。”   后半句话他是朝着驾驶座的方向说的。   “我表兄叫胡民福,”黄佑树闻言便回道,“您肯定见过,他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平时就干干清扫草坪的活,也会帮成叔打理花园,大家都叫他阿福。”   “奥,是叫阿福……”纪轻舟有了印象,他刚来会儿就和类似长相的人聊过天,当时对方在修剪月季,他便认为是解家的园丁。   对于这个提议,纪轻舟有些心动。   虽说雇佣熟识之人的亲戚偶尔会有些许不便之处,比如万一对方闹了什么错误,或者一时疏忽得罪了客人,看在熟人的面子上,也不好直接辞退人家。   不过他倒是不怎么在意什么关系的疏近,真有失误,该罚钱就罚钱,况且他和阿佑也没熟到那种需要特别顾忌对方心情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杂活工在打扫卫生时必然会进出书房和工作间,那么难免就会接触到他的手稿,在这方面,雇佣熟人会比雇佣一个陌生人更令人放心。   而且对方还是解予安推荐的,沈南绮说过,解元元这人眼睛虽看不见,心里倒是跟明镜似的分外敞亮,纪轻舟觉得他看人眼光应该不错。   想到这,纪轻舟就问黄佑树道:“你表哥现在的薪水是多少?”   “这我不太清楚。”黄佑树和他的表兄虽是亲戚,但他自小就被挑选培养成为了二少爷的贴身随从,薪水是佣人里较高的。   相比之下,做杂活的表兄薪水肯定一般,他平时和胡民福聊天时便会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此时只能毛估道:“大概二十几块吧。”   纪轻舟应了一声,正想再问问解予安是否知晓此事,结果他刚抬起头来,对方就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   刹那间,鼻尖交错,发丝纠缠,连嘴唇都险些擦上。   纪轻舟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冷峻面孔,不由得呼吸一滞,条件反射地回身撤回了自己的座位。   “二十四,馆外杂役的月薪都是这个数目。”   解予安先是这么补充,旋即察觉他远离的动作,问:“怎么了?”   纪轻舟轻轻吐了口气,一副后怕的口吻怪怨道:“你怎么突然靠过来啊,吓死我了,差点就亲上了。”   解予安闻言微愣,不知脑补了什么,霎时耳根通红异常,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道:“那你离我远点。”   “已经离得远远的了,你这性格一看就是没谈过对象的,估计初吻都还在吧,我可不想对你负责。”   前方,正在驾驶的黄佑树听闻此言,险些打错了方向盘。   “……我亦无需求。”解予安毫无攻击力地反驳了一句,抿着唇,情绪不大爽快。   纪轻舟却没怎么在意,稍微冷静了一阵,便又接着方才的话题问:“你刚才说二十四块是吧,这薪水我还能付得起,那回去我问问阿福他愿不愿意到这边来工作,不过我这么挖你家墙角,你家里人会不会生气啊?”   “多他一个不多。”解予安不无冷淡地回道。   “那就好。”纪轻舟随口应声。   旋即观察了他几眼,后知后觉问:“怎么又板着张面孔,被揭穿了隐私不开心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话题,解予安便又想到了他方才那“不想负责”的发言,心情愈发不悦。   纵使这婚姻只是场合作,彼此间也没有感情,但婚姻本身便是一道庄重的契约,既然已经结婚了,他怎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等不负责任之言?   解予安心底暗忖,越想越是不快,面孔也沉得跟个雕像似的,冷着脸闭口不言。   “别生气啊,洁身自好是好品格,我是在夸你呢,”纪轻舟还当他是羞耻于隐私暴露的事情,劝说道,“再说这里就我们三个,你什么样,阿佑还不清楚吗,不用在意这些。”   “闭嘴。”   “好好好,我不说了,脾气真大。”纪轻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车窗外的风景。   解予安亦偏过了头,朝向窗外,繁杂的思绪犹如一团乱麻般整理不清。 第64章 帮工   周末清晨, 朝阳刚穿透窗帘缝隙洒入房间,纪轻舟就醒了过来,看了眼床头摆放的手表时间, 不过七点半而已。   他闭目养神片刻,接着便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看向身旁还闭着眸子睡得正香的某男子,然后毫不留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嗓音微哑道:“起床了,解元元,太阳晒屁股了。”   由于新工作室距离解公馆较远, 为了保证工作的时长, 他最近都会比以往早起半小时去上班。   好在解予安也无怨言,每天默默地陪着他早起。   当然了,没有怨言, 但起床气还是有一点儿的。   例如这会儿, 听见他的声音, 解予安就微微蹙了下眉头,似乎是醒了, 却又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中央。   纪轻舟盯着他安静的睡颜瞧了几秒,倏然觉得好笑。   自从取消床中央的分界线, 铺上凉席以后, 这家伙的睡姿就愈发肆无忌惮了。   之前或许是床铺的高低不平整限制了他的发挥,通常都只是手脚越界, 如今则睡着睡着, 人就翻到了床中央,脑袋枕在两只枕头的空隙间,睡得很安稳。   “到底是少爷, 睡觉也霸道得很。”纪轻舟嘀咕了一句,揉了揉头发翻身下床。   解予安半梦半醒地又躺了几分钟,直到听见盥洗室洗漱声传来,他才缓缓坐起身,靠在枕头上醒了会儿神,然后不急不缓地转身下床。   等他慢悠悠地走到盥洗室门口,纪轻舟刚好梳洗完毕出来。   相处久了,两人对彼此的习惯也熟悉了起来,整理收拾结束,到楼下吃饭才刚八点出头。   一般周末没有工作的情况下,解家人都会睡得晚一些,不过今日纪轻舟二人到了大餐厅,却发现沈南绮已经坐在餐桌上享用早点了。   她穿了那件纪轻舟前段时间才给她制作完成的靛蓝色旗袍,这深沉而稳重的素色旗袍将她的气质衬托得格外清雅庄重,令人不由感到眼前一亮。   “沈女士,今日怎这么早,是有什么行程吗?”纪轻舟一边问候,一边拉着解予安在各自的位子上落座,随后招手示意佣人送两份中式早餐过来。   “等会儿要去趟苏州,明日是毕业典礼,我得早些过去准备,等忙完这两日,便可在家休息一阵了。”   沈南绮这么说着,放下勺子,目光柔和地打量了几眼他们的着装,微微笑道:“你们今日穿得蛮搭配,蓝色的长衫,一深一浅的,坐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   解予安闻言眉毛微动,无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领子和袖口。   “这不是您品味好吗?给我们挑的衣服颜色都挺合适。”纪轻舟张口便夸赞了起来。   “可惜当时没想到你穿长衫也这样漂亮,早知该多做几身。我还看中了两块极漂亮的料子,一块淡绿色的,一块霞粉色的,怕你不爱穿,就没让做,只能下次了。”   在沈南绮的感慨声里,佣人送了早餐过来,虾粥、煎包、葱油面等香气扑鼻的餐点一一摆在了餐桌上。   纪轻舟先给解予安盛了碗虾粥,又夹了两个馅料十足的烧麦放在他手边的碟子里,而后自己端了碗热气腾腾的似乎才刚浇上葱油的拌面,用筷子拌了拌便开吃。   “昨日开业了,可有生意?”沈南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见时间还早,就倒了杯清茶同纪轻舟闲聊起来。   纪轻舟摇了摇头:“没什么生意,就一位老顾客订了一套秋装。”   沈南绮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很是操心地说道:“你这工作室毕竟大得很,想必需要雇些个人手,我听闻元元把阿福遣去你那干活了?那倒是个手脚利索的,不过还是需要雇个佣人烧饭吧?你在爱巷的时候,还能每日回来吃午饭,到霞飞路去,光是坐电车来回都要一小时了,多费时间。”   “嗯,其实最近有个朋友的妹妹会来我店里做帮工,那姑娘年纪虽小,起码也能充个人手。至于午饭倒是无所谓,届时在周围那些餐馆小吃铺解决就好。”   “哪有天天上菜馆的,不说开销大,肯定有吃腻的时候。”沈南绮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考虑了一阵提议道:   “要不你就提前让厨房帮你准备些饭菜,装在食盒里带去,反正那房子不也有厨房吗,到时候热一热吃也方便。   “或者问问家里有谁时间空闲的,你给些跑路费,让他给你送趟午饭,也不用天天送,偶尔送一次换换口味也好的。”   “可以啊。”纪轻舟虽然觉得不必那么麻烦,左右自己为了方便省事,大概率还是会选择在外面餐馆吃,但沈南绮也是为了他考虑,此刻便欣然应声。   他随即看向解予安开玩笑道:“不过要说家里最闲的,还数解元宝,不知宝官人可愿纡尊降贵,给我送个午饭?”   解予安舀粥的勺子顿了顿,微微偏头:“还没睡醒?”   “是是是,我做白日梦呢,这都被你发现了!”   纪轻舟轻笑着摇了摇头,不再逗弄他。   过了会儿,沈南绮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先起身离去。   之后不到三分钟,纪轻舟吃完了面,喝了口水漱了漱口,就将黄佑树喊了进来陪他家少爷吃饭,自己则打了声招呼出了门。   随着两人的先后离去,偌大的餐厅瞬间空寂了下来。   餐桌中央粉彩瓷瓶里的向日葵兀自渲染着浓烈的夏日情调,无人欣赏。   解予安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吃完粥,随后放下勺子,拿手帕擦了擦嘴起身。   正要拿手杖离去,犹豫了片刻,侧头对黄佑树道:“告知厨房,午饭多备一份,装食盒里。”   黄佑树方才未进餐厅,自然也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瞬间猜到了这午饭是给谁准备的   应声称“好”的同时,心里不禁闪过念头。   少爷最近真是改变了许多,愿意出门了,对纪先生也更依赖了,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   前往新工作室之前,纪轻舟先去了趟爱巷的小铺子。   今日到得早,他下电车时,就看见祝韧青正打着哈欠拿着水瓢给门口那爬了半面墙的月季洒水,看样子也才刚到没多久。   “早啊!”纪轻舟打了声招呼走进店里。   祝韧青听见熟悉嗓音立即回过头去,嘴里下意识地回了句“早上好”,尔后才注意到先生今日一改往日装束,穿了件浅蓝色的长衫。   那料子不知是何种质地的,一看就很是轻薄柔软,面料上还分布着细细的云纹提花,配上那浅淡的蓝色,穿在他先生身上好生温柔俊秀。   他不由看得愣了愣神。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长衫穿得这样好看。   “昨天有生意吗?”纪轻舟进门就从抽屉里拿出工作记录本翻了翻,又看了看罐子里的零钱,见其数目不减反增,便知祝韧青这两日大概也接了些简单的缝补活计。   听他发问,祝韧青这才陡然回神,说道:“没有大的单子,就一些零碎的小活。”   “嗯。”纪轻舟不觉意外,随即就合上抽屉,朝祝韧青一招手道:“走吧,先关上门,我带你去新店认认路,之后有什么事就去那边找我。”   “那您以后不来这边了吗?”祝韧青边问,边将手里工具放到了后面的隔间,动作利索地收拾完东西,关上大门。   “来啊,不过工作室空间大,东西齐全,平时干活肯定就在那边了,这边小店隔个三五天来一趟吧。”纪轻舟见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锁门,就站在一旁等候。   “之后这边就交由你照看了,如果有定制单上门呢,你先问问客人着不着急,愿不愿意去霞飞路跑一趟。要是着急,就按我之前教你的,问清楚他的需求,给出报价和工期,是急单的话便要加钱,但也得视情况而定,像那种三天要定做一套西服的,就别接了。”   “好的先生。”祝韧青带着微笑聆听回答,心里则略感失落。   这么一来,他岂非要好几日才能见先生一面……   约莫二十几分钟后,纪轻舟带着祝韧青搭乘电车,来到了新工作室。   一踏进那花草芬芬、生机盎然的小院,祝韧青便不禁目瞪口呆。   先前还以为先生所说的新店就是一间空间更为宽敞的铺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栋漂亮的小洋房。   “上午好啊,纪先生!”   两人刚走到走廊下边,一旁就传来了中气十足的问候声。   祝韧青循声望去,看见院子围墙旁,站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三十来岁男子。   对方穿着干活用的围裙,正提着沉重的洒水壶和剪子,边浇水,边修剪开败的花枝。   “早,阿福。”纪轻舟笑着回了一句。   那日聚会结束,回去以后,纪轻舟就找到胡民福询问了对方是否愿意来他的店里工作,月薪他开的是二十五元,比对方原本的薪酬高一元,当然干的活兴许也比在解公馆的要多一些。   也是凑得巧,胡民福月中才刚领完上个月的薪酬,听闻纪轻舟的请求后,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在他眼里,纪轻舟是解太太的外甥,那么给纪先生干活也就相当于给解公馆干活,只不过被外派换了个地方工作,换了个上司给他发薪水而已。   既然本质不变,那自然是要选薪酬更高一点的。   况且像他这样的雇佣杂役,不如阿佑那般的贴身仆人,吃住都在解公馆里,他只能在外租房住。   他薪水不算高,身边又带着妻子和儿女,租不了太好的房子,所住的地方离解家不算近,相比去解公馆上班,可能还是到霞飞路来更近一些。   如此一来,这工作换得就相当合他心意。   “啊对了,纪先生,刚有个小姑娘到来,自称是来帮忙干活的,我让她去会客室等您了。”   “好的。”纪轻舟一听便知来人是宋瑜儿。   他前天跟那姑娘说的是上午十点前抵达便可,没想到这小姑娘到得还挺早。   走进门厅一瞧,果不其然,穿着一套蓝色衣衫与黑色长裙、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宋瑜儿已经站在会客室门口等他了。   宋瑜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他身旁的祝韧青,声音略腼腆地说道:“纪先生,我来了。”   “嗯。”纪轻舟应了声,指了指祝韧青给她介绍:“阿青,是我另一家店的伙计。”   接着又同祝韧青说道:“这是宋瑜儿,来店里帮忙的。”   宋瑜儿点了点头:“嗯,我是帮工。”   目前只是帮工,日后不知能不能从纪先生嘴里听到一句“这是我学生”……她心底暗暗期待。   稍后,纪轻舟带着祝韧青简单参观了一下新工作室,又交代了对方几句开店需要注意的事项后,便给了他两个铜板的电车钱,让他回去继续看店。   待祝韧青离去,纪轻舟转身朝站立等候在楼梯角的宋瑜儿招了招手,口吻明快道:“来吧,开始工作。” 第65章 黑玫瑰   上午的工作室内光线依旧明亮, 朝南的玻璃窗上映着外面梧桐枝桠的绿影。   宋瑜儿才跟着纪轻舟走进房间,视线顿时被窗边人台上那两套美丽的礼服所吸引了。   一套印有玫瑰花纹的裙子似乎已经完工,而旁边那套华丽的灰色长礼服, 看似也挺完整,但宋瑜儿瞥到长桌上摊着的与那套礼服裙身料子相似的渐变色布片,直觉地认为那些布片应该是那套裙子的一部分。   “来,跟你说一下。”纪轻舟将她带到了窗边, 讲解工作进程道,“目前这两套礼服是我手上正在制作的单子,这套玫瑰裙还差一点小工序, 今天就能结束, 右边这套剩下的工序较多,是接下来一周的主要任务。”   “嗯。”宋瑜儿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仔细地打量了那两套礼服裙几眼, 对即将参与制作这般正式的礼服而感到兴奋。   接着便仰头看向纪轻舟, 迫不及待问:“那我今日需要做什么?”   纪轻舟闻言, 回头看向了桌上那一堆的布片,嘴角微微上扬地给出答案:“锁边。”   前段时间, 他已经调制染料,用柔软的毛笔将黑莲花裙拖尾部分的布片进行了分段染色。   昨日则从晾干的布片中挑选了颜色晕染最为均匀完整的二十八片, 将它们熨烫平整, 并给其中五片进行了手工锁边。   但还有二十三片放在桌面上未完成。   原本这二十三片若由他自己一个人做锁边处理,估计得花上两三日的时间, 非得做得眼睛发晕不可。   如今有了宋瑜儿这个帮手, 于他而言的确能轻松许多。   话虽如此,在交给宋瑜儿这份任务前,纪轻舟还是先拿有染色瑕疵的次品衣片给她试了试。   “就使用最基础的针法。”他穿上真丝线后, 给女孩进行示范。   将薄纱的边缘往内卷起两圈,宽度约莫一点五毫米,起头时不好拿捏,便先用大头针固定,然后进行反复的锁边处理。   锁边针法,宋瑜儿常使用的是自己琢磨出的用线绕针一至二圈后锁扣的方法,而纪轻舟所教的这种稍微复杂些,但也算简单的,并且完成后明显比她琢磨的那种更适合真丝面料,更为精致平整不容易起皱。   “我应该会了,您让我试试吧。”看了一阵后,宋瑜儿便兴致勃勃地从纪轻舟手里接过那示范用的布片进行尝试。   她基础的确不错,刚开始时针间距还有些把握不准,稍微练习了一会儿后,针法就熟练规整了起来,松紧度也掌控得恰到好处。   待包完整条边,对比起来,能明显看到后半部分已经做得相当匀称漂亮了。   “可以,那接下来这活就交给你了。”纪轻舟指了指桌上的二十三片布片道。   这么多啊……宋瑜儿此刻才意识到先前纪先生口中的“一睁眼就是杂活累活”的话语不是随便说说的。   这么多的布片都要像这样精细地锁边,她起码得干上三天吧?   尽管如此,毕竟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为了好好表现将来能拜师成功,宋瑜儿还是很有干劲地应道:“好,没问题。”   在宋瑜儿搬了张椅子坐到裁剪桌旁,开始进行锁边工作后,纪轻舟拿出昨日帽庄才送到的,依照之前给潘女士测量的头围尺寸及其头部特征所定制的帽子,用所准备的辅料进行装饰。   较为夸张的阔沿帽,因为用的是黑纱的材质,半透明的帽檐薄如蝉翼,就如同与其搭配的礼服面料那般轻盈精巧。   但只光秃秃的一顶帽子还差了点精致优雅感,纪轻舟便准备给予它一些装饰。   使用黑丝带折角缠绕,制作出两朵黑丝玫瑰,先用缝线固定,再裁剪两片嵌有银丝的黑色菱格形粗面纱,将其与丝带玫瑰和一支经过修剪的黑色鸵鸟翎羽一起,装饰固定在帽冠与帽檐的拼接处。   这工作并不麻烦,手工活只要过得去就能做,考较的更多是设计师的审美。   期间宋瑜儿看见那些繁复漂亮的装饰材料,好几次都想走过去近距离旁观她未来老师的手艺,但又生怕给纪轻舟留下自己三心二意、不够耐心的坏印象,便只好按捺着内心的求知欲,偶尔地抬头瞄一眼长桌的另一侧,满足一下好奇心。   纪轻舟专心装饰着帽子,完全未发现她的小动作。   一边参照着帽子的设计图,用针线固定装饰物,一边时不时地调整网纱的褶皱和羽毛的角度,在手指的灵活操作下,不到一小时,这顶帽子装饰完成。   稍后,他将帽子放在穿着玫瑰裙的人台上方看了看成品效果,确定没有问题后,便将其暂时安放到了成品架上的木帽托上。   这五层的成品货架是之前定做桌子时从木行淘的,实则是一个半成品的书柜,只用木条钉了个框架出来,其余什么都没有。   纪轻舟见其宽度高度都正好用来摆放这些帽子配饰,便以一个便宜的价格将其购买了过来,还请木匠帮忙多加了一层,原本是只有四层的。   完成了帽子的装饰,紧接着,他开始制作与这套礼服搭配的长筒手套。   今日的工作目标就是将黑玫瑰裙套装完成,之后回去就能电话联系潘夫人,请她这两日有空过来试穿礼服了。   花费了半个多钟头的时间裁剪了手套的布片,缝制完一只手套后,纪轻舟看了眼手表,见时间已到正午,就暂时歇息下来,去检查了一下宋瑜儿的进度。   “可以啊,挺快的,这都第三片了。”   纪轻舟说着,拿起她锁边完成的两块布片仔细瞧了瞧,宋瑜儿就抿着嘴角,仰着脑袋有些紧张地注视着他。   “嗯,不错,做得挺细致的,针距匀称,瑕疵也几乎没有,很用心。”纪轻舟随即放下布片,朝小姑娘淡笑说道:“走吧,下楼休息会儿,吃个午餐。”   听见他的夸奖,宋瑜儿这才放松下来,展露笑颜道:“好,待我做完手上这片便下楼去,就快完成了。”   “也行,那我去叫阿福买个午饭,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吃什么都可以,没有忌口。”   “好吧。”纪轻舟走向门边,出门前嘱咐道:“二十分钟后,没做完也下来吃饭。”   “嗯!”宋瑜儿乖巧应声。   毕竟搬到这工作也没几日,这附近的餐馆,纪轻舟还不怎熟悉,唯一吃过的两家,一家是西餐馆,一家是广东馆子。   此刻要他想吃什么广东菜,他也想不起来,便索性给了阿福五角钱,让他在附近找家实惠的菜馆,点个一荤一素,打包三份饭食来。   结果胡民福刚出去不到五分钟,纪轻舟才躺到楼下的长沙发上休息,门口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还以为是有顾客临门,他连忙坐起身来,谁知扭头一看,却见是两个熟悉的高个男子站在会客室门口。   “解元元?你们怎么过来了?”他疑惑地站起身,走过去问。   旋即注意到了阿佑手里提着的食盒,有些诧异地挑眉:“不会是来给我送午饭的吧,这么贴心?”   “无聊,出来逛逛。”解予安平淡说道。   “哇,那真是太感动了,你无聊的时候竟然第一时间想起我。”纪轻舟轻笑了声,拉着他的手臂穿过门厅,进入对面的餐厅。   解予安动了动唇,最终也没有反驳。   拥有着三扇落地窗的餐厅光线尤为敞亮,自玻璃窗恰好可以望见西侧围墙上垂落的蓝色花瀑。   黄佑树将那三层的彩漆食盒放在窗旁的餐边柜上,阳光照耀下的传统漆盒彩绘图案古朴精美,有些浮光跃金之感。   “您现在用餐吗?”阿佑问。   “嗯,现在吃吧。”纪轻舟考虑到宋瑜儿未必愿意和他们几个不熟悉的男子同桌吃饭,便觉得还是先错开用餐比较好。   阿佑闻言,就打开食盒,从上两层端出了一盘红烧肉和一盘清炒时蔬放在餐桌上,紧接着又从下层端出了一大海碗的白米饭。   “这么多饭,是准备了三人份的量吗?”   纪轻舟给解予安拉开了椅子,垂眼看到阿佑端上桌的那一大碗米饭顿感吃惊。   他刚有些苦恼,这么多的饭他们几人可能吃不完,随即就听解予安语气从容中带着些许调谑地说道:   “是你一人份的,一顿三碗。”   “趁我现在心情正感动,你最好闭上你那张嘴。”   纪轻舟冷哼了一声回道,从橱柜里拿了筷子和小碗,盛了碗米饭在椅子上落座开吃。   尽管被骂了,解予安唇边却浮着一丝笑意,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不过你以后要来送饭的话,最好早上跟我说一声,那我就少买份饭,省得浪费了……”   纪轻舟说着夹了块沾满酱汁的红烧肉放进嘴里,尝到那丰腴酥软的口感,只觉连干了三小时活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   吃了几口汤汁拌饭缓解了饥饿,他才想起来问:“你应该吃过了吧?”   解予安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等会儿,我吃完你就回去?”   “不然呢?”   “专程来给我送饭,大暖男啊……”纪轻舟话语里虽带着点调侃,其实还真有点感动和惊喜,尽管他觉得解予安此行大概率就是无聊一时兴起,心底却不由地希望他能多待会儿。   想了想便提议道:“反正我这店里空得很,要不等会儿你去二楼那会客室睡个午觉再回去?那沙发我躺过,挺舒服的,环境也安静。”   “嗯。”解予安似无所谓地应声,旋即问:“你几时回去?”   “怎么,你要等我下班吗?”   “想多了,只是提醒你记得合同内容。”   纪轻舟顿然觉得扫兴,语气散漫道:“七点前下班嘛,我知道,绝对不会给你多增加一分钱的电费,放心吧。”   解予安:“知道就好。”   知道就好~真是没眼色……   纪轻舟撇了撇嘴,继续低头吃饭。   ·   翌日下午三点,是潘夫人约好试礼服的时间。   午后温热的微风自开启的半扇窗子中吹来,轻拂着垂落地面的蕾丝窗帘。   纪轻舟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暂停工作,到对面的小会客室收拾了一番。   开启吊扇,调整了一下茶水柜上插花的摆放角度,并在沙发、梳妆台和窗帘上喷洒了些从现代带来的香水。   有时试衣间良好的氛围营造也能给顾客带来别样舒心的体验。   在宋瑜儿的帮助下,将帽子配饰和穿着玫瑰裙的人台挪到了试衣间,之后不久,楼下便传来了阿福和客人打招呼的声音。   因房门敞开着,楼梯上传来的动静很是清晰。   稍后,伴随着客人上楼的脚步声,同步还响起了潘夫人与她同伴的聊天声。   “还以为走错了呢,这种风格的时装店真是头一回见。”   “蛮漂亮的,布置得很舒服,感觉老板应该是个懂时髦的人,你怎么找到这家时装店的?”   “老板是之前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估计最近才搬到这里来,你是没见过之前那个铺子,太小太简陋啦,若非有解太太的介绍,我是路过一百遍也不会走进去的……”   纪轻舟听见这直白的话语不禁失笑,最后扫视了一遍会客室的布置后,便带着宋瑜儿出去迎接客人。   宋瑜儿想到要见陌生人,社恐又犯了,不过她实在好奇客人试穿那套黑玫瑰礼服的效果,不想躲在工作室里错过这个机会,所以即便紧张还是跟了过来。   况且她也知晓,纪先生愿意带她在身边,本身就是在给她学习的机会,于是尽可能地绷着表情,使自己表现得落落大方些。   “潘夫人,您可真够准时的,现在刚好三点。”   纪轻舟走出会客室,就见身材丰满、面色红润的潘玉铃同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瘦高女士一块走上楼梯来。   令他有些诧异的是,方才听两人的聊天声,潘女士的朋友一口的本地腔汉语,几乎没什么外地口音,眼下一瞧却发现是一个褐发碧眼的洋人女子。   “我对这礼服可是期待许久了,自然要准时过来。”   潘玉铃面带笑意直爽说道,继而介绍道,“这位是凯蒂糖果商行的老板娘,英文名就叫凯蒂,现在起了个中文名叫唐苏达,你叫她唐夫人便好,今朝我们一起约着逛街,听说我要来试衣服,就一道来看看。”   “好的,那两位请进。”   纪轻舟原本想给唐女士递张名片,而后突然想到自己还未制作写有新店地址的名片,便暂时作罢。   一走进会客室,扑面而来一股混合着玫瑰与檀香味道的馥郁香气。   头顶吊扇呼呼送着清风,吹得玻璃花瓶里的垂头月季轻轻摇晃。   潘玉铃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芬芳气味,看见屋内优雅的装潢布置,心情十分舒畅。   正向夸一句这的装饰漂亮,转眼便被窗角人台上展示的礼服吸引了目光。   “这就是我的礼服了吧,和你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她一边感叹着,就走到了那裙子前,伸手提起裙摆瞧了瞧,眼里满是欣赏。   “真漂亮,这个玫瑰花纹,我喜欢它领口的设计。”那位唐女士同样发自内心地赞叹。   没想到自己能在一家毫不知名的华人时装店看到这样新颖浪漫的连衣裙,既可以做礼服,日常聚会穿着也不会太夸张,很是符合她的审美。   “您可以去旁边的小房间试穿,有不合适的地方,现在都可以调整。”纪轻舟抬手示意了下房间里侧的白色房门。   那小房间原本是这间“主卧”的衣帽间,如今就理所当然被改成了客人的试衣间。   “需要的话,我让助理帮您试穿。”这个助理所指的自然就是宋瑜儿了。   宋瑜儿刚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茶水柜里拿出玻璃水杯,给两位客人倒上茶水,正犹豫着是否要将茶杯送到客人手里,听见纪轻舟提到自己,连忙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   “好,那我现在去试穿。”潘玉铃接着便将自己的手提包放在了茶几上,朝宋瑜儿招了招手道:“那小姑娘,你来帮我一下。”   “好的。”宋瑜儿当即应声,将那礼服裙从人台上脱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后,抱着裙子,拿上黑色的丝绸手套,陪同潘夫人进入了试衣间。   待她们二人进入里间,关上房门,纪轻舟正想招呼唐女士在椅子上坐下等候休息,就见那面颊瘦削的洋人女子捧起了摆在柜子帽托上的阔沿帽,仔细观赏起来。   过了会儿,对方倏然扭头看向他,微笑询问:“老板,你这里定做日常的女士服装,大概是什么价格?” 第66章 大礼   “日常装是吗?”纪轻舟听见这问题, 便预感到要有新生意,和颜悦色道:“我这里日常装的定制价通常是在十五到三十块之间,具体价格看面料和工艺而定。”   十五到三十元的价格对普通的工薪阶层而言, 着实是有些昂贵的,但对于唐苏达这般有钱富裕的商行老板娘来说,也就和普通时装店的洋装价格差不多,是她可以轻松接受的消费。   唐苏达放下帽子, 转而在那单人沙发上落座,温和说道:“看见玉铃姐的裙子,我就心动了, 想做一套适合平时出行社交穿的衣服, 您这里定做衣服的流程是怎样的?”   纪轻舟将宋瑜儿沏好的茶水端了一杯递给对方,随后在椅子上落座回道:“如果您确定要做的话,就告诉我您的需求, 我会在三到七天时间内给您专门地设计一套衣服, 届时您满意的话, 就支付定金,不满意的话, 我们再商量修改。”   唐苏达若有所思点头,又问:“那如果您设计了衣服, 我不喜欢, 几次修改之后还是不满意,我可以选择不做吗?”   “这是您的权利, ”纪轻舟扬了扬嘴角, “不过在我看来,时装定制其实是顾客和设计师之间相互选择的过程,如果有这样的顾客, 几次修改都不满意,最终选择撤单,就说明他不吃我的审美,那我之后也没必要再接待他。”   这就是变相地把客人拉入黑名单了。   “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唐女士听了微笑,觉得这年轻人的说话方式颇合她胃口。   但她也并未现在就下决定购买,而是准备等朋友换好衣服出来,看看那礼服的上身效果再说。   又过了一会儿,试衣间的房门从里面打开,先出来的是穿着棕色围裙的宋瑜儿,尔后,换上了礼服的潘女士提着裙摆款款而出。   唐苏达扭头望去,看见从试衣间里出来的靓丽女人,顿感眼前一亮,轻轻掩嘴道:“哦玉铃姐,你真迷人!”   “你的反应太夸张了。”潘玉铃嗔怪一句,不好意思地用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右手摸了摸发红的脸颊,随后便走到了实木框的试衣镜前看试穿效果。   一瞧之下自己也有些诧异。   她虽嫁给了一个洋行老板,一个西班牙人,但在穿衣风格上实际还是偏向于沉稳保守的,例如今日出门所穿的黑色长款连衣裙,裙摆和领口上点缀的蕾丝边已是她所能接受的时髦上限。   而之所以在给纪轻舟陈述礼服定制的要求时,添上了“时髦”一词,是因为她觉得丈夫最近不大重视自己,便想试着换一换风格,看能否增进夫妻关系。   这套礼服的设计图的确是符合她要求的,用色低调典雅,款式花纹精巧,衣袖虽是露出手臂的设计,但戴上长筒的手套以后,也就只露出一点上臂的肌肤而已。   唯一叫她在试穿过程中有些担忧的是这套礼服的领口开得有些大,露出了整个脖子和锁骨肌肤不说,胸口也有些微露,令她不大适应。   不过此时照着镜子一瞧,她又着实为镜中的自己感到着迷。   褶皱自然的真丝印花雪纺从双肩绕过,正好遮住了她圆润宽厚的肩头,胸前交叉的V字领也将她的脖颈修饰得比往常修长明显了许多。   明明平日里不管穿什么总显得像根锥子,头大而四肢纤细,这会儿却在领口设计的视觉转移,以及蓬松自然的裙身衬托下,头身的比例一下就显得正常了起来。   “好像是不错啊。”潘玉铃说着,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脖子,已经想好到时候参加舞会要佩戴哪条项链了。   还有妆容,穿上这样漂亮的礼服,理应画一个精致的妆容。   可惜她先天面孔就比较圆润,现在又上了年纪,眼角有了点皱纹……若是放在十几年前,她穿上这样一条裙子一定更好看。   正这么略感遗憾地想着,这时从镜中看见那年轻老板拿着顶款式精美的阔沿帽走到了她身旁,问:“我帮您戴上?”   潘玉铃难以拒绝这位清俊青年的服务,笑着微微点头道:“麻烦你了。”   随着纪轻舟给她戴上帽子,调整了一下帽檐的角度,并帮助她理了理裙摆的褶子后,在这帽檐制造的半阴效果下,潘玉铃突然发觉自己方才的烦恼有些没有必要。   戴上这么一顶形状优美的宽檐帽后,她在镜中看到的只有自己摩登而高雅的气质,什么圆润的脸型、什么上年纪后显现的眼角皱纹,根本毫不起眼。   “多么完美的晚宴装!”唐苏达站在镜子斜后方,语调上扬地说道:“你现在只需搽个口红,戴上闪闪发亮的珠宝,穿上一双高跟鞋,就能出入任何的宴会场合。”   潘玉铃不自觉地柔和了笑容:“我的确需要专门为它搭配一双高跟鞋,就如同纪老板画稿上所绘制的那种后跟窄窄的黑色高跟鞋。”   虽然试衣间为顾客准备了拖鞋,但她穿的仍然是自己的棕红色皮鞋,那沉闷的鞋子套在脚上,是眼下她这一身唯一的不协调处。   “那正好,等会儿就去鞋店逛逛,我也想买一双新皮鞋。”唐苏达当即就做了安排。   “我正有此意。”潘玉铃立刻答应了下来,随后转身看向纪轻舟道:“对了,纪老板,尾款是多少来着,四十八还是四十九?”   “整套衣服包括配饰是五十九元,尾款四十九。”   纪轻舟先是回答,旋即问:“您确定不需要再修改了?”   “原本想让您把领口改一改,不过现在一照镜子,感觉还不错,恐怕改小了领口就没有现在的修身效果了吧?”   潘玉铃说着,又对着镜子用手遮挡胸口试了试,发现果然一旦合上领口,这件礼服就失去了灵魂。   于是爽快道:“所以就不改了,不过我身上所带的银钱不多,待我回去后,命仆人给您送到店里,您不介意吧?”   一般人出门也确实不会带太多的银圆,左右潘玉铃都是要在上海名流圈混的,纪轻舟自然不担心她漂账,就笑着应道:“当然没问题,您可以明日再派人送来。”   潘玉铃点了点头,接着又在镜前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新装扮,而后朝一直站在房间角落的宋瑜儿招招手道:“来帮我换个衣服吧。”   “好的,潘夫人。”宋瑜儿俨然已经进入了老板助理的角色,分明在家也是个大小姐,在这干活却很能放下身段。   随着二人再度走进试衣间,唐苏达立刻转头朝向纪轻舟,坐在椅子上微笑说道:“我决定了,在您这定做一套日装裙。”   “可以啊。”纪轻舟应声的同时,走到了斗柜前,从抽屉里拿了本笔记本,继而态度和善地说明道:“不过我现在的工作排得比较满,工期可能得等到下个月底,您急着穿吗,还是说可以等一等?”   唐苏达考虑了几秒,说道:“没关系,上海九十月份的天气也不凉快,您就给我搭一件外套,既可以天热穿,天凉了穿上外套也合适。”   “好。”纪轻舟转身,以一个松弛的姿势背靠在柜子旁,打开笔帽问:“款式风格有要求吗?有没有特别喜好的颜色?”   “我喜欢绿色,黑色也不错……”唐苏达边思考边回答:   “风格我想要精简优雅且高贵的,我不太喜欢特别飘逸的料子,您给玉铃姐设计的礼服很漂亮,但穿在我身上一定很灾难,我更喜欢质感坚实厚重的料子,喜欢简单的款式,不要太多的装饰物,然后一定要时髦,式样新颖。”   “可以。”他提取了一些关键词,在本子上快速地记录下顾客的要求,稍后道:“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见我挂在外面的横幅,目前工作室刚开张,头一个月下单,会随单送您一件小礼品,这个礼品我届时是按给您设计的衣服风格定制,还是说,您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配饰?”   “还有礼品?”唐苏达固然不缺钱,但有礼物赠送也令她感到很惊喜,不禁露齿笑道:“那当然是按您的搭配来了。”   “好,那没问题了唐女士。”   纪轻舟干脆地点头,将自来水笔夹在笔记本里递给对方,道:“请留个联系方式或地址吧。以及,您可以在五日后,也就是这个礼拜六的下午,六点之前,来这里看设计图,届时顺利的话,也能给您量个尺寸。”   现在有了女助理,纪轻舟就可以直接在店里给女客人量身体尺寸了。   想到这点,他觉得宋瑜儿真是个好帮手。   唐苏达接过本子,在纸页上留了个糖果店的地址,随后先是回想了一下自己周六有无安排,接着便愉快应道:“没问题。”   ·   第二天又是解予安针灸的日子,纪轻舟同往常一样,留在家里陪他治疗。   也许是治疗已经进入了后阶段的缘故,此次针灸结束,解予安明显没有前两个疗程那么疲倦,出汗不多,脸色也很正常,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按摩。   纪轻舟见他状态不错,在午饭结束,准备去上班前,就问了对方一句,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店里坐坐。   可能也是在家待着无聊,想换个心情,解予安闻言便直接答应了,于是二人就从家里拿了些报纸读物,坐上阿佑开的汽车前往霞飞路。   到了宝建路6号的路口,下车时,纪轻舟忽然注意到前边还停着一辆眼熟的黑色汽车。   一看牌照,赫然是骆明煊的那辆小福特。   不用说,这小子的车停在这,人肯定是在他工作室了。   不出所料,纪轻舟带着解予安走上台阶,透过雕花的铁栏杆缝隙望去,便见院子里,穿着件藤黄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的骆明煊十分显眼地搬了张椅子,坐在房屋走廊的拱形门洞下,时而回头同里面的人说句话,时而探出头朝门口方向张望几眼,似乎正在等他回来。   “你的好兄弟又来了,不愧是发小,真有默契。“纪轻舟同解予安说了句,拉着他的胳膊从敞开的院门进去。   解予安闻言眉头微动:“骆明煊?”   “难不成还是信哥儿?”   “他总来吗?”   “也没有吧,上次见还是在上次,可能有什么事。”   纪轻舟无意识地说了句废话,解予安竟也未察觉。   而骆明煊此时也瞧见了他们几人,同纪轻舟视线交汇的瞬间,顿然高兴地咧嘴一笑。   等他们走过来便起身叫嚷道:“我都等你们好久了,来,赶紧的,进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大礼!”   纪轻舟挑了下眉,一见他这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便有种不怎靠谱的感觉。   走进门厅,只见胡民福正站在楼梯旁,帮骆明煊看着他送的礼物——那玩意儿被装在一只膝盖高的木箱子里,箱子上还神秘兮兮地盖了块破布。   “到底什么东西啊?搞得这么神秘?”纪轻舟暂时松开解予安的胳膊,走近过去查看。   骆明煊便“嘿嘿”一笑,接着弯腰陡的掀开了箱子上的盖布。   纪轻舟探头一瞧,顿感惊讶地睁大了眼:“小狗!”   “正是!”骆明煊似乎对他此刻流露的诧异反应感到很是满意,得意洋洋笑了起来。   旋即便伸手将那只仰着脑袋好奇瞧着他们的黑白小狗给抓了出来,抱在怀里顺毛。   “这可是只洋犬,从一个认识的英国商人那买的,他们自己养的狗,好像叫什么柯利牧羊犬,听闻很是聪明机灵,怀孕时我便订了一只,养足了两个月才送来。我原本是想自己留着养的,不过我看你这房子门窗太多,不大安全,正好养条狗防贼。”   纪轻舟其实是个猫党,还在现代时,在电子设备上云养了不少的小猫咪,但对狗狗也挺喜欢,乍一眼看到这毛茸茸的幼犬,很难不心软。   当下便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它怀里神情有些懵然的小狗。   旋即他眼神一顿,注意到这狗头两边黑、中间一道白的花色,不禁疑惑。   等等,这怎么这么像边牧? 第67章 好狗   这个时候有边境牧羊犬这个品种吗?纪轻舟不大清楚, 他也不是专业的养狗人,对宠物犬的知识大都来自于宠物博主。   但既然骆明煊都说了它叫柯利犬了,那就姑且先这么认为吧。   “真可爱, 但我这不能养狗。”纪轻舟有些遗憾地收回手说道。   骆明煊闻言笑容顿然消失,眨巴着眼问:“为什么?你不喜欢狗吗?”   “喜欢啊,但小狗嘛,带来玩玩可以, 养在这的话难免会有狗毛,粘在面料上不干净,”纪轻舟解释道, “况且我工作忙, 没有时间陪它玩,这院子也小,不适合养这种高需求狗。”   “你怎么看出它高需求的?”骆明煊语气疑惑中夹着些许失落, 仿佛被拒绝的不是狗, 而是他自己, “你若不肯养,那怎么办, 我带回去吗?”   “让你元哥养呗,反正他无聊, 就解公馆那整片的花园草坪, 还不够它跑吗?”   纪轻舟说着,就走到门厅口, 将解予安拉了过来问:“你不怕狗吧?”   “你觉得呢?”解予安给了个反问。   “我觉得你不怕, 我们元元可是顶天立地男子汉,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吓着你。”纪轻舟一边吹捧着,一边抓着他的手放在幼犬的头上, 说道:“但你不怕,你家里人可能有怕的,或者狗毛过敏的,能养吗?”   解予安接触到那温热柔软的绒毛触感,便将手掌覆盖在小狗脑袋上随意揉了揉,应道:“可以。”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自己手指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了两下。   “诶元哥,这小东西居然还挺喜欢你,都舔你手了!”   骆明煊先是惊奇,旋即低头对着幼犬脑袋数落道:“好你个势利眼小狗,我抱了你这么久都不舔我,人家解少身上是带了什么光辉不成,第一次见就赶紧巴结上了啊?”   “那你可真是误会它了,它这是在积极应聘导盲犬呢,人家可是工作犬。”纪轻舟笑着打趣。   解予安刚从阿佑那接过手帕擦手指,闻言眉心微动,偏头朝向纪轻舟道:“这么在意,怕被抢工作?”   纪轻舟轻啧一声:“会不会说话?”   解予安就闭上了嘴,不再出声。   “对了,你嫂子还怀着孕,是不是不大方便养宠物?”   “别让它上二楼,便无大碍。”   “那也得问一下,假如你哥他们都不介意的话再带回去养,否则也只能辜负骆明煊的这番好意了。”   “嗯。”   “解家那么大,多只小狗而已,肯定没问题的!”骆明煊已经率先确定了这个主意,旋即将幼犬放回了箱子里,提议道:“你们要不要先给它起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小狗小狗地叫吧?”   “也对哦,”纪轻舟蹲下身,伸手逗着箱子里的小狗,倏然脑中灵光一闪,仰头笑道,“既然都要入住豪门了,它以后肯定是一条幸福快乐的小狗,那就起名叫‘入住豪门’怎么样,简称‘小豪’,如何?”   他抬起胳膊肘撞了撞解予安的腿。   “……”解予安无言以对。   沉默几秒,才为狗狗说了句公道话:“你自己觉得好听吗?”   “怎么不行?小豪,那是狗中豪杰之意!”   “……”   “诶,我觉得挺好,和我家‘三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骆明煊表示支持。   “是吧,还是小骆懂我!”   解予安轻嗤了一声,低着头又用手帕擦起了手指,不知在擦点什么。   骆明煊看了他一眼,没理会,接着扇子一打便道:“轻舟兄,这是我送你的狗,你拥有这起名权,别听元哥的,就这么定了,叫小豪吧!”   ·   骆明煊送的狗,最终还是经过解家人的同意,入住了豪门,并在纪轻舟的“力排元议”之下,一锤定音,起名“小豪”。   要说这家里来了新成员,最开心的莫过于解玲珑了。   小狗刚被阿佑抱进解公馆时,因为不适应陌生环境还有些怯然,蹲坐在地上很是安静。   而待解玲珑拿着自己的玩具同它互动了一阵后,不到十分钟就与小姑娘熟悉了起来。   该说不说,这狗虽然才两个月大,却也挺聪明,小小年纪已经会认主人。   在纪轻舟面前温顺乖巧,在解予安手下热情讨好,对其他人等的逗弄则顶多摇摇尾巴,表现得爱答不理,唯独对解玲珑相当之活泼调皮,似乎把她当成了同龄的玩伴。   于是当天傍晚,小狗才进家门,不久就跟在纪轻舟和解玲珑的屁股后面,到大草坪上玩闹了起来,一直玩到了吃晚饭,小豪才被有养狗经验的佣人带去喂食。   因养了宠物,晚餐桌上,聊天内容也都围绕着新来的家庭成员。   “小煊也真是,要防贼的话不如送你一条大黄狗,哪有送宠物犬的。”沈南绮摇头感叹。   近日苏州的女子学校放了假,她最近便一直住在家中。   “您可别小看了这牧羊犬,养好了可聪明了,能听懂许多口令。”纪轻舟还是觉得小豪像边牧,就为它说了句话。   “那不如请个训狗师来,否则岂不浪费了它的聪明才智?”解予川这么提议,也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安全考虑。   “可以,我回头去问问那些喜好养宠的太太小姐,有没有靠谱的训狗师,给介绍一个,正好元元平时在家也没事做,养只通人性的狗陪他,多少热闹些。”   沈南绮说罢,忽然转头看向纪轻舟问:“对了,你给它起名‘小豪’是何用意?”   “额……”   纪轻舟短暂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管“入住豪门”还是“狗中豪杰”都难以在长辈面前启齿。   此时就听解予安语气淡淡道:“谐音,同‘好’之意。”   “啊对对,好狗。”纪轻舟连忙附和。   “原来如此,这倒蛮有意思的。”沈南绮认同点头。   蒙混过关后,纪轻舟听他们岔开话题聊起了某某小姐家养的狮子狗,就想暗中给解予安的急中生智竖个大拇指。   可惜对方看不见,便只好作罢。   ·   入夜,凉风习习,月朗星稀。   给解予安准备好洗澡水后,纪轻舟将阿佑叫到了卧室等候,之后去了解予安的书房,准备了画笔和水彩颜料,坐在椅子上开始画稿。   虽然护报馆的时装画报还未出刊,但下个月中就要交的八张稿子必须得提前准备起来。   当然,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唐苏达的设计稿。   其实他看到唐女士时,便觉得以她成熟冷艳的气质风格和修长高挑的身材很适合穿女士的西服套装。   而恰好,唐苏达喜欢的也是线条简洁、质感扎实的服装,甚至她还正好喜欢绿色,这与她的瞳孔颜色很是相配。   当时听闻她的要求后,纪轻舟心中便有了个大概的想法,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思考,于昨夜确定了设计风格,并用铅笔绘制了线稿。   上衣使用相对具有骨感和光泽感的绸缎来制作,颜色就选用低调华贵的祖母绿。   为减少丝绸面料在日常装中的老气感,提升时尚氛围,前襟设计成了前胸交叉的款式,在两边的腰侧做了抽褶,形成自然系扎的效果,以放射性的直线凸显胸腰之比例。   外面搭配一件颜色更暗的深绿色宽裁式外套,选用区别于内搭华丽氛围感的较为厚重哑光的羊毛呢制作,增加色彩与视觉层次感。   穿外套一定要配修身的窄裙,一条紧贴臀部的微喇裙就刚刚好,配上装饰着银色金属带扣的编织腰带,裙长至膝盖往下十公分左右,面料颜色质感与外套相同。   最后,作为赠礼,搭上一顶侧帽。   图上只随意勾勒了一顶斜戴的帽子,未画得太细致。   届时可以用外套的面料制作一顶贝雷帽,那么整套着装的搭配完整度就很高了。   纪轻舟于脑海中想象着每一件单品的质感与用色,调配出了几种深浅不一的绿。   正用画笔进行着大面积的铺色,这时耳旁传来了清脆的开门声音。   他抬头望向房门,不出所料,看见解予安拿着手杖缓步走了进来,熟练地走到了自己安乐椅旁坐下。   “洗完了?”他问候了一声。   “嗯。”解予安姿势放松地躺靠在安乐椅上,随口问:“又在画稿?”   “对啊。”   “你这些技艺是从何处学的?”   “就不能是我自学成才吗?”纪轻舟先是这么作答,又觉得此言着实敷衍,解予安估计不会信,就拿出万能理由道:“当然了,在京城的时候也受过一位画师朋友的指点。”   解予安抿了抿唇,口吻沉静问:“如此多的朋友,就无人在你逢难时帮上一把?”   “怎么,心疼你老婆啦?”纪轻舟抬眸调笑了一句。   未等解予安矢口否认,便抢先说道:“泛泛之交嘛,怎么能跟你比呢?不是谁都像你和骆明煊这样,对朋友这么有义气的。”   话虽如此,解予安却觉得有些古怪。   他与纪轻舟认识时间虽不长,但直觉凭对方的性情本领,当不至于在京城被一个倚仗妻族势力的银行经理逼得无路可走。   有时,他甚至觉得,他所认识的纪轻舟同之前靠唱戏为生的纪云倾行为割裂得像是两个人。   “对了,你来得正好,帮我写个新名片。”   纪轻舟担心他再问更多,自己答不上来,便顺势岔开话题,搁下画笔,从抽屉里拿出了早就裁好的二十四张空白名片挪到了桌子对面。   解予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回想起上回写名片的经历,第一时间问:“几张?”   “你瞧瞧你,业务生疏了吧,当然是二十四张啊。”   “……”   无言片刻,在听见纪轻舟靠近的动静时,解予安还是坐起了身体,手指敲了墙桌沿道:“我帮你写,有何好处?”   “还要好处?”纪轻舟微微蹙眉,苦恼道,“我这一无所有的能给你什么好处?顶多给你个感恩的拥抱,要不要?”   “……无聊。”   话是这么说,当纪轻舟把打开的钢笔递到他手里时,解予安也没拒绝。   “你看,我拿我仅有的东西给你,你又嫌弃。”   解予安拿着钢笔状似认真地考虑了两秒,尔后试探道:“给我唱段戏?”   “那看来我只能另请高明了!”   纪轻舟果断从他手里抽走了钢笔,啧啧感叹,“不知道沈女士的字怎么样……对了,信哥儿是文人,他的字肯定不错。”   他说着,转身便要回座位,但还未等迈开步子,就被解予安拽住了胳膊。   “嗯?”纪轻舟低头看向他,给了个疑问词。   “先欠着。”沉默少时后,解予安低沉说道。   纪轻舟顿然露出笑意,将钢笔塞回了他手中,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拿出张小卡片摆在他面前,握着他的右手调整落笔角度,语气明快地回道:“好啊,先欠着,之后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当然得是我能做的事。”   解予安故作冷嘲地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接受这麻烦又全无好处的事情。   一边冷着脸熟练地写出纪轻舟的名字,一边安慰自己,既然结了婚,身为家人自然得相互扶持。   即便纪轻舟无这个意识,他则不能做不负责任之人,便权当尽夫妻义务了。   ·   忙忙碌碌中,眨眼月底将近。   随着黑莲花裙的制作进入尾声,所接的工作反倒渐渐多了起来。   周六下午,纪轻舟同唐苏达女士确定了定做的服装款式,敲定了价格,并收取了五元的定金,第二天下午,他去爱巷的小店,又得知排单本上多了一笔旗袍单子。   是一位秦姓的男子下的单,说是给他夫人定做的。   不过这定做旗袍的客人和前几次不同,对方是自带了面料来的,只在旗袍的图稿本上选择了款式,绲边、盘扣等辅料则交由他们店里搭配。   纪轻舟仔细看了那匹料子,还相当贵重,是一匹碧青色的花双绉,面料上遍布着菱格纹的提花。   祝韧青从布料箱子里捧出它时,纪轻舟看见那颜色,第一想法便是太好了,他之前囤的天河石珠子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将新单子列入八月份的工作计划,之后又同宋瑜儿在工作室忙碌了两日。   两人紧赶慢赶的,终于在七月末尾,将拖了许久的黑莲花裙赶制完成。 第68章 撬墙角   午后, 烈日当空,暑热正浓。   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内,吊扇不间歇地呼呼旋转着, 勉强驱散了几分暑气。   宽大的落地镜前,陈颜珠穿着长得盖过了脚踝的深灰色礼服裙,微微地抬着下巴,昂着脖子, 一边涂抹口红,一边欣赏着镜子中的自己。   在她的身旁,宋瑜儿正依照纪轻舟的指示, 给她带来的女佣演示礼服的最佳穿法。   “这三角披肩最好就系在手臂的靠外侧, 左后方右后方都可以,打个结,届时再别个款式简单的别针适当装饰一下即可。”纪轻舟指点道。   “当然, 其实也可以直接披在肩上穿, 同样很美观, 但会露出胸衣,陈女士也许不大能接受。”   “那自然是不行的。”陈颜珠特意回了一句。   “我明白, 所以给您设计了三角披肩。”纪轻舟微笑回道,旋即示意宋瑜儿去拿拖尾过来。   “这个拖尾, 考虑到您要跳舞, 可能不大方便,所以做成了可以拆卸的围裙款式……系上拖尾后的效果便是这样。”   随着宋瑜儿将那由多片缀满了亮片水晶的渐变色薄纱交错拼接而成的华丽围裙扣在裙子的腰头上, 原本还算简约基础的裙子顿然繁丽而熠熠生辉。   “这下同你画上的礼服一样了!”陈颜珠挑起眉毛, 轻轻感慨一声,慢悠悠地侧转身体,看向镜中自己后方的裙摆。   尽管屋子里未开灯, 但她的每一步动作,依然带动着裙片折射出不同程度的光芒,愈是靠近花瓣形裙片的尾端,闪光愈发集中。   这星光熠熠之美,令她打从心底折服,完全移不开眼,禁不住叹息道:“这也太耀眼,太美了。”   “这是在自然光下的效果,在晚宴灯光下会更闪烁耀眼。”   纪轻舟想了下最为贴切的形容,然后陈述道,“大概就像星河流动,您每走一步,都将是视线的焦点。”   毕竟是依照陆雪盈所想要的“毫不费力美得惊心动魄”的想法设计的,所以看似低调的颜色、平平无奇的廓形款式,却能展现夺目的光彩。   然而纪轻舟在看向那典雅而绚丽的裙摆时,心底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感到有些许的疲惫。   这一片片裙片上,那些细小的亮片与玻璃水晶都是他和宋瑜儿这几天赶工一点点手缝上去的,现在回想起来,手指起茧的位置还有些隐隐发麻。   或许宋瑜儿的心理阴影还更大些,毕竟她还给这其中绝大部分的裙片锁了边。   其实正相反,宋瑜儿虽然干了多天的累活,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参与这样重工的礼服制作,正是新鲜感十足的时候。   哪怕在做的过程中难免觉得疲乏劳累、枯燥乏味,此时亲手将它穿在顾客的身上,低着身子整理着那片片的裙身时,就好似一个花农采下了自己悉心呵护的花朵送给有缘人,暗暗激动欣悦着,心中很有满足感。   “对了,还有帽子。”纪轻舟朝宋瑜儿招了招手,对方立即会意,将放在斗柜上的礼盒拿了过来。   帽子的礼盒是在纸货店最新定制的,纯黑色的礼盒表面印着银色的中英文标识,价格比之前定做的礼盒要昂贵得多,一只盒子便售价六角。   也就这帽子本就价值高昂,纪轻舟才舍得给它用。   宋瑜儿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掀开盖子,里面正是那顶手工制作而成的丝绸小帽。   帽子表面装饰着面纱、羽毛与十几颗的暗红色宝石,宝石并未刻意去组合什么形状,排布时只维持了视觉上的平衡,所需要的便是一个低调神秘的眼花缭乱之美。   陈颜珠低头看到盒中那顶帽子顿时轻轻地抽了口气,为这精工细作的繁复精致感所惊艳。   到底是一顶价值七十八元的帽子,手工果真非常精湛。   哎呀,可惜早知就该多加些钱,镶上一两块更好更华丽的宝石,那就完全是一件值得传给后辈的艺术品了!   “所以你最后用了什么宝石?”她略感遗憾地问。   “红碧玺。”   “好吧,勉勉强强过得去。”   “那帽子就由我帮您戴?”纪轻舟从盒中捧出帽子问。   毕竟宋瑜儿个子不高,给陈女士戴帽子不大方便。   “好啊。”   这顶丝绸小帽因为装饰了太多宝石,整体有些沉重,且不怎么好固定,纪轻舟是先让陈颜珠的女佣给她在头顶盘了个牢固的丸子头,才将帽子戴在她的头顶,然后以一些细小的黑色一字夹加以固定。   戴好后,帽子下面部分稍稍遮挡了一点额头,但并不妨碍什么,毕竟还有一层黑色菱格面纱遮挡着眉眼。   若说裙子、披肩与长筒手套的搭配所营造的气质还只是典雅高贵,这顶黑色丝绸小帽一戴,暗红色的宝石魅人闪烁,黑色的面纱半遮眉眼,幽寂中带着股令人着迷的炫目,霎时给整套礼服笼上了一层优雅迷人的氛围滤镜。   这时候,别说宋瑜儿和那位女佣了,连陈颜珠看着镜中的自己都有些不敢相认。   她居然能美到这种程度……   之前穿的都是什么衣服,家里的那些裁缝根本没能发掘出她十分之一的美貌气质!   “怎么样,这个穿戴您满意吗?”纪轻舟见她久久盯着镜子不言语,像是出了神,就出声打断她问。   “不能更满意了。”陈颜珠语气轻柔地回答,用戴着黑色手套右手稍稍整理了一下面纱的位置,接着又被镜中的自己狠狠美到。   她不禁轻叹:“这下可好,我要变成纪老板你的忠实客户了,今后不是你做的礼服,我穿上恐怕都会觉得差点感觉,总那么不尽如人意。”   “那是我的荣幸。”纪轻舟展露笑意,恭维了一句。   陈颜珠沉吟了片刻,尽管知道可能性不大,还是忍不住问:“纪先生可愿意来我们陆公馆工作,薪酬好商量,一个月两百元也不是问题。”   月薪两百……一旁的宋瑜儿和女佣皆暗暗吸气。   原来一个出色的裁缝能拿这么高的薪水啊……一时间,宋瑜儿觉得自己拜师的决心更坚定了。   除了纪先生那令客人为之追捧的才华令她感到羡慕钦佩,同时也是为了将来即便离开家里,不嫁人也能维持体面的生活。   而纪轻舟闻言则是眉毛微扬,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让自己变成他们陆公馆雇佣的众多裁缝中的一个。   “多谢您认可,但我还是更喜欢我现在的事业。”   “好吧,我知道了。”陈颜珠不觉意外,撬墙角撬到老板头上,多半是不会成功的。   稍后,换下了礼服的陈颜珠让待在楼下休息的司机上来结了尾款。   一百一十六枚银圆,装在一只小木箱里,一卷一卷地拿出来,放在雕花的木茶几上还真有些壮观。   清点数目以后,纪轻舟和宋瑜儿一起,将礼服套装分开折叠包装,装进礼盒,绑上了银色的丝带。   大大小小的盒子一共装了四个,最后纪轻舟还往放手套的盒子里添了件小礼品——一件用剩余的丝绸料子钉上珍珠和丝带玫瑰制作而成的小晚宴包。   包身容量很小,顶多只能用来装个口红和小补妆镜,但外观很是玲珑精致,讨人喜爱。   “这是?”陈颜珠立刻眼尖地注意到了那多出的小包。   “这边的工作室刚开业,新顾客下单有礼,您这老顾客自然也不能少。况且我一直想感谢您将我推荐给拉莫斯先生,您的这套礼服也不缺什么了,我便送件小礼品聊表心意。”纪轻舟大概地解释了一番。   “奥……”陈颜珠这才反应过来,当时女儿的生日宴,影戏院的拉莫斯老板向她问起女儿的礼服时,她就提了提纪轻舟的名字。   “那是因为您的手艺确实不错,值得我推荐。”她温和应声。   尽管当时她只是随口一提,但对方能将她的好意记在心里,还特意准备了小礼品,就令她心中格外的舒服熨帖。   “那么下次见,纪先生,您也请留步,就这么点路,不必送了。”在东西都装点完毕后,她客气地说了一声,接着就带着司机、女佣搬着礼盒走下楼去。   随着客户离去,屋子里陡然清寂下来。   纪轻舟舒了口气,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接着和宋瑜儿一起将会客室内凌乱的物件整理收拾了一番。   结束后,他看了眼时间,见已经下午两点了,就同宋瑜儿说道:“行了,忙了这么多天了,今天你就提前下班,回去好好休息吧。”   宋瑜儿到底年轻,并不觉得累,不过终于完成了那件礼服的制作,她也的确想好好整理消化一下这段时间学到的经验知识,就点头应了声“好”。   待小姑娘也离开后,纪轻舟看了看桌上的一堆银圆,不由得挑起嘴角,心情舒畅。   果然还是得接高级定制,收益最为可观。   以他现在的收入,即便再雇一两个裁缝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这种上百元的大单子,也不会每个月都有,那种有经验的老裁缝月薪起码要三四十元,而他每月还要支付两个雇工的薪水和工作室的房租,以及承担员工的午餐费用等,林林总总加起来开支不小。   但现在随着他名气逐渐打开,工作量也日益增长,下个月大概率还会接电影戏服的单子,还是需要请帮手……   嗯……先雇一个裁缝,薪水就暂时先标个三十五到四十元,届时看了裁缝的手艺再确定具体的薪酬。   之后假如人手还是不足,可以再请一两个裁缝女工。   不需要会做衣服,只要会使用缝纫机、手针技术不错就可以。   这么想着,纪轻舟便准备去书房写个招聘启事,张贴在路口的牌子上。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去拿来了背包,将其中九卷银圆收进了包里,准备晚上带回家去放好,剩下的二十六块则先放在店里。   马上就是月底了,得给祝韧青发薪水了。   将银圆都安置妥当后,纪轻舟去了隔壁的书房,在对着窗子的半圆蝴蝶桌前落座。   房间里电扇吹得窗前的蕾丝窗帘轻轻摇晃,从窗帘空隙中透着外面行道树的绿影。   纪轻舟随意拿了本笔记本,翻开一页,刚打开自来水笔的笔帽,想先打个招聘启事的草稿,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传来。   “纪兄,轻舟兄……轻舟,舟啊……你在哪啊?”   “吵死了……”纪轻舟无声吐槽,搁下自来水笔,起身去开了房门。   往外一瞧,就见骆明煊站在斜对面的工作间门口,握着门把手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骆明煊,回头!”   骆明煊听见声音,当即转过了身来,恍然道:“哦,你在那儿啊,怎么不应我一声。”   “有事找我?”纪轻转身回房,坐到了书桌前,拿起笔在指尖转了转问,“难不成是印花机到了?”   “没呢,那玩意儿还在海上漂着,估计再有一个月才能到。   “我来是因为这两日遇到了点烦心事,找不着能敞开心扉诉苦之人,思来想去,还是你嘴巴最牢靠,就来找你聊聊。”   骆明煊跟着他走进房间,无所事事地将百叶窗打开又合上,接着又在空荡荡的书架前面转悠一圈,随后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安乐椅上,往后一靠直接躺平。   “你还会有烦心事?”纪轻舟听得一乐,“来,说出来让我听听。”   骆明煊似乎还有些扭捏,揉了揉自己的面颊,方道:“我也是前两日才知道,我爹娘居然给我找了门亲事,苏州本地人,家里是开钱庄的,很有钱,也可说是门当户对吧,但那家姑娘我就小时候见过两次,这无缘无故的要我娶她……真难以接受。”   纪轻舟听闻诧异挑眉,还真没想到他说的烦心事竟然是这一卦的。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小子是同谁吵架或者打牌输了才这么灰心丧气。   “你不想娶妻,就去和你家人好好商量啊。”   “早聊过了,我都念好几天了,我要自由恋爱,不要包办婚姻,可我爹那个倔驴脾气,哪会听我意见,他认为那姑娘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便硬要塞给我,说能治治我这好动的性子,哼……”   纪轻舟听他提起包办婚姻,便不禁联想到了自己。   回忆起刚穿越来时,忽然得知自己要嫁给一个陌生男子冲喜时候的心情,他大概能理解骆明煊此刻的烦忧。   不过他的情况属于例外,同解予安,他们早晚是会分开的,占的只是个夫妻的名头而已,所以并无过多担忧。   而如骆明煊这般,盲婚哑嫁的,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可能得在一起过一辈子,的确很值得苦恼。   “诶,据我所了解,那姑娘甚至都不识字,任凭她再怎么贤惠,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怎么一起生活?”   一旁,骆明煊还在唉声叹气:“我理想中的妻子,那起码是要读过书,受过教育的,最好呢,长得漂亮些,要秀外慧中、浪漫有书卷气,能听懂我的笑话,支持我的爱好,与我有精神上的沟通与共鸣……”   说到这,骆明煊倏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书桌前正在转笔的白衬衣青年,道:“你若是个女子,我定然喜欢你。”   “呵,真是遗憾啊,我既不是女子,而且还已婚了。”   纪轻舟轻嘲了一声,将自来水笔扔在了桌上,问:“那你准备怎么做?”   骆明煊眼角耷拉,没什么神气地回道:“总之我已经和我爹放下狠话了,他若非要我同那家姑娘定亲,我便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出哪去?”   “哪都行,假如元哥愿意收留我,那我就去解家,反正你们那空房间肯定多的是。”   “……就换个地方住啊,真有决心。”   “诶,不说这个了。”骆明煊吐出了心事,心里就松快了许多,旋即岔开话题道:“你最近可忙?明日要不咱们叫上元哥,一块去劝业场看戏如何?听闻明日乃是全福班的首次来上海演出,唱的是《长生殿》,我就好这一口,元哥肯定也喜欢。”   “他很喜欢昆戏?”纪轻舟听他提起这个,就想到解予安上回还问过他会不会唱昆戏。   “喜欢啊,在苏州,看文班戏、拍曲子那是风雅之事,世家子弟多少都会哼几句。我们小时候,中午下课早,没事干便去戏馆看戏,还会跟着唱呢!   “咳咳,你听着啊,‘漫整衣冠步平康’……”   骆明煊说着就来了一句,还别说,唱得挺像模像样。   纪轻舟好奇问:“那解元宝呢,他也跟着唱?”   “唱啊,但元哥要面子,他不唱出声来,就偷偷跟着唱,是压在嗓子眼里的。”   说起这件事来,骆明煊突然起了劲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很是高兴地坐起了身来,手舞足蹈地描述:“我最开始没发现,后来有次凑近过去,他未察觉,还在接着跟,我就听见了,他那唱得……啧啧,那叫一个难评,没一个字在调上!”   纪轻舟听到这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时,我好险没憋住笑,硬咬着牙假装没听见,怕他恼羞成怒,从此兄弟陌路人,所以至今他还不知道我听见过他唱昆戏!”   “你这么一说,那我可太感兴趣了,明天必须得去。”   纪轻舟虽然忙归忙,但结束了礼服订单后,这两天也没什么要紧活,正好趁此机会带解予安出去溜溜。   “行,那明日下午三点,我去解公馆接你们。”   骆明煊拍板说道,旋即又提醒:“不过明日你想听元哥的乐子,千万记得要偷偷靠近,别被他发现了,万一真发现了,也别供出我来。”   纪轻舟一口答应:“放心,我有经验。” 第69章 握手言和   翌日上午, 纪轻舟先去工作室上了半天班,下午两点左右又下班返回解公馆,准备带解予安出门听个戏。   到家时, 解予安正在一楼会客室里逗狗玩。   沈南绮那日说要请一位训狗师来后,隔日,家里就来了一个有经验的训狗师。   一开始所做的还只是基础的训练,比如定点吃饭、定点上厕所, 纠正一些不良行为习惯等等。   而尽管还未上口令的训练,小豪却显然很有天分,不管是谁, 只要喊它名字, 就知道是在叫自己,会转头摇摇尾巴表示回应。   而如果是它认可的主人叫它,那更是欢快, 必然要跑过去让主人摸摸它的小脑袋才行。   纪轻舟看见会客室门打开着, 就刻意未出声, 站在门外望着里边的一人一狗互动。   解予安姿势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颗小球, 随意抛向一旁,小狗便屁颠颠地追了过去, 将小球叼了回来, 叫唤一声,然后吐出小球, 推到他的手边。   仿佛是知道他看不见般, 每次都要这么提醒一声。   真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纪轻舟脑中无端闪过这个念头。   玩了两次,小狗在捡球时突然发现了另一位主人的到来,于是急急忙忙地就叼着球跑到了纪轻舟身旁, 冲着他使劲摇尾巴。   另一边,解予安未等到狗狗把球叼回来,就招手说了声“来”。   过了几秒,依然没有动静,他似乎反应过来了,放下手丝毫不觉尴尬地开口试探道:“一动不动站着不累?”   纪轻舟还想再装会儿空气,看他会作何反应,但又不舍得让小狗空等,就只好破功回答道:“不累啊,看你和小豪玩寻回游戏,多有意思。”   接着,他就将小狗抱了起来,坐到了沙发上,撸着狗头道:“其实你但凡叫它声名字,它肯定就过去了,何必这么倔强。”   “难听。”   “行,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叫它狗名。”纪轻舟摇了摇头,有时候真觉得他倔强得莫名其妙。   “对了,阿佑呢,他怎么没陪着你?”   “去洗手间了。”   解予安话音刚落,黄佑树就从门口跑了进来,看见纪轻舟在这,连忙问候:“纪先生,您回来了,今日这么早吗?”   “等会儿要跟骆少去看戏。”纪轻舟说着抬手看了眼手表,见已经两点半了,就将小狗放到了地上,拍了拍袖子起身走向门口道:“我先去换个衣服。”   为了工作方便,他上班日子但凡天气没热到发晕,穿的基本都是衬衣。   此时干了半天活又挤了趟电车,出了一身的热汗。   虽然解予安没提,但纪轻舟想到他那警犬般灵敏的嗅觉,还是觉得需要去擦一擦身换件干爽的衣服。   “我也去。”解予安拿起了手杖起身道。   “你换什么?你在家不待得挺舒服的嘛,”纪轻舟疑惑回头,扫量了他衣服几眼道,“身上这件深蓝色的长衫也挺适合等会儿的活动场所的。”   “那你换什么?”   “我是穿衬衫太热了,去换件长衫。”   解予安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坐回了沙发上,语气平淡道:“换那件淡蓝色的,比较适合你。”   “说得跟你看得见似的。”纪轻舟莫名其妙,没想到还有被解予安指点着装的一天。   话虽如此,纪轻舟回卧室简单擦了个身后,去衣帽间时,看见两件熨平的长衫挂在衣橱内,还是选择了浅蓝色的那一件。   换完衣服下楼没多久,骆明煊也开车过来了,纪轻舟就同解予安、黄佑树一起坐上了他的小福特。   骆明煊这不靠谱的,瞧见小狗恋恋不舍地跟着他们出来,还想把狗也一并带去,然后就被纪轻舟以“太小不适合接触过多陌生环境”的理由给拒绝了。   夏日午后的天气阴晴不定,刚出发时还艳阳高照的,路上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到了目的地,下车却见天空已阴霾密布。   风声乍起,沉沉乌云间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闪电,似乎随时会下一场暴雨。   “带伞了吧?”纪轻舟有些担心地问骆明煊道。   “没事,夏天的雨嘛,看着声势浩荡,多半来去匆匆,不必在意。”骆明煊无所谓道,“况且我们得看上三个多小时呢,即便下雨,出来时也早就停了。”   “要坐三个多小时啊……”纪轻舟这下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屁股来。   但人都已经到这了,也只能跟着他们进去。   位于法租界吉祥街的劝业场,即后来的小世界游乐场,是一座三层高的巴洛克风格洋楼。   许是全福班今日开演《长生殿》之消息,前几日便已在《劝业报》上登载宣传的缘故,今日出入这娱乐场的人流尤其多。   幸好骆明煊提前订了个雅座,在他和阿佑的开路下,纪轻舟得以牵着解予安,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座位。   雅座位于戏台正前方、和戏台持平的二楼位置,视野颇佳,就是离得有些远,近视眼可能看不太清楚。   “也就是和你们看,我才定这位置,否则我便挤大堂去,看戏嘛,就得热热闹闹的。”骆明煊一边抬高嗓门说着,一边捞起一撮南瓜子,咔呲咔呲地吃了起来。   入座以后,堂倌就给他们一人送来了一盅热茶,佐茶的则为一碟干丝、一碟糖果蜜饯和一碟南瓜子。   这是每张雅座都有的,茶水可以免费续,点心想吃别的也可以单独点。   纪轻舟望了眼下方戏台前密密匝匝的人头,无端想到了后世的音乐节场面。   心下感慨,果然不管哪个时代,追星人士都是一样的狂热。   他心里漫然想着,端起陶瓷茶盅,掀开盖子拨开茶叶品了口茶,咂咂舌头,发觉在茶叶香味以外还有股淡淡的果子清香。   打开盖子一瞧,果不其然,在这淡黄茶水里泡着的除了茶叶,还有两颗圆滚滚的东西,似乎是橄榄。   “这是什么茶?蛮香的。”纪轻舟看向对面的骆明煊问。   他本意是想问茶叶品种,骆明煊听见却是“嘿嘿”一笑,回答道:“这是橄榄茶,又叫元宝茶,因其橄榄两头尖尖的,很像元宝,便有了这吉利名字。”   “奥,”纪轻舟立即会意,逗弄道,“那得叫你元哥多喝点,吃什么补什么。”   解予安刚要端起茶盅喝茶,听见两人对话,就将手收了回去,语气淡淡地评了句“无聊”。   他们来的时间刚好,才坐下等了不到五分钟,便听戏台旁锣声敲响,没多久,演员就徐徐登场了。   霎时间大堂里喧闹的氛围为之一静,固然还是吵闹的,但比起方才那震耳欲聋的喧哗,已然安静许多。   就连骆明煊也不再闲聊,听着台上演员的演唱,时而用手打几个拍子,哼唱几声,十分投入。   纪轻舟从前对戏曲不感兴趣,也听不大懂其中韵味,但此时并无麦克风等物,隔着老远的距离,在嘈杂环境中,依然能听清台上演员的吐字发音,这令他颇感震撼。   考虑到毕竟要连坐三个多小时,干坐着看热闹未免太无趣,他便打算好好看看这演出。   当然了,看归看,他也没忘了今日之行的额外目的。   一边遥望着台上表演,一边时不时地瞄一眼解予安的情况。   可惜不知对方是对这曲目不熟悉的缘故,还是长大了不爱唱了,一直也没开口。   纪轻舟注意了好一会儿,见解予安始终不出声,也就将心思放在了戏剧表演上。   正专心看着表演,忽然他感到手臂被什么东西戳了戳,垂眼一瞧,只见一根筷子尾端从对面伸了过来,戳着他的手臂。   他随即抬眼望向对面,正对上骆明煊一派鬼鬼祟祟的神情,眼珠子转溜着示意他往旁边看。   纪轻舟顿然明了,转头看向自己左手边,果然见解予安嘴唇微张,念念有词的,似乎在小声跟唱。   他不禁来了兴致,接着便屏住呼吸,抬起一只手拢在耳侧,往解予安身侧靠去,仔细倾听对方发出的声音。   不过解予安音量实在压得很低,周围又太过喧闹,纪轻舟凑得极近,小指几乎都要贴到他脸上了,才听见那轻若蚊蝇的哼唱声。   一听之下,嘴角便止不住上扬,差点没憋住气。   果真如骆明煊所言,每一个音调都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解予安身后,阿佑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一时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提醒他家少爷。   不过纪先生和骆少当也无什么恶意,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参与先生们之间的事了。   纪轻舟仍是兴味盎然地放缓呼吸听着。   其实解予安声音本身是很好听的,低低的,虽非唱戏人的嗓子,但忽略那飘忽不定的音准后,便能品出其他的味道。   平时他说话的嗓音总是沉稳而冷漠的,这会儿音色自然不变,却因方言咬字的关系,增添了几分轻柔水润的质感。   恰似冰雪消融,滴答成韵,是之前他从未从解予安嘴里听到过的柔和语调。   一时间,纪轻舟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听他的乐子,还是单纯地在倾听这限定版本的温柔嗓音。   稍后,他对上了骆明煊的眼神,对方歪着嘴角,高高地挑着眉毛,仿佛在问“精不精彩”?   纪轻舟陡然回神,刚要点头表示赞成,倏然耳边一静,紧接着低沉清凛的声音紧贴着耳畔响起道:   “好听吗?纪轻舟。”   纪轻舟顿感浑身一阵发麻,心跳漏了一拍。   也不知是干了坏事心虚的缘故,还是被这道念出自己名字的清润嗓音给击中了某根心弦。   他连忙坐正了身体,一时慌乱未作答。   骆明煊见这情况,虽未听见解予安说的什么,却也猜到纪轻舟的偷听行为被发现了。   深怕自己被牵连进来,他急忙装作才发现的样子,语气茫然地疑问道:   “诶呀,轻舟兄方才是在听元哥唱曲吗,我还没听过元哥唱呢,他唱得如何啊?”   这小子,真是狡诈……纪轻舟暗骂一声,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定神,随后若无其事调侃道:“这还用说吗,你元哥,那自然是样样精通,要颜值有颜值,要歌声有颜值。”   “哈哈哈哈……”骆明煊被他的形容逗得大笑,转头瞥见他元哥冷若冰霜的神色,马上又变脸似的噤了声。   清了清嗓,佯作什么都未发生的样子,转头去认真观戏。   纪轻舟见解予安沉着脸,既未回话,也未反讽,难得产生了些许的不安感。   担心是不是自己真做过头了,令解予安热爱昆曲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便将椅子往旁侧挪了挪,探出手去摸到对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偏头低语:“生气啦?”   解予安面色冷淡,依旧默不作声。   “我也没有捉弄你的意思,就是好奇嘛,平时也听不着。”纪轻舟朝着他耳朵解释。   顿了顿,放缓语气夸赞道:“其实我觉得你唱得挺好听的,虽然不在调上,但情感动人,音色动听,天生的一副好嗓音。”   “别气了,嗯?”他侧头观察着解予安的神色,捏着他的小拇指尖摇了摇。   “没生气。”解予安总算开口回了话。   他清楚自己五音不全,发觉被纪轻舟听了笑话,难免的有些羞恼而已,却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就生闷气。   “那你吃个蜜饯,我们握手言和。”   纪轻舟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果脯,递到他了嘴边。   以防他感知不到事物位置,还夹着果脯在他颜色浅淡的嘴唇间轻轻碰了碰。   解予安无声叹了口气,状似无奈地张开嘴。   待他将果脯送进嘴里,便合上唇含住了筷子尖。   纪轻舟见状倏感氛围怪异,随即就抽出筷子,轻快笑道:“好,这便握手言和了。”   解予安舌尖品尝着果脯的甜味,右手将他快要抽离的手抓住,反手握在了掌心里,口吻沉静道:“现在才算握手言和。”   纪轻舟低头瞥了眼自己被包住的左手,晃了晃道:“行吧,那这算握完手了,可以松开了吧?您放心,我真不闹你了,你随便唱,我绝对不偷听,就认真观戏,嗯?”   解予安迟疑了几秒,仿佛在评估他言语的可靠性,过了会儿才缓缓松手。   后方的黄佑树再度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一览无余,暗自在心里摇了摇头。   幸好他方才忍住了没提醒他家少爷,否则现在里外不是人的就是他了。   梁管事说过,一个成熟的仆人只需听吩咐办事,照顾好雇主起居安危即可,万万不能插手雇主的感情生活。   现在,他终于领悟到了其中的真谛。 第70章 旧友   下午三点半开的场, 演出结束已经是夜里七点了。   期间因为雅座有零食茶水,还能单点一些面食点心,所以纪轻舟几人看完了整场, 也未觉得饿。   当然了,都这个点了,晚饭还是得吃的。   结束以后,骆明煊就提议去附近一家小馆子吃虾仁馄饨, 说是信哥儿的美食专栏里推荐过的店面。   解予安对吃的无所谓,而纪轻舟半小时前才刚吃了两块绿豆糕,这时候还没什么胃口, 想着就近随便吃点得了, 便同意了。   散场时,大堂客人你拥我挤地朝门口挪动而去,几人就继续坐在雅座等候了三五分钟, 待到底下人散得差不多了, 这才不急不缓地起身走向楼梯。   说说笑笑着, 刚从楼梯下来,正要往门口方向走去, 忽而身后有人冷不防地喊了一声“纪云倾”。   纪轻舟起先未听见,还是解予安率先停住了脚步, 说了句“有人喊你”, 他才反应过来,扭头望向身后。   客人离去后的大堂桌椅凌乱, 地面满是果壳碎屑。   收拾打扫的伙计行色匆匆, 昏黄灯光下,只一道个子高高的、穿着黑布长衫的男子身影站定不动,于是纪轻舟很快就将目光锁定了对方。   “竟真的是你, 方才我在前头看戏,转头瞧见雅座上你的身影还有些不敢相认。”黑衣男子见他回头,就欣然小跑了过来。   随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短短几月间,衣装打扮也好、精神样貌也好,都变得水灵灵的,就感慨轻叹道:“看来你离开丹桂园后过得不错,那我便放心了。”   纪轻舟闻言,大概猜到对方应该是纪云倾的朋友,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只好先点头笑笑,也不敢多说什么,怕一开口就漏了馅。   好在身旁有个话痨的骆明煊,不等他想办法应付,骆明煊就很是积极地与之开启了社交:   “这位先生是第一次见啊,你是纪兄的朋友?莫非也是丹桂园的?”   “奥,敝姓秋,名为恩山,倒并非是丹桂园的,只是个票友而已,从前在京城念过书,和云倾认识有些时日了。”   男子自我介绍道,看了看骆明煊,又看了看被纪轻舟扶着胳膊的解予安,抱歉地笑了一下,朝纪轻舟道:“云倾,借一步说话?”   纪轻舟看他神色真诚谦和,相貌也文质彬彬的,不像个骗子,估计真是与纪云倾关系较好的朋友,那么也不好直接拒绝。   考虑几秒,便点了点头,打着见机行事的念头,暂时松开了解予安的手臂,同这男子往旁边走了几步。   “真是惭愧,近段时日回到上海才得知你的事情,没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上你的忙。”   到了楼梯角落,秋恩山便稍稍放低了些音量,抱歉地说道,“早知他们会追到这来,我当初便带你一道回老家了。”   纪轻舟瞧了眼他抹得油光锃亮的中分油头,很想问骆明煊一句觉不觉得眼熟。   心底暗笑一声,他摇了摇头回道:“没事儿,我现在过得不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说话时,他还想过要不要刻意带上些京腔,又怕自己模仿不像,反倒显得奇怪,就索性按正常口气说话了。   倘若对方问起,便说在上海待久了,口音被同化了。   “你现在过得不错是你的福德,那两夫妻毁了你的事业却也是事实。”他微微叹气,随即皱着眉头谴责道:   “那陆腾也真不是个东西,当初分明是他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你,三天两头送这送那的,百般体贴照顾,结果被妻子发现了,反倒打一耙说你哄骗他财物,引他踏入歧途,你都归还礼物离开京城了,这两口子还纠缠不休,真是臭味相投。”   纪轻舟听得暗暗吃惊,尽管穿越当天他就已得知纪云倾是因为得罪了京城的什么人物才不得不嫁入解家,但究竟是何原因却难以打听。   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像是纪云倾被渣男哄骗,插足了人家夫妻的感情,事情败露后渣男翻脸,才被这两口子给联手驱逐迫害了?   不,不对,纪云倾既然能通过解家审查,应该是没有做过第三者的,他若真和某男子有过私情,沈南绮肯定不会放心留他在解予安身边。   此事,他要么是受了冤枉,要么就是那渣男一厢情愿,得不到便想毁掉他。   纪轻舟心下觉得,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纪云倾毕竟是个名伶,唱的又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些个疯狂的粉丝也很正常。   秋恩山说了一通后,发觉眼前友人只默默思索着而不作声,以为是自己一番话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就不再多提往事,转而关心问:“你现在是生活在哪里?可还有再遭受刁难?”   纪轻舟闻言回过神来,摇头道:“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找了个大靠山,没人能欺负我。”   他说着,便回头看向了解予安的方向,才发现他和骆明煊二人不知何时都往楼梯角的方向挪近了两步,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见他突然回过头来,骆明煊马上站直了身体,望向远方,还刻意咳嗽了两声,提醒他元哥注意形象管理,一副想听墙角又怕被发现的心虚模样。   纪轻舟见状,就直接带着秋恩山走到了他们面前,抬手搭上解予安的肩膀,向秋恩山介绍道:   “这便是我找的大靠山。我现在有地方住,也换了份工作,事业么还算蒸蒸日上,你就不必为我担忧了。”   解予安不动声色地稍微调整了下站姿,嘴唇轻抿着,看起来沉着冷静且可靠。   “还有我呢,我也能充当个小靠山吧?”骆明煊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觉没人理会自己,就转头朝秋恩山道,“那个秋兄,你放心,轻舟有我们照顾着,绝对没问题。”   “轻舟?”秋恩山疑问。   “哦对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改名了,现在叫做纪轻舟。”骆明煊忙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秋恩山默默点了点头,对此倒未怀疑什么,只当是对方想要彻底摆脱京城那人的骚扰,所以改换名字开启新生活而已。   但于此同时,他心底也不免感到疑惑,觉得好友改变的似乎不只是名字,谈吐举止也都改变了许多。   是因为换了个更好的环境,所以变得坦率疏朗了吗?   他原本还想再问问纪轻舟现在在做什么,哪里可以联系到他,将要开口时,又放弃了。   秋恩山并非什么没有眼色之人,能感觉出来,纪轻舟并不想同他多聊。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分别,对方已经有了新的社交圈子,与他并非再是同路人了。   最后他就只是略遗憾拱手道别道:“既然你已经没事了,我便不多耽误你们时间了,云倾,再会。”   “好,再会。”纪轻舟笑了下,待对方离去,他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与纪云倾旧友的偶遇似乎只是点缀今日行程的一个小插曲,谁都没多提。   稍后,几人按原计划去附近那家邱文信推荐的小馆子吃了碗馄饨,接着沿街道稍微逛了会儿散了散步,就由骆明煊开车送回了家里。   毕竟散场散得晚,吃了个晚饭回到解公馆已经是八点过半了。   在楼下会客室同还未休息的沈南绮聊了聊今日看的昆戏,又逗了会儿小狗,回到卧室后,两人各自洗了个澡,就差不多到了睡觉时间。   白日那场暴雨只持续了不到半小时就放了晴,这会儿入了夜,却又刮起了劲风,窗外树叶簌簌作响,片刻雨声就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户玻璃上。   纪轻舟洗漱完毕从盥洗室出来,手里拿着刚拧干的内裤,准备拿去衣帽间晾在那边靠窗的衣架上。   转头看见解予安还坐在沙发上,闭着眸子一副沉静的模样,似乎在深思着什么,就随口问:“怎么还坐这,不躺床上去吗?”   解予安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片刻后带着几分怀疑之色地询问:“你……和陆腾究竟是何关系?”   陆腾也就是纪云倾得罪的那个渣男经理,纪轻舟还是今日才得知此人的名字。   闻言就咋舌批判道:“怎么老偷听啊你?”   “听力好也怪我?”   “稍等,我先去晾个衣服,等会儿再来跟你吵。”   解予安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闭嘴无言。   过了片刻,纪轻舟晾完内裤回来,见他依旧姿势不变地坐在沙发上沉思,就踱步过去,坐到了他的对面,接着方才的话题道:“我和那人是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吗?你们解家应该早就调查过我的人际关系啊。”   话虽如此,解予安对纪轻舟过去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祖母当初的介绍。   说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得罪了交通银行的经理,对方的妻族又是京城名门,纪云倾在京城混不下去才来了上海……   而今听了那秋姓男子所言,才发觉这所谓“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许只是在他祖母眼中才显得微不足道。   反正,他很难不在意……   纪轻舟凝视着他自然平垂的纤长眼睫,见他半晌不作声,脸色瞧着也不怎高兴,回想起今日和秋恩山的对话,暗自思忖,莫非解予安是怀疑他真的曾插足过人家的婚姻,难以容忍身边人有这般的道德瑕疵,所以才如此不悦?   也是,毕竟邱文信都说了,这家伙从小就特别正派。   想到这,纪轻舟就想帮纪云倾解释解释。   但还未等他组织好措辞,就听对方开口道:“那么今日你那朋友所言的,都是事实?你……喜欢男子?”   “啊?”纪轻舟挑了下眉,没料到他琢磨半天就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他不由生出种小题大做之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慢悠悠解释道:“秋恩山说的那件事呢,的确是有那么回事,但你别误会,我和陆腾是清清白白的,一点超出界限的关系都没有,顶多有一些纠纷。   “至于我是不是喜欢男人……”   纪轻舟饶有兴味地笑了下:“我要说是,你打算怎么办呢,以后都要提防着我睡吗?”   “为何要提防?”   “你说呢,咱们解少如此姿色不凡,不应该担心我趁你不备,轻薄于你啊?”   解予安神色古怪:“凭你?”   “什么语气,少看不起人,我是没你力气大,身手也比不过你,但你眼盲啊。”   纪轻舟想了想,举例道,“我若想轻薄你可有太多法子了,别的不提,就你现在喝的这杯水,我往里面下点迷药,你还能发现不成?”   解予安还以为他能想出什么别出心裁的手段,没想到只是下药。   平心静气道:“我是眼盲,不是白痴。无端晕厥,我还察觉不了?”   “那不管事后怎样,起码此刻这便宜是给我占到了。”   纪轻舟故作轻佻地哼笑了两声,“怎么样啊,解元元,是不是害怕了?晚上要不要跟我分床睡啊?”   解予安听他话语又不正经起来,却没像以往那样不做理睬,反而顺着接道:“怎么分?”   “不是,你真害怕啊。”纪轻舟还以为他不会信呢,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意,就说:“那要么,晚上打个地铺?”   “睡地板?你确定?”   “我说你打地铺,你不是喜欢睡硬床吗?”   “……”解予安无言少时,轻飘飘吐出两字:“做梦。”   “那没办法了,你就担惊受怕着吧。”   纪轻舟说着,打了个呵欠,有些犯困起来,懒得再与他对坐闲谈,起身朝盥洗室走去道:“夏日夜短,赶紧睡觉吧,我去上个厕所就来。”   解予安听着他脚步声离去,伸手摸到茶几上的茶杯,端起喝了几口水,接着便起身走到床边,掀开薄被,平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外面的雨声愈显嘈杂真切。   听着那哗啦作响的风声,他的思绪若平静湖面被投入了石子,漾开波纹涟漪。   一会儿想到纪轻舟竟然喜欢男子,一会儿又想到对方和那京城某人间不清不楚的往事……   前者令他迷蒙、困惑又隐隐暗藏着几分难言的渴盼,心脏似疾风中急促翻腾的风筝,悬浮着,飞腾着,久久落不了地。   后者则令他颇感烦闷,想起此事来便不禁眉头紧锁。   过了会儿,纪轻舟从盥洗室出来,见解予安姿势规矩地平躺在枕头上,知道他肯定还没睡着。   躺到床上时,就故意调谑道:“解元元,我来了哦,惊慌吗,害怕吗?怕也没用,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哼哼,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解予安起伏不定的思绪顿然被打断,无语轻嗤了一声“幼稚”。   身体则安然不动地躺在原位,侧耳倾听着旁边的动静。他倒想知道,纪轻舟能把他怎么样。   纪轻舟见他不接招,也没什么乐趣,关了灯便躺了下来,声音略带倦意道:“今天太晚了,不念书了。你明早还要针灸呢,早点睡吧,晚安。”   “……”   解予安沉默半晌,只等到了身边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脑中不禁闪过两字:就这? 第71章 时装画报   八月初的清晨, 天高气清,阳光明媚。   静安寺路某段繁华道路上,自马路至街巷, 四处混杂着喧腾的车流声与叫卖声,其中以报童生机勃勃的吆喝声最为嘹亮。   “卖报,卖报!沪报首刊时装画报,一册只需大洋一角!”   “卖报, 卖报……”   “哎,给我来份《沪报》!”   戴着小帽的报童正举着报纸从一家漂亮的咖啡馆门前走过,忽然坐在店门口遮阳伞下的一位年轻女子喊住了小孩的脚步。   那女子瞧着约莫十八.九岁年纪, 身姿窈窕, 面容端庄,穿着一套白色的雪纺衬衣与焦糖色的波点印花长裙,盘着高高的头发, 气质斯文清丽。   报童闻言立即露出笑容, 从背着的斜挎包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递给对方:“给, 您的报纸,两个铜板。”   女子将桌上喝咖啡找的几个铜板都收拢在了手里, 递给他道:“多的是给你的赏钱。”   “谢谢小姐。”报童欢天喜地地收了钱,旋即又从包里抽出了一册十六开纸大小的薄杂志, 向她展示封面道:   “小姐, 您来一份《摩登时装》吧,沪报馆今日首发的画报, 只要一角钱。”   “摩登时装?”女子听闻起了兴致, 目光落到那封面上,忽感眼睛一亮,道:“那给我来一份。”   说罢, 又翻了翻零钱包,没找到壹角的银币,就拿了个贰角的给他。   报童接过钱一瞧,发现她又多给了赏钱,忙神色快活地道谢:“谢谢小姐,谢谢小姐,祝您事事顺心。”   说完,就高高兴兴地举起报纸接着沿街吆喝起来。   “你啊,还是太善良了,小孩几句吉祥话就哄得你多买了一份无用的东西。”   白漆圆桌对面,另一位正喝着咖啡的少女带着几分薄凉意味地说道。   她穿着一件蓝色格纹的连衣裙,肤色白皙,脸型饱满,一双圆眼明丽灵动,正是刚成年踏入社交圈的陆家小姐陆雪盈。   江珞瑶清楚她的性子,没有多说什么,仅是将封面予她展示了一下,略带笑意道:“我是看中了这个。”   封面上印的是一个身姿绰约的时髦女郎。   她有着浓郁的眼睫,留着披肩的黑色卷发,画着迷人的小烟熏妆,穿着一件黑色v领的修身收腰连衣裙。   连衣裙风格简约优雅,裙长及膝,剪裁流畅,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略有些泡泡袖效果的悬垂中袖下,模特手臂上出人意料地戴着一双气质冷酷的棕色长筒皮手套。   这双皮质手套一搭,一下子就将整套着装的风格变得冷傲且充满着锋锐的冲击力。   第一次在刊物看到这种外形风格的女性图画,江珞瑶着实被震撼了眼球。   陆雪盈对画报什么的本不怎感兴趣,一群迂腐文人所出的报刊,登来登去不过那些老一套的图画,要么就是模仿国外报纸作些插图,左右没什么新意。   而待扫了眼对面女子展示的画报封面后,她霎时凝眸,微张着唇面色诧异。   见她这副愣怔模样,江珞瑶轻轻一笑:“挺新奇吧,我方才也被这时髦的打扮给惊到了,居然还是有颜色的。   “嗯……起名《摩登时装》,就这首图质量而言,还真对得起它的名字。”   “不是,等等!”陆雪盈将咖啡杯推到了一旁,从正准备打开画报仔细欣赏的好友手里拿过画册,翻至第一页,看向时装画右下方的作者名,不出所料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果然是他作的画,我便说这画风如此熟悉,不可能是别人。”   江珞瑶正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听闻后半句话,才恍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好奇问:“你认识这时装画的作者?他是谁,很有名吗?”   陆雪盈将摊开的画册推向对面,点了点时装画右下角标注的名字,说道:“认识自然是认识的,不算得太出名吧。纪先生是解太太的外甥,我成年礼的礼服便是他做的。   “说来,我之前还想找他定做一件旗袍呢,但家里裁缝也学会做这新式样的旗袍了,而他那工期又拖得久,便没有舍近求远……”   江珞瑶听着她的咕哝声,先是顺着她所指的位置看了眼作图者的名字,随后才注意起时装画上女郎所穿的旗袍。   那是一件全开襟的六分袖旗袍,采用的似乎是半透明的丝绒提花面料,当然里面自然是有内衬的。   浅薄荷绿的小方块提花,简朴素雅,用色则清新素净,右偏襟的设计时髦具有新意,江珞瑶固然对这纯真文艺的小女生风格不怎感兴趣,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件漂亮的衣裳,应该很受学校里那些同学的欢迎。   “所以,这位纪先生既是画师,也是个裁缝?”江珞瑶边问,边翻开了下一页。   下页依然是女装,但就并非是旗袍了,而是一套典雅华美的礼服。   “画师只是副业吧,听我母亲说,他最近在霞飞路那开了一家时装工作室,布置得还蛮不错的。”   陆雪盈说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见摊开的画报上所刊印的似乎是一套漂亮礼服,就好奇地站起身,将椅子挪了过去,坐到了好闺蜜身旁一起翻看画报。   图上所画的是一个单手叉腰、身姿婀娜的女模。   她穿着极为凸显身材的黑丝绒抹胸鱼尾长裙,戴着一双同样是黑丝绒质感的长筒手套,裙身腰胯部位点缀着两朵深红色的玫瑰刺绣,手肘还搭着一条洁白的丝绸披肩,极为高贵优雅。   “我喜欢这件。”江珞瑶只一眼便被图画上的礼服惊艳了,尽管它领口的设计也好,过于修身的版型也好,都有些出格,她却很是喜爱。   “真漂亮啊他画得,我第一次见这样风格的礼服,成熟优雅,还有些……”   性感妩媚……她在心里暗道,不怎好意思说出口来。   “是还不错,不过我觉得他之前给我设计的那套黑莲花裙更漂亮。”陆雪盈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小得意。   旋即又遗憾撇了撇嘴角:“可惜它现在变成我母亲的了。过几日皇后饭店的开业舞会,你若去赴会,应该会见到我母亲的盛装出席,她去试完礼服后,跟我夸了不下十遍那套衣服有多么美。”   “那个舞会啊,我原本不准备去的,听你这么说,倒想去见识见识了。”   两人聊着,又翻开了下一页。   下一幅是依旧是一套洋装礼服,但设计更为出格。   模特绘制成了金发碧眼的女郎,她扭着腰胯,背对着看客,回头露出甜美迷人的微笑。   她身上所画的是一套细吊带的大摆连衣裙,未搭配任何的披肩外套,就那么坦荡地露出了手臂和肩膀。   裙子的花纹颜色其实很日常,就是浅粉的底色配上细细的米白竖条纹,五条竖纹为一组,亮点是腰间红色的苏格兰格纹腰带。   单独拿出来可能有些老气的花纹与颜色,在这件裙子上却融合得恰好好处。   尽管面料日常,但毕竟款式搭配有些太暴露了,江珞瑶不太能接受。   陆雪盈却是一眼相中这一套裙子,大大方方说道:“我喜欢这一件,当然我不会穿,但不妨碍我欣赏它。”   “这倒是事实。”江珞瑶沉静地点了点头。   只是消遣用的画报而已,左右买它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顺便开拓眼界,提升一下审美而已,又非一定要叫她选一件穿。   这么一想,她便能接受和体会这画上衣裙的美丽了。   二人一边讨论着,一边继续兴致勃勃地翻看画报。   在这件粉色的礼服裙过后,紧接着又是一件旗袍,随后是两套日常洋装,其中一幅正是封面上所印的时装画,再往后则为两幅男装画。   尽管每一幅时装画的下方都有编辑者留下的文字讲解和评价,两人却都没怎么留意,待翻完了整一册,才觉里面内容有些太少了。   才八幅画,一点儿也不够看。   最终江珞瑶又将画报翻到了那一页她最为喜爱的黑丝绒礼服,问陆雪盈道:“你说的这位纪先生开的时装店在哪来着,我之后有空去看看。”   “霞飞路,具体什么地方我不太清楚,反正他的店名是叫做‘世纪’。   “对了,静安寺路这边也有一家分店,听闻似乎是一家很小的铺子,你可以派人去找。”   陆雪盈先是这么回答,随即见好友正仔细阅读着这时装画下方的文字注解,不由得微微挑眉道:“你想去定做这套礼服?可它都已经登上报了,想必模仿者不少吧?”   “自然不是定做一模一样的,差不多款式的也行。”   江珞瑶笑吟吟解释道,“况且显然这位纪先生对服饰相当有自己的见解,上海出现了这样一位出色的裁缝,我不知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那必然要去结交一番。”   ·   “在街上看到这份画报的封面时,我便知晓它一定是出自您手,您的图稿太有个人特色了。”   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里,上午灿烂的阳光自阳台的落地窗洒落进来,照耀在蝴蝶桌一角,将摆放在上边的玻璃茶具映照得闪闪发光。   施玄曼一来,便将手里那份《摩登时装》的画册放在了蝴蝶桌上,翻至某页的日装裙,说要定做一件。   “趁今日画报刚发行,您这生意还未爆棚,我便先来定做一套,否则将来怕是挤都挤不进您的工作室来了。”   “你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夸张了!”   纪轻舟跷着二郎腿坐在蝴蝶桌旁的椅子上,一边同她闲谈着,一边依照着她所挑中的那套日装裙,用铅笔在本子上给她重新设计绘制相似系列风格的服装,嘴里懒洋洋道:   “时装报嘛,多数人也就看一看做个消遣,同行业的看见有喜欢的配色或元素,便借鉴一下,放到自己的衣服里,有几人会像你这样看中一套就来定做的?   “即便有相中的,上海也多的是厉害的裁缝,何必大费周章地找到画稿背后的我呢?”   “那您便不打算宣传一下,在这画报上登个广告吗?”   施玄曼手里握着茶杯,略微蹙眉道,见他这般不上心,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旋即便拿起画册翻到背后的某个电器广告,向坐于对面的青年说道:   “您瞧,这背后不就有个广告?但凡将这家电器商行的名称地址换成您这时装工作室,想必多的是人愿意来你这做衣服吧?毕竟您才是这画稿的原作者啊,他人模仿来模仿去的,终究差了点味道不是吗?”   纪轻舟抬头扫了眼,没怎么看清广告,但还是认真点头应声道:“嗯,下回吧,我去交稿的时候问问报社打广告的费用,如我能承担得起,就在这后面刊登一条。”   施玄曼得到了他的保证,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又翻开画册,一边欣赏着上面的时装画,一边时不时地同纪轻舟探讨几句。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您,我前几日已经去参加了《移花接木》的电影女主选拔?”   施玄曼看到那套黑丝绒的礼服裙时,就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去参与面试的事情,言语清晰明快道:   “不出意料,我应该能通过此次选拔,当日在现场的考核官是登利公司的两个老板,听他们说,我是报名的人里最符合女主气质条件的。   “当时我还暗自欣喜了一会儿,毕竟那书里也将黎小姐的出场描写得颇为亮丽出众不是吗?   “后来才打听到,参与选拔的统共只有四个人,除了我以外,有两人都是导演的姨太太,据说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有一个是之前在某部电影里反串过女配角的白相人。”   “是吗,这么夸张?”纪轻舟不禁失笑,但仔细想想倒也符合这个时代的情况。   随后他问:“那这件事,你家里人可同意了?”   “已同我哥哥说过了,他起初还不同意,被我劝了许久,见我这般坚持,才无可奈何地松了口。”   施玄曼坦荡直言道,“至于我父母嘛,还未同他们说,我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先把那电影合同签了,之后的事嘛之后再谈。”   嘶,不愧是国内第一批的女演员,果真有胆识有魄力!   纪轻舟暗暗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又过了一会儿,他画完了手稿,就将本子调转方向推到了施玄曼面前,讲解道:   “样式廓形和画报上的差不多,挂脖收腰的小黑裙,金色的细腰带,外面给你配了块边缘有镂空方格设计的针织披肩。   “这一套不仅日常出游可以穿,傍晚临时需要参加什么正式场合,脱去外套,搭配一条灰色或粉色的塔夫绸披肩也很合适。   “至于小礼品,我到时看,可能给你配个胸花之类的。”   他所画的只是针对画报上登载的那幅款式较为出格的小黑裙做了些修改。   将抹胸改为了挂脖的设计,去掉了裙摆内侧不便行走的双层白色风琴褶鱼尾裙边,又多添加了一块披肩遮挡手臂,别的裙长也好,包臀修身的款式风格也好,都没什么变化。   “好,就做这个。”施玄曼大致看了看稿子,便爽快说道。   接着,她从钱包里掏出银圆支付定金,犹豫问:“您的单子是不是都已经排到九月底了?”   “没有这么夸张,最近有宋小姐帮忙还是有轻松不少的,而且我还在路口贴了招工启事,等来了新裁缝,做起来就更快了。”   纪轻舟将本子合起暂时放到了一旁,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菊花茶,喝了两口茶去去燥热。   “那就好,其实我也一直想问,您怎么还未招裁缝,光自己一个人做哪忙得过来……”   “创业不易啊,这不是最近才攒够了钱给裁缝开薪水嘛。”纪轻舟接过了她递来的五元定金,半开玩笑地叹道。   谈起这个,纪轻舟突然想起来,他那招工启示贴出去也有几日了,怎么一直没人来应聘?   是薪水数目写得太少了吗?还是他列的要求太高了?   纪轻舟琢磨着,想着倘若再等两日还是没有人来应聘,就把薪水再往上提一提。   施玄曼定做完衣服,留下自己的尺寸数据后便离开了。   纪轻舟送她到了门口,见阿福又在外面打理花园植物,回到门厅后,便翻开来客登记表,帮他把施小姐的来访时间登记了上去。   登记完,正要再上楼去工作,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   对方敲了敲敞开的那半扇房门,往里探入视线,接着便与站在楼梯角的纪轻舟对上了目光。   不知哪来的一股直觉,纪轻舟看了她两眼,鬼使神差地便开口问了句:“来应聘裁缝的?”   “是、是的,先生,您是老板吗?”妇人有些犹疑地问,似不敢相信这样大的一家时装店,竟然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经营的。   可算是有人来应聘了……   纪轻舟暗自有些高兴,点头招呼道:“是我,进来吧。” 第72章 想你   解公馆一楼的小会客厅内, 沈南绮正一边看着训狗师训练小豪学习一些基础的口令动作,一边饶有兴致地翻阅着《摩登时装》画报。   原本他们家甚少订这种娱乐性报刊,《沪报》是解予安要求才订的, 这画报则为昨天傍晚纪轻舟提了一嘴,她今早才让人专程去购买的,还一次就买了十册。   除了是支持小辈的事业,也是考虑到这毕竟是创刊号, 很是具有收藏价值。   “你别说,这画报空暇时翻着打发时间还是蛮有意思的,即便是全然不识字的, 也能欣赏个美图。   “至于懂行的, 理应是如获至宝般给它珍藏起来,毕竟轻舟这画得,着实可称得上是一门服装艺术。”   沈南绮翻了几页后, 就不由得发出了感叹。   可惜无人应和, 毕竟在场的除了训狗师和狗, 只有与艺术欣赏无缘的解予安。   “诶,居然还有男装啊……这件外套不错, 应该蛮适合你穿的。”   翻至倒数第二页的男装画时,沈南绮倏感眼前一亮。   图上男模黑发褐眼, 身姿修长而挺拔, 穿着款式简约的米白色衬衣,打着灰色领带, 外披着件双排扣的军绿色呢质大衣, 线条垂直的灰色长裤下方套着双棕色的切尔西靴。   如此严整肃然的风格,令人不禁联想起凛冬的严寒与钢铁的冰冷。   这套衣服简直写着她小儿子的名字。   若非这模特长得不像解予安,她都怀疑纪轻舟是照着她儿子画的。   她下意识地就想把画报内容分享给幼子, 随即一扭头看到蒙着黑纱带的青年,便又收敛了笑意,轻轻摇头感慨:“诶,忘了,你看不见。”   解予安无语地抿了下唇角,坐了片刻后,忽然站起身来,拿起手杖一步一点地朝门口方向走去。   “去哪啊?”沈南绮抬起头问。   “散步。”解予安不冷不热地给了两字,听不出心情的好坏。   “都快吃午饭了,还散什么步?”   解予安充耳不闻地走到门口,即将迈出屋子,倏然又顿住了脚步,回头说道:“给我留两册,放到书房。”   说罢,这才放心地进了走廊。   “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如此别扭……”   沈南绮摇了摇头,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沙发上看画报。   ·   “所以,冯女士,我听了您的自我介绍,您父亲是广东一家洋服店的老板,你的裁缝技艺都是跟您父亲学的。   “会做基础式样的洋装女裙,给你父亲打过下手做过男士的西装,能看懂图纸,也认识一些常用字,没学过刺绣,但针线活不错,是这样没错吧?”   工作室一楼的会客室里,纪轻舟坐在长沙发的一侧,打量着斜对面相貌平平但气质祥和的女士询问道。   “是的。”冯敏君点了点头,用带着口音的国语柔和地说道:“您不用叫我冯女士这么客气,我在家里排行老二,认识的人都叫我冯二姐,您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这么叫我。”   “好的,冯二姐,”纪轻舟随和笑了下,旋即又问,“那既然你父亲在广东有洋服店,你为什么还要来上海应聘裁缝?”   冯敏君握着茶杯的手指交错着摩挲着杯壁,缓缓解释道:   “我有个阿兄,还有个弟弟,家里的洋服店是怎么都轮不到我接手的,所以我就跟着丈夫到了上海来做工,他在一家粤菜馆子做厨师,我则给成衣店打过下手,也在有钱人家做过女佣。   “大概八年前吧,我生了孩子,为了照顾小孩,就辞了工作,在家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但最近孩子也长大了,我们租住的那块地方恰好有人办了个小学堂,我和丈夫商量着决定把孩子送去上学,那么光靠他一个人的工钱肯定不够,我想我好歹有门手艺,便出来寻份行当。   “其他的洋服店、成衣店也问过几家,有两家在招人的,招的都是学徒,我这年纪的都没人肯要,所以看见您这在招会做洋服的裁缝,便来问问。”   纪轻舟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般小规模的洋服店都是一到两个师傅带几个学徒,那两个师傅可能还是夫妻或者兄弟姐妹,这种家族小店,他们的营收估计也不多,生意不是特别好的话,的确没必要花钱另雇裁缝。   除非是像裕祥那样的大时装店,但那个规模和名气的时装店肯定不缺人手,想做他们的学徒,说不定还得找人托关系塞进去。   “所以你已经有八年没工作过了?”纪轻舟注视着她问。   “是的。”冯敏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应声。   “不过我在家也常接些邻居朋友的小生意,给他们改个衣服,做个裙子,缝缝补补的活是一直在做的。”   冯敏君担心这几年工作经验的空缺会导致自己不被雇用,就匆忙解释道。   虽说这位年轻老板看着养尊处优的不像是个裁缝的样子,这间房子也布置得十分精致舒适,不像家做衣服的店,   但冯敏君反而觉得此事更为靠谱,心想眼前这青年大概率就是某家少爷,有钱又有闲心,就出来开了家时装店,因此才需要招雇几个裁缝填充店面,这样的话,她努力一番,将来说不定有机会能担任个一把手。   纪轻舟不知她所想,考虑到这年头裁缝也不易招,难得有个学过洋服制作,还懂得看图纸的来应聘,尽管有些年没干活了,还是决定先试用看看。   于是思考了片刻,就语气平和说道:“行,你的情况我都清楚了。我需要先看看你的水平,试用三天,如果没问题的话,我们就签雇佣合同。薪水暂定三十五元一月,月底结清。   “工作期间您需要遵守的条约,一是要准时,二是得干活利索,别拖拉摸鱼。上午九点上班,傍晚七点下班,包午饭,午间一小时休息时间。   “休假视排单情况而定,一般而言是无周末无节假的,当然像春节这种肯定会放几天,有事需要跟我请假,请一天扣一天薪水。偶尔可能会需要加班,加班费暂定每小时一角。这些条件都没问题吧?”   夜里七点下班……冯敏君略有些犹豫,这么一来她是连接孩子放学、给小孩做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可是难得有这样高薪酬的工作机会,还包午饭……冯敏君考虑一阵还是决定试试这份活。   左右儿子也已经八岁了,放学回家这点路他自己能回来,或者干脆就让他放了学直接去丈夫干活的粤菜馆子,这样儿子的夜饭也解决了。   想到这,冯敏君便不再纠结犹豫,点头回道:“好的,老板。”   “那你倘若今天没事的话,就从今天开始?”纪轻舟站起了身问。   冯敏君虽没料到如此突然就开始工作了,不过她也的确没事情,早点度过这三天试用期早日入职拿薪水,于是不假思索就应了声“好”。   “那你跟我来吧。”   随后,纪轻舟便带着冯二姐先去认识了一下胡民福,继而带她上楼,到了工作间。   推开那扇洁白的房门,明亮宽敞且设备齐全的制作间映入眼帘。   看见正坐于缝纫机前埋头干活的年轻女工,冯敏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店开在这里啊!   “鱼儿,来人了,起来打声招呼!”纪轻舟带着新人入内,将宋瑜儿叫了起来,给她介绍道:“这位是冯二姐,来应聘的裁缝,先在这试用三天,不错的话再正式雇佣。”   旋即又介绍少女给冯敏君认识道:“这是宋瑜儿,我的助手。”   “冯二姐你好,叫我鱼儿吧。”宋瑜儿礼貌地打了声照顾。   心里则暗忖,现在先生介绍她已是从“帮工”进化为“助手”了,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学生”吧?   “鱼儿,这名起得好,听起来便生龙活虎的。”冯敏君见要与之共事是这样一个可爱漂亮的小姑娘,心里也挺欢喜。   尔后,纪轻舟又带着新员工给她讲解了一下屋里的器具功能,以及目前正在进行中的定制项目,紧接着便开始分配工作。   目前工作室正在进行的是祝韧青那边接的旗袍单子,以及方小姐定做的英伦风格秋装。   那件碧青色的旗袍,因为宋瑜儿本身就有制作新式旗袍的经验,纪轻舟在定下样板后,就将裁剪缝制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   当然制作期间每一道工序他都会进行指导示范和质量把关,以免出什么差错搞坏了人家送来的面料。   而经过几日的制作,这件旗袍也进入了尾声,宋瑜儿方才正忙活的,便给是旗袍上绲边。   至于方碧蓉的英伦风套装,目前还只购买了面料,用坯布打了样板。   让纪轻舟独自制作的话,这套衣服他起码得忙上个一周,如今来了个清楚西服结构、有一定洋服制作经验的裁缝,那就方便多了。   他只需做好设计打版工作,其余裁衣、缝制和熨烫的工作,都可以交给冯二姐去做。   当然前提是,她的裁缝技艺必须要过关。   毕竟还是在试用期,这三天,纪轻舟决定先带着冯二姐熟悉工作,顺便考察对方的裁缝基础是否扎实。   上午总共三小时的工作时长,因接待施小姐和前来应聘的冯敏君已经耗去了大半。   之后话不多说,纪轻舟穿上工作围裙,就将已经过预缩处理的深棕色亚麻布料从布料架上拿了下来,摊平在裁剪台上道:“冯二姐,来吧,开始工作,先裁个衬衫的衣片。”   冯敏君走到裁剪桌对面,见他熟练地将坯布样板根据纱线方向排布在面料上,用大头针固定,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帮忙,一边暗暗惊讶。   她居然看走眼了,这小年轻还真是个裁缝啊……   ·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   忙碌中,转瞬就到了吃饭时间。   随着阿福在楼下的一声吆喝,纪轻舟就暂时停下了手上活计,叫上宋瑜儿和新来的冯二姐下楼吃饭。   三人脚步声错落地踏着地板,等走到了楼梯转角处,纪轻舟才忽然想起来,他忘记叫阿福去同订餐的馆子说一声,要多加一人的饭食了。   如今工作室已开张半个月,一切逐渐走上了正轨。   纪轻舟也在连续一周品尝了几家馆子的饭菜后,选择了附近一家名为“李记厨房”的本帮菜馆去订午餐。   三人份的饭食,一荤两素,有时其中一道素菜会换成素汤或者点心,每天由老板按当天购买的食材搭配菜色,售价原本是定为六角一餐,老板看纪轻舟是准备长期订餐,就给优惠到了五角一餐。   于是这些天每到正午十二点左右,老板就会让伙计将刚烧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他们工作室来,等到了下午一点左右,又让伙计来收走盘子。   如今要多加一人吃饭,自然得多加一人的米饭和菜量,回头伙计来收盘子得让他告知老板一声。   至于今日,纪轻舟到餐厅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一道红烧鸡腿,一道清炒毛豆,还有一个冬瓜汤,不是很合他胃口。   他很少挑食,但毛豆和冬瓜恰恰都是他不爱吃的。   左右饭食也不够四人份量,纪轻舟见状便干脆让他们坐下先吃,自己则准备出去找家店炒个小菜。   宋瑜儿这些时日跟他朝夕相处的,心里已经把他当做了同自己哥哥差不多的角色,中午即便只有两人同桌吃饭,也不会觉得害羞不好意思。   闻言她看了看桌上三人份的饭食,问道:“今日解先生不来给您送午饭吗?”   纪轻舟闻言嘴角微扬:“他?你是不知道,那可是位金贵大少爷,偶尔心情好给我送一次也就罢了,哪能天天送?”   也不“偶尔”啊,他不是隔两天就来一回吗?   今天正好是他该来的时间啊……宋瑜儿心底暗忖。   旋即又想自己来工作的时日毕竟还不够多,也不能仅凭两次的巧合就断定人家的行动规律。   “行了,冯二姐,你就和鱼儿坐下先吃吧,我出去开个小灶。”纪轻舟简单招呼道。   至于阿福,尽管纪轻舟再三表示可以一同吃饭,他还是坚持自己端个饭碗夹上些饭菜去厨房解决。   纪轻舟说完便转身准备去楼上拿个零钱,然后出门去觅食。   结果才刚到门厅,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幼犬叫声从门外传来。   他条件反射回头,便见某人一手握着手杖,一手牵着条欢快的黑白小狗,踏上了走廊的台阶,身后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阿佑。   “唷,今天怎么想到过来送饭了,早上没说啊?”   纪轻舟诧异问着,迈步到门口蹲下身将扑向自己的小狗给抱到了腿上。   “还把小豪给带来了!”   解予安听见他的声音便停住了脚步,嗓音平静道:“它说想你。”   纪轻舟仰头看向他,挑起眉笑问:“谁?小豪说想我?它怎么说的,难不成是趁你睡觉的时候给你托梦了?”   “吃午饭时,蹲在你的椅子旁朝我呜呜叫,不是想你吗?”   “……”纪轻舟无语摇了摇头,将小豪放在了地上。   接着起身从解予安手里接过牵引绳,绑在了门厅的楼梯扶手上,轻笑着说道:“我说元元,有没有一种可能,它是想吃你碗里的饭呢?”   “但它已吃饱了。”   “小狗嘛,鼻子那么灵敏,闻见肉香味,肯定是要馋的,即便知道没得吃也要找主人撒一撒娇,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纪轻舟绑完狗绳,又出来牵住男人宽大的手掌,带着人进屋,朝他耳畔漫不经心低语问:“你确定想我的是它?该不会,是你想我了吧?”   “我?”解予安不自觉顿住脚步,先是略带惊讶地反问,随后压低声音故作冷漠道:“你想太多了。”   他一本正经地回话,而短短几秒钟间,额头却莫名地沁了层薄汗。   “哦,我就开个玩笑逗逗你,倒也不必那么认真。”   纪轻舟扯开的笑容转瞬收敛,拉着他走进了餐厅。 第73章 再版   清晨, 阳光从云端透照下来,笼罩着热闹喧嚣的街巷。   随着刚印出的报纸一捆捆送到报贩手里,被运往四面八方, 忙碌了一夜的袁少怀打了个呵欠,踏着狭窄老旧的楼梯,吱吱嘎嘎地上了三楼,径直地穿过娱乐室, 敲响了昨夜暂歇在于此处的邱文信的房门。   邱文信才睡了不到两小时,被敲门声吵醒时,纵使他脾气再好也不禁想要破口大骂一句“滚蛋”。   但也只是想想。   稍微清醒了点, 他便揉着惺忪的睡眼, 呵欠连天地翻身坐起,穿上布鞋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看见门口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袁少怀,邱文信方回想起工作之事, 问:“如何了?”   “汇总各大报贩的消息, 画报首版三千册, 三日全部售空了。”   袁少怀靠在房门口汇报道,“首日卖得不多, 可能是因为刚出来,没什么人知晓, 后两日销量激增, 有不少书店、书商甚至是几十册地购入,其中还有洋人书商, 估计是准备售往南洋地区。   “信哥儿, 创刊号有等成绩应该算不错的吧?我认为可以再加印一千册,你觉得呢?”   邱文信原本还有些稀里糊涂的脑袋听闻这销量以后顿时清明了起来,沉思片刻后说道:“一千册不够, 先加印两千。”   “真的?”袁少怀有点诧异他的大手笔。   “两千兴许都不大够,不是说有洋人书商也在购入吗,海外如此大的市场,那么多的华人,区区一千册怎够卖?”   邱文信老神在在地凝眉思索,随即摇了摇头道:“不过保守起见,还是先加印两千册吧,卖得好还可以再版。”   他现在倒是不担心这时装画报办不到第二期就倒闭了,怕只怕下一期出的是刘画师的画稿,冲着这创刊号新颖大胆的画风去购买的读者,会否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这可有些不利啊,得想个法子……   “好,那我下午去同印刷局沟通。”袁少怀暂时还未想到那么多,随口应了一声后,便转身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   《摩登时装》的销量虽不错,于纪轻舟而言却暂无什么影响,毕竟知道他就是画报作者的人不多,也就那么几个老顾客能认得出他的画风。   几日下来,除了施玄曼特地过来订了一套衣服,平时还是没什么生意。   但纪轻舟也不着急,左右工作多了也做不完,现在的接单量于目前他工作室的规模而言是松弛有度、恰到好处的。   不过这种松弛也没能持续多久。   随着冯敏君三天的试用期结束,纪轻舟对她所展现的裁缝水平与工作态度都还算满意,就正式地同她签订了雇佣合同。   在经过几日的忙碌后,正当秦先生的旗袍单子制作完成,方小姐的英伦风套装也进入尾声之际,纪轻舟接到了杜助理的电话,请他去奥林匹克影戏院洽谈电影戏服的合同。   合同纪轻舟自来到民国也签了好几次了,这却是他第一次不夹带任何亲朋关系地与大公司老板签合同。   谨慎起见,纪轻舟就提前预约了解予安的那位律师朋友,江雪鸿先生,以每小时两元的友情价,请对方陪自己去看个合同。   这日礼拜六,天气不佳。   自清晨起便阴云笼罩,空气沉闷,似乎要落上一阵大雨。   吃完早饭后,纪轻舟出门和江律师在奥林匹克戏院的门口会合,交流几句今日所要洽谈的合同情况后,就一同上了三楼。   依旧是在拉莫斯先生那间装潢复古优雅的办公室内。   此次在场的不仅是那个洋人老板,坐在宽厚办公桌旁的,还有登利公司的两位老板,张景优与宁谈风。   这二人同时也是这部电影的导演和编剧。   张景优是个三十左右年纪的男子,他身材中等,蓄着短胡,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绸长衫,紧贴头皮的头发看起来有些稀薄。   纪轻舟和江雪鸿一同进门时,对方就率先站起了身打招呼,面带着亲切爽朗的笑容和他们握手问候,瞧着像是个有教养好沟通的绅士。   而坐在张导旁边的编剧宁谈风,反应则要慢半拍。   他一看就是个搞文艺的,安静低沉,不苟言笑,有着一股诗人阴柔的气质。   其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皮肤白皙,身材瘦削,眼神有些慵懒迷离,好似几天没怎么好好休息的样子,即便是和纪轻舟两人做自我介绍时,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纪先生,久仰大名,我看了您画的女主戏服图稿,相当漂亮,那一份意境把握得恰到好处!”   张景优一见面便握着纪轻舟的手侃侃而谈,自来熟的程度和骆明煊相比也不遑多让。   “拉莫斯先生好几次跟我称赞阁下之才貌超群,不仅在服装一行上颇有见解,本人长得也甚为丰神俊朗,令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今日见着您本人,果然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不负我多日期盼!”   “哪里哪里,您客气了!”尽管知道是商业互吹,他这滔滔不绝的吹捧也令纪轻舟有些难以招架。   急忙把江雪鸿拖出来介绍道:“几位,这位是我的朋友江雪鸿,是一名律师,我不擅长谈商业,今日便请他来帮忙看看合同。”   江雪鸿还是非常沉稳的,尽管年纪只比解予安大了两三岁,但他长得老成。   即便大夏天也穿着西服三件套,戴着副眼镜,瞧着就很经验阅历,能镇得住场子。   “哦,江律师,幸会幸会。”张景优几人都起身同他握了握手。   江雪鸿便顶着一张成熟的面孔,动作老练地给三人各递了张名片,和气说道:“几位老板不必客气,江某有幸来结交个朋友,今后有需要尽管联系我,价格好谈,物美价廉。”   纪轻舟见状轻轻咋舌,打趣道:“怎么,我是花钱请江兄来打广告的?”   江雪鸿对他的调侃丝毫不在意,在椅子上落座说道:“这个么,两元的友情价,自然是两元的服务态度。”   “那三位老板得注意了,日后请江律师出面可得斟酌些,便宜没好货啊。”   江雪鸿一愣,旋即拍了下他的椅背道:“你这小子,到底是生意做大了,也学得跟人精似的,半点不肯吃亏。”   张景优和拉莫斯闻言皆抚掌大笑,连沉默寡言的宁谈风也微微挑起了嘴角。   因一眼看出是朋友间的互相挖苦,大家都嘻嘻哈哈的没放在心上。   随着一番客套结束,接着就进入了今日的正题。   “前一阵,我们已经结束了女主角的选拔,这次选角出乎意料的顺利,令我对这部影片信心大增,所以昨日刚和女主演签订了合同,今天就迫不及待地邀请您过来见面了。”   张景优语气很是愉快地说道,看其表情是相当满意此次的选角效果,纪轻舟便大致确定了女主角的人选。   拉莫斯随即接道:“恰好,宁先生也完成了剧本的改编创作,我们总结了两个女主角色出场的戏份,一共需要二十三套戏服,其中秀蝶服装需要十八套,黎韵琳五套,包含她们各自落魄时的戏服在内。”   他说到这,纪轻舟就见宁谈风坐直了身体,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卷本子递给了他,说道:“剧本,予你参考用。”   “多谢。”纪轻舟接过那八开纸张大小的剧本大致翻了翻,里面基本都是大篇幅的对话,只每段对话前有一些简单的背景和出场人物描述。   张景优见状解释道:“这是初版的剧本,之后肯定还会再修改,但场景和情节基本就定下了,兴许会有一些删减和增加,届时有较大改动的话,我们会及时通知你。”   “好的。”纪轻舟合起了剧本,心想看来自己还是得配合小说进行创作。   拉莫斯见他没有提出疑问,便接着说道:“依照之前给你的承诺,我和张老板商量之后,给您的报价定为三十五元一套,这是单套服装造型的底价。   “而根据衣服的繁琐程度,比如做工复杂的宴会礼服,或者成本昂贵的服装,我们会按照您的需求,适量地增加报酬,提高至四十、五十乃至更高……”   “不过这也需要我们提前审核过图稿,您不能为了多赚钱将每套衣服都做得特别华丽,不符合剧情逻辑。”   他开玩笑般地摊了摊手补充道。   “这您放心,哪怕是为了行业内的名声,我也不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纪轻舟保证道,脸上挂上了一抹无奈的微笑。   至于单套戏服的报价,片方也还算有诚意。   毕竟是首次合作,他也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设计师,三十五元一套的底价已经赶超他工作室的日常装定制价了。   依照这个底价,再加上那几套复杂戏服的额外酬金,撇去成本后,他估摸至少也能有五百以上的净收入。   还真是一笔大单子啊……   于是仅稍作考虑,纪轻舟就朝着张老板和拉莫斯说道:“这个定价我没意见,那么,大概是什么时候开拍呢?戏服设计需要审核,制作完成需要给演员试穿、修改、定妆,时间充裕吗?”   “我听闻你开了更大的时装店,应该也招了更多的人手吧?”拉莫斯理所当然地说道:   “时间是充裕的,我们的电影也需要很多的布置准备,目前定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开拍,我们对你的要求是,在十一月前,完成所有戏服的制作,可以吗?”   “十一月之前?那也就意味着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要完成二十三套戏服的设计制作……”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在几位甲方“您应该没问题吧”的视线注视下,勉强笑道:“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赶赶工。”   他之前都收了拉莫斯的档期预定金了,即便再赶也得干。   “那就太好了。”拉莫斯说着将合同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推给纪轻舟道:“你看看合同,有疑问尽管提。”   纪轻舟拿起那薄薄的几页纸,现在的合同还是挺简单明了的,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条条款款。   他大概地浏览了一遍,见上面写明了三次付款的最迟期限,即定金、设计稿酬金以及最终衣服完成后尾款的结算期限,并且在纪轻舟这方已履行合同的情况下,即便片方因故延迟了电影开机时间,也会在今年的十二月底之前结清尾款,他便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随即就将合同递给了江雪鸿,请他再仔细审核一遍。   趁着律师先生看合同的时间,纪轻舟靠在椅背上,闲聊般地询问:“对了,你们请的女主演是哪一位?”   “百乐琴行的千金,你放心,那绝对是一位美丽小姐,和角色形象非常符合。”   提起这件事,张景优顿时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快活道:“干脆明日吧,我让助理去找一下施小姐,安排你们见上一面,这样也更方便你创作。”   “哦?原来是百乐琴行的施小姐啊!”纪轻舟尽管早就猜到了,还是做出了吃惊的模样。   继而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必专门安排见面了,施小姐恰好是我店里的老顾客。”   “这么巧啊,那岂不太有缘了!”   张景优陡的坐直了身体,拍手叹道,“施小姐既是您店里的顾客,之后您又要专门为她定做二十三套戏服,这郎才女貌的,可称为一段佳话啊!”   纪轻舟忙闭了闭眼,抬手劝道:“诶打住,我是有家室的,施小姐听见这话也定然要生气。”   “哦抱歉抱歉,我见你这么年轻,误以为你还是单身哈哈,我这嘴就是管不住,一遇到这等罗曼蒂克之事,便开始乱点鸳鸯谱了,真是抱歉!”   张景优显然是心直口快之人,说话不经脑子,道歉也快得很,一点没有老板架子。   纪轻舟先前听闻登利公司的张老板是个有名富二代,能拍电影,开公司便是因为其背后有位富豪父亲的资金支持。   若非张老板不姓骆,纪轻舟真忍不住怀疑他才是骆明煊的亲哥。   ·   之后,因双方皆有诚意,合同条款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仅在江雪鸿建议下,稍微修改了几个细节,便签订了合同。   签约结束后,纪轻舟婉拒了张导的吃饭邀请,和江雪鸿一同离开。   到了影院门口,两人分道扬镳,他给江律师结了他的顾问费。   一个半小时,三块银圆,虽是友情价,却也不算便宜。   不过这时候的律师嘛,不管是正儿八经有高才卓识的留学归来生,还是在法政学堂读过三年书就出来接活的杂牌律师,收费总是不便宜的。   起码江律师是正规出身,此番也确实给出了他合理建议,纪轻舟这钱付得心甘情愿。   签完了合同,又从拉莫斯这位投资方手里接过了一百元定金,提着装满着银圆的小木箱走上街头,纪轻舟心情是既愉快又忐忑不安。   手握重金,看谁都觉得形迹可疑,连路过的狗都像抢劫犯训练的盯梢。   见时间还不到十一点,他便决定先就近回趟解公馆安置这些现金,顺便去蹭个午饭。   回到家里时,沈南绮等人也才刚进餐厅,饭菜还未上桌,他到得可谓十分及时。   沈南绮刚在餐桌旁坐下,见他从门口进来打招呼,不由得挑眉“咦”了一声,带着笑意问道:“今日怎有空回来吃午饭?”   “去附近签了个订单,看时间还早,就干脆回来吃。”   纪轻舟说着将小木箱和斜挎包一块放在了旁边的座椅上,拉开了自己的椅子落座。   “奥,方才元元还催我们早些开饭,准备吃完了就去给你送饭来着。这下可好,不必送了,干脆叫厨房把给你留的饭菜直接端过来。”   “哦?”纪轻舟正给解予安摆放餐具,闻言就扬了扬唇角道:“这么贴心,怕饿着我啊?”   解予安没有回答,语气淡淡地反驳他母亲的用词:“我何时催了?”   “你是没催,你只是在十一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询问了阿佑两遍有没有准备好午饭而已。”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偏头朝向纪轻舟,若无其事道:“上午邱文信来了电话,问你能否将之前面试的时装画寄过去,用于下一期画报,他愿意出价十元一张。”   “下一期的画报?”纪轻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   思索了片刻,大致明白过来,也许是这首期画报的反响不错,信哥儿想给下期多增添些内容。   可他和另一位画师的风格不是截然不同吗?怎么安排到一起?   不过,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   左右那几张面试稿他也是储备着,准备等没空画稿的时候送去刊登的,既然报社急用,先寄过去也无妨。   于是一边给解予安盛饭,一边就点了点头道:“行,我这两天抽空整理整理,给他寄过去,不过里面有一张是你的画,需要替换一下。”   ·   饭后,纪轻舟陪同解予安在小会客室休息了一阵,和小豪玩了会儿寻回游戏后,就准备去上班。   出门前他看向坐于沙发上的解予安,顺口问道:“既然今天不用给我送饭,要不要去我店里坐坐?”   话是这么问,但他直觉解予安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对方只稍微考虑了几秒,就很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给了阿佑一个手势,示意他去开车。   于是,纪轻舟又得以蹭了趟车,舒舒服服地去工作室上班。   然而天公不作美,约莫是车子驶入霞飞路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   幸好车里常备着伞,下车后,纪轻舟就一手拉着解予安的胳膊,一手撑着洋伞,尽量快步地跑进了店里。   走进门厅,纪轻舟刚接过胡民福递来的毛巾,擦了擦两人身上的雨珠,准备带解予安上楼去,将他安置到自己办公室的安乐椅上。   这时就见胡民福朝旁边的会客室伸手示意了一下,笑着说道:“先生,来生意了,有位江小姐来访,应该是找您做衣服的。” 第74章 睡不着   酝酿了一个上午的阴雨, 午后终于倾泻而下。   江珞瑶也着实没料到,自己进这时装店的时候,天气还只是有些阴沉沉的, 结果坐在这宽敞的会客室里,才拿起茶几上摆放的报纸看了两则故事的工夫,外边雨水便哗哗落了下来。   她担忧地蹙了下眉,问身旁女佣道:“车里可有备伞?”   绑着两条辫子的女佣立即回应:“有的, 小姐,您不用担心,即便没有也可以问店里借一把。”   “嗯。”江珞瑶稍稍放心下来。   抬头望向白色格窗外的潇潇雨景, 阴沉雨幕中几簇夏花摇曳, 她觉得颇有意境,便放下报纸起身,走到了窗边, 欣赏起外面的景色。   “这洋服店虽没个卖衣服的样子, 不过布置得还是挺舒适的。”她轻声同身旁的女佣交流道。   “是啊, 小姐。“女佣嘴里应和着,心里则不以为然。   任凭它布置得再漂亮, 这样的店能有什么生意呢?   她看向北侧靠墙摆放的木质单杠衣架,上面空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 至于窗角站立的那个黑色铁艺模特架,也是只有一副铁丝绕成的空身躯。   这么大的店面, 愣是连一件衣服也找不着, 根本毫无洋服店的样子嘛。   况且这都下午一点了,老板还未来上班,也不知小姐为何要在这样的店里等候。   江珞瑶倒未在意那么多, 其实她也才等了不到十分钟而已。   况且室内环境舒适,店伙计又给她准备了热茶,稍微等些时候也无妨。   更重要的是,此地的布置,勾起了她一直以来的一个小愿望,就是开一家化妆店。   当然,她理想中的店面不能这么冷清,选址必须是在最繁华热闹的地段。   店里摆满着她精心挑选的化妆品和饰品,有粉盒、粉镜、口红、香水还有烟夹,西洋来的名牌包和珠宝首饰自然也不能少,再设一个小小的用餐区,然后便可以邀请姐妹好友去店里捧场,吃下午茶。   眼前这店的布置就挺符合她想象的,只是着实太清寂了。   虽说这时装店所在的地段其实还不错,但这毕竟不是紧贴马路的店铺,仅在路口竖了块木牌,寻常路人逛街,多半是会忽略的。   真是可惜,老板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地方……   纪轻舟倘若知道她的想法,大概会解释一句这不是时装店,只是他的工作室。   得知有客人上门,纪轻舟便令阿佑先将解予安送上楼去休息,随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迈步走进了会客室。   室内,两道女子身影正伫立于窗前,望着窗格外的雨景出神。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纪轻舟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珞瑶当即回过头来,便见一穿着衬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门旁的斗柜前,手里拿着本笔记本,朝自己目示了一下长沙发的位置,笑容明快道:   “请坐吧,江小姐。你应该是来找我做衣服的吧,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和我说。”   “您是纪先生?”江珞瑶毫不掩饰惊讶地询问,陆雪盈怎么也没提这纪老板如此的年轻俊秀啊。   “对,是我。”纪轻舟在右侧的单人沙发上落座,目光扫视间,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他沙发上的一册《摩登时装》画报,便问:“这是您带来的吧?有谁跟您推荐了我的店吗?”   “正是。”江珞瑶见他态度亲切自然,又不会过于热情,心情颇为舒适。   随即坐到沙发上,拿起那册画报道:“您猜猜,是谁推荐的?”   “那我猜,应该是陆小姐?”   “您怎么知道?”   “因为客人本就不多,看您的年纪和陆小姐相仿,就随意猜了个名字。”纪轻舟微笑着回答道。   实际是因为他方才注意到这姑娘看见自己时有些诧异,似乎觉得自己的外貌年纪不符合她的预期。   而如果是施玄曼或者方碧蓉介绍的,以她们的性格即便不亲自带朋友过来,也肯定会给朋友详细介绍一下。   也就陆雪盈,多半是懒得多说的。   “那么,您想做什么衣服?”他接着问道。   江珞瑶这时便打开了那本画册,翻到那页带有玫瑰绣花的黑丝绒晚礼服,将其展示给眼前青年道:“我想要定做一套这样风格的礼服。”   纪轻舟扫了眼,就明白地点了点头:“请问是在什么场合穿?”   因为有参照的礼服设计图,纪轻舟便省去了风格款式等问题。   江珞瑶思索了一下,答道:“也许是某个派对,或者舞会,都有可能……对了,我十月初的时候,可能会去参加一个外交舞会,据闻会有非常有名的文学家、科学家来访,如果您能在那之前完成我的礼服,那就太好了。”   “十月初是吧,差不多两个月,应该能完成。”   纪轻舟打开笔记本简单地记录了一下场合时间等,继而抬头:“还有别的要求吗?”   “暂时没有了。”   “那能接受的尺度如何?”纪轻舟扫了眼她手里的画报问,“露肩膀能接受吗,就像图上的款式?”   江珞瑶犹豫着摇摇头:“嗯……最好不要。”   “好的。”纪轻舟不觉意外,之后便将笔记本翻到新一页,连同自来水笔递给对方道:   “礼服的量身定制价一般在五十至一百元,您觉得没有问题的话,就请留个联系地址或电话,等图稿绘制完成,我会联系您过来看设计图,顺便量尺寸。”   价格的问题,江珞瑶早已从陆雪盈那听说过,对此没有疑问,直接在本子上落笔留下了家里的电话。   此时,雨势也稍微转小了些,江珞瑶见状便起身告辞。   纪轻舟借给了她们雨伞,那女佣先将她家小姐送到了车上,随后又撑着她们自备的漂亮洋伞,来归还了雨伞。   接待完了客人,订单多了一笔,与此同时肩上的工作压力也加重了几分。   当然,换个角度想,起码接下来三个月不愁没活干了……   纪轻舟将新客户的名字电话记录在排单本上,随后迈步上楼,先去了西侧的制作间,查看方小姐的衣服进度。   昨日下班前,那套英伦风的套装已大致完成,只差最后的熨烫整理工序以及配套的报童帽和小腰包的制作了。   在经过今天上午冯二姐和宋瑜儿的赶工制作后,纪轻舟推开工作室门,便发现那套衣服的衬衫、裙子和小马甲都已整整齐齐地穿在了人台的身上。   就连那造型简单的小腰包也缝制完成,装上了黄铜按扣,别在了腰间的小牛皮带上。   眼下就剩帽子还未完成,不过冯二姐也已经在用坯布打版制作中了。   “顺利的话,今日下班前便能完工。”见老板视线望向自己,冯二姐立刻汇报工作进度道。   纪轻舟点了点头,走到窗前整理了一下人台上的衣服,随后转身安排道:“那这样,鱼儿今天下午的任务,是将唐女士那套衣服的两件主面料做预缩处理,羊毛呢的预缩稍微麻烦些,我等会儿会告诉你怎么做。   “冯二姐的话,您只要将这顶帽子完成就行,早点完成早点下班,做不完也不必着急,按时下班,明早过来继续做。”   因为知晓工作已经堆成了小山包,纪轻舟反而不急不慌。   毕竟就这种情况下,他们工作室只有三个人,既要在三个月时间内完成二十三套戏服的制作,还要接客人的定制单,那根本就忙不过来。   况且宋瑜儿在经过这一个月的劳动力压榨后,也未必还愿意再干这行。   所以他已做好准备,要再招人手。   至少还要再招一个裁缝和两个制衣工,缝纫机也要再买两台,只一台是完全不够用的。   好在他现在存款还算充裕,今天签完合同后又收了一百元的定金,两台缝纫机还是买得起的。   宋瑜儿和冯敏君尚不知前方有着无尽的工作正等着她们,听闻可以早干完早下班,便都提起了劲头。   接着,纪轻舟指导了宋瑜儿羊毛呢预缩的正确方式,等两人合作着给整块毛料喷完水后,因为需要时间充分浸润,他便暂时离开工作间,去了自己位于东北角的书房。   月中要提供给报社的时装画,加上戏服设计稿和江珞瑶刚下的礼服设计稿,他感觉自己整个八月都要泡在画笔和图稿里了。   “减去已完成的五张时装画和之前面试的戏服设计稿,还有二十五张,至少得一天一张……”   “这么想也还好嘛,才一天一张而已……”纪轻舟心里默念,轻吐了口气,推开了办公室门。   屋子里,头顶吊扇正呼呼地打转吹着风。   电扇下方,解予安很是悠闲地躺靠在安乐椅上,脚跟贴地,时而腿部稍稍使劲,推动摇椅吱吱嘎嘎地前后摇晃。   一旁,阿佑站正抑扬顿挫地朗读着新闻报纸。   见他开门进来,黄佑树便暂停了读报,低头问候了一声“纪先生”。   纪轻舟点头应声,走到蝴蝶桌前,理了理桌面上的纸笔草稿,旋即在靠背椅上落座,转头看向解予安道:“要不你先别听报了,今天不是还没午睡吗,先睡一觉怎么样?”   “嫌我吵?”解予安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的脑子总是这种刁钻的地方显得特别灵光。”纪轻舟嗤笑一声道。   他的确是这么个意思,当然以免某人又暗自生闷气,嘴上还是诚恳解释道:   “我现在堆的工作有点多,二十五张设计稿,这个月得画完,阿佑念报纸会让我分心,集中不了注意力。”   “何必给自己如此大压力。”解予安口吻淡淡说着,用手杖点了点地板,示意黄佑树可以去休息了。   随着黄佑树出去关上房门,室内顷刻间安静下来。   环抱着蝴蝶桌的拱形落地窗前,细雨飘飘洒洒滴落,时有疾风略过梧桐树梢,带动绿意摇晃,沙沙作响。   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虽模糊了视野,却使得夏季的绿更浓郁了。   薄雾氤氲,树影婆娑,可惜无人欣赏。   纪轻舟转身面对桌台,在角落堆叠的书本纸张中翻出了上回招聘启示的草稿,又从本子上撕下了几张白纸,准备将草稿修改后,多誊抄几张,届时就张贴在附近住宅较多的路口,以求尽快招足人手。   “没办法,画报和电影戏服的工作都是早就谈好的,我要嫌累不想做当然也可以,可一个有上进心的青年怎么能遇到点小困难就止步不前呢?”   纪轻舟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复着他方才的话语,一边修改着招聘启事的内容。   “至于工作室顾客的单子,那更是得认真对待了,只有令每一位顾客满意,才能收获更多的生意,就像刚刚接待的那位小姐,便是我一个老顾客推荐来的。”   解予安静心听他讲述着他的工作安排,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内容,就问:“那我的呢?”   “你的什么?”纪轻舟下意识反问了句,半晌没等到回答,方停下笔,认真思索起来,然后猛地从记忆里翻出了一件往事。   当初给报社投稿,他让解予安给他做模特,报酬便是给对方做一套设计图同款的西服来着。   “奥,哈哈,你的啊,在安排了……”   解予安一听便知他在糊弄自己,实际早不知把答应自己的事忘到哪去了。   不由得冷声谴责道:“用完就忘,你是个人吗?”   “你现在话怎么这么多……”纪轻舟心虚恼怒地咕哝了声。   故意拉长了尾音道:“对,我不是人,我夜里就化身大蟑螂,在你脸上啃个大疤。”   “别说得那么恶心。”   纪轻舟被他的语气逗笑,问:“是蟑螂恶心,还是我啃你脸恶心?”   旋即不等解予安回答,他先一步警告道:“你敢说都恶心,晚上等着睡地板吧。”   解予安无语几秒,勉强回道:“……蟑螂。”   “这还差不多。”   纪轻舟将誊抄完成的招聘启事放到一旁,接着就抽出用于绘制时装画的水彩纸,挑了支笔头干净的铅笔道:“好了,我要开始构思画图了,你赶紧睡午觉,别吵我。”   解予安不悦地抿了下嘴角,用力地蹬了下地板,推得身下的安乐椅又吱嘎摇晃了起来。   摇了几下,没等到预想中的指责抱怨,他闷声道:“睡不着。”   “睡不着我也没办法啊……”把摇椅发出的动静当做了背景音忽视的纪轻舟语气散漫地回道。   “我又没有你那天籁的嗓音和无敌精确的音准,否则就给你唱一首摇篮曲哄你睡了。”   “……”   解予安感觉自己牙有些痒。   倘若纪轻舟此时在他身旁,他估计会忍不住抓起他胳膊放到嘴边咬一口泄愤。   尽管心里不太爽快,但之后解予安也没再故意发出动静吵他。   寂静下来后,周围一切的声响变得清晰可闻。   他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分辨着铅笔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响,后来那两种声音不知不觉融合在了一起,他的意识也沉入了安逸的睡眠中。   而此时,纪轻舟才打完一个草稿,距离他提笔过去不到五分钟而已。 第75章 习惯   即将进入八月中旬之际, 解予安迎来了他最后一次的针灸治疗。   同往常一样,治疗还是在东馆的小会客厅里进行,沈南绮和老太太因闲着无事, 都来了会客厅等候。   纪轻舟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此事是得到了老太太的授意,他却莫名不怎好意思在沈南绮眼皮底下去握解予安的手,就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 主打一个陪伴。   而老太太也许是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孙子病情上的缘故,并未注意到这点。   随着张医师开始施针,室内气氛沉静了下来, 朝着窗子的电风扇吹得纱帘轻轻起伏摇晃, 空气中偶尔响起沈南绮和老太太细微的交流声。   纪轻舟无所事事地靠着椅背,时而看看柜上的时钟,时而盯着解予安的脸发会儿呆, 脑中思绪一半处在当下, 一半则沉浸在下午要画的设计稿中。   不知何时起, 解予安头上又开始冒出了密密的细汗,注意到对方鬓角有汗滴滑落, 他便拿出棉手帕轻轻擦去了他挂在下颌角的汗珠。   尔后正欲收手,解予安却蓦的抬起手, 攥住了他的手腕。   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未等纪轻舟反应过来,他手指就已摩挲着手腕往下, 将他右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 安心地搭在椅子扶手上。   沈南绮注意到这一幕,倏感眼皮一跳,心底陡的生出几分怪异情绪。   但还未等她深思, 老太太就口吻肯定道:“对,这种时候啊,你们就得握着手,小倾怎么忘了?”   纪轻舟扭头看了眼沙发上的两位长辈,泰然笑道:“最后一次了,有点紧张。”   “是您让他们握手的啊……”沈南绮才反应过来。   她之前在家的时间不多,通常都是周六中午边回来,周一一大早赶去苏州学校,碰到解予安治疗的日期少之又少。   仅有两次她在的时候,也不记得纪轻舟有握着他儿子的手过,这才感到奇怪。   老太太点点头:“把人找过来不就是为了给元元治病嘛。”   话虽如此,她瞧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掌,哪怕清楚只是生病时的陪伴与支撑,还是感觉有些怪异。   尤其他们之间又存着层夫妻关系……   之前沈南绮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是因为她了解解予安的性子,实在太冷淡无趣了,哪怕放个天仙似的姑娘在他身边服侍,没个三年五载也处不出感情来,何况是个男人。   哪怕纪轻舟生得再漂亮,可她儿子不是瞎着嘛,又看不见……   不过,她也只是突然想到了此种可能,不禁有些敏感,心底还是对她儿子那不通一窍的寡淡性子颇为放心的,认为这二人顶多就是好友关系,并未太过在意。   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一个多小时后,治疗终于结束。   张医师收了针,从徒弟手里接过手巾擦了擦汗,沉稳和气地朝周围家属道:“二少的针疗到此便结束了,接下来还需喝一个月的药,主要是一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加快他身体的恢复。   “他眼上的纱带如非需要长时间出门,寻常在家里可以不必再遮了,适当感受光照于他现阶段恢复有利,病情有改善也能及时地发现。”   “不过二少最近还是有些焦躁心盛,您听我的,切记要放平心态,无需太过担心,您的眼睛必然是能恢复的。”   张医师最后又朝解予安嘱咐了一句,接着便站起身,收拾东西道:“要说的便是这些,之后我会定期地过来给二少诊脉,如有什么进展,你们及时联系我。”   张医师说得很是详细,沈南绮和老太太在之前医生把脉时就已问了许多病情细节,这会儿也没什么要再提问的,两人便一块起身,送张医师到门口去。   随着长辈出门,小会客厅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还有个黄佑树。   纪轻舟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托着下巴看着解予安,浅笑道:   “解元元,你的治疗结束了,说不定明天就可以恢复视力了,开心吗?”   解予安正用手帕擦着额头脖颈的潮湿汗意,闻言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我也很开心。”纪轻舟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语气散漫道,“等你恢复了,我就自由了,还可以拿到一大笔酬金去买一栋自己的小洋房。”   解予安动作一顿,道:“住这不舒服?”   “舒服啊,但毕竟不是自己家,没那么自在嘛。”   解予安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自在的。   来这第一天就霸占了他的半张床,之后没过几天又霸占了他的书桌,后来更是直接把楼下的裁缝间变成了他的分店。   他考虑了少时,找到原因问:“你不喜欢和长辈住?”   “嗯……偶尔我不介意,一直和长辈住一块不行。”纪轻舟考虑着说道,向后靠在椅背上反问:“难不成你喜欢啊?”   解予安轻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的确更习惯独处,从少年时搬来上海起,整个东馆二层除了客房便都是他的私人空间,即便后来出国念书,也是自己住一间宿舍。   所以纪轻舟刚来时,得知私人空间需要与一个生人共享,他是极不习惯,甚至带着点怨气的。   一方面他能理解家里人为他所做的决定,也知晓自己身边需要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之人,一方面他又不自觉地抗拒陌生人的靠近,对这可笑的婚姻和结婚对象不屑一顾。   而此时距离他归国那天也才过去了四个月,他却已建立了一套新的生活模式,并沉溺其中。   一想到纪轻舟离开后,清晨将无人叫醒,睡前无人说上一句“晚安”,平时更无人在旁拌嘴斗舌,便感茫然无措又心烦意乱。   可他又有什么理由让纪轻舟留在这呢,即便是亲兄弟,也没有夜夜睡一张床的道理。   “那届时我们搭个伙,一块搬出去。”解予安思索不出一个好的办法,干脆依着自己的本能提议道。   纪轻舟微微挑眉,笑着问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搭伙?你又不是没钱买房。”   “住习惯了。”他顺嘴就给出了这么个答案。   “哦,你和我住习惯了,就非要我一直陪着你啊?你是什么宇宙中心、世界主角不成,我就非得围着你转。”纪轻舟对他的回答不以为然。   即便解予安平日流露的气质总是深沉而静穆的,似乎内心清醒洞彻,刚毅且成熟,而这会儿对方的思维想法在他看来却有些过于理想化。   于是平心静气劝道:“不习惯也是要习惯的,等你眼睛好了,就该回归到你正常的生活轨道中去了。”   解予安默然无言。   什么正常的轨道,他现在回想起出国前的生活,还是在圣约翰中学念书的时候。   至于国外那几年则永远忙碌个不停,上课也好训练也好,抑或登上战场,指挥作战,直到在医院醒来,变为瞎子,如今回想起来,始终都像蒙着层灰色的雾气,匆匆忙忙恍如梦境。   解予安不介意回归那种忙碌的生活,只是不想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可这究竟是为何又难以言表。   倒是纪轻舟,突然参与进他的生活里,搅得他心绪凌乱不堪,怎么能做到如此轻易地就抽身离去?   他就没有养成一丁点关于自己的习惯吗?   脑中闪过这一念头,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说点什么。   这时会客室门忽然打开,沈南绮探进头来道:“你们怎么还坐在这,快带元元上去换套衣服,等会儿下来吃饭。等吃完了午饭,轻舟你帮我参谋参谋今晚的舞会礼服我该怎么搭配。”   纪轻舟被岔开了思绪,抬眉询问:“您说的是皇后饭店的开业舞会?”   “是啊,你想去吗?”   “不了,我下午还得去工作。”纪轻舟笑着回道。   待沈南绮转身离去,就握住解予安搭在椅子上的左手说:“走吧,带你上楼换衣服。”   解予安从容起身,拿上了手杖。   从小会客室沿东侧楼梯到卧室的路径,他其实早已熟记在脑海中,完全不需要人引路,但也未拒绝身边人的牵引。   跟着纪轻舟走了几步后,在即将踏出会客厅门时,他倏然停住了脚步。   纪轻舟疑惑扭过头,捏了捏他的手掌问:“怎么了?”   “我……”   “嗯?”   解予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淡淡说了句:“没什么。”   纪轻舟不快地咋舌:“故意吊我胃口是不是?”   “嗯,逗你的。”解予安略带促狭意味地说道,接着就迈开步伐,反牵着纪轻舟进入了走廊。   他需要好好想想,解予安暗暗自忖,找到一个必须要在一起的答案。   ·   午饭过后,纪轻舟就依照之前的安排,陪同沈南绮去了西馆二楼她的专属会客室。   沈南绮知晓他等会儿还要去工作室上班,为了不耽误他时间,已经让梁管事将她新做的礼服拿出来挂在了衣架上。   “这是我在裕祥定做的,选了个极简单的式样。”   沈南绮提起那件裙子给纪轻舟展示道,“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一件黑色丝绸的连衣裙,的确是十分简洁的款式,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或设计,连方便穿脱的暗扣都设计在了背后。   略宽松的上身,腰部自然收紧,裙子则为斜裁垂落的A 形裙,裙长盖过脚踝。   基础的廓形,精简的剪裁,唯一的设计亮点在于它的领子,是微微敞开露出脖颈和少部分锁骨肌肤的连身荡领。   “挺不错的,沉稳优雅很适合你。”纪轻舟如实说道,“不过,穿去舞会的话,稍微有些无聊。”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我又搭了条披肩。”   沈南绮说着放下礼服,拿起了搭在沙发上的洁白披肩,“不是你说的吗,晚宴适合穿白色,我就准备了这么一条白色的披肩,不过之前试穿后,又觉得不大适配。”   纪轻舟仔细瞧了瞧那件礼服,其实他觉得这件衣服若是无袖款式,配上一双长筒的手套会更有韵味,有了袖子就显得太过沉闷死板了。   “您可以先试穿上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沈南绮轻松应声。   随后她就提着礼服,叫上梁管事去了隔壁衣帽间。   屋子里,纪轻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思索了片刻,接着拿起那条飘逸悬垂的白色披肩试了试长度,又在化妆台上翻了翻,看到盒子里装着一条绕圈叠戴的长珍珠项链,就拿了起来绕过披肩比了比,心里产生了个大概的改造之法。   那礼服约莫不大容易穿,过了十几分钟,沈南绮才换好衣服过来。   进屋见他手里提着条珍珠项链,还将那条白色的丝绸披肩对折着挂在了珍珠项链上,一头雾水问:“这是做什么?”   “有个想法,看看能不能行,”纪轻舟调整着披肩垂挂的长度说道,“您请抬抬手臂。”   沈南绮尽管疑惑,还是依言照做地抬起了双臂。   纪轻舟便走到她身后,轻声说了一句“冒犯”。   随即将套着披肩的珍珠项链绕过她腰间,微微松弛地扣上,然后开始整理起那原本是披肩、现在可看作为简易围裙的丝绸布料。   沈南绮看着他的动作,此时才恍然大悟:“奥,这是把我的项链变成腰带,披肩变成了裙子!”   “对。”将那包裹在左后腰胯部分的丝绸布料调整到恰到好处的弧度和位置后,纪轻舟给右前侧一高一低自然垂落在裙身上的长披肩交叉用别针做了个固定,使得其造型更为稳固,跳舞时也不会滑落松散。   “行了。”最后整理了一下这简易围裙垂落的褶子,纪轻舟便直起身退后欣赏道,“您可以去照镜子了。”   “这么简单就结束了?”沈南绮话虽这么问,心底却觉得以他的审美,对礼服的改造肯定没有问题。   随即走到试衣镜前一瞧,果然,搭配效果令她分外惊喜。   有了这丝绸披肩的调整装饰后,身上的礼服顿时不再那么沉闷单调了。   飘逸灵动的白色丝绸给这黑色的长礼服做了个完美的切割,强调了腰线的同时,破开了长裙过于庄重严肃的气氛,显得身材比例更为修长苗条。   而有了这珍珠项链的腰带装饰,又多增添了几分精致贵气的层次感,使得这套搭配更为自在、时髦和浑然一体。   “这想法不错,全然看不出是临时改造的,恐怕严老板在这都要疑惑一下,这是否是他做的那件裙子。”沈南绮诧异感慨。   “您还可以再戴上一双白色的丝绸短手套,视觉效果会更平衡完整,上次您参加陆小姐生日宴那双手套就很适合。”纪轻舟站在她身后说道。   沈南绮望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点了点头。   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倏然转身,抬着眸子看向他,沉吟片刻后道:“这个月的零用钱是不是还没给你?”   “啊?”纪轻舟没料到她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来,不禁愣了愣。   沈南绮莞尔一笑,似乎对他此刻的表情很是满意,旋即便朝梁管事招招手道:“这个月给他零用钱再多加五元,你先去准备上。”   “额……”纪轻舟又有了种被老佛爷打赏之感,低声犹豫着劝道:“其实,也不必……”   “来,给我选对耳环。”沈南绮直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到化妆台前掀开了首饰盒盖子,露出了里面琳琅满目的耳饰。   “哦。”纪轻舟见状就应了一声。   心想既然沈南绮愿意给他便接着,就当是多兼职了一份造型师的工作了。 第76章 夜班   随着夜幕降临, 大街小巷都逐渐归于静谧,而黄浦江旁的外滩却依旧灯火辉煌。   在成排雄伟的西洋建筑群中,其中一幢立面采用爱奥尼柱式的文艺复兴风格大楼今夜格外喧哗热闹。   一辆辆私家车停在建筑旁的马路上, 出入之人皆穿着西装礼服、打扮得光鲜亮丽。   今日是皇后饭店的开业典礼,各界名流接受邀请,汇集此处,参加这盛大的社交舞会。   “连工部局总办间的总裁都请来了, 程敬仁此次也是下了血本。”   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内,沈南绮静静环视了四周一圈,认出不远处正被几人包围着的洋人总裁, 不由得侧头朝身旁的丈夫轻声低语了几句。   要说这皇后饭店的程老板何处惹怒了沈南绮, 倒也没有,只不过那男子个头矮小、样貌平平,生着一双贼光熠熠的小圆眼, 行事作风又是出了名的张扬好色爱炫耀, 令她每次看见就会联想起贪婪的老鼠, 不怎看得惯。   解见山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臂,说道:“我去和他们交谈几句, 你可要一起?”   沈南绮抬起眸子,正好望见程老板举着酒杯朝那洋人总裁走去, 就干脆地松开了丈夫的手臂说:“你自己去。”   解见山不觉意外地点点头:“那你先去同朋友聊聊天, 等会儿舞会开场,我来找你。”   “知道了。”沈南绮早已瞄准了一个认识的朋友, 就是曾经的老同学陈颜珠。   对方今日穿着一身华丽的深灰色礼服, 戴着一顶宝石闪烁的丝绸小帽,可谓是人群焦点,很难不令人注意到。   说来, 她还见过这套裙子的设计图呢,实物果然更漂亮……   沈南绮暗忖着,提着裙摆径直地朝老同学走了过去。   “好巧,解太太,我刚和慧怡夸你外甥手艺好,就看见你了!刚到的吧,你先生呢?”   陈颜珠正同一位认识的年轻夫人聊着自己今日穿戴的裙子首饰,见她过来便打了声招呼。   同时目光已将沈南绮今日的打扮仔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判定对方这一身也不错,但没有自己惊艳美丽。   “在那边呢。”沈南绮朝着解见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们聊的事,我不感兴趣。”   “我也是。”陈颜珠一边露出笑容附和,一边抬起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右手,朝侍者招了招手,要了两杯红葡萄酒,递给了沈南绮一杯。   沈南绮接过酒杯,注视着她被面纱半掩的神秘面容,不由得再次于心底感慨这套衣裙真是优美,有着一种低调而炫目的靡丽。   “你今日的打扮可真是全场瞩目了,不过怕是不好行动吧?”她瞧了瞧对方拖在大理石地砖上的裙摆问。   “是啊,所以特意提前在楼上定了间套房,礼服是在房间里换好了才下来的,否则这裙子大得我都坐不进车里。”   陈颜珠抿了口红酒,口吻淡淡说道:“不过,走路倒不是问题,等会儿跳舞嘛,把这拖尾摘了就成。”   她说着忽然半转身体,朝长窗旁的餐桌缓步走了过去,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好似就为了向众人展示一下她美丽的衣裙般,随后又姿势极为端庄悠然地走了回来。   伴随着她的动作,那层叠的镶满着亮片水晶的花瓣形裙片不住地闪烁着银光,仿佛洒满了月辉的湖面被风吹起了层层涟漪,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一旁的周慧怡早已看呆了。   她今日所穿的礼服是特意花了重金找洋人裁缝打造的,玫瑰红的鱼骨胸衣搭配着奶黄色的蓬松裙身,裙面上用莓红色的丝绸玫瑰做了随意分布的点状系扎,稍稍提起的裙摆适当地露出些许衬裙的蕾丝花边,瞧着瑰丽又烂漫。   为此,她还特意在脖子佩戴了一朵丝绸玫瑰花,出发前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了好一会儿,自认自己今日这一套装扮分外的精致优雅。   结果到了宴会厅,刚入场不久,她就看到了某个西班牙商行的老板夫人穿了套同样以玫瑰元素贯穿全身的深色连衣裙。   那套礼服并未采用特别夸张的廓形或装饰,裙身仅使用了一种灰色带有黑色玫瑰印花的轻薄料子,从领口到裙摆线条自然流畅,轻盈而典雅。   对方也很是会搭配,戴了顶黑色半透明纱质的阔沿帽,配上与之同色的浅口高跟鞋,脚踝处缠绕了两朵玫瑰花,真是自由浪漫又优雅迷人。   霎时间,她便觉得自己今日的打扮有些过度用力,反倒变得俗气了许多。   而之后,她转头又遇上了陈颜珠,险些被对方那一套碎银般闪闪发光的裙子迷了眼。   这下真是一点可比性也没有了,若非实在好奇陈颜珠这一身是出自哪位裁缝之手,她都不愿和对方站在一块。   周慧怡心底摇头暗叹,早知还不如像解太太这般穿一套款式简单的礼服算了。   不必采用如此膨胀的裙摆、艳丽的配色,反倒很是高贵优雅。   虽说只有黑白两色,但纯白的丝绸缎面在夜晚璀璨的灯光照耀下,亦如珍珠般柔美发亮,即便和陈颜珠站在一块,也不会被比下去。   唯独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周慧怡刚这么叹息着,这时她于心里暗暗比较过的那位穿着玫瑰裙的商行老板夫人也走了过来,同她们、主要是沈南绮寒暄了起来。   “诶呀,解太太,我真是太感谢您介绍纪先生给我认识了。”潘玉铃一过来,便拉住了沈南绮的手说道,“我今日很是不同吧?”   “原来是潘夫人啊,天哪,我现在才认出你来!”沈南绮其实早就认出了她,却故意夸张地作出回应。   被潘夫人轻锤了下手臂,才笑容明丽地认真回复道:“很漂亮,这样的打扮很适合你。”   沈南绮自然清楚她这身礼服是出自谁手,当初就是因为纪轻舟先接了潘玉铃的礼服定制,才没时间接她的单子。   “您回去记得帮我向纪先生传达一下我的谢意,改日我再去他店里做衣服。”   潘玉铃正这么愉悦地说着,这时忽听一旁的年轻女士插口问道:“您这身也是解太太外甥做的?”   “是啊,你也是吗?”潘玉铃不认识这位年轻夫人,但还是耐心做了回应。   周慧怡微微摇头,柔声道:“我是在泰勒先生那定做的。”   “泰勒先生?”潘玉铃疑问,她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陈颜珠见状便接了一句:“是一位很有名的英国裁缝。”   “哦,是吗,他做得真好。”潘玉铃微笑客套,心里则想这很有名的洋人裁缝审美也不过如此。   话到这里,潘玉铃就想再去找别的熟人显摆一下自己的新造型,此时一道男声打破悠扬的乐声,从身后传来:   “几位夫人,我是程先生请来的《申报》记者,几位夫人的打扮真是靓丽得各有千秋,我可否给你们照上一张相片?”   夫人们闻言扭头看去,便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哔叽西装、戴着黑框圆眼镜的平头青年笑容洋溢地站在不远处,身旁还架着一台笨重的木制相机,看样子的确是报社派来的记者。   潘玉铃还真挺想拍个照片留念的,就问了句:“会上报纸吗?”   “也许会,倘若诸位介意,我便同老板说一声,将几位夫人的相片单独洗出来寄给你们。”   “这倒是可以。”陈颜珠闻言就应了声,转头用眼神询问了下身旁朋友,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那要怎么拍?”沈南绮问。   “几位尽管聊天就好,方才那样轻松愉悦的氛围就很好……”那平头青年已经开始摆弄起相机。   四位夫人闻言,便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般,聚在一起自顾自地聊了起来,只是暗暗地都把后背挺直了几分,面部的表情也不禁绷紧了起来,神色上显然没有方才那么松弛自然。   好在这微妙的尴尬情绪在此时的相机里也并不明显。   稍后,只听快门轻响,镁光闪过,这一刻便被定格了下来。   ·   皇后饭店今夜的喧嚣才刚刚开始,而此时的解公馆内则分外的清净安逸。   解予川今日加班稍微晚了些,回到家里,见大餐厅灯光明亮,以为有家人在等候自己,便穿过西侧走廊进了餐厅。   结果进门一瞧,只看见他弟弟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杯茶水,好生孤独寂寞。   “怎么就你坐在这?”他诧异询问。   话落,又见一条小狗从桌底钻了出来,朝自己摇了摇尾巴打招呼,便不禁失笑道:“哦,还有小豪在此陪你,爸妈他们呢?”   “赴宴去了。”解予安平淡回答。   “奥我想起来了,是皇后饭店的开业礼吧。”解予川说着,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吩咐女佣给自己送饭菜过来。   接着扫了眼解予安身旁的座位,询问:“轻舟呢,还未下班?”   这个家里竟然还有比他加班到更晚之人,解予川问出这句话时,既有些同情,也有些宽慰。   解予安没有回答,转而问:“几时了?”   “快七点半了吧,我下班时就已七点了。”解予川边回答边掏出怀表看了眼,“七点二十八分。”   “嗯。”解予安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旋即起身朝等候在一旁的黄佑树道:“备车。”   ·   夜晚的马路比起白日要空旷得多,月色皎洁,为苍茫的夜色增添了几分清凉之意。   汽车一路疾驰,开到了霞飞路的别墅区路口。   夜里路口的环境寂静昏暗,树影幢幢,略有些森然之感,不过于解予安而言,是白天是黑夜则没什么差别。   两人踏上台阶,进入院子,黄佑树一眼望去,就见那白色洋房不仅一楼亮着灯,二楼后侧窗户也还透着灯光。   “如何?”解予安问。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的,黄佑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回道:“书房还亮着灯。”   解予安抿了抿唇,不必黄佑树搀扶,用手杖探着石砖小径,步伐平稳地走上了洋房的走廊。   踏入门厅时,二人正好碰上了提着扫把畚斗刚打扫完会客室卫生的胡民福。   “二少爷,您怎么来了?”胡民福先是略感讶异,旋即反应过来:“奥,您是来接纪先生的吧?”   “你们还没下班?”解予安听见他的声音便问了句。   “冯二姐和鱼儿小姐早就忙完下班了,我刚去楼上敲了纪先生的门,他说他还要忙一会儿,让我先回去,但我想他一人在这,不是太放心,便在楼下等会儿。”   解予安点了点头,接着就同阿佑一块上了楼,走到东北侧的房间门前,抬手敲了敲。   “马上画完了。”里面当即传来了青年的嗓音。   解予安就直接按动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才走了几步,脚下已经踩到了两个纸团。   纪轻舟听见开门声不由得蹙眉扭头,一见是解予安,就诧异挑起了眉角问:“怎么是你啊?”   “几点了,还不回家?”解予安语气温和,分明上楼前情绪还很是不快,这会儿听见他的声音,倒是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纪轻舟撇了撇嘴,回过头接着画稿,解释道:   “我想把这套画完了,完成任务再回去。本来傍晚那会儿就该画完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脑子稀里糊涂的,先是看错了客人的尺寸,导致两个小时的活白干,之后又生产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   “刚刚好不容易有了点灵感,不想打断,就想干脆画完迟点回去得了。反正你不是说了吗,每月容许我晚回家两次,不涨房租。”   解予安听出他语气压着的烦躁情绪,知道此时但凡自己说出一句不好听的,必然要争吵一番,顿了顿便语气平静问道:“还要多久。”   “最多十分钟。”毕竟是好心来接自己下班的,纪轻舟被打断了工作也生不起气来,就揉了揉头发道:“先不上色,画完底稿就成,你去椅子上坐会儿吧。”   解予安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坐到安乐椅上安静等候。   一旁,阿佑看了看房间地板上随处可见的废纸,就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起来。   纪轻舟说是十分钟,实际只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便完成了稿子。   做完今日的工作后,他顿感神清气爽,接着就揉了揉自己脖子,起身朝解予安说道:“走吧,快饿死我了,看来以后得买点面包饼干之类的备在工作室里。”   解予安一听他口吻变得轻松,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不紧不慢地拿着手杖站起身,回道:“还想加夜班?”   “这算什么夜班,不是还没到八点吗?”纪轻舟说着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眼:“哦,已经八点了。”   “不会看表,也看不见外面的天色?”   “居然画了这么久吗?难怪我肚子这么饿。”   纪轻舟假装没听见身边人的冷嘲热讽,接着就抬手关了灯,握住了解予安空闲的左手,拉着他走出房间道:“走吧走吧,赶紧回去吃饭。”   解予安跟着他的步伐走下楼梯,走了几步倏然开口道:“明天给这里装个电话。”   “啊?”纪轻舟先是疑惑,旋即反应过来,他是为了方便催自己下班。   就说:“没必要吧,装个电话也不便宜,话费还贵。”   “我出钱,你担心什么?”   “好吧好吧,你出钱,听你的。”换个角度想,装了电话,起码他联系顾客就更方便了。   熄灯关门的活交给了阿福,下楼后,纪轻舟同解予安直接离开了工作室。   忙了大半天的工作,靠着一口劲支撑着,一坐上车,他便泄了气,浑身轻飘飘地往解予安肩上一靠。   “累死了,手都给我画麻了。”   解予安听着他明显带有疲倦之感的低哑声音在耳畔响起,心里顿然间划过一丝酸疼之感,摊开手掌说道:“拿来。”   “嗯?”纪轻舟懒洋洋地出声,不知他要自己拿什么。   见那只宽大修长的手掌伸了过来,就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右手搭了上去。   结果还真给对了,解予安随即就握着他的手腕,用拇指给他按揉了起来。   在纪轻舟印象里,解予安的力气一直是挺大的,并且下手经常没个轻重,而这会儿,他按摩的力道却是不轻不重正好,细致温柔很是舒适。   车窗撒入的灯光与月辉间或在男子身上流动着,纪轻舟垂眸凝视着自己被握着的右手,胸口渐有暖流涌起。   不禁开口:“我发现,你有时候还是蛮贴心的。”   解予安唇角微微抬了抬,说:“知道就好。”   纪轻舟“嘁”了声:“真是一点不谦虚。”   话是这么说,嘴角却也泛开了笑意。 第77章 第二期画报   “这些个报社记者的嘴巴, 真是没一个可靠的。”   礼拜日清晨的餐桌上,虽不用上班,沈南绮还是早早地就坐在了餐桌旁, 手里拿着份《申报》摇头叹息:   “说好不登的,还是登了上去。”   “登什么?”纪轻舟用公筷夹了只小笼汤包,沾了点醋,放在解予安的勺子里。   看着对方将包子放进嘴里, 未被烫着,才移开视线,看向沈南绮问。   “一周前的事了, 就是那皇后饭店的开业礼, 之前便上过报纸宣传,今日又上了报纸,程老板真是没少花钱。”   沈南绮说着, 将那份报纸折了折, 递给了他。   纪轻舟接过报纸, 一眼便看到了版面正中的照片,并很快通过图片上几位女士的衣着辨认出了其中三人的身份。   这里面陈颜珠和潘玉铃是正面对着镜头的, 沈南绮同另一位他不认识的女士则侧面相对。   图片背景看着有些模糊,但光线明亮, 通过几人的服装打扮很能体现当日晚会之隆重盛大。   纪轻舟发现这报纸上的照片比自己想象中要清晰些, 居然能大致看清人的衣着和长相。   当然,也可能是他原本对这个时期照片的清晰度期待值太低了的缘故。   “拍得倒是不错, 沈女士你是里面最漂亮的。”纪轻舟先是夸赞了一句, 尔后思索道:   “倘若报社是违背了你们的意愿登的照片,应该可以起诉他们吧?   “不过这可能也不算是侵犯肖像,照片看起来你们像在聊天, 也许只能算作公共场合的抓拍。”   沈南绮闻言就拿过报纸又看了看照片,若有所思道:“对了,当时那记者说让我们顾自己聊着即可,听你这么一说,他还挺狡猾。早知我也戴顶帽子,像玉铃这样露个半张脸,认识的人也看不出来是我。”   “是啊。”纪轻舟附和一声,见她只是抱怨两句,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不再多提这个话题。   将一杯牛奶喝完以后,他擦了擦嘴,准备起身去上班。   这时沈南绮瞧了他俩一眼,倏而想到:“等元元眼睛恢复了,咱们一家人一块照张相吧,也有许久没照过合照了,届时请个摄影师,或者干脆去买台相机来,如何?”   纪轻舟略微迟疑,心想等解予安眼睛好了,自己未必还在这,就没回答,只是撞了撞身边人的胳膊道:“问你呢。”   解予安不假思索便答:“可以。”   随即,他又偏头朝向纪轻舟:“你不拍?”   “拍啊,你们叫我拍,我就来呗。”纪轻舟坦率笑了笑。   沈南绮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抿下嘴角道:“都在这住这么久了,你还怪生疏的,干脆到时候我就认你做亲外甥好了。”   “行啊,我没意见,就看元宝弟愿不愿意喊我声表哥了。”纪轻舟开玩笑应道,转头看着解予安。   “你等着吧。”解予安说道,语气里带着点悒闷不快。   他如今在家中时已不再蒙着黑纱带,仅是闭合着眸子,脸上有什么情绪也就透露得愈发明显了。   “欸,看来某人是不愿意了。”纪轻舟故作遗憾地朝着沈南绮耸了下肩。   旋即便起身挥了下手道:“我去上班了,晚餐见!”   沈南绮点了点头,待纪轻舟离开了餐厅,就提起筷子往解予安的粥里添了点小菜,问道:   “你做什么又不高兴了,我是看你们关系不错,恰好我也挺喜欢轻舟那孩子的,便说认个外甥,你这般不乐意的,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解予安沉默片刻,道:“表兄弟,不妥。”   “一个名头而已,又非分家产,有何可不妥的,你也真是……”   沈南绮摇了摇头,拿起了报纸,靠在椅子上继续看报,不再多言。   ·   八月中旬已是入了秋,但三伏天的天气依旧热得猛烈。   顶着上午灼热的阳光到了工作室,纪轻舟走进门厅,被东西两室间流动的穿堂凉风轻拂过面颊,方感觉粘附于皮肤上的滚烫热意稍微削减了几分。   胡民福已做完了早晨的打扫工作,这会儿正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厅处吹风休息。   纪轻舟进门先同他打了声招呼,接着就径直地踏上了楼梯,前往二层。   时间不过九点出头,工作室的员工们却都已抵达。   半合着的门缝中传出制作间里的动静,有缝纫机声,也有女子轻巧快活的聊天声。   “我家那个啊,真是个好生没趣的,对旁人都和气,就独独对我死样活气的,这也不是,那也不要,在家我是天天受他的窝囊气。”   “这般难伺候便随他去好了。”   “所以我这不就出来干活了嘛,每日早出晚归,他闹变扭我也不搭理,现在反倒变得好说话了。”   “冯二姐定然没这烦恼吧,您都是当娘的人了。”   “什么当娘不当娘的,都一个样,烦人得很。”   “鱼儿妹妹以后找夫婿可要擦亮眼睛了,那种表面上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最是不好亲近,反倒那种平日里老实巴交、一声不吭的,更知道疼人。”   “我还早着呢。”   “你都十六了,我们那十六岁早就嫁人了……”   纪轻舟推开工作间房门,里面的聊天声戛然而止,旋即响起了几人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纪先生早。”   “早啊,都挺精神的。”纪轻舟关上房门走进屋子,目光扫视一圈,方才还嬉笑热闹的几个姑娘此刻都红着脸低垂了视线,埋头认真干活。   因阳光毒辣,南侧的窗子窗帘紧闭,尽管如此,隔着米白色纱帘射入室内的朝阳依旧明媚生辉。   窗户前,新到的两台缝纫机与它们的前辈并排放在一起,宋瑜儿正和一个梳长辫的姑娘坐在那缝纫机前麻利地干着活。   另一边裁剪台旁,冯敏君则带着比她小了十岁左右的新员工,专注地手持针线缝着一件深绿色的外套。   招聘启事一周前就贴了出去,这几日陆续来了几人应聘,纪轻舟筛选过后就留下了两人,这两人都是制衣工。   一个名叫余小梅,不过十九岁年纪,已经在机械制衣厂做了五年活,是个熟练工,会使用电熨斗,熨衣技术不错,车缝的技术更是十分娴熟。   另一个名为田阿娟,约莫二十四岁左右,没摸过洋车,但针线活不错,还会刺绣,以前是给顾绣庄干活的,绣工颇为出色,正因看中对方的这门手艺,纪轻舟就将她留了下来。   两人的薪水都是十五元一月,这放在制衣厂女工里算是还不错的薪资了。   日后工作室若能发展起来,纪轻舟肯定也会视情况涨一涨薪水。   至于有经验的裁缝,这段时间也有两人来面试过,纪轻舟考察了他们的水平,觉得委实一般,便没有录用。   左右电影戏服的制作都得等他画完稿子,通过片方那边的审核定价后,才能开始制作,以目前店里的工作量,这几个人手还是忙得过来的,不必立刻就招个裁缝。   随着前几日方小姐那笔单子的定制结束,唐苏达女士的墨绿色小西服套装已经提上日程。   还是老样子,纪轻舟用坯布进行立裁打版,确定样板和制作工序后,由冯敏君来负责裁剪缝制。   因这套衣服所用的面料不是纯丝绸便是较厚的羊毛呢,工艺上采用纯手工更多,所以新雇的员工田阿娟现在便主要跟着冯敏君制作这套西服套装。   宋瑜儿这边,这两日在制作的则是老铺子接的一笔旗袍单子。   灰色的夏布料子,价格便宜,款式也比较简单,纪轻舟带着宋瑜儿打完样板之后,就把这件旗袍的制作工作交给了对方。   至于余小梅则是两头帮忙,冯敏君那边需要使用缝纫机的时候,她就顶上,宋瑜儿脱不开手熨衣片之时,她便接手过去,谁都没个空闲的时候。   不得不说,这雇了新员工后,纪轻舟着实感觉轻松不少,现在他每天的工作便是给手下员工安排工作。   基本上,每日只需上午在制作间里忙上一两个小时,下午便可去书房安心画稿。   原本他干一天活,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耗费在了服装的制作上,现在则可以逐渐将工作重心转移到设计上来了。   话说回来,今日上午,他还安排了别的事项,于是进屋只查看了一圈两边的制衣进度,给予一些指点嘱咐之后,便去了东北角书房。   整理收拾了一下堆满桌面的手稿,纪轻舟从中拿出给报社的那份装进文件袋里,准备去沪报馆跑一趟,送个时装画稿,顺便去民报馆付个缝纫机的租金。   虽说现在老铺子那边的缝纫机他用不着了,不过祝韧青在那看着店铺,有时还是能接点小生意的。   而那小子的针线活显然不行,就倚仗着铁裁缝帮助他缝补衣服,所以这缝纫机的租金还是得交一交。   反正也不贵,三元一个月而已。   ·   许是烈日炎炎之故,今日的望平街看着稍显冷清。   比起道路旁小贩的叫卖声,还是秋蝉单调的叫声更为吵闹喧嚣。   纪轻舟在街道路口下了电车,先去了趟民报馆,一次性支付给了吴老太的儿子四个月的缝纫机租金。   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毕竟四个月后房租也到期了。   他已考虑好,等那小铺子房租到期,就不打算续租了,而是准备等人手充足、资金也充裕时,在静安寺路或者南京路一带,选个更好的店面开一家集合设计定制与高档成衣一体的时装屋。   不过要做高档成衣,必然就得雇佣更多的人手,要么就和那些制衣厂合作,反正左右都得掏钱,很多的钱。   除非某日天降横财,否则这创业资金只能自己慢慢累积了。   从民报馆出来后,沿着不算宽敞的街道,走到了三层洋楼的沪报馆门前,纪轻舟瞥见那选美大会的铁皮投票箱依旧树立在门口,不由心生疑惑,这都多久了,这选美比赛居然还没结束吗?   不过仔细一算,距离选美比赛开始也才过去两个半月,只是他每天的日程排得太满太充实,才会生出种好似已经过去了半年的错觉。   推开一楼的玻璃门,纪轻舟探头问里面正忙着整理信件的老茶房道:“楼上有人在吗?”   老茶房见过他几面,记得他的面孔,闻言就语气和缓答道:“邱先生还没过来,袁先生此时估计还未睡醒,您若是来交稿的,可以先拿给我。如若不放心,去隔壁鱼儿照相馆找宋先生也可以的。”   “行,那我去找下宋又陵,正好也有事跟他说。”纪轻舟朝对方笑着点了下头。   旋即就关上玻璃门去了隔壁。   紧挨着沪报馆的照相馆是一栋两层小楼,推开玻璃门进去便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台。   此时这家店的老板正穿着敞开领口的衬衣,跷着二郎腿,很是惬意地靠在柜台后方的椅子上翻阅着一册画报。   听见开门声音,宋又陵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刚要说一句“欢迎光临”之类的迎客词,抬眼看见是一张熟面孔,当即坐正了身体。   随后便合起画册,咧开嘴角开口:“瞧瞧这是谁,稀客啊,纪兄今日怎有兴致来光顾小店啊?哦对了,今日十五,你是来交稿的吧!”   “不然我大老远的跑这来做什么。”纪轻舟叹了口气应声,将装着画稿的文件袋从斜挎包里拿了出来,放在柜台上。   尔后趁着宋又陵审核画稿的工夫,就拿起他方才翻看的《摩登时装》画报,侧着身靠在柜台旁随意翻了翻,询问:“这是今天刚出的第二期?”   “对啊,你还没看吗?”   “想看来着,没来得及。”   按之前签订的合同来说,这第二期的画报理应是刘画师的主场,而这封面却是一分为二,既有一幅穿着白色洋装的美人图,也有纪轻舟之前额外递交的面试稿。   两种割裂的画风摆放在一起,自然是不大和谐的,不过也许是它排版排得还不错的缘故,一条斜杠劈开两幅图稿,有一种突破次元的漫画感,看起来还算可以接受。   翻开内页,前四张皆为刘画师的画稿,后四张便是他后来递交的时装画。   纪轻舟见此排布有些疑惑,问:“少登了四张图,那位画师不生气?”   “他生何气,毕竟钱他是挣到了手里的,信哥儿倒是担心他心里不舒服,还专门过去与他沟通了一番,谁知人家刘先生对此决定大为赞同。   “原来他看了你那第一期的画报后,便觉得自己的画作着实够不上‘摩登’一词,与‘时装’一词也无甚关联,一连十几日惴惴不安,既怕这第二期无人购买,更怕有人提前订了下期,发现不是自己想看的内容,对他大加批判……”   宋又陵咋了咋舌:“总之,你就别担心了,人家还想谢谢你给他解围呢。”   “这样啊……”纪轻舟大概理解了刘画师的心态,转而问,“那这第二期的销量如何?”   “目前还没结果,不过依照我们的经验,肯定会比第一期首日的销量好。”   宋又陵说着,将手里的八张画稿合起理了理,装回了文件袋:“之前信哥儿还跟我们商量,倘若这期画报销量不错,之后四期便都按这个排版来,而倘若每期销售数额都能稳定达到万册以上,等刘先生那三个月的合同结束,以后就只用你的画稿了。”   “那我怕是画不过来,一个月提供八张已是极限。”纪轻舟无奈笑了笑。   先前他是想靠这画报赚个外快,顺便给自己打个广告,而今工作多了以后,是真抽不出更多的时间画稿了。   “之后你们还是和刘画师或者别的画师合作一下,又或者向大众征稿也成。”他给提了个建议道。   “我想也是,毕竟你还有个主营生,多半空不出手。”   宋又陵说到这,倏然眯起眼郑重其事道:“鱼儿可是同我说了,你那店里看着生意冷清,实则工作堆积如山,她是从早干到晚没个歇停的时候。”   “那你这哥哥现在是要帮她讨回公道?”   宋又陵连忙摆手,摇头笑叹:“她那是乐在其中呢,我若真帮她讨了公道,回头给我好脸色看。”   纪轻舟不由失笑,继而想起正事道:“对了,我想在画报上刊登个广告。也不必专门占个位置,只要在我的名字介绍后面留个我工作室的地址或名称就行,这样可以吗?假若可以,需要多少的广告费?”   “这印刷之事我不能决定,回头我同信哥儿说一声,让他找你商量。”   宋又陵正色回道:“不过这种的广告费一般不会很贵,一期三四十元吧,差不多了。”   “行。”纪轻舟点了点头,接着就拉上了背包拉链道:“那我没什么事了,稿费你们到时结算一下,给我寄到解公馆吧。”   宋又陵干脆地应了声“好,”,见他准备离去,忽而起身说道:“来都来了,要不在此照个相如何?正好现在没人,我给你免费照一张,只要你留张底片给我就行。”   “你留着底片做什么?”纪轻舟脸色狐疑。   “不做什么,只做个收藏,”宋又陵坦然笑道,“我就是喜好收集俊男美女还有名人相片,也不拿出来做展览打广告,就是我自己爱看,我还有个专门的收纳盒呢,你可要瞧瞧?”   “不,不必了,不感兴趣。”纪轻舟本想直接拒绝,但想到自己来民国这么久了,还没体验过此时的照相技术,便不禁有些心动。   左右照张相也不费什么时间,又是免费的,看宋又陵如此热情,他考虑一阵就答应了下来。   “行,那我照一张。” 第78章 调香   午后的工作室二楼略显闷热, 吊扇已开到了最大档,不间断地旋转着,却依旧吹不走那昏昏欲睡的慵倦热意。   今日的工作室稍有些繁忙, 约莫下午一点左右,先是唐苏达来了店里,前来试穿新衣,结果她前脚刚踏进试衣间, 后脚江珞瑶就带着女佣上了二楼。   看见江小姐出现在房门口时,纪轻舟着实感到棘手。   他打电话预约客人上门时,是特意给两人错开时间的, 没想到唐女士晚到了十几分钟, 江小姐又早到了十几分钟,她们就撞在了一起。   原本依照他的处理方式,既然楼上有客人在试衣服, 那理应让后来的在楼下稍等会儿。   而胡民福显然没这个经验, 以为老板在楼上待客, 就可以让客人直接上楼去等候。   江珞瑶来都来了,他也不好再把人请下楼去, 就示意对方在蝴蝶桌旁落座。   随后趁着唐女士换衣服的工夫,回了趟书房, 拿来礼服手稿递给了对方, 道:“不好意思,江小姐, 这么久才叫你过来看设计图。”   “没关系, 也才过去两周而已。”江珞瑶语声亲和道,似乎并不在意多等些时间。   说着,就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向了礼服的设计效果图。   纸页上, 身姿窈窕的女郎穿着件修长典雅的黑色金丝绒礼服,一手勾着随意绘制的披风外套,一手拿着一只晚装包,微微抬着下摆,挑着细眉,展示着自己纤长的脖颈线条。   江珞瑶的目光一触及这幅图稿,便觉得眼睛一亮,唇角不由得轻轻扬起,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之前她在首期画报上挑中的礼服是一件黑色金丝绒面料的抹胸鱼尾裙,纪轻舟给她设计的这套礼服便依旧采用了高贵优雅的“黑丝绒”元素、凸显人体曲线的修身版型以及时尚带点妩媚气质的鱼尾裙摆。   不过江小姐提的要求是不希望露出肩膀手臂,纪轻舟便将礼服的领口设计成了向外翻折的卡肩式的船型领,类似一字肩,但不会露出肩膀。   江珞瑶的腰身修长,脖颈纤细,船形的衣领线很能衬托出她上半身线条的美感。   至于裙身上的点缀,画报上绘制的那款是腰胯部位有两朵红色的玫瑰绣花,而这一款,纪轻舟就依照对江小姐的外貌印象,选择了纯洁动人的百合图案。   图案的装饰采用的是立体的法式刺绣,使用白色和银色的亮片绣出盛开的百合花,用米珠、管珠、菱形水晶等做出较为抽象的蜿蜒茎叶。   图案从右侧胸前位置蔓延至左侧腰胯,并未占据太多位置,而是给裙身留出了大片的空白。   适当的刺绣更能提高晚礼服的精美奢华感。   “怎么样,喜欢吗?”纪轻舟询问她的意见道。   “超出我预料了,我以为这种风格的礼服包裹住手臂和肩膀后,效果会大打折扣,结果依然很是优雅漂亮。”   江珞瑶抬起眼睛,笑着说道,“还有这花朵的图案,我也很喜欢,当然画报上的那款红色玫瑰的绣花更鲜明亮眼,但这一件显然更符合我的气质。”   “你满意就好,我还纠结过使用月季之类的其他图案,想着你可能更喜欢浓郁的颜色,不过思来想去,还是清婉淡雅的百合更适合你,最后就绘制了这一款。”纪轻舟以一副庆幸的口吻说道。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江珞瑶对着画稿想象了一下,觉得这套礼服上的刺绣,但凡换成其他颜色品种的花卉图案,都绝对不会比这百合更令人惊艳。   当然,也可能是她想象力不足,让纪先生来绘画布局,说不定又是另一种惊艳效果。   “那如果没问题的话,款式便定了?”纪轻舟紧接着问。   “嗯,好的。”江珞瑶语气爽快地应声。   “至于这套衣服的定制价,因为工艺比较复杂,材料也较为昂贵,单件的礼服定价是一百二十元,不包含手包,不过届时会给您赠送一件小礼品。”纪轻舟说出定价时也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初承诺的价格是在五十到一百元之间的。   但这刺绣工艺到底花费的时间久且麻烦,工作室里的女工也没谁会做,到时多半还得他自己上手,必然需要加个价。   其实对江珞瑶而言,这价格还不贵,平时她随便逛个街,买几双新款的高跟鞋,几百元就花出去了。   听闻这样新颖漂亮的礼服只要一百二十元,她不禁有种发现了宝藏小店的快乐感,立刻答应道:“可以。”   旋即便示意女佣拿钱包过来,准备支付定金。   而这时,换衣间的房门突然打开,穿上了墨绿色小西服套装的唐苏达女士,同帮忙穿衣调整的宋瑜儿一块走了出来。   江珞瑶闻声转头望去,瞧见那洋人女子身上的服装,顿时睁大了眼,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因这天气炎热,试穿的又是较厚的秋装,唐苏达这会儿已热得满头大汗。   只是为了一睹上身效果,才耐着性子,穿着整套的西服走到镜子前查看效果。   一看之下颇感惊艳。   前胸交叉式的祖母绿色衬衣上松下紧,十分凸显胸腰曲线,丝绸的光泽感配合着两侧抽褶设计形成的放射性直线,带给人一种极为锋锐的视觉冲击力。   深绿色的翻驳领外套剪裁精简而流畅,阔胸阔肩的款式不论是做外披,还是扣紧扣子,都别有一番风味。   再搭上一条紧贴臀部的窄裙,用柔和的臀线条中和外套的硬朗感,既有职业女性之成熟干练,亦不乏优雅迷人之韵味。   “不可思议的款式!”唐苏达不由得惊叹,一边说着,一边就从宋瑜儿手里拿过作为赠礼搭配的深绿色贝雷帽,略微倾斜地戴在了头上。   然后又忍不住发出感慨:“太神奇了,这上身效果简直和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当初见到这套衣服的设计图时,唐苏达便觉这宽肩、收腰,强调胸部、臀部线条的款式分外的具有女王气场,等到自己穿上这套衣服时,便愈发直观地感受到了其加注于自己身体上的无穷魅力。   此刻的她只是随意地站立着,摆个姿势,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优雅、自信又撩人心弦的气势。   一时间,唐苏达脑子回荡的只有两个字,便是时髦。   时髦得她都有些害怕!   若以这副打扮走上街去,她必然能收获路人百分百的回头率。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非常满意,非常高兴自己的衣橱将有这么一套衣服入住,哪怕她不知该挑什么时候、何时能鼓起勇气穿它出门。   纪轻舟见她换好衣服出来,便朝江小姐说了声“稍等”,起身走到镜子旁边问:“您穿着可合身?”   “简直……完美!”唐苏达一脸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激动的神情摇头叹道。   “抱歉失礼了,我可以说一句话吗?”江珞瑶在旁欣赏了一阵后,忍不住开口插嘴。   待唐苏达的视线朝她望去,她便挂着和煦的笑容说道:“我看过最新一期的《摩登时装》,纪先生的时装画中,有一幅黑色的紧身套装,和您身上这套很是相似,不过您身上这套要比那画报上的更为摩登。”   “《摩登时装》的画报吗?”唐苏达挑起眉毛道,“我有听过,还以为‘摩登’只是个噱头,原来上面有纪先生的画作啊,那我回去必然要订购一册。”   “是第二期的。”江珞瑶又补了一句。   纪轻舟没想到这江小姐还挺细心,居然能注意到这么多的细节。   于是点头肯定道:“的确,这两套西服款式有些相近,不过这套的剪裁更强调了对胸部的塑形,里面的衬衣又是比较华贵的绿色,江小姐觉得它更时髦应该是出于这个原因。”   而后,他又向唐苏达介绍道:“您之后可以盘上头发,再戴上这顶帽子,会更合适。   “这套衣服的实用性很强,也很容易搭配,是可以一直穿到深秋的。初秋微凉的天气,穿上一双黑色丝袜,戴上一双皮手套,脖子上系一条丝巾,就足够保暖了。   “等到再冷一些的时候,外面可以再披一件大衣,皮革的或是毛皮的秋冬大衣都行,甚至穿到初冬也不成问题。”   唐苏达本就是对新潮之物接受度较高的性子,听着他从容平静的描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两个月后,自己穿着这套衣服、披着一件更厚重的大衣,行走在秋叶枯黄的街道上的日常景象。   如此一想,也不觉得这套衣服有多么的夸张了,甚至想要等一阵,等气温没有那么高的时候,就穿着它去参加夫人们的茶话会。   这一定会让那些保守的太太小姐们目瞪口呆的吧!   这么想着,唐苏达心情颇为愉快地走到了沙发旁,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一边数钱支付尾款,一边口吻笃定道:   “纪先生,我来上海定居这么久,很少有让我感到佩服的华人,但您的创意、您的手艺都令我惊叹,我有预感,您以后一定能成为非常有名的裁缝。”   “那就借您吉言了。”纪轻舟微笑着应声。   待支付完剩下的二十五元尾款,唐苏达正要去更换衣服,忽而扭头问道:“对了,纪先生,您这房间里是喷了香水吧?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味道很不错。”   纪轻舟正收起那些银圆放进柜子的抽屉,闻言便随口说道:“我特意找人调制的,没有牌子。”   “私人定制吗?是不是那位曾经给皇室服务过的调香师,弗朗西斯先生?我记得他就住在这条路上。”   唐苏达这么问着,似乎已经确定了就是这个答案,未等纪轻舟回答,便又问道:“能否告知一下您挑了哪些香料,改日我也去调制一瓶。”   纪轻舟略有些诧异,没想到这条路上还住着个厉害的调香师。   他暗暗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购买的香水介绍,说:“我记得主要是玫瑰、红茶、麝香和檀香这些,至于具体是什么比例就不清楚了。”   “玫瑰、红茶、麝香、檀香……”唐苏达默念着重复了一遍,尔后点头:“多谢告知。”   ·   霞飞路一百零六号,弗朗西斯的香水定制馆内。   午后的阳光从落地门窗爬了进来,慵懒地晒着羊毛编织的地毯和姜黄色的沙发。   解予安有些犯困地坐在铺着针织毯的弹簧沙发上,听着他哥哥和一个年迈的法国人各自使用着蹩脚的英文交流着香水的选择。   “这是为我妻子准备的礼物,她快要分娩了,这是件很辛苦也很危险的事情,作为对她感谢,我想送给她一瓶专属于她的独特香水。”   解予川不怎熟练地用英文表达着自己的需求,有交流不顺畅的地方,便让他弟弟做个翻译。   “你告诉给他,我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淑、美丽优雅的女士,虽然她即将成为两个孩子母亲,但我希望这款香水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是年轻的少女。”   “……”解予安无言片刻,用法语将他的需求翻译了出来。   弗朗西斯听完之后,便大概明白了解予川的需求,从满排满架的瓶瓶罐罐中挑选了几样,让解予川试闻。   解予川嗅觉平平,闻什么香料都是一个味。   想着他弟弟既然眼睛不便,那嗅觉肯定会进化得特别灵敏,便将小瓶子递到解予安鼻端,说道:“来,你帮我闻闻。别按你的品味来,要挑选适合你嫂子的。”   解予安暗暗叹了口气,固然觉得麻烦且无聊,还是一样样耐心地帮他试闻了过去。   当闻到某一款香味,他倏然眉尾一跳,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旋即便从他哥哥手里拿过小玻璃瓶,嗅了嗅瓶口,尔后用法语询问弗朗西斯道:“这是什么?”   “你手里的,是桂花精油。”那年迈的声音回答道。   居然是桂花……解予安有些诧异。   方才闻见这香味时,他突然就联想到了之前常在纪轻舟身上闻见的味道——起初以为是喷了香水,后来才得知是洗发水残留的香味。   那种快要成熟的蜜瓜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气,原来其中的甜味和水果什么的都没有关系,而是来自于桂花……   这香味,假使再添加上一点清凉的薄荷香,和一点雪松的木质香,那就几乎和纪轻舟之前所使用的洗发水味道一致了。   解予川见他沉吟思索,以为是选中了好闻的香料,便伸手去拿瓶子问:“你觉得这款适合你嫂子?”   “不适合。”解予安躲过了他的动作,干脆地回答。   随即抬头朝向弗朗西斯的方向,用法语说道:“我也要定制一款香水,先给我做。” 第79章 收徒   下午四点左右, 日头已渐渐偏移。   东北角的书房通常只在上午能晒到一点阳光,午后最是清凉寂静。   送走江小姐以后,纪轻舟就独自回了书房画稿, 一画便是两小时。   目前客人的设计稿都已完成,本月报社的时装画稿一周前也交了,最近专心绘制也就是戏服的设计稿。   电影剧情里真假千金对调的那场戏的服装,他前一阵和张导通过电话后, 最终确定了使用较为标志性的那套洋装设计,为的是剧情更符合逻辑。   但另一套中西结合式的裙子,对方也决定保留, 作为黎小姐恢复身份后的日常装使用。   这么一来, 他当初为了面试而绘制的三幅设计图都是可以使用的,剩下的就只有二十套戏服而已。   这任务看似繁重,其实真做起来, 倒也没那么困难。   其中有三套是秀蝶和黎韵琳落魄时的戏服, 设计起来很是简单, 其余的日常装也好,礼服也好, 只要抓住了“黑白天鹅”的主题,就不至于毫无灵感。   一边对照剧本翻着小说, 一边构思绘图, 状态好的时候,他一下午便能画完两到三套。   自签订合同到现在, 只过去两周, 他已经完成了一半的任务,而前一周主要绘制的还是时装画。   按照这个进度,在月底前他应该就能完成全部的设计稿, 打包给片方审核,接下来两个月就主要忙碌戏服的制作了。   心里漫然地闪过一些思绪,纪轻舟拿着画笔,将模特身上的首饰、腰带刻画完整,最后进行一些细节的调整补充,就完成了整套戏服的绘制。   随即,他收了画笔,将画稿挪至半敞开的窗户前晾干,直起身体伸了个懒腰,撑着下巴望着窗外浓绿的树梢醒了醒神。   正考虑着是再画一幅,还是去工作间,先给江小姐的礼服打个版,此时房门忽然被“咚咚”敲响。   纪轻舟条件反射地回过头,以为是宋瑜儿或者冯二姐有事找自己,刚想说一句请进,房门便被打开了。   “嗯?你们怎么来了?”   扫见解予安和黄佑树两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纪轻舟第一反应是看了眼手表,确定现在才四点十几分而已。   “正好来这边有事。”解予安说着,很是从容地用手杖探着路迈步进屋,径直地走到安乐椅前,转身坐了下来。   纪轻舟没怀疑他的说辞,解予安即便无聊出来散心,也是上午或者中午出门,不会选在这种尴尬的时刻过来这里。   待又待不了多久,距离下班又还早。   见某人很是悠闲地躺靠在了椅子上,时不时推动椅子前后摇动几下,他不禁摇头笑道:“你倒是惬意,这摇椅放在这我还没坐过几次,现在都快成你的专属座椅了。”   “不就是我买的吗?”解予安微微侧头朝向他,吐字平缓而清晰。   大约是今日阳光炽烈的缘故,他又在眼上蒙了条黑色纱带。   从窗子拂来的微风吹起他额上的发丝,男子冷峻的面庞在此刻瞧着分外的静谧安逸。   “是是是,都是你的,行了吧!”纪轻舟一副懒得与他多谈的语气。   考虑到员工们也连续工作十几日了,目前客人的订单就剩施玄曼和江珞瑶的两套裙子还没做,不算太着急。   他想了想便说道:“既然你来了,我去对面看看,要是宋瑜儿手上的活做得差不多了,今天就早点下班,跟你一块儿回去。”   解予安眉尾微动,没想到他还有为了自己提前下班的一天。   一边故作淡然地应声,一边不自觉地用脚轻轻蹬了下地板,带动摇椅前后摇晃了起来。   .   工作间里,冯二姐正带着田阿娟排料裁剪施玄曼那件小黑裙的衣片。   窗户旁的位置,余小梅坐在光线明亮处,专心地按照纪轻舟教给她的方法,使用钩针编织着与之搭配的镂空方格披肩。   至于宋瑜儿,则独自一人站在熨烫台前,哼着歌拿着电熨斗熨衣服。   “已经完成了?”纪轻舟过去看了看,见那灰色的全开襟旗袍已然平整地铺在台面上,便开口问了句。   “嗯!”宋瑜儿抬眸瞧了他一眼,点头应声道,“都完成了,标签也上了。先生,这件旗袍也需要约客人来试穿吗?”   她暗含期待地问,毕竟是她从头到尾参与制作的旗袍,自然也想看看客人穿上它的样子。   “不用,这件衣服的客人就住在老铺子附近,等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往老铺子绕一下,放到那边店里就行。”   纪轻舟没察觉到她的心思,直接打破了她的幻想。   “好吧。”宋瑜儿有些遗憾地应声,安慰自己没关系,肯定有下一次的机会。   随后又查一遍衣服的边边角角,看是否熨烫平整,她就拔下插头,将熨斗放到了安全位置。   待旗袍自然冷却,纪轻舟最后检验了一遍,就帮着她一块将旗袍折叠好,用竹麻纸包装起来,绑上了细细的麻绳,准备等会儿提到车上去。   做完以后,他朝宋瑜儿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跟他到窗户边,语气温和地询问:“你在这里工作也满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累吗?”   宋瑜儿大概猜到了他突然找自己聊天的目的,有些忐忑地低着头回道:“累自然是有些累的,但可以接受。”   “现在的工作强度不算很高,你要跟我学习的话,之后既要做活,还要听课、画图、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白天忙碌不说,夜里的那些私人时间也会被占用,还没有收入补贴,这样的生活也许会持续几年,你还想继续吗?”   “我想做,先生。”宋瑜儿深吸口了气,抬起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确定?”纪轻舟微微挑眉,“关乎你未来的事情,可得考虑清楚了。”   “嗯,我从未改变过想法。”宋瑜儿口吻认真地陈述道:   “这段时日虽然很累,但也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一段时光。我清晰地知道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有明确的目标,因而觉得没有一日是白活的。   “来这里工作后,我每天都能从您这里学习到很多我感兴趣的知识,每次收获一点,我都发自内心感到快乐。我还想跟您学习更多,比如您画的那些时装画……”   说到这里,宋瑜儿忽然噤声,面颊浮起红晕,顿了顿,略有些扭捏地说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最近一直在偷偷地临摹您的画稿,就是《摩登时装》上的那些……您不介意吧?”   纪轻舟见状不禁失笑:“不用难为情,每一个画师最初都是从模仿他人画作开始学习的。”   “那您的意思是?”她抬起视线,双眸烁烁发光地注视他。   “我也考察你一段时间了,你的基础还可以,悟性也不错,重要是对这门事业很热爱,有态度也有毅力,我没有什么拒绝你的理由。”   纪轻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决定履行我的承诺,收你为学生。   “不过我还是得事先声明,我没带过学生,不能保证能把你教得很好,但我会尽我所能,将我知道的、所掌握的一切传授给你,希望你能耐心、细心,并有恒心地学习下去。嗯……先以三年为期吧,从此刻开始。”   宋瑜儿在听见那句“收你为学生”时,内心便已翻腾激动了起来,咬着嘴唇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克制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笑容,答应道:“是,师父!”   纪轻舟被她这新的称谓逗笑,无奈笑道:“你还是叫我先生,或者老师吧,师父听着像是要去取西经了。”   “嗯,好的,老师。”宋瑜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原本是想叫“先生”的,但考虑到这工作室的员工都这么称呼他,身为纪先生唯一的学生总该有些区别,便改口叫了“老师”。   “那老师,接下来是不是该有个敬茶收徒的仪式啊?”   “我们就不搞这些虚的了,以后给你布置的功课认真完成就成。做得好,我会给你奖励。”   纪轻舟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就提起了包装好的旗袍包裹,朝竖着耳朵听了收徒全过程的其他员工道:“四点半了,大家把手上的活收个尾,今天就早点下班吧。”   女工们刚刚还在为宋瑜儿有这么好的机会而羡慕不已,一听今天能提早下班,顿时都转移了注意,高兴地应声。   “要我捎你回去吗?正好今天家里有人来接。”离开前,纪轻舟特意低头问了刚收的学生一句。   若他记得没错,宋瑜儿家住在爱多亚路上,回去的时候是顺路的。   宋瑜儿考虑了几秒,摇摇头:“不用了,我等会儿想去买些纸笔工具。”   “行,那我先走了。”纪轻舟说罢,就抬步出了门,去书房叫上解予安回家。   ·   夏末秋初的斜阳依旧如盛夏那般的刺目,接近傍晚时刻,整条马路都映在落日的熠熠光辉里。   坐上车后,随着阿佑启动车子,气氛逐渐沉静下来。   纪轻舟被前窗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照得眼睛发酸,有些昏昏欲睡,于是就偏过了头,靠在车窗旁闭目养神。   解予安则毫无影响,右手虚握着手杖的杖头,左手暗暗地摸了摸座椅角落的位置。   倏然,他抬起手握拳抵在唇边,有些做作地咳了两声。   纪轻舟扭头瞧了他一眼,没理会,直起身朝驾驶座道:“对了阿佑,等会儿往我老铺子绕一下,我去送个东西。”   “哦好,我知道了,先生。”黄佑树立即应声。   为了不被斜阳妨碍开车,他特意戴上了一副小圆墨镜,侧面瞧着还挺有派头。   纪轻舟嘱咐完就又靠回了座椅上,正要继续闭目养神,这时又听身边传来了两声咳嗽。   “怎么了?”他眯着眼看向对方问:“大热天的着凉了,还是嗓子不舒服?”   “……”解予安沉默片刻,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礼物盒,递向了他的方向。   纪轻舟注意到那盒子上绑着的金色细丝带,疑惑地挑了下眉:“什么意思,给我准备的礼物?”   “嗯。”解予安静静应了声,同往常一样毫无神色的变化。   “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吗?不会是恶作剧吧?”纪轻舟迟疑地接过了小巧的礼物盒,感受到里面略有些沉甸甸的重量,愈发心生狐疑。   “你要是敢给我一个什么打开就弹射出来的蜘蛛或者大蟑螂,我只能说,你今晚小心点,最好把两只耳朵打开睡。”   “以为我跟你一样幼稚?”   “论幼稚,你也好不哪去吧,嗯,解元宝?”   纪轻舟反击着,手指已灵活地解开丝带,打开了盒带。   虽然预感解予安不会送什么不正经的东西,但垂眸看见盒内物品时,他仍是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哇,居然是香水?”纪轻舟轻叹了声,略感惊奇地拿出了那简约精巧的姜黄色玻璃瓶。   瓶身是方形的,瓶口还套着个纸质标签,上面用漂亮的手写字体写了“Laurier”一词,翻译过来即为“月桂”。   事到如今,纪轻舟还是不敢相信解予安居然会无缘无故地送自己礼物。   疑心是什么搞怪味道,打开玻璃盖子后,他先是闻化学试剂般地用手对着瓶口扇了扇,确定没有没什么奇怪味道,才凑近闻了闻。   嗯……的确是香水,一种沁人心脾的花香,但因为混有一些温和馥郁的木质调香味和清冽的薄荷香,总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偏于淡雅清凉,男女都适用。   “怎么回事,转性了?”纪轻舟盖上了瓶盖,心情愉悦问道。   毕竟是收了礼物,这会儿他再开口时,嗓音不自觉便柔和了许多:“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待你还挺好的?”   “你没闻出来?”解予安却是劈头给了这么个问题。   “嗯?”纪轻舟疑惑眨了眨眼,他刚刚也就随意试闻了一下,确实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闻言,就又打开瓶盖,用盒子里的试香棒,蘸取了一点抹在自己手腕上,重新品味了下这款香水。   起初散发的味道是有些冲鼻子的,而随着香味逐渐的弥漫扩散,那股刺鼻的气味就消减消散了,飘逸在周身的是柔和舒缓中带着些清甜的芳馨味道。   “嗯……没闻出来。”纪轻舟盖上了瓶盖,将香水收回盒子里,佯作困惑问:“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解予安抿了抿唇,道:“自己慢慢想。”   纪轻舟一听他这冷硬的语气就想笑,摇了摇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是不是我之前用的洗发水的味道?还挺像的。”   解予安略显矜持地颔首,默认了回答。   纪轻舟思索了片刻问:“市面上应该不会有这种香水卖吧,你找人定制的?那个什么弗朗西斯?”   “你知道?”   “今天刚听客人聊起过。”纪轻舟如实作答,接着又问:“不过你为什么要专门调制一个洗发水味?就这么喜欢这味道?”   “较为助眠。”解予安仿佛早就打好腹稿般平静地解释。   “助眠你自己配一瓶不就好了,何必送给我呢?”   纪轻舟说着侧过身,右手撑着脑袋,眼含笑意地凝视着身边人被暖融融的夕阳映照得有些发光的身影,尾音上扬问:“你确定,助眠的是香味?”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倏而道:“……不要就还我。”   “那不行,哪有送人了还收回去的,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见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纪轻舟便不再逗他,呼吸间闻着空气中散发的香气,心情有些飘飘然。   也不知为何,兴许是习惯使然,垂眼看见解予安搭在杖头上的右手,他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去拨弄了两下他的手指,嘴里又调侃补充道:   “这还是我来这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多谢元哥,我会坚持在睡前使用的,帮你助眠。”   解予安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感受到他柔软的手指伸进自己指缝间来,就倏地松开手杖,握住了他作乱的手,压在座椅上收了收紧。 第80章 试探   今日下班得早, 回到解公馆时,才刚到五点半。   因是周末,解予川等人也不用上班, 就趁着傍晚天气凉快的时候,陪着女儿在草坪上和小狗玩游戏。   纪轻舟同解予安路过时特意同他们打了声招呼,解玲珑和小豪自然是热情迎接,就不知为何解予川看到他弟弟时, 轻轻啧了啧舌,一副想说什么又不便多言的样子。   “你和你哥,刚刚在打什么哑谜?”走进门厅后, 纪轻舟不由得好奇询问了身边人一句。   解予安却是一脸疑惑:“嗯?”   “算了, 你也确实看不见。”   纪轻舟放弃了同他交流这个问题。   穿过玄关门,进入大厅,瞧见梁管事同几个佣人站在大楼梯的中央, 似乎在安排佣人工作任务, 他便过去询问了对方一声, 有没有沪报馆送来的文件。   得知东西已被安放到了卧室的茶几上,就带着解予安径直上楼, 回了房间。   黄昏时的卧室光线稍显黯淡,半敞的窗子中吹来习习凉风, 夹杂着些许苦楝树枝叶的清香。   解予安在窗旁自己的沙发上落座, 听见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似乎在拆信封的声响,就问:“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报社寄来的稿费啊。”   纪轻舟说着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装着的除了用竹浆纸包裹成一卷卷的银圆,还有一个信封。   信是邱文信写的,只短短几句话而已。   大概意思便是说在下期画报上登载广告的广告费三十六元, 已经从他的稿费中扣除了,剩下的稿费加上之前四张补充稿的酬金一共六十八元都在信封里,请他收到确认后寄个回执到报社。   三十六元一期的广告费显然不贵,但对纪轻舟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他心想就先登个一期看看效果吧,以后是否要继续视情况而定。   将银圆全部倒在茶几桌面上,纪轻舟刚准备点一点数目是否正确,却又倒出一个寄件人空白的黄色小信封。   “嗯,怎么还有一个?”他不禁嘀咕了一句。   拿起信封拆开,朝封口内看了一眼,瞥见那黑白的图像,才陡地反应过来:“哦,是照片啊。”   估计是宋又陵懒得专门寄件,就和这稿酬放一块送来了。   “什么照片?”解予安突然提起神问。   “就沪报馆旁边的鱼儿照相馆,你记得吧,宋又陵开的,上周去送稿的时候,他说请我照相,我就照了张。”   纪轻舟一边解释,一边掏出了里面的照片查看。   约莫五寸大的黑白相片里,样貌清俊的年轻男子侧坐在一张皮质沙发椅上,跷着二郎腿,面含微笑地看向镜头。   椅子旁边是一个铺着蕾丝桌布的圆形茶几,上面摆放着款式新颖的咖啡杯碟和插着花的玻璃花瓶。   背后墙面上还安装了衣服挂钩,挂着两三件衬衣、西服外套和领带等,看起来仿佛是在自己家中   实际这些都是照相馆的布景而已。   “拍得不错嘛,还给了两张小的。”   纪轻舟对这相片还算满意,尽管是黑白的,画面也不是很清晰,却别有一股岁月静好的闲雅氛围。   至于那两张小照片,就是截取了人像胸部以上部分的一寸照,有着波浪形的剪边,挺有复古味道。   “给我一张。”解予安倏然开口索要道。   纪轻舟正要把照片收回信封放好,闻言抬眼看向对面,疑惑:“你要我照片做什么?你也看不了。”   “以后看。”解予安简言回道,手已经伸了出来。   毕竟才收到了人家送的礼物,尽管觉得送别人自己的单人照有些奇怪,纪轻舟还是拿了一张小相片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上,打趣道:   “行吧,人生结一次婚也不容易,给你张小的留个纪念。”   解予安拿到照片,便收拢手指搭在自己膝上。   拇指轻轻抚过相片表面,触摸到这相纸特有的手感时,心中忽然间涌起一股强烈的情绪。   自失明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渴求地想要向从前或以后健康时的自己交换视力,看一看照片上的人,哪怕只有一秒钟。   不能急躁……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不断劝说着自己,心底却依旧躁动不平。   “你准备收哪啊?”纪轻舟数着银圆问道,见他还拿着照片,想了想就问:“你有相册吗,我帮你拿来。”   他这么问自然是存有几分私心的,以解予安这家庭条件,在苏州时暂且不提,起码搬来上海后应该会经常照相。   假如有相册,他就能看看对方小时候长什么模样了。   十一二岁的解元宝,个子小小的,应该挺可爱的吧?   解予安却没有回应,不知是否已经猜到了他的用心险恶。   接着,纪轻舟就见他忽然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床右侧,摸索着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把照片放了进去。   “不是,你这么随便一扔?”纪轻舟直起了身体,不满地挑起了眉毛。   “那你想如何?”   “不给你了,还我。”   “……”解予安沉默片晌,又探手从抽屉里摸出了那张照片,尔后拿出了个信封式的皮质钱包,打开皮包把照片放了进去。   纪轻舟这下又觉得有些怪异,犹豫问:“这是不是不大合适啊,一般不都是把家人或者爱人的照片放在钱包随身携带的吗?”   “你不是吗?”解予安神色淡然反问。   “你硬要这么算的话当然也可以,但你又不喜欢我,不觉得奇怪吗?”   纪轻舟皱了皱眉,直言道,“要是我们现在是个情侣什么的关系,那还好说,这种迟早要分开的合作婚姻,算哪门子的爱人?”   解予安动作倏然静止,顿了顿,语气迟疑开口道:“如何算是喜欢?”   “啊?”纪轻舟闻言惊奇地扬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尽管他一直觉得解予安这人很是冷淡无趣、不解风情,某些时候的思想甚至保守得有些迂腐,也早知道对方长这么大,一次恋爱也没谈过,白浪费了一副好样貌,却没料到他竟然一窍不通到了这种程度,连什么是喜欢都不清楚。   都二十岁的人了,没谈过恋爱,难不成之前连暗恋的感觉都没有体验过吗?   稀奇,太稀奇了……   抱着种看奇人的心态,纪轻舟钱也摊在桌上不理了,双臂抱胸地走到床侧,靠在墙边注视着解予安,摇头咋舌。   解予安听他许久不出声,便侧头朝向脚步声停留的位置问:“做什么?”   “别吵,我在观赏先天光棍圣体。”   “……无聊。”解予安低声回复。   摆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耳根却微微泛红。   他自然也清楚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幼稚木讷,此刻后悔了却也没有办法撤回,就只好故作冷漠地将钱包收好放回了抽屉,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结果探手去拿靠在床边的手杖时,一时心切未能握准,杖头便擦着床沿下滑,“啪”的摔落在了地上。   纪轻舟看见他凝滞在虚空的左手,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此时他若真笑出声来了,估计解予安能跟他冷战至少三小时,于是急忙抿住唇角,迈步过去捡起手杖,递到了他的手边。   解予安若无其事握住杖头,起身走到了沙发旁坐下,安静片晌,倏然敏锐问道:“你笑了?”   “没笑啊,这有什么可笑的,不就是掉了东西吗。”   纪轻舟跟着过去,坐回了沙发上,生怕自己想起来又忍不住笑,连忙清了清嗓,转移话题道:“就你刚才问我这个问题,什么是‘喜欢’,需不需要哥哥我来教教你?”   “不想听了。”   “不行,不能任性,这一课还是得上的,否则以后咱们离了,你就真娶不着第二个媳妇了。”   纪轻舟后靠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慢悠悠道:“喜欢嘛,其实很简单,最直观的感受,一个词形容,就是想念。   “无缘无缘故地想起一个人,想见他,想听他说话,和他聊遍天南地北,说什么内容都行。有时候哪怕对方就在眼前,也会想念,想再近一步,想和他有亲密的接触,牵手,拥抱,亲吻,做更多少儿不宜的事情。   “在一起的时候,即便什么都不做,空度时光也很愉快,分开后的第一秒还是想念,迫不及待地规划下一次的见面,每分每秒都在翘首以盼着他的到来。他的温柔浅笑,他的柔声细语,都能让你躁动不已,连睡梦里念念不忘的都是他。   “所以,离不开,或者换个词,依赖,就是喜欢最明显的特征。”   走廊中央的落地钟恰于此时敲响了六点的钟声,“铛铛铛”地一遍遍回荡在深长的走廊上。   尽管钟声距离很远,解予安听着他的话语,却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敲中了一般,嗡嗡地颤动个不停。   “喜欢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会因为对方吃醋。尽管知道不应该,暗地里还是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不希望他和其他人有过近的接触,哪怕只是和别人多聊几句,多看他几眼,也会气愤郁闷,爱意狂热时,恨不得他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   纪轻舟采用了相对夸张的说法,描述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想了想暂时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便抬起视线注视着对面男子,带着几分试探意味地认真询问道:   “怎么样,我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回想过去,或者最近的生活,有没有疑似暗恋喜欢的对象?”   解予安略微低着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着,好半晌,才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回道:“没有。”   “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你这么心虚呢?”   纪轻舟看了看他抠着沙发的手指,又看了看他烧红的耳朵,怎么看都觉得对方的状态不太正常。   解予安就抬起头,声音低沉冷漠道:“你在怀疑什么?”   “啧,果然天生光棍。”纪轻舟一听他这副语气就觉得没劲,“一点情趣也没有。”   “你倒是阅历丰富。”解予安抿着嘴唇反击。   想到他方才的那番描述如此细致,仿佛亲身经历过多次一般,心里就酸胀得厉害。   “那我都二十六岁了,长得好看又风趣幽默,谈过恋爱也很正常吧?”纪轻舟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道。   “和谁?是男是女?”   “跟你无关,别这么八卦。”   这话题一扯到自己身上,他就不想再多聊了。   旋即便转移注意,伸手将桌上银圆一股脑扫进了文件袋,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走吧,到时间下楼吃饭了,等会儿沈女士又要派人来催了。”   解予安则是又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才拿起手杖,跟上他的脚步。 第81章 婚纱   八月末的周末, 残暑未消,灼热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在大街一侧,衬得午后的静安寺路愈发的喧嚣杂沓。   忽而一辆黑色的奥斯汀汽车停在行道树浓荫之下, 一身衬衣西裤的年轻司机下车打开了后车门,尔后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头发稀薄的外国绅士,牵着一位身穿白色软缎旗袍的美丽女子走下车来。   两人挽着手臂,举止亲昵地从洋服店门口的遮阳伞下穿过, 推开了时装店咖啡色的玻璃门。   店铺二楼工作区,裕祥时装店的老板严位良正专心指导着学徒给西服的领底纳衬,此时柜台伙计带着两位客人走上楼来, 看见老板便朝他喊道:“老板, 查尔斯先生来了!”   严位良当即直起身来,抬头瞧见那发际线有些上移的外国绅士拿着手杖朝自己缓步走来,顿然露出热切笑容, 边过去迎接, 边用流利的英文问候道:“查尔斯先生, 好久没见您了,您还是这么优雅!这位美丽的女士是?”   “我的未婚妻, 吴小姐。”那外国绅士简洁地介绍了一句。   未婚妻?和原来的那位夫人离婚了?   严位良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转眼对上女子柔媚的双眼, 就点头向对方问候了一下。   随后, 他热情招呼着两个客人绕过屏风,走到另一边的待客区, 请他们在沙发上落座。   提起茶壶礼貌性地给两位倒了杯茶水, 问道:“查尔斯先生,今日是来做衣服的吗?其实您需要的话,打个电话叫我去您府上即可。”   “不, 不是我做。我们准备在明年的春天办婚礼,她看中了一套婚纱,让我推荐一位优秀的裁缝,我便想到了您。”查尔斯缓缓说着,就转头看向了他的未婚妻,棕褐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很是深情。   “看中了一套婚纱?”   严位良有些困惑地望向那位年轻小姐,他的时装店一般不会将客人定做的婚纱摆在橱窗,毕竟那衣服既昂贵又容易脏。   于是语气温和问:“您是在哪看中的?”   吴小姐浅笑了下,从包里掏出一本画册,翻到某一页,放在桌面上推给了对方,用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国语柔声说道:   “我看中的正是这一套礼服,不知您这能否定做?不过我不希望您完全按照他画上的做,而是有些创意和改变,起码得是独一无二的。”   严老板一瞧见她拿出的画册,便猜到了她的心思,甚至都想到了她看中的是哪套裙子。   这《摩登时装》的画报虽然目前只出了两册,却着实在上海时装届掀起了一番骇浪。   尤其是洋服店,从未想到洋装还有这般多变的风格,新颖、大胆、前卫且各有特色,简直比巴黎来的那些新款还要新潮靓丽。   一些眼光保守的裁缝接受不了这过于时髦的风格,但即便表面上唾骂排斥,暗地里还是要偷偷收藏一本。   无法全盘接受,不代表不可以从中借鉴个别时髦元素。   而如裕祥这般的大时装公司,则更是人手一册,几个老师傅都快将两期的画报盘出浆来了,一边暗暗感叹此画师才华创意之卓越,一边抽着空闲时间挑着符合自己眼光的时装画做成成衣。   这倒并非是为了卖给客人,而是为了在锻炼精进自身技艺的同时,学习吸收更为新潮的观念与审美。   于他们这等老手艺人而言,只有亲手做了,才算是学到了。   严老板其实是认识纪轻舟的,不仅认识而且记忆深刻,毕竟在上海掀起窄袖、修身旗袍风潮的源头便是那个青年。   对解太太的这个外甥,他先前就存有欣赏之情,同时也分外感激,因为这新流行风尚给他店里吹来了不少旗袍生意。   而在这个月初,认出那时装画报的作者就是他曾抛出过橄榄枝的纪轻舟之后,他便只觉得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舍得花个高薪,将人请来店里工作。   以这年轻人的才华,即便开上三五百元、甚至更高的月薪也是值得的。   可惜现在为时已晚……他也是后来和解太太聊了才知道,这小纪先生当初所言的事业并非是在他姨夫的制衣厂工作,而是自己开了家时装店。   既然都自己做了老板了,那必然是花再高薪水也请不来了……   一想起此事,严老板又深感遗憾。   暗暗于心底叹了口气,他拿起画册看了眼,果不其然是那套极为华丽的金色礼服。   “吴小姐,我如实告诉您吧,您如果就拿着这张图来找我,我自是能给您一模一样地做出来,但您说希望能有些改变和创意,想要一套独一无二的婚纱,我个人觉得在这套衣服上做修改,实在很难达到您的预期。”   尽管知道这么说,损失的很可能不只是一门生意,严位良考虑过后,还是选择了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幅画的画师我是认识的,他本人也是一位裁缝,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问到他的地址,您直接去找他定做即可。或者假如他愿意,您也可以请他绘制一张婚纱图纸,由我来给您制作。”   吴柏玲听着稍稍睁大了眼:“我还未想过这条路径,原来这画师也是位裁缝啊。”   她惊讶地叹出声来,惹得查尔斯困惑地看了看他们二人,她便同未婚夫用英文交流了一下方才和严老板的对话。   两人就此商量一阵,吴柏玲尽管对不认识的裁缝手艺不是很信任,但通过这册画报,起码可以确定对方在服装上的创意和审美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商量后便决定先去找这裁缝设计一套更为出众且漂亮的婚纱,假如对方愿意把制作权交给裕祥,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那么严老板,还请麻烦您给个……纪先生的服装店地址。”吴柏玲看了眼画报上的作者名字,恬然笑道。   “好,稍等,我去联系熟客帮您问问。”   严位良口中的熟客自然就是解太太了。   说罢,他便起身走到办公桌旁,翻着电话簿给解公馆打去了电话。   电话转接以后,没多久便被接通。   和往常一样,听电话的是个女佣,他礼貌问道:“请问解太太在家吗?我是裕祥时装店的严位良,有事想请教解太太。”   出乎意料的是,今日既是周末,又是学校的假期,沈南绮却不在家。   不过女佣随即就道:“老太太和二少爷在家中,您有急事的话,我可以请二少爷过来,或者帮您传个话。”   严位良闻言脑中一下冒出了那位蒙着眼睛的青年清凛冷漠的面孔,第一反应是挂断电话换个时间再打。   但考虑到查尔斯先生还在旁边等候,就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硬着头皮道:“那麻烦你问一下予安少爷,纪先生的店铺位置,谢谢……”   ·   宝建路六号的工作室二楼,描画着卷叶图案的玻璃花瓶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凌乱斑驳的光影,映在全身镜旁的铁艺模特架上。   施玄曼伸手从模特身上拿来黑色的镂空针织披肩,展开披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边整理边露出微笑说道:   “此次的衣服完成得很迅速啊,还未到一个月,付定金的时候您说至少需要四十五天的工期,我以为真得等上那么久呢。”   “毕竟招了人手了,总要快些的。”纪轻舟站在一旁,瞧着她问:“感觉怎么样,之前试穿的时候有些大,现在经过调整,合身了吗?”   “嗯,腰身舒适,这挂脖领子也不松了。”施玄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转换角度欣赏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颇为满意。   她所穿的正是依据第一期画报上的一件抹胸小黑裙修改设计而成的挂脖收腰连衣裙。   面料是一款轻薄而具有垂感的黑色平纹雪纺绸,里层则加了舒适柔软的真丝内衬。   裙身长及脚踝,贴合身形的流畅廓形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尤为修长窈窕,腰间的金色细腰带可系可不系,不系更低调典雅,系上则多了几分高贵奢华。   至于肩上的这一条针织披肩,她更是分外满意,黑色的羊绒纱线钩织而成的薄披肩柔软又保暖,方格形状的镂空花纹虽然简单,却经典百搭。   日常不论穿旗袍还是其他衣服,搭上这么一条披肩都能提升整体着装的精致优雅感,令她觉得性价比很高。   “很好,很合适。”施玄曼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可太喜欢这试新衣服的环节了,就好像在拆礼物,每次换上一套适合自己的漂亮衣服,都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等试衣服变成一项工作,你恐怕就不会那么想了。”   “您是说电影的戏服吗?”施玄曼反应过来,看向他问:“难不成您已经在制作戏服了?”   “哪有这么快,刚交了设计稿,还在等张导他们审核呢。”   纪轻舟说着从柜上的包装盒里拿出了一支胸花,递给她道:“这是这套衣服的赠礼,可以直接别在礼服的胸侧,或者别在腰带上、披肩上,任何你喜欢的位置都可以。”   “这是……白兰花吗?”施玄曼接过那胸花,用丝绸手作而成的两朵精巧生动的白兰花贴合在一起,缠绕在金色的胸针上,既精致又清新可爱。   “没错。”   “谢谢,真漂亮!”她扬起嘴角笑着,当即就将胸针扣在了披肩上。   纯黑衣裙上添了这么的一抹白色后,就显得更为清丽动人了。   “真可爱,您总能用这些巧思带给我惊喜,我现在是迫不及待想看看电影的女主角服装了,一定很漂亮。”   “你这么说的话,等戏服开始制作了,我可就时不时地请你来试穿调整了?”   “没问题,您尽管给我打电话,再忙我也会抽时间过来的。”   这就是住在一条街上的好处了,左右来回跑一趟也不费什么时间,施玄曼答应得很干脆。   随后,两人聊了几句电影话题,施玄曼便支付了这套裙子的尾款,提着重新包装好的礼盒,神采焕发地离开了店里。   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纪轻舟刚进工作间,准备继续忙碌工作,楼下就传来了阿福的叫声。   他趴在楼梯口高声喊道:“先生,来客人了!”   “来了!”纪轻舟将才穿好的针线插在了人台上,转身边脱围裙边跑下楼去。   将围裙随手挂在了楼梯扶手上,走进会客厅,就看见一位穿着深色西服的外国绅士同一个年轻的华人女士正闲聊着坐在长沙发上等候。   通过对两人着装的判断,他觉得这多半是笔大生意,便抬手示意胡民福去沏壶热茶来。   随即拿上笔记本和钢笔,在一旁单人沙发落座,朝两人温和道:“下午好,两位,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和我说……” 第82章 助眠香   尽管被新上门的生意耽搁了一些工作时间, 纪轻舟依旧赶在晚饭时回到了解公馆。   太阳西落后的一楼大厅光线分外黯淡,却也衬得洒入长窗的月色愈发明净皎洁。   纪轻舟在外面时看见大餐厅灯光亮着,以为解家人这会儿应该在吃饭, 结果走进大餐厅一瞧,却见室内空荡寂静,仅解予安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桌旁。   晚餐还未开始,女佣刚把擦得干净透亮的餐具送上桌来。   纪轻舟带着专程跑到门口迎接他的小狗走向餐桌, 疑惑问:“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在医院。”解予安平淡回答。   “医院?”纪轻舟不由得有些吃惊,但看解予安的神情也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 便接着问:“谁生病了, 不严重吧?”   “是兄嫂分娩了,午间去的医院。”   约莫是听出了他语气中夹带的关心情绪,解予安特意解释了一句, “刚来电话, 母子平安。”   “奥, 吓我一跳,你这人说话怎么说半截的。”纪轻舟舒了口气, 拉开了他身旁的椅子落座。   “所以今晚就我们两个吃是吧?那可以开饭了,忙了一下午, 我快饿死了!”   他随口抱怨了声, 招手让佣人送来晚餐。   等待饭菜上桌时,就边给解予安摆餐具, 边闲聊道:“这么说, 你嫂子这次是给你添了个侄子了?”   “嗯。”   “连解玲珑也去了吗?让她看看弟弟?”   纪轻舟说到这,忽而想起之前聊过的某个话题,撞了撞解予安的胳膊肘笑道:“你哥这年纪轻轻的都有两个孩子了, 你还怎么跟他比?”   “不存在的东西,有何可比性?”解予安话语淡漠满不在乎:“即便无嗣我也不在意。”   “这会儿你开始装不在意了,忘了你之前是怎么说的了?   “‘我哥在我这个年纪,解玲珑都会走路了’,是不是你说的?”纪轻舟刻意模仿着他的语气,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地学舌道。   “我是陈述事实,有错?”   纪轻舟“嘁”了一声:“嘴硬吧你就。”   不一会儿,一道道菜肴都端上了餐桌。   今夜就他们两人用餐,菜色比平时少了几道。   纪轻舟刚给解予安盛了碗米饭,转头看到面前摆放的一盘绿油油的蔬菜不禁面露难色:“怎么还有苦瓜啊,谁爱吃苦瓜?你吃吗?”   “嗯。”解予安平静点头应声。   “那我给你多夹点。”   说罢,就用公筷往他往碗里夹了两大筷子的清炒苦瓜。   之后一边吃着饭,他一边暗暗观察着解予安的脸色,见他一口苦瓜,一口米饭,吃得面不改色,忍不住问:“不苦吗?”   解予安摇了下头:“你可以试试。”   “真的假的?”纪轻舟看向面前盘子里的蔬菜,不禁开始怀疑解家的厨师是不是往里添加了独门秘技,使得它变得可口美味了。   考虑片刻后,就试探性地夹起一片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还未等咀嚼,霎时间,一股浓郁的苦涩便在舌尖蔓延开来。   纪轻舟面色大变,忙将其吐了出来,往嘴里塞了几口味道浓郁的酱肉。   回头见解予安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那绿油油的蔬菜,不由啧啧称奇:“你的味觉系统是不是比较迟钝,就跟你对爱情的感知一样麻木。”   “为何不怪你的味觉过于灵敏?”   纪轻舟挑了下眉,旋即就夹起碗里那剩下的半片苦瓜放在手上,递到了蹲坐在他椅子旁的小豪嘴边。   小狗见有主人喂食,刚幸福地咧开嘴,结果嗅了嗅那食物后,又把嘴闭上了。   看了看纪轻舟的脸色,又看了看他手上的苦瓜,若无其事地把头扭向了窗边,仿佛窗外有什么吸引它视线的东西。   纪轻舟哼地轻笑了一声,转头朝身边人道:“瞧见没,狗都不吃。”   解予安即便看不见也知道他做了什么,口吻含着些许促狭意味道:“嗯,灵敏如狗。”   “啧……跟你无话可说。”   纪轻舟一时想不出反驳他的话语,只好擦了擦手,继续吃饭。   ·   夜里约莫八点半时,沈南绮和解见山带着解玲珑从医院回来,解予川和梁管事则还在医院里,陪伴照料着产妇和新生儿。   纪轻舟从二楼书房的窗户瞥见车子灯光驶进花园,猜到是他们回来了,就下楼去同两位长辈聊了几句,问了问医院里的情况。   得知一切安好后,便又回到了书房继续画图。   就在他拿着速写本和铅笔躺到安乐椅上没多久,书房门被打开,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潮湿的解予安拿着手杖走进门来。   纪轻舟瞟了他一眼,说道:“你爸妈刚回来,我去问过了,你嫂子和你侄子都挺好的。”   “嗯。”解予安应了声,听声音判断出自己的安乐椅已经被霸占,就一声不响地走到了靠窗那侧的椅子坐下休息。   “在画稿?”他落座时问道,“昨日不是已画完了吗?”   “嗯,电影戏服是画完了,今天又接了一单新的。”   纪轻舟握着铅笔在纸上打着草图,悠然陈述道:“新客户是个英国人,看他名片好像是个银行家,还是工部局的干事,带着他未婚妻过来定了套婚纱,但是呢,只要婚纱设计图,不用我做。   “我本来还想他这般不信任我的手艺,那我必须得给他加个价,结果他开口就是贰佰银圆买断,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给报社的稿子八张才六十四元,这钱不赚我真是良心难安。”   解予安听着轻轻笑了声,也不知是被他的话语逗笑的,还是为他接到这笔生意而高兴。   “但这两百块也不容易赚啊,那吴小姐提了好些要求,既要高贵、纯洁,能被大众眼光所接受,又要足够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洁白的婚纱美则美矣,但有点无聊,干脆打破色彩均衡吧,就怕他们接受不了……”   解予安听他话语散漫没个重点,似在做自我思考,便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等候。   倾听着铅笔摩擦纸页的窸窣声响,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绪。   不知过去多久,走廊外响起了落地钟的钟声,他暗暗点数了一下,已经九点了。   恰逢此时,耳边传来了纪轻舟合上了本子的声音,他便问道:“画完了?”   “嗯,顺利产出了一个垃圾。”纪轻舟一副习以为常的语调说道,紧接着坐直身体,拿起桌上另一本画本,翻开空白页,开始给宋瑜儿布置明天的临摹作业。   既然没有灵感,那就索性换换思绪,反正客户给了半个月的时间,也不着急。   解予安以为他准备结束今晚工作了,就道:“九点了,可以回房休息了。”   “你困了吗?那你先去睡吧,我给宋瑜儿布置个作业。”   纪轻舟打了个呵欠,说道,“睡不着的话,在枕头上撒点你的助眠香水,抱着枕头睡好了。”   解予安闻言忽感不悦,嗓音低沉道:“你当我几岁?”   纪轻舟抬头看向他,见青年又摆着一副瓷器般冷漠的面孔,不解地蹙了蹙眉道:“我说什么了,你又不高兴?不是你自己说的那香味助眠吗?”   解予安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倏然起身,拿着手杖不打一声招呼地走了出去,还顺带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怪脾气。”纪轻舟嘀咕了一声,低头面对着纸张,大脑里一片空白,眼底浮现的全是解予安刚刚那张冷峻的面孔。   不可否认,他的心情也有些受到了对方情绪的影响。   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润润唇,他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台,靠着窗台欣赏了片刻外面的月色,吹了吹夜风。   尔后才转换思绪,回到书桌旁,继续绘制设计图中常使用的一些人体动态图。   一连绘制了十几个人体,将近十点时,纪轻舟总算结束今日工作,关了桌上台灯,收拾好东西,回到了卧室。   房间里氛围一如既往寂静安宁,唯有电风扇嗡嗡地吹着风。   解予安盖着条薄被背对着门的方向侧躺着,后脑勺的头发被风扇吹得轻轻飘起,瞧着还挺惬意。   纪轻舟扫了一眼,没打招呼,直接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一番洗浴之后,他换上睡衣出来,关了大灯,躺到了床上。   深夜,月色清凉似水。   等靠上枕头,适应了一阵黑暗环境,纪轻舟才发现窗帘未完全闭合,宁静的月光正从缝隙中探入进来。   他懒得再起身去拉窗帘,这点光照还影响不到他的睡眠。   闭了闭眼后,他翻了个身对着解予安的后脑勺发起了呆。   侧边一缕狭长的月光正好打在解予安耳朵上,被风拂动的发丝在这朦胧光照中闪烁着纤细光影。   纪轻舟注视着眼前颤动的发丝,倏感浓重的倦意席卷而来,想要就此睡去,但想起某人方才憋着气不悦离去的样子,还是决定哄一哄他。   于是扛着困意,嗓音低哑地试探问道:“睡了吗,解元元?”   解予安静默片刻,翻过身来平躺,回道:“没有。”   “睡不着?”纪轻舟语声低柔,“还是有什么心事?”   稍等片刻,未听见对方回答,便又问道:“要不要助眠香?”   “嗯?”解予安给了个疑问词,似是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纪轻舟便直接伸出手放到了他的枕头边:“泡澡的时候往水里倒了点,香吗?”   “没闻见。”解予安带着一副不冷不热的单调语气道。   “这么近还闻不到?我都闻到了,你是不是鼻塞了。”   他咕哝了一句,索性伸长手臂压在了他的脖子上。   隔着薄薄的衣袖,手臂上传来男子脖颈处温热的体温,纪轻舟还以为自己会被马上推开,不料解予安却一动不动的,颇为安静。   他嘴里轻轻笑道:“怎么了,解元元,被我锁喉动弹不得了?”   解予安默不作声,想要说什么,却连喉结也不敢滚动一下。   散发着熟悉香气的热腕静静地压在他的脖颈上,探出袖子的些许手腕肌肤紧贴着他的动脉。   虽只是轻轻地搭着,他却觉得自己整个脖颈都已经麻痹了,有种不能呼吸的错觉。   看似漫长,实则只过去了短短十几秒,解予安便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提了起来。   一瞬的犹豫后,近乎本能地抓着他的手腕抵在鼻端,细嗅了一下那淡淡的幽香。   纪轻舟此时已有些昏昏欲睡地半阖起了眼眸,感受到手腕内侧被喷洒的温热鼻息,他顿然回神,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来。   “解予安你……”说到一半,难以继续,只觉手腕内侧火烧火燎一片,指尖也不禁微微颤动。   “嗯?”肇事者带着鼻音的语气词倒是沉静如常。   “算了,我不说了,不然你又要说我自作多情。”   话落,纪轻舟翻过身平躺,闭合眼眸道:“睡吧,我倒数五个数,你的烦恼就消失了,可以安眠了。”   解予安嘴唇微动,刚想说一句“幼稚”。忽而眼睛部位一沉,微凉的手指携带着熟悉的馨香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像是那种哄孩子时常使用的,最粗劣的变戏法手段,蒙住眼睛,倒数五秒,承诺就兑现了。   可到头来,纷纭复杂的心事未能消失,纪轻舟究竟说了什么,解予安也没能听进去。   短短数秒的时间,他的世界就仿佛按下了忙音键般空寂无声。   直到那柔软的触感撤离,才于萦绕周围的清甜香味中,听见自己急促的怦怦不停的心脏跳动。   接着,后知后觉的,从面颊至耳际泛起了大片热潮。 第83章 定价   翌晨, 天朗气清。   吃过早饭后,纪轻舟独自搭乘电车到了工作室上班。   此时时间才刚过九点,而二楼制作间的员工们则都已就位, 开启忙碌的一天。   在施玄曼的单子结束后,工作室客人的单子就只剩下了江珞瑶定做的黑色鱼尾晚礼服。   这件衣服纪轻舟选择了亲自上手,带宋瑜儿一块儿制作。   衣服从一周前开始打版剪裁,经过两次坯样的试穿和调整, 到现在缝制工作已基本完成,但礼服上的百合花绣片,他才刚开始制作。   至于冯二姐和两名制衣女工, 纪轻舟交给她们的工作是一套女士的小西服套装。   并非客人所定, 而是考虑到楼下会客室实在太空旷,摆着几台模特架,结果一件成衣也没有, 多少令不熟悉的客人感到没底。   所以便从之前绘制的设计草图中选择了一套, 来交给冯二姐制作。   一款大蝴蝶结领的雪纺衬衣, 选用的是黑色小波点花纹的面料。   外面搭配一件深灰蓝的女士西服短外套和一条阔腿长裤,时装风格干练、时髦又冷艳迷人。   尽管此时不论中西方女士都甚少穿裤装出门——这一点可能还是国内环境更好一些, 为了保暖、方便农作考虑,平民女子劳作时常穿裤装。   至于西方, 例如巴黎, 女子只有在骑马和骑自行车时才被允许穿裤子。   不过纪轻舟才懒得管这些,左右他这套衣服做出来就是用来展示设计理念的, 也没打算出售。   话说回来, 到了工作间后,纪轻舟先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检查了宋瑜儿的作业,用蓝色的自来水笔做了修改示范, 随后就穿上围裙,坐在光线明亮处开始制作礼服上的立体花绣片。   先在网纱上拓好需要绣制的百合图案与蜷曲的叶片,用铁丝进行包边固定,之后便可用手针穿过管珠和亮片进行花瓣的填充排布。   掌握技巧以后,这项工作其实并不难做,只是需要足够多的细心和耐心。   一旁,宋瑜儿同样对着绣绷,手握钩针,做一些基本功的学习训练。   作为学徒,她现在的生活便是上午跟着纪轻舟做衣服,下午学习一到两种图案或面料肌理的表现技法并加以练习巩固,晚上再完成纪轻舟布置的绘图作业,的确是做到了她师父收徒时所说的,忙碌得几乎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   一边做着活,一边时不时指导小徒弟几句,同员工们聊些家常八卦,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   到了正午时分,随着订餐菜馆的伙计送来午饭,大家便都暂停手上活计,下楼吃午饭。   “我看你钩针的锁链绣已经掌握得不错了,下午可以试试手缝针,一般来说用钩针会方便些,但手针做的更为精致细腻,精准度更高,像礼服定制的话,还是需要熟练掌握这项……”   纪轻舟同宋瑜儿一道下楼时,还在给小姑娘布置着任务。   胡民福瞧见他从楼梯上下来,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旋即提醒道:“先生,二少爷刚给您把饭送楼上去了,您没看见他吗?”   “啊?他去楼上了?”纪轻舟抬头瞧了眼,冲回头看向自己的宋瑜儿等人道:“那你们去吃吧,我去楼上看看。”   说罢,又转身上了楼。   到了二楼过道,他正打算打开书房门瞧一眼,这时忽然听见一旁的会客室里传来了轻缓的钢琴乐,听起来像是留声机在播放。   纪轻舟疑惑地推开了会客室房门,就看见穿着身暗蓝色长衫的解予安坐在蝴蝶桌旁的靠椅上,面前的圆桌上,除了三层的彩漆食盒,还放着一台精致华丽的手提箱式留声机。   此时留声机盖子开启,伴随着唱片的旋转,正播放着抒情优美的古典钢琴乐。   “这是哪来的?”纪轻舟拉开了桌旁的椅子落座,观赏着眼前的留声机问。   皮质的外壳,简洁精巧的构造,音质也很是不错,看起来不便宜。   “来的路上去洋货店买的,少爷说您无聊时可听听,花了快五十大洋呢。”   黄佑树见他家少爷不打算开口,身为一个贴心的仆人,就帮着回答道,“机器倒还好,唱片却要两块大洋一张,光是买的这八张唱片,就要十六块了。”   “这么贵啊,其实没什么必要,我在这哪有无聊的时候,忙都忙不过来。”   “画稿时不能听?”解予安提道。   “可以是可以,但这是手摇式的吧,一张唱片又只能放个三五分钟的,放一会儿就得起来换,多麻烦啊。”   解予安闻言,微微沉下了唇角,似不大高兴。   纪轻舟见状,便又笑了笑道:“不过也挺好的,手提箱式的搬来搬去方便,平时么,你坐我书房休息能听,客人来试衣服还能加个背景音,想想还是挺有用的。多谢啊,元宝弟弟。”   解予安被他这多变的称呼惹得头疼:“好好说话。”   纪轻舟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接着便让阿佑将留声机挪去斗柜上,打开食盒,端出饭菜和碗筷开始吃饭。   ·   由于会客室沙发有限,午饭过后,解予安就去了书房,躺在他心爱的安乐椅上午睡。   而正当纪轻舟准备靠在沙发上听会儿音乐小憩片刻的时候,偏巧工作室来了一位客人,是登利公司的老板张景优。   张景优是第一次来,考虑到几位女员工都待在一楼的会客室午休,纪轻舟就把他直接带到了二楼的会客间。   午后,银白的日光照耀着窗前一角,气氛悠然闲适。   张景优进门后,先在绕着屋子饶有兴致地转悠了一圈,随即就自来熟地脱了西服外套挂在衣架子上,在那布艺的单人沙发上落座说道:“您这房间布置不错,届时能否出租给我们剧组做黎小姐的化妆间?”   “啊?”纪轻舟刚给他倒了杯茶,就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请求听愣了。   “哈哈,玩笑话而已,活跃一下气氛,不必在意。”张景优依旧是一副不大靠谱的说话方式。   接过纪轻舟递来的杯子,喝着茶摇头道:“倘若是真的,我出个高价,你可愿意租给我们电影剧组拍摄?”   “那自然不行了。”纪轻舟拉了张椅子,隔着个茶水柜与他斜对而坐,不自觉地跷起了二郎腿。   “为何?我可是出高价的?”   “这都不是我的房子,怎么租给你?况且我这是工作室,要干活的,哪能随意让别人进进出出。”   “嗯,有理,我就欣赏你这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与我是同类人。”   张景优自夸了一句后,便从包里拿出了先前纪轻舟递交的一沓戏服设计稿,翻出几张图纸放在茶水柜上,说道:“你的稿子我们都审核过了,完美,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有几套的价格嘛,一百多元一件裙子,是否太昂贵了些?”   纪轻舟拿起他抽出的那几张稿子翻了翻,叹气道:“张导,您怕是不知做这几套衣服要费多少道复杂的工序,别的不提,就这件芍药裙,从面料开始就得找专人去定制,真丝的缎子,光是主面料的价格就贵得很了。   “而布满整条裙子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亮片、小珍珠、水晶等,也都不便宜,还得我们一针一线地手缝上去,做上一天,眼睛都能看瞎,您仔细想想,这衣服我定价一百五,贵吗?”   “嗯……我也觉得,您的定价是挺合理的。”张景优面对着他的目光凝视,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讲价。   其实他资金是不缺的,只是没想到光是女主的戏服费用算起来,就达到了一千四百五十六圆,严重超出了他当初给女主服装的预算。   但纪轻舟所绘制的这些图纸又着实漂亮,每一套都是那样的优雅时尚,同样是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期。   拍电影嘛,追求的除了卖座和赚钱,更重要的肯定是想出名,想要拍出一部能够一鸣惊人的好电影。   就当是为了梦想和艺术买单了!   张景优暗暗劝慰自己,接着便点点头道:“那好吧,就按您报这个价格定价。”   纪轻舟见他琢磨许久未开口,都已经准备拿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室还有那么多员工需要养活来卖个惨了,谁知张导这样好说话,稍微一劝,对方就不再压价了。   “那么此次先支付五百元,等会儿我给您开着支票,您自去银行支取。”   “可以。”   张景优说罢,便从包里拿出支票和定金支付的确认函,正待填写支票,忽而想起道:“对了,届时电影开拍,也许还需要您常去片场,给施小姐做个服装上的指导,您应该有时间吧?”   纪轻舟思索稍许,回答:“这样吧,定妆的时候我去指导,之后就让我店里的裁缝或者我学生去跟组,服装上面一些小的调整,她也能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再过去怎么样?”   “可以,就等您这句话。”张景优干脆应声,随后就将那张汇丰银行的支票递给了纪轻舟,“纪先生,我们《移花接木》,哦不对,现在已改名为《真假凤凰》了,那么这部影片女主角的戏服就交给您了!”   纪轻舟听见这更改后的名字不禁失笑,点头道:“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   送张导离开后,纪轻舟哼着歌回到了书房。   解予安才刚培养起睡意,便被他开门的声音吵醒过来,听他哼着欢快的曲调,也生不起气来,就问:“何事这般高兴?”   “戏服的稿子过了,按我报价通过的,今天光是定金就收了五百,啧啧,这钱赚得才爽快啊!”   纪轻舟将支票放进了背包的内层口袋收好。   旋即坐到蝴蝶桌前,放下那一沓的稿子,微微叹息:“不过,接下来就得大忙特忙了,到头来裁缝还是没招着,明日我再贴个新招聘启示吧,把工资提高点。嗯……还得去找趟骆明煊,定做面料……”   他絮叨着,刚抽出笔记本翻开,准备罗列戏服的制作计划,忽而想起道:“对了,骆明煊那小子最近在做什么?都没看见他人影。”   “他忙着搬家。”解予安冷不丁地回了句。   “啊?”   解予安正准备作答,这时,房门忽被敲响。   纪轻舟回头扫向门口,就见房门被推开,一个戴着小圆墨镜的脑袋鬼鬼祟祟从门口探了进来。   骆明煊眼珠子转了圈,发现纪轻舟和解予安都在,便咧开嘴开朗地走进门来打招呼道:”诶呦,今日凑得巧,元哥也在这呢!”   “你才是真来得巧,刚和解元聊到你。”   纪轻舟回道,“他说你最近在搬家,搬什么家?”   “哦,也不算搬家……你稍等啊。”   骆明煊说到一半又跑出了出去,过了会儿才提着个椅子进来,大剌剌地坐到百叶窗旁继续说道:   “也不算搬家,就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爹不是非要我跟那不认识的女子定亲嘛,我便离家出走了。”   “真出走了?”纪轻舟挑了下眉,“你不是说要住你元哥家去里吗,现在搬去哪了?”   “我是想去啊,他不是没同意嘛。”   骆明煊颇幽怨地看了解予安一眼,长叹了口气道:“信哥儿家不行,他有老婆有孩子的,多少不太方便。沪报馆倒是有住处,但那地方半夜太吵了,睡不了好觉。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住得了,就在静安寺路租了个小公寓,前阵子刚忙着搬过去。”   “那你动作还挺快,怎么不叫我们帮忙?”   “也没什么东西,毕竟是离家出走,不可大张旗鼓,就只收拾了些衣服家用,一车就全装走了。主要是以前存的那些金子和银钱,都给挪过去了,短时间花销不愁。”   “到底是泰明祥的少当家啊,说独立就独立。”   纪轻舟调侃一句,回过身继续翻着稿子罗列工作计划,嘴里问道:“那你今天是来做什么?”   骆明煊一听,这才想起正事来:“哦,我是想告诉你,远渡重洋而来的印花机前日便送到了,我哥派人去码头接的货,带着他们的工程师,直接送到仓库组装起来了,所以咱们的印花小作坊,也可以开始动工了,你可要去瞧瞧?”   “你但凡早一天来问我还有时间,现在么,刚接了个大单,怕是接下来两个月忙得脚不着地。”   “这般繁忙啊……”骆明煊轻轻咋舌,“我看了你的画报,原本还想今日来找你定做一套西服来着。”   “你不怕等得久,当然也可以下单了。”纪轻舟转头笑了笑,朝解予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道:“不过除了别的客户大单,你前面还排着这一位呢!”   “啊?”骆明煊略讶异地看向解予安,“元哥,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轻舟做的衣服你不穿的呀,怎么改变主意了?”   解予安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闲聊,此时才静静开口道:“想做便做,你不满意?”   “我哪敢不满意啊,您想做几套就做几套,当我没问。”   骆明煊很快认了怂,接着转移话题道:“诶对了,轻舟兄,我们小作坊就要运行了,你可有想过要印何种花色?”   “嗯,样稿我画了些,放在解公馆了,你下午要是没事,就跟我们回去拿,一些图案打印时的方向性、间距比例等,可能到时得给你讲解一下。”   “如此迅速,那太好了,不愧是轻舟兄!”   骆明煊立刻敞开笑容应声,旋即又道:“不过我还有些忐忑,你说万一这料子卖不出去,那花这么大价钱买的机器该如何是好?”   他说罢,不等纪轻舟安慰,又马上自顾自道:“我在想啊,轻舟兄你不是开服装店的嘛,那咱们可以自己定制料子,再找制衣厂做成衣服,出售给百货公司洋服店,这样岂不是能赚更多?”   纪轻舟没料到他还有这思维,回道:“你想得倒是轻松,找工厂做衣服,一批至少得几百件吧,往哪卖啊?卖不出去岂不是更砸手里?”   “怎么卖不出去,那时装画报一出,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名人了,打出你的名号,肯定有许多人慕名买你的衣服。   “即便上海消化不了,也可卖往他处啊,南京、杭州这些的周边城市总能卖出去吧?再远些的,比如京城、天津等等,南边的广东、香港,甚至是南洋、海外……凡是有百货商场的地方,我便可去跑腿谈生意,让那些洋服店的橱窗都挂满你的衣服,别说几百件,几千上万说不准也能卖,就怕工厂做不过来。”   “行了行了,有梦想是好事,不过我们先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来,你就先试着经营好你那印花小作坊,嗯?”   “诶我知道,我就这么一提,你们可以先考虑考虑啊。”   纪轻舟其实之前也想过和制衣厂合作开时装店的事,只不过没骆明煊梦想得这么远大,此刻便欣然点头道:“好好,你放心吧,我会考虑的。” 第84章 新成员   “第二届选美大会于昨日落下帷幕, 最终由二十四号金宝儿摘得桂冠,获得第二届香国总统之称号……”   “金宝儿,这是哪位小姐, 没听过啊!阿佑,你将报纸拿来给我看看……”   九月初的午后,明丽的秋阳笼罩着二楼会客室一角,暖意中时而有热咖啡的香气氤氲缭绕。   今日这房间里, 难得聚集了一帮老友。   解予安和黄佑树不必说,中午刚过十二点便来送午饭了。   午餐结束后没多久,骆明煊和邱文信、宋又陵三人又陆续登门, 其中骆明煊是为了送面料而来的, 邱文信则是特意来报个喜讯——九月刊的画报三日销量终于突破万册了。   至于宋又陵,就纯属是跟着邱文信来凑热闹的,顺便也瞧瞧他妹妹的学徒日常。   几人就好似约好的一般, 一前一后地来了这, 占据了蝴蝶桌旁的四张座椅。   而偏巧, 纪轻舟今日又约了施玄曼过来试面料,于是此时的会客室便由一张茶水柜分为了两块区域。   靠近窗子的蝴蝶桌旁, 四个男子吃着茶点,喝着咖啡, 边闲聊边听阿佑念报纸。   而屋子里侧的沙发上, 则堆叠着各种颜色与材质的样料。   施玄曼背靠着镜子站立,纪轻舟手拿着面料色板, 时而指挥宋瑜儿拿来某块料子, 将其搭在施玄曼肩上试颜色。   经过几次对比后,从几种不同明度和纯度的同色面料中,挑选出最合适施玄曼的一款, 将序号标记在对应服装的设计图纸上。   原本正专心地做着挑选,突然从他们口中听见了某个熟悉的名字,纪轻舟不由得朝右侧投去视线,问:“这选美大会终于出结果了?是金宝儿拿了第一?”   骆明煊刚从黄佑树手里拿过报纸,将新任的“香国总统”与报纸上所印的浓妆艳抹的女子照片对上名号,闻言诧异问:“轻舟兄也知道?”   “如果刊印的照片是耳边戴着朵玫瑰的那张,那套衣服还是我做的。”   “您这业务还真广啊!”宋又陵和邱文信听闻均有些讶异。   身为沪报编辑,他们自然是最早得知此次选美大会结果的一批人,却没料到这第一名的衣服竟然还是纪轻舟做的。   “那这金小姐可需好好感谢你,”邱文信手里拿着点心,边吃边笑道,“她能得第一多亏她这身打扮,在一整页相似的美人照里,那鬓边夹着的一朵玫瑰配上她那高挑的细眉、浓郁的唇色,最为吸引眼球。   “我记得这比赛初始时,她的选票并不多,后来某个先生为选美大会写了则评语,称呼其他女子皆为‘几几号’小姐,独称呼她为红玫瑰小姐,这绰号便传开了,从此金宝儿的票数便开始独领风骚了。”   “嗯,单看样貌嘛,也就不错而已,这发型和装扮的确为她增色不少,很是与众不同,一瞧便知是轻舟兄的手艺。”骆明煊马后炮地评价道。   “诶我说,我妹妹和施小姐还在此呢,能否庄重些,别在这对着这香国总统评头论足的。”宋又陵忽而出声打断了这话题。   “说得也是,抱歉啊,两位小姐。”骆明煊立马朝着沙发那边双手抱拳作揖。   见两姑娘无人理会自己,就将报纸还给了黄佑树,尴尬地端了咖啡喝了几口。   旋即看了看旁边座位的解予安,叹气道:“诶呀,可惜元哥视力还未恢复,否则我们现在便能凑个一桌牌局了。”   “三人不也能玩吗,斗地主啊。”纪轻舟随口提议道。   “斗地主?为何要斗我们?”宋又陵问。   骆明煊面容复杂指着他点了点:“啧,就该斗斗你们这些可恶的地主阶级。”   “你又好到哪去了,骆大少爷?”   “嘿,我现在可是脱离家庭单干了!”骆明煊挺起了脊背,很有架势地说道。   这时他突然灵光一闪,朝纪轻舟方向道:“诶,轻舟兄,你看我今日给你剪的这些料子是不是颜色都挑得挺准?不若以后我来给你做面料采购得了,每月付我二十块薪水,我们那小作坊才刚开工,还说不准是赔是赚,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得混点保底薪。”   纪轻舟听了微微扬眉,还真有些心动。   别的不提,毕竟是自小在绸缎庄耳濡目染长大的,骆明煊在面料这块可算是见多识广,眼尖得很,料子是好是差、什么材质他一瞧便知。   虽然心动,他还是下意识开玩笑接道:“二十块也太贵了,十块你做不做?我也没那么多的活,每个月跑个七八趟市场差不多了。”   “才十块,你这养狗呢……”   骆明煊挠了挠脸颊,“涨个两块吧,十二块我给你干了,起码这车的油费得给我吧。”   “行啊!”十二块雇个泰明祥的少爷来给自己干活,纪轻舟这还有什么不答应的道理。   宋又陵见他们两三句聊完了天,才佯作不满插话道:“怎么还聊起工作来了,休假时间都不准谈工作啊。纪兄,你且教教我们如何斗这地主吧。”   说实在话,纪轻舟真有些嫌他们吵,闻言便道:“我可以教你们,但你们得出去打牌,院子里不是刚安装了遮阳伞吗,还新买了套折叠桌椅。你们干脆去花园里打,还能看看风景。”   宋又陵往阳台探了探视线,说:“这提议不错,正巧今日天气也好,秋高气爽,还有些微风。”   说罢,三人一对视,便默契地站起了身,准备去院子打牌。   纪轻舟随即将斗地主的玩法同宋又陵他们讲述了一遍,几个赌鬼很快便掌握了规则,各自拿上一些茶点、提着咖啡壶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随着房门关上,屋子顿时安静不少,就剩解予安还靠在椅子上,闲散惬意地听着阿佑念报纸。   纪轻舟继续给施玄曼挑选适合她肤色的料子。   刚低头往设计稿上写下一款红色丝绸的序号,此时房门又再度开启,穿着园艺围裙的胡民福抱着一大捧白瓣黄心的月季走了进来,替换了屋子里两个花瓶的插花。   “怎么这么多?”纪轻舟见他两只瓶子还插不下,便疑惑问了句。   胡民福挑了些快开败的出来,准备拿去丢掉,回答道:“今日给月季做了个秋剪,为的是下一波的秋花能开得更好更茂盛,便一次性把这些还在开放的都剪了。”   “这样啊……”纪轻舟点了点头。   “好漂亮的花。”施玄曼瞧着那像烟花般爆满花瓶的月季,不由得眼睛发亮。   纪轻舟见她喜欢,就微笑提道:“想要可以带点回去,让阿福给你挑几枝漂亮的。”   “那我便不客气了,谢谢您。”施玄曼顿然露出了明媚笑容。   一旁解予安倏然轻嗤了一声。   纪轻舟瞧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解予安似没料到自己从舌尖发出的气音会被听见,沉默几秒方一本正经回道:“报纸内容,可笑。”   “……”黄佑树读报的声音微顿,有些困惑。   他刚念的是一则文坛的消息,说的是某位作家逝世,有诸多名人前去祭奠。   这也并不好笑啊……兴许是有什么笑点他没理解吧。   ·   花费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做完了面料的挑选,纪轻舟送施小姐离开后,紧接着就带着宋瑜儿去了制作间干活。   新的招聘启示在外挂了几天,仍是没招到合适的裁缝,纪轻舟无奈之下,已经做好了只自己和冯敏君两人带着几个女工和学徒日夜赶工的准备。   交给冯二姐的女士西服套装,在这几日的制作下,已接近尾声。   纪轻舟这边,江小姐的礼服绣片也绣制完成,今日只需将绣片手缝到礼服上,再整理熨烫一番,便可完工了。   作为这套礼服的赠礼,他准备将刺绣剩下的菱形水晶用细铜丝穿成一串,再装饰上三朵布艺手作的小百合,就是一件清新秀雅又闪闪发亮的手镯了,很适合同礼服搭配穿戴。   用白色缎带和细铜丝制作小百合花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   纪轻舟刚给她做完一片花瓣的示范,正准备动手给礼服上绣片,这时楼下又传来了阿福的喊声。   ——“纪先生,有人来应聘。”   “哦,来了!”   若说是客人到来,纪轻舟可能还没这么积极,一听是来应聘的,便围裙也来不及脱脱,直接就下了楼。   到了楼下门厅,纪轻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衬衣和棕色马甲的男子。   他年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普普通通,但气质温和舒朗,衣着、头发都打理得很是干净整齐,像是个教养不错的绅士。   “你好,来应聘裁缝吗?”纪轻舟打量过他的着装以后,便觉得此人品味应该不错。   能把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清爽的,做衣服时的审美想必差不到哪去,心下立即有了几分好感。   “正是。”来人瞧见纪轻舟时似乎也有那么几分诧异,约莫是没料到这家店的老板会这么年轻,甚至比自己年纪还小。   他微微张了张唇,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纪轻舟见状就朝一旁会客室示意了一下道:“既然是来应聘的,那就进来聊吧。”   “好。”男子点了下头,跟着他走进了会客室。   进屋后,他先是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圈店内的环境,接着就选择了在单人沙发上落座,坐姿也很是端正有礼。   “介绍一下自己吧。”纪轻舟因为赶时间,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哦好的,我叫叶叔桐,之前在一家俄罗斯人开的西服店做学徒,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已经学了十年裁缝。”   “等等,你二十六岁啊……”纪轻舟捕捉到某个信息,露出笑意道,“那凑得巧,我们同龄。”   “是吗,您看着比我年轻很多。”   “你也不显老,就是打扮得比较成熟而已。”   纪轻舟客套一句,尔后道:“所以是学徒毕业了,出来找工作?为什么选择我这家店呢?”   男子稍作犹豫,缓缓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就住在霞飞路,所以几日前就已看见了您店里的招聘。   “您开的薪资,四十元的月薪于我们这等初出茅庐的裁缝而言算不错了,不过您这家店毕竟没什么名气,这年头开两年就倒闭的成衣店也多得是,我第一想法还是想挑一家名声较大的老店去工作,但是……”   叶叔桐说到这倏而露出一个浅笑,纪轻舟才发现他还有虎牙,笑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文气了。   “我昨日翻阅了最新期的《摩登时装》画报,在上面看到了这里的地址,便立即过来了。”   “哦,那我大概理解了。”   纪轻舟也是没料到,这九月刊的画报发行三日,客人没吸引来一个,倒是引来了裁缝。   “说说你的长项吧,最拿手的是什么?”   “凡是洋装,常见的式样我都能做,您画报上的服装,我也挑选了一套自己制版制作,就是创刊号的那期封面。”   叶叔桐思考着回答,“最擅长的话,还是西服,先前跟着师傅做得最多的便是那些洋人的西服。”   “那正好,我这还就缺个擅长做西装的。”纪轻舟口吻率然,“不过目前我店里接的较多的还是女装,你没问题吧?”   “我觉得我可以胜任,就不知能否达到您的标准。”   “那行,先试用三天吧!”纪轻舟搬出了老一套的规矩,“试用期通过,咱们就签合同,薪水一个月四十,早九晚七,不过我一般都会让员工提早一个小时下班,偶尔会加个班,休假视排单情况而定,没问题吧?”   叶叔桐都准备答应下来了,忽而又察觉不对。   这裁缝店从外观上看是一点没个裁缝店的样子,而自他走进院门起,除了那个穿得像是花匠的茶房,就只看到几个男人笑语喧阗地坐在门口院子里打牌,连个学徒也没有,很是不靠谱的样子。   该不会这店里只有老板在工作吧?   想到这,叶叔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问道:“我能先看看工作环境吗?”   “没问题,跟我来吧。”他这要求提得很正常,纪轻舟没有拒绝的道理。   随后便起身,领着叶叔桐去了楼上的制作间。   此时制作间内依旧忙得热火朝天,两个女工忙着踩缝纫机,冯敏君则正给那女士西服做熨烫。   裁剪台旁,宋瑜儿仍专心致志地做着小百合花,这么一会儿工夫,面前已经多了两个小花瓣。   推开门,闻见熟悉的面料味道,望见穿在人台上的那套美丽的黑丝绒礼服裙,叶叔桐总算安心地舒了口气,转头朝纪轻舟道:“试用期从明日开始吧,不过我今日想先在这做做看。”   “行啊,也让我看看你十年学徒的手艺。”纪轻舟轻笑说道。   说罢,他简单地为新人做了个介绍,接着拿了件自己的围裙给叶叔桐,就带着他一块做起了手上的工作。   ·   楼下花园里,几个赌鬼打了一下午的牌,一直到了下午五点才一块离去。   解予安起初是坐在会客室听报的,后来纪轻舟去了制作间忙碌,他闲着无聊,便也下楼去,坐到了遮阳伞下乘凉吹风。   纪轻舟因为有新来的裁缝帮忙,比他原定计划更早地完工下了班。   和叶叔桐约好明早再来工作后,他便拿着速写本和画笔、水彩颜料等去了院子里。   坐到遮阳伞下,摊开画本,准备用心感受一下黄昏庭院的好风景,看能否迸发出一些婚纱设计的灵感。   “忙完了?”折叠桌的对面,解予安听见他的动静,便开口问道。   “嗯,你没睡啊,我见你一动不动的,还以为你睡着了。”   纪轻舟拿起铅笔,翻到昨夜画的婚纱草稿,看了几眼,轻轻蹙眉,干脆又往后翻了一页。   尔后,就对着空白的纸张陷入了沉思。   院子里的月季都已修剪完毕,露出了光秃秃的枝干,西墙上瀑布般的蓝花丹依然盛放着,却没能给纪轻舟带来什么灵感。   他默然地用眼睛观察着四周,脑中各种思绪闪过,却难以捉住分毫。   清风拂面,掀起了两人的发丝。   纪轻舟眯着双眸,用铅笔尾端一下下地点着桌面,不知何时起,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男子沉静而英俊的面孔上。   由于是在室外,解予安照例在眼睛上蒙上了一条黑色的纱带。   他姿势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斜照的夕阳在他脸上打上了一道明暗分界线。   一半明亮而柔和,一半晦暗而冷肃,有一种奇异的人与自然、白天与黑夜融合的美感。   纪轻舟注视着,不想放过此时的灵感,就下笔画起了眼前人的画像。   寥寥数笔迅速地勾画了一个男子轮廓,他开始描绘起男子的衣服。   解予安穿长衫和翻领衬衣居多,他将两者结合,绘制了一件中山领的白色衬衣。   衬衣的质感较厚,但平展柔软,扣子必须扣至最上面一颗。   敞开的宽松袖口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牵着一条狗链。   五官的描绘虽未画得太细致,却也勾勒出了几分解予安淡漠冷峻的神韵。   只不过在画到覆盖于眼睛上的黑色纱布时,纪轻舟略作思考,将它改成了细菱格的黑色面纱。   细格子的面纱若隐若现地透出男子的眉眼,通过网纱和脸部的对比,表现出了那种晦暗与光明纠缠不清的暧昧之感。   画到这里,纪轻舟看了看画稿,觉得还有些单调。   从头发到面纱再到衣服都是黑白配色,或许可以配上一支胸花来打破这种沉默的单调氛围。   微风掠过,吹着枝叶窸窣作响。   纪轻舟用画笔调了些颜料,开口问道:“你生日是几月几号来着,十一月额……嗯?”   解予安刚准备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又合上了嘴,冷淡说道:“自己想。”   纪轻舟轻轻笑了笑,信手在画中男子的衬衣肩膀处,勾勒了一小束的紫堇花。 第85章 紫罗兰   初秋的黎明, 天空淡蓝澄净,没有一丝云翳。   苏州河畔的某个仓库门前,运货的马车队早早就顶着晨露开始工作, 将一批批装满着布料的箱子放上车板,一个木箱叠着一个木箱,被车夫用麻绳熟练地捆紧。   随着车夫坐上车架,握住缰绳一震辔头, 马儿便“嗒嗒”地拉动货车小跑起来。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连成长排,车队走过, 掀起尘土阵阵。   这些货物, 将赶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前,被配送到城内泰明祥的各家绸缎庄里。   ·   上午八点左右,大马路上已是一片喧骚杂沓。   南京路和云南路的交叉口处, 泰明祥门口悬挂的黑底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时距离卸下货物还没多久, 掌柜正安排着伙计挪出一个架子, 专门用来摆放新来的布料。   “华叔,早啊!新货可到了?”特意起了个大早的骆明煊背着个绸缎包, 乘着朝阳踏入了店门槛,还未看见人影, 就先打起了招呼。   “诶, 小少爷,您早啊!”掌柜华叔听见声音抬头, 笑容洋溢地问候, “货我刚点完,正在上架呢。”   “好,你忙你的, 我就是来看看。”骆明煊说罢,直接打开柜台旁的小隔板走了进去。   店内,打开的一只只木箱里摆放着数匹新布,有的还用白布袋子包裹着,有的则已被伙计拆开布袋拿了出来,一匹匹整齐地排列上架。   “这一批料子都是用那西洋机器印花的吧,这些个花色图样,我还从未见过,果真新奇又漂亮。”   掌柜指挥着伙计放完一排布料后,走到骆明煊身旁说道,“不过太新了,和我们这店里其他的料子全然不同,就怕老顾客看不中意。”   “华叔,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这花色漂不漂亮、新不新奇的,和什么西洋机器可无多大关系,机器不过是加快了印布的速度,这些料子的颜色纹样之所以新鲜,那是我们新请的图样师傅厉害。”   骆明煊靠在柜台旁,悠悠哉哉地说道,“至于有没有人买嘛,这第一天上架的,谁也说不好,反正我信任我请的图样师,假如没人买,那就是客人眼光的问题……”   说实话,掌柜华叔看见这批与以往风格全然不同的新货时,心里还只是有些忐忑,听他们少东家如此一说,心境顿时就由忐忑转为了担忧。   瞧小少爷对那图样师无底限推崇的模样,着实不大理性,该不会是被什么巧言令色的家伙给骗了吧?   “哦对了!”见那空出的架子逐渐被摆满,骆明煊突然记起正事,摘下绸子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册新款面料做的色卡,递给掌柜道:   “这是纪先生,也就是我们新聘的图样师指点我做的,您把这放在柜台上,若有客人对架子上的新货好奇,就让伙计把这册子打开给他,供他任意挑选。”   掌柜接过册子打开瞧了瞧,看到那整齐排列的布料小样,点点头道:“这个不错,挺有用的,回头我也命人做上一册。”   正聊到这,此时几个年轻女学生聊着天踏进店里来。   “我家可不像你家这样开明,莫说是像碧蓉你身上穿的这般时髦的洋装了,我娘连窄身旗袍也不肯给我做一件,就只好趁着去学校的时候买点料子,自己折腾个一件偷偷穿了。”   “洋装要如何折腾,你做得明白吗?”   “都是针线活,有何难的,我偷藏了一册时装画报,就按照那上面的式样做呗……”   见有客人到来,骆明煊就不再闲聊耽搁掌柜时间。   正要出去,前往下一个店铺送面料样板册,目光流转间,他忽然注意到进门的几个女学生中,有位穿亚麻衬衫和斜条纹半裙的少女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那日纪轻舟的工作室开业,前去参加茶话会的几位女客之一。   他挑起眉毛,下意识地想举手打声招呼,但随即考虑到少女身旁还有几位她的同学,便又作罢,回头和掌柜道了声别后,就直接推开柜台旁的挡板出了店门。   而此时,女学生们已经注意到某个架子上与周围画风全然不同的那些新布料了。   “诶,你们看那淡黄色带着些紫色印花的料子,像不像今早这期画报上那件连衣裙的花纹?”   “配色也像得很。”   “还有那匹粉色小碎花的,花纹也同新一期的旗袍料子很像,这料子再配上个米白的蕾丝花边,岂不就和画报上那件小玫瑰碎花的旗袍一样了吗?”   “还真是!可今日这画报不是才出来吗,怎泰明祥就这般迅速地出了一模一样的料子……”   “你怎知道是画报在前,绸缎庄在后,说不准是泰明祥先出了这料子,人家画师直接挪用了图样呢。”   方碧蓉起初还只是很有兴味地听着同学们讨论,听到这便不由蹙了蹙眉。   作为纪轻舟的老客户,她自然知晓画报是谁画的,心里认为凭纪先生的才能,应当不会在时装画上挪用这种具有新意和特点的花纹。   踌躇片刻,便插口道:“兴许是画师和泰明祥合作了呢?”   “也有此可能。”某个对画报很是推崇的女学生附和了一句,旋即她便扭头朝掌柜求证道:“左边架子上那几匹料子的花样很是新鲜,可是用的纪先生的图样?”   掌柜华叔愣了一愣,他没看过画报,也不知晓她们在讨论什么,不过刚才骆明煊确实提过一嘴新聘的图样师傅姓纪,就含笑模糊道:   “那些啊都是店里新来的料子,是我们新请的图样师傅绘制的,他确实姓纪。”   “那就是了吧……”   “可以啊,你们泰明祥如今也是好起来了,居然能请到纪先生做图样师傅。”   “能否将那黄色印花的和粉色碎花的都拿来予我仔细看看?”   那个准备扯些料子带去学校自己捣鼓洋装的女学生问道。   她心里想得很美,既然都有和画报上花色一样的料子出售了,那用这同款的面料照着画报做衣服,岂不事半功倍?   “不必这般麻烦,你看这个挑选即可。”   掌柜笑意盈盈地将刚刚才到手的布料样板册递给了那几个女学生,心里则暗暗称奇。   这位纪先生究竟何许人也,分明是他们泰明祥雇佣了那人做图样师傅,怎么在这些女学生口中,反倒成了他们泰明祥蹭人家的名气了?   稀奇,真是稀奇,看来那什么时装画报,他也得去买个一册瞧瞧了……   ·   工作室一楼会客室内,身穿墨绿色金丝绒旗袍、戴着珍珠项链的吴柏玲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新一期的时装画报。   过了会儿,兼任茶房的胡民福端着放有茶具的托盘过来,提起漂着柠檬片的玻璃茶壶向玻璃杯中倒了半杯的柠檬水。   虽然他不觉得这种泡着酸涩水果的凉白开有什么好喝的,但既然纪先生这么吩咐了,他也就照做。   吴柏玲看到茶房送茶水过来,就扫了一眼。   倘若是热茶,此时这天气她肯定是不想喝的,但一见是漂着柠檬片的凉水,便觉得有些口渴起来。   随意道了声谢后,她伸出戴着名贵宝石戒指的右手,拿起刻花玻璃杯送到唇边,喝了两口清香宜人的凉白开。   刚放下杯子,纪轻舟便拿着画稿本走了进来,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说道:“不好意思,刚刚手头有些工作。”   “没事,坐这翻翻画报,喝喝柠檬水,蛮暇意的。”吴柏玲说着目光扫向茶几,喝了一半的水杯正在玻璃窗反射的日照下闪着亮光。   “不介意就好,查尔斯先生这次没陪您过来?”纪轻舟边问,边将画本翻到婚纱设计稿递给对方。   “他可是个大忙人哪。”女子接过画本,侧身倚在沙发扶手上说道,语气里带着一股慵懒的调子。   纪轻舟忽然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和之前留给自己的印象有些不同。   吴柏玲似乎察觉他的诧异,展开笑容道:“纪老板是不是觉得我和那日来的时候脾性有些不像?还不是那个英国佬,就喜欢温柔天真、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便只好装出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温顺得像个假人,但他很是喜欢……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好,理解。”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纪轻舟不禁失笑。   吴柏玲这才放心地低头垂下视线,认真地看起了设计稿。   随即她眉毛微微挑起,嘴唇微张,似乎有些讶异和惊艳。   图上所画的女模穿的是一套卡肩式的白色缎面婚纱,不论翻折的领口也好、及地的A形裙身也好,还是上窄下宽的喇叭袖,所用的都是同一种洁白的缎子。   衣裙款式面料固然看起来高贵优雅,但实在太过单调,于是纪轻舟便给她添上了一顶缎面的宽檐帽,在帽子上装饰了红色的玫瑰与黑色的羽毛和丝带。   婚纱的腰带也采用了镶满黑色羽毛和红色玫瑰的设计,这种华丽的腰带收紧着模特的腰身,尾端又犹如捧花般地垂落在裙身一侧。   而若只是这样的设计,看起来也许有些破坏色彩平衡,但在往那顶缎面的宽檐帽上加盖了大块的白色头纱后,玫瑰、黑羽、丝带、婚纱与新娘的面容便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原本有些突兀的用色,在这白色头纱的掩映下,顿时变得安宁、平衡,且分为吸引眼球。   这是一套简单又大胆的设计。   没有刻板印象中那重重白纱与膨胀裙身的累赘,没有繁丽复杂的蕾丝装饰,层层的褶边或不便行动的拖尾,仅用了两种面料,打造的氛围却是如此的高雅、独特,温柔浪漫又夹着些许妩媚,很是超出了吴柏玲的预期。   “很漂亮,我本人的眼光是蛮喜欢这套婚纱的。”   看了一会儿后,吴柏玲发自内心地赞叹道,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这红色玫瑰与黑色羽毛的搭配太浓郁了,不像是他眼中纯洁温柔的未婚妻会喜欢的款式。”   “好,我懂你意思,您可以再往后翻一页,看是否符合您的要求。”纪轻舟不觉意外道。   在画设计图时,他便觉得以吴柏玲带给他的初印象,大概不会喜欢太浓郁的色彩,只是实在难以割舍这个版本才将其绘制了出来,想着万一人家能接受呢?   哪知,吴柏玲的确是能接受的,却为了维持人设不得不放弃。   吴柏玲闻言便又往后翻了一页。   下张画稿上的婚纱款式设计和上一幅一模一样,只不过将红色玫瑰和黑色羽毛改为了浅紫色的紫罗兰和白色的羽毛与丝带。   如此一改,配色上瞧着顿时就柔和温婉了许多。   而不知是否为先入为主的缘故,固然这一套设计也很漂亮,吴柏玲却觉得差了些惊艳之感。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要维持在查尔斯心目中的形象,只能放弃自己的真实喜好。   “可惜了这一套婚纱……”吴柏玲翻到前页,低声叹息了一句。   “不必可惜,好的设计是源源不断的。”纪轻舟安慰道,“那么,您就选定是紫罗兰那套,不用再修改什么吗?”   “嗯,就决定是这一件了。”   吴柏玲又翻到了后页,仔细端详一阵后,感慨:“其实这一款也很漂亮的,但您为何不直接给我看这一套呢?太坏了,纪老板,以后我怕是想起此事来都要遗憾一番。”   “婚姻嘛,总是会留有些遗憾的。”   纪轻舟似很有感触地微微点头,继而沉静地笑着添了句:“往好了想,这也不失为一份回忆。” 第86章 崩溃   婚纱的单子顺利结束, 送走吴小姐以后,纪轻舟提着新鲜进账的一百五十元尾款到了二楼书房,将一卷卷的银圆收进了蝴蝶桌下方的抽屉里, 准备等哪日解予安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坐他的车一并带回去。   给抽屉上锁以后,纪轻舟拉开椅子,坐到桌前, 抽出账本开始计算这几日店铺的营收。   最近的几笔订单赚得都不少。   电影戏服的五百元定金支票、婚纱的两百元设计费用,再加上前阵子施小姐和江小姐的订单结算后收到的一百八十元尾款,以及近半月接的几笔新单定金, 不算报社的稿费和沈南绮额外给他的零用钱等, 光是开店的纯收入,如今就已经突破了千元大关。   不过收入高了,相应的支出也更吓人了。   别的不提, 就目前店内所有员工的薪水一个月相加便要一百五十元, 而面辅料的成本也是丝毫不便宜……   但总体而言, 他仍是赚了不少的,起码目前总存款数额突破千元是个客观存在的事实。   这几日若能抽出时间, 就可以去当初的当铺将他典质的手表和金银首饰赎回来了。   拖得越久,抵押的利息越高。   毕竟是现代带来的物品, 即便平日里用不着, 也还是拿回来的好。   算完收支,纪轻舟合起账本, 看了眼时间, 随即起身去对面的制作间继续干活。   刚走到门口,还未推开房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了男子崩溃的声音。   “又断了, 又断了,啊啊啊这是什么工作啊……”   纪轻舟开门的动作一顿。   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接着若无其事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宽敞的裁剪台上此时堆满了各种服装材料。   坐在裁剪台旁的宋瑜儿低着头、神色认真地干着活。   而坐于她旁边的叶叔桐则脸色憋得通红,一个劲地抱着头抓着头发吱哇乱叫。   奇异的是,某人发出这样癫狂的动静,冯二姐等人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连抬头瞅一眼的好奇心也没有。   纪轻舟也是同样。   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听见叶叔桐的发疯嚎叫了。   他也是着实没料到,一个日常很是温和有礼的男子,在工作状态里会变成这样一副抽象的样子。   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手上在做的这套戏服确实有些太折磨人了。   这套礼服是所有戏服制作工艺最繁琐的一套,即纪轻舟当初递交给拉莫斯面试审核的三张稿子之一。   说实话,开始制作后,纪轻舟自己都有些后悔,为何要设计得这样复杂。   不论是交错绣制着大量金线、珍珠和亮片的胸衣,还是由斜裁成长条的薄纱、丝绸、蕾丝和金色流苏等多种材料拼接而成的曳地长裙,制作起来都无比麻烦。   而最为可怕的还是那黑色的羽毛披肩。   为了长垂地面的披肩也能够拥有轻盈飘逸的质感,所选用的底布料子是黑色的真丝欧根纱,羽毛则为较为纤细柔软的鸵鸟绒羽。   制作流程需先从那购买来的一袋袋鸵鸟绒羽中挑选出合适长度的,长长短短约莫七八根用线绕成一簇,再正一簇、反一簇,错中有序地缝制到底布上。   此工作必须细致谨慎具有耐心,否则底布抽丝还不算什么,就怕缝上去的羽毛掉毛,掉了一根,整一簇迟早要散,就等于白用功。   这过程已是足够繁琐,更麻烦的还是纪轻舟设计穿插在羽毛间的金线。   为表现出羽毛摇曳时的浮光跃金之感,需要工作者在将几根羽毛绕成一簇前,先对其中的一到两根用金线进行编织。   而他们所选用的绒羽细细长长,柔软又脆弱,编织过程中稍不留意就容易断裂。   一次两次的也就罢了,多来几次着实容易令人破防。   目前这羽毛披肩的制作就分给了他们三人,挑选梳理羽毛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给羽毛编织的工作交给了叶叔桐,纪轻舟则负责将羽毛缝到底布上。   从前日上午做到现在,两天半的时间,三米长的羽毛披肩才完成了三分之二。   而这条披肩依照计划是要在三天时间内做完的,今日做不完便要加班,可想而知叶叔桐有多崩溃。   看见纪轻舟开门进来,叶叔桐刷的抬起头注视着他,眼里情绪夹着几分警惕和试探,问:“有新单?”   “没有,只是给客人看个设计稿而已。”纪轻舟无奈一哂,摇了摇头坐到凳子上,拿起纤细的手缝针穿上丝线继续自己的工作。   闻言,叶叔桐明显松了口气。   盯着手下编织到一半的金线和羽毛发了会儿呆,随后认命般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坐直身体,手指熟练地抽出金线,开始重新编织。   纪轻舟见状着实无言,头一回见到这般不希望老板接新生意的店员。   但站在叶叔桐的角度,他也能理解。   毕竟才刚从学徒转变为正式的裁缝,还处于一个初入职场的心态,哪知一上场面对的就是地狱模式。   工作量本来就大得看不见尽头,干的活又是从前从未接触过的,复杂又极其冗繁细琐,都这样了,老板还一直在接新单,眼看着休假遥遥无期,这么想也确实很值得发一发疯。   可纪轻舟也没办法,他总不能把上门来的客人拒之门外吧?   自上期画报的广告登载后,这半个月来就陆续有客人慕名而来,有好奇来闲逛参观的,也有专门来量体裁衣的。   目前工作室重点赶工制作的还是戏服单子,所以每有顾客上门,纪轻舟都会先如实告知工期情况。   有的顾客一听制作工期已经排到了十二月,便望而却步了,但也有顾客不在乎等段时间,就直接下了订单。   这么累积下来,这半月又接了三位女士的洋装和两位男士的西装定制。   也许是有现代那两年工作经验的打底,此时的工作量固然繁重,纪轻舟却觉得还能适应,起码他不用天天熬夜画稿,想要休息,随时能安排时间休息,这便是自己做老板的好处了。   相比之下,冯二姐和两个制衣女工心态稳定,只要老板发薪水,便能一直干,而叶叔桐心态则要差得多。   每每得知又来了客人,又有新订单的增加,他的压力就写在了脸上,一到工作时间就板着面孔,稍有些差错,情绪就容易变得急躁。   好在他也只是心急,工作照样完成得很好,纪轻舟也就装作没看见。   三人继续干着重复的活计,中间穿插着短暂的闭目养神和进食补充体力的小憩。   就这样,伴随着冯敏君组的缝纫机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男子崩溃咆哮,他们一直赶工到了夜里近九点,才完成今日的工作目标。   此时,制作间里仅剩下纪轻舟和叶叔桐两人。   ——冯二姐等人约莫七点完成工作任务便离开了,而宋瑜儿纪轻舟考虑到她一个小姑娘,天黑回家不安全,就让她晚饭点便下了班提早回去。   将完成后的披肩搭到人台身上时,两人对视一眼,皆不由得一笑。   叶叔桐这会儿又恢复了温厚的状态,不怎好意思地说道:“抱歉,轻舟,我这两日情绪不太稳定,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上班嘛,总有破碎的时候,以后这种机会还多着呢,多碎几次就习惯了。”纪轻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   “行了,赶紧回家休息,下班吧!”   说罢就锁了窗户,关了灯,走出了房间。   夜里的洋房分外清静,月光清澈,见于云隙。   需要加班的事情,纪轻舟已经提前让阿福打电话告知了解公馆。   于是下了楼,纪轻舟便看到解予安已经来到了洋房,正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安静等候。   叶叔桐家就住在霞飞路上,回去走上十分钟便到,他打了声招呼就迅速离开了。   纪轻舟则是先拿起门厅柜子里的员工签到册,在今天的日期下方,给叶叔桐记上了两小时的加班时长,等月底再结加班费。   随后又去了趟书房,将抽屉里的大部分银圆收进了斜挎包里,并给抽屉上锁。   做完这些,才又回到会客室,朝坐在沙发上的解予安懒洋洋道:“走吧,回家去。”   解予安沉默起身,冷着面孔,瞧着似不大高兴。   “怎么了,嘴角都快耷拉到下巴了,等久了,生气啦?”纪轻舟观察着他的神色问。   对方却一言不发,熟门熟路地拿手杖探着路朝门口走去。   “啧,又开始摆谱。”   纪轻舟撇了撇嘴,跟上脚步,拉住了解予安的胳膊带着他从花园小径中穿过。   秋夜岑寂,微风轻轻吹拂着树梢,带来丝丝凉意。   等坐上了车,纪轻舟整个人就松散了下来,瞥了身旁人两眼,声音低哑地说道:   “我也不是有意要加班这么晚,实在是手上这活太繁琐了。我们工作室新来那个裁缝,跟我同龄的那个叶师傅,本来是文静又有礼貌的,现在呢,一天要崩溃百八十次,好好的一个人,干活给干疯了。”   解予安静静回道:“你又好到哪去?”   “我?我可比他好多了,”纪轻舟口吻懒散,“我即便想发疯,为了形象还是会憋住的,实在憋不住呢,那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疯。”   “你也好意思说。”   纪轻舟垂下视线,安静几秒,倏然伸出手去,将解予安搭在腿上的右手扒拉成了掌心朝上的手势,然后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道:“不聊这个了,给我按摩一下,手快干抽筋了。”   解予安:“……”   还真是理直气壮得很。   尽管还有些气他不爱惜身体,他却还是默不作声地给他按揉起了手腕与掌心。   汽车从夜间寂静的马路疾驰而过,回到解公馆后,纪轻舟先去餐厅吃了碗面做夜宵,等回房沐浴洗漱一番,躺到床上时已经接近零点。   纪轻舟正要伸手关台灯,扭头瞥到床头柜上的诗集,想起自己似乎有一阵没给解予安读睡前故事了。   于是转过头,象征性地问道:“要不要听故事?”   解予安嘴唇微动,嗓音低沉说道:“睡吧,好好休息。”   “哦,那我不念喽。”   听他这么说,纪轻舟就顺理成章地躺了下来。   刚伸长手臂关了台灯,眼睛都还未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倏而,他听见解予安略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你能否再对我做一遍那个动作。”   “嗯?”纪轻舟侧头看向身侧,有些困惑。   “倒数五秒钟的那个。”   纪轻舟反应了两秒,继而失笑:“这下你该承认你比我幼稚了吧?”   “做不做?”某人冷淡的口吻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羞恼。   “来了来了,怎么这么没有耐心啊。”   纪轻舟嘀咕两句,伸出手轻轻地盖住了他的眼睛,开口时嗓音因困倦而变得分外柔和亲切:“解元宝小朋友,现在哥哥给你变个魔术,我倒数五个数,掀开手时,你就睡着喽。”   “五……”   解予安感受到那微凉的带着些许清甜香气的手指覆盖在自己眼睛上,便觉周身一瞬间又静止了。   明明那么寂静,心间却若飞虫点水,抑制不住地漾开着一圈圈细小的波纹涟漪。   但还未等他好好感受那指关节轻触着眼皮时传来的心痒难耐,便听身旁青年迅速地倒数完“四三二一”,就挪开手潦草地结束了魔术表演。   偷懒。   解予安心底暗忖,有种被敷衍了的不悦,还有些难以言喻的不满足。   纪轻舟却无暇再顾忌他的感受,打了个呵欠,翻身说了句“晚安”,合起眼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听着黑暗中传来的绵长呼吸声,解予安暗暗叹气,只好带着些许的不甘心沉沉入睡。 第87章 约会   忙碌的日子眨眼而逝, 不知不觉已是十月金秋。   随着苏州女子学校开始上课,沈南绮又恢复了每周在苏州上海两地来回跑的生活。   这日周末,清晨时分, 当大厅中央的落地钟悠悠敲响八下时,纪轻舟打着哈欠和解予安一块走进了大餐厅。   解予川夫妻还未起来,沈南绮和解见山倒是早早地坐在了餐桌旁,翻着报纸悠闲地吃着早餐。   “早啊。”纪轻舟拉开椅子打了声招呼。   目光一瞥间, 他忽然注意到沈南绮今日穿了那件裕祥定做的桃粉旗袍,还配上了他几个月前手工针织的那件灰紫色的开衫外套,就微笑说道:“沈女士今日这件外套是第一次穿吧?”   “是啊, 这不是天凉了嘛, 总算能拿出来穿了。”   沈南绮仿佛就等着他提起这个,旋即坐直身体问,“你看, 这身搭配是不是挺合适?”   “那自然了, 这毛线颜色就是照着这件旗袍挑的, 能不搭嘛。”纪轻舟坐到椅子上回道,抬手示意女佣送两份早餐过来。   随后边给解予安摆餐具, 边问道:“今天不是周末吗,您二位怎么起这么早?”   沈南绮嘴角微微上扬, 刻意没有作答, 而是微挑着眉瞥了眼身旁的解见山。   解见山便轻咳一声道:“有个认识的朋友送了两张音乐会的票,今日一道过去听听, 午饭和夜饭就不回来吃了。”   “哦, 约会日啊。”纪轻舟恍然点头,笑容中夹带着些许揶揄之意。   “老夫老妻的,说什么约会。”沈南绮脸色有些微红, 朝纪轻舟道:“吃你的,别多话。”   解见山倒是丝毫不介意被小辈调侃,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拿起手边的报纸翻阅。   倏然,他看向纪轻舟问道:“小纪啊,你做的那时装画报,可有附上你店铺的地址?”   纪轻舟正往解予安的粥碗里添些小菜,闻言点头:“嗯,有打过一期广告,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解见山将手里的报纸放在桌上,点了点某个版块。   纪轻舟见状,便暂时放下筷子,拿起报纸大致浏览了几眼,随即不由得皱了皱眉。   报上登了一则新闻,说的是南市的数家裁缝店在这几日半夜接连遭遇歹人破坏,被砸了门窗和家具机器等,昨日终于抓获凶手,其主犯乃是一对夫妻。   这二人声称自己女儿原本是个乖巧婉顺的女子,而自从看了某时装画报后,就迷上了洋服,瞒着家人去了某家裁缝店做了件洋裙,和朋友外出时偷偷穿着。   那衣裙袖不及肘、领不及胸,实乃专门为引诱男子而设计。   女孩的父亲发现之后,当场就让她脱下来,她却不肯,父亲便硬叫妻子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就此事将女孩关在柴房训斥了一宿,女孩气不过,当晚就吞了柴房的老鼠药自尽。   好在此事发现及时,这女孩已被好心邻居灌了大量井水洗胃后救活。   但这对夫妻却相当愤慨,认为害得女儿变为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中,出刊那画报的报社最为罪孽深重,制作那些衣服的裁缝店则为帮凶,他们一时气不过,才将那些裁缝店给砸了。   底下这报纸的编辑还煞有介事地评判几句,说国人之所以追捧奇装异服,实为道德生活堕落,是没有文化底气的表现,真正庄重的女子,理应不受西洋风气影响等等……就差指着鼻子说《摩登时装》这画报崇洋媚外了。   纪轻舟看了颇感烦躁,若非两长辈还坐在旁边,此刻估计已忍不住把这报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了。   其实在画报刊行后,他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小报上有文人的投稿批评。   但有批评者,必然也会有赞同支持者。   万事都有两面性,纪轻舟向来不怎在意这些评价,哪晓得只是出个时装画报,还会发生打砸裁缝店这样的事情。   沈南绮见他神色不对,就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报纸翻了翻,尔后也跟着蹙起眉头道:“这些人真是疯魔了,之前是批判新式旗袍,如今连画报也看不惯,摩登时装不摩登,大家还看什么?   “登此消息的主笔也有点毛病,这对夫妻打砸裁缝店乃是犯罪,他却扯什么‘无识女流,相率效尤”的,净是些臆想之词。你也别在意,左右现在犯人已被捉拿了,这等偏激之人到底是少数。”   解见山应声附和:“想必是那画报销量不错,人家难免眼红,不过你也还是注意些,你既是这画报的绘制者,又在报上附了地址,激进者未必敢在白日上门,夜里却要小心防范。”   纪轻舟点点头,又不禁冷哼了声:“巡捕房就在斜对面,有本事他就来砸我的店。”   “别义气用事,还是需要谨慎些。”沈南绮刚刚还觉得没什么,听解见山这么一提,心里也有些担忧。   “不过你店开在租界内,到底安全些,对了,那巡捕房的,你可有去关照过?”   “嗯?您的意思是,我要去交保护费吗?”   沈南绮闻言反倒有些惊讶:“你这店就开在附近,他们没来问你收?”   纪轻舟刚想回句“没有”,这时解予安冷不丁地开口道:“那的督察长是我旧同学,已同他打过招呼了。”   “是吗,那就好办了,你回头再同你同学说说,让他们巡逻时留意些。”沈南绮松了口气道。   “嗯。”解予安点头。   纪轻舟则暗暗有些诧异,桌下膝盖碰了碰对方,稍稍凑近问道:“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解予安顿了顿,岔开话题道:“等会儿,我跟你一同去店里。”   “这么突然,你这是担心我吗?”纪轻舟微微挑眉,含着笑意小声说道:“放宽心吧,我那工作室店门那么隐蔽,对面又是巡捕房,没人会去砸我们店的。”   解予安神色如常:“你想什么?我不过出去散散心。”   “……”一时间,纪轻舟简直无语得有些想笑。   点点头道:“好好好,出去散心,那等会儿让阿佑多带些你喜欢的读物。”   ·   纪轻舟自以为店铺开在马路边上,位置较为隐蔽,又有院门遮挡,不会有人半夜去砸他的店。   结果这日蹭解予安的车到了工作室,进入门厅,却见胡民福挂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神色有些奇怪。   他直接问道:“怎么了阿福,看你心事重重的,出事了?”   胡民福瞧了他身旁的解予安一眼,从柜子里拿了张折叠的报纸给他,说道:“今日我来店里时,发现院门上不知被谁贴了两张无字封条,还留了封恐吓信在这,信纸便是这报纸。”   纪轻舟此时已经打开了报纸。   报纸只是随意一份小报,上面用细细的毛笔字写了大段文字,大意便是说他所画的时装画华而不实又伤风败俗,乃是以奇装艳服引诱无知妇女堕入歧途,他若还有良心,便应立即停止投稿作画,否则日后定会被正人义士笔伐口诛等等。   “写了什么?”解予安低声询问。   “没什么,就今早报纸上那一套,还恐吓信呢,一堆老掉牙的说辞。”纪轻舟将报纸给了胡民福道:“处理掉吧。”   “等等。”解予安倏然出声制止。   他伸手从胡民福手里要来了报纸,转交给黄佑树,吩咐道:“拿去巡捕房报案,再同督察长说一声,叫他们夜间注意对这附近的巡逻。”   “好的,少爷。”黄佑树立即应声,接过报纸就出了门去办事。   纪轻舟对此没什么意见。   他固然觉得连写个恐吓信都毫无威慑力的人,多半就是个古板顽固的老儒生,看到超出自己认知观的东西便要躲在背后破口大骂上几句,自以为是地写个信警告一番,贴个白纸封条,实际连院门也不敢施加破坏,根本没什么威胁性。   不过这种半夜出没的老鼠时不时的来这么一下也挺恶心人的,能抓住自然最好。   见阿佑去报案了,哪怕知晓以此时的办事效率,这事多半没有结果,他心里还是安定了不少。   随后拉着解予安上了楼,让他去书房坐着等阿佑回来,自己则去工作间,准备先查看一下给宋瑜儿的作业,而后开始工作。   推开工作间房门,几个员工便都抬头朝他打招呼问候,纪轻舟像往常一样回了句“早上好”。   正想看看他们的工作进度,却见冯敏君和叶叔桐等人都一动不动地用忧虑的目光望着他,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看来都知道了?”纪轻舟挑眉一笑,安慰道:“别担心,此事已经报案了,没人敢来寻衅滋事。”   宋瑜儿眉头微蹙道:“那您之后,还继续给画报投稿吗?”   “投啊,我不仅会继续出画报,风格也不会因此而改变,若真因这么封恐吓信就止步不前了,岂不是咱们上海时装界一大损失?”纪轻舟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说道。   几人见他心态平稳,未受到影响,心情也都跟着放松了许多。   名为田阿娟的女工还笑着附和道:“不仅是上海时装界的损失,也是那些夫人小姐官太太们的损失。”   叶叔桐赞同说道:“正是如此,写恐吓信此等下作之举,为的便是搅乱你的心态,你若真因此改变了画图风格,就怕这幕后之人还要洋洋得意,将你当成是任他摆布的棋子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语气轻松笑道:“所以你们放心吧,我心态好得很,店里也不会有什么事的,真有事还有沪报馆顶在前头呢,都接着干活吧,可别想借此机会偷懒哦……叶师傅?”   “好,干活,天塌下来还得干。”叶叔桐叹气应声。   ·   也不知是否为早上那事的影响,工作室员工这一整日做活都分为认真,甚少出差错,故而完成今日的工作任务时,时间才刚到下午四点。   纪轻舟让他们接着给明天的工作开了个头,约莫五点钟时就提前让员工下了班。   难得有一日能提早下班,纪轻舟心情也不错,关了制作间门后,便哼着歌进了书房,打算趁这会儿给骆明煊的印花小作坊画张面料设计稿。   东北侧的小房间,到了黄昏时刻已是分外凉爽。   风从树木间吹来,穿过窗子,吹得桌上书页翻动,蕾丝窗帘翩翩起舞。   解予安这会儿正躺在安乐椅上休息,倾听着微风的声音和庭院里秋蝉的鸣叫,有些昏昏欲睡。   一天下来,他手边书架上摆着的泡有浓茶的玻璃水杯已经喝到了底,杯子边缘泛着茶叶泡过后特有的橄榄绿。   听见纪轻舟哼着歌开门的声音,他神思忽然清醒过来,待人入内,便问:“忙完了?”   “嗯,忙完了,员工也下班了。”纪轻舟口吻明快道。   正想添一句“但我还有些活要做”的时候,就见对方坐起身来,说道:“那走吧,我约了餐厅,出去吃饭。”   “啊?你怎么突然想到去外面吃?”纪轻舟略感惊讶,旋即若有所思问:“该不会,是担心我心情不好,就想请我吃顿大餐,安慰我吧?”   回想起今日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上午收了封恐吓信而已。   解予安却是一脸的从容淡然,不紧不慢道:“今晚家里没人,父亲母亲都在外吃,兄长他们带着孩子去了赵家,索性我们也去外面吃。   “恰好今日沪报上,邱文信推荐了一家西菜馆,去尝尝味道。”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就为了解释一句自己并未担忧关心他而已。   纪轻舟尽管心底认为他这冗长的解释有些“此地无银”,嘴上却顺着接道:“哦,那就是和你父母一样,出去约会喽?”   解予安听闻此言不知想到什么,耳尖微微有些泛红,面无表情点头:“你非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行啊,那走吧。”   正好他忙活了一下午,也有些饿了,既然解予安预订了餐厅,纪轻舟也就改了主意,决定放下工作,去和解予安吃饭。   吃饭场所就是霞飞路上的一家法餐厅,解予安不仅定了座位,也早已沟通好了菜单,进店后被带到二楼靠窗的座位坐下没多久,便有穿着西服的西崽将餐点端了过来。   纪轻舟原本以为两人用餐,自己多少得帮忙给他布个菜,不过解予安显然也考虑到自身眼睛不便,给自己所点的食物都是些简单容易入口的。   纪轻舟见状也就不再担心他,自顾自放松地品味起美食。   法餐吃完时,夜幕也已降临,望着窗外马路上斑驳的夜景,纪轻舟心情感到舒畅许多。   虽说他天生性子豁朗,心态也比较平稳,不像那些神经过敏之人,遇到个什么委屈事,凌晨三点还要睁开眼自问一句: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但性格明朗,不代表完全没有负面情绪,本来工作就繁忙,还要被人在报纸上指桑骂槐,不在乎是一回事,但心里多少存着几分郁气。   不过此刻嘛,吃了顿美味的漂亮饭,吹着清凉的夜风,又有别扭但可爱的解元宝相伴,再多的烦忧也都释然了。   纪轻舟靠在椅子上注视着对面仍在慢条斯理进食的男子,抿了抿唇突然说道:“多谢啊,解元元。”   解予安吃饭的动作微微停滞,神色镇静道:“谢什么?”   “那当然是……”纪轻舟狡黠笑了笑,说道:“当然是谢你请我吃大餐啊,你以为呢?”   “嗯,下次请回来。”   “怎么这么小气啊你,”纪轻舟轻轻咋舌,故作不满道:“行行行,下次请回来……” 第88章 续约   一场秋风携雨而过, 萧萧飒飒,满城寒意渐浓。   薄暮时分,随夜色降临, 许多店面都关上铺门打了烊,而黄浦江畔的皇后饭店,却依旧金光灿灿,灯光辉煌。   今夜在皇后饭店宴会厅举办的是一个外交晚会, 接待的是两位名声斐然的外国文学家,因此受邀而来的要么是政界人士,要么是文人雅士、教育家等。   江珞瑶的父亲身为一名外交官, 她提前两月便得知消息, 收到了邀请。   今日便特意换上了那套黑色金丝绒的鱼尾长裙,戴上了与礼服图案相呼应的小百合手镯,还模仿《摩登时装》画报上的造型, 精心打造了个侧盘发, 留下几缕发丝烫了烫卷, 垂落在胸前,端庄典雅中透着几分清丽。   而同她一道赴宴的还有陆雪盈。   不过陆雪盈今日是作为那两位文学家之一的翻译参与此次宴会的, 故而得一直陪伴在外宾左右,做翻译介绍。   直到对方觉得累了, 回房间去休息, 她才有空过来,找好友闲聊几句。   “诶呀, 累死我了, ”陆雪盈一走到闺蜜身旁,便松懈下来抱怨,“早知便不揽这活了, 从早陪到晚不说,参加宴会也没个时间打扮。”   身为半个工作人员,她今日的打扮要朴素许多,穿着件白色木耳边领口的深蓝色长裙,脚上套着黑色的丝袜与深褐色的皮鞋,头发半扎,妆容素净,看起来很有亲和力。   她目光打量了几眼江珞瑶今日的打扮,赞叹道:“你看你这装扮得,闪闪发光跟公主一般,我都不敢站在你身旁,想必今日过后,又有不少青年才俊要相思成疾了。”   “哪有这般浮夸,”江珞瑶语声柔和道,“你今日这身不也挺漂亮的吗,主要是人好看。”   “我这件啊,还是今年刚开春那会儿在泰勒先生那做的,过了好几个月才送来,那时候天都热得跟火炉似的了,哪还穿得着,不料现在却是穿上了。”   陆雪盈随口谈起道,“对了,听闻今晚泰勒先生也来了,虽说是个英人,却不知他一个裁缝来这做什么,以他在裁缝这行的名气,早已无需再结交谁,真是奇怪。”   “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吧。”   江珞瑶刚这么猜测着,余光注意到有人正朝自己走来,转头望去,才发现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绅士,仔细看还有些眼熟。   “诶,这不正是泰勒先生吗?”认出那中年男士的身份,江珞瑶立即以目示意,让朋友看向那个方向。   陆雪盈侧头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位个头不高、有些圆润的泰勒先生。   对方穿着深灰色的大礼服、拿着古铜色的手杖,兴许是为了掩盖发际线和那逐渐斑白的发色,便将头发剃得很短,圆润的脑袋在人群中亮得突出。   “晚上好,泰勒先生。”陆雪盈以为对方是冲自己来的,就率先打了声招呼。   毕竟她正穿着对方亲手所做的裙子。   哪知泰勒只是朝她点头笑了笑以示问候,随即便将注意转移到了她身旁的江珞瑶身上,用着带有口音的中文缓缓说道:   “您的这套礼服,非常漂亮,这样高雅华贵的风格,让我想到了一位我素未谋面,但欣赏已久的画师。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我想请问一下,您的这件礼服是模仿《摩登时装》画报上的那件红玫瑰黑丝绒礼服做的吗?”   “是的,您看出来了?”江珞瑶略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紧接着解释道,“但应该不算是模仿,毕竟画报上的礼服和我身上的这件,都是出自同一位先生的设计。”   泰勒先生“哦”了一声,恍然道:“所以,您是先请了那位先生为您画了这套礼服?“   “不不不,您可能有些误解,”江珞瑶浅笑着摇摇头,“我没猜错的话,您口中欣赏已久的画师就是《摩登时装》画报的画师纪先生吧?但他不仅是画师,也是裁缝,跟您其实是同行,我这件礼服是直接找他定做的。”   “哦?他居然也是裁缝?”   “对啊,”陆雪盈接过话,悠然说道,“有一期画报上不是还登了他店铺的地址吗?您可能没注意。”   “不,我看得很仔细,但可惜,我只能看懂一些浅显的汉字。”泰勒坦然笑道。   稍后他收敛起笑意,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温和询问道:“两位小姐,能否告知我这位先生的店铺地址呢?改日我想去拜访一下。”   “当然可以。“江珞瑶笑着回答,旋即接过钢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那店铺的名称和地址。   ·   秋日午后,阳光柔暖。   沪报馆三楼的小娱乐室依旧是老友成堆,悠闲热闹。   “所以那贼人可有被抓住?”袁少怀嗑着瓜子,饶有兴致问道。   “这如何能抓得住,又没个目击者。”宋又陵摇头说道,“除非那人是个缺心眼,再于半夜来发个警告函,正好被门房逮住才行。”   邱文信正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对着自然光审稿,听到这不由笑了笑插话:“听轻舟对那封警告信内容之描述,还真像是个书踱头写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抓不着,结果还真抓住了,那家伙的确像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   纪轻舟剥了个橘子,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到了解予安手中,等吊足了他们胃口,才跷着腿靠着沙发,边吃橘子边道:   “我以为我那时装画当真令某些保守人士不堪忍受呢,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作案者和我是半个同行,是个专门给商店画广告画的画师。   “他自述自从咱们画报刊行后,有些常合作的商店便让他在广告画中加上时装美人,可他尝试多次也画不出来,那些老客户不满意便去找了别的画师,他因此损失了不少商单,便将这仇恨记在了我的头上。”   “啧,真是可笑又可悲。”邱文信摇头叹息。   “关键的你还没说,”袁少怀迫不及待追问,“所以他究竟是如何被抓住的?”   “别着急,我马上说。”纪轻舟吃完橘子,又抓了把瓜子,嗑着瓜子讲述道:“前一阵《民报》上刊登了一则南市裁缝店被砸的新闻,你们记得吗?”   “知道,石宥才那老东西,拐着弯地贬低我们画报,已经被信哥儿他爹堵在路口教训过了,那一顿骂得他是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的,量他以后也不敢再夹带私货。”   袁少怀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口吻说道。   “嗯,总之就是这则新闻,令我那半个同行觉得这是个威慑我的好机会,于是隔了两日后,又再度于凌晨时分回到案发现场,还特意携带了那份报纸,上书‘罪孽深重’几字,估计是想以此刺激我,哪知报纸还未张贴上墙,便被巡捕给当场捉拿了。”   “痛快!”宋又陵一拍大腿道,“这么说来,你们那边的巡捕房倒还算认真负责的,我们这一片的可真是……信哥儿去年冬夜回家路上被劫匪剥去的那毛皮大衣,至今还未寻回来。”   邱文信想起此事来,自嘲一笑道:“估计早已进了当铺,不知流通到何处去了。”   “嘿,指不定哪天你便在估衣铺又见着它了!”袁少怀接话道。   “那届时可得打声招呼叫声老朋友才行。”宋又陵笑着打趣,随后又问:“对了,那人抓住之后是如何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他也没给我造成实质损失,就只是关押几天,罚了十五块银钱而已,其中半数还都给了巡捕房。”   纪轻舟说到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从解予安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抬眸看向邱文信道:“怎么样啊信哥儿,我这画稿通得过吗?”   “嗯,大致没什么问题,只几个描述词我不是太懂,等会儿我再问问你。”   邱文信说罢,将画稿收拢,起身踱步过来拉开纪轻舟旁侧的椅子坐下,慢吞吞说道:   “其实你今日不过来送稿,我也要去找你,时装画报我们签的合同是三个月,现在这画报办得不错,我们报社想同你续约,你可有什么要求?”   “续约可以啊。”纪轻舟口吻明快,“不过我现在工作也特别忙,一个月八张稿还是有些吃力,能否改为一个月四到五张?”   “这……”邱文信皱起了眉,明显不大愿意。   袁少怀见状就帮忙劝说道:“诶呀,轻舟兄,你也知道,这画报的大部分受众便是冲你那新奇的时装风格来的,你若减到一个月四张稿,每期只登两幅,我若是这画报读者,如何肯接受啊?”   纪轻舟心想也有道理,正想稍微松个口,表示一个月六张也可以,便听身旁解予安倏而开口:   “续约的诚意呢?这画报靠他撑着,他的稿费却只有八元一张,合适吗?”   他这一开口,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开朗如袁少怀和宋又陵,一时也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不熟悉解予安的性格,对方既是解家少爷,又生了副凛然不可接近的面孔,若是平常话题的交流也就罢了,这种语气严冷的质问,他们就不敢参与了。   邱文信倒是丝毫不慌,也清楚解予安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本来也是准备给轻舟涨稿费的,涨到十二元一张,怎么样?”   问出后半句话时,他特意看向了纪轻舟,发动诚恳的眼神攻势,希望他能同意下来。   但还未等纪轻舟开口,某人便又抢先一步,故作不经意地朝他问道:“你那张婚纱稿收了多少?”   纪轻舟闻言险些被这刻意的问题逗笑。   但也知道解予安这会儿是在帮他争取稿费,就勉强忍住笑意回道:“两百元。”   “嗯。”解予安姿态淡然地应了声,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一时间,沉默如同沉甸甸的金钱,压在了报社几人的心头。   “这两百元一张画有些太贵了吧……”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上期画报的销量是多少?”解予安突然又提了这么个问题。   “好吧,五十元一张,这是最高价了。”邱文信不再与之讲价,干脆就报了个他心里的底线价。   虽说目前这画报销量不错,每一期都能稳定销售在一点二万册以上,但一角一份的价格本就便宜,纸张、印刷、人工等成本费用一扣,其实赚得也不多。   解予安动了动唇,还想再开口,纪轻舟就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提醒他可以收手了。   再说下去,他怕以后邱文信会在报社门口张贴一张“解元宝不得入内”的告示。   “那就五十吧,一个月六张,行不行?”   五十一幅的稿费其实已相当高昂,纪轻舟也怕再提价,这生意就谈崩了。   邱文信思索了一番,如今稿费涨得这般离谱,他反而觉得六张是个好数字,既能承担得起三百元的稿费,又不至于令画报内容太空缺。   至于其他的稿子,他们报社早已在报纸上打上广告,面向大众征稿了。   “嗯……可以,那便就定下六张,”邱文信斟酌道,“先签一年合同,如何?”   “签一季。”解予安口吻清凛接道。   纪轻舟捏了捏他的手掌,朝邱文信商量道:“先签半年合同吧,以后指不定我这风格就不吃香了呢?”   “好吧好吧,那就半年。”邱文信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应道。   起身去拿合同的时候,瞧了眼正悠然喝茶的解予安,暗自摇了摇头。   什么发小之情胜似亲人,到底比不上佳偶在侧,心满意得啊。 第89章 邀约   清晨, 风和日暖。   爱巷路口,明媚秋阳洒落街巷。   杨记小吃铺的伙计小杨拿着抹布收拾着门口桌子上的碗筷,朝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低着头吃面的青年打招呼:“阿青哥, 今天不吃包子改吃拌面啦?”   祝韧青抬头笑了笑:“嗯,换个口味。”   “好像许久未见到纪老板了,他还过来吗?”   “先生最近很忙,在做大生意。”   “大生意啊, 那肯定能赚不少吧,我早知道纪先生不是一般人,他那精气神儿一看和我们这弄堂里混日子的就不是同类人, 不会在这待多久的, 果然吧……”   小杨笑说着,拿着抹布一擦桌子,将碗筷叠在一块端进了铺子。   祝韧青听着他的话语动作略微凝滞, 接着叹了口气, 低头继续大口吃面。   吃完面条, 他端起碗筷将剩下的汤汁小料等都唏哩呼噜地倒进了嘴里,这时路口电车放缓速度经过, 祝韧青听见声响,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实际只是习惯性地看上一眼, 并未抱有什么希望, 却正巧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车上一跃而下。   祝韧青眨了眨眼,旋即猛地放下空碗, 抬起袖子一抹嘴站起身过去迎接。   “坐这吃早饭呢!”纪轻舟下车便看见了他, 扬起笑容打了声招呼。   “吃完了。”祝韧青抿唇笑着回答,满心欢喜地跟着纪轻舟走进了对面的铺子里。   “有阵子没来了,实在太忙了, 但还是得过来看看,最近有什么生意吗?”纪轻舟说着,拉开了抽屉,拿出工作记录本翻到十月份的日期瞧了瞧。   “有几个客人来做旗袍和长衫的,听说要等上一两个月,便不做了。”   “嗯,正常。”纪轻舟核对着本子和抽屉里的零钱,疑惑问:“盒子里的钱是不是多了几块,你这段时间午餐费没用吗?”   祝韧青点了下头:“母亲最近身体好多了,不再吃药了,您给我的工钱够我自己吃饭了。”   “你的工钱是你的工钱,说了给你包午餐,你尽管按标准花就行。”   纪轻舟劝说道,“自己的钱花不掉可以攒着,这么年轻不能得过且过的,多少得为自己未来考虑考虑吧?”   虽然被不轻不重地教育了几句,祝韧青反倒觉得心里有暖流涌起,乖乖应声道:“好的,我知道了先生。”   “对了,还有件事想跟你说来着。”   查完账,纪轻舟合上抽屉,继而拉开缝纫机旁的竹靠椅坐了下来,说道:   “我现在在做的是个电影戏服的单子,那电影需要一个形象不错的年轻人去演个男二号角色,戏份不多的,出场大概就几分钟,你要不要去试试?”   《移花接木》虽然主要讲述的是两个女主角之间的故事,却也设置了一点爱情元素,里面的男一号是黎韵琳的未婚夫,后来成了秀蝶的未婚夫。   男二号则是黎韵琳的钢琴老师,一个深情忧郁的角色,一直默默暗恋着黎小姐,秀蝶假扮黎韵琳便是被他所发现和揭穿,所以说是戏份不多,却也是个重要角色。   张导前几日来店里查看戏服制作进度时,提了一嘴说男二号嫌钱少不演了,问他愿不愿意去串演个角色,反正戏份不多。   纪轻舟自然没有答应,且不说他压根不是这块料,更怕自己上了荧幕后被京城的那些朋友、仇人、前同事之类的给认出来,届时找上门来认亲那真是麻烦得很。   不过张导要求不高,只是想找个仪表堂堂的男青年,也不需要演技和表演经验,毕竟戏里大部分都是新人。   纪轻舟一听便想到了祝韧青,于是今日过来就顺便问问祝韧青的意愿。   “演电影?”祝韧青有些吃惊,还有些手足无措。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跟母亲看过一次电影,那是在一家茶馆楼底下,一个洋人拉了张白布便开始放映电影,那白布上竟然能看见旱火轮一节节的车厢驶过,让他很是惊奇。   但他所看的电影就是一种记录式的短片,至于由人扮演的戏剧电影,他所能想象的就是那种唱念做打的戏曲表演。   那种表演他这从未学过的怎么能演?   “我演不了的,先生,我不会唱戏。”   “不用你唱戏,演电影说难也不难,就跟你日常生活一样,穿上戏服,把你自己代入电影角色,对着镜头和人物表演情绪就行。”纪轻舟大概知道他误解了什么,便简单解释了一番。   “反正那角色戏份不多,试试也无妨,说不定你很有天分呢。”   “可是我……”祝韧青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对此仍是没什么信心。   “做电影演员可赚得不少哦!”纪轻舟其实对他演不演电影无所谓,不过想着以后这老铺子不开了,他暂时也用不着模特,就想给他另谋个生计。   “虽然是个小角色,但到底是男二号,拍个几天就能赚个几十块了。万一这电影火了,有了名气,成了大明星,那以后找你演电影的就更多了,届时我说不准还得花钱请你给我打广告呢。”   也不知是他的哪句话触动了祝韧青的心灵,他犹豫少时,终是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去试试。”   “嗯,那你决定了的话,回头我去找张导约个时间,你们见上一面。”   纪轻舟立刻做出安排道,“我要是能抽出空来,届时就陪你一道过去。”   既然已经决定了,祝韧青也就一口答应下来:“好,谢谢先生。”   “别谢太早,人家还不一定用你呢……”   纪轻舟半开玩笑地说,接着看了眼时间,就站起身道,“下班电车要来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有消息再来找你。”   说罢,他鼓励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就转身大步地跨出了门槛。   ·   去老铺子跑了一趟,等搭乘电车到工作室时,已是九点过半。   进门厅后,纪轻舟刚脱下外套搭在门旁衣架上,准备给登利公司打个电话,和张景优约个试镜时间。   这时胡民福从餐厅出来,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先生,有个客人找您,是个洋人。”   “洋人?是唐女士吗?”   纪轻舟刚这么问着,转头看向右侧,正好瞧见一位个子小小、穿深色格纹西服、头戴黑色礼帽的中年绅士出现在会客室门口。   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那绅士挑起眉头做了个惊喜搞怪的表情,继而走上前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自我介绍道:“是纪先生吧?我是布莱恩·泰勒,一个裁缝。”   纪轻舟闻言有些诧异,同他握了握手道:“泰勒先生是吗,我有听客人谈起过您的名字。”   虽不知这位同行来自己店里做什么,他还是礼貌地邀请他进入会客室就坐,并让阿福去沏一壶红茶过来。   布莱恩进屋后就摘下了他的礼帽,毫不在意地露出了他有些光秃的脑袋,坐在沙发上态度和善地注视纪轻舟道:   “大概两个月前,我的助手推荐给我一册画报,我一听名字叫做《摩登时装》,就起了兴趣,买来一瞧,真是令我目瞪口呆,您的那些设计简直天才,只有做我们这行的才能明白您的想法创意有多么超前……”   纪轻舟连忙制止他道:“别别,您别太吹捧我了,还是说正事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他自知自己的设计之所以能被对方大肆称赞,是因为他来自一百年后,许多在后世习以为常的款式廓形、时尚风格等,现在还未出现,才惹得对方这般惊奇。   见他这般谦虚的模样,布莱恩不由得“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放过他说道:   “那就说正事吧,看得出来你也挺忙的,那么我尽量长话短说。”   纪轻舟点点头,表示自己会认真倾听,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近三十年,可以说已经将这里当成是我的第二个故乡。”   布莱恩不急不缓地开口:“这些年,我勤勤恳恳地经营我的事业,名声、钱财、业内的地位,这些我都不缺,但如今年过六旬,身体渐渐不行了,就想创办一所专业的裁缝学校,培养更多的学徒。   “但这不是件容易事,而我年纪大了,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幸而前几日,在一个宴会上结识了几位职业教育社的先生,同他们谈起了我的想法,那几位先生对此相当支持。   “我们商量之后,觉得可以由我来牵头和募集经费,请他们帮忙奔走寻找场地,建立校舍,在上海创办起一所女子裁缝专业学校。”   纪轻舟听着微微点头:“办学当然是好事了,所以,您是找我募捐办学经费的?”   “不,募捐经费我有太多选择了,不必找上你这刚崭露头角的小后生。”   布莱恩到底是在国内住了快三十年,说话虽带有口音,但沟通用词和地道的国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那您找我是?”纪轻舟微微挑眉问道,实际心里已有了大概的答案。   布莱恩正要再开口,这时阿福端来了茶水,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布莱恩慢吞吞地道了声谢,端起茶水喝了口润了润唇,然后说道:“你在时装这块上的才华令我敬佩,我来这,一是想和你结交一番,二来,假如以后学校创立了,希望能请你去做个教师,薪水也许不会很高,比不上你开店的收入,但一个月一二百元还是有的。”   纪轻舟有种毫不意外的感觉,考虑了一阵,坦率道:“我可以偶尔去上个课,做老师只怕我抽不出时间,毕竟我也不可能放弃我现在的事业。”   “嗯我能理解,我的意思也不是聘请你做全职教师,只要你能一周去上个两堂课就可以。”   “那没问题,一周两堂课的时间我还是抽得出来的。”纪轻舟爽快应道。   放在刚来的时候,他肯定没底气说自己敢教学生,但现在带了个宋瑜儿,也算是累积了些经验。   而等学校办成,兴许都是一两年之后的事了,届时他也应该更为成熟了吧。   布莱恩听他答应下来,心里也觉得分外宽慰。   之所以在学校连雏形都还未出现的时候就来聘请老师,他自然也是存了些心思的,凭借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假以时日,必然能飞黄腾达。   到了那个时候再出动,恐怕就请不来对方去他那小学校上课了。   这挖掘潜力股嘛,自然是得趁早。   “正事就这么一件。”   布莱恩生怕对方回过味来,改变主意,随后便放下茶杯,望了眼窗户旁模特架子上的那套女士西服,岔开话题说道:   “我对你这家时装店很是好奇,方便带我看看吗?改日你去我店里,我再好好招待你。”   纪轻舟回想了一下楼上制作间的电影戏服进程,昨日刚完成了一套礼服,已经收到了储藏间,这会儿冯二姐和叶师傅忙碌的估计还是打版剪裁的工作,也没有什么秘密可泄露的。   于是就欣然点头,站起身道:“可以啊,请吧。” 第90章 初吻   周末上午, 解公馆一楼的小会客室内。   每月一次的定期诊察结束后,沈南绮便站起身来,亲自送张医师到门口。   随着会客室门被关上, 老太太就叹了口气,目含忧虑地瞧着孙子说道:“怎么还是一点恢复的迹象也没有呢?   “这都过去半年了,针灸结束也两个多月了,那老道士会否算错了命相, 还是你和小倾相处得不够多啊……”   她自顾自不间歇地说着,与其说是在谈论病情,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也是, 那孩子来了这, 没几日就开始出去工作,也不想想我找他来是做什么的,要不然还是把他……”   “祖母。”解予安倏然开口, 打断了她的碎碎念。   继而口吻镇静说道, “您说得对, 我们相处得还不够多,之后我会常去他店里坐的。”   顿了顿又补充:“干脆现在就去吧。”   说罢, 就起身拿起了手杖,径直地朝门口走去。   解老太下半句话未能说出来, 他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只好把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等沈南绮回来,就发现会客室里仅剩下了老太太一人。   “这孩子, 刚回来时还不愿意, 如今倒像是生怕我对小倾不满,要把他赶走似的。”解老太见儿媳回来,就把刚刚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末了评价:“到底还是心软, 和小时候一个样。”   沈南绮听她复述的话语,心间微一颤悠,莫名又闪过了当初那古怪的念头。   不过听到老太太后半句话后,从前的一桩趣事忽然冒上心头来,她便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笑了笑接道:“是心软,他六七岁那会儿,逛庙会买的那只小鸭子,您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阿岫也还在呢,有次过年他回来,见元元养了只鸭,便骗他说等把鸭子养大就宰了吃,这孩子还真信了,偷偷把鸭子藏到了屋里养,怎么说都不听。   “等到过完了年,阿岫走了,他才把鸭子放到院子里养着,一养五年,硬是给它养老送终了……”   提起过去的事情,老太太眼底不禁流露几分怀念的笑意,但说着说着又缓缓消失了。   沈南绮知道她是想起了因病去世的长子,就握住老太太的手轻轻拍了拍,假作不经意地引开了话题。   “今年过年可算是圆满了,元元在家里,良嬉也要回来吧,对了,宴知还给您添了个曾孙呢……”   ·   自十月下旬起,随着电影戏服的制作进入尾声,繁忙的日子就仿佛被按了加速键,风风火火的就到了月底。   这段时间,纪轻舟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方面,每天都在制衣、修改、试穿赶进度,一方面又得时不时地接待新上门的客人,应付制片方的工作进度视察,画稿和给学生布置作业……期间甚至还陪着祝韧青去和张导见了一面,完成了电影的试镜。   永远忙不完的工作便导致这半个月他加班的次数显著增长,越是接近月底,下班越晚,一周连续好几日,都是被解予安的车给接回去的。   三十号这日傍晚,秋容已暮,斜晖脉脉。   预估最后一套戏服今晚就可以做完,纪轻舟特意下楼,给百乐琴行打了个电话,请施小姐明天上午来店里试穿戏服。   不出意外,明日试穿结束,做完最后的调整,就可以按时交货了。   打完了电话,他正要再上楼去工作,忽而听见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穿着一身黑色丝绸长袍的解予安拿着手杖踏上走廊台阶,颀长的身形在斜照的夕阳光线下被勾勒出清晰的剪影轮廓。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纪轻舟挑了挑眉问道。   解予安似没料到他就在门厅,听见声音先是脚步一顿,随后大步迈进门厅,语调平缓回道:“早?你不妨看看几时了。”   “我知道,快六点了嘛,但最近赶工那么忙,你不是应该默认我会加班到九点吗?”   “你也好意思说。”   “所以还早嘛。”纪轻舟厚脸皮笑了笑,顺手帮他整了整衣襟,接着便握住了他空闲的左手,牵着人走上楼梯。   “其实我加班你派辆车来接就行了,不必天天亲自过来,你现在来我店里这频率高得,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对我产生了那个什么黑暗效应,离不开我了。”   解予安眉头微动,语声疑惑:“何为黑暗效应?”   “你觉得呢,字面意思猜一下?”   “心理疾病?”   “这个算不得病吧,我想想怎么解释。”纪轻舟组织了一会儿言辞,说道:   “大概意思呢,就是说人在黑暗环境中,会对身边人降低戒备心和紧张感,产生依赖与安全感。   “所以,情侣就喜欢挑选在幽暗的环境中约会,比如咖啡馆、电影院啊,因为更刺激,也更容易滋生爱情。   “你这都暗了大半年了,还没有滋生感情吗?”   末尾话语,他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逗弄意味。   似乎是开玩笑,解予安听着却忽感心头猛地一颤。   好似坚实到顽固的铜钟被钟杵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砰一声巨响后,余音还在嗡嗡地扩散向全身。   思考许久的谜题,此刻才蓦然惊觉答案是什么。   转瞬之间,他被纪轻舟牵着的手就泛起了紧张的潮汗,脚底也有些轻飘飘的,好似行走在云端。   恍惚感似乎持续了许久,实际不过几秒钟。   直到上了二楼,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捏了捏,才陡地回过神来。   “发什么愣啊?”纪轻舟未等到回话,就回头看向他问:“手还出汗了,你紧张什么?真爱上我啦?”   解予安倏然止住了脚步。   纪轻舟见状也跟着停下了步子。   不知是否是受到了对方通过相牵的双手传来的情绪感染,他此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问题,不自觉地有些忐忑起来。   惶惶中又夹着几分暧昧不清的期望。   但注视着对方等了好一阵,他却依然没等到回应,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解予安心头怦怦地跳个不停,半晌,才强自镇定回道:“我在想,唱戏的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自恋?”   纪轻舟神情微怔,接着直接松开了他的手,朝一旁的黄佑树道:“领你家少爷去书房,别在我眼前晃悠。”   说罢,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进了制作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那嘭一声的重响隔绝了嘈杂的工作环境,解予安直愣愣茫然而立,手里残留着温热的体温,心绪愈发纷乱如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迈动步子走进了书房,一声不响地躺到了安乐椅上。   屋子里窗户紧闭,阒然无声,连一丝风也不曾路过。   气氛简直死一般的寂静。   黄佑树看着自家少爷闷闷不悦的神情,尽管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插手雇主的感情生活,但终是没忍住开口道:   “少爷,您方才……”   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就像故意吊人胃口。   “说。”解予安简单给了指示。   黄佑树又磨蹭了几秒,才皱着眉头继续道:“您那话…未免太尖刻了,纪先生方才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的。”   解予安听着一声不语,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摇椅。   摇椅摩擦着地板的吱嘎声,给这空间平添了一丝寂寞。   ·   夜幕低垂时,忽然刮起了萧瑟冷风,乌云乘风而聚,不多时飘起了绵绵细雨。   完成最后一套戏服的制作时,已经将近夜里十点了。   此时制作间除了纪轻舟,又只剩下了叶叔桐一人。   时间拖得太晚,即便完成了单子,两人也疲惫得无暇庆祝。   叶师傅匆匆收拾了东西就下班离去,纪轻舟也披上外套,去了趟书房,将某人叫了出来,一块回家。   雨雾朦胧,夜风吹拂在脸上,颇有些寒凉。   纪轻舟一手撑着大黑洋伞,一手拉着解予安的胳膊,因为彼此都沉默不言,脚步声落在石头台阶上显得越发清幽。   坐上车时,纪轻舟已累得快要散架。   若是寻常时候,他定然要叫解予安帮他按摩一下手腕,但想到某人不久前那令人扫兴的话语,他还是有些气闷,便硬撑着没有开口。   解予安端正地静坐了片刻,随后默不作声地摸到他的袖子,又沿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腕,拇指熟练地帮忙按揉了起来。   纪轻舟垂眸扫了眼,想抽出手来,又觉得还挺舒服。   就这几秒犹豫,已经错失了抽出手的最佳时机。   他便索性安慰自己:算了,解予安本来不就是这么个冥顽不灵的性子,何必为了他几句话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于是安然享受起来。   深夜的马路上寂静无比,秋雨霏霏,绵绵不停。   雨丝细密地洒落在车窗上,淅沥声仿佛为他们建立了一个独立于夜晚的密闭空间,吐露任何秘密也不会被发现。   正当纪轻舟享受着盲人按摩,微阖起双目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到身边人冷不丁地问道:   “黑暗效应产生的感情,恢复光明后,会消失吗?”   纪轻舟微微一愣,过了几秒才佯作不在意地回道:“这是什么怪问题,我又没经历过,我怎么会知道。”   解予安静默了片晌,嗓音低柔地说道:“我觉得不会。”   声音虽低,但一字一句,很是清晰。   “哦。”纪轻舟静静应声。   解予安停了按摩,不声不响地将五指插.进了他右手指缝中扣了扣紧,强调般地重复:“我说不会。”   “我听见了。”   “你没别的想说的?”   “你想听什么?”   “自己想。”似乎对纪轻舟含混的反应不满,解予安话还未说清楚,自己竟有些害臊气闷起来。   “我哪敢想啊……”纪轻舟用着平素里漫不经心的口吻道,“真想了你又要说,‘唱戏的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自恋’?呵,你的那些伎俩我早就摸透了。”   “胆怯了?”   “啊?”纪轻舟眯着眸子扫了他一眼,正思量着解予安此刻是在玩什么把戏。   对方又添了句:“想退缩,现在还来得及。”   纪轻舟忽的冷笑,借着十指相握的力道,就侧身挨近了过去。   眨眼之间,某人清凛英俊的侧脸近在眼前,近得只要吹口气便能使得他低垂的眼睫颤动。   流动的光影中,纪轻舟注视着对方清晰的鼻梁线条与弧度流畅的嘴唇。   尽管光线昏暗,却能瞧得出来,经过这两月的中药调理,某人的唇色对比之前明显健康红润了许多。   嘴巴很硬,但嘴唇看起来却很柔软。   纪轻舟眨了下眼睛,正想问他一句“还不躲啊”,这时车子突然猛一拐弯,失去了平衡,他就直接亲在了对方脸颊上。   一时间,万声沉寂。   解予安反应过来的刹那,下意识地抬手去扶他的身体,但身旁人却先一步撑着椅子坐回了原位。   “对不起少爷,纪先生,刚有个拉洋车的突然冲出来了。”前方,黄佑树急忙道歉。   无人回应他。   静悄悄的氛围里,后座的两个木头,一个心慌撩乱、红透了脖子,一个正兀自反思组织着语言。   方才那说是亲吻,实则不过是意外触碰而已。   于纪轻舟而言,这种程度的触碰连贴面吻都算不上,但他想,解予安一定不会这么认为。   感情这方面,他向来是跟随自己心意,放达不羁的。   但对解予安,不知是时代观念差距之缘故,还是夹着些别的原因,他总难免地有些彷徨犹豫,甚至是小心翼翼,哪怕早察觉了对方某些行为举止的不对劲,也只止步于语言的试探,不敢贸然超出界限。   起码不能由他来跨过这道界限……   他暗自苦闷后悔了片刻,才迟疑看向身侧。   本以为以某人那保守别扭的性子,这下多半要忿然作色,冷嘲热讽一番,而转头看去,却发现对方神色镇定如常,只是面孔微微有些泛红而已。   纪轻舟不觉得以他那敏锐的感官会没有察觉方才发生了什么,思来想去对方此时的平静只有一种可能:“你来真的?”   解予安愣了两秒,才发出了个语气词:“嗯?”   “嗯什么?”纪轻舟疑问,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这时候开始装失忆了。   解予安仍是摆着一副平和冷静的模样,淡然说道:“没感觉,再来一次。”   纪轻舟嗤一声笑了出来:“骗谁呢,招数太老套了。”   “老套?你还见谁用过?”   纪轻舟轻一咋舌,就看向驾驶座说:“阿佑,专心开车。”   说罢,又靠近过去,指尖轻巧地捏住解予安的下巴,将他脑袋拨了过来,抬头亲吻上了他微抿着的嘴唇。 第91章 教学   毕竟下班得迟, 坐车回到家中已是将近十一点了。   路上吹了点风,又淋了点细雨,睡前纪轻舟就特意多泡了会儿热水澡。   浴室里氤氲着潮湿的香气, 芬芳怡人。   如今泡澡,他已习惯性地往里加入几滴某人送的月桂香水。   也不知是热水的效果,还是那香水里面的精油成分的确带有点舒缓神经的作用,泡完澡后, 他感到连日工作积累的疲惫明显松解了许多,浑身皮肤都热乎乎的,仿佛一沾枕头就可以沉睡过去。   洗漱结束出来, 走廊上的时钟早已敲响过零点的钟声。   上一个洗完澡的解予安正背靠着枕头, 半躺在床上,静静地闭着眸子,似乎在忍着困意等候。   自入秋天气转凉, 床具便由凉席改为了床单, 铺上了稍厚的床垫和棉被。   这是纪轻舟当着解予安的面, 让黄佑树帮忙更换的,对方也没提什么意见。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调侃, 尝过软垫的滋味后,某人已经不是那个非要睡硬床的小男孩了。   脑中无端闪过这些, 纪轻舟打了个呵欠, 先去关了大灯,接着就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下来。   见解予安这么坐靠着, 似乎还不准备睡觉, 便例行询问:“要听故事吗?”   解予安缓缓摇了摇头。   听他已经坐到了床上,过了片刻,就略作犹豫说道:“刚才车上的事情, 能否再做一次。”   “嗯?”纪轻舟挑了下眉,分明一听就懂了,却故意逗他道:“刚才在车上什么事情?你是指盲人按摩吗?”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语气稍显生硬:“再亲一次。”   “奥……都亲两回了,还要亲啊?”   “太快了,没感觉。”解予安一副只是探讨研究公事的神情,泰然地提着要求,“这次慢些。”   “那嘴对嘴的肯定就亲那么一下,一直贴着多无聊……你要慢一点,可就得伸舌头喽。”   纪轻舟真诚口吻地解释,“我们这感情才刚开始,你确定要那么深入?”   伸舌头……   解予安一听这描述,被子下的手指就不自禁蜷缩了起来。   一方面觉得他说得有理,刚确定感情不好就这样过度亲密,伸舌头什么的太过轻浮孟浪,有失检点。另一方面,又着实难以克制内心深处期待的情绪,那种想要更进一步接触的冲动。   “怎么说啊,解元宝?”   纪轻舟丝毫不心急地歪着脑袋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孔,说话间视线微垂,从对方冷峻的眉眼挪到了淡粉的嘴唇上。   在车上的亲吻只是一触即离,但某人嘴唇确实清爽又柔软,也很好亲。   更有意思的还是被他亲完之后的反应,纪轻舟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人的脸红得那样迅速,不仅是耳朵和脖子,连鼻尖眼尾都泛起了红晕。   分明成日里挂着副冷淡面孔,一整日金口不开,害羞时反应却可爱得很。   想到这,他眼底流出柔和笑意,伸脚碰了碰对方的膝盖,慢悠悠道:“这决定交给你了,考虑清楚,要是不要?”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一下,只考虑了不到五秒,就淡然说道:“我们结婚半年了。”   言下之意,便是老夫老妻了,深入一点也无妨。   纪轻舟瞬间被他的理直气壮逗笑。   毕竟时间不早了,人也困得很,本想要逗逗他,让他叫声哥哥再给亲,话语在舌根转了一圈还是作罢。   想要从他嘴里骗出声哥哥来,起码要磨上半个钟头,而他现在只想早点亲完早点睡觉。   于是很好商量地说道:“好,稍等啊,我关个灯。”   说罢就伸长手臂,啪一声,按熄了台灯。   随着视野陷入黑暗,窗外窸窣的雨声愈发清晰真切。   纪轻舟适应了一下幽暗的光线,接着翻过身来,跪坐着挪到解予安身旁。   他抬起手试探着摸到了对方光滑的脸颊,拇指从鼻尖摩挲到唇部中间,低头先是亲到了自己的拇指上,确定位置就挪开了手指,碰了碰了鼻尖后,阖眼吻上了他的双唇。   解予安自闻见那熟悉的香气靠近过来,后背便起了汗液,等那柔软的指腹从自己脸上摩挲而过,更觉心脏发颤,似罹患了某种疾病,怦怦地几欲跳出胸腔。   在车上只是那么轻一触碰就结束了,此刻在这寂静无人打扰的深夜中,却觉得一切都被放慢了几十倍。   但那吻是分外轻柔的,也许是纪轻舟考虑到他第一次这样接吻,给了他缓冲的时间。   一开始只是温柔地含着唇瓣,若即若离地触碰,过了会儿才缓慢开始交换深吻。   秋夜清寒,解予安身体却热得像泡在温泉里,不停地出着热汗。   起初是紧张和害羞居多,只一会儿便沉入了进去。   他想纪轻舟确实口齿伶俐,字面意思上的,香甜灵活,连交换的鼻息也分外馨香宜人,令人不禁想要吸取更多。   亲着亲着,他不禁抬起手臂,无意识地想要揽住对方后腰,但当手心隔着睡衣触碰到他后背的温度时,又像被烫了似的快速蜷缩起手指。   纪轻舟感受到他在自己背后反复试探的动作,突然有些想笑。   安抚地碰了碰他的鼻尖后,就抬起头说道:“亲都亲了,你还在做什么矜持?”   解予安神思恍惚不已,此刻若是开了灯,便能看见他耳朵红得滴血。   听见青年的问话,他还有些沉浸其中不明就里,发出了一个疑惑的语气词:“嗯?”   “是不是木头?”纪轻舟语声无奈,“亲的时候要抱我啊。”   解予安抿了抿自己湿润滚烫的嘴唇,低沉着嗓音道:“再来。”   “不来了,”纪轻舟闭了闭眼睛,“不能一次给你亲过瘾了。”   “嗯,很舒服。”他几近本能地表述,有些答非所问。   纪轻舟哧地一笑:“你是舒服了,不想想自己吻技有多烂。”   这话顿时令解予安清醒了几分。   “你倒是经验丰富。”他低声说道,语气冷淡中夹着几分怨念。   想到纪轻舟从前大概率也这样亲过别人,心弦便骤然绷紧,一阵阵地酸麻绞痛,拳头也不自觉地收紧了起来。   纪轻舟假作未闻,带着几分哄人意味地说道:“那我教你个法子,不会接吻的话,就用舌头在嘴巴里画abcd。”   “你是这么做的?”   “我哪需要,我都是纯情感投入。”   “亲别人也这般投入?”   纪轻舟轻轻咋舌:“不想亲了,你这嘴酸不拉几的。”   解予安就噤了声,不敢再多提,若无其事说道:“那再一次。”   “最后一次啊,亲完就睡了。”   纪轻舟实在困得不行,眼皮都快打架了,于是这次便没有方才那么缓慢柔和,刚贴上就伸了舌头。   解予安此番被教导完也不再多犹豫,刚品尝到柔润清甜的触感,便伸手搂住了他的后腰。   青年腰身比他想象中似乎更为清瘦单薄,可以轻而易举地抱个满怀。   此种事情仿佛是可以无师自通的,手掌抚摸着温热而柔滑的衣物,动作缓慢充满了怜爱,愈是沉醉,就愈是收紧胳膊,一而再,再而三,不自禁想要将人紧扣进自己怀里。   纪轻舟不知他是用上了英文字母法,还是自己领悟神速,这一回接吻明显进步许多。   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了,技巧熟练了,也更强势了。   没多久,他舌根就已发麻,又觉得拥抱过紧,难以呼吸,便推了推解予安的肩膀,扭过头强行结束了这个吻。   解予安下意识地抬头,想要追着过去,却只吻到了他侧脸上。   “好了。”纪轻舟刚要拍对方的胳膊,让他松开手臂,身体微微挪动间,忽而察觉一些不同寻常之触感。   他稍加反应,就明白了过来,不由得轻笑一声,带着些许调谑意味道:“到底是年轻人啊,大半夜也精神得很。”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霎时间脑袋愈发红温,急忙松开了手臂,嗓音低哑:“抱歉。”   “道什么歉,你才二十岁,没有才不正常……”   纪轻舟说着又打了个呵欠,“我不行了,撑不住了,你要解决的话就去盥洗室,我先睡喽。”   说罢,就转身躺进了被窝里,困乏地闭起了眼睛。   解予安仍是羞臊不已,却未过度关注。   随着那熟悉的香味从怀中撤离,他情绪也渐渐平息下来,与此同时,心里便燃起了一股想念,想念方才搂着人亲吻时的热烈。   此刻的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手臂这样空虚,好像一下子就由一个完整的人类变为了虚无的空壳。   夜阑人静,雨声早已停歇了,唯余萧瑟的风声时而掠过窗户。   待身体反应自己平息以后,解予安就平躺进了被窝里,试图让自己就这样平静入睡,可身边人的气息却一直飘拂在他周身的空气中,存在感强烈,令他不知不觉地就靠了过去。   由于视力的缺失,反倒导致了触觉和嗅觉格外灵敏。   那温热柔韧的触感,清甜馥郁的芬芳,一旦尝试过,就刻在了感官深处,深入骨髓,真是会令人上瘾的。   “想抱就抱,磨蹭什么。”青年慵懒的声音忽而响起,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解予安就像被戳破了低劣的心事般,下意识反驳:“没有。”   “那我真睡了。”   “方才是假睡?”   “嗯,有些好奇你会不会去盥洗室,结果……挺能忍的。”纪轻舟低低的话语里含着浓重的倦意。   旋即他翻了个身,先一步伸出手臂环住了解予安的腰,闭着眼把头靠到他肩膀上蹭了蹭:“让你抱会儿吧,等会儿睡着了嫌热可能就把你踹开了。”   “不是号称睡姿天下第一好吗?”   解予安先是搂住了他的后背,往怀里收了收紧,转而又蹙眉:“这是谁给的评价?”   “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   纪轻舟真是服了他股追根究底的醋劲,嗓音低哑带着点鼻音解释:“只是和朋友出去玩,没房间了才睡一块,很纯洁的。”   “哪个朋友?”   “困死我了,真睡了,不聊了,晚安。”纪轻舟一句话堵住了他的追问。   说罢就放空了思绪,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解予安还有些发酸,即便心底清楚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未来,却很难做到不在意。   可再怎么生气也毫无办法,只好将手掌紧贴在纪轻舟后背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服,感受着他的体温与呼吸,安慰自己,至少此时他们的心跳是重合在一起的。   以后也是。 第92章 交货   一大清早, 东馆旁边的小花园里就响起了打扫落叶的声音。   “唰——”、“唰——”,一声接一声,很有节奏感。   纪轻舟就在这打扫的动静中睡醒了过来。   他困倦地睁开眼, 下意识看向身侧,却发现旁边已没了人影。   于是揉揉眼睛,将被子拉了下来,昂起脖子一瞧, 便见解予安早已起身,还拉开了窗帘,正穿着睡衣、披着件较厚的法兰绒睡袍, 靠在沙发上晒太阳。   雨夜过后, 天气晴朗,柔和的日光穿过窗子旁已有些泛黄的苦楝树枝叶缝隙洒落,倾泻在屋子东半边的地板上, 明净敞亮。   “怎么起这么早啊……”纪轻舟打了个呵欠, 撑着手臂坐起身来, 第一时间先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瞧了眼。   此时才不过七点二十而已,亏他还险些以为自己睡过头了。   “自然醒了。”   “我只有在有心事的时候才会提前自然醒, 你不会是第一次恋爱亢奋得睡不了觉吧?”   纪轻舟边说,边将手表戴到手腕上, 掀开了被子起身。   解予安握着沙发扶手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故作疑问:“有何可亢奋的?”   “那得问你自己了。”纪轻舟懒得与他争论,揉了揉头发, 径直走进了盥洗室, 关上了房门。   等他梳洗完毕出来,打开门,却见解予安不知何时起了身, 正直愣愣站在门外。   “怎么了?”他问。   解予安只是一语不发地站立着,蓬松而柔顺的黑发自然地搭在额前,被早晨朦胧清澈的阳光笼罩着,看起来清淡又素净。   纪轻舟脑中无端闪过了“亡夫回忆录”一词。   当然并非说他像亡人,只是这自然光滤镜挺有那清冷怀旧的氛围感。   见他兀自站着不开口,纪轻舟也不知怎么就领悟了他的意思,抬步走到解予安跟前,手臂环绕上他的脖子,仰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早安吻,是想要这个吗?”   青年早晨的吻带着清新的水汽与丝丝的甜香,令人心跳加速的同时,又倍感安宁舒适。   解予安已习惯性地伸手环抱住他腰身,不满足道:“再一下。”   纪轻舟便又贴着他嘴唇碰了碰:“可以了吧?”   解予安仍不满足,却不想让自己显得太黏糊,就磨磨蹭蹭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臂。   “那走吧,去换衣服。”   纪轻舟将靠在沙发旁的手杖拿了过来,随后拉住了他的手,牵着人朝门口走去。   “今天感觉又有点降温了,得多穿点。”   进了衣帽间后,纪轻舟就在两边衣橱中或悬挂或折叠摆放的衣服里挑选起今日的搭配。   “你穿什么?”解予安忽而问道。   “我就那样呗,穿个衬衫,加个风衣外套差不多了。”   “我也一样。”   纪轻舟扫了他一眼,淡笑说道:“想和我穿情侣装?也不是不行,但你又不出门,待在家里肯定是怎么舒服怎么穿。”   解予安顿了顿,说:“我送你去工作室。”   “倒也不必,你去那也是在书房坐着,不如在家自在些,还有小狗陪你玩。况且我今天不用加班,快的话下午就回来了,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吧,嗯?”   他说罢,不等解予安再发表意见,就从折叠的长袍中抽了一件出来,又在新做的秋装中拿了一件小马甲,递到对方手上道:“第一天恋爱,穿得喜庆些,给你挑了件藏蓝色的长袍,和一件暗红色的夹棉小坎肩。”   解予安听闻他的形容,微微皱了下眉头:“喜庆?”   “稍微喜庆些,总体还是好看的。”纪轻舟瞧着他道:“再说就你这身高身材,不是随便穿吗,害怕什么。”   说到这,他又突然记起了一件事,笑道:“那时候去苏州吃喜酒你记得吗?我给你精心挑选了一件老气得要死的长袍,你穿上居然还挺有风味的,成熟稳重又温文儒雅。”   “那便要成熟的。”解予安不知想到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长你五岁即可。”   纪轻舟一听就知道他在调侃自己年纪,哼地冷笑了一声:“那你大可不必刻意扮老,反正大家都说我嫩得很。”   “多嫩?”   “那就只有等你眼睛好了自己看了。”   纪轻舟说罢,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赶紧进去换吧,不然我可就上手帮你换喽,你这睡袍一看就挺好扒的。”   解予安闻言动作一滞,随即就拿着衣服进了里间。   听他还挺有防备心地锁上了房门,纪轻舟轻笑了声,在衣橱里随意拿了件白衬衣和一条深灰色的西裤,替换了身上的睡衣睡裤。   刚对着穿衣镜将皮带收紧扣好,解予安就换好衣服开门从里间走了出来。   纪轻舟扣上袖口,过去帮他理了理领子、正了正肩线,评价:“挺好的,一看就挺有钱。”   “嗯?”解予安给了个疑问词。   “有钱,也俊得很,你放心吧。”   纪轻舟随口夸了一句,拿起挂衣钩上的风衣外套搭在手肘上,拉着他的手准备出门下楼去吃早餐。   但才刚迈出两步,某人不知做什么又停下了脚步。   “又怎么了?”他回过头问。   解予安神色沉静开口:“亲一下。”   “你还真上瘾了。”纪轻舟噗嗤笑道。   也不知道他是本性如此,还是因为头一回恋爱正在兴头上,才这样黏糊得慌。   不过这也并非什么过分要求,见解予安闭合着眼眸静静等候,他便转身,耐心地往他微启的双唇上轻点了一下。   “可以了吗,解元宝?”   解予安抿了抿唇,说:“敷衍。”   “那不然你还想像昨晚那样亲啊?”纪轻舟简直快被他逗笑了,“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我还上不上班了?”   “非去不可?”   “当然啊,按理说今天就要交货了。”纪轻舟沉吟片刻,语声温和说道:“等明天吧,今天下午结束后,我给工作室放两天假,明天在家陪你,嗯?”   “后天呢?”   “也在家陪你啊。”   “嗯。”解予安神情淡然应声,顿了顿又说:“那最后一次。”   “真是服了你了。”纪轻舟无奈失笑,微阖眼帘仰头往他唇上贴了贴,觉得触感颇柔软,又在他下唇上轻咬了一口。   ·   一夜风雨后,碧空如洗,晨风清凉。   二楼的会客室内,秋阳明丽。   空气中飘散着新鲜的月季花香,插着花的玻璃瓶旁,桌面上堆着一叠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   “近日有好几个报社都开始发行画报、开辟新装专栏了,邀请绘图的还都是些名画家。”   施玄曼站在穿衣镜前,张着手臂任由宋瑜儿帮她调整着皮带的松紧,嘴里闲谈说道:“连那位最擅长画仕女月份牌的叶先生也被一大报社邀请了去做图画周刊,纪先生您可知道?”   “知道些,我也收到了几个邀请,不过没什么大报社。”   “大报目前自然不会来请您的,这会儿出画报的,要么是想跟着沾沾光,要么就是奔着同《摩登》画报打擂台去的,能打赢占个市场自然最好,打不赢嘛,以后可能就要来挖墙角了。”   “不论如何,这块市场能因此繁荣总是好事,不是吗?”   纪轻舟不怎在意地回了句,从堆满沙发的盒子里取来第一套戏服的配饰。   施玄曼今日只要再试穿三套戏服就可完工结束了,而第一套是三套衣服中配件最多的。   一件中领的黑色丝麻内搭,配上克莱因蓝的及膝半裙与同色的工装风衣,腿上穿黑色长筒丝袜,衣着风格只是这样单看更偏向于休闲成熟。   而待宋瑜儿帮她系上皮带,戴上同样是克莱因蓝色的宽发带与深蓝丝带缠绕而成的双圆环耳环后,整个人气质顿时更添几分时髦精致。   “真好看……”施玄曼对着镜中的自己愣愣说道,“好想就这样穿着这套衣服回去,拍什么电影呢?黑白的影片完全体现不出这套衣服色彩的美丽,真是浪费了。”   “无妨啊,等电影拍完了,这些衣服不还是归你吗?”   “怎可能啊,张导早说了,他很看好这本电影,更满意的是您做的戏服,都已做好电影上映红遍全国后,把这些戏服做收藏展览,或者直接拿去拍卖的准备了。”   “张导说的?还真看不出他这么鸡贼,到底是个商人。”纪轻舟开玩笑般地叹了一句。   随后又走到斗柜旁,一边无意识地轻轻哼着歌,一边从摆在柜上的盒子里取出了一件使用深蓝色丝带与黑色菱形珠等材料手工串珠编织而成的粗项链,调整起项链的细节比例。   施玄曼听见他哼歌的声音,扬起了眉毛问道:“纪先生今日心情很不错?”   “嗯?这也被你看出来了。”纪轻舟微微一笑,将调整好的项链递给了宋瑜儿。   施玄曼低头让宋瑜儿帮她戴上项链,欣赏着镜中衣着装饰愈发精致华丽的自己,问道:“是有什么好事吗?”   “好事啊……”纪轻舟脑中顿时冒出了某人冷淡中夹着羞涩的面孔,有些忍俊不禁。   勉强克制笑意,只略微扬了扬唇角道:“等这大单子完成了,明天就可以放假了,还不值得高兴吗?对吧,鱼儿?”   “嗯。”宋瑜儿用力点了下头,想到放假之事,她就忍不住咧开了嘴角。   即便如她这般热爱裁缝事业,这一连三月不间断地工作下来,也着实有些害怕了,好不容易可以放假两日自然高兴得很。   “那我便提前恭贺你们了。”施玄曼语气爽朗表示。   纪轻舟见她整套装扮穿戴完毕,没什么问题,就开始准备下一套。   倏而想起问道:“对了,你们电影什么时候定妆,可有提过?”   “说是要过几日,约莫下月五号左右,现在正忙着布置道具场景。”施玄曼回想着答道,“听闻是借用了张导自家的一座别墅做黎府拍摄,我还未去看过。”   “自家的别墅啊,真是豪气,不愧是张导。”   “此次还有专门的化妆师呢,听闻从前张导他们拍电影发型妆容都是自己捣鼓的,衣服也是东拼西借,手头有什么便穿什么,哪像现在还请您这样的厉害裁缝专门定做,这都得感谢拉莫斯先生的提议和看重。”   “也或许是因为请到了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做女主角,让他们看到了这部电影的前景,他们才舍得花这钱。”   “谁知道呢。”纵使施玄曼来试穿的次数多了,同纪轻舟熟识起来,也了解了他说话的风格,但被这样直白的夸奖,仍是感到有些许的害羞。   忙不迭岔开话题道:“不过,也只有个化妆师而已,按张导的意思,发型还得我们演员自己来做,正好您的设计稿上不就给每套衣服都画了发型和首饰搭配吗?我届时就按您画的做好了。”   “行啊,不过有几个可能不那么容易做……”   纪轻舟想了想,说道:“对了,我在静安寺路那边的铺子,旁边不是一家理发店吗?那的葛老板做头发很有一套,你到时问问张导,他要是不缺这钱,就再请个发型师,专门去给你做头发。”   “好啊!”施玄曼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她信任纪轻舟的眼光,既然他说那理发店老板手艺好,那必然是相当不错。   心下暗忖,倘若张导不同意多花钱请人,她大不了就自掏钱包,雇个发型师。   多花些钱没关系,可不能浪费了如此美丽的衣裳。   ·   几套戏服的试穿结束得很顺利,最后修改了几个小问题后,便交由工作室员工一道包装打包起来,只待送去剧组。   下午结束以后,纪轻舟支付了月底这批员工的薪水,宣布了放假事宜。   待冯二姐与叶师傅几人都欢天喜地提早下班离去,他便打了个电话同张导沟通了一番服装交货的事项,最后确定由对方四号上午的时间亲自开车过来检收。   想到施玄曼所说的五号开始定妆的事情,纪轻舟由衷觉得张导这行事风格是相当的落拓不羁。   若非他知晓民国时期电影剧组就是这样的草台班子风格,真不敢接这样从头到尾都给人一股随意感觉的大单子。   处理完了最后的工作,纪轻舟去了趟书房,把最近在使用的画本等工具收进了斜挎包,将锁门的工作交给了阿福,尔后便搭乘电车回解公馆去。   难得有一次下班这么早,到家时还未到下午三点。   一般这个时间点,解予安都会待在书房听音乐陶养情操。   于是进大厅后,他便打算直奔二楼书房而去,幸而中途碰上了梁管事,提醒他解予安正在小会客厅等他,就临时调转方向,沿着走廊前往东馆尽头。   到了小会客厅门口,果不其然听见了阿佑声情并茂的读报声。   纪轻舟故意放轻脚步,往半合着的房门内探进视线。   只见午后温馨的自然光里,小豪伸着脖子将脑袋搭在沙发上,某人则姿势闲适地靠在沙发上,手掌盖在狗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他没有掩藏自己回来的动静,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霎时间,摸狗的动作暂停,即便看不见,解予安还是侧过头朝向了他的方向。   小狗也转过了脑袋,眼睛圆溜溜地望着他。   纪轻舟一见这画面便绽开了笑意,高声道:“我回来了,想我没啊?”   解予安收回了手,正想故作矜持地回一句“还可以”,便听一旁小狗先行叫唤了一声。   “哦。小豪想我了呀~”   纪轻舟走到沙发旁搓了搓热情的小狗脑袋,“真可爱,小豪是不是世上最聪明乖巧的小狗?”   “汪!”   “是啊~果然聪明,这么长的句子也能听懂!”一旦和狗讲起话来,纪轻舟就不禁夹起了嗓子。   “嗯,真乖,等下奖励小豪去草坪上玩皮球好不好?”   本想抱小豪到沙发上蹂躏一番,奈何这快六个月大的狗着实长大不少,又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自觉承受不住狗狗的热情,就只好自己坐到了沙发上,像解予安方才那样安抚地摸着小狗脑袋。   解予安听着身旁一人一狗的互动,嘴角微微沉了下来。   想要说些什么,吸引身边人的注意,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独自黯然不快。   纪轻舟虽是摸着狗脑袋,目光却已转移到了解予安脸上,见他一派闷闷不乐的模样,便朝着屋里唯一的佣人阿佑做了个“嘘”的手势。   尔后转身往解予安侧脸上亲了一下,耳语道:“元宝今天也很乖,值得奖励。” 第93章 休假   夜晚, 皓月初升,皎洁的清辉如流水般洒落进东馆二楼的长窗,不知不觉与壁灯光芒交融在了一起。   布置舒适的书房里间仅亮着一盏台灯与一盏壁灯, 光芒不算充裕,但足够纪轻舟沉思画稿。   电影戏服的单子虽结束了,但这两月又累积了诸多客户订单,他算了算, 一共是十六笔定制单,都需要在十二月底前完成。   而因为前阵子一直忙碌于电影戏服制作,这些订单, 除了三套顾客指定按照画报上某风格定制的, 以及四套特别有灵感的,已经画了设计稿确定了款式,其余都只是记录了顾客需求, 象征性地收取了少量定金而已。   接下来还有得忙啊……   纪轻舟心底暗忖着, 蜷着腿靠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上, 以膝盖为支撑,手握铅笔在画本上打着一件大衣的草稿。   这是上个月潘夫人定做的秋冬装。   原本她是想定做一套秋装, 一听排单已经排到了十二月,就索性改为了冬装。   如此随性地更改目标, 也可见得这位老顾客对他是相当之信任。   起初说是定做一件外套即可, 后来约莫是不相信自己的搭配能力,就改口说看纪轻舟如何设计, 假如能给她搭配一整套, 她看中的话就直接做一套。   于是,纪轻舟在绘图时就先描绘了一件款式简单的低领打底针织衫与及踝的羊绒半身裙。   而后依据潘夫人的身材特点,设计了一件版型宽松的落肩式长款大衣。   流畅柔软的剪裁相比起较有廓形感的大衣, 看起来更为轻盈服帖,视觉上能适当掩藏身体缺陷,且可以将潘夫人不怎明显的脖子线条衬得更为修长自然。   这般精致慵懒的款式,必然不能选用厚重的面料,具有垂感的薄型毛织物最好。   颜色嘛,无色系都可以,棕色也行,黑色、灰色最百搭,但潘夫人说想要看起来高贵优雅的风格,纪轻舟便决定选用柔和的米白色,一种在冬季分外明朗柔糯的颜色。   如此一来,内搭的针织衫和半身裙也就定成米色系了,整套看起来更为和谐。   画完外套的底稿,他思量着,又给模特添上了一顶毛呢钟形帽,侧面点缀一朵针织山茶花,和衣身相同选用米白的颜色,更为突出纯洁高雅、精致大方之主题。   差不多填充完细节,纪轻舟坐起了身,放下铅笔画本,打开颜料盒,准备开始上色。   这时忽听房门开启,他回过头,便见披着件睡袍的解予安像个退休人士般,一手握着手杖,一手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路过安乐椅时稍作停留,而后去到了书桌对面的座椅落座。   “这么快就泡完澡了?”   纪轻舟拿起画笔在颜料盘上调色,见解予安点了点头,就闲聊说道:“其实现在天凉了,一两天不洗也没什么,况且你又天天待在家里,干净得很。“   “所以你又可省事了?”   “我只是随口提一句,你怎么这么想?”   纪轻舟诧异挑眉,旋即轻嗤了声,“在你心里我就净会偷懒是吗?真是刁钻难伺候。”   解予安就默默噤了声,战术性地拿起茶杯喝水。   安静了好一阵,才又平静开口道:“这便是你所谓的休假?”   纪轻舟能自然听出他的意思,微微叹气:“我也不想啊,这不是堆的工作比较多嘛,报社的六张稿我都还没开始画呢,再过半个月又到交稿日了。   “但你放心,我在家肯定还是以陪你为主。主要你现在眼睛也不方便,很多约会的项目,看电影啊、爬山郊游、看日出日落什么的我们都做不了,就只能待在家里休息了。”   “不是在家工作,顺便陪我?”   纪轻舟略无奈地抬头,朝他一本正经发誓道:“我保证在家两天每天的工作时长不会超过三小时,好吗,解元元?”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说,竟然觉得也还不错了。   就点点头,一副勉强认同的表情平静地“嗯”了一声。   “对了,”纪轻舟低着头铺色,忽而想起说道,“阿佑知道我们的关系,他应该不会不经你同意,就给你家人通风报信吧?”   “不会。”   “那就好。”纪轻舟其实也觉得黄佑树不会干那事,不过还是听他确认一声更为放心。   随后好奇问道:“说起来,我还挺奇怪的,你怎么能这么快接受自己喜欢男人?还是说,其实心里已经偷偷纠结了很久,没有表现出来?”   解予安没有作答,而是问:“那你是如何接受的?”   “我?我观念可是一直很开放的,这不能相提并论,毕竟你性子那么古板迂腐。”   解予安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迂腐,不过相比起纪轻舟的感情经历,他在这方面或许确实算是较为保守稚嫩的。   一旦想到这点,心中又有些发酸,他勉强转开思绪,淡然回应道:“情丝已生,纠结也无用,不如坦然接受。”   纪轻舟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坦率地承认感情,扬起嘴角道:“那希望你家里人也能跟你一样思想开通。”   他话语里虽带着笑意,解予安听着却莫名感到有些不安。   迟疑稍许,犹豫着提议道:“以后,我们搬出去住。”   纪轻舟闻言略微挑了下眉,没想到他这么快已经开始安排起未来了。   心里似有块柔软的地方被戳动了一下,纪轻舟稍加考虑,就口吻明快地答应道:“那就等你眼睛好了再搬,不然我可没钱雇人照顾你。在此之前嘛,还是瞒着点你家里人吧。”   解予安状若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心底对于未来的两人同居生活,则已暗暗地有些期待起来。   纪轻舟换了支更细的画笔填补细节,倏而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么一来,我恐怕就没脸从沈女士那拿报酬了,毕竟把她的宝贵儿子都拐跑了……”   “很可惜?”   “那当然啊,沈女士可是说过要给我一栋房子做酬劳的,当然我也可以先拿钱,咱们再搬出去,只要藏好了不东窗事发……可这么做就是良心有愧啊,人家这么放心地把你交给我,结果……”   解予安考虑一阵,道:“那霞飞路的房子,我赠予你做补偿。”   纪轻舟听闻他这任性之言,竟然也不觉得诧异,笑了笑说:“真的啊?你就不担心我拿你房子折现,骗财骗色后,再把你甩掉远走高飞吗?”   解予安自然清楚这是玩笑话,但听闻后半句话时还是感到心脏一紧。   低沉的嗓音里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冷然:“你去哪,我都会给你抓回来。”   “怎么抓?你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我有你相片。”   纪轻舟哧的一笑:“想什么呢,我都精心设局逃跑了,还能给你留下照片不成?走之前必然连照相馆的底片也给它烧了。”   解予安微微张了张嘴,似想说些什么,一时却未想出个应对法子,于是抿起了嘴角,默然不语。   纪轻舟未等到他回话,就抬眸看向对面。   靠在椅子上的某人神色依旧平稳如常,耳朵和脖颈却有些奇怪地泛起红来。   “怎么不说话,说不过我又生气了?”   纪轻舟问了一句,眨眼间便见对方面颊到眼皮也起了层薄红颜色,脱口道:“你不会要哭吧?”   “以为我是你吗?”解予安冷声回道。   一动不动地坐了几秒,忽然就站起身来,拿起手杖似准备离开。   “去哪啊,真生气啦?”   纪轻舟眨了眨眼,注视着他的动作,在他路过自己身旁时,伸出手勾住了他的睡袍腰带。   虽说解予安在睡袍内穿了长袖长裤的睡衣,睡袍散了也无所谓,但被他这么一扯腰带,还是下意识地停下了步子。   纪轻舟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这气恼不像是假装的,就搁下画笔,握住他的手起身,带着些哄人口气说道:“我们不是在探讨假设吗,又不是说真的,怎么这么不经逗啊……”   解予安仍是沉着面孔,漠然不语。   纪轻舟觉得无奈,抬起手臂环上他的脖颈,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安抚道:   “我怎么会无缘无故离开你呢?我们元元这么年轻英俊,耍小性子也如此可爱,我可舍不得丢下你不管。”   也许是正在气闷中的缘故,解予安难得没有追究他用词上的不当,沉心静气道:“今后不许再说此类之言。”   “好好好,恶语伤‘元’六月寒,我现在知道了,以后都不会说这种话了。”   解予安听了他的保证,气便消了不少。   但被纪轻舟时不时地仰头贴贴嘴角,轻声细语地哄着,便又故作冷淡地摆了会儿姿态。   直到他觉得差不多了,伸手搂住青年腰身,想要更亲密一点时,纪轻舟察觉到他已经气消,于是马上松开了手,坐回位置上,若无其事道:“就快画完了,你坐下等我会儿吧。”   “……”   解予安无言片晌,正要发作,就听对方语声柔和道:“最多十分钟,好吗?等我画完了,回卧室我们再慢慢亲,嗯?”   “我也没有很想亲。”他低声回了一句,身体却乖乖听话地转身坐回了原位。   ·   说是十分钟,实际还超了三分钟。   不过解予安只能听钟声,看不了钟表,纪轻舟没说,他也就没有发现。   难得工作完时间还早,回卧室前,纪轻舟特意在书架上找了本英文诗歌集,带回房间,放在了床头柜上。   等洗漱完毕,躺上床后,便问身边人道:“今天要不要听诗?”   解予安沉静思考了一番,既想要听他念诗,又想像昨晚那样,亲昵地拥抱着接吻,一时难以抉择。   尔后他想,反正今日时间尚早,纪轻舟显然也不困,完全可以先听诗,再接吻,两者兼得。   就点了点头说:“好。”   纪轻舟闻言便翻开了书本,随意浏览几页后,找了首喜欢的小诗念读起来。   解予安则枕着枕头平躺在被窝里,安静地合着眼眸,倾听他读诗的声音。   “let us match /this water’s pleasant tune……”   青年的嗓音正如潺潺的流水,清耳悦心,又带着些许临睡前的温情,亲切、柔和且动听。   解予安原本并不觉得困顿,听着听着,睡意便逐渐袭来,思绪迷迷糊糊的,犹如泡在温泉里,昏昏然不知所处。   读完两篇不算长的诗歌,也许还没有十五分钟时间。   纪轻舟正想问一句“要不要再读一篇”,转头看向解予安,却见男子眉眼沉静,神色安宁,胸膛起伏平缓规律,似是已经进入了梦乡。   纪轻舟见状就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捏了捏他的耳垂,见某人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得无奈低笑:“还真睡着了,我念的是催眠曲吗?”   他小声咕哝了一句,只好合起书本放到床头柜上,啪地关了台灯,躺进了被窝睡觉。   ·   放假在家的日子分外悠闲,尽管醒得比较早,纪轻舟还是赖床到了九点半。   起床洗漱过后,慢悠悠地带着解予安去衣帽间更换衣服,两人就衣服的选择争论几句,再下楼去吃顿早午餐,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消磨了过去。   午后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整栋公馆皆被朦胧雨雾笼罩着,连花园里的树木也被浓浓烟雨所遮挡,变得模糊不清。   好在二人本就不打算出门。   倘若天气晴朗,还可以陪小狗去花园玩耍,既然下着雨,也就安心地窝在二楼的书房里休息。   纪轻舟先是工作了一个小时,画了张稿,尔后拿起《沪上日报》给解予安读报。   当读到选美冠军金宝儿即将嫁入豪门,成为“地皮王”程敬仁的第十七房姨太太时,他不由得轻轻咋了下舌:   “这个叫程敬仁的就是皇后饭店的老板吧,怪不得每次沈女士提起他都没什么好语气,这么多的姨太太,是想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不成?真叫我开了眼了。”   “此人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解予安淡淡评价道。   顿了顿,又添了句:“不过对身边人还算大方。”   “那希望金宝儿跟着他起码能衣食无忧吧。”   纪轻舟摇了摇头,一时也有些兴致缺缺,就合起报纸放到一旁,端起绘有铃兰花的陶瓷杯,喝了口热咖啡。   漫无目的地品尝着咖啡,盯着对面某人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了会儿,他倏而笑道:“说来,你胆子也挺大,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也敢跟我谈感情。”   “我不在乎这些。”解予安先是实诚地回答了一句。   旋即意有所指道:“不像某些人,尤为看重外表。”   “好好好,你清贵高尚,我肤浅庸俗行了吧?”纪轻舟对他的指桑骂槐无语。   “但说真的,假使我长得很不合你审美,你也能欣然接受吗?”他有些怀疑,还举例子道:“比如,我要是长成骆明煊那样?”   “……”   解予安脑中顿然冒出了出国前印象中骆明煊那黝黑有瘦削的猴脸。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不在意吗?”   “你非要举这种例子?”   “这不是测测你的底线嘛。”   “总不能一模一样。”   “不是一模一样你就能接受啊,那你口味也挺重的。”纪轻舟脸上浮现几分笑谑之意。   突然他耸了耸鼻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接着就放下了陶瓷杯,起身走到了书桌对面的安乐椅旁,一屁股坐到了解予安腿上问:“要不要摸摸脸?”   解予安感受到腿上柔软而具有弹性的分量,一时间神色凝滞,既不应声,也未反驳。   纪轻舟便当他是默认,握着他的手掌贴到了自己左侧脸颊上。   解予安手掌宽大又修长,手指一张开就覆盖了他的大半张脸。   “这么小?”   “嗯,骆明煊脸不也挺小?”   “……不准再提他。”解予安略无奈地说了一句。   旋即不需要纪轻舟引导,便用手指一点点摩挲着触摸起他的五官。   拇指指腹自脸颊光滑柔润的皮肤缓缓上移,从轻阖的眼睛上抚摸过,又顺着眉毛探到眉心,尔后沿着高挺的鼻梁线滑落鼻尖,再落在柔软的唇珠上,到这便不动了。   纪轻舟掀开眼帘,半眯着眼瞧着他问:“还满意你摸到的吗,解先生?”   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带着些许咖啡味的热气喷洒在指腹上,令解予安无端觉得烫手。   “嗯,是个人。”   “只要是人你就满意啊,你的要求未免也太低了。”   “起码不是大蟑螂,我不该知足吗?”   纪轻舟咋舌,张嘴便咬了他拇指一口:“现在是了。”   这一口不轻不重的,反倒令解予安心神晃荡起来。   接着便放下手搂在他腰间,一副淡然自若的口吻道:“亲一下。”   “不要,你这嘴碰一下我都怕中毒。”   解予安就抿起了唇,不怎高兴的样子。   纪轻舟话是这么说,但注视着对方冷淡清俊的面孔,还是没忍住,凑近过去贴了贴。   一嗅到那股熟悉的清香靠近,解予安心跳就骤然怦怦地加快了速度。   有了之前被他亲一口就走、敷衍了事的经验,此番他便学会了在纪轻舟亲吻上来时,先用手掌扣住了他的后颈,挡住了退路。   上次深入的接吻还是在前日夜里,他却像是回味了不知多少遍,已将整个流程熟记于心。   先是温柔地含着唇瓣触碰,接着便有些生涩犹豫地探进他唇齿间,去品尝那香甜中带着些咖啡苦涩的柔软。   拍打在窗台上的雨声簌簌,密密麻麻的水珠沿着玻璃滑落,形成了模糊的水幕,掩盖了太多的秘密。   解予安在此方面可谓进步神速,结束时,纪轻舟甚至觉得自己闷热到有些缺氧。   看向身旁人,清凛的面孔上业已染上了几分羞赧的薄红。   纪轻舟正想问问他是不是自己闲着没事在心里偷偷琢磨演练过,这时却见对方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位置,还扯了扯衣衫,试图遮挡些什么。   纪轻舟垂眸瞧了眼,便不由得调笑:“我说什么来着?你穿的内裤空空荡荡的,一点没有保护隐私的功能吧?你当初还笑我。”   解予安知道他已经发现,也就不再刻意遮遮掩掩,握着他的手送到自己唇边亲了亲,从手腕摩挲到指尖,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而纪轻舟扫了眼后,又克制不住低头看了两眼,倏而轻轻咋舌,贴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霎时间,解予安愈发羞臊得面红耳赤,连纤长眼睫覆盖的地方也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第94章 开工   两天休假实在短暂, 似乎还未怎么认真体会,就眨眼而逝了。   第三天早起上班时,拉开窗帘, 望见外面笼罩着浓浓朝雾的灰蒙天空,纪轻舟真有种给自己多放一天假、再躺回床上大睡特睡的冲动。   可堆积的工作不能不干,店里又有那么多员工等着吃饭,他只能按下偷懒的念头, 换上一件较厚的风衣外套出去上班。   十一月初旬的上海本不至于太冷,却因接连两日的秋雨,清晨的天气尤为清寒。   霞飞路上的街道树已渐渐染上黄色, 秋风萧瑟, 吹得路面落叶沙沙作响。   上午九点的时间,员工皆已到齐,提早一个小时来上班的阿福更是早就忙碌着收拾起花园, 还打开了整栋房子的窗户通风。   纪轻舟上楼进了制作间, 刚准备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 就发现里边温度和外面也差不多,透过敞开的窗子吹来的凉风甚至还夹着几分冰凉的水汽。   转头看向几个员工, 大伙也都裹着外套,眼神中或多或少地带着几分节假复工的彷徨。   一个个围在裁剪台旁, 拿着裁缝工具和几块坯布摸来摸去的, 看似在工作,实际不知道在干什么。   “看来放了两天假, 大家都一样, 没什么心思工作了?”纪轻舟调侃了一句。   因他面容带笑,语气也比较轻松,几个员工并未觉得这是什么敲打提醒, 纷纷出言附和。   “是啊,忙起来一忙就是两个月,放假却只放两日,今早我是真不愿来上班。”叶叔桐略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   冯二姐则道:“你这显然是单身汉的想法,等你有了孩子,便会觉得还不如上班轻松。”   “我没有孩子,也更愿意来上班,”田阿娟道,“在家里做什么都得看我男人脸色,还是上班快活些,什么都不用想,干活就好了,午饭也吃得好。”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一阵,精神便提起了许多。   过了会儿,阿福提了壶煮好的浓茶上来,这仿佛是一个开工的信号,几个员工一人拿着自己杯子接了杯热茶水,便开始等着老板分派工作了。   纪轻舟见状就打开了排单册,连同对应的已经确定的几套顾客订单的服装款式图也都摊开在桌面上。   “还是老样子,分为两组,冯二姐负责制做这套秋冬装。总共是三件套,红色的毛呢外套、黑色的交叉领内搭和一条红色的羊毛呢半裙,其中打版的工作我会参与。   “差不多款式的毛呢外套我们之前做过一次,相应的缝制熨烫方法你应该也掌握了,一周内完成,没有问题吧?”   “叶师傅的任务是这套深海蓝的男士西服套装,这是你的领域,时间八天可以做完吧?   “做不完也只能加加班了,这都是九月初的订单了,不能再拖了。”   “至于助手的分配,暂定阿娟跟着叶师傅,小梅跟着冯二姐。但这两款使用手工缝的地方都比较多,助手的安排也只是暂时的,阿娟你手缝不错,届时可能要两边忙碌,只能辛苦你一些。   “鱼儿的话,就先做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完成了作业,你到时再跟着我干活。”   不论员工还是学生对这些工作的安排都没有异议,唯有叶叔桐疑惑地问了一句:“你还有别的工作?”   “嗯,”纪轻舟合起笔记本,提起这件事就不禁微微扬了扬嘴角,“这不是我们这工作室的房东先生,马上要生日了嘛,打算给他做套衣服作为礼物,需要花费些工夫准备。”   说起这店的房东,在场员工也没有不知晓的,毕竟那个年轻俊美的瞎子先生闲着没事就爱来坐坐。   大家闻言,便都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解先生的生日啊,那你是要给他好好准备份礼物,上周忙的时候,他天天来接你下班,若不是我就住在附近,定然很羡慕你,有这般关心你的朋友。”   作为每天加班到最后的叶叔桐,对此最为了解。   纪轻舟点了点头,转而道:“这事可得帮我保密啊,谁都不准说出去。”   “你放心吧,老板,我们嘴巴都很牢的。”余小梅笑着应声。   “行,那就开始干活吧。鱼儿,我看看你作业。”纪轻舟说罢,就朝宋瑜儿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来了,老师。”宋瑜儿立刻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了画本,跟着纪轻舟去了书房。   放假前一周,纪轻舟给宋瑜儿布置的作业是设计两套女装,绘制对应的效果图,一套礼服,一套日常装。   宋瑜儿目前的绘画基本功还不是那么牢固,只能说学会了基础,这一方面没有办法速成,只能在日常中多多地练习。   不过在服装设计上,绘画技巧也并非那么重要,只要能表现出时装的特征,传达其时尚氛围和艺术性,有时候哪怕只是个设计草图也足够用了。   纪轻舟目前所锻炼的,就是她的设计思维能力和设计表现能力。   进了书房后,见纪轻舟拉开椅子在蝴蝶桌前落座,宋瑜儿便翻开画本到最新的两页,有些忐忑地将其放到了纪轻舟面前。   “就这两套是吗。”纪轻舟前后翻了一下,看起了图纸。   第一张图,模特以一个叉腰站立的姿势呈现,所画的是一件连衣裙。   上身是荡领、修身的设计,面料看上去轻薄具有垂感,下身则为打满了软褶的印花长裙,裙身上散落着稀碎的淡赭色枫叶印花,底色则为本白。   配色挺清爽,印花分布也十分舒适,总体就是一套氛围轻松又具有些创意的日装裙。   下一张所画的是一套礼服,图上画了模特的正反两面。   正面看去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灰紫色横条纹紧身长裙,背面胸衣的后腰位置设计了一个菱形镂空,裙身与胸衣的连接处又绘制了一个垂落地面的浅粉色缎面蝴蝶结,并在腰部下方增添了犹如蜜蜂腹部般膨胀的黑色大裙摆。   纪轻舟仔细看了一会儿后,就侧身朝宋瑜儿道:“来,讲讲你的设计思维和灵感来源是什么。”   宋瑜儿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没有要批评的意思,就稍稍定下了心,将画稿翻到前一页,开口说道:   “这件连衣裙,是我坐在院子里画画的时候,刚好有红了的枫叶落在我的裙摆上,就有了这个灵感。衣服的领口是我模仿您在画报上的一件连衣裙画的,因为觉得普通的圆领或者翻领都不是特别搭这种大摆的裙子。”   “下面这套礼服的灵感是蝴蝶。您看前面,这包裹模特的裙子乍一眼看就像是蝴蝶的身躯,背后我给它画了个菱形的镂空,使得胸衣的背面看着像蝴蝶的小翅膀,下面的裙摆和大蝴蝶结也是蝴蝶翅膀。”   “嗯,创意还不错。”   纪轻舟其实差不多也看出了她想表达的东西,虽然绘制出来的礼服不是那么美观协调,但以宋瑜儿目前的学习进度来说,有这样的思维发散已经不错,还是值得表扬的。   当然,需要改进的地方也很多。   纪轻舟看了看图稿,语速平缓而清晰地说道:“你的这个思维联想和应用都没有问题,款式也还不错,不过构图上可以更精确些。   “你也看过不少我按照设计图所做的衣服,应该早有意识到,它们大部分都有缺陷,不是每个角度都像图纸上那么好看的。   “你既然是这条裙子的设计师,就该了解它最吸引人的是哪个角度,将你最想要突出的那个角度,那个你独创的廓形、造型、色彩或者图案,甚至是面料的材质、辅料配饰的搭配等,总有你想要传达给观者的一面。   “就将这一面想办法呈现在画纸上,而不是一板一眼的,按照之前临摹过的那些人体动态,直接套模板似的套上去。”   纪轻舟说到这,见宋瑜儿虽然一个劲地点头,面色却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就从桌上拿了张废弃草稿,翻到反面,拿起铅笔唰唰画起了图。   “我之前说过,服装画,最重要的是它的艺术感染力,而不是那些繁琐的细节刻画、人物的比例,或者那些画蛇添足的鞋子配饰等等。   “这不是画工艺图,不需要那么准确精细,你只要强调它的美感,模特比例画得再夸张,姿势再怎么奇怪浮夸都没有关系,只要让人一眼看见,觉得它很美,你的目的就达成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短短几分钟时间,宋瑜儿就看到一个叉着腰的贵妇人出现在画纸上。   她所穿的正是自己画的那件枫叶连衣裙,不同的是,她弓着后背,高高地侧扬着脖子,以修长的颈部线条与敞开的胸口来突出裙子荡领的设计。   且因为她似乎是跪坐在什么地毯或者矮小的圆凳上的,大摆的长裙直接若扇形铺散,尽管并未画出裙子的底摆,却能直观地从这铺散的动态中感受到它裙摆的悠扬与浪漫。   就这么一幅三五分钟时间完成的线稿,却比她花费了三日时间所精心描绘的时装画表达的内容精准得多,还分外的优雅美观……   再看一眼自己的画作,那个叉腰站立的模特是那么的笨重和木然,连带着身上的裙子看起来也失去了几分精致优雅。   宋瑜儿一时间难以形容自己内心的沮丧,由衷地感受到,她的老师超出她的不仅仅是丰富的经验、知识和绘画技巧那么简单,更多的是一种审美和直觉上的天分。   之前的她还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上进,总有一天能达到纪先生的水平,现在却有些不敢确定了,毕竟天赋这种不是努力就可以弥补的。   但不论如何,在纪轻舟如此一画对比图后,她的确清晰明悟了对方之前所讲述的意思。   这么一想,她也不算毫无天分吧?   “您说的艺术感染力,我大概体会到了。”   宋瑜儿思索着说道,“最重要的不是细节的刻画,也不是写实感,而是找到那套衣服最合适的欣赏角度,是服装风格与氛围的传达。”   “不错,就是这么个意思。”纪轻舟放下笔,给予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接着说道:“但是能领悟是一方面,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方面。   “这方面的锻炼就需要你日常多观察,多画速写,纸笔不离身。人物也好,服装、面料也好,观察他们美的角度,及时地记录下来,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   宋瑜儿听闻又提起了自信,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多加练习的。”   “嗯,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纪轻舟说着就将自己的那张草稿放到一旁,合起画本还给她道,“接下来三天的作业,是将你所画的那套蝴蝶礼服改个呈现角度,一个正面一个背面的时装画太死板了,究竟如何更美观和准确地表现出你的想法,再好好想想。”   “好的,老师。”宋瑜儿收了画本,离开前瞧了瞧他放在桌子角落的那张草稿,请求道:“这个您不需要的话,可否送给我,做个对照?今后我只要看到您这张图,就能想到您方才的话。”   “可以啊,拿去吧。”   “谢谢老师。”宋瑜儿抿了抿唇,高兴地拿起那张草稿夹进了自己的画本里。   正要转身出去,纪轻舟突然又想到一事,朝她道:“对了,我们之前接的那个电影戏服的单子,那部电影过一阵就要开拍了,届时可能需要一个服装师跟组,你想不想去?   “工作内容就是给女主做服装造型,改改衣服什么的,可以锻炼你的临时思维反应能力。薪水也是有的,不过不多,大概十几二十块。”   宋瑜儿想了想,跟组拍电影她不感兴趣,但给女主角做服装搭配和改衣服,是她从来没体验过的生活,稍微有些心动。   “我考虑一下,好吗?”   “可以啊,反正不急,你慢慢考虑。”纪轻舟欣然说道。   宋瑜儿去有去的好处,不去也没什么,他届时安排个制衣工过去,也差不多了。   .   依照之前电话里商定的日期,假后开工的第二天,张景优便亲自带人开车过来,运走了整整七大箱的电影戏服。   顺便与纪轻舟约定,六号请他前往剧组给女主做服装指导。   尽管纪轻舟很是忙碌,但毕竟是早就谈好的事情,也不好违约。   不过他也提前说好,只在六号、七号去两天,也只管女主的服装造型,别的演员最多给祝韧青指导几句,其他的一概不管。   于是六号清晨,纪轻舟先去了趟工作室安排了工作任务,之后就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前往霞飞路上张景优的自家别墅,也就是电影里黎家宅院的取景地。   张景优的这座别墅是一栋三层洋楼,有着一个清雅幽静的中式庭院,一侧的露台下方还有个绿树环绕的小池塘,环境很是不错。   纪轻舟抵达的时候,施玄曼已经和另一个饰演黎小姐丫鬟的女演员在更换戏服,张景优见他到来,就亲自带着他去二楼的化妆间等候。   “好像人不怎么多啊?”纪轻舟跟着他走上楼梯,一路过来也没瞧见几个人影,和他印象中纷乱嘈杂的片场很是不同。   “人是不多,都在楼上呢。今日试装的就几个主要演员,男主演、女主演,丫鬟和真假凤凰的父母。小祝的戏份也不着急,改日叫他过来集中拍个几天就结束了,反正他的造型做起来容易。”张景优以为他是关心自己推荐的那个演员,特意解释了一句。   “对了,施小姐说您推荐了一位厉害的发型师,是姓葛对吧?我已经派助理去沟通了,明日请他过来试试。”   “嗯,葛老板的手艺是不错的。”纪轻舟可有可无地附和了一句,旋即问:“你们就只是试装,不需要拍个定妆照吗?届时可以印在报纸上,打个广告宣传预热一下。”   “定妆照广告?”张景优挑了挑眉,若有所思:“这是个好想法,那明日我便把摄影师也叫过来。”   “应该还需要打光吧?”   “奥,灯光这个我知道,我可是专门花重金请了懂这行的操作员。”   两人闲聊间就到了二楼走廊,张景优带着他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而去,这时途中一间挂着“男更衣室”牌子的房门开启,一个面容英俊、穿着黑色西装套装的男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诶,阿潮,已经换完戏服了啊,不错不错,很适合你啊!”张景优见那男子出来,就停下了步伐。   接着给纪轻舟介绍道:“这便是我们的男主演,齐潮,齐先生。”   尔后又朝男演员介绍道:“这位是女主的服装顾问,纪先生。”   “奥,纪先生,您好。方才看见您我真是心里打鼓,还以为张导找了更俊的演员,想将我替换了。”齐潮爽朗地笑了笑道。   他生着一副浓眉大眼的长相,五官轮廓分明,上嘴唇偏薄而下嘴唇较厚,笑起来亲和成熟中带着几分潇洒金贵的气质,的确符合男主形象。   不过纪轻舟打量两眼他的装扮后,却不由得微微挑起了眉毛,似笑非笑问张景优:“他这套戏服是谁准备的?”   “是松山洋服店的濑三先生,除了女主演,其他角色戏服都是他准备的。”张景优下意识地回答。   尔后才察觉他语气的不对劲,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怎么,”纪轻舟扫了眼那西服驳头上的银杏刺绣与下半身的银丝细条纹西裤,轻笑了声,“就是看着有点奇怪和眼熟。” 第95章 借鉴   听闻纪轻舟的话语, 张景优立刻扭头看向了齐潮,而齐潮也同时低头,看向了自己身上的西装。   “这……有什么问题吗?”齐潮不确定道。   他怎么看, 都觉得这不过就是套精致点的西装而已。   的确,齐潮所穿是非常典型的西装搭配。   白色荷叶边门襟的衬衣搭上黑色缎纹的单排扣小u领马甲,戗驳领外套的驳头上绣着片银杏叶,再配上黑色的细条纹西裤与尖头皮鞋, 打造一种高贵优雅的风格。   然而,银色的银杏叶刺绣或许很普通,银丝细条纹的西裤也并非特别罕见, 但恰好将它们放在了同一套衣服上, 就很难不令纪轻舟想到自己在某期画报上出过的一套西装。   不过在他原本的图稿中,并未搭配这样的衬衣与马甲,而是采用了黑色的丝绸雪纺衬衣做内搭, 颈侧设计一个垂落的大蝴蝶结领。   西服的外套也并非这样传统收腰的版型, 而是带有超大垫肩的、宽松利落的方正廓形, 为的便是平衡那丝绸蝴蝶结带来的华丽浮夸感。   张景优他们或许看不出来,但在纪轻舟眼里, 一旦将那黑色的丝绸衬衣改成这拥有着繁复荷叶边门襟的白色衬衣,再加上华丽的缎纹马甲以后, 搭配上虽不至于产生奇怪的割裂感, 但整套衣服堆叠的元素、色彩的搭配显然有些冗杂花哨,不知重点。   张景优平日里总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 但对旁人的情绪变化倒是挺敏感。   见纪轻舟但笑不语, 就说:“这衣服有什么问题,趁现在还来得及,您不妨直说, 不必担心得罪人。”   显然,他是以为纪轻舟要对男主演身上的这套戏服挑刺了。   纪轻舟刚要开口,这时,齐潮身旁的房门再次从里边打开,一个留着短胡、样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从里边走了出来。   正是刚刚提过一嘴的洋服店老板濑三清。   濑三清身旁还带着个助手,见导演在门外,正要礼貌问候,忽而视线一转,看到了站在张景优身旁的纪轻舟,神色明显一怔。   “濑三先生,好久不见,”纪轻舟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我正想找您聊聊呢,您就出来了,来得真巧。”   濑三清迟了半拍才呵呵一笑,客套道:“纪先生,没想到能被您这样才华横溢的后辈记住,这真是我身为前辈的荣幸。不知您想聊什么?如果是服装上的话题,不如我们单独找个地方坐下交流。”   “不用了,就几句话而已。”纪轻舟说着,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齐潮的衣服,意思很明显。   “说实话,我既然愿意将作品发表在画报上,就不介意被模仿和借鉴,但阁下这照搬照抄的,还是用在这种注重原创的电影戏服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对得起张导支付的报酬吗?”   “什么,照搬照抄?”张景优此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扫向濑三清的视线顿然凌厉了几分。   他虽然没看过什么画报,也不清楚纪轻舟所指的作品是什么,但这人话他还是听得懂的。   齐潮倒是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曾买过的一册时装画报,上面的某些时装画很有新意。   “难不成我身上的这套衣服,是濑三先生抄袭那画报上的作品制作的?”   濑三清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给面子,就这样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此事来,霎时间面孔涨得通红,沉着脸正色说道:   “纪先生,您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我的确是借鉴了您时装画上的一个小巧思,但绝对称不上抄袭。   “在您发表第四期画报之前,我的这套衣服就已经在制作中了,我还留存着八月绘制的款式图,也交给拉莫斯先生和张先生看过,这点张先生就可以作证。   “您自己也清楚,您所发表的那套西服,那浮夸的衬衣和棱角分明的宽外套,和我所做的衣服根本毫无关系。我只不过觉得您放在那外套领口的银杏叶绣花很精美,能为我的这套衣服增添色彩,才斗胆使用了这个装饰。   “你如要因此就讨伐我,因为我是你的同行,却擅自效仿了您的这个小巧思,就怀疑指责我,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抄袭这样的话,实在太恶毒了,恕我不能承受这样的侮辱。”   他这番话说得是义正词严,条理上也还算清晰,张景优听着又有些迷惑起来,犹豫道:   “是啊,当初濑三先生所画的图稿我也有过目的,轻舟啊,你看是不是搞错了?如果只是借鉴了一个绣花图案,确实也称不上照搬照抄……”   纪轻舟依旧是一副从容的神色,朝着濑三眨眼道:“好吧,那么我请问,您当时所画的西裤也是这样的银色细条纹?能否将画稿拿给我看看呢?”   濑三清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拒绝,但直接拒绝又未免显得过于心虚,就回避问题实质道:“我的确是这样构思的,但……”   “但没有上色对吧?”纪轻舟帮他补全了下半句。   “我所画的款式图,如非必要,都不上色,这是我的疏忽,却不能被当做是污蔑抄袭的证据吧?”濑三清厉声辩解。   纪轻舟微微叹了口气,靠着墙平和地说道:“看在同行的份上,濑三先生,我提醒您一句,有些设计,真不是看上就能拿来用的。   “我之所以给那套您口中非常浮夸的西装搭配一条银丝细条纹的西裤,不是为了配合驳领上的银色绣花,而是为了打破那套西服上半身纯黑的配色所营造的沉闷感,同样,银杏叶的绣花也是一样的作用。   “但您的这套西服显然并不沉闷,光是这荷叶边的门襟和缎纹的马甲就够华丽了,如果只是加上一片银杏叶的绣花,那的确有一定的增色作用,可再将裤子也做得这样奢华具有流动感,就完全打破了您精心营造的优雅氛围,变得非常俗气和轻浮。   “您也是上海有名的裁缝,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还是说,您的品味真就如此俗气?”   濑三清一时间瞠目结舌,脸上虽依旧维持着严肃的神色,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狼狈。   张景优再这么一听也就彻底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说白了,便是濑三清误以为原作裤子上的银丝细条纹是为了搭配银杏叶而设计的,恰好他所画的西装也有细条纹的设计,又看上了银杏叶的绣花,就索性将它们作为一个搭配整套挪用了过来。   这种程度的借鉴,濑三清死不承认,非说是他自己提前就有的构思,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   张景优有些无奈,觉得争论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就打着圆场说道:   “额濑三先生,既然您也说了,确实效仿了纪先生的一个小巧思,那么纪先生会产生怀疑也是人之常情。   “他可能也没有料到,您这样有名的裁缝会犯这样……别出心裁的错误,就误以为您是借鉴了他的整套搭配,您就不要因此而生气了。”   虽是在打圆场,话里话外却夹着股明显的嘲讽意味。   濑三清面色通红,想要辩驳又不知该从何辩起。   最终仓皇留下一句:“竟连您也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太叫我失望了,受到这样的侮辱,这份工作我已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今后也绝不会再同阁下合作,请恕我失陪!”   说罢,就带着助手愤然地朝着楼梯口而去。   他走得匆匆忙忙,好似生怕被张导挽留羞辱似的,实际也根本没有人要挽留他。   张景优虽然觉得这个服装指导离去,其他演员的试装会有些麻烦,但他留在这,也只是徒增尴尬。   况且一个随意挪用他人创意放在自己的衣服上,还当做原创出售的裁缝,他也不太有脸面继续任用。   “纪先生,我替濑三先生跟您说声抱歉。”张景优随即便朝纪轻舟说道。   张导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纪轻舟也就没有追究,摆摆手道:“这事本来就跟你无关,不是内行也瞧不出问题来。”   张景优点了点头,随即厚着脸皮朝他笑了笑:“不过,您看这服装指导也走了,那其他演员的造型……”   “我推荐您去请别人,我是真抽不出时间过来。”   纪轻舟坦白说道,“上海厉害的裁缝多得是,比如裕祥的严师傅,再如那个英国裁缝,泰勒先生,当然他们可能也没空,但那种大店也藏着不少经验老道的师傅。   “既然戏服濑三先生都已经制作完毕了,接下来也就是一些搭配修改的工作,相信有这方面经验的裁缝都能胜任。”   张景优见他是真的周转不过来,也只好点了点头:“好吧,那我等会儿派人去裕祥问问。那这两日,您既然在现场,顺便指导一下,没有问题吧?”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纪轻舟竟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哪怕今日未发现抄袭之事,他也总有种隐隐的预感,来了这多半要给别的演员做些服装造型方面的指导。   而考虑到毕竟人家原定的服装师是自己气走的,临时也招不来人帮忙,于情于理只好答应下来道:“好吧,就这两日。”   “多谢轻舟仗义相助。”张景优很是浮夸地咧开笑容抱了个拳作为感谢,随后就指了指一旁的齐潮:   “那您先看看阿潮这套,该如何调整?其实我先前便觉得他这套搭配有点不协调,但我这外行人又瞧不出来是何处不对劲,听你刚才那么一说,还真是有些气质轻浮……”   ·   傍晚,解公馆二楼。   走廊中央的落地钟敲响了六点的钟声,“铛铛”的声响,沿着地板传递至各个房间。   书房内,黄佑树对着桌上的黑色金属箱操作了一番,随即抬头看向一旁安乐椅上的男子道:   “少爷,密码设好了,您现在有什么需要放进去的吗?”   解予安闻言,就打开抽屉,掏出了一只信封式的皮质钱包,放在了桌上。   黄佑树拿起那钱包,发现轻巧得很,似乎压根没有东西。   不过少爷特意叫他去洋货店买这保险箱回来,总不是保存空气的,里面肯定有什么重要物件,就老老实实地将钱包放进了保险箱,关上了柜门。   正当他不紧不慢地扣上锁栓,准备打乱密码时,突然见他家少爷坐直了身体,说道:“快,搬走。”   “奥。”黄佑树连忙转动密码盘打乱了密码。   刚要将这沉重的箱子挪去别处,这时房间门咔嚓一声开启,他下意识地转头,便见纪先生提着件外套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纪轻舟原想打声招呼来着,看到桌上的金属箱就被转移了注意,“保险箱吗?”   既然已来不及挪走,解予安就叩了叩桌沿示意黄佑树指令取消,可以出去了。   随着房门再度合上,纪轻舟随手将外套和背包放在了一旁的靠背椅上,走到安乐椅旁,伸手挑起解予安的下巴,俯身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这吻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速。   解予安刚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拉他的手腕,纪轻舟就已转身绕过书桌,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累死我了,给剧组做服装师还不如在工作室上班呢!”   纪轻舟伸了个懒腰,跷起了二郎腿,随口抱怨着工作上的烦心事,“一会儿这要更改,一会儿那不满意的,忙个没完,也就张导还算有点人性,额外付了些辛苦钱……”   解予安听见他已经落座的声音,有些失望地靠回了安乐椅上,问:“不是说今日工作还算轻松?”   “嗯,本来是轻松的,结果出了点问题,临时得负责所有演员的服装了。”   纪轻舟说着,顺口将白天发生的事提了一提。   “其实我不介意人家使用我画报上的元素,时尚这种东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理解,越多人接受和模仿,越能碰撞出新的花样,形成流行风潮,那不论对于这个行业,还是对我而言都有益处。   “可他拿着我的东西,标为原创出售也就罢了,回头来还要贬低我,就很是令人生气。”   解予安一语不发地听着,待他讲述完毕以后,方沉静出声道:“受了委屈,可需要安慰?”   纪轻舟仰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着眸子瞧着他:“嗯?你想怎么安慰?”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膝盖。   纪轻舟顿然瞧出了他的意思,扑哧一笑:“这是安慰你呢,还是安慰我呀?”   “坐不坐?”   “不要,我怕一坐过去,有个人又要亲个没完。你母亲今天可在呢,你最好收敛点,我可不想红着嘴去吃饭。”   纪轻舟懒洋洋说着,晃荡了一下跷着的小腿,旋即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这保险箱放这做什么,藏私房钱了?”   解予安迟疑了两秒,应了一声。   “那正好,我这两天收了笔款,数额有点大,放我自己这有些不放心,干脆就把存单放你保险箱里吧。”   纪轻舟所说的就是电影戏服的尾款,一共八百五十六圆,他给凑了个千元整,存进了银行。   “好。”   纪轻舟凝视着他的面孔,等了一会儿,见他只是答应,却未有什么实际动作,就轻轻咋了下舌:“怎么,不打算告诉我密码吗?”   解予安抿了下唇,道:“回头让阿佑放进去。”   “哦,所以宁可让阿佑操作,也不肯告诉我密码是吗,我明白了……”   纪轻舟缓缓点头,故作黯然地叹了口气,“怪不得人家都说越有钱的人越精明,真是寒心呐,这感情,终究还是我错付了。”   解予安明知他是假装失意,却是半点扛不住这话语带来的压力。   纪轻舟尾音刚落,他就报出了密码:“三七三一九三。”。   “有什么用意吗?”   “我父母出生年月相加之数,减去我二人的生日。”   “这么刁钻?”纪轻舟挑了下眉,一边坐起身去转动密码盘,一边说道:“你这是生怕自己记得住吗?”   “以为我是你吗?生日都能忘。”解予安多少含着些怨念地低声嘀咕了句。   纪轻舟假装没听见,专心地拨动着密码盘。   解予安给的密码确实没错,正确输入密码后,保险箱的锁栓便“咔”地松开了。   纪轻舟见他之前那样不情愿给密码,还以为他在里面存了什么值钱物件,甚至都做好了一开箱子满眼金灿灿的准备。   结果开了柜门一瞧,里边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个钱包。   “就这?”   纪轻舟先是困惑,旋即又觉得这钱包有些眼熟,尔后才回想起来,自己给他那照片,似乎就被对方放在了这么个钱包里边。   一时间,他有些哭笑不得,转头看向闷声不响靠在椅子上的人道:“我该说你什么好呢,解元元?”   的确是精明,精明得有些可爱。   “做个防备而已。”解予安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耳朵却有些微红。   “是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下次如要转移藏宝地,可别再被我发现了。”纪轻舟语气无奈应和。   随后便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了那封装着银行存单的信封,郑重地放进了保险箱里。   “这都是将来我开时装公司的创业金啊,你可得好好给我保管着。”   解予安闻言先是点头,接着眉毛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轻舟重新将保险箱上锁,心情晴好地回过身。   见他一脸沉思模样,就伸手捏了捏解予安的耳垂,道:“想什么呢,快起来吧,该去吃饭了。”   解予安收敛起思绪,平静地应声,起身时十分流畅地抓住了他随意挑拨的手,攥在了掌心里。 第96章 封面女郎   十一月中旬的小阳春, 风和日暖。   爱多亚路的某栋公寓楼门口,一个披着黑白波点长外套、头戴黑色呢帽遮挡着半边面孔的时髦女子伸手拦下了一辆黄包车。   “宝建路6号,就霞飞路上的那家洋服店, 你晓得吧?”   报出地址,确定车夫知晓地点后,金宝儿放心地靠在了车座上。   乘着拂面的微风,她从包里拿出了今早刚出的第八期《摩登时装》画报, 却未急着翻看,而是盯着封面欣赏了好一会儿。   难得的,这新一期的《摩登画报》封面不再是手绘的时装画, 而是首次出现了真人的照片, 正是电影《真假凤凰》的定妆照。   封面由两张女子的侧脸照拼合而成,一左一右,虽然妆容截然不同, 却能看出是同一张脸。   就像是一对双胞胎背靠着背拍摄的照片。   左侧女子笑容明媚、发型精致, 戴着闪闪发光的漂亮珠宝, 俨然是一位富家千金,而其背景却是一片幽深漆黑, 仿佛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相对的,右侧女子造型朴素, 妆容憔悴, 背景则为一片光明。   虽是一幅只有黑白两色构成的封面,却十分具有戏剧性, 况且以真人摄影作为封面着实罕见, 即便是如金宝儿这般甚少看报刊杂志之人,看见这封面时也有种直觉。   ——这一册画报一定会引起很大的争议,同时也定然能卖出很高的销量。   然而因为不识字, 金宝儿并不知晓这是电影的宣传照,只当是这画报想尝试个新风格。   说不定我也能做这封面女郎……   她心里暗忖。   兀自欣赏了会儿封面照片后,她便翻开了画报,浏览起一张张的时装画,认真地从中学习服饰搭配的技巧。   ·   工作室二楼的制作间,朝南的几扇窗户半敞。   微风穿过树梢,吹得蕾丝窗帘轻轻飘动,阳光透过窗帘斜照地板,留下一片斑驳光影。   窗户旁的缝纫机前,两个女工正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天。   “鱼儿虽然平时也不怎说话,但到底年纪小,身上就带着股活力,这会儿她去别地干活了,还显得怪冷清的。”   “她是去给那什么电影女主角穿戏服的吧?日后就能在影院里看见我们做的衣服了,想想那些洋玩意儿可真有意思。”   “诶,老板,我今早在画报上瞧见施小姐的照片了,那电影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聊到这个话题,余小梅就起了兴致,踩洋车的动作稍稍暂停,回头看向熨烫台旁的男子问了句。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估计么,起码要等半年吧。”纪轻舟回话道。   “那也不需要等很久嘛……”   不知谁咕哝了一句,随后两女工又聊起了别的琐事。   两台缝纫机同时操作的声音有些吵闹,但屋里干活的人俨然都已习惯了这嘈杂声响,各自专心地做着手上的活计。   纪轻舟熨烫完外套领子后,便将熨斗暂时放于一旁。   动作轻巧而利索地将烫凳塞入西服袖子,接着又提起熨斗,小心地给袖子塑形。   经过半个月的忙碌,给解予安准备的这生日礼物总算于昨晚完成了缝制工艺,今日要做的就是将整套西服整烫完毕。   为了制作这套西服,纪轻舟也颇花费了些心思。   设计打版、裁剪缝制什么的倒是寻常,主要是为了获取解予安的身体尺寸花费了好一番工夫。   虽然顺利地从梁管事那里问到了半年多前解予安拿去裕祥定做西服时的尺寸数据,但他估摸着某人这半年来光吃喝睡觉不锻炼,定然已有些长胖,于是特意半夜里偷偷爬起来,趁着解予安沉睡的时候,用皮尺蹑手蹑脚地给他量尺寸。   过程虽麻烦,但好歹西服是顺利完成了。   毕竟是宽松的版型,即便尺寸有些出入,解予安穿起来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哪怕真有些小问题,对方也发现不了,届时他再偷偷改了便是。   正一门心思专心熨着衣服,这时耳旁忽然传来了叶叔桐的声音:   “我来帮你吧,刚去楼下倒茶,看见来客人了。”   “来客人了?”纪轻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是新客吗?”   “看起来像是。”   “行,只要不是来催单的就好。那你帮我熨个袖子吧,小心点。”   纪轻舟说罢,便将熨斗放到一旁,转身脱下围裙走向门口。   到了楼下会客室,果不其然,有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坐在长沙发上等候。   虽然在室内,对方却依旧戴着毛呢帽,帽檐遮挡着大半张脸孔,仅能瞧见她涂得殷红的嘴唇与较为英气的下颌线。   “上午好,来做衣服吗?”纪轻舟这么问候着。   刚拿起柜台上的笔记本走向单人沙发,便见那女子抬起头来,帽檐下赫然是一张五官分明的熟悉脸孔。   “金小姐?”纪轻舟稍有些诧异地扬了下眉。   发现是熟客,他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口吻轻快道:“好久不见啊,你现在这身着装打扮可全然是个时髦女郎了,方才我险些没认出来。”   “我这时髦装扮还不是跟您那些时装画学的。”   金宝儿一抬眸便绽开了笑容,眼神柔亮地注视他道:   “眼下在这地界,谁不知要做最时新的衣裳,就得到霞飞路的世纪时装店来。   “您这生意真是越做越好了,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我能走进您的那间小铺子里,花六块大洋就做了那套洋装,真是菩萨保佑,运气太好了,捡了大便宜。”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就直言不讳了,我这店现在可是涨价不少啊。”纪轻舟半开玩笑地给她打了个预防针。   “放心吧,我自然是带够了钱才敢来的。”   纪轻舟点了点头:“那就说说要求吧,今日来想做个什么衣服?”   金宝儿显然是早就有了想法,闻言便道:“我想做一套西洋式样的新娘装。”   “婚纱吗?”纪轻舟瞬间想起了之前在报纸上看过的那则新闻,“您要和程先生办婚礼了?”   “诶,我哪来的资格和他办婚礼啊,说是什么十七房姨太太,实际根本连程家大门也进不了,只能算是个外室。”   金宝儿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不过嘛,反正我就图他的钱,他呢也就图我那香国总统的名号,不进程家门我还更自在,省得天天对着他那张贼眉鼠眼的脸亲不下嘴,也吃不下饭。”   说到这,金宝儿又抬眸瞧了对面的青年几眼,只觉这些日子受难的眼睛都舒服了不少。   纪轻舟没料到她说起话来如此直白,不知如何接话,就顺着正题道:“所以不是办婚礼,那是在什么场合穿?”   “不办婚礼,但准备办个婚宴,您大概也听过一些传闻,程老板那个人就是爱炫耀,什么都要用洋货。   “宴会呢,也要学洋人那套,吃西餐,穿洋服,又要我打扮成顶好看的样子,配得上那‘香国总统’的称号,总之便是这么回事。”   金宝儿缓缓说着,摸了摸鬓角的发丝:“虽说他这人挺讨厌,但出手确实大方,我说我要想打扮好看,就得去上海最时髦的时装店置办行头,他出手便给了我五百大洋……”   纪轻舟听懂了她的意思:“所以,你是要定做一套晚宴礼服?”   “是吧。”金宝儿从未参加过西式的晚宴,也说不清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衣服,“总之您经验丰富,肯定能给我搭好一身。”   “那有什么要求吗?颜色风格之类?”   “这我倒没什么要求,总之是适合我、能将我变得顶顶漂亮又迷人的,关键是要人一看便觉得,不愧是选美大会的第一名。”   纪轻舟缓缓点头,在本子上总结了她的要求——惊艳绝伦,制霸全场。   “哦对了,”金宝儿倏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最好有红玫瑰,毕竟我就是靠‘红玫瑰小姐’的称号出名的,得把它变为我的标识。”   这姑娘还怪有营销头脑的。   “行,你的要求我都记住了,”纪轻舟笑着应声,随后问出关键问题,“那么这个宴会是什么时候举办?”   “说是定在下个月中旬,具体日期还未定,您就当是下月十号吧。”   下个月十号……那只有不到一个月的设计制作工期,时间有些紧张啊。   纪轻舟犹豫地抿了下唇。   但金宝儿是老顾客了,她的单子自己也挺感兴趣,于是考虑过后,还是欣然答应道:“那好……今天是周一,下个礼拜一,你有时间的话来看效果图吧。”   ·   虽然金宝儿的单子稍有些着急,但纪轻舟还是按部就班,先完成手头上的工作。   这日,将解予安的西装整烫完毕后,他便将其用崭新的礼物盒包装起来,打上了华丽的金色缎带,带回家中,藏在了衣帽间内的衣橱角落。   到了解予安生日那天,纪轻舟也照常上班,仿佛什么特殊安排也没有。   奇怪的是,某人性格那般的斤斤计较,当天上午出门前,他表现得一副完全不记得对方生日的模样,这人竟然也丝毫没有生闷气的意思。   这令纪轻舟不禁怀疑,难不成他的计划已经泄露了?   可他压根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的计划啊……   还是说,解予安已经猜到了他一定会有所准备,所以并不着急?   不论如何,纪轻舟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原计划行事。   十七号,下午三点,随着二楼钟声敲响整点,纪轻舟兴致冲冲地推开了书房里间的房门。   此时,解予安正坐在椅子上听阿佑念着报纸。   听见他回来的声音,主仆二人都有些诧异。   解予安偏头朝向他的方向问:“今日下班这么早?”   “有个重要事情找你!”   纪轻舟说着就走到安乐椅旁,抓住了他放在扶手上的手腕道:“来,跟我出去。”   “何事,很急吗?”   “很急。”   听他这么说,解予安也就不再多问,站起身跟着他出门。   此时,某人眼睛看不见的好处出现了,便是准备生日惊喜都不用特意给他蒙眼睛。   一路无话地走进了对面的小餐厅,直到在椅子上落座,闻见淡淡的食物香气,解予安仍是不明就里,问:“究竟是何事?”   “你装得还挺像,说实话早就猜到了吧?”   纪轻舟不信他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一边在圆桌对面落座,一边拿起筷子放到他手中,语含笑意道:“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可是专门提前回来,给你煮了碗长寿面哦!”   解予安手里拿着他硬塞进来的筷子,闻言眉头微动,神色有些古怪。   似乎有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别愣着啊,再过会儿面就糊了。”   纪轻舟未察觉他的犹疑,全心贯注在自己做的长寿面上:“快,尝尝看味道如何,我还特意给你煎了个爱心鸡蛋呢,可惜你看不见我这完美的煎蛋。”   听他着急催促,解予安这才故作平静地应声:“好,我尝尝。”   接着,便拿起筷子挑起面条卷了卷,不急不慌地送进了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纪轻舟撑着下巴瞧着他问,眼睛一眨不眨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应该是好吃的吧,毕竟是在你家厨师的指导下做的。”   “嗯,手艺不错。”解予安难得说了句中听的话。   “是吗,我也尝尝。”纪轻舟有些好奇自己的手艺,说着就拿起一旁的汤勺,舀了点面汤尝了尝味道。   “好像稍微有点淡,不过应该合你口味吧?”   解予安点头应了一声。   “那你慢慢吃。”   纪轻舟将汤勺放了回去,趴在桌面上瞧着他,语气温和道:“生日快乐,解元元,吃完这碗面你就能长命百岁喽。”   解予安不知高兴还是如何,唇角牵起一丝笑意。   但却没有回应他的话语,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爱心煎蛋。   考虑到晚上还要吃饭,而解予安的食量也不大,纪轻舟给他准备的分量便不多,权当充个下午点心。   因此即便解予安吃饭速度很慢,仍是在十分钟内解决了这碗长寿面。   待他放下筷子,纪轻舟就给他递上水杯和手帕,笑意盈盈问:“怎么样,我贴不贴心?这可是我第一次给别人下厨,娶到我你真是三生有幸。”   “嗯,确实。”   解予安喝了两口水,用手帕擦了擦嘴,语气愉悦中夹带着些许促狭道:“如果没有记错我生日,就更贴心了。”   “啊?”纪轻舟刚刚还咧着的嘴角闻言顿时收起。   他坐直身体,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怎么会,你生日不是十一月十七吗?我还跟沈女士确认过的啊?”   “是旧历的十一月十七,你以为呢?”   “旧历……”纪轻舟愣愣重复,一时间一股尴尬的情绪蔓延全身,“那新历是?”   解予安迟疑了几秒,也许是从未过过新历的生日,特意回想了一下才道:“十二月二十二。” 第97章 专属男模(纯感情)   听闻解予安的回答后, 纪轻舟顿然觉得自己有点蠢。   民国政府虽推行使用新历,但民国成立也没多少年,生辰节日大部分人肯定都按照旧历来过, 他却没多问一句,记了个十一月之后,就依自身习惯,下意识当成了是新历的十一月十七。   幸好……幸好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当着大家的面搞什么惊喜仪式,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解予安和黄佑树,加上一个指导他做面的厨师而已。   怪不得那厨师听见他说要给解予安做长寿面时,面色有些犹豫呢, 他还误以为是人家是嫌麻烦不想教……   “那既然如此, 就当我给你加了个餐吧。”纪轻舟假作没看见某人嘴角压不住的笑意,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起身, “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去干活了。”   说罢, 就准备先离开此是非之地。   但还未等迈出两步,解予安便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侧头问道:“这样便结束了?”   “嗯,不然呢?”   “没有礼物?”   “没有, 吃了我的爱心煎蛋还不够啊?”纪轻舟故意用着一副不解风情的直男口气道。   解予安稍作停顿, 语气平和问:“那么月初时,你深更半夜地量我的身体尺寸, 是拿去做什么?”   “……”纪轻舟无言, 没想到自己半夜偷偷给他量尺寸的事也早就被解予安发现了。   看来他这生日惊喜还真是准备得纰漏百出。   “是,我是给你准备了礼物,”他自暴自弃道, “但今天又不是你生日,下个月再给你不行吗?”   解予安灵活变通:“我可以提前过。”   “提前一个月也太早了吧……”   “晚了入冬了,我怕没机会穿。”   纪轻舟张了张嘴,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又闭上了。   这下可好,连礼物送的是什么都给猜出来了。   纪轻舟垂眸看着他平直低垂的纤长眼睫,一时间有点想笑。   旋即带着点气恼地掐了掐他的脸颊:“老实说,你上辈子是不是朵荷花?”   解予安抬手包住了他作乱的手指,疑问:“何意?”   “所以这辈子莲藕投胎,心眼这么多。”   “……荷花,不该是莲蓬投胎吗?”   “都一样,反正心眼子多得很。”   纪轻舟抽出了手来,有些摆烂地拽了拽他的胳膊道:“走吧,去试试礼物。”   既然解予安都猜到礼物是什么了,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再隐瞒了。   况且他说得也没错,现在的季节正适宜穿西装,等到了十二月底,天冷了,就只能配在大衣里边做个内搭了。   解予安站起身来,叫了等候在门旁的阿佑来收掉餐具,尔后就跟着他去了斜对面的衣帽间。   推开房间门,一股干燥的皂香味扑面而来。   午后倾斜的秋阳从一侧窗子照射进屋子里,空气中纤尘飞舞。   纪轻舟将解予安拉到一旁,转身从衣橱角落将那特制的黑色礼盒搬了出来,放在了用于储放首饰配饰的柜子上。   解予安听着他的动静,好奇问:“何时藏于此的?”   “前天晚上啊,我不是还特意打电话叫你别来接我吗,毕竟这礼盒挺大,怕被你发现了。   “早知道你都猜到了,我就直接让你来接了,那天因为礼盒包装得太精致了,我怕路上被人打劫,还特意花了一个大洋,叫了计程车回家。”   纪轻舟漫不经心地念叨着,拍了拍盒子问:“怎么样,是我帮你拆呢,还是你自己来?”   解予安闻言,就默不作声地朝着他拍打盒子的方向伸出了手,摸到打着蝴蝶结的缎带后,毫不留情地解开了包装。   随着他掀开盒盖,一股融合着面料味道的淡淡玫瑰檀香飘逸而出。   即便看不见,嗅到这沉稳馥郁的香气,解予安也能感受到纪轻舟对这份礼物的用心。   纪轻舟倚在柜旁,注视着他道:“猜猜看是什么?”   解予安伸手探了探里面的东西。   尽管每一单品都被折叠整齐装在了暗金色薄纱缝制的防尘袋里,透过对那衣服厚度和分量的感受,他还是很快给出了答案:“西服?”   “答对啦,真厉害。”   纪轻舟像哄小孩子般地鼓了鼓掌,接着便帮他将衣服都拿了出来,抽出衬衣和西裤交给他道:“去试试呗。”   解予安接过了衣服,却依然立于原地,语气淡淡道:“答对了,没有奖励?”   纪轻舟轻轻咋舌,已经不用他再多提醒,直接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好了,去试。”   解予安刚想说句敷衍,想了想又暂时作罢,拿着衣服走进里间,关上房门,清脆地落了锁。   “迟早要看的,还这么防着我。”纪轻舟嘀咕一句。   随后趁着他换衣服,纪轻舟就将西服的外套和搭配的领带拿出来整理了一下,挂在衣架上。   正要将几个防尘袋收回礼盒,这时注意到盒子里剩下的那只黑色丝绸的小抽绳袋,他倏而眉角微扬,唇角翘了翘,将袋子提了出来放到一旁。   “差点忘了这个……”   约莫七八分钟后,里间的房门开启,换上新衣解予安理着衣袖,缓步走了出来。   他身上原本的深褐色长袍已被换下,穿上了较有复古感的标准领杏白衬衣,与风格严冷的褐灰色西裤。   衬衣版型宽松而规整,袖口敞开着,门襟的纽扣倒是被他一颗不落地扣到了最顶上。   解予安到底身材高比例好,宽肩窄腰大长腿的,骨架相当漂亮,光是穿上这衬衣、西裤就已经养眼得很了。   纪轻舟一见他出来,便觉得有些心痒难耐。   由于面对的本就是自己的恋人,他一时间难以形容那种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究竟是设计师的基因作祟,还是单纯地馋对方美色。   “真绝啊解元元,你这衣架子身材不利用起来太可惜了,干脆以后别工作了,做我的专属男模,我赚钱养你,你就天天在家换衣服给我看好了。”他半开玩笑地夸赞道。   “浮夸。”解予安感到有些耳热,故作不在意地低沉回复了一句。   “哪浮夸了,多正经的衣服。”   “……”   纪轻舟说着,就上前帮他整理起袖子。   拉直袖子,将法式袖的袖口整齐翻折后,扣上了他额外准备的黄金袖扣。   这袖扣是他自己设计,特意去金器店找师傅定制的。   镂空对称的图案乍一看古朴优雅又精致高贵,仔细观察,却会发现是由两个闪闪发光的元宝拼合而成。   但这种俏皮心思,不懂内情的人肯定发现不了。   接着他又拿出配套制作的领带,一条暗蓝色斜条纹的传统领带,伸手从对方脖颈绕过,灵活而又精准地打了一个温莎结。   打好领带,翻折领面,纪轻舟审视搭配时,注意到他卡在衬衫领口上方的尤为凸出的喉结,就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解予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抬手握住了他作乱的右手:“做什么?”   “摸摸不行吗?好大的喉结。”   解予安顿了顿,道:“羡慕?”   “羡慕什么,我又不是没有。”   纪轻舟“嘁”了一声,抽出手,拿来外套道:“来吧大少爷,麻烦高抬贵手,帮您穿件外套。”   “好好说话。”解予安语气无奈,听话抬起了手臂,任由对方帮他穿衣整理。   他只穿着白衬衣与直筒西裤时,还略有些不正式的轻松感,但当这件驳头尖锐的戗驳领双排扣西服一上身,气质顿然就变得凛然庄重了。   丝毛混纺的褐灰色精纺呢背阴处呈现着深沉浓郁的黑色,而在阳光照耀的侧面,又显现出金属般的暗雅光泽。   伴随着主人的动作,极具垂感的面料光泽丝滑,如水流动,沉静、稳重又奢华无比。   纪轻舟帮他系上扣子,接着后退几步,眼神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满意地扬起唇角:“好看,我真会做衣服。”   “……”解予安看不见,对他的自我褒奖,也只能沉默以对。   “对了,还有这个。”纪轻舟旋即提起了那只黑色丝绸的抽绳袋递给了对方,语气含着几分不经意的戏谑:“附赠的小礼品。”   解予安听闻他这口气,便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打开袋子,伸手进去摸了摸,感受到那丝薄柔软的触感,他大概就猜到了是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何物?”   “摸不出来吗?既然是送你整套的衣服,怎么能少了小元宝的呢?   “这可是我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哦,贴身穿绝对舒服。”纪轻舟眨了眨眼回答。   “不过因为缺乏数据支持,大小不一定正好合适。   “腰围应该是没问题的,别的么,当时怕把你吵醒,也没敢量,总之是往大了做的,穿上肯定没问题。”   解予安默不作声地抽出手来,稍有些急促地抽紧了绳子,收紧了袋口。   神色看起来平静,清凛的面孔上却逐渐泛起了红晕。   “怎么脸又红了,想什么呢,我说大腿围,那玩意儿大不大的又不影响。”纪轻舟颇有些明知故问地打趣。   说着他上前一步,帮自己的模特正了正领带的方向,抬眸间看到解予安因为羞臊而不自觉抿起的淡红色嘴唇,心间不自禁颤悠了一下。   握着领带结的手微微用力下拉,算是给予了一个信号,尔后便仰头亲吻上了对方嘴唇。   原本只是想贴一贴而已,解予安却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动作,还未来得及撤离,那宽大的手掌就按住了他的后脑勺。   手指穿过浓密的发丝,掌控着接吻的角度,直到将自己也亲得面红耳赤的,才意犹未尽地放他离开。 第98章 黏人   入夜以后, 风露寒凉。   趁着解予安洗澡的时候,纪轻舟又去了书房。   虽是夜晚,却让黄佑树给自己准备了热咖啡, 尔后嗅着咖啡浓香,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画图。   金宝儿的礼服,他大概有一些想法。   金小姐虽然在选美中获得了冠军,但她的长相并非特别出色, 靠的便是浓郁的妆容与艳丽的氛围感加持,从而在一众参赛者中脱颖而出。   但照片能模糊五官与妆容的瑕疵,现实生活中, 以她的硬件条件, 想要美得惊艳绝伦却不容易,只能依靠服饰搭配来将整体的氛围美拉到最满。   提升氛围美,发型、妆容、气质体态与表情管理都很关键。   体态和表情管理, 纪轻舟无能为力, 发型妆容方面, 他倒是可以使用服饰给予一些帮助。   遮掩面部妆容瑕疵,最便捷和立竿见影的无疑是使用面纱。   不仅仅是半遮眉眼的面纱, 而是犹如头纱般盖住整张脸的面纱。   除此之外,红色的玫瑰、华丽的绸缎、闪闪发亮的水晶亮片也必不可少。   不过如何将它们完美地组合是一个问题……   他握着笔随意勾画了一条高开衩的束腰紧身裙, 不满意又胡乱画了几笔, 撕下纸张扔到了一旁。   接着,合着眼眸托腮凝神思考起来。   正当思索中, 房门悄然打开。   纪轻舟掀开眼皮, 毫不意外地看到某人又端着茶杯走了进来。   “在做什么?”解予安问。   “画稿啊,还能干什么。”他语气懒洋洋地作答。   解予安正打算去靠窗那边的座椅坐落,听见他的声音, 发觉他并未占据安乐椅,就停住脚步,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   喝了口茶水,将茶杯放在桌面上,他静静说道:“早点画完休息,今天我生日。”   纪轻舟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啪”地放下铅笔,警告道:“你再提这个,今晚让你睡地板了。”   “生日令我睡地板?”   “解予安,我真的生气了。”   青年虽这么威胁,语气却依旧带着股漫然的调子,令人惧怕不起来。   不过他毕竟难得叫自己全名,态度确实严肃,解予安还是收了口,后靠在安乐椅上,不再提起此言。   纪轻舟盯了他一会儿,随后漫无目的地拿起笔胡乱打着草稿,说道:“对了,你最近在炒股吗,我看这桌上好多报纸都是什么证券交易相关的。”   “嗯,稍微试试水。”   “那你悠着点,有不确定的多问问你爹,别把你那退休金都赔了,我还惦记着到时候万一搞时装店资金不够,问你借来周转一下呢。”   解予安敲了敲椅子扶手:“缺钱你便同我说。”   纪轻舟轻哼了一声,撑着脑袋道:“现在倒是充大方了,当初怎么说来着?‘肉包子打狗的事,我不做~’,呵,我可都记着呢。”   解予安起初静默不言,过了片刻,忽然起身踱步绕过书桌走到了他椅子旁,语调平缓道:“起来一下。”   “啊?”纪轻舟疑惑地发出了个语气词,抬眸瞧着他问:“是要拿东西吗?我帮你拿。”   “先起来。”   纪轻舟不明所以,但见他面色端静,像是有什么正经事情,就没再多问,手里拿了支铅笔站起了身,稍稍让开了位置。   旋即,他就见解予安堂而皇之地拉开了些许椅子,占据了他座椅,手掌搭在套着棉质睡裤的长腿上,点了点自己的膝盖道:“坐。”   纪轻舟睁大眼睛挑了下眉,一时间无语到不知该说什么。   随后,他摇着头一笑:“你之前不是挺矜持稳重的吗,怎么谈个恋爱这么黏人?”   解予安对他的话语充耳不闻,语气淡然问:“坐不坐?”   “那你往后挪挪,叉开点腿,给我空出点椅子,不然坐太高了我没法干活啊。”   解予安还有些不情愿,过了会儿才依言给他空出些位置。   也幸好这靠背椅够深够宽,才能挤得下两人。   “真是服了你了。”纪轻舟念了一句,刚坐下便感到对方手臂环到了自己腰间。   他还穿着白天工作时穿的蓝色衬衣,垂眼便见男人玉般白皙修长的手掌交叉着贴在他腰腹上。   分明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只是这么贴合着,那隔着衣衫从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令他不觉有些心猿意马,无心工作。   “咳。”纪轻舟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刻意转开注意问身后人:“我给你做的内裤,穿了吗?”   解予安沉默了片刻,回道:“没穿。”   “为什么不穿?那款式挺保守的啊。”   “……”   的确,解予安方才在浴室里也仔细触摸过,是平角裤的款式,只不过前方增添了个保护兜而已。   对比起他之前无意摸到过的某人的内裤,不算是特别轻浮的式样。   可一旦想到这是纪轻舟亲手做的,手指就有些发麻。   光是抚摸着那柔软的面料,想到每一寸料子都曾被另一双手揉摸过不知多少次,心绪便不由自主地起伏躁动了,何况是贴身穿着,估计浑身都会发烫。   解予安自觉自己暂时还无法接受到这种程度,就前倾身体从背后抱住他,拖延时间道:“生日再穿。”   “呵,现在知道今天不是你生日了?”   “嗯,多亏你提醒。”   “少在那阴阳怪气。”纪轻舟不客气说道,接着又撕下一页乱七八糟的草稿,翻开新页说道:“好了,你抱你的,别吵我思绪。”   解予安唇边泛开少许笑意,弓着脊背将下巴搭在了纪轻舟的肩膀上。   昨夜泡完澡后的淡淡芳香还残留着些许在脖颈肌肤上,若有似无地缭绕在他鼻息间,清凉中带着点甜意。   解予安好几次想要侧头贴近去闻,还想叫一声他的名字。   不知何时起,“轻舟”这两字光是从脑中划过,都会令他心脏陡的颤动一下,别说从自己的唇齿间说出。   可若因此打扰了他工作,甚至运气差些,打断了他正巧产生的灵感,恐怕以后就再没有这种陪伴的机会了。   对于纪轻舟这方面的禁忌,解予安还是十分了解的。   而尽管一直克制着浮躁的心思,他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愈渐收紧了手臂。   胸膛紧紧地贴着后背,隔着衣服,于静谧黑暗中,感受着彼此蓬勃的心跳。   ·   转眼又是一个礼拜一。   自清晨起,天气微阴,风声簌簌摇动着窗外树枝,行道树叶落了一地。   随着日期进入十一月下旬,几笔订单工期在即,工作室每天忙碌得热火朝天,时不时又得加班到夜里七八点。   好几次深夜下班,叶叔桐看见那位沉默的房东先生坐在一楼会客室沙发上等候,就会对纪轻舟感慨,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之前赶制戏服的时候。   自宋瑜儿去剧组上班以后,纪轻舟就不必再每日给她讲课批改作业了,而是改为了每半个月定期上交一份设计稿。   少了份带学生的活计,日程安排上固然轻松些许,但身边没了勤劳的小助手帮忙,还是会有些麻烦。   例如给女客量尺寸、试衣服,如今就都得去制作间叫个女工过来帮忙。   好在这项工作也花费不了太久的时间,不至于影响到制衣安排。   这日上午,纪轻舟前脚才送走一位客人,将收到的三十二元尾款放到了书房的抽屉里,没多久,金宝儿就依照约定来了工作室,查看礼服的效果图。   她今日学着当下时新的装扮,穿了件黑色天鹅绒的修身旗袍,披着件黑白棋盘格的长款风衣,头上仍是戴着那顶黑色的毛呢帽子,一副追逐潮流的摩登女子打扮。   在一楼会客室见到纪轻舟,她还特意起身,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风衣,说道:“我前几日刚在洋服店买的,只六块大洋而已,您看看品质如何?”   纪轻舟一看那版型和腰带设计,便知是模仿自己上期画报中的一件斑马纹风衣而做。   不过对方将斑马纹改为了黑白的棋盘格纹,使得原本偏于成熟冷艳风格的外套,顿然变得斯文简约了起来,也算是融入了点店家自己的创意。   “嗯不错,面料做工都还可以,六块大洋挺值的。”他中肯评价道。   虽说和金宝儿里面的旗袍不太搭配,但审美是很私人的事情,只要不是丑陋到他难以直视,纪轻舟都懒得多谈,她穿得开心就好。   “看看效果图吧。”   因为赶着去工作,他便没有多寒暄,在沙发上落座以后,就拿出单独的一张画稿递给了对方。   金宝儿接过画稿时,脑海中顿然浮现出了自己第一次去静安寺路那家小铺子做衣服时的画面。   那时的她还是个从未穿过洋装,也不知时髦为何物的穷姑娘,纪老板给她瞧的那张画稿,当时真令她惊艳不已,久久挪不开目光。   而今距离那日也不过半年时间,她却已然改头换面。   非但包里揣着大把的银圆,这段时日闲着没事,便叫上姐妹,带她们去看电影、逛洋服店和百货商店,见识已经大涨,恐怕再漂亮的衣服,也不会令她产生当初那般震动心灵的惊艳之感了。   金宝儿才这么暗暗感叹着,垂落视线,集中注意看向图纸。   下一刻,瞳孔微颤,一股触及内心的诧异与怦然惊喜感油然而生。   在她的设想里,因为提前要求过,要有“红玫瑰”的元素,而之前纪轻舟给她设计的那套连衣裙也是以复古浓丽的红色为主色调,便下意识觉得这回的礼服,对方也会给自己绘制那种风格炙热明艳的衣裙。   谁知对方所绘制的竟与她潜意识里设想的毫无关联。   非但不浓艳绚丽,反倒还有些庄重肃穆!   图纸上,身形窈窕的女模左手提着裙子,右手随意抬起,拎着一把黑色的蕾丝小阳伞。   摆出一副仿佛要走下台阶的动作,脖子却微微扬着,展露着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穿着纯黑色的吊带收腰连衣裙,上半衣身从细细的吊带到紧贴着身体的胸腰衣片,都镶满了暗色的珠子水晶。   但这奢华闪烁的晶石并未布满全身,而是从胯部位置起,分散为放射性的线条,蔓延向宽大裙摆。   裙身面料一看就是分外的轻盈丝滑,捏了无数软褶的斜裁裙摆宽大又飘逸,颜色沉闷,却不影响那飘扬的、流动如云的裙摆暗暗散发着一股放肆的随性自由感。   吊带裙的设计对现在的风气来说无疑是暴露的,所以纪轻舟也给模特设计了一款披肩。   并非传统的披肩,而是由黑色的风琴褶缎带、玫瑰纹蕾丝、绣着亮片的薄纱与黑色玫瑰花瓣等多种材料,多层次穿插交叠,缝制而成的犹如穗状花序般的圆柱形长披肩。   披肩一侧包裹在模特上臂,一侧绕过手肘,长长地垂落至地面。   如此浮夸的风格本会显得有些张扬花哨,但因为所用的材料皆为沉稳低调的黑色,便只予人以繁丽优雅之感。   金宝儿对这繁华雅丽的礼服自然是喜爱的,但最令她倍感惊喜的便是那头纱的设计。   模特头发全部盘起,侧戴着一顶莹莹闪光的黑色宽檐帽,帽子上一块轻盈的黑色细菱格头纱垂落,在脖颈处犹如丝巾般,自然地撩向肩膀后方。   透过带着些禁欲气质的头纱,模糊地可以看见模特高挑的黛眉、含情的眼睛与殷红的嘴唇。   正因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反倒描绘出了种艳色绝世的氛围美感。   而至于她所要求的红玫瑰元素,就被设计在了模特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指上。   提着阳伞的右手无名指上,红色的玫瑰冷艳夺目,同浑身庄严寂静的衣着色彩,形成着鲜明对比,成为了整套礼服唯一的一抹异色。   金宝儿难以形容心中的震颤,从未想过这样冷静肃穆的黑色与遮挡全脸的保守头纱相组合,竟反而能打造这样一番勾魂摄魄的神秘美感。   尤其那一朵玫瑰的搭配,在一身的黑色中是那样的醒目惹眼,正恰如其分地彰显出了她想要标志性特征。   “喜欢吗,金小姐?”纪轻舟见她愣愣瞧着图纸而不出声,便开口提醒了一句。   金宝儿闻声这才脱出思绪,抬头看向纪轻舟,又闭了闭眼眸,摇头叹道:   “我太满意了,原还想拿拿乔,好让您给我便宜些,但实在是挑剔不出毛病,您直接出价吧。”   “那我就直说了。”纪轻舟被她直白的话语逗笑,旋即口吻和气道,“这一套不论面料还是制作工序都挺复杂的,所以,二百八十元,包含头纱、披肩、帽子、手套和玫瑰花戒,算是我给你的优惠价。”   金宝儿听到前半句话时,都做好再去问程老板要钱的准备了,一听未超过三百,顿时为自己的钱包松了口气。   虽然在她自小培养的价值观里,二百八十元一套衣服简直是天价,但她现在财政情况富裕,钱来得也容易,所以并未感到那么心疼。   毕竟只有将自己打扮得更漂亮,满足了程敬仁的要求,哄得那家伙开开心心的,她才能拿到更多的钱。   “按照惯例,是不是该支付定金了?”她笑着问道。   纪轻舟略感诧异,还以为她会讲讲价:“你现在出手这么阔绰,我还真有些不习惯……那就先支付三十定金吧。”   金宝儿应了声,接着就从钱包里数出了三十银圆放在茶几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粗浅的道理嘛,我还是懂得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撩起鬓边的发丝挂到耳后,接着扣上钱包起身:“我下月能否在那宴会上稳住我香国总统的头衔,可就全看您的了,纪老板一定好好帮我做啊。”   “放心吧,我肯定加班加点地给你做。”纪轻舟略有些无奈地回应。   金宝儿这笔单子下个月十号左右就得交单,而今天都二十二号了。   不到三周的时间,如此复杂的工艺,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第99章 营销咖   清晨, 朝日熠熠。   南市的布料街,一大早已是生气勃勃,喧腾热闹。   “骆老板, 总算把您盼来了,来看看料子?”   一家土布洋货混卖的布庄里,个头不高的掌柜瞧见穿着身丝绸长袍、戴着顶巴拿马帽的高个青年跨进门槛来,当即便露出了和善笑容打招呼。   骆明煊被他这声“老板”叫得神清气爽, 按了按帽子挺着脊背地走进店里,左瞧瞧西摸摸道:“今日来找几个料子,黑色玫瑰花纹的蕾丝, 你这有吧?”   “有, 要什么样的都有,我给您找找……”   “快点啊,我老板等着要呢。”骆明煊催促着, 靠在柜台前等候起来。   眼神则下意识地打量着货架上的面料, 与自家的布料暗暗作着对比。   这也是他的职业病了。   随着印花小作坊的运转日渐稳定, 他如今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苏州河旁的染坊仓库和泰明祥各家店铺间转悠,查看新布售卖的情况。   卖得好了他高兴, 哪天销量差了,他便急得冒火。   一会儿怀疑是天气不好, 大家不爱逛街, 一会儿又怀疑是对家暗中作祟,出小报抹黑他们泰明祥的名声。   每日疑神疑鬼的, 操心个没完。   而除去关心生意, 他的另一项工作,便是按照纪轻舟的要求采购面料。   说是工作,但十二块一个月的工钱, 对他来说压根不算挣钱,只不过给纪轻舟做采购,他一方面可以多跑跑市场,见识到更多的面料,累积更多的从商经验,另一方面,就是他心里乐意罢了。   昨日一个电话打来,今日一早便轧闹忙似的一头扎进了布料市场,按着要求寻找合适的样品。   倘若是自家店里有的,就以优惠价从自家购入,没有的就只能去其他地方转转。   南市这边的布料商多,料子齐全,价格相对租界里的布店便宜,所以他最爱来这边采购。   不一会儿,掌柜就抱着几卷蕾丝面料过来,这种洋货料子不便宜,料子又容易磨损起球,都是用油纸包裹着的。   “您看看喜欢哪种,有这种薄薄的小花的,有这种大朵的玫瑰花纹的,还有这种波浪边的……”   骆明煊也不确定纪轻舟想要哪一种,刚想说都剪个半尺样料回去,这时掌柜又拿来一卷料子,推销道:   “这款不是蕾丝的,但最近卖得很是不错,也是玫瑰花纹的,相当漂亮,您看看喜不喜欢?”   骆明煊一见他打开的那匹料子,脸上携带的几分笑意顿时就收敛了起来。   伸手摸了摸那印着大片浅咖色手绘玫瑰花纹的黑色布料,蹙起了眉头问道:“您这料子是从哪收的?”   “这个嘛,自然有我的渠道,您放心,它绝对是好货……”   掌柜还生怕他想越过自己直接去找源头供货商订货,半点不肯透露消息。   骆明煊闻言这后槽牙就咬紧了起来,一句脏话在嘴巴里转了几圈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商人了,不能逞一时之勇。   骆明煊暗暗劝说自己,觉得这会儿能忍住不发脾气,他还真是成长了许多。   接着一咧嘴巴,面上带笑而语气却恶狠狠地朝掌柜说道:“这个也给我剪个半尺,拿回去老板有看中的,我再来买!”   ·   当骆明煊抱着面料样板册推开二楼制作间的房门时,纪轻舟正站在靠窗的人台旁,用坯布给金宝儿的礼服做立裁打版。   金小姐的单子急迫,插队是必然的,但冯敏君和叶叔桐手上的单子也不能拖延,所以这套黑色礼服就只能由他负责制作,调擅长手针活的田阿娟来做个助手,这阵子多加加班了。   听见骆明煊打招呼进门的声音,纪轻舟条件反射地回头瞧了他一眼,随后一边不紧不慢地推动布片转移腰部省量到袖窿,一边回应道:“来得这么早,我要的料子都找齐了?”   “何止啊,不仅找齐了,还找到了多余的呢。”   骆明煊沮丧着脸,拉了张椅子坐到了他旁边,摘下帽子捋了捋稍长的头发。   “什么多余的?”   骆明煊就打开夹着面料的样板册,从里面拿出了一片带有浅咖色玫瑰印花的黑色布料,用着一副好似受了委屈要向家长告状般的口吻道:“你看看这个。”   纪轻舟闻言侧转身体,瞧了两眼他手里的布料,从脑海中翻找出记忆:“我们新出的料子?”   “果然,你也觉得像吧……”骆明煊无奈地扯了下唇角。   “什么意思,”纪轻舟稍加思索,就领悟了他言外之意,“这是盗版货?”   “正是!”骆明煊说罢,将那片料子揉成了一团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泄愤。   接着咬牙切齿道:“诶呦,想起这件事我就来气,这料子就是棉料里掺杂了少许的桑蚕丝纺织的,次得不能再次了,说它是丝绸,我真是牙都要笑掉。   “结果这仿品卖一角半一尺,多的是人买,而我们那全真丝的香云纱,三角一尺,人家却嫌贵!   “我后来又去几家常去的店逛了逛,发现不少有洋货出售的布店里都出现了类似的仿版货。我们若出的是丝绸,他们就在棉料里掺点蚕丝,我们出的若是纯棉料子,他们就用次等的纱线纺织,总之是压低成本,非要卖得比我们便宜一半不可!   “这种低劣的手段,这样大的出货量,显然不是那些老对家能拿得出手的,当时我就怀疑是洋商干的。   “后来,果不其然!从一个熟识的老板那打听到,那些假货都是从几家外资的纺织厂和印花厂出来的。   “我们店里新上的花色,出售还不到半个月呢,他们转头就一模一样地给抄去了。   “我说最近新货怎么越来越卖不动了,还以为是哪些老对家暗中使坏,原来是被这些不干人事的洋商给阴了,那些个洋鬼子怎么就没掉进粪坑里淹死!”   骆明煊一口气说到这,就像是气得喘不上来般,握着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惹得两个女工频频投来目光,似乎是忧心他会气绝当场。   纪轻舟听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盗版面料出现,他是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拿给骆明煊的图稿,有百分之三十,他都是直接使用了画报上某款时装的面料图案来添加细节绘制而成的。   画报上出现的图样,那些厂商自然是想抄就抄,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这一款,我记得不是画报上出现过的面料花纹吧?”   “当然不是,摆明了那些个外商阴险得很,知道你出的图样新鲜受欢迎,就盯着咱们的新货抄,同吸血的蚂蝗一般,恶心得很!”   骆明煊气愤地捏了捏拳头,旋即又泄了气,仰头靠在椅子上,耷拉着眉眼,苦着张脸拖长尾音道:   “难不成今后咱们每出一款新花色,就只印个几百匹,卖半个月就收手?这样岂不是连雕刻花筒的成本也挣不回来?轻舟兄,你想个办法啊……”   “那就做做营销吧。”纪轻舟从容说道,“在那些报刊杂志上多打打广告,配合搞些小活动,买绸缎赠鸡蛋类似的。”   “打广告?”骆明煊眨了眨眼,“我们泰明祥还需要打广告吗?”   “你们泰明祥在上海才几家铺子?”   纪轻舟轻笑了声,从围裙口袋抽出剪刀剪去多余的坯布边角,边忙活边不紧不慢说道:   “虽然你们知名度高,但老字号绸缎庄的名声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拖累。   “假如是你,要买新鲜花样的料子,难道会去那种以传统花色和面料出名的绸缎庄吗?我想,大部分人都会首选洋货店吧?你不打广告,有几人知道那些新货的正版是你们泰明祥的?   “所以不仅得宣传,还得往大了宣传,打出支持国货、支持正版的口号,越多人知道,才有更大的胜算赢过那些盗版布料商。”   “可是……”骆明煊有些扭捏地挠了挠头皮,“这样会否算是消费那些爱国人士的热情呢?”   纪轻舟轻轻咋舌,暂时收起工具,拿起桌台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喝了口茶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   “我问你,你们泰明祥是不是最最正统的苏州绸缎商?”   骆明煊仰头注视他,愣愣地点了下头。   “那我这个图案设计师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华夏人?我们所印染的面料是不是正版原创?”   骆明煊再次点头。   “那些洋人的布料商生产出售盗版,以次充好、扰乱市场,是不是很可恶?”   “是!”   “那既然在这种处境里,我们打广告宣扬支持国货、支持正版,是争取我们应得的利益,这有问题吗?能算是消费爱国人士热情吗?”   “当然不是!”骆明煊情绪激昂地回答完,唰的就站起了身,将帽子往头上一按,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道:“你说得太对了,就得大肆宣传才有人知晓!   “那些个洋商用这种恶心手段不知挤对迫害了多少传统布商,这回碰上我铁骨铮铮的骆家大少,算是被他们踢到铁板了!我这就去砸钱联系各家大小报社,将我们的广告登满全上海的报纸!”   “咳。”纪轻舟好险没被他的自我形容逗乐,为了不破坏气氛,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注意避开那些外资报社,还有,要是缺广告费,我可以资助你一些。”   “诶,好意心领。我虽然离家出走了,但这段时日多少也挣了点钱,这广告费我从牙缝里抠一抠,还是能抠出来的。”   “你这牙缝也是够大的。”   骆明煊呲着牙嘿嘿一笑,旋即又收起表情,一本正经道:“我这就去进行我们的宣传大业了,轻舟兄,你就放心等着我给你年底分红吧!”   ·   骆明煊俨然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那日定下计策之后,不到一周,纪轻舟就陆陆续续在一些报纸上看到了泰明祥的广告。   他那广告不知是否找人指点润色过,写得都挺委婉有意思,并非那种直白的强求人家“支持国货”,不买正版就是洋奴之类的容易激起矛盾的广告词,总体而言,效果还不错。   至少从骆明煊近日给他的反馈来看,泰明祥几家铺子的新货售卖量皆有上涨。   不过肯接这种广告的多数是小报社,最大的一家也就是《沪上日报》,估计是信哥儿看在骆明煊面子上才接的。   当然小报有小报的好处,便是传播得广,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只是没有大报社那么有威信罢了。   起初,纪轻舟以为广告打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   直到十二月初的一个周末清晨,同解家两位长辈一同吃早餐时,沈南绮翻着《申报》忽而转头看向他笑道:   “我说泰明祥怎突然开窍了,最近几月出了好些花纹新鲜的料子,原来都是你提供的图样?”   “嗯?”纪轻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报上也打广告了?”   “可不是嘛,就在这底下呢。”沈南绮将报纸拿给他指了指。   纪轻舟立即接过报纸细看。   只见版面的最下方一个小版块上,赫然登载一条广告词:   ——“摩登时装美,泰明祥绸缎亦美,二者结合而为国货尤美,百年泰明祥,品质最精良。”   下方还有一条详细解释:“泰明祥绸缎庄已签定《摩登时装》主画师纪先生为图样设计师。追求时新面料,崇尚正品国货,请光临泰明祥绸缎庄。”   纪轻舟看到前一条广告词还觉得高兴,瞧见后面自己的名字,便不禁挑起了眉尾。   骆明煊这小子,怎将他也给编进广告里了?   真是大胆! 第100章 校服设计   “申报馆肯将竞争对手的图画刊上报, 骆家此次估计是没少花钱。”   纪轻舟尚沉浸在骆明煊把他编进广告词的震惊中,听沈南绮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摩登时装》是沪报馆出的画报, 两家报社纵使新闻的侧重面不同,不算死对头,但到底存在些竞争关系,也不知骆明煊砸了多少钱, 才让这广告登上《申报》。   他将报纸还给沈南绮,拿起公筷给解予安夹了点小菜,缓缓解释道:“其实是我和骆明煊合作出的新面料被一些外商给抄袭出了盗版, 他才不得不花钱在这本埠销数最多的报纸打广告宣传。”   “原是如此, 那小煊倒是也慢慢成长了,知道给家里挣钱了。”沈南绮颇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   解见山闻言,倏而笑了笑:“听闻骆家那小子死活不愿接受家里定的亲事, 独自搬出去租房居住了, 把他爹娘气得给他断了生活费, 估计这才不得不想办法挣钱了。   “说起来,这倒是同我当年的经历有些相似……”   “您年轻时也离家出走过?”纪轻舟有些八卦地询问。   “不然你真当他当年只身一人到上海, 是胸怀抱负,为了闯荡事业啊!”沈南绮调侃了她丈夫一句。   “但这却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解见山笑着感慨道, 眼神看向了身旁夫人,“否则……”   “便遇不到美丽大方的沈女士了。”纪轻舟帮他接了下去。   “你好好吃你的, 别胡乱接话。”沈南绮稍有些羞恼地瞥了他一眼。   接着她刻意绕回话题说道:“不知苏州那边的绸缎庄可有你们的新货?假如有的话, 我便去买上一些,正巧上周办了运动会,拿去作为前几名的奖励。”   “苏州那边应该是有一些新货的。”纪轻舟先是回答, 尔后好奇问:“您学校还办运动会?”   “也不光是我们学校,这是上面组织的,今年第一次办。如今不都说要推行体育运动,强健体魄嘛,就组织了几所女校办了这运动会。”   沈南绮口吻随意地说道,“不过项目不多,主要就是赛跑、体操这些,毕竟不像爱国女学那般,还有个体育专科。”   纪轻舟微微点头,感觉自己的知识又得到了补充。   “说到学校,我想起来了,”解见山突然看向他开口,“有一项工作,或许你可以试试。”   纪轻舟微微挑了下眉,讶异于解见山竟然会有项目交给自己,饶有兴致问:“是什么工作?”   “我们同乡会筹资创办的私立女中学,明年便开始招生了,你既然擅长此道,做个校服的设计应当没问题?”   “女子中学的校服?”纪轻舟这回是真的有些诧异。   “不错。”解见山点点头,回忆了一下后,说道:“一套校服,还有一套什么体操服,你可要试着做做看?”   “只是校服的设计工作,如果报酬合适,那我当然想接了,不过制作应该另有裁缝吧?”   沈南绮听着不禁莞尔:“制作的活包给予川就行了,那么多的衣服,你那小店怎么做得过来。”   纪轻舟闻言这才想起来解予川还管着个机械制衣厂。   解见山也点了点头,然后回应他的话道:“只要你的设计通过,报酬自然不会少你。你现在这样一幅设计图,约莫报价多少?”   纪轻舟考虑了两秒,正要回答,解予安就冷不丁地插口:“五百一张。”   “五百?”解见山方才还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闻言顿然睁大了眼。   倒不是说价钱他付不起,这钱于他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但纪轻舟这么个从业不到一年的裁缝,竟敢报价五百元一张设计稿,很难不令他吃惊。   “别听他瞎说,其实……”纪轻舟顿了顿,“三百就够了。”   他最开始是想报价两百的,就跟当初那张婚纱设计稿的价格一样,但解予安都给他喊到五百了,他不象征性地往上涨一涨,实在对不住某人对他的高看。   “三百倒是还算合适。”尽管依然有些超过他预期,但有了方才的五百打底,解见山也觉得可以接受。   沈南绮却是瞧了她儿子一眼,闭了闭眼微微摇了摇头。   尔后,她站在女校校长立场,给纪轻舟提建议道:“虽说能送家中女儿上私立中学的,条件都不会太差,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所以这校服的设计简约美观是其一,同时也要朴素,不可成本过高。”   纪轻舟立即点头,微笑应声道:“放心,我都明白。”   ·   根据解见山的意思,他们苏州同乡会所创办的那所私立女中会在明年开春左右开始招生,所以校服的设计稿只需在明年二月份之前上交就行,时间充裕得很。   校服的设计单是纪轻舟第一次遇见,又是给民国时期的女校设计,他觉得还挺有意义的。   即便没有报酬,他大概也愿意花时间去尝试,当然有报酬就更好了。   不过当前他的工作重心肯定还是得放在礼服的制作上,没有时间去忙活别的设计。   进入十二月以后,气温骤降,朔风凛冽,俨然是入了冬。   宝建路的那一条小道上,焦黄的树叶铺了一地,时而有落叶被风吹进院子里,摩擦着小径刷刷作响。   故每日清晨,胡民福到工作室后,都要好好打扫一番院子里的落叶。   天气虽寒冷,幸而洋房里安装了暖气片,用此时的叫法,则称呼为“热水汀”。   起先纪轻舟也不清楚这暖气片要如何使用,还是刚进十二月那天,忽然有个英国人自称是隔壁的户主,来问他收暖气费,他才知晓这边别墅区通常是四户共用一个小锅炉。   到了冬日,便由这户主雇人烧锅炉集中供暖,暖气费可交可不交,不交便无供暖。   纪轻舟虽不觉得现在的天气有多么寒冷,但穿着厚棉袄或沉重的大衣干活,到底影响工作效率,能有供暖自然更方便。   况且按照租房合同,暖气费也有人报销,于是这十块大洋一个月的昂贵暖气费,他也就给得很是干脆。   开了暖气之后,员工的工作态度明显变得更为积极了。   随着金宝儿那套礼服的工期将近,纪轻舟动不动就得加班到夜里八九点,而这几日,一向讨厌加班的叶叔桐却都主动留下来帮忙干活。   与什么加班费无关,就是贪恋温暖而已。   若非解予安的租房合同上写明了不准让外人留宿,叶叔桐这光棍汉有时候加班晚了,甚至都想住在这,睡个沙发凑合一晚。   九号那天是交工的最后期限,到了下班时间,礼服和披肩的制作都已经完工,在帽庄定制的帽子业已送到,就差两件配饰的制作还未完成。   尽管这活和叶叔桐无关,今日他还是照旧留了下来帮忙。   纪轻舟便将缝制手套的活交给他,自己负责制作红丝绒的玫瑰花饰。   幸亏有了叶师傅的帮忙,原本或许要加班到八九点的活,在七点半左右便结束了。   检查完配饰质量后,纪轻舟就让叶叔桐叫上阿福先回去,自己则将礼服配饰收拾装盒,等明日金宝儿过来试穿。   收工以后,关了灯和房门,纪轻舟提着外套去了斜对面的书房。   推开房门,干燥的暖气扑面而来。   桌面上台灯昏黄的光芒映照着蕾丝窗帘,书架旁的模糊光影处,解予安正躺在摇椅上小睡。   “阿佑呢?没给你读报吗?”纪轻舟随手将外套搭在了椅背上,拿起桌上的排单册记录了几笔。   解予安听见开门声响,便醒了过来,闻言嗓音中混着些许刚睡醒的含糊语气回道:“有些困了,睡了一觉,叫他去楼下等了。”   “哦,你刚才在睡觉啊……”   “忙完了?”解予安坐起了身体问。   “嗯,总算是干完这活了。”纪轻舟合起笔记本放回了桌上,活动了下肩膀抱怨:“太累了,先休息下再回去。”   说着,他目光扫了眼桌前硬邦邦的木椅,又看了看铺着柔软毛毯的安乐椅,果断走到了安乐椅旁。   伸手勾住了解予安的脖颈,算是给予了一个预兆,接着便一声不响地坐到了男人腿上,面对面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本意只是想要抱着人充会儿电,结果不知是摇椅不稳,还是解予安故意而为,他刚把脑袋靠到对方肩膀上,解予安就抱着他一块倒向了椅子靠背。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摇椅大幅度地前后摇摆了起来。   “搞什么啊?”纪轻舟调整了姿势,半侧着身体躺靠在他身上,“本来就忙得晕头转向,现在头更晕了。”   解予安就用脚定住了摇椅,环抱在他腰间的手掌顺着青年的脊背上移,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纪轻舟被他这么一弄,顿然困意上涌,干脆阖起了眼睛将脑袋埋进他颈窝里:“现在倒好,原本只想休息下,这么一倒头,年轻人谁还起得来?”   “那便睡会儿。”解予安语调平缓回道。   “唔……”纪轻舟意味不明地应了声。   因为紧贴着解予安的颈侧,男人说话时的声音就仿佛是通过身体的接触直接传递到他耳朵里的。   低缓而温润,很是动听,令他有些想入非非。   解予安的先天条件中,除了样貌,纪轻舟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声音。   寻常说话时,音质多是低沉而清冷的,就恰如冬日霜枝落雪、清泉击石,给人以凛然静寂之感。   但他当处于临睡前睡意模糊时,又或是交换深吻过后,那嗓音就变得柔静许多,吐字清晰中带着点苏州话的软糯清润,令他百听不厌。   零碎念头闪过,纪轻舟便微微仰起头道:“诶,我好像没听你说过苏州话,你既然从小在苏州长大的,总会说的吧?”   解予安一听他这开场白,便闪过不好预感,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就说两句给我听听呗。”   “这会儿又不困了?”   “你讲苏白给我听,我就不困。”   “不说。” 解予安干脆地拒绝。   “别这么小气嘛,你小时候肯定经常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叫你床上说,在床上我还不想听呢。”   方言这种东西,不管是哪地的,放到床上都自带性缩力。   他要是完全听不懂那可能还好些,听得懂多少会觉得有些搞笑。   “嗯?来说两句吧?”   “不要。”   “那‘不要’怎么说?”纪轻舟抬起左手抚摸他的脖子,指尖并拢着覆盖在他喉结上,幻想感受它的振动。   “你就说一句呗,这点小要求也不肯满足我啊?”   解予安握住了他随意作乱的左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用苏语回答:“弗要。”   他吐字很快,几乎没怎么听清就含混过去了。   而纪轻舟闻言却觉得耳朵像被羽毛轻柔地抚弄了一下,莫名地感到有些心痒。   也是古怪,他还以为自己身为江浙人,听解予安说这种方言肯定会觉得有点变扭尴尬,但对方真这般说出口时,却觉得怪斯文可爱的。   “怎么这么软哪,你说个骂人的话听听看呢?”   “不会。”   “不会?我可不信,我都会几句。”纪轻舟说着稍稍撑起身,抬头朝他耳边说了两个字的脏话。   那话太脏,听得解予安不由得眉头微蹙,捏了捏他的手心道:“从哪学的,以后别说了。”   “哈哈,我也忘了在哪学的,这发音吐字还是挺正宗的吧?”   纪轻舟嬉嬉笑笑,靠回了他的肩膀上,思索了片晌又问:“那‘喜欢你’怎么说?不会脏话,这个总会吧?”   解予安一根一根地捏着他的手指,安静不作回应。   “我可以教你北京话,爷打心眼儿里喜欢你。”纪轻舟模仿着自己一个北京朋友的口音说道。   解予安听得忽而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纪轻舟还以为是自己口音不正宗,被他听出来了,急忙岔开话题:“有来有往啊,该轮到你教我了,快,‘喜欢你’怎么说?”   “有何可学的。”   “学了说给你听啊,你不想听吗?”纪轻舟回应,“这样,你教我一遍,然后我学一遍说给你,怎么样?”   解予安不由得心动,却还是拖延了片刻,才用苏语教授道:“欢喜倷。”   他故意用着冷淡的口吻开口,但话语里依旧含着股羞怯的意味。   “嗯?太快了吧,我没听清,再来一遍。”   “没听清便罢。”   纪轻舟轻轻咋舌:“怎么这样啊,解老师哪个学校的,这么大牌,只教一遍啊?”   “……”   “幸好我这个当学生的够聪明……”纪轻舟轻快一笑,旋即便又扬起脖子,贴近到他耳旁,一字一句清晰道:   “我欢喜倷。是这么说吧,宝哥哥?”   解予安搭在他腰际的左手手指顿然蜷缩了起来,迟钝了几秒,才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他仍摆着一张平静的脸孔,不声不响地搂紧了怀中人的腰身,而两只耳朵却顷刻间飞上红霞,绯红颜色沿着耳根蔓延进长袍领口,浑身血液滚烫。 第101章 红玫瑰小姐   十二月中的傍晚, 日暮后寒风瑟瑟。   但装了暖气的皇后饭店宴会厅依旧温暖如春。   陶良搬着自己吃饭的家伙,挪到了摆满着餐食美酒的长桌旁。   安顿下那笨重的木制相机后,他便搓了搓手, 从餐桌上拿起块他不认识的小方点心先塞进了嘴里。   这点心不知是什么所做,放进嘴里还未嚼两下就化了开来,甜蜜丝滑,奶香浓郁, 满口都是钱的香味。   “这就是有钱人的享受啊。”忽而身旁传来一道略沉厚的男声,似乎将他的心声也给说了出来。   陶良扭头看向身侧,才发现是个老熟人——沪报馆的宋又陵宋记者。   宋又陵身旁也架着台木制相机, 方才正是认出了这站在宴会厅楼梯角吃蛋糕的平头青年是个同行, 才走过来朝陶良搭讪。   “外边天寒地冻的,里边人却连穿着西服都嫌热,啧啧……”   宋又陵意味不明地轻轻咋了咋舌, 扯了扯身上灰绿色的毛呢大衣道:“要不是这件外套是我妹妹亲手给我做的, 怕不小心弄丢了, 真想脱下来乘个凉。”   陶良不紧不慢地又吃了块蛋糕,拍了拍手笑吟吟地回应他的搭腔:“宋兄也是受程老板邀请而来吗?”   “陶兄说笑, 程老板都请你们申报馆的来了,还找我们沪报做什么。”宋又陵揶揄说道, “我是为了拍那位香国总统, 好歹是我们报社投票出来的,她跟了程老板后的首次露面, 这种场合怎么也得关注一下。”   “奥, 但恕我直言,金宝儿能拿第一也就是讨个巧,论样貌么, 我看是不如排第二的那个白晶晶。”   “是有不少人同你看法一致,”宋又陵双手抱臂倚靠墙柱站立,百无聊赖地翘动着脚尖,“所以如今不是流传了一句话嘛,要问程老板究竟是慕虚荣,还是好美色,十七姨太为分晓。”   陶良闻言不禁失笑,这话一听就是第二名的支持者流传出来的。   “不过嘛,金小姐会打扮也是门技艺,不能说她名不副实。”   他给了句总结,接着边搬动相机,边朝宋又陵道:“我准备随意逛逛,看是否有可取之景,宋兄是准备在这等金小姐出场?”   “那我还能去哪?”宋又陵笑呵呵地回道,从兜里掏出怀表瞧了眼:“时间也快了,她多半会和程老板一块儿从二楼下来,我就在这……”   话到一半,他忽然见陶良望向楼梯的双眼陡然间瞪大了几分,接着猛地转身将相机镜头朝向了那方向。   霎时间,宋又陵条件反射地也站到了架好的相机后方,做好了随时拍摄的准备,才有空闲望向前方的楼梯方向。   只一眼,他便明白陶良方才的反应为何那般剧烈了。   铺着深红地毯的弧形楼梯上,那身姿绰约的女子穿着优雅柔顺的黑色礼服、戴着高傲精致的宽檐帽,一只手拿着把黑色的蕾丝折扇,一手挽着程老板,款款走下楼梯来。   遮盖着面孔的黑色头纱令她庄严得好似一位圣女,而袒露的胸口与肩膀、半披着繁丽披肩的玉臂、纤细的腰线与飘逸裙摆下时隐时现的黑色高跟鞋,却又透着几分轻佻浮荡。   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得她轻盈的裙摆丝滑流动。   朦胧的黑纱下,影影绰绰地透着她柔情的眉眼与朱红饱满的嘴唇,分明看不太清晰,却是那样迷人。   “这就是那位红玫瑰小姐!”不知哪位宾客被蛊惑了心神,甫一瞧见女子手指上那朵艳丽的红丝绒玫瑰,就失态惊呼出声。   一时间,大半宴会厅的宾客都向楼梯方向投来了目光,望向了这场宴会的东道主,身边的美丽女子。   “这香国总统,的确有些美貌资本。”   “我早说过,金宝儿或许容颜不及第二名,但她每每出现,就是能抓人眼球,报纸上如此,此刻亦如此。”   “不知她这身衣服是何处做的,端庄肃穆又热烈奔放,如此矛盾的气质,真是头一回见。”   “瞧程老板得意的样子,是被他挖着宝儿了……”   周围宾客的讨论声不断地灌入两个记者耳中,他们却无心评判。   只待金宝儿缓缓走进相机的取景框,两人各自抓取最佳时机,“咔嚓”一声按动快门,在镁光闪过间,定格下这一幕。   ·   人们到底是热衷于花丛八卦,自从程老板带着他新娶的姨太太出席晚宴的照片登上报纸,连续数日花边新闻围绕的都是类似消息。   什么“程老板别置金屋藏宝儿”、“绅商名流拜倒香国总统石榴裙下”、“黑面纱装风靡花丛”、“程老板喜新厌旧奔新欢,金宝儿重张艳帜候恩客”等等,种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层出不穷。   亦有小报登载,称金宝儿在宴会上所穿的那一套引起花界女子模仿热潮的黑面纱裙是程老板“一掷千金”向《摩登》画报的主笔画师,上海时装界新秀纪先生所定做。   但因是不入流小报,未引起什么人关注,平民百姓瞧见也只感叹一声,一套衣服售价千金,有钱人的钱真好骗等等……   这些小道的花边新闻,纪轻舟自然不知晓,他只看过沪报上的照片,知道金宝儿那日晚宴穿他的衣服出场,引起的反响不错就足够了。   金小姐的礼服订单结束后,纪轻舟便恢复了之前的工作常态,尽量不给自己安排服装的制作工作,日常只做做打版,沉下心画画稿之类的。   相对轻松的生活过了几日,纪轻舟又接到了张导的电话,告诉他男二即将入组,问他需不需要去给男二的造型做个指导。   显然张景优是将祝韧青当成了他的什么邻居弟弟之类的角色,一旦有涉及小祝的重要事情便要通知他这个监护人。   考虑到祝韧青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上镜工作,纪轻舟便决定去片场看看。   一方面有自己这个熟人在的话,多少能给祝韧青增加点底气,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指导一下他的造型。   这部戏的男二号戏份不多、人物设定也较为片面,能否在观众心目中留下印象,他的外形至关重要。   而张导虽说请了化妆师和服装指导,但这个电影剧组总给纪轻舟一种草台班子的感觉,他不大放心他们对祝韧青的妆造审美,还是觉得有必要去把把关。   前往剧组那日是个晴朗天,冬日阳光虽清寒,但无凛冽冷风,体感到底舒适许多。   这天清晨,纪轻舟想着自入冬以后,许久未带解予安出去遛弯儿了,正好今日天气不错,进衣帽间换衣服时,望见衣橱里几套新做的冬衣,就问解予安要不要同他一块去电影片场逛逛。   解予安先是答应,旋即疑惑:“你的指导工作不是结束了吗?”   “奥我好像没跟你说,我介绍祝韧青去拍戏了。”   纪轻舟从自己的衣橱中拿出一件丝绸长袍,漫不经心说道,“这回是他要进组了,张导请的造型师我不太相信他们的审美,就去现场看看……对了,你穿什么,西服吗?”   “这般关心他做什么。”解予安口吻不怎高兴,尔后回答:“西服,你做的那套。”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要哪套。”纪轻舟说着,便将他给解予安做的那套褐灰色西服拿了出来,接着慢悠悠解释:   “我那不是关心,是看中他的潜力培养他。他毕竟长得好,即便演技不怎么样,靠外表大概也能收获一些名气和粉丝。   “那只要有了名气呢,就有了价值,等他出了名,我再请他做广告模特,看在我现在这么照顾他的份上,他不好意思收我太多钱吧?   “诶,这么说来,这一块国内市场还挺空缺的,你说我要不要干脆成立个演艺公司得了,把小祝和施小姐都签到我公司来,以后就靠他们挣钱了。”   “你有时间管理?”   “嗯……这倒也是,那还是算了,我就好好干我的服装吧。”纪轻舟方才也就是灵光一闪,开个玩笑罢了。   开影视公司需要大量的资本、人脉和精力,不是他能搞得起的。   随即就将衬衣长裤递给解予安道:“去换衣服吧。”   解予安听话拿着衣服进入了里间,待他关上房门,纪轻舟就在外换起了衣服。   他今日准备穿的是沈南绮去裕祥给他定做的秋冬装。   一件夹了薄棉的天青色丝绸长袍,配上一件较厚的小坎肩。   坎肩外层是雪白的绸子面料,带有些不大明显的竹叶暗纹,里边则为柔软又保暖的兔毛内胆,领口和袖窿处还向外翻折着内层的兔毛边。   纪轻舟当时看见,就觉得这一件小马甲做得未免太可爱,也不知沈南绮是站在什么角度挑选的,觉得他适合这样款式的衣服。   但既然这马甲做都做了,面料工艺、保暖效果都不错,价格估计也不便宜,总不能干放着积灰。   寻常去工作室上班,他肯定不会穿这样的衣服,正好今日不用干活,就拿出来套上试试。   别说,沈南绮还挺会挑的,这带着白色毛边的外套一上身,顿时就有了过冬的感觉。   夹棉的长袍也很舒适,配上兔毛内胆的马甲,更是轻便又暖和。   入冬以后,解家公馆也开始烧锅炉给整座别墅供暖,几乎每个房间包括衣帽间都安装了暖气片。   他寻常在家穿个单件的长衫已经足够,这会儿套上马甲便觉得热得发汗。   于是试穿了会儿后就脱了下来,放到一旁,准备等出门再套上。   正对着穿衣镜整理领口,解予安换完了衣服出来,系着皮带的裤腰勾勒出狭窄的腰身,深色的直筒型西裤衬得双腿愈发笔直修长。   纪轻舟同上次那般,帮他扣上袖口,系上领带,穿上了西服外套。   扣好前襟衣扣后,他捏了捏对方的袖子道:“这个天穿这套有点冷,等会儿给你拿件大衣放车里吧。”   “你穿什么?”   “我穿……你要不自己摸摸?”纪轻舟回答到一半,就拉起他的手放到了自己手臂上。   解予安顺着他丝绸外衣的袖子滑了下来,穿过手臂摸到了他腰身上,捏了捏腰间衣料道:“只穿了这一件?”   “不是啊,我在里边穿了羊绒的秋衣秋裤,还有件外套呢,肯定不会冷的。”   “怎么不穿西服?”解予安摸完了他的衣服后却未将手收回去,手掌揽住青年后腰往怀里带了带。   “又想跟我穿情侣装啊?可惜我没有你这套的同款。”   纪轻舟看穿了他的心思,旋即眼珠一转,笑吟吟道:   “其实我今天穿得可嫩了,沈女士给我挑的这款式,嫩得跟养闺女似的。我们今日这组合搭配,站在一起那活脱脱的就是豪门霸总和他的俏嫩金丝雀,眼盲大佬与他的俊俏小夫郎,你想想,这算不算是一种情侣装?”   解予安不懂他的梗,只道:“不必强调眼盲。”   纪轻舟咋了下舌,有种自己空有一身幽默无处使的寂寞,不客气回道:“那你本来就看不见啊,早说了你没眼福。”   解予安抿了抿唇,提要求:“之后再穿给我看。”   “行行行,等你眼睛好了,我一套套试给你看。”纪轻舟先是好商量地应了句。   接着唇角微微扬起,凑到男子身旁耳语:“不穿也行哦。”   解予安按在他腰间的手掌微微收紧了几分,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点点染上了薄红。   “看来这暖气还是太热了,瞧把咱们元宝闷得,小脸通红。”   纪轻舟语气寻常地调侃,若无其事地将他搭在自己后背上的右手拉了下来:“走吧,去吃早饭。” 第102章 吃味   祝韧青饰演的男二号沈彦书身为真千金黎韵琳的钢琴老师, 他的剧情基本都围绕着女主进行,故戏份都在黎宅中拍摄。   纪轻舟此次带着解予安来到张导的这座园林别墅,对比上次他过来做服装指导, 片场环境明显混乱了许多,声音喧嚷,人员杂沓,道具设备堆满了边边角角。   他们过来时, 张导正跟道具师一块忙碌着布置楼梯。   见纪轻舟带着一个高大冷峻的青年走上楼梯来,张景优便立即过去打招呼道:“纪先生来了啊,今日穿得真斯文秀气, 白白净净的玉面郎君啊!这位先生是?”   “我表弟, 解予安。”纪轻舟简言介绍,“他就是陪我出来逛逛。”   张景优身为一个资深富二代,显然对上海这一片的权豪势要都很了解, 闻言面上便带出笑意:“原来是解二公子, 难怪如此英俊不凡, 我见过令兄,也是相当之挺拔俊逸, 英英玉立的,予我印象深刻!”   他吹捧了两句, 见解予安没什么反应, 就朝向纪轻舟道:“冒昧问一句,他的眼睛是?”   “受了伤, 在疗养中。”   “奥。”张景优若有所思应声。   听他这么一说, 就隐隐回想起自己确实有听到过解家二少受了重伤归国疗养的传闻,于是也不再多问,拱了拱手道:“那祝二公子早日康复。”   纪轻舟代替解予安道了句谢。   正想询问祝韧青此刻在哪, 就听张景优又开口道:“对了,我们今日要拍生日宴会戏,正愁演员不够,二位可否来凑个人手?就扮演两个来参加宴会的宾客,坐在那拿着酒杯装装样子便好。”   “您别随意拉壮丁,演戏我们可不行。”纪轻舟下意识便拒绝。   “诶呀,不需要演,当个背景板即可,你们要是怕露脸,我可以保证,最多最多只拍个侧影。   “正好二位服装都合适,人物设定我都给你们想好了。纪先生您这身打扮显然是一位知书明理的世家少爷,解先生么,这身衣服就更有味道了,一瞧背影便是个留学归来的青年才俊、商界精英……如何,拜托了!”   纪轻舟听他这样恳请,想着只是拍个侧影的话,倒也不碍什么事。   并且他也有点私心,想记录下解予安穿这套西服的样子,今后说不定还能和解予安一块去影院看这场戏,就捏了捏身边人的手心道:“你想拍吗?”   解予安考虑了两秒,道:“我随意,听你的。”   既然解予安无所谓,纪轻舟也就顺水推舟答应道:“那行,届时我们就去充当个背景板。”   “那太好了,多谢帮忙,今晚请你们吃饭啊。”张景优开朗地道谢,旋即指了指走廊一侧半敞的房门道:“小祝这会儿已经在化妆了,您先去看看吧。”   纪轻舟点了点头,随后便牵着解予安去到了男化妆室。   他们这剧组演员不多,一些不重要的小角色都是由工作人员临时扮演,男性演员也基本不化妆,所以男角色的化妆间就只有这么一间,不论男一男二还是男N号,都挤在一间房里做造型。   纪轻舟进去时,祝韧青已经换好了戏服,正坐在镜子前做妆发。   见这会儿化妆间人员较少,纪轻舟就将解予安安顿在了里侧靠窗的座椅上。   窗子是落地窗,外边还连接着一个小露台。   他见外面阳光清朗,便把落地窗打开了些,令解予安可以沐浴到冬日阳光。   安排好了解元宝,随后才走到祝韧青的座椅旁,打了声招呼。   祝韧青因为一直闭着眼睛让化妆师上眼妆,并未察觉到他到来,等听到声音,睁开眼才与他在镜子中对上了视线。   发觉纪轻舟到来,原本还有些迷茫无措的青年眼神顿然明亮,想要站起身问候,又因为正在化妆不得动弹,就只好展露笑意道:“先生,您来了。”   “嗯,今天不是你第一天拍戏嘛,来看看你。”   纪轻舟这么说着,仔细观察了会儿他镜子里妆容,朝一旁上了点年纪的男性化妆师道:“这种妆容不太适合他,尤其眉毛,毛毛虫似的,太浓了,这种眉尾下垂的眉型也不太好看,改一下吧。”   化妆师韩师傅是后进组的,他原本就在戏院里干这行,给昆剧、越剧、文明戏演员都化过妆,自认有些资历,听着纪轻舟指点的话语便有些不满。   但见此人衣着气质皆不错,怕是个有钱少爷,他也不敢随意得罪,就浅浅反驳道:“您可能不了解,他演的沈彦书乃是个郁郁寡欢之角色,我之前给许多文明戏演员上过妆,这样的角色正需要配上此种眉毛。”   “他本人气质就蛮清冷忧郁的,不需要这种额外的衬托,”纪轻舟解释道,“再说他这是演电影,和舞台剧表演不一样,舞台剧观众看不清演员脸上的细微表情,才需要靠妆容画出角色的特征,拍摄电影,镜头自然会怼到他脸上,将他每个情绪表演记录下来,所以妆容大可不必画得这样清晰,尽量贴近自然就好。”   韩师傅愣了愣,道:“您说得是有道理,但我们拍了许久了,一直是这般化妆的,您这无缘无故的,不好擅自指点更改吧?”   纪轻舟轻轻咋舌,问祝韧青:“你的戏份还没拍吧?”   祝韧青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按照我说的来,”纪轻舟朝化妆师道:“我是他的造型指导,张导请我来的,我姓纪,原本是施小姐的服装指导。”   “奥奥,原来您是纪先生。”韩师傅一下反应了过来。   他在剧组也干了一个月活了,常听见有人说这部影片原本的服装指导纪先生有多么厉害,女主角那些令人惊艳的服装全是他做的,甚至连每套戏服的发型也是他给画好了图纸,葛师傅照着做的。   张导有时候不满意某个演员的妆造,便会说起,干脆找纪先生来做个指导,但回回打电话过去问了,对方又都没时间过来,最终那些个不重要角色的造型还是凑合了过去。   所以韩师傅心里也暗暗有些好奇,这位审美独到又格外忙碌的纪先生究竟是哪位业内大拿,却不料他是个这样年轻俊秀的后生。   “那您说怎么化吧,我照您说的改。”既然是张导特意请来的造型指导,韩师傅也不敢再反驳,全听纪轻舟的意见。   “先把妆洗了吧,他皮肤挺好的,也够白的了,不需要上粉。”   韩师傅依言照做,先让祝韧青去洗净了脸,待对方擦开了脸坐回位置上,便按照纪轻舟的指点重新上妆。   “眉毛稍微修一修,顺着他原本的眉形来画吧,眉峰这稍稍上扬一些,不需要拉很长,与眼角齐平即可。   “用细眉笔,一笔笔地填充描画,注意毛流感,一定要自然。”   “眼型本来就挺好看的,眼影略微打一点,眼线贴着眼睑画细细的一条,显得眼睛有神些即可。   “打个鼻影和侧影吧,轮廓修得更立体点,上镜更好看。   “嘴唇可以上点色,浅浅的红……嗯,差不多这样就可以了,做发型吧。”   一番指导过后,韩师傅再看向镜中祝韧青的面孔,发现这妆容对比自己原来所化之妆,真是淡得不轻。   不过如此一修饰,确实更为突出了这青年原本的五官特点,分外的斯文俊雅,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很有男二号多愁善感、仿佛藏了许多心事的忧郁气质。   韩师傅这下是真有些佩服起这纪先生,连忙问道:“发型该如何做的?”   “简单打理一下吧。”   纪轻舟扫了眼桌上的工具,又对着镜子抓了抓祝韧青为了配合角色设定而剪短了许多的头发,接着便直接拿起梳子道:“我来给他做吧,您方便的话可以学一下。”   说罢,就往梳子上抹了点发油,直接动起了手。   将他浓密的短发三七分,一侧用发蜡定型到耳后,一侧梳起较高颅顶,垂落些许细碎刘海搭在左侧眉眼上方。   这发型制作起来还算容易,主打的便是一个乱中有序,约莫花了十几分钟时间就已定型完毕。   结束以后,纪轻舟叫祝韧青站起身来瞧了瞧。   整体打量几眼后,满意点点头:“还不错,你这可塑性还是挺强的,这么一搞就干净清爽多了。”   祝韧青方才实际都未怎么看镜子里的自己,关顾着看他先生给他做头发了,等结束了站起身一看镜子,才发现自己变化有多大。   妆容一改,发型一做,五官顿然立体了许多,眉眼神采也更生动了。   精致的发型配合整齐的西服套装,形象矜贵优雅中透着些许忧郁和成熟,不用演也有几分神似他拿到的那份剧本中的角色。   发现了这份变化,一时间,祝韧青原本因即将开启陌生职业而忐忑的心情都顿然放松自信了许多。   韩师傅见到祝韧青的变化,同样很是感慨,不禁竖起大拇指道:“您这手艺是真好啊,这发型一做,比刚才俊多了。”   正说着,张景优忙完走进了门来,看到祝韧青显然眼前一亮:“嚯,小祝这造型太到位了,谁做的?韩师傅?”   “我哪做得出来,这是纪先生亲自上手做的。”韩师傅立刻回了句。   “那就不奇怪了!”张景优呵呵笑了笑,走到祝韧青前方仔细打量了几眼,一拍手道:“挺好,今后就按照这个造型来做了。”   “他这个角色就这么一套服装吗?”纪轻舟洗了洗手后,过来问道。   “他就两套戏服,都差不多。”张景优回答,敏锐问:“您觉得这衣服不行?”   “也还可以,就这样吧。”   “那您觉得没问题的话,我就带他出去走戏了?”张导尽管能听出纪轻舟对祝韧青的服装不是太满意,但现在再改显然也来不及了。   见纪轻舟微微颔首,他便装作什么都未察觉的样子,叫上祝韧青,带着他出了化妆间。   虽然对祝韧青的首次拍摄表演挺感兴趣,但只是走戏的话,也没什么可看的。   随后,纪轻舟便提了张凳子到解予安身旁坐下,手肘撑在解予安的椅子扶手上,斜着身子托着下巴小声吐槽道:   “早知祝韧青会来演男二号,我便把他的戏服给包了,那个濑三给男二准备的西服版型也太小家子气了,小祝那腰细腿长的多好的手办身材,这套西服一穿硬是把他衬得像个房地产销冠,完全体现不出他的气质,真是可惜了。”   说着,他见解予安西服的袖子被套在外面的大衣扯得有些后缩,便抬手给解予安理了理袖子,顺口道:“换成你身上的西服款式,那就很好看了。”   “那我脱给他穿?”解予安状似好心询问,口吻却带着几分冷嘲意味。   “我就这么一说,你的号型他哪穿得着。”   “意思是他能穿,便要我脱了?”   纪轻舟这下便听出了对方语气的不对劲,无奈地笑了声,捏了捏他的脸颊道:“我是在工作,至于这么酸嘛你。”   “你不是服装指导吗?还要亲自上手理发?”   “那得做示范啊,不然做头发要怎么教啊?”   道理固然如此,解予安却很难不吃味,便沉着脸色默然不语。   纪轻舟见状微微叹气,道:“你这样,我以后要是办个秀什么的,一个个模特从鞋底板到头发丝的造型,我都得指导过去,你是不是一整天不用吃饭,就光靠喝醋填肚子了?”   “什么办秀?”   “算了,我也不一定搞得起来,以后再说吧。”纪轻舟懒得花时间同他解释,旋即道:“我要去女主化妆间那边看看施小姐的造型,顺便给宋瑜儿讲个课,你去吗?”   “女化妆间?你去?”   “这是工作的地方,你能不能别这么迂腐?好歹不也是留过学的吗?”   “……”   其实这与什么“男女有别”无关,就好比纪轻舟工作室的员工多是女子,解予安也不怎在意。   他在意的是纪轻舟与那位施小姐的联系有些过多了,不仅给她做了那么多的衣服,还要从头到脚地为她设计造型……寻常时候可能还能容忍,这会儿正在吃醋中,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此刻,被纪轻舟这么一训,他也不好再发作,便拿着手杖站起了身,冷静道:“一起。”   “那走吧。”见他恢复状态,纪轻舟语气很快柔和了下来。   他理解解予安眼睛不便,会比常人更缺乏安全感,所以也未生气,接着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想了想,又改为了握住他的手掌,牵着他往外走去。   ·   在纪轻舟原本的计划中,今日来电影剧组,给祝韧青和施玄曼指点下妆造,再给宋瑜儿讲讲作业,最多下午一两点钟就可以结束了,那还能趁午后空闲的时间,带解予安四处逛逛。   结果因为临时多添了份群演的工作,他同解予安坐在那布置好的场景里充当背景板,喝了两个多小时的装在玻璃酒杯里的茶水,才结束了相关戏份的拍摄。   拍完戏,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纪轻舟便婉拒了张导的晚饭邀请,带着解予安直接回了家。   回到解公馆时太阳已经落山,随着天光渐暗,气温骤降,即便只是微风也分外凛冽寒冷。   走进大厅,本想直接去大餐厅等着吃晚饭,听佣人说沈南绮今日提前回来了,正在小会客厅坐着,纪轻舟便带着解予安一块去了东馆。   相比空旷的大厅与走廊,安装了暖气片的小会客厅明显温暖许多。   纪轻舟推开门,才发现不仅沈南绮在里边,赵宴知也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闲聊,还有解玲珑,小姑娘正一心同小狗在屋子角落玩搭积木游戏。   解玲珑每往别墅上搭上一块木头,小豪便叼起一小块木头放在上面,搭得很是整齐。   他们进去时,沈南绮正靠在长沙发上打毛线,用的是暗红色的羊绒线,已经织了一米多长的围巾。   见二人开门进来,沈南绮抬起头道:“回来了,去哪了你们?”   “看今天天气好,带元宝出去走了走。”纪轻舟随口应答着,半蹲下身撸了撸过来迎接主人回来的小狗。   接着帮解予安脱了身上的厚外套,拉着他在皮质单椅上落座。   给自己和解予安各倒了杯热茶后,捧在手里问沈南绮道:“您今日怎回来得这么早?”   “学校也没事情,就早点回来了,明日不是元元的生日嘛,我得赶紧给他把这条围巾织完了。”   “哦,您这红围巾是给他织的啊,蛮好看的。”纪轻舟靠在椅子上,喝着暖融融的热茶笑了笑。   “原本想着混点别的颜色的绒线,搞出点花样来,又怕织得不好看,就先这么做吧。”   沈南绮将那织好的半边围巾理了理,旋即转头瞧着纪轻舟打量道:“你穿的这身是我之前去裕祥挑的款吧?站起来给我瞧瞧……”   穿着人家买的衣服,纪轻舟也不好意思拒绝这要求,就站起身来转了一圈给她瞧。   沈南绮看着微笑点头:“这毛茸茸的领子果然挺适合你的,真想给元元也做上一件。”   “我不穿。”解予安出声表达态度道。   “知道你不穿,所以没给你做。”沈南绮抿下了唇角,转而问道:“你身上的西服是哪来的,不是我买的吧?还蛮好看的。”   “哦,这是我给他做的,生日礼物。”纪轻舟解释说道,又生怕沈南绮多问一句怎么礼物提前就已穿上身了,马上岔开话题问:“明天是解元的农历生日,那要办生日宴吗?”   “又非什么特别的年岁,一家人吃顿饭便罢,不办什么宴会。”沈南绮边打毛线边回,倏而想起道:“对了,你的生日是五月五对吧?诶,那早过了,当时也忘了给你准备点礼物,明年再给你好好过吧。”   “别说您了,我自己都不记得。”纪轻舟笑着摇了摇头。   话语刚落,便感到自己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被身旁人握了握紧。   他垂眸瞧了眼,连忙抽出了手,生怕被沈南绮或者赵宴知给瞧见,接着就放下茶杯,站起身拍了拍解予安的胳膊道:“那你们聊吧,我带他去楼上换件轻便的衣服,再下来吃饭。”   沈南绮专心织着围巾,头也不抬:“嗯,去吧。”   ·   顺着东馆的楼梯到了二楼,一走进衣帽间,关上房门,纪轻舟便舒了口气道:“你是觉得自己看不见,你母亲也被蒙了眼睛吗?在长辈面前能不能收敛点?”   解予安却是半点不在意,毫无关联地问道:“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纪轻舟脱了身上的小马甲,挂到衣架上回道:“明天不是你生日吗,问我做什么?”   “今年没给你过生日。”   “哦,所以是心疼愧疚了?没必要,你那时候又不喜欢我。”纪轻舟实话实说道。   他本来就不怎么过农历生日,五月初五那会儿穿越来也没多久,每日忙着经营他的小裁缝铺,哪想得到什么生日。   “再说你平时不也时不时地送我点东西吗?什么香水、留声机的,送不送生日礼物的没那么重要。”   纪轻舟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的西服外套脱下,也给挂到了衣架上,随后转身到解予安身前,抬起手臂环上他脖颈,仰头往他嘴角亲吻了一下,宽慰道:“你要实在愧疚呢,就明年再给我补上,补个双倍的,嗯?”   “嗯。”解予安搂住了他腰身,语气淡淡道:“再亲一下。”   “哼,有了亲亲就忘了愧疚感是吧?”话是这么说,纪轻舟还是满足他的小要求,吻了下他的嘴唇。   接着贴到男人耳旁小声说道:“可以期待下,明天还有给元宝的生日礼物。”   解予安心间微颤,顿然泛开柔软的涟漪:“什么?”   纪轻舟轻快一笑:“告诉你了还有什么惊喜感,自己想吧。” 第103章 薄礼   翌日礼拜六, 纪轻舟照常早起去工作室上班,下午则专门提前了一个小时下班回家,给解予安过生日。   由于昨日沈南绮说过不办生日宴, 只是寻常家里人吃顿饭,纪轻舟也就没做什么准备,结果回到解公馆,才发现大餐厅那叫一个热闹。   不仅解老太太出来同他们一道吃饭了, 解予安的外祖一家,沈家人也被邀请了过来。   包括沈南绮的父母、兄长,以及沈医生的老婆、孩子和孙儿。   除了沈家人, 此番还特意邀请了解予安的两个发小。   可惜邱文信因为报馆的工作实在忙碌, 未能抽出空过来吃饭,只好托骆明煊帮他一道送了礼。   今晚,大餐厅那宽敞无比的餐桌终于派上了用场, 丰盛的菜肴一道道列满长桌, 好似过年一般, 一家人按着辈分排序围在桌旁而坐。   不过长辈聚集后,解予安哪怕拥有着寿星的身份, 也不得不往后排一排,和小辈一组吃饭。   “一家人聚齐了, 这张桌子就圆满多了。”夜饭开席后, 解老太太便望着众人如此感慨了一句。   “再过一个多月,就过年了, 到时人会更齐, ”解见山用公筷给老母亲夹了点素菜,语气平和道,“前阵子收到良嬉的来信, 说会在年底回国,这会儿估计已经坐上邮轮了,一定能赶回来吃年夜饭。”   “弥深呢,她可回来?”   “大嫂如今年岁也大了,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估计没法坐那么久的轮船。”   “嗯,这倒也是。”解老太对后者似乎也就是随意一问,旋即便若无其事招呼起亲家吃饭。   纪轻舟虽然坐得离长辈较远,但还是清晰听见了他们的闲聊,便借着给解予安夹菜的动作,凑到他身旁小声问:“是谁坐邮轮回来啊?”   “解良嬉,我堂姊。”解予安简言作答。   纪轻舟等了等,见他没有细说的意思,就扭头朝向了另一侧的骆明煊问:“解元的堂姐,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啊,良嬉姐嘛。”   毕竟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在座又多是长辈,骆明煊说起话来不像平时那么大嗓门,用着仅限于两人听见的音量道:“她是元哥大伯父的女儿。元哥的那位伯父,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那真是……这个!”   骆明煊比了个大拇指,意思便是说他是位响当当的大人物。   “元哥选择参军,多半就是受他伯父影响,可惜那位八年前就因病故去了。他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良嬉姐,当年解大伯病逝,她便跟她母亲一块去了法国,听闻是在什么什么美术学院念书。   “那姐姐也是个厉害人,自小就聪明,又特别好强,早几年不听家里反对,直接同一个法国人在国外结了婚,后来不到两年又传回消息和离了,一边带孩子,一边继续念书,今年估计是毕业了,就准备回来过年了。”   纪轻舟听完点了点头,他其实没这么八卦,不过听沈南绮的意思,解予安的这位堂姐回国后大概率也会住在解公馆,便觉得还是提前了解一下为好。   “说到过年,我们几个过一阵一块吃个饭聚聚如何?我请客。”骆明煊睁大眼注视着他的侧脸,压着嗓音朝他提议道。   纪轻舟微微挑眉:“你都被断了生活费了还请客,有什么事吗?”   “我堂堂骆少,怎么会差这点钱,再说,你不想要年底分红啦?”   “那还是得要的,到时候定了地方再约时间。”   “好……欸,那是不是长寿面来了!”   正说到这,佣人就端了碗汤面过来,放到了解予安右手侧。   纪轻舟见状,便帮解予安把饭碗挪了挪,将面碗挪到了他面前。   吃寿面只是个象征,所以碗里面量不多,也未准备什么配菜,不过放了个煎蛋,加了点葱花做点缀而已。   但那面条却是厨师特制的超级加长版,比起纪轻舟之前临时准备的要讲究许多。   虽是解予安生日,但依照传统惯例,亦给桌上年纪最长的几位准备了长寿面,寓意长寿健康。   沈贺新老先生,也就是解予安的外祖父,在开始吃面条前还特意朝解予安笑呵呵嘱咐:“吃寿面不可咬断或夹断了,元元可需小心些,最好一口气吃完啊。”   “不必太讲究,一点五公尺的面条,他现在这样,一口气哪吃得了啊。”沈南绮说了句公道话。   解老太太原本也是这么觉得,但听沈老先生特意提出来了,又觉得夹断了的确寓意不太好,便提议道:“不若让小倾喂他吃。”   “啊?”纪轻舟没料到会有这活被派到自己头上来,一时有些惊愕。   偏偏沈南绮想了想后,竟也同意了下来,朝他道:“那你便将面卷一卷,干脆一口全部塞到他嘴里,便不会咬断了。”   “……”解予安沉默得就差将无语二字写在脸上。   纪轻舟看了看面碗里分量虽少但一口绝对塞不下的面条,又看了看身边人无言的表情,不由得失笑,说道:“要不我帮你卷起来,你自己吃?”   “嗯。”相比起他母亲的建议,纪轻舟的提议简直太善良了,解予安不假思索便应了声。   随后,纪轻舟便拿起他的筷子,将鸡蛋拨了拨开,用筷子尖小心地卷起了面条。   这长寿面的面条也是特制的,其实不怎容易夹断,他便分了五次,将面条卷成差不多可入口的一卷递给解予安,对方再一口吃进嘴里,如此配合着很快解决了这碗面条。   待吃完了面,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解予安又夹起那个荷包蛋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这时耳旁传来纪轻舟的声音,暗含期待问道:“是我给你做的好吃,还是你家厨师做的这碗好吃?”   解予安嘴角将要扬起,又压平了下来,故作沉思道:“徒弟做的,自然不如师傅。”   纪轻舟轻一咋舌:“没爱了,以后你就吃你的家庭厨师版吧。”   “但煎蛋,是你做的更好。”   “呵,现在知道拍马屁了,晚了,以后都别想吃我的爱心煎蛋。”   解予安静默了片晌,低声说道:“那以后我做给你吃。”   “你有厨艺?等你眼睛好了再说吧……”   纪轻舟虽说不大信得过一个民国大少爷的厨艺,但解予安这话听着还是挺顺心的,他便大方地不再追究方才的小摩擦。   ·   此番虽是家宴,二十一岁的生辰也并非大生日,但解予安今晚还是收了不少生日贺礼。   如沈南绮送的针织围巾是独一份的属于母亲的心意,至于其他长辈送的便都是些珠宝玉石之类的名贵物,解见山送了他儿子一辆新进口的雪佛兰小轿车,而解予安的外祖则更是出手阔绰,直接给了大笔的礼金。   纪轻舟实在好奇,便悄悄问了解予安礼金数目,得知答案,他顿然瞠目结舌。   亏他之前发现解予安在炒股,还替他担心,怕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那些退休金全赔了进去。   现在看来,当初解予安特地跟他提及那笔退伍金,不过是因为那是他自己赚的,意义特殊而已,实际对于钱财,这位少爷是真的不在意。   人家随随便便一次生日收到的礼金,都是他那时装店累死累活干十年的收入了,与其有那个闲心操心别人,倒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   冬夜,月上枯枝,寒冷清寂。   以免夜深了太过寒冷,不便出行,晚餐结束后,大家去会客厅稍微闲聊消遣了一阵,约莫七点左右,沈家人和骆明煊便各自乘车离开了解公馆。   而解予安则被沈南绮强迫着换了好几种方式试戴了围巾,随后就系着那条围巾,同纪轻舟一块回了房间。   东馆尽头的卧室最为静谧清幽,尖冷的夜风包围着八角窗呼啸作响,屋子里却暖融融的颇为舒适。   一走进房间,解予安便将脖子上系扎成结的围巾整个摘了下来。   正要扔到床上,纪轻舟就伸手接了过去。   “毕竟是你母亲亲手织的,这么不情愿戴做什么,多暖和啊。”纪轻舟将围巾结打开,理了理,叠成方块暂时放在了斗柜上。   “不喜红色。”   “红色多好看,热情、浪漫,喜庆又吉祥,干嘛不喜欢,再说反正你也看不见。”   解予安听着他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了沙发旁,故作不经意问:“你准备的礼物呢?”   纪轻舟刚要在沙发上坐下,闻言扬唇一笑,抬手帮他梳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说道:“你今晚都收了多少豪礼了,还惦记我那买一赠一的小礼品啊?”   “礼轻情意重。”   “不会说话就别说。”   “所以,嗯?”解予安用一个淡淡的疑问来表达自己的期待。   “本来想晚点给你的,真心急啊你……行吧,你跟我来。”纪轻舟无奈叹了声,拉着他的手朝一旁走去。   解予安一言不发地跟着他的脚步,原以为他会带自己去衣帽间或者是书房,结果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走进了浴室。   什么礼物会放在浴室里?   他脑中刚生出这个念头,耳边就响起了纪轻舟关上房门,打开盥洗室灯的声音,紧接着一旁又传来了哗哗的水流声。   这水流声他十分熟悉,正是给浴缸放水的声音。   随着热水贴着洁白的浴缸壁缓缓上升,一股潮湿的热气氤氲在狭小的浴室内,于瓷砖壁上凝结出细密的水珠。   “在做什么?”解予安心底无端焦炙,捺不住问了一句。   纪轻舟调了调水温,尔后站起身用毛巾擦了擦手道:“你先洗个澡吧。”   “不是说送礼物吗?”   为何要先洗澡……解予安暗暗思忖。   也许是被弥漫的水汽熏得发热,一时间耳朵脖颈的肌肤都缓缓发烫泛红起来。   纪轻舟转过身,见他端着一派从容清净之色,面孔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绯红,有些忍俊不禁。   故意用轻巧暧昧的语气逗他道:“嗯,礼物在这呢,你要不往旁边摸摸?”   解予安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手指蜷曲着抓了抓自己的衣袖,尔后才缓缓抬起右手,朝他所站立的方向摸了过去。   手掌先是触及到了纪轻舟的肩膀,略微犹豫了几秒,发现对方没有反应,便又坚定地顺着肩颈摸到了他脸颊上。   “想什么呢,不是叫你摸我。”纪轻舟抬手覆盖上他宽大的手掌,语气里含着纯然的笑意。   接着就握住他的手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摸到了吗,给你做的新睡衣,百分百桑蚕丝的哦!”   解予安忐忑而羞怯的情绪霎时间戛然而止,脑中不由得再度闪过了那两个字:就这? 第104章 离不开(纯感情)   随着夜阑更深, 呼啸不断的夜风也渐渐沉寂了下来,宁静的屋子里时而响起几声盥洗室传来的窸窣动静,听声响, 估计解予安已经洗完澡,在换衣服刷牙洗漱了。   靠近窗户的沙发区,纪轻舟长腿交错地搭在茶几上,懒洋洋地靠在沙发背上画稿。   这是最近接的一笔急单, 一位老顾客订的新年穿的大衣。   他已同客人约好了明天上午到店里看效果图,那么起码今晚得构思好衣服细节,将线稿画出来。   正打着草稿,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纪轻舟扭头看去, 便见解予安穿着他做的新睡衣,拿着手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他抬起视线,上下扫量了对方几眼, 心忖解予安到底身材好, 穿睡衣也跟要去走秀似的。   其实这身睡衣款式很是普通, 寻常的翻驳领衬衣配上直筒长裤,衣服的领子和袖口边缘包了狭窄的绲边, 这都是现代睡衣常有的设计。   唯一的小亮点,就在于领子驳头上, 他给绣上了一小束的紫堇花。   之所以给解予安做这么一身睡衣, 也并非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只不过恰好看到了这么一款雾霾蓝的丝绸料子, 手感舒适、颜色也漂亮, 想着上回闹了乌龙,没能给解予安过成生日,便拿这料子又做了一套。   “怎么样, 穿着舒服吗?”待解予安在对面沙发上落座,纪轻舟便开口问道。   解予安点了点头,静静地应了一声“不错”。   “怎么看你有点低落的样子,不满意我送的礼物啊?”   “满意。”   “那之前给小元宝的礼物呢,穿了吗?”纪轻舟作无意似的问,其实心里早已知晓答案。   毕竟他在浴室里就只放了他做的内裤,假如解予安这会儿还不肯穿,那就得真空穿睡衣了。   “我有选择?”解予安语气淡淡反问。   说着,略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衫,总觉得包裹着身体某部分肌肤的面料有些密实和紧绷。   纪轻舟抬眸扫了他一眼:“别搞得好像我逼你穿似的,不是你自己说的,生日这天穿吗?”   解予安沉默片刻,说道:“已经穿了。”   “哦。”纪轻舟似乎只是随口一谈,之后便专心地握着笔画画,不再出声。   气氛陡然间静默了下来,解予安听见他笔尖摩擦纸页的声音就开始犯困。   他稍微坐了坐正,强打起精神询问:“吃饭时,你同骆明煊在嘀咕什么?”   “嗯?没说什么啊……”纪轻舟头也不抬地回着话,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道:“哦,他说过一阵请我们几个聚聚,一块吃饭来着。”   听到只是这话题,解予安就不再多问。   纪轻舟想起方才饭桌上的事情,便想到了他吃长寿面,脸上浮现些许笑意道:“又长大一岁了,二十一岁喽,解元元。”   “过完年二十三了。”   “谁跟你算虚岁。”   解予安眉毛微动,问:“你喜欢年纪小的?”   “嗯……这个么,一般来说,年纪小的精力更旺盛。”纪轻舟含混回答,随即扯着嘴角一笑:“别想歪,我说工作上的精力。”   “不必刻意补充。”方才刚被戏耍了一通,解予安已基本摸清了他的套路,自认成长许多,不会再被他几句刻意的言语引导惹得心浮气躁、面红耳赤。   转而便以一副沉稳口气问道:“何时画完?”   “快了快了,我就打个底稿,你等不住就先去床上睡会儿,等会儿我画完了再给你讲故事。”   解予安有些不高兴地抿了下唇:“不想睡。”   “那你就坐着慢慢等吧。”   话虽如此,纪轻舟还是悄然加快了速度。   粗略地打了个形出来后,往大衣上面添加了些细节,待差不多构思完毕了,就合起了本子,将画本铅笔放到了茶几上,起身去盥洗室洗澡。   浴室里还环绕着上一个人留下的潮湿水汽,纪轻舟大致地清洁了下浴缸,便往里面蓄了大半的热水。   习惯性地拿起柜上的香水瓶往浴缸里倒了几滴,正要盖上盖子,考虑了两秒,又往里多加了几滴。   馥郁的清香伴随着热气的扩散很快填满了整个空间,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钻了出去,消失在略显燥热的空气中。   坐在沙发上的解予安闻见了那若有似无的熟悉香味,稍作犹豫后起身走到窗边,摸索着将窗户推开了个窄窄的口子透气。   听着浴室传来的声音,他依照经验判断,要不了多久,纪轻舟便能洗完澡,就转身走向了床边。   于是等纪轻舟洗漱完毕出来,抬眼便发现某人已经平躺进了被窝里。   棉被盖到胸口,一副准备安睡的模样。   他见状就去关了房间的大灯,开了床头台灯,继而悠然地哼着歌脱了鞋,掀开被子躺到了床上。   透过茶色灯罩散出的台灯光线宁静柔和,泛黄的光晕带着股微醺的醉意,仿佛在这空间中多待一会儿,就会忍不住合起眼帘。   纪轻舟靠着枕头,转头看向身侧,问道:“你这便打算睡觉了?生日都还没过完呢。”   解予安一动不动地静躺着,闻言开口:“还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纪轻舟稍微往被窝里滑进了一点,侧身撑着脸颊注视他道,“但我给你做衣服这么辛苦,你就不打算给我看看上身效果合不合适吗?”   “不是已看过了?”   “外面的看过了,里面的还没啊。”   意识到他所指的是什么,刚刚才发誓不会再中他圈套的解予安又不禁羞赧起来,半晌才闷声回道:“不必看,很合适。”   “合不合适你说了可不算。有些顾客啊,特别喜欢某件衣服的时候,穿上身了哪怕尺寸不对,他也会欺骗自己说合适。”   纪轻舟语速慢悠悠地说道,接着倾身趴到了他枕头旁,朝他耳畔吹了口气:“嗯?真不给我看啊?”   “……”   解予安冷白的肤色就注定了他藏不住任何心思,尽管闭口不言,自睡衣领口飞速蔓延至耳根的红晕仍是直白地透露了他的情绪。   纪轻舟见证了他耳廓顷刻间变得通红的过程,心里觉得怪有意思的,难得好心地岔开话题:“要不要听睡前故事?”   解予安冷静了片晌,才微微摇了下头。   “不听故事那做什么,现在还早呢,不到九点,我一点也不困。”   解予安佯作镇定地考虑了几秒,说:“亲一下。”   “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呢?”   纪轻舟抿唇无声地笑了笑,稍稍撑起身凑过去,亲吻在他光洁的脸颊上。   蜻蜓点水般的,只碰了一下,却留下馨然芳香引人遐想。   解予安嗅到那清甜的香气靠近,便下意识地伸出手臂环住了他腰身,将他整个人往自己身上搂紧。   纪轻舟感受到他的意图,便索性挪了挪位置,将脑袋枕在了他肩膀上,问道:“我香不香?”   解予安低声开口:“香水倒身上了?”   “啧,算了,你这嘴还是适合接吻。”   纪轻舟放弃同他调.情,旋即便仰头,吻住他毫无情趣的嘴。   解予安说起话来不怎动听,接起吻来却分外实在,一手紧拥着他后腰,一手自后颈穿过浓密发丝,宽大的手掌覆盖了大半个后脑勺,他不松手,纪轻舟半点也挣脱不了。   直到亲得自己浑身发烫不对劲了,他才缓缓松了手部的力道,手指依然穿插在青年柔软的发丝间,恋恋不舍地抚摩着。   纪轻舟被他摸得脊背发麻,正欲趴到他肩膀上躺躺,略一动身便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几乎未怎么考虑,他抬手摸了摸男人凸起的喉结,语声柔和问:“额外的生日贺礼,元元要不要?”   解予安喉结逃离般的滚动了一下:“什么?”   “嘘,自己感受。”   ……   翌晨,当窗台被冬日澄净的阳光晒得有些发烫时,解予安终于从酣然美梦中转醒。   意识尚处于朦胧阶段,他感受到怀抱空虚,便习惯性地伸出长臂,去触摸身边人的体温,结果探来探去也未摸到人影。   此时走廊的落地钟恰时敲响了九点,模糊的钟声引起神经振动,解予安顿然清醒了过来。   察觉到耳畔没有人的呼吸声,他便撑着手臂坐起身,静心倾听片刻,发觉盥洗室也没有丝毫的声响传出。   “轻舟。”他略微抬高嗓音叫了一声名字,顿了顿,又有些无奈地说道:“别闹了,纪轻舟。”   话落,想象中某人伪装破功后的笑声依旧未出现。   霎时间,他额头沁出薄汗,慌乱又有些失落不安。   自回国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早晨睡醒时,没有听到任何纪轻舟的动静。   他伸手捏了捏身旁的枕头,从枕面到枕芯都没有丝毫体温残留,显然纪轻舟离开有些时间了。   于是静默地掀开被子,穿上拖鞋,拿着手杖起身走向盥洗室。   过程中,脑中犹如反省一般地不断闪过昨夜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技术太差,才令对方失望不满到不想面对他。   还是……摸完了就没有新鲜感了?   正要迈步进盥洗室,门外响起了轻巧的脚步声。   尽管解予安听出那并非纪轻舟的脚步,还是下意识停住了步伐,紧接着门口传来敲门声,黄佑树的声音透过房门传了进来:“少爷,您起床了吗?”   “嗯,进来吧。”解予安口吻淡淡,可有可无地应了声。   黄佑树听见声音便推开房门,进了屋子,抬眼瞧见他家少爷冷漠不悦中夹着些许黯然的神情,大概也知晓是什么原因,忙解释说道:   “纪先生店里似有什么着急的工作,一大早便出门了,让我九点左右叫您起床,刚听见钟声响,我就过来了。”   闻言,解予安神情略有松动,缓步走进盥洗室问:“他嘱咐你了?”   “是啊,纪先生出门前说的,”黄佑树边帮他准备好洗漱的牙粉、毛巾和热水,边详细说道,“还说您可能会起得比较早,叫我留意房内的动静。”   “什么时候出门的?”   “不到八点,飞快吃了顿早餐就出去了。”   解予安不再追问,加快速度洗漱完毕后,就同黄佑树去了衣帽间。   一走进这带着些干燥皂香的屋子,各种回忆便随着熟悉的气味翻涌而来,寻常时候并不会觉得纪轻舟的陪伴有多么特殊,这会儿才发觉自己有多离不开他。   “少爷,纪先生给您把衣服也挑好了,您是穿他选好的,还是……”   “给我。”解予安直接接过了衣服,拿到手上便发觉是一件较厚的长袍。   他走进里间换了衣服,穿好后依照习惯做了整理,出来时衣扣、领子、肩线、袖子都已整整齐齐,完全不需要旁人额外帮他整理。   “纪先生还给您配了马褂,我给您拿上,方便您出门散步穿。”   黄佑树这么说着,视线从他领口扫过时,诧异脱口道:“少爷,您脖子……”   话到一半,欲言又止。   解予安此时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长袍,在漆黑的衣襟衬托下,那洁白的脖颈上有任何的痕迹残留都很明显。   黄佑树大概猜到那一块块不规则的红印是怎么来的,一时便有些犹豫,想提醒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嗯?”   黄佑树挠了挠后颈,支支吾吾道:“您脖子上,有些红印。”   “……”解予安倏然无言,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理了理袖口,耳尖却有些微泛红。   “可要换件领口高些的?”   解予安只是故作淡然地摇头:“不必在意。”   换完了衣服,拿起手杖正要出门,他又顿住了脚步,语气迟疑地问黄佑树:“你觉得,我同刚回来时有何差别?”   黄佑树疑惑地瞧了瞧他,说:“您较刚回来那会儿,气色可是好多了。”   “圆润了?”   阿佑稍稍睁大了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扯起嘴角道:“这词哪能与您沾边啊!您现在看着是强健多了,刚回来那会儿,脸色煞白的,一瞧便是重病初愈。”   解予安稍稍放心地“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走出了门。   沿着东馆的小楼梯下楼,穿过走廊前往西馆的大餐厅,途经大厅时,忽有女佣叫住他的脚步喊道:“二少爷,您来得正好,有您的电话,是纪先生打来的!”   解予安顿然止住了步伐,听声响判断方位走到了电话机旁,动作稍有些急促地从女佣手里接过听筒,放到了耳畔。   随即,他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喂,元宝在听吗?”   从听筒中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解予安却是连听见这语气都不由得心里颤悠了一下。   过了几秒,方低柔地应道:“在听。”   “我刚要挂电话,你就来了,凑得真巧,我们这也算是挺有缘分的吧?”   解予安静静应声,旋即语气稍带着点怨念道:“为何不叫我起床?”   “我叫了啊,差不多七点就叫你起床了,但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累着了,自己贪恋被窝起不来不说,还想拉我继续睡。   “平时也就算了,今早确实工作比较多,就干脆让你接着睡了。反正你也不上班,冬天嘛,多睡一会儿也挺好。”   “下回直接叫醒我。”   “好好好,下回你不起,我就拿衣架抽你屁股。”说到这,电话里的男声似乎被自己的话语逗乐,不由得笑了几声。   旋即又恢复正经,语速较快地说道:“其他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怕某个黏人家伙一觉醒来发现我不在又要生闷气。那你没事的话,我就挂了。对了,早餐有小米海参粥,记得多喝点补补。”   “……”解予安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   电话里青年又发出了两声轻笑,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解予安停顿了片刻,才将听筒递给女佣,尔后阖着眼帘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黄佑树以为他是找不着方向了,就出声道:“少爷,餐厅这边走。”   解予安摇了摇头:“不吃了,准备些点心,备车出门。” 第105章 物有所值   上午, 风和日暖,空气澄清。   难得接近十二月底还有这小阳春般的天气,洋房院子里, 胡民福大清早便开始干起了园艺工作。   施肥、修枝、清理枯叶,忙活个不停。   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里,充足的日光从敞开的落地门窗洒落进屋内,空气中纤尘尽显。   靠着墙面的试衣镜前, 个子不高、脸庞圆润的潘玉铃正对着镜子试穿自己的新衣。   一套奶白色的冬装,内搭是轻薄低领的打底针织衫与及踝的直筒半身裙,外面则是一件落肩式的宽松大衣。   从内到外柔和的米白色给人以温暖明亮之感, 穿上这一套衣服, 潘玉铃觉得自己面色都变得温柔年轻了。   “这外套是羊绒的料子吧,又轻软又保暖,真当舒服啊。”   “是的, 专门找厂子定做的双面羊绒。”纪轻舟简单讲解道, “里面的针织衫也是用纯羊绒线手织的, 不算人工,原料就挺贵的。”   “这衣衫是你们手织的?那可真是大工程了, 难怪叫我等了两个多月。”   她虽是正儿八经地感慨,话语里却多少带点嗔怪的意思。   纪轻舟的确拖延了半个月的工期, 只好和善一笑:“让您久等了是挺不好意思的, 所以给您准备了一副羊绒手套做赔罪礼。”   他说着,指了指放在沙发盒子里的纯白色手套。   这纯羊绒的针织手套软糯舒适又分外保暖, 单卖或许就要十几二十元了, 潘玉铃也是个识货之人,对这服务态度自是无话可说。   随后,纪轻舟又转身到柜子旁, 拿来了与衣服配套的米白色钟形帽,走到她身旁问:“我帮您戴上吗?”   潘玉铃闻言,就将新剪的头发往耳后捋了捋,笑道:“那就麻烦老板了。”   纪轻舟整理了下帽子的帽檐,抬起手动作轻柔地将帽子戴到了她的头上,看着她的脸庞,调整着帽檐上山茶花的角度。   他一抬手臂靠过来,潘夫人便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同屋子里那馥郁的玫瑰香不一样的芳香,清冽中夹着一丝甜香,很是好闻。   潘玉铃虽自认是长辈了,但低头看见他穿着白色衬衣被裤腰收紧的狭窄腰身,闻着年轻人身上清新独特的香味,仍是有些许的羞涩。   连忙找话题问道:“你这里原来不是有个小姑娘帮忙试衣服的嘛,怎么今朝过来没看到她啊?”   “您说鱼儿是吧,她去忙别的活了。”   “这样啊,我以为她不干了,满机灵的那个小姑娘,手脚也勤快。”   随口聊了两句,纪轻舟帮她调整完帽子就收手退到了一旁。   潘玉铃立即扭头看向镜子,旋即便感眼前一亮,拢了拢帽檐下的头发夸赞:“好洋气的装扮,这帽子一戴,马上就时髦多了。对了,这帽上别的是朵什么花啊?”   “手钩的山茶花,看着不太像是吗?”   “是不太像,不过做得太像也俗气,这样就蛮好看的。”   “您喜欢就好,其实这花还可以拿下来做胸针的,您不想戴帽子的时候……”   正说到一半,这时房门忽然开启,纪轻舟条件反射回过头去,还以为是叶师傅有事找自己,结果却见一道穿着黑色长袍的修长人影出现在了那白色的房间门后。   潘玉铃听闻声响,也看向了门口方向,但在她的视野里瞧不见人影,便问:“谁啊?”   纪轻舟马上回道:“我店里的员工,您接着试,我去聊两句。”   说罢,就迈大步伐走到了门口,靠在门框旁朝解予安压低嗓音道:“你怎么这么早过来?这才九点半,送不了午饭吧?”   “在忙?”   “忙着呢,去我办公室等我。”   解予安不怎高兴地抿了抿唇,接着一声不响地朝另一边房间走去。   纪轻舟见他身旁有黄佑树跟着,便放心地合上了房门,转身走到沙发旁问:“怎么样,潘夫人,帽子大小应该合适吧?”   “不仅合适,也很漂亮暖和,过几天就是新历新年了,届时就穿这套出去访友了。”   潘夫人先是满意应声,旋即又叹了口气,看着镜中的纪轻舟道:“纪老板,你呢做什么衣服都好看,款式新,又舒服合体,价格嘛虽然贵,但也物有所值,唯一缺憾就是等的时间太久了,你若是像百货商店那样,衣服挂在店里,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我懂您意思,其实我在准备明年开家时装店,和制衣厂合作做做成衣。”   “开时装店啊,那太好了,早就好开了!你的那个摩登画报,我周围很多朋友在看的。   “上上期你不是出了冬装的时装画嘛,那件黑色大衣多时髦啊,但是你这没得卖啊,我那些朋友看上了么肯定是想快点穿上身的,就去认识的裁缝那做了,现在人手一件。你看看,要是早点搞个成批的同款大衣,这生意做得多好?”   “是是是。”纪轻舟笑着点头,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道:“那等我开了店,还得请潘夫人帮我宣传宣传,届时给您打五折。”   潘玉铃听了扑哧一笑:“这样大的优惠,那我肯定是要帮你好好宣传了。”   衣服试穿得差不多了,潘夫人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这笔单子便可结算了。   纪轻舟本想等她换完衣服出来再说尾款,结果潘玉铃却道:“这套衣服太舒服了,我就不换了,直接这样穿回去算了,您也不用帮我包装,给我个袋子,让我把我的衣服带回去就好。”   “那行,正好我们店刚新做了一批购物袋,我去给您拿两个过来。”   说罢,纪轻舟就跑了趟储物间,拿来了两只礼品袋。   这是他这个月在纸货店新定制的一批卡纸手提袋,定做了两款颜色规格。   一款是黑色的袋身,配上银色的丝带手提绳,正反面印着解予安手写体版的“世纪”汉字标识。   另一款则是米白的袋身配上奶黄色丝带的手提绳,袋子表面印着他当初在小裁缝铺工作时设计的粉色商标。   即一个莓红色的衣架下方排列着枫叶红的中英文标识,文字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衣架下挂着一条小裙子,分外的精致靓丽。   除此之外,还定制了一批礼盒,也是这两种图案款式,分了大中小三种尺寸规格,因为数量较多现在还未送到。   考虑到潘夫人的性格喜好,他给对方拿的是米白粉字的那款手提袋。   潘玉铃瞧见他打开的购物袋果然很是喜欢,当场便夸道:“这袋子也蛮漂亮的,图案是纪老板你自己画的吧,跟你做的衣服一样精致时尚。”   “您夸奖了。”纪轻舟边回,边帮她把衣服折好,连同赠品的羊绒手套一起放进了购物袋。   “尾款是一百二十块对吧,我今日钱带得不够,明日让司机送来可以吗?”   “可以啊,我还信不过您吗。”   潘玉铃闻言心情颇感愉快,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手提袋高兴道:“那我便回去了,你忙你的,不用送我下去了。”   “好,下回再来。”   送潘夫人到了外面过道,看着对方下楼后,纪轻舟便转身回去收拾了一下试衣间,随后关上会客室门,径直地去了对面的制作间。   他甫一开门,叶叔桐逼人的目光就望了过来,凝视他问:“又接新单了?”   纪轻舟无奈地摇头,转身关上房门,拿了件门后挂衣钩上的围裙道:“不算新单,就前几日那个金业银行的张小姐定做的新年大衣,刚来定了款式。”   在潘玉铃来试衣服之前,他还接待了一位客人看画稿,也就是那位定做新年大衣的张小姐。   昨天夜里忙着给解予安过生日,大衣的稿子他只打了个雏形就放下了。   偏偏约好了张小姐今早九点左右过来看效果图,他才不得不早起来将图稿画完。   想到昨晚之事,纪轻舟才陡的记起解予安还在书房里等他,险些把他给忙忘了。   “诶,一单一单又一单,不知何时是尽头。”叶叔桐一边干着活,一边念诗般地摇头晃脑感慨。   纪轻舟将穿到一半的围裙又解了开,挂回了挂衣钩上,接话道:“也没这么夸张吧,十二月至今也才接了八个定制单。”   “上月整个月才八单而已。”   “毕竟快过年了嘛,大家都想穿个漂亮新衣服。”纪轻舟打开了房门,出门前拍了拍手激励道:“大家打起精神好好干吧,过年给大家发年终奖金。”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就关上房门,去了斜对面的书房。   推开书房门,纪轻舟下意识看向安乐椅位置,却发现椅子空空的,解予安并未躺在他的专属摇椅上,而是坐了他蝴蝶桌前的办公椅上。   他开门时,对方正悠然地靠着椅背,听阿佑给他读报纸。   几缕斜照的清透日光穿过枯枝树梢,透过明净的玻璃洒在男子侧脸上,给他的脸庞发丝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宁静又分外安逸。   纪轻舟轻巧地关上了房门,走到桌旁问:“怎么好好的摇椅不坐,把我的位置给占了?”   说着,瞥见桌上放着个小巧的食盒,还以为是给自己带的零食,便伸手将盖子给掀了开,结果发现里面装着一碟花花绿绿的糕点。   联想到解予安来找自己的时间,他挑起眉问:“你没吃早饭?”   解予安点了下头,平静地“嗯”了一声。   “怎么不好好吃饭,不是叫你多喝点粥吗?一点不听话。”   纪轻舟瞧着他漠然不动的俊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就这么想我啊,一起床就马不停蹄地过来?”   “家里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你家还闷?那么大的花园是摆设吗?”纪轻舟轻嗤了一声,懒得再揭穿他。   随后就拿起一块奶黄色的糕点,送到解予安嘴边,碰了碰他嘴唇:“自己拿着吃。”   解予安接过了糕点,却未放入口中,而是稍稍往后挪了挪椅子,拍了拍自己的腿道:“坐。”   “……”纪轻舟一时无言,想要提醒他阿佑还在这,又觉得以解予安的性格可能也不在乎。   解予安的脸皮虽薄,但仅限于在他未尝试过的领域。   一旦某个领域被他涉足掌握过了,由懵懂变得熟知了,他的廉耻观就会奇异地泯灭,随时随地地要亲要抱,全凭主观做事,谁的眼光也不在意,甚至都敢在他母亲的面前无缘无故地牵他的手。   纪轻舟知晓这点,也就未多说,清了清嗓子,朝站在门边努力缩小自身存在感的黄佑树道:“额阿佑,你要不去楼下逛逛,找你表哥聊聊天?”   “好的,先生。”黄佑树像是早有准备,说罢就开门退出房间,利索地关上了房门。   待旁人离去,纪轻舟这才转身面对面地跨坐到他的腿上。   柔软的触感贴着自己的双腿,昨夜的记忆立即苏醒过来。   解予安心脏怦怦跳动着,用空闲的那只手抱住了他,手掌搂在青年纤瘦柔韧的腰身上,感受到透过衬衫面料传出的温热体温,才觉空虚了一早上的胸膛一下子被填满了许多。   纪轻舟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往前挪了挪屁股靠近了几分,说道:“行了吧,抱也抱了,赶紧吃吧,别饿着了。”   解予安拿着糕点咬了一口,接着往他面前递了递。   纪轻舟躲开险些戳到自己脸上的糕点,偏着头问:“什么意思,想用糕点砸死我?”   “……味道有些熟悉,你尝尝。”   “什么熟悉?”纪轻舟不懂他的意思,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品了品嘴里的香味后反应过来:“桂花味的?”   “嗯。”解予安将剩下的糕点吃进了嘴里,随后评价:“比你好闻。”   “你好无聊。”纪轻舟都不知该吐槽他嘴硬好,还是吐槽他恋爱脑,什么事都能往自己身上联想。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反正我的香水是你定制的,不好闻也是你的错。”   “……”   见他吃完了一块,纪轻舟又侧转身体,拿了块粉色的糕点放到了他手上:“试试看这粉色的是什么味。”   解予安慢条斯理地拿到嘴边尝了一口,摇了摇头:“吃不出来。”   然后又将糕点递到了他面前。   “怎么每个都要我咬一口啊,我吃过的会好吃一点吗?”纪轻舟不由得扯起嘴角笑了笑,话是这么说,还是握着他的手,咬了口糕点。   嚼了几口后微微蹙眉:“我也吃不出来,樱花味?还是玫瑰味?总之就是花味。”   解予安似乎压根不在乎这糕点是什么口味,纪轻舟尝过一口后,他便慢吞吞地将剩下的糕点吃进了嘴里。   纪轻舟看着他颜色浅淡的嘴唇,将那表皮粉嫩的糕点一口口吃了进去。   拇指摸了摸对方耳垂,倏而嘴角微翘,凑到他耳畔,意味深长地说道:“看见这粉红的点心,我想起来了……其实,我昨晚没有关灯,只是拍了下桌子,发出了关灯的动静。”   解予安幸亏此时已咽下糕点,否则多半要噎住。   “我都看见了哦,小元宝虽大,但粉粉的,颜色很漂亮。”   “你怎么能……”解予安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搂在他腰间的手指顿然蜷曲收紧。   “啊,怎么脸都气红了,我看看而已,不至于这么小气吧?”纪轻舟眨了眨眼说道。   见他似乎真的很害臊,便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脸道:“好好好,别气了,我关了关了,刚刚才是骗你的,怎么这么不经逗啊。”   解予安默不作声地抿着唇,过了片刻才冷静下来问:“真的关了?”   显然,就因为他这爱开玩笑的毛病,在解予安心里的信誉值已有所降低。   “真的,不然你后面有再听见我关灯的声音吗?”   “那你是如何确定……”   他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纪轻舟却立刻听懂了他想问什么,噗嗤一笑说:“一般来说,你这种肤色的,颜色都比较浅。”   “这是从何得出的经验?”解予安面色冷然,“你还看过旁人的?看过几个,都是谁?”   纪轻舟没料到他会从这个角度钻牛角,忙解释:“这是人家总结的经验,不是我,别整天胡乱吃醋行不行?”   话落,见他又要开口,就连忙拿了块绿色的糕点塞在他嘴里:“绿茶的,降降火。赶紧吃吧别问了,吃完了我还得去干活。”   解予安将糕点拿了下来,沉默着纠结了片晌,语气犹豫道:“下次,给你看。”   别好奇他人的。   后半句话,他咽回了肚子里。 第106章 冬夜聚会   繁忙的工作毕竟是做不完的, 考虑到的确许久未有休假了,十二月三十这天,中午给员工发完薪水以后, 纪轻舟便宣布从下午开始,给全体员工休两天半的元旦假。   与此同时,老铺子那边,房租也已经到期, 纪轻舟特意提前了几日去同房东说明了情况,不准备续租。   于是之后几日,他便和祝韧青一块, 陆陆续续地将裁缝店可用的布料工具等搬到了工作室的储物间, 缝纫机也通知了吴老太的儿子,让他们自己搬回去。   至于其他用不着的家具,他便同祝韧青说了, 让他有看中的, 尽管搬回家里去, 实在无用的,就干脆留在铺子里, 让旅馆老板娘处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月底的那天下午, 员工放假以后, 纪轻舟特意回了趟爱巷,把铺子的钥匙还给了房东。   当他拿着幌扠将铺子门口的旗帘摘下来时, 祝韧青显然有些沮丧。   恰逢那日天气也不怎么样, 阴云密布,冷风萧瑟,青年穿着有些破旧的棉袄, 站在阴沉凛冽的寒风中,垂着眼帘,神情黯然,一副仿佛失业又失恋的低落模样,瞧着好不忧郁。   “不必这么难过吧?又不是不给你活干了。”纪轻舟将旗帘卷了卷,准备带回家去找个地方放着,权当留作纪念。   其实祝韧青也没有那么沮丧,待了大半年的铺子关门他自然是有些怅然的,可先生也早就同他说好了,这边铺子关闭后,让他去工作室那边做他的助理,日常打杂收拾卫生,帮先生跑跑市场、送送货之类的。   能跟在先生身边做事,他当然高兴,可与此同时,他亦有种好似拖累着先生的感觉。   想要尽快为先生做些什么,可凭他的本事却又无可奈何,因此才分外怅惘。   “对了,你此次拍电影,张导给了你六十块片酬对吧?”纪轻舟拿着旗帘进屋,将幌扠靠在了门旁。   正想拉张椅子坐坐,却陡然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先前常坐的那张竹靠椅也已经被祝韧青搬回家了,他便只好坐在门槛上凑合一下。   “嗯。”祝韧青倚在门旁,视线紧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见纪轻舟坐在门槛上,便也跟着蹲坐了下来。   “那你现在收入也还算稳定了,不若带着你母亲找个好点的房子租住吧,离工作室近点的,省得天天上下班坐电车。”   “搬家吗?”   “嗯,趁着明后天放假,你不妨找找看。”纪轻舟回忆着工作室几个员工聊过的关于租房的话题,提供建议道:   “爱多亚路、霞飞路那些小弄堂都有便宜的出租屋,环境可能一般,但总比住在棚屋好。你们住的那地方潮湿又阴暗,现在天冷了,估计透风还不防雨吧,还是早点搬出来为好。”   “好,先生,那我明日去看看房子。”祝韧青这么应着,心里却想到他们那棚屋才交了两月的租金,哪怕他努力说服母亲搬家,她多半也不会答应。   想到这,便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   冬日天寒,阴雨天气尤为阴冷,于是放假这两日,纪轻舟也未出门,整日待在家里吃吃喝喝睡睡,偶尔画个稿,逗逗元宝。   然而到了元旦这天傍晚,却是不得不出门,应骆明煊之邀请,同解予安一块去吃饭。   骆明煊此次请客所定的餐厅是一家名为高长兴的绍兴酒菜馆,位置就在南京路上的一条小弄堂里,离解公馆不远。   据说是邱文信推荐的他们文人比较爱去的一家菜馆,价钱便宜,味道也还不错。   听闻吃的是家乡菜,纪轻舟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这家绍兴菜馆显然是家有些年头的小馆子,不管是门口的牌匾还是里面的木头梁柱都灰扑扑的,沾满了油烟与灰尘。   客人多坐在大堂吃饭,但在二楼也设有雅座,骆明煊便定了其中一间。   纪轻舟两人出门较晚,等到了地方,骆明煊和邱文信都已在雅间入座。   “嗯?就我们四个啊?”   纪轻舟牵着解予安走进包间,扫了眼屋内情况,见那八仙桌旁边真就只有他们两人,还有些不可置信。   原以为凭骆明煊的性格,既然是他请客,肯定是要呼朋唤友叫上一大帮熟友一块喝酒才痛快。   “别提了,喊了好些人,不是嫌冷懒得出门,便是没空要陪家人,连我表哥都只想待家里抱老婆。   “不过想来也是,若非光棍一条,谁过节时候还出来和兄弟喝酒啊!”骆明煊说着,站起身帮解予安拉开了椅子。   纪轻舟闻言心里暗暗发笑,看向邱文信问:“那信哥儿怎么不在家陪老婆?”   邱文信戴着一顶颇有绍兴特色的乌毡帽,裹着厚厚的棉袄,边拿起碟子里的盐水花生剥壳吃肉,边悠然笑道:“有人回家陪妻儿,自然就得有人坚守报馆了。”   “哦,您是吃完了还得回去加班啊……”纪轻舟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禁同情地摇了摇头。   见解予安在位子上落座,为了方便照顾他吃饭,便直接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凛冬日短,才五点左右天已擦黑。   外面天寒地冻的,包间内自然窗子紧闭,尽管如此仍有些许寒风从缝隙中钻入,吹得头顶悬吊的白炽灯泡时不时地晃悠几下,带动昏黄光影摇曳。   虽然寒冷,但好在店主给雅座客人在桌子底下准备了烧红的炭火盆。   围在桌旁,烤着火,喝着酒,想想就很有冬夜聚会的氛围。   纪轻舟靠在椅子上,拉着解予安的手伸到桌底烤了烤火,朝骆明煊问:“菜点了吗?”   “信哥儿点了几道他爱吃的,我去拿个菜单,你们看看可要再加点什么。”   骆明煊很有东道主风范地给他们各倒了杯热茶,尔后就打开房门,喊了个伙计进来点菜。   既是绍兴酒菜馆,绍酒必要来两斤。   菜色上,一道梅干菜焖肉,一道苋菜梗是必吃的,还有黄酒腌制的醉虾,佐酒的豆腐干、茴香豆、霉千张等,这些家乡菜邱文信都已点好。   而得知这家馆子亦做杭帮菜,骆明煊浏览着伙计给的菜单,便点了个东坡肉,一道响油鳝丝。   又问他们意见道:“西湖醋鱼可要尝尝,听闻很有特色,是吧,信哥儿?”   邱文信摇摇头:“我有一阵没来了,上次来还是秋季来吃蟹,醋鱼倒未点过。”   纪轻舟便笑着劝说:“算了吧,就我们四个吃,菜也够多了,这醋鱼嘛,你就留着去楼外楼吃吧。”   “诶,可行,我还未去过西湖呢,下回有空,咱们一道去尝尝。”   骆明煊说到这,便将那手写菜单还给伙计:“那就先加这两个菜吧。”   待伙计出去关上了门,骆明煊兴致勃勃地抬眸看向纪轻舟问:“等会儿你可要喝点儿?”   “喝啊,为什么不喝?”纪轻舟刚这么回答,便感到自己的手心被身边人捏了捏。   他佯装没发现,扬起嘴角道:“都熟人嘛,喝醉也就喝醉了,反正我明天工作不多,再说有你元哥在,也不怕出事。   “况且,我酒量其实还可以的,上回那肯定是多年陈酿了,一时没注意才喝醉了。”   骆明煊听得哈哈一笑,不好意思揭穿他那两杯倒的酒量,一派老成地点了点他劝道:“年轻人呐,还是得量力而行。”   话虽如此,待酒菜上桌以后,他也是给大家倒酒最勤快的。   即便是解予安,得知他没在吃药后,骆明煊也给他倒了一小杯。   而解予安也挺给面子,平时滴酒不沾的人,今晚好歹喝了一小口。   “咪一口意思意思就差不多得了,毕竟还在养病。”   纪轻舟生怕他不小心端错了杯子,把杯里酒水当茶给一口饮尽。   解予安甫一放下酒杯,他便拿了过去,将剩下的酒都倒进了自己杯里。   旋即拿公筷往解予安碗里夹了点便于进口的菜,看见摆在中央的那一盘蒸得熟烂的苋菜梗,扬起笑脸问:“苋菜梗要不要来点试试?臭是臭了点儿,但吃着蛮香的。”   解予安口吻平淡道:“我吃过。”   “啊?真吃过啊?”   骆明煊见状倏而发笑:“你在问他什么,我们这一桌就你这京城来的没怎吃过吧?咱们苏州人可都是从小吃着臭苋菜长大的!”   “哦苏州也吃。”纪轻舟稍有些尴尬,搞了半天原来是江浙一带都有这菜色。   “对了,差点忘了,季度分红得给你!”   吃到一半,骆明煊突然想起了正事,转而便从放在屁股后面的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站起身来递给纪轻舟,郑重其事道:   “年底了,我们的小作坊在您的英明指导、我的苦心经营下,已然是慢慢进入正轨了,不过毕竟开张也就三个月,盈利不多,还请纪兄多担待。”   纪轻舟伸手拿过信封,当场便拆开看了眼,继而眉头微挑:“一百零二块五角八分,还挺有零有整的。”   “那是,给我们尊贵的图案师傅的分红,自然一分也不能少。”   纪轻舟将那银行存单塞了回去,把信封直接推到了解予安手上说:“给我收好了,回去放你保险箱里。”   邱文信见状略有些诧异,目光在他们二人间狐疑地转悠了两圈,问:“你的钱财,交给他保管?”   纪轻舟夹碎了自己菜碟里的东坡肉,将瘦肉部分放进了解予安饭碗里,哼笑了声道:   “信哥儿这就不懂了吧,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薪水都是要上交给老婆的。”   解予安正将那信封塞进自己大衣内侧的口袋,闻言微微挑了下眉,竟然也没反驳。   邱文信一瞧便知他们有情况,呵呵地笑了笑不再多问。   骆明煊却当他们在开玩笑,吃着菜兴致高昂附和:“有道理,倘若我老婆也像元哥这般可靠,我赚了钱也要交给我老婆保管!”   解予安这下倒醒过神来,朝着对面冷嘲:“喝醉发痴了?”   “哈哈,说个玩笑话,莫当真……”   骆明煊没皮没脸地一笑,见纪轻舟又端起了小酒坛,马上转移话题,瞄准他道:“诶你悠着点,第几杯了这是?”   “第三杯而已,这么小的杯子,别说区区三杯,十杯也没问题。”纪轻舟如此说着大话,实际脸庞已有些发热和晕乎。   但他只当是烤着火吃饭有些闷热,再说喝酒嘛,多少会有些微醺反应,难得今晚吃的是他熟悉的家乡菜,自然要尽兴多喝两杯。   一边喝着绍酒,一边吃着醉虾,纪轻舟直觉飘飘然悠然舒适。   闲聊般地向邱文信问起道:“今日出的是第十一期画报了吧,近几期卖得可还行?”   “销数还算稳定吧,基本都有一点三万册以上。”邱文信似乎也喝得有些发汗,抬手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了他被压得扁平的头发,慢悠悠说道:   “不过卖得最好的还是施小姐照片做封面那期,再版三次,足足售出了二点五万册,之后说不准还要再版。”   “这么多啊,”骆明煊有些吃惊,“那为何不再请那小姐再拍张封面?”   “我们也想请施小姐再给张照片,不过,她写信婉拒了。信里说明了缘由,并非是她不乐意,而是她家中长辈本就不高兴让她拍电影,只是签了合同没有办法才同意的。前阵子她那照片登上画报,与家人闹了不小的矛盾,自然是不想再生事端。”   “还有这回事……”纪轻舟轻声嘀咕,此事施玄曼倒从来没跟他提起过。   包括上次去剧组,对方也是一副开朗自信的模样,没想到心里藏了不少烦心事。   “也想过请其他女子拍封面,”邱文信喝了口小酒,砸砸舌头接着道,“但良家女子哪肯给照片,宋又陵还提议请选美大会的头几名拍摄封面,说她们多半乐意,可就怕给施小姐惹来非议,便没有再做。”   “这倒也是。”纪轻舟认同地点了点头。   努力转动着昏沉的脑子,思考着说道:“其实,男士封面也可以吧?”   话语一出,桌上二人便都有些讶异朝他望了过来。   邱文信眯着眼问:“莫非,你愿意拍封面?”   “当然不是我了,但时装报也有男装,请个男模拍封面未尝不可嘛。”纪轻舟解释道,脑中则闪过了个念头,或许可以问问小祝愿不愿意拍个封面。   “这……怕是有些困难,回头我考虑考虑。”邱文信仍是觉得男人照片做封面,引起的关注度肯定不如美丽的时装女郎,所以也没直接答应。   纪轻舟大概理解他的意思,转而又道:“现在画报销量停滞,你们也可以想想加些别的内容,例如穿插个名人访谈啊,找些个文坛名士、商界精英、社交名媛等等,聊聊他们的穿搭见解、兴趣爱好、生活趣事之类的,想必也很受欢迎。”   邱文信若有所思点头:“这听着是个不错的发展方向。”   “是吧,可以去试着慢慢转型。”   纪轻舟又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时,发现邱文信正满脸疑惑地瞧着他,才恍然记起刚刚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心里实话说了出来。   “为何你觉得我们需要转型?”邱文信迟疑地问。   “额哈哈,”纪轻舟尴尬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明年有些新的计划,肯定会更忙,待我那半年合同结束,多半就不会续约了。”   “奥,原来是出此缘由……”   邱文信稍稍蹙眉点头,虽然遗憾,却也理解他的选择,老神在在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的确是需要好好规划一下这画报的发展。”   “诶,你们说的那个封面男模,我能做吗?”骆明煊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但他的眼睛还明亮得很。   “你么,收拾收拾应该也行。”   纪轻舟托腮注视着他道,倏而耸了下鼻子,疑问:“嗯?你最近好像白了不少嘛?”   骆明煊被他略显迷蒙的醉眼盯着,思绪稍有些发飘,嘿嘿一笑道:   “可不是吗,自从开始做生意,我不仅戏院不去了,连从前最爱的钓鱼活动都甚少参与了,自然要白上一些。”   “白得都开始冒光了,有重影了……”   “啊,倒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吧?”   骆明煊刚这么困惑地说着,就见对面座位,解予安忽然放下筷子,往纪轻舟的方向挪了挪椅子。   紧接着,刚刚还在同他对话的青年便双眼一闭,脑袋一歪,很是安然地歪倒在了身边人的肩上。   骆明煊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就醉了?我说什么来着,他这酒量真不行吧!”   解予安分外熟练地抬手环住了身边人的肩膀,调整了姿势让他脑袋更安稳地枕在自己肩颈里,平静说道:“你们吃,我带他回去。”   “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骆明煊嘀咕了声,随即便起身道,“我去叫阿佑上来。”   黄佑树就在楼下吃着饭等候,骆明煊到楼梯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两人就一块进来了包厢。   见解予安半抱半搂着青年起身,骆明煊挺起肩膀道:“元哥,同上次一样,你跟阿佑下楼去,我来扶轻舟兄。”   解予安却未应声,招了招手示意黄佑树过来扶着人,接着脱下大衣挂在椅背上,半蹲下身道:“放到我背上来。”   “啊,你背他走啊?”   骆明煊愣愣地看着黄佑树将那已经醉晕过去的人放到了男人背上,不大放心道:“这会否太不方便了,你们车停在巷口,得走上好一段路呢!”   “你就别操心了,坐下安心吃饭吧,”邱文信神色淡然劝道,“予安的力气能抵上两个你了,轻舟这细瘦的身材,他还背不动吗?”   他这边说着,解予安已经背着人站起了身。   一个成年男子压在背上,他却是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似压根感受不到重量。   骆明煊见状,也确实觉得没什么操心的必要,随即便拿起大衣展开,从后面包裹着纪轻舟披到了他们身上,拍了拍他元哥的胳膊道:“走吧走吧,送你们下楼。”   老菜馆的楼梯狭窄陡峭,主要是下楼需要搀扶一把,放慢脚步小心些。   到了楼下以后,便无需那般谨慎了,于是骆明煊也就只送他们到了门口。   出了馆子,外面朔风凛冽,月光无限清寒。   阿佑跟在他们身旁指导方向,时不时地帮忙提个衣服。   刺骨的夜风一吹,硬是把趴在男人肩头睡得迷糊的某人给冻醒了过来。   纪轻舟眼睛虽睁开了,头脑仍晕乎着,发现自己正被人扛在背上,就嗓音低哑地问:“你谁啊,驮着我?”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解予安语声柔和:“你说呢?”   “我知道了……你是我叫的,滴滴代驾。”   “……”解予安没听懂他的醉话,也就没有回答。   沿着狭长幽暗的巷道向前走着,感受到背上的人正缓缓滑落下去,便双臂用力将人往上背了背。   “嗯……小心点。”   兴许是方才手掌握着的位置距离臀部近了些,令青年在醉梦中也感到了冒犯,他特意发出声音提醒:“我有老公的,你别摸我屁股。”   他这话说得含糊,也就只有近在咫尺的人能听见。   “没摸你。”解予安下意识回答。   接着又微微侧头,压低嗓音问:“你老公,是哪位?”   “我老公……很厉害……”   “我,特别崇拜……”   解予安眉毛微动,压平着嘴角:“多厉害?”   “嗯?你问哪一个?我有可多老公了……”   死的活的,排满世界服装艺术史。   解予安神情顿然间冷了下来。   正当他想要把身上人摇醒,问问清楚时,耳旁又传来了青年黏黏糊糊的声音。   “但是,正儿八经的,就一个……”   “谁?”   背上人轻轻一笑:“我说了,你不能告诉别人哦……   “他叫,解元宝,很可爱,我很钟意……”   解予安不禁步伐微顿,寒风吹过,耳尖瞬间泛起了薄红。 第107章 代餐(纯感情)   在外吃了顿饭, 回到家里也才七点出头。   解予安背着纪轻舟从玄关门厅进来时,恰好碰上了才吃完饭没多久,准备一道去小会客厅聊天消磨时间的沈南绮和解予川等人。   看见本就行动不便的儿子, 背上还背着个烂醉如泥的人,沈南绮忙走过去查看情况,皱眉问:“这是怎么了,轻舟怎么醉成这样?”   “朋友聚会, 多喝了点。”   “他这样你还怎么睡呢,不若今夜把他放到客房去,派个人照顾着?”   “不必, 他喝醉了也很乖。”解予安下意识拒绝。   说罢, 好似生怕迟一步,沈南绮就会将他们分开般,二话不说就背着人朝大楼梯走去。   沈南绮望着那两人姿势稍显亲昵的背影, 微微蹙起了眉头, 当初目睹她儿子主动伸手去握纪轻舟手时的那种犹疑不安的情绪再度浮上心头。   解予川见她停留原地, 便牵着解玲珑过去问:“怎么了,母亲?”   沈南绮吐了口气, 本想问他一句,你身为男子会用“乖”这个字来形容年长你五岁的男人吗?   随即考虑了一番, 又觉得不可这样挑字眼, 毕竟纪轻舟长相性格是蛮青春水嫩的,喝醉了一动不动地趴在人肩上也的确挺乖巧。   于是就摇了摇头, 假作什么都没发生般, 转头朝女佣吩咐:“去叫厨房备点醒酒汤。”   ·   二楼东馆尽头的卧室里,回到房间后,解予安便摸索着帮纪轻舟脱了外套和鞋子, 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了床上。   阿佑端了盆热水过来,将毛巾浸湿拧干,正要动手给纪轻舟擦拭,解予安就伸手接了过去道:“我来,你出去吧,有事我叫你。”   黄佑树对他的举动一点也不意外,闻言便转身走出房间,动作轻巧地合起了房门。   听见关门声响,解予安坐到床边,将毛巾折了几折,探手顺着青年的肩膀摸到了衬衣领口。   稍稍迟疑了片刻,他帮着纪轻舟解开了领口的两粒纽扣透气,尔后迅速地移开了手,略微俯身,拿着毛巾,沿着左手摸过的位置,动作轻柔地擦拭起他的脸庞和脖颈。   当抚摸到青年唇部时,他手指微微停顿。   也不知怎么想的,拇指指腹按压在柔软的下唇上,稍稍用力便探入了其中。   似想要拨弄舌尖,指尖却轻轻地碰撞上了里面的牙齿,令他顿然醒神。   正要收手,忽而那嘴唇微张,将他拇指连关节处也含了进去,手指刚被潮湿感包围,便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这一下简直像咬在了解予安心口上。   他不觉喉结滚动,有种恶作剧即将被揭穿的心慌意乱感。   正犹豫是否要抽手,青年便将他手指吐了出来,语气困惑又含糊道:   “你谁啊?为什么,把手伸到我嘴里?”   意识到纪轻舟还未醒酒,解予安倏然放松几分,口吻镇定道:“又不认得我了?”   纪轻舟缓慢地眨眼,抓着他僵直的手臂慢吞吞地坐起了身来。   眯着微红的醉眼注视了他一阵后,思索道:“有点眼熟,你长得……好像我认识的人。”   解予安:“像谁?”   纪轻舟又凑近了几分,呼吸几乎要喷洒到男人脸上。   “像,我先生……”   解予安听见这词便不由得心旌摇曳,刚要故作淡然地应声,又听对方补全了后半句话:“……的代餐。”   “代餐?”解予安微愣,稍加琢磨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悦道:“你有丈夫,还吃代餐?”   纪轻舟却丝毫不在意,抬起手摸着他的脸感叹:“好像,一模一样啊,完美代餐……两万一月,跟不跟我?”   “上次说给我十万。”   “那不行,你这眼睛都睁不开的,行情不好……你想加钱,得先给我验验货。”   解予安听他口气不像在开玩笑,不禁沉下了脸色,但下一秒对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双手熟练地搂着他的脖子,亲吻在他的唇角。   贴在嘴角上的触感柔软温热,又带着些微醺甜的酒气,解予安顿然间思绪一空。   无暇再追究正餐与代餐的问题,下意识便搂住了他的腰,按着他的脖颈,交换起深吻。   他很喜欢和纪轻舟接吻,喜欢到不愿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大抵是因为眼睛看不见,便尤为喜好这般亲昵的接触,越是热烈,越能令他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感受到对方身上鲜活蓬勃的生机,和对自己的纵容与爱意。   正亲吻得投入,解予安忽然呼吸一滞,神经陡的紧绷起来。   “我要验货喽……”青年的嗓音轻哼着从唇息间吐出,带着股撩人的笑意。   说罢,就从他怀里滑溜了下去。   解予安尚未做好准备,紧随而来的强烈触感便刺激着他的心脏开始狂热跳动,持续的怦怦声犹如雷鸣鼓点,在耳朵内炸响。   他不由得轻吸了口气,紧蹙着眉头,嗓音低沉:“纪轻舟,你是不是酒醒了?”   青年却无暇回应,兀自专心地验着货,嘴里还醉醺醺嘟囔着:“这么大的蘑菇,不切片怎么吃得下……”   解予安神经滚烫发麻,低垂着脑袋,深长地呼吸着。   静寂中,手指从青年浓密的发丝间穿过,顺着眉心滑落鼻尖,又向上摩挲,停留在他的眉眼上。   指腹缓缓抚摸着他微阖的双目,轻触着那纤长的眼睫,凭借这一下下细致反复的触摸,于心里勾画着他的神情……   ·   翌晨,冬日的朝阳铺洒在宽阔的窗子上。   纪轻舟熟睡一晚醒来,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像染了重感冒。   翻了个身,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发现自己似乎正躺在某人的臂弯里,便扭头看向了身侧。   解予安虽然手臂揽着他的肩膀,却未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床头位置,一条腿曲起搭着床沿,背靠着抱枕合着眼眸在发呆。   他的头发面容都已收拾得整齐干净,显然是早已起床洗漱完毕了。   “早上好啊,解元元……”纪轻舟才说了这么句话,就不禁皱起了眉头。   上回喝醉醒来时手腕淤青,这回却是喉咙发胀又发堵,嘴角好似开裂了一般,一张嘴就刺疼。   更可怕的是,他嗓子还哑了。   “怎么回事,元宝,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么哑了?”   解予安也有些诧异于他的反应,但心里对于造成这情况的原因心知肚明。   昨晚之事,他实在难以启齿,就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说呢?”   “咳咳,你昨晚怎么把我送回来的,是不是给我扔马路边上吹冷风了?”   纪轻舟清了清嗓子,一开口仍有些沙哑,黏黏糊糊的,像是喉咙里含了东西。   “……我至于如此恶毒?”   “谁知道你,不过这感觉确实不像是着凉了,鼻子都没塞……”   解予安仍是一声不响,握着他的手讨好般地按摩了起来。   纪轻舟从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丝心虚,就撑着身体坐起身,注视他问:“该不是你把我亲哑的吧?”   他早就发现解予安这人很喜欢接吻,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次只要一亲上,就非得咬得他嘴唇发烫、舌头发麻不可。   平时看不见也抓不着他,昨天他喝醉了没意识,对方指不定逮着机会使劲亲了他多久,才害得他一早醒来嘴角裂了、嗓子哑了,舌头口腔都麻麻的,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解予安对他的猜测无言,停顿了片刻,话里有话道:“我的嘴是大炮,能发射弹药吗?”   “那是怎么回事,我酒精过敏了?”   “自己想。”   纪轻舟盯着他的侧脸眨了眨眼,待扫见对方那泛着粉意的耳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奥~好你个解元元,太自恋了吧,你能跟大炮比吗?”   解予安轻轻挑眉:“想起来了?”   纪轻舟摇头:“没想起来,但你肯定不能和大炮比。”   解予安不理会他的调笑,语气竟罕见地有点温柔:“待会儿带你去看医生,等把你喉咙养好再说这话。”   知道不是感冒和过敏,纪轻舟就懒得多管了,满不在乎道:“看什么医生啊,过两天自己就好了。再说看医生要怎么说病因,睡觉前吃了炸药包吗?”   他说着,便翻身坐起,穿上拖鞋朝着盥洗室而去。   解予安也紧跟着站起了身,追随着走进了盥洗室。   确定脚步声停留的方位后,走到了青年身后,默不作声地伸手穿过腰间,从后面抱住了他。   “啊真难受,跟被糊了嗓子眼后风干了似的。”   纪轻舟拿起牙杯接了些热水,一边刷牙一边抬头看向镜子里的人,含糊问道:“你昨晚是不是没给我清理啊?”   解予安将脑袋搭在他肩膀上:“给你喂了水漱口。”   纪轻舟吐掉漱口水,问:“漱了几次?”   解予安顿了顿,道:“三次。”   “那怎么会……”   “你都吞下去了。”   “啊?”纪轻舟先是挑眉,旋即又心态很好地安慰自己:“算了,反正我不记得,就当没发生。你也不必过多在意,这东西吃了不会怀孕,就当补充蛋白质了。”   解予安听着一声不语,面色却有些发红。   纪轻舟刷完了牙,又快速得擦了擦脸,抬头见某人一副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的神色,颈侧与耳朵都染着红霞,便疑惑说道:“该羞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脸红什么?”   “……”   “嗯?不会还回味呢吧,解元宝?我的技术这么好啊?”   解予安自不会承认,做出冷淡的口吻道:“你有什么技术?”   “自然是让你回味无穷的技术。”纪轻舟半是得意,半是开玩笑地接道。   旋即用手肘撞了撞他的手臂,“要不现在趁热打铁,再让你体验一次?反正我这喉咙肯定是要养几天的。”   解予安抿着唇,挂着张面无表情的面孔,刻意没有接话。   纪轻舟见他不答,便就着他的怀抱转过身,凑近他的耳朵吹了口气,肉眼可见对方的脸颊和脖子迅速升温。   他顿时笑出了声:“逗你呢,干嘛不出声,不会真的还想再来一次吧?   “你这家伙,表面装得冰清玉洁的,怎么脑袋里净是些轻薄亵慢的东西。”   “注意言辞。”解予安不是很有力地反斥,愈发地面红耳热,这次却是赧然中混着些气恼。   纪轻舟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暧昧其辞道:“你要真想要呢,也不是不可以,但我等会儿还得去上班,总不能让我失声了去干活吧?只能改天有空再深入探讨一下了,好吗,元元哥?”   解予安本想硬气点反驳说“不想要”,可这又有些违心,沉默半晌,憋出三字道:“再说吧。”   纪轻舟忍住喷之欲出的笑意,觉得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真是可爱得很。   于是又仰头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口吻轻快道:“好了,放开我吧,我还得洗个澡,你想留在这陪我吗?”   解予安光是听闻此言就浑身滚烫了,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便一言不发地松了手,转身大步地走出了盥洗室。   “诶,同手同脚了,解长官……”纪轻舟瞧着他故作从容的背影,好心提醒。   话还未说完,洗手间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咔嚓”一声关上了。 第108章 掮客   日子一晃到了年底。   腊月二十八这日, 按南方风俗照理是要做一些大扫除、备年货、打年糕之类的迎接新年的准备,当然这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的风俗习惯,作为一家时装工作室, 纪轻舟自然无需操心这些。   对于工作室员工而言,今天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日,顶多为即将开启春节假期而暗藏些许期待而已。   冬季日光斜长,就连二楼书房也被朦胧柔和的阳光所笼罩。   洁白的日光从百叶窗照射进来, 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条狭长光段,气氛静谧而安逸。   突然房门被敲响,打破了沉静氛围。   祝韧青端着印有铃兰花纹的陶瓷茶杯, 推开房门进屋道:“先生, 咖啡。”   “嗯,放桌上吧。”纪轻舟头也不抬地应声,专心地绘制着图稿。   祝韧青走到他办公桌旁, 动作轻巧地放下了咖啡, 垂眼扫见屋里满地的纸张, 就俯身收拾了起来。   那些纸张平整的看起来像是草稿的图画,他捡起以后都整齐地叠在了一起, 放在书架上,觉得先生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至于那些已经撕碎的、或者揉捏成团的, 就先扔进了专门收纳废纸的垃圾桶里。   收拾完房间, 他正要出门,身后忽然传来纪轻舟的声音:“诶, 等等。”   祝韧青顿然停下脚步, 转身就见他先生将几张稿子塞进文件袋里,递给他道:   “这是二月份的画稿,你帮我跑趟沪报馆, 送到他们报社主笔的手里。要是二楼没人,就拿给隔壁照相馆的宋先生,宋先生也不在的话,放在楼下门房那也行。”   这活祝韧青已经干过一次了,不必再问报馆的详细地址,闻言立刻接过了信封点头:“好,我这便帮您送去。”   “穿得厚点,把你那邮差包背上,路上小心啊……”   “嗯,谢谢先生提醒。”祝韧青稍有些腼腆地微笑应声。   “行了,去吧。”   待人出门,纪轻舟又转过身来,拿起铅笔继续绘制图稿。   约莫十几分钟后,他“啪”地放下铅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拿起几张手稿夹在画本里,步履匆匆地离开书房,去了斜对面的制作间。   一开门,诸多的视线投射而来,除了冯二姐等人,还多了两位新裁缝。   随着年关将至,天气愈发的寒气逼人,即便是最为追求时髦的那班先生女士们,在这个严寒的时节,也不再那么热衷于打扮自己。   听几个员工所言,最近各家洋服店的生意似乎都冷清了不少,也就他这时装工作室,随着客源的累积和名声的流传,非但不见冷清,反倒愈发火热。   毕竟熟客都知晓,在纪先生这做衣服,直接定做下个季节的衣裳即可,除非付个加急钱,否则多半要等上一二个月才能收到。   其实工期拖久了,纪轻舟心里也着急,为此特意制定了计划,至少在春节假期前,结清民国七年的所有订单。   于是自元旦之后,他便不再接急单,同时,为提高工作效率,还在月初时新招了两位裁缝。   此次招聘裁缝分外顺利,同样是四十元的月薪,短短三日,应聘之人却有七八位,基本都是慕名而来。   新招的两个裁缝,一男一女,是纪轻舟从应聘选手中挑选的手艺最好的两个。   一人名为文翠蔓,祖籍江西,家里三代都是裁缝,擅长缝制中式服装和饰品,旗袍长衫、裙褂鞋袜等等,样样在行。   文姐原先其实也经营着一家裁缝铺,不过因为竞争压力大、铺子房租又连年增长,她也上了些年纪,不像其他裁缝那般能迅速地接受新事物,学做新衣裳,依靠老一套实在无力维持店铺运转,就索性关了店,出来靠手艺谋生。   纪轻舟选择她,是因为她手艺确实精湛,手缝比车缝还要整齐细腻,刺绣功底亦是深厚,且速度还很快,比起工作室那擅长手针的田阿娟,缝制速度快了近一倍。   这样快准精细的手针技艺,靠的是一种经验和直觉,非多年锤炼是练不出来的,太适合在他制作那些复杂金贵的纯手工高定服装时,来给他做助手了。   若非文翠蔓年纪大得已经能做他母亲,纪轻舟有时候真想开玩笑说一句:“你是我寻找多年的黄金搭档。”   所聘的另一位裁缝名为吴岚,是个苏州人,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自小在苏州鼎鼎有名的李春平洋服店学做裁缝。   两年前学成以后,他便安心地留在了那店里工作,但最近传入苏州的《摩登时装》画报在年轻一代中风靡流传,身为一个二十出头的洋服店裁缝,他理所当然地就对上海的时装业心驰神往起来。   经过数日的纠结后,他最终向他的师傅,即老板李春平求得谅解,辞了工作,前来上海闯荡。   谁知运气如此好,当他依照画报上的地址找到世纪时装工作室,恰好看见了张贴在路口的招聘启事,于是二话不说就走进了店里应聘。   当然,纪轻舟选择吴岚,自然不是因为这年轻人是自己的粉丝,纯粹是试用几日后,觉得他裁缝手艺扎实,肯学习、有热情,且能迅速接受新的服饰风尚,才招他进了工作室。   而对方也没叫他失望,跟着叶师傅熟悉了大半个月工作室的干活流程和节奏以后,便能独立负责一套洋服的裁剪制作了。   话说回来,进入制作间后,纪轻舟就秉持着老板的职责,查看起几位员工手上工作的进度与质量,顺便给予一些指导。   当走到吴岚身旁时,这个头不高、形象质朴的年轻人正给一件亚麻衬衣做熨烫整理。   见他过来,便汇报工作道:“先生,我手上的套装下午应该就能完成了。”   “嗯,不用太着急,还是以保证工艺质量为先,明天中午前能结束就好。”   吴岚很是恬静地点头,旋即又仰头看着他好奇问:“明日结束后,便开始放年假了吗?放多久啊?”   听他这么一问,缝纫机那边,两女工便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踩洋车的动静。   另一侧,冯二姐和文姐的家常话也不聊了,全都竖起了耳朵倾听。   纪轻舟自然能察觉到此时氛围的安静,笑了笑道:“只要将手上分配的工作完成,明天上午收尾检查没问题了,下午就开始放假,放到正月初七,初八来上班。”   “放八天啊!”吴岚扬起双眉叹道。   “怎么,嫌假期太长了?”   “不不不,八天正正好,短了不够我回苏州访亲问友的,时间长了待在家中也无趣,八天正够我来回休息,过个爽快年。”吴岚口吻快活道。   接着又扯开嘴角一笑,试探着问:“我听小梅说,您还会发一个年终奖金?”   纪轻舟知道他们都很关心这奖金的多少,反正明天就发薪水了,这没什么可瞒的,就点了点头道:   “嗯,年终奖金额外发一个月的薪水。不过你和文姐才来一个月,就比其他人少一些,发十元的奖金。”   “十元也好啊,老板真大气!”   毕竟才干了一个月活,能有年底的奖金拿就不错了,吴岚很是高兴。   在制作间转悠了一圈,见没什么问题后,纪轻舟便走到门旁拿了件围裙,出了制作间,关上房门,夹着画本朝楼下走去。   员工多了以后,即便二楼空间再宽敞,也有些拥挤。   裁剪台就那么一张,又要裁布又要打版,偶尔还要铺上衣服做些细致的缝纫工作,显然是不够用的。   于是,纪轻舟就将楼下的会客室收拾了一块区域出来,放上了一张定制高度的长桌,将打版工作转移到了楼下。   此时,叶叔桐也在一楼的会客室,给一位先生定做的西服打版。   纪轻舟分配给他的年终任务,他已经全部完成,现在所做的算是明年的活计了。   因此,叶师傅难得干活时毫不着急,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慢悠悠地拿着尺子在布料上比对测量着尺寸。   见纪轻舟走到桌子对面,摊开了画本,他还好奇地瞄了几眼。   旋即微微睁大了眼,趴到桌上凑近瞧了瞧,发现纸页上所画的几张服装款式图,都并非计划列表中的衣服,便疑惑问:   “这几套似乎不是客人定做的?还是说,你已经开始接明年春夏季的单子了?”   “嗯,的确不是客人定的。”   纪轻舟含混地回了句话,就开始裁剪坯布,放到人台上,插上大头针固定,进行样衣的制版。   “那这是谁的衣服?”   “这个嘛,明年你就知道喽。”   “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叶叔桐淡笑着摇了摇头,顾自己认真工作起来。   正忙活到一半,胡民福的声音忽而从门外传进来道:“纪先生,有客人来寻你。”   纪轻舟闻声转头望向门口,便见一个穿着旧皮袄、戴着乌毡帽、肤色偏黑瞧不出年纪的男子走了进来。   扫见来客身上那件发灰的皮袄子,他立即认出了来人,未多寒暄,直接放下了手头工具过去,示意男子在沙发上落座,问道:“刘经纪今日来找我,是有结果了?”   被他称为刘经纪的这位,是骆明煊半个月前介绍给他认识的一个掮客,即房产中介。   骆明煊先前搬出来自己居住,便是让这个刘经纪找的房子,说是服务态度还不错,价钱收取得也还算公道,于是听闻纪轻舟有需要,就把人介绍给了他。   男子似乎不是很习惯室内的温暖,下意识地摘下帽子扇了扇风,语速稍急促地回道:“是,按您的要求,三楼三底的铺子,英租界最繁盛之地段,一处在大马路边上的,一处在四马路,暂时就给您找了这两处合适的,您这两日可有空去看看?”   他口中的“大马路”和“四马路”也就是南京路和福州路,都是商业相当繁华的地段。   纪轻舟想了想问:“很抢手吗,过几天去看行不行?”   “抢手自然抢手,急倒不是很急,主要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房东也要拜年走亲戚啊,等这年过完了,那样好地段的铺子可就难寻了。”   “这倒也是。”纪轻舟点了点头,稍作考虑道:“那明天下午吧,您帮我约个时间。”   “可以,那我等会儿便去同房东说一声,明日下午,我到这来带您过去。”   “行。”   三两句话敲定了事宜,随后这位租房中介便连一口热水也未喝,就戴上帽子急匆匆地出了门,像是之后还有不少的生意赶着去做。   “租铺子?你是准备开新店?”   待纪轻舟回到了人台旁工作,叶叔桐便猜测问道:“莫非这几套衣服都是给新店准备的样衣?”   既然他都猜到了,纪轻舟也没瞒着,直接应道:“叶师傅聪明哪,都被你看穿了……来,麻烦把剪刀给我。”   “原来如此,”叶叔桐拿起剪刀过去,顺便搭了把手,帮他扯开了需要修剪的布片。   嘴里嘀咕道:“我说呢,我们之前那人手也并非忙不过来,你怎又突然招进了两个裁缝,还以为是我整日催你放假,惹你不满了,故意招个年轻温顺的同我竞争。”   纪轻舟听得一笑,扬起嘴角道:“你就放心吧,我这的活源源不断多得是,不会让你失业的。”   叶叔桐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听起来似乎也并非是什么值得高兴之事……”   ·   由于明日下午多了项看房的工作,而上午既要将年底前的工作收尾,还要给员工发奖金薪水,以防来不及,这天员工下班以后,纪轻舟便多留了一会儿,独自待在书房内,将一摞摞的银圆点数以后,放进写有每个人名字的信封袋里。   至于大家的奖金,则又分开装一个信封,如此更为清晰。   忙碌结束,时间不过六点出头而已,天色却早已入暮。   今夜的寒风依然冰冷刺骨,洒落院子的月辉倒是分外皎洁清明。   纪轻舟离开门厅前,特意穿上了厚厚的夹棉外套,蹬上了长靴,双手戴上羊绒手套塞进了口袋里,做好了在夜风中等电车的准备。   结果刚走到外面锁上门,正要关上走廊电灯,就见冬日萧瑟的庭院里,某人披着一件厚厚的黑色大衣,脖子上戴着条围巾,拿着手杖,踏着月色沿小径走来。   天色虽暗,纪轻舟还是通过对解予安和黄佑树的了解认出了他们,见状便暂时停住了动作。   等两人走上了台阶,他才伸手帮解予安把脖子上那条暗红色的围巾扎了扎紧,问:“今天也没加班啊,你怎么突然来接我?”   解予安握住了他戴着羊绒手套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答非所问道:“之前同你说过的,我堂姐回来了。”   “哦我记得,良嬉姐对吗?等会儿见面了,我也这么叫,行吧?”   解予安语气淡淡地应了声,挂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似有些心不在焉。   纪轻舟还以为是天太冷了,冻得他脸僵了,也没在意。   直到两人坐到车上,体温回暖以后,他同对方商量了下明天下午一道去看房子的事,结果解予安仍旧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他才疑惑起来,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道:“发什么呆呢,有心事吗?”   解予安静默地迟疑了片刻,犹豫开口:“你……当真不喜欢女子?”   纪轻舟挑了下眉:“干嘛这么问?”   解予安抿了抿唇,轻描淡写地说道:“突然觉得,某些外貌主义者的感情未免靠不住。”   “……我是外貌主义没错,但也不是完全不看内在吧?就算这样,你不还是受益者吗?突然这含沙射影的攻击我是什么意思?”   纪轻舟满脸的莫名其妙。   解予安只是闷声不吭地将他塞在自己衣兜里的手握了握紧。   分明是他挑起的信任话题,这般沉默不语的样子,反倒搞得像是他受了委屈似的。   纪轻舟没等到解释,就轻轻咋了下舌,又抬手掐了下他的脸:“快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支吾搪塞,罪加一等哦。”   解予安微微叹气,平心静气道:“我母亲,想要撮合你同我堂姐。”   “啊?”纪轻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几秒才问:“怎么可能,我们不是结婚了吗?虽然是冲喜,但也算是结婚吧?而且你姐不是都带娃了吗,你是不是听错了?”   解予安神色深沉地摇了摇头。   沈南绮当着他的面对解良嬉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年岁合适”、“职业爱好适配”、“虽然门户不当,好歹样貌俊秀”等等,摆明了是想撮合他们。   而纪轻舟听了他的简言转述后,却不由得蹙起了眉,觉得不大对劲。   至少以他对沈南绮的了解,她不像是爱当媒婆的人。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行。”   “然后呢?”   解予安摇头:“就走了。”   纪轻舟眼皮微微跳了跳,思索道:“完了,解元宝。”   “我怎么完了?”解予安偏头朝向他,带着点冷峭的语气道:“想做我堂姐夫?”   “先别瞎吃醋了。”纪轻舟敛起神色,口气难得严肃,“我怀疑,你母亲开始怀疑我们的关系了。” 第109章 拿捏   尽管猜测沈南绮已开始怀疑他们的关系, 但毕竟对方没有明确地说破,只是处于一种模糊的试探中,纪轻舟觉得此事还有得救。   于是在回去的途中, 便特意嘱咐了解予安,之后千万要注意言行举止。   偶尔凑近说个小话没什么,毕竟以前也常这么做,但千万别再当着他家人的面, 莫名其妙地牵他手了,实在太惹人怀疑。   而解予安尽管对公开感情之事无所畏惧,假如家人能接受, 那么今后便不必再遮遮掩掩, 纪轻舟也可作为真正的家人融入解家。   倘若他父母无法接受,非要棒打鸳鸯不可,那便搬出去住, 换种生活方式, 未尝不可行。   不过显然纪轻舟还未做好公开的准备, 他也只好答应下来,配合对方在家人面前隐瞒关系。   岁暮天寒的冬夜, 街道寂静苍茫,坐着那辆解予安生日收到的雪佛兰小轿车, 穿过朦胧夜雾, 回到家中已将近七点。   寻常这个时候,解家晚餐都已经快结束了, 今日则为了欢迎解良嬉的回国, 特意多准备了些菜色,等所有人聚齐再开饭。   纪轻舟走进大餐厅时,正巧一个玩具球被抛到了他的脚边, 紧接着已差不多拥有了成年犬体型的小豪便冲着他欢快地跑了过来。   “诶呦,这是谁的玩具呀,是你这只帅气小狗的吗?”   纪轻舟俯身捡起小球,顺势揉了揉小豪的脑袋。   刚准备玩个捡球游戏逗逗狗,抬头便与一双浮着笑意的美目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瞧见站于桌旁的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时,纪轻舟着实被惊艳了目光。   对方穿着一件剪裁修身的黑丝绒连衣裙,戴着顶黑色的羊毛呢礼帽,乌亮亮的秀发披于双肩,体态穿搭分外具有气质。   至于长相则显然偏向于解家人,即如同解见山和解予川那般,生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   于此同时,她还拥有着较高的面部折叠度,画着浓深上挑的弯眉与精致秀气的朱唇,唇角眉梢皆透着一股明媚优雅的美感,俨然是一位轮廓分明的中式大美人。   哪怕纪轻舟在现代见过不少一眼惊艳的模特,此刻也不由在心底暗暗感叹,解家这优秀的外貌基因真是强大得显著。   “纪先生,”他正悄然打量着,那位女子便露出了笑容,主动朝他搭话,“这是你养的狗吗?真是聪明可爱。”   “名义上算是我的狗,但它确实很机灵。”   纪轻舟说着,便拿着小球在小豪面前晃了晃,动作轻巧地将玩具球抛向了前方。   小豪敏捷地扑过去咬住了球,先是跑过来讨好般地用脑袋蹭了蹭纪轻舟裤腿,又蹦起来碰了碰解予安的手,算是和两个主人打过招呼。   紧接着就叼着球跑向了解良嬉,显然是要新来的美女姐姐继续陪它玩游戏。   当然了,纪轻舟并不会因此就认为小豪是条颜控狗,这只不过是这条聪慧小狗让新成员尽快融入家庭的小把戏而已。   “都回来了,就赶紧洗洗手,过来坐下吧。”   沈南绮出声朝他们招呼道,“你也真是忙,连予川昨日都休假准备过年了,你还在上班。”   “自己做老板,自然不嫌累,是吧轻舟?”解予川接话道。   “吃得苦中苦嘛。”纪轻舟笑着点头,随后忽然想起道:“对了,予川兄,你等会儿有空吗,想同你谈个生意。”   “谈生意?可以啊,待吃完了饭,我们再聊吧。”   “嗯,好的。”纪轻舟干脆地应了声。   说罢,他带着解予安一块去隔壁的卫生间洗了个手。   待回到餐桌旁,才发现解予安平时的位置已经被他哥所占据。   瞧了眼坐于赵宴知身旁的解良嬉,纪轻舟大概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随即就默默拉开了解予川身旁的两张椅子,和解予安坐下吃饭。   今夜的晚餐果然丰盛,且基本都是苏州家常菜,显然是为了让解良嬉回国后尝尝家乡的味道。   才吃了几口,沈南绮倏然开口道:“对了轻舟,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漂亮小姐是他们两兄弟的亲堂姐,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要在这住上一段时日。”   “我知道,解元跟我说了,”纪轻舟朝着解良嬉笑了笑,“良嬉姐,我能这么称呼你吗?”   “其实我只长你两个月,不过你这么叫我,也没问题。”   解良嬉话语直爽道,随即停下筷子,一改话题道:“今日下午,受叔母推荐,我看了不少《摩登》画报,你的时装画很有特色,虽然画技有待长进,但线条灵动,构图精巧,服饰也特别漂亮。”   这评价真是相当直白,该夸就夸,有批评也不留情面,纪轻舟只好笑着应声:“多谢夸奖。”   他刚这么道谢,沈南绮便朝他道:“良嬉留学时学的是美术,应该与你有许多的共同语言,既然住在一块,你们今后不妨多交流。”   话说着,她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她小儿子的表情,见对方一派漠不关心地自顾自吃着饭,就稍稍安心地收回了视线。   纪轻舟在沈南绮开口时,便于桌底下暗暗地撞了下解予安的膝盖,提醒他做好表情管理,面上则保持着稀松平常的状态,微笑答应道:“好啊,那今后便请良嬉姐多指教了。”   .   通过夜里这顿饭,纪轻舟确定沈南绮未掌握他们谈恋爱的切实证据,顶多只是稍有些怀疑而已,这令他感到放松了许多。   当晚夜饭结束后,纪轻舟按计划找解予川聊了聊制衣厂的事情。   两人就直接去了东馆二楼的书房,关起门来一聊就是大半个钟头。   解予安本想听听他们聊什么,却被纪轻舟以“这是公事,家属不能旁听”为由,赶回了房间,只好无所事事地让阿佑放了热水洗澡。   待他泡完澡,换上那套绣着紫堇花的雾霾蓝色的睡衣裤、端着养生热茶来到书房时,屋里已经结束了商谈。   解予川离开后,纪轻舟就同往常那般坐到书桌旁,摊开了画到一半的校服设计图,进行上色和填补细节。   “你方才同我哥在聊什么?”发现自己兄长已经离去,解予安便一派从容闲适地坐到了安乐椅上问。   “还能什么事,就聊了聊服装生产呗。”   说起此事来,纪轻舟便蹙起了眉,忍不住同他吐槽:“真是瞧不出来,你哥平时那么温和好脾气的人,我以为他工作时也很好沟通呢,结果一跟他谈起生意上的事,那可真是固执如牛,他也不跟我绕,但就是半点不带退让的。   “我问他那制衣厂接单条件和报价,张口便是三百件起做,太好笑了,就我那一家店的体量,一个款式三百件的库存,往哪卖啊?   “好说歹说,嘴皮子磨破了才给我降到五十件。价格我便不说它了,数量越少加工费越高,这挺正常。既然是做高端精品线,成本高一点我也可以接受,但五十件还是有点超出了我的计划。诶,总之,我再考虑考虑……”   说到这,他便又长叹了口气。   按照他的计划,他的品牌时装店刚起步时,肯定流量不多,保守起见,最开始自然是选择小批量小规模的生产。   最好就每个款式做个二三十件,卖完即止,这样风险较少,成本也无需太高,更容易赚钱回本。   哪知解予川一张口就是三百件起做,真是令他头疼。   即便到时候肯定要分码,五十件的量,他还是担心会积压库存。   上海有钱人虽多,但能消费得起高价时装的就那么些人,总不会每个款式都人手一件,那撞衫的几率也太高了。   除非,就像骆明煊当初说的,甫一上新,就售往其他城市。   如此一来,就得在其它城市开设专卖店,或者直接请代理商,那成本投入就更高了。   “他只在不涉及利益的事情上温和,同他谈公事,是不怎容易的。”解予安淡定地接话。   “要不然,我再打听打听别的工厂?”纪轻舟觉得既然解予安都这么评价他哥了,自己同对方谈生意肯定落不着好处。   琢磨着用笔头敲了敲桌面,“我要不是之前打听过你哥手下那家制衣厂加工质量不错,我也不想找你哥,虽然自家人的公司感觉比较可靠,但我们这关系……万一以后闹掰了,他要拿捏我也是轻轻松松。”   解予安尽管觉得这是不必要担心的事情,还是耐心解释道:“这你放心,他素来公私分明,不至于因为感情上的事为难你。”   “也不会因为你们是兄弟,就给我优惠对吧?”纪轻舟轻笑着接了一句,无奈摇了摇头:“创业真难啊,明日先去看看店铺,要是房租还特别高,就真得问你借钱周转了。”   解予安端起青瓷茶杯来喝了口热茶,倏而道:“你可有看过保险箱?”   “没啊,”纪轻舟听他突然提起这话题,不禁横生猜疑:“怎么,你把我的创业金弄丢了?”   解予安却不正面作答,平静道:“可能数目对不上,你去看看。”   “故弄什么玄虚,你那保险箱是会吞钱还是会生宝宝啊。”   纪轻舟半开玩笑地嘀咕,接着就放下画笔,起身去将放在书架旁柜子里的保险箱稍稍挪了些出来。   在昏暗的壁灯光芒下,他回想着密码,转动了几次密码盘后,顺利地打开了保险箱。   不算大的箱子里,解予安装照片的那只钱包早已消失无踪,不知被他转移藏去了哪里,里面只有三个印有特定银行标识的信封。   纪轻舟对这三个信封都很熟悉,一封是骆明煊给他的分红,一封是他最开始存在银行的一千元活期存款的单据。   还有一封装的是他这个月中旬,刚往银行存的两千元的存款单据,其中一千一百元是工作室的营业利润,九百元是报社结给他的稿费。   自己手头上则留了数百元周转,方便采购面料和给员工发薪水。   这么乍一看是没变化的,但解予安特意提及此事,总不是没有原因的。   于是,纪轻舟便将几个信封都打开瞧了眼,尔后发现那封放置着两千元存款单据的信封里又多了张存单。   那盖着印章设计得花里胡哨的单据上,黑色的繁体字所写的赫然是“壹萬圆”整的存款。   “这是什么意思?”纪轻舟抽出那张单据,看了看反面的小字,不动声色地明知故问。   解予安坐起了身体,口吻沉静:“用你的本金,在交易所赚来的,是你的创业资金。”   “少给我来这套。”纪轻舟才不信他的话,将单据都塞回信封收好,“其实是用你的钱炒股,赚了算我的,赔了算你的,是这意思吧?”   解予安摩挲着茶杯没接话,也就是默认。   “好意心领了,但我也算挺能挣钱的,没穷到需要你这样无私地帮忙。再说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这钱数额不小,还是得算算清楚。”纪轻舟一边好声好气地说着,一边将保险箱重新上锁,推回了柜子里。   随后坐回到书桌旁,靠在椅背上笑吟吟道:“你这一万元,我先存着,之后倘若有需要再问你借。当然了,假如你想入股我的品牌时装屋,我也很乐意,股份咱们就对半分,以后哥哥带你挣钱!”   “……谁要你这哥哥。”解予安话语中透着几分怏然。   听口气,准备的巨额惊喜没送出去,他还挺不高兴。   “啊,你不要啊?”纪轻舟眨了眨眼状似纯然地开口。   考虑了几秒,倏然话锋一转道:“其实我觉得良嬉姐真的很漂亮。”   解予安嗤地冷笑了声:“以为我会中你圈套?”   “唷,看来成长了啊,不会随意拈酸吃醋了……”纪轻舟挑了下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转瞬又改变语气,话语真诚道:“但我说的是实话,像你姐那样自信美丽,有学识有气质又有主见,穿搭也挺有个人审美特点的女子,的确很引人注目。她还夸我画作灵动漂亮呢,眼光也很好……对了,她还不是还有个孩子吗,怎么没带回来?”   他说到一半时,解予安唇角就已微微沉了下来,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水,道:“问这么清楚做什么,想做人后爹?”   冷嘲的话语里,已然夹着股掩盖不住的酸味。   纪轻舟顿然笑了出声:“啧啧啧,不是说不中我圈套的嘛,这么明显的陷阱也踩啊,解元元?”   解予安牙根略有些发痒,一声不响地放下了茶杯道:“过来。”   “不过去,去了又要被你亲肿。”纪轻舟马上坐直身体,拿起了画笔,语气正经道,“我这图可赶着明后天交给你爹过目呢。”   “……”被他如此戏弄,解予安竟然也未生气。   沉默片晌后,就一副夷然自若的样子靠回了安乐椅上,神色静穆得诡异,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纪轻舟倒是大概猜到他在思索些什么,轻哼道:“收收你那些轻薄心思,别想了,今晚你就清心寡欲地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呢。”   闻言,某人似心思被揭穿,耳根微微泛起红晕道:“只是有些犯困而已,你以为呢?”   “哦,那你困了就睡吧,等会儿晚安吻也不要喽?”   “你以为我很需要?”   “原来你不想啊?昨晚还说跟我接吻很舒服呢,都是骗我的吗?”   纪轻舟故作落寞地轻叹了一声,“男人的嘴啊,真是靠不住,尤其是小五岁的男人……行行行,那以后都不亲了。”   解予安一听便有些坐不住,明知他是在故意逗弄自己,仍是不由得心烦意闷。   安静的氛围持续了不到五秒,他便站起身来,步履平稳地走到了书桌另一侧,探手点了点纪轻舟的肩膀:“起来。”   “又来那套?”纪轻舟抬头瞧着他清凛中透着些不悦的面孔,轻轻咋了下舌。   尽管知道被对方抱着时肯定会影响工作效率,还是起身让开了位置。   尔后果不其然,解予安很是熟练地占据了他的座位,叉开腿让出一些位置道:“坐。”   纪轻舟暗暗叹气,在他腿间位置坐了下来。   被男人修长的手臂搂进怀中时,他稍稍侧头问:“这样贴着你就有安全感了吗?”   解予安没有应声,将下巴搭到他肩膀上,声音稍显低沉道:“再问一遍之前的问题。”   “嗯?之前哪个问题?”纪轻舟停顿了笔头,回想了刚刚的话题,尔后失笑,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要不要哥哥带你挣钱?”   解予安抿了下唇:“不是这个。”   “哦,那元宝要不要晚安吻?”   解予安闭着眼眸,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回:“要。” 第110章 租房   翌日清晨, 轻云淡淡,日光熠熠。   虽已是腊月二十九,纪轻舟仍是早早起床, 按照计划去工作室,给员工们发薪水和年终奖金。   在全体员工的努力下,年底前的最后两笔客户定制单在午餐前就已经结束,纪轻舟检验了服装质量后, 就将衣服打包,联系了两位顾客。   倘若客人急着过年穿,便让祝韧青跑一趟送过去, 倘若不急, 那就等过完了年,正月里再来试穿。   彻底结束年前工作后,以表达感谢, 纪轻舟特意在附近的一家馆子里订了个包间, 让叶师傅和冯二姐带所有员工去聚个餐。   至于他自己, 因为忘了和解予安打招呼,对方又送了午饭过来, 以免浪费了食物,便只好待在工作室里吃男友送的爱心午餐。   吃过午饭没多久, 房产中介刘经济如约来了店里, 带他去看商铺。   于是便由阿佑开车,纪轻舟二人坐在车后座, 载上刘经济一道去看房。   从霞飞路过去, 离福州路更近,故几人先去看的是位于四马路的那家商铺。   正如纪轻舟所要求,那是一幢三楼三底的中西合璧式房屋, 坐落于宽阔的马路边上,靠近福州路东段。   建筑外观不算漂亮,灰白色的外壳,棕褐色的屋瓦,显得较为沉闷。   内部光线也稍有些昏暗,不过空间倒是分外的宽敞和充裕,墙面和地板也保持得较为干净,总体是一座不错的铺子。   “您看这地段可以吧,就在这路口边上,过去一段路便是报馆街,那是读书人最爱去的地方。   “这一带不仅白日里人头济济,夜里更是喧哗热闹,同样是商贾云集之地,到了夜晚,恐怕大马路也比不上这条路上的繁华。   “莫说茶楼、戏院、小吃馆子多聚集在此,一旦太阳落山,这左右里弄的,随意找个弄堂进去,必能见到几个粉红佳人倚窗招客如花笑……正所谓‘处处珠围兼翠绕,家家燕瘦又环肥’,那是昼夜供欢娱的。”   刘经济并不知纪轻舟开的是什么店,但见他和一个生得高大贵气的男子来看店铺,身旁又跟着个佣人司机,便觉得他们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既是有钱公子哥,有几个不爱逛妓院的,于是就故意这么“投其所好”地拽了句不知从哪处学来的文辞。   他这话音刚落,纪轻舟还未发表看法,便感到自己手指被解予安并拢着握在掌心里缓慢地摇了摇。   显然,对方是在以此表达,这个商铺,他不满意。   纪轻舟心里其实已有了主意,却是故意逗他道:“我倒觉得还不错,这马路上熙来攘往、车马骈阗的,的确很热闹,尤其离信哥儿他们报馆还挺近,房租也符合我的预期,不到八十一个月而已……”   “我不喜欢。”解予安打断他道。   “为什么不喜欢,你都看不见……再说也不是给你租铺子,没有表达喜好的立场吧?”   “气场不和。”解予安给了个玄学借口。   “现在都开始来这一套了?”   纪轻舟不禁失笑摇了摇头,朝刘经济道:“这边的商铺我看得差不多了,房子蛮好的,就是采光我不太满意,我们去下一处吧。”   他话是这么说,实际真正淘汰这个商铺的原因在于他一路过来,几乎没瞧见什么洋服店。   这边的人流量如此可观,三教九流聚于一地,假如真能经营起高档的洋服店,难道会没人开吗?   纪轻舟不觉得那些精明的商人会放过此类赚钱的机会。所以多半,常在这条路上流通的客人,就不是那种高档时装店的受众。   刘经济听他明确表示不满意,也就没有多劝,随后便关上店铺的大门,赶去南京路看下一个商铺。   相比四马路,大马路这边的商业街就更为宽阔和摩登了,不仅仅是名牌商店、老字号商铺汇聚于此,更有多家百货公司、外资洋行与国货商行等等云集。   所谓的“十里洋场”,缘起便是这一条大马路。   而刘经济所介绍的这栋商铺就位于南京路中间地段,在大马路和五福街的交叉口。   同样是三楼三底的洋楼,比起福州路的那栋面积要小上一些,不过建筑外观倒是漂亮许多,一楼是米黄色的外墙,二层和三层则为蔷薇色的红砖墙面。   从正对马路的那扇嵌着玻璃的店门进去,里边便是全无隔断的三间横向的铺面。   上一任租客退租时,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一件家具也没有留下,不过如此一来,反倒方便纪轻舟仔细观察里面的环境。   这商铺的空间虽不算特别宽敞,但因是坐北朝南的房子,采光相当不错,一点不会觉得沉闷昏暗。   地面铺的是深木色的地板,油光发亮的,保养得很是不错。   相比之下,漆成姜黄色的墙面就保养得一般,角角落落都已有些泛旧和掉漆,届时要租用的话,估计得贴个墙纸墙布之类的,重新装潢一下。   二楼的空间构造和楼下差不多,沿着设有雕花金属栏杆的楼梯上来,就是一个完全没有隔断的大间。   听刘经济所言,之前这商铺是被租去开化妆品和美容店的,那时一楼二楼都摆满着各种摩登的香粉、香水、面霜之类的美容品,如此也可以理解这房屋的布局。   至于三楼则分了两间房,一间空间稍小,光线较差,估计是用来做仓库的。   另一间明显宽敞精致许多,采光明亮,还附带有卫生间,原来大概率是老板的办公室。   纪轻舟最喜欢的就是三楼的这个大房间,只因它临街这面有两个向外延伸的梯形小飘窗,三面都是白色窗框的玻璃窗,视野分外通透敞亮。   看到这窗子,他便已开始畅想,到时将办公桌摆在这两道窗户之间,闲暇时放着音乐,靠在椅子上眺望街景的画面了……   当然了,前提是,他有空闲时间。   这间商铺整体转下来,不论房屋构造,还是地段位置,纪轻舟都十分满意。   和刘经济在三楼转了一圈,回到楼下同解予安、阿佑会和后,他便问刘经济道:“所以,这边的月租金是多少?”   刘经济听他这么问,就知道这笔生意多半能成交。   他拢了拢自己皮袄,口气很是真诚地说道:“这一块的地段您也知道,放在租界内,那也是最繁华的地方!像大马路上这种临街的商铺,平时都是人家争着抢着要的,根本不会有空缺,所以这房租啊,定然是不会便宜的。   “但您凑得巧,这的房东着急租,您要是愿意年底马上租下,他便能给您个优惠价……不到一百,只九十五大洋的月租,一年起租。”   九十五元的月租,年租金一千一百四?   算上中介费,一千二?   纪轻舟听闻,当场便想感叹一句,这也太贵了!   他的总存款才三千多块而已……   他不禁蹙了蹙眉,扭头转向了解予安,想同他商量商量是否要租下这里。   而待看见对方那从容平静的神色,他又放弃了这想法。   和这位财大气粗的少爷商量完全没用,对方但凡听出他的意思,肯定就会冒出一些“喜欢就租,房租我出”之类的霸道总裁式发言。   纪轻舟考虑了几秒,看向刘经济问:“房东可住在这附近?”   刘经济也是个人精,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他是想越过他同房东讲价。   略带笑意说道:“房东也是位大忙人,南浔商会的会长,盛大昌号的老板,也就是卖那雪花霜的,您若是现在打算租下,那我便帮您去通知一声。”   纪轻舟听闻此言,就知道没有讲价空间。   不禁纠结地踱步到店门口,望着从大马路上缓缓驶过的电车,思量道:“年底前是吧,那我再考虑一晚。明日上午九点,麻烦您再来这里一趟,我到时再答复是否要租下。”   “这房租确实不是笔小数目,您是该好好考虑的。”   刘经济先是表示理解,尔后又摆出一副古道热肠的态度劝说:“不过也莫错过了时机,我是做这行的,知道这商铺的位置有多抢手,在这条路上消费的,寻常都是非富即贵,您若想挣大钱,做大生意,在这开一家比在四马路上开三家有用得多。”   纪轻舟哪看不穿他的小手段,随意一笑道:“行,我知道了,今日辛苦您了,明天见吧。”   ·   “小祝,现在合同签好了,钥匙给你。你是打算明天就搬过来住是吧?那到时候要帮忙叫我们一声。”   位于爱多亚路的一个小弄堂里,祝韧青趁着今日拿到了薪水和年底奖金,就顺路来到了他前几日看好的房子里,和房东签合同,付了房租。   如此便能赶在除夕前,带母亲搬到新家来,过一个温暖舒适的好年。   他新租的房子在一栋石库门的建筑里,两楼两底的房子,楼下是给租客的房间,楼上则是人家房东夫妻的客厅和住处。   而他则租在客厅后面的亭子间里。   那屋子十分狭小,和他目前居住的棚屋差不多大小,却要四块半大洋一个月,但这已是租界里较为便宜的房子了。   从房东杨太太的手里接过那把钥匙,祝韧青略带笑意地点头道:“好,谢谢您。”   “不用客气,都是隔壁邻里的,又是过年,能帮就帮一下。”杨太太穿着藏青色的碎花布袄,看着眼前长相俊秀、衣着体面,也挺有礼貌的新租客,心里颇为满意。   她原本还疑惑,这年轻人穿的衣服明显不便宜,气质瞧着也不像个干苦力活的底层人,怎么会来租这么狭窄简陋的亭子间住。   一个人也就算了,据说还要带他母亲一起住。   起先,她还以为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外室和私生子被赶出来了,那就不好租给这种人了。   后来了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洋服店上班的,那工资少、穿得体面也可以理解。   “你是和你娘住,对吧?”杨太太随即确认般地问道。   祝韧青点头,“嗯”了一声。   “你娘身体好的吧?”   “还好。”祝韧青勉强回答道。   “好就好喽,诶呦你别怪我多嘴,我真是给搞怕了。之前有个在纱厂上班的小姑娘带她弟弟来租房子,我看他们年纪蛮小的,人也勤快,就租给他们了。结果她那个弟弟是个病秧子,她有次加夜班没在家,她弟弟半夜里发高烧死在了屋里头,那还是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一晚上人就发臭了,房租降了又降,才租给一个外地人……”   杨太太说着便将房租合同一起塞进怀里,朝他挥了挥手,示意没什么事情了。   祝韧青听着略微愣神,尔后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钥匙,走进了即将搬入的房间。   ·   寒冬腊月的夜晚,空气冰冷彻骨。   屋外偶尔传来行人路过的声音,寂寥的脚步声衬得这本就冷飕飕的棚屋愈发的清寒幽静。   棚屋内的小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悠悠晃动的火苗从那雾蒙蒙的玻璃罩中透出光芒,颤颤巍巍地在糊满着老旧报纸的墙壁上印出昏黄的光影。   “这些都不要了吧,娘?”趁着夜晚无事,祝韧青就整理起需要搬家的物什。   寻常看起来有些家徒四壁的破棚屋,真正清理起来,将藏于床底、橱柜里的东西全部挪出来后,就发现他们的家当其实也不少。   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破布烂铁玻璃瓶堆积一地,显得本就逼仄的空间愈发乱糟糟的,满是灯火穿不透的阴翳。   “我看过那边房子,有床,有桌子,有柜子,还有衣橱,这些破烂东西我们平常也用不到,就不要了。”   妇人披着厚厚的灰袄子,坐在凳子上,手里抱着一件蓝色竹布的长袍,手持针线对着那昏黄的灯火,微微颤抖地缝着长袍的领子。   闻言,她抬起头,看向儿子指出的那一堆旧物件,稍稍犹豫后,嗓音有气无力地应声:“那这竹靠椅要搬去的,你从裁缝铺子里拿来的都是好东西。”   “嗯。”祝韧青不假思索地应声,一边收拾着,将一些小家具放进麻布袋里,一边说道:“明日把东西搬过去了,我再带您去买件新衣服。”   “我又不出门,不必要买什么新衣服。”   “那就去估衣铺挑一件,您有好多年没做新衣裳了,以后搬去那边住了,您也要出门走走。”   祝韧青说罢,担心他母亲还是不肯答应,又补充:“娘,我现在给先生做助理,薪水很稳定了,先生今天还给我发了奖金,足足二十块大洋,给您买件新衣服过年还是买得起的。”   “你先生待你是好,但那房租不是很贵嘛,都要快五块钱一个月了,一年要六十块,太贵了。”   “您忘啦,我之前还去拍电影了,就拍了几天,给了六十块钱。”   “……好,那就去估衣铺挑一件好的。”他母亲听闻此言,约莫也宽心了许多,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祝韧青紧接着又道:“听先生说,明年我演的电影就会在戏院放映,到时候我带您去看,就是小时候,您带着我在茶馆门口看过的那个会动的相片,很有意思的。”   “好……你带我去。”妇人说话的气息稍有些微弱,似乎已经很累了。   祝韧青扭头看去,见她母亲微闭着眼睛,手上的缝衣针完全对不准衣服,就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道:“别做了,为挣这一分两分钱的,别把眼睛搞坏了。”   “诶,活都接了,自然得做完啊,以后便听你的,不做了。”   “那就明日再做,不差这一天。租界里边的房子有电灯,我们租的那个房间也有,到时候您夜里做活,也能看得清了。”   妇人微微叹了口气,手被青年握着也抽不出来,就只好无奈地点点头,温和笑道:“好好,那便不做了。”   “那您赶紧去床上休息,手都这么冰了。”说着,就将他母亲怀里的衣衫和手里的针线都拿了过来,暂时堆放在了橱柜上。   妇人见状,也只能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床边,掀开那虽然破旧但好歹保暖的棉被,缓缓躺了进去。   随后,祝韧青又整理了一番家具物什,待收拾得差不多,便熄了灯火,沿着那只有几根横档的梯子爬到了暗沉沉的楼板上去。   瑟瑟寒风从瓦片和板壁的缝隙里不停地钻入进来,冻得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轻轻地吸着气,青年弓着身子在低矮的楼板上铺开两床又薄又硬的被子,脱了件外衣盖在被子上,便蜷缩着身体躺进了那犹如薄冰覆盖的被窝。   夜深冷寂,寒意袭人。   他缩着脑袋埋头在被窝里,随着体温渐渐融化床铺的冰寒,没多久就睡得迷迷糊糊。   正当恍恍惚惚,即将进入梦境之际,他忽然听见了“砰”一声的异响,似乎是从楼板下传来的。   尽管觉得多半不是什么大事,他仍是有些心神不宁,就不顾吵醒母亲睡眠,探出被窝喊了声“阿娘”。   声音回荡在沉郁寂静的黑夜中,没有半点回应。   于是又抬高嗓音,喊了两声,仍是没有丝毫动静。   祝韧青陡地清醒过来,来不及披上外套,便钻出被窝,摸着黑爬下了梯子。   当在梯子角站定的刹那,他望见眼前画面,一时间血液逆流,心跳如鼓。   自窗子缝隙投进来的月光苍白狭长,之前熄灭的煤油灯不知何时又点燃了起来,朝矮桌旁投射着黯淡微弱的光芒。   在那混沌交错的光影里,他的母亲无声无息地趴伏在地上,夹着银丝的灰发凌乱披散,那件缝至一半的袍子铺散一旁,搭在袍子上的手指已然呈现灰白僵硬之色。 第111章 新年   除夕这日,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   经过一晚的深思熟虑后,纪轻舟最终还是决定租下了南京路五百二十号的商铺。   并且狠狠心,就签了三年的合同。   当然毫无疑问, 凭他的存款是没办法一次支付这么多租金的,这就得感谢解先生的投资入股了。   至于那凑巧的门牌号,第一次去的时候,纪轻舟未曾注意到, 等到第二次再去时,因为已做好花重金租房的准备,便将这洋楼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而后才发现它所挂的竟然是“520号”的门牌, 更觉十分有意思。   而身为一个保守的民国人,解予安自然不了解这号码有何意义。   纪轻舟当时便同他解释了这谐音梗的意思,某人听完他在耳边吐露的那三个字后, 也是不由得唇角微扬。   照理既然都斥巨资租下这商铺了, 就应该马不停蹄地开始装修才是。   早一天开业, 便少一天损失。   但这一来马上就是春节了,即便想搞装修也找不到工人, 毕竟此时的社会风气对除夕和新年还是相当之看中的,纵使是那班营营逐逐的工商界之人, 最早也要过了初五才会开工, 迟的甚至会拖到正月二十才复工。   二来么,当日上午签完合同后, 下午他就和解家人一块回了苏州老家去祭祖拜年, 也无暇再管店铺的事,就只好将事业先放一放,专心地过个新年。   上回他到苏州来, 还是为了吃喜酒,只在西中市那新建的洋房里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匆匆回了上海。   此次和解家人过来,是准备住到正月初五的。   甫一下火车,一家人就直接去了解家在桃花坞的老宅。   那是真正的老宅子,相当之深邃宽广,房屋院落几进几出的,又有亭台花木、池塘假山,建筑构件,精雕细镂,廊与长窗,一步一景,布置得很是雅致古韵。   但美则美矣,对于在都市里住惯了的人而言,老宅的冬天则着实有些寒冷幽寂了。   沈南绮大抵也是住不惯的,出发前便同解见山商量好,晚上在老宅吃年夜饭、拜年、守岁等,倘若要睡觉,她便同小辈们去西中市的洋楼住。   于是,他们人虽去了老宅,行李则在下火车后,由仆人直接送去了西中市。   此时的苏州人家,对祭祖之事相当重视,尤其是如解家这般的当地望族,对待家祭,可称得上是极为隆重。   下午一回来,人刚坐下休息不到两分钟,便要去拜祭祖先。   不过这与纪轻舟就毫无关系了,身为外姓人,他连解家祖宗堂的院子也无资格进去。   故而在解予安被带去祭祖时,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解予安小时候居住的院子里晃悠。   这院子虽许久未住人了,打扫得倒是颇为干净。   尤其午后清润的阳光往檐廊下一打,微风拂过,枇杷树影倒映白墙,晃晃悠悠的,分外清静安逸。   绕着曲折长廊无所事事逛了一圈后,他无意间进入了西侧的一间房。   推开屋门,瞥见两旁那高高的书橱与窗角的书桌,他便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小元宝的书房。   书架上放的基本都是些正经的文学名著,他光看书名就毫无兴致,但亦有一些外国的报刊读物和《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这类的闲杂书,以及《西厢记》、《牡丹亭》这独两本的爱情故事。   纪轻舟对书籍本不怎感兴趣,况且这些书多数都没有标点,读起来费劲,但他委实无聊没有事做,就随意抽了本英文书,打算用来消磨下时间。   结果翻了两页,发现是一册儿童读物,又放了回去。   最后挑来挑去的,拿了一本装订成册的《点石斋》,坐到了书桌旁,准备坐在椅子上看会儿画。   这时,他忽而视线一转,注意到书桌玻璃板下还夹着几张照片。   没想到曾经问解予安要他的相册无果,居然能在这看到他的旧照。   纪轻舟顿时提起了精神,随手将书本推到了一旁,看起了相片。   这里边总共三张照片,一张是家庭合影,一张解予安和解予川的兄弟合照,还有一张解予安的单人照。   其中兄弟合照和单人照显然是同一日拍的,服装造型都一样,背景则像是在照相馆里。   只可惜没有解元宝开裆裤时期的婴儿照,否则,他多半就能看到某人的黑历史了。   暗自遗憾着,纪轻舟率先看向了那张单人照。   一瞧见黑白相片上那板着脸的小少年,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里面的小元宝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脸小小的,个头矮矮的,未长开的面孔白净稚嫩,清秀又乖巧,一看就是那种学堂里最受老师喜欢的好学生。   怪不得之前吃酒时,那老爷子说小时候的宝少爷文气得像个小姑娘,这么一瞧,还真是文静得很。   样貌虽清秀恬静,他的神情倒是分外的庄重端正,从小就摆着张面无表情不怎高兴的脸孔,穿着一套小西服,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完全是个富家小少爷的打扮。   “仔细看,五官特点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嘛……”   他略含笑意地咕哝了一句,看起了旁边的家庭合照。   在那张解家的全家福中,他认出了年轻时的解见山和沈南绮,神色严肃的老太太,少年时期的解予川和解良嬉,还有一位他未见过的先生。   那人做军人打扮,面相温和中透着股威严肃静,五官和解见山有些相似,纪轻舟便怀疑他就是解见山的那位兄长,解良嬉已去世的父亲。   在这位先生前面,则站着一个穿着马褂的小元宝。   这里面的小元宝似乎比单人照上的还要更小一点,他想仔细看看,可惜因为是全家福,拍摄时离得较远,相片就比较模糊,几乎看不太清小孩的脸。   纪轻舟视线转了一圈,便又回到了解予安的单人照上。   目光停留在男孩与他母亲颇为相似的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眼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的这双眼睛何时才能复明。   ·   “我看了你的照片。”   当解予安祭完祖回到院里,准备带他去正厅吃夜饭时,纪轻舟便同他说起了此事。   此时已接近傍晚时分,日落夕阳斜照庭院,光影婆娑,令人陶醉。   有太阳时,屋外的温度反倒比阴暗的室内温暖许多,因此纪轻舟看完照片后,就在室外长廊下找了个避风角落看书。   见解予安回来,他拉着对方一道在廊下坐了下来,双臂抱胸地倚着廊柱,揶揄道:“你小时候未免也生得太白净了,乖巧俊秀得跟个小兔子似的,真是可爱,你怎么就不能给我生一个你这样的儿子?”   “……”   “或者你叫我爸爸也行。”   “你且做梦去吧。”解予安不假思索便回。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真是冷酷无情。”   “……”解予安无言片刻,从外衣口袋拿出了个红色的小锦囊,递向他道:“给你。”   “什么东西啊?”纪轻舟略微挑眉,伸手拿过了小锦囊掂了掂,还挺有分量的。   旋即打开袋子,往手一倒,只听金铃细响,一个刻着“長命百歳”的长命锁躺在了手心里。   “这是,给小孩戴的吧?”纪轻舟提起了那金链子晃了晃,长命锁下的小铃铛不断地发出细细的声响。   “你也能戴,从庙里请来的。”   “你还给我求长命,给你自己求个长命百岁吧。”纪轻舟说着就握着解予安的手,将那长命锁塞进了他手里。   “吃过你做的长寿面,我已够长寿了,”解予安语气平静沉稳道,“一起长命百岁,不好吗?”   纪轻舟想了想,缓缓点头说:“这倒也是……照理说我年长你几岁,是会比你先走的,那确实是我比较需要它。”   解予安闻言稍有些不悦地抿了下唇:“新年不可说这些玩笑话,戴上。”   “你这时候倒开始迷信了。”纪轻舟轻笑了声,从他手里接过长命锁,顿了顿道:“我收下,但能不能不戴脖子上?这也太大了,而且金色和我的衣服也不搭。”   解予安稍显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道:“……戴在里边。”   听他口吻,若非看不见,估计早已上手帮他套在脖子上了。   “哦,那我就新年戴,平时随身放包里可以吧?”纪轻舟这么商量着,将那长命锁戴在脖子上,稍稍整理了一下金链,塞进了自己的衬衣里面。   “行了,戴好了。”   “确定?”解予安似乎还有些信不过他。   “我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吗?真戴了,要不然你摸摸?”纪轻舟本意只是开玩笑,却见对方真的抬手朝他脖子探来。   就只好解开大衣的扣子,握着他的手掌贴到自己胸口。   他灰色的大衣里边,只穿了件衬衣和一件薄薄的羊绒衫,透过那温暖柔软的面料触感,能清晰感受到长命锁凸起的形状。   “摸到了吗,要不要伸进去摸啊?”   刚这么调谑般地说了句,纪轻舟就感到对方的手掌缓缓上移,摸到了他的领口。   修长的食指从他的脖颈喉结间轻轻扫过,毫无预兆地伸进了解开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口。   长时间待在空气中的手指有些微凉,与温热的肌肤相比尤其冰凉。   纪轻舟身体不禁有些发麻,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对方就提了提他衬衫的领子,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今夜长辈较多,把衣服穿好。”   “啧……年纪轻轻的一股爷味。”   纪轻舟暗自撇下了嘴,迅速地扣上了衬衫领口的纽扣。   接着将手杖递到身边人手中,拉着他胳膊起身道:“走吧,解老爷,去吃饭了。”   ·   此时的苏俗,吃年夜饭就只是家人团聚而已,不邀请别的客人。   尽管如此,解家人除解见山这一支外,整个大家族加起来足有几十人,聚在一块吃饭,要摆个五六七八桌,跟吃酒也差不多了。   年夜饭菜肴自然是相当丰盛的,但小辈每吃一样菜,还要同长辈说句吉利话,气氛固然热闹喜庆,对纪轻舟这个外人而言,却觉得有些拘谨。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好不容易结束了年夜饭,纪轻舟本以为可以去洋房安心休息了,结果后续还有封井、接灶、挂喜神等等的活动。   幸好这时候,骆明煊拉了条大黄狗过来串门,问他们要不要去荡观前,纪轻舟闻言自然是一口答应,于是就叫上解予安和黄佑树,四人一块去观前街逛灯会。   除夕夜的街道别有一番热闹,沿河的长街上张灯结彩,寻常开张的店铺这会儿多关了门板,与家人团聚过年,但仍有不少买吃食的,搞杂耍的,露天书、猴儿戏、套圈、糖人、变戏法,总之是种种街头娱乐的摊位沿河而列。   天气虽严寒,但周边总有穿新衣的孩童奔跑游嬉,一路过去,每路过一家茶馆必能听到那说书唱曲声,锣鼓声中时不时地响起几声鞭炮,分外的欢闹喜气。   纪轻舟牵着解予安从人群中穿过,心想某人即便看不见,处在这环境中,也当能感受到新年的欢快热闹。   至于骆明煊,来了这就跟猴子回了水帘洞似的。   不论是变戏法还是西洋镜,走绳索还是耍刀枪,每个摊位的活动都要挤进去参观一番,并附带给纪轻舟讲述一些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这拉洋片的现在还有呢,小时候我最爱的活动,同样的片子我能看上三五遍!”   当路过一个西洋镜摊位时,听见演员敲锣唱词的声音,骆明煊便带着他们过去围观。   纪轻舟看了看那几个孩童挤在木箱前的场景,大概能猜到他们在看图片之类的东西。   “我最喜欢看那种民间小故事,配上图片唱得可生动,”骆明煊快活地说道,“但元哥就一点不感兴趣,他这人没有童趣。”   解予安语声淡淡:“边看边哭的童趣,我确实没有。”   纪轻舟闻言诧异地看向了骆明煊:“这玩意儿你还看哭了?”   “啊哈哈,那不是有次放了个沉香救母的故事……”   骆明煊挠了挠头发尴尬一笑,马上又义正词严道:“我那是感动于沉香的孝心,哪像解某人,铁石心肠。”   纪轻舟顿时摇头:“这我不认同,解某人心肠可软着呢,他就是嘴巴硬。”   解予安全然不理会他们对自己的诽谤,一派从容道:“聊完了?去下一个。”   说罢,不待二人反应,就拉着纪轻舟的手退出了人群,方向感极准地朝着前方走去。   一路边逛边瞧,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城中心的道观。   骆明煊抬头望了眼被杂耍摊包围的建筑,临时起意道:“诶,都到玄妙观了,要不进去拜拜吧?”   纪轻舟看了看头顶的星空,问:“这个点吗?”   “这个点怎么了,多的是新年来上香求神的。走吧走吧,不去别的地方,就去三清殿拜拜呗。”   骆明煊说着,就将那大黄狗的狗绳交给了黄佑树,让他帮忙牵着,尔后朝纪轻舟招了招手,抬步走向了道观。   纪轻舟看了眼解予安,见他没反对,想着某人这眼睛都大半年了还未见光明,去祈个福也好,便拉着解予安的胳膊朝里面走去。   春节虽有不少到寺庙道观馨香祷祝祈求福佑的,但他们这个点来得还是有些早。   玄妙观门口倒分外热闹,进了里边就觉清净许多,尤其入了三清殿,里面空无一人,唯有烛火摇曳,昏黄寂然中,巍峨神像静静地俯视众生。   骆明煊不知从哪拿来了几炷香,在烛火上点燃,给了他们一人三支。   他平日里总嬉嬉闹闹的,到了神像前却是严肃了许多,不再嬉皮笑脸的,双手举香认认真真地站在拜垫前默声祈愿。   纪轻舟见状,也拉着解予安过去并排而立,举着香合起眼,先给解予安祈求了一个眼睛尽快康复,顺便也给自己求了个事业顺利。   默念完愿望,转头见解予安已经结束了祈福,就往旁边探了探身,凑近了小声问:“我帮你求了早日康复,你求了什么?”   解予安稍稍一顿,低声回:“国泰民安。”   “……你这样显得我格局很小啊。”   纪轻舟站直了身体,又举起了香道:“那我重来一遍,也求个国泰民安。”   说罢便又闭上眼睛,开始祈愿。   兴许是气氛使然,当祈完福当朝神像弯腰鞠躬时,他的心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过往思绪涌起,不由得于心底默想:新年了,假如我这辈子回不去的话,便希望我在现代的父母亲朋,也能够平安顺遂,幸福安康。   此事也只可与神说了。 第112章 创业初期   正月初的清晨, 晨风固然凛冽,阳光却带着丝丝暖意,暖得令早起赶车之人甚至有些许的不适应。   初八这日, 照理还未全面复工,祝韧青在跨上电车时,却发现车里乘客挤挤挨挨的,早已没有座位。   于是就随意找了个空位, 抓着根栏杆勉强倚靠着。   搬到爱多亚路后,距离霞飞路上的工作室就近了许多,以他的脚力, 实际没必要坐电车上班, 走上十几二十分钟也就到了,远比不过当初从华界到爱巷的距离。   但如今,他却觉得不必省这两个铜板的钱了。   左右他要养活的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二十元的月薪不够高消费, 却怎么也饿不死他。   想到这, 那日深夜爬下梯子后看见的惨白画面蓦然又浮现眼前。   他不禁闭了闭眼,努力放空着思绪, 转过视线,漫无目的地望着车窗外流过的风景。   到底是在寒冬, 行道树落叶后, 车窗外的景象也呈现着一股萧瑟凋零之意。   正当他沉浸于莫可名状的哀愁中时,突然一个红色头发的洋人女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对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吸引了他的注意, 随后就语气温和地朝他说了句洋文。   祝韧青眼神迷茫地看着她,什么也听不懂。   对方似乎还以为他是没听清,便又放慢语速说了一遍。   祝韧青无措地摇了摇头, 正想打手势表示自己听不懂洋文,这时他的身旁,一个拿着英文报纸、穿得仿佛很有教养的绅士突然开口道:   “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兴趣做她的油画模特。   “看你穿着这样簇新的洋装,她大概是误会你会说英语,谁料竟连如此简单的英文也听不懂。”   说罢就不屑地笑了起来,眼里夹着几分轻慢情绪,仿佛将这陌生青年贬低得面红耳赤,是做了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情。   这男子说话的音量很是响亮,一时之间,祝韧青只觉整车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他顿时感到面孔火辣辣的,羞愧得简直不敢抬头多看周围人一眼,匆匆朝着那位女士点了下头表示歉意后,就忙不迭地穿过人群走到车门旁。   分明还未到地方,却在司机放慢车速时,不假思索就跳下了车。   脚底接触到马路上,被迎面拂来的冷风吹了会儿脑袋,祝韧青才觉那股滚烫之感渐渐缓解消退。   随即望了眼左右判断方向,拉紧了衣襟,朝着上班的地方走去。   待他徒步走到工作室时,胡民福早已打扫完卫生,开始收拾院子了。   祝韧青不算热情地同他打了声招呼,进入门厅的时候,恰好碰见叶叔桐拿着杯子从楼梯下来。   虽说是同事,祝韧青与这些裁缝却不怎相熟,对方见到他也只是点了下头表示问候。   “先生,到了吗?”祝韧青开口问。   由于提前下车,他已搞不清现在是几点,不过既然喜好踩点的叶师傅已经来上班了,先生大概率也到了。   “在书房里。”叶叔桐轻快地回了一句,就大步走进了厨房。   祝韧青于是脱下外衣挂在门厅一侧的挂衣钩上,就快步走上了楼梯。   这些日子里,旁人阖家团圆、欢聚新春,他只每日忙碌着给母亲料理丧事,无数次孤独与悲哀侵袭,濒临崩溃时,最想见到的就是纪先生。   但偏偏是在这漫长的春节假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再如何想见,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哪怕他有一台电话,能拨通的也只是无人接听的工作室。   而尽管这段时间无比想念,到了楼上书房门前,祝韧青反倒无缘无故地踯躅起来。   直到楼梯上传来也许是叶叔桐的脚步声,他才如木偶般僵硬地抬手敲了敲房门。   “请进。”里面很快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祝韧青又犹豫了几秒,方收拾好情绪,按动门把手,推开房门,脚步轻巧地走了进去。   屋子内,冬日清浅的阳光穿透垂落的蕾丝窗帘,化为稀碎的光影,打在堆满着书籍画稿的蝴蝶桌上。   纪轻舟穿着件深灰色的衬衣,挽着袖子站在桌旁整理需要打样的稿子,见他进门就扬唇道了句:“新年好啊,阿青。”   祝韧青愣了愣,似乎才反应过来过年是要拜年说吉祥话的,连忙回应道:“新年好,先生。”   “假期过得怎么样,之前不是同我说除夕要搬新家吗,现在已经住进去了吧?”   “是……已经住进去了。”祝韧青走到他身边,回答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纪轻舟此时才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不禁侧头看向对方。   青年低着脑袋垂着眼睑,面色苍白忧郁,仿佛许久未好好休息,连垂落的发丝也带着股如影随形般的疲惫与哀愁。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这么无精打采的。”   “先生……”祝韧青极为缓慢地开口,似乎每说一个字都会刺痛到他情绪,“我母亲,去世了。”   纪轻舟神情一愣,轻轻吸了口气:“怎么会……”   “在除夕凌晨的时候。”祝韧青语气低沉地说着,眼眶不知不觉泛起红意,“大夫说,她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了,这许久的不发病,都已是上天垂怜我。”   纪轻舟闻言默然,不由得暗暗叹息。   在他印象中,大概几个月前他问起对方母亲的身体时,祝韧青还带着笑意说母亲病情好转,可以下床走动了,哪知……   在新年之际,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可以想象到祝韧青这段时间过得多艰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任何的言语,在丧母之痛面前,都无比的苍白无力,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下触碰似乎令青年顿然卸下了防备,不由自主凑近过去,伸出手臂环过他的后背,低着头将额头轻轻地搭在了纪轻舟的肩上。   感受到衣料传递的体温,闻见那衣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淡香,祝韧青只觉多日来压在身上的重负都一下子卸去了,胸口堵塞憋闷的心绪逐渐安定,终于得以喘息了。   纪轻舟知道他需要一个安慰,也就没有避让这拥抱,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过了片刻,觉得对方情绪差不多稳定了,才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人站直身体,口吻温和道:   “虽然我的话没办法给你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宽慰,但还是有必要同你说,即便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   “你的人生还长着,以后会遇到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之中大部分是过客,但也会有人成为你的朋友、同事、好兄弟,成为你新的家人。你母亲离开了,也会化为回忆陪伴你,不会总是孤单的。”   “我明白,谢谢先生……”祝韧青低声说着,稍有些不舍地收回手臂,一时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话落,他依旧静静地伫立一旁。   正当纪轻舟准备问他还有别的什么事的时候,对方就略犹豫地说道:“先生,您可否教我英文?学费的话,您可以扣我薪水。”   “你想学英文?教你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没做过英语老师,不知怎么教……”   纪轻舟在椅子上落座,略微蹙眉回忆了下在解予安书房看到过的那两本儿童读物,回道:“这样吧,你有空去书店买两本书,一本《英文初阶》,一本《英文进阶》,记得没错的话,是商务印书馆翻印的,买来以后,我就按那课本上的内容教你。   “至于扣薪水就不必了,你现在干的是杂活,以后我忙起来,你可能还要帮我跑跑工厂,跟着我谈生意之类的,多学点技能傍身,遇事自然而然就会自信成熟起来,这样对我也有帮助。”   祝韧青静静地听着他的安排,心底既觉得安宁,又不禁疑惑思索,怎么会有像先生这么好的人……   他垂着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椅子上青年清隽白皙的侧脸,语气柔和地应道:“好,那我下了班便去买那两本书。”   “嗯,和人交流几句,现在有没有觉得稍微放松点?”   纪轻舟抬头看向他问,见祝韧青神色安然点头,便扬唇微笑了下道:“慢慢会过去的。”   随即伸了个懒腰,直起身体道:“好了,去给我带杯咖啡来,休息了这么多天,我也得振作起来干活了。”   ·   自春节复工以后,纪轻舟只觉有数不清的工作压倒而来,光是安排每日的行程表,他都要在睡前花上半个钟头反复地挪时间安插工作。   新的商铺租下后,装修活计就得尽快安排上,这方面督促的工作,可以把祝韧青安排过去监督工人干活,但装修材料和家具布置的选择,还是得由他自己来做规划。   与此同时,工作室的活也不能落下,还要抽时间去办理新店的营业许可和税务登记,确定时装店第一批预备上架的服装,和合作工厂沟通生产规模、费用、工艺制作等等。   服装的工厂,他最终还是签署了解予川的制衣公司。   实在是国内的机械制衣厂太少了,很难谈到质量价格符合预期的,而他又不想这钱给洋人挣去,再三比较过后,便觉得还不如直接选择解予川的厂子,起码它口碑不错,且就在上海,跑工厂也方便。   与工厂签署的是纯加工模式,即是说由他来提供面料辅料,负责打版打样等,而工厂只负责加工生产。   如此一来加工收费自然便宜许多,而他作为服装的设计者,也更容易把控成品质量。   麻烦的就是整个生产过程得全权负责,真不是一般的累人。   幸好面料采购的工作有骆明煊自告奋勇地帮忙,令他无需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面料市场乱窜,只需在工作室里等着挑选样品即可,可谓帮他节省了不少的时间。   复工之后,纪轻舟预料到工作室的活自己必然没有时间去上手制作,便又紧急地招了两个制衣女工,起码人手充足以后,店里的定单他可以稍微放一放手。   除此之外,还将文翠蔓调为了自己的专属助手,他负责给样衣打版,缝制熨烫的工作则都交给了文姐和制衣女工。   实在抽不出空时,就拉叶师傅来帮个忙,每天夜里加班到七八点钟的,勉强能周转得过来。   分外忙碌的生活过了一周,纪轻舟总感觉已经过去了许久,偶然一看日历,才发现不过刚到元宵节而已。   正月十四这日,持续拍摄了三个月的《真假凤凰》电影终于杀青,宋瑜儿结束了她在电影剧组的工作,又回到了工作室继续学习。   虽然教学生多少要分去一些他的精力,但小徒弟毕竟跟了他半年,每天待在身边学习也有三个月,对设计师的活相对熟悉,干活也挺积极,纪轻舟还是挺高兴她回来的。   至少宋瑜儿在工作室,即便他有事整日不在店里,也有人接待顾客了。   元宵节这天下午,纪轻舟带着祝韧青去了趟制衣工厂,同那的负责人商量了几款衣服的工艺细节。   毕竟是过节,约莫五点左右,结束了工作,他便不再多加班,自复工以后首次准时地下班回了解公馆吃饭。   这一整日跑来跑去的,和工厂那边沟通服装加工细节又颇费精力,一回到家里,坐到大餐厅的椅子上,纪轻舟便后靠椅背疲惫地长叹了口气。   这个时间苏州那边的学校还未开学,故而沈南绮也在家中,见他一回来就瘫在椅子上,连小狗热情的迎接也无暇顾及,便了然问道:“创业初期很不容易吧?”   纪轻舟勉强扯了扯嘴角:“别的倒还好,跟予川兄谈生意是不怎容易。”   解予川此刻还未回来,也没法反驳他。   解予安原本正静静坐在位置上,闻言不禁伸手往旁边探了探,握了握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纪轻舟垂眸扫了眼,抽出手将他的手臂推了回去,同时又在桌底下踢了踢他的鞋跟,提醒他注意场合。   这时,解见山听见他们的话题,倏而放下报纸,朝纪轻舟道:“对了,你所交的那两张设计图,我们看过后,都觉得校服那一套很不错,简洁、舒服、体面,也有新意,但体操服的设计……”   他话语稍稍停顿,摇了摇头道:“不大合规矩。”   纪轻舟便抬起眼来,直起身体问:“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第113章 微光   给女中设计的校服, 纪轻舟在问得那所学校的名字叫做“树蕙女子中学”后,便以“蕙兰”为灵感,选择了较为清新、淡雅的绿色和深蓝配色。   校服的款式是后世较为常见的四件套, 米白色的衬衣,配上深绿色的长款百褶裙,随着季节的变化,叠加了蓝绿格纹的小马甲, 以及一件褐灰色的中长款风衣外套。   服装都是基础的廓形,简洁、经典但足够优雅和耐穿。   秉持着精简的理念,除了面料本身的花纹, 就只在衬衫、马甲、外套的胸口绘制了一个暗金色的校徽刺绣, 其余则毫无纹饰。   至于这校徽标识,其实学校的创办人都还未找人设计,他便在绘制时, 依照学校名字的直白解释, 勾勒一个近似蕙兰的简单图案, 放在胸口位置,标了个“树蕙女中”的名字。   这一套校服, 说实话乍一眼看去有些唬人,同这个时期的女中校服全然不是一个风格。   在开始校服的设计工作前, 纪轻舟特意去打听过其他女校的校服, 一般公立女学,标配基本都是高领衣衫和黑色长裙的文明新装。   私立女中或教会学校的校服则花样更多, 有的端庄朴素, 上袄下裙,同日常装束差不多。   有的则是中西合璧式,竖领窄袖的中式内搭, 加上黑色丝绒或是夹棉的短袄,再搭配西式的百褶裙、黑色洋袜和小皮鞋,不能说多么好看,但也分外洋气。   总结以上,基本都是带有中式元素的,这是这个时代独具的特征。   纪轻舟起初也考虑过设计袄裙式样的校服,但他终究不擅长这类风格,画来画去都很普通,毫无标识性。   最后还是选择了走在自己的舒适区,完全采用了西式制服的款式,就算作为时装穿上街也相当美观。   至于面料成本,纪轻舟构思图稿时就已计算过,整套衣服的面料使用同一般的私立女中校服其实差不多,当然洋服的制作成本会相对高一点,但也高不到哪去,总体还是一套简约轻便的服饰,只不过由于色彩款式的搭配和叠穿营造的时尚感,会显得较为高档复杂而已。   他还生怕因为太过时新,令校董事乍一看,觉得成本高昂,不予通过,特意在设计稿上解释了这点。   至于体操服,配色与校服一致,上身是深绿、米白、深蓝三色宽横条纹的长袖网球衫,下身是棕褐色的直筒长裤,配上一条横条纹的编织腰带,总之是十分精简的设计。   除了胸口的校徽刺绣,就几乎什么装饰物,任谁看来,感观都非常的便捷和舒适。   纪轻舟递交设计稿后,觉得自己绘制得已相当保守,全是不露脚踝和手腕的设计,领口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总不至于因为尺度问题被淘汰。   故而听见解见山说他画的体操服不合规矩时,他第一反应便是,那网球衫的颜色太多,看起来过于时髦,不符合清新简素的理念。   谁知解见山却悠然开口道:“那操衣别处都不错,但怎是裤装的制服?有些不够雅观。”   纪轻舟愣了愣,没想到他们所不满的竟然是那平平无奇的长裤,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约莫是他的沉默太过明显,连正翻阅杂志的解良嬉都不由得放下刊物,帮他说话道:“您那学校的操衣当是做操和运动时穿的吧,那想必穿裤装跑啊跳的,会更轻便也更安全吧?”   “这我自然也有考虑,”解见山点点头道,“主要是我们同乡会的某位成员,想要将他的孙女送进去念书,便有些看不惯这操衣款式。良家女子在外都是穿裙装的,穿裤装活动,到底有些失仪,所以我想,你或许可在裤装外再加一条裙子?   “为何要这般多此一举?”   解予安本不想接这话题,听闻他父亲又要给人增加工作量,就不禁刺了句:“您的提议,除了浪费布料,增添安全隐患,还有何实际作用?”   话落,餐桌旁的氛围顿时为之一静。   纪轻舟轻轻咳了声,打断沉默解释道:“正如良嬉姐所说,为了学生活动方便考虑,我就设计了裤装。这体操服想必是在学校里穿的,既然都是女子,哪怕不太雅观,也没什么影响吧?”   解见山还沉浸在他儿子的话语中,实际他对这校服的设计没有什么特别感想,只是转达他们同乡会成员的意见而已,被几个小辈这么一说,也觉得这是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相比学生的安全与舒适,有时也不必那么讲究这些小规矩。   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过听着纪轻舟的问话,还是下意识回了句:“这个么,学校亦会聘请男老师。”   “得了吧,在女校教书的先生,哪个不是恨不得把脑袋低到桌子底下讲课的,谁敢多看学生一眼?我们可都盯着呢。”   沈南绮在这方面还是很有权威性的。   听妻子如此一开口,解见山彻底没了话说。   纪轻舟到底还记得自己的职业素养,就向解见山提供建议道:“改成裙装挺容易的,但我还是不建议改。你们要是实在介意,不如等招完生,定做校服前让学生自己投个票,毕竟穿着的是她们,以她们的意愿为先不是更好吗?”   “让学生投票?这是个民主的提议,那回头我同他们商议商议。”   既然有台阶摆到眼前,解见山就顺势走了下来,脾气很好地说道:“这校服的设计稿费,我记得答应你是六百元吧,这笔钱等会儿吃完了饭,你来我书房取吧。”   纪轻舟没想到他这样痛快,甚至都还未正式确定,就愿意支付这高昂稿费,良心发作问了句:“别的不需要改了?”   解见山微微摇头:“除去裤装的问题,我们同乡会看过你那画稿的都说不错,新颖雅致,有品味,亦有辨识度,就无需再改了。”   “这倒是句实话,你画的那套校服是蛮好看的,”沈南绮笑吟吟接了句,“若非我们学校不需要统一校服,我也想请你给设计一个。”   解良嬉眉角略扬:“听叔父叔母这么一提,我都好奇了,是怎样的校服令二位这样一致地赞叹。”   “这个么,”解见山又拿起了报纸,气定神闲道,“待四五月份,你去那学校门口转转,便可看到了。”   ·   毕竟是正月十五,夜饭结束后,一家人又在大餐厅喝茶闲聊待了大半个钟头,最后每人吃了碗桂花香馅的汤圆,才各自回房间休息。   夜晚,窗前的枯枝树梢上挂上了一轮明月,澄净光辉洒落窗台。   东馆二楼的卧室内,给解予安放好洗澡水后,纪轻舟便拿着画本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画起了稿。   今日见解良嬉去理发店烫了个卷发,蓬松的黑色卷发搭配她那黛眉朱唇的妆容,分外具有野性美感。   他当时便有灵感闪过,心底浮现出了时装店下一季上新的主题,于是一回到房间便兴致勃勃地开始画稿。   时装屋的装潢布置他预计是在三月中可以收尾,但工厂的订单出货需要一定时间,所以预备四月中旬左右开业。   首批上架的衣服都是春夏款,上新不多,也不算少,目前决定是二十二个款式。   后续暂定每月上新三到五个新款,维持顾客新鲜感,每一季上一个新系列,具体则视门店售卖情况和工厂出货速度而定。   以春夏装给他的品牌店开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倒并非是什么春季开业,有欣欣向荣感的抽象理由,而是相对秋冬款,春夏季度的服装面料更为轻薄,加工更快速,方便他们出新货,成本也更低廉一些。   按照他同工厂的商谈,春季单品的加工价,哪怕较为复杂的款式,三元以内就足以搞定。   而像夏装一些简单的款式,甚至单件一元的加工费都不需要,即便加上面料成本,最多也就三到五元,高不到哪去。   而届时的售价,既然是做高端成衣,纪轻舟准备将春夏季度的单品售价控制在十五元到四十元之间。   再往上加,就很难卖得动了,那些太太小姐即便追求时髦也不是傻子,有这钱不如多等些时候,做高端定制。   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担心,一开业就放上二十几个款式,卖不出去的话,后续出新款的资金都周转不过来。   于是便准备在开业时,在店里办个小型的时装发布秀,邀请业内有名的裁缝、喜好时尚的老顾客来看看衣服、吃个茶点,再请几位模特试穿衣服,办个小小的走秀。   之后倘若模特愿意,可以站在店外,或者去那些大型的户外场合,比如跑马场,去做个宣传。   时装画能转化的客户终究不高,这种宣传场合最好还是得请宋记者去拍几张照片,他可以为此花高价在《摩登时装》和沪报上买个广告位。   至于女装模特的聘请,他暂时还未有特别好的选择。   要是可以请良嬉姐出面就好了,但以对方那大家闺秀的身份必然不会愿意做模特,顶多请她去店里看个秀,充当下门面就不错了。   一边思索着,一边画着稿,给那撑着下巴、面容绮丽的女模画上一件风格乖张的黑色皮夹克。   正当他因灵感迸发而心情舒畅时,解予安洗完了澡出来,黑发半湿地带着一身潮热水汽走向靠窗的沙发。   纪轻舟听见声响,扭头望了过去。   在对方路过自己身旁时,有些手贱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尔后不等男人反应,便倏然起身搂住他脖子,往他唇角轻啄了一下。   解予安感受到体温的贴近,刚抬起手想要抱着他亲吻,对方又毫不留恋地抽身坐回了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继续画图。   “……”   听见那唰唰的笔触声响,解予安顿感自己又被戏耍,拿着毛巾擦了擦头发,闷声不吭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他兀自地生着闷气,过了片刻,发觉纪轻舟始终沉浸工作,未搭理自己,便忍不住开口:“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纪轻舟抬眸瞧了他一眼,见某人神色不愉,就口吻轻快地回道:“今天我保证不加夜班,画完这个就专心陪你,好吗?”   “此言我已听了不下百遍。”他冷淡地开口,话语里带着些许的怨气。   纪轻舟假作没听见。   过了一阵,差不多完成一张手稿以后,纪轻舟合起画本放到茶几上,抬头见解予安依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冷峻神情,便起身过去,挑起他的下巴想亲个嘴哄他开心。   结果弯腰俯身还未亲到,对方就撇开他的手指,扭过了头去。   “唷,还生气啊?不就刚才没理你嘛,小元宝年纪轻轻的,怎么气性这么大?”   难得在想要接吻的时候,看见解予安摆出这副爱搭不理、凛若冰霜的模样,好似不情不愿要被强迫似的,纪轻舟觉得颇有意思。   便又捏着他的下巴,强行将他脑袋转了过来,“给不给亲?”   解予安沉默地迟疑了两秒,再度扭过了头。   “行,那我去洗澡了。”纪轻舟当然知道他在耍什么小脾气,也没生气,随即就松了手,转身去衣帽间拿睡衣。   听他当真就这么走了,解予安一时愈发气闷。   暗暗思忖,等头发晾干以后,便直接上床休息,今晚绝不会再听信纪轻舟任何甜言蜜语的哄骗。   于是,等纪轻舟洗漱完出来,便见某人正站在窗子前慢条斯理地拉窗帘,似乎预备休息了。   他一声不响地踱步过去,走到解予安身旁,亲昵地拉了拉他的手指。   解予安顿然站住了身体,也未抽出手指,只是摆着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道:“做什么?”   “干嘛这么冷淡啊……”纪轻舟轻轻咋舌,一边若有似无地挠着他的掌心,一边口吻漫然道:“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换了身新睡衣,想问你要不要抱抱。”   解予安闻言心思便止不住浮动,想要斩钉截铁地说一句“不抱”,可话到嘴边却莫名地难以出口。   就这么几秒的犹豫间,纪轻舟就握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后腰上。   解予安感受到那柔韧的体温透过轻薄丝滑的面料传来,顿时心跳怦然,手掌不自觉贴着衣料缓缓下滑,才发现他这睡衣和以往的款式不同,似是长衫那般连体的,而非上下分离的款式。   “这是何时做的?”触摸到那柔软弹性的肌肤,解予安便不由得有些耳热,故意转移话题问道。   “就最近啊,用打样衣剩下的料子做的。”实际纪轻舟不过是觉得那雪白的料子柔软舒适,想用来做件适合夏天穿的长衫。   但做到一半又觉这料子有些单薄微透,不大适合穿出门,就临时改变主意,去掉领子,当做睡衣来穿。   “没穿裤子?”解予安倏而问道。   一方面固执地装着冷漠,一方面揽在他腰间的手掌又不肯松手,还将另一条手臂也环绕了上去。   “都说是睡衣了,穿内裤不就行了。”   “有点单薄。”   “不仅单薄,而且……”纪轻舟顿了顿,稍稍压低嗓音,“高开衩哦。”   “……”解予安一时无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方才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片刻之间就泛起了淡淡薄红。   纪轻舟一见他这面红耳热的模样就想笑,捏了捏他的脸颊道:“我就说个高开衩,你都没看见,脸也这么红啊,那以后能看见了,不得流鼻血了?”   解予安被他这般态度轻慢地捏着脸,心情居然奇异地好转许多,语气泰然道:“这么有自信?”   “那是,我以前可是……”被不少模特星探搭讪过的。   话到一半,纪轻舟就止住了口。   “可是什么?”   “我以前好歹是个名角,”纪轻舟换了个说法道,“想当年,那可是风靡北京城的,戏院门口随意拦下一个都是我纪云倾的铁杆戏迷,若非我遇人不淑,遭劫落难,哪会看得上你这么个不懂情趣的石头,真是便宜你了。”   他叭叭地吹嘘了一通,解予安听着只觉可爱:“怎么这么会说?”   “不仅会说,还很会亲呢!”纪轻舟半眯着眼眸,抬手按了按他的下唇道:“要不要亲,最后问你一遍。”   解予安稍微犹豫了两秒,故作淡然地点头“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他一旦这么问,解予安又预感自己要被戏耍,便不肯说话了。   纪轻舟轻轻嗤笑,搂着他的脖子仰头亲吻他唇角。   ……   翌晨,温暖朝阳从扯开了窗帘的窗子倾泻在屋子一侧。   听见盥洗室传来的洗漱声响,解予安自睡梦中转醒,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到一旁带着香气的枕头拉进怀里嗅了嗅。   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抱着枕头清醒了片刻,听见盥洗室的开门声,他下意识地微微抬头,掀起些许的眼皮。   却在陡然间发觉,一向深黑混沌的视网膜上出现了极为模糊黯淡的微弱光点。 第114章 先不告诉他   三月初的上午, 春风送暖。   解公馆一楼的小会客厅内,解予安神色平静地坐在黑色皮质单椅上,左手虚握搭在扶手上, 由张医师给他诊脉。   一旁,沈南绮与老太太皆一言不发地等着结果。   经过一通望闻问切后,张医师缓缓收回了手,用带着余杭口音的国语温和询问:“您说您是半个月前, 起床发现能感受到一点微弱光线了,那现在感觉如何?”   解予安考虑了几秒,形容道:“浑浊的光斑, 难以成型。”   张医师沉吟着点了点头, 转头对上沈南绮二人期盼的目光,微笑道:“二少爷到底年轻,体质也好, 恢复得还是很不错的。我再给他开个几服药, 喝一周, 早晚饭后按时服用。只要能渐渐感受到光线,以他的身体状况, 一至三月,便可逐步恢复视力了。”   此言可算是给两位长辈下了一剂定心丸, 不论老太太, 还是沈南绮,都觉悬浮了大半年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但与此同时, 又难免担忧恢复中途会出什么意外, 沈南绮紧接着就问:“那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还是那几项,注意休息,饮食均衡, 眼疾自模糊到清晰自有一个过程,切勿心急,切忌用眼过度。平时在较强的日光下,也要注意遮挡,以免受到刺激。”   张医师将一处处要点缓缓道来:“除此之外,就是不可太过激烈地运动,即便是寻常咳嗽、打喷嚏,亦要尽量减轻力度。别的便无什么特殊的,维持正常生活即可。”   沈南绮听完长舒了口气,先是朝解予安叮嘱了一句“医生说的话都要记在心里”,旋即又向张医师再三道谢,起身客气道:“我送您到门口吧,元元的病情持续了这么久,辛苦您费心了。”   说着,给了梁管事一个眼神,让她将早就准备好的答谢红包拿来。   随着沈南绮送医生与他的助手离去,会客厅内暂时安静了下来。   解予安正觉有些口渴,从黄佑树手里接过茶杯,端起喝了一口,这时忽听他祖母叹气说道:   “总算是听见个好消息了,你若再无恢复迹象,我真是急得都想叫小倾同你圆房了……”   “咳咳!”解予安着实没料到他祖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等令人惊愕之语,一时不留意便呛了水。   解老太急忙抬手想要帮他拍拍后背,可惜因为腿脚不利索,没能站起身来,幸好解予安也未呛得太严重,咳了几声便平息下来。   她不禁正了正色道:“方才张医师说什么来着,咳嗽也要小心,不可咳得太用力。你也是,我就这么一说,又非真让你和小倾圆房,你不高兴,他还不见得乐意呢,你有何可惊吓的。以后吃饭喝水都千万注意点,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候功亏一篑了。”   解予安也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心虚臊的,从耳朵到脖颈皆是一片通红。   老太太话音刚落,他便站起身道:“您休息,我回房了。”   说罢,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握着手杖,脚步平稳中透着些许急促地走向门口。   黄佑树朝着老太太弯腰鞠了下躬,急忙跟了过去。   本以为少爷会从东馆的小楼梯上楼去,结果对方就像是有什么目的一般,径直地沿着走廊穿行,一路走到了大厅。   阿佑望见安装在大楼梯附近的电话,顿然有所领悟,问:“少爷,可要告知纪先生这好消息?”   解予安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一动不动地站着犹豫了片刻后,他淡然道:“先不告诉他。”   黄佑树也不觉得意外,心想少爷大概是想等视力彻底恢复了,再给纪先生一个惊喜,便点头道:“好的,少爷,我会帮您小心瞒着的。”   解予安随意应了声,忽而转换话题问:“可有叫厨房多备一份午餐?”   黄佑树疑惑了下,不记得他有说过中午要去给纪先生送饭。   不过少爷心情好时临时起意去送饭送点心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身为一个合格的贴身随从,他只需听话办事即可。   就从善如流接道:“您在这稍等我片刻,我这就去安排。”   ·   另一边,宝建路六号的小洋房处。   约莫上午十点过半,纪轻舟才姗姗来迟地抵达工作室。   在此之前,他先去静安寺路上的那家竹木藤具店定制了一批新店的衣架和模特,尔后才来到店里上班,开启今日满满当当的工作日程。   同往常那般,进入门厅后,先和胡民福打了声招呼,随即正准备到会客室看看样衣制作成果如何,便被听见他声音后从二楼匆匆赶来的助理和学生包围了起来。   两人手里都拿着笔记本,各自有工作要向他汇报。   纪轻舟见状,只好先带着他们上楼进了书房。   放下背包后,不紧不慢地将百叶窗打开,坐到蝴蝶桌前,打开工作笔记道:“来吧,一个个说。”   他先看向了祝韧青的方向,对方便下意识地稍稍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汇报:“您昨日下午让我去工厂催的单子,二十四号和二十五号,那车间主任带我转了一圈,确定都已在赶制中了。”   纪轻舟听着点了点头,拿起自来水笔记录下相应的服装编号。   为方便区分,他给每个单品都编了号码,假如有颜色和尺码的区别,便在号码后添加上具体的细分,这样不论是和工厂那边,还是和祝韧青沟通,都更为方便准确。   “……十六至二十号的货物,也已在打包,按照您定的计划,明后日会陆续送到仓库。”   “嗯,那到时候你帮我去收个货。新店那边怎么样?”   “昨日长丰商行已将您所订的家货都运送过去了,我按您给的图纸安置了家具,您可要去看看?”   “行,那我今天抽时间去看看。”   大家具放置完毕了,还需要一些小的装饰布置、工作用具等,干脆今天罗列个清单,去百货商店一并购买了。   纪轻舟这么想着,便提笔在自己的工作日程上临时安插上了一项。   抬头见祝韧青已没什么需要汇报的,就略微侧过身看向了小徒弟。   “今日早晨,江小姐来定了套衣服。”宋瑜儿接收到他的视线,就直接开口说道。   纪轻舟最近实在太忙,一时没反应过来,注视着她问:“哪位江小姐?”   “江珞瑶小姐,您之前给她做过一套百合花纹的黑丝绒礼服。”宋瑜儿急忙补充,随即才想起翻开自己的笔记本,详细说道:“此次,她想要定做一套适合郊游踏青的衣裳,工期最晚是下个月十五日,风格要求是轻松,优雅,淑女,烂漫,最好是浅色系的,不要厚重的料子,不要光泽感强的料子。”   “行,还有呢?”   “还有就是,您前几日布置的作业,我已完成了。”   宋瑜儿说着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另一册画本,翻到新完成的作业稿,放到纪轻舟面前的桌面上:“三张图,都在这。”   “动作挺快啊,一周的作业量三天就完成了……”   纪轻舟将工作笔记推到一旁,仔细翻阅起她的图稿。   期间宋瑜儿下意识放缓了呼吸,手指抓着衣摆,不禁有些紧张。   暗地里还悄悄地瞥了旁边的祝韧青几眼,有些埋怨他怎么汇报完工作还不离开,留在这是想看她热闹不成?   实际祝韧青只是在注视着他先生发呆,等着对方交代今日的工作而已。   “可以,不错,挺有新意的。”过了片刻后,纪轻舟看完稿子唇角便扬起了笑意。   边说边翻到前两页,点了点那胭脂粉色的收腰衬衫裙和淡绿色蕾丝拼接的连衣裙,表扬道:“尤其这两套,轻盈动感,配色也很亮眼,这套裙子腰带部分奶油绿的绸带蝴蝶结点缀得恰到好处,青春少女但也很清新优雅,的确切中了我给你布置的‘比春光更自由、浪漫’的主题。   “你也知道我时装店第一批上新的春夏系列就是这个主题,你这两套甚至可以作为这个系列的补充款上架出售。”   “真的吗?”宋瑜儿分外惊喜。   纪轻舟若只是简单的夸奖几句,她心底高兴一阵也就过去了,但倘若说可以将她设计的衣服和老师的作品放在一起出售,那才是真正的荣誉。   “真的,不过有几个细节还要改改,等下我跟你仔细讲讲。”   纪轻舟说到这,又看向祝韧青问:“前天叫你背的课文背得怎么样,划线的单词记住了吗?”   话题转换到自己身上,祝韧青神情立即专注了几分:“我已完全记下了,先生。”   “那你先下楼去找文姐,试穿一下新做的样衣,那件翠绿条纹的网球衫,等我给她上完课了,就去楼下抽查你的情况。”   “好,先生。”祝韧青略有点忐忑地回答。   纵使他自认已将那些课文和单词都记得滚瓜烂熟,听见“抽查”二字也是心中一紧。   一走出书房,关上门房,便不由得在嘴里默念了起来。   “abandon,a-b-a-n-d-o-n……”   ·   约莫二十分钟后,纪轻舟给宋瑜儿讲完课,来到会客室时,祝韧青已经试穿上样衣,坐在沙发上默背课文。   “换好了是吗,起来我看看。”   做先生的试衣模特是自己的另一项职责,祝韧青一直很清楚,闻言就站起身挺直了脊背,嘴里也不再念念有词。   纪轻舟走到他身前帮他整理了下那横条纹网球衫的袖子和衣摆,接着后退瞧了瞧整体搭配,朝一旁的文翠蔓道:“可以的,文姐,就用这套的样板。”   说完此事,正要转换思维,花个几分钟时间检查下祝韧青的学习情况,这时穿着件驼色毛呢大衣、头戴巴拿马帽的骆明煊从会客室门口晃荡了进来。   对于纪轻舟的地盘,他俨然已是熟门熟路。   进门后,抬手随意打了声招呼,便大剌剌地坐在了沙发上,从包里掏出了两本面料样板册放在小桌上道:   “你昨天说要的几款料子,一上午就给你找齐送来了,我这活干得利索吧?”   纪轻舟见状,就先拿起了样板册查看,点点头说:“辛苦了,骆老板,月底给你加工钱。”   “这就不必了,好友创业,我自然得帮上一把。”   骆明煊摘下帽子,靠在沙发后背上,跷起了二郎腿道:“我可等着呢,日后你那生意做大了,与其让那些掮客倒爷、二道贩子把持商机,从你这进货卖到别处去,不如我去跑这生意,挣这中间价。   “嘶,诶呀,你说等以后你那衣服成千上万件地卖去别地,那我们的小作坊出产的布料,你是不是都可以直接包圆了?”   “你倒是会帮我做梦。”纪轻舟哧地笑了声,大致查看了面料,未发现差错,就合起了册子。   旋即想起一事,看了看表问:“对了,你下午有事吗?”   骆明煊眨了眨眼,磨蹭回道:“可以没事。”   “那你车停在门口吗?”   “在啊,怎么,想让我载你去兜风?”   纪轻舟挑了下眉,顺着接话:“那就麻烦载我去南京路兜个风。”   听他说出地点,骆明煊便明白他是要去新店看装修,坐起身体问:“现在吗?这都快吃饭了。”   “我请你吃饭呗,咱们骆老板如此辛苦帮我跑市场,又不要工钱,我真是受之有愧,必须得请你吃顿好的。”   纪轻舟说罢,略一思考道:“就去法餐厅怎么样?上回你元哥请我吃过,蛮近的,味道也不错。”   “真请啊!”骆明煊莫名感觉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跳起了身,戴上帽子嘿嘿一笑道:“那我可就让你破费了。”   稍后,纪轻舟花了五分钟时间简单地抽查了下祝韧青的课文背诵情况,交代了几句下午的工作,就同骆明煊一块出了门。   几乎是他们离开后不到十分钟,所订餐馆的伙计就送了午间的饭菜过来。   随着胡明福在门厅里的一声呼喊,不久楼上楼下就传来了脚步声,裁缝和女工们都纷纷前往餐厅吃饭。   叶叔桐给手上的活计收了个尾,稍迟了片刻才走出会客室。   结果到门厅时,正好撞见他们的房东先生带着个仆从提着食盒从门口进来。   叶叔桐不禁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那花纹精致古朴的食盒,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番,就向他搭话道:“解先生,是来给轻舟送饭吧?您来晚了,他不久前同骆先生一块出去了。”   解予安听见声音,朝着对方微微偏过头,问:“去哪?”   叶叔桐回忆着说道:“轻舟说要请骆先生去吃法式大餐,然后骆先生开车载他去兜风。”   顷刻间,解予安原本愉悦中带着些许期待的心情低沉了下来。 第115章 赏玩   早春的正午时分, 自新叶树枝间洒落的阳光已有些炽热,穿着大衣夹袄时不觉开始发汗。   尤其刚饱餐一顿,正是能量充沛时候, 从那铺面漂亮的餐厅出来时,骆明煊真想脱下大衣、摘掉帽子吹吹风,只不过为了风度才忍着没做。   倘若是在别人面前,那么随意怎么穿着都无所谓, 但在纪轻舟面前,他便会奇异地特别注意自己的外貌形象,偶尔被对方夸一次某个单品或搭配好看, 都能暗自在心里回味得意许久。   “接下来是直接去你店里, 还是先去永安百货逛逛?”骆明煊嘴里叼着牙签,一副二世祖的姿态走到自己的车子旁,抬起手臂搭在车门上问。   纪轻舟正要回答, 目光扫过马路, 忽而发现对面路边停着的一辆雪佛兰轿车有点熟悉。   再眯起眼一看车牌, 还真是老熟车。   他便拍了拍骆明煊的肩膀笑道:“不必蹭你车了,你元哥派车来接了, 你就去忙你的吧,再见。”   “啊?”骆明煊倏然张嘴, 牙签从嘴里掉了出来。   来不及伸手阻止, 便见纪轻舟已快步走向对面,朝他挥了挥手表示道别, 接着就毫无留恋地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照耀在车窗上的阳光明亮炫目, 骆明煊呆愣着神情望着这一幕,一时感觉自己像是戏曲里的丑角。   ·   “这位帅哥,载我一程可以吧?”纪轻舟坐进车里后, 才像是要征得主人同意般地看向身旁男子。   大概是为了遮挡刺眼的阳光,解予安外出时又蒙上了黑纱布,与他今日所穿的那身丝绸黑袍一搭配,再配合对方那副不揪不采的冷峻神情,真有种不近人情的疏离之感。   见对方不搭理,纪轻舟便眨了眨眼问:“怎么偷偷停在门口,不进去找我?”   解予安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开口道:“好吃吗?”   “啊?好吃啊,”纪轻舟疑惑挑了下眉,“我们不是来吃过吗?”   “和骆明煊吃的,想必别有生趣?”   纪轻舟一听便明白了他又在吃闷醋,心下好笑,侧身瞧着他思索道:“嗯……确实,骆少还是挺健谈的,吃什么都说好吃,情绪价值给得很满。”   解予安抿了抿唇角,张口似又要出言嘲讽。   但还不等他说出什么气话,纪轻舟紧接着又调侃道:“不过感觉上嘛,没有和解元宝一起吃得香。毕竟,某人有外貌加成,秀色可餐。”   解予安轻轻地冷哼了声,不再追究这个话题。   “先生,去哪啊?”黄佑树听着他们聊了半晌,好不容易找到话口,立即出声询问。   “南京路的商铺。”   纪轻舟刚坐直身体这么回答,又听身边人语气冷峭:“不兜风了?”   “啧,你倒是打听得清楚。”纪轻舟不禁无奈。   心想但凡他俩这会儿是在现代,他的工作室估计角角落落都已被对方安装的监控入侵了。   不过解予安吃这种无名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纪轻舟已熟练掌握哄人技巧,接着便伸手钻进他的掌心,握着他的手亲昵地晃了晃,好声好气地解释:   “不知他们怎么跟你说的,我只是让骆明煊载我去新店而已,骆小猴那人你还不了解吗?别什么醋都吃行不行?”   解予安攥紧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腿边,口吻冷淡不愿承认:“谁吃醋了?”   “谁说话酸溜溜,谁知道。”   “……”   一番毫无营养的对话结束,纪轻舟瞟了身边人几眼,见男子依旧绷着一张不怎高兴的脸孔,就晃了晃他的手,转移话题道:   “前几日收了个婚礼请柬,就是之前请我设计婚纱的那两位,这个月二十七号要在汇中饭店办婚礼,可以带伴,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   解予安沉默不语,似乎不怎情愿。   纪轻舟见他不答,便道:“你不去,我就带祝韧青去了,届时别说我没告知你。”   “带他去做什么?”   “带助理去有问题吗?把他打扮得漂亮点,好给我宣传衣服啊。”   “……”解予安考虑了片刻,道:“我去。”   “行啊,那到时候就好好打扮你,”纪轻舟往旁边歪了歪身体,稍稍压低声道,“毕竟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为了我有面子,你得穿得好看些才行。”   解予安眉角微动,漫不经心地扳弄起他的手指,心情突然好转了许多。   一路闲谈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南京路五百二十号的商铺。   黄佑树将车停在马路边上,纪轻舟拿着店门钥匙,拉着解予安的胳膊,扶他下了车。   跟着下车的阿佑正想靠在车门旁透个气,转头望见那相比一个月前明显大有不同的店门外观,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先生,您这铺子,变化真大呀!”   “这么贵的铺子都租了,自然得好好改造一下,不然怎么吸引顾客。”纪轻舟笑着回了一句。   随即便打开店面,牵着解予安走进了店铺。   午后时间,整间店铺皆被明媚日光笼罩着,他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了一圈,心中还算满意。   经过这大半个月的装修布置,如今这铺子已焕然一新。   原本白漆剥落的窗框和拱形门框等都被刷上了复古的枫叶红色新漆,与二三层外墙的墙砖颜色相呼应,房屋内部那有些陈旧斑驳的墙壁,也都贴上了月季与卷草花纹的绿纹墙布。   颜色发黄的玻璃灯泡换成了翡翠色的铃兰花型灯罩,积灰的米色窗帘全部摘了下来,挂上了轻盈优雅的蕾丝窗帘。   窗户玻璃、楼梯栏杆等各处卫生角角落落的全部请人清洁打扫过,地板和天花板那黑胡桃色的木板也重新做了保养。   如此一装潢布置,整家店顿时氛围一改,变得分外鲜明醒目、复古又自由浪漫。   一楼家具部分,纪轻舟目前只在入门处放置了一个柜台,室内还是空空荡荡的,等之后定制的衣架、鞋包展示架、橱窗模特等送到以后,便会迅速地填满这本就不大的三间店面。   至于二楼,由于是为那些想要定制服装的客户准备的VIP专区,还专门放置了一套沙发座椅,之后办小型的时装发布会,亦可请来客在这吃茶点休息。   当然,到时客人较多的话,为了看秀方便,还是需要多准备些凳子桌椅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试衣间的配置,房东不允许改变房屋内部的任何结构,他便没有办法做单独的隔间,只能定制那种拉帘式的试衣间。   到时为了顾客放心试衣服,恐怕还得让店员时时照看,注意隐私安全保护才行。   一边思索着,一边给解予安简略地描述着新店环境,两人转到了三楼的办公室。   与楼下两层不同,他的办公室未做任何的装修,仍维持着有些泛旧的姜黄色墙面与奶油色窗框,只是清洁打扫了一番,放上了一套新买的办公桌椅、两张书柜和一套斗柜而已。   检查了室内家具的安放情况,纪轻舟正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准备坐到办公椅前,将需要补充的小家具物什罗列个清单。   这时,解予安忽然朝他问道:“这里,可有盥洗室?”   “有啊,办公室里就有一间。”纪轻舟看向他问,“你要去吗?”   “嗯。”解予安很是淡然地点头。   “小解是吧?”   “嗯。”   纪轻舟闻言,便将纸笔背包都放到了桌上,牵着他去了洗手间。   待走进那带着窗子的卫生间,纪轻舟才陡的想起这房屋的厕所全是冲水式的蹲厕,就不放心道:“这没马桶,只有蹲坑,你能对得准吗?要不我给你扶着?”   解予安不假思索便回:“不必,关门,出去。”   纪轻舟关上了门,却没出去,拉着他的胳膊站到蹲坑旁,劝说:“安全起见,还是我帮你扶着吧,不然我真怕你不小心一脚踏空了。   “也不用难为情,我又不是没看过,就把个尿而已嘛,你要是尿外边了,那才丢人呢。”   “……”解予安一时无言,尽管端着一副漠然不动的神情,耳朵却已慢慢升温。   “站着做什么,还要酝酿一下不成?”   纪轻舟见他一直没有动作,就稍加催促了一句,“要不,我帮你吹个口哨?”   说罢,还真跟鸟叫似的吹了几声。   “闭嘴。”解予安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迟疑了好半晌,才下决心撩起长袍。   一旁的窗子半开着,清新的凉风不断地从窗外灌入进来,吹拂着二人的发丝。   而解某人的面孔,却怎么也降不下温来,平时很自然的行为,这会儿因为被人注视着,犹犹豫豫地放慢了百倍。   纪轻舟知道他脸皮薄,就耐心等候着,待他一长串地拽出来,才伸手过去接下道:“来吧,放心交给我,保准一滴不漏。”   “……”   此番体验,解予安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一时间思绪全空,直觉浑身滚烫不堪。   偏偏他臊得不行时,耳边还总传来青年口无遮拦的戏谑调笑。   “诶,真大……我说量大,你别多想哦。”   “啧,真长……我说水流的抛物线。”   “闭嘴。”   短短几十秒像持续了半辈子那么长。   待洗完了手,整理完了衣服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解予安才逐步静下心来。   若无其事地靠在椅背上定了定神,他听着纪轻舟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抬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纪轻舟正一边回想一边趴在桌上罗列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闻声抬头看向他问:“怎么了又?”   解予安往后挪了挪位置,从容镇静地点了点自己的腿道:“坐。”   纪轻舟不禁失笑,暂时放下笔,走过去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腿上,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元宝兄这会儿不害羞了?”   解予安耳朵上仍残留着撤不去的红意,不过相比起之前在卫生间里的面色,显然已坦荡冷静了许多。   闻言只是抓住他作乱的手轻轻摩挲着,面无表情地提要求:“亲一下。”   纪轻舟已经习惯他随时随地突如其来地要亲亲,也没多想,就抬手绕过他肩膀低头亲吻在他脸上,接着又阖起眼,贴上了他柔软的嘴唇。   原想稍微亲一会儿就接着干活,结果只唇息交换了片刻,他便感到自己被对方握着手引向别处。   纪轻舟不禁诧异地稍稍直起身,垂眸瞧了几眼,摇头谴责:“啧,解元元你真的变了,我以为你会羞耻万分,结果你随地发情。”   “嗯,拜谁所赐?”   “我只是给你把个尿,多纯洁啊,你却要我给你干这种事,你让我以后怎么在这办公?”   “不想弄,方才为何,要揉它。”解予安话语稍显犹豫,似乎很不好意思提起之前的事。   但这控诉,一字一句的,说得倒是很清晰。   纪轻舟听得一笑,半是戏谑道:“这不是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嘛,小元宝平时状态下还这么大团,我是好奇把玩一下而已。”   解予安面容清冷的脸上再度染上些许薄红,嗓音低沉而一本正经道:“那,可予你继续把玩。” 第116章 守旧派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随着新店定制的橱窗模特、换衣间架子、仓库置物架等逐渐安置妥当,三楼仓库堆积的衣服越来越多,纪轻舟也开始摩拳擦掌地准备给新店招雇店员, 加以培训,以方便四月中开业上岗了。   而考虑到他的时装店虽也有男装出售,但毕竟是以女装为主,所以暂定招两名女店员, 一名男店员,再雇佣一位管理者,姑且就称其为店长吧。   店员只需热情亲切, 勤劳能干就好, 店长则要求高一些,至少要读过书能识字、会简单的外语沟通、会盘点货物、核对账目等,不一定要多么长袖善舞, 但人得真诚老实, 最好懂得一定的服装面料知识。   当然后者到时是可以培养的, 还是本身的能力更为重要。   除此之外,还需要雇佣几位走秀的模特。   这人选他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去请, 目前只给施小姐说了情况,问她愿不愿意做这服装模特, 也请她帮忙问问身边的朋友。   施玄曼倒想支持他的工作, 但经历过之前电影和画报封面的事,她同家里人关系也闹得有点僵, 难免有些犹豫, 暂未考虑好。   因此,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将招聘模特的要求一并写在招工启事上, 贴在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心想说不准就有女子缺钱的愿意尝试下这份活计。   招工启事挂出去后,暂时未有消息,倒是查尔斯先生和吴柏玲小姐的婚礼先一步到来了。   二十七号那日,恰巧是个礼拜天,沈南绮也在家中。   纪轻舟约莫下午两点忙完工作后回到家里,突然被沈南绮叫了过去,帮她挑选礼服首饰,才知晓原来解见山和沈南绮也被邀请了去参加那婚宴舞会。   纪轻舟一开始觉得凑得真巧,后来一想查尔斯先生是个银行家,而解见山是个大商人,那么他们在社交场上有所往来也是正常之事,于是索性同两位长辈说好,傍晚一道去汇中饭店赴宴。   沈南绮今日所穿的礼服是一套墨绿色的丝绒连衣裙,羊腿袖、大摆裙的款式,较为保守和低调。   纪轻舟给她挑选了一对款式奢华的镶满钻石的半球形金色戒指,以及同样在灯光下爆闪的金色耳环、项链与手镯。   戴上之前,沈南绮瞧着他挑选出的款式,纵使再信任他的审美,也不由得感到害怕:“这一件两件的倒还好,全部戴上是否太浮夸了?”   “您先戴上试试,不合适摘掉也方便。”   沈南绮心想倒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便将一件件珠宝首饰都佩戴在了身上。   随着戒指、手镯的上身,她渐渐也品味到了纪轻舟这般挑选的用意。   原本瞧着款式保守的礼服裙,在这一件件金光闪烁的珠宝衬托下,顿时变得分外精致奢丽了起来。   若是轻薄的丝绸、薄纱礼服,或是浅色系的礼服,大概很难驾驭住这样阔绰的首饰搭配,而看起来低调厚重的墨绿色金丝绒面料,就恰好压住了这股浮靡之感,搭配在一起只觉得气质尊贵又精致优雅。   “诶,我算是彻底服气了,以后绝不质疑你了。”沈南绮对着镜子里自己的新装扮换着角度照个不停,每个角度下,身上珠宝散发的光芒都美丽炫目得令她移不开眼。   也就是现在没有手机,否则她多半要对镜自拍上半个小时。   随即就向纪轻舟挥挥手道:“多谢你了,快去换衣服吧,等会儿我们楼下宴会厅会和。”   忙完了沈南绮这边的造型,纪轻舟又去给她儿子搭配衣服。   解予安今日照旧选择了穿那套纪轻舟给他设计制作的西装,这套西服虽已穿过两次,但都非参与正式场合,这一次才算是大场合的正式亮相。   为此换完衣服后,纪轻舟还特意亲自上手,拿上梳子和发蜡,给解予安做发型。   “头发好像又长了些,过两天带你去修一下。”   东馆卧室的窗户旁,午后的自然光通透明亮,以防外套被压皱,解予安便只穿着衬衣坐在沙发上,任由纪轻舟给他捣鼓发型。   “啧,这浓密的头发,摸起来就是舒服。”   某人难得有这般听话任他摸头的时候,纪轻舟便忍不住将手指插进那清爽顺滑的发丝,摸了好一会儿。   解予安察觉到他撸狗般的手法,仰头道:“好玩吗?”   纪轻舟垂眸看见他被凌乱发丝包围的俊脸,不由得失笑:“你这么看倒是嫩多了,潦草懵懂,像个十八岁的青春大男孩。但别着急,我马上就会把你变成三十岁的成熟精英。”   “……”解予安对此无所谓,只不过在纪轻舟全神贯注给他折腾发型时,悄然地睁开了些眼皮,暗暗窥视了身前人好几眼。   经过一阵安分的休养,如今他已能大概地视物,但只能看见事物极为模糊的轮廓,还伴随着光斑跳跃,稍微多睁几秒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谨遵医嘱,不敢用眼过度,于是睁开眼,看两秒面前那好似被白色衬衣包裹的腰身晃动,马上就合起了眼休息,尔后又把握着时机,悄悄地睁开瞧一眼。   仿佛光是看见那无比模糊的人影轮廓,就已经令他心满意足又心旌摇曳了。   过了一阵后,纪轻舟折腾完他的头发,让他站起身来瞧了瞧,旋即摇着头感慨:“不愧是我的手艺,完美。”   说罢,去盥洗室洗了个手,出来后,见解予安已经穿上外套,又过去帮他整理了下衣襟和领带,拨弄两下额前碎发的角度,接着摸着对方的眉宇思索道:   “要是戴个金丝边眼镜,那就更有那表里不一、斯文败类的味道了。不过瞎子戴眼镜,多少有点太装了,还是留着以后再搞吧。”   解予安不动声色:“斯文败类,这是好词吗?”   “别跟我咬文嚼字的,我形容的是一种氛围感。”   纪轻舟不客气地回了句,继而语气略微停顿:“说来,你这眼睛还是一点都没恢复吗?”   解予安心念微动,面无表情地低头,含混地“嗯”了一声。   纪轻舟轻轻咋舌,真心有点着急起来:“这样下去,你祖母不会把我赶出去吧?要不换个医生试试?”   解予安摇了摇头:“我有预感,快了。”   “你能有什么预感,又不是什么玄学……”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纪轻舟忽生怀疑,凑近过去抬手扒拉了下他的眼皮:“你不会已经恢复了,但瞒着我吧?”   解予安握住了他的手,一脸正色:“为何瞒你?”   “谁知道呢,兴许是想暗中观察我,记录我的黑历史。”纪轻舟不无恶意地揣测,紧接着又微微叹气,“但我倒宁可你瞒着我,总比一直恢复不了好。”   解予安听闻,倏感心间暖意涌过,险些就想要脱口交代实情。   但话到嘴边,稍加犹豫,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   ·   傍晚时分,作为婚宴举办地的汇中饭店灯火通明。   解家人的车抵达时,那红白相间的文艺复兴式大楼前,汽车已然排成了长龙。   纪轻舟二人下车后,便与两位长辈会合,一道前往宾客如云的饭店正门。   途中,周边时有穿礼服的宾客路过,基本都是高鼻深目的洋人面孔。   沈南绮冷不丁地用仅身边人听见的声音道:“这地方,寻常时候,华人都不被允许从正门进入。但恐怕甚少有人知晓,这建筑既是由我们国人设计,也是由我们国人承建的。”   纪轻舟闻言步伐一顿,扭头看向沈南绮,但对方只是感叹了一句,便挽着解见山的手臂朝着门口走去。   纪轻舟不由得于心底暗暗叹气,作为后世人,他哪怕心知这一切都有交还的时候,得知此事仍感怏怏不平。   生活在这个时代之人,对发展前路一片惘然,恐怕每每听闻遇到此类事情,都更为的愤懑忧郁,无奈又心如刀割吧。   正这么发散着思绪,他握住解予安胳膊的手忽而被对方拍了拍,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没事,走吧。”纪轻舟平静说了算,拉着他跟上了两位长辈的步伐。   ·   说是婚礼邀请,实际婚礼仪式都已在教堂举行完毕,在饭店举办的只是一场附带自助式晚宴的舞会而已。   尽管如此,纪轻舟还是在新婚夫妇的致辞环节,看到了穿着由他设计的那套白色缎面婚纱的吴柏玲小姐。   当初不论是纪轻舟,还是吴小姐本身,都更为钟意那套红玫瑰装饰的白色婚纱,但这纯洁烂漫的紫罗兰花穗,伴随着白色的羽毛与丝带装饰在薄纱遮盖的阔沿帽上,垂落在雪白发光的缎面裙身上,依旧温柔似水、优美无比,惹得无数宾客在新娘出场时发出被惊艳的叹息。   “做得真好啊!”纪轻舟也不由得望着台上致辞之人轻轻地感叹。   他本意是在感慨裕祥的师傅将这套婚纱还原得相当完美,而解予安却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朝他低声问道:“羡慕?”   “嗯?”   “你若是羡慕,我们可以补办婚礼。”解予安气定神闲地说道。   “补办婚礼?”纪轻舟挑了下眉,轻轻调笑:“怎么办啊,难不成你愿意为我穿婚纱吗?你要是愿意,我肯定给你设计一套世界上最美的婚纱。”   “……”解予安不作回应,自顾自道:“择日我们再拜一次堂。”   “拜堂就算了吧,这种形式上的事,我倒觉得无所谓。”   “在你看来,拜堂是无所谓的形式主义?”   “嗯,反正法律也不承认。”纪轻舟随口作答着,转头见解予安神色凛然,似不大满意他的回复,想了想问:“你很在意这个?”   解予安自然在意得很。   尽管知道不必要也不应该,但每每想到当初是他哥代替他和纪轻舟拜的堂,心脏便酸涩得很。   “这方面我是守旧派。”他口吻严冷地说道。   “都和男人拜堂了,你还守旧派?”纪轻舟轻轻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也不一定能过你爹娘那关。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可拜的,拜给老天爷看吗?总得有亲朋好友做个见证吧?”   道理虽是如此,解予安仍有些闷闷不乐。   纪轻舟却无暇顾及他的情绪,注意到裕祥的严老板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便捏了捏解予安胳膊道:“我去和严老板聊几句,你去不去?”   解予安沉默片刻,淡淡应了声。   实际他也没别的选择,他的父母早不知去哪和人交际应酬了。   严老板是独自站在人群中的,并未和谁聊天。   纪轻舟拉着解予安过去时,对方也看见了他们,对上纪轻舟的视线便笑意温和地点头致意。   “严老板,好久不见了!您的手艺真是精湛啊,新娘的婚纱做得相当美丽动人。”纪轻舟走到他面前后,便立即称赞道。   “那也是因为纪老板您画得好,我不过是做个加工罢了。”严位良谦虚地回复,继而感慨:“想当初我还想请您去我店里工作,如今还不到一年,纪先生的名头便已传遍业界,后生可畏啊!”   “若能让您感受到压力的话,那也是我这个后生的荣幸了。”纪轻舟半开玩笑说道。   旋即提起正事,“其实我现在正准备开一家时装店,就在南京路上,离您的店不远。开业之时打算办一场时装发布会,也不是什么大活动,就是邀请一些同行和老顾客,来看看衣服,交流交流时尚,所以特意来问问您,是否愿意赏个脸,来参与一下?”   “听您这么形容,倒像是要办同业公会的样子。”严位良稍加思索,便答应道:“好,只要您邀请了,我一定到场。”   “那以后就多多交流了。”   严位良点了点头,随即目光一转道:“说到同行,那有一位我建议您也去邀请一下,倘若不认识,我可帮你引介。”   纪轻舟循着他视线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看见了一位正同人闲聊的矮矮胖胖的中年绅士,略微扬眉:“泰勒先生?他也在啊。”   严老板颔首道:“既然我在这,他自然也受到了邀请,今日查尔斯先生身上那套白色礼服便是他所做的。”   “那多谢您提醒,我这便去同他聊聊。”   纪轻舟本就打算给这位英国裁缝发个邀请,既然他也在这,就一并去说一声。   随即,便带着解予安一块去同泰勒先生聊了几句。   先是问候了对方关于裁缝职业学校的办学近况,尔后提及了自己准备开的时装店,请对方到时有空来交流交流。   泰勒先生虽然忙碌,但一来他还盼着请纪轻舟去他办的学校教学,二来也确实对纪轻舟所言的服装交流和走秀很感兴趣,闻言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给两位有名的裁缝发完邀请,纪轻舟感觉今晚的目标已超额完成,正准备瞄准空隙去给潜在客户吴小姐也发个邀请,走到一半忽然又停顿了脚步。   解予安不明所以,侧头问:“怎么了?”   纪轻舟眯着眼望着斜前方,小声道:“看见个帅哥,头身比例不错,要是能给我做模特就好了。”   解予安闻言面色就冷淡了下来,口吻沉静问:“好看吗?”   “好看啊,长得像是混血。”纪轻舟先下意识回答了一句,转而发觉某人语气不对,忙解释:“我只是欣赏一下,最近不是一直在找模特嘛,就稍微注意了点,没别的意思。”   解予安却丝毫也听不进去,神色严冷地指责:“结婚了还看别人,不觉得良心有愧?”   纪轻舟咋舌,扫了眼周围的宾客,拉着他走往宴会厅角落,压低声音道:“我都说了我是抱着工作的眼光看的,你能不能别这么敏感?我真是,没法跟你沟通了。”   “我一直如此。”解予安嗓音低沉,顿了顿置气道,“你若厌倦了,去找你的模特好了。”   “真的啊,那我真去了……”   说罢,只是稍微往旁边倾斜了下身子,还未等迈出步伐,就被攥住了手腕。   某人虽冷着面孔,摆着一副漠然不动的样子,攥着他手腕的力度却是大得吓人,即便隔着袖子也有些发疼。   纪轻舟连忙拍拍他的胳膊道:“开玩笑的,轻点轻点,手要断了。”   解予安稍微放松了点力度,但仍是抓着他不放。   “真是服了你了,哪来这么大的醋劲。”纪轻舟叹息一声,抬头看见解予安沉着脸,面色似有些泛红的模样:“怎么了啊,解元宝,你不会又要气哭吧?拜托看看场合,气哭也别在这哭,等会儿人家以为你是来抢亲的。”   解予安垂着眼睫,静静开口:“去盥洗室。”   纪轻舟见他情绪不佳,也确实觉得他需要换个场合冷静,就随意拦住一个服务生问了洗手间的位置,带着解予安走了过去。   位于宴会厅走廊的洗手间灯光有些昏暗,找到位置后,纪轻舟先敲了敲门,听里面没有声音,方打开门拉着解予安进去。   “你要上厕所吗?”   他习惯性地这么问了句,还在研究怎么给门上锁,便被解予安拉着胳膊揽进了怀里。   男人怀抱里带着少许馥郁的玫瑰檀香,逐渐拥紧的动作里透着他心底的不安与焦虑。   纪轻舟抬手环上他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背。   心忖解予安固然平时表现得冷静稳重,但到底还是年纪小又缺乏安全感,一点小摩擦就要寻求安慰。   当然了,他也确实不大厚道,明知对方就是这么个观念保守又爱吃醋的性子,还非当着他的面说那种容易引发误会的言辞。   这么思索着,他凑到对方耳朵旁,语气柔和问:“要不要亲亲?”   解予安考虑了一阵,稍稍松开怀抱,一动不动站立着,沉默不语。   纪轻舟仰头亲吻了下他的脸颊,见他没有拒绝,就阖起眼贴上他唇角,轻柔缓慢地亲吻着他的嘴唇。   解予安此时才仿佛情绪稍微好转了一些,抱着他加深了这个吻。   过了会儿,宴会厅舞会的开场音乐倏然响起,透过门缝隐隐传来,令纪轻舟神思陡的清醒,意识到这场合并非亲昵之所。   正想推推解予安的肩膀,先结束这个吻,这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开门声响。   纪轻舟心下一惊,下意识地睁开眼松开了手臂,随即就与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了视线。   而解予安仍不知发生了什么,哪怕听见了有人开门的声音,也依旧搂着他的腰没松手。   面面相觑间,纪轻舟看见解见山不可置信地关上了盥洗室门,然后又打开了房门,与他四目相对。   一时间,惊愕与尴尬在空气中无限蔓延。 第117章 廉耻   初春夜晚, 繁星闪烁,月色清寒。   从饭店的大门出来,迎面而来的冷风像是糊在脸上的一个巴掌, 冻得那些穿着轻纱罗衫的夫人小姐们直打哆嗦。   沈南绮的礼服还算厚重,但被冷风一吹,亦有些瑟瑟发抖,来不及多等两个小辈, 就和解见山一块坐上了黑色的福特汽车。   随着车门关上,司机启动车子,她接过宋助理递来的披肩绕在肩膀上, 才觉得温暖舒适许多, 靠在座椅上慢吞吞地将身上的耳环首饰等摘下。   “这耳环可真够沉的,若不是担心破坏了轻舟给我精心打造的造型,早忍不住摘掉了。”   将首饰一股脑地放进了晚宴包里, 沈南绮才转头看见她丈夫, 问道:“方才在宴会厅里就见你心事重重的, 可是和刘先生聊得不愉快?”   解见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欲言又止。   沈南绮都和他做了近三十年夫妻了,哪能看不出他的纠结犹疑, 严肃道:“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不必担心我接受不了。”   解见山又琢磨了片晌,才拉过她的手拍了拍, 沉吟开口:“你知道我们解家的家训之一, 便是不许纳妾。”   “这我自然知晓,若非你当初这般发誓,以你年轻时的那点资产和学历, 我父亲怎么会同意把我嫁给你。”   沈南绮先是这般回应了一句,旋即陡生狐疑,瞧着他道:“为何说起这个,你在外头养人了?”   “我岂敢啊,有夫人你在身边,我这辈子便心满意足了。”解见山急忙否认。   随后缓缓说道:“但是元元与小纪也是拜过堂的关系,倘若日后他们不愿解除婚姻,就只得由他们在一起,这岂不就断了后?我在考虑,是否要视情况变通下这家规……”   “为何不愿解除婚姻?”沈南绮从他话语中听出端倪,敏锐问:“你可是看见什么了?”   “嗯……方才在晚宴上,我不是去了趟盥洗室吗,结果撞见了他们在……”   解见山话到一半,似难以启齿般地叹气摇了摇头,“这两孩子,委实肆无忌惮,怎敢在饭店这种地方……”   沈南绮闻言顿然蹙起了眉头:“难不成,你撞见他们……”   她扫了眼驾驶座的宋助理,凑过去压低嗓音问,“你撞见他们……云雨交融了?”   “那倒不至于如此放肆。”   解见山似乎无语了一下,尔后解释:“只是抱在一起,嘴对嘴的,很是亲昵。”   “这有何差别,”沈南绮坐正了身体,“在人家婚宴上都敢这样放肆,关起房门来还不知是什么样。”   “小纪倒是机灵,一看见我便装没事人一样,奈何我们那儿子吃了眼瞎的亏,我都走到他跟前了,他还抱着人不肯撒手。”   解见山头疼地闭了闭眼:“当时太过惊心错愕,也怕闹大了被他人看见,就未多问,直接让他们离开了。”   沈南绮皱着眉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先前好几次便觉得元元对轻舟过分地贴近和关注,但我总想着元元那性格,除非月老亲自上阵,给他将红线与人缠得死死的,否则哪怕是摆个天仙在身边,没个三五年的也难开窍,哪想……”   “如此说来也是……”解见山想了想他儿子那油盐不进的性格,再回想之前洗手间的一幕,又觉得不是那么确定了。   “会否是我误会了,毕竟当时光线也昏暗,兴许是在做别的事?”   “还能怎么误会,既然都看见他们亲嘴了,莫非还能是他们之中谁在厕所溺水了,非要另一个人给他渡气不成?”   “……那这该如何处理?”纵使是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解见山,面对儿子如此叛逆的感情生活也不由束手无辞。   忍不住感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能将小纪放到元元身旁,毕竟是八大胡同出身,再如何干净,自小耳濡目染的,总有些手段。”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沈南绮听着他的马后炮,只觉更为心烦意乱:“先回去,且看看他们如何狡辩。”   ·   夜晚十点,暮色苍茫,深邃幽远。   两个长辈先一步抵达家里后,就在大厅里稍微等候了一阵。   这个点,其余家庭成员基本都已休息,唯有小豪因为未等到主人回来,还不肯回房间睡觉,一听见外面的汽车动静就欢快地跑了出来迎接。   结果看见是沈南绮二人,小狗奔跑的速度顿时就迟缓了下来,慢腾腾地走到两个长辈旁边,摇了摇尾巴蹲坐在地上。   “你这白眼狼,我们给你吃陪你玩的,对你多好,结果你只认他们两个。”沈南绮不无迁怒地指了指小狗。   小豪斜着眼睛瞟了她两眼,稍有些尴尬的样子,旋即忽又站起身来,欢脱地摇着尾巴冲向门厅口。   沈南绮见状便知是两人回来了,脸上已摆出了严肃的神色,以此传达自己已得知所有情况,令他们不必再欺蒙伪装。   结果抬眼一瞧,那两人还真是装也不装了,这会儿直接是牵着手进来的。   纪轻舟对上沈南绮审视的目光,颇有些难为情和过意不去。   虽然被解见山撞见了,但对方当时或许是过于震惊,竟然也没盘问什么就让他们离开了,令他产生种错觉,觉得说不定还有狡辩的余地。   然而他将这想法同解予安说了,对方却无意撒谎,说既然看见了,就索性坦荡公开。   那镇定如常又夷然自若的态度,简直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在谋划这一切了。   既然解予安都不怕被父母斥责,他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大不了被赶出去,于是下车后,便听某人蛊惑,拉着手走进了门厅,权当在父母亲面前摆个态度。   沈南绮一方面有些气愤,一方面瞧着那身高腿长、神采英拔的二人,又觉得还挺登对养眼的。   终是无奈地叹息道:“走吧,去会客室好好聊聊。”   深夜里,东馆一楼的小会客室分外静寂。   将闲杂人等全部支了出去,连狗也没留下后,沈南绮和解见山坐在黑色的长沙发上,一人端了杯热茶,喝着暖身体。   解见山一瞧见他们牵着的手,就想起之前在卫生间看见的那令人害臊的一幕,叹着气不知该从何教育起。   沈南绮便扫过他们二人,语气不算愠怒,但也并不温和地开口:“说说吧。”   她的眼睛是带着些锐利的凤眼,平日里笑意淡淡的还觉得温柔,一旦正经起来,便自有一股咄咄不敢直视的威严。   纪轻舟被她凌厉的目光注视着,顿感压力颇大,一时竟有些羡慕起某人的眼盲,至少看不见长辈的神情,心底可能还轻松些。   虽然回来的路上也打了好些腹稿,但正对上沈女士的视线,他仍有些失语。   倘若说“真对不起啊,照顾你们儿子照顾到床上去了”,未免太冒昧,还有些挑衅之意。   但就此分开的想法,他也从未有过。   思来想去,只能认真坦率地说实话道:“抱歉,沈女士,解先生,你们待我一直不错,所以此事我确实很过意不去。倘若你们无法接受,我愿意离开解家,当初说好的报酬我也不会索取,但和解元宝的关系,我不愿解除,因此,也做好了被打压针对的准备……”   说到这,纪轻舟甚至已经开始思索以后维持不住事业,要怎么出洋,去海外发展。   “所以,除非是真的没有感情了,自愿分开,否则……”   剩下的话还没出口,解予安就打断他道:“不会有这么一天。”   话落,才朝着父母方向,语气沉静道:“你们若要赶他出去,便将我一起赶走。”   “先别着急,没说赶你们走。”不论是沈南绮还是解见山,对从他们两人口中听到这些话都毫不意外。   尤其是那个不孝子,完全预料得到,但凡他们逼迫纪轻舟离开,他能毫不恋家地跟着人远走高飞,这正是他们头疼的原因。   沈南绮放下茶杯,从容道:“我是要你们好好交代,瞒我们多久了?”   “也没多久吧……”纪轻舟不确定地看向解予安,“大概,四五个月?”   解予安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低声回道:“去年十月三十日,旧历是九月廿八……”   你第一次亲我。   “哦哦,对不起,那段时间太忙了,记得不是很清楚。”   沈南绮一看这二人的相处模式,哪还瞧不出来这段感情里谁更为热忱。   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这二人也许只是一时年轻放纵,整日相处在一起,难免举止过了界,但未必会有多么深的感情,现在则连这一丝希望也破碎了。   至少看她儿子那一头热的模样,不像是被短暂的新鲜感所蒙蔽。   沈南绮深知她小儿子的性情,说他墨守成规、固执己见都还差点意思,总之就是犟,犟得十头牛也拉不回。   他自有他的看人标准,一旦认准了某个人,不管那人将来是谎话连篇还是自甘堕落,他都不会放弃,这执拗的性格从他小时候给一只鸭子养老送终的行为便能看出来。   她若真铁了心将他们拆散,当然也有的是办法,但恐怕只要纪轻舟还活在这世上,她儿子哪怕掘地三尺也会将人找回来。   而倘若纪轻舟出了什么事……那他们这母子关系,怕是就岌岌可危了。   其实维持如今的生活状态也不错,纪轻舟虽是男子,出身也不怎么样,起码为人真诚上进,对他们儿子也挺上心,实在不必要为了将孩子扳回正轨,就搅得家里鸡犬不宁。   如此安慰着自己,沈南绮和解见山对视了一眼,微微叹气说道:“元元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们也管不了什么抱不抱孙子的,只想他安然幸福地过一生,你们两个既然非要在一起,我们也不会刻意拆散你们……”   听到这句话,纪轻舟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绪就不禁宽松了几分。   暗暗舒了口气,扭头看了身边人一眼,却见解予安神色平稳,仿佛早有预料。   “但是,你们未免太无顾忌了。”沈南绮捕捉着他二人的小动作,话锋一转,变得严厉:“今晚那种人员混杂的宴会上,竟敢不锁门在卫生间里卿卿我我,幸好撞见此事的是你父亲,倘若是其他人,估计明日一早,解家表兄弟搞在一起的新闻就要登上小报头条,传遍全上海了。”   “这确实是我疏忽,以后不敢了……”纪轻舟态度积极地认错,暗地里则用力掐了下罪魁祸首的手指。   都怪某人太心急,否则此事都不会发现。   解见山作为那事件的目睹者,这会儿终于开口教训道:“你们在卧室里,关起房门来,随便你们做什么,但出了房门,必须把控好分寸,随时随地地谈情说爱,像什么样子。”   纪轻舟闻言,就立刻表明态度,撒开了解予安的手。   解予安疑惑地微微偏头,探手摸到他的胳膊,顺着袖口熟练地下滑,又给握住了。   沈南绮见状不禁再度闭起眼摇了摇头。   继而语重心长道:“今后此事只有我们知晓,在佣人面前,也得注意分寸,不可过度亲近。”   “那兄长和祖母他们呢?”解予安问。   “你祖母毕竟年岁大了,为她身体考虑,就先瞒着吧。”沈南绮考虑着安排道:“良嬉那,我之后找机会和她说。   “至于你哥,在这种事情上,他的嘴巴一向不够牢靠,宴知倒是个拎得清的,就怕玲珑不小心给说漏嘴了,还是先别同他说了,倘若之后他有所怀疑,你再跟他好好说说清楚。”   “好。”解予安心情不错地应声。   “行了,今晚也累了,你们都去休息吧。”沈南绮起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颇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   直至回到卧室,心疲力竭地瘫到沙发上,纪轻舟仍有些迷茫诧异。   解家父母,这对民国时期的大富豪家长,居然就这么轻易接受了他这个男儿媳,甚至都没用上家法!   抬眼看向对面始终波澜不惊的解某人,纪轻舟不由得伸腿踢了踢他鞋子,好奇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对这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啊?”   “嗯,”解予安平静应声,“我母亲本就喜欢你。”   “但我毕竟是男人啊?”   “他们若在意这点,当初就不会让你与我结姻缘,即便踌躇不决,也早在一年前踌躇过了。”   “嗯……这倒也是。”纪轻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假如说,令解见山和沈南绮接受他这个男儿媳的难度是百分之百,当初解予安需要有人冲喜,而符合条件的对象只有一个男子时,他们做下这决定,就已经破除了心里百分之五十的障碍。   之后这一年的相处,两位长辈对他多少也生出了些感情,再加上解予安眼睛还未恢复,他们还需要他这个吉祥物,仔细想想,最后有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奇怪。   “说白了,是因为他们很重视你的感受。”纪轻舟这般总结道。   旋即又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真羡慕你啊,解元宝,有一对爱你的好家长,还有一个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好丈夫。”   “丈夫?”   “嗯?有问题?”   “过来。”解予安坐直身体,点了点自己的膝盖,“坐。”   纪轻舟这会儿心情正好,也没跟他来回拉扯,闻言便起身过去,坐到了他腿上,捏了捏对方的脸颊道:“做什么?”   “还没同你算账。”解予安揽住了他的后腰,语气稍冷问:“混血模特,好看吗?”   “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事,没你好看行了吧。”纪轻舟无语撇了撇嘴,“再说人家也不是我模特,你别在背后给人瞎起外号,懂点礼貌行不行?”   “你为了他,训斥我?”   “那你想怎样?”   解予安沉默地稍作思索,一言不发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你就这点招数。”纪轻舟哧地一笑,垂眸凝视着男人阖着双目的清凛面孔,又不禁心头颤动。   抬手用指尖顺着领口滑过喉结,挑起他的下巴,低头在他唇角若有似无地轻啄了一下,旋即贴到他微微泛红的耳边,轻声道:“庆祝一下,今天教你点新玩法。”   ·   翌日礼拜一,不到八点,沈南绮就早早地起了床,准备赶火车前往苏州。   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去餐厅吃饭的,结果到了楼下,发现纪轻舟比她还早。   她才刚进餐厅门,对方就已经吃完了早餐,披上外套准备出门了。   “去上班了,沈女士,下周六见啊!”青年笑容洋溢地冲她打了声招呼,尔后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餐厅。   沈南绮随意点了下头,走到餐桌旁落座,看见她儿子独自慢吞吞地吃着粥,挑眉说道:“非得找这种整日不着家的,你现在舒坦了?”   解予安已经吃得差不多,闻言就放下勺子,语气淡淡回:“您不也是整周不着家,父亲可有说什么?”   “……”沈南绮顿时哑然。   正思索寻求着对方话语里的破绽,忽而视线一转,注意到了男子脖颈上遮盖不住的红印,禁不住微微摇头。   伸手帮他提了提领子,隐晦提醒道:“你这皮肤真是随了我了,稍微有个擦碰的就留印子,等会儿去换件领子高点的。”   “嗯。”解予安坦然地应声,拿起茶杯喝了几口水漱了漱口。   正当沈南绮心下宽慰,觉得他好歹明面上还知晓点廉耻时,便听对方轻飘飘地吐出两字道:“不换。”   说罢,便悠然起身,拿着手杖扬长而去了。 第118章 面试   四月初的清晨, 微风轻拂,碧空如洗。   派克路口站台处的行道树荫下,穿着身褐色宽松西服、拎着个皮质公文包的纪轻舟避着朝阳, 侧身倚靠在树干旁,单手握着份刚问报童购买的四月刊《摩登时装》画报,边等着车,边无所事事地翻阅着画报。   眼下的画报经过一段时间的慢慢改革, 相比之前,时装画已少了一半,而添加其他无关时尚的内容则愈来愈多。   除了他之前提过的名人访谈, 亦增添了不少国内外时事新闻的图片与介绍等。   这样的改变自然会引来原受众的不满, 但也为之招揽了一些新的读者。   不过前段时日听信哥儿所言,《摩登》画报现在所做的改革其实是沪报馆在为发行新的画报试探市场反应。   邱文信已然做下决定,待他和沪报的合约到期, 就将《摩登时装》停刊, 转而出一新画报, 不仅囊括时尚资讯,也包含文学、艺术、文化、经济、时事、体育、摄影等等各方面的内容, 相当于是一册百科式的图文杂志。   所以,他手上的这册《摩登》画报, 实际已经是倒数第二期了。   要说不舍, 纪轻舟自然是有一些的,毕竟这大半年为报社画稿, 他也付出了不少的时间精力, 但邱文信所做的选择他也能理解。   既然找不好适合接手的画师,那与其让挂着“摩登时装”名头的画报逐渐变得四不像,销量下滑不说, 又引来读者不满失望的写信投诉,倒不如直接将其停刊在相对完整的时候。   这年代出个几期就销声匿迹的报纸刊物太多了,相较之下,《摩登》画报能持续刊行九个月,也算成绩不错了。   想到这,纪轻舟合起画报,半眯着眼眸望向被明媚朝阳笼罩的街道。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都快九个月了……   也是,他穿越来时正是四月初的时候,在百年前的上海忙忙碌碌经历了一年四季,眨眼又到了春光烂漫的四月天。   正暗自唏嘘感慨着,前方马路上一辆刷着绿漆的满员电车缓缓驶来。   纪轻舟随手将画报塞进了包里、扣上了包扣,接着便跟在等车的人后边,大步地踏上了电车。   早晨八点的上班时间,电车上本就不多的位置已经被坐满,纪轻舟只好一手夹着包,一手拉着头顶的杆子找了个空位站立。   为了不扯着袖子,还特意解开了西服外套的扣子。   正于此时,他注意到坐在自己斜对面座位上的一个穿着棕色西装、五官端正的青年偷偷地瞄了自己几眼。   自以为动作隐蔽,实际眼神很是明显。   纪轻舟起先疑惑,后来见对方故作不经意地低头将自己那身棕色西装外套的扣子解了开,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不禁暗笑了一下,轻咳一声,趁着电车平稳行驶的时候,动作从容地将自己的外套纽扣给扣上了。   斜对座的男子见状,眼里明显闪过困惑之色,紧接着也跟着扣上了西服扣子。   纪轻舟一派淡定地换了只手抓杆子,似乎觉得扯袖子,又把外套扣子解开了。   斜对座的男子再度疑惑,正犹豫是否要跟着模仿,就见那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倏然朝自己望了过来,漂亮的脸上泛开狡黠笑容。   男子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刷的羞红,顿时明白这年轻人方才的行为都是在逗自己玩了。   纪轻舟望了眼外面的街景,见距离抵达商铺还有几分钟的路程,便往旁边挪了挪,站到了那青年身旁位置,用仅限于二人听见的声音问:“第一次穿西服?”   青年没料到他会来找自己搭话,腼腆又老实地点头“嗯”了一声。   “其实这外套怎么穿都没关系,觉得热了或者碍手就把扣子解开,去正式场合想要得体些就扣上,没人会关注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自己穿得舒服就行了。”   大概也算职业病发作,纪轻舟不由得同他讲解了几句。   待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这男子的衣服有些不合身,虽是纯毛的织物,却明显没怎么好好保养,袖口、肘部等容易磨损的地方已经起了球,衣摆也有些皱皱巴巴的,约莫是这男人问谁借的,或是去估衣铺随意购买的。   “多谢提醒。”男子抓着自己老旧的黑布包,赤着脸木讷地点了点头。   心想这年轻人虽爱逗弄人,心地倒是善良,还特意过来教自己怎么穿西服。   纪轻舟听他说话不像这一带的口音,又随意搭话问:“哪里人啊?”   “祖籍是保定的,来上海找工作。”大抵是纪轻舟的说话方式较为亲切,男子不由自主就放低了戒备回答。   “找到了吗?”   “今日去面试,还未知结果。”   “那凑得挺巧,我也去面试。”   不过我是面试官……纪轻舟心底补充了一句。   随意聊了两句,电车就驶入了南京路,纪轻舟看差不多了,便按着背包,挤到了车门旁候着。   待到那刷着红漆店门的商铺出现在视野里,就分外娴熟地纵身一跃,跳下了电车。   迎面吹来的街风掀起了他的头发,大马路上,车流人声混杂的喧骚充盈耳畔。   正背着包穿过马路,朝自己店铺赶去,身后却传来了口音熟悉的男子嗓音,大声询问:“这位先生,莫非我们是去同个地方面试?”   纪轻舟回过头,看见那电车上的青年紧跟在自己的身后,第一反应是这小子站起来个头还挺高的,身材比例也不错,可以做个试衣模特。   “你去哪啊?”他问了一句。   “一家洋服店,面试店长。”男子说着,就抬手指了指前方那窗框与门框都刷成了醒目枫叶红的商店。   “哦,那确实是同一家,一块走吧。”   纪轻舟也没料到事情如此凑巧,在电车上随便聊了几句的陌生人竟然恰好就要去自己的店里面试,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种奇异的缘分。   男子闻言就走到了他身旁,直白问:“先生,你也面试店长?”   “我不仅要面试店长,还要面试店员和模特。”纪轻舟语气轻快地回应,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叫什么?”   还能同时面这么多份工啊?   男子心里闪过这念头,愣了愣才回:“林遐意。”   “名字听着还挺惬意的。”纪轻舟随口点评,朝他莞尔道:“别紧张,好好发挥。”   “啊?”这林姓男子似有些疑惑他的口吻。   但随着两人踏入门扉敞开的商铺,他就看见这笑起来神采飞动的漂亮青年被一男一女两个同样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给迅速包围了起来。   他们一个叫他“先生”,一个唤他“老师”,显得这青年很有来头的样子。   正当他满腹疑问地想要跟过去问个明白,便被那高高瘦瘦的男跟班以一种警觉的视线瞪了一眼。   对方用眼神示意了下屋子里侧的方位,淡淡道:“面试的去那等候。”   林遐意顿时停住了步伐,不敢多跟。   顺着对方眼神所指的方向望去,才发现屋子里侧放着两排长凳子,凳上已经坐了十几个着装打扮毫不相关之人。   既有穿着袄裙、旗袍的寻常妇女,也有穿白衣黑裙的女学生,有穿西装、梳油头看起来经验老到又八面玲珑的老职员,也有穿长袍马褂打扮得好似账房先生的文弱书生。   这么多人,都是前来应聘的啊……   林遐意目光扫过间,就迈步走了过去,抓着包稍有些拘谨地在后排空闲的位置落座。   另一边,纪轻舟将公文包递给了祝韧青保管,伸手接过了宋瑜儿做的各职位应聘人数统计单查看。   那一堆人中,来面试店员的有八人,面试店长的原是两人,现在则又多加了一人。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来面试服装模特的女子竟然也有八人之多。   心下暗忖,看来只要钱给够,还是有不少人愿意来尝试这新职业的。   虽说身为女性在外抛头露面,于此时社会风气而言着实可谓离经叛道。   但只要做个一日模特给客人展示下衣服,就有八元报酬可拿,相当于那些纺织厂女工一个月的工钱,真正缺钱的估计也顾不上那么多。   扫了眼单子后,纪轻舟看了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抬步走到面试者前方,拍了下手吸引众人目光后,面带微笑话语清晰地说道:“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姓纪,是这家即将开业的时装店的老板,这位是我的助理,小祝,这是我的学生,小宋。   “那话不多说,开始面试吧,应聘店长职位的,先跟我来。”   说罢,就转身走向了楼梯方向。   林遐意正惊讶于那年轻男子竟然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听见“应聘店长”几字,他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坐于他身前的西装男和账房男都整理着衣着站起身来,才后知后觉地抓着布包起身,紧随着他们的脚步,跟在那老板和其助理的后面走上楼梯。   二楼的空间同样宽绰敞亮,被上午温煦的日光笼罩的屋子里,摆着一套祖母绿色的天鹅绒沙发。   在那套沙发旁,排列着几张供面试者等候就坐的椅子,而在长沙发的对面,还额外放着一张为当轮面试者准备的座椅。   “招聘启事上写的简历准备了吗?”纪轻舟在长沙发上落座后,便一点不耽误时间地问道。   闻言,三个面试者各自从包里或者怀中掏出了个人简介,通过祝韧青转交给了他。   纪轻舟接过那几张尺寸不一的纸张,靠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一页页地翻看了过去。   此时还未有特别标准的简历,三人的自我介绍都是尽量挑着自己的可取之处所写,有的写学历,有的写工作经验,有的写自己的长处和较为特殊的人生经历。   当翻阅到林遐意的简历时,纪轻舟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接着就朝他抬了下手,示意对方坐到自己面前的椅子上,问道:“你在南开中学念过书?”   “是的,但是家境不济,念了三年就肄业了。”   “会说英语和简单的法语,精通算学,二十二岁,还挺年轻的……”纪轻舟打量着对面形象气质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的青年,点了点头说:“其实你学历不错,怎么会来我这小服装店应聘?”   “我也尝试过去那些大商行谋职,但职位高的面不上,职位低的,薪水也低,且没有什么涨薪的空间。我来这快一个月了,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不免有点着急,恰巧看见了您店的招聘,职位薪水都合适,我就来了。”林遐意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听你的意思,日后要是遇见了合你心意的好工作,就会跳槽?”   “不会。”林遐意立刻否认,认真解释道:“我这人是个慢性子,要适应一份新工作不容易,相比奔走钻营,我更图稳定,只要按时发薪水,我就能一直做下去。”   “那要是我雇佣了你后,店里缺个男装模特,需要你穿上衣服给客人展示,你能不能接受临时上任?”   纪轻舟目光坦率地注视他问,随即又补充:“是正经衣服,你放心。”   “啊?”林遐意明显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这……”   “觉得太羞耻了?”纪轻舟见他面色泛红,难以回答,便道:“不能接受可以直说,这不是什么测试员工忠诚度的问题,我只不过觉得你形象不错,顺便问一下而已,倘若真需要你帮忙,也会有额外的报酬。”   “假如店里确实需要的话……”林遐意视线微垂,支支吾吾地应道,“我可以尝试。”   反正在上海也没人认识自己,还是赚钱更为重要。   他心里暗道。   纪轻舟点了点头,思索着将他的简历放到后面。   正想叫下一个人过来面试,突然,一旁那穿着套体面西服的男子陡的站起了身来,面色严厉道:“我不能接受,我所应聘是经理之职,穿上衣服供客人随意观看挑拣,这同出卖色相的娼妓有何差别?”   “我问你了吗?”   纪轻舟冷眼瞥向对方,上下扫量了几眼对方那拿不出手的五短身材,不客气道:“恕我直言,您的样貌,说出卖色相,都是对‘色相’二字的侮辱。” 第119章 假正经   西装男显然未料到, 这气质斯文舒朗的年轻老板说起话来竟如此的刻薄不留情面,一时瞠目结舌,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过了一阵, 方在纪轻舟冷峭的眼神中,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疾言厉色道:“一家服装店,却招如此多的女店员, 真不知究竟开的是洋服店还是夜总会,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   话落, 就拿上背包, 朝着楼梯方向走去。   祝韧青听闻他的诽谤,显然很是生气,刚下意识地追了一步, 就被纪轻舟“诶”的一声叫住了脚步。   “别管他了, 这种人多看一眼都嫌浪费寿命。”   说着拍了拍祝韧青的手臂, 让他安定情绪,尔后抬手示意林遐意先去旁边等候, 又朝剩下那位招了招手道:“来吧,下一个。”   那穿着布衣马褂的男子见状立即起身, 坐到了纪轻舟对面的椅子上, 态度和善道:“纪先生您好,我叫李红松, 之前在钱庄做过账房……”   ·   为了不耽误大家时间, 尽量在中午之前结束招聘,整场面试的结果,纪轻舟都是在当轮面试完毕后, 当场宣布的。   其中店员的面试较为简单,八位面试者正好四男四女,他在里边挑选了相对样貌端正、口齿清晰的两女一男留为店员。   而店长的人选,在林遐意和李红松两人中,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林遐意。   理由也很简单,就因为他长相俊朗,会英语和少量法语,为人也较为质朴平实。   并且看他的简历,自南开中学肄业后,他还曾在天津一家饭店做过几年账房,如此一来工作经验也有了。   纪轻舟所需要的店主条件,他全部满足,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店长和店员的面试结果出来后,纪轻舟直接同那几人说明了工作安排和薪水待遇。   从明日起过来上班,试用期到四月底,这个月只给一半的薪水。   前半月可总结为培训、理货和上货,后半月,如若服装店按计划开业,那就可以正式地上岗工作了。   试用期通过后,按合同月底结薪水。   店员底薪十元,拥有百分之二的提成,即是说每卖出一件五十元的衣服,便可拿到一块钱的提成。   店长的底薪是二十五元,有百分之一的总销售额提成,即是说店里每出售一件五十元的衣服,他都能拿到半块钱的提成奖励。   对于林遐意而言,这底薪待遇已算不错,至于提成,由于他刚来上海,对纪轻舟的店还不熟悉,便下意识以自己印象中的那些洋服店做参照,觉得每个月能卖出三四十件衣服,拿个十几块的提成就算挺好的了。   那三名店员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既然时装店开的底薪和在工厂里上班的工钱差不多,起码在这店里还有额外的销售提成,薪水有上涨的空间,便是一件好事。   况且按老板所言,到时候还会给每人发放一套工作服,仅在上班时穿着。   在他们印象里,只有那些大饭店和西菜馆的服务生会在工作时穿上整齐的衬衫西裤,这听起来可谓是一项体面的工作。   店长和店员的招聘结束后,就轮到了模特的面试。   相比长期工,模特的选择就更为简单了,纯看身材比例和形象气质。   在招聘启示上,纪轻舟就特意写明了这项工作对外貌条件要求较高。   五官端正、身形匀称、举止大方、未裹足,这几项是基础条件。   至于身高,考虑到此时的人们普遍不高,贫困家庭的妇女更是营养不良者居多,就定下要求在四点五尺到五尺高之间,差不多一米五八到一米七五。   前来应聘模特的八人中,符合条件的其实只有一半,剩下四人要么是身高不足,要么是过于瘦弱或皮肤粗糙、气色不佳,纵使如何寻找角度也找不到半点美感。   纪轻舟对着那几名条件不足的女子思量许久,还是选择了不录用。   尽管知晓能鼓足勇气来应聘这份工作的,家庭条件必然都不乐观。   固然同情,但他也需要对自己的时装店、对前来看秀的顾客负责,最终就只给了她们每人两角钱作为空耗一上午时间的补偿费。   而留下来的四人,纪轻舟则同他们约定,本月的十四、十五两日过来试衣服、定造型和彩排,彩排的两天每日额外给一元辛苦费补贴,尔后就解散了人员。   整场招聘顺利于正午前结束,在附近小馆子吃过午饭后,纪轻舟又按照提前制定的日程安排,带着祝韧青去跑了趟制衣厂。   一方面是带钱去结清一部分的货物尾款,一方面是为了给即将出货的那匹订单做质量检验。   之前有个款式的单品,出货前的质检他没有亲自到场,只让祝韧青去帮忙跑了一趟,结果等货送到店里的仓库了,纪轻舟闲暇时翻看才发现有大半的衣服袖口走线都不符合标准。   虽然乍一看相差不多,袖子造型的美观度却有所折扣,于是又送回了厂里去返工。   如此一来一去的,消耗了人力物力不说,更麻烦的是提升了单件衣服的成本又耽误了其他订单的制作时间,所以之后每次出货前的质检,他都会抽时间去跑趟工厂。   在制衣厂检验完衣服质量,结了部分尾款,又与工厂的裁剪师傅仔细沟通了最后一批衣服的样板细节,等彻底忙完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考虑到祝韧青一整日跟着自己跑跑颠颠的也挺累,从工厂出来后,纪轻舟便让他提前下了班回家休息,自己也搭乘电车回去解公馆。   临近五点,太阳徐徐西沉,金色的光线映照着春日新生的嫩绿色草地,片片绿茵,熠熠生辉。   回到解公馆,从大门台阶到玄关门厅,再到进入大厅,足足三分钟都没有看到小狗的热情迎接,纪轻舟便依照经验判断,小豪多半是跟着解予安在小会客厅里玩游戏。   于是,一转方向,径直地朝着东馆的走廊尽头而去。   小会客厅的门扉半敞着,从深色的尖拱门中透出朦胧的自然光晕。   他推门进去,视线扫过全屋,发现里边寂静无声,只有解良嬉半躺在单人沙发上阅读书籍。   她穿着件领口缀有蕾丝的白色金丝绒连衣裙,头发慵懒地盘在脑后,一副午睡才起没多久的样子。   纪轻舟本不想打扰她,但或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解良嬉在他退出房间前,就已从书本中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纪轻舟于是就扬起唇角朝她打了声招呼,问:“看到解元元了吗?”   “他好像是出去遛狗了。”解良嬉放下书本回答,未等纪轻舟有回复,紧接着又开口:“你要是不忙,进来坐会儿吧,正好有件事想同你说。”   纪轻舟眨了眨眼,走进了屋子,在铺着毛毯的长沙发上落座,顺手从果盘里拿了几颗话梅,边吃边问:“找我有事?”   解良嬉坐正了身体,将书本合起放到茶几上,端起泡着菊花的玻璃茶杯问:“你看过今日的画报了吗?”   “嗯,大致翻了翻,怎么了?”   “那唯一的一幅读者投稿作品,你可有留意?”   “我有印象。”由于现在《摩登》画报的时装画已经减少到了四幅,而其中三幅都是自己的画作,所以剩下的那一张大众投稿,他自然会多有留意。   “我记得是一条橙红色斜领单肩的连衣裙,花纹布满全身,很有印度纱丽的风情。虽然对衣服的表现不多,但画作整体奢华艳丽的氛围感很浓,配色也很亮眼,尤其模特画得非常细腻,人物背景透视感很强,明显是专业画师所作……”   他说着说着,便注意到解良嬉一动不动的听得尤为专注,并且随着他夸得越多,脸上的笑意也愈来愈明显。   于是立即反应过来道:“该不会那幅画是良嬉姐投的稿?”   解良嬉笑了笑,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眼神亮晶晶地说道:“听元元说,你和摩登画报的合同这个月底就结束了,对吧?那依纪先生的眼光,觉得我有资格邀请你和我一起创办画刊吗?”   “您想创办画刊?”纪轻舟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解良嬉微笑点头:“其实尚未回国之时,我就已经在思量,待到回国,我要做些什么事业。倘若接些零碎的广告画活计,赚得少不说,局限在广告产品的条条框框里,也很难画出令我满意的作品,而倘若办画展,先不说国内有无先例,以我的名气办画展,多半无人来看。   “所幸一回来就看到了你的画报,打开了我的思路,这些日子思索着,便决定办一个以时装为主的画刊,可以是月刊或半月刊,但封面不用时装画,而使用时髦女郎的照片。   “恰巧你不是准备开时装店吗?倘若在你的店里用你的衣服做造型拍摄,岂不是连广告费也省了?”   纪轻舟先是愣然,继而缓慢点了点头。   解良嬉所说的这个画刊,倘若将大部分的时装画换成摄影照片,那就同后世的时尚杂志也差不多了。   “我倒是挺感兴趣的,”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认真回应道,“但最近真的太忙了,等我的新店开业了,运转进入平稳期,再来商议此事,可行吗?”   “不用着急,我也只是有这个想法,先同你说说。况且要创办画刊也没有那么容易,既要登记手续又要备案审核,中间少不了要花些时间精力,除非拉个洋人进来做股东。”   解良嬉微微叹了口气,转而道:“你若是有这意向,我们便初步定下时间,今年六月开始筹备如何?”   今年六月……纪轻舟垂眼思索起来。   如果事业进展顺利,到六月份,他的时装屋也开张一个半月了,员工差不多都应该上手了。   但开业后还需要不断地出新款,忙碌是必不可免的,可倘若有机会创办自己的杂志,为自己的品牌宣传打广告,他也实在很难抵抗这诱惑,哪怕届时会忙到晕头转向,他也认了。   于是稍加考虑,就点头应道:“好,那我就跟你干了。”   正说到这,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东侧的落地窗外有人影晃动。   纪轻舟下意识地抬眼望去,便见某人穿着套湖绿色的丝绸长袍,牵着条黑白色的成年犬沿着花园直道来到了落地窗门前。   虽然这条边牧已经学会了开门把手,但察觉解予安身旁没有阿佑的身影,纪轻舟还是特意起身,过去帮忙开了门。   小豪看见他的回来很是开心,一进门便蹭着他的腿求抚摸。   纪轻舟敷衍地撸了两下狗头,帮它将牵引绳摘了下来,随即伸手拉着解予安的胳膊带他进门,扫了眼后方问道:“阿佑呢?怎么就你自己带小豪出去溜啊。这是你溜它呢,还是它溜你啊?”   “它认得路。”解予安因为在室外散步,保守起见,又在眼睛上蒙了条黑纱带。   这会儿进屋就抬手摘了下来,顺手梳理了下头发道:“阿佑身体不适,让他休息了。”   “阿佑不在,你随便叫个人陪你也好啊,光带小豪怎么行?它虽然聪明伶俐,但毕竟没经过专业训练,没那么强的服从性,你还真把它当导盲犬用啊,太危险了。”   毕竟涉及安全问题,纪轻舟不自觉多念了几句。   解予安被他训得一言不发,安静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到长沙发落座,随后讨好般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摩挲着手腕内侧的肌肤,作势要给他按摩。   “咳咳。”纪轻舟借着清嗓子的动作熟练地抽出了手,故作从容地倒了杯茶递给解予安,刻意开口道:“额良嬉姐,我们刚才聊到哪了?”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在,便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安分地靠在沙发上喝茶。   解良嬉早已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微微上翘说道:“聊到六月份,开启我们的计划。”   解予安闻言偏过头,似不经意地启唇:“你们?什么计划?”   “这事还没影呢,”纪轻舟解释道,“良嬉姐邀请我和她一起办个时尚杂志,我同意了。”   “你同她合办?”解予安眉梢微动:“那我建议你们股权按劳分配,她不见得能出什么力。”   “啊?什么意思?”纪轻舟疑问地看向了解予安,有些在状况之外。   接着便听他毫不留情地揭穿道:“当年跟着家庭教师学画,一张画,画了半年,老师都辞职了。你要同她合作出画刊?准备一个人干到死吗?”   解良嬉顿时眼含警告地瞥向他:“解元宝!”   “谁让你这么叫的?”   “……”解良嬉已然将不悦之色写在了脸上。   但望着她堂弟那副油盐不进的神色沉吟了片晌后,竟然若无其事地镇定了下来。   随即看向纪轻舟,语气异常温和道:“经营股权分配的事暂且不急,我们之后再慢慢商议,不过轻舟你这样年轻有为,我倒是想到我有一个亲戚,和你年岁差不多,家境相貌都蛮好的,你倘若还未婚配……”   “他结婚了,母亲没跟你说?”这下不高兴的轮到了解予安。   “你待我说完再反驳。”解良嬉一瞧见他这副着急的模样便忍不住暗笑,继续说道:“我的这个亲戚其他方面都不错,就是性情有些顽固刁钻,板着个冷面孔,一整日的金口不开,开口就是冷言冰语,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实际都是假正经,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消?”   纪轻舟在她说到“顽固刁钻”这个词时,就明白了她所指的是谁,淡笑着接话:   “哦,您说的这个亲戚我也认识,他是不是个头挺高,长得挺帅,眼睛还有点毛病?不过您说的前两条我都认可,说他假正经是因为什么?”   “这事啊,那就得从十年前谈起了……”解良嬉说到这,特意扫了眼解予安,见他没有反应,便接着说道:   “我十五六岁那会儿,父亲公务繁忙,我就跟着母亲被安排到了苏州老家住。当时老一辈人包括祖母都不允许女子读书,但我又实在无趣,就趁着元元上学的时候,偷偷摸摸去他的书房找闲书看……”   解予安听到这,似乎已经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略显急促地探手抓住纪轻舟的手掌捏了捏,打断话题道:“上楼去吧,我困了。”   “别急,你先等等,让我把这个故事听完。”纪轻舟自然能看出他想逃避,拍了拍他手背以示安抚,尔后饶有兴致地看向解良嬉道:“继续。”   解良嬉轻轻一笑,继续说道:“元元书房里的书都是什么《古文观止》、《资治通鉴》之类的正当书籍,没什么意思,我看来看去,最后就找着了一本《浮生六记》,结果封面一打开,谁能想到啊,里面藏的竟是那满纸粗言荤语的《笑林广记》,只包了个外表正经的书壳而已。   “你现在听起来或许觉得没什么,那不过就是一笑话集罢了,又非春宫图,但那时我也才十五六岁,可惊得不轻,你说说这人……”   “还有这事啊?”纪轻舟虽未看过她所说的《笑林广记》,但那形容词却能听得懂,不由得讶异地扭头看向了解予安。   解予安此时脖颈已经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臊的,面无表情地解释:“那是骆明煊问邱文信所借,怕被家人发现,就包了书壳偷偷藏在我书房。”   解良嬉直接问:“难不成你一则也未看过?我可不信。”   “看过又如何?”解予安如此冷肃简洁地回答完,便默不作声地起身,拿着手杖朝着门口走去。   “诶,”纪轻舟伸手拽了下他的袖子没拽住,就朝着解良嬉说了句“您继续看书”,尔后急匆匆地跟上了某人的脚步。   ·   “走这么快做什么,又生气了?”   跟在解予安身后,沿着东馆楼梯到二楼,进入卧室后,纪轻舟便拉住了他的手臂,观察着他的神色道:“又不是你主动要借来看的,都是骆明煊那小子的错,自己不学好,还拉你下水。你就算看了,那也没什么嘛,谁小时候不好奇这个啊。”   解予安停住了脚步,语气中稍夹带了点郁闷问:“你也觉得我假正经?”   “不啊,我觉得你特别坦荡。”纪轻舟回答得不假思索,“甚至有时候都觉得你坦荡得有点可怜。”   “为何这么说?”解予安显然已经被转移了思绪。   纪轻舟轻轻咋舌,拉着他到沙发落座,垂眸瞧见他绷得板正的面容,无奈一笑,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你啊,等眼睛好了多涉猎点此类书籍吧,总不能什么事都由我教你吧?”   他说得虽含糊,解予安也不清楚他想要让自己主动去学的具体是什么,但话语里的意思却可心领神会,不由得耳尖飞起红霞。   半晌,才露出一副不情不愿、迫不得已、逼良为娼的表情,淡淡应道:“那我勉强去搜罗一些。” 第120章 生意开张   日子一晃到了四月中旬。   时装屋开业这天, 恰好是一个礼拜六。   这日,纪轻舟特意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后, 就无情地将还沉在睡梦中的解予安叫醒,帮着他快速地梳洗更换完衣服,踩着七点半的钟声下楼吃早餐。   清晨的大餐厅内光线通透,盈满着浓浓春意的窗景分外明丽动人。   在餐桌旁落座后, 纪轻舟照例让佣人给解予安送了份分量不多但足够丰盛的中式早点,自己则图快速,只要了碗浇了肉酱的葱油拌面。   正吃到一半, 外面走廊传来嗒嗒的高跟鞋声。   纪轻舟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去, 便见打扮得格外优雅清丽的沈南绮,一手拿着顶白色的小礼帽,一手拎着小手提包, 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早上好啊, 沈女士。”   纪轻舟先是打了声招呼, 过了两秒才陡地反应过来,沈南绮今日所穿的是当初自己给她定做的那套带有梨花刺绣的白色收腰连衣裙。   “嗯?今日怎打扮得如此精致?”   沈南绮平时出门都只是略施薄妆, 穿得也较为朴素典雅,而今日不仅穿了那身雪白靓丽的小礼服裙, 还特地盘了个复杂的头发, 戴上了珍珠耳环和项链,令他不由得好奇地问了句。   沈南绮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拉开了椅子, 招手示意女佣送早饭过来, 落座说道:“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跑马厅看赛马,不得早早起来,换个衣服化个妆嘛。”   “哦, 我还以为是为了我新店的时装发布秀打扮的呢,看来是自作多情了。”纪轻舟半开玩笑地自侃。   “自然也有你的一份因素,否则光看个跑马比赛,哪值得我这样早起来梳妆打扮。”沈南绮面带笑意回应。   “说来,你那什么发布会具体是几点开始?”   “下午三点开式开始,倘若您能来得及,和良嬉姐早到一两个小时,帮我待待客,那就太好了。”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尽量早些回来吃饭,吃完了午饭,就和良嬉一块过去。”   “那您二位干脆跟解予安一辆车来,反正他到时要来给我送饭。”   解予安原本正安静吃着饭,闻言倏而疑惑地偏过头,问:“为何突然叫我全名?”   “不为何,就说慢了呗。”   纪轻舟莫名被他的问题逗笑,“怎么,正儿八经地叫你名字,你还不习惯了?就非得元元、元宝、宝哥哥地叫你啊?”   解予安顿了顿,反问:“我养成这习惯,是拜谁所赐?”   “咳咳。”沈南绮忍不住发出了点动静,提醒他们别把自己当空气。   纪轻舟正想再接话,听见沈女士的咳嗽声,才意识到在长辈面前失了分寸,急忙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若无其事地快速吃完了面后,便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起身道:“去上班了,中午见啊!”   说罢,就疾步离开了现场。   待青年披上外套走出餐厅,沈南绮才转眼看向自己儿子,稍稍压低了声音问:“他私底下,一直是这般口吻同你说话的?”   解予安慢条斯理地吃着粥,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如此一来,沈南绮倒有些明白,为何她这冷漠不解风情的儿子会突然沦陷到一个男人身上了。   想起方才那声半笑半俏的“宝哥哥”,她耳根还有些泛鸡皮疙瘩。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儿子能抗住半年才捅破这窗户纸,确实已算是够寡淡木讷的了。   ·   春日上午,映照在橱窗玻璃上的阳光已有些炫目。   林遐意看了看正忙碌于打扫擦拭的几名店员,又看了看柜台上的黄铜小钟,见时间已接近八点半,便走到窗子前,将那六面橱窗和嵌着玻璃的拱形门内的蕾丝窗帘都一一打开,用垂挂在一旁的绑带收束起来。   正强迫症一般地整理着帘子的褶皱,忽而窗前出现一对牵手走来的母女。   那女童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橱窗内的漂亮裙子,又拉了拉自己母亲的手,满脸渴望地伸手朝橱窗指了指。   妇女望见女童所指的衣服,俨然也眼睛一亮。   但随即透过玻璃看见了站在窗子旁的林遐意,就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虽然是第一天的正式营业,甚至连店门都还未打开,身为实习店长的林遐意在注意到马路上来来往往行人对橱窗模特或是惊艳或是好奇的目光打量时,也不由得与有荣焉。   于是又临时起意,仔细检查了一番陈列在橱窗前的那几套衣服细节,尤其是正门旁的那套。   纵使自半个月前开始培训起,这套美丽的衣裙就被穿到了橱窗模特的身上,不论是他还是店员们都已看过不下百遍,但每次路过还是会被惊艳目光。   那是一套由层层薄纱制作而成的抹胸礼服裙,上半身是银灰色的胸衣连衣裙,衣身上间距适当地散落着渐变粉的蝴蝶兰花卉刺绣与橄榄叶的刺绣,裙子部分还装饰着粉白色的立体蝴蝶。   而如花瓣般蓬松错落的裙摆下方,则是稍稍带点淡雅粉紫调的银灰色大摆纱裙。   光是这一套抹胸裙,林遐意就已经觉得,这美丽得超出了他对洋服的认知,而纪先生却说它固然美丽,但还缺少些这一季系列主题的“自由、浪漫”的氛围感。   于是没过几日,又往这模特的身上添加了一条轻薄透明的雪纺纱披风。   披风领口同样装饰着渐变红粉色的蝴蝶与绣花,侧面则极为零散而恰到好处地绣上了一两枝的深绿橄榄叶,点缀了些许的花卉刺绣。   轻薄的披风与内部的纱裙叠加着,形成错落的花瓣飘落感。   林遐意固然不懂衣服,却也能直观地看到,加上这一条薄纱披风后,整套衣服顿然变得轻盈透气了许多,又增添了几分青春烂漫气息,令人一眼望去,便不由得联想到散落着鲜花的自由自在的旷野。   “多漂亮啊……”   正当林遐意专心整理着这套礼服的披风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   他转过身,便见一个头戴礼帽、手持手杖的外国绅士站在一旁。   对方用带着口音的国语问他道:“这是新开的店吧?这套裙子,售价是多少?”   林遐意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实际上,店铺还未正式对外营业,昨日老板说过的,等他到了店里,放完鞭炮,揭下招牌上的红布后,才算正式开业。   哪知他这帘子打开还不到十分钟,就有客人推门进来问价了。   最麻烦的是,这套裙子还没有具体的售价。   据老板的意思,这是一套礼服的样衣,摆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一是为了吸引眼球,二是为了告诉顾客,本店不仅售卖成衣,同样也有礼服定制的服务。   正当林遐意犹豫着是否要告知这位客人,这是店里唯一一套不做售卖、纯为展示的样衣时,突然他余光一瞥,看见了熟悉的青年身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老板!”林遐意似是找到了救星一般,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听见林遐意激动的声音,纪轻舟扫了眼橱窗前的礼服,又看了看回过身来望向自己的那外国绅士,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走到那绅士面前问:“您是想要购买这套衣服?”   戴着礼帽的外国男士点了点头:“我正给我的女儿挑选生日礼物,路过这里时,就被它吸引了视线。它美丽得就像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我想我女儿一定会很喜欢它。”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套衣服是一款展示品,买回去不一定适合您女儿穿着,不如您空闲时带女儿过来,我给您定制一套如何?”   “这恐怕不行。”这男士浅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女儿只有十岁。”   纪轻舟愣了愣:“啊?”   “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件礼物,假如我女儿长大以后能穿上,她一定很高兴,穿不上,作为一件精美的礼物,她也会喜欢的,她最喜欢漂亮的裙子。”   纪轻舟明白了他的脑回路,这就是看上了衣服,纯买回去做收藏的。   “那就不需要量身定制了,”纪轻舟算了算这套衣服的制作成本,说道,“这整套裙子的售价是一百一十六元。倘若您决定购买的话,可以先付个五元定金,留下您的收货地址,我们之后将礼服包装好了,就安排人给您送过去,届时再支付尾款可以吗?”   他没有当场和对方成交生意,一方面是因为这店里还未准备礼服的包装盒,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它在店里多待一天,起码把下午的场面撑过去。   一百多块的裙子……林遐意听到这价格不由得暗暗心惊,在他的消费观念里,这套衣裙实在太过昂贵了。   但心底又不得不承认,它的美丽确实值得这售价。   他暗暗将目光扫向那外国绅士,觉得这样高的价格,对方多半要犹豫一下,换做自己,早已吓得夺门而出了。   哪知对方听闻价格后,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点头道:“好,那就按你说的做,假如方便,请帮我将礼盒包装得精致漂亮一些。”   “没问题。”纪轻舟一口答应了下来。   接着就带着中年绅士到柜台旁,请对方在顾客名单上留下了地址姓名。   “明日下午前,一定给您送到。”连背包都还未摘下的纪轻舟将客人送到了门口,挂着笑容挥手道别:“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直到那客人离开视线范围,纪轻舟才收敛起笑意,朝着林遐意挑了下眉:“行了,首笔生意成交了。”   这就成交了……店都没开业,我已有了一块钱的提成?   林遐意不禁愣怔了几秒。   纪轻舟见他这副呆愣的模样,就在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赶紧回神,今天工作还多着呢,模特都到了吗?”   “哦,到了。”林遐意醒过神来,觉得自己需要更新一下对洋服店的认知,回复道:“那四位小姐已经在楼上等候换衣服了,您请的化妆师不久前也到了。”   “行。”纪轻舟摘了背包,暂时放在柜台上,看了眼柜面上的铜钟,见时间才八点四十几分,就说道:“今天人员进进出出的较多,不得不早点开门,以后还是按正常的营业时间开门和打烊。”   他给时装店所定的营业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基本同工作室的上下班时间一致。   不过考虑到需要打扫卫生、补齐货物等,店员规定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   而店长则不仅要早到,安排员工工作、监管考勤,夜里还要多留段时间,盘点货物、核对账簿,制作财务报表等,相对更为辛苦。   “对了,老板,”林遐意翻了翻登记的人员名单道,“您昨日说的施小姐、刘小姐,还有造型师傅都还未过来,需不需要联系一下,他们毕竟没来彩排过,来得及准备吗?”   他所说的造型师傅就是当初爱巷成衣铺隔壁那理发店的葛老板,此次纪轻舟专门请了对方过来给模特做发型。   而施玄曼是昨天突然去了霞飞路的工作室,联系到他,说决定来做这个走秀模特的。   不仅如此,还额外将她在电影剧组里认识的饰演真千金丫鬟的女演员,一位叫做刘茵麦的小姐也带了过来。   刘小姐做这模特是为了赚钱,至于施玄曼自然是不缺这钱的,纯属是兴趣使然。   “管他们怎么想的,反正我要做我喜欢的事情。”   在一段时间的纠结犹豫过后,她最终如此坦率又自信地说了这么句话,令纪轻舟不禁感慨佩服,不愧是国内第一位的电影女主角。   “不用着急,和他们约的时间是九点半,即便两位小姐临时改变主意不来也没关系,就按原计划进行。”   纪轻舟从容安排着,又扫了眼铜钟道:“差不多了,这就放个鞭炮,正式开业吧。”   正说到这,今日的男装模特祝韧青,和前来帮忙的宋瑜儿也前后脚到了店里。   此时,林遐意已经从柜台下提出了昨日购买的红鞭炮,一连串的摊在了店门的正前方。   两人到来后,看见鞭炮便知要开业了,都高兴地等候在门口。   而瞧见那显眼喜庆的鞭炮,过路的一些行人与附近的店铺掌柜、伙计等也都好奇地探着目光,围观起这新店的开业。   随着林遐意划亮火柴点起鞭炮,噼噼啪啪的欢快声响中,纪轻舟拿着竿子揭掉了正门上方的招牌盖布,露出了那专门定制的白金色中英文“世纪”的字体招牌。   筹备已久的世纪时装屋,终于正式开业了。   ·   热闹激昂的鞭炮声很快就结束了,而被新店开业仪式吸引来的行人过客中,不少人望见那橱窗内新颖时髦的漂亮衣裳,不自觉就抬步走进了店里。   三名店员见状,连忙各自找准目标,亲切适当地为顾客介绍起来。   “行了,那楼下就先交给你了,等会儿空下来记得把门口的鞭炮残屑扫干净。”   店里人员太多显得杂乱,纪轻舟稍微旁观了一阵店员的工作情况,就叫上祝韧青和宋瑜儿去楼上忙碌准备下午的时装秀。   上楼前,特意同林遐意嘱咐道:“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就派人来叫我一声,等到午饭过后,你也记得上来换个衣服,做个造型。”   林遐意听着前面的话语还态度认真地点头,听闻后半句,面上便流露出些许的犹豫之色:“老板,我必须要走这个秀吗?听宋小姐说,您请的不少都是女客……”   “又害羞了?你昨天不是都彩排过了吗,走得挺好。”   纪轻舟挑了下眉,安抚他道:“别紧张,你看,小祝都不紧张,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众人目光下做这服装模特。就换上衣服走两圈,很快就结束了,八块钱的薪水奖励呢。   “当然,你要真不想走,我肯定不会勉强你,现在去找别人来帮忙,也来得及。”   反正骆明煊那小子听闻他要办这走秀,早就明里暗里地提示过,他自愿来做这服装模特,只不过纪轻舟考虑到他的形象气质不太符合这一系列的主题,就没有答应。   但真要让他来救个场,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造型方面得花点时间、费些功夫。   林遐意只是突然想到此事有些害臊罢了,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没和陌生女子交流过几句话,这下却要在一堆女客的注视中展示自己……   但都已经答应了老板做这模特,临阵脱逃并非他的行事作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会努力克服的。”   “嗯,加油!”纪轻舟鼓励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带着祝韧青和宋瑜儿上了二楼。   相比楼下的热闹非凡,二楼的店面相对空旷寂静些,但也静不到哪去。   光是排列在试衣间前的满架子的衣服、桌上凌乱放置的配饰首饰和摆满梳妆台的化妆品,就足以带给人喧杂吵闹之感。   不过乱一些也无所谓,下午的时装秀,纪轻舟本就打算关闭店门,在楼下进行。   那三间无隔断的店面与东侧转角处的弧形楼梯实在是一个模特亮相登场的好“T台”。   他们上楼时,四位模特有的坐在沙发上聊天,有的趴在窗前望着楼下络绎不绝的顾客闲聊,听见老板带人上楼的声音,便不约而同停止了交流,站直身体望向他的方向。   “各位小姐,都准备好了是吗?”纪轻舟没有多废话,拍了拍手道:“那开始换衣服吧!” 第121章 时尚沙龙   依照纪轻舟的计划, 这小型的时尚沙龙在下午一两点钟,顾客陆续到来时即算开启,走秀则是在下午三点正式开始。   当然邀请的客人都到齐了的话, 那么提前个十几分钟半小时的也没关系。   总之不能比三点晚,毕竟邀请函写得是下午茶,看完秀天黑了,那就有点荒唐了。   三点开场, 而店内模特开始更衣、化妆、做造型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因此时间还是较为紧张的。   再加上前两日排练只有四位女模特,此次多了施小姐和刘小姐的加入, 就得重新安排出场顺序。   以防失误, 还得提前再跟音乐排练一下。   纪轻舟光是想到这些,已经有点焦虑起来。   幸好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二十二套服装只打算出场十二套女装和六套男装。   剩下的四套女装也并非纪轻舟不想秀, 只因那几套皆为长裙, 而所雇佣的试衣模特里又缺乏身高足够高的, 以免在楼梯上踩了裙子摔倒造成事故,便索性不放在走秀计划里。   但如今有了施小姐和刘小姐这两位身材高挑的模特加入, 就恰好解决了这个麻烦。   一人分配两套服装,正好不必再重新安排。   随着化妆与造型的同步进行, 不知不觉已临近正午。   倾斜的阳光逐步撤退到了窗台, 而纪轻舟还在指导刘茵麦小姐走台步。   “好,走走走, 脚尖点地, 转圈……”   “别用迷你步转圈,尽量将裙摆打开……”   “那要怎么转啊?”刘茵麦提着裙子停住了动作,不太懂他想要的效果。   身为女演员, 刘小姐的样貌身材还是不错的,又因为上过镜,从一开始展示起自己来就大大方方的。   不似那四位招聘来的试衣模特,起初都很是拘谨,花费了纪轻舟好一阵时间的开导调教,走路姿势才自信优雅许多。   听闻她的问题,纪轻舟真恨不得亲自给她示范。   但他的肢体协调性也一般,就招手让那四名模特之中最有天分的那位名叫廖小珍的姑娘过来给她做示范。   廖小珍已经妆发完毕,穿上了这一系列的第一款日装裙——一条米白底色、印有深绿色蒲公英图案的翻驳领衬衫裙。   裙子以斜纹软绸制作,廓形较为宽松,腰间系着收腰的小牛皮带,下裙则是既有垂感又有动感的圆摆裙,裙摆拼接半尺宽的米白色无印花褶边。   整体风格清新中带着些俏皮,正如衣服所印的蒲公英图案那般自由活泼。   作为开场的第一套,直接地引出了这一系列的主题。   由于廖小珍的协调性最好,走起步子来最为灵活袅娜,就被分配到了第一位开场。   听闻纪轻舟的召唤,她便乖巧从容地按着前两日练的台步,面带笑容步调轻盈地走到刘小姐面前,脚尖点地,朝着两侧分别旋转了小半圈,带动着那小腿长的圆摆裙打开优美的弧度,适当停顿显示服装,再转身回去。   刘茵麦一看示范就大体领悟了,学着廖小珍的样子,摇曳着身姿走了一段,尔后定住脚步,提着裙摆大方地旋转展示,抬眼看向纪轻舟:“是这样吗,纪先生?”   “嗯,还行,节奏还可以稍微慢一点,平稳一点,最好带上些笑容,明媚的笑意能让这套衣服再增色不少。”纪轻舟语速稍快地加以指导。   待刘茵麦再度回到楼梯,面带笑容重新走上一遍后,他便点了点头道:“可以,你记得楼下的布局和这里一样,届时正式开场,也是下楼走到堂屋中间的位置,定点展示,然后转身往回走上楼梯……”   “纪老板,施小姐的头发这样做,您看可以吧?”   刚指导完刘小姐的台步,葛老板又开口呼唤他过去。   纪轻舟闻言便同宋瑜儿嘱咐了声,让她打开留声机放音乐,安排几位模特跟着音乐排练一下,随后走到化妆台前,检查起施小姐的造型。   施玄曼已经化完妆,换好了第一套衣服。   由于她分到的服装款式相对隆重,葛老板按照纪轻舟所言给她盘了个平平无奇的头发之后,对比着衣服就觉得有些太普通了,普通到他简直怀疑自己的水准,便不禁将纪轻舟叫了过来询问。   “这样就可以了,不用太复杂,反正她的两个造型都要戴帽子。“   “奥,要带帽子啊。”葛老板点了点头,放心了下来。   纪轻舟见她发型也做得差不多了,便将与之搭配的那顶米白色的宽檐草帽拿了过来。   刚把帽子递给施玄曼,准备帮她调整造型,这时眼角余光瞥见楼梯转角处,两道颀长高大的人影忽然冒了出来。   解予安今日穿了件深海蓝的衬衣,高饱和的颜色存在感较强,纪轻舟余光刚飘过去,就认出了来人是谁。   于是暂时放下工作,过去接过了某人手里提着的食盒,往楼梯扫了眼,问:“就你自己?沈女士她们呢?”   “解良嬉起晚了,还在梳妆,母亲担心你饿着,让我先过来。”   “其实你晚点来没关系,我这会儿也没时间吃饭。”纪轻舟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他到沙发旁,将食盒放到了茶几上。   由于屋子里突然多出了两个陌生男子,正在排练的少女们动作都稍有些局促。   好在经过这两日的锻炼,女孩们都已能适应陌生男子的存在,除了表情略显僵硬,好歹没有乱了步伐节奏。   留声机悠扬的音乐仍在播放着,钢琴与弦乐之中交织着高跟鞋碰撞地板的步声,着实有些嘈杂。   纪轻舟给解予安解释道:“我们在排练,所以有点吵,你是和阿佑去我办公室午睡呢,还是在这等着?”   解予安略微沉吟,回:“不困。”   “那就是想坐在这等喽?但我忙起来可没法顾及你。”话是这么说,纪轻舟还是快速地清理出了一张干净的沙发,让对方坐在那休息。   安置好解元宝,他正要去忙碌,又被男人拉住了手臂,道:“先吃饭。”   “等会儿吧,我马上就忙完了。”纪轻舟抽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旋即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沙发。   解予安清楚他确实忙得抽不开身,倒也不生气。   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后,趁着无人关注自己,就悄然地掀起些许眼皮,望向周围。   经过这大半月的休养,他的视力已经恢复了许多,不再像当初那般难以视物,看几秒就头晕目眩了。   尽管成像依旧模糊,雾蒙蒙的,好似在眼前蒙上了一层毛玻璃。   两米以外分不清男女不说,甚至还有重影,但起码他能看见人了。   自从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容易头晕以后,这段时日解予安私底下偷偷地看过纪轻舟多次,对方的身形轮廓早已印在了心里。   即便在场人员众多,仍是在那杂乱交错的人影中,迅速分辨出了穿着浅蓝色上衣的纪轻舟的身影。   之后他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那道浅蓝色的身影,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忙碌地走来走去。   偶尔对方走近过来时,就闭上眼睛,假作发呆,过一阵又悄悄地睁开些许眼皮,继续暗中观察。   纪轻舟尚不知自己忙碌干活之时,还有双高度近视眼在窥视自己。   此刻正专心地想办法给施玄曼调整造型。   施玄曼的第一套衣服,是一条白色翻驳领的长款双层连衣裙。   内衬是纯白柔软的平纹细布,外层为轻薄半透的大波点提花棉,腰间装饰一条较宽的草绿色丝绸腰带,在背后绑上一个垂感的蝴蝶结,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几乎贴近脚面的长衣摆很有度假的氛围感,尤其戴上草帽以后,就更为随性慵懒了。   虽说这套造型是按照设计图复刻的,但真人比例毕竟不如画纸上的模特夸张,上身效果差了点味道,没有图纸上那么吸引眼球。   纪轻舟看着她在镜中的造型,不禁微微蹙眉:“差一点感觉。”   “嗯,我是觉得这样看着过于松弛了,像是睡裙。”施玄曼调整着帽子说道。   纪轻舟思考了片刻,视线略过挂满着衣服配饰的木架,倏而产生想法,拿来了一件本是用来给其他款式做搭配,但已被淘汰的白色玻璃纱披风。   直接用剪刀裁下长而宽的一条披肩,将其从施玄曼的后肩绕过脖子,绕上帽子,最后轻飘飘地垂落后腰,用别针固定。   虽只是一个简单的改造,但在帽子上缠绕了这么一条薄纱以后,顿然增添了几分清晨薄雾般的朦胧意境,变得清透雅致了起来。   施玄曼看见镜中自己的变化不由得眼神发亮,拿起了配饰手捧花转动了下身体,说道:“如此一来就轻盈舒展多了。”   “嗯,这一套造型就这么定吧,你去试一下第二套衣服。”   纪轻舟这边安排结束,转身又看见祝韧青化完妆走了过来。   祝韧青的第一套造型所穿的是一件小立领的白色丝质衬衣,和一条浅灰绿的直筒西裤,领口扣子解开两颗,露出了颈部和少量的锁骨肌肤,总体是一套清爽干净的搭配。   而纪轻舟前两日看他仅试穿衣服时,觉得还不错,今天配上妆容发型,又觉得缺乏了些精致度,造型不够完整。   于是走到堆满各种配饰的茶几旁,在里面挑挑拣拣的,选了条低饱和的浅粉色半透明纱巾。   将纱巾随意卷成细长一条,在指尖绕了几圈,翻折压平,就在丝巾的中段做出了一朵简单的玫瑰花。   他将这玫瑰用别针固定,招手让祝韧青过来,将丝巾绑在了他的脖颈上。   浅粉的玫瑰贴在颈侧,不松不紧地缠绕在修长脖颈上,尾端随意垂在胸前,打破了白绿色系纯粹的清冷感,骤然间多了几分青涩而纯情的浪漫氛围。   解予安在纪轻舟过来拿丝巾时就闭上了眼睛。   等候了几十秒,听见对方离开的脚步声,又悄然抬起了些眼皮。   模糊的视线扫过四周,刚定位到那修长高挑的蓝色身影,便发现纪轻舟身前还站着道白衣人影,两个人不知在做什么,近得几乎要重合在一起。   他嘴唇立刻不悦地抿了起来,即便知晓这是工作,心底仍不由自主地泛酸,干脆闭上了眼睛,兀自生起了闷气。   纪轻舟自然未发现某人心情的不快,给祝韧青添加一个小配饰后,便后退几步瞧了瞧,感觉满意了许多。   一旁,换了新衣服出来的施玄曼正好看见祝韧青的新装扮,不知那颈饰是临时添加的,以为本就是这样的设计搭配,不禁有感而发:   “说来,您此次设计的这些衣服似乎都带着些清甜温柔之意,有种……自由恋爱、罗曼蒂克的氛围。”   纪轻舟笑着点头:“听你这一说我便安心了,这个系列主题是比春光更自由、浪漫,自由恋爱也是自由浪漫。”   “那应当不是无缘无故以此为主题的吧?”   施玄曼眼珠微微一转,稍有些八卦地询问:“我猜是纪太太带给您的灵感?”   “这个么……倒也确实该感谢我太太。”   纪轻舟说到这,不禁瞟了沙发上的某人一眼,含着笑意道:“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心情都很好,这情绪就不免体现在设计图上了。”   解予安原本正不高兴地扣着沙发扶手,听闻这句话,忽然浑身一顿。   默不作声地冷静了片刻,努力想要压平嘴,却还是压不住地抬起了些许弧度。   ·   时装店一楼,过了十二点以后,林遐意便将橱窗的蕾丝帘子全部拉上,在店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指挥起店员布置等会儿的沙龙场合。   考虑到要给来客制造些新鲜惊喜感,除了那套已售出的礼服裙,其余挂出来的衣服都暂时收进了试衣间,拉上了帘子。   毕竟也就二十二套衣服,收起来也挺方便。   清理干净后,店员们又从仓库搬出数条高高低低的长板凳,摆放在老板规划的模特行走路线的两旁,还在路线的尽头专门空出了照相机三脚架的位置。   而考虑到走秀未开始时,客人兴许会觉得无聊,纪轻舟还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些娱乐工具和吃食。   在茶水柜上放了纸牌、书籍和十八册全的《摩登时装》画报,又在西屋放置了折叠桌椅,铺上米色碎花桌布,摆上了咖啡、热茶与点心水果等吃食。   实际他也无需担心那么多,他所邀请的客人都是早已熟悉了这种社交场合的。   几乎就在他们布置完成后不久,沈南绮和解良嬉便同最早到来的潘玉铃和唐苏达两位客人撞到一起,寒暄着进入了店里。   几位女士一进门便被门旁的那套礼服惊艳了视线,围着它说说笑笑地聊了一阵,之后又在店员引导下坐到了桌旁,吃着零食喝着茶,漫无边际地畅聊起来。   之后的两个小时,宾客络绎不绝。   邀请的老顾客中,陆雪盈是和江珞瑶一起来的,恒正书局的老板夫人杨新枝则是独自前来的,还前阵子新婚的查尔斯夫人,吴柏玲女士也是独自到来。   另有几位工作室的男女老主顾,凡收到邀请的,基本都很有兴致地来了现场。   而所请的裁缝中,严位良不仅自己捧场,还带来了他们裕祥的几位老师傅,泰勒先生也带了他的学生和助手。   除此之外,亦有几家有名的洋服店的老板受到邀请,抱着看看同行到底在搞什么的心态抽了时间过来。   至于纪轻舟自己工作室的四个裁缝,因为这些衣服工作室的人早已见过,他便提前通知了声,让他们想来就来。   于是叶叔桐、吴岚、文翠蔓和冯敏君商量着,也一同搭乘电车过来看热闹。   除了顾客和裁缝以外,纪轻舟还邀请了有过合作的电影剧组和沪报馆的几个朋友。   兴许是第一次听闻以时装为主题的聚会,《真假凤凰》的导演张景优和编剧宁谈风都好奇地前来捧场,沪报馆那边,邱文信和袁少怀专门抽空来了这里,当然也少不了爱凑热闹的骆明煊,以及特邀嘉宾,鱼儿照相馆的老板宋又陵。   那T台尽头的绝佳观赏位便是给这位摄影师所留。   随着人越聚越多,楼下嘈杂声不断,纵使有沈女士帮忙待客,也有些控不住场面。   纪轻舟抽空下楼去社交了两回,后来见邀请名单上的宾客都来得差不多了,就提前了二十分钟,让店员们安排客人在两旁位置上落座,稍等服装走秀开始。   随着留声机悠扬的音乐开始播放,分为男女就坐两侧的宾客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宋又陵也架好了照相机,对准了楼梯的方向。   尽管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时装秀,但所邀请的客人大都见过些场面,凭直觉也能猜到一会儿会有人穿着纪老板所做的衣服来到他们面前展示,于是都好奇地望着那被座椅包围的唯一的出入口。   窸窸窣窣的交流等待声中,唱片音乐忽然切换,从楼梯转角传来了较为轻快的钢琴乐声。   伴随着这轻松愉悦的乐声,一个穿着米白衬衫裙,戴着顶小礼帽的年轻女子,踩着中跟小皮鞋走下楼梯来。   当走过楼梯转角,乍然触及到那密密麻麻的来客视线时,廖小珍顿然心跳失控,嘴唇手指皆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她不禁闭了下眼,心里不停默念着纪先生在她出场时所嘱咐的话语:“紧张的话把他们当做菜市场摊位上的白菜……”   如此心里暗示着,才算是克服了恐惧,继续向前。   凭着本能,按照平时排练时的步伐前进着,她越走越是从容。   面带着笑容、脚步灵巧地走到道路的最前端,脚尖点地旋转,展示身上的衣服。   随着她灵动的脚步,长长的圆摆裙摇曳生姿,在旋转时,犹如绽放的花朵般扬起优美的弧度。   而此时,目睹这位自信优雅的少女款款走来,展示服装的动作,在场客人无不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不论是喜好时髦的顾客,还是从事这行的裁缝,心底或多或少都产生了一丝预感。   自今日起,上海的时装界必将迎来一股全新的风貌。 第122章 视觉盛宴   午后倾斜的日光穿过橱窗内的蕾丝窗帘, 化为斑驳的光影洒落于拥挤着人群的屋子内。   在《春天奏鸣曲》充满着温馨与生机感的钢琴和小提琴乐声中,在一丝丝宛如凝为实质的金色光线里,场内的观众们屏息凝神望着那穿着蒲公英印花裙的女孩转身回去, 步伐轻快地踏上了楼梯。   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大家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方才竟然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在给他们展示服装。   还是走到他们的面前,极近距离地展示!   在这个连女售货员都少见的年代,这般大胆的推销方式可谓是震撼了在座所有人的内心。   但谁让纪轻舟会请人呢, 来客不论是站在新思想前沿的报人们,还是整日与洋服打交道的裁缝们,不论是拍摄第一部拥有女性演员电影的导演编剧, 还是本就爱好时髦衣裳的先生女士们……大家在震惊之余, 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此等行为是伤风败俗”。   短短数十秒的时间,大家就抱着新鲜好奇的态度,渐渐接受了这样的时装展示方式, 兴致盎然地看起了时装秀。   随着开场模特的返回, 紧接着第二位模特便不紧不慢地登场了。   她穿着一身蓬松收腰的午后裙, 高高盘起的头发上绑着色彩绚丽的丝绸蝴蝶结,显得青春又活力。   但她走起步子来却没有上一位那样从容自在, 笑容也略有些紧张。   好在身上那件印着绚烂多姿粉色花卉的午后裙足够吸引眼球,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那僵硬死板的定点动作。   下一位上场的是一个长相温婉的女子, 她梳着垂落到后背的鱼骨辫, 复杂的辫子纹理上装饰着一个个小小的白色蝴蝶结丝带。   与这清丽纯然的发型相搭配的,是一件采用纯白色小波点剪花欧根纱所做的午后裙, 小披肩式的三角领胸口处, 用浅绿色的长绸带系了个优美的蝴蝶结。   缎面质感的细长绸带垂落在双层欧根纱所营造的蓬松裙摆上,清新优雅又纯洁无瑕。   这位模特兴许是不习惯那细跟高跟鞋的缘故,也无暇紧张什么, 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步伐上,所以走起来神色动作都分外的平稳。   观众们不约而同地沉浸在这宁静的氛围里,直到她转身往回走,才有窸窸窣窣的交流声响起。   “真是要命了,怎么觉得每一件都是我衣帽间里缺的。”坐在头排观赏位的陆雪盈简直被这套清新脱俗的裙子一眼击中了。   虽说它不太日常,参加宴会也不怎够格,但穿去参与寻常同学朋友间的小茶话会却是相当合适。   江珞瑶闻言轻笑说:“你完全可以都入手,反正是成衣,倘若这店里的衣服足够,你兴许可以一个月不重样。”   “我也没有那么铺张浪费。”陆雪盈嘀咕了句,听见下一位模特登场的声音,马上抬起头聚精会神地望向楼梯口。   下一套是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叠穿套装。   这位身材清瘦的模特不知是吓得面无表情还是本就情绪稳定,全然没有一丝情绪的流露,但那淡淡的神情反倒很适合她所展示的这身衣服。   她的上身是一件淡杏黄的扎结领衬衣,下身搭配一条低饱和的艾绿色A字裙,外面披着一件剪裁宽松的灰绿色长衬衣外套。   随着她全然不听音乐的平缓脚步,身上那轻薄的料子在斜照的午后光线中泛着柔和的光晕。   恍若春日油画般清新淡雅又温柔似水的配色在眼前缓缓走过,令在座看客都觉得眼睛分外的舒适。   “这套相对成熟些,平日在家可穿,穿出门有些过于散漫松弛了。”沈南绮坐在走道中间的位置,一边视线追随着模特的动作,一边朝身旁的解良嬉低声评价。   “换件精神些的外套,您便不会这么觉得了。”解良嬉回复,心里则想等会儿聚会结束,她便问纪轻舟买一套回去。   这实在适合她窝在家里画画的时候穿着。   在这慵懒的午后装扮后,出场的是刘茵麦小姐。   她所穿的是一件玉粉色玫瑰提花面料的方领收腰长裙,羊腿袖与大摆裙的设计稍显夸张,好似歌剧里的女演员。   当她提着裙摆,露出底下层层蕾丝交叠的衬裙袅袅婷婷地从观众面前走过,在走道尽头扬起裙摆轻盈地舞动旋转时,不论是女士们还是先生们,都全然瞠目结舌,仿佛自己在欣赏的是一场精彩的戏剧表演。   待刘小姐带着这身鲜嫩俏丽的粉色裙子退场之后,下一位走下楼梯的便是提着长裙的施玄曼。   她那大波点衬衫长裙加上宽檐帽的造型一出场,便将看客的思绪从午后拉到了黄昏傍晚的街边。   这位曾担任过电影女主角的女演员连神情中都带着丝故事感,那半掩脖颈、装饰在帽子上的玻璃纱披肩随着她的步伐在背后轻轻飘动,如有晚风吹拂,飘荡在日光里,时明时暗的光泽好似流动的泉水。   在座看客无言惊叹,唯有两词可形容,便是清丽、生动。   已认出这两位模特是自己电影女演员的张景优,待施玄曼往回走上楼梯时,就不禁拍大腿懊悔:“太精彩了,早知该把摄像机带来,将这场时装表演完整录制下来,作为影片放映,定然相当卖座。”   他的话音刚落,又听见楼梯上响起了偏于稳重的皮鞋碰撞地板的声音。   往楼梯口一瞧,下一位出场的竟又是他电影里的演员。   “这不是小祝吗,他还有这一面啊……”   张景优惊讶地感慨,伸长脖子睁大眼瞧着那穿着单薄丝质白衬衣与直筒悬垂西裤、脖颈上系着条半透明浅粉纱巾的青年从面前走过。   如此清透纯情的男装他是第一回见,一时间,恨不得走上前去仔细瞧瞧这造型多变的男演员。   而对面女座区,夫人小姐们瞧见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打扮得时髦清透地走来,一时面上神色都有些微妙。   说是欣赏衣裳,又免不了多瞧几眼男子的面孔与被粉玫瑰纱巾缠着的修长脖颈,嘴角禁不住地浮现笑意。   “这……未免太轻浮了。”男座中不知谁低声评价了一句。   方才看女装看得津津有味,轮到男装登场时,一些男士便觉得有些难以接受这样轻佻的风格打扮。   “这怎么轻浮了,”骆明煊听见那声音就扭头议论道,“这是春夏装,五六月份那大热天的,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穿着成套的西装?我看这套就挺好,这才是我们摩登新青年该穿的。”   他说此言是发自肺腑,倘若之前说自愿做这试衣模特是为了帮纪轻舟的忙,顺便蹭个爆改妆造。   此刻看到这男装走秀现场,骆明煊眼里的羡慕已经要满溢出来,打从心底觉得这是件很出风头的事情,恨不得代替祝韧青去走这秀。   而相较宾客们,在座的裁缝们感受更多的是一种焦虑与震惊。   如此多的衣服,一个个全新的款式搭配,全是这店老板一人所设计。   纵使这些洋服店裁缝多数早已从那连出十八期的画报中领略到了这位新锐裁缝的创造力,但纸上的设计图与此时近距离展现在眼前的一套套时髦漂亮的造型搭配所带给人的震撼无法比拟。   一套衣服的美观与否,穿在人身上的,才是最直观的。   此时,一对既是父子也是师生的裁缝学徒便忍不住对他的师父道:“爹,我不想跟你学了,我想跟他学。”   “……”他父亲只恨人多不能给他个爆栗子吃。   儿子却无视父亲的怒目而视,直白道:“跟您学,我怕以后没饭吃。“   他父亲也不客气,反唇相讥:“你这没出息的,人家纪先生也不比你年长多少,你怎没这本事!”   “您还怪起我来了,没本事也是您教得好……诶呦!”   这儿子到底吃了他爹的爆栗子。   祝韧青返回之后,上场的就是兼职模特的林遐意了。   他所穿的这套西服比起上一套男装,款式搭配都普通一些,白色的衬衣配上苔绿色廓形宽松的西裤和外套,领口扎着一条金绿斜条纹的领带,是一款较为商务的西装。   这一套上场,倒是令那些男士觉得刚刚好,既有些年轻时髦的元素,风格又足够稳重,可以备一套在衣柜中做社交常服穿。   待林遐意返回楼上后,大伙儿都习惯性地望着楼梯口,期待着下一套会有怎样的惊喜。   然而音乐仍在播放,楼梯上却未出现下一个模特的身影。   “还有吗?”   “是不是走完结束了?”   交头接耳声逐渐嘈杂起来,沈南绮注意到这点,正想起身说点什么控一下场,这时留声机播放的音乐突然停止,换了张弹词唱片开始播放。   随着那三弦、琵琶弹奏的小曲响起,楼梯上再度出现一抹靓丽身影。   出场的正是开场模特廖小珍,她已换了身中式风的秋香色旗袍裙,双层的软烟罗面料,上身收腰修身,下身宽松惬意,开到膝盖的低开衩,行走时若隐若现露出里面的轻纱褶裙。   之前看那些洋装走秀时,一些穿衣相对保守的客人始终有种看舞台表演的感觉,模特们的衣服固然美,却不是他们日常会穿出门的。   直到这中式风的裙子一登场,才骤然感到进入了舒适区,不禁目光也柔软了起来。   ·   此刻二楼的楼梯转角处。   纪轻舟拿着出场顺序单,半倚在雕花扶手旁,一边不苟言笑地检查着排队的模特造型,一边小声催促着走完回来的模特去换衣服。   楼下是一片秩序井然的景象,楼上后台区则充斥着手忙脚乱的情绪氛围。   要在三四个模特走一圈的时间内换好衣服、整理好造型,对于这些新上任的模特来说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幸好第二轮展示的数套衣服都是中式风格,服装造型相对简单,勉强能赶得及。   当最后一件旗袍式的女装返回楼上,纪轻舟朝那姑娘竖了个大拇指以示表扬,接着就催促道:“快去换下套。”   尔后拍了拍穿着身银色竹叶纹长衫的祝韧青的后背,示意他可以出场了。   随着青年提着长衫下楼,纪轻舟转头就看到换了身新装扮的林遐意拿着把作为配饰的扇子,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他所穿的也是一套长衫,不过是双层的料子,内衬为竹青色软缎,外面是一层轻薄半透的真丝绡,丝绸薄纱的叠加搭配,给人感觉很是翩翩优雅,清爽且干净。   纪轻舟帮他稍微理了下衣衫,待祝韧青上楼来,就轻轻拍了下林遐意的后背,提醒:“你走慢一点,拖拖时间。”   林遐意深呼吸了一口气点头,颇感闷热地打开扇子扇风,提起裙衫缓步走下楼梯。   就在林遐意消失在他视野里不久,楼下忽然传来了骆明煊那控制不住激动的大嗓门。   ——“诶,我喜欢这套!”   ——“哪套你不喜欢,安静点吧!”   纵使百忙之中,纪轻舟听得也是不由得一笑。   旋即扭头看向屋内,有些焦急地等待下一个出场的廖小珍换上新的洋装过来。   结果廖小珍的身影没看到,倒是发现解某人不知何时搬了张椅子坐到了他身后不远的位置。   “你放着好好的沙发不躺,坐这来做什么?”   解予安只是闭着眸子静静靠在椅子上不作回应。   纪轻舟也就是随口一问,见他不答也没空管他,在林遐意也回来以后,就吩咐坐在楼梯上的宋瑜儿准备更换唱片。   “来了来了。”   廖小珍终于穿好了那粉格子的套装裙,因更换衣服而稍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压了顶粉色的小礼帽。   “最后一轮了,加油。”他语气轻快地朝女孩鼓励了一句,接着便打手势让宋瑜儿更换唱片。   ·   伴随着轻柔优雅的弦乐响起,一位位服饰新颖靓丽的男女模特穿插登场。   而这一次,模特们走完全程后却未回到楼梯上,而是走到楼梯旁边,排成一排摆了个姿势站立等候。   直到施玄曼穿着新绿绸缎制作的挂脖收腰长裙,披着一件象牙白蕾丝与轻薄亚麻料子制作而成的披肩短外套,踩着那缎面的绿色高跟鞋走下楼梯,以一个惊艳观众的造型缓缓出场,在走道转了一圈展示衣服以后,站到一众模特之间,才算为这场秀完美收场。   “真是一场绝无仅有的视觉盛宴。”   意识到这场时装秀已经结束,两边的宾客不由得起身夸奖,纷纷鼓起掌来。   此时楼梯上再度响起错落步声,宾客们纷纷朝着那给他们带来诸多惊喜的楼梯望去。   接着便见这场时尚沙龙的主人,时装屋的老板,年轻俊雅的纪先生带着他的学生走下楼梯,站在楼梯口处面带微笑朝众人说道:“第一次举办这时装秀,时间匆忙,多有不足,感谢诸位耐心观看。”   “那么,欢迎大家来到我的时尚派对。”   说罢,躬身做了个谢礼。 第123章 同业公会   整场走秀看似持续了许久, 实际纪轻舟下楼时抬腕一看时间,也才刚过三点而已。   时装秀结束以后,随着女模特们上楼换衣休息, 店长和店员们的工作就变得忙碌了起来。   来到这的宾客,尤其是工作室的老顾客,多数都在看秀过程中挑中了自己心仪的款式,于是排着队地找店员匹配尺码要货, 务必让自己成为最早一批穿上这带有“世纪”标签成衣的时髦人士。   而另一边,纪轻舟则带着助理和学生开启了社交。   刚走入人群,他便被张景优拦了下来。   这位导演既懊悔又兴致勃勃道:“纪先生, 有如此精彩的表演, 你理当早点同我说明,让我带摄像机过来拍摄啊。”   “哦,对了, 我都忘了还可以录像。”   听他这么一说, 纪轻舟才想起此事, 不免有点遗憾。   毕竟是自己办的第一场秀,意义特殊, 尽管过程有些仓促,也想要留个纪念。   幸好, 他还把宋记者请来了。   他有提前打过招呼, 所拍的相片,只要精彩漂亮的他都会花钱买下, 之后还会选择一两张登广告。   对方应该是拍了不少照片的。   想到这, 纪轻舟马上调整好了心态,朝张景优道:“没事,这是第一次办, 还是存在不少问题的,时间凑得太紧,模特也不太熟练,就当试试水了,有了这回的经验,下回应该能安排得更好,届时我再请您过来拍摄。”   张景优一口答应:“那就这么说定了!”   心里甚至已职业病发作地开始设想起这时装表演秀做成影片放上影院后,该起个什么名字更卖座。   “划时代之时式新装?似乎不够引人瞩目。”   “为美人环绕的他?”   他暗暗琢磨着,挠了挠下巴:“还是问问谈风吧……”   纪轻舟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自然也不知他已经擅自把自己的时装秀卖了电影版权。   才同张导聊完,他便被以裕祥为首的裁缝们给团团包围了起来。   “纪老板,今日这场时装表演,可真是令我们大开眼界了!”   严老板手里端着杯热茶,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店几个老师傅方才都在感慨,从未一次性见过如此多的新式样,真乃后生可畏啊!”   “是啊,我刚还在同我徒弟说起,多亏早生了几十年,否则这业内哪还有我的容生之所?”一个说话较为夸张的老裁缝附和。   “几位先生谬赞了,论裁缝手艺,诸位都是我的前辈,我还有得学呢!”   纪轻舟忙谦虚地回应,挂着笑意客套道:“今日小店开业,才算是我正式加入上海时装业,日后还请诸位同行多多照顾,有时间大家多交流学习。”   他这话说得客气,尽管自认没什么本事可与这位厉害后生交流学习的,大家仍是纷纷点头应和。   倏然,严位良不知想到了什么,注视着纪轻舟缓缓开口:“听纪老板这么一谈,我倒是有一想法,不知该不该提。”   “您尽管说。”纪轻舟略微颔首,表示自己在倾听。   严位良看了看正专心研究橱窗前礼服的泰勒先生,又扫了眼围在周边的洋服店老板,语气平缓说道:   “今日纪先生这时装展览给吾等同业中人带来的感触不小,原来服装一行亦有如此多的门道,平日我们都各顾各的闭门造车,洋货流行什么,我们便学做什么,何种款式好卖,便相互模仿,彼此效尤,如此一来,既无创新,亦无民族思想,十年也未必有何长进,委实够不上时尚的格。   “而倘若像今日这般的时装展览会多举办几场,一家难以组织,亦可联系多家共同举办,邀请各界名流闺彦前来参观品评,正如纪老板所言那般,与同行、与顾客多多交流,汇集创意灵感于一地,想必更能促进我们行业发展,这点大家可认同?”   周围的那些洋服店老板们听闻此言,都觉得有理,也没想太多,就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严老板紧接着便道:“沪上百余家时装店多为西人开设,吾等华人开办者寥寥可数,究竟如何能竞西人之上,我有个想法,便是创办同业公会。   “各行各业皆有同业公会,同行之间拧为一股绳,互帮互助才能走得长久。我们时装业为新兴之业,自然没有组织公会的前例,但万事总有开头,为了大家共同的繁荣发展,不若就由我牵头,来办个同业公会如何?”   “同业公会,我们?”周围的裁缝们显然没料到他会提起这样的建议,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   时装业毕竟是才兴起没多久,不像“金业”、“钱业”、“典当业”那般,都是几百年的老行业,早已各自形成一股势力。   纵使纪轻舟邀请来的都是上海较有名气的洋装裁缝,实际多数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资产,也没有什么文化水平可言,说白了就是个普通百姓,同那些商业巨贾完全不可相比。   真要论起来,在场同行也就裕祥的严老板和那英国裁缝,能出入些大场合的宴会,算是在上流交际圈能叫得出名字。   因此听闻严老板的想法,大家都有些迷茫犹豫。   而纪轻舟听闻此言,着实是有点惊讶。   他邀请这些裁缝来此,一方面是为了同业交流,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扩展自己的人脉,毕竟朋友多了好办事。   即便只是点头之交,起码今日也算结交认识过,那么在这个不太注重版权的年代,这些洋服店老板看在今日结交的面子上,总不至于直接挪用他的设计出售。   谁知严老板格局比他大得多,直接借此机会提出了成立同业公会一事。   且听他的意思,还准备日后大家一起开办时装秀,就差说要定期举办时装周了。   尽管觉得以此时的行业发展,办时装秀也办不出什么规模,但严老板所提确实是一项于行业有利之事。   况且纪轻舟也清楚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成为这圈子里的先锋固然能立身扬名,但也容易被针对,说不定什么时候莫名其妙的就被迫消歇了。   于是,纪轻舟稍作思索,就接话道:“我认为这件事可以考虑,成立公会不过是每家每年各交个几块钱的事,但有了同业公会的约束管理,既能避免同行过度竞争,又能合作应对外商外贸的巨大压力。   “纵使遇到一些市场突发情况,也能集中意识对抗行业危机,这对大家是有利的。”   严老板听着分外赞成地点头,口吻认真道:“骤然提起此事,诸位肯定多有犹豫……这样吧,这是纪先生的时装会,我们也不便多占用时间,诸位可以回去后再做考虑,倘若有意愿,再写信给我,之后约时间商定如何?”   听了纪轻舟那番话后,在场的洋服店老板们已有些心动,又听严位良给出了充足的考虑时间,便都纷纷出言附和表示同意。   此事聊到这算是初步定下,严位良见现场氛围严肃,就笑了笑打趣:   “届时公会成立,不若就由纪老板担任理事长吧?年轻人的创意想法想必更能带动促进我们行业发展。”   “您说笑了,理事长一职,一听便要处理不少的事务,我便是有心想做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   纪轻舟知道他就是开开玩笑,也没当真,坦然接话道:“倘若能够成立同业公会,理事长一职,肯定还是得由大家来选举产生,那我就提前投严老板一票,您能管理那么大的公司,工作精力定然旺盛,能者多劳嘛。”   严位良闻言失笑:“纪老板你啊,还真是机灵得很……”   交际闲聊着,日影不知不觉倾斜,屋子里光线稍有些暗淡下来。   毕竟所请客人中大部分都有工作,宾客们挑选购物、吃喝畅谈一阵,到了下午四点左右,便都陆续告辞了。   热闹的派对结束后,就要开始麻烦的清理工作了。   在此之前,纪轻舟先给模特们结了薪水,又同那四位招聘来的模特说好,下回倘若再有这样的工作就再请她们过来。   随着模特们也都离去,店里就只剩下了店长、店员和几个自愿留下帮忙清洁打扫的朋友。   当林遐意带领三名店员在楼下重新布置店面时,纪轻舟几人就在楼上打扫卫生。   接近傍晚的时装店二楼,昏黄斜阳笼罩着屋子一隅,金色的夕阳在试衣镜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辉。   解予安背对夕阳,无所事事地坐在包着天鹅绒的长沙发上,安静等候着纪轻舟下班,在他身前,是忙碌收拾着茶几上凌乱饰品的骆明煊和阿佑。   “你看你何必呢,找小林、小祝走这个秀,还要付给他们工钱,我可是免费帮你,为何不选我呢?”   骆明煊一边收拾,一边还在抱怨此事。   “别念了,下回一定找你走场大的,让你威风凛凛走上三个来回行不行?”   “嘿,那可这么说好了,我要选最俊最时髦的款。”   纪轻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拿着林遐意记录的各个款式的销售量,坐到了长沙发上,粗略地算了算今日营业额,随后惊愕轻抽了口气:   “首日九百一的营业额,我的天,都快有我工作室的月利润那么多了。”   “嚯,这么厉害,不愧是轻舟兄!”   骆明煊先是感叹,旋即朝他露出笑容:“你瞧吧,我就说你不必担心那么多,你做的衣服那样新鲜漂亮,肯定多的是人抢购。”   “可我都还没打广告呢,都不算正式发力。”   纪轻舟仍有些不可置信,再度核对了一遍,依旧是这个销售额,心底不禁有些激动,转头看到一派镇定淡然神色的解予安,就手欠地捏了下他的脸颊。   解予安疑惑地偏过头:“掐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高兴呗,和你分享下我的喜悦之情。”   骆明煊见状咋舌:“元哥这面无表情的,显然是不乐意与你分享喜悦,轻舟兄,你掐我吧。”   解予安扭头毫不留情地吐出一个字:“滚。”   纪轻舟被他们的对话逗笑,正想起身去拿扫把开始打扫卫生,倏然想起一事,趁着周围人不注意,凑到解予安耳畔压低声问:“你要不要去厕所?”   “嗯?”   “坐了一下午,不尿急?”   解予安神情一怔,显然是想起了上回在此上厕所的窘迫经历,顿了顿道:“尽快收拾完,回家。”   纪轻舟低笑:“奥奥,那我得赶紧打扫,可不能把小元宝憋坏了。”   “……” 第124章 我想看看你   临近五月的清晨, 天气渐暖。   在这春光明媚之际,卧室窗外的苦楝树又打开了串串浅紫色的花序,一开一树, 芬芳扑鼻,纵使关着窗子,也能嗅到那从窗户缝隙中钻入的丝丝芳香。   解予安自被花香包围的睡梦中醒过来时,盥洗室里已经有洗漱声传来。   他稍稍醒了会儿神, 坐起身来,趁着纪轻舟还在盥洗室里,悄然地抬起眼睫, 观察四周。   刚睁开眼时, 视线尚有些迷蒙不清,待定神看了十几秒后,眼前画面就渐渐清晰了起来。   已然由一周半前隔着块毛玻璃的视力, 恢复至蒙着层半透明薄纱的轻微模糊了。   对比昨日醒来时那朦胧不清的状态, 又恢复了一些。   他抬眸静静地扫过从窗帘缝隙中洒入的朝阳, 扫过摆放着书籍与鲜花的斗柜,扫过床头柜上凌乱摆放的画本与铅笔, 扫过床铺上微微凹陷的空枕头,最后垂眼看向自己张开的手掌。   不论是手背上的青筋脉络还是掌心的纹路, 凝神细看, 都能大致看得分明,也许纪轻舟此刻站在他眼前, 他也能看得清晰了……   想到这, 他心里顿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期待。   而尽管如此,在听见盥洗室有人走出的脚步声时,解予安还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洗漱完毕的纪轻舟穿着长袖的睡衣裤出来, 见某人直愣愣地坐在床上发呆,便开口:“都醒了怎么还不起来?”   说着,习惯性地去将三扇窗的窗帘全部打开,又打开了扇窗户透气。   随着他的动作,和煦的日光瞬间笼罩了半间屋子。   解予安闭着眼帘,依旧能感受到那令人舒适的光亮。   不禁唇角微抬,心情愉快地应了声:“嗯,起了。”   ·   衣帽间里仍旧是一股干燥的混着些许皂香与未散尽的香水的味道。   牵着解予安入内后,纪轻舟就给自己拿了套衬衣西裤,又问对方:“你今天穿什么?”   解予安稍作考虑,道:“你新做的那套。”   “我就知道……昨天刚送你,今天就要穿,跟小孩似的。”   纪轻舟轻轻哼笑了一声,从衣橱里拿出了一件亚麻面料的白衬衣,和一条宽松型的黑色西装裤,塞到了他手中。   其实这套衣服也不算是专门为解予安做的,它原本是他准备在月底上新的一个新款。   也就是去年某次,和解予安坐在工作室的花园里吹风时,他看着对方所绘制的那套衣服,当时还在肩膀上添了一小束的紫堇胸花。   因为是照着解予安设计的,就按照他的尺寸打了样衣,后来发现这套衣服比较挑人身材,又给淘汰了,选择了另一个更适合大众的款式。   解予安自然不知其中缘故,只要是纪轻舟给他做的,都很乐意穿。   拿着衣服进了里间,关上房门后,解予安便睁开了视线。   紧接着略微朦胧的视野里,就出现了一条挂在衣架上沐浴着阳光的黑色三角内裤。   “……”   他下意识地先移开了目光,但停顿了几秒,又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那看起来材质有些奇怪的轻薄面料。   尔后微红着耳朵,转过身背对窗户,展开手里的衣服仔细瞧了瞧后,若无其事地开始更换。   外间,纪轻舟刚有条不紊地穿上日常上班装,一旁房门便被开启。   瞧见某人穿着整齐地出来,衣摆都系进了裤腰里,他不禁挑了下眉:“今天动作挺快嘛,但这衣服不能系进去穿,太爹了,平白无故地涨了二十岁,不看脸就像个老干部……”   说着,便上前将他的衣摆都抽了出来,稍微打理了下衣服的褶皱。   解予安只是抿着唇,沉默不语。   在纪轻舟给他整理衣衫时,他有好几次控制不住想要睁眼看看对方,却又觉得不能挑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时刻,随随便便地告诉对方此事,便按捺着情绪选择了暂时忍耐。   “对了,你今天中午不用来给我送饭。”   解予安正暗自于心底做着计划,神思忽被打断,蹙了下眉问:“为何?”   纪轻舟拿起斜挎包背在肩上,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自己的形象,说道:“今天开始得筹备下个系列的衣服了,再晚就赶不上夏装了。上午我要去工作室选款做样衣,下午去时装店那边看经营情况,午饭大概率就在外面找家店吃了。   “但也可能会有客人来订衣服,总之,我不一定中午在哪呢,你就别过来了。”   说罢,他发觉某人没有回应,转头看去,便见解予安摆着张冷淡的脸孔,眼角眉梢挂着丝悒闷,一副不怎开心的模样。   “怎么了,让你别送午饭,你还不高兴了?就这么喜欢当跑腿啊?”   解予安略微摇头,问:“下午可有空?”   纪轻舟眨了眨眼,隐隐听出他像是有什么额外计划的样子,歪了下脑袋思索着回答:“这说不好,可能有空,也可能没有空,你有什么事吗?”   “南京路新开的西餐馆,我母亲吃过了,说味道不错,想带你去尝尝。”   “哦,约会啊……”纪轻舟了然点头。   心忖最近一直忙碌于新店的生意,也确实有阵子没好好陪解元宝了,就临时改变计划,语气轻快地答应:“那行啊,你订好餐厅,下午来找我呗。”   解予安故作淡然地点头,顿了顿又道:“亲一下。”   “啧,都谈大半年了,还亲不腻啊。”   话是这么说,纪轻舟仍是露出笑容,仰头往他柔软双唇上亲吻了一下。   ·   上午八点左右,树蕙女中附近的一家的旧书铺里。   清晨日光暖融融地晒着竹靠椅上打盹的老板,偶尔从行道树梢下掠过一阵清风,吹得门口小摊上的旧书哗哗作响。   店铺内,一位剪着短发、穿着西式校服的女学生正站在书架前仔细地挑选着书籍。   她那姣好的容貌也好,那一身蓝绿格纹马甲搭配深绿百褶裙的校服也好,都分外的青春靓丽,不知吸引了多少过路人的目光。   正当她选准目标,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英文诗集,准备拿去结账时,忽而视线一转,注意到了放在货架最外侧的近日报刊。   其中一份报纸上,印在黄金头版处的那张两个女子背靠背站立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是一部令人震撼的悲喜剧!】   【由登利影片公司拍摄制作的影片《真假凤凰》将于五月二十日,在奥林匹克影戏院首映……】   “原来是新电影啊……”女学生低声咕哝着,扭头看了眼还在睡觉的老板,动作轻巧地拿起那份报纸快速浏览了一下。   读完电影的简介,发现这部片子的女角色竟然都是由女演员扮演,不禁心生好奇,准备到时候去让家里人带自己去看看。   正要放下报纸,她下意识地翻了下后面,察觉后边还登着一幅照片。   那黑白的照片印刷得不是特别清晰,但能大致看到照片上站立着一排穿着各式各样洋装的时髦青年,这些时髦青年身后的弧形楼梯上,也就是图片正中央的位置,则有个男人正弯腰鞠躬。   照片两侧,还拥挤了不少人,大家都在举手鼓掌,整体看去像是什么演讲或是戏剧表演的场面。   女学生疑惑地扫向下面的文字,粗略浏览了一遍,才反应过来这刊登的是一则洋服店的广告。   不过广告中所用的“时装秀”一词,她却不大能理解。   又看了看图片,才隐隐明白过来大概是一个服装展示。   似乎很有意思啊,这个叫做“时装秀”的活动……   “李清兰,你在买什么?”   倏然,身旁冒出一道女声,令这名叫李清兰的女学生不禁心头一跳。   转头看见那同样穿着蓝绿配色校服的少女,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学校新交的朋友。   正犹豫要不要约这新朋友一起去看电影,对方就很是自然地凑了过来,看了看她手里的报纸,说道:“奥,是南京路上的世纪时装店,我去买过衣服。”   “你买过?”   “嗯,上周我小姨带我去的,买了件白色的小洋装,还挺漂亮的。”   少女见她感兴趣,就露出笑容道:“裙上印的是蒲公英的花纹,蛮少见的,那料子也舒服,只要二十六块钱,比百货商店的便宜,质量还好。那的漂亮款式可多了,你想买衣服吗,不如我们放学了一块去逛逛?”   李清兰听着她的描述,不由得升起了好奇心,况且和同学一起逛街也是她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光是想象,已经很期待了,于是马上点点头道:“好啊。”   “嗯。”少女高兴地应声,旋即神色一正:“你选好了吗?快要迟到了!”   “奥,我……”李清兰马上醒过神来,看了看手里的报纸,索性拿着它和自己挑选的英文诗集一起,转身放到了柜台上结账。   ·   宝建路六号的洋房花园内,胡民福从一大早便开始打理起那些肆意开放的月季。   一支支鲜花被毫不留情地修剪,扎成一束,插进花瓶里,摆放到了两间会客室的茶几上。   室内工作区员工依旧忙碌,而二楼的书房则相对清寂。   房间内,百叶窗已被打开,两扇落地窗前的蕾丝窗帘也被抽褶到了半窗位置,剔透的玻璃映着青空。   纪轻舟刚放下背包,坐到办公桌前不久,正从一堆画稿中翻出下个系列的设计图,准备开始选款,这时房间门被敲响,他助理和学生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来交作业?”纪轻舟回头看了眼宋瑜儿问。   “嗯。”宋瑜儿点了点头,知道祝韧青有工作需要交代,就先站到了一旁等候。   祝韧青径直走到蝴蝶桌旁,将一份报纸递放在桌面上道:“先生,今日的《沪上日报》,有我们的广告了。”   纪轻舟拿起报纸,先看到的是黄金头版上的电影宣传照,尔后才翻到背面自家时装店的广告,轻一咋舌:   “这位置不够显眼啊,你等会儿打个电话问问沪报馆,他们的头版广告费多少,两百元以内,我们也上一个。”   “好的,先生。”   “还有,工厂那边鱼儿设计的那两个新款大货,你下午再去催催,计划月底就要上新的。”   “嗯。”祝韧青一边应声点头,一边打开了自己的工作笔记本,开始记录他交代的工作。   “对了,之前在书画行定做的招贴画,说是一周能做完的,今天已经超时了还没送来,你一会儿去问问。要是做完了,让他们直接送去时装店。”   “是四马路上的那家吗?”   “对,四马路的美吉书画行。”纪轻舟说着,翻了翻工作计划,暂时也想不到别的什么要紧事要他去办的,便说:“就这些了,你去忙吧。”   “好。”祝韧青合起了笔记本,刚要转身离去,又听他先生叮嘱:“还有,昨天给你布置的单词别忘了背,明天抽查啊。”   祝韧青脚步一顿,急忙应声:“是,先生。”   待祝韧青走出房间,轻巧地合上房门,纪轻舟便朝宋瑜儿招了招手:“来吧,赶紧的,看看作业。”   ·   原定的工作任务终究还是拖延了些时间,到了下午一点,纪轻舟才搭乘电车前往南京路的时装店。   这两日忙碌着制作工作室那边的定制单,他已有两天没过来了。   一到店里,便先询问了林遐意这两日的生意情况,随后检查起不久前才送达的招贴画。   这些画是纪轻舟选了店里最受欢迎的几个款式的设计图,拿去书画行请他们做一些艺术加工,做成的手绘海报。   上面既有穿着靓丽衣裙、头戴宽檐帽的时髦女郎,也有穿着西服、手持提包或手杖的俊雅男士。   图画的周围标注着店铺名称,以及今年的日历,相当于是年历挂画。   “嗯,印刷效果还不错。”每一款都翻阅了一遍后,纪轻舟就将这些画整理好放回了柜台上,朝林遐意道:“从明天开始搞活动,每一位顾客消费达到三十元的,就送一幅挂画,让店员给顾客介绍的时候,也不妨提一提。”   这是此时较为流行的营销手段之一,林遐意很能理解,闻言就点头应“好。”   当然现在的商家更喜欢的是把招贴画贴满大街小巷的公众场合,但纪轻舟不太喜欢这样的营销方式,就干脆买衣服送画得了。   说完广告画的事,纪轻舟问林遐意要了这两天店里的营业日报表,拿着本子去了楼上的办公室。   也许是有老顾客帮他做了宣传的缘故,开业后的这一周多以来,首日的销售数额固然是最高的,但之后一段时间的营业额也不差,几乎每天都能成交十几笔订单,营业额在三百到六百元间浮动。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迟迟不上新款,老客户的热情减退,销售额肯定会慢慢降下来。   这两天的营业情况已经出现这样的征兆了。   纪轻舟看完了日报表,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只希望今日报纸上登了广告后,能吸引来更多的新顾客。   忙完财务工作,他靠在椅子上,对着窗户发了会儿呆。   稍事休息了一阵后,又坐直身体,将随身携带的画本从包里拿了出来,翻开纸页开始画稿。   所画的是前几日某位女士去工作室定做的礼服,一款适合夏天花园派对的礼服。   他靠在椅子上,正握着笔随意打着草稿构思着,就听见外边楼梯上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纪轻舟扭头看向门口位置,等候片刻,果不其然看见解予安拿着手杖走进了屋内。   而黄佑树却只跟他到了门口,待他家少爷进屋后,就很是贴心地帮忙关上了办公室门。   “这么早就来了啊,不是才三点多吗?”   纪轻舟抬腕看了眼手表,放下画本,起身走了过去,牵着他坐到了飘窗旁边专为某人新购置的安乐椅上。   “你就坐这儿晒晒太阳,等我会儿吧,四点半这样再出门,总来得及吧?”   他这么说着,正要坐回办公桌旁继续工作,就被解予安抓住了手腕。   “嗯?还有什么事?”   纪轻舟垂眼看向他问,见解予安神情恬静地仰着脸庞,像是在等候什么,便猜测:“又要亲亲啊?”   解予安微微启唇,似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继而耐心地握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蒙着眼睛的黑纱带上,道:“帮我解开。”   “你确定?你晒着太阳诶。”纪轻舟还以为他没感受到日光温度,特意提醒了一句。   “嗯,确定。”解予安笃定回答。   因心里荡漾的期待太浓郁,忍不住抬手揽着青年的腰腹,让他坐到了自己腿上。   纪轻舟手指仍被对方握着,触摸在那层层缠绕的黑纱带上。   也许是直觉发作,他隐隐察觉解予安此时的行为举止有些不对劲。   正想问问他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便见对方唇角微微抬起,口吻宁静柔和开口:“帮我解开,我想看看你。” 第125章 注视(纯感情)   纪轻舟听完他的请求, 愣了足足五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什么意思?你眼睛好了?”他惊奇地询问。   “嗯。”解予安淡然点了下头。   “这么突然,毫无征兆吗?”纪轻舟有些不可置信地自语。   一时间心里冒出了许多疑问, 但第一反应还是先帮他解下了那层层缠绕的纱带。   迎面洒落的阳光清透而炫目。   随着黑色纱带的散落,纪轻舟看到他先是稍稍眯了下眼睛,适应了会儿光线,尔后便抬起眼睫, 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看向了自己。   四目相对的刹那,便是纪轻舟也不由得心脏一颤。   注视着他的眼眸, 骤然失语。   解予安的眼型, 的确是与沈南绮相似的凤眼,但瞳孔的颜色却似乎更黑更浓一些,眼里的神韵淡然清润, 却又带着丝莫名的倔强。   也许是因为刚恢复的缘故, 没有想象中那样威严锐利, 而是清凛寂静的,犹如深夜里撒着月辉的湖水, 静谧、幽邃又闪着碎银般的清辉。   这双幽静清明的眸子,再配上他那张冷淡安静的面孔, 就更为生动了。   “哇塞……”纪轻舟仿佛在看什么魔术表演般, 发出了惊叹的声音,“真的能聚焦了, 眼里有光了, 好厉害。”   他说着,嘴角便禁不住绽开了笑意,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高兴。   来到这里, 他最初被交代的使命便是陪伴对方,直至他复明。   眨眼一年都过去了,可怜的解元宝,终于能重见光明了。   而解予安却像是在恢复视力的同时,失去了听觉,专注得好似周围一切都静止了,只顾凝视着他脸庞不作声。   午后日光透过轻薄白纱恬静地泻在青年白净的脸庞和肩头上,闪烁在那微翘的眼睫上,明净柔和得像水一样。   初见纪轻舟第一眼,解予安心里就轻轻地“啊”了一声。   脑袋空空的,好似全部思绪都化为了一只小风筝,摇摇晃晃又目标坚定地朝着纪轻舟的眼里飞去。   虽然前阵子在逐步恢复期间,就已偷看过对方不少次,但为了避免被察觉,从来只敢在青年侧对或背对着他时,偷偷地瞄上几眼。   后来偶尔会在清晨提前醒来时,近距离地看看纪轻舟的睡颜,却因视觉的模糊和室内光线的昏暗,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此刻这一眼,才算是真正的初次相见。   解予安无所顾忌地注视着他,用他那稍微带着点朦胧的视线描摹着对方的五官。   从蓬松柔顺的黑发,到高而挺秀的鼻梁,再到那亲吻过多次的嘴唇,一点点在心里填补满青年的面容。   纪轻舟的嘴唇是饱满的豆沙色,唇红齿白的,一瞧便很是柔软,脸颊皮肤也如他曾触摸过的那般白皙光洁,没有一点瑕疵。   不管哪里,看起来都很好亲。   正如对方自我评价所形容,就是嫩得很。   但最令解予安移不开视线的,还是那双漂亮的眼眸。   清亮干净得没有一丝阴翳,仿佛天性明朗豁达,连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   墨发黛眉的样貌,本会显得清秀温和,却因这双眼睛,而变得格外神采奕奕,灵动中又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潇洒灿烂,给人以磨人的心动感。   尽管是第一次看见,他却毫无什么陌生感,仿佛已痴恋了许久一般,怎么都看不够。   原来自己也是有审美喜好的。   解予安突然意识到这点,因为纪轻舟的容貌简直大摇大摆地踩在了他的审美点上跳舞。   “诶,解元宝,看好了吗?”   知道对方恢复的第一时间,肯定想要仔细看看“老婆”长什么样,纪轻舟也就没有打断他的注视。   但解予安未免看得太久了些,纹丝不动的像是宕机了一般,便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样啊,喜欢你盲婚爱人的长相吗?”他怀着几分好奇地笑问。   解予安却只看到他漂亮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说的话从左耳进右耳出,忍不住抬手贴着他的脸颊,去抚摸那红润的嘴唇。   “别搞这些肉麻的。”纪轻舟无情地按下了他的手,道:“你先说满意吗?是你想象中喜欢的人的样子吗?”   解予安沉默少时,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纪轻舟扬眉:“嗯?”   解予安眨了眨眼睫,看了他一会儿,又“嗯”了一声。   纪轻舟难得见他这般愣愣的样子,不禁莞尔,耐心问道:“‘嗯’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被我迷成哑巴了?”   解予安此时才稍稍醒过神来,回味他的问题,想了想道:“是有些超乎想象。”   纪轻舟皱了下鼻子,咋舌不满:“这听着不像是什么好形容啊。”   “褒义的。”   “真的?”   解予安眉毛微动,道:“倘若是假的,怎么办?”   纪轻舟冷笑:“能怎么办,你都不满意了,那就离婚呗。”   “……”   明知他在开玩笑,解予安听见这词仍是一阵心悸,压着情绪不动声色道:“这么薄情?”   “那不然呢,你不满意,我还能把你毒瞎吗?”   “……”无言片刻,解予安倏而嗓音略低地快速说道:“喜欢。”   “很喜欢。”像是生怕他没听清,未等纪轻舟回答,又强调补充了一遍,凛凛如水般的漆黑瞳孔里浸着日光,一眨不眨地注视他道:“很好看。”   “奥,那行吧,姑且信你。”大抵是太少听见对方嘴里说出这般直白中听的话语,纪轻舟罕见的也有些不好意思。   刻意收敛起笑意,转移话题道:“所以你还没说呢,眼睛是什么时候开始恢复的?总不能睡个午觉醒来就好了吧,这事你家里人知道吗?”   解予安顿了顿,给了个相对折中的回答:“知晓在恢复中。”   “哦……意思是只瞒着我喽?”纪轻舟拖长了尾音问。   “想给你个惊喜所以……”他稍带着点讨好意味地解释。   纪轻舟冷哼了声,看在他还算诚实的份上,就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此事。   转而问:“这么说,你视力恢复的事,你父母还不清楚?那你要不要先回去,给沈女士打个电话,她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不急。”解予安想也不想便回,语气平静而沉稳。   “哦?那元元觉得,什么事比较着急?”纪轻舟故作纯然问,眼里却闪过狡黠之意。   解予安凝视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一个明知故问,一个也知晓对方看穿了自己的想法,却只字不答。   两人相视片晌,皆不由得一笑。   纪轻舟见他还挺沉得住气,就换了个姿势面对面坐在他腿上,又捏了捏他的脸颊问:“到底亲不亲啊?这回得由你主动了吧?”   解予安握着他作乱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接着便揽住青年的后腰,盯着他红润的嘴唇,略微仰头,贴了贴那柔软的双唇。   纪轻舟在他靠过来时就下意识地阖起了眼睛,而解予安却依旧注视他。   青年近在咫尺的眼睫纤长浓密,随着眼皮的颤动轻轻地颤抖着。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头一回看到对方等待接吻时的模样,实在乖巧漂亮得很。   揽在青年后背的手掌不由得缓缓上移,隔着雪白的衬衣料子从脊背抚摸到后颈,尔后便带着怦怦跃动的心跳声,凑近亲吻起他的嘴唇。   楼下的大马路上,汽车、洋车、马车挤塞了路段,车铃声、叫唤声与种种听不清晰的人声交流,混杂成一片喧嚣的城市背景音。   大飘窗前,他们兀自亲得入神。   好一阵,纪轻舟嘴唇都开始发麻发烫了,才推开了热衷于接吻的某人。   睁开眼一瞧,却发现解予安眼神懵然迷离,半晌没有焦点。   他吓了一跳,以为给对方亲出幻觉来了,忙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没事吧,怎么眼睛又聚焦不了了?”   “没事。”解予安这才转动了一下眼珠,凝聚起目光。   虽面颊耳廓透着红晕,似有羞涩,但那看似冷淡的眼眸,却又直白毫不掩饰地瞧着他。   “吓死了,还以为我真给你下毒了。”   纪轻舟收起了紧张心绪,随后轻笑了声,不无得意道:“看来还是我吻技好,都把你给亲懵了。”   解予安也没有反驳,只顾注视着对方那神采生动的脸庞,心里摇荡得不停。   光这么看着,身体便炙热起来。   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冷静一下,于是垂下视线,缓缓收紧了怀抱,埋头在青年颈间,深深地嗅着他衣衫与肌肤的淡淡香气。   春日闲适的日光铺满了飘窗旁的安乐椅,朦胧淡白的光影里,两人面对面静静相拥。   ·   大半个钟头后,纪轻舟又坐在了办公桌旁画图。   而桌子对面的安乐椅上,某人姿势悠闲地躺在那,晒着太阳,眯着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他。   原本那安乐椅是背朝着办公桌的,解予安却将它一百八十度调换了方向,变成了正对着办公桌。   纪轻舟回回抬起头来,必能对上解某凝望的视线,即便他脸皮再厚,一直被这么盯视着,也有些吃不消。   忍不住找借口劝道:“你不是说眼睛还有点模糊,没彻底恢复吗?是不是该适度用眼啊?闭上眼睛睡会儿吧,别看我了。”   “嗯。”解予安应了声,听话地合起了眼休息。   纪轻舟却依旧望着他,在心里暗暗数秒。   果不其然,才数到第十秒,就看见某人又试探性地抬起了眼皮。   两人视线相碰的瞬间,解予安忙又装作未察觉的样子闭上了眼睛假寐。   纪轻舟险些被他的举动逗笑,大方道:“行了,都被我抓包了,别装了,想看就看吧。”   解予安闻言,便掀开了眼皮,继续眯着眸子,惬意地凝视着对方。   实际他也觉得自己这般行为有些痴傻,却又实在克制不住。   大概正因翘首以盼、心心念念了太久,此时这般静静注视的机会,才显得弥足珍贵。   纪轻舟见状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拿着画笔,努力忽视那道目光,懒洋洋问:“说来,你之前恢复期是不是也能看见点啊?”   解予安闭了下眼睛,说:“隐约能看见些。”   “那你不会已经偷窥我很久了吧?”   “……”   纪轻舟见他沉默,就知晓了答案,摇了摇头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连最正直的元宝小朋友也学坏了。”   解予安抿了抿唇,道:“近墨者黑。”   “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跟我学坏的?”纪轻舟挑起了眉眼,转着笔笑吟吟道:“那显然,你只学到了皮毛。换成我是你,我就再装一阵,不仅偷看你睡觉,还要偷看你洗澡换衣服,但我不说,就等着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纪轻舟刚这么欣欣自得地一通说完,就见对方忽然按住扶手起身,一言不发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习惯了解予安闭着眼手持手杖探路前进的模样,此刻男子就这么盯着他走来,纪轻舟竟莫名有一丝慌乱,手里转着的笔都掉在了桌上。   “做什么?”他抬头问。   解予安停步在桌旁,口吻沉静:“几点了?”   听见只是这个问题,纪轻舟不觉松了口气,看了眼手表,若无其事地拿起铅笔边转边回道:“快四点半了,你再坐会儿吧。”   解予安先是不语,扫了眼他的座椅,说道:“你先起来。”   “不要。”纪轻舟一口拒绝,“这张椅子上发生过的事我都还历历在目呢。敢听你的话起来,只怕我现在玩的是笔,等会儿就指不定在玩什么了。”   “我也不至于……”解予安话到一半,目光落在他纤白修长的手指上,又心虚地止住了,一本正经问:“还没画完?”   “画是画不完的……”纪轻舟低头看了看稿子,想着解予安在这老盯着他,也确实效率不高,干脆明天加加班得了。   于是索性搁下笔,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走吧,去吃大餐,庆祝你终于重见光明,重获新生。”   快速地收拾了东西,纪轻舟刚提起斜挎包准备往头上套,就被对方伸手接了过去,背在了肩上。   “唷,我们小元宝懂事了,晓得照顾人了?”   解予安懒得与他斗舌,一言不发地将手递到了他面前,意思显而易见,便是要牵手。   纪轻舟佯装无视地拍开了他的手,道:“想都别想,之前你是盲人,扶一把大家也能理解,现在你都能行动自如了,还跟我牵手,被认识的人看见,明天就上报纸头版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解予安熟练地闭上了眼睫,口吻淡淡道:“你说得对,我眼睛需要适度休息。”   “解元宝你真是……学坏的速度令我瞠目结舌啊……”   纪轻舟真不知该说他什么,无奈地笑了一声,终究伸手牵住了他的手掌。 第126章 看不够   同解予安在西菜馆吃完夜饭, 坐着那辆雪佛兰汽车回到解公馆时,夜幕早已经降临。   回到家里,自下车一路走进大厅, 听见最多的就是佣人管事们对他们二少爷眼睛复明一事的贺喜。   待到了大餐厅,解予安又被家人围着惊呼感慨了好一阵。   解予川还特意去联系人,发电报到苏州,告知沈南绮这个好消息。   入夜以后, 暮色苍茫。   七八点钟的时间,解老太太本已准备就寝,突然听闻孙子复明的好消息, 便又迫不及待地套上衣服来到了小会客厅。   “太好了, ”披着厚褂子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目光慈和地看着孙儿感叹,“我每日吃斋念佛的, 便是盼着你早日康复, 现在眼睛好了, 那老道口中的廿岁之劫,坎坎坷坷的总算平安度过了, 我这悬了十年的心事啊,也可以放下了。”   解见山原本是不怎相信那什么命相之说的, 但小儿子确实在二十岁这年遭逢劫祸, 险些丧命,他就死马当活马医的, 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找了符合条件之人娶进门。   之后解予安也确实一日日地有所好转, 如今眼睛恢复了不说,更离奇的是,短短一年, 两男子竟生了情愫难分难舍,令他不得不多想,莫非这二人真是老天注定要结姻缘?   解见山这般暗忖着,目光扫向了对面二人,结果正好撞见自己儿子装着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偷瞄身边男子的画面。   忍不住皱起了眉,立刻眼不见为净地收回了视线。   转头朝着老母亲说道:“我已让予川去联系张医师了,这两日请他过来给元元再诊个脉。”   说到这,又抬头看向解予安,刻意抬高音量道:“给你舅舅也打过电话了,他说明日会抽空过来,带你去医院再检查一番,也好放心些。”   解予安点了下头,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这时,老太太忽想起什么,抬眼望向了坐在他身旁的纪轻舟,问道:“小倾这段时日,在我们这住得可还安适吧?”   纪轻舟露出笑意应声:“是,挺好的。”   解老太缓缓点头:“元元身体好了,你也有功劳,放心,当初答应你的都不会少你的。”   “祖母。”还不等纪轻舟开口说什么,解予安便冷不丁地打断了对话。   语气平静而沉稳道:“其实,我与他……”   “咳咳!”   解老太正专心听着他孙子说话,突然身旁的儿子又大力咳嗽了起来。   她便不禁转移注意到了解见山身上,蹙眉关心问:“怎么咳起来了?没着凉吧?”   “没事,被口水呛了。”解见山红着张脸孔,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继而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朝他母亲道:“方才说到哪来着,哦对了,元元现在眼睛还未完全康复,还是让小纪多住段时间,这样保险些。”   解老太认同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他们的命相彼此相旺,倘若元元愿意,那小倾多住些时候也蛮好的。”   “是是……”解见山连连点头,一边附和老母亲的话语,一边暗中给纪轻舟递了个眼神,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做了个往外赶的动作,意思是叫他赶紧带着解予安上楼。   显然他也清楚儿子的脾性,与其幻想靠父亲的权威能管住他,不如依靠儿媳的约束。   纪轻舟虽然看到了他的手势,却未特意找什么借口把人带走,只是私下里拉了拉解予安的袖子,询问他的想法。   解予安冷静思索了一番,其实他并不想瞒着祖母,但父亲的考虑也有其道理,稍作犹豫后,便还是按捺了心思,不再多言。   ·   “二少爷,元少爷,元元,汪汪,诶呦,你的眼睛好啦,恭喜恭喜!”   同老太太谈完话,两人一回到卧室,纪轻舟就打开了自我,嬉笑着模仿起今晚听到的那些祝贺声。   连小豪的祝福也擅自添加了进去。   解予安心绪本有些繁乱,听见他的话语又不禁想笑,嘴角微微一扯又放了下来,神情淡淡的不作声响。   纪轻舟见他不搭理也不在意,模仿着他哥的行为,竖起一根手指放到他面前晃了晃:“真好了吗?那这是几?”   解予安看着眼前晃动的中指无奈叹气,握住他的手便拉到嘴边咬了一口。   纪轻舟急忙抽出了手指,咋舌道:“没洗手呢,你怎么随便往嘴里塞东西。”   解予安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沙发上,沉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纪轻舟在他对面的沙发落座,后靠在沙发背上,观察着他的神色问:“怎么又耷拉个脸,眼睛好了还不高兴?”   解予安沉默考虑了一阵,忽而开口:“我们搬出去住吧,你想住哪?”   “啊?”纪轻舟对他提起的话题稍感意外,想了想道:“也不必这么着急吧,你父亲不是和你祖母说了吗,让我再多住一阵子。”   “我记得,你不喜和长辈同住。”   “我是说过这话,但那会儿我们不是还没谈恋爱吗,你家再好我也没有归属感。”纪轻舟心平气和地解释:“现在不同了,我们的关系,你父母亲、你堂姐都知道了,那我就自在多了……”   话落,他又补充:“当然搬出去住就更自在了,但也不必这么着急,慢慢来嘛,你不是还要看医生吗,看完医生即便没问题,也再休养一阵,等你身体好全了,我们再考虑呗。”   解予安略作沉默,点头“嗯”了一声。   “嗯,元元乖啊。”纪轻舟轻笑了声,起身道:“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说着正要走向盥洗室,又止住脚步,改变了方向:“哦,你现在可以自理了,那我不管你了,我先去拿衣服洗澡了。”   “嗯。”解予安应了声,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   等候了一阵,便又见青年拿着睡衣回到屋里,关上了房门。   他似不经意地多瞧了两眼对方手里的睡衣,见并非长衫式样的,还略有点失落。   纪轻舟察觉到某人的目光追随,心里暗笑,进盥洗室前,特意扭头朝他叮嘱:“别偷看哦,小痴汉。”   解予安顿时移开了视线扫向窗户:“谁要偷看。”   “呵,也不知哪个坏家伙眼睛都快好了还装瞎子。”   “……”   ·   夜深人静,睡前的卧室里,只开着一盏茶色台灯。   昏黄幽静的光芒笼罩着床头一角,影影绰绰,令人昏昏欲睡。   解予安洗完澡后,见纪轻舟已经靠在了床头翻着笔记忙碌工作,就在柜上拿了份字体较大的报纸坐到了床上阅读。   但没看一会儿,他眼睛便有些朦胧模糊起来。   于是随手将报纸折起放到了一旁,闭了闭眼休息一阵后,就躺进被窝里,侧着身枕着枕头,望着身边人在灯光下如玉的面颊发呆。   纪轻舟注意到他的目光,也没在意,照常摊着笔记本做着明天的日程规划。   三天前,由严老板发起的同业公会,通过信纸上的消息传递,创办服装业公会一事已基本确定。   作为成立同业公会支持者的一员,明日下午,他将作为“世纪”时装屋和工作室的创立者,去参与公会的首次活动。   这是明天的首要工作,除此之外,便是日常的设计打版做新款了……   列完了日程计划,纪轻舟打了个呵欠,合起笔记本放到了床头柜上。   看见台灯光芒下未读完的英文小说,他便顺手拿起书本,翻到了昨日书签所夹的位置,问:“你现在总不必我给你念书了吧?”   说着,将书本递到他面前:“能看清吗?”   解予安瞧了瞧书页上细小的英文字母,微微摇头:“不甚清晰。”   “那行吧,我再给你当一天的朗读者。”纪轻说罢,放松了身体靠在背枕上,正要给他念书,手里的书本便被拿走了。   他空抬着两只手,疑惑地看向解予安:“什么意思?腻了,不想听?”   解予安合起书本放到了一旁的报纸上,说:“今晚不听。”   纪轻舟皱了皱眉头,状似纠结地看着他道:“但现在还早诶,不读书做什么,我们也没法造小孩……”   解予安对上他那带着调谑之意的唇角眉梢,心跳便怦怦加速起来。   默不作声地凑近过去,手臂揽在了青年腰间,将人往怀里抱了抱,借着朦胧柔和的台灯光晕,凝眸注视着眼前人的面孔。   纪轻舟被他那幽深的眸子近距离地盯着,有点吃不消道:“看了一下午了,还没看够啊?”   “很香。”解予安却是答非所问。   目光时而微垂,在青年唇上徘徊流连着,偶尔从那玉般修长白皙的脖颈,以及领口微敞的锁骨间略过,却不敢看得太明显。   他的视线实在过于直白,纪轻舟很难发觉不了。   但他只以为对方是想要接吻,见解予安磨磨蹭蹭的一直不动手,就问道:“怎么,我看着你,你不好意思亲吗?那要不我把眼睛闭上?”   说着,就阖起了双目。   他这双聪明灵动的眼睛一闭上,顿然便显得恬静乖巧了起来。   解予安凝视着他毫无防备的面孔,为自己萌动的念头而稍感面红耳热。   一边羞赧着,一边抬手从他的耳畔抚过,又缓缓抚摸到青年的下巴,轻轻抬起。   纪轻舟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靠近,已做好了接吻准备。   这时,后颈却被对方的手掌轻握托起,一个柔软炙热的吻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他喉结上,霎时间,浑身一颤。   ·   翌日一早,春日温煦的阳光笼罩着大餐厅的窗沿。   临近八点半,纪轻舟和解予安才来到餐厅吃饭,此时长桌旁只剩解予川还在翻着报纸慢吞吞地吃着早餐,喝着咖啡。   听见他们进来的声音,他扭头打招呼:“今日比我晚啊,怎么睡过头了?”   “哈哈,这不是工作太累了吗。”纪轻舟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实际是因为两人在衣帽间挑选了太久的衣服。   起初,他像往常那样穿了衬衫西裤,而待换好衣服一瞧,发现脖子上的吻痕是压根遮不住一点,于是惶急慌忙地挑起了别的衣服。   这天气穿整套的西装太热,穿夏天的长衫又怕傍晚会冷,在衣帽间翻翻找找好一阵,最终从解予安的衣橱里挑了件领口较高的黑色丝绸长袍穿在了身上。   虽没法完全遮住,好歹能遮挡个七七八八,不仔细看也不会注意到。   不过某人看他穿上这身衣服后,当时便眸光一暗,又拉着他的手臂在衣帽间磨磨蹭蹭地亲了好一会儿,这才耽误了早餐时间。   纪轻舟回想起这些,心底不禁咋舌,觉得解予安眼睛恢复有恢复的好处,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些甜蜜的烦恼。   暗自思忖着,他正要习惯性地想要帮解予安拉椅子,却发现对方已提前一步拉开了两张椅子。   他便直接在位子上落座,抬手朝佣人示意送两份早点过来。   解予川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倏然道:“你这身长袍似有些眼熟啊,莫非是吾弟的?我看你穿着似有些宽大。”   纪轻舟没料到这普普通通的黑色长袍,对方居然也会注意到,面不改色胡编道:“我身上这件啊,是我们店新打的样衣,是这样宽大的式样。”   “哦,那是我看错了。”解予川也没多想,毕竟那就是一件常见的黑袍子而已。   “说到你那时装店,我昨日还在报上看到了那时装展览的照片,似乎挺有意思,倘若有下回,记得也请我去见见世面。”   “解总想来,那我肯定得亲自送你邀请函了,我们的货至今还未出过什么差错,可离不开您的细心领导。”   纪轻舟有意岔开话题,说着便拿起手边的牛奶杯朝对方敬了敬:“来,我提一杯,感谢解总这些时日的照顾。”   “客气客气。“解予川也很是配合地端起咖啡杯与他碰了碰。   一旁,解予安看着他们两人仰头喝下半杯牛奶、咖啡,嘴里刚要冒出些不太好听的词语,目光瞥见身边人沾着些许奶沫的红润嘴唇,突然思绪一空,迅速收回了视线。   “说实在话,先前我们厂加工的要么是制服,要么是外货,你的那些衣服虽然做起来麻烦,盈利也不多,好在源源不断,算是给我们工厂打开了另一条的渠道。”   放下杯子后,解予川随口谈起了工作上的事,笑了笑道:“如今纪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们家予你的那点补偿是不是也算不上什么?”   纪轻舟知晓他所指的是离婚补偿一事,想到解家人中也就解予川还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一时有些同情对方。   正考虑是忽悠过去,还是隐晦地提醒两句,这时,解予安忽然放下勺子开口:“哥,待阿辉长大些,可要寄名予我?”   他口中的“阿辉”也就是赵宴知去年诞下的幼子,取名为“解熠生”,阿辉只是小名。   解予川神色疑惑:“你原本不就是他的叔父吗?何以要多加层关系?”   “我以后定然没有子嗣了。”解予安不紧不慢地说明。   其实他也并非需要这个义子,不过借此稍加提醒一句而已。   “这是何意?”解予川不由感到奇怪,思索了几秒,倏然睁大了双眼。   望着坐于对面慢条斯理吃着糖粥的弟弟,诧异开口:“莫非你……也受伤了?舅舅为何没提起啊……”   解予安无语地抬眸扫了他一眼:“你想什么?”   纪轻舟没忍住噗嗤一笑,边吃着拌面,边悠悠地补充了句:“他好得很。”   解予川大概是过于惊讶,竟也没察觉纪轻舟的补充有何奇怪之处,兀自疑惑问:“那为何就断定没有子嗣了?”   “自己想。” 解予安提醒到这,觉得以他哥的脑子过阵子应该就能反应过来,于是不再多谈。   慢悠悠地吃了半碗的粥,解予安听见身旁放下碗筷的声音,下意识转头看去,发现纪轻舟一碗面条已经结束,正快速解决着盘子里的生煎。   其实纪轻舟不是特别着急时,吃饭速度也并不快,但他吃东西时甚少有休息的时候,一口接着一口的,咀嚼不停,让人感觉他牙口很好。   解予安瞧着他进食的动作,莫名觉得很是可爱,不由多看了一会儿。   纪轻舟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吞下最后一口生煎,扭头问:“你看什么呢?”   解予安唇角微抬,道:“这就是你一顿三碗的速度?”   “你有这个闲心嘲讽我,不如多吃点,身体还恢复得好些。”   纪轻舟懒得浪费时间与他拌嘴,拿起玻璃杯将牛奶喝完。   解予安注视着他漂亮的侧脸轮廓,不觉又有些分神。   待对方放下杯子,就拿起手帕递到了他唇边,说道:“以后叫阿佑接送你上下班。”   纪轻舟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这没必要吧,多麻烦啊。”   “不麻烦,他现在空闲了,你可以随时用车。”   “但实际上,汽车那一来一回的,还是搭电车方便省事些。”   解予安抿了下唇:“听话。”   “听话?”纪轻舟挑了下眉,转头看向他:“你要管这么多,不如干脆把我锁起来得了。”   解予安顿了顿,嗓音柔和道:“我没这个意思。”   “你最好是。”   坐于对面的解予川听着他们的对话,眉尾微动,若有所思。   待纪轻舟起身时,方想起一些事情,提醒道:“不过近段时日时局是有些不稳,你不若先听元元的,让阿佑送你上下班吧。”   纪轻舟闻言动作一顿,稍作思索后点头:“行吧,那我叫阿佑备车。” 第127章 购物   午后, 随阳光退去,街道上风声渐起,已有些微凉。   在喧嚣的马路上, 两个穿着蓝绿格纹马甲与深绿色百褶裙校服的女学生正一边聊天,一边走向那门窗颜色红得亮眼的时装店。   “我也是昨日才听闻我爷爷提起,原来我们学校的校服竟是这家店的老板纪先生所设计,也就是之前那《摩登》画报的主画师, 他一说《摩登》画报,我便想:啊,怪不得这家店的衣服如此时新有个性, 怪不得, 我们的校服这样漂亮!”   李清兰转头看向身边同学,语声轻柔问:“那阿玫,你是如何知晓那画报的画师, 就是这家店的老板的?”   “有两期《摩登》画报上登了呀!”肩头垂着两条麻花辫, 名为罗玫的女学生歪了歪脑袋, 笑容可掬地说道:   “我可是《摩登》的忠实读者呢,可惜现在那画报停刊了。他们的主画师, 我记得叫做纪轻舟,在霞飞路有一家世纪时装工作室就是他的店, 我一直想去看看, 但一直未找到机会。   “这家店叫做世纪时装屋,既然都叫做‘世纪’, 应当是一位老板吧, 重要的是,这店里的衣服风格很像是《摩登》画报的风格。你不信,不若我等会儿去问问那店员?”   刚聊到这, 两人就来到了五百二十号的世纪时装屋门前。   在那店门旁的橱窗里,模特身上依旧穿着昨日见过的那套一字肩的玫瑰礼服裙。   整件衣裙由白色印花欧根纱所制做,从胸口到腰腹再到雪白蓬松的裙身,都错落有致地散布着或大或小的红粉色晕染玫瑰,分外的青春靓丽、浪漫且少女。   李清兰纵使觉得这裙子露得有些多,恐怕是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尝试的款式,但每一次看见还是不由得在心里轻轻感叹一声:真美啊!   不错,这其实已经是李清兰第二次来这家店了。   昨日放学,她和同学罗玫便已相约一起来逛过。   不过昨天是临时起意,李清兰身上未带什么银钱,想的是随意逛逛,未必会看中什么衣服,结果昨天下午还未进店里,就被橱窗模特身上所穿的一套大蝴蝶结领白衬衣与粉色圆摆裙的洋装吸引了目光。   固然店里还有许多漂亮衣服,她却一眼相中的那套洋装,还听店员建议,去试衣间试穿了一番,果然令她很是满意。   故而今日便带来足够的钱,来购买这套衣服。   这还是她第一次,身边没有长辈的带领,自己做主在洋服店买衣服。   走进店里时,已有好几位客人在挑选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一个亚麻色卷发、个头高挑的洋人女子。   李清兰扭头看了眼左右,朝同学轻叹:“好多人啊。”   正想着随意看看稍微等会儿,待哪个店员忙完了,再请对方帮忙拿一套橱窗模特同款。   这时,昨日服务过她们的那个女店员认出了她们,抽空走了过来,亲切笑道:“欢迎两位小姐光临,您是来买‘粉珍珠’的对吗?”   她说着,指了指右侧橱窗前的那套粉白衣裙。   李清兰已知晓那套衣裙的名字就叫做‘粉珍珠’,闻言便点点头:“是的。”   “昨日小姐试穿的码数是最小码,我已记下了,直接拿一套给您包起来可以吗?”   “好的,谢谢。”李清兰稍有些腼腆地应声,觉得这里的店员真是聪明温柔又好沟通。   随着店员去拿衣服,两个少女走到了柜台旁的配饰陈列柜前。   在那一人多高的木柜上摆放着诸多新鲜漂亮的配饰,大都是时装秀上模特佩戴过的同款配饰。   有夸张的米白宽檐帽、精致的小礼帽、定制印染的丝绸发带、装饰着蝴蝶的薄纱手套、配色清新秀气的胸花等,每一款前方都放了单价,贵的十几元,便宜的一两元,价格一目了然。   “都很有新意诶,如若我有很多钱,便将这些都买回去。”罗玫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   李清兰心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虽然昨日已经来欣赏过一次了,今日再看这琳琅满目的配饰柜,仍叫她心动不已。   正看中一款粉色绸带的蝴蝶结发夹,想要拿起来仔细瞧瞧,这时身旁少女忽然轻轻地惊叹了声,拍了拍她的手臂让她转头。   “怎么了?”   李清兰疑问一声,扭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看见那高个子的洋人女子穿着一套新绿的挂脖收腰长裙,披着一件米白蕾丝边的披肩外套从试衣间出来,走到了试衣镜前。   她所穿的那件绿色长裙,昨日两个女学生就已见过,当时还悄声讨论这裙子未免太暴露了,肯定没什么人买,结果今日见这洋人女子一穿,两人都给美呆了。   对方试着衣服,还将披着的外套一侧往肩膀下拉了拉,毫不在意店内男客闪烁避让的眼光,大大方方地露出了雪白的手臂肌肤自我欣赏。   亚麻色的卷发下,奶油绿色的真丝衣裙贴着腰身垂落,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曼妙身材,简直不能更惹眼了。   李清兰完全看愣了,同身旁的同学对视一眼,一时间哑然失语。   罗玫却是有些兴奋道:“简直像《摩登》时装画上的女子走入了现实,原来真有人能够穿出这般美丽的效果啊。”   那边,洋人女子似乎注意到了她们的目光,转头朝着她们挑眉一笑,接着又走到那挂着整排衣服的衣架前,挑选了一套白色大波点的衬衫长裙走进了试衣间。   看来,她想买的衣服不少。   “小姐,您的衣服包好了,请去柜台结个账。”   正当两个女学生木然震惊之际,方才的店员走了过来,带着她们到了柜台前。   柜台内站着一位穿着衬衣西裤、身形挺拔、样貌俊朗的男青年,他的胸口戴着一枚刺绣胸牌,上面绣着这家店的标识,以及“林经理”几字。   罗玫见到这位高大俊朗的经理似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同学身后默不作声,暗地里却偷偷瞄了男青年几眼。   而李清兰只顾注视自己的衣服。   她所挑选的那套衬衣与裙子,已被店员分别折叠整齐地装进了一只暗金色薄纱的防尘袋里,看起来很是高档精致。   稍后那经理又从柜台下方拿出了一只表面印有粉红色店铺标识的米白色纸袋,将衣服整齐地放进袋里,放在了柜台上,朝她说道:“衬衣十六元,裙子十五元,两件一共三十一元。”   李清兰闻言便从书包里拿出钱来,支付时脸庞不禁有些泛红。   她虽不缺零花钱,但毕竟是第一次从自己手里花出去这么多钱,即便有同学陪伴,仍有些紧张。   林遐意准确快速地点数了银圆,收进抽屉,尔后又拿出一叠六张招贴画,铺在柜台道:“现在我店有一活动,消费满三十便送一幅我店的招贴画,您可任选一张。”   “还有这个活动啊……诶,这张画的是我所买的那条裙子。”一旁,罗玫瞧见了自己同款衣服的招贴画,不由得出声说道。   上面画的是一位在草地里转圈跳舞的少女,所穿的正是那套蒲公英印花的连衣裙。   罗玫瞧着便遗憾叹息了一声,上回她来买衣服时还没有这活动。   虽然她消费未到三十元,但完全可以买个几元的配饰凑个单,毕竟这几幅年历挂画都很是漂亮,倘若能有一张自己的同款衣裙挂画做收藏就太好了。   李清兰则分外惊喜,目光从那六张画风新颖摩登的招贴画上一一滑过,很有些眼花缭乱。   她最喜欢的是那幅手拿玻璃酒杯的时髦女郎图,所画的正是方才洋人女子试穿的那套衣服,区别在于画上女子是黑色的波浪卷发,朱唇细眉,更具东方女子之张扬美丽。   但这幅画带回去挂在卧房里,定然会被长辈责骂,而偷偷藏着欣赏又未免有些可惜。   她微蹙起眉头,再三犹豫过后,伸手指了指最边上的一幅道:“我要这个吧。”   她所选的是一幅文静少女坐在长椅上看书的招贴画,少女身上穿的是一款带有蕾丝小翻领的苔绿色连衣裙,风格清新秀雅,是店里销量很高的一款中西融合式样的旗袍连衣裙。   林遐意闻言就将她选的那幅画卷了卷,收进了纸袋中。   避免直接接触,将购物袋推给少女道:“您的衣服,请收好。”   李清兰道了声谢,抬手接过了袋子,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包装漂亮的衣服与卷起的挂画,心里暗藏欢欣。   见朋友买完了衣服,离开前,罗玫好奇地看向男子,用柔和的嗓音小声询问:“我能否问一句,您店的老板是《摩登》画报的主画师纪轻舟吗?”   林遐意做了这一段时间的店长,业务水平已突飞猛涨,不仅和顾客打交道时自信大方了许多,对于他们老板那多重的身份业务也多有了解,听闻这问题就微笑点头:“是的。”   罗玫眼睛一亮,轻声细语道:“我很喜欢你们老板的时装画,每一册画报我皆有收藏,倘若他能继续出画报就好了。   “对了,我们学校的校服也是你们老板的作品,如果您方便,请转告纪先生,我们都很喜欢他设计的校服,还有体操服,既漂亮又方便耐穿,不知有多少其他女校的学生羡慕我们的校服。”   这校服的事情确实是林遐意所不知晓的,但听少女这么一说,他扫了眼两位女学生的衣服,觉得确实很有他们老板的风格。   欣然答应道:“好,我一定帮忙转告。”   得知了想要的答案,两个女生便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地拎着购物袋走出了店铺。   而几乎就在她们离开没多久,刚参加完同业公会活动的纪轻舟就来到了店里。   刚成立的时装业公会,一切都还比较懵懂,首次活动其实没做什么事,就是二十几个会员相互认识了一下,大家匿名投票选了个理事长。   这理事长的位置,按资历、按人脉、按资产排序,最后不出意外地落到了严位良身上。   出乎纪轻舟意料的是,这次的理事长选拔,自己竟然也获得了几票,不知具体是哪几位投的票。   目前同业公会刚创办,没有什么大的交流活动,就暂时定下每年交五元的会费,作为公会的活动资金。   每个月大家抽时间聚餐一次,交流一些时装制作上的经验和市场行业内的新资讯。   倘若决定举办如纪轻舟之前所办的那种时装展览活动,届时再看具体情况划分职责,筹集资金等。   因为公会成立仪式就在裕祥时装公司进行,所以结束以后,纪轻舟便顺路来了店里,看看生意情况。   他甚少穿长袍,还是一件平平无奇的黑色长袍。   浓郁的颜色与稍显宽大的袍子将青年衬得愈发白皙清秀。   林遐意分明是看着他走进店里的,短时间却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走到柜台前了,才认出这位衣着文雅的青年竟然是自己的老板。   “老板。”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接着就将昨日和今日的营业报表拿了出来递给他道:“这两天生意有所好转了,从昨日下午起,客人便增多了。”   “那看来广告还是有些效果的。”纪轻舟翻着报表,满意点了点头。   尔后道:“对了,明天下午,应该会有一批新货送到,我要是没在店里,你就帮我接收一下,先放到仓库,等我来了再上货。”   “好的,老板。”林遐意先是点头,想起方才两个女学生的留言,便将那女子请他转述的话语向纪轻舟说了一遍。   “校服啊,她们喜欢就好了。”   纪轻舟都快忘记这事了,没想到还有学生会专门感谢自己,一时心情也颇为愉悦。   “还有,今日有个男子来店里,也未询问身高尺寸,挑了几个款式张口便是五件十件地想要购买,我看他不像是寻常客人,便借口店里库存不足,没有售卖给他,他最后只每款拿了两件走。”   纪轻舟一听便知这多半是个倒爷,想要从他这进货高价卖去外地,就朝林遐意道:“这事你做得不错,以后再遇到这样一次买五件十件,又不像是要送人的客人,都一样处理,告诉他们库存不足,最多限购两件。”   这衣服上市了,防盗版他是防不住的。   上海那么多的成衣铺裁缝店,客人若嫌贵,自己购买差不多颜色的料子照着他的衣服去找裁缝定做,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打个时间差,多做广告吸引顾客来买最新款的正版。   至于这些扰乱市场的二道贩子,能挡则挡,毕竟目前他的库存也不多,都给人家进货卖去别地了,他还做什么生意。   林遐意立即点头应声,又说:“不过那款竹青色的双层长衫,中小码的库存的确有些不足,不知何时能补货?”   这点纪轻舟也察觉到了,虽然他店里的男装有些过于时新,很多保守人士不能接受,但那些有钱有闲的公子哥却很乐意消费。   此时的男青年也分外爱打扮自己,就如同当初的骆明煊,每天穿得花花绿绿的,自以为招人得很。   故而他店里的男装,尤其是长衫,其实销量一点也不低于女装。   不过……   “补货有些困难,”纪轻舟考虑了片刻说道,“工厂那边现在都在做五月份的新款,接下来就是做夏装了,抽不出时间再做之前的款,顶多过几月或者明年,挑几个热门款式复活一下。”   “复活”一词,林遐意虽然觉得用得有些奇怪,奇异的是却也能理解,闻言就点点头表示清楚。   “行,那你接着看店,我先走了。”   纪轻舟简单交代了下工作后,便按照计划准备去工作室加几小时的班。   正当他转身离开之际,试穿上一身白色大波点衬衫长裙的洋人女子来到了柜台旁。   不知是问了店员,还是通过自己的观察,认出了纪轻舟是这家店的老板,走过来后,直接给纪轻舟递了张名片。   用不太清晰的中文夹着英文说道:“我从朋友那听说了你们的时装秀,你的衣服风格我很欣赏,如果需要模特,可以找我,价格合理。”   纪轻舟稍有些讶异地扫量了几眼这位约莫只比他矮十公分的洋人女子。   有一位身材样貌皆分外出色的女子主动应聘模特,他自然不会拒绝,和颜悦色道:“好,我会考虑。”   稍后又低头看了眼名片,上面用英文、俄文写了法租界一所公寓的地址,女子的名字叫做阿琳娜。 第128章 解释   傍晚五点, 赤金色的落日光芒低低地压在小花园中央的遮阳伞上,天色已近黄昏。   纪轻舟走进工作室院门时,便看到穿着身松绿色旗袍、扎着两条辫子的宋瑜儿正撑着脑袋坐在遮阳伞下的折叠桌前, 面前摊着画本,一会儿仰头发呆,一会儿低头画上两笔,蹙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五点了, 还不回去?”   他出声询问,沿着小径岔路,走到了遮阳伞旁。   “老师, 您回来了!”宋瑜儿见他过来, 便立即站起了身,笑了笑说道,“您都还未给我布置作业, 我怎好回去啊?”   “那你这会儿是在画什么?”纪轻舟扫了眼她摊开的画本问。   “奥, 我闲着无事, 便想再画一画您之前的那个‘比春光更自由浪漫’的主题,这会儿正感受春光, 寻找您说的灵感呢。”   “哦?那你可有感受到什么?”   宋瑜儿仰头望了望探入院子的绿树枝桠,道:“树枝上的蜘蛛网在日照下会反光, 风一吹便闪闪发亮, 很特别。”   “所以这就是你画的东西?”纪轻舟挑起眉,点了点她画纸上那通体遍布蛛网图案的小裹胸裙。   还别说, 这小裙子固然瞧着不太美观, 但还挺新颖别致的。   倘若明年张景优准备拍一部《蜘蛛女侠》的电影,那他会推荐宋瑜儿去做戏服设计师。   宋瑜儿自然知晓自己画的衣服有些丑陋古怪,面色微红道:“您说从自然元素中可以提取源源不断的灵感, 我便想先记录着,今后说不准能用上,不过这图案似乎是有些难以运用……看来也并非什么自然元素都能作为灵感使用,我现在知道了,要懂得取舍。”   “这倒也不是,蛛网这个元素其实是有挺多种用法的,不论是编织成蛛网花纹的镂空针织衫,还是作为网纱刺绣图案,与其他面料组合做成衣服裙子,只要运用得当,就可以很时髦。”   纪轻舟解释着,怕她难以想象,还顺手拿起她桌上的铅笔,俯身在纸页上绘制了一款蕾丝刺绣衣领。   “就比如这一种叫做波尔卡蜘蛛网花边的蕾丝,便是用一个个类似蛛网的图形构成,大大小小排列组合在一起,看起来也很精美漂亮。”   “啊,还可以这样!”宋瑜儿瞧着他随手绘制的衣领花边,不由得惊奇地睁大了眼,有种豁然明朗之感。   “当然这种图案看起来就比较规整,与其说它像蜘蛛网,还是更像车轮些,真要绣成蜘蛛网,那风格大概率会偏于黑暗……”   纪轻舟说到这,忽而眉毛微动,瞧了瞧她所画的那条蛛网图案的裙子,若有所思道:“这么说起来,这个元素和我们夏装系列的主题倒是挺搭的。”   “您已定好下个主题了吗?”   “早就定好了。”纪轻舟放下了铅笔,朝她一招手道:“跟我来吧,给你布置作业。”   日暮时分的东北角书房光线已然有些昏暗。   进屋后,纪轻舟先开了电灯,尔后坐到蝴蝶桌前,将桌上乱糟糟的画纸收了收,堆到了一旁。   待宋瑜儿将自己的作业画本摊开放到他面前,他便提起钢笔,在新空白页上写下了给学生布置的设计作业主题。   “恣肆、野性……”   宋瑜儿站在一旁,轻声念出了他所写的标题,一时间大脑空白一片。   生长于这个年代的小姑娘显然对这两个词有些陌生,思索了一番仍是茫无头绪,便问:“恣肆野性,是什么样的衣着风格,放荡之意吗?还是如诗人那般不拘的风格?”   “你想如何联想自然都可以。这个主题也是夏装系列的主调,我这已定了一套风格,你可以看一下,找找感觉。”   纪轻舟早有料到她的反应,写下这两词后,便从桌上堆叠的画稿中翻找出一张,递给了宋瑜儿参考。   宋瑜儿一瞧见那画上的女模,便不禁惊讶地“啊”了一声,视线细致地浏览着画稿,震撼得难以言表。   纪轻舟递给她的,恰是之前某次,看见解良嬉烫了个卷发回来后忽然迸生灵感绘制的那幅时装画。   图上黑色卷发蓬松的女模涂着深红色嘴唇,画着毛流感较强的长眉,面部神情未描绘得太细致,仅透过线条利落的五官刻画与色彩浓深的妆容绘制表现出那精致张扬的氛围感。   她穿着一身豹纹印花的雪纺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宽肩廓形的黑色大翻领皮夹克,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眺望前方。   从衣裙的面料花纹到皮夹克挺括的轮廓线条,里里外外都展露出一股恣意随性的力量美。   那轻薄的裙身面料与裙摆点缀的深棕色蕾丝花边本是精致柔美的,放在这却反倒给人以危险诱惑之感,衬得女模的面容气质愈发美丽得惊心动魄。   宋瑜儿微张着唇叹息,不论是豹纹连衣裙还是翻领皮夹克,都是她之前从未见过出现在女模身上的款式,乍然看见这套衣服,自然是有些奇怪的,但感受更深的还是震惊和时髦。   这般随性又气势凌人的搭配,令她一眼就领悟了老师所写的主题氛围。   “这是何种花纹,莫非是兽皮纹?”盯着画稿欣赏半晌后,宋瑜儿神色兴奋地虚心请教。   “这是豹纹,也确实是兽皮纹。”   纪轻舟简单解释,知晓她之前大概是从未见过豹纹衣服,所以才这般惊奇。   这时候兴许有豹皮草,但多半不是什么流通货,将豹纹用于面料印花,应该还未出现。   “恣肆、野性,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我明白了,老师。”   宋瑜儿此刻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方才会说蛛网适合这一系列的主题。   但领悟归领悟,作为学徒的她终究经验太少,短时间内脑中所能浮现的衣服不是太浮夸,就是很丑陋。   她神色稍有些犹豫道:“我方才想到一个虎皮纹外套,不过应当不好看,也无人会穿吧?”   “别害怕,先大胆去画,怪诞、浮夸、不日常都没关系,总之先将你的想法在纸面上表达出来,再从中提取你觉得好的亮点,做二次联想修改。”   纪轻舟唇角扬起笑意,鼓励她道,“就像一幅画,总要先有一个粗糙的草稿,才有细化的空间,对吧?”   “嗯。”宋瑜儿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便有了些底,决定今晚回去就试试画一画她的蛛网纹裙子和虎皮纹外套。   .   给宋瑜儿布置完作业后,纪轻舟又画了半个多小时的图,完成了昨日的那幅客人定制稿。   之后便到楼下,忙碌起新款的样衣打版工作,一直加班到了九点左右,才结束今日的工作。   苍茫夜色中,一辆黑色的雪佛兰汽车停在路口,擦得锃亮的车身上泛着柔和的月光。   纪轻舟打开后座车门时,还以为会看到解予安坐在里面,结果车内空荡荡的,只有黄佑树在驾驶座上安静等候。   “你家少爷在忙什么?”关上车门后,纪轻舟疑惑地问了一句。   黄佑树忙解释:“今日下午,沈医生带少爷去医院瞧了瞧,吃过夜饭才回来,后来夫人也从女校请假回来了,我出来接您时,他们还在小会客厅讨论少爷的病情。”   “他的病情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您回去问问少爷吧。”   听黄佑树这么说,纪轻舟就默默点了下头,不再多问。   一路阒然无声,回到解公馆后,纪轻舟直接去了东馆的小会客厅。   他敲门进去时,解予安的舅舅已经离开,寂静的屋子里,就剩沈南绮和她的儿子,还沉默地坐在那黑色的皮质长沙发上。   解予安照旧是一张冷淡面无表情的面孔,沈南绮的神情看起来却有些不悦的样子。   “怎么了?母子俩都不说话?”纪轻舟看出此时的氛围古怪,便打破了缄默问,“难不成,解元的眼睛还有问题?”   边说着,边坐到了解予安身旁的沙发位置上,在男人伸手握住他的手时,安抚地挠了挠他的掌心。   而沈南绮却是在他落座时,先一步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袍子。   作为这些衣服的购买者,她自然能一眼认出纪轻舟穿的是她儿子的衣服。   刚张开嘴,想叫他们收敛一些,别仗着都是男子就交换穿衣,真当不会被发现不成……随即又或许是直觉作祟,特意瞄了眼对方的脖子,尔后果不其然看见了一点从衣领口透出的红印,不禁闭了闭眼,挪开了目光。   这两孩子,到底是年轻……   沈南绮摇了摇头,口吻带着点倦意地说道:“眼睛倒是没什么了,不过他之前受过重伤,脑袋又做过手术,恢复得虽说不错,但毕竟伤了元气,不论他舅舅,还是张医师来诊脉后,都不建议他再做之前的工作。   “方才我们都在劝他,反正年纪还轻,跟着他父亲从头学起,将来继承家业未尝不可,可这孩子就是个犟骨头,偏说要再考虑一阵,也不知考虑个什么……”   纪轻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扭头看向解予安问:“你之前不是说愿意跟我改业从商吗?”   “我说了,会考虑。”解予安顿了顿回道。   一字一句的,语气虽低沉平静,眼底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倔强。   沈南绮朝着纪轻舟一摊手:“喏,就是这样。反正我们的话,他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你若是能劝劝他就最好了。”   说罢,便疲惫地站起身走向门口:“不早了,都去休息吧。”   ·   东馆二楼,夜深人静。   等两人交握着手回到卧室时,走廊上的落地钟已敲响十点的钟声。   关上卧室房门,打开灯,纪轻舟转头见某人微抿着唇,眉宇沉凝,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便捏了捏他的掌心道:“郁闷了是吧?”   解予安默不作声地停步看向他,垂眸点了下头。   “诶,可怜的元宝,要不要抱抱?”纪轻舟说着,就转过身打开了手臂。   解予安也几乎未作犹豫,微弓着身体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双臂交错着环绕过青年修长的腰身,缓缓收紧。   纪轻舟抱住他的后背,安慰地拍了拍。   他能理解解予安的心情,假如现在有人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能做他的服装事业,只能改换行当去做个小卖部老板,固然工作清闲衣食无忧,他肯定也接受不了。   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存在,肯定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   但解予安真依照他给自己制定的人生轨迹去生活,纪轻舟直觉对方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   按邱文信之前对“横祸”二字的分析,那“英年早逝”的劫难,多半就是由此而生。   所以即便解予安不情愿,他也必须劝说对方改行。   故静静拥抱片刻后,便作无意似的凑在他耳边,语声柔和道:“其实,我真觉得你从商挺好的,你家多好的从商环境啊。最主要的是,你的身体也不支持你再去做之前那种高强度训练的职业了,不妨换条路呢?都说实业兴国,只要有这份心,做哪行都可以实现你的理想……”   解予安听着他的话语没有回复,颇有些心烦意乱地搂紧了他的腰身。   手指握在腰间,正习惯性地摩挲着,忽然察觉手下的衣物里似放着什么硬质的东西。   这件长袍的一侧有个衣袋,寻常他都用来放置手帕,发觉这异物,他下意识地伸进衣袋,便摸出了一张白色的名片。   解予安眉尾微动,抬手将这名片拿到眼前查看。   只见那飘着淡淡香气的卡片上,不仅烫印着金色的山茶花,还用漂亮的字体留了个显然是女性的名字。   “我们之前不是聊过吗,我早就想过要创办我自己的生产线,但又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做,只能找你哥的厂子代加工。倘若有你在背后支撑呢,那我就能放心地去办厂,放心地交给你管,放心地做我的设计工作,这样也不至于每日忙得不停了……”   纪轻舟未察觉他的动作,仍一门心思劝说他改行。   正说到这,解予安忽然松开了怀抱,垂眼注视他的眼睛问:“今日去哪了?”   “嗯?”纪轻舟挑了下眉,对他这话题的转换有些疑惑,眨了眨眼说:“我能去哪,就上班呗。”   解予安指尖夹着张名片递到他面前,平垂的眼睫下视线稍显锐利:“解释。”   瞥见那张边缘印着山茶花的白色名片,纪轻舟就明白了他又在吃什么醋。   叹了口气,心平气和道:“今天去店里,碰见了一个客人说希望能担任我的时装模特,就留了个住址方便联系而已。你自己看嘛,上面写的不就是霞飞路的一所公寓地址吗,客户的名片我多着呢,这有什么可醋的?”   解予安“嗯”了一声,依旧定定地注视着他:“英文写的是高级公寓,俄文写的是高级舞厅,你怎么解释?”   “啊?” 第129章 金元宝   纪轻舟从他手里拿过了名片, 仔细瞧了瞧上面那串陌生的俄文字母,轻哼了声道:“昨晚还看不清英文书呢,今天就连这么潦草的字母都看清了, 这种时候你视力就恢复得特别好。”   解予安见他还有将名片放回口袋的意思,眉尾微抬:“所以,解释呢?”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又看不懂俄文。”在对方的视线压力下, 纪轻舟不得已走到桌旁,将名片压在了茶杯下。   随后坐到了沙发上,撩起衣摆跷着二郎腿道:“对我而言, 那就是一个漂亮姑娘想要……”   “漂亮姑娘?”解予安移步过来, 站在沙发旁,依旧紧盯着他。   “一个优秀的模特苗子,这么说可以吗, 喜欢咬文嚼字的元宝大人?”   纪轻舟仰着脑袋, 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您说身为一个缺少模特的设计师, 有一位优秀的模特苗子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我有什么理由不留着呢?”   解予安漆黑的眼眸微转, 冰冷的视线落在那杯底露出的名片一角上,语气低沉道:“你就非要, 和这些模特打交道?”   “不然呢, 我是做服装设计的,而服装是穿在人身上的, 没有模特试穿的衣服, 不就跟你以前上战场不带枪炮一样不靠谱吗?”   纪轻舟刚这么举例子,转眼对上他系着皮带的西裤,忽而眉毛微扬, 语气轻佻道:“奥,还是带了的,随身携带大炮。”   解予安起先未反应过来,待看见对方明显意有所指的眼神,过了几秒才陡的从脑海中翻出一桩某人醉酒后发生的旧事。   他不由得耳根有些发热,垂眸对上青年仿佛占着了什么便宜般笑盈盈的眼睛,规劝道:“你就不能文雅些?”   “这不是你先说出的比喻吗?”   纪轻舟跷着的脚尖晃了晃,故作不解地歪头,“况且,我只说了大炮而已,你就想到那去了,明显你才是那个小黄人吧?”   “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奥,你说我歪曲事实是吧?行……”   纪轻舟微垂眼睫思索了几秒,倏而又抬眼,食指勾住他的皮带往外拉了拉,微眯着眼眸含着几分困意地看向他道:   “今天有点累,你去给我放个洗澡水呗,等会儿要不就一起洗?节省些时间,反正你有的我都有,也没什么可看的。   “对了,也帮我拿个睡衣,注意别错拿成高开衩的那件哦。”   解予安刚握住他意图作乱的手指,就听见了后面话语,短短几秒间,从脖颈到耳尖便升起了成片的红晕。   他微微启唇又闭上,正想故作淡然地应一声,这时就见刚刚还一脸困顿的某人,脸上倏然绽开一个计谋得逞的狡黠笑容。   纪轻舟一见他这面红耳赤的样子,就“嘿”了一声,站起身来,撤回了手啧啧舌头道:“瞧瞧你,打什么坏主意了小脸羞红成这样。   “依我看,你就应该改姓金,金元宝,切成八瓣,芯子都黄澄澄的。”   解予安顿然明白过来他方才只是在调谑自己,瞧着眼前人不无得意的神情,一时间面庞愈发红温,一声不响地盯着他,不知在琢磨什么。   纪轻舟见他不说话也不气恼,只是双眸冷静地注视着自己,反倒有些不习惯。   轻咳了一声,收敛笑意道:“那没事你坐会儿,我先去洗澡。”   说罢,他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准备去衣帽间拿睡衣,便被解予安抬手拦住了去路。   “怎么了?”纪轻舟抬眸看向他问,端的是一派正经无辜的神情。   结果话音刚落,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的,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托着后脑勺横压在了沙发上。   “解元你……能不能别这么突然,讲点章法行不行。”   他刚这么抱怨,睁眼对上男子深沉的眼眸,一时又有些犯怂,恳求道:“我今天真的很累,你不会舍得让我熬夜吧?”   “不熬夜,亲一下。”   解予安原本是想狠狠修理他一顿,但真把人撂倒了,瞧见对方那双灵动漂亮的眼睛,又有些犯迷糊。   主要是昨晚已经留了不少印子在他脖颈上,一直不消退,虽然纪轻舟说不疼,他看着却有些心疼。   “那就只亲一下。”纪轻舟闻言就熟练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口气纯然问:“伸舌头吗?”   “嗯。”解予安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应声。   托着他后脑勺的手掌穿过浓密的发丝轻轻安抚着,视线垂落在他颜色红润的嘴唇上,带着怦怦鼓动的心跳低头亲吻上去。   纪轻舟的唇舌真是柔软,和他接吻好似会上瘾似的,不论如何触碰都不够。   虽答应了他只亲一亲就放他去洗澡睡觉,但间隙抬起眼眸,看见对方被自己吻得发红的嘴唇与发丝下迷蒙的眼神,又不禁心旌摇曳,心痒难耐。   ……   一通胡吃过后,纪轻舟本就有些劳累的身体愈发疲乏,简单泡了个澡,钻进被窝,脑袋刚沾着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到解予安洗完澡出来,便见青年已睡颜恬静地躺在了床上。   他蹑手蹑脚地去关了灯,在黑暗中行动自如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掀开被子躺进了被窝。   身旁的青年身上还带着泡完澡后温热清甜的香气,无声无息吸引着他的靠近。   解予安习惯性地贴近过去,手臂环住青年的后背,将人往自己怀里抱了抱。   几缕净白的月光自窗帘缝隙洒落,解予安借着那微弱的光芒,良久凝视着怀中人朦胧的脸庞轮廓。   过了片刻,又情不自禁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庞。   “别搞我,困死了。”   纪轻舟也不知是醒了还是睡梦中下意识地挣扎,在他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背对着男人。   解予安并不介意,手臂稍稍收紧了些许,弓着后背将脑袋贴在了青年颈侧,嗅着那芬芳香气渐渐沉入了梦乡。   ·   五月伊始,天气渐暖。   随着几个新款的上架,时装店的生意稍有一波增长,之后又渐渐回落维持至正常销售额。   另一边,下个系列的新款也在与工厂沟通制作中,约莫到六月初便可逐步上架。   原本纪轻舟是准备在六月中旬再邀请老顾客办个小型发布秀的,后来因听解予川提起局势变化,便临时改变主意取消了。   不仅如此,还将原定的二十二个新款砍到了十六个。   但小型发布秀计划取消,新系列的上新总不能完全不做宣传,收到那名为“阿琳娜”的姑娘所给的名片后,纪轻舟就生出了一个想法。   可以挑选几个主打款式的衣服,请模特拍摄时装照,一方面印制成小型的真人海报张贴在店门口,或者赠送给顾客做礼品,另一方面,还能以此为封面广告放在杂志上做宣传。   虽说他与解良嬉早有商量办时尚杂志之事,但两人说好是从六月份开始筹备,眼下临时要办个杂志显然来不及,纪轻舟便将主意打到了沪报馆在《摩登时装》停刊后,新出的那名为《新窗口》的半月刊画报上。   同样是图配文形式的画报,既然新画报也会收录些时尚相关内容,那他想在封面上打个广告,他们未必不会同意。   以免去晚了,赶不上预定六月刊的封面,五月初的一个下午,他便抽空跑了趟沪报馆,去谈这门生意。   这日,天气自清晨起便有些微阴,到了下午,果然飘起了霏霏细雨。   午后的沪报馆二楼,报社成员都已开始工作,但不至于特别忙碌,纪轻舟来的时间正好。   听闻他的来意后,邱文信就叫上了相对悠闲的宋又陵,三人一块上楼去三层的小娱乐室休息谈生意。   “你那时装店的广告,我们自然乐意接,”邱文信一派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说道,“但用画报的封面做广告,我说实在话,不太符合《新窗口》的定位,你看放到中间穿插两页插图是否可以?”   “信哥儿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在封面上写明‘某某时装店上新款了,欢迎大家前去购买’,而是我付费提供给你们一张美人时装照,用于六月刊的《新窗口》画报做封面,不必做什么文字广告,只要在后页标注一句‘封面服装由世纪时装屋提供’即可,这样也不行吗?”   邱文信听到“美人照封面”几字,心里便动摇了。   之前出《摩登》画报时,由施玄曼电影照片做封面的那期便是销数最好的,而今这新画报销量虽也不错,至今却还未达到那个高度。   于是思索考虑一阵,便点了点头:“依你这么说倒是可以,届时你将那照片送来,我们接这广告。”   纪轻舟听他答应下来,心里便放松了几分,尔后又请教:“我还准备印一些彩色的真人海报,不知你们可知晓,哪家印刷馆能做这业务?”   “听你的意思,是想给照片做套色印刷?”涉及到自己的领域,宋又陵便提起了精神,见纪轻舟懵懂地点头,他捧着茶杯,口吻明快地给出建议:   “你说的那什么真人海报,我虽从未听过,不过这条街上有家名为华亮的印刷所,是某位银行董事的资产,专门给上流社会做单张的彩页印刷,你可以去问问。   “听闻他们有一种从香港那边流通来的道林纸,能印非常清晰的彩图,就是价格不便宜。之前《摩登》的电影宣传封面,我们便去问过,但他开价太高,而我们的画报售价又低廉,当时便未舍得使用,幸好张导想要表达的本便是光明与黑暗之对比,最终封面印出的效果总体也可称得上差强人意。”   “好,我知道了,多谢!”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纪轻舟便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拿起茶杯喝了几口茶水,接着就准备告辞:“二位身为报业中人,眼下肯定特别繁忙,我就不多耽误你们时间了。宋兄,届时可否请你来给我的模特拍个时装照?”   “乐意之至!”给时髦美人拍照,宋又陵自然是爽快答应,迫不及待问:“是在我的店里拍,还是?”   纪轻舟摇了摇头,笑道:“您尽管把设备带上,去我店里就行,摄影棚我来布置。” 第130章 宣传照   上午九点左右, 宽阔的大马路已被各种车流所占据。   一个个卖报童的身影穿梭在车轮、马蹄扬起的尘埃之间,为坐在车上的乘客们送去最新的报纸。   “卖报,卖报, 各省各地学校均发布罢课宣言,声援北京学生运动……”   “卖报,卖报……”   “诶,小朋友, 给我一份《申报》、一份《时报》,再来份《沪上日报》吧。”   纪轻舟刚下汽车,看见有报童从路旁经过, 便拦下他买了几份报纸。   付完几个铜板的报钱后, 他接过孩童递来的三份报纸,垂眼快速浏览了遍《申报》的头版新闻。   大致掌握局势变化后,便转身将三份报纸递给了在他后面下车的解予安:“给你, 叫你别来非要来, 等会儿肯定又觉得无聊, 拿着打发时间看吧。”   解良嬉关上副驾车门,走过来看见这一幕, 便笑着揶揄:“如此贴心的好媳妇,元元你可真是选到宝了。”   纪轻舟扯起嘴角浅笑了下, 接道:“还是良嬉姐有眼光, 我早说了,娶到我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解予安眉头微动, 维持着一副淡然的神色, 看了看身旁青年风采奕奕的脸庞,唇角刚抬起些许,又很快拉平了弧度。   “阿佑, 你去找个地方停车,别停在这路边上,挡客流。”   叮嘱了黄佑树一句后,纪轻舟就朝那两姐弟抬手招呼道:“走吧,我的大少爷和大小姐,今天活还多着呢。”   “……”   今日是纪轻舟定下拍摄新款宣传照的日子,解良嬉听闻那照片会被用来做成画报的封面,便说要来观摩学习一番,为将来办时尚杂志做准备。   至于解予安,则是听说他找了那名叫阿琳娜的白俄姑娘来拍照后,就非要跟过来,看看他们拍的究竟是什么照。   其实纪轻舟也犹豫过,是不是请认识的女性来做主打款的模特更方便交流沟通。   但在他所认识的女性中,能撑得起野性的这个主题的,大概也就只有施玄曼和解良嬉可以一试。   金宝儿的五官也不错,化完妆后的可塑性很强,但她的身高不足,没法照全身。   而前两者,则考虑颇多,多半不会愿意做这海报模特,于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去请了那洋人姑娘。   至于那洋人女子所住的高级公寓,他后来也打听过,那既是一群白俄姑娘的住所,楼下也确实有个舞厅。   听闻在那栋公寓居住的女子,身份要么是舞女,要么是某些权贵的情妇。   他不清楚阿琳娜具体是做什么的,但也无所谓,只要对方开价合理,就可以请她过来做这份工作。   上午的时装店内,春日慵懒的日光透过橱窗在地板上落下一道道不规则的光影。   随着纪轻舟推开店门,门后风铃叮铃作响。   林遐意正坐在柜台前核对账目,听见铃铛声刚要抬头问候客人,见是他们便露出笑容,叫了声“老板”。   他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又从一侧冒出一道清脆女声打招呼道:“老师,您来啦!”   纪轻舟略感意外地转头望去,便见宋瑜儿正站在一个橱窗模特旁边,抬手整理着那模特帽子上的花饰。   “来得这么早?”   宋瑜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设计的这两套衣服不是前几日就上新了吗,我还没来看过,今日便想早些过来看看这衣服是否行俏。”   “这样啊,那行俏吗?”   宋瑜儿扯开嘴角一派无奈摇了摇头:“在这站了快半小时了,倒是有不少路人经过时会看几眼我的衣服,但走进店里问价的却一个也没有。”   解良嬉闻言好奇问:“哪两套是你的设计?”   宋瑜儿见那穿着世纪品牌连衣裙,头上戴着顶红色宽边软帽的漂亮女士看向自己,稍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指了指身前的模特道:   “就这一套粉色的,还有挂在那架子上的腰间有一条蝴蝶结绸带的绿色连衣裙。”   解良嬉闻言便走过去瞧了瞧那模特身上的衣服,眼神微亮道:“很时髦很靓丽啊,不愧是纪先生的学生,果真有些水平。”   她这话语倒并非是客套鼓励,而是发自内心的夸赞。   眼前的这套胭脂粉色的连衣裙上身为柔软的翻驳领交叉衬衣,下身为宽松悬垂的A型细褶裙,接缝处收腰搭配一条粉色腰带。   倘若单看衣服,整套衣裙皆为粉色,颜色确实有些扎眼,但配上模特头上这顶装饰着浅粉玫瑰花的平顶阔沿帽后,就是一套相当年轻、优雅、女性化的交际装。   只不过这套衣服的颜色毕竟明亮鲜嫩,能撑得起它的女士,必然都身形修长、样貌姣好,挑人的款式,短暂无人问津也很正常。   宋瑜儿听完她的夸奖面色羞红,忙解释:“我只是画了个连衣裙的雏形,定了这个颜色而已,很多细节都是在老师指导下修改的。”   “谦虚什么,夸你也就是在夸我,开开心心接受就成,”纪轻舟跟着鼓励了一句,“况且这也确实是你主导的设计作品,倘若你水平不够,再怎么修改也不会出现在这橱窗前。所以就放宽心吧,每一款衣服都有它的受众,卖得不好也不是你的问题,只是它更对小部分人的胃口而已。”   宋瑜儿一想也确实如此,以她老师对时装的严格眼光,不可能为了鼓励自己就将不合格的衣服放进店里。   既然自己的设计能被老师选为这个系列的补充款上架,那必然有它的可取之处。   如此一想,便心境开朗道:“嗯,好的,老师。”   “好了,别磨蹭了,上楼干活。”纪轻舟看似挂着笑意,话语却是不苟言笑地催促。   “哦哦,来了。”   二楼三间屋子的窗帘敞开着,没有橱窗模特的遮挡,日光更为明亮。   昨日纪轻舟就已将准备拍摄的几套样衣都搬来了这里,一件件单品或分开或组合地挂在衣架上。   挺括的皮衣、轻薄的蕾丝裙、基础款的衬衣、飘逸的雪纺裙,还有种种点缀的丝巾、手套、配饰帽子等挂满了两个衣架。   解良嬉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一望见那整架子的衣服配饰,便径直地迈步过去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当看见搭配在皮夹克内的豹纹连衣裙时,明显眼睛一亮:“我喜欢这一套,风格独特,动物皮毛的花纹特别有部落风情,待你上架了,我便来购买。”   纪轻舟正吩咐宋瑜儿将某几个款式的衣服拿去熨烫一下,听见她的话语便转头瞧了眼,见她手上拿着的恰好是那套豹纹连衣裙,便扬眉笑道:“挑得真准,这套我还是从你那得来的灵感。”   “我?”解良嬉显然有些惊讶。   “嗯,你之前不是在理发店烫了个十分蓬松的卷发吗?令我想到了那一句诗,‘我将身披狮皮,在荒野游荡’,尔后就创作了这套衣服。”   解良嬉闻言不禁心里颤动了一番,轻声喟叹:“能给你带来灵感,这真是我的荣幸。”   她正感动着,忽听一旁传来了一声轻嗤。   某个已在沙发上落座的男士听闻他们的对话,冷淡地说道:“是像头母狮。”   “解予安!”解良嬉握紧了手里的衣架怒目而视,看她那眼睛冒着怒火的模样,若非解予安只是她的堂弟而非儿子,估计已经上手揍人了。   “好了,别在那冷笑了,起来帮我干活。”纪轻舟倒并非刻意化解他们的矛盾,只是确实需要一个苦力帮忙搬沙发。   解予安闻言便将报纸放到一旁,起身听从他的指挥布置起摄影棚。   “就这张单人沙发吧,挪到那靠楼梯的墙边,再把这小茶水柜收拾收拾,搬过去。”   “你没有助手吗?”解良嬉将衣服挂回了衣架上,见状也开始帮忙收拾起茶水柜。   “有个助理,叫他给我去鞋店拿定做的靴子了,过会儿应该就到了。”   “模特呢,找了几个?”解良嬉很是好奇地问:“我看你这架子上还挂了男裤,应当也有男模吧,还是上次那两位?”   “这次就拍五套,三套女装,两套男装,模特请的一男一女,约的九点半,应该也快到了。”   纪轻舟一边调整着问张景优借来的打光灯,一边回答道:“至于男模嘛,上次走秀的那两个气质和这次的风格不搭,就找了个新的。”   “谁?”解予安刚将沙发挪到指定位置,闻言便凝眸盯向了他问。   “还能是谁,骆猴儿啊!”纪轻舟笑了笑,“他上回不是吵嚷着要做模特嘛,这回没法让他走秀了,就请他来拍个照呗,正好这次的主题款式都挺适合他。”   听到只是骆明煊,解予安瞬间恢复了淡然的神色,不再多问。   过了会儿,在解家堂姐弟的帮助下,一个简单的摄影棚便大致布置完毕。   解良嬉在屋内转了圈道:“我看你这二层也挺大的,空着浪费了,不若到时候,我们就在你这办杂志吧,好省个租房费。   “正好前几日叔母跟我说起过,她朋友的先夫,有个印刷所的机器待转让,我准备过几日去看看,倘若合适,便将那几台机器都买下来,届时你这一间做印刷室,一间做编辑室,一间还可收拾收拾做摄影棚和化妆间,你的办公室再分我半间,也就搬张桌椅的事,那空间不是正好吗?”   纪轻舟听着无奈失笑:“您都规划得如此详细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吗?”   他这二层当初是想留给VIP客户做定制服务的,为此还专门给店员培训了这方面的业务,结果真开了店之后,发现老客户还是更习惯去工作室那边定做衣服,也许是压根没想到这家时装屋也可以定做……   总之,既然这边的二层除了走秀时充当个准备后台,平时确实不怎么用得着,那将来用作杂志社的工作室也未尝不可,反正是同一个品牌,还省得他到处跑了。   刚聊到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祝韧青依照他的吩咐,将他在鞋店定做的两双靴子拿了过来。   之后不久,两个模特也前后抵达,开始化妆做造型。   此次因为就只有两个模特,而那位阿琳娜小姐正好也十分擅长化妆和做头发,纪轻舟就没有请化妆师和发型师,至于骆明煊的头发就由他来打理了。   骆明煊到达时,很是热情地同一圈人打了招呼,见解予安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便道:“元哥也在啊,我正打算呢,你眼睛好了兄弟们还未给你庆祝过,不若今晚忙完了,我请客一道去吃一顿?”   “哪能让骆少请客,”纪轻舟接话道,“你都来给我做免费模特了,今晚必须我来请吧,就附近的一品香?”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骆明煊先是答应,接着又啧啧舌感慨:“纪老板现在是手头阔绰了,请客都去那大饭店了,想当年……”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换衣服,和摄影师约好了十点半开始照相,别等会儿耽误了人家宋记者的宝贵时间!”   女模特那边,阿琳娜已经看过了自己需要展示的衣服,对那些风格新颖的衣裙很是喜爱和满意。   而因为语言上交流不是特别顺畅,纪轻舟就只能让板着个脸的解予安过来做了个翻译,告诉她需要什么样的发型和妆容氛围。   “好的,好的,我知道。”阿琳娜比了几个手势,表示已经懂得他的意思,接着就坐到梳妆台前,十分专业地开始化妆。   “我换好了,轻舟兄,你看看我这身穿得没错吧?”   刚同阿琳娜沟通完发型妆容,另一边,骆明煊就换好了衣服,拉开了换衣间的帘子出来。   他所穿的第一套是一件纯蕾丝的背心内搭,搭上栗棕色的细条纹衬衣,外面套上一件淡栗棕的马甲,下装则是一条直筒廓形的咖啡色垂感西裤,配上一双棕色短靴。   深浅不一咖色系的搭配给人以荒漠、大地般的厚重感觉,透过衬衣若隐若现的蕾丝内搭则作为一种古典精致的造型感衬托,烘托出外层衣衫的流畅与随性。   而考虑到骆明煊的身材劣势,纪轻舟还给那衬衣的肩膀处加了层垫肩,掩盖住了他的小溜肩,所以他穿上后还是挺有那种任情恣性的自由风格的。   “不错啊,小煊穿上这套衣服蛮英俊的,看起来像是很会骑马的样子。”解良嬉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评价道。   “诶呀,良嬉姐就是会夸人,我也觉得蛮好。”骆明煊不由得歪起了嘴角,得意地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了一番。   倏而又转头看向纪轻舟,犹犹豫豫道:“那另一套,能不能换别人来?”   纪轻舟咋舌:“你又犯什么毛病?”   骆明煊略迟疑道:“我觉得太时髦了,不大适合我,要不让小祝来?”   “他更不合适。”纪轻舟有些疑惑于他的羞涩,旋即看了看那挂在架子上的第二套男装,大致明白了过来。   第二套比起第一套搭配更为简单,一件交叉青果领的皮马甲,配上收腰的皮质腰带,外搭一件款式简洁的薄风衣,下装是深棕色的马裤和皮靴。   因为没有配内搭,皮马甲贴身穿着就是一个深V领背心的式样。   纪轻舟瞧了他几眼,挑眉问:“怎么,觉得这套衣服太漏了,不好意思?”   骆明煊脸上已有点红温,嘴上仍是不承认:“诶呀,就是太时髦了,我配不上,要不你来穿,我觉得你比我合适。怎么样,你自己做的衣服,不会不敢穿吧?”   纪轻舟“嘁”了一声:“少来这套,我有什么不敢穿的,这些款式都是我穿剩下的了。”   想当初他刚去国外念书的那两年,那叫一个潮得令人恐惧,一天要换三套衣服,每套衣服都要有各自搭配的鞋履、背包和首饰。   染头发、戴耳钉,路过留下一阵淡香味,用他朋友的话说,潮得像是每根头发丝都有自己的对象。   但后来上班了,他就把心思都放到了工作上,没有时间搞这些,于是头发也染回来了,首饰越戴越少了,衣柜也逐渐简单了,等回国时完全就变成了清纯男大。   骆明煊闻言朝他做了个“请”的收拾:“那便你来?”   “我现在返璞归真了,不搞这些。”纪轻舟倒也不是不能试,但想到自己胸口多半还有某人留下的印记,就扯开话题道:“你要实在不敢穿,我就给你搭个衬衣,可以了吗?”   骆明煊立即咧开了嘴:“那就没问题了。”   而一旁长沙发上,看似认真读报的解予安实际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听闻纪轻舟拒绝了穿那暴露的衣服,就安心地定下了神继续看报。   一屋子人忙碌大半个钟头后,十点半时,宋又陵准时地背着他吃饭的家伙来到了店里。   随着他架好照相机,打好了灯光,做完妆造的阿琳娜小姐进入到镜头里,在纪轻舟的指导下摆好了造型,首次的时装照正式开拍。 第131章 合作愉快   上午的时装店二楼光线其实还挺不错的, 不过为了出片效果考虑,纪轻舟还是选择了将一侧的窗帘全部拉上,在摄影棚这边营造出了较为昏暗的氛围, 尔后给模特所在的位置打两个灯。   一个是放在模特正后方的轮廓光,为的是使人物与背景分离,一个是正前方从上至下四十五度照射面部的蝴蝶光,能让模特的面部轮廓更为立体, 也更有光影层次感。   在打光置景这方面,纪轻舟并不专长,只能依靠眼睛看见的直观画面, 去让助理调整灯光角度到最佳位置。   “好, 可以,就这个角度。”站在照相机的位置确定好画面美观后,纪轻舟朝宋又陵道:“宋兄, 可以了。”   此时相机所使用的胶片并不便宜, 纪轻舟不想浪费钱拍废片, 所以都是提前看好画面,再让宋又陵抓准时机拍摄。   “咔嚓”一声, 镁光闪过,冒起淡淡烟雾。   照片定格的瞬间, 宋又陵不禁赞叹一声:“太美了, 不论是一套衣服,还是这位模特小姐!”   摄影棚内, 阿琳娜所穿的第一套衣服正是那套豹纹裙, 暂时还未搭配夹克,仅是一件豹纹雪纺的连衣裙。   她横躺在沙发上,缀着深棕蕾丝边的宽摆雪纺裙在宋瑜儿的摆弄下刻意铺散垂落至地面。   阿琳娜涂得深红的嘴唇微微张着, 眼神稍稍瞟着镜头方向,后脑勺枕在沙发扶手上,仰着脖子露出修长的脖颈与优美的侧脸轮廓。   那一头浓密自然卷的亚麻色长发松散地垂落在肩膀一侧,闪烁在发间的由银链和保留着自然色彩的羽毛制作而成的耳环呼应着整体衣着的风格,给人以无拘无束、潇洒飘逸的美感。   这时候倘若有个风扇吹拂发丝,那氛围感就更强了,不过首次拍摄,以免成像模糊,还是先不尝试了。   思绪闪过间,纪轻舟朝模特道:“可以了,再套上夹克拍一个全身。”   全身照让阿琳娜小姐站在了楼梯角拍摄,因为改换位置,又重新调整了一番灯光角度。   阿琳娜虽然很懂得也很乐意展示自己的魅力,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做时装模特,还是需要纪轻舟指导动作,才能更好地展现身上的衣服。   “叉腰,左肩微微抬高,外套的袖子整理下,头发遮挡视线了,鱼儿去帮个忙。”   “好,可以。”   随着纪轻舟话落,宋又陵再度按下快门。   镁光闪过时,阿琳娜小姐依旧撑着腰站在楼梯角,下巴微微抬起,漂亮的棕褐色眼珠闪动着迷人光辉。   灯光照耀下,她色泽偏浅的发丝犹如在发着金光,身上那丰满柔韧的皮夹克外套亦散发着沉厚油润的光泽。   挺括的大翻领夹克内,质感轻薄飘逸的豹纹裙子充满着粗放直率的部落风情,整件的豹纹瞧去不免让人感觉眼花缭乱,但因有外套的压制与平衡,最终呈现的效果便恰到好处,既野性、神秘又时髦靓丽。   “真美啊……”在旁围观拍摄的解良嬉悄然感叹,看着拍摄中淡然自信的阿琳娜,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不过真要换成是自己,估计没有办法在这么多人面前那样大方地展示自己。   “好,阿琳娜去换下一套吧,骆少,该你上场了!”   “来了。”骆明煊应和一声,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下衣襟,站到了方才阿琳娜的位置。   “我该摆个什么姿势?叉腰?沉思?叼玫瑰?”   虽是第一次做个行当,骆明煊倒是一点也不尴尬,纪轻舟叫人调整灯光时,他就一直在那扭来扭去地更换动作。   “你扭什么呢,蚯蚓上身了?”纪轻舟抬眉道,“身上痒就去洗澡。”   “咳咳,那我该摆什么姿势?”   “简单点,左手插个兜,右手臂抬到头顶的位置,撑着墙,放松点站着就行,注意不要驼背,但也别挺得太直。”   纪轻舟说罢,见骆明煊单手插着兜站定了动作,便过去给他整理了下额前垂落的几缕头发。   “可以笑一下,平时怎么笑的现在就怎么笑,你笑起来还是挺有那种恣意痞坏的感觉的。”   “我、我吗?”骆明煊不知为何,刚刚还一副自信的模样,垂眼看见青年正给自己整理衬衫领口的修长手指,又有些别扭起来。   除此之外,他隐隐觉得除了照相机镜头和围观拍摄的人,还有一道凉凉的视线在盯着自己。   但一眼扫去,又未发现异常。   大概是他第一次拍,有点紧张了吧。   待纪轻舟给他理完了衣服退到镜头后方,骆明煊才觉那股莫名的紧张消退了几分,活动了下嘴巴,歪嘴挑眉露出一个笑容。   第一套男装的拍摄约莫十几分钟就结束了,紧接着是第二套的女装。   阿琳娜的第二套裙子,是一件浅粉条纹印花的米白雪纺裙,双层的灯笼长袖,浅v领的设计,两道轻薄飘逸的荷叶褶边从右领口一侧以及肩线中央开始蔓延至左侧裙摆,在身前形成不规则的褶边装饰。   腰间则用细细的编织皮绳做了个收腰,看起来轻盈、随性又动感。   裙身不长,约莫到膝盖以下十公分位置,为此,纪轻舟专门给她搭了双半羊皮、半压花麂皮绒制作的长筒皮靴。   连衣裙作为单品穿着其实更偏于青春靓丽,不过配上那编织皮绳腰带与棕红色长筒皮靴后,便骤然有了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氛围。   拍摄依旧在楼梯进行,阿琳娜侧坐在楼梯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随意搭在身侧,眉眼微挑着直视着镜头。   “整个眼神真有味道。可以拍了吗?”宋又陵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按动快门。   “等等,感觉……还差点什么。”纪轻舟目光在模特身上一寸寸地扫过,最后落在了她高高盘起的头发上。   思索了片晌,转身到梳妆台前转悠了一圈,拿起一支本打算用于做拍摄道具的长羽毛,走到阿琳娜身旁,将那带着独特图案的飞羽略倾斜地插进了她盘起的头发里。   阿琳娜自然知晓他做了什么,旋即便抬起脸庞让他确认造型,当对上这俊逸青年直视的目光时,不禁微笑着朝他眨了眨浓密卷翘的眼睫。   “可以,这样就完整多了。”纪轻舟回以微笑,“这个造型很漂亮,等会儿再拍张近照吧。”   即便做不了海报,也可以留着放到以后的杂志内容里。   纪轻舟这般想着,正欲伸手帮她再整理下鬓角零散垂落的发丝,倏然直觉发作,扭头看向了无人关注的长沙发区。   尔后果不其然的,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凝视的视线。   某人分明手里举着份报纸,眼神却是从报纸上端飘了过来,阴森森地盯着他的一言一行。   纪轻舟假作未察觉地收回目光,招手让宋瑜儿过来帮忙整理发型,待整理完毕,就若无其事地退到了镜头后方观察整体画面。   相比女装的造型复杂度,男装拍摄则简洁许多。   尤其骆明煊的第二套男装加了件衬衣内搭后,同一套的风格相差无几,令纪轻舟觉得很没意思。   差不多的姿势站着拍了两张后,待阿琳娜换好了第三套衣服,就直接挥手让他结束了。   女模特的第三套裙子是一个日常款。   上身是一件袖子采用镂空刺绣料子制作的米白色衬衣,垂落的荷叶边领口古典又随性。   下装则是米灰色格纹的长款百褶裙,再系上一条棕色皮带,使得腰部线条清晰可见,廓形修长而宽松简洁。   这一套的造型因为有一顶棕色的平顶帽做搭配,阿琳娜便绑了个松散的辫子垂在背后。   这么看,整体气质稍显成熟文雅,纪轻舟便又给她搭配了一条手工制作的串珠项链。   采用多种水晶珠与琥珀色的小米珠制作成的烟花状珠饰,用链子串联成一体,挂在脖子上时,那垂落的一个个“烟花”坠饰就像是一只只蜘蛛,炸开的一条条珠串,点缀在衬衫垂落的褶边上,乍眼瞧去仿佛蜘蛛的细足。   这么形容起来似乎有些古怪诡异,但因其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并不会令人产生恐惧之感,反倒充满着一种神秘野性的色彩。   “啧啧,多漂亮的项链啊,怎么我的男装就没有。”骆明煊在旁嘀咕了一句,颇有些心里不平衡。   围观了一阵后,觉得口渴,就踱步到了沙发区休息。   刚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坐到长沙发上,骆明煊喝着茶瞥了眼解予安手中报纸的标题,疑惑问:“诶,元哥你怎么还在看这份报纸?我们都拍了两个钟头了。”   解予安顿了顿,假作无聊地说道:“看完了,读第二遍。”   “哦,那难怪。”骆明煊后靠在沙发上,望着摄影棚那忙碌的人影,无所事事问:“对了元哥,你如今眼睛也恢复了,准备何时同轻舟分开啊?届时可需要在祖宗牌位前做个离婚见证?你们结婚时,你还未回来,离婚我可得去凑个热闹。”   解予安冷眼瞥向他:“为何要离?”   “你这问得,当初你二人结婚不就是为了你的身体吗,如今你既然痊愈了,总不能一直拴着他不放吧?”   骆明煊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道:“轻舟是蛮好的,但他毕竟是男子,以后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不离你们还能过一辈子不成?”   “有何不可?”   “啊?元哥你……”骆明煊正察觉有些许不对劲,拧着眉头想要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不远处恰好传来了纪轻舟抬高的嗓音——“好,收工!”   “拍完了?”骆明煊不禁被转移了注意,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解予安,果断选择了放下茶杯去凑热闹。   随着窗帘的敞开,一片凌乱的更衣区与梳妆台映入眼帘。   毕竟就五套衣服,从十点半开始拍摄,如今结束也才不到下午一点,收拾收拾去吃午饭也还来得及。   结束以后,待两个模特换完了衣服,纪轻舟便同阿琳娜和骆明煊道:“今天试穿的这几款新品,月底我会寄给你们,随你们穿去哪,不过最好是按照今日的搭配穿着,也好给我打打广告。”   阿琳娜显然没料到做这时装模特不仅可以打扮得光鲜亮丽地拿报酬,还可以免费获得这些款式新颖的漂亮衣服,脸上不由得绽开笑容,朝纪轻舟眨眨眼说道:“下次,请再找我。”   纪轻舟坦率笑道:“这次合作很愉快,下回如果有适合你的风格,我肯定会再邀请你。”   “我呢?我表现也不错吧?”   骆明煊已换回了自己的衬衫西裤,只拍了两轮照,却像是已经染上了模特的毛病,就这么站着聊天也要插着兜摆个姿势。   “你么,还算过得去吧。”纪轻舟勉强夸了一句。   骆明煊也不在意,呲牙笑了会儿后,倏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对了,轻舟兄,我看元哥似有些不对劲,你……注意他点。”   作为一个广交朋友、从前还爱好逛花街柳巷的公子哥,骆明煊算是见多识广的。   他有些怀疑他的发小好兄弟是不是把这冲喜的亲事给当真了,真将人家男子当成是自己的老婆了……但又怕是自己想多了,就暗地里提醒了一番。   纪轻舟微微扬了扬眉,笑了笑没说什么。   待结完了账,阿琳娜和宋又陵等人纷纷离去,纪轻舟让助理和学生帮忙收拾着,自己则走到解予安身旁落座休息。   见某人依旧装模作样地举着个报纸,他轻轻踢了踢对方的鞋子,凑近过去小声道:“诶我说,以后在外人面前,你能不能收敛点儿,起码装装样子,别没完没了地盯着我,太奇怪了。”   解予安侧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怎么了又板着个脸,还吃醋啊?”纪轻舟轻轻咋舌,“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别来,本来没什么事的,你非要瞎想。”   “不是有助理吗,为何要亲自上手?”   “那肯定是自己动手更快更准确啊,我是专业的,就给模特调整个发型,还能因此就爱上她吗?你能不能对我多点信任?”   解予安冷着张脸,默然不语。   他自然也知晓他帮模特整理衣服头发是工作的一部分,但看见纪轻舟和别人亲近总归不舒服,况且能做模特的多少有些外貌资本,他便更为在意了。   也想过干脆装聋作哑避开这种场合,可不在现场亲自盯着,他又不放心。   到头来只能一边看着一边吃醋忍耐,兀自地生着闷气。   纪轻舟见他如此不讲道理,暗暗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道:“对了,我打样衣的时候做了套新西服,跟之前给你做的那套是同款,明天不是《真假凤凰》的首映吗,那明日我就放一天假,我们穿情侣装一道去看电影怎么样?”   解予安眉毛微动,放下了报纸,似不经意地反问:“情侣装?”   “嗯,那部电影我们还做过客串的,你记得吧?我那时候穿了件沈女士买的兔毛内胆的坎肩,跟西装革履的你一块坐在那充当背景喝酒,现在想起来怪搞笑的。”   解予安也记起了此事,目光柔和稍许应道:“好。”   纪轻舟歪了歪脑袋观察着他的神色:“现在不生气了?”   “没生气。”解予安与他对视了眼,故作淡然地移开了目光。   “还没生气~啧啧,棺材里蹦出来的僵尸都比你刚才的脸色好看。”   “……你能和僵尸亲嘴?”   “假如这个僵尸叫解元宝,我就可以努努力克服心理负担。”   纪轻舟说完,觉得自己的答案怪模范男友的,就撞了撞他的肩膀问:“怎么样,对一个颜控来说,我这回答够感动你了吧?”   “无聊的花言巧语。”解予安这般评价着,唇角却不禁抬起了一点弧度。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纪轻舟轻咋舌,捏了捏他的脸道:“起来准备下,出去吃午饭。” 第132章 首映   “拎出来——”   清晨, 昏暗的小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吆喝声,惊得祝韧青顿时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还没怎么醒过神来,睡眼惺忪地便从床上翻身坐起, 迅速地套上布鞋,提起床角的马桶打开房门,同那些步履匆匆的房客们一起,直奔巷子里人群聚集的粪车旁去倒马桶。   一阵充满着味道的洗刷过后, 他提着干净的马桶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小亭子间,手里还拿着个楼下摊子买的烙饼。   将马桶盖子盖好放到窗角晾着,祝韧青拿起桌上的怀表瞧了眼时间, 才刚到八点而已。   这怀表是在二手市场淘的, 只有表而没有表链,却也要十八个大洋,于他而言着实是个奢侈品。   但先生吩咐他做事时常会精确到几点几分, 比如昨日拍摄新款的照片, 便要求他在九点半之前去鞋店将定做的靴子取来送到时装店。   倘若耽误了工作, 先生倒不会怒而斥责或扣他薪水,但对方只要冷眼一瞥, 就够令他自责愧疚上半个月了。   所以即便昂贵,他还是攒攒钱买下了这块怀表, 并准备等这个月发薪水时, 再给它配个表链子。   随着粪车过去,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 种种吆喝声透过窗户缝隙传进屋子里。   平时这个时间, 祝韧青已经开始换衣服洗漱,准备去上班了。   但今日是《真假凤凰》的首映日,纪轻舟给他放了天假, 说他毕竟是电影的男二号,必须要好好收拾准备,待看完下午的首映场,从影院出来他便是未来可期的男明星了。   想到先生提起“男明星”时发亮的眼神,祝韧青唇角不禁扬起欣然笑意。   接着便坐到窗前的小饭桌前,摊开那《英文进阶》课本,一边就着白水吃着烙饼,一边专心地记诵前几日先生教过的课文。   初夏和煦的朝阳映在贴着焦黄报纸的窗格上,形成昏黄而柔和的光影,笼罩着窗前读书的青年。   屋内充斥着弄堂种种的嘈杂声音,却又分外的安宁清寂。   一直学习到临近正午,他才合起课本,拿着脸盆去楼下洗漱了一番,回到屋里后开始换衣服。   打开老旧的衣橱,里面或悬挂或折叠摆放着满满当当各式各样干净漂亮的衣服。   作为纪轻舟的试衣模特,祝韧青完全不缺衣服穿。   上回春夏系列发布会结束后,所有他试穿走秀的衣服,先生都赠与了他。   而平时为出新款所打的样衣,男女款式倘若有淘汰的,或者工厂做多的瑕疵品,先生都会直接分发给工作室的员工。   其中作为助理兼试衣模特的他,通常分到得最多。   故而明明穷得只能住在这种狭窄局促的亭子间里,打开衣橱却是满柜子的新衣。   祝韧青在衣橱中挑选了一番,本想拿一套适合正规场合的西服穿,待看见挂在柜门内侧钉子上的那朵丝巾折叠的粉玫瑰时,却陡的改变了主意,选择了他在模特秀时所穿的第一套衣服。   片刻后,祝韧青换好了白色小立领的丝质衬衣与浅灰绿的直筒西裤。   以防不够正式,还在外面套了件与裤子同色的西服外套。   至于那朵他一直保存着的丝巾玫瑰,曾经是先生亲手给他绑在脖颈上的,这会儿则被他用别针扣在了外套胸口往上一些的位置。   穿戴完毕后,他拿起桌面上的小方镜照了照,觉得效果还不错。   换作半年前,祝韧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如此考究衣服配饰的一天,而今每日跟在先生身旁耳濡目染的,不知不觉也开始重视起服饰的搭配了。   稍后,他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便套上皮鞋,将怀表揣进了裤子口袋,拿上房门钥匙出门去吃午饭。   正考虑着是去小馆子吃碗热面,还是在楼下摊子买些糕点之类的冷食填个肚子便罢,走到楼梯口前,正好被端着饭碗从客厅出来的房东杨太太看见。   “小祝,今朝这么迟上班?”对方一见到他便打招呼。   随即察觉不对,上上下下扫量起他的打扮:“还穿得这么漂亮,衣服上配朵花,赶着去找小姑娘啊?”   祝韧青扯起嘴角笑了笑:“不,今天放假,我去看电影。”   “看电影?和哪个小姑娘一道看电影是伐?你还蛮赶时髦的嘛,看什么电影啊?”   祝韧青顿了顿,懒得就姑娘的话题解释更多,就回道:“《真假凤凰》,今天刚上映的,听说很好看。”   “你都还没看,怎么晓得好看?”   房东杨太太挥了挥手,“那你去看吧,看完回来觉得好看再跟我说。”   “好的,杨姨。”祝韧青点点头应声,接着不紧不慢地走下了楼梯。   他并不觉得给人推销自己参演的电影有什么尴尬的,正如先生所说,只有越多的人认识他,出名了才能拥有更高的价值。   他记得棚屋那边,曾住过一个有点文化的老先生,有次对方吃了酒,醉醺醺地同他感慨,说这人生最大的分水岭乃是羊水。   从前的他也这样认为,但如今先生却给了他机会,让他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一定要爬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赚很多的钱,让很多的人,尤其是先生看见他。   一走出租住的石库门房子,进入弄堂里,外边马路上喧腾的汽车声与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便随之传来。   祝韧青脚步轻快地穿过那摆着各种小摊的巷子,从狭窄的弄堂口出来,繁华的城市街景伴随着明晃晃的初夏阳光扑面而来。   日光熠熠,尘世匆匆。   ·   午后,奥林匹克影戏院的门口挂着多幅彩图海报,最大的一幅甚至占据了一二层的大半个墙面。   那上面画着两个美丽的女子握着手翩翩起舞,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样貌相同,神情却各异,充满着戏剧性的画面分外吸引着过路行人的眼球。   得益于半年起便开始做的画报宣传,再加上这一个多月来各种报刊杂志的广告宣传,凡是稍微关注些电影信息的人们,就没有不知道《真假凤凰》的。   从前这影院里放的都是美国、法国的片子,此次宣传却称这电影是国人拍摄的第一部长故事片,怎能不令民众好奇?   于是这才不过下午三点,影院门口就已经排起了购票的队伍,全是些有钱又空闲的先生女士们,大家都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六点那场的影片首映。   而此时的奥林匹克影戏院内,某个放映厅已聚集了不少的宾客。   这一场内部首映所邀请的要么是电影的制片方和演艺工作者,要么是各种报刊读物的记者、评论员。   于纪轻舟而言,在场可谓是遍地熟人,像施玄曼和祝韧青就不说了,电影剧组的人他多数都打过交道,就连那些报人也认识几个。   “纪先生,解少,上回时装秀后,有阵子没见了吧?”   纪轻舟同解予安一块进场没多久,施玄曼便瞧见了他们,特意过来打招呼。   “咦?解少的眼睛是康复了吧,恭喜您了!”   她刚走近,纪轻舟便认出了她今日所穿的恰是之前自己给她设计制作的那套挂脖小黑裙。   简洁修身的黑裙配上金色的腰带与镂空针织披肩,又在披肩上装饰了一支白兰花胸针,很是优雅漂亮。   “是有阵子没见了,连我表弟的眼睛都已经复明了。”纪轻舟停住了脚步,笑着调侃了身边人一句,尔后问,“电影要上映了,施小姐最近想必还挺忙的?”   “忙着做宣传的是张导他们,我忙什么呀,忙着读报纸吗?”施玄曼摇了摇头。   “奥,也对。”纪轻舟差点忘了,这会儿可没有什么路演商演的,况且这才是施小姐的第一部电影,未上映前她只是个素人而已。   正说着,祝韧青这会儿也发现了他们的到来,当即从演员堆中脱离,快步走了过来,朝纪轻舟叫了声“先生”。   “嗯,今日打扮得不错。”纪轻舟打量了几眼他的搭配,微微挑了下眉点头,“这朵花也用上了,配得还挺好看的。”   祝韧青闻言心里颇为喜悦,一时高兴便脱口而出道:“您也特别好看。”   话落,才惊觉自己话语过于直白。   他本想说您今日穿得也特别好看,毕竟纪轻舟为了工作方便,甚少穿这样整套的精致慵懒风格的西装出门,但对上青年笑意盈盈的眼眸时,却不禁吐露了心声。   被夸习惯了的纪轻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在意,转头就同施玄曼聊起了天,而他却兀自闹了个脸红,心里怦怦跳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一旁,解予安扫了他胸前的粉色丝巾玫瑰一眼,沉默地垂眸理了理袖口。   待看到自己衬衫袖扣上那两个闪闪发亮的金元宝图案,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些许。   “今日之后,施小姐便是国内第一位女明星了,届时肯定多的是人想请你做广告,以防排不上队,我只好狡猾一些,先向您预约个档期。”   纪轻舟慢悠悠地朝施玄曼说道:“实不相瞒,过段时日我准备办个时尚画报,届时若邀请你来做创刊号的封面模特,你可得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给我匀点时间出来。”   “您准备自己办画报了?那太好了!不管我忙不忙,您的衣服我便是不收模特钱也想要给您宣传,倘若您日后有这广告工作,尽管来找我便是。”施玄曼说话依旧很是直爽坦率。   纪轻舟:“那就这么说定了?”   施玄曼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表示完全没有问题。   旋即她打量了下面前两个男子的衣着,倏而问道:“对了,我方才便想问,您二位的西服应该都是纪先生你自己设计制作的吧?”   从纪轻舟和解予安进门起,她便注意到了他们所穿的西服风格很是相似,像是同个款式,只不过外套和领带的颜色有些不同而已。   解先生是近乎黑色的西服,搭配暗蓝与浅金色条纹的领带,纪先生则是咖色的西服,搭配深红斜条纹的领带。   因配色不同,风格稍显差异,但都很是英俊潇洒。   这样宽松的西装款式与时下男子所流行的修身挺括的西装显然不是一个画风,但别有一番恣意随性又矜贵儒雅的风味……   她心想着,便顺口道:“我想给我哥哥做上一套这样的西服,他身材高瘦,应当也适合穿,不知大概是什么价位?”   纪轻舟没料到来参加个首映也有生意上门,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道:“这样的一整套量身定做约莫是一百八十来块,不会特别昂贵。”   但也着实不便宜……施玄曼点了点头道:“好,那过一阵我带我哥去您的工作室。”   ·   今日的主场毕竟是电影首映,宾客们稍微聊了会儿天后,就各自选位置落座,等待电影放映。   纪轻舟考虑到他和解予安的个子较高,便拉着他坐到了后排的位置,左右两侧都没有旁人,身后不远处便是影院所请的乐手。   这会儿的电影都还是默片,若只是没有台词演绎还好说,起码会在对话情节,或者需要向观众解释剧情的时候加入字幕。   而倘若连个配乐也没有的话,全程静默未免有些尴尬,于是正规影院在播放电影时,多数会请几个乐手在影片播放到适当的时候,配上些西洋乐提升氛围。   当然对纪轻舟而言,这种现场配乐的行为也很奇怪就是了。   随着放映厅灯光关闭,一束强光射向前方的幕布,在放映机的圆盘转动声中,幕布上出现了黑白色画面。   这是纪轻舟第一次在影院看黑白默片。   或许是他之前读过原著和剧本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演员他大部分都见过,所以并未觉得多么无聊,看进去后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就是身后时不时响起的音乐,有些令他头痛。   一个半小时的片子,比纪轻舟想象中要精彩和短暂。   当看到黎韵琳终于挖通地道逃出秀蝶家,无声地抹着泪水跑向日初街道的时候,以及秀蝶的伪装被男二号沈彦书察觉,当着黎家父母和男主角的面揭穿她身份的时候,现场氛围顿然炽热起来。   纪轻舟几次转头,发现连解予安都看得很是认真,就知道这部电影必然会收获相当不错的成绩。   影片画面最终在妹妹秀蝶回归黎家,和姐姐在宴会上起舞的画面中结尾。   当幕布上灯光熄灭,在场所有的观众,不论是不是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都不由得鼓掌叫好。   “话说,我怎么好像没看见我们?”   纪轻舟一边鼓掌,一边扭头问解予安道:“你有看见吗?”   “嗯,在生日宴会那场戏。”解予安笃定地答道。   虽然作为背景板的他们只有个侧影,呈现的画面也不太清晰,但他还是眼尖地在那些宾客中找了他们二人的身影。   那画面里的纪轻舟头发漆黑而衣着雪白,侧脸的五官轮廓精致俊秀,即便模糊也能从一举一动中看出他的清逸漂亮。   至于他自己,因为那时还是个盲人,在画面里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头人。   唯一的感受便是,即便他那时看不见,纪轻舟依旧将他收拾打扮得很是清爽干净,一直以来都将他照顾得很好。   “我都没看见,光被我自己做的衣服吸引注意了。”纪轻舟轻轻感叹:“那可是工作室加了两个月的班做的衣服啊,真可惜,只剩黑白色了……”   解予安闻言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黑白色也不错,经典时尚。”   “呦,还会说句人话呢,真是谢谢你的反馈啊。”   电影虽结束了,却还未散场,张导见现场反应如此热烈,就临时安排起了一个小型的答谢会和记者采访会。   纪轻舟依旧坐在后排位置上,听张导谈起施小姐一人分饰两角的种种不易时,他忽而生出了个想法,撞了撞解予安的胳膊,压低了嗓音问:   “如果说当初嫁给你冲喜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会怎么样,你还会喜欢上他吗?”   “你还有走失的双胞胎弟弟?”解予安眉毛微抬问。   “我就是假设。”纪轻舟轻一咋舌,“那我换个说法,假如说是我替换了那个人,本来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会嫁给你,但他临时反悔了,而我又贪图你家钱财,贪图你的美貌,所以我们略施小计,掉换了身份,那……”   话还未说完,他忽而发现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眸光渐渐深沉起来,心忖不妙,他编得太真了,解予安好像真有些相信了。   “额,这假设是没什么意思,当我没说。”他立马止住了口,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继续听张导诉说拍摄中的辛酸事。   但身旁那道目光却依旧深邃地凝视着他。   纪轻舟不禁有些痛恨起自己的口无遮拦,正想再解释一句,刚才说的话都是看完电影后的胡思乱想、胡编乱造。   这时,他的手却被男子五指交叉地握紧了,对方低沉的嗓音在耳旁响起,迟一步地回答道:   “那我会找到那个人,将他送得远远的。而你,只能留在我身边,永远别想离开。” 第133章 骗子   看完电影, 回到家才约莫五点出头而已。   晚饭尚未开始,二人便先去了小会客厅,同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的解良嬉闲聊。   “电影可有意思?”解良嬉似乎也才刚回家不久, 身上带着股出行奔波后的倦意。   她画着细眉,涂着红唇,穿着件香槟色真丝绣花的长款旗袍,披了块羊毛披肩, 做着时下太太夫人们最流行的穿着打扮。   原本听闻他们要去看电影首映,她也想一块去,但之前提起过的沈南绮那位有印刷所待转让的朋友忽然联系了他们, 说今日有空招待她去看印刷所, 之后不一定有时间,解良嬉便只好临时答应,出行计划从看电影变成了忙碌工作。   “挺有意思的, 连我们解元宝都看得目不转睛。”纪轻舟已经脱了西服外套, 懒洋洋抬着手臂后靠在沙发上, 跷起的二郎腿撞了撞身边人的膝盖:“是吧?”   “嗯。”解予安可有可无地应了声,神色似有些心不在焉。   解良嬉听着他堂弟那毫无波澜的声音, 没觉得他有多么喜欢那电影,嘴上还是说道:“那我明日也去看看, 倘若叔母明天下午回来, 便叫上她和宴知,把玲珑也一块带去看。”   “那你们可得早点去买票, 我们从影院出来那会儿, 门口的售票处据说今晚两场的票都已经售空了。”   “早些派个人去排队便是,也不麻烦。”   解良嬉这般平静地说罢,转而提起正事道:“对了, 我今日去看了那印刷所,一共六台石印机,出价贰佰元一台,机器虽瞧着不大干净,但看他们工匠操作起来,还是挺灵活的,就二手货而言,价钱不贵。”   “那你已准备买下那些机器了?”纪轻舟问,倏而蹙了蹙眉:“六台印刷机,我那放得下吗?”   解良嬉摇了摇头:“那机器倒并不大,但摆在你那店铺的二楼,七八个印刷工估计是不怎转得开,况且动静又挺吵的,真开了印刷所,难免影响你楼下时装店的生意。   “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将编辑工作放你店里,而那印刷所我便直接盘下来,连带着它的工匠机器全部盘下来,还不用另招工人了,那地方反正在福州路上,也并不远。”   纪轻舟点了点头,然后提了个相当外行的问题:“那机器能印画吗?”   “自然能印了,不然我去看什么?”解良嬉莞尔一笑:“我特意询问了印刷所的工头,他们那设备实际是早几年国外进口的,不仅可用手写石印制版,也可使用照相石印,便是用照相技术,将原稿呈现在底版上再进行印刷。   “这底版又分石版、金属版、珂罗版、铜版印等。铜版印是最为还原细节的,倘若再配上专门的进口铜板纸,印照片、名画作也是很清晰的,又听闻还分什么三色版,五色版的,便是使用三基色印制的彩色图像。但铜版印的成本最高,几乎无什么人使用,我认为届时可用来印个封面或重要的内页插图,寻常那些线稿插画用石印即可。”   纪轻舟此前不怎了解这些,和华亮印刷馆沟通彩页海报的印刷时也就是同老板讲了个价钱,听她这么一说才大概清楚了一些。   “行,那你准备盘下那印刷所的时候,我跟你去看看。”纪轻舟应声时,已开始盘算起自己的资金。   截止这个月十五日,他时装店的盈利在扣除面料、加工、运输、人工、房租、宣传等成本后,首月利润在六千五百元左右。   这笔钱真要算起来,他还得分解予安一半,毕竟这位当初直接拿钱给他付了三年的房租,是他这时装店的大股东。   不过显然某人并不在乎他那小店的盈利,偶尔同他说起分红的事情,对方也只让他自己留着存在银行便是。   至于工作室那边的利润常有浮动,但基本也有九百到一千五百元。   所以,对于办这杂志赚不赚钱的,纪轻舟倒也不是那么在乎,当然能盈利就最好了,勉强回本也可以。   真要亏本了,那就办个数期过过瘾,起码也算留下过姓名。   “不过真要盘下那印刷所,要管理起来也很麻烦,”解良嬉已然开始考虑起杂志开办后的运营问题,“届时你定然没有什么空闲,光是选款画稿就够你忙的,而我呢,多半也是忙于策划编辑之工作,倘若再有个人帮我们做这经营管理的工作就好了。”   她说罢,很是意有所指地给了纪轻舟一个眼神。   纪轻舟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转头看向解予安,似不经意问:“前几日,你父亲不是说要让你去他公司上班吗,要不你再多接个活,就当闲暇时候练练手,担任一下我们杂志社的经理?”   解予安看了他一眼,声音略低:“我还在考虑。”   “那也不耽误你做我们杂志社经理啊。况且你也说了,良嬉姐爱做甩手掌柜,倘若真没个主心骨,我肯定得加班顶上,你也不想我天天熬夜吧?”   纪轻舟说着,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晃了晃,“行吗,解总?”   解良嬉很想为自己辩解一句她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一张画画半年的拖延症患者了。   但看堂弟那被勾得意志力松动的模样,还是憋住了没有开口。   果不其然,只考虑了不到十秒,解予安就一把握住了纪轻舟作乱的手指,无奈地应道:“可以。”   “那就好了,有了元元干活,这事就轻松多了。”   解良嬉听他答应便不禁露出了笑容,提起劲头道:“干脆今日给我们的杂志起个名字如何?”   “还要另外起名?”纪轻舟挑了下眉,“不就叫世纪吗?或者‘新世纪风尚’?”   解良嬉摇摇手指:“这听着不够时尚。”   “那您有什么想法?”   解良嬉琢磨了片晌,道:“‘审美领袖’或是‘潮流灯塔’,怎么样?总之是能够确立我们国内第一时尚风格杂志地位的名字。”   纪轻舟思索着评价:“嗯,也还可以……但听起来像是模仿《摩登时装》创办的三流杂志,马上就会消失在历史浪潮中的感觉,没有什么辨识度。”   说罢,他侧头看向解予安:“要不,你来起个名?”   解予安像是早有想法,听他问了,便直接开口:“《纪元》。”   “……”纪轻舟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啧啧称赞:“你是会起名的。”   旋即朝向解良嬉抬了抬下巴:“我觉得挺好,‘纪元’寓意着一个新的开始,时尚潮流不就是在一个个轮回中创造新生吗,良嬉姐,你认为呢?”   解良嬉正想发表意见,解予安便抢先开口:“投票,二比一,就这么定了。”   解良嬉:“……”   ·   初夏夜晚,繁星闪烁。   东馆二楼的卧室,直到九十点钟,外面花园里的虫声才渐渐寂静下来。   洗漱完毕后,趁着解予安洗澡的工夫,纪轻舟拿着画本靠到了床头画画。   今日和解良嬉对创办时尚杂志的一通畅谈,令他心底不由得燃起浓烈的期待,恰好今晚没什么要紧工作,便开始为创刊号的封面设计起了服装。   既然是封面的衣服,主打的就是一个艺术效果,就不必那么实穿了。   此次他率先想到的,试图融入时装的设计元素是前不久和宋瑜儿聊起过的蛛网。   寻常不起眼的、甚至令人生厌的小事物在阳光下也可以熠熠生辉,也可以很漂亮。   思考中,他提笔在空白画纸勾勒出一个修长高挑的模特。   先于模特的身上打出淡淡的阴影,是为紧贴身体的黑色内搭,尔后在于外面披落雪白的薄纱长裙,在衣身正面绘制上蔓延全身的大型蛛网图案,届时可用银白的亮片与水晶珠钻镶饰图案。   古希腊式的轻纱帔络袍古典端庄,亮片突出的花纹则优雅而野性。   不过这套衣服也许不是特别适合施玄曼,但也无所谓,倘若有机会用作之后期刊的封面,邀请阿琳娜小姐做模特也是可以的。   纪轻舟一边设想着,一边画得投入。   待解予安洗完澡出来,便见他专心致志地靠在床头作画,连头也不抬一下,像是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了。   他微微叹气,在柜上拿了本书坐到了另一侧床边,安静地翻开书页阅读。   然而才聚精会神地看了不到十分钟,大抵是习惯作祟,解予安听着身旁传来的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响,已有些泛起困意。   强忍着困倦读了会儿书,他默默地往纪轻舟身边挪了挪,脑袋不知不觉间歪到了青年肩侧。   正想问一句“多久画完”,他看见画稿上那风格诡异的服装不由眉毛微动,淡然问:“给谁设计的,蜘蛛精?”   纪轻舟咋舌:“不会说话就闭嘴。”   解予安抿着唇不再开口,嗅着青年身上散发的淡香,安逸地看着他作画。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纪轻舟画画。   见他落笔准确而快速地给模特画上了轻薄极具透视感的头纱,并在寥寥数笔间,为那头纱也添加上了蛛网的装饰,心底不禁升起几分叹服。   可与此同时,对于对方身份的疑问也再度浮上了心头。   这样的画技,这般准确的设计表达能力,显然不是一个业余爱好者随随便便能够锻炼出来的。   解予安沉默注视他的绘画动作,偶尔抬起视线望着青年低垂的眼睫若有所思,兀自思考着未出声。   过了一阵,纪轻舟画得差不多了,就停笔合上画本放到了床头柜上。   扭头看到男子安静沉思的面容,便用手指勾住他的面庞,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旋即趁解予安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往下一滑,躺进了被窝,盖上被子道:“快十一点了,睡觉喽。”   解予安唇上残留着淡淡的香意,在台灯昏黄的光影中,垂眸注视他柔和的脸庞而不作声。   “怎么还拿着书发呆,准备给我念睡前故事?”纪轻舟扫了眼他手里的书,半开玩笑地说:“那我要听苏语版的。”   “梦里听吧。”解予安回了句,果断合起书本放到了一旁。   “真是无情无义。”纪轻舟嘀咕了一句,伸长手臂按着台灯开关道:“你能躺下了吗,我关灯了?”   解予安仍坐靠在床头,忽而冷不丁地发问:“你从前,是什么人?”   “啊?”纪轻舟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解予安犹豫了片刻,又道:“何时调换身份的?”   纪轻舟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闭了闭眼睛“啪”地暗灭了台灯。   灯光虽已熄灭,黑暗中他却依然能感受到身边有道视线正冷静地观察着自己,叹了口气,故作云淡风轻地强调:“我都说了我胡编的,你怎么还真信了,真好逗。”   解予安便道:“你唱一句戏给我听。”   “……”   “嗯?”   “不是我不给你唱。”纪轻舟皱了皱鼻子,转动着脑子胡诌道:“其实,是我嗓子被歹人毒坏了,再也唱不出那调了,你也不想勾起我的伤心事吧?”   解予安无言少时,开口:“良辰美景奈何天。”   “啊?”   “《牡丹亭·皂罗袍》,下句。”   “……”纪轻舟感觉他都已经百分之八十地肯定自己并非那个纪云倾了,还接什么唱段,完全像是在逗小狗。   反正解予安发现了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就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打了个哈欠:“困死我了,睡觉了。”   这番反应就未免太心虚了,几乎等同于默认。   解予安纵使早有怀疑,当真确认下来时,依旧被这事实搅得心绪凌乱不堪。   从前的纪云倾,他固然也不怎了解对方的过往,但好歹是知根知底的,而眼前之人,却犹如凭空冒出的幻影,全然不知其来处,给他一股强烈的不安定感。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青年在黑夜中的背影轮廓,凝视良久,声音低沉中夹着几分幽怨道:“小骗子。”   纪轻舟脑袋往被窝里钻了钻,被子拉过了耳朵,假作听不见。   解予安静静地躺进了被窝,翻身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一只手臂搂在青年腰间,一只手环绕在他的肩膀脖颈上,将人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藏好了,除了我,别让旁人发现。”   他嗓音虽低,一字一句的却蕴藏着令人颤动的情绪。   纪轻舟感到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背,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听见那蓬勃的心跳声。   有种仿佛被锁链束缚住的逃脱不了的压迫感。   站在解予安的视角,他大约能理解对方此刻的不安,不禁轻声咕哝道:“我真不是骗子,你别想太多了。”   他顶多就是个回不去家的可怜人而已。   “我不在乎。”解予安道,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脖子,低头在他的后颈上印下一吻:“反正你别想离开。”   我若真能回去,你也找不到我……   纪轻舟心里抬杠般的回了一句,实际却只在他怀抱中翻了个身,亲了亲男人的唇,嗓音微哑地轻声许诺:“别怕,被你爱着,我走不了。” 第134章 票房   “瞧这头版新闻, 《真假凤凰》十日票房破三万五千了,不愧是场场满座的片子。”   “竟才上映不过十日?近日常听闻什么秀蝶裙、秀蝶头的风行,我以为已上映月余了!”   “话说, 饰演秀蝶的那位姑娘真是漂亮啊……”   清晨八点未到,电车上已挤满了或穿长袍马褂、或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他们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同熟人聊天, 有的抱着手臂昏昏欲睡,有的望着窗外的风景兴致盎然。   林遐意穿着身灰布长衫,搭配黑色的西裤与皮鞋, 安稳不动地坐在位置上读报, 虽打扮得不伦不类,却满不在乎。   也许是在时装店工作,每日接触了太多衣服的缘故, 他在衣着搭配方面已然变得顿感起来, 又或说获得了一种莫名的自信, 不再像当初第一次穿西装时那般,特别在意旁人的眼光。   他租的房子离店较远, 在哈同路的一个弄堂里,每次都是从这辆电车的起始站上车。   为了消磨时间, 上车前他便特意买了份六月刊的《新窗口》画报, 这会儿正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翻着画报, 津津有味地阅读着。   当听见身边乘客讨论起电影的票房时, 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好多钱啊……   林遐意也看过那部影片, 不过并非由他主动,而是某次下班以后,老板突然掏出了四张电影票,请他们店里全体员工去看的。   否则一元一张的电影票,他定然舍不得花。   虽说他目前的收入已经相当高了,昨日发薪水,他拿到了底薪加上提成足足九十元的月薪,这完全超出了当初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   可谁让他穷惯了呢,加上还要给老家的父母寄钱,即便赚到了钱,他还是下意识先省着吃穿用度。   但那部电影还是很值得一看的,他打心底这么认为。   除了剧情演绎,女主角每次出场的服装亦是一大观赏点。   林遐意原本并不知晓女主的那些服饰都是他们老板做的,还是在报纸上看见了扮演主角的施小姐的采访,才了解到这些。   当时才恍然明悟,怪不得这段时间店里的营业额又猛猛上涨了一波。   “这才开张两个月呢……”林遐意嘴里咕哝了声,抬头望了眼车窗,见距离时装店不远了,便站起身准备下车。   将画报塞进背包前,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封面。   那黑白色的封面照片上,身着豹纹衣裙与皮夹克外套的窈窕女子站在楼梯前,撑着腰、微扬着下巴看着镜头。   披散的蓬松卷发配上她野性而不失优雅的衣装,扑面而来一股时髦又生气蓬勃的惊艳之感。   ·   六月的第一天是时装屋夏装系列上新的日子。   一到店里,林遐意便快速地更换了上班制服,在胸前佩戴上了店长的标识。   指挥着三个店员陈列、补货的同时,自己也亲自上手,依照老板的叮嘱和要求,将几个主打款式更换到橱窗模特的身上。   几个员工忙活了大半个钟头,待柜台上的时钟滑到九点,林遐意便准时拉开了窗帘,打开了店门,将门上所挂的木牌翻转到了“营业中”。   几乎刚开店门,不久便陆续有顾客进来逛店购买,多数都是林遐意见过的熟面孔。   新系列的时装海报两日前便已张贴在店门外的墙上,一些忠实顾客想要第一批穿上最新款的衣服,便踩着点地进来购买,林遐意固然不是那么感同身受他们对时髦的追求,但并不妨碍他热情地招待。   这些顾客中,金宝儿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如今正是人闲钱多的时候,所嫁的男人虽长得丑还有些喜新厌旧,近两个月对她也渐渐有所冷淡,不常去她的住处,但每月该给的生活费倒是一分不少。   而不久前她还诊出了身孕,对她而言,这就相当于在程老板这混到了养老保险,只要能把这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后半辈子便吃喝不愁了。   于是这钱该存存、该花花的,用在打扮自己身上,她是一点也不怜惜。   一进店里,她便将认识的店员招呼了过来,一边聊着天,一边将看中的一款款新品扫入怀中。   “这件豹纹衬衣不错,是叫豹纹吧?搭配哪个裙子的?那这条白裙我也要了。”   “格子布的棉裙,瞧着不错,也来一件。”   “这斑点花纹的翠绿长裙蛮新奇的,拿一件……”   “你说你们纪老板是如何想到这些款式花纹的,他那脑子里的好点子比我吃的盐都多,真令人羡慕……”   金宝儿正这般同店员夸赞着,身后便忽然响起了男子清朗的嗓音,道:“金小姐,这么早来买衣服?”   毕竟第一天上新,纪轻舟在前往工作室之前,特意先绕道来了趟店里。   结果刚跨进店门,便看见一位熟客手里提着三四件的衣服,身旁的店员也帮忙拿了几件,还在不停地挑选,不由得过来问候了声。   “纪老板,我刚说到您呢,每次做的衣服都能美到我心坎上。”   金宝儿转身瞧见他,唇角便绽开了笑意,抬手蹭了蹭鬓发问:“您看,我今日这发型可眼熟?”   “当然眼熟了,秀蝶头是吗?”一直关注着流行趋势的纪轻舟一眼认了出来。   这所谓的“秀蝶头”也就是电影《真假凤凰》里施玄曼最常做的一款发型。   头发在后脑勺盘成一个高发髻,用亮色的丝巾或发带绕过发髻,在头顶打一个大蝴蝶结,也像是戴了个蝴蝶结发箍。   这本就是依照他设计稿模特所做的发型,他自然清楚。   金宝儿眨了眨眼道:“那片子我已看了不下三遍了,女角色的衣服,每一套我都喜欢,可惜你这里没有同款的卖,若找裁缝做呢,我又不愿等这么久,好在您这新款也极有风格,我便立即赶来买了。”   “谢谢称赞,不过你一次拿这么多是不是有些夸张了?”纪轻舟看了眼她手上提着的衣服,迟疑了片刻,提醒道:   “我看这里面有几件不是特别适合你,不妨就从里面挑一两套最喜欢的试穿一下,觉得合适再购买,怎么样?”   金宝儿闻言一笑:“您这做老板的未免太实在,人家恨不得多给客人推销呢,您反倒劝我少买……那您给我个建议吧,哪套适合我?”   纪轻舟是觉得她有些盲目追赶时髦了,一时冲动将看中的都买回家去,之后却未必能穿上两次,届时肯定要后悔花了太多冤枉钱在他的店里。   “其实我每次上新都会有多个款式,作为顾客你尽管多试,倘若能挑到最喜欢、最合适自己的款式,我便觉得心满意足了,而倘若看每一件都差不多喜欢,那便是每一件都可有可无,反倒令我没什么成就感。”   纪轻舟半开玩笑地劝了一句,随后便给出她购买建议道:“我看看,这件领带式领的豹纹衬衣,你挑得不错,搭配那件米白伞裙,再系上一条皮带,很适合你。”   “这件低颈露肩的小黑裙,配上一件波蕾若夹克,应该也不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旁边的衣架上拿了件米白色的短夹克,向金宝儿展示道:“怎么样金小姐,可要去试一试?尺码合适也很重要哦。”   金宝儿本不打算试穿,但既然对方都特意强调“尺码”了,她便应声道:“那我便去试穿一下。”   “嗯。”纪轻舟点了下头。   待对方拿着衣服进试衣间,他正要去柜台同林遐意说说买衣服赠模特海报的活动,转身却见门口又走进一位熟客,正是陆雪盈的母亲陈颜珠。   “陈女士,好久不见了,来看新款吗?”纪轻舟打了声招呼道。   “纪先生今日也在店里啊。”陈颜珠身旁跟着个司机,似是专门过来买衣服的,闻言说道:   “我倒不是为了自己买,下午我要去趟南京,就特意过来买几件您这的新款给住在那边小姑子带去。   “我丈夫的妹妹陆庄晴,不知您是否记得,之前从你这买的几件裙子寄过去,她都很喜欢,叫我下回您这上新款了,一定要多给她带几件。”   “奥,陆小姐,我有些印象。”纪轻舟若有所思地接话,实际压根想不起来那位陆小姐长什么样。   “那您尽管挑,挑好了叫店员拿仓库的新货给您。”   陈颜珠已经看起了橱窗模特身上的衣服,一眼望去,几个模特身上的款式都很是时新漂亮,便感慨道:   “你这店光开在这有些可惜了,何时去南京开一家,我小姑子都说了,那边的夫人小姐们,现在就流行穿你的衣服,既是国货,又很时髦。如今谁手头上没一件‘世纪’牌的衣服,都不好意思出门社交了。”   “是吗,那真是我的荣幸。”纪轻舟只当她在客套,没怎么当真,浅笑道:“开分店的事我也正考虑呢,届时倘若要去南京开店,一定通知给您。”   随口同陈女士寒暄几句后,因为黄佑树还等候在门口的车上,他也不便多停留。   稍后给林遐意交代了些工作上的事,便离开了时装店,去工作室上班。   ·   在时装店转了一圈,来到霞飞路的小洋房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初夏的工作室二楼已有些闷热,一走进东北角的办公室,纪轻舟便打开了窗通风。   摘下斜挎包放在柜子上,他刚挽起袖子,坐到蝴蝶桌前摊开工作本,准备制定下个系列的主题计划。   这时,祝韧青敲门进来,给他送了杯热咖啡,道:“先生,昨日您布置的课文,我已记下了。”   “这么快,现在学习效率很高嘛。”纪轻舟点点头,“那等傍晚下班前,你来我这背诵。”   “好。”祝韧青先是应了声,旋即微抿唇角,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艾绿色绸布缝制的三角香囊递给他,口吻中略含紧张地说道:“先生,这是我给您做的,手艺不太好,您别嫌弃……”   纪轻舟见他拿出个垂着流苏的香囊来正有些疑惑,尔后就闻到了一股混合着艾草味道的中草药香气。   他伸手接过那香囊放到鼻端嗅了下,恍然抬眸看向对方问:“今天端午?”   “嗯。”祝韧青应了声,见先生嗅着他亲手制作的香囊,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我都给忙忘了,也没给您们准备什么。”纪轻舟拍了下后颈,临时安排道,“等会儿你去跟阿福说一声,让他去帮我买些粽子来,中午分给你们做节礼吧。”   “我可以帮您去买。”   “你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吧,不是说这几日常有人在电车上认出你,还要请你吃饭吗?”   纪轻舟歪了歪头揶揄道,“小祝先生如今可是受欢迎的男明星了,得和影迷的生活保持距离。”   祝韧青白净的面孔上泛起红晕:“也没有那么多人认识我,不影响帮您做事。”   纪轻舟失笑摇头:“开玩笑的,让阿福去吧,正好让他去饭馆跑一趟,把上个月的饭钱结了。”   “好的,先生。”   纪轻舟点了点头,看了看手里的香囊,又抬眼扫视了周围一圈,倏然起身,将那香囊挂到了自己斜挎包的背带扣上。   手指拨弄了下茶绿色的丝线流苏,朝祝韧青道:“这个香囊做得还挺精致的,像个小粽子,你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吧,谢谢。”   “您喜欢就好。”祝韧青不假思索答,对上先生温和的目光,既欣喜又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忙说道:“那我去干活了。”   “嗯,去忙吧。”   待祝韧青出去关上房门,纪轻舟便回到了书桌前,安静地靠在办公椅上,望着玻璃窗外的树影出起了神。   端午节……   今天上午,解予安要同解良嬉去签印刷所的转让合同,而前几日,对方除了偶尔被他父亲带去公司,其余时候也很少出门。   最近一周,都没什么异常……   “解元宝,要是忘了我的生日,你就完了……”   他嘴里无声地自语了句,接着若无其事地拿起笔,翻开笔记本开始工作。 第135章 生日餐   午后, 温煦而柔和的微风卷起蝴蝶桌前的蕾丝窗帘,盛着几分慵懒的倦意。   纪轻舟在忙活着接待了施玄曼的哥哥看了所定制的西装效果图后,又回到了书房继续画稿。   关于秋季系列的主题, 他初步定下为“优雅、简洁”之风格,减少花纹的使用,仅选用纯色的中性色调。   除去最基本的黑白灰三色本就经典百搭,低饱和的色彩例如莫兰迪色系, 总能给人以温柔、内敛的印象,很适合秋天这个宁静而萧瑟的季节。   重要的是,相比于那些色彩明亮的衣服, 中性色调更为耐穿不易过时, 更符合此时的局势中,大众的审美趋势。   至于衣服的款式,他本想要出更多便于搭配的套装, 采用数字“8”的廓形, 剪裁简洁、精致的外套, 搭配上修身的半裙,突出纤细的腰身与臀部的曲线, 风格干练且沉稳端庄。   但到了开始画图的时候,又觉得这样的衣服固然“优雅”, 却并非那么实穿, 起码包臀裙、铅笔裙等之类设计的就不是那么方便行走和活动。   虽然给顾客做私人定制时,时常会做类似的款式, 但成衣系列是面向大众的, 他希望他的顾客们以后想起“世纪”这个牌子,会是浪漫、优雅且自由的。   于是到头来,不论风衣、套装还是连衣裙, 他一如既往地延续了前两个主题,选择了较为宽松的裙摆。   正低头绘制着一件羊毛连衣裙,为它添加上简洁的领口与单粒扣的设计,这时忽听房门被“咚咚”敲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纪轻舟看了眼手表,见才下午四点,心忖应该不是祝韧青来找自己背书,大概是其他员工有什么急事。   于是转着铅笔,扭头看向房门说了句“进来吧”。   “咔嚓”一声中,房门开启,穿着件深灰色衬衫与黑色西裤的解予安独自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一身冷肃的衣着搭配着男人高大的身材,顿时给本就不大的书房添上了几分空间上的压迫感。   见是这位老熟人,纪轻舟便转回了身,随口问:“签完合同了?总共花了多少?”   “机器一千二,房租五百四,五年。”解予安关上房门,简略地回答。   “五百四?这房租不贵啊,不是在福州路上吗,月租才九块?”   “不过一间仓库而已,又非临街位置,能有多贵?”   “行吧,那你没事坐着等吧,我这还得忙一阵。”   纪轻舟说着转了转肩膀活动了下手腕,正要继续画图,这时解予安忽然走了过来,握住他拿着笔的右手,帮着揉了揉手腕。   旋即又将铅笔抽出,似漫不经意地从裤子口袋中拿出了一件金属物,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什么啊?”纪轻舟摊开手掌看了眼,见是一把崭新的黄铜钥匙,便挑起眉毛看向他:“印刷馆的房门钥匙?”   “霞飞路505号,给你的房子。”解予安淡淡回应,仍握着他的手腕,熟练地帮忙按摩着手掌与手指。   纪轻舟面色微怔,眨了眨眼睫:“所以,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嗯。”   “哇,这么豪气啊。”他用左手拿起那钥匙瞧了眼,原本平静的心情倏而有些雀跃起来,轻笑了声道:“我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把我生日给忘了呢。”   “以为我是你吗?”   “怎么说话的,我可是给你过了两次生日的。”   他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有些想笑,正是因为第一次搞错了,才会有第二次。   “不过为什么要送我房子,而且又是霞飞路?”   “离这近,便于你上下班。”解予安简言回答。   并且“505号”恰好是他的生日数字。   纪轻舟“噢”了一声,反握住男人宽大的手掌拉到面前,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指,仰着头,双眸明亮地望着他问:“所以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之前不是常说要买一栋自己的房子?”   “我那时候不是担心离婚了没地方住嘛,现在倒也不是那么需要,当然你送我,我还是很开心的。”   纪轻舟表达完自己的喜悦,忽而眼珠一转,挑眉道:“要是按照原计划,你眼睛好了,我本来就能从你母亲那拿到相当于一栋房子的报酬,现在我依然有了房,所以你才是那个我收获的礼物,对不对?”   解予安垂眸看着他含着笑意的漂亮脸庞,不由得用拇指摩挲起他色泽柔润的嘴唇,声音低沉而平稳:“你想怎么认为都可以。”   其实他倒并未考虑那么多,送纪轻舟房子,只是想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补偿给他。   自从知晓爱人并非那个唱戏的纪云倾以后,他偶尔会旁敲侧击地询问对方的来历,但纪轻舟总是会找各种借口搪塞敷衍过去。   看得出来,他不想骗他,却也不愿回答。   尽管嘴上说不在意他的过去,解予安有时也忍不住想,纪轻舟究竟是什么人,会多国语言,又处心积虑地替换身份进入解家,莫非是某个敌对组织或他国的间谍吗?   每次想到这,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离谱得可笑。   一个间谍,为何要培养他高超的裁缝技术,况且最后还自揭身份,被他一试探就破罐子破摔的,藏也不藏一下,何来这样没有专业素养的间谍。   当然他若有心去查,不论从他出色的样貌技能入手,还是从已经消失的纪云倾入手,多少总能查到些对方的底细。   但既然纪轻舟决心要抛下过去重新开始,他还是决定予以陪伴支持,不再探查他的过去,给予对方更多的自由与尊重。   而一栋温馨的房屋,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能让他收获安全感与归属感的地方,是他所能给予对方新身份的良好的开始。   纪轻舟自然不知他纠结过什么,听闻解予安可有可无的回答,稍加思索又皱了下鼻子,狐疑道:   “不对啊,你这房子是给我住呢,还是写到我名下啊?怎么只有个钥匙呢?”   解予安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赠与合同在家里,回去签字。”   “奥……那我放心了。”纪轻舟点了点头。   垂眸看了眼某人一直摩挲着他脸颊与嘴唇的手指,果断地将他的手推到了一旁,道:“行了,礼物我收下,你没事可以去一边待着了。”   解予安已经习惯了他“用完就抛”的脾气,扫了眼他的画稿问:“还要多久,可要去看房?”   霞飞路505号距离工作室应当是不远的,过去一趟很是方便。   对于解予安送的新房,纪轻舟自然也挺感兴趣,考虑了几秒便道:“等我这张画完吧,最多十五分钟,你去坐着等我会儿。”   解予安拿出怀表瞧了眼时间:“四点零五分,开始计时。”   “闭嘴,别给我压力。”   男人微微抬起了唇角,转身走到安乐椅旁的斗柜前,看见柜上自己赠送的那台留声机,问:“可介意我放唱片?”   “随你便。”   解予安闻言便打开了那手提式的留声机盖子,挑选了一张唱片放到唱盘上,不紧不慢地摇动手柄上弦,直到摇不动为止后,将唱针放到了唱片上。   随着制动的松开,轻缓的古典钢琴乐渐渐流淌成乐曲,与室内柔和的自然光融合了在一起。   他转头看了眼青年,见对方专心地做着工作,并未受音乐影响,便从书架上随意拿了份报纸,准备看会儿报消磨时间。   正要坐到安乐椅上,视线扫过间,解予安忽而注意到了柜面上那黑色皮质的斜挎包上垂挂的绸布香囊,不禁眼皮一跳。   他敢肯定,早上出门时,纪轻舟的包上还没有这东西。   解予安定定地盯了那针线活不算整齐的香囊几秒,沉默地收敛起目光,转身躺到了摇椅上。   展开报纸看了几秒后,又忍不住抬起视线盯了那香囊几眼,旋即闭了闭眸子,不悦地合起报纸,侧过头望向了桌旁青年清瘦的背影。   轻柔和缓的乐声里,对方柔顺的发丝被迎面拂来的微风吹得轻轻飘动。   解予安缓慢眨动了下眼睫,凝望着他干净的发际线下被衬衫领口包裹着的白皙后颈,片晌,又垂下视线凝视起那雪白衬衣包裹着的修长脊背,不声不响地发着呆。   约莫十几分钟后,纪轻舟忽然搁下画笔,起身伸了个懒腰。   解予安像是才从良久的注视中回过神来,启唇问:“结束了?”   “嗯。”纪轻舟应了声,转身瞧见躺在摇椅上敞开着怀抱的英俊男子,倏而唇角一翘,迈步过来坐到了他的腿上。   解予安正准备握着扶手坐起身来,见状又撤回了念头,抬手搂在青年腰间只稍稍用了点力气,对方果然便顺着力道躺靠在了他的身上。   纪轻舟本就想要休息一下,有个人肉靠垫自是最好。   将脑袋枕在男人肩膀上后,他伸手抱住解予安的腰腹,闻见对方衣襟上熟悉的皂香,便不禁打了个哈欠,泛起些许疲倦之意,阖起双目道:“休息会儿先,等下再去看房。”   解予安没有反驳,单手环绕着他的腰背,脚跟推动安乐椅小幅度地摇晃起来。   安静了片刻,他倏而开口:“那包上的香囊,从哪来的?”   “嗯?”纪轻舟下意识应了声,过了两秒才睁开眼睛,语气散漫地解释:“小祝送的,今天不是端午嘛。”   “丑。”解予安冷声评价。   还是绿色的,不仅丑,且用心险恶。   “摘了吧。”   “好刻薄啊,解元元,人家自己做的呢,怎么说也是一片好心嘛,挂一天除除晦气。”   解予安张开口,还想再说什么,纪轻舟便似是预料到他的反应,抬头在他淡粉的嘴唇上印下一吻,堵住了他接下去的话语。   嗅到那清甜的香气,解予安顿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左手摩挲着青年光洁的脸颊,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偏着头,垂下目光,对上青年柔软发丝下漆黑的明眸,便不禁心头颤动,喉结滚动了下,说道:“再亲一下。”   “你就这点出息。”纪轻舟扯了扯嘴角,随即就摸着他的脸颊,仰着脖子亲昵地贴了贴他柔软的嘴唇,静默地亲吻上去。   一边熟练地接吻,右手却从领口滑落,顺着深灰色的衬衣摸到他的皮带。   解予安立即察觉他的意图,按住了他将要作乱的手,音色清冷而低沉:“不老实。”   纪轻舟轻哼了声,视线在他被自己亲得发红的嘴唇上转悠了下,又垂下目光,看向对方微微泛粉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   他挣开右手,摸了摸他的颈侧以示乖巧和安抚,尔后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低下头轻轻地啃咬了下他的喉结。   男人呼吸明显一滞,不一会儿,当纪轻舟再度垂落目光,便瞧见小元宝同他打起了招呼。   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半点经不起逗。   纪轻舟倏然嗤笑,按了按小元宝轻佻道:“咱们解少也老实不到哪去啊。”   解予安似在忍耐什么,抿着唇默不作声。   播放的唱片此时已停息了下来,耳边倏然寂静,纪轻舟趴在他的胸口,听见了急促而清晰的心跳声。   可抬眼看对方的脸庞,却只见男子耳廓微红,眉宇间的情绪依旧勾人的清凛冷淡。   他一边和小元宝玩着摸宝箱的游戏,一边纯然天真地感慨:“表情管理真厉害啊,解予安,明明心跳这么快,这张脸依然如此的清纯淡漠,一点也看不出激动和紧张……”   解予安不禁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道:“别闹了,还订了餐厅。”   “哦?订了几点的?”   “六点。”   “那还早着呢,看完房子去吃饭也来得及。”纪轻舟亲了亲他的脸颊,挂着笑脸道:“生日餐之前,我得先吃个小男孩开开胃。”   解予安闻言喉结再度滚动了下,也不知发散了什么思绪,短短几秒间,从脖颈至眼尾蔓延起淡淡的薄红。   纪轻舟未料他反应如此之快,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问:“诶,之前叫你搜集的资料搜集了吗?”   解予安抬起了视线望向天花板,有些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干嘛不说话?”纪轻舟心里已经知晓了答案,却仍追问:“还没搜集吗?是不好意思叫人去办,还是不知从何搜集?要不我帮你找?”   “不必。”   “哦,那就是已经找到喽?”   解予安默然不语。   “藏哪了?我没见你看啊?”纪轻舟语气中不禁夹带起些许的促狭意味:“还是包了什么书壳?《浮生六记》?”   “纪轻舟。”   “好好好不开你玩笑了,我知道那是骆明煊干的坏事,咱们解少行事作风光明磊落,要看也是大大方方地看,当着我的面,和我一起分享是不是?”   光明磊落的解予安似是终于耐不住,不知不觉间握着他的手挪到了小元宝上。   纪轻舟啧啧舌:“解予安你还真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却诚实得很。”   “不是你先开始的?”   “是是是,谁叫我把玩无厌呢?”他话语轻快地说着,低头看去,又不禁蹙了蹙眉:“真是可怕,要不你那资料书还是别看了。”   解予安垂眸看着他,低声道:“晚了。”   说罢,手掌抚摸着青年的后颈,在自我躁动的心跳声中,静静地亲吻他稍显担忧的眉眼。 第136章 职务   解予安所挑选给他的房子是一栋维多利亚式风格的二层小洋房, 象牙白的外墙面,墨绿色的尖屋顶。   虽然坐落在马路旁,但房子前方便是两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悬铃木。   初夏傍晚, 落日斜照,墙面上一片树影斑驳,也算景致优美。   至于屋内,前房主的家具已全部搬空, 留下的是一个接近于刚做完硬装的空房。   米白色的油漆墙面,回字拼接的橡木地板,有壁炉也有暖气片, 一二层面向街道的皆为白色凸窗, 二楼的卧室还有个铁艺栏杆围绕的弧形小阳台,采光尤为的通透明亮。   二室一厅的房屋面积不算大,但作为两人居住的房子已完全足够。   看完全屋后, 纪轻舟心想解予安还是挺了解他的审美喜好的, 这座房屋不论结构局部还是内部装潢, 他都分外满意。   “起先考虑的是愚园路的一座英式别墅,那房屋有个大花园, 适合养狗。”   看完房子出来,待纪轻舟锁好房门, 走下台阶时, 解予安说起道。   “那最后为什么选了这?”纪轻舟回头望了眼钉在门旁的黄铜门牌:“因为505?”   “嗯。”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讲究这种小仪式感。”   纪轻舟轻笑了声, 步履轻快地走到了停在街道边的黑色汽车旁, 拉开车门,躬身朝解予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先生请上车。”   “无聊。”解予安淡淡评价了一句,坐进了车内。   “无聊吗?我看你喜欢得很。”纪轻舟撇了下唇角, 坐上了汽车。   晚餐依旧选在了那家两人约会过的法餐厅。   虽吃过几次,但两人都觉得这家的菜式丰富,味道也不错,且就在霞飞路上,于是又定了这里。   座位预定的是二层一个带落地窗的小包厢,窗外是这家餐厅的露台小花园,风景颇为闲适幽静。   他们到店时太阳已落山,低垂的暮色与落日余辉交织着,在深邃夜空中留存了一道深粉的晚霞,久久地映在玻璃窗上。   而窗前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红色的玫瑰花束娇艳欲滴,旁边还点着几盏蜡烛,昏黄的烛火微微摇曳着,为这光线幽暗的包间渲染起柔静浪漫的氛围。   “唷,还布置了烛光晚餐啊,小花招挺多的。”   纪轻舟原以为只是寻常吃顿饭而已,一进包间看见那华丽的烛台与艳丽的玫瑰,险些以为是误闯了谁的求婚现场,直到回头看见解某人压着唇角故作平静的神情,才确认这是对方给他准备的惊喜。   说实话,这惊喜对他而言怪老土的,但知晓是解予安做的,又觉得还挺可爱,毕竟总不能要求一个清朝出生的民国人多么时髦浪漫。   解予安约莫是第一次准备这种惊喜,纪轻舟还未表露什么,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耳尖染上了几分不明显的薄红。   端着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帮青年拉开了椅子说:“你先坐。”   纪轻舟闻言便在餐桌旁坐了下来,见对方依旧站着他椅子旁未动,疑惑问:“怎么,还有安排吗?”   解予安点了下头:“稍等会儿。”   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包间门便被敲响开启,穿着衬衣马甲制服的服务生走了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小提琴手。   那拉琴的进入包间后朝着客人点了点头,便先站到一旁,准备等会儿演奏。   至于那服务生,手里并未端着餐盘,而是拿着一台可折叠的袖珍柯达相机,礼貌询问:“两位先生,请问是在用餐开始前照相留念吗?”   纪轻舟立即仰头看向了解予安:“这也是你安排的?”   男子面色淡然地应了声,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外套衣襟,也不知是在回答谁的问题。   纪轻舟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哇解元你也太会做人了……我说你下车的时候怎么还穿起了外套,打起了领带。   “安排了这环节你不提醒我一声?我们第一次合照,你就让我这么水灵灵地带着一身班味来了?”   “你还要如何打扮?”   解予安垂眸看向他道,抬手帮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将眉眼露出些许,难得说了句中听的话:“怎样都好看。”   接着便站在他椅子的左后侧,朝着服务生点了下头,示意可以拍了。   纪轻舟也就是借机发个牢骚,倒也并非需要怎么打扮,对于自己的长相,他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见解予安站直了身体,便也稍稍挺直了后背,正了正色看向那相机的镜头。   “两位先生请准备,三二一……”   在服务生按动快门前的几秒,解予安突然抬手绕过了他的后背,搭在了他的右肩膀上。   感受到那透过衬衣面料传来的温热体温,纪轻舟不禁微微扬唇,露出一个随性的笑容。   ·   吃完烛光晚餐,回到解公馆已接近夜里八点。   初夏夜晚的暮色宁静惬意,皎洁明月悄然爬上了树梢,洒落一片银白月光。   两人说笑着穿过门厅,进入大厅时,恰好碰上了解予川夫妇从东馆的走廊出来。   见他们回来,解予川率先停下脚步打了声招呼:“过完生日了?元元准备的惊喜可还对你胃口?”   后半句话他是朝着纪轻舟问的,话语中带着股明显的揶揄之意。   显然这位思路稍显迟钝的男士已经知晓了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   “简直太对胃口了,终身难忘的惊喜。”纪轻舟淡笑着回应。   解予安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你的生辰,母亲去苏州前特意提醒过,我们原本还商量着今晚给你过个生日,可惜元元早已制定了计划,不过我和宴知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等会儿叫佣人送到你们房间去。”   解予川似乎担心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够受重视,特意解释了两句。   旋即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解予安道:“对了,你去接待室一趟,父亲有事同你说。”   “嗯。”解予安应了声,转头看了纪轻舟一眼,接着默不作声地走向了东馆的走廊。   纪轻舟刚下意识地想要跟过去,解予川便叫住他道:“诶,轻舟,留步,我同你说几句话。”   纪轻舟顿然止住了步伐,跟随着对方的眼神示意,和他往旁边走了几步,轻声询问:“怎么了?”   大厅里回声较大,解予川就稍稍压低了音量,神色从容道:   “月底那批大货做完后,暂时先别做新货了。宣传广告也歇一歇,我这里收到消息,工商各业的局势氛围皆有些不稳定,兴许会酝酿起大规模的罢工运动。”   纪轻舟脸上露出恍然之色,点头道:“这我知道,昨日我们同业公会的聚餐,也谈到了这件事。”   对于罢工运动,他早知晓其势必会发生,规模最大时甚至会席卷工商界各行各业,所以当初才砍掉了近一半的夏季新款。   而昨日参加同业公会的活动时,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暗中汹涌的氛围,做好了届时跟随公会意志闭店罢市的准备。   “你知道就好,我就是同你说一声,让你有个准备。其他也没什么事了,祝你生日过得愉快。”   解予川笑意温和地说了一句,旋即便走到赵宴知身旁,同妻子一块上楼。   纪轻舟见状也转身迈步进了东馆走廊,步履轻巧悠然地前往尽头的会客厅。   本想着去小会客厅那坐会儿,等解予安聊完了再一道上楼,而当他从解予安所在的接待室门前经过时,却听见解见山的声音透过那未完全闭合的房门缝隙传了出来。   “去做这总教官虽也于你身体无益,但好歹是在学校,而非军队……”   听闻某几个字眼,纪轻舟不禁顿住了脚步。   静静地听着里边传出的话语,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   “你跟着我锻炼这数日,种种决策裁断我看在眼里,说实话,你在商业这行之潜能资质要比你兄长优异得多。但你既不情愿做这行业,身为父亲,我看着你整日怏怏不悦的,心里也不甚痛快。   “如今金陵军校又给你寄了这聘请函,我与你母亲仔细商量过,只要你小心注意些身体,我们不会阻拦你。”   屋子内,解见山坐在宽敞的办公桌前,望着对面修长挺拔的年轻男子,缓慢沉稳地说着工作之事。   固然心底更希望能培养起小儿子接自己的班,但也不想强迫对方改业,相比过去,在军校就职好歹还安全些,总教官之职务也可称得上是一个前途明朗的开始。   解予安闻言微微颔首,并未表露什么情绪。   但解见山知晓他未当场拒绝,便是有意向接受这职位。   他轻轻叹了口气,沉吟了片刻,似不经意提起道:“对了,你小时候的邻居,时月姑娘如今也在南京念书,她常写信问候你母亲身体,是个懂事有学问的姑娘,当初若非你大伯逝世,是准备给你们定娃娃亲的,算是有些情分在,你受伤回国后,她也一直惦念着你。   “真去了南京,都是同乡,不妨照顾一下那姑娘。我们家祖训虽如此,但小纪……特殊情况,变通一下未尝不可。”   “工作我会认真考虑,后者就不必了,我有妻子,不方便照顾别人。”解予安哪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干脆地予以了回绝。   说罢,见他父亲被噎得哑口无言地闭上了眼睛,就直接转身走向了门口。   接待室外,纪轻舟单手插着裤子口袋,背倚着墙而站。   听见那皮鞋碰撞地板的脚步声靠近,便稍稍站直了身体。   解予安拉开房门出来,转头对上他不含丝毫笑意的眼神,不禁眉头微动。   张了张唇,又什么也没说,关上房门后,拉着他的手朝东馆尽头的小楼梯走去。 第137章 分房睡   沿着东侧的楼梯上到二楼, 一路无言。   一回到卧室,关上房门,纪轻舟便抽出了手询问:“南京的工作是什么意思, 你要重新入伍?”   解予安打开了大灯,转头见他面色不愉,下意识地放缓了语气,嗓音平稳地解释:“是金陵军校, 请我去做总教官。”   “听你这口吻,是已经决定了是吧?”纪轻舟不苟言笑问,“不是说好了改业从商吗?你又要走老路?”   “只是教官, 并非重新入伍。”   “都去金陵军校了, 离入伍还远吗?”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似有些无奈,又无从反驳, 便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纪轻舟望着他这沉默的表情忽地嗤笑了声, 眼前人这副不冷不热又冥顽不灵的态度, 他实在是熟悉得很。   当初刚进解家,每次和解予安沟通不畅, 对方就会挂起这么一副难以揣测的冷然表情。   一瞧见男人这副神色,他便禁不住有些气闷。   但毕竟不久前解予安才给他过了生日, 纪轻舟也不想和他吵架, 便稳了稳心神,坐到了沙发上, 解开了衬衫领口的纽扣透了会儿气, 冷静地开口:   “不管你父母亲什么态度,这件事我不同意,你不能去。”   “为何?”   “你说呢?医生叫你静养, 你却要去做教官,真进了军校你难道不会以身作则吗?我不信。”   “我也很重视我的身体。”解予安认真回应道,即便年纪小的时候不当回事,经历过这一年多的伤痛与失明,他自然也懂得了量力而行。   “我答应过你们会好好锻炼休养,你完全不必担心那么多。”   纪轻舟顿了顿,道:“反正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有何危险?”解予安反问,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这般态度坚决地反对。   即便是他父母,也不至于到这样无可商量的地步。   见纪轻舟蹙着眉不答,他兀自揣摩了一番对方的心绪,迈步走到了茶几旁,半蹲下身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道:   “此事我还在考虑,即便是接受这职位,每有休假我也定然会回来陪你。”   “你觉得我是舍不得你出远门上班?”纪轻舟挑眉看向他,“我没有那么粘人,如果只是份普通工作,你出差几个月我也不会说你什么。”   “那究竟是何缘故,你总要给我个理由。”   理由……   纪轻舟闭了闭眼,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退伍前你才二十岁,年纪轻轻的就升到了上校,在战场上你一定很骁勇很有天赋,但你的性子就不适合去南京那个圈子里混。”   解予安不解:“何以如此武断?”   “这还要问我吗,你去问信哥儿,问问你母亲,你身边的人谁不清楚你的性格,你连打麻将都不会,连看个黄书都要自我惭愧,脸皮这么薄,底线那么高,你怎么跟他们混?”纪轻舟一口气说出实话道。   倘若说他早两日还不太能肯定,解予安的“英年早逝”会否是出于别的意外之祸,而今听闻他要去南京,便敢确定邱文信所言的不能展开细讲的横祸,最初的起因必然是因为他接受了这份职业。   之后的国民政府有多么混乱他是知晓的,而解予安的性格太刚直又固执无比,一双眼睛清明锋锐,容不得半点沙子。   这几年的南京可能还好些,之后呢,一旦进了那个圈子,就相当于一把尖刀架在了脖子上,都不说同流合污了,但凡他不能对某些行径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半会被拿来祭刀,届时无声无息消失都算体面的,只怕死了还要给人背锅做替罪羊。   可后世之事,他又能怎么对解予安解释?   即便他真的和盘托出了,对方也不见得会因为怕死而不去执行他的理想。   “反正我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纪轻舟抽出了手,抬眸对上他严冷的目光,张口便说出了一句毫无顾忌之言,“你非要去的话,我们就离婚。”   这二字一出,房间内霎时阒然无声。   四目相视间,连呼吸声都像停止了,气氛死一样的寂静。   解予安眸光微有颤抖,良久,才低沉地开口:“纪轻舟,你拿我当什么?”   “你又拿我当什么?”纪轻舟抬起眼睫,言辞平缓地质问:“一年前我便劝你从商,我劝了那么多次,你嘴上说考虑,其实从来没有往心里去是不是?   “军校的邀请函,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你父母都就此讨论过了,你跟我却只字不提,如果刚才我没有碰巧路过听见你父亲的话,你是不是要等做完决定后,再摆出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给我个通知?”   他这话问得出其不意,解予安明显一愣:“我也是昨日才得知此事。”   “但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和我商量,甚至上午还若无其事地去签了印刷馆的合同。”   纪轻舟说到这不由冷笑了声,“还说答应做杂志社的经理呢,怎么做?打算在南京开着电脑远程办公吗?”   解予安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能听出那语气里明晃晃的讽刺,颦眉道:“好好沟通不行吗?”   “你还觉得这是沟通的问题?我觉得这是我们原则上的矛盾。”纪轻舟直言道,“我当初的直觉就没有错,我们两个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买房的事也能看出来,你太有主见了,一万二的房子,你一点也没有和我商量,甚至没有探过我的口风,问问我想要大洋房还是小居室,三层还是两层,要不要带花园……我知道你是想给我制造惊喜,但假如我不喜欢呢?”   之前,纪轻舟便有意识到,他同解予安只能在不涉及彼此原则的范围内谈恋爱。   他是一个在感情中不太有耐心也耐不住寂寞的人,需要另一半为他提供很高的情绪价值,一直围着他转,才不会渐渐失去感情。   解予安却显然不是那种人,他对自己在意的人或物有很强的控制欲,思想独立,还总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吃醋了倘若无人发现,就只会闷在心里不说出来。   他们这一年多来的相安无事,恋爱后的其乐融融与柔情蜜意,只是因为解予安是个瞎子。   他看不见,所以只能乖乖地听从他的安排,跟随他的脚步,才显得他们很合拍。   而如今,对方彻底恢复视力还不到两月,矛盾果然就爆发了,谁都不会向彼此妥协。   纪轻舟想通这点,忽然就心平气和下来,正色看着他道:“你应该找一个脾气温和柔顺的,会乖乖听你话的恋人,我也是。”   他的语调稀松平常,反倒令听者胆颤心寒。   解予安眼皮瞬间泛起红意,失了往常的淡定,想要开口表达些什么,却胸闷得说不出话来。   无言许久,才找回最初的话题道:“或许是这个消息来得较为突然,你先冷静一会儿。”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自镇定地说完了此言。   起身垂眸凝视了几眼青年黑色发丝下微漠的脸庞,接着一声不响地转身走向了门口。   纪轻舟听见了卧室门关上的声音,就浑身泄了力一般地后靠在了沙发上,静默稍许,又气不过地踹了一脚茶几。   沉重稳固的茶几有着地毯的摩擦只是稍有些移位,尽管如此,桌上的玻璃水杯还是剧烈晃动了几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桌边,又滚落在了羊毛地毯上。   倒是未摔碎,不过空落于地,悄然成愁而已。   夜里的凉风袭来,吹得院子里苦楝树的枝叶摇晃摩擦着玻璃,沙沙声衬得室内格外的清冷寂静。   照耀在窗台上的月色皎洁,却又不胜寂寥。   纪轻舟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坐了会儿,脑子里转动着他与解予安的对话,也想要找个两全之法。   可不论怎样,还是没有办法……解予安要去南京追寻他的信仰,他就得一直担惊受怕地担忧对方的生死安危,而若依靠威胁强留对方在上海,他们之间迟早会爆发出更大的矛盾。   纪轻舟微阖起双目,抬手揉乱了发丝,纷乱的心境堆积如山。   正当此时,走廊上传来了男子清浅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便被“叩叩”地敲响。   纪轻舟愣了两秒,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下头发,弯腰捡起玻璃杯放到了桌上,迈步到门旁按动把手打开了房门。   门口,黄佑树抱着两只礼物盒朝他笑了笑道:“先生,这是大少爷和良嬉小姐给您的生日贺礼,还有这一份,是玲珑小姐给您的。我未给您准备什么礼物,就祝您生辰快乐了。”   “行,多谢祝福,礼物给我吧,也帮我跟他们说声谢谢。”纪轻舟扯了扯嘴角微笑,伸手接过礼盒时,不经意地往他背后昏黑的走廊望了眼。   空旷的长廊幽深寂静,两侧的房门不论书房、客卧还是衣帽间皆紧闭着,未有半点光芒。   关上房门,纪轻舟慢吞吞地抱着礼盒回到了沙发上,不紧不慢地拆起了礼物。   解予川夫妇所送的礼盒是木质的,里面装的是一对金镶玉杯,看起来颇为贵重,似是什么古董。   解良嬉送的是一套高档的矿物颜料与一支刻字钢笔,刻的正是“紀元”二字。   至于解玲珑,则送了一条像是她自己制作的手帕。   香槟色的菱形绸帕,边缘缝了蕾丝边,中间绣上了一片花样有些潦草抽象的花朵。   白色的碎花,一朵朵,团簇在一起,纪轻舟猜测也许是寓意着家人团聚的木绣球。   手帕的角落,还有看起来绣工明显工整精细许多的“赠表叔”三字,应该是得到了她母亲的帮助。   将这一件件精美且具有心意的礼物放回它们各自的礼盒中,暂时收纳进柜子后,纪轻舟转动了下脖子,走进了盥洗室放水洗澡。   当走廊上的落地钟声敲响十点时,他已经穿上了睡衣,擦干了头发,像往常那般斜倚在床上摊开了画本。   透过茶色的台灯罩子洒落的光芒影影绰绰,氛围安静得有些寂寞,某人依旧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纪轻舟拿起画笔时,不由得扫了眼身旁的空位,觉得有些可笑。   结婚一年多了,斗嘴吵架最凶的时候,分着被子抢着床垫都要挤在一张床上,结果今天生日,却叫他独守空房了。   他轻叹了口气,拿着笔开始勾画。   还以为身旁缺了某人,自己会胡思乱想,思绪阻塞,结果不到十分钟便画出了一套符合他水准的低调灰暗的秋冬季套装裙。   “果然情场失意,才是创作者永恒的灵感源泉。”他轻嗤了声,翻过一页,准备趁着现在状态好,多记录些灵感。   正挥笔潦草地勾画着服装轮廓,忽而房门传来“咔嚓”一下的清脆响声,紧接着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地迈进了屋子,最终停留在床边。   纪轻舟不觉停笔,抬眼看向床前。   离开的这一个多小时,解予安脱了外套也摘了领带,衬衣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发丝间还留着几分汗迹,不知去做了什么。   他扫量了对方几眼,道:“不是分房睡吗?还回来干什么?”   解予安面露疑惑,望了眼被踢到床脚的自己的枕头,问:“何时说要分房?”   纪轻舟低下了视线看向画本:“我刚决定的,你去睡客房。”   “……”解予安无言地注视了他片刻,突然伸手抽出了他的画笔和画本,收起放到了床头柜上。   “欸,解元我警告你,我现在正有灵感,你别……”   纪轻舟视线刚跟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瞥向自己的画本,对方便默不作声地靠近俯身,拉起他的胳膊绕到了自己后脖颈上。   接着双臂迅疾地穿过他的后背与膝窝,抱起他便朝着门口走去。   纪轻舟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套动作,等反应过来时,双臂已条件反射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低头看了眼与地面的距离,他不禁感觉有些奇怪,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以这样的姿势抱着。   不过解予安的手臂还是非常稳当有力的,他也就没有反抗。   “什么味儿啊?”   当靠到男子肩侧时,纪轻舟闻见他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油烟味道,不禁蹙了下眉:“你消失这么久,钻人家烟囱里做贼去了?”   “嗯,”解予安应了声,淡淡道:“小心你家的烟囱。”   “我家刚买,还没装修,你偷不着人。”   “……”   解予安默然不语,抱着他径直地拐进了右侧的小餐厅,将他安放到了圆桌旁的椅子上。   一进屋子,纪轻舟就闻见了一股食物的味道,等到在椅子上坐好,他便看见自己面前的桌上放着的一碗似曾相识的鸡蛋面。   “先把生日过了,别的事以后再商量。”解予安平静地说着,将筷子递给了他,旋即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听见他状若寻常的口吻,纪轻舟也就拿起筷子搅了搅面条,佯作没事般地接话道:“这鸡蛋也煎得太丑了,边上还焦了,跟我比差远了。”   “这是七版里最好的。”解予安解释。   “前六个呢?你吃了?”纪轻舟挑了下眉,夹起鸡蛋咬了一口。   还以为自己会食之无味,难以下咽,结果尝了口味道还不错,他的夜宵胃又被打开了。   “我吃了一半,前几个太焦了,给狗吃了。”   “都这么晚了,小豪还要跟你折腾,当狗也不容易。”   解予安微微抬了抬唇角,安静地看着他吃长寿面,也不问他好不好吃,就只坐于对面静静地注视着。   仿佛头一次见到般,一眨不眨地看个不停。   一碗长寿面的分量不多,纪轻舟不到十分钟便解决了。   放下筷子后,他接过对面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本想夸一句“手艺还可以”,抬眼看见对坐男子淡然静寂的脸庞,一时又无言以对。   桌子上方,悬垂的墨绿色玻璃灯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芒,偏执的灯光只打落在男人左脸上,在另一侧落下挺拔的鼻梁阴影。   兴许是垂落的眼睫阴翳遮盖了他锐利的眼眸,连眉宇间也像是透着股黯然之色,好一副可怜兮兮的相儿。   这个人,既没情趣,也不幽默,难不成真的只是图他长得好吗?   纪轻舟思索着注视了对方片晌,不禁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咕哝道:“我怎么会栽在你身上?”   未等收回动作,就被对方捉住了手。   解予安宽大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整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地蹭了蹭,幽深的目光凝视着他道:“那你最好栽一辈子。” 第138章 罢市   深夜的解公馆二楼, 除了落地钟指针转动的机械声,四处皆已阒然寂静。   吃完夜宵回到卧室后,纪轻舟洗漱了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时间已不早, 他却毫无睡意,微阖双目听了会儿浴室传来的水声,便又拿起铅笔打开了画本,继续绘制方才暂停的时装图。   待解予安洗完了澡, 拿着毛巾擦着头发出来时,他已草草地补完了图稿。   随后又翻到下页,对着空白的画纸漫无目的地思索了一阵, 实在没什么灵感, 就合起本子放到床头柜上,打了个呵欠滑进了被窝里。   解予安始终留意着床上人的动静。   将头发擦得半干后,他随手将毛巾挂在了浴室门旁的脏衣篮上, 迈步到床边, 边整理着被子, 边口吻寻常地询问青年道:“睡了?”   纪轻舟已平枕在枕头上,合起了眼睛:“不然呢, 都快十二点了。”   解予安静静地斜倚在床头,沉默思量一阵, 又往他身旁挪了挪, 低声开口:“去南京的事,我们可否好好商量?”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纪轻舟撇了下嘴角, 语气散漫, “我说了,你非要去的话,我们就离。”   “为何非要如此?”解予安仍是听不得某个字眼, 嗓音里不禁带上了几分怏然。   始终不解的是,他去南京,对方就要分手的行为。   在他看来,这份工作与他们的感情完全不冲突,是可以共存的。   他微垂着眼睫,良久凝视着身旁青年恬静的睡颜,话语沉静地解释:   “我在西点留学三年,从军也有两年,种种危险都已经历过,军校的工作只是一份寻常职业,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危险,为何……”   “我知道。”纪轻舟蹙了蹙眉,烦闷地截断了他的话头。   说实话,要阻止解予安去追求他的理想,他也很为难,很是过意不去,可若就这么不闻不问地眼看着对方走上他原本的人生道路,他更是做不到。   “反正我话放在这,随你怎么选择。”   解予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究竟有何顾虑?”   “别说了,我不想跟你吵。”   这事一谈起来就无休止了,纪轻舟此刻只想先休息,不想再争论这烦心事。   于是干脆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对方,将薄被拉过了头顶。   解予安伸手将他的被子拉了下来。   纪轻舟咋了下舌,扭过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存心想吵架?”   “……别闷死了。”解予安淡然回了句。   纪轻舟无语地翻过身:“那你就别气我。”   解予安暗自无奈,侧过身,手上动作轻柔地拨开了他遮盖眉眼的发丝。   注意到青年闭眼休息时也微蹙着的眉头,忽觉心脏被一根丝线拴紧着,隐隐酸疼绞痛,抿着唇不敢再多言。   手指安抚般地一下下抚摩着身边人的眉宇,直到眉心舒展,便顺着眉尾滑落,贴到青年的侧脸上,指尖拨弄着那小巧玲珑的耳垂,拇指却又摩挲着他柔软的嘴唇。   继而不由得俯身微阖眼睫,低头亲吻在他唇上。   纪轻舟在他温热的气息靠近时,便掀开了眼帘。   男人微凉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额头上,还氤氲着一股淡淡皂香的潮湿水汽。   他伸手穿过对方的发丝摸了摸,在解予安似要就这样抱着他躺下休息时,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先别睡,头发还是潮的,等干了再睡。”   他说着,倏然侧转过身,伸手从床头柜上凌乱的书籍中抽出一本递给对方:   “给我念睡前故事吧,我不想带着坏心情入睡。”   解予安闻言便接过了书本,坐起身来一看,发现竟是一本《苏州白话报》的线装合集。   这是十几年前的报刊了,当时的苏州尚未有铅字印刷的设备,这报刊还是使用的雕版印刷,装订成册售卖,于今而言可谓相当罕见。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读过几期这线装本,如今估计只能在那些旧书摊上偶尔觅得一两册了。   “从哪找来的?”他翻开封面问。   “你家书柜啊,之前有次想给你找本适合睡前催眠的原文书,突然看到了它,就拿了出来。”   纪轻舟稍稍侧过身,半眯着眼,注视着他在昏黄光芒中的侧脸轮廓,借机提出要求:“我的生日愿望,想听你用苏白给我念。”   解予安于是知晓了他为何专门挑了这本书给自己,随手翻了翻道:   “只是白话,又非通篇吴语,二十年前的报刊,现在看来都是过时内容了。”   纪轻舟当时光看书名就拿了出来,也没考虑这么多,就道:“那你念不念?”   “你能听懂?”   “大概吧……能懂个七七八八。”反正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纪轻舟也懒得多伪装。   解予安似作无意般地看向他问:“你从前,是哪里人?”   “想探我底细啊……”纪轻舟扯起嘴角轻笑了声。   本想道出实情,说自己是信哥儿老乡,又怕对方真派人去绍兴查,就随口道:“我祖籍是杭州那一片的。”   解予安听出他的敷衍,便不再多问。   默不作声地翻过那些十几年前的论说、新闻,找到一则还算有趣的地方杂录,接着稍微清了下嗓,便语调平缓地用苏语念了起来。   随着他低沉清润的嗓音带着浓浓的姑苏风情响起,纪轻舟顿时竖起了耳朵倾听。   尔后便发觉,自己真的听不太懂。   这书说是白话报,实际仍夹着诸多文言词句,用苏语念起来,还是挺拗口的。   加上他又非苏州人,日常对话听起来没什么障碍,一到这种文学篇章,就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往往要思考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但睡前思绪本就迷糊,纪轻舟自然懒得多加思索,就把解予安念书的声音当做了催眠白噪音。   男人寻常说话吐字总是清冷低沉的,而用家乡话念起这些古旧的文词时,却尤为的温柔动听,莫名地触人心弦。   纪轻舟听了一阵,除了犯困,更觉心软耳热异常。   不知觉地翻身过去,伸出手臂环抱着男人的腰腹,脑袋埋在他腰侧的衣服里蹭了蹭。   解予安语声一顿,旋即一手拿着书本,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直到对方呼吸变得绵长,许久未有动静,便合起书本放到了一旁。   悄然地探出身体,伸长手臂关了台灯。   随着视野陷入黑暗寂静,他反倒感觉周遭一切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凑近青年的脸庞亲了亲他的眉心,随后便拥着他的肩膀将人抱进了怀里,阖起眼安然入睡。   ·   关于解予安的工作问题,终是搁置了下来。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一谈起来便总免不了要闹情绪,始终难以妥协。   而纪轻舟暂时也无暇顾及此事,六月上旬,那场席卷全城各行各业的大规模罢工运动不出意外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从日商的几大纱厂和商务印书馆的全体工人罢工,到股票商业公会以及各所学校的休业停课,连望平街各家报馆也纷纷宣布停业一日……华商休业罢市后,甚至连电车、铁路、轮船工人等也都冒着失业风险相继罢工,整座城市接近停摆。   纪轻舟所在的同业公会并不强行要求成员参与罢市,但在裕祥公司的领导下,绝大多数的洋服店都选择了闭店休业。   纪轻舟早已做好准备,同样也关闭了南京路上的时装屋和霞飞路的工作室,给全体员工放了假。   闭店这几日,他便每日待在家中画图,既绘制秋季系列新款的设计图,有灵感时也会为准备开办的杂志画些插图,不管以后用不用得上,先备着总没关系。   他已同解良嬉商量好,顺利的话,便在九月份正式创刊。   而考虑到解良嬉有点拖延症的毛病,他又格外繁忙,这《纪元》杂志就暂定为月刊。   时间一日日过去,自进入中旬,已有些梅雨征兆。   气温渐有下降,天空阴霾不定,时不时便飘落一阵细雨。   这日下午,窗户正被朦胧雨幕所遮掩着,纪轻舟独自待在二楼的书房,听着雨声,在略显阴沉的自然光中作着画。   忽然房门敲响,黄佑树领着个不算意外的客人来到了书房。   骆明煊穿着身夏日的细麻长衫,走进书房一瞧,见只有纪轻舟一人,便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挑起眉毛问:“元哥不在吗?”   “他啊,被叫去公司帮忙了。”纪轻舟握着笔,随口回答道。   这段时日,充斥在解家气氛也是相当之紧张焦灼。   纪轻舟心想这般大规模的罢工对解家的影响当也是不小的,这几日,解家父子明显比往常忙碌许多,连解予安也时不时地被他父亲带去处理公事。   骆明煊应了声,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捧着茶杯道:“这人忙了一阵突然闲下来还有些不适应,染坊那暂时也关闭了,我正嫌无聊呢,就过来找你们聊聊天。”   纪轻舟抬起视线:“你们泰明祥也关店了?”   “那是必然啊,我们可是百年老店,这种热血时刻,吾等商界中人自然要参与声援了。”   骆明煊正色凛然地说罢,放下茶杯,靠在了安乐椅上感叹:“不关店也没生意,谁在这种时候还买布做衣服啊。”   “这倒是……”纪轻舟缓缓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对方陷入了沉思。   这几日脑子里总思考着解予安的命运,今日看到骆明煊,他又不禁有些操心起对方的人生。   骆明煊被他不动的目光盯得发毛,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今日发型不像蚯蚓吧?”   纪轻舟倏而笑了笑,语气平缓道:“你说你信哥儿是个文人作家,如今又接手了他父亲的报馆,在文坛很有些名望,而你元哥当年也是出国留过学,年纪轻轻闯荡了一番事业的,你怎么就没学个什么本事?”   “诶,我就不是念书的料子,从小屁股沾着凳子坐不到一刻钟就犯痒。”   骆明煊是个什么话都能接的性子,也不觉得他提起这事来有什么突兀的,就闲聊般地说道:   “信哥儿那是家学传承,他最穷的时候,家里都有个书摊呢,自幼伴着蠹鱼先生长大的人,做了这爬格子的活儿也不足为奇吧?   “至于元哥,你别看他走得不是文人道,他小时候在我们学堂也是个相当有悟性的好学生,最是受先生喜爱,动不动地就要在课上表扬说,‘予安少爷既聪慧且刻苦,你们这顽徒都要向他学习’云云。   “当然了,我也是自小被夸聪明的,但我的聪明不喜用在正道上,俗话说起来,就是那门角落里的诸葛亮,爱带着一帮兄弟出点歪主意整蛊人,嘿嘿。”   “你还挺得意。”纪轻舟嗤笑了声,转而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正经的理想追求,或者今后想做什么事业?”   骆明煊愣了愣:“你突然问得如此高深,我还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我以前学过画,也跟着我爹做过生意,但都坚持不到几日便放弃了。   “一直以来确实也不知要做个什么事业,反正有我哥在,我无需继承家业,只要有他一口吃的,我也就饿不死。真要说什么理想嘛,我近日倒是有了个想法,便是将那些可恨的日商洋货都干倒!”   聊到这个话题,骆明煊忽然起了劲头,坐起身趴在桌沿,睁大着眼睛注视他道:“说来你准备何时扩大生意,你的衣服既然在沪上畅销,去其他城市开店必然也能大卖。   “不若我先帮你去周边探探市场,像苏杭等地跑一趟也方便,还有南京,那可是官太太云集之地,如何,你考虑考虑?”   纪轻舟固然也想过开分店之事,却还未打算这么快便扩大生意,但听见对方提起某个城市,又想到之前某次在时装店碰上陈颜珠女士时聊起过的南京时装市场的话题。   稍作考虑就扬起了唇道:“好啊,等最近的事情平息,你要是能抽出时间,就帮我去别的城市探探路。” 第139章 急单   六月中旬, 随着几条鼓舞人心的罢免消息在报纸上刊出,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宣告结束,工人们相继复工, 学生们也逐步复课。   关店罢市数日,对于纪轻舟固然也是有些影响的,但影响并不大,相比金钱上的损失, 还是时间与计划的打乱更叫他头疼些。   毕竟答应顾客的工期不能拖延,秋季系列的样衣也得尽快地打版制作,否则怕是赶不上九月份的上新。   至于创办杂志所需的登记备案工作, 按照他们的责任分配, 是由解良嬉负责去做,而解良嬉又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解予安,说是对方在警察局有认识的人, 由他去走这流程较为方便。   于是复工的第一天清晨, 纪轻舟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班, 解予安也同样起得很早,帮他的家属们去办事。   这日周一, 天气微阴,凉风习习。   衣帽间里, 纪轻舟一边盘算着今日要做的活计, 一边从衣橱里拿出件浅蓝色的衬衣和深灰色的西裤。   正要更换上班装,手指放到睡衣领口的纽扣上时, 他倏而似有所感地抬眸, 随即便在前方的穿衣镜中对上了某人暗中注视的目光。   解予安原本都已拿了套常穿的衬衣与马甲,看见他所取出的蓝色衬衣,又将衣服挂了回去, 在衣橱翻找出一件深蓝色的衬衣。   纪轻舟慢条斯理地解着衣衫纽扣,冲着镜中人挑了下眉:“你还不进去,想看我脱光光啊?”   “我只是看你穿什么。”解予安淡然回应,立即收敛了视线,佯作不在乎地从衣橱中拿了条黑色西裤搭在手臂上。   “奥奥,那你以后千万别看。”   纪轻舟刚这么反刺回去,对方便冷不防地转过身来,趁着他低头之际,一声不响地从背后拥抱住了他。   修长有力的手臂牢牢禁锢着青年的身体,又拉下半敞的睡衣领口,埋头在他颈间接连落下数吻。   直至青年从脖颈至胸口皆泛起引人遐想的轻薄之色,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他,从容拿着衣服进里间更换。   听见里间房门上锁之声,纪轻舟看着镜中自己肩颈皮肤上大片的红印,轻咋了下舌,一时间想要抬腿踹一脚门,又担心某人突然舍了脸皮出来,强要他对小元宝负责,那估计赔上整个早餐时间都不够折腾。   为了不耽误今天的日程安排,只好按捺脾气,继续换衣服。   几分钟后,待他换完衣服,将衬衫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解予安也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纪轻舟忍不住扫了眼他的裤子,不知对方对小元宝做了什么残忍之事,这会儿已基本看不出反应了。   解予安拿了件外套披上,一边低头整理着袖子,一边口吻迟疑地说道:“下月初,我准备去趟南京。”   话落,他抬眸看了看纪轻舟,见他不搭理,便又继续:“有位表姊下月订婚,预备代父亲去送个贺礼。此外,也准备去趟金陵军校,看看他们是否真的需要我。”   “说得那么委婉,你去了还能不留在那吗?”   纪轻舟“嘁”了声,弯着腰兀自地整理着裤脚:“想去就去,不用跟我商量。”   解予安听他口气并未表现得特别反对,不由燃起了几分冀望,柔声问:“你可要同去?”   “不去,我忙得很。”纪轻舟干脆地说罢,就提起背包背在肩上,一派寻常道:“走吧,去吃早饭。”   ·   长久未开张,纪轻舟有些担心时装店那边的员工业务生疏,去工作室前,便特意先跑了趟时装店。   待看过店里的陈列情况与员工的工作状态,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出发前往霞飞路。   上午十点左右,工作室这边,不论裁缝、制衣工,还是他的助理学生都已经到齐。   召集所有员工迅速地开了个小会,安排下近日的工作任务后,纪轻舟就回到了书房,开始秋季新款一些细节处的工艺图绘制。   才坐下不久,还未等摊开笔记本,宋瑜儿便挑准了时机敲门进来,抱着她的作业本走到蝴蝶桌旁道:   “老师,我前几日在家,按照你下个系列‘优雅、简洁’之主题,画了四张时装图,您能帮我看看吗?“   关店这几日,纪轻舟是纯当给员工休假的,也没给学生布置作业,闻言稍有些惊讶:“这么自觉啊,拿来我看看吧。”   宋瑜儿立即打开了画本,放到了他堆满着各种草稿笔记的桌面上。   纪轻舟低头,入眼便是一套深红色针织马甲,搭配米白色亚麻衬衣与藏青色直筒裙的设计,衬衫与裙子的版型款式有些类似之前他给方碧蓉设计的一套学院风秋装,不过这个配色还是挺漂亮的,斯文、沉稳,很有书卷气。   “嗯,不错……”他夸了一句,边翻页查看画稿,边随口问道:“在家这几日可有去参加游行?”   宋瑜儿微微点头,略显犹豫地说道:“昨日和同学去参加了集会。”   “那可有什么体悟?”   “说不上来,但昨日结束后,感觉朋友、同学都更有活力了,好似整个社会要开始焕发青春了。”   纪轻舟转头看向少女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眸,无声地扬起唇角点了点头。   旋即又垂眼看向画本,点了点第一页和第三页的画稿道:“这两套的设计不错,改一改可以作为补充款上架。你要是有这个意愿,下午下班前抽空来找我,到时再给你布置修改作业。”   “好的,老师。”宋瑜儿高兴应声。   她自然愿意将自己所画的款式做成成衣放到店里出售,除了能拿到老师给的版权费,收获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认同与满足感。   因为知道纪轻舟正繁忙,她也不想多打扰他,稍后便拿起了画本,准备去楼下接着干活。   正于此时,半合的办公室门再度被敲响,祝韧青从门缝探进脑袋道:“先生,陆雪盈小姐来了,此刻在旁边的会客室等您。”   “陆小姐?”纪轻舟挑了下眉,看向宋瑜儿问:“你接过她的单子?”   宋瑜儿缓缓摇了摇头:“我同那陆小姐只在您的时装秀上见过。”   “那就是来做衣服的。”纪轻舟微微叹了口气,不得不放下手头工作,先去待客。   隔壁会客室里,陆雪盈正端着杯装有柠檬水的玻璃杯,坐在沙发上等候。   她穿了身玉粉色的洋装连衣裙、头发上绑着一个粉色丝带蝴蝶结,打扮得分外青春靓丽。   纪轻舟一进门便察觉到了对方穿的是自己店里春夏系列的一款连衣裙,发型则为最近相当风行的“秀蝶头”。   这发型居然都开始流行到陆雪盈这个阶层的富家千金了,看来施小姐那部电影的影响力还在不断扩大。   “陆小姐今日亲自登门,是有什么业务找我?”走进房间后,纪轻舟直接从门旁的斗柜抽屉里拿了本笔记本,拉了张椅子坐到了陆雪盈的斜对面询问。   “来这家店找您,自然是为了定做礼服了。”陆雪盈歪了歪脑袋,微笑说道:“我想请您给我设计一套我生日会的晚礼服。”   纪轻舟刚靠在椅背上跷起二郎腿,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需求,闻言疑惑地看向对方:“我没记错的话,您的生日不是在二十六号吗?今天已经十三号了。”   陆雪盈略微耸了下肩膀:“是啊,我本想在月初找您的,谁知突然就开始大罢工了……无奈之下,只好让我家的裁缝仿照您之前画报上的礼服风格给我做了一套,但穿上就是不够对我口味。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来找您做。怎么,您抽不出时间?”   纪轻舟为难地抿了下唇,道:“实不相瞒,您的单子我是想接的,但关店这一周,我们店里也堆积了不少的工作,多位客人的订单排队等着做……”   “我的预算可以加到五百。”陆雪盈截住了他的话语。   “这并非钱的问题,而是我们工作室人手确实有限,您这单子又是急单……”   “八百,我知道您的水准值这个价钱。”陆雪盈做了个“八”的手势,缓缓说道,“此外,倘若您的时装店之后有新的款式上架销售,我也很乐意帮您在我的圈子里宣传宣传。”   奇怪,陆雪盈怎么突然变得会说话起来了?   八百的价格可抵得上时装屋三天的利润了,纪轻舟实在很难拒绝。   稍作犹豫后,便一狠心,打开自来水笔道:“好吧,说说你的要求。”   陆雪盈唇边不禁挂起一抹笑容,早有准备道:“我很喜欢您时装店初次上新时的风格,尤其是那次时装展览,施玄曼最后出场的那一套礼服,绿色长裙那款,优雅美丽,又不失奢华浪漫。   “我想要的就是那样的风格,颜色的话,我希望是绿色,当然您倘若有更好的选择也可以。”   “能接受的尺度如何?”   “施玄曼那一套礼服的尺度。”   对比对方上次的抽象描述,这次好歹有了个参照款式,算是要求较为明晰的了。   纪轻舟了然点了点头,又问:“您今年的生日宴会规模和去年一样吗?可要跳舞?”   “不,今年的生日只是小办一场,宴会从花园下午茶开始,主要是邀请我的朋友同学来我家中做客,可能我父母也会邀请一些青年才俊,在晚宴上简单地跳一支舞。”   纪轻舟大致地记录了她的要求,紧接着就合起本子起身,语速稍快道:“好,没有别的问题了,明天下午假如你有空,可以来看一下效果图,或者我去您府上也行。”   “您都这么忙了,那我就明天下午过来跑一趟吧。”   大约也是有求于人,陆雪盈难得通情达理了一回,“不过时间如此紧凑,您来得及画吗?不会因此而敷衍我吧?”   “这你放心,我设计的衣服在让客人满意的前提下,首先需要过我自己那关,实在画不出令我满意的作品,我会打电话告知您延迟约见的时间。”   “那好吧,希望我不会接到那通延迟电话。”陆雪盈说罢,打开钱包,象征性地先支付了五元定金,随后就带着女佣走出了会客室。   送陆小姐到楼梯口,望着对方下楼的背影,纪轻舟轻轻呼了口气。   回书房前,他看向了一旁的祝韧青,嘱咐道:“你叫阿福等会儿打个电话到解公馆,就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祝韧青方才在会客室门口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也知晓他又接了急单,语含担忧问:“您准备通宵吗?”   “不至于通宵吧,但最近这段时间肯定得熬熬夜。”   纪轻舟略微蹙眉,想到早晨某人通知他的决定,又觉得颇为心烦,干脆朝祝韧青道:“再帮我去跑趟家具市场,还有百货商店,给我买些日用品来,等会儿我给你罗列个单子。” 第140章 保守派   午后, 位于二楼东北角的书房,尤为安宁寂静。   完成了两套新款的细节工艺图绘制后,纪轻舟将那几张稿子收好, 存放进了一个印有“世纪”标识的文件袋中,在外面写下了对应的服装编号。   这是之后与工厂那边沟通服装的制作工艺时,尤其重要的参考物。   起身将文件袋放到了书架上,纪轻舟伸了个懒腰, 活动了一下臂膀,尔后又坐回到了蝴蝶桌前,端起茶杯喝了口已经放凉的茶水, 抽出画本, 拿了支铅笔,继续画稿。   按照原定的日程安排,他接下来本该去楼下制作样衣, 但因陆小姐的单子比较急迫, 便将几项款式较为简单的样衣打版工作交给了叶叔桐负责, 他则先构思陆小姐的礼服。   依照陆雪盈所言描述,她喜欢的是时装屋春夏系列的成衣风格, 这便意味着她的审美喜好更偏向于少女之灵动浪漫。   但与此同时,她所给出的参考款却是上一个系列中最为成熟优雅的一套——嫩绿色丝绸面料制作的修身长裙, 即便作为礼服也不失华丽秀雅。   纪轻舟从中做了理解, 觉得她想要的应该是一件既能体现她鲜活自由的灵魂魅力,又足够惊艳宾客眼球的绮丽华美的礼服裙。   想到这, 他便拿起笔在纸页上打了个修长窈窕的模特轮廓, 用较为圆润流畅的线条在模特身上勾勒出一款单肩斜领的长款收腰礼服裙。   柔和的浅绿色绸缎里衬,叠加上纯白色的半透明蕾丝,不算修身但足够垂坠贴合人体的自由廓形。   作为灵动感的体现, 还在左肩的衣身上添加了一个缎带单边结,自肩膀处垂落下绣着花卉的薄纱,仿佛一条较宽的绶带绕过腰间与左后肩相连。   画到这里,纪轻舟不觉停下笔,对着纸页上的裙子沉思了片晌,感觉有些画偏了。   倘若陆小姐想要的是一件纯洁少女风格的礼服,单纯地穿着它去参加朋友举办的花园派对,那么它很合适。   而作为生日会主人的礼服,还要参与晚宴和舞会,那它就显得有些无聊了。   即便他现在调色,在那薄纱上添加上绚丽多彩的立体花卉,依然太过纯净烂漫,缺乏令人一眼惊艳的靡丽之感。   纪轻舟蹙了蹙眉,半晌未找到更改之法,就索性扔下笔,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思索起来。   玻璃窗前的蕾丝窗帘已经被抽绳提起,开着半扇窗子的室外,微风吹拂着悬铃木的枝叶摇动,风声中夹带着细细的啾唧虫鸣。   时间已接近下午四点,阴云依旧密集,空气湿润,似有雨水酝酿。   纪轻舟闭了闭眼,想着不若休息会儿,找本书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灵感。   正欲起身,忽见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落在了桌角小瓷瓶里插着的一枝红色月季上。   他顿然停住了动作,注视着那蝴蝶缓缓扇动的翅膀,脑中忽有灵感闪过。   旋即,迅速地打开了颜料盒,沾湿了画笔,在调色板上调出了最接近肉眼观察到的波光粼粼的孔雀绿,尔后直接用画笔在纸页上勾勒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那蝴蝶在他画完之前便已翩然而去,仿佛是位携带着灵感而来的精灵,一晃而过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一会儿窗前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纪轻舟伸长手臂关上了窗户,免得潲进了雨丝,沾湿了画稿。   随即再度翻开一页空白画纸,趁着灵感还未消逝,连忙提笔画图。   依旧是方才那斜领单肩的收腰吊带裙,将自然垂落的裙摆改成了略带拖尾的大摆鱼尾裙。   裙摆分为三层错落设计,最内层将使用孔雀绿的丝绸,中层为浅金色的网纱,外侧则为孔雀蓝的半透明雪纺纱。   在那浅金色的网纱裙身与衣裙的胸腰衣片上,他绘制了一只只形态不一的蝴蝶图样,届时将用法式珠饰绣出这灵巧的蝴蝶花纹,绝对的奢华重工,绮丽无比。   这套礼服画到这里,纪轻舟已觉得足够华美,没什么可再添加的。   但考虑到尺度的问题,还是给模特画上了一双白色长筒手套,以及一件蝴蝶烫金印花的欧根纱披肩。   细化完人体与礼服细节,他这才又拿起水粉笔调和颜色,依照方才脑内所设想的面料材质与配色开始上色。   正由浅及深地铺着礼服底色,忽而身后房门敲响,打破了寂静氛围。   纪轻舟依旧专注地画图,未作回应,直到身后传来“啪”一声的开灯声响,头顶灯光骤亮,纸上色彩也跟着鲜艳明亮了几分,他才恍然惊觉因为下雨之缘故,天光已有些昏暗了。   但实际,也才不到五点钟而已。   他转头看了眼来客,见是解予安,便又回过身不紧不慢地蘸取颜料在礼服暗部做叠色加深。   解予安关上了房门,走到桌旁垂眼看着他问:“不回家是何意?”   纪轻舟知道他要问这个,口吻懒散道:“字面意思呗,就搬出来住喽。”   “还未买家具,你准备住哪?”   纪轻舟朝着一旁抬了抬下巴:“喏,那不是有床吗?”   解予安侧头看去,便见半开合的百叶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简陋的单人折叠床,上面还放了一卷席子。   其实,他一进门就已看见了这木制的折叠床,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觉得纪轻舟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睡觉。   见状不由蹙起眉道:“硬木板床,你怎么睡?”   “叫小祝去给我买床垫和枕头了,你放心,我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他刚这么语气坦率地说罢,房门便被咚咚敲响,祝韧青一手扛着卷棉花床垫,一手提着床单薄棉被,推门进来道:“先生,东西给您买来了。”   “来得正巧。”纪轻舟后靠椅背,望了望对方扛着的垫被,道,“你给我放床上吧。”   “好的,先生。”祝韧青刚这么爽快应声,一进门看见那总挂着张冷面孔的解先生也杵在房中,立即垂下视线,移开了目光。   他一直不太喜欢先生的这个表弟,明明是个成年男子了,却总喜欢缠着先生,每日一道吃饭,一起回家。   且每每对方在的时候,总是会想方设法地抢夺先生的注意力,令先生没有办法专心工作,像个小孩那样幼稚。   他暗自腹诽着,将新买的床垫放到折叠床上,问:“先生,我帮您铺好吧?”   纪轻舟可有可无地应了声:“哦,那也行。”   祝韧青干起这活来很是利索,随即便拿着干爽的抹布将床面上的浮尘擦了擦,有条不紊地铺开床垫,再盖上一层竹席。   这季节睡竹席是正正好的,不过考虑到今日下雨,夜里温度难免偏凉,还是准备了一床薄被。   解予安默不作声地看着那简陋狭窄的木板床被改装成还算舒适的模样,明白纪轻舟已是拿定了主意要搬出来住。   不知是否是天光昏暗的缘故,他的脸色略显苍白黯然。   转头凝视正低头作画的人影,语气低沉问:“理由呢?因为我打算去南京?”   纪轻舟不耐烦地蹙了下眉,搁下画笔,正欲张口,瞥见一旁的祝韧青,又道:“小祝,你忙完先出去。”   祝韧青将一只棉花枕头从布袋子中取出,拍了拍放在折叠整齐的薄被上,闻言他动作稍顿,瞟了眼伫立窗前的男子,迟疑地点头应了声“好”。   接着便收起袋子,步伐安静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在迈步去对面的储物间安放杂物前,他听见书房里传来了他先生的嗓音,不禁停住了脚步。   “你以为我说离婚是在跟你开玩笑?”   见祝韧青出去,纪轻舟便靠在了椅背上,抬眸对上男子目光道。   解予安神色紧绷,冷峻直言:“我不会离,你想都别想。”   “呵,说什么离婚,其实以我们的关系,压根连离的必要都没有。”   纪轻舟轻嗤了声,多少带着点不忿道:“你还不知道吧,当初和你哥拜堂的也不是我,我们从头到尾一点婚姻关系也没有,完全是个自由人,你眼睛能治好,真该好好感谢感谢张医师,叫那狗屁冲喜的封建迷信都见鬼去。”   他满不在乎地吐露了真相,却令听者瞬间心颤失语。   解予安双唇紧抿着,微蹙的眉宇凛凛庄重,却又无端透着郁郁之色。   半晌,才镇定口吻,缓声道:“即便、即便拜堂的不是你,你也必须对我的清白负责,我说过,这方面我是保守派。”   “什么清白?”纪轻舟神情一怔,下意识反驳:“我又没睡过你,为什么要对你负责?”   “都看完了,你说呢?”   “哪看完了,你哪次不是就露个小元宝,它能代表你的全部吗?你要是承认这点,那我也无话可说。”   解予安默然不语,挂着副凛若冰霜的面色,突然抬手扯起了领带。   纪轻舟见状立即喝止:“诶,你别脱,现在看的不算。”   解予安依然单手解下了领带,语气冷淡道:“你想什么?有些气闷而已。”   气他分明不久前还抱着自己说不会离开,转眼用离婚威胁自己时却又毫不犹豫,一个人怎能如此的寡情薄意。   纪轻舟自然不承认自己想歪了,揉了揉头发,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拜托你回去吧,别在这耗,我今天忙完估计都得凌晨了。”   解予安垂眸看了眼他堆满了画稿的桌面,一言不发地提着领带走到了安乐椅旁,躺靠在摇椅上,阖起了双目,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纪轻舟手臂搭在椅背上,见状无奈地点了点头:“行,你要坐这是吧,那你坐吧,别发出声音打扰我工作。”   说罢,就回过身来,拿起笔接着给画稿上色。   绵绵雨滴依旧啪嗒啪嗒地敲打着窗台,暮色渐渐低垂,玻璃窗上映出青年专注的身影。   眨眼又是一个钟头过去,期间解予安出去了一趟,不知做了什么,短短几分钟就回来了。   之后宋瑜儿又来了一趟,纪轻舟花了半小时给她讲课布置了修改作业。   约莫六点出头时,他终于完成了陆雪盈的礼服效果图,将画稿放到了桌角晾着。   正活动着肩颈手腕,这时房门再度被敲响,黄佑树专程送来了两人的晚饭,还有一只黑色的皮革手提箱。   看见那熟悉的食盒,纪轻舟就明白方才解予安出去做了什么。   黄佑树随手将手提箱放在了斗柜旁,提着食盒看向他问:“先生,您想在哪吃?”   纪轻舟确实有些饿了,闻言便将桌上的稿子画笔收了收,堆到了一旁,回道:“就放这吧。”   黄佑树将食盒放到了桌上,之后又贴心地去隔壁会客室,帮他家少爷提了张椅子过来。   纪轻舟则将书桌挪了挪,打开了蝴蝶桌的另一半。   半圆的蝴蝶桌完全拼合后,就变成了一张还算宽绰的圆桌。   两人坐在桌旁,从食盒中拿出一荤一素的两道菜,以及两碗米饭,就这么相邻而坐地吃起了夜饭。   “杂志社的登记工作办好了?”端起饭碗后,纪轻舟寻常般地闲聊问道。   解予安略微点头:“嗯。”   纪轻舟借着夹菜的动作看了他一眼,倏而感慨:“你说你,多好的从商条件,怎么就不听劝呢?”   旋即未等对方开口,又抢先道:“诶这个话题打住,我今天忙得心烦,别给我雪上加霜。”   解予安侧眸看向他:“不是你先提的?只许州官放火?”   纪轻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对啊,我就是这么自私霸道,暴露本性了,你不满意我们可以分手。”   “你哪一面我没见过。”解予安夹起了块肥瘦均匀的红烧肉放到他碗里,语气淡然:“即便你是敌国间谍,我也只会将你关起来,耐心策反你。”   纪轻舟咋舌:“吵架归吵架,别侮辱人。”   “……”   饭后,两人一块收拾了碗筷,连带着食盒,暂时先放到了楼下的厨房。   解予安回来时,纪轻舟正一边捧着茶杯喝茶,一边好奇地盯着柜子旁的皮箱。   见他进门,就扬了扬眉问:“你那箱子里装了什么?”   解予安不作回应,直接提着箱子放到了桌上,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皮箱。   然后,纪轻舟就看到了无比熟悉的睡衣睡裤、毛巾和洗漱用具。   不仅有自己的,也有对方的。   解予安给他看了眼,就合上了箱子放到一旁,道:“明日去看家具,你既决定了要搬出来,那我们一起搬。”   纪轻舟拿着茶杯一时无言,睁着眼眸无声地注视着他。   解予安看见他唇角沾着的水珠,伸手要帮他抹去,但还未等触及那殷红的双唇,就被青年握住手,张口咬住了拇指。   这一口将他半个指节都含了进去。   解予安感受到他柔软湿润的舌尖贴着自己的指腹,手臂微有些发麻,既不挣扎也不抽手,语声沉静问:“没吃饱?”   纪轻舟吐出他的手指,冷哼了声:“气得想把你一起吃了。” 第141章 凤尾蝶   夜晚八点, 宝建路六号的洋房依旧灯火通明,为了赶上休业一周的进度,所有员工都不得不留下来加班。   但考虑到毕竟夜深了回家不安全, 到九点时,纪轻舟便让女员工全部下班,就剩下叶叔桐和吴岚两个男裁缝陪着加班。   工作室所招的裁缝,除了文翠蔓主攻手缝刺绣之工艺, 其他三位锻炼到如今,基本每人都能单独负责一位客人的订单制作。   冯敏君和吴岚从前学的就是女士洋装的制作,一般的女服定制单都是交由他们来做, 叶叔桐则主要负责男士西服的单子。   但叶师傅也是个经验老道的裁缝, 在工作室每日高强度、多花样的订单锻炼下,如今制作女士服装亦相当之熟练。   而他的动作又迅速,通常是最早完成手头工作的, 所以常常被纪轻舟分派些别的活计。   今日也是如此, 吴岚依旧在二楼制作间忙碌着他手上的单子, 叶叔桐则同纪轻舟在楼下打版制作秋季样衣。   最初那个整洁宽敞的待客区如今俨然已大变样,沙发区旁边的裁剪台上堆满着各种裁剪工具与坯布纸样, 贴着窗站立的一排人台或是披挂着各色样布,或是穿着长长短短各款式的样衣, 倘若有人从外面望见这窗子, 约莫会觉得有些渗人。   虽然工作繁多,但员工的精力毕竟是有限度的, 纪轻舟不能强迫他们加班太久, 到十一点钟时,两个员工就已坚持不住,一脸疲惫地打卡下了夜班。   纪轻舟想着至少得把手头的活做完, 给他们各自记了个加班时长后,又接着回去干活。   正忙着将拆解下的坯布样板修改拓为纸样,偶然抬头,却见解予安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睡衣,正端着茶杯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静静凝望着他。   四目相交时,解予安不禁眉头微动,刻意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道:“快十二点了,还不休息?”   “嗯,快了快了。”纪轻舟没什么语气地敷衍,随即又低下了头干活。   解予安稍显无奈地叹气,心平气和道:“再给你半小时,必须去睡觉。”   话虽如此,纪轻舟还是忙活到了近凌晨一点才停歇。   窗外仍一阵接一阵地飘落着蒙蒙细雨,雨幕苍茫朦胧,仿佛隔离了外界。   关了灯又锁了楼下门窗后,二人一道上了楼。   洗漱是在二楼的盥洗室进行的。   这洋房的洗手间没有热水,自然没法洗澡,纪轻舟就只用毛巾擦了擦,潦草地收拾了一番,换了套睡衣后,便回了房间。   眼看着某人径直地跟着自己走进了书房,纪轻舟铺开被子时,转头看了眼身边人,眨了眨眼问:“你不去睡沙发吗,不会想跟我挤这单人床吧?”   解予安用眼睛丈量了下青年在这单人床上占据的位置,抛开事实估算道:“能睡得下。”   “你确定?你那个三百六十度旋转的睡姿……半夜摔了我可不负责哦。”纪轻舟说着,已经在床上躺平下来。   想要劝说对方去隔壁房间的沙发将就一晚,又因为太过困倦,脑袋有些晕乎乎的,见解予安已经关了灯,坐到了床沿,就干脆阖起了眼睛懒得多言。   约莫才一米宽的单人床到底太过狭窄,解予安只能侧着身躺在他边上,稍稍转个身都容易滚到地上。   他却也毫不在意,将薄被往身上盖了盖后,便伸手连带着被子将青年抱进了怀里。   “你看你,这是何必呢,我是加班迫不得已,你完全可以回家睡大床的……”纪轻舟带着浓浓倦意的嗓音低声咕哝着,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些位置。   “没你怎么睡?”   “那你去南京工作了,自己睡就可以了?”   解予安沉默不言。   影子般幽微的光线从一旁的窗子探入进来,于黑暗中勾勒出青年模糊的侧脸轮廓。   解予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庞,不禁凑近亲了亲他的耳朵,又像是要汲取他肌肤的体温般,缓慢将人拥紧。   纪轻舟任由他呼吸喷洒在颈侧,丝毫未动,因实在疲惫困倦,被身旁人熟悉的气息包围着,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夜半雨声阵阵,犹如催眠曲般韵律松缓。   解予安却像是被雨声吵扰,思绪时清时浑浊,彻夜难眠。   ·   翌晨,云销雨霁,天朗气清。   下了一日的雨,院子里花卉大都垂了头,一大早,胡民福打扫完洋房卫生后,便开始修剪起院子里的植物。   随着他从侧院忙活到前院,一个个员工陆续地前来上班。   临近九点时,穿着身干净衬衣西裤的青年背着包,步履轻快地走进了院子。   胡民福瞧见那身影,便打招呼道:“小祝先生,有一封你的信件,放在门厅柜子上了,你记得取。”   “我的信?”祝韧青很是惊讶,想不到会有什么人给自己写信。   进入门厅的第一时间,他视线便扫过了楼梯旁的柜子,果不其然在那财神像的旁边看见了一封信。   祝韧青拿取了信件,瞥了眼寄信人的地址,瞧见“登利影片公司”几字,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张导寄来的信件。   约莫是不知他的住址,就给寄到这工作室来。   他当即拆开了信封,取出了信纸,一边摘下背包挂在门旁的衣架上,一边浏览着信上内容。   待读完了信,他显然迷茫一阵,接着便跑上楼去,敲响了东北角的书房门。   “进来吧。”   门内传来熟悉的嗓音,祝韧青打开房门时,下意识地先看了眼多出的床铺,见那小床已经收拾整齐,也没有某个冷脸男子待在屋内,就安心地走了进去。   “先生,我收了封信,是张导寄来的……”祝韧青边说边走向蝴蝶桌旁,话到一半,在纪轻舟抬头看向他时,忽而目光凝滞,才发觉对方今日罕见地穿了件深酒红的衬衣。   深红的颜色衬得青年的脸庞愈发皓白,凝脂点漆,分外生动俊俏。   但令祝韧青最为在意的却是对方耳朵后侧脖颈上的红印,那印记怎么看都不像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这令他顿然回想起了昨日在门外听见的对话,那令他辗转反侧思索了一夜的对话……不禁攥紧了手指,心脏莫名悸动。   “张导给你寄了信,然后呢?”纪轻舟正修改着某套新款的图稿,闻言便暂时停笔,看向他问。   虽然昨晚加班得比较迟,但他睡得倒是还挺安稳,一觉醒来又觉精神焕发,吃完早饭换了身衣服,才八点就已坐到办公桌前上班。   相较之下,解予安显然没怎么休息好。   纪轻舟晨起洗漱见他神色不振,追问了两句,才得知他压根一晚上没睡,便强令他回去补眠了。   此刻见面前人光盯着自己不说话,纪轻舟就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你也没睡好?”   祝韧青被他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按捺住心里情绪,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信纸,平缓说道:   “张导信上说他在筹备一部新电影,这次是有个香港的富商投钱请他拍摄,想要请我去饰演男主角,约我月底一起吃个饭,商谈此事。还说……他准备在公司成立一个明星部,想同我签合同。”   “哦,那这是好事啊,”纪轻舟点了点头,露出些许笑意道,“你在《真假凤凰》里不就演得挺好的吗?虽然戏份少,报纸上人气一点不比男主低,看来张导是看到你的潜力了。”   祝韧青略显犹豫问:“我要去吗?”   “你要是有这意向以演员为职业,那当然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了,给我做助理虽然工资稳定,但确实没有什么上升空间。”   纪轻舟先是这么劝说,旋即考虑了一阵,又道:“月底吃饭是吧,到时我要是有时间,就陪你跑一趟,没时间的话,我帮你找个律师,跟你一起去。”   后世被经纪公司所坑的艺人太多,尽管纪轻舟觉得张景优对电影艺术还是比较热忱的,但人家毕竟也是个商人,真要签这种合同,还是得谨慎留意些。   祝韧青打从心底其实更愿意留在纪轻舟身边工作,但理智上却知晓他想要获得名声钱财,必须把握这成为电影演员的机会。   他注视着青年被晨光映照得朦胧发光的侧脸,问:“那倘若我没有电影拍摄时,能来给您干活吗?不需要工钱。”   “你要来打白工我还能拒绝不成?”纪轻舟挑了下眉,故作感慨道:“只怕等你成为了人人追捧的大明星后,就不愿干这些零碎活了。”   “我不会那样。”祝韧青立即严正声明,旋即注意到先生眼眸里的笑意,便知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他低头抿了抿唇,看见手上的信封,忽然又想起道:“对了,张导信上还让我转告您,电影下月起会在其他城市的影院放映,他准备在几个大城市的首轮上映期间办个女主戏服展览,说假如您同意的话,也请电话告知他一声,届时也许需要您给些指导建议。”   “他还真是有精力。”纪轻舟感叹了声,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毕竟也是给我自己打广告。   “等会儿我抽空打个电话给他吧。你还有别的事吗?”   祝韧青摇了摇头,正欲转身离去,目光瞥见青年颈侧的红印,又终是难以克制心中那乱腾腾的震颤与躁动,略显踌躇地低声询问:“先生,您和解先生,真的是表兄弟吗?”   纪轻舟有些诧异地眨了下眼睛:“怎么突然这么问,看出什么了?”   他倒也没多想,只以为自己和解予安相处时的状态被他看出了破绽。   对于身边信任之人,他向来是采取能瞒则瞒,实在瞒不过就公开的态度。   听祝韧青这么问,便知对方多半已经猜到了他同解予安的关系,颔首道:“对,我们不是表兄弟。”   祝韧青暗自轻抽了口气,顿时了然。   其实还想再问一句他昨日口中的“离婚”是何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垂眼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同别人说的。”   纪轻舟可有可无地应了声:“嗯,出去吧。”   祝韧青浑身轻飘飘地走出了房间,关上房门时,满脑子循环的皆是那个念头:先生,他最仰慕与感恩的先生,喜欢的是男子……   他一动不动地伫立门外,不由得抬手按了按胸口,感到心脏内似有无名的情思正迅速地发荣滋长。   ·   “怎么样,陆小姐,这一套设计有达到你的心理预期吗?”   午后,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内,陆雪盈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微张着唇观赏着手上的画稿,因过于惊喜,一时竟忘了表态   图稿上,那姿态曼妙的女模一手拿着翠绿的大羽毛扇,一手提着长长的鱼尾裙摆,礼服修身的廓形勾勒出女子修长窈窕的身材,高纯度的翠蓝色彩靓丽而不失古典韵致,裙摆与衣身上金色的蝴蝶图案闪闪发光、展翅欲飞,既华丽又跃然浪漫。   这哪里是短短一天赶工绘制的礼服设计图,完全是一幅艺术品。   直到听见了纪轻舟的问话,她才恍然回神,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一套裙子,它叫什么名字?”   她还记得自己去年的那套生日礼服叫做“鸢尾花”,那么这一套理应也有名字。   纪轻舟想了想,临时编了个名字说:“凤尾蝶。”   “凤尾蝶……我喜欢这个名字。”陆雪盈脸上不禁漾开笑意,爽快道:“我就要这一套了,您开个价吧。”   纪轻舟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语速温和道:“这一套工艺确实是挺复杂的,况且又是急单,我也不多收什么加急费了,就按你昨日报的预算,七百五十元,可以吗?”   七百五的价钱买一套礼服,即便是对于陆雪盈而言也是很奢侈的。   但她早已为自己的生日礼服准备好了这预算,况且拿到的图纸又超出了她的期待,闻言就毫不在意地点了下头:“那就七百五,我不还价。”   “好,此外我还有件事同您商量,”纪轻舟拿过她手上的图纸,缓缓道,“是这样,过几月我准备出一份时尚画刊,届时可能会将这一套礼服的画稿作为我们工作室的高定作品放到画刊内,同时也会标注这一套礼服是专门为您设计,已经被您所收藏……当然你要是介意这点,那我就不放进去了。”   陆雪盈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情,略微考虑了几秒问:“您出这画刊时,定然是在我生日之后,对吧?”   “当然了,您是首穿。”   “那我没有问题。”陆雪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反正这套礼服的第一次亮相是她的生日,可能也就穿那么一次,之后即便有人仿造,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   倘若这美丽的礼服设计稿真的登上了画刊,还标注着被她所收藏……陆雪盈想象了一下,觉得这还显得她挺有品味的。   纪轻舟不觉意外地微笑点头,起身道:“那就请您再付个定金,期待作品完成吧!” 第142章 乔迁   约莫也是被纪轻舟一声招呼不打就睡办公室的行为给吓到了, 解予安当日回家补了几个小时的觉,便又来到了工作室,问他是否有空去挑选家具。   倘若有大床可以睡, 纪轻舟自然也不想挤在办公室休息,但他着实是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些琐事,便索性让解予安代他去选,家具的钱都记在他账上。   反正解予安的眼光也还不错, 自小就是大户人家少爷,审美怎么也差不到哪去。   倘若家具风格实在拿不准他的喜好,只买张床, 简单地布置下卧室也可以, 其他的以后有时间再慢慢挑选填装。   解予安听他这么说,就真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花了两天的时间,将卧室和厨房悉心地装修布置了一番, 还专门请了位厨艺不错的家务女佣, 每日早晚来做顿饭, 外加承担些清洁打扫工作。   于是开启加班的第二天,纪轻舟就住上了新家。   霞飞路505号的洋房, 距离他的工作室步行也就十几分钟,开车就更快了。   夜里十一点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 回到家半小时便能洗上热水澡, 零点前就能躺到床上睡觉,比起住在解公馆, 的确要方便不少。   这日深夜, 泡完澡从浴室出来,纪轻舟觉得有些闷热,就穿着套睡衣裤, 推开了卧室的阳台门,到小露台上透气。   午夜时分的霞飞路分外的寂静,放眼望去,临街建筑,亮着灯的窗子寥寥无几。   宽阔的马路上,偶有晚归的行人匆匆经过,清晰的脚步声一步步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   纪轻舟弓着腰趴在雕花铁艺栏杆上,漫无目的地望着静寂的街景发呆。   迎面拂来的夜风带着些许梅雨季节特有的潮湿,清凉、温润且适意。   “还不睡?”   正吹着风,身后传来了熟悉的男人嗓音。   纪轻舟回过头,看见刚洗漱完的解予安穿着身黑色的丝质睡衣缓步走了出来,站到他身旁。   “干活干懵了,出来清醒清醒。”   纪轻舟随口说着,转了个身,背靠在栏杆上。   微眯着眼,透过象牙白的玻璃格门,出神地望着被明亮柔和的灯光笼罩着的卧室内景。   解予安挑选家具,多半是参考了他工作室的布置,选用了黑白棕的经典配色。   黑胡桃木的床上铺着米白的床具,对面是一套洁白蓬松的布艺沙发,与一个雕花木质的圆茶几。   沙发旁放着一套深木色斗柜,与地板的颜色稍有区分,却也分外融洽。   衣帽间还未装修,所以在床边一侧放了台落地式衣帽架,挂着数件从解公馆带来的更换衣物。   斗柜与茶几上放着几摞书报杂志,家具虽不多,布置得却也挺温馨。   纪轻舟静静看了会儿,倏而开口:“其实你装潢眼光挺好的,你要是不嫌麻烦,这家就交给你布置得了。”   解予安眉尾微动:“届时有不满意,不会怪我没同你商量?”   显然,他对之前纪轻舟说他“太有主见”的那番话语还耿耿于怀。   “不满意再换呗,怪你什么,我也没那么难伺候。”纪轻舟回了一句。   解予安不再开口,也学着他转过身来,望着室内。   但却刻意没有倚靠栏杆,不仅自己不靠,还用手掌托着对方的后背,道:“站好了,别靠着围栏,万一松动了……”   “怎么会松动,你也想太多了。”   纪轻舟话是这么说,还是稍稍站直了身体,转头看向他道:“危机意识这么强,怎么不顾着自己点儿呢?”   解予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收回了手,抿着唇不作回应。   纪轻舟注视着他沉默的侧脸,一时无言。   男子漆黑的发丝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屋内透出的昏黄灯光笼罩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温柔得似是被时光模糊了的电影画面。   见解予安不发一语,纪轻舟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诶,有没有觉得,我们最近像在离婚冷静期?”   解予安偏头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睫。   虽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词汇,却也能理解他的意思,语气沉静道:“只是你这么认为。”   “你到底怎么想的呢?”   纪轻舟微挑起眉角,以平素的口吻追问:   “你去南京,决定留在那的话,能接受和我分手吗?”   “不会分手。”解予安表情不变道。   语气听着冷肃,但开口的瞬间,眼睑四周却难以自控地弥漫开红意。   “你想得倒好,这天下美事,哪能都被你兼得啊?”   “为何不可?”   纪轻舟刚要反驳,转过身看见他眼角的湿润光亮,倏然缄口,心脏如被小动物蹭过般轻微地有些颤抖。   “怎么了,马路上灰尘太大,眼睛进沙子了?”   他顿然柔和了语气,说着就抬起手,拇指尖轻柔地擦过了对方的下眼睑。   当指尖接触到那湿润的热意时,只觉心脏也要跟着融化了。   解予安垂着眼眸,神情不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攥在掌心里,语气寻常道:“可能是梅雨季,太潮湿。”   一时间,两人间充斥着静寂,连呼吸声都显得有些多余。   “哦,我真的信了。”纪轻舟扯了下唇角浅笑。   似是要帮他缓解尴尬般,转而便收敛起笑意,认真问:“你就这么坚定要去吗?”   解予安平静地应了一声,缓缓开口道:“我的伯父,不知你可有听闻他的事迹。”   “他自幼勤奋好学,中过进士,也曾赴德留学陆军。他曾言,国家危急,为军者,为救国,救民族,碧血横飞亦不返。   “倘若不能从军,起码要将我所学教给有志之辈,培养更多的优秀军士,也算为国尽过一些绵薄之力,目前只作这样想而已。”   他言语平缓,吐字清晰而温和,纪轻舟听着却能感受到对方从内心传递出的端正坚毅。   他不由思绪烦乱,心想倘若自己真是这个时代的人也好,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支持对方去做想做的事情。   即便将来结局惨淡,也没有理由后悔今日抉择。   “去睡觉吧。”   最终,他什么也没表态,就拉着对方的手,走进了屋里,关上了阳台门。   掀开被子躺到床上时,纪轻舟伸手去关台灯,才注意到床头柜上还立着个相框,相片正是他生日那天在餐厅拍摄的那张。   “这给洗出来了?拍得还挺好的。”纪轻舟拿起那相框仔细瞧了瞧。   照片里,他穿着身白色的衬衣靠在椅子上,笑得轻松惬意。   解予安则是一身深如墨色的西服,笔直地站在他椅子左侧,一只手绕过椅背搭在他的肩上,唇角竟也是带着些微笑意的,虽是清凛挺俊之模样,眸光却饱含温柔。   他禁不住伸手抚摸了下照片上的男子脸庞,稍有些不舍地将相框放回到了床头。   关了台灯,躺进被窝后,他翻身靠到身边人肩侧,低声问:“我给你的那张小相片,你藏哪去了?保险柜之后,就没见过了。”   “钱包里。”解予安回答着,习惯性地环抱住青年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补充道:“随身带着。”   “奥。”纪轻舟应了声。   本想说“你趁着最近空闲,也去照一张,给我放钱包里”,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刻意准备的单人照有些不太吉利,便还是作罢。   不过两人的合照,倒是令他忽然想到了差点遗忘的一事……兴许可以给他们这难以妥协的矛盾带来些转机。   纪轻舟沉思着,脑袋枕在解予安肩头蹭了蹭,稍稍安心地闭起了眼眸。   ·   忙忙碌碌中,眨眼过了一周半。   在工作室员工的通力合作下,陆雪盈的那套礼服,总算赶在她生日会的前一天,由纪轻舟亲自送去了陆公馆做最后的试穿,顺利成交了这一笔订单交易。   陆小姐此次的生日会是一场家庭朋友间的小宴会,并不打算邀请很多的客人。   不过,为了表示自己对这套礼服的满意程度,陆雪盈还是当面给纪轻舟发了邀请函,请他第二日来参加她的下午茶派对。   纪轻舟对她这生日会倒也有几分兴趣,除却能看到自己作品的亮相效果,也能借机结交一些潜在客户,但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赴会,只好遗憾婉拒。   不仅是工作繁忙之故,陆雪盈生日这天,他也有个小聚会举办。   这一周多来,解予安许是闲着没事,动不动地就去逛一逛家具市场,挑选几件顺眼的家具回来。   纪轻舟每天夜里回去,都要和对方玩“猜猜今天又多了什么家具”的游戏。   直到前两日,他下班回到家,从待客室、客厅经过,走上楼梯,一路穿过起居室、衣帽间、主卧与书房,每个空间都已配置齐全,才恍然察觉这房子已然装潢得差不多,可以正式地搬家入住了。   于是便同解予安商量,干脆就这周末彻底搬过来。   正好沈女士周末也在家,那便邀请解家人和几个朋友,一道来吃个饭。   对于他们搬家之事,解家人也算有所预料,毕竟这半个多月来,两人回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   纪轻舟俨然是个工作脑,为了方便上班而搬出去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   至于解予安,解家长辈对他也很是了解,自小就是独立性较强的性子,他的身体恢复后,会选择搬出去住,一点也不奇怪。   因此两人同解家人商量此事时,谁也没反对,反正都在这座城市内,开车半个多钟头的事,来往也算方便。   到了礼拜天这一日,纪轻舟将接待家人的工作交给了解予安,自己则照常上班,仅稍微提前了十几分钟下班。   傍晚六点,当他坐着阿佑驾驶的汽车回到505号家门口时,恰好碰上了前来吃饭的解予安的两个发小。   骆明煊是专程开车去沪报馆接邱文信过来的。   在路旁停好了车,他一下车,看见站在门口台阶下的纪轻舟,便扯开嘴角笑道:“你这时间是凑得真巧,我今晨的火车刚从杭州回来,就接到了你请吃饭的电话。”   “哦?你去探过市场了?”纪轻舟稍微反应了一下,就想起了之前提过的开分店一事。   “何止啊,周遭城市都转了一圈了,咱们这服装生意我认为大有可为。等会儿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骆明煊正叉着腰说得起劲,邱文信从车上拿了盆兰花下来,路过骆明煊时拍了拍他的后背,笑呵呵道:   “今日主要是来给轻舟暖房的,工作之事,饭后再谈,先参观参观这新洋房如何?我可是好奇得很。”   骆明煊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正事来,忙又打开驾驶座车门,提出满满一袋贺礼递给纪轻舟道:   “信哥儿说得对,今日兄弟几个聚集在此,正是来恭贺纪兄你乔迁之喜。时间紧急,我呢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就把我这扛了一路专程从杭州带来的特产作为贺礼送你了。   “主要是些吃的,有酱鸭、糕点,还有两罐龙井茶叶。酱鸭和糕点你得赶紧吃了,这天气可容易坏。”   纪轻舟一手抱着兰花盆栽,一手提着特产,接过了他们的贺礼,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二位颇具心意的贺礼了,请吧,带你们看看新房。” 第143章 捉弄   “你们这洋房倒是不错, 不知价钱多少,倘若合适,我欲买上一套住。”   进门换鞋时, 邱文信看见铺着块深红圆地毯、布置得很是舒适雅致的门厅,便不由得提起道。   “我们那房子还是初来上海时租的,当时父亲手里没什么钱,只想着找个便宜些的地方将就着住, 随意在旧街堂里租了套房子,一晃十年过去,如今这家里每至雨日, 屋内往往比屋外更潮湿。”   纪轻舟闻言就如实回道:“我这房是解元宝找的, 总价一万二,不过只有房子而无家具,加上家具说不准要到一万三。”   “嚯, 这可有些贵了, 看来你这地段我是买不起了。”邱文信遗憾地摇了摇头。   骆明煊半是戏谑地调侃:“信哥儿赚着钱别光存着啊, 沪报馆如今这报纸销数,还买不起一套小洋房吗?”   邱文信笑了声:“一份报的利润才多少, 几分几厘的再如何积攒,也比不上你们卖绸缎的。”   “我这卖绸缎的生意也渐渐不行喽, 接下来还得仰仗卖衣服的大哥捎我挣钱……”   “行了, 别贫了,跟长辈打声招呼去。”纪轻舟听骆明煊又开始满嘴跑起了火车, 就当即截断了他的话头。   在门外时, 未在路旁看到解家的汽车,他还以为解家人都还没到。   等进了门厅,听见一旁屋子里传来沈南绮和解良嬉的笑声, 才意识到他们早已抵达了。   这会儿便先将贺礼放到了门厅柜子上,领着两客人去了趟客厅。   傍晚时分的天光已有些暗淡,客厅里开着吊灯,暖黄的光线在白墙映衬下,分外的通透明亮。   进屋时,沈南绮和解良嬉几位女士正坐于黑色的皮质沙发上吃着瓜果点心聊天。   在她们的对面,是一个红砖砌成的壁炉,壁炉旁,解予川坐在垫有软枕的圈椅上,抱着解玲珑读着故事书。   听见纪轻舟的脚步声,解家几人纷纷回过头来,沈南绮看见他便道:“可算是下班了,你这搬新家的主人,怎比我们客人来得还迟?”   “不是有另一位主人在嘛,我就偷个懒了。”   纪轻舟扬唇笑着,朝坐在窗前休闲区的解予安抬了抬下巴。   解予安此刻正同他父亲下着围棋,见他回来立即挺起了脊背,手里拿着枚棋子似要起身。   纪轻舟瞟见他的动作,就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接着玩,朝众人道:“你们聊,信哥儿想看看新房,我先带他们转转。”   来得早的解家人早已将全屋转过一遍,沈南绮闻言就朝他们挥了挥手:“去吧,看完了赶紧下来,差不多也该吃饭了。”   纪轻舟随口应了声,转身带着骆明煊二人转起了新屋。   一楼的门厅东侧是客厅,西侧则为待客室与餐厅。   想着等会儿反正要去餐厅吃饭,从客厅门出来,纪轻舟便直接带二人上了楼。   踏着油光发亮的深棕色地板上到二层,楼梯口出来便是一个起居室。   起居室格局同楼下客厅差不多,不过家具风格要更为淡雅些。   约莫二十平方大的空间,地板中央铺着米色底的玫瑰纹地毯,一侧靠墙摆放着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旁边是一排陈列柜,上面有十八册全的《摩登时装》画报,和一些亲朋好友赠送的礼物。   解予川夫妇送的那对玉镶金杯也摆在上面。   沙发前方设有一张小茶几,再往前就是壁炉。   在这夏日纯作装饰用途的壁炉上,摆着一幅屋主人亲手绘制的时装装饰画,以及另一位屋主定制的月桂香薰。   未开灯的室内光稍显昏暗,弧形的凸肚窗上映着梅雨时节常见的迷雾色天空与摩挲的树影。   “啧啧,不愧是轻舟兄你亲手布置的房子!”   骆明煊走到壁炉前看了看画作,伴着淡淡的清甜花香,将全屋转悠了一圈,一副羡慕又佩服的模样咋舌称赞,“这审美,真乃绝佳,我以为我所租住的那公寓已算是整洁舒适,到您屋一瞧,我家可称得上是狗窝了。”   “多谢夸奖,但你夸错人了,我哪有空闲挑选家具,这大部分都是你元哥布置的。”   纪轻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按亮了起居室的灯,带着他们进入了里间的卧室。   “啊?为何都让元哥布置,不是你的房子吗?”   骆明煊刚这么发问,走进卧室,目光扫过床边衣架,倏然察觉不对劲。   那落地式的衣架上挂着两套睡衣与两件衬衣,睡衣大同小异没什么奇怪之处,但那一蓝一白的两件衬衣紧贴在一块,却能看出尺码差异。   尤其那深海蓝的衬衣,他之前见解予安穿过好几次,印象分外深刻。   骆明煊不禁怀疑地眯了眯眼睛,特意走到衣架前确认了一番。   转过身,看到床头放着的二人合照,心里愈是升起疑云。   什么情况会在床头放自己同另一个人的合照,即便是好兄弟也不至于亲密到如此地步吧?   他皱眉思忖着,越想越觉不对,转头见纪轻舟同邱文信聊着装修买房的事情,去了露台,便忙不迭地跟了出去,拍了拍纪轻舟的肩膀,打断对话问:   “诶,你这房子应该就这一间卧房吧,为何我看那衣架上还挂着元哥的衣服?不是都已搬出解家了吗,难不成你们还未离?”   纪轻舟敢这么毫无准备地带着他们二人进卧室,自然也没打算瞒着他们自己和解予安的真实关系。   不过难得见骆明煊这般惊愕狐疑的神色,他不禁起了几分坏心眼,尤其看邱文信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是早已看穿了他们的关系,也就骆猴儿还被蒙在鼓里。   他便有意捉弄他道:“说起此事我也有些烦闷,我可是提了好几次要离来着,但你元哥他是赖上我了,非不同意啊。”   “他这……这怎么行呢?”骆明煊一时竟有些茫然语塞。   虽之前就有怀疑,他元哥似是真把人家轻舟当成了自己的妻子,眼睛痊愈了也不情愿放人离开,但以为只是相处久了产生了依赖,过一阵子,生活恢复正常,总会慢慢想通。   哪知解予安竟已深陷到了如此地步,人家为了避他都专门搬了出来住,他竟还死乞白赖地跟了过来。   虽然轻舟兄是蛮好的,生得神清骨秀,思想进步,又有才华,交流相处也很有意思,即便偶尔说话刻薄些,甩起脸色来也是极生动漂亮的,换做是他,这一年半载地每日生活在一起,兴许也不舍得离……   可再不舍得,也不能强绑着人家不放啊!   “这可不行呐,”作为当初给二人牵线之人,骆明煊觉得自己有责任纠正这错误,正色凛凛道,“元哥此举不太厚道,我得同他说道说道。”   纪轻舟闻言扬唇一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行啊,你去劝劝他呗,这婚该离就离,是吧?”   “不错。”骆明煊虽隐有察觉他的态度奇怪,奈何暮色遮掩,也就没看见对方眼里的调笑之意。   沉吟思索片晌,旋即连房也不看了,转身便疾步匆匆地走向楼梯方向:“我这就去和他说说。”   邱文信凭倚在围栏旁,见状也是丝毫不劝阻,朝着纪轻舟笑着摇了摇头。   正要去看看隔壁的书房布局,纪轻舟叫住了他道:“诶,信哥儿,我问你个事。”   邱文信止住脚步,回头:“何事?”   纪轻舟刚要习惯性地靠在围栏上,想起某人的告诫,又站直了身。   随即稍微正了正色,状若寻常问:“你们报社可有派人去他国学习交流的计划?比如法国?”   邱文信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题稍感疑惑,不过还是先回答道:“有是有,大概几年前吧,有人组织我们各家报馆派一人为代表赴日参观他们的新闻社,法国倒是从未有听过,你问这是何意?”   纪轻舟恬然笑道:“我不是做时装设计的吗,听闻巴黎时装是世界潮流之前线,也想去参观参观,不过我独自一人不太敢远渡重洋,倘若能蹭个团同行就好了。”   “奥奥,这样啊。”邱文信很能理解地点头,诚恳道:“你要是想去法国,盼着我们新闻业的交流有些困难,至少目前没有谁提出过类似的想法,毕竟距离太远,光来回一趟,途中就要耗时三个月了。不过将来若是能有这访问考察之契机,我还是挺有兴趣去长长见识的。”   “这么说,近几年没有这机会了?”   邱文信也不敢十分肯定,想了想道:“近两三年,就我们报馆而言,应当是没有这计划的,你倘若着急,可以想想别的法子,比如跟着他们勤工俭学的留学生们同船过去。”   “好吧,我也不着急,就先这么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纪轻舟口吻自然地接道。   说罢,还佯作遗憾地微叹了口气,实际心里却悄然地松了口气。   当初在邱文信故居看到的那张多人合影,讲解员说是邱文信被报馆公派前往法国考察交流时所照。   假如那介绍准确,那么至少在邱文信赴法之前,解予安和骆明煊都是活得好好的。   那或许,让解予安去做几年他想做的事业,也没有那么危险?   ·   另一边,骆明煊一时冲动就下了楼,待到客厅一看,见他元哥正同长辈下棋,只好先将劝解之语都憋在肚子里。   这一憋就憋了一顿饭。   晚餐吃得较为简单,所请的佣人手艺有限,做的都是普通家常菜色。   不过亲朋好友谁也不是为了吃而来的,对此并不在意。   一顿热热闹闹的夜饭结束,眼见天色不早,空气沉闷似又要下雨,在客厅稍事休息闲谈了一阵后,解家人便乘车离去。   邱文信也要早早地赶回报馆去工作,骆明煊作为将他接来之人,有义务送他回报馆,因此没法待得太久,原打算同纪轻舟交流的分店计划,只能改日再谈。   但工作之事可以暂时放一放,憋了一晚的心里话却不可不说。   于是离开之前,骆明煊就特意寻了个时机,在解予安送家人到停在街口的车上时,他也跟了出去。   之后回来途中,趁着四下无人,他便手插着裤兜,压低了嗓音,同解予安语重心长道:“元哥,如今已是民国了,我们进步青年都开始追寻婚姻自由了。   “你看我,我爹娘要让我同不认识的姑娘订婚,我直接离家出走,独自居住大半年,眼下他们见着我也不再提及此事了,我算是抗争成功了。”   解予安一脸莫名,冷淡发问:“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   “这个么,”骆明煊搔了搔鼻头,凭他的猴脑也想不出什么婉言劝谏,就直言道,“你们这婚姻本就是一场临时协议,即便你有那心思,但轻舟兄都已同你提过离婚了,你也不好纠缠他不放,对吧?都新时代了,有识之士早已主张自由恋爱了。”   解予安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忽然似有所感地抬眸望向自家门口。   那屋子透出的灯火光影中,青年身姿放松地倚着门框,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他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语气淡然道:“你究竟是主张婚恋自由,还是想乘虚而入?”   “啊?我、我可没有那意思。”骆明煊没料到他会这样猜想,否认时竟有些张皇失措。   “随口一问,支吾什么。”解予安视线微凉地扫了他两眼,直将骆明煊看得后背发毛。   接着径直地迈步到青年面前,凝眸注视他问:“你同他说了什么?离婚?”   纪轻舟从容地点头,眨了眨眼无辜道:“对啊,不是早跟你提了吗?”   解予安纵使知晓他在捉弄人,听闻此言仍有些心口泛酸。   板着张冷面孔,握住他的手挪到了自己唇边,道:“舌头都被你咬破了,毁了我清白,你还想离婚?休想。”   骆明煊刚跟过来就听到了此言,不禁呆然而立:“啊?” 第144章 启程   “所以你们是假戏真做了?”   因昨晚未能有充足的时间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一早,骆明煊便克制不住好奇地来到了霞飞路的工作室探听情况。   见纪轻舟正坐在办公桌前忙碌,他很是熟门熟路地去隔壁会客室搬了张椅子, 坐到蝴蝶桌旁,靠在椅背上惊奇地看着对方发问。   纪轻舟一手握着笔,一手翻着自己的工作日程,随口应道:“准确来说, 得称之为先婚后爱。”   “总之是协议夫妻却生了感情。”骆明煊这么总结着,又皱了皱眉:“那你所提的离婚一事又是什么情况?”   “这就要问你元哥了。他非要去金陵军校工作,我觉得太危险, 令他别去, 却压根不听我的,也不同我商量就自己做决定。”   纪轻舟说起此事来,还是有些生气, 笔尖用力地戳了戳纸页:“烦得很。”   “奥, 这个原因啊。”骆明煊点了点头, 昨日夜里吃饭,解家人也谈起过此事, 他有所耳闻。   旋即又疑惑地吸了口气:“不过只是一个教官,应当没什么危险吧?”   “军校教官, 有几个没入伍的, 他要是恢复军职,那就更危险了。”纪轻舟本想说的是解予安的性格就不适合此时的官场。   但骆明煊作为这个时代的人, 多半也难以理解他的顾虑, 便没有提起。   “如此说来,你的担忧也有些道理,”骆明煊只当他是担心战场之危险, 并未太放在心上,“所以你们压根就不是因为感情问题闹离婚啊……”   他说起这话来,听似明悟,隐隐却夹着些许本人也未察觉的失落之意。   “聊不拢,也算是有点感情问题存在吧。”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也不想多谈此事,就合上笔记本,后靠椅背,指尖灵活地转着自来水笔,看向他问:“你去周边城市探查的市场情况如何?”   “哦对了,差点忘了这正事!”骆明煊很快调整了情绪,坐直身体,眼睛睁得圆溜溜地认真讲述道:   “这周边的城市我去转了一转,就洋服生意而言,我觉得杭州那边的市场更为包容些。   “不知你可有听说过,杭州泗水路那边新建的商品陈列馆,那叫一个气派,楼上楼下一百二十余间店面,如今虽还未正式开幕,但已招了不少商户入驻。   “丝绸织物、茶叶火腿、藤器竹椅、金银首饰、化妆日用、鞋帽服饰,所有商品一概陈列馆内,任由顾客挑选。我在那走马观花地逛一圈都得花上几小时,你想想那商业场该有多大。”   “那地方还附设有劝工场,我也去探查了一番,同样是上下两层,约莫二十来间商店,月租三元到二十元不等,对比上海之百货公司,倒也不算贵的。   “不过在那开店,听闻管得挺严,条条框框规章制度有许多,且只准售国货,而不许售洋货,倘若被发现卖洋货,被举报了,那是要罚款的。”   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骆明煊最后总结:“那二层楼的商业场在杭城内属实罕见,还未正式开业已是游客众多,你的世纪牌时装开到那商业场去,定然受欢迎。   “届时呢,我们只需雇个经理,再雇上两个店员,其余事项自有馆内人员帮忙管理。我只担心一点,就是咱们这衣服做的是洋装,不知能否通过那馆长评判的国货标准。”   纪轻舟听得还挺津津有味,闻言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不是国货?由国人设计,国人制作,连面料都是由百年老店泰明祥提供,总不能因为它是新式服装,就说是舶来洋货吧?”   “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骆明煊很是赞同地点头。   边应声,边到柜子旁拿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淡茶水,继而拿着玻璃杯坐回椅子上,喝了几口水润润喉道:   “至于苏州和南京嘛,情况差不多,城内有洋服店,也有专门做西服的裁缝,但很是少见。   “我每至一地,便坐到他们那人流最为密集热闹的街头茶馆里,一坐一下午,光看行人的衣着打扮。这两地放眼望去,街上来来往往的绝大多数男女都着传统服饰,穿西装的男子偶尔还能看见几位,却甚少有见穿洋装的女士。   “倘若见到了,那十个里面九个是洋人,还有一个是从上海过去探亲游玩的。”   纪轻舟侧身靠着椅背,指尖敲了敲桌面思索道:“照你这么说,这两地的服装生意不好做?”   “嗯……是也不是。”骆明煊沉吟着开口:“苏州呢,我确实不太推荐,离上海太近了,凡是思想进步的年轻人,多数都来了上海闯荡,留在那的父老们则视上海为洪水猛兽,在他们眼里,这地方就好似一口大染缸,年轻人一旦来了这儿,必定会学坏!   “你的店放到那,大家兴许也会觉得新奇,但多半是没人买的。”   “至于南京,我觉得可以一试,虽然街上少见有女子穿着洋服,但那些名媛闺秀、权贵太太们本就不常上街,人家有自己的社交场。诸如花园茶会、饭店宴会厅、西餐馆、赛马场之类的场合,去这等地方社交,不得需要一身时髦衣裳吗?   “还有那些思想进步的女学生、女教师们,平日都待在学校里,自也不常见,偶尔却会相约去郊个游,赴个诗会,也需要一套体面的裙子吧?   “正因此时还未有做这样生意的,你的店开过去才更容易打出名声来。我可专门找人打听过了,那边的太太小姐们,有些都已开始穿上你世纪牌的衣服了。这不正说明你的衣服在那是极有市场的吗?”   这一点,纪轻舟倒是从客人口中了解过一些,对此认同地点了点头:“那据你观察,倘若要在南京开店,选在哪比较好呢?”   骆明煊早有准备地嘿嘿一笑:“这你不必操心,我都已看好一家店面了,在南京最繁华之地,秦淮河一带的顾楼街,位于武定桥口位置,恰有家商铺出租,那铺子就挺好。   “我说的‘好’可不仅仅是地段位置,那一片虽商贸繁华,人流众多,但街边铺子依旧是那种老式的,低矮的房子,没有橱窗给你展示衣服,不怎合适。   “而我看好的那家商铺则是套中西合璧式的小洋房,当然并非你现在所住这般的洋房,却也有玻璃门和一扇橱窗,相比起其他铺子已算是干净清爽,白漆的墙面,铺着整洁的木地板,好好布置一番定也漂亮。   “总而言之,南京那边眼下虽是连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马路也没有,但我认为那地方将来定然会越来越繁华,我们提前下注,绝对不亏!”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笃定万分,纪轻舟不由好奇地挑了下眉:“你这是哪来的直觉?”   “这个么……”骆明煊摸了摸下巴,故弄玄虚道:“很难解释,此乃我商业嗅觉,只可意会,不可言谈,就看你信不信吧。”   纪轻舟轻哼了声,心忖这小子肯定还藏了什么缘由没说出来。   不过他倒是知晓对方判断没错,南京真正的黄金发展期便在二三十年代,趁着如今这座城市还未正式开始转型,提前下注将来多半不会后悔。   “那你觉得应该选在哪开第一家分店?”他随即问道。   “都行,非要选的话,可以先去南京。”   骆明煊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闻言就竖起了两根手指道:“原因两点。其一,我看好的那家商铺,已经同房东谈过,请他帮我留一留,但毕竟未付定金,人家未必会帮我留太久,我们得抓紧时间去看一看。   “其二嘛,我还是对杭州那陈列馆有些顾虑,我们自然知晓自己卖的是国货,就怕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看见洋服就举报,所以我觉得可以先在其他城市打出名声来的,待将来去了杭州,人家一听我们世纪牌,就知道是鼎有名的国货,便省得闹出什么误会来。”   纪轻舟不由鼓了鼓掌:“考虑周全啊,不愧是泰明祥的少东家!”   “诶,承赞承赞,跑得多了,略有长进。”   骆明煊嘴上这么谦虚地应承,脸上却笑开了花,忙问:“那么你看几时能抽个时间去看看铺子?”   纪轻舟思索着自己的工作安排,回道:“月底之前都没空,七月初,应当能抽出两三天。”   “那便一号,我们一同过去,如何?”骆明煊眼睛发亮地注视他问。   “一号啊……”   “怎么,不行吗?”   “行啊。”纪轻舟只是突然想到解予安月初也要去南京,但他买的是三十号的火车票。   即是说,自己要去的话,就只比他晚了一天。   “那便这么定了,我去买火车票。”骆明煊闻言就拍了下大腿,当场决定下来。   纪轻舟微扬起唇角点了点头,正欲翻开笔记本在工作日程上添上一项计划,忽而想起道:“对了,记得给小祝也买一张票。”   他带祝韧青,倒不是因为途中需要助理照顾,而是考虑到张景优也在南京。   前阵子收到张导的信后,他就戏服展览之事,特意给登利公司打去了电话,结果得知张景优压根不在上海,而是在南京为新电影提前取景。   后来对方约莫是得知他打过电话之事,过了一阵又辗转通过电报联系上自己,说是月底请小祝吃饭的事稍微拖一拖,等他从南京回来再细谈。   纪轻舟这会儿记起此事来,便想着既然都要去南京了,那就顺便找张景优聊聊。   即便到了那,张导有事错过,也就当带助理去旅游了,不差一张火车票的钱。   ·   两日后的清晨,恬静的日光从窗口流泻进室内,给布置雅致的起居室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六点时分的马路尚未完全苏醒,霞飞路505号的主人却已早早地起了床。   今天是解予安出发去南京的日子。   尽管乘坐的是上午八点的火车,但因霞飞路距离火车站较远,才六点左右,他就已起床洗漱,收拾起了行李。   清晨的屋子里分外寂静,解予安尽量放轻着动作,纪轻舟却仍是被周围环绕的窸窸窣窣的动静给吵醒。   抱着枕头趴了会儿,发觉睡不着后,他便索性起床,睁着惺忪的睡眼,闷声不响地套上拖鞋去盥洗室洗漱。   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的雨,今日总算放晴,但洒入盥洗室的日光依旧是淡白色的,有气无力,似被蒙了层薄雾,令人无端感到憋闷。   刷完牙、洗了脸出来,解予安已大致整理完行装,正半蹲在茶几旁,将行李箱合上。   将要出梅,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因此他所带的行李也不多。   衣服除了身上穿着的一套款式简洁的黑色条纹西装,箱子里只装了一套换洗衣裤和一套睡衣,此外便是一些毛巾、牙刷、剃须刀之类的洗漱用品。   “我送给你的包呢?”纪轻舟去了趟起居室,提着一个抽绳袋走了过来问。   “塞箱子里了。”解予安回答。   “塞箱子里做什么?背身上啊,不然那些小东西放哪?”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沙发上,从抽绳袋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的物件罗列在茶几上。   解予安实际不觉得自己需要随身携带什么物品,车票、钱包、怀表之类的常用物,衣服口袋便可放得下。   而纪轻舟所做的皮包像是专门为他上班准备的公文包,既可单肩背也可手提,又是使用头层牛皮所做,锃光发亮的,一看便容易在火车里遭扒手。   不过对方既然提了,他还是特意打开箱子,将包拿了出来,准备等会儿出门背上。   纪轻舟接过背包,将自己准备的一些旅途用品,有条不紊地塞进了他的背包:“清凉油,卫生纸,茶叶,还有点坚果小零嘴。你这一趟到站估计都晚上了,等会儿出门了,多少买点面包水果带上,免得饿着。”   此时的火车时速还是挺慢的,从上海北站出发,到南京火车站,少说要八个钟头。   再加上中途停站的时间,兴许要十个小时以上。   坐一整天的火车,即便对方买的是头等座,也挺折磨的。   解予安还真未考虑那么多,只是坐一日火车而已,途中看看书报,睡个一觉,很快就过去了。   但看见青年给他准备的一项项小物品,心里仍是颇感柔暖,唇角微抬地“嗯”了一声。   “到了住哪啊?”装完了行李,纪轻舟就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抬起两条腿搭在茶几上问。   解予安重新将箱子合上,回答道:“学校那边安排了饭店,暂时住在法公馆。”   “奥。”纪轻舟似不在意地随口应了声。   垂眸凝视着他的动作,故作冷淡地开口:“钱包记得放进包里收好了,尤其是我的相片,好好存放,回来后指不定就靠相片回忆我了。”   和邱文信谈过后,对于对方去南京工作一事,他的态度其实已有些松动。   但以他对解予安固执性子的了解,倘若直接提出,让对方干两年就回归家庭,解予安多半不会答应,便还是决定先摆摆态度。   有了更严酷的对比,这小子才懂得什么叫做适当的妥协。   解予安听闻此言,果然动作一滞。   接着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干什么?”纪轻舟仰头看着他的动作,见他面色不愉,下意识想要躲闪。   奈何早起时的肢体反应迟钝,还未等他躲避,整个人已被对方抱了起来,温柔地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解予安坐在沙发上,双臂交叉环绕在青年身上,从背后搂着他。   面颊贴着后颈,亲吻了下衬衣领口内白皙的脖颈,在他耳旁低声道:“想把你装进去,一块带走。”   “哦。”纪轻舟应了声,很是扫兴地接话:“那你只能把我杀了,大卸八块塞进去。”   “……”解予安无言片刻,有些气闷地咬了咬他的耳朵。   纪轻舟又看了眼那不大的手提箱,刻意转移注意补充:“分尸了也装不进,就看你更喜欢我身体哪个部分了。”   说罢,他等着解予安给反应,却半晌没听到对方言语。   纪轻舟忍不住回头,便见男人正眼神静默地注视着自己,平垂的眼睫下,漆黑的眼珠一寸寸地扫过他的身体皮肤。   “什么眼神,你不会真在考虑吧?”他咕哝问道。   解予安对上他明澈漂亮的眼睛,又不禁心脏怦然地搂紧了手臂,口中却平静地应道:“嗯,想好了,我决定把你脑袋带走。”   “脑袋?理由呢?”   “可陪我说话。”   “哦,这样啊,”纪轻舟促狭地笑了声,“我还以为……”   “嗯?”   “不说了,你的癖好太瘆人了,反社会分子,不能跟你过了。”他说着,就推了推他的胳膊,挣扎着想要起身。   解予安仍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口吻淡淡地为自己叫屈:“不是你先提的?说不过又怪我。”   “我说不过你?”纪轻舟侧过头来,正想要同他理论,男子就抓着这一刻时机,抬手捏着他的下巴,仰头亲吻上他柔软的双唇。   直到将青年嘴唇亲得水润殷红,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对他脸颊的桎梏。   喉结滚动了下,问道:“真不跟我去?这么舍得我离开?”   “去不了,忙着呢,”纪轻舟稍显心虚地偏过了头,“有两个专程从京城来找我做衣服的,今天就要看稿了。”   “那就乖乖在家等我。”   明明时间已有些紧迫,解予安却还是不紧不慢抱着他咬耳朵,耳鬓厮磨间,低沉的嗓音警告道:“别想着跑,你跑不了。” 第145章 抵达南京   七月的第一天, 已彻底出梅。   一早起来,纪轻舟拉开窗帘时,险些被久违的灿烂朝阳闪瞎了眼睛, 就知晓盛暑已来临。   前一天才送走了解予安,今日便轮到了他自己收拾行装去南京。   毕竟只出门三日,他带的行李比解予安还要轻便。   身上穿了套平时的上班装,又往新买的手提箱里放了一套睡衣、一套换洗的衬衫西裤, 几样基础的洗漱用品,背上斜挎包,便直接出发了。   骆明煊所买的火车票同昨日解予安乘坐的是同一班, 上午八点发车, 到南京约莫是下午六七点钟。   订的是头等车厢的座位,三人一个包间。   不知是睡眠不足的缘故,还是近段时间太繁忙导致的身体素质下降。   纪轻舟刚上车时还觉得挺新鲜, 想着十个小时的火车虽久, 但路上同朋友聊聊天、看看风景, 半天也就过去了,下午就读读书报、画画图稿, 消磨些时间,总不至于太难熬。   结果才坐上两个小时火车, 他就已经被耳边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震得头昏脑涨。   画本从包里拿出来, 还未翻开又塞了回去,一点工作心思也没有。   幸好骆明煊对此已有一定经验, 特意带了副扑克牌来, 三人便开始玩起了斗地主。   整个行程,除去吃饭喝水上厕所,一直在打牌。   这一路的火车坐得纪轻舟感觉自己的屁股都要被震烂了。   当暮色苍茫, 火车终于驶入南京站时,他整个人已软成了一团棉花,走下车时腿脚虚浮,比上了一天的班还疲惫。   而偏偏骆明煊所找的旅店又在秦淮河一带夫子庙附近,距离火车站有好一段距离,故刚下火车,又得换乘市内小火车,直达终点站为止。   在站台等待今日最后一班的小火车时,望着被月光笼罩的萧然夜色,纪轻舟又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后悔起自己的决定。   此时的车马着实是颠簸又缓慢,倘若每次来回上海和南京,都要折腾这么一遭,他怀疑自己同解予安一旦分居两城,一年可能都见不到几次面。   这么一来,分手不是迟早的事吗?   “等到了终点站,距离旅馆便不远了,步行约莫就十分钟吧。”   耳畔忽然响起了骆明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焦虑情绪。   纪轻舟半垂着眼睫,侧头看去,便见穿着一身世纪牌棕色衬衣与西裤的男子一改清晨那朝气蓬勃的模样,蔫头耷脑地坐在皮箱上翻看地图。   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骆明煊仰起头来,顶着满脸的倦意,撑着眼皮朝他说:“我已是腰酸背疼屁股痛,累得走不动道了,届时就叫辆黄包车过去旅店吧。”   “十分钟的路还要坐车?看不出来,你这么菜啊。”纪轻舟淡笑着说道。   固然他自己也觉得疲惫,但比起骆明煊此时的状态来,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不过他们三人中,体力最好的还要数祝韧青。   年轻人看着一副清瘦恬静的模样,却分外有耐性,一整日下来,一声抱怨也没说过,上下车都帮他先生提着行李,很是有劲道。   而据祝韧青自己所言,这是他第一次乘坐火车,所以特别的新鲜。   想到这,纪轻舟又转头看了看伫立在他右手侧依旧精神奕奕的青年,咋舌轻叹:“还是小祝厉害,到底是年轻小伙啊,底子好。”   骆明煊闻言,不由得接话道:“我也年轻啊,我才二十岁。”   “哦?你真是二十岁啊?”   “你这话是何意?我还能谎报年龄不成,你去问问元哥,我是不是戊戌年生人?”   纪轻舟兀自笑了笑,没与他争论。   他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倏然有些感慨,怎么他来了民国,关系交好的男子一个比一个的年岁小。   就连信哥儿,他前阵子才知晓对方竟然是九五年生人,只比解予安大两岁而已,看起来却分明像是三十岁的人了。   也就他工作室的叶师傅,是唯一的未婚同龄人。   这个年代,这般年纪还未结婚的属实少见,约莫做裁缝确实耽误谈恋爱吧……   “先生,火车来了。”   正聊着天,不远处又传来了那轰隆隆的声响。   纪轻舟站直了身体,推了推骆明煊的脑袋,让他赶紧起身,提上行李准备上车。   排着队坐上了市内小火车,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路昏昏沉沉的,终是抵达了旅馆。   骆明煊带他们来住的算是这一片较为高档的旅馆,三楼三底的砖木结构建筑,所订的房间拥有单独的床铺,通了自来水,有电灯,且提供热水。   而不像此时的大多数旅馆,一间房四五张床铺,不管认不认识都挤在一处,按床位来收取住宿费。   拿着钥匙进了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后,纪轻舟便先躺到了床上休息。   这房间的被子大概率还未晒过,尚且带着股梅雨季留下的阴潮气味,他闻见那味道便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实在疲惫也无暇顾及。   心里所想的是稍微躺会儿,休息一阵再叫上二人一块去吃饭,结果一躺到床上,眼皮一沉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还是被敲门声给叫醒的。   睁眼看见旅馆天花板漆黑的木头,纪轻舟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慢吞吞地起身去开了房门,便见祝韧青手里拿着托盘,端了一碗白粥与两碟粥菜站在门口。   门缝透出的房间灯光昏黄朦胧,祝韧青对上他迷蒙惺忪的睡眼,不禁心间一跳,开口:“先生,先吃点东西再睡吧。”   “嗯,进来吧。”   纪轻舟也确实有些饿了,说着就转身在床前的小桌旁坐了下来,端过粥碗放到面前,用勺子喝了两口粥。   随着温热的白粥流淌到胃里,身体各个部位也都仿佛被滋润了一般,舒坦了许多。   纪轻舟边喝着粥边问:“你吃过了吧,骆明煊呢?”   祝韧青在他对面的凳子上落座,回应道:“骆少自进了房间就没见他出来,应当是休息了。”   “呵,这菜狗,还给我跑生意呢,体力比我还不如。”纪轻舟嗤笑着摇了摇头。   祝韧青神态温静地扬了扬唇,一声不语。   难得有这样可以同先生在外面游玩相处的时光,他全然不想谈别的什么人,只想令这一刻的时间可以长久一点。   过了一阵,待看见纪轻舟碗里的粥快吃完了,才恍然回神道:“对了,先生,我已按您说的,去附近的邮政局打了电话到法公馆,预定了明日的房间。”   纪轻舟搁下勺子,拿手帕擦了擦嘴:“好,辛苦你了。”   这法公馆听起来像是什么权贵人士的住所,实际在火车上同乘务员一打听,才知不过是一座法国人开的高档宾馆而已。   他原本是想直接入住那宾馆给解元宝一个惊喜的,然而这高档宾馆毕竟挂着高档二字,必须提前一日有预约才能入住,今日便只好先同骆明煊来了城里居住。   不过既然明天要去看商铺,也的确是住在秦淮区更为方便。   祝韧青收拾了碗筷,临出门前又道:“先生,我一会儿去厨房,顺便给您打盆热水来吧,您洗个脸再泡个脚,睡得更安稳些。”   这旅馆虽提供热水,但也是需要旅客自己端着脸盆去厨房打水的。   纪轻舟原本犯懒,想着用冷水擦洗下就算了,出门在外的哪能那么讲究,而听他这么一提,也想要泡个脚,便欣然应道:“好啊,那多谢你了。”   祝韧青闻言就拿了他房间的脸盆,端着空碗出了门,约莫十分钟后,又端了大半盆的热水回来。   纪轻舟接过沉重的木盆,随手先放到了桌上。   待祝韧青转身出门,关上房门前,便朝对方口吻轻快道:“你也赶紧去打水泡个脚,早点休息吧,晚安。”   祝韧青神情微怔,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两字。   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语声轻柔地回复道:“好的,先生,您也晚安。”   ·   翌晨,日照温煦,气朗风清。   经过一夜的休息,骆明煊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带着二人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锅贴做早点后,便前往顾楼街去看商铺。   “从那文德桥过河,往前走上一阵,便是乌衣巷,再过去一个路口,进去则为堂子巷与琵琶巷……”   由骆明煊拿着地图带路,一路边走边介绍,约莫十几分钟后,便来到了武定桥口。   分明他所言的商铺都近在咫尺了,骆明煊还一脸笑嘻嘻地望着河对面方向,朝纪轻舟提议道:“说到这琵琶巷啊,嘿嘿……你要是感兴趣,我们便一道去见见世面如何?毕竟难得来一趟,不吃花酒,去听听琵琶曲,坐一坐秦淮画舫也不错嘛。”   纪轻舟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这就是你看好这家店铺的额外原因?”   骆明煊似乎就是嘴欠那么一下,见他眼神凌厉不含笑意,顿时就收敛了心思,含糊道:“这美人多的地方,好做生意嘛,走吧走吧,去看铺子。”   桥口的那座“洋风”小商铺,纪轻舟方才就已看到了。   正如骆明煊所言,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房屋,青灰色砖的清水墙面,有着一扇咖啡色木框的玻璃门,及一扇三尺来宽的橱窗。   因着这通透明净的玻璃门与橱窗,在周围一众古朴陈旧的老铺子中,这家铺面确实算得上新鲜漂亮。   而今,这商铺门口虽挂着出租的牌子,却仍在经营着杂货生意,透过橱窗,可看见店内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卷烟与零碎的生活用品。   “房东同我说了,这房子目前是租给他亲戚开的小杂货店,房租这个月中才到期,所以现在这店还未搬走呢。”   进门之前,骆明煊特地向纪轻舟解释了一番。   “你等我会儿啊,我去问问这店老板,房东在不在此……”   说罢,他便整理了下身上的着装,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纪轻舟好奇这商铺内的情况,也跟着进了门。   祝韧青原本想要跟进去,而在进门前,他听见有叫卖绿豆汤的声音传来,便不禁回过头望向吆喝声传来的方向。   正欲开口询问他先生,要不要喝碗绿豆汤解渴,忽而视线一顿,注意到街对面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金银首饰店门口,一男一女两道靓丽的身影提着礼盒并肩走了出来。   那女子穿着身白衣蓝裙,除了个头高挑,气质姣好,其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那男子却是西装革履,身姿挺拔,英俊的面庞在阳光照耀下分外惹眼,令不少过路人都纷纷转头注视。   那不是……解先生吗?   祝韧青睁大了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一时思绪滞涩,正犹豫是否要叫纪轻舟出来,便见那两人已坐上了黄包车,朝着另一侧街口而去。   “你愣在这看什么?”   询问了店老板,得知房东位置后,纪轻舟同骆明煊一块走了出来。   见祝韧青直愣愣地站在门口,望着斜对面发呆,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询问。   “先生,”祝韧青立即回过神来,说道,“我刚才看见解先生了,他同一年轻女子一起,坐上黄包车走了,就是那辆黄包车。”   纪轻舟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阳光炫目,令他不禁眯起了眸子。   尽管祝韧青所指的黄包车已经跑出了相当一段距离,但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了,光远远地望见那肩膀与脑袋轮廓,凭直觉他便能确认那就是解予安没错。   骆明煊不知解予安这阵子也在南京,尚有些疑惑:“谁?你说哪个解先生?元哥吗?他也在这?”   祝韧青没理会他,见纪轻舟只是望着街道而不言语,又详细解释道:“我方才听见有卖绿豆汤的声音,想着您之前说口渴,便想去买一碗,正找那小贩的位置,就看见解先生同那女子,一块从斜对面的金店走了出来。”   骆明煊大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问:“真是元哥吗?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祝韧青似不经意地观察了几眼他先生的面色,描述道:“是一位年轻姑娘,穿着一套白衣蓝裙,像是学校的校服。”   “白衣蓝裙?我若没记错,金陵女大的校服似是这个式样的。”骆明煊琢磨着说道:“可元哥来此也是参观军校吧,怎么会……”   话未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然止住了口,噤若寒蝉。   “金陵女大的学生……”纪轻舟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句,神色淡淡的,未透出什么情绪。   旋即若无其事地转身,扫了眼祝韧青道:“走吧,去买碗绿豆汤,再去找房东。” 第146章 租店   “那二位进来后啊, 姑娘直接挑中了我店那对镶嵌红玛瑙的富贵花开、吉祥如意金手镯,那穿西服的先生也是出手阔绰,相当之干脆地替她付了账, 之后二人便携手而去,也未有多交谈什么。”   虽然表面上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但转过头来,趁着骆明煊和祝韧青坐在桥头小摊吃绿豆汤的工夫, 纪轻舟还是撇下他们二人,独自进了这金银首饰店,找掌柜打听了下解予安和那女学生的情况。   此时瞧着柜台内掌柜克制不住笑意的神情, 纪轻舟便知那什么富贵花开的金镯必然价值昂贵。   “携手而去?你确定看见他们携手了?”他很是友善地翘着唇角问, 笑意却不达眼底。   掌柜听他这么一问,隐隐觉得这客人不像是好奇来买同款的,这似笑非笑的模样, 倒像是来替正房来抓奸的。   于是急忙撇清关系道:“携不携手的我也未看清, 总之是一块走的。”   纪轻舟平心静气地点了下头:“行, 多谢您告知。”   说罢,便转身出了金店, 回到了支在桥口的小摊旁。   接着什么也没说,泰然自若地在骆明煊二人半是好奇半是忧心的注目礼中, 问摊主要了碗绿豆汤, 捧着碗勺坐到两人中间的板凳上一块喝绿豆汤。   “怎么说,那男子真是元哥啊?”骆明煊终是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还能是谁?他那圆润的后脑勺化成灰我都认得。”   纪轻舟嚼了嚼为数不多的几颗绿豆, 语气散漫中透着几分不快地说道。   尽管对于解予安的品行, 他万分放心,也不觉得前两天还抱着他亲得难舍难分的人,转头出个差就会移情别恋, 但听见掌柜所说之言,即便称不上吃醋,心里到底不怎高兴。   还当某人真是一门心思来搞事业的,昨晚下了火车明明都那么累了,明明法公馆就在火车站周边地带,他考虑到解予安住的是校方安排的住处,兴许同军校接待之人的应酬不少,也不便去打扰他。   结果,这小子却背着他同女子逛街买手镯……   “你们小时候,是不是有个认识的邻居姑娘叫什么月的?”   喝了几口绿豆汤解暑降火,纪轻舟状若寻常地转头看着骆明煊问。   “你知道啊!”骆明煊挑起眉眼,微微松了口气,似乎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约莫他也听说过这位老乡在金陵女大念书的事,只是不知该如何跟纪轻舟开口,此刻听他这般坦率地询问了,便口直心快地解释:“苏时月,苏小姐,是元哥小时候的邻居,两家时常会互相串门。   “不过你莫要多虑,我们小时候那会儿,长辈对男女之间管束极严格,也就长辈们都在的时候,几个同龄孩子会一块玩玩捉迷藏,元哥则素来连这种小游戏也鲜少参与,对那姑娘定然是没有什么感情的,顶多路上碰见了,秉着同乡之谊,送个小礼照料一番。”   “路上碰见了,就给人家买两个大金镯子?他是什么散财童子不成?”纪轻舟口吻略带轻嘲地哼笑了声。   “啊?他还给买了金镯子?”   骆明煊诧异反问,困惑地挠了挠后颈,也想不出个缘由来。   心说难不成他元哥在国外这些年真学坏了?娶进家里的好说歹说不肯离,却还想在外边再养一个?   心里冒出这念头,他一时也有些生气,微蹙着眉头看向纪轻舟,提议道:“不若你直接去问问他?要真有这么回事,那你是该好好同他聊聊,这回,我站你这边。”   一旁,祝韧青看着青年眼神中浸润的怫然之色,犹豫着说道:“我仅听闻婚姻嫁娶,男方会送女子金镯以表尊重,但解先生前阵子还在上海,总不能瞒着先生做出这等事,可还有其他可能?”   纪轻舟闻言抬起眼睫瞧了他一眼,继而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提了,时间有限,先干正事吧。”   说罢,他就仰头喝完绿豆汤,起身将碗勺还给了摊主。   说到底,他对解予安还是较为放心的。   况且,这会儿即便要他去找对方问话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就先撇开这些不必要的情绪,办正事要紧。   ·   桥口这家店面,纪轻舟方才进去时,已大致地看过内部的环境。   铺子不大,约莫二十几个平方,白漆的墙面,乌黑油亮的天花板与木地板,保养得还算整洁干净。   店铺除了前门橱窗,侧面亦有一扇老式的木格长窗,阳光一照,室内通透明亮,采光相当不错。   铺子最里侧以墙面所隔的是木板楼梯,楼梯口旁开了扇后门,听杂货铺的老板所言,那后门通向巷子内的小茅房。   这店里的环境相比起在上海的时装屋,自然是没有那么时髦花俏的,但也算是清新雅致,届时稍加改装,好好装饰布置一番,也别有一番新旧融合的风味。   至于客流,纪轻舟单从坐在桥口喝绿豆汤等候的那半个钟头所看,光是上午时光,这儿的人流就不在少数。   这一片不仅住户颇多,商贾更是密集,布匹药材、餐馆糖食、地方特产、舶来杂货等,都聚集于此,因此民众休闲娱乐购物也都乐意到这来,正如骆明煊所介绍那番,是城内最为热闹繁华之地带。   总而言之,就铺子的地段环境而言,的确是开分店相当不错的选择。   那么接下来就看房租了。   这商铺的房东就住在附近的郭家巷里。   骆明煊因为和房东打过交道,便让他们在桥口摊位上稍等一阵,独自去巷子里跑了趟,将房东找了过来。   这房东郭老爷也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富商,家中经营的是染料生意。   郭老爷来时,身旁还带着个身穿长衫、手提算盘的账房先生,约莫是听骆明煊的意思,觉得他们大概率会租下这房子,就准备过来直接签合同了。   他穿着身深灰色的绸子长袍,戴着顶黑缎小帽,手里拿着根手杖,做乡绅打扮。   瞧见等候在商铺门口的纪轻舟和祝韧青时,郭老爷显然也稍有吃惊,没想到来租自己铺子的皆为这样斯文俊秀的年轻人。   虽说骆少爷也穿着身时髦的西服,样貌五官可称得上俊爽二字,但他那嬉皮笑脸的神色,总给人一种生意人的油滑之感。   而眼前这两人却全然不像是生意场上混的,倒像是留洋归来的读书人。   “听骆少所言,纪先生年纪轻轻已创了番事业,开了家服装公司?人不可貌相啊。”   通过对两人言行举止的观察,郭老爷判断出那穿着件浅蓝色衬衣的青年是这二人中的主心骨,便上前礼貌客套了几句。   稍后,他又带着三人进商铺,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仔细参观介绍了一番。   “这二楼嘛,眼下是给店主做起居所用,采光与通风一般,你们倘若有别的需求,稍微改动一番也可以。”   走下楼梯,回到一楼铺子时,郭老爷简言说明道,“至于房租,还是之前同骆先生所说的那般,月租十六元,五年起租,不还价。”   “多少?”纪轻舟眨了下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城内最为繁华的路段,附近便是夫子庙与贡院街,两层的洋风商铺,只十六元的月租?   甚至不比他当初在静安寺路租的那小铺子贵多少。   尽管已经在旅馆房费与早餐费中,感受过此地的低廉物价,听闻这房租价格时,他仍不免有些诧异。   房东郭老爷还当他是嫌贵,语气诚恳说道:“您几位既是上海过来的,当也知道我这租金已相当便宜,倘若您觉得五年的租金一次无法拿出那么多,我也可令您分几次支付。”   骆明煊闻言偏转过身,冲纪轻舟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神,又朝房东和善笑了笑道:“您且稍等,这五年的房租不是小数目,容我们兄弟二人商量商量。”   “好,你们商量。”郭老爷不嫌磨蹭地应道。   房东在此,两人也不方便直接去外面谈,就对视一眼,走到了一旁角落里。   骆明煊凑近纪轻舟压低嗓音道:“他这房租呢,算是此地稍贵的,五年的租金近千元呐,再加个几百,我估计都能把旁边那老铺子直接买下了!你要是觉得贵,我们可以再讲讲价。”   “可他不是说不还价吗?”   “他说归说,也还是有商量余地的嘛。”   纪轻舟自然知晓他的意思,但要他讲价又有些嫌麻烦:“其实这租金也还成吧,我那时装店的租金一年便要千元了。”   “这怎好相比?你那可是在英租界最繁华的地方,那路上每日要经过多少钱包鼓鼓的名流显贵?这边呢,客流虽多,消费却非一个层次的,不过我们图的也就是他人多,容易打出名声来,不是吗?”   纪轻舟思忖着,点了点头。   这回毕竟是开分店,当初他便同骆明煊讲好,分店这块两人投资,他负责供货和提供销售指导,骆明煊负责招人培训和管理经营。   既然是两个人的生意,便不能全由着他性子来,能节省自然要节省一些。   想到这,他就朝对方道:“那你讲讲价?”   骆明煊冲他挑眉扯了扯嘴角,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继而一转过身来,就耷拉着眉眼摆出了一副为难的神色,朝房东叹了口气道:   “郭老爷,您这一租五年的,可真叫我们为难。如今这世道,您也知道,对吧?万一这店还没开两年,就出个什么事,那岂不是血本无归?   “但您这商铺我们是很中意的,我们两兄弟也是诚心想要好好做生意,您看这房租能否再便宜些?”   郭老爷见他们到角落里叽叽咕咕的,就猜到他们要还价,听他这么说也丝毫不觉意外。   考虑一阵,勉强道:“诶,这样吧,我早年与你们骆家做过几年的生意,同你爹也算是老相识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就给你优惠些,十五块半,不可再降了。”   骆明煊一听便展露了笑颜:“诶呀,郭老爷真是大气,太照顾小辈了,今日起您便是我叔了!”   便宜半块钱,五年加起来也就是便宜了三十元,相当于减了两月的房租,到底还是优惠了不少的。   “那郭叔,咱们这就签合同?”骆明煊笑容满面地说着,又一派得意地朝纪轻舟扬了下眉角。   这小子,可算被他装到了……   纪轻舟失笑地微微摇了摇头,深觉自己确实不大适合谈生意,换成是他,方才房东一报价,他就已经在合同上签字了。   “签吧签吧。”郭老爷显然也不想再为这几块钱多费时间,手杖点了点地板,冲身后的账房先生道:“拿纸笔来。”   ·   签完合同后,便要支付房租。   纪轻舟的钱多数都在银行里,骆明煊便道先由他支付这房租,他在附近的钱庄便可取到钱,只是这大数量的金额,今日去支取了,要明日才能拿到。   不过他本就是要在南京待上一阵子的,即便此次过来,未租下房子,也打算再熟悉熟悉市场,看看别的铺子。   而此番既然租下了,他便依照计划,预备着等前一任店主收拾搬走,就尽快开始装修布置开新店了。   至于纪轻舟,却没有办法在南京多停留,此次能抽出三天时间来这一趟已经是极限。   于是当天签完合同,吃过午饭后,三人一道在附近逛了逛,约莫下午两点,他便带着祝韧青提着行李,坐上了市内小火车,前往位于下关的法公馆。 第147章 会面   法公馆说是高档饭店, 建筑外观倒无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座中西混搭式的砖木结构建筑,不过其内部倒是装潢得十分漂亮气派。   纪轻舟二人订的虽只是普通单间, 依旧布置得分外华丽雅致。   烟熏色的橡木墙板布满全屋,接近于落地式的拱形窗前悬挂着绚丽繁复的大提花窗帘。   房间的中央靠墙摆放着一张四柱大床,香槟色的床幔用绸带固定于四个角落,轻盈地垂落在地毯上。   纪轻舟昨日在那带着些湿漉梅雨气息的旅馆内未怎休息好, 故此时一走进房间,看见那宽阔的双人大床与蓬松柔软的床具,便油然泛起了困意。   不过他对这宾馆房间最满意的还是浴室内的陶瓷浴缸。   连续奔波两日, 又是在这炎热的盛夏, 尽管他没闻见自己身上有什么汗味,心理上却觉得衣服都要腌入汗渍了。   于是一入住房间,放下行李, 他便先放上热水, 往里添加了几滴随身携带的月桂精油,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出来时,窗外天色已有些薄暗, 夏日残阳斜映在墙面上,落下一片暗红日影。   他从行李箱拿出了干净衣物, 脱下浴袍, 不紧不慢地换上。   在出发之前,他便有考虑要来这饭店住上一宿, 因此特意挑选了搭配的衣服, 拿了件深红车厘子色的真丝衬衣,配了一条版型宽松的黑色西裤。   衬衣原本是秋季新款中淘汰的一款样衣,纪轻舟那日临时睡在工作室, 没有准备第二天的衣服,就直接从新品样衣中拿了一件穿,之后这衣服就顺其自然地进了他的衣橱。   换完衣服,他回到香味蒸腾的浴室,站在洗漱台的镜子前照了照。   刚洗完的头发还未完全擦干,黑色的发丝带着些微的卷度凌乱潮湿地垂在额前,在眉眼上覆上淡淡的阴影。   纪轻舟抬手理了理头发,也不准备再用毛巾擦拭。   眼下这气温出去转两圈,头发就干了,怎么也不可能着凉。   稍微抓了个随性慵懒的发型后,他打开装着洗漱用品的抽绳袋中,从中拿出了一枚缠绕有黑色细丝带的酒红色山茶花胸针,将其佩戴在了衬衣胸前。   调整了下丝带垂落的角度,似觉得沉闷,又抬手解开了领口的两粒纽扣。   质地柔软的两用式领口立即向两边翻垂下来,露出白皙的锁骨肌肤。   纪轻舟低头整理了下袖口,顺带看了眼腕表时间,见缓慢转动的分针渐渐指向六点整,便转身离开浴室,出了房间。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饭店餐厅的窗子上映着浅粉色的暮霭。   头一回来到这般豪华的饭厅,祝韧青双臂交叠地放在餐桌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当眼角余光瞥见再度从桌旁路过的侍者时,他不由得向对面座椅上,悠然翻阅着报纸的纪轻舟提出疑问道:“先生,不先点餐吗?”   “等会儿,等个人。”纪轻舟不紧不慢地回了句。   “谁啊?”祝韧青刚这么问着,这时就见不远处的饭厅入口出现一个熟悉的男人。   对方同他目光对上的瞬间,便展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阔步流星地走到桌旁,一拍纪轻舟的肩膀,热忱道:   “纪先生,收到你来南京的消息,我便立即取消归沪行程,特地在此多留了一晚,能在这见上面可不容易啊。”   纪轻舟听见声响立刻放下了报纸,扬眉问道:“张导原本是打算今天就回去的?”   “是啊,我都在南京待了大半个月了,该办的事也办完了。”   “那早知就回上海碰面了,我明天也是要回去的。”   “没事,这他乡逢故友,毕竟感受不同嘛!”张景优咧着唇笑道。   看了看一旁的祝韧青,提议:“小祝也来了,那我们必须喝一杯。这餐厅旁的酒排间,你可有去坐过?里边不仅有高水平的西洋乐队演奏,还有相当多品种的洋酒,气氛甚为惬意。”   纪轻舟方才的确有听见乐声传来,还以为是餐厅的留声机在播放,原来是隔壁的酒吧音乐。   他不由升起一丝兴趣,道:“我今日才住进来的,还没去呢。”   “那你来了此地务必得去感受一番,走吧,便由我请客,带你去喝。”张景优拍了拍二人的后背,用着不容置喙的热情领着两个年轻人朝隔壁的酒排间走去。   跟随这张景优的脚步,走过一段短小的走廊,再穿过一道对开的木门,便来到了这饭店的酒排间。   说是酒廊,实际更像是一个布置豪华的交谊厅。   天花板悬吊的水晶灯折射出迷幻的光影,在那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朦胧的倒影。   小厅一侧排列着整面墙的洋酒,另一侧设立了一个小舞台,衣着整齐的几位乐师正现场演奏着舒缓悠扬的管弦乐。   吧台与舞台的中间,错中有序地摆放着一些桌椅,饭店的住客们三两围坐桌旁,乘着闲暇时光品着酒,听着音乐,闲聊事务。   纪轻舟三人挑选了靠近墙边的一处相对静谧的位置落座。   黑漆的圆桌上,酒瓶状的玻璃花瓶里搁着两支红丝绒制作的假玫瑰花。   张景优询问了他们二人的需求,听纪轻舟回答说听从他的推荐后,便招手让侍者开了一瓶红葡萄酒。   随着红宝石般的酒水被倾倒入杯中,馥郁的酒香飘逸出来,光是闻见味道,就已有些微醺。   “酒量如何?若是不太行,便给你少倒些。”张景优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询问道。   纪轻舟摇了摇头:“我倒还好,小祝怕是不太能喝,给他少来点吧,尝个味就行。”   祝韧青没有反驳,接过张景优递给他的杯子道了声谢。   接着左右瞧了二人一眼,见他先生拿起酒杯抬头抿了一口,就有样学样地端着酒杯,仰头喝了口那如同稀释的血液般深红的酒液。   旋即,他便被这奇怪的味道惹得蹙起了眉头。   纪轻舟瞥见他的反应,扬唇轻笑了一声,望着对面人问道:“张导不是说这两月,趁着电影在其他城市上映,要办个戏服展览吗?怎么这时候来了南京取景?”   “戏服展览也并非什么麻烦事,交由手下人去准备便可,待过两日回了上海,我再稍事指导一番,报上做个宣传广告,定又能吸引一众影迷去影院消费一番。”   张景优喝着酒悠然回复,“这已然上映的电影是尘埃已定了,眼下么,我还是更为关心我的下一部影片。既然今日都同你碰面了,我便厚着脸皮一提,倘若那投资预算足够,届时几位主角的戏服还是得劳烦先生你多操心。”   “那你最好提前几个月同我说,否则怕是很难抽出时间来。”   “不着急,目前剧本都还未开始分幕,我估摸着少说要等到明年年初才能开拍。”   张景优掐算着时间,呵呵笑道,“待到剧本定下,我一定赶忙给你送去。诶,您如今也是个大忙人了,不过做生意嘛,还是忙点好,就跟我们拍电影一样,有片子拍才是好事嘛……”   纪轻舟一派慵倦地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语,手里拿着酒杯,如同喝茶般地时而品上一口。   张景优说着说着,望着对面的人影渐渐没了声响。   对面朦胧的灯光里,青年脸上半漾着若有似无的淡笑,既不高兴也不厌烦,眼神中透着股心不在焉的空寂感。   这极具氛围感的画面令他不由生出感慨,摇头叹道:“可惜你不愿演电影,否则你的形象可太适合我正筹备的新影片了。”   “哦?”纪轻舟稍感兴趣地挑了下眉:“这次又是个什么片子?”   “这回的片子简单,乃是一贵族男子娶了位温柔娴静的美夫人,却又在外招惹了一位娇艳任性老板娘的故事。”   “奥……”纪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瞟了眼桌上的玫瑰花道:“红玫瑰与白玫瑰。”   “诶,此比喻甚好,正为红白玫瑰是也!”张景优忽然很是激动地点头,“不若便将我那电影改为《红白玫瑰》得了,远比宁兄所起那文绉绉的《金陵锁》之名吸引眼球,哈哈……”   张导约莫也有些微醺,一点琐事也令他朗声大笑起来,接着就举起杯子道:“来,为这新片名,干杯。”   纪轻舟被他这随意改名的不靠谱态度逗得轻笑了几声,拿着酒杯同他碰了碰杯,微眯着眼仰头喝了一口。   祝韧青自喝了第一口酒后,就没再尝试了。   眼下注意到纪轻舟眼眸里透出的迷蒙之意,稍有些忧心地开口:“先生,您是不是……”有点醉了。   话未说完,他看到纪轻舟忽然放下了杯子,眼神稍显清明地望向了酒排间入口的方向。   祝韧青几乎是直觉般地转头望了过去,就看见上午才在街道上见过的解先生,一身黑色西装整齐地同两个穿着军装的年长男子走了进来。   他神经顿然一紧,又看了眼旁边座位的先生,默然地垂落了视线。   解予安原本正专心听着身旁校长的话语,忽而似有所感地望向了左手边的方向。   混着音乐人声的酒排间稍显嘈杂,他却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一眼对上了纪轻舟的目光。   四目相视时,他顿感心脏一颤。   一时间围绕耳畔的声音都像被静音屏蔽了一般,什么也听不进去。   无知无觉地跟着两个长辈走了几步后,在校长询问他想要喝什么酒时,他终于找到话口道:“我看见……有位熟人,去交谈几句。”   说罢,他略表失礼地朝身旁男子点了下头,就转身走向了青年所在的方向。   “这男主角啊是个花丛浪子,有几场坐花船的戏份,与其在摄影场内布景,不如直接来这取景拍摄。上海许多人都只听过秦淮画舫的名声,而从未亲自来过,我这么一拍,便能叫他们开开眼了……”   张景优正喋喋不休地同纪轻舟说着他的构思,忽而桌旁一道颀长阴影覆盖,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诶,解二少,您也在此啊,是同纪先生一块来的?”张景优诧异地抬头问道。   解予安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表示回应,眼神始终注视着靠在椅子上坐姿慵懒的青年。   纪轻舟在他过来时便垂落了视线,目光飘忽来飘忽去的,就是不肯看他。   解予安沉默地抿了抿唇,即便有一肚子疑问,开口时却未询问对方为何会在这里。   扫了眼他杯中所剩不多的酒液,嗓音里漾着几分温柔说道:“少喝点。”   纪轻舟冷淡地闭了闭眼眸:“别管我,忙你的去。”   对于他这冷然的态度,解予安也不觉意外,只当对方还在为自己工作之事生气,转而朝张景优叮嘱:“他酒量浅,别灌他。”   张景优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像是在冷战,忙撇清关系道:“我可没有灌他,只是聊着事情,小酌几口而已。”   解予安不置可否,垂着眼眸,颇为想念地凝视着旁边的人影。   当注意到青年敞开的领口时,他禁不住伸手将他的衬衣领口竖起合拢道:“把衣服穿好。”   纪轻舟挥开了他的手:“你烦不烦。”   说罢,又特意将领口敞了开。   解予安无奈地微叹了口气,见他一点不愿与自己交流,便打算先去同校长他们应酬一番,之后再找个只有两人相处的机会好好交谈。   刚转过身要走,垂落身侧的右手袖口便被轻扯了一下,紧接着手里又被塞进了一个硬金属物。   解予安下意识地握住了那东西,低头看去时,纪轻舟已经移开了眼光,没事人般地垂着眼睫不语。   薄暗的灯光里,青年深红的衣襟衬得他的脖颈脸庞愈发的白净清透,胸口别着的那朵红山茶本该高雅洁净,却因黑细丝带的缠绕装饰,而显得诱惑无比。   解予安一点也不想去处理什么公事,只想抱起纪轻舟回房间,紧紧地搂抱着他,感受他身上炙热的体温与蓬勃的心跳。   但不急……   他按捺着心中躁动,将手里的金属物放进了西裤口袋,接着便一声不响地转身回到了那两个军装男士的身旁。   虽然回去了,嘴上交流着教育与课程,目光却好似被绳索牵引着般,总不由自主地飘向青年的背影。   “刚说到哪来着……”某人的气场一撤离,纪轻舟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道:   “哦对了,你那男主角又有妻子,又养外室的,那不就是个渣男吗?怎么会挑中小祝演这么个花心角色?”   “这个么,男主角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俗话说爱欲分离,虽要吃花酒,但对那红玫瑰乃是真心相爱,我便不希望这男主演身上有太强的男性色彩,否则就容易演出个真色鬼来。”   张导喝完酒后,愈发有兴致地侃侃而谈道,“小祝呢,他肤白端正,生着一副受欢迎的美男子相,却又为人寡默,如同一个风度翩翩的纯情青年,光看他这神情模样,便觉得他对寻常女子定然缺乏兴致,如此一来,对女主角之爱意便可尤为突出了……”   “奥,这样啊……”纪轻舟托着侧脸,似无聊地漫应了一声,说话间不禁抬手揉了揉有些犯晕的额角。   喝下肚子的酒液已开始发挥起它的作用,在青年眼角眉梢上晕染出浅浅的薄红。   祝韧青全然没听张景优对自己的评判,只是呆然地凝望着纪轻舟出神。   “诶,正是一副眼神,我所想要的,深情凝望着红玫瑰的眼神。”张景优偶然察觉到他的状态,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道。   恨不得立即掏出个摄像机来,将祝韧青此刻的神情记录下来。   纪轻舟正无知觉地看着桌面发呆,闻言陡然回神,视线一转对上祝韧青凝视的目光,他唇边浮现出一丝淡笑,言外有意道:“看什么呢?这么好看?”   “……对不起,先生。”祝韧青下意识地嗫嚅说道,急忙垂落了视线,心虚暴露无遗。   纪轻舟摇了摇头,仰头将杯底的酒水饮尽。   放下酒杯时,便发现那桌上的两支玫瑰在他眼里泛开了涟漪般层层叠叠的重影。   不能待在这了……   纪轻舟对自己的酒量心知肚明,旋即便起身说道:“张导,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的酒量确实是辜负你的招待了,改日回上海,再请你吃饭。”   张景优固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仍是高兴地应道:“好啊,那你赶紧回房间休息,等回了上海再联系。”   纪轻舟应了声,离开座位时,脚步稍微踉跄了一下,祝韧青急忙起身扶住了他的手臂,朝着门口走去。   另一侧,一直注视着他们动静的某人见状顿然有些待不住。   听两个长辈喋喋不休的话语,短时间内恐怕停歇不了,只能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找了个眼睛不适的理由先行离开了酒排间。   ·   “先生,钥匙。”   纪轻舟模糊的意识在撑到房间门口时已然丧失,只勉强站立着,能听见身旁人的话语,大脑却无法处理他话里的信息。   祝韧青见他一动不动,只能伸手进他裤子口袋,摸出了钥匙。   当看见那铜环上仅剩一把的钥匙时,他略疑惑地眨了下眼,却也没多在意,随即就将钥匙插进了门锁,打开房门,扶着青年躺到了床上。   帮着纪轻舟脱掉了皮鞋,又借着门缝透进的走廊光芒,扯起被子一角盖在青年的胸口后,祝韧青才想起来开灯,伸手摩挲着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随着昏黄的光晕自一旁的彩色玻璃灯散落,他垂眼看见青年弥漫着红晕的眼尾,目光便如同灌了胶水般,定定地凝注在他的面庞上。   他第一次看见先生闭着眼睛的睡颜,看起来是那么的恬静漂亮。   祝韧青半蹲在床边,禁不住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但细长的手指停在半空,还未触碰到,却已心头突跳,忐忑无比。   只是帮先生理个头发而已,没有冒犯之意……   他这么想着,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开了青年额前的发丝,露出修长的眉毛与那画一般优美的眼睛。   理了头发,他的手却未收回,指尖轻轻地触摸过他的眉毛,虚浮地顺着眉心滑落到鼻尖,手指好似被烫到般地颤抖个不停。   不知何时,祝韧青的视线已挪到了他红润的嘴唇上。   那润泽的双唇微启着,呼出的唇息带着淡淡的酒香。   悬停的手指仅是感受到那温热的唇息,还未触碰,浑身的血液便就震颤起来,一个念头好似着了魔般地不断回响在他脑海里。   只亲一下,他不会发现的……   鼻端掠过独属于先生身上的香味,祝韧青胸口猛跳,身体被这股意志操纵着,全然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不知不觉间屏着呼吸,缓缓地低俯下脸。   正于此时,房门被陡地推开,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叫声。   几乎同时,男子冷厉得近乎怒责的声音传来:“祝韧青!”   祝韧青如被一记响雷轰了脑袋,转过头对上男子冷峻锐利的目光,顿时惊悸地瘫坐在地上。 第148章 嘴痒   那一声的怒斥来得委实过于突然, 祝韧青仿佛被门口传来的嗓音推了一把般,双腿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   转过头撞上男子带着森森寒意的目光, 他后背一阵发麻,局促地张开口:“我……”   “滚。”解予安压着嗓音吐出一个字,压根不想听他半句的解释。   祝韧青闭上双唇,黯然垂落目光, 不再多余开口。   随即他撑着地板,缓缓站起身来,看见床上青年安静的脸庞, 却又伫立床边, 一动不动了,似乎已完全镇定了下来。   方才那一下,与其说是惊怵于男子刀一般尖利的视线, 倒不如说是被自己内心的怯意与惶悸给震慑住了。   片刻的惊慌过后, 他反倒渐渐冷静下来。   色浅的薄唇开合, 带着股破罐破摔的麻木态度道:“我不走,我要留下照顾先生。”   “你照顾?乘人之危的照顾?”   解予安难得失了淡定, 真不知他哪来的厚脸皮继续待在这,言辞凛然道:“我是他丈夫!”   “那又怎样?”祝韧青微微侧头, 郁暗的眼睛扫向他说:“先生已经跟你说离婚了。”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 神色愈发冷峻:“所以呢,同你一个外人有何干系?”   “我是外人, 你迟早也是。”   祝韧青本能地回驳, 语气不无忌恨道,“你除了有钱还有什么,自私幼稚, 朝三暮四,你根本配不上他。”   “……吵死了。”   倏然,屋子里响起另一人略低哑的嗓音,令互相怒视的两人皆是一怔。   纪轻舟转动着昏沉滞涩的思绪,微蹙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眼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过一圈,最终停留在了呆立于床畔的清瘦青年身上。   与那双熟悉的眼眸对上视线的瞬间,祝韧青顿然慌乱失语。   他不知方才纪轻舟听见了多少,又知道了多少,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喉咙却似痉挛般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小祝……出去。”他的声音虽低,吐字却很清晰。   祝韧青脸色陡地发白,颤抖地轻声说道:“先生……”   纪轻舟不耐地闭了闭眼帘:“出去。”   看见他这不悦的神态,祝韧青心头像被泼了盆凉水般冰冷异常。   终是收敛目光,缓慢地转身,迈出了步子,走入了灯光空茫的走廊。   随着青年脚步虚浮得犹如一个幽灵般地离去,解予安立即关上了房门,上了两圈的锁。   纪轻舟头晕地揉了揉额角,撑着床铺,稍微坐起了些身体。   抬起眼,却见床头散射的浑浊光影里,某人默不作声地脱下西装外套,又解开了衬衫袖口,将袖子往上翻折了两圈。   背后的墙面上凝固着男人高大昏暗的影子,灰暗得像是要将他吞噬进去。   纪轻舟模糊从对方此刻的沉默中感受到一股暴风雨般的压迫感。   正欲理理思绪,组织言辞说点什么,就见对方黑眸凛然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眼神,变异了?”   解予安却兀自不语,坐到床沿后,便俯身搂住了他的后背,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掐住青年的脸颊抬起,眼帘微阖,低头亲吻在他微启的双唇上。   他心底怀着浓浓的酸醋怒意,唇齿纠缠间,本想狠狠咬上一口,最好咬得口破血流,给对方一些教训。   但当紧紧抱住时,久违了的馨暖却瞬间透过手臂传遍全身。   他心软不舍,最终只是用犬齿磨了磨青年的舌头,警告性地咬了下他的下唇。   尽管如此,纪轻舟还是怫然抬手推开了他的脸,冷声道:“你发什么疯?”   解予安沉着脸垂着眼睫盯着他,眼神静穆道:“现在你满意了?”   “我满意什么?”   “我不在,你喝这么多酒,想勾引谁?”   “不是给你钥匙了吗?”   “我要是晚来一步,他都亲你脸上了。”   纪轻舟略微一顿,被人这么又亲又咬的,他此刻已然酒醒不少,凭照之前的种种状况,也大概理清了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对方质问的口吻,却令他颇为不爽,不以为意道:“亲上了又怎样?又不是上床了。”   “纪轻舟!”解予安紧抿嘴唇,压着怒气道,“你就非要如此放荡?”   “放荡?”纪轻舟稍停了一下,继而唇边泛起冷笑,“对啊,我就是这种人。反正只许你给青梅竹马买金镯,不许我喝个酒呗?凭什么呢?”   解予安一见他这满不在乎的表情,牙根便有些发痒,很有种冲动,想要堵上对方的嘴唇,啃咬得他说不出话来。   但还未等付诸行动,他忽然察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不对劲处,反问:“青梅竹马?”   “怎么,你还想矢口否认?上午顾楼街,金店手镯,你自己清楚你做了什么。”   “你看见了?”解予安像是突然明白了他今晚究竟在生何气,不觉间收敛了方才的气势。   话语清清楚楚地解释:“那是我表姐,我同你说过的,她将订婚,我代表父亲来送贺礼,却不知该送什么合适,就让她自己挑选了。今日周末,她的学校不上课,你以为呢?”   “你表姐也是金陵女大的……”   话未说完,他看见解予安一副看呆子的眼神瞧着他,就知道对方没有说谎。   发觉是自己闹了个乌龙,纪轻舟脸上顿然浮出尴尬之色,移开目光清了清嗓道:“那对不起嘛,是我误会了。”   他难得这样尴尬,脸孔腾一下通红起来。   薄暗的灯影下,泛着红晕的肌肤像是熟透了一般。   解予安见他这副模样倏然失了气劲,禁不住抬手,用微凉的手背贴了贴他温热柔滑的脸颊,放缓了语气问:“你来南京做什么?”   “你有你的事,我自然也有我的工作。”纪轻舟拂开了他的手,随口搪塞道。   “那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想给你个惊喜嘛,谁知……”纪轻舟撇了下唇角,抬眸对上他目不转睛的注视,轻哼了声道:“我还想呢,倘若连解元宝也会变坏,那真是全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了。”   “尤其是你。”解予安刻意补充。   “是是是,我坏得很,我是狰狞的魔鬼,最喜欢吃你这种鲜嫩纯白的小男孩。”纪轻舟胡乱应道。   话落,他似是被自己的话逗乐,脸上浮出一丝轻笑。   青年端丽的面孔上仍带着几分迷蒙的醉意,一眯眸微笑起来,柔亮的眼睛里便闪动起灿然的水光,令观者不由自主地心动出神。   纪轻舟见他只顾看着自己不作声,就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干嘛这么一直待着?还有什么要讨伐我的吗?”   解予安握住了他的手,攥在掌心里,不动声色道:“别动,我看看你。”   纪轻舟挑了下眉:“怎么,两天没见,我瘦了?”   解予安无言地摇了摇头,才静默对视了不到十秒钟,就似是被他的眼神蛊惑般,情不自禁地低头碰了碰他的鼻尖,接着又阖起眼继续亲吻他的双唇。   炽热的呼吸中,纪轻舟感觉自己唇舌被对方反复地啃咬着,都已磨破了唇皮,发麻胀热起来。   他禁不住偏了偏头,小声警告:“别咬破了,我明早还要赶火车回去呢。”   “来了这,你还想走?”   他一提起坐火车的事,解予安便想到了对方是同谁一路过来此地的。   联想起方才的事情,胸口又是一阵气闷烧灼,低沉着嗓音道:“别回去了。”   纪轻舟不假思索道:“那不行,我还得上班呢。”   “……”解予安默然不语,沉静的凤眸若箭一般地直盯着他。   “又怎么了?”纪轻舟问,抬手摸了摸他清凛的眉宇,“我哪个字又惹你不高兴了?”   解予安迎着他在灯光下熠熠的目光,倏然语气平缓道:“你这样的人,其实最好关起来。省得总招惹那些不通情事之人,在他们心里留下惊鸿一瞥,却又全然不负责任。”   他从前觉得沉沦于对方设计的感情漩涡的自己是偶然的,是特殊的,但看见祝韧青离去时悲戚幽怨的背影后,就改变了想法。   假如自己是不被选择的那个呢,他不敢想象……   打从心底,他觉得对方很擅长培养疯子。   “那是我的错喽?”纪轻舟轻佻地一抬眉眼,双手并拢地递给他道:“那你制裁我吧!”   解予安垂眼看向递来的双手,眼睫微微颤动。   “这是你说的。”他静谧回道,接着便抬手缓慢郑重地包裹住他的两只手腕,拉到唇边,贴着自己的面颊轻吻了一下。   嗅见那手腕肌肤上散逸的熟悉馨香,他就像是受到了无法抗拒的诱惑般,再度俯下身,埋头到他颈项间,边深嗅着,边留下一处处的痕迹。   从敞开的领口中散发的温热香气,逐渐将他全身染得绯红。   解予安压抑着胸口的猛烈跳动,伸长手臂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中摸出了一盒东西,递到纪轻舟手里,耳根通红地低声问道:“你看,这是否可以?”   纪轻舟正被他亲得神思迷糊,突然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小铁盒,顿然醒过神来。   拿起盒子瞧了眼包装上的双语文字,诧异道:“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啊?每个房间都有吗?”   解予安故作镇静道:“法国人开的宾馆,你觉得呢?”   “奥,摸得挺透啊,来了这没少琢磨吧。”纪轻舟意有所指地笑道。   明知接下来的话必然要让自己受番折磨,仍是诚实开口道:“应该可以吧,无毒无害。”   “嗯。”解予安淡淡地应了声,旋即便低头搂着他接吻,悄无声息地从他手里拿走了盒子。   ……   翌日,不知是清晨还是中午了,纪轻舟被门外走廊上经过的脚步声吵醒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半敞的窗帘,以及拱形窗上映着的澄净如玉的蓝天。   室内的空气似有些闷热,分明被子已被踢到了床尾,前胸后背仍冒着薄汗。   纪轻舟目光惺忪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被睡袍凌乱包裹的胸膛上,散落着星星点点花瓣般的红痕,再往下,两条手臂交叉环抱着他的腰身,手臂肌肤上凸显着明显的青筋脉络,显然是被压了许久。   他伸手推了推那手臂,想要转过身去透透气,却反倒令身后人愈发收紧了怀抱。   炙热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纪轻舟无奈地就着这环抱回过身来,还以为解予安尚未睡醒,结果一回眸,就对上那双清明静谧的眼眸。   视线相视的刹那,纪轻舟眼前顿然浮现诸多影影绰绰不能放映的画面,当即转移视线,望向了头顶的轻纱床幔。   经过昨晚,他现在是连眼神都不敢随意和对方交流了,生怕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又或是突然犯起瘾来,搂着他从头到脚地亲个不停。   毕竟亲完之后,总是克制不住地要开始重复某个过程。   “在琢磨什么?”解予安见他醒了却不声不语,只是平躺在他手臂上,茫然地望着上方发呆,不由关心问了句。   “诶……”纪轻舟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慨:“真怀念你眼睛还没好的时候。”   解予安明知他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还是兴致盎然地接道:“何意?”   “某人最惨的时候吧,想亲亲不着,想抱也抱不着,只能瞎着干着急。”   纪轻舟用着半开玩笑的腔调调侃,“实在想亲呢,就只好觍着脸说‘亲一下’、‘再亲一下’,求我施舍你一个吻,啧啧,好不可怜!”   “……”   解予安眼神扫视着他通红水润的双唇,说:“嘴又痒了?”   他一提起此事来,解予安又想起了当初的憋闷,旋即不打一声招呼地就半撑起了身来。   本只想亲一亲他,结果一垂眼,看见青年凌乱敞开的睡袍中露出的修长颈项,以及那白净如玉的肌肤上染着的斑驳印记,眼眸顿然深沉了几分。   “不行,别琢磨了,真的会坏的。”   一对上他的眼神,纪轻舟就知道这小子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威胁道:“我这可不保修啊,你是想要一次性的,还是天长地久的?”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下,道:“不弄进去。”   “同样的招数,你以为我会信第二次?”纪轻舟冷言说道。   见对方仍盯着自己不放,便用脚趾勾起薄被,扯着被子盖到胸口,又转移话题道:“我要饿死了,昨晚就没吃饭,现在估计也快中午了吧?”   “没吃饭就去喝酒?”解予安果然被转开了思绪,稍有些生气地掐了掐他的脸颊,道:“起来,去吃饭。”   “起不来,饿扁了。”   “是饿扁了,还是……”解予安说着,搂在他后腰的手掌意有所指的贴着脊背往下。   尽管隔着层薄薄的丝绸睡袍,但或许是太熟悉了,光是感受到那指腹擦过的温度,纪轻舟浑身便泛起一股过电般的微麻。   他佯作不在意地轻嘲:“就是太饿了,你以为你多厉害呢,别太高估自己了。”   解予安闻言竟也毫无波澜,应声:“嗯,是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还需多加练习。”   纪轻舟一听腿就有些发软,忙岔开话题:“别废话了,快去给我打碗粥来,不然你马上会看到我魂归西天的样子。”   “别说不吉利的话。”解予安沉着告诫了一句,又低头留恋地亲吻了几下他的脸庞,尔后才起床去换衣服。   纪轻舟裹着被子侧过身来,见他捡起地上的衬衫西裤,准备拿去盥洗室更换,想了想道:“我不想穿脏衣服,你等会儿再给我找件合身衣服来,顺便去同小祝说一声,今天不走了,改个票明天回去。还有,记得让他去餐厅吃饭,记我账上就行。”   听到这话语,解予安就转过头来,冷声道:“你还准备留着他?”   “都给他带过来了,总得给他带回去吧。”纪轻舟真服他这股醋劲,好声好气道:“我会处理好的,你信我行不行?”   “再给你一次机会。”   解予安话是这么说,待换完了衣服出来,又似仍不放心般,提起被子盖在纪轻舟身上裹了裹紧,嘱咐道:“老实点,在这等我。” 第149章 节制(纯感情)   临近中午, 清晨的凉爽殆尽,宾馆房间愈发闷热起来,时而有讨厌的蚊虫在枕边嗡嗡环绕, 打破耳畔宁静。   解予安出门后,纪轻舟就踢开被子趴在枕头上,合起眼眸想睡个回笼觉。   然而溽暑时节的天气实在炎热,体验过现代科技的便利, 眼下这屋子里却连台风扇也没有。   无论如何翻来覆去,皆躲不开那股如影随形的燥热,他不由得微叹了口气, 索性起床去洗漱。   随手拢了拢身上浴袍, 纪轻舟像往常那般翻身坐起,只下床时动作稍微放慢了一些。   自以为年轻体质好,不会有什么问题, 结果套上拖鞋站起身时, 却险些腿脚一软, 跪到地上。   略微轻抽了口气,扶着床头的柱子站好时, 纪轻舟第一反应是幸好没让解予安瞧见。   否则,对方纵使面上不显, 心底不知得暗爽成什么样。   直到这会儿, 他才开始反思昨夜自己给解元宝的自由还是过了火。   尤其当他一瘸一拐,姿势别扭地走到洗漱间的镜子前一照, 看见脖颈上那务必穿高领才能遮得住的吻痕印记时, 就越发这么认为了。   “是挺爽的,但必须节制……”他喃喃自语着,往牙杯里蓄满了水, 开始洗漱。   昨晚不仅解予安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他也是一样,情至浓时,难免放纵了一些。   但显然,放纵的后果不是那么好承担的,为了今后的可持续发展,还是得注意劳逸结合。   洗完脸,稍加梳理了下头发,趁着某人还没回来,纪轻舟搭着胯,在屋子里踱步行走了几个来回,缓缓地总算将走姿调整了过来。   随后百无聊赖地站到窗前望了望外面的风景,瞧见饭店花园里顶着烈日散步聊天的住客,心想下午凉快些时,倒是可以去楼下转转。   才刚望了会儿风景,门口就传来了皮鞋碰撞地板的熟悉脚步声。   纪轻舟转过身去,还想着解予安这会儿手里定然拿了不少东西,自己得过去给他开个门,旋即便听见钥匙开门声响起。   随着房门的打开,穿着套简便衬衫衣裤的男子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   纪轻舟疑惑地看了看他的双手,又探头望了眼他的身后,眨眼问:“我的饭呢,你独吞了?”   “以为我是你吗?”解予安下意识回了句。   见他已经起身了,还稍有些可惜,不动声色道:“这没餐桌,去我房间吃。”   “奥。”纪轻舟恍然点头,低头整理了下睡袍道:“那走吧,去你那。”   “要上三楼,需不需要……”   “不用啊,我好得很。”纪轻舟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走了几步。   解予安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我问你,需不需要把行李带上去,你想什么?”   “……”纪轻舟瞧见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情,就知道他方才想问的绝对不是此事。   倚在床柱旁冷哼了声道:“那你帮我把东西收拾下,全挪去你那住,这间房直接退了。”   解予安没什么意见地点头,旋即便听着对方的指挥,帮他收拾起衣服行李。   ·   相比二楼的房间,三楼的豪华客房要大上不少,设施也更齐全,至少安置了风扇。   解予安所住的房间是个套房,带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起居室。   乳白色的天花板中央垂吊着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墙边摆放着一套洛可可式的镀金雕花沙发椅,布置得浪漫又华丽。   纪轻舟进门后就开了风扇,对着风乘了会儿凉,才坐到窗前的雕花圆桌旁,同解予安两人边聊琐事边填饱肚子。   饭后,坐到沙发上稍事休息了一阵,纪轻舟觉得无聊,便提出要去楼下转转,于是进里间卧室换上了解予安给他找来的衣服。   那是一套月白色带有细竹提花纹的软缎长袍,全新的衣服,说是在附近的一家高档成衣店所购买。   长袍衣衫与白色衬裤所用都是分外柔软丝滑的好料子,一套下来估计也要大洋十几块。   纪轻舟换好了衣服出来,便径直地走到了窗帘旁的穿衣镜前。   正对着镜子整理着衣衫,突然身后就冒出了一道颀长身影。   男子衬衫袖子已卷到了胳膊肘处,修长手臂从背后环绕上他的腰间,宽大的手掌贴着柔软滑腻的衣料摩挲着,缓慢的动作似是充满了怜爱。   “你怎么这样?”纪轻舟轻咋了下舌,“换个衣服你也要抱,总摸来摸去的,我还有身体自由吗?”   “……”解予安发誓自己起身时,只是想来看看这件衣服对方穿着是否合身。   也不知怎么的,这双手就像有了自我意识般,不受他控制地搂到了青年腰上。   事实如此,对此他也百口莫辩。   但手下的触感实在是温软柔韧,既已抱住了,也挨了骂,他便索性手臂环绕着更抱紧了几分,弓着身将脑袋搭在青年肩膀上,睁着静谧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镜中俊逸漂亮的青年。   纪轻舟也就是随口责备一句,对他这般黏糊的行为举止早就习以为常。   拉了拉袖口道:“还可以啊,我以为这衣服版型会不太行,结果它肩膀和臂长的松量做得还挺大,蛮合适的。”   “怎么样,你觉得好看吗?”他对上镜中男子的目光问。   “很好。”解予安简言回答,眼底漾着温柔之意。   简直不能更好看了,他心里暗忖。   纪轻舟本就皮肤白,又穿着一身光滑顺亮的丝质长袍,月白的料子映衬得他的面颊愈发光洁如玉,墨发黛眉,文雅俊俏得真好似画中人一般,令人移不开眼。   思量着,解予安这会儿忽然想起去年某次,纪轻舟第一次穿长衫时,便令一干人等惊艳得呆然失语之事。   当时的他还未复明,只能兀自不快、暗暗心急。   此刻,总算轮到他独享这视觉盛宴了。   可才沉浸于这欢悦的幸福感中不久,解予安想起对方明日就要回上海,又提起了心来,微垂眼睑,贴着他耳畔低沉道:   “我如今,是一点清白之身也不剩了,你再也离不了了。”   纪轻舟一派无辜地歪了歪头:“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照理说,我都将你吃干抹净了,自然要去找下一个新鲜的了。”   解予安明知他在逗弄自己,仍是控制不住神色,语气稍显冷然:“别拿此事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纪轻舟试图推开他的怀抱,结果对方听了他的话,一双手臂反倒坚固得跟钢铁似的禁锢着他不放。   他便侧转过身道:“别忘了我们还在闹离婚呢,你以为睡完了就万事大吉了?我可不在乎这个。”   解予安抿了抿唇,冷淡的面庞上又浮起愠恼之色,正色道:“你若真敢这么做,我便登报,将你对我所做的种种,添油加醋全部登载上去,看谁还敢要你这负心汉。”   纪轻舟毫无语气地“哇”了一声,朝他竖了竖拇指,用着哄小孩般的话语赞叹道:“元宝,真狠。”   “……”   纪轻舟瞧着他眼底压抑的郁怒之色,倏而浅淡地扬了扬唇道:“不想离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哦不对,是两件事。”   解予安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眼色稍显黯然问:“何事?”   “我同意你来南京工作,但只能三年,三年后你回上海,改业从商。”   纪轻舟面上神色寻常,话语却很是清晰不苟言笑,“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我一直是很严肃的,现在我已退让一步了,你要是还不答应,我说分手是说到做到的。”   “三年?为何?”   “反正你想做的事,我给你三年时间去做,至于你的理想,以后未必没有实现的机会,但现在不是时候,你现在该做的是养好你自己的身体,嗯?”   解予安未置可否,问:“第二件事呢?”   “不能入伍,不能恢复军职,只做学校方面的工作。”纪轻舟紧接着便道。   解予安神色沉静地点头:“这项条件我已同校长谈妥,你放心,不仅你不同意,我父母那边也是一样。”   “你知道就好。”纪轻舟撇下了唇角,看着他犹豫开口:“所以,你……”   “我答应你。”解予安几乎未作考虑,便直截了当地回复。   说着将青年转了过来,面对面地拥抱住他,脸颊蹭了蹭他的发丝,轻声道:“多谢。”   纪轻舟此前反对他来南京工作的态度有多么坚决,他最为清楚。   几乎一谈起此事,二人便要不欢而散,以至于最后,两人每每相处,都开始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   他本以为,最理想的状态不过是在接下来的数月中,慢慢靠行动向对方证明,这项工作其实并不危险,也不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   哪知纪轻舟却专门来到这里,告诉他,愿意为了他的理想退让一步。   虽只有三年,对比之前的决绝,却是给足了他空间,令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做想做的事情。   解予安不知该如何表达灼热起伏的心潮,只能紧紧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说感谢。   纪轻舟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娶到我是不是你三生有幸?”   解予安禁不住唇角牵起弧度,站直身体,垂眸注视他道:“不是说没拜堂吗?”   “你可以当做拜过堂,我不介意。”纪轻舟对此向来表现得很是无所谓。   解予安迟疑了片刻,抬手拨弄了下他眉前的发丝,似不经意提道:“我们,可否正式地办场婚礼?”   “行啊,”纪轻舟考虑着点了点头,“三年后,你要是听话呢,我们就办婚礼,只邀请最亲近的家人朋友,嗯?”   他不觉又耍了个小心眼,冲着对方纯然地眨了眨眼睛。   解予安一见他这神采飞动的眼神,胸口便又泛起磨人的心动感。   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后,便揽着青年的后背坐到了沙发上,仰头在纪轻舟眉心轻吻了一下,又默不作声地亲了亲他自然阖起的眼帘。   边克制着躁动的心弦亲吻着,手掌却又不由自主地贴着后腰的弧线抚摸,指腹传来的柔滑而有弹性的触感,很难不令他回忆起昨晚的欢实。   倏然,纪轻舟偏开脑袋,垂眸瞧了他一眼,蹙起眉佯作不满道:“你能不能跟小元宝打个电话,叫它老实点,我真是哪招惹它了,总这么骚扰我。”   哪怕什么事都做了,听闻对方这般含沙射影的话语,解予安耳尖仍是有些薄红。   他微抿了下唇,用着一副从容镇定的口吻接道:“打通了,你自己同它说”   “哦?怎么跟它说?”   解予安冷白的面色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厚着脸皮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纪轻舟见状轻笑了声,旋即起身撩起长袍衣摆,面对面地坐在他腿上,隔着轻薄丝滑的中裤料子,磨磨蹭蹭地往里挪了挪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对方脸色毫不意外地愈发羞赧。   他假作未察觉,接着方才的话题道:“那你把舌头伸出来,给我亲一亲。”   解予安一时无言,这光天化日的,尽管房间内只有他们二人,这要求也着实有些突破他保守的心里底线。   可在青年的眼神催促中,他犹豫几秒钟,还是微启双唇,殷红的舌尖微微探出了唇缝。   “再伸出来一点,你这样我都咬不住,怎么亲嘛。”   解予安张了张唇,牙齿咬着舌头,又伸出了些许。   分明已羞臊得脖颈通红,一双清凛的凤眸却暗怀渴求地直直凝望着他。   看着他这副模样,纪轻舟终于克制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手指点了点他的舌尖道:“嘿,小狗!”   解予安顿然收敛了情绪,冷着面孔,半羞半恼地说道:“你别想出去了。”   说罢,就无视青年的反对意见,直接将人拦腰抱起,阔步走进了卧室。 第150章 解雇   夕暮时分, 西斜的日影笼罩着大半房间。   垂挂着床幔的四柱大床上,纪轻舟披着件松垮的浴袍,斜倚在靠枕上, 支着一条腿,以此为画本支撑,拿着铅笔在纸上画画。   倘若要按计划在九月刊行杂志第一期,此次回去以后, 就必须组建起杂志社,准备起创刊号的内容编辑了。   时尚杂志圈中有一说法为“金九银十”。   处于夏末秋初换季时节的九月份往往是时尚界的黄金季节,九月刊通常也是时尚杂志一年中最受重视的一期, 比被称为“开季刊”的三月刊, 地位更为特殊。   因此,尽管眼下并没有这个概念,纪轻舟与解良嬉商量发刊日期时, 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九月刊作为创刊号。   而为了内容的丰富性与趣味性考虑, 他们的杂志将不仅仅只有时装穿搭相关, 也会包含化妆、美容、发型、娱乐、电影、艺术等多个方面内容。   但其余几个板块,全部交由解良嬉去招聘人才, 搜集素材、撰写内容等,他负责的只有时装这一块, 以及封面人物的造型拍摄。   当然, 每一期的选题还是需要两人共同商量策划的。   关于创刊号的封面,纪轻舟已同施玄曼谈妥, 请对方来做这首刊模特。   施小姐如今已是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了, 随着《真假凤凰》在各个城市的热映,今后或许不仅是上海,在全国范围内, 都能拥有相当不错的知名度与号召性。   由她来上封面,想必能令《纪元》杂志更快地走进大众视野。   至于封面的服装造型,他之前专门绘制过一套以“蛛网”为设计元素的古希腊式帔络袍衣裙。   但一来,那套衣服并不适合施玄曼穿着,二来,也不切合他给时装店定的秋季上新主题,就没法用作首刊封面。   虽是以传递展示最新时尚趋势为主旨的刊物,但纪轻舟都办杂志了,肯定是想要给自己的品牌植入些软广的,否则光靠卖杂志,而没法给群众种草单品,那多半要赔本。   因此,给施小姐设计的服装,起码要切合他秋季系列简约优雅之主题。   但如何在简洁的同时,作为封面服装又足够吸引眼球,他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前几日约莫是过于繁忙,他一直没什么头绪,而刚刚闲着无聊,静下心翻看着画本里的草稿图时,他倒是豁然生出了些想法。   寂静得仅有风扇转动声的房间里,铅笔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分外清晰。   在画纸上勾勒了女模明艳动人的侧脸轮廓后,纪轻舟首先绘制的却非模特的衣服,而是她的头发。   打着阴影的黑发低盘在脑后,额发一侧,阴影与面庞的交界处,纪轻舟为她装饰上了花环般圆润洁白的山茶花头饰,尔后又在模特头上画上了一顶大如月盘的椭圆形帽子,是为侧戴的阔沿帽。   米白的帽子与模特的黑发形成鲜明的光影对比,配合上洁白如玉的山茶花,衬得整幅画面高雅温柔又宁静动人。   至于衣服则只寥寥画了几笔,大致勾勒了一款简洁日常的翻驳领收腰衬衣。   虽然这一季主打简约实穿,拍照时却未必非要突出衣服不可。   他之前是将思维固定在时装上了,光想着要设计出令人惊艳的衣服,但拍摄杂志封面时,服装往往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体的构图。   倘若衣服不够引人注目,那就拍人像、拍造型,配合出色的打光营造氛围,即便是黑白图像也能打造出别样的视觉效果。   理清思绪,他画得愈发专注入神。   在那毛呢帽檐上添加上适当的山茶花装饰,尔后又开始为模特的妆容与耳饰补充种种细节。   解予安推开房间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凌乱的床铺上,青年倚靠着枕头,支着右腿,左腿自然舒展地搭在被子上,全神贯注地拿着笔作画。   他仅披了件雪白的浴袍,真丝浴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为透气而毫不介意地敞露着大半的胸膛。   斜照的金色日辉铺洒在床侧垂挂的纱幔上,风扇吹动着纱幔不断起伏摇曳着,泛起朦胧炫目的光芒,既圣洁,却又旖旎无比。   他不觉在门边止步伫立,恍若欣赏电影般出神地望着这一幕,直至屋内光影渐次暗淡,才恍然回神,迈步入内。   缓步走到床边问:“准备了晚饭,现在吃吗?”   “嗯……”纪轻舟漫应了声,眼睛依旧盯着画纸,似乎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   解予安对此也习以为常,丝毫不着急地坐到了床沿等候,一会儿抬手理一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一会儿又不自觉地抚摸上他热得发红的耳垂。   视线低垂着从青年浓密微卷的睫毛上扫过,自挺直的鼻梁滑落,自然地落在了留有斑驳红印的白皙胸膛上。   因这闷热的天气,即便吹着风,纪轻舟脖颈锁骨上也似有些汗涔涔的水光闪动。   解予安不禁想要抬手抹去那细腻皮肤上的薄汗,却又怕打扰了他思绪,免不了要被横眉瞪上一眼,于是只好按捺着心思,安静地等候注视。   约莫七八分钟后,纪轻舟检查了遍图稿,没什么想要补充的,这才回过神来,抬眸看向他:“你刚说吃饭?”   “亏你还能听见。”解予安回答了句,站起身来道,“幸好天热,否则菜都凉了。”   纪轻舟随手将铅笔夹在本子里,扔到了一旁,继而朝他打开了手臂:“起不来,抱我。”   解予安等在这就是知道他会要抱抱,闻言便俯身搂住了青年的后背。   正欲伸手穿过他的膝窝将人打横抱起,纪轻舟却好似被习惯驱使般,见他俯下身来,两条手臂刚环绕上他的脖子,双腿便不自觉地分开挂到了他腰上。   他自己尚未察觉这点,解予安却是不禁动作一顿,胸口又怦怦加速跃动起来。   旋即绷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若无其事地收紧了胳膊,一手揽着他的后背,一手托着腿根,步伐稳当地将人抱出了房间,放到了餐桌旁的软椅上。   随太阳西落,室内光线已有些昏暗。   纪轻舟伸手开了桌上的台灯,借着昏黄明亮的灯光扫了眼桌上的菜色。   两菜一汤,主食为米饭和虾仁粥,菜色一眼瞧去都清淡得很,令他缺乏胃口。   “这是什么菜?”他点了点桌上的荤菜问。   解予安将那碗虾仁粥放到了他面前,回道:“盐水鸭,豆腐羹,还有腌菜炒毛豆。”   “我认识腌菜和毛豆。”纪轻舟也就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一板一眼地答了,反而觉得好笑。   他拿起勺子舀了勺虾仁粥送进嘴里,淡得几乎只有米粥味,不由轻轻咋舌:“不好吃。”   解予安放下筷子:“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算了,不折腾你了,就这么吃吧。”他说着夹起一块鸭肉放到碗里,咬了一口,抿了抿味道,发觉看似十分清淡的鸭肉咸香之味还挺浓郁,配着粥也挺合适,便又稍稍提起了胃口。   见他吃得还算满意,解予安也就放下心来。   拿起筷子吃了口米饭,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明日,非走不可吗?”   “当然啊,我之前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在这陪你一天就不错了。”   纪轻舟语气慵散地应答道,似乎怎么坐都不满意般,一会儿支起右腿搁在椅子上,一会儿又放下腿,靠着椅背端着碗吃粥。   解予安大抵知道他哪不舒服,说:“你这样,吃得消坐火车?”   纪轻舟冷笑了声:“所以啊,你晚上安分点。”   解予安默然不作回应,刚要拿勺舀一勺毛豆,却察觉桌下自己的膝盖间被蹭了蹭。   他垂眸扫视一眼,接着一边面不改色地吃饭,一边用空闲的左手握住了某人意图作乱的左脚脚踝,抬了抬眉:“是谁不安分?”   “只是借个地放一放,又没招惹你,这么敏感做什么。”始作俑者反倒责怪起他来。   被倒打一耙的解予安略无奈地微叹了口气,道:“专心吃饭。”   “好好好,不逗你了。”纪轻舟抽回了脚,勉强安定下来。   待肚子填得半饱,就放慢了进食速度,边吃边问道:“说来,你还回去吗?还是就待在这里了?”   “要回,最迟到下周五。”解予安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剃着骨头上的鸭肉回答,“开学在八月初,至明年一月,为一期,不过需要提前半月到军校准备。”   “哦,那这学校的课程安排紧密吗?你那总教官的职位,应该有休假吧?”   “嗯,各纪念日、寒暑假、四时节令,以及每个星期日都会放假,婚丧大故可请事假,每年还有半月的轮休。”   “那假期挺多的嘛。”纪轻舟稍感意外,还以为对方进了军校没几个月出不来。   随即又遗憾叹息:“就是每周只星期日放一天,你也回不去家里,毕竟不像苏州离上海那么近。”   “倘若没有什么紧要工作,我可调休一天至星期六,周末回去。”   “那倒也不必,你这往返就要两天工夫了,这么死命折腾就为了晚上回来草我一顿,还是算了吧。”   “……”解予安张了张嘴,一时失语。   纪轻舟见他这副哑口无言的模样觉得好笑,撑着侧脸,眼含笑意地瞧着他道:“要异地喽,解元元,你管不着我喽,担不担心?”   解予安抬起视线,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我相信你。”   “少给我戴高帽,我都不相信我自己。”纪轻舟扯了扯唇角。   “我是相信你的繁忙程度,没有时间搞婚外情。”解予安补充说道。   他这说的倒是个事实,但纪轻舟只是怕长时间见不到对方,感情会淡而已。   至于出轨,以他的高眼光,要找到一个比解予安更令他心动的,还是挺困难的。   此等问题操心也无用,纪轻舟就撇开这些烦心事,拿起茶杯喝了口水,不再多谈。   而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相信”的解予安,这会儿却不知想了些什么,低垂着眼睫吃饭的模样,显得有些怅然消沉。   “干嘛摆出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过几天不是还回去吗?”   注意到他情绪不佳,纪轻舟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八月开学,就算提前半月来准备,也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呢,届时我尽量抽时间在家陪你,嗯?”   听他这么一算,解予安就愈发郁闷了。   黯然地眨动了下眼帘,勉强镇定心神,沉静的眸光看向他道:“这是你自己说的,要说到做到。”   一对上对方这副眼神,纪轻舟便不由替一周后的自己担心起来。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相处,他反倒有些庆幸起对方这几年要来南京工作。   到底是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得吓人,一旦尝到了甜头,就跟狗嗅到了肉骨头香似的,半点经不起挑拨。   反正就解予安今天折腾他的力气来看,对方要真无所事事地待在上海,那他每天都不用上班了,干脆躺平任草得了。   “在腹诽我什么?”解予安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他多半在心里偷骂自己。   “没什么,”为了明天能安稳坐上火车,纪轻舟也不敢多提那方面的事,就岔开话题问,“以后分隔两地了,我们怎么联系?”   解予安闻言又微垂下眼睫,语声低柔道:“急事拍电报,平日,我也会每天给你写信。”   “啊,每天写啊,汇报公事吗?”   这一刻,纪轻舟脑中已浮现出了三年后,当他打开储藏室门,一大堆信封朝自己扑面而来的画面。   “有问题?”   “没问题啊,挺好的。”纪轻舟支着下巴侧头瞧着他,清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光泽,许诺道:“我也会给你写的,嗯……忙起来,可能没法每天都写,至少三天一封吧。”   “那便说定了。”解予安立刻接道。   凝视着青年顾盼生辉的眼睛,想到日后拆开对方来信那刻的愉悦,竟也有些期待起今后的生活来。   ·   尽管万分不舍,翌日清晨,纪轻舟还是不得不和恋人告别,同祝韧青一块坐上那归沪的火车,回到了上海。   十个小时的车程依旧颠簸煎熬,回到位于霞飞路505号的新家后,纪轻舟随意煮了碗面条解决了晚餐,洗了个澡后便精疲力竭地躺到了床上,直接昏睡了过去。   一睡十几个小时,到了第二天清晨,当明媚的朝阳洒入卧室阳台,纪轻舟又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背上斜挎包去上班。   出差几日,回来工作的第一天,他先去了趟南京路的时装屋,查看了这几日的营业情况,忙活到临近中午的时间,才来到工作室上班。   盛夏里东北角的二楼书房已是整栋屋子相对清凉的房间,但依旧燥热难耐。   纪轻舟开了风扇,又打开了半扇窗透气,刚坐到办公桌前,整理好凌乱的画稿,房门便被轻轻敲响。   随即,面色稍有些苍白的祝韧青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好似生怕打扰到他一般地小声问道:“先生,您叫我。”   “嗯,前日张导回到上海就联系了这边,约你去登利公司签合同,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纪轻舟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口吻寻常道:“签了合约以后,你就是他们公司的艺人了,不用再来这了。”   说着,他几乎未给祝韧青反应的时间,就拿起手边的一个信封递给对方道:“这是上月的工资,加了一部分的出差补贴给你,等会儿把工作室的东西收拾收拾,你就离开吧。”   尽管已有所预料,祝韧青听闻这一连串的话语,眼圈仍是不由自控地泛起了红晕。   他紧闭着双唇吞咽着酸楚之意,动作迟缓地接过了信封,眼底噙泪地看着他问:“先生,我以后,还能再见您吗?”   纪轻舟并未避开他的目光,到底也认识相处了一年多,心底存着几分怜惜,就用着平素亲和的语气同他说道:   “我以为你早就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残酷了,怎么还没有成长?人心是很现实的,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我投资你是因为你有价值,不必因此而对我有好感。   “同样的,假如你今后发展得好,我们也很可能会找你拍广告,这是商业上的合作,但为了避嫌,不让……某个人吃醋,肯定不会由我出面找你。”   “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注视着青年发红的眼眶,毫无波澜地说道,“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话音刚落,祝韧青再也难以抑制,睁着的眼眸里,晶莹的泪珠滑落,啪地摔碎在了桌面的草稿纸上。   动静不轻,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在窗外聒噪的蝉鸣里。 第151章 邀请函   将祝韧青解雇以后, 纪轻舟身边就空出了一个助理的职位。   虽然也可以雇佣学生干活,但做他的助理时常需要帮他跑工厂、盘点货物、跑腿送信结尾款等,还是挺费体力的。   以宋瑜儿的精力, 对方在跟随他学习之余,能抽空帮忙干些杂志编辑上的活,就已经不错了,至于他的私人助理, 还是得另招人手。   这事也拖延不得,迟一日招到助理,他的活儿便要多增添几项。   正好工作室这边, 因为计划额外增添一个杂志社专用衣橱, 唯恐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纪轻舟也打算再招两个裁缝,便将两份招聘启示一并张贴了出去。   如今他这“世纪”品牌随着时装屋的开张经营与报纸营销, 在上海已具有一定名气, 在时装界则尤为出名。   因此招聘才挂出去, 第二日便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应聘裁缝。   这方面,纪轻舟已有相当经验, 询问应聘者的工作履历后,就挑选了两个擅长洋服制作的师傅, 先招入了工作室, 进行为期三天的试用期。   至于助理,他倒是稍微多费了点心思。   毕竟是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 既要看得顺眼, 人品和工作能力也要过得去。   于是两日后,他便抽时间在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安排了一场小型的面试。   ·   晴朗无风的午后, 暑热袭人。   纪轻舟坐在屋子中央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几份简历,在他的斜前侧,落地门窗前排列着一排的椅子和板凳,拥挤地坐着九个求职者。   照理说,他开给助理的薪水也不算多,只比祝韧青离职时的二十元月薪提高了五元而已。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求职者,是因为他此次多设了一个岗位。   随着手上的业务日渐增多,纪轻舟深觉身边的人手不太够用,此番既然都要招人了,那就索性招两个。   除了一个跑外勤的助理,再招一个负责他行程、会议和财务工作的秘书,想必可以给他省下不少处理琐碎事务的时间。   其实,就后者而言,纪轻舟觉得林遐意就挺合适的,但对方既然已经习惯了时装屋店长的工作,且看他本人意愿,似乎也更喜欢这类薪水上限不定的提成制工作,那就不必调换岗位了。   “范义,”纪轻舟抬起视线看向站立在他前方,剃着小平头、穿着套衬衫与灰色西裤的男子,挑起眉问,“你前日不是还来应聘过裁缝吗?怎么又来了?”   这名为范义的男子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应道:“我还是想在您这工作。”   “你家不是开洋服店的?你来应聘裁缝我理解,这招助理,你来凑什么热闹?”纪轻舟不假辞色说道。   对于这长着浓眉大眼的男青年,他印象较为深刻,因为对方的父亲正是他那同业公会的一员。   范义前日来面试裁缝时,倒也没有借他父亲人脉打感情牌的想法,还是纪轻舟觉得他有点眼熟,多问了两句,对方才一五一十地交代。   据他自己所言,他是随同父亲看了他在四月份的那场时装发布秀后,深受震撼,便想要来他的店里工作学习。   但一来,他父亲的洋服店人手不足,不同意他出来干活,二来也从未听说纪轻舟的工作室招收裁缝学徒,就一直没有机会。   此次好不容易等到了工作室招裁缝,他便使出百般手段央求了他父亲许久,对方才答应他过来一试。   然而纪轻舟此次需要的是成熟有经验的裁缝,他的水平不太到位,最后还是没雇佣他。   谁知这人今日又摇身一变,过来应聘他的助理了。   “我提醒你一句,做我助理,大部分时候做的都是与你本行不想干的工作,你要是奔着学裁缝的目的来的,我这不适合你。”   “那我就先跟着您工作,能学一点是一点!”范义挂着笑脸说道。   倘若说,前几月他只是想来这进修裁缝而已,前日到这工作室来一参观,看见一楼模特穿着的那些款式新颖坯布样衣,他顿然有种眼界大开之感,心底陡的生出一种明悟:此地必然会成为国内时装风尚的诞生地。   故而前天求职失败以后,他便将来这做裁缝学徒的目标,改为了“成为世纪时装工作室的一员”。   只要能跟在纪轻舟身边干活,即便是对方手头漏出的一点于对方而言毫不起眼的东西,说不定也能令他见识大涨,比起在父亲身旁一成不变地做着那老样子的西服,定然更有前途。   “您放心,我父亲还强健得很,不急着叫我接他的班。”约莫是担心纪轻舟会觉得他干不久而淘汰他,范义忙又补充了一句。   ……还真是意外的坚持。   纪轻舟沉思着,仔细考虑了一番。   来应聘助理的五个人中,范义的条件的确是较为合适的,会识字算术,性格开朗,身体素质瞧着也不错。   并且他有服装相关的知识基础,去工厂那边沟通制作细节、查验货物等,想必比其他人更为在行。   “你去坐着等会儿吧。”纪轻舟将他的简历放到了一旁,虽然心里已有了判断,还是准备等面完所有人,再做决定。   电风扇的风呼呼地吹着沙发,掀起茶水柜上的一叠纸页翻动。   纪轻舟不紧不慢地端起杯子喝了口冷泡绿茶,拿起了求职秘书的四人简历查看。   倏然他不动声色地定了定神,将其中的两页纸张拿了出来。   这一份简历,写得尤为清晰整齐,钢笔字也很漂亮,令他不觉多注意了几分。   至于此人的学历,倒称不上什么特殊,但也是在本地钱业公会创办的中学堂上过学的,毕业后就进了某钱庄做活,后来为贴补家用,也有给富贵人家做过账房。   “季景含。”纪轻舟吐字清晰地叫出简历上的名字。   旋即便见一个头中等、身材偏瘦,戴着副小圆眼镜的男子站起身走了出来。   这人生着一副普普通通的样貌,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蓝色长衫,看起来有些不善言辞,不过精神气质倒是还不错,未给人拘谨畏缩之感。   纪轻舟向他了解一番他过去的工作经历,问了几个问题,觉得他国语还算标准,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干净利落,很是对他胃口,于是感观又上涨了几分。   与对方交谈过几句后,他心里便生出了股直觉,秘书的人选不出意外就是他了。   果然,同剩下几个面试者聊完之后,都不如和这季景含沟通起来舒服。   纪轻舟就直接定了人选,留下了季景含和范义,其余人则每人给了点误工费,请他们离开了。   “行,等会儿我带你们转转工作室,再签个合同,明日起就正式来上班吧。”   仅剩下二人后,纪轻舟便起身同他们大致地说了说各自负责的职务范围,旋即带着两新人去见老员工。   他先带二人去了趟对面的制作间,介绍几个裁缝和制衣工给他们认识了一下,之后,又带他们去了旁边的储物仓库。   范义作为洋服店老板的儿子,他穿得算是面试者中较为干净体面的,但季景含那一身灰扑扑的衣衫,实在令纪轻舟看不过眼。   于是目测了几眼对方的身材尺寸后,他就从工厂送来的瑕疵货中,拿了一套衬衣裤给对方道:“送你了,明天来上班记得穿上。”   季景含接过这折叠整齐的衬衣裤时,显然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未入职,老板先送了他一套衣服。   还是这样干净整洁、料子舒适的新衣服。   纪轻舟倒未怎在意,带着二人边下楼梯边道:“做我秘书,起码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日常也要多看多观察,培养穿搭品味,否则接触客户时,人家一看你那邋遢样,谁还敢在我这定做衣服?”   季景含也是一点就通的性子,闻言便有所明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心里则暗忖,给这时装公司的老板工作,还真是同他以前干的活截然不同。   之前的老板,只在乎他干活快不快、准不准,纪先生首先在意的却是他的穿着是否得体,会不会影响客户心中的印象……这或许也是一种奇特的行业规则。   “刚入职肯定有很多不明白的,遇到不确定的事就来问我,别自作主张。平时也要多做笔记,多总结经验,等做了一周两周之后,慢慢就能熟练上手了。”   纪轻舟说着带他们来到了一楼的会客室,进门前侧过身扫过二人道:“我希望,你们都能尽快适应新工作。”   “是,先生!”范义很有干劲地应声。   季景含瞧了他一眼,一本正经接道:“我会尽力,不负您期待。”   纪轻舟闻言淡笑了声,领着二人进了会客室。   正欲带他们同楼下的员工认识认识,进门却发现会客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位意外来客。   对方正站在裁剪桌旁,同叶叔桐交流着样板的裁剪。   “泰勒先生?”纪轻舟惊讶出声,给了身后的助理和秘书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先去一旁等候。   旋即径直地走到了那身形有些圆润的英国裁缝身旁,问:“您今日怎突然来访?莫非是学校那边有好消息了?”   布莱恩·泰勒见到他,便抬手捂住嘴唇,露出了一副好似干坏事被抓包的逗趣表情,语气含笑道:“啊抱歉我实在好奇,过来瞧了瞧,不算打探你的行业机密吧?”   “若真是机密,就不会放在这楼下了。”纪轻舟笑了笑摇头。   布莱恩见他没生气,就放下了心,接着他方才的问题回道:“我今天过来,确实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们的女子裁缝学校,在职业教育社几位先生这大半年的忙碌奔走之下,终于成立了。”   “是吗,那太好了,”纪轻舟绽开笑容,带着泰勒先生坐到了长沙发上,“什么时候开始招生?”   “已经在报纸上发布了招生信息,还请人到学校附近的居民区做了宣传。”   布莱恩回答,旋即神色稍有些担忧道:“不过,虽然在好心人士的资助下,学费全免,眼下有意愿来上学的学生依然不多,也许到下个月开学的时候,都招不满二十个学生。”   对此,纪轻舟能够理解,这时代女子能上学的基本家庭条件都还不错,而裁缝学校是面向平民百姓招生,一开始定然不怎受信任。   他劝慰对方道:“刚创办嘛,大家不都是如此过来的,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布莱恩缓慢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可要去学校看看?我专门为你在我的校长室旁,准备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   “您这么说,我可太好奇了,不过我这几日实在有点忙……”纪轻舟考虑了几秒,回道:“过一周吧,我应该会空一些,届时倘若您没有时间,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看看也行。”   泰勒先生摇摇头:“我自决定办学,就已经半隐退了,现在都很空闲,下周你有空就给我消息,我带你去看校舍。”   “好啊。”纪轻舟爽快地应答。   聊完学校之事后,老裁缝看出纪轻舟工作繁忙,便起身准备告辞。   纪轻舟正送他到门厅里,这时胡民福走进门来,递了个信封给他道:“先生,方才有人来给您送了封信。”   “好。”纪轻舟接过信封,下意识地先看了眼寄信人,旋即微蹙起眉。   “松山洋服店?这是……”   他觉得这店名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是濑三先生的店。”布莱恩恰时提醒道,又嘴唇上翘说:“我想,我可能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   一提起这个姓氏,纪轻舟脑中顿然就冒出了那张平平无奇但看起来很是斤斤计较的脸。   他本打算等上楼再拆信,但听泰勒先生这么一说,就当场打开了信封。   抽出正常折叠的信纸,里面所写的却是一份邀请函,大意是濑三清从法国高级时装屋的时尚沙龙获得灵感,准备在他的店里举办一场时装展览活动,七月十六日,邀请他去松山洋服店参观。   “听您的意思,您也收到了邀请?”纪轻舟读完信,便知方才泰勒先生为何会说他已经猜到了信的内容。   “是的。”布莱恩点了下头,抬头看着他问:“你……要去吗?”   他虽不知纪轻舟和濑三清之间的恩怨,但三个月前,纪轻舟才办了一场时装秀,濑三清这便也跟着搞出了这活动,很难不令人怀疑这是一种挑衅。   说实话,若非布莱恩在这,纪轻舟已经将这信捏成一团扔垃圾桶了。   倘若是别的同行,例如他同业公会的那些,他会很高兴看到有类似的活动举办。   但对濑三清此人,他实在觉得厌烦,光是看到这家伙的名字,都有种像是黏上了鼻屎的恶心感。   除了之前电影戏服被他发觉抄袭而结下矛盾,在《真假凤凰》首日票房出来后,这家伙还堂而皇之地在报纸上登了自家洋服店广告,自称是此电影戏服的制作商。   虽然他确实参与了主角的戏服制作,但这番迫不及待跳出来独揽功劳的行为却显然是有意模糊界限,试图令民众认为他们店负责了整部电影的戏服制作。   不过之后不久,施玄曼就接受报纸采访,说明女主角戏服是由世纪时装工作室负责,还帮他的店打了广告,纪轻舟也就没追究此事。   谁知这家伙如今又像只老鼠般地窜到他面前找存在感了。   纪轻舟心里厌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问:“您要去吗?”   “既然他给我发了邀请,我应该会去看看。”布莱恩模棱两可道。   “我也一样,”纪轻舟一派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真是好奇啊,他会办出怎样一场‘别出心裁’的时装展览。” 第152章 高级成衣   盛夏夜晚, 刚入暮不久,漆暗夜空中已铺满了朦胧星辰。   随着一列火车咣当咣当地驶入站台,入夜以后已稍显寂静的车站再度燃起喧嚣氛围, 一波波人流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从火车站涌出。   “啊,终于回来了!”   穿着件皱巴巴亚麻衬衣的骆明煊踏出火车站门,望见亮着星星点点路灯光芒的街道景象,瞧见那路旁停满的黄包车与出租汽车, 不禁腾起一股怀念之感。   随即,他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尤其是路边停靠的汽车, 一辆辆地打量过去。   解予安刚提着手提箱走出火车站的正门, 目光便锁定了车子所在。   见一旁骆明煊还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左顾右盼,便抬手敲了下他的后脑勺:“不认路了?”   “不是,”骆明煊下意识地跟上他的步伐, 说道, “你在南京这么久才回来, 轻舟兄怎么也没来接你啊,看来……”   解予安扭头视线微凉地扫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骆明煊哈哈一笑:“没什么, 本来想和他聊聊分店的进程,看来只能改日再谈了。”   说罢, 他快跑几步, 拉开了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车门,朝着里头的司机招呼道:“晚上好啊, 阿佑, 捎我一程。”   ·   宝建路六号的工作室。   虽已近八点,屋檐下一扇扇玻璃窗内依旧透着明亮光辉。   纪轻舟拿着笔记本坐在一楼会客室的沙发上,身旁叶叔桐和文翠蔓一左一右地待着, 一同查看样衣的模特上身效果。   通常这种前期的样衣调整试穿,纪轻舟不会特意花钱雇佣模特,图方便,都是让店里的裁缝或制衣工试穿。   而女工们对纪轻舟的工作态度也很了解,知晓老板让她们试穿衣服只是看看上身效果,没有其他轻薄的意思,并且还会额外支付辛苦费。   虽然每试穿一套只有三分钱,却也都很乐意挣这外快。   每次见老板挑人试穿,都暗暗期盼着能挑中自己。   这会儿,一个不高不矮的女工便穿着一套熨烫平整的灰色西服套装,神情淡定地站在他们面前展示着服装。   纪轻舟令模特转身瞧了瞧后背,又让她抬起手臂,看了看垂落的衣摆弧线,蹙了下眉头摇头:“上身效果不太流畅,还得改。”   叶叔桐坐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道:“我觉得还可以啊。”   “还是太硬了,我希望它是柔软贴合人体的,再换个面料吧,这一版淘汰。”   说罢,纪轻舟笔记本上记录了信息,朝模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去换回自己的衣服了。   “下一个。”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位身量较高、身材也匀称有致的制衣女工穿着套黑色真丝绒面料的长款双排扣风衣裙,从门口进入,缓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天然桑蚕丝纤维所呈现的细腻绒面在灯光下散发着独特的光泽感,翻折的袖口与领口处,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内搭衣裙独特的酒红色网纱荷叶边与风琴褶边,为这较为沉闷低调的黑色点缀上一抹浓郁冷艳的光彩。   “哇……”叶叔桐突然发出了一声仿佛被惊艳的感叹。   “感慨什么?”纪轻舟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参与制作了?”   “但这上身效果看起来全然不同。”叶叔桐目不转睛注视着模特身上的衣服说道,“果然面料、配件和穿着搭配都缺一不可,同前几日坯布做的样衣比起来,这一套的成衣效果实在是高级优雅,迎面走来,光影流动,便有种富丽贵重之感。”   纪轻舟牵了牵嘴角:“所以是高级成衣。”   说着,他让模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肩部的线条与背后系着腰带的裙身效果,较为满意道:“可以,这一版定了。”   叶叔桐点点头表示认同,忽而提起兴致问道:“说来,你这秋冬款式可要办个时装展?”   “看情况吧,还在考虑中。”   纪轻舟提笔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听他意思似乎有话想说,就问:“你有什么建议?”   “我建议你办一场,”叶叔桐回道,“你这次的衣服,虽然是日常实用款,但不论设计还是剪裁,都很漂亮,简约中透着时尚优雅,我有预感,它们会很受那些夫人小姐们的追捧。”   “那行啊,到时候我要是能抽出时间来,就策划办一场。”   这套黑丝绒风衣裙已是试穿的最后一套样衣,纪轻舟记完笔记后看了眼手表,见时间不早,便起身朝周围员工道:“今天先这样吧,把手头的工作收个尾,大家早点下班吧。”   闻言,人群中明显散发出一股轻松气息,哪怕工作氛围还算愉快,但谁都不喜欢加夜班。   而纪轻舟在楼下稍微收拾一阵后,随着员工们一个个排队找胡民福记下加班时长后打卡下班,他却又独自上楼,进了书房,坐到办公桌前忙碌。   夜间的窗子已被一片墨灰色笼罩,玻璃上映着朦胧的蕾丝窗帘花纹。   寂静房间里,纪轻舟摊着画纸,专注地绘制着几款服装的细节工艺图。   正专心绘画着,倏然房门被“叩叩”敲响。   紧接着不等他回应,开门声便响起,打破了这仿佛凝固般的空间。   纪轻舟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对方穿着在南京相见时一模一样的白色棉质衬衣和款式宽松的黑西裤,因为坐了一日的火车,本该平整笔直的衣衫裤缝上染上了一些折痕。   “唷,咱们解教官回来了?”   方才还因被打扰而有些不快的纪轻舟,一对上那双宁静的眸子,面上便不自觉地漾开了一抹笑意。   待对方走到蝴蝶桌旁,就伸出手去,纤长的手指牵住了对方垂在身侧的右手轻轻晃了晃。   又捏了捏他稍带汗意的手掌道:“才下火车就来找我了,这么想我啊?”   “嗯。”解予安难得坦然地应了声,攥住他的手问:“这么晚还不下班?”   “不是才八点吗。”纪轻舟视线转向自己的画稿,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加班啊,但最后一批新款五天内必须得拿去工厂加工了,这次为了南京那边的分店九月份能同步上新,每款订单量都加到了一百件,再迟就来不及做了。”   “不能带回家画?”   “回去了你还能给我身体自由?”纪轻舟抬起头,眨着纤长的眼睫瞧着他,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瞄了眼某个部位。   “……”解予安敏锐的目力自然能察觉到他的小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想念的缘故,分明只是一个眼神而已,他却感觉如有实质的抚摸从自己身上轻巧地掠过,不禁心头微颤。   “你看你都心虚得说不出话了。”纪轻舟轻笑了声,转头朝着身后的摇椅抬了抬下巴道:“去靠着休息会儿吧,我最多半小时。”   说罢,就抽出了右手,又拿起了画笔。   解予安看了眼他坐着的椅子,目测了一番,两人确实坐不下。   他胸口掠过无名的躁动,注视着纪轻舟颤动着睫毛的漂亮脸庞,倏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先俯身低头交换了一个深吻。   待将青年嘴唇亲得发热胀红,这才稍感满足,默不作声地坐到了一旁的安乐椅上等候。   躺靠在摇椅上,推着椅子轻轻晃动,木头压着地板的轻微响声令屋子里原本稍显清冷寂寥的氛围变得轻松惬意了许多。   纪轻舟边画着画,边出声询问:“你在南京的事,办得顺利吗?”   “嗯。”解予安稍有些犯困地闭了会儿眼,闻声又侧头看向了青年的背影。   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仅是偶尔眨一下眼睛。   “你在军校是必须住宿舍,还是可以在外租房?”   “都可以。”解予安原本打算直接住宿舍,听他这么问,隐约察觉他有别的想法,便问:“你觉得呢?”   “要是允许租外面,那就租一间呗,住得舒服些,以后说不定我空闲的时候,还能去你那住个十天半个月,换换心情。”   这几日分隔两地,纵使工作繁忙,少有闲心思索其他,但到了夜里,尤其睡前,他发觉自己还是很想念对方,尤其想念他炙热的怀抱。   于是便思量起,或许可以趁店里事务不是那么繁重的时候,去南京住上一两周。   反正只要带上画笔,他在哪都能工作。   纪轻舟正这么思忖着,倏然又想起一事,摇摇头:“哦不对,我也得去上课了,一周两堂,陪不了你了。”   解予安刚燃起几分期待情绪,就被泼了瓢冷水,语气疑惑:“上课?”   “嗯,泰勒先生和职业教育社合办的女子裁缝学校,请我去做老师,大半年前就谈好的,我也答应了。”   女校,教书……解予安略微皱眉,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稍有些不安地握紧了扶手,脚跟踩着地板,推动摇椅“吱嘎吱嘎”地摇摆起来。   聊到这,听他没有接话,纪轻舟便专心地画起了稿,不再闲谈。   风扇仍呼呼地转动着,机械声与摇椅前后摇摆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却并不吵人,后来摇椅声也逐渐消失了。   清寂的氛围里,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钟头。   纪轻舟收起画笔时,看了眼时间,发觉已经九点钟了。   他加班超时了,解予安居然没有催他……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他伸了个懒腰,起身看向身后,正对上某人刚睁开的略显迷蒙的睡眼。   “睡着了?”   “眯了会儿。”解予安清了清嗓道,神色清醒了几分。   “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他说着也打了个呵欠,接着便走到安乐椅旁,侧坐到了解予安腿上,往椅子与扶手的空隙间一躺。   旋即又觉不舒服般换了个姿势,头枕着对方宽阔的肩膀,侧趴到了他身上,伸长手臂环绕着男人的腰腹。   解予安习惯性地搂住了他腰身,半阖着眼睫,手掌在他后背有节奏地轻拍着,像在哄人入睡。   即便已入夜,室内依旧残留着白日的暑气。   独自坐着还清凉些,两人温热的肌肤一旦紧贴在一起,便开始沁出细汗来。   尽管如此,谁也没有松开拥抱的手。   静静抱着充了会儿电,纪轻舟仰头凝视他冷静恬淡的眉宇,忽而朝男子耳畔吐了口气,低声道:“最近真的太累了,等会儿回去了,得吃个小男孩补补。”   话落,他看见男人耳朵噌的一下便通红起来,冷淡的面孔上也浅泛起了一层薄红。   纪轻舟得逞地笑了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又想什么呢,你还算小男孩吗?”   “不是我,你想吃谁?”   “那我的选择可多了,”纪轻舟故作思考地眯了眯眼,举例道,“有元元,元宝,宝哥哥……”   他一边应付着,细长的手指打着信号般轻快地从对方腹部的衬衫衣料上掠过。   趁着解予安的注意被他话语转移,便毫无预兆地放到了小元宝上,哼哼地冷笑道:“让我掂量掂量,看你出差在外老不老实。”   解予安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搅得意乱心慌。   呼吸已然紊乱,却又未阻止他的动作,故作镇定道:“究竟是谁不老实。”   纪轻舟瞧见他已面红耳赤却还板着的面孔,轻声浅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很期待吧?不然怎么充血这么快?”   解予安呼吸微滞,心脏蓬勃跳动着,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啧啧,解予安你被我摸得透透的。”   纪轻舟轻叹了一声,接着就及时收回了手道:“走吧,回家。”   说着,他正要撑着扶手起身,却又被对方握住了手腕。   修长有力的手臂压制得青年直不起身来,稍一扑腾,便带动摇椅前后摇晃起来,仿佛乘上了一艘难以登岸的行船。   解予安垂着眼睫静静看着他,低沉的嗓音清晰且不容置喙:“那就摸透了再走。” 第153章 杂志社   清晨, 闹钟还没响,纪轻舟就已醒了过来。   不知是被噩梦惊醒的,还是被解予安紧贴的怀抱给闷醒的。   这一夜分明没睡几个小时, 睁开眼,思维却异常的清晰。   回想起方才所做之梦,看见面前男子安静熟睡的面庞,便无情地抬起手, 稍用劲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解予安被他的动静闹醒,困倦地掀开眼皮,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明眸不含一丝笑意地凝视着自己。   尽管还未完全清醒, 他半阖着眼睫, 开口却下意识地关心对方问:“怎么了?”   “做了个相当恶劣的梦。”纪轻舟声音低哑地回答。   话落,他清了清嗓,发觉自己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 便愈发气恼道:“好你个解元宝, 心眼真坏, 升官发财了就想死老婆,竟然说着甜言蜜语喂我吃下了耗子药的饭菜, 将我毒成了公鸭嗓不说,我一句骂你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 就给气醒了过来。”   解予安愣了愣, 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由得失笑牵起了唇角。   旋即搂着青年的后背往怀里按了按, 亲了亲他平滑如玉的脸颊, 低低地说道:“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   “呵,是啊, 你多疼我。”纪轻舟扯了扯嘴角,口吻带着股恹恹的倦意。   实在嫌热,就推开了他的手臂,翻过身来平躺。   而待望见天花板那盏悬垂的铁艺吊灯,又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   几个小时前那惊心动魄的触感仿佛仍残留在身体里,化为了不断晃动的灯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他轻声咕哝道:“都快把我凿穿了,怎么求你都不听,真是好狠的心。”   “还不是你……”解予安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话语。   纪轻舟侧过头瞥向他:“嗯?我怎么?”   解予安实际真想用那拍电影的设备将他在床上时的种种行为举止都拍摄下来,叫他看看自己有多放荡。   但那等淫言秽语即便是在春潮最盛之时,他也只是紧闭着唇,在心里想想而已。   连方言都骂不出一句脏话的人,哪敢当着心爱人的面说那种话语。   于是不再就此话题多谈,若无其事地贴到他颈侧蹭了蹭,岔开话题道:“今天不去上班了,行不行?”   纪轻舟被他浓密的发丝蹭得脸颊有些发痒,话语稍缓和了几分回答:“当然不行啊,有重要工作。”   “不是承诺过,要在家陪我?”   “我说的是下周、尽量、抽时间,”他特意在三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转而又安抚道,“过两天吧,忙完这阵子就不用加班了。”   “骗子。”解予安低声不悦地说了句。   温热的手掌却贴着他的后腰,力道恰当地按摩起来。   待将青年的意志也按摩得松懈柔软了,便长臂一揽,又不嫌热地将人拥进了自己怀里。   似不经意地拉下了些许他的睡袍,在青年修长白皙的颈项上落下淡粉色的吻痕。   虽然提前了几十分钟就已醒来,两人却硬是磨蹭到了闹钟响起,才迟迟地起床下楼。   所请的佣人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白粥与小菜,又额外买了两份生煎做主食搭配。   纪轻舟吃饭速度依旧迅疾,当解予安仍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生煎包时,他已经两碗粥下肚,快速解决了自己那份早餐,拿上背包准备出门。   从餐厅出来,正要去换鞋,才发现门厅处的椅子上坐了个青年男子。   对方穿着套整齐的衬衫西裤,戴着黑框的小圆眼镜,正是他新招的秘书。   “景含,来得挺准时啊。”纪轻舟打了声招呼。   餐厅内,解予安听见这陌生名字,顿时支起了耳朵,搁下筷子,起身跟了出去。   “先生,早上好。”季景含刚回复问候,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准备拿给老板过目,抬眼却发觉纪轻舟身后又多了位高大俊逸的男子,正眼神慎重地审视着自己。   “额,先生,这位是?”   纪轻舟不必回头也知道某人跟了出来,随口胡诌道:“我的合租好兄弟,解予安。”   季景含点了点头,想着既然是老板的合租室友,以后免不了要打交道,就礼貌地向解予安问好:“解先生您好,我是纪先生的秘书。”   说罢,见对方只是矜持地朝自己略微颔首,他也不再多言,翻开手里的笔记本走到纪轻舟身旁道:“先生,您今日的行程工作,我给您规划好了,您看看是否有遗漏或需要纠正的。”   “奥,我看一眼。”纪轻舟接过他手里的笔记本,快速浏览了一遍那字迹整洁漂亮的行程表,发觉这内容做得还挺细致的。   他前两日所交代的工作,对方都一项不落地安排了时间,比他以防万一给自己做的备用行程表更为仔细。   检查一遍没有遗漏后,便将笔记本递回去,满意地夸了句:“挺好的,没有什么问题,你去外面车上等我吧,我换个鞋就来。”   季景含点了下头,收起本子走了出去,顺带合起了大门。   见外人离去,解予安这才走了过来问:“怎么让秘书来家里?”   “他负责的是我的私人行程,不得一直跟着我嘛。”纪轻舟坐到了椅子上,边擦皮鞋边道:“况且人家又是新人,肯定要带在身边一段时间,才能更了解我的作息和工作习惯。”   解予安沉吟片刻,问:“他可有娶妻?”   纪轻舟有些忍俊不禁,抬起眉眼回道:“孩子都两岁了,这下你该放心了?”   “嗯。”解予安面无表情地应声。   他也是被纪轻舟上一任助理给搞怕了,难免多考虑一番。   换完了皮鞋,纪轻舟起身问他道:“你跟不跟我去上班?”   “上午约了人来家里装电话。”解予安解释了一句,旋即又说,“中午去给你送饭。”   “那我想吃广源楼的烤乳鸽。”纪轻舟点菜道,“哦对了,记得多送一份饭,今天上午我都在杂志社工作,良嬉姐肯定也在那。”   “嗯。”   “行,那我走了。”   说罢,纪轻舟正要打开房门出去,却又被某人攥住手腕拉了回来。   纪轻舟转过身,疑惑地挑了下眉。   解予安恬静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注视他,提醒:“忘了什么?”   “诶呀。”纪轻舟似嫌腻歪般地啧了啧舌,按住男人的肩膀,仰头贴上他柔软的双唇亲了亲,道:“这样可以了吧?元宝先生?”   话落,他似被这称呼逗笑,忍不住咧了咧嘴角。   拉开房门前,又转身嘱咐道:“别忘了把床单换了,都是你的味道。”   ·   夏日清晨,晴空无云。   敞开着窗帘的世纪时装屋二楼,被笼罩在一片熠熠朝阳里。   上午八点半左右,楼下的时装店尚未到开门营业的时间,而楼上的杂志社,员工却已到齐入座,开始了工作。   纪轻舟以为自己会是来得比较早的,结果从楼梯转角出来一瞧,就见解良嬉已然安坐在她的专属办公桌旁,翻着画册在吸取灵感了。   她当初安排屋子功能时,说是要分走三楼一半的办公室,可到头来,还是觉得和员工们一起工作更为方便,就将办公桌放在了楼下。   “上午好啊,良嬉姐。”   “来了,挺早的嘛。”解良嬉听见他的声音,立即抬起了头来。   连带着屋子里的几个编辑也都抬头望向楼梯方向。   纪轻舟扫了眼那三位新员工的面孔,唇边泛开些许笑意,回道:“我来得早不奇怪,您这么早来上班可真是出乎意料,果然自己做了老板便开始勤奋起来了。”   他记得住在解公馆时,倘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解良嬉往往是起得最晚的那个。   解良嬉自然能听懂他的揶揄,反调侃道:“我是老板,你不也是吗?您这位老板可是出了名的严厉,我在你手下工作,哪敢迟到啊?”   纪轻舟给她竖了竖拇指,表示无言以对。   解良嬉噗嗤一笑,随即放下画册起身道:“你好像还是招完员工后,第一次过来吧?那我带你认识认识新人,他们都已听闻过你的名字了,你却还不认识他们。”   “好啊。”纪轻舟随口应着,摘下背包扔在了沙发上。   如今的时装屋二楼,经过一阵布置改造,已然变为了杂志社的编辑部。   原本放在堂屋中央的沙发茶几被挪到了东侧一间,试衣间和空衣架,也都竖立在沙发旁,形成了一间拥挤的待客室。   而中、西侧的两间屋子内,则各摆上了两张樱桃木的办公桌,又在西墙边添置了一排书架。   书架上陈列着种种艺术与时尚相关的书籍报刊,多数都是西洋书画。   当然了,十八册全的《摩登时装》画报也排列在其中,且放置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瞥见那几张书桌上摊开的稿纸与书籍,以及屋子角落新增添的花卉绿植,纪轻舟一瞬间真有种回到了现代公司设计部的感觉。   虽然早知道解良嬉在招聘员工,不过正式组织成立杂志社,也就是近两天的事。   他这几日都在工作室忙碌,也没时间过问,今天才算是首次来到这杂志社工作。   大致地瞟了眼屋内的新装设后,纪轻舟便跟着解良嬉去认识新员工。   首先认识的是坐在解良嬉对面一条过道相隔的女员工,对方穿着一件新式的碧绿色团花图案旗袍,年纪约莫二十来岁,长相温婉而有气质。   “白今慧,白小姐负责的是我们杂志所有的文稿撰写与编辑。”   解良嬉介绍道:“她是广东人,在美国留过两年学。我同她交流,发现她思想蛮新潮的,对化妆美容相关的了解颇多,她还很擅长写诗,文字功底也不错,我就聘用了她。”   纪轻舟听着,朝那女士微微颔首表示问候。   接着,解良嬉又带他认识了坐于西侧两张办公桌旁的两位员工。   “应听鸿,我高价请来的绘图师,主要负责绘制创意插图。你倘若有什么来不及画的,就将要求描述给他,叫他来绘制。”   “卢川羽,主管我们的印刷与发行。他之前做过小报的主笔,所以同时也兼任校对。”   纪轻舟一边听着,一边拿起那位名为应听鸿的中年男士搁置在桌角的画稿瞧了瞧,发现是几幅模仿他《摩登时装》画报所绘制的服饰图。   别看这男子穿着身洗得起球的黑布长衫,头发蓬乱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这画上的人体形态、时尚氛围,还真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过应先生所画之图,对模特的刻画笔触更为细腻,色彩上也有自己的发挥,只是乍一看同他的画稿很是相似,细看还是有些个人的风格差异,总体而言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画师。   对于解良嬉高价聘请的这位绘图师,纪轻舟看过他画稿后,便无话可说。   至于那卢先生,光听介绍,也听不出个能力好坏来,得等杂志印刷出刊后才能知晓。   和新员工认识过后,纪轻舟同解良嬉走到沙发区,稍稍压低了声音问她道:“就请了三位员工吗?那谁来负责内页的排版设计?”   “我啊,”解良嬉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这一块我是专业的。”   “财务呢?”   “小公司初创还要何财务,我兼任便是。”   “那封面的排版设计……”   “你啊。”   “……也行吧。”毕竟是草创阶段,得合理安排预算,也确实雇佣不了太多人手。   纪轻舟勉强点头答应了下来。   “好了,人你也都见过了,回你的办公室去画图吧,我们的时装编辑。”   解良嬉微笑着说罢,便准备坐回她的办公桌旁去工作,转身前,倏而又想起一事道:“哦对了,我还在一个美国商人那订了台新款的柯达相机,今日应当能送到。”   纪轻舟正要背起包上楼,闻言疑惑地扬眉:“我们这杂志还不一定能出几期呢,你都准备养个摄影师了?”   这时代的相机可相当贵重,买一台新款相机的钱估计都能抵得上两个员工一年的薪水了。   解良嬉一派镇定道:“不就是照相嘛,白小姐就会,我也可以练练嘛。”   “我看你就是自己想玩吧?”他不禁吐槽了一句。   话是这么说,过了一阵,当那相机送来时,纪轻舟却是一听见声音,就跑下了楼来查看,对这杂志社的新设备很是感兴趣。   在现代时,他便喜欢用相机捕捉美丽的服装、模特与自然风景等。   这会儿,便让那送货过来的洋人教授了一番新相机的使用方式,尔后填装了配套的胶卷,举起那手持的木制袖珍相机,饶有兴致地朝解良嬉道:“我先来试试,良嬉姐,你去那墙边,我给你拍一张。”   解良嬉不是很相信他的拍照技术,挑起细眉犹豫道:“你能行吗?不若我来给你拍?”   纪轻舟对着墙角位置专注地取景调整镜头,恰逢此时,楼梯上传来两道交错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某个人相当有特色的高亢嗓门。   他下意识地将镜头转移过去,紧接着两个熟悉的高个男子就出现在了楼梯转口处。   “诶,停步,你们俩就站那别动。”纪轻舟正好对上焦距,便抬起手制止了二人继续前进。   楼梯口,解予安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衬衫与黑色细条纹的西裤,手里尚且拎着沉甸甸的三层食盒。   至于骆明煊,则是一只手提着烧鹅包装袋,一手还拿着串吃了一颗的糖葫芦。   两兄弟见他手里举着照相机,被他这么一命令,就乖乖站立在楼梯旁一动不动了。   骆明煊还乘机靠着扶手,很是配合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   “小骆表情很好……解元宝,给不给我面子,笑一下啊。”   “好,三二一……”   纪轻舟眯起眼睛,随着一声快门轻响,这一刻便被定格了下来。 第154章 不听话   午后, 时装屋三楼的办公室。   高大的飘窗前,轻纱窗帘闭合,影影绰绰地遮掩着盛烈的日光。   光线慵懒的室内, 充斥着风扇转动声与街市的车马喧嚣。   纪轻舟不常在时装店这边办公,就是因为这离大马路太近,从早到晚都吵闹得很。   而此刻,除了这嘈杂的城市喧嚣背景音, 办公桌对面还坐着位大嗓门朋友,正喋喋不已地说着分店开办进程。   “总之,我已经取得了郭叔的同意, 找了当地的建筑工人, 将我们店对着桥的那扇采光不怎通透的格子长窗改成晶莹剔透的大玻璃窗。   “铺子内,脏的坏的统统修缮一番,再把外面那清水墙面好好地粉刷一下, 就依你说的, 刷成那白白净净的奶黄色。   “快的话, 兴许这个月底便可完工,届时再于屋檐下装个伸缩遮阳棚, 就选红色门头的,将我们的店名印在垂帘上, 寓意着红红火火。”   “待到下月, 就将室内布置一番,还得打通一条船运路线, 从上海将衣服运过去。这个我家便有门路, 到时我问问我兄长,他走的是哪艘小火轮,带上我便是。   “对了, 还得再雇两个店员,按你说的,应当要培训一番,那么最迟九月中,定然能开张,正赶上你这秋装上架……”   一同规划说完,骆明煊坐直身体,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对面正低头作画的青年,手指敲了敲桌面问:“我安排得如何?”   纪轻舟抬起视线,首先瞟向的却是靠在安乐椅上的解某人。   见解予安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午睡,面容平和恬静,似也不嫌吵闹,便转回目光看向骆明煊道:“挺好的,不愧是泰明祥的骆少。”   骆明煊嘿嘿一笑,接着双臂往桌子上一搭,趴在手臂上,漫无目的地扫视他的画稿问:“你这是在画什么?旗袍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   纪轻舟手执画笔蘸取颜料,边给图稿上色,边问:“我上月在你那订的两匹四经绞罗,备好了吗?”   “你说那紫藤萝花纹的是吧,半个月前便印好了,”骆明煊语气爽朗,“何时要,我给你拿来。”   “就这两天吧,你抽个空把面料送去工作室。”纪轻舟回道,“千万别耽搁了,这料子做完了旗袍,马上就要安排施小姐试穿拍照的。”   “还要拍照?”骆明煊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挑起眉角问,“莫非这是你准备放到杂志上的衣服?”   “对啊。”纪轻舟点头应了声,略带微笑道,“没想到吧,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一年多前,他给施玄曼制作那件苦楝花纹的苏罗旗袍时,便有想过要问骆明煊订一匹四经绞罗。   不过这面料手工织造极为复杂,必须提前一两个月订货,通常客人定制旗袍都等不了这么久的时间,即便预算足够,也宁可选择现成的料子制作,也就一直没有机会买这面料。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借着出杂志的名头,花重金定制了两匹四经绞罗。   至于罗上的花纹,首先面料自带蛱蝶提花纹样,其次又在其中一匹上印染了他自己设计的紫藤萝花纹,准备纯色那匹暂储于仓库收藏,将来也许会有用处,紫藤萝印花的那一匹则用于制作杂志拍摄服装。   《纪元》杂志虽说是以新时代的潮流风尚为主,但于此时的女子而言,旗袍与袄裙款式的革新,才是主流时尚。   纪轻舟与解良嬉讨论时装板块的内容时,对方的想法也是如此。   时装画中,既要有时髦洋装,同时也要包含款式新鲜的传统服饰穿搭,才更符合此时的受众口味。   至于第一期首推的旗袍,面料选择四经绞罗,纪轻舟也是有私心的,希望能借此机会,将那些因为过于复杂昂贵而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手工艺,重新带回人们的视野。   纵使大部分的群众都消费不起,起码能给那些名流权贵们种种草。   只要有人购买,这工艺传承下去的可能性便更多几分。   因此,第一期需要请施小姐拍摄的图片,他定了两套造型。   一套为封面,一套为内页图。   封面依旧是时装店秋季上新风格,内页则是这套紫藤萝花纹旗袍。   而这两套造型,封面他准备采用黑白印刷,突出真实的高级优雅感,内页的旗袍插图,则预备去找之前合作过的可使用进口高档纸印制彩色图像的华亮印刷所制作。   虽说后期上色会使得照片印刷效果有些失真,变得像是手绘真人照片,但有色彩才更能体现出这款传统面料的轻盈优美。   “这么说来,我们家这料子可登上你们的首期杂志啊……”   骆明煊心思活络起来,眼珠一转道:“诶,那你可否给我打个广告,就在底下写,‘本款式面料由泰明祥提供’,回头我就把那两匹料子的定金直接退你,如何?”   纪轻舟原本也是有这想法的,但听他这么急迫地一提,便皱了皱鼻子,故作为难地逗他道:“那定金才十几元,能抵得上我这首刊的广告费?”   “我们是何关系,你这一句话的事,岂能不给我面子?”   “公私分明啊,这家杂志社可不是我一个人开的。”   “诶呀,你行行好吧,你也知道,我开印花作坊赚的那些资金都投进咱们那分店去了,我如今可真是落魄大少爷一个,石子榨不出丁点油水,就差卖了汽车去拉洋车了。”   骆明煊见他拒绝得也并非很笃定,就开始了卖惨耍无赖,耷拉着眉眼可怜兮兮地央求:“行不行嘛,轻舟兄,轻轻,舟舟……”   “咳咳。”   忽然间,某个安睡之人像是因喉咙不舒服而被唤醒了一般,稍显刻意地发出了几声咳嗽。   纪轻舟听见声响,望向窗旁的安乐椅,便见解予安抿着嘴唇,凤眸微眯,用着略带警告的眼神注视着他。   他不禁哧的一笑,朝骆明煊扯起嘴角道:“感谢你没有叫我‘纪纪’。”   “嘿,那多不好听。”骆明煊一点未察觉背后的森然目光,兀自开朗道:“那能不能给我免了这广告费?也不能说免了,我那两匹料子可是准备白送你的。”   “行吧行吧,答应你了,给你打广告。”纪轻舟顺势接了下来,“我这杂志还不知能出几期呢,说不准出刊了都连一百册也卖不出去,也不知你执着个什么劲。”   “那怎么可能,你这杂志定然是首发三千册全部售空,我的直觉向来很准。”骆明煊直起腰杆,正色说道。   纪轻舟深觉不可能那么容易,但还是应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   接下来几日,随着秋季系列的最后几款样衣定版打包送去工厂,纪轻舟的工作就轻松了许多。   上午忙碌制作杂志拍摄服装,下午为首刊绘制时装配饰画,到了下班时间,便跟着解予安回家休息。   一连几日,过得很是规律,中间还抽空和布莱恩·泰勒去城西看了趟裁缝学校的校舍。   眨眼七月过半,为施小姐准备的两套服饰造型即将制作完成,封面的拍摄也约好了日期,就定在了十九号。   纪轻舟这几日闲暇时,已开始为首刊的封面拍摄布置起摄影棚,不过比拍摄先一步到来的,却是濑三清的时装秀表演。   这一天恰好是解予安收拾行装,前往南京开启他新事业的前一日。   与其花费大好的下午时光去看那濑三先生的时装展,纪轻舟其实打从心底,更希望能和解予安躺在家中,做做闲事,聊聊废话,任由这段时间悄然流逝。   奈何他当初已经同泰勒先生说好,会接受这邀请,并且听同业公会交流,不少有名的裁缝也对这场时装表演怀有兴趣,他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就当带解予安外出约会了。   纪轻舟这么安排着,当日就给自己空出了一天的行程。   难得有休息日,他同解予安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起床时已然临近中午。   贴满着拼花瓷砖的盥洗室被夏日慵懒的日光笼罩着,晒得人浑身提不起劲。   纪轻舟套着件松垮的真丝浴袍,慢悠悠地在盥洗室梳洗了一番,出来时,见解予安不在卧室,就迈着懒散的步伐踱步到了外间的起居室。   尔后便见那映着晴朗蓝天的凸肚窗旁,男子穿着套黑色的丝质睡衣,单手搭着胯姿势松弛地站在桌前,专心地给他熨烫着一会儿准备更换的衬衣。   七月中旬的天气酷热,即便是正式场合,纪轻舟也不想穿正装出行。   光是想到那束缚着全身的西装领带,额头就仿佛要沁出密密的汗液。   好在他身上那层时装公司设计师的身份深入同行业人士的内心,即便他打扮得花里胡哨些,也不会有人斥责他着装不得体,顶多觉得过于时髦,难以接受而已。   于是今日,他便给自己准备了一件领侧带有系扎蝴蝶结的水粉色苎麻衬衣,搭配了一条浅灰色的直筒西裤,这还是几个月前春夏系列淘汰的一套样衣。   这个衬衫的款式,纪轻舟是很喜欢的,但因其颜色过于鲜嫩挑人,大概率不受欢迎,就被他个人收进了衣橱,从未有机会穿过。   苎麻料子的衣衫,从箱子里翻出来时,已起了不少皱纹。   纪轻舟昨日拿出来后就放在了桌上,准备今日出门前熨一熨穿,谁知这会儿贤惠的元宝同志已经在为他的出行忙碌了。   纪轻舟双手环胸地倚在桌旁,上下打量了某人几眼,嘴里发出啧啧声:“你现在怎么,身上人夫感这么重?”   解予安理解了几秒,才隐约明白这个“人夫感”是什么意思。   一面拿着电熨斗烫着袖子,一面用余光瞄了他一眼,道:“拜谁所赐?”   “那必然是我这个勤快又严格的训导员。”纪轻舟扬起唇角,不无得意地接道。   旋即直起身,无所事事地转到了柜子旁,打开留声机,放起了唱片音乐。   在屋子里舒缓流动的钢琴乐中,解予安帮他熨完了衣服。   随后搁下电熨斗,将衬衫整理了下,拿给他道:“去换上。”   纪轻舟接过了衣服,顺手搭上他的肩膀,口吻挑达:“真贤惠,把舌头伸出来,奖励亲亲一个。”   解予安听闻此言就想起了上回被戏耍之事,摆着一副不为所动的神色道:“先去换衣服。”   “感情淡了是吧?那我去找第二春喽。”   纪轻舟如此漫不经意地威胁了一番,就收回了手,转身回卧室。   结果还未等进入衣帽间,路过床边时,便被尾随的某人揽住身体,从背后扑倒在了床上。   刚熨完的衣服还带着股滚烫的温度,压在胸口,刺激得浑身肌肤发热。   身后的浴袍被掀翻上去时,纪轻舟顿然闪过不详预感,想要挣扎起身,双臂却被身后男子禁锢在身侧动弹不得。   只能任由那炙热柔软的双唇在他后颈与脊背上反复地游移亲吻着。   “解予安!别搞了,都什么时间了。”他颦眉冷斥,试图用言语威胁制止。   解予安却全然不做理会,修长有力的手指很快便搅动得青年神经紧绷,呼吸也紊乱急促得好似刚跑完马拉松。   直到青年衣襟凌乱,后背上汗涔涔一片,才松开桎梏,将哼哼唧唧了半天的某人翻转过来。   看着对方失神的眼眸中泛开水润的红意,解予安揽着他的后背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唇角,嗓音低沉清润地笑了一下:“叫你先换衣服,怎么不听话?”   纪轻舟过了片刻才渐渐缓过神来,闭了闭眼道:“是是是,我的错,低估了您的精力。”   他说着要推开解予安,却还是被按着狠狠亲了两下才得以起身。 第155章 时装展览   松山洋服店位于公共租界虹口区的乍浦路上。   濑三清此人给纪轻舟留下的印象是不怎光明磊落, 还有些小家子气的,但他这洋服店的规模却是不小。   一连十几间的半木结构建筑,白墙上露着黑色的木头骨架, 两个大坡面的斜屋顶很是醒目具有标志性。   依据邀请函上的时间,宾客需要在下午两点前到场,纪轻舟本打算提前个半小时左右到达,来和同行们交际一番。   但换衣服那会儿多耽搁了一阵时间, 午饭后又去了趟工作室,接上了学生宋瑜儿,最终三人还是踩点到了现场。   濑三清的时装秀同样是在自己店里举办, 被两排推拉门隔开的四方空间宽敞而干净, 午后的阳光从后边的窗格斜射进屋内,落在木地板上蒸腾起闷热的气息。   他们到来时,屋子三面已围坐了不少人。   纪轻舟扫了一眼, 没看到严老板, 只见裕祥的几个老师傅和一班眼熟的同行们, 盘着腿坐在靠门一侧。   对面是一些穿着体面的客人们,有先生也有女士, 他们大都坐在小巧的折叠椅上。   至于正对着推拉门,视野最好的一侧, 则坐着泰勒先生和他的学生们, 以及数位洋人记者与客户。   负责迎客的洋服店伙计,见到纪轻舟三人到来, 看了他们的请帖后, 便欲引他们同那些裁缝们坐到一块。   这时,布莱恩·泰勒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笑道:“纪先生, 来这吧,我们可以一起交流。”   对于坐哪边的问题,纪轻舟倒无所谓,但考虑到解予安那笔挺的西裤,估计不太好盘腿,况且身边还有个穿裙子的女学生,总不能一直让宋瑜儿跪坐在地上。   于是便带着二人去了泰勒先生身旁,拉开了三张折叠椅落座。   “你瞧,还有现场演奏呢。”   刚坐下介绍解予安和泰勒先生认识了一番,布莱恩就抬手给他指了指屋子角落。   纪轻舟一看才发现,那斜对角的位置还坐着两个拿着琵琶和三味线的乐师。   “这方面我倒是不如他用心了,”纪轻舟语气轻快道,“我只放了唱片音乐。”   泰勒先生咧嘴一笑:“你的《春天奏鸣曲》如果要现场演奏,恐怕得请一个乐队来。”   纪轻舟附和着笑了笑,视线扫过屋内装饰,又察觉他们对面那四扇贴着和纸的推拉门上,还装饰着多幅喜多川歌麿、石川丰信、葛饰北斋等画师的浮世绘美人图与风景画,不知是不是与今日的时装主题有关。   不仅如此,当那贴着画的推拉门被打开时,门后还垂落着挂有铃铛的彩色绸带帘栊,约莫是为了给后台做遮挡之用。   但布置得还是挺有风格的。   纪轻舟见状不禁反思自己,那时的首场时装秀到底是太仓促了些,没做什么特别的T台布置。   不过他的模特从楼梯登场也的确不需要多余的遮挡,只是店内的小型时装秀而已,不必要搞这些额外的装饰。   正这般思索着,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青年,撩起那叮当作响的垂帘,走了出来报幕。   “我的老师濑三先生,从葛饰北斋先生的浮世绘画作与优美的芭蕾舞蹈中获得灵感,经过几个月的潜心研究,将极具东方古典韵致的大和民族服饰与浪漫优雅的芭蕾舞裙相融合,创造出了多套美丽的衣裙。   “接下来请欣赏,濑三先生带来的时装作品展示。”   随着这青年退到角落,紧接着屋子角落便传来了旋律抒情而节奏鲜明的音乐弹奏。   霎时间,四周的喧杂交流声渐平息了下来。   纪轻舟听到他的介绍,出于职业天性,也有些好奇起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东西方元素融合的服装。   “认真观摩,说不定能学到点什么。”他同坐在左后侧的宋瑜儿嘱咐了声道。   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那挂着铃铛的帘栊便被人从门后拉开。   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响,一位梳着高高发髻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她生着白皙丰润的脸蛋与修长纤细的颈项,微垂着眼睑的美丽面貌甫一从帘后亮相,便令不少男子看直了目光。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蕾丝刺绣连衣长裙,前襟交叉的领口露出些许胸口的肌肤,宽敞的袖口与悬垂的裙摆上都装饰了层叠的荷叶边,腰前系着洁白的蝴蝶结腰带,稍显沉重的宽缎带直直地垂落在裙面上。   模特挪动着小步子缓缓地走到屋子中央,朝着三面宾客展示自己的衣服。   她的头上还披着一块稍显厚重的白色雪纺纱,头纱边缘缝制着层叠的缎面荷叶边,围绕在模特的脸庞与脖颈上,分外的庄重圣洁。   其实这套衣服腰带以上部分的设计,纪轻舟觉得还是挺唯美的,但偏偏她下身的裙子却是半透明的轻纱与蕾丝,可以非常直接地透着那轻薄的面料看见女子穿着白丝袜的双腿。   他大概能理解,濑三清这是想要突出芭蕾舞者那纤长紧绷的腿部曲线,可上身的庄重与下身的轻浮实在不相配。   更重要的是,视觉上头重脚轻的不平衡,令人觉得有一种被压迫、被束缚的不自由感。   发现这一点,在场的不少女士都开始同朋友低声私语起来,似乎不太满意。   在这模特缓步退场时,纪轻舟转头看了眼右侧的解予安,见对方目光空茫,注意力压根没放在模特身上,便小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解予安闻声,才回过神来,口吻淡淡道:“不如丧服。”   “你是会评价的。”纪轻舟浅笑了声,收回思绪,又看向了拉门处。   随开场模特的退离,紧接着下一位模特出场。   这次展示的一套连衣裙与外披的套装搭配。   内搭是一件剪裁修身的双层无袖长裙,里衬为深蓝色柔软具有垂感的真丝缎,裙身上覆盖着一层绣着金线与珠饰的手工蕾丝。   跟随着模特行走的步伐,蕾丝镂空的花纹中透出内衬丝绸幽静华美的光泽感。   外搭是一件露单肩的斜领披风,使用的同样是深蓝色的丝绸面料与轻薄的蕾丝花边制作。   看见那深蓝与洁白的配色,纪轻舟猜测濑三清所使用的灵感元素,应该是葛饰北斋的代表作,《神奈川冲浪里》的海浪之色。   而那外套领子处倾斜的丝绸波浪边,与交叠的白色蕾丝边,也似是想要表现出海浪的效果。   这一款他倒是还蛮喜欢的,有设计也有想法,美观性也不错。   怕解予安觉得无聊,他特地侧身将自己的见解同他简单说了说。   解予安却仍是不解,平静回应:“为何要把海浪穿身上,他想传达什么?”   “嗯……这得问他了。”纪轻舟觉得解予安此刻的攻击性有点强,于是不再多言,继续看表演。   下一套又是和上一套相同的设计搭配,只是将深蓝色裙的面料换成了香槟色的真丝雪纺,外套宽松的衣身与袖子上出现了松枝、木屋与雪顶富士山的印花,长裙底边也添加上了更多的拼接与褶边元素。   比起上一套,过多的面料使用显得有些累赘和花哨。   不过到此为止,展示仍是具有明显设计风格的时装。   再下一套,出场的就是一套单纯添加了复杂蕾丝花边的米白色和服,唯一的亮点,是模特头上披着的那块边缘带有蕾丝花边的轻盈头纱。   飘逸的头纱被和服背后的太鼓结撑起了一个弧度,随着模特踏着音乐节奏缓慢移动的步伐,在阳光下摇曳晃动着,姑且营造出了圣洁柔美的氛围感。   纪轻舟撑着下巴观看着,还期待着接下来能出现一些令他惊喜的奇思妙想。   毕竟直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些轻纱与蕾丝,他还没看见什么芭蕾元素。   但可惜,下一位又是差不多的蕾丝和服,只不过换成了黑色的面料而已。   模特头上的头纱改为了黑色的菱格网纱蒙住全脸,网纱内配了一顶黑色小帽,有些像是之前他给金宝儿制作的红玫瑰裙用过的配饰。   之后几套服饰都是差不多的款式,无非是将蕾丝的运用换个位置,或是配上刺绣小披风,或是搭些小配饰,运用网纱、帽子、蝴蝶结、折扇等装饰发型,营造时尚感。   连看了七八款和服造型,纪轻舟已有些疲惫,正要转头跟解予安吐槽几句,忽然帘子后方金光闪烁,一位个头高挑的模特缓步走了出来。   随着她的出现,现场已有些疲敝的氛围俨然为之一振,连同那些洋人记者也亢奋地举起了照相机。   那名模特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气质知性,体态优雅。   她手捧着一束金色缎带装饰的红玫瑰花,内搭所穿的是一套普通的白色正绢和服,这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令众人双眼放光的是那件薄纱外披。   那是一件带着长长拖尾的极为华丽的披风,从肩膀到曳地的裙摆,满身皆缀满了绮丽繁茂的繁花刺绣,面料上又不知做了什么改造,仿佛撒了金箔一般,每一个角度的变换,都在日光下散发着熠熠光辉。   “这也太美了。”   “像神女一样!”   在座的不少客人都发出了赞叹之声,快门声也接连不断响起。   坐在模特正对面位置的纪轻舟同样被这身衣服晃了眼睛。   尤其那满身的刺绣,真是精致华美无比,令他也分外喜爱。   “这一件披风是真漂亮啊。”他侧身靠向解予安说道。   解予安却是神色淡然,依旧不为所动,回道:“适合进棺材穿。”   纪轻舟转头,无言地注视着他。   解予安对上他的目光,眨了下眼:“怎么?”   “我觉得我应该在杂志上给你开个专栏,就叫做麻辣元宝的毒舌评论区。”   “……”   就在现场对模特服饰的夸赞最热烈之时,穿着身正装西服的濑三清从门后走了出来,站在模特的旁边,朝着客人们鞠躬致谢,笑容满面地介绍道:   “感谢诸位的莅临观看,吾妻身上这一件金光四射、花蝶纷飞的精美披风,是我此次最为得意之作。衣服采用了我们精致的刺子绣工艺,花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一针一线地在整件衣服上绣满了金丝,才营造出这般金光灿灿之效果。   “此过程虽万分艰辛,但一想到我的手下能诞生出这一件传承着我们传统工艺之精髓的绝美艺术品,我还是感到万分的荣幸……”   “先生,他所说的那刺子绣,竟然如此美丽吗?我之前怎没有听说过?”   正当濑三眉飞色舞地演讲之时,宋瑜儿拍了拍她老师的肩膀,犹疑地询问。   纪轻舟固然觉得这衣服是挺漂亮,但濑三所用的工艺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的纷繁复杂,也就是糊弄糊弄不是那么懂服装面料的顾客而已。   听见宋瑜儿的询问,他便侧转过身,压低声讲解道:“首先,他外披上的花卉明显就是苏绣,你看那金黄花蕊与深红花瓣的过度,如此的细腻自然,就知道是苏绣的手笔。甚至绣的还是富丽华贵的红牡丹,而不是日本的传统图案,所以多半是买的成品的刺绣面料。而他所做的,就是在这刺绣面料上,用金线给整幅布料做满了刺子绣。   “所谓刺子绣,就是用平针在面料上做出简单规整的线迹图案,回头我给你找块布示范一下,你一看就能懂。   “他在这面料上绣的,应该是一整片的菱格图案。不过图样虽简单,能在整件衣服上打满菱格,而面料依旧保持得平整光滑,也确实要些水平。”   宋瑜儿一听就明白了过来,点点头:“那还真是需要相当多的耐心。”   “嗯。”   “但我觉得,这位濑三师傅的作品都挺奇怪的,”宋瑜儿紧接着又道,“是很华丽没错,可就是看着不舒服,每个模特都像被裹缠得透不过气来,身上缀满了种种装饰,真有人会穿这样的衣服出门吗?”   确实,这一场的衣服所透出的大都是一种极繁主义的风格。   浮夸的蕾丝、刺绣、各种褶法与金银线的运用,形成一种眼花缭乱、不知该看何处的视觉效果。   在这种繁丽的装饰下,每个模特都被打扮得像是个精致的木偶,缺乏生命力的气息,难怪宋瑜儿的性格会不喜欢。   当然,这样的风格本身是没有错的,这些设计元素搭配运用得好,那就是极致的靡丽奢华。   可当这些元素不分主次地装饰在风格保守内敛的和服上,就有种不相称的感觉,似是为了噱头而设计的伪时尚,可吸引观众眼球,但并不优雅。   兴许会有人特别喜欢这一类的服装,不过也确实不太对纪轻舟的胃口。   “我们走的自然不是这种风格,但你要允许它的存在。”最终,他只是低声同宋瑜儿这么回复了一句。   过了会儿,濑三清的解说完毕,方才的模特们就纷纷出场,端着托盘来给客人们奉上了茶点。   在较为热烈的交流声中,濑三清先是过来同泰勒先生打了声招呼,尔后就像是早有目的般地转向纪轻舟,貌似和善地扯起嘴角道:   “纪先生在上海时装届,是业内一致认同的新风尚代表,不知阁下看完我今日的作品展,觉得可算精彩?”   纪轻舟喝了口味道偏淡的茶水,微笑应道:“蛮好的,起码是你自己的设计。”   濑三清闻言,面上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稍作停顿调整了下表情后,又再度和气地开口:   “半年前,我翻阅法国高级时装杂志,看见那些高级裁缝会请模特在店里为客人展示服装,我便从中得到了灵感,开始筹备这场展览。   “之后听朋友提起,才得知阁下数月前竟也办过一场类似的展览,可惜您当时没有邀请我,没能看到纪先生的首场时装展,真是遗憾啊。   “不过这样的活动,理应在业内很出名才是,我竟不知您曾举办过,报纸上也没看到关于这场展览的消息,看来您的时装展不是那么有讨论度啊。”   纪轻舟轻轻地“啊”了一声,故作恍然地缓缓点头:“我以为成衣发布秀的效果如何,看的是当季的销量呢,原来看的是纸媒热度吗?那我下次一定多请几家报馆的记者,多买几条头版广告。”   他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用眼神缓慢地扫过了那些报社的记者们。   濑三清被他阴阳了一番,便有些沉不出气,勉强忍着不满道:“总之,如果您还有下次的时装表演,一定要邀请我,让我看看您时装届新秀的真正水平。”   纪轻舟已没有耐心应付他拐弯抹角的讽刺,挂起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淡笑着回道:“当然了,作为阁下今日邀请我来的回馈,我一定会向你展示一场更精彩的时装秀。” 第156章 分离   “看完今日的这场时装展, 我唯领悟到了一点,便是绝不做不自由的衣服。”   归来的途中,坐在前座的宋瑜儿谈起了自己的观后感道。   午后三点半的日光恬静地洒在她的肩头, 少女脸上洋溢着信念的光彩:   “那步履艰难得只能小步挪动的模特,虽然貌美,却犹如无生命的物件,我实在不喜欢人们凝视她们的目光。   “您从前叫我在发散思维的途中, 试着去寻找属于我内心的想法,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今日却恍然明悟了一点, 便是要以人的身体为基础, 去设计令穿着者感到舒适自由的衣服。   “正如老师您所做的那些剪裁利落、线条流畅的衣服,没有那么多的装饰与束缚,却依然那么优雅美丽, 我想要延续您的理念。”   后座的纪轻舟歪斜着身子, 正昏昏欲睡地准备靠到解予安肩上去, 听见学生的话语,便掀开了眼皮, 口吻懒洋洋地接道:   “你有这想法很好,但话还是别说得太满了, 我有时候也会设计一些纯做观赏用的美丽废物。   “尤其高级定制礼服, 繁重宽大不便行动的裙子,强调身体曲线紧缚腰身的造型, 我做得也不少。”   他正说着, 眼角余光察觉解予安不知何时又靠近了几分,手臂紧贴着他的身体,就差把肩膀递到他耳朵旁了。   于是索性浑身松懈地一歪脑袋, 枕在了他肩膀上,嘴里继续道:“这个呢,还是得参照顾客的需求,假如场合需要,客人也喜欢那种沉重华丽的款式,那就必须得那么做了。毕竟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穿着紧身胸衣与拖尾长裙的女性,她们确实很美。”   “我明白,但即便是那些纯为表现美感所设计的衣服,老师您的创意也比那濑三先生的漂亮舒服得多。”   宋瑜儿语气稍急促地补充道,“我是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   纪轻舟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笑了笑道:“不然你怎么是我学生呢,起码眼光得一致。”   宋瑜儿闻言好似自己也被夸奖了一般,唇角泛开些许笑意。   旋即微侧身体问道:“老师,方才听到您和濑三老板的对话,您真的要请他去看我们秋季的发布秀吗?”   “当然是假的。”纪轻舟握住了解予安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的手指道:   “我在店里办秀,是为了给欣赏我风格的顾客和朋友展示新款的衣服,顶多邀请几位报馆的记者来做个宣传,他算哪个行列?”   宋瑜儿刚要开口,又听纪轻舟缓缓说道:   “等下次吧,我现在有个待执行的想法,之后如果有机会,可以联合我们上海时装界的同行们,包个大饭店,共同举办一场高级时装展,到时候再给濑三一个见见世面的机会不迟。”   实际上,此项活动,前两次的公会活动上也有人提及过,但因那场罢工运动的影响,这两月大家都在忙碌恢复生产生活,就没有深入讨论。   而自那场轰动全国的学生运动以后,从报刊读物上,能明显感受到青年群体对新潮思想、新兴的风尚讨论度更高,追求也更多了。   每个行业都在寻求革新与改变,他们行业自然也是如此。   纪轻舟始终觉得,光凭个人力量,是无法创造时尚巨流的。   而以他目前的忙碌程度,也很难一个人撑起一场大型的走秀。   这时候选择与集体合作,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包个大饭店啊……那场面一定很盛大,很有意思!”   宋瑜儿光是想象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一位位造型时髦的女郎排着队优雅走过的画面,心里便激动澎湃起来。   她兴致勃勃地扭头看向后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对上了一双寂静的黑色凤眸冷淡的目光。   宋瑜儿一时失语,看见自家老师软若无骨般阖着双目靠在男子肩上的画面,略有些尴尬地转回了身体。   过了会儿,才稍稍放低了音量,语含期待问:“这活动何时可以展开啊?不如就与您的秋季新款展示放到一块?”   “哪有这么容易,即便公会表决通过了我的提议,构思创意和制作衣服也需要时间,况且大家本身就有自己的生意要做。”   纪轻舟已完全闭起了眼帘,回话的声音愈发懒散:“等服装准备完毕了,为保证质量也不能什么衣服都展示,可能还得定个数目,搞个竞赛选拔,淘汰一些款式。总之,慢慢筹备吧,说不定明年二三月份,就能看到了。”   “那这竞赛,我能参与吗?”   “怎么不能?你如今也算是我这品牌的设计师之一了,你要是能入选,我脸上也有光啊。”   听闻此言,宋瑜儿交叠的双手暗自握紧,愈发燃起强烈期待感来。   ·   往爱多亚路绕了一圈,将宋瑜儿送回家后,纪轻舟二人先是去了趟霞飞路的住所,拿上了解予安收拾的行李,接着又上车前往解公馆。   毕竟明日,某人就要出发去南京了,此一去起码要待上一两个月,离开前自然是得回去吃顿饭,和家人团聚一番。   他们搬出来住时,其实也同解家人达成了协议,每周末沈南绮在家的时候,二人倘若没有什么要紧事情,那必须得回家吃顿夜饭,好联络联络家庭感情。   而此次虽不是周末,却正处于学校暑假期间,沈南绮近段时日都住在上海。   车子驶入解公馆时,才不过五点出头,距离晚餐时间仍有大半个钟头。   到家后,解予安独自去楼上房间收拾秋装行李,纪轻舟则带着热情迎接的小狗,来到了东馆的小会客厅,同沈南绮以及刚下班回来的解良嬉聊天。   沈南绮今日穿了一件斑马纹的飘带真丝雪纺衬衣与中灰色的百褶长裙,腰间系着条细牛皮带,装扮得年轻时尚又颇具随性自在的女性魅力。   “啊呀,不愧是沈女士,在家也穿得很时髦啊。”   纪轻舟踏进门扉,发现沈南绮穿的正是自己店里近日才上架的夏季系列补充新款,便露出了笑容提道。   沈南绮正背靠着门坐在皮质单椅上打毛线,听见他的自夸不由得莞尔:“我现在的衣橱啊,都快被你店的衣服承包了,哪还有不时髦的衣裳。”   “那真是承蒙您照顾生意了。”   纪轻舟笑说着,走到长沙发一侧落座,看见斜对面似乎累瘫了般斜倚在沙发上发呆的解良嬉,忽而想起问:“对了,良嬉姐,那事你有和阿姨提过吗?”   “嗯?”沈南绮闻言好奇地抬起了眉,看向对面的解良嬉:“什么事要同我说?”   被工作抽干了精力的解良嬉本不想搭理他,但听见长辈问询,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回道:   “您知道,我和轻舟办了个杂志,我们准备在其中开一个名人专访栏目,第一期想要邀请您做访谈人物。”   “我?我算个什么名人?有什么可采访的?”   沈南绮自然也知道他们这“名人访谈”栏目是什么,沪报馆后出的画报《新窗口》便有做类似的内容。   但人家邀请的不是交际圈名流,便是文艺界泰斗,专门采访女性的,除了那电影女明星,寻常很是罕见。   “您既是社会名流,又是女校校长,献身教育事业十几二十年,这世上有几位您这样的女士,怎么不值得采访?”纪轻舟立即口吻真诚地接话。   “你这张嘴啊……”沈南绮听得轻轻一抿唇角:“那是采访些什么问题?”   解良嬉此时便道:“您放心,我们做的只是一本时尚杂志,一般就是聊一聊您平时的穿搭技巧,喜欢的时尚单品之类的,可能会问问您的工作心得,生活日常,但不会涉及特别深入的层面。”   听闻只是分享自己的穿搭,作为一个对着装配饰也相当有自我见解的人,沈南绮不禁有些心动。   稍作思考后,她就淡淡地点头道:   “这听着是挺有意思的,届时再看吧,倘若你们真的需要,那这活,我便接下了。”   她这般回答,便是已经答应了的意思。   纪轻舟敞开笑容道:“那就多谢沈女士支持了!”   正聊到这,收拾完行李的解予安悄然推门走了进来。   纪轻舟闻声侧头望了眼,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个屁股的位置。   “明日可要我们去火车站送你?”沈南绮回过头,看见到她儿子进门,便似被唤起了离别情绪,面色稍显沉凝地问道。   “不用。”解予安边简言回答,边在那还留有体温的角落位置落座。   后靠沙发的同时,手臂习惯性地从背后搂住了青年的腰身。   沈南绮坐在侧边的单椅上看不见他的动作,斜对面的解良嬉却是瞧得一清二楚,语气调侃道:“他啊,只要轻舟一人去送他,就心满意足了吧?”   被她这般揶揄着,解予安却也毫不反驳,默不作声便算是认可。   沈南绮微微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你们那学校,七月七可放假?”   解予安摇了摇头。   “七月半呢?”   “不放。”   “那便要等到中秋了。”   “嗯。”   于心底算了算距离中秋的日子,沈南绮再度叹气:“南京啊,到底是远了些。”   “那比起之前在国外,总好得多了,”解良嬉劝慰她道,“况且元元不是答应了轻舟,说三年就回来了?才三年,也快得很嘛,便当是去念了个大学。”   “这就是出社会早的好处了,”纪轻舟听闻此言,忽生感慨,“又是留学参军,又是养病做教官,出走三年,归来也才二十四岁,咱们解总大好的商业生涯刚刚开始呢。”   听纪轻舟这么一说,室内氛围倏然又轻松了几分,仿佛已经看见了三年后的解予安意气风发的模样。   沈南绮不再那么忧郁于离别,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了她儿子几句话后,不久便有佣人过来敲门叫吃饭了。   ·   为了方便第二天一早赶火车,这一晚,纪轻舟二人住在了解公馆。   夏夜,月华如水,洒满了窗台。   长久未住人的房间虽然提前几个小时开了窗通风,依旧带着股温吞沉闷的木头气息。   打开风扇后,勉强为燥热的屋子增添些许凉意。   明日清晨还要早起,二人洗漱完毕后就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借着昏黄的台灯光芒,一个拿着画本工作,一个同样翻着笔记,为即将展开的课程教学做着整理准备。   过了一阵后,解予安就先合起笔记本,放到了床头柜上,默不作声地侧躺到了纪轻舟身旁,抬起手臂环在他腰间。   纪轻舟感到他温热的手掌从自己的睡衣下摆钻了进来,拇指指腹贴着他的肌肤细细摩挲着。   他不禁搁下画笔,提醒:“你要是还想我明早送你去车站,就收敛点。”   “不做什么。”   解予安这么低声说罢,抚摸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搂着他的腰闭上了眼。   纪轻舟垂眼看着线条凌乱的草稿,一时了无思绪,随即就合起画本放到了一旁。   虽说表面表现得稀松平常,可要与热恋期间的爱人分别这么久,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别说他了,这一整日,解予安也明显有些怏怏不快,不论白天看时装秀,还是夜晚吃饭的时候,都像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比平时更为沉默寡言。   他想,解予安定然是很不舍离开的,可为了他的理想事业,还是决意要去做。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低头看见男子乌黑发丝下静静闭合着的眼眸,熟悉的情景不觉令他回想起对方眼睛还未恢复的时候,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柔软情绪。   旋即,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过去还未来得及读完的一本英文诗集,低声开口问:“给你念书?”   “嗯。”   听他应声,纪轻舟就翻开诗集到之前有过折页的位置,清了清嗓,开始从头念诵起来。   青年清朗的声音如水一般泠泠流淌,熟悉的吐字与发音仿佛一部重复播放多次依然很是喜爱的影片,将他带去了过往数个漆黑而安宁的夜晚。   男子彷徨不定的心神如同受到催眠般奇异地平静下来,不一会儿,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   翌日清晨,火车站台。   尽管起得很早,送解予安到火车站时,也已经七点过半,距离发车不到二十分钟而已。   这一趟出行,解予安带的行李不少,装满了两只大尺寸的手提行李箱。   如今一只在他自己手里,一只由黄佑树帮忙提着,纪轻舟还帮他拿了个背包。   眼看着周围赶车的乘客步履匆匆地提着行李进车厢,耳边男子的嘱咐声却依旧沉稳从容。   “邮政太慢,我会托在铁路工作的朋友给你送信,约莫三五日送一次到你店里,你有回信也可以交给他。”   “好,知道了。”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加班不能超过九点,我会让阿佑盯着你。”   “好,知道了。”   “人际交往也要注意分寸,尤其那种一看别有用心的,切记要远离。”   “怎么看出是别有用心的呢?”   解予安考虑了几秒,很有经验地回道:“喜欢盯着你看的,说着话就往你身边凑的,莫名献殷勤的,都不是好东西。”   纪轻舟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好好好,我记住了。”   说着话,即便两人走得再慢,一等座的车厢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纪轻舟不觉停下了步伐,将手里的背包挂到他肩上道:“你也注意休养身体,没有三天以上的假期就别来回折腾了,我有空会去南京看你的。”   解予安沉默地垂下了眼睫,放下手提箱,低头整理起背包。   “听到没,解元宝?别给我假装很忙。”   纪轻舟抬手捏了下他的脸颊,正色道:“一来一回就休息一晚真的很累很没意思,再多的感情也会被慢慢消耗的。   “我呢,反正一周就两堂课,到时让学校给我集中安排到某两天,那每个月说不定还能抽个五六天时间去见你。   “当然了,坐火车也很累,你过去后,记得租个好点的房子,布置得舒适些,给我做个安心的中转站,知道吗?”   解予安顿了顿,重复他的话语道:“那你要来看我。”   纪轻舟无奈一笑:“你是不是傻,不光你想见我,我肯定也想见你啊,你信我行不行?”   解予安这才浅浅点头,应了一声。   “行了,你走吧,我在这看着你。”   解予安却仍站立不动,沉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清逸漂亮的脸庞,很想要在他柔润的唇上再亲吻一下。   “别磨磨蹭蹭的,说不准过半月就见到了。”纪轻舟语气柔和地催促。   随即望了望车窗玻璃,有意岔开话题道:“我应该把照相机带来的,这样就可以拍一张你坐在火车上朝我招手的照片,多时髦啊。”   “……”解予安想象那画面,不由无言一笑。   担心再迟疑下去,自己反倒更为不舍,便也不再过多犹豫,抬手克制地拥抱了一下青年的身体后,便从阿佑手里接过另一只沉甸甸的皮革手提箱,转身朝着车厢入口走去。   纪轻舟望着他游离于众人的挺拔身影,无所事事地伸手插进了裤兜。   当接触到口袋里某物体的坚硬质感时,忽而想起某事,忙朝那背影喊道:“解予安!等等!”   男子都已即将踏进车厢,闻声又立即撤回了脚步。   转过身,便见青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奔跑了过来。   “我差点忘了,你把手伸出来。”   解予安疑惑地眨了下眼,往回走了几步让开通道后,才又放下行李箱,朝纪轻舟伸出了手臂。   接着只觉手臂微凉,恍惚几秒,一块黄金表壳、香槟色表盘的手表就被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送你的上班礼物。”纪轻舟手指灵活地给他戴好了手表,正了正表盘的位置。   抬头对上男人诧异的眸光,微笑道:“望你准时准点,好好工作,遵循你内心所念所想,为国为民,培养出更多的人才。”   他带着轻松笑意说罢,解予安却陡生情绪,情不自禁又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贴着青年耳旁低声说道:“多谢。”   纪轻舟双臂环绕上他腰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现在知道我是个多么深明大义的伴侣了吧?别太感动。”   解予安似短促地笑了声,补充:“我谢的是礼物。”   “那你也该感动一番。”   毕竟他这礼物里也是藏了秘密的。   这一只卡地亚的手表,也就是他之前当出去又赎回来的那只。   虽说是一块复刻1928古董款的单按钮计时码表,光看外表瞧不出什么时代差异,但内部机芯上却大概率有标注其制造年代。   纪轻舟暗忖,也许未来某日,解予安会在某个契机下突然发现这块表内藏的玄机,从而怀疑他的身份。   届时对方真若问起,要怎么回答,他也没有想好。   但他却觉得很是坦然,也很安心,因为知晓不论自己拥有着怎样稀奇古怪的来历,哪怕他是个外星人,解予安也会像此刻这般,用温暖的怀抱,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行了,你走吧,别等会儿赶不上车了。”听见列车员已开始催促人上车,纪轻舟就放下了手臂说道。   解予安缓慢松开怀抱,抬手抚摸了下他被风吹动着的柔软发丝:“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   话落,他最后凝视了几秒青年的脸庞,便提起行李,转身几步踏上了车厢。   纪轻舟在原地等候了会儿,见站台一侧的车厢窗户看不见解予安的身影,便知他的座位在另一侧。   于是也不再多逗留,带着黄佑树离开了火车站。   几分钟后,汽笛响起,声音传遍了整个火车站周边。   蔚蓝澄明的天空下,冒着滚滚黑烟的火车头拖拉着一节节的车厢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缓缓驶出了站台…… 第157章 时装设计与裁剪   八月初的上午, 暑热袭人。   纪轻舟“啪”的一掌,拍死了叮在他手臂上的蚊子,惊得一旁的秘书陡地挺起了后背。   “先生, 又有蚊虫?”季景含看向了他问。   “还能是什么,这些蚊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纪轻舟不耐地说着,用纸巾收拾了蚊子的尸体残骸, 随手丢进了他的废纸篓。   接着道:“去把窗户关上吧,外面温度太高了,蚊子都往室内躲了。”   季景含闻言就站起了身, 去将两边的窗户关拢, 尔后又回到他在门旁的办公桌前,继续忙碌两家店的财务工作。   季秘书的办公桌是半个月前,杂志社正式成立后, 纪轻舟叫人新添置的。   左右他的办公室空间够宽绰, 而季景含又需要每日跟着他处理各种事务, 总得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办公桌椅,于是就将其安排在了这时装店三楼的办公室内。   “上午好, 都忙着呢!”   就在季景含坐下没多久,穿着一身素色旗袍的解良嬉抱着一个大文件袋出现在了门口。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敞开的木门, 随后轻车熟路地走到了纪轻舟办公桌前, 靠在桌沿瞧了眼他正在绘制的东西,问:“在做封面排版?”   “啊, 不然呢?”纪轻舟漫应了一声。   “那正巧, ”解良嬉说着,打开了手里的牛皮纸文件袋,从中拿出一叠照片, 分为两份摊开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喏,照相馆刚寄来的,选片吧!”   纪轻舟抬眸扫向那两份总共九张照片。   黑白相片上显现的都是同一个女子人像,正是两周前请施小姐拍摄的杂志图。   他先拿起了封面造型的五张照片,仔细地翻看着,很快便从中抽出了显像最为清晰,构图、氛围也最符合他想象的那张,放在了另一侧桌面上。   “果然,和我的选择一样。”   解良嬉唇边扬起弧度,拿起那张单独放置的照片又观赏了一番。   这是一张构图极为简单的近景照,人像约占了整张图四分之三的位置,位于照片右下角,而空出了左上部分的留白。   图中,施玄曼小姐穿着深色的翻驳领衬衣,头顶斜戴着一顶米白的阔沿帽,表情自然,也未特别凹什么造型。   只是用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右手,端着一只小巧的咖啡杯,状似下一瞬便要将杯子送到唇边,浅浅地品尝一口。   明亮的灯光从她的后上方打在帽沿上,乍一眼看去,那嵌着若隐若现山茶花纹的雪白发光的帽子好似一轮皎洁的月亮。   而这作为明亮对比的帽檐之下,施玄曼以精致明丽的侧脸对着镜头。   近距离的拍摄下,女子天生丽质的轮廓线条愈发清晰分明,连她细长的眉尾、卷翘的睫毛也拍摄得分外干净明晰。   再加上珍珠配饰通透的珠光映衬,以及额间修饰发型的那两朵洁白圆润的山茶花的衬托,就愈发显得她的美丽分外的纯洁高雅。   解良嬉一边欣赏着,一边拿起另一张全身照做了做对比,感慨道:   “当时我还疑惑呢,你既特意置了咖啡厅的景,为何又叫摄影师只拍手肘以上半身。这拍出来后的光影效果,确实更为鲜明清晰,比全身照要优雅高级得多。”   “其实,主要是因为这身衣服它并不那么出彩,我不想给它照全身而已。”   纪轻舟如此直白地回了句,尔后又从另外几张照片里,犹豫不决地挑选了两张并排放置一旁。   另一堆照片拍摄的造型,正是使用骆明煊赠送的四经绞罗制作的紫藤萝花纹旗袍。   他所抽出的两张相片中,施小姐一坐一站,背后是垂落的清透纱幔,透过轮廓光的映照,可影影绰绰地从纱幔上看见后方小圆桌上摆放的月季枝蔓。   坐着的那一张,拍的是近景人像。   施玄曼黑发低盘,发髻中插着两支带有紫藤萝花流苏的银簪,在光线照耀下闪烁着细细的光芒。   她手里拿着一本电影原著的《移花接木》,闲适地撑着额头,优雅侧倚在扶手椅上,双目微垂,看着书本。   正如一年前,纪轻舟造访她家,给她送苦楝花旗袍时,瞧见的画面。   那时的施玄曼在原著上写满了人物分析笔记,还在为是否要参加电影试镜而烦恼。   因此对于纪轻舟而言,这是一张充满了故事感的照片。   另一张站立的照片中,施小姐微微侧身,轻闭着眼眸,似隔着轻纱嗅着后方那枝繁叶茂的月季芳香。   女子的身材高挑,腰线修长,即便这件长袖旗袍只是微微收腰,但这轻盈柔软的面料穿在她的身上,依旧显得纤长优美。   再配上这古画般朦胧淡雅的背景,斑驳的光影衬托下,整幅画面分外具有古典韵致。   “你也觉得这两张难以抉择?”解良嬉问。   纪轻舟撑着下巴,手指分别点了点两张照片道:“这张近景的更能看清服装面料细节,施小姐的神情也更为清晰生动,而这一张呢,整体的氛围感更强,服装的质感也更为浓烈……”   “那该怎么选?”   纪轻舟思索了几秒,轻咋舌道:“既然难以选择,那就两张都印吧。这张坐着的作为单张海报赠送,到时候估计会有不少施玄曼的影迷冲着她的封面购买杂志,就当是给影迷的回馈了,不过这事你等会儿得给施小姐打个电话沟通一下。”   解良嬉稍作犹豫:“那成本……”   “首刊嘛,主打一个不挣钱。”纪轻舟语气明快,直接将这两张照片与选出的封面照放到了一起,递给了对方。   抬眸瞧见解良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轻哼了声道:“其实你也有跟我一样的想法吧,听我说两张都印,你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我有想法又能如何,这一块是由你管辖,我只是一个小小财务,自然得听你拍板了,我才敢拿出这预算来。”   解良嬉故意摆出一派做小伏低的口吻道,旋即收起照片问:“你下午可有空?”   纪轻舟拿起了笔继续画图,闻言回想了下行程说:“下午啊……得去上个课。”   就在昨日,八月三号,女子裁缝学校已正式开学。   开学典礼上,他还去露了个面,顺便的,也拿到了自己的课程表。   因为提前和泰勒先生打过招呼,他的课都被安排在了周一周二下午四点钟的那一堂。   如此,上完一小时的课后,他便能直接回家休息了,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往返工作室的路上。   “上课?”解良嬉尚不知他被邀请去教书的事情,疑惑问:“你去上什么课?”   “我还能教什么?那是一所新办的女子裁缝学校,我么,自然是去教时装设计了。”   纪轻舟简言作答,继而抬头挑了下眉:“怎么,解主编有什么事要安排我去做吗?”   “不是你说的,内页彩图的印制由你负责去和华亮印刷所沟通,要看着他们印出你满意的色彩为止吗?”   解良嬉眨了眨眼道:“内页的编排校对都已结束了,本打算明日就送去印刷的,你得赶紧吧?”   “对哦,”纪轻舟险些忘了这事,临时安排道,“那明天上午吧。”   他说着,就转头朝一旁的秘书嘱咐道:“景含,帮我排一下,明天上午去华亮印刷所。”   “好的。”季景含已习惯了他临时想起某事,吩咐他添加行程的行为。   记录行程的笔记本就摊开放置在桌面上,他直接往上记了一笔,准备下了班回家后,再仔细地调整时间安排。   “看你这忙得……行吧,上课要紧。”解良嬉将照片放回了文件袋,这时又从袋子中取出两个小相框放在了他桌面上:“对了,还有这两张,我特意洗出来给你的。”   纪轻舟抬眼一瞧,不禁眸光微亮。   这两张相片,一张是那日拍摄杂志封面结束,他和施玄曼坐在沙发上沟通杂志细节时,被人拍下的一张合影。   另一张则是最初拿到新相机时,他给解予安和骆明煊拍的那张练手之作。   六寸大的相框内,两个修长挺俊的青年站在楼梯扶手旁。   一个穿着深色衬衫,领口不羁地敞开着,手举着糖葫芦串,咧着嘴翘着单边的唇角,笑容爽朗中带着一丝潇洒。   另一个衣着整齐、身姿挺拔,提着食盒,却不影响他矜贵的气质,沉静的双眸状似专注地看着镜头,又像正凝望着镜头后方之人,唇边挂着浅淡柔和的笑意。   尽管才分离半个多月,时不时也能收到解予安的寄信,但文字的交流到底不比画面带来的冲击。   光是看见这张照片,纪轻舟回想起那时的欢快光景,心底的思念又难以自控地滋长起来。   “啧啧,眼睛都看直了,我这堂弟是有几分姿色,也不值得你这般入神地盯着他瞧吧?”   解良嬉故意用着嬉笑的口吻调侃,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纪轻舟回过神来,便又说道:“还有一张我们所有人的合影,拍摄结束时照的那张,你记得吧?我让照相馆洗了张大的,放在楼下的书柜上了,你等会儿下楼可以去看看。”   “好,谢谢良嬉姐。”纪轻舟将两个相框立在了笔筒旁,抬头朝着解良嬉漾开温顺笑意道:“还准备了相框,真贴心。”   解良嬉被他明媚无垢的笑容晃了下心神,半开玩笑地说道:“别对我露出这种蛊惑人心的笑容,元元如今不在这,我可保不准会不会对你下手。”   纪轻舟皱了皱鼻子,评价:“这种玩笑吧,得趁解元宝在的时候开才有意思。”   “那我便不敢了,他那较真的性子,可是真会把我视为眼中钉的。”   解良嬉微笑说罢,扬了扬脖子将垂落胸前的头发拂到肩后,接着就拿着文件袋出了门。   ·   当日下午三点,忙完了工作室的活儿后,纪轻舟坐上了阿佑开的汽车,前去学校上课。   女子裁缝学校,建在南市老城厢西大门街的一条弄堂内,地处华界。   这学校距离他工作室的位置其实并不远,但因老城道路复杂,过去也要半个多钟头。   路途中,纪轻舟就趁着空闲时间,从包里拿出了备课本,看着提前一周准备的教案,暗自在心里演练着第一课的教学过程。   虽然泰勒先生成立这所学校,主要是为了传授他的裁缝技艺,培养更多的裁缝学徒,但毕竟是一所女学校,同样也做新式教育。   除了添加了与裁缝相关的学科以外,国文、数学、博物、外国语之类的课程都有,和别的女学校是一样的。   不过由于所招学生不多,只勉强凑成了一个班级,所请的教师目前多数都是兼职。   这些教师有的是文人作家,有的是从事其他行业的学者,有的干脆是别的学校的老师,为了赚取些额外的生活补贴,每周过来上几堂课,按钟点付薪资,每小时致酬一二元这般。   至于纪轻舟,则是同学校签订了三年的聘用合同,每周过来上两堂课,按月付薪水一百五十元。   这薪水对于他目前的收入而言算不得什么,但放在教师这个阶层,已是相当高可媲美名校教授的月薪。   足可见,泰勒先生对他是非常重视的。   纪轻舟自然也不想辜负他的期待,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为时装界的未来,培养一些新鲜力量。   一路稍显紧张地演习准备着,不久就抵达了学校所在的巷口。   顺着一条弯曲狭窄的弄堂,走上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红瓦白墙的新式学堂。   这裁缝学校因是新建的校舍,在周围一片低矮陈旧的建筑中,显得尤为清新靓丽。   虽只有两栋三层的西式小楼,一栋为学生上课、住宿只用,一栋为办公之楼,看似极为简单朴素的一所学校,却也规划了一个小操场,设立一道铁栅栏门,在门上方,挂上了刻有学校名称的牌匾,已有些现代学校的模样。   纪轻舟到学校后,先带着黄佑树去了趟办公楼三楼,位于校长室旁自己的专属办公室,暂且放下了背包,让阿佑在办公室等候。   见还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他便拿上备课本,打算去隔壁找泰勒先生交流下教学经验。   然而泰勒先生此时也不知去了哪,并不在办公室中,倒是恰好于走廊上碰见了刚下课回来的副校长罗女士。   因泰勒先生是男性,又是个洋人,为了方便管理学生,就聘请了职业教育社的一位女成员,也就是这位罗淑萍女士,做了副校长。   学校的日常事务都由这位女校长管理,有些类似于教务主任。   罗校长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穿着身蓝色的棉布旗袍,生着圆溜溜的眼睛和微凸的嘴唇,板着脸时瞧着很是肃穆不苟言笑。   不过她面对纪轻舟时神情还算温和,见到他便停下脚步,主动点了下头表示问候:“纪先生,下堂是你的课吧?”   “对,我正准备过去呢。”纪轻舟挂着随和的笑容应声。   想起眼前这位同时也担任着这学校的历史老师,就问她道:“我是头一回教书,心里没什么底,你能否给我传授些经验?”   罗淑萍思忖片晌,话语和缓道:“称不上经验之谈,不过这班里的学生呢,十三四岁的居多,这个年纪初入学的女生最是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你长得这样嫩,可千万不能被她们闹哄得脸红了,装也要装成老气横秋的样子,才能压得住她们,否则日后啊,怕是你都不敢走进这学校来。”   “啊,这听着倒令我有些忐忑了。”   罗淑萍微笑了下,安慰道:“但也不一定,倘若你课上得好,讲得有意思,令她们心底佩服呢,她们便不会吵你了。”   “行,那我努力。”纪轻舟轻松地笑了笑,接着就拿着备课本前往教学楼。   隔壁的教学楼虽有三层高,但二三层其实皆为女学生住宿之用。   这时候本地通校走读的学生不少,但从外地来上海念书的女学生更是极多,因此需要专门准备宿舍。   至于一楼,目前也只有两间教室,一间上文化课,一间上实践课,另有空余教室则因为学生不足,暂做储物之用。   此时,在教学楼唯一的班级教室内,尽管才第一天上课,一些性子开朗的学生们却已然吵嚷嬉笑着,聊成了一片。   “下堂课叫什么?时装设计与裁剪?”   某个识字的女学生站在门旁,念着墙上所挂的课程表道,“不知是哪位老师来教。”   “莫非又是那洋人老先生?”   “他不是教缝纫的吗?”   “这学科名称听着怪绕口的,不会又是那教国文的冬烘先生兼任吧?”   “那老冬烘可真是,指甲都那么长了也不知修剪,里头嵌满了粉笔灰,真是够邋遢的,干脆唤他邋遢先生算了。”   一年纪较长的女学生闻言略微蹙眉道:“别那样说先生,你看不过他指甲太长,下回他来上课,你提醒一下便是。”   那十三四岁年纪的姑娘一听,正欲红着脸反驳,这时忽感身侧光线微暗,下意识扭头望去,便见一位穿着洁白衬衣、打着深蓝领带,装扮得分外清新俊逸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口。   随着这位美青年毫无预兆的现身,方才还充满着笑语喧哗的教室顿然为之一静。   而那小姑娘对上青年目光后,也是莫名红透了耳朵,却仍仰着脑袋瞧着他,脆生生地开口:“您莫非……是来教这堂课的?”   “嗯,怎么,我看着不像老师?”纪轻舟挑了下眉笑着回话,提了提自己手里的备课本道:“教案都在这呢,你可要检查一番?”   这学生一听便愈发涨红了脸,一语不发地低头回了座位。   纪轻舟见状这才走进教室,站到了讲台上,视线毫不避让地打量了底下的学生们几眼。   全校总共三十位学生,都在这个教室里。   年纪小的才十三四岁,年纪大的却已有二十余岁,不过这么一眼瞧去,身高样貌倒是没有多大的差异。   而这年龄参差不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报名的学生人数太少,为了凑满一个班,只要有志向学的,就都来者不拒了。   大致认了个眼熟后,纪轻舟微扬起唇角道:“各位下午好啊,这是今日最后一堂课了吧?”   话落,发觉底下无人回应,他便自顾自淡定地进行着预演的流程道:“自我介绍下,我姓纪。”   说着,拿起讲台桌上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叫我纪老师、纪先生都可以。”   放下粉笔,纪轻舟转过身来,执起教鞭,点了点名字下方的那排大字,望着学生们缓缓开口道:“我只教一门课,课程名字也是我所起的,就叫做,时装设计与裁剪。” 第158章 课堂互动   放置在教室角落的时钟, 已缓缓指向了四点,而午后的日光依旧倾斜地笼罩着大半的教室。   不必开灯,也分外光明敞亮。   “对于这课程的名称, 大家可能会有些疑惑,什么叫做时装?什么叫做设计与裁剪?”   讲台上,自那清新俊逸的美青年开口介绍起,下边的学生们便都不自觉地噤了声, 专注地望着正上课的老师。   之前也并非没有男老师教课,但除了那洋人校长,其余的先生们都会刻意避让着学生们的目光, 好似生怕看一眼就会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   他们愈是避让, 一些活泼好动的女学生便愈是想要捉弄他们,冷不丁地冒出几句玩笑话,打断课堂, 叫他们闹个面红耳赤, 再肆意哄笑一番。   而眼下这位先生却全然不同以往, 尽管进门以来一直笑吟吟的,似乎十分随和温柔的模样。   然不论是其扫过众人时坦然自若的目光, 还是与那小姑娘对话时游刃有余的态度,都令她们生出了一股奇异的直觉, 便是这位年轻老师, 必然不太好招惹。   而与此同时,他清隽的外貌与明朗的嗓音条件, 又莫名带给了她们一股安定感与信服感, 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认真听他说话。   于是,纪轻舟正式按照流程上课以后,就发现这些女学生其实比他想象中乖得多。   从他的角度看去, 每位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课,即便偶尔有交头接耳的,被他瞧上一眼,也会立即安静下来,课堂纪律很是不错,并没有罗校长说得那样严峻。   发现这情况,他便愈发镇定下来,依照着备课计划,从服装设计概论入手,开始上起了他的一堂课。   “首先时装二字,顾名思义,也就是时新的服装,或说款式新颖富有时代感之服装,即大家口中的新装。”   纪轻舟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教鞭,目光流转间,落在了前排一位女学生身上,伸手示意道:   “例如,这位学生所穿的上衣。狭窄的衣身,喇叭形的袖口,七分袖的长度,露出了手腕,明显是有别于传统衫袄的廓形,那么这件衣服也就可以认为是流行于当代的时装。”   听闻此言,学生们都纷纷望向了那前排的同学,才认知到近年最为风行的文明新装也可称为时装。   至于被老师用来举例的那位女学生则有些不好意思,肤色健康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晕来。   但与此同时,心底又升起几分被关注的欢喜。   纪轻舟待她们审视完了自己的衣服,才不急不缓接着道:“裁剪一词也很好理解,制作一件衣服,必然要将布料裁成衣片。   “而如何裁剪,能使得一件服装的结构更为准确、美观且合体,又有许多的门道。在我们的课堂教学中,会将这裁剪之法,分为平面裁剪与立体裁剪两种。   “其中又有一些比例法、原型法之类的细分,每种方法具体是怎样的操作和运用,我们会在之后的课程中学习。”   “那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本课最关键的问题,什么叫做时装设计?”   纪轻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的“时装设计”几字下方重点画了两道线。   旋即转身望着众人:“我请问,在座之中,可有人看过《摩登时装》画报?看过的请举手示意。”   话音落下,教室内女学生们有几位率先举起了手,随后便一个接着一个的,一只只手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看来大部分人都有所了解?”   纪轻舟对此结果稍感讶异,没想到《摩登》画报在这个年龄阶层如此流行。   不过考虑到那画报的价格低廉,而少女阶段本就是对穿着打扮最为感兴趣的时候,同龄人看完一传十、十传百的,多数人看过也很正常。   “没看过的,我的办公室有全套,倘若你们感兴趣,等会儿下了课可以来问我借。”   纪轻舟先是这么提醒了一句,继而走下讲台,点了点那位之前在门口有过交流的,同时也是举手最为积极的学生,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被提问的姑娘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来,用着方言口音浓重的话语清脆地回答:“先生,我叫傅雪。”   “好,傅雪同学,你初次看见那画报上的时装画,可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嗯……非常新鲜,那上边的衣服,多数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名为傅雪的女学生眨动着乌黑的眼睛回答。   见老师正微笑着目光期待地注视着自己,她不禁想要多说些什么,思索了几秒,又急忙补充:“我姐姐还裁布,模仿那画报做过洋装,很是漂亮。”   “好,请坐。”纪轻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接着学生的话语道:   “正如傅雪同学所言,《摩登》画报上的衣服在大家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她的姐姐既然模仿画报做过衣裳,那必然是因为喜欢那款衣服,觉得它时新漂亮,才会去裁布制作,对吗?”   听他这般询问,一些有过类似经历或想法的学生们纷纷出声交流附和起来,一时间教室内犹如钻进了一百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点燃了课堂氛围。   同样是从学生时代过来之人,纪轻舟面对此状况很有耐心,也并不着急打断。   静静地倚在讲台桌旁,待她们交流了几句,表达完了最想说的内容,随着声音渐弱,才继续回到正题:   “那么话说回来,那种款式新颖的衣服,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画报上,总是需要经由人们的双手,依靠他们对美的理解,对服装的思考,将其独特的想法,以绘画的形式表现在纸上的,对不对?”   “所以,这种运用美的规律,将自己独特的思维构想,用绘画,或者拼贴、手作之类的方式,转化为实物的创造性行为,我们就称其为设计。”   “奥……”   这一刻,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不论是否有基础,是否真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有同学举手问:“所以,我画了一件其他人没见过的衣裳,便是设计了那件衣服?”   纪轻舟点头:“是的。”   “那纪老师,我做过一件方便干活的带裤子的裙子,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也可算设计?”   “当然算了,你这点子还挺时髦的。”   听他如此清朗而干脆的回答,有过缝制新衣经验的女学生们,不觉对这门课燃起了不同于缝纫课时的好奇,似看见有新的知识大门正朝自己缓缓展开。   “总之,设计的种类多种多样,大到宫殿楼宇的建筑设计,小至一个火柴盒的产品设计,每一件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也许都存在着它们背后设计者的创新与巧思。而我们所要学的就是大家身上所穿的服装的设计……”   纪轻舟转身拿起粉笔,在黑白上写下教学目标,话语清晰不急不缓道:“首先我们了解下服装。俗话说衣食住行,‘衣’所指的就是服装,服装又有哪些分类呢……”   ·   日光不觉间从教室后门缓缓溜走,随着桌上时钟的长针逐渐指向五点整,开学首日的最后一堂课终于到了尾声。   讲完最后一个教学知识点后,纪轻舟面上从容自若地宣布了下课,心底却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是头一回在教室给如此多的学生上课,再怎么准备齐全,心里终究绷着根弦。   尤其听了罗校长的话后,愈发担心自己压不住这些学生们……好在此时的女学生多数还是挺乖巧的,年长的尤其稳重,教学过程中纵使偶尔有些小骚动,也很快能平息下来,没有出什么乱子。   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粉笔灰,纪轻舟面带着笑容,神态轻松地拿起备课本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年约十七八岁、衣着朴素的女学生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事找我?”纪轻舟看了看她的面庞,认出对方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位置的学生。   之所以能记住她的脸,也是因为这姑娘五官样貌较为秀丽,虽未施粉黛,天然修长的眉形与眼尾上扬的丹凤眼,却很有几分清冷之意,非常有记忆点。   “纪先生,”女学生抬头看他一眼,便不好意思般地迅速垂下了视线,“我想问您借那画报看看。”   纪轻舟稍感意外,还以为他今日第一次来上课,不会有学生主动来同自己交谈。   这个年代,女学生与男教师之间,防范还是较严格的。   这会儿,他能明显察觉到,在这女生过来同他交谈时,教室内氛围顿然寂静了几分,似乎每双目光都在注视着自己的方向。   他假作未察觉地点了点头:“奥,行啊,跟我来吧。”   说着,就一派寻常地走出了教室。   此刻,隔壁楼三层的办公室门口,黄佑树正无所事事地靠在走廊阳台旁吹风。   眼见纪轻舟带着一个女学生过来,他神色一凛,立即跟着进了办公室,站在角落暗中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你叫什么?”纪轻舟一边闲聊着,一边打开书橱,取出了十八册全的《摩登》画报。   “晏乐。”女子用带着些本地口音的话语轻巧地回答,“日安晏,乐曲之乐。”   “挺好的名字,今天上课感觉怎样,能听懂吗?”   “能听懂,您的课很是生动有趣。”   纪轻舟点了点头,将画报搬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向面前扎着辫子的姑娘问:“那晏乐同学,你想借几册呢?”   晏乐稍有些不安地侧头望了眼角落里的黄佑树,垂眸道:“先借一册,我明日便还您。”   “行,那就先给你第一期。”纪轻舟说着,抽出第一期的画报递给了她。   “看完了,你放到我办公桌上就行,想借其他期刊也可以直接过来拿,留个字条说明一下就好,我不在学校,这办公室门也不会上锁。”   面对他的友好态度,晏乐只是低头神色羞赧地道了声谢,接着就抱着画册快步走了出去。   瞧着女子匆匆离去的背影,纪轻舟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目光扫向黄佑树道:“阿佑,你刚才看什么呢,一直盯着人家姑娘,太不礼貌了。”   “不是,先生,”黄佑树连忙为自己解释,“是少爷叮嘱我,说您来了女校上课,要特别留意和您走得较近的学生……”   他话说到一半,就在纪轻舟微凉的眼神中渐渐收了声。   “以后别这么做了,不然我怕过一阵,学校里就会流传出纪老师的司机是个变态偷窥狂的传闻。”   黄佑树脸色臊红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点头:“好的,先生。”   “你家少爷也真是……把我当什么人了。”纪轻舟低声咕哝着,无语地摇了摇头。   旋即就收拾了东西,拎起背包道:“走吧,回家。”   ·   接下来数日,随着在裁缝学校的教学工作逐步走上正轨,另一边《纪元》杂志的首刊印制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同时,纪轻舟还加大规模,聘请了包括施玄曼在内的足足十三名女模特,准备秋季新款的走秀。   好几份工作连轴转,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因此,即便他时常收到解予安的来信,为对方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想念情绪所动容,他也着实抽不出空去南京。   于是某次就直接在信上回应,说等到九月初,结束了新款上新,就立刻启程前往南京。   忙碌的时光匆匆而逝,一晃到了八月底。   三十一号这天恰好是礼拜日,纪轻舟已提前两周,给一众亲朋好友老顾客,以及同业公会的成员们,发了邀请函,请他们今日下午三点来参加自己的新款发布秀。   时隔半年再度开办的走秀,此次却只有女装而没有男装的展示。   一来是没找到合适的模特,之前培养的男模已解雇,连骆明煊也去了南京筹备分店的开业,只有林遐意一人,自然撑不起场面。   二来,秋装上新的男款本就不多,一共三十二套成衣,只有六套男装,展不展示的也无所谓,纪轻舟就索性取消了男装环节。   这日上午,自清晨起,二楼杂志社内便挤满了人。   考虑到今日需要在店里办时尚派对,而明日杂志的发行工作也已经准备完毕,今天就给杂志社的员工放了个假,空出二楼的空间做模特的换装后台。   模特多了以后,原本还算宽裕的空间顿时有些拥挤起来。   各种款式的新衣随手挂在陈列架上,杂志、笔记、服装配饰、化妆品等随意铺散在桌椅沙发上。   由于模特太多而换衣间数量不足,还专门用服装龙门架与不透光的布料搭建了两个临时换衣间,使得本就拥挤的空间愈发凌乱混杂。   身处在如此繁杂的环境内,很难特别镇定地去处理某项事情,但好在前几日已做过两次彩排,昨日也定了妆造,大家都已有了经验。   相比上次临时添加模特的手忙脚乱,这一回乱归乱,每位模特与工作人员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面上神色都是精神奕奕的。   纪轻舟带着学生,穿梭在充斥着香粉与衣料气息的空间里,有条不紊地给一个个模特指点调整着服装造型。   繁忙间日光偏移,转瞬到了中午。   林遐意带着人送来了附近西菜馆所订的午餐,都是方便食用的夹着果酱、黄油,或沙拉、煎猪排的面包。   配上对面皇家咖啡店所打的一整壶的牛奶、咖啡与热可可,对于一些模特而言,算是相当新奇和丰盛的午餐。   “先生,上回那先生又送了您的信过来,”将一盒盒的食物放到茶几上后,林遐意特意找到纪轻舟,递给他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您的回信我也转交给他了。”   “行,知道了。”纪轻舟收了信件,先看了眼信封,果然是某人端正又清雅的字迹。   他暂停收起信,先将手上的活忙完以后,才倒了杯咖啡,拿了份面包,独自坐到了解良嬉平时的办公桌旁,边吃着午餐,边拆开了信封,从中取出了几张折叠的信纸。   解予安说每日给他写信,还真就这么做了,虽然多数时候写得像是流水账。   将自己从早到晚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统统记录一遍,偶尔和同事外出聚个餐,也要将聚餐地点、人员全部罗列报备一番,最后在结尾留下一句晚安、想你之类的结束语。   今日送来的信也充斥着一股机器人般规律而无趣的味道,但纪轻舟却看得丝毫不厌烦,耐心地读完了一页页信。   当翻过三页信纸,看到第四张时,他忽然眉毛一跳,目光停滞。   “又在读信?”今日前来帮忙的解良嬉不知何时来到了桌旁,翻着桌上的零碎物件道:“他哪来如此多的话要跟你说,每次都这么好几张的信纸。”   纪轻舟下意识地将信纸翻折,往怀里藏了藏,若无其事地笑道:“确实没什么话,都是流水账。”   “那不是浪费纸张嘛。”解良嬉也就是看见了随口吐槽一番,未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拿了自己的东西后,就转身离开了。   办公椅后方,明媚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他肩头。   纪轻舟后靠椅背,对着阳光,又打开了信纸。   眼前这信上的字迹,他万分熟悉,因为这正是他自己一周前写给对方的回信。   内容大意是说,最近睡前总要看一看他们的合照,想要找人定制一款解元宝等身模特,晚上抱着睡觉云云。   而一旁,解予安却用蓝色的墨水笔,将这“解元宝等身模特”圈了出来,在旁写上了四字:“屁股痒了?”   “好你个解元宝,几日不见本事见长,什么都敢往里写……”   纪轻舟哧地冷笑,伸手在解良嬉的笔筒里翻了翻,拿了一支红色墨水笔,在蓝色字迹的下方留言:我看你是皮痒了!   他写完回话,正要将信纸折叠,准备下次同自己的回信一起寄出去。   忽而想起今日就是新款发布日了,待忙完今天的工作,再上两天课,他就可以带上纸笔,去南京工作了。   于是又微扬起唇角,心情颇好地将信纸放回了原位。   就着最后两页解予安的行程流水账,吃完午餐面包,纪轻舟端着咖啡起身走到沙发区,目光扫过一位位打扮得光鲜靓丽的模特,开口:   “大家第一套衣服都更换完毕了?那么趁着还未开场,各位小姐们,先来排练一遍吧。鱼儿,准备播放音乐!” 第159章 开场   下午两点, 正是一天最炎热的时候,但大马路两侧的商店门口依旧繁华热闹,顾客进出络绎不绝。   唯独五百二十号的世纪时装屋, 今日似乎提前打了烊。   橱窗内的蕾丝窗帘紧闭,门上悬挂的木牌也更换到了“暂停营业”,仅剩那嵌着玻璃的红色店门依旧敞开着,门旁站着位身穿白衣黑裙店员制服的年轻女子, 像是在等候迎接宾客。   “呼,真热啊。”金苗望着马路上喧骚的街景,微微地吐了口气。   尽管马上就要进入秋季了, 午后的日光依旧如此的刺目耀眼。   “偏偏被排了迎宾的工作, 林店长真是的,就因为我会两句打招呼的英文,便要站在门口吹热风……”   尽管心里暗暗埋怨着, 金苗表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淡然如常的神色。   毕竟今天是秋季新款的展览日, 邀请的宾客众多, 倘若因态度不佳搞坏了老板的生意,搞不好是要被解雇的。   难得有一份对女员工一视同仁、薪水待遇也相当不错的工作, 金苗一点也不想被解雇。   正漫无目的地望着街景发呆,这时, 一辆汽车放缓速度驶了过来, 停在了距离店门不远处的马路旁。   随着司机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一位身穿淡蓝连衣裙、头戴礼帽的优雅小姐走下车来, 身后还跟了个帮忙打阳伞的女佣。   金苗当即生出预感, 这位小姐定然是受邀来观看新款发布秀的,于是下意识地挺直后背,调整了面部神态。   果不其然, 那小姐带着女佣径直地来到了他们店门口。   “请出示您的邀请函。”金苗走着流程,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说道。   “我家小姐都来过好几次了,你还不记得吗?”   约莫是受燥热的天气影响,那女佣耷拉着眉眼,似不满地提了一句。   “诶,这是人家的规矩。”那小姐回头给了女佣一个制止的眼神。   旋即便不紧不慢地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份米白色的纸质邀请函递给了她。   金苗心底稍感郁闷,却也不敢反驳那女佣什么。   佯装无事地伸手接过邀请函,看了眼上面的手绘月季,心情才舒展了几分。   这封由他们老板亲自设计,由楼上杂志社的应画师亲手绘制的邀请函,不论她看见几次,都不禁为其精巧美丽的外观所惊喜。   带着自然纹理的米白色羊皮纸,被折叠成信函的形状,边缘处修剪成了整齐的波浪边。   信函外侧的三角处绘制了时装屋的品牌标识,即那红粉渐变的小裙子,一旁还沿着波浪边以淡雅细腻的色彩点缀了一枝五彩斑斓的月季花藤蔓。   与此同时,在信函的另一侧,为保证内容私密性,又以水粉色的褶皱丝带缠绕了一圈,绑了一个装饰用的小结,其颜色搭配实在精巧可爱得很。   金苗看完邀请函,又仔细地将丝带绑了回去了,递还给对方道:“江小姐,您请进。”   江珞瑶收起了邀请函,尽量保持着它平整的模样,放进了手提包里。   接着便令女佣先回车上等候,独自拎着小包踏进了店内。   时装秀说是会在三点开始,但有了上次提前二十分钟开场的经验,此次不到两点半,店内就已聚集了不少的宾客。   悠扬的古典弦乐不知从何处传来,伴着轻柔乐曲,先生们站在中间堂屋,端着新沏的红茶或低度数的酒水,同人交际闲谈着。   而另一边,摆放着甜点咖啡的西屋里,则多是衣着体面的夫人小姐们,大家或站或坐,或嬉笑聊天,或品尝食物,氛围欢快惬意。   江珞瑶扫视了圈店内环境,发觉屋子中间的陈列架、展示架等都已撤去,比起平时要空旷许多。   不过排列在楼梯两侧的座椅板凳还是占据了不少的空间。   橱窗模特的身上仍穿着近期上架的夏季新款,运用着兽皮花纹与野性色彩的服装款式分外吸引眼球,但却并非江珞瑶喜欢的风格。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系列的衣服款式相当时髦有特色。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豹纹连衣裙,也不知晓女士皮夹克,纪先生可谓开创了一个新的时装种类。   就连一些洋人报纸也刊登了关于这家时装店的新闻,使用了“具有令人惊叹的前卫审美”、“最具创意的华人设计师”之类的形容来描述世纪品牌的创始者。   “传闻甚至说,法国高定公会也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和自己的好朋友陆雪盈会和后,江珞瑶一边端着玻璃杯喝着果汁,一边同朋友闲聊起从一些夫人聚会上听见的传闻。   “假的吧,真有此事,纪老板定然已经去进修了。”   陆雪盈不以为然道,“哪怕只是混个留洋的名头,待他回来都有无数人追捧。”   当今时代便奉行此理,凡留洋回来的,是条狗都有人争抢。   江珞瑶微微颔首:“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关于你们说的这点,我倒有不同看法。”表达反对意见的是陆雪盈的小姑陆庄晴。   她平时定居南京,身为世纪品牌成衣系列的忠实粉丝,此次是专门为了观看这场时装秀而赶来上海的。   “我也看过一些外国高级时装杂志,上面的衣裙还不如世纪牌的衣服新颖漂亮,何必非要去法国混个名头?   “纪先生可并非什么需要打磨的璞玉,他就是块明晃晃的金子,在哪都会发光。”   江珞瑶听闻此言,也觉得有些道理,思忖道:   “但说实在话,他上个系列的风格不太合我口味。春季系列的风格虽也有些过于轻盈明丽,总还是有几款不错的裙子可以入手,夏季的款式却很难找到符合审美的,希望这秋季的新款能有些改变。”   正喜欢春夏季系列的陆庄晴张了张嘴,想着每个人的眼光不同,终究没有反驳。   她顺着长长的过道望向对面那弧形的楼梯,那雕花的铁艺扶手上,装饰着崭新的银灰色绸带,带着光泽感的绸带如波浪般从高处蔓延垂落,既深沉低调,又高级华丽。   听过陆雪盈对上次时装展览的描述,她知晓,等会儿就会有一位位穿着最新款时装的模特从那楼梯上款款登场。   心里不觉涌起一股强烈的期待。   ·   另一边,宋又陵在他的最佳观赏位架好相机后,就和同样被邀请过来看秀的《新世界》游艺报的记者聊起了天。   “今日同行不少啊。”宋又陵问店员要了杯加了冰块和蜂蜜的柠檬茶,视线扫过周边的人群,压低了嗓音开口。   他来的时间不算早,等到了这才发现今日的场面不小,不仅有扛着摄像设备的登利影片公司的员工,还有几个洋文报社的同行在。   光他认识的就有《中法新汇报》和《文汇报》这两家具有代表性的外文报刊,《文汇报》来的甚至是他们的主编盖尔。   那是个年近五十的英国人,个子很高,有着一头棕黄色卷发,宋又陵对他的印象就是新闻业的鬣狗,总能先同行一步地嗅到热闻的气息。   “竟然主编亲自来了。”一旁的游艺报记者稍有些诧异地嘀咕。   “他出现在这也不奇怪,《文汇报》是最早刊登有关世纪时装屋消息的洋文报,而据我所知,纪轻舟应该没有花钱买他们的广告。”   宋又陵喝了口冰茶,自言自语般开口:“不过既然他在这,兴许今天会有些不一样的看点。”   “我只希望快点开场。”那游艺报的记者颇嫌闷热地扯了扯自己的西服领带,走到了风扇旁吹风。   秋老虎时节的午后着实燥热不堪,好在室内拉了帘子,又有三盏风扇持续不断地送着风,勉强给屋里的人们带来了些许凉意。   交际了一阵后,临近三点时,楼梯上出现一位穿着深灰色连衣裙、留着时髦短发的年轻小姐,高声呼唤“请大家在位子上落座,新款发布秀即将开始”。   “啊,这位小姐的头发……”游艺报的记者又回到了他的照相机前,瞧见那柔顺短发贴着耳根向脸颊卷曲的罕见发型,不禁瞠目结舌,很想要打开相机拍摄一张。   “你知道那是我妹妹?”宋又陵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旁来,插口道,“她之前说要剪短头发,家里人都很反对,但这头发长在她头上,她非要剪我们也拦不住。谁知剪完之后,打理一番还挺摩登,是不是蛮秀气可爱的?”   “……”   ·   随着宾客们在店员的带领下一一入座,嘈杂的室内,环绕的悠扬弦乐暂停,林遐意作为时装屋的经理,走到楼梯转角处,向宾客们的到来表示了谢意。   随后便以他所擅长的三国语言宣布,秋季新款的发布秀正式开始。   在宾客们捧场的掌声中,他像一个报幕员一般,向身后的楼梯做了个“请看这边”的手势,接着就退到了人群后方的角落。   就在他离场后不久,舒缓的钢琴曲从楼梯上方传来,不同于上回欢快明朗的节奏,而是沉静雅致充满着故事感的曲调。   “这个音乐,感觉此次的款式风格很是不同啊……”坐于男士座位区的泰勒先生,同他身旁的严老板低声交流了一句。   严位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刚想发表些自己的想法,就听见楼梯上传来了皮鞋碰撞地板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仍是上回的开场模特廖小珍,时隔半年再次登场,她显得沉稳了许多,姿态步伐神闲气定,正如她此刻的造型一般。   浅棕色的长发带着些慵懒的自然卷度,松松垮垮地在背后绑了个辫子。   一套三件式的秋装,米黄色的棉质衬衣,配上栗棕色直条纹西裤面料制作的宽松直筒裙,腰间系着深棕色的牛皮带。   衬衣胸前设计了两个翻盖式的平面袋,裙子两侧也安装了斜插袋,看着很是实用。   上衣外作为搭配,披着件深灰色的针织马甲长外套,脚上套着双黑色皮靴,模特手里还提着个麂皮绒的大容量背包,巧克力棕的颜色一瞧便很是百搭。   这一套穿搭充满着松弛惬意感的同时,衬衣上叠戴的三圈黑色檀木珠串,又意外地具有年轻而平和的气息。   廖小珍脸上化着自然淡雅的妆容,面无表情的神态透出几分淡漠冷感的气质,又带着股野草般任意生长的生命力。   走起路来虽不紧不慢,却相当有节奏,脚下生风的交叉步带动着身上敞开的针织外套前后摆动,极具垂感的裙身面料显现出柔软流畅的弧线。   “十分简洁的款式,似乎也很舒适耐穿,”女士座位区,某位夫人同身旁同伴小声说道,“但像是……”   “像个叛逆的女孩偷穿了他父亲或哥哥的衣服。”她的同伴微蹙着眉补充。   “棉布的衬衣,不是女服常用的料子,款式也完全是男性化的类型。”另一边,某个洋服店的老板同他的学徒交流道。   “将裙子换成西裤,就完全是男装嘛,连靴子也……”   细细交流声中,开场模特定点展示完服装造型后,就掉头往回走去。   而现场除了照相机与摄像机依旧在尽职地拍摄,观众的反应似乎并不如上回那样惊喜和热烈。   坐于下方位置的《文汇报》主编盖尔,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态,已经提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关键信息:   “相当大胆的创新尝试。”   “从楼梯口传来的肖邦夜曲是如此契合现场深刻沉默的氛围。”   “开场服装从衬衫到裙子均采用了男士的服装面料,尽管添加了一些柔软的女性元素,但依然低调冷静得像是男人的服装。”   “女士们的神情都很复杂,看来并不满意那位设计师的新风格。”   “莫非纪老板此次放弃了他之前给世纪品牌营造的轻盈优雅风?”   “今日结束后,还会有老顾客为他的衣服买单吗?”   “时装界的新星是否就此陨落?” 第160章 年轻的力量   室内, 穿透蕾丝窗帘洒落的斑驳光线里,柔和的钢琴音乐声缓缓流淌,却压不住宾客们细碎的交流声。   随着开场模特姿态淡然地走上楼梯, 两旁观众区的声音愈发嘈杂起来。   “轻舟此次的设计有些奇妙啊……”   沈南绮坐在低矮的折叠椅上,撑着下巴,微微侧身朝身边一同来看秀的解良嬉和赵宴知说道。   解良嬉淡笑着回应:“您是想说,这次的衣服有些男性化, 不太合您眼光吧?”   沈南绮缓慢地闭了下眼睫,对此不可置否。   解良嬉低声解释道:“他同我说过,这次围绕的主要设计元素是中性色。开场的第一套便是这个系列的代表款, 就如同演奏乐曲前的定调。因此为了更直观地突出这个系列的主题, 从色彩到面料再到服饰搭配,都完全是中性化的风格。”   “那这样的衣服该由谁穿呢?”   作为一个思想新潮者,沈南绮自然也能理解她的意思, 只是有些忧虑纪轻舟的设计构想过于时髦, 以后这衣服会卖不出去。   “谁喜欢便由谁穿嘛, 日常上班,我也是会穿的, 毕竟它看着很是轻松舒展,也挺摩登的, 不是吗?说不定未来还会成为某种主流呢。”   楼梯上再度传来下一位模特出场的脚步声, 现场的交流声因此而稍稍放低了一些。   解良嬉压着嗓音继续道:“其实这已是轻舟妥协后的结果了,他说, 倘若不是担心顾客实在接受不了, 原本是打算将这裙子直接设计成女士西裤的。”   “那委实过于超前了。”沈南绮想象了下自己穿着西服裤子的画面,不禁失笑,转而问:“听你方才的意思, 之后还会有不一样的款式?”   “您且看着吧,会令您满意的。”解良嬉唇角勾起笃定的笑容道。   作为《纪元》杂志的主编,她对这次秋季成衣系列的新款所知颇为深入。   毕竟将在明日发刊的那本杂志上,就分了一块内容,专门介绍世纪时装屋秋季系列的设计灵感与穿搭指南,她很难不了解。   沈南绮闻言,心里略微放心了几分。   转头看向楼梯口,还未等看清那模特的着装,就听见后边座位某两位尚未成年的小姐发出了惊喜的感慨。   她定睛一瞧那款式,心里便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确实是女学生会喜欢的款式。   第二位上场的是一个身材纤瘦、个头也相对娇小的模特。   她及肩的头发梳理得分外整齐地披在耳后,两侧鬓角的发丝,用三个渐变蓝色的一字夹由浅及深地做了固定。   简单的色彩排列装饰在黑色头发上分外鲜明亮眼,衬得她稍显紧绷的面庞也有些古板得可爱。   与这乖巧可爱的发型风格相搭配的,是一套极为简约的两件式套装。   烟灰蓝的正肩翻领衬衣,搭配一条烟熏紫的褶裥伞裙。   上下装低饱和的色彩递进,给人以文静沉默的视觉感观,而那略微蓬松又极具悬垂感的裙摆,走起台步来却是大弧度地摇摆晃动着,分外的活泼动感,吸引眼球。   “蛮好看的,就是太学生气了,这衣服凡是上了二十岁年纪,恐怕穿起来都不像样子。”   沈南绮听见一旁的潘玉铃不掩音量地评价道,心里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的裁缝们,看见这同样使用棉布裁制的衬衣与西装面料制作的裙子,一时有些难以评判。   站在他们的角度看,执行已久的规矩被突然打破,令他们有些难以接受,但面前的成衣效果又的确是新颖美观的,心情便复杂得难以言喻。   此刻,不少裁缝都有一种自己狭窄的眼界正在被那位年轻的设计师,强行地用他极具创意的作品一点点拓开的艰涩感。   “所用的是男士西服的料子,所以看上去带着些许冷感的气质,但这裙子式样又分外的青春活泼,便与之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严老板对新款式的接受能力要强得多,已经在同泰勒先生分析起自己的见解,“只是没想到,这二者相容后,反而生出一股斯文秀雅的书卷气来。”   布莱恩·泰勒缓缓点了点头:“可惜这裙子面料一看就不便宜,否则很适合做校服……”   周围的评论声里,那套令年长者无感、女学生欢喜的衣服展示结束后,紧接着上场的是参加过上次走秀的电影女演员刘茵麦小姐。   身材较高挑的她,所穿的是这一系列的主打款之一。   鱼嘴青果领的米白色真丝雪纺衬衣,搭配着同款面料的收腰软褶半身长裙,外边还披了件不规则摆的月白色缎子风衣。   刘茵麦的走秀是带着些表演风范的。   当她提着贝壳状的米白皮革手提包,缓缓走到楼梯转角时,先是倚着扶手,提起裙摆,感受了会儿侧面风扇吹来的凉风。   随后才踩着高跟鞋,身姿摇曳地来到观众们面前,跳舞般转着圈地展示服装。   虽是一身淡雅洁白的衣裙,她脚上所穿的却是一双雾霾蓝的浅口高跟鞋,配上她所佩戴的雾霾蓝色环形耳环,为这套衣服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一抹意趣。   不规则的风衣曲线拉长了身体的比例,增添了优雅的气息,轻盈垂顺的真丝料子在行走时如流水般丝滑流畅,柔软的衣摆与裙身随步伐飘曳摆荡着,在慵倦朦胧的午后光线里,美丽得像一场梦境。   看见这幅画面,两旁坐席间的氛围不觉间热烈起来。   前方拍摄照片的记者们也立刻提起了劲头。   直到这第三套服装的出场,在场的老顾客们终于感受到熟悉的世纪品牌风格又回到了视野。   这是一种充斥着自由与浪漫气息的优雅氛围,也是令在场女士们所着迷的氛围。   “真是极美的一套衣裙,是查尔斯会喜欢的类型。”   新婚不久的查尔斯夫人,也就是吴柏玲小姐暗暗品评着,将这一套加入了自己的待购清单。   在场的不少年轻女士,也产生了相同的念头。   排在这套洁白浪漫的衣裙之后登场的,是一套灰粉色的女士西服。   柔白的飘带领雪纺衬衣配上淡粉色的A形裙与宽松的茧型西服,脚上则是一双靓丽的桃粉色亮面漆皮靴。   斜戴着一顶灰粉贝雷帽的模特手插着西服衣兜,踩着长筒皮靴从过道间走过,迎面带给观众一股青春活力又任性雅致之风。   “我喜欢这一套!”一如既往喜好轻盈色彩的陆雪盈果断被切中了少女心,“尤其这双靴子,简直点睛之笔,我一定要得到它。”   “但这店似乎不卖鞋履。”陆庄晴给她泼了瓢冷水道。   “那我便找纪先生定做。”陆雪盈道,“总之我一定要在天冷时穿上它。”   江珞瑶微微启唇,欲言又止。   她本想说,你既知道了款式,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店铺定制。   但转念一想,既然不差钱,那经由原设计师把关定制的靴子,外观质量定然更令人放心,便就不开口了。   随着一位位模特不间断地登场,一套套款式各不相同、但皆淡雅温柔的时装令观众们看得目不转睛。   约莫七八分钟后,上半场的最后一位模特踩着脚踝系有丝绸绑带的黑色高跟鞋,从装饰有银灰色绸缎的楼梯扶手后方现身,面带浅淡笑意地缓缓走来。   “秀蝶!”有并不认识施玄曼而看过其电影的先生,念出了这个常在报纸和戏院门口的海报上见到的名字。   “终于登场了!”专门为拍摄这位女明星而来的游艺报记者,立即精神抖擞地开始拍照。   施玄曼此次出场,所做的是一个全新的造型。   烫成了波浪卷的乌黑头发蓬松地披落背后,头顶戴着个洁白圆润的真丝山茶花制作的花环。   她穿着一件黑丝绒面料的长及脚踝的连衣裙,宽绰的羊腿袖带着古典美感,腰部仅是微微抽褶的宽松设计与自然垂落的饰有褶边的宽大裙摆,却又透着股慵懒惬意的法式风情。   钻石形的领口处点缀着米白色山茶花样的蕾丝刺绣窄花边,精巧秀气的手工蕾丝,映衬得她妆容精致的面孔愈发明丽动人。   日光浅浅的照耀中,她身姿窈窕地穿梭在众人的目光下,绸缎般顺滑的黑色卷发与黑丝绒的裙身反射出相似的低调光泽。   当她站在定点位置展示时,镁光的闪过,点亮了她脖颈上的宝石项链与耳侧的山茶花碎钻耳环,闪烁起炫目的光泽。   恰好位于下方位置,看见这一幕的《文汇报》主编盖尔不禁微张嘴唇,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人美,还是造型更为出彩。   “比电影上看见的还漂亮。”   “原来,这是女明星啊……”   直到施玄曼转身离去,两旁的宾客们仍沉浸在她自信优雅的魅力中。   看了半场,尚未有挑中特别钟意款式的江珞瑶此时也不禁心里怦跳起来,兀自思索起,倘若自己穿上这一套裙子,要如何搭配首饰发型。   陆雪盈正欲同她感慨,没料到施玄曼会做起电影明星来,一回头见江珞瑶仍认真地注视着模特离去的背影,就推了推她的肩膀:“这是戳中你的喜好了?”   “是啊,”江珞瑶坦然应声,“我还很喜欢她的发型,不知谁哪家店做的头发,卷得很自然,又乌黑发亮的。”   陆雪盈高兴道:“那正好,等会儿结束了,你同我一起去找纪先生问问。”   施玄曼是上半场的最后一位模特,待她退场后,楼梯口传来的唱片音乐也缓缓播放到了结尾。   但未等停歇多久,紧接着,风格华丽带着些诗意的钢琴圆舞曲就响了起来。   ·   楼上的后台区,已更换好衣服造型的刘茵麦小姐拿着小镜子检查了下口红妆容,接着将镜子随手递给了纪轻舟的助理,按着胸口深呼了口气,已做好了登场的准备。   作为下半场的开场模特,她还是稍有些压力的。   “别紧张,这是你的舒适区,像排练时那般展示就行。”纪轻舟依旧靠在楼梯扶手旁,抬手帮她调整了下咖色的格纹小礼帽。   见坐在楼梯转角的宋瑜儿更换了留声机唱片,朝自己比了个手势,便轻轻拍了下刘茵麦的后肩道:“去吧。”   楼下,观众们听见音乐的再度响起,聊天声逐渐放低下来,尔后便见熟悉的模特,换了套新造型再度登场。   比起之前展示那套洁白衣裙时的轻松活泼,刘茵麦此次的步伐变得缓慢稳重了许多,略遮眉眼的帽檐下,端庄的面庞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穿着浅咖色带有细格纹印花的平驳领西服,搭配同色面料的中长款直筒裙,腰间系着驼色的宽腰带,头上戴着顶咖啡色的格纹小礼帽。   裙摆下方,包裹着黑色丝袜的脚上穿着双棕色绒面革的素面高跟鞋,套装干净利落的剪裁与温柔复古的色调,一下子令人感受到了秋季的气息。   仿佛正有携带着落叶味道的清风轻拂着脸颊。   这一套简洁的两件式套装,从那端庄雅致的小礼帽,到模特手里的麂皮绒流苏手包,再到那哑光绒面的高跟鞋,处处皆搭配得分外沉稳得体,同时又不失高雅矜贵的时尚氛围。   如沈南绮与潘玉铃等年长些的夫人太太们此刻都不禁感到眼前一亮。   倘若说,前面的服装是年轻化的简约优雅,更贴近于青春少女的俏丽风格,那这一套的出场,便预示着下半场将走向成熟风,正是她们所期待和熟悉的领域。   恰如此刻欢快上扬的乐声一般,她们的情绪也在被眼前的服装所点燃。   果不其然,之后的一套套时装,年轻女士固然也可以穿,但色彩款式都显然更适合成熟女性。   藏蓝色收腰系带薄风衣,搭配黑丝绒细褶宽摆裙,基础的款式搭配简洁干练。   扣袢式领的镍灰色薄呢外套搭配同色的中长款直筒裙,黑色丝袜下方穿着一双皮靴,外披着一款光亮柔韧的黑色皮风衣,稳重且肃静。   纯黑色的缎面修身小西服,配上墨绿色的薄纱丝绸拼接式长裙,戴上黑色小帽,再搭上一双高跟短靴,拿着一支手杖缓缓登场,神秘孤高不易近人。   低领的黑色午后裙,用着饰有黑色绸缎玫瑰的腰带收拢腰线,垂落的裙裾微微蓬起,勾勒出身材的蜿蜒曲线。   模特身上黑色的塔夫绸披风半披半挂在手肘上,纤细的手上戴着白色的真丝手套,走到定点位置,叉着腰,抬手轻扶头顶饰有米白褶皱棉纱的圆形草帽,画面安宁优雅得仿佛在拍摄海报。   “啊……”望着这一幕幕地进行,严老板噙着笑意的嘴中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您在感慨什么?”泰勒善意地询问。   严位良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那拖着披风徐徐返回后台的模特,轻声笑道:“只是忽然觉得,能够有足够的精力和创意,办一场自己的时装展览,着实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您还年轻,会有机会的。”作为年长一辈的同行业者,泰勒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本着鼓励的态度安慰了一句。   其实他心里也很是感慨,当初发觉那年轻的华人裁缝所拥有的才华时,他怎么也没料到对方能带来这样大的惊喜。   几乎以一己之力将这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的时装市场给搅动了起来。   短短一年时间,不仅出现了首家华人开设的高级时装屋,上海的时装业公会也在他的推动下成立,裁缝学校因有他的加入而焕发生机,一年两场的新款发布秀的举办,更是激起了上流社会对高级时装的追捧与重视。   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新生力量啊。   在宾客们持续不断的讨论感叹声中,转眼到了这场发布秀的尾声。   乘着欢快辉煌的旋律,施玄曼穿着一件两侧开衩式的黑色灯芯绒旗袍,披着件两面可穿式的黑色夹棉大衣,提着酒红色的漆皮手袋,步伐优雅而利落地从宾客们面前走过。   她修长的双足上穿着一双黑色细跟的浅口高跟鞋,松散盘起的黑发下,闪烁着叶子形状的金流苏耳环。   叶片形状的流苏,恰与旗袍上的橄榄叶烫金印花相呼应,静谧温柔又淡雅奢华。   随着她沿规划好的路线绕一圈后回到楼梯口站定,此场新款发布秀便宣告正式结束。   紧接着,在现场宾客们热烈的气氛中,一位位装扮精致的模特们排着队缓步走下楼梯来。   十二位美丽的模特斜交叉式地在楼梯上站成两列,摆着各自的定点姿势面向观众展示服装。   看见这样一幅典雅华美的画面,宾客们不由自主站起身来鼓掌。   宋又陵方才拍了太多的照片,这会儿既想留下这一刻的经典画面,算了算又发现胶卷不够,顶多再拍摄一张。   而他的妹妹还有纪先生都还未登场,便只好在同行不断闪烁的镁光灯中忍耐着不按快门。   好在没令他等候太久,精心准备了这场发布秀的设计师,就带着他的学生,一前一后地从两列模特的中间走下了楼梯,来到了施玄曼的身旁。   令人惊讶是,在熟人印象中,总是一身衬衫西裤打扮的纪先生,此次却穿上了一件玉簪绿的真丝长袍。   但这一身清淡雅致的着装,站立在穿着美丽旗袍大衣的施小姐的身旁,也分外的搭配和谐。   “虽然我们的经理,林店长已经向各位的到来表示过谢意,我还是需要向所有来宾们鞠上一躬,真诚地感谢大家的耐心观看。”   纪轻舟说着,就倾身向众人做了个谢礼,继而在宾客们的欢笑与掌声中开口:“可能有熟悉我的朋友想问,我今日怎么穿了一件长袍出场,不穿我那一成不变的上班装了?那自然是因为我想要打个广告了。   “是的,我身上这一套正是我们秋季上新的男装新款,采用柔软透气的苏罗面料制作,内层也是轻薄柔软的真丝缎,有多个颜色号型可选,请各位男士们、或家中有男士的女士们,多多支持。”   闻言,现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大家纷纷被他直白的广告词逗乐。   “既然都已聊到这了,那么顺便,也请大家关注一下由我与我的好朋友解良嬉小姐,共同创办的《纪元》时尚杂志。我另一位美丽的好友,施小姐也参与了封面的拍摄,明日会正式刊行第一期,我在这里,提前感谢诸位的支持。”   他的话音刚落,有报社工作者便高声喊道:“好,纪老板都创办杂志了,我明日必要买上十本,支持您的生意。”   “既要支持生意,十本怎够,起码要五十本、一百本地买才够意思吧?”   “纪先生说了,那是施小姐拍摄封面的杂志,施小姐影迷遍布上海各阶层,只怕明日你去了书报亭,连一本也抢不到哪!”   “啊,那倒也未必没有可能。”   此言一出,一些相熟的老顾客和朋友们都哄笑起来。   人群的后方,《文汇报》的主编听不太分明他们稍快的语速,但现场热烈欢闹的气氛却足以渲染人心。   他独自倚在橱窗旁,手握钢笔在笔记本上留下记录:   “一场层层递进、酣畅淋漓的时装展结束,举办这场时尚派对的设计师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登场。”   “令我诧异的是,那是一位年轻得令人惊愕的美青年。”   “他穿着中式风格的长袍,站在一众时髦女郎之间,却如此的优美和谐。”   “他用轻松幽默的话语,带起了场内热情的氛围。”   盖尔的笔尖微顿,一时不知该为这篇现场记录报道,落下怎样的结束语才好。   他叼着笔盖,抬头望了眼楼梯口方向,结果恰巧与那青年设计师望来的含笑眸光相碰撞。   他下意识地报以微笑点头致意,旋即垂眼,顺着钢笔在纸页上留下的墨点,于下方继续书写道:   “人们将为他的年轻而疯狂。” 第161章 破防   天气闷热时, 濑三清有个吃完早饭后,坐到廊下,面对院子景色喝茶看报的习惯。   他这么做, 为的是能够在炎热季节保持静心静气,觉得只有心态平静了,才有足够的耐心制作那些工艺复杂的衣服。   然而今日,当他随意翻开一份游艺报, 读到那报上的一条条消息时,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紧接着便恨恨地咬紧了牙齿。   好似遭到了友人的侮辱与背弃一般, 感到无比的气愤。   【世纪时装屋于昨日下午举办了新款时装展览活动, 各界名媛绅士受邀到场观看表演,裕祥时装公司老板、布莱恩·泰勒等行内资深裁缝都对这场时装展览赞不绝口……】   【施玄曼作为时装模特参与表演,举手投足神态可人。】   【上海时装业公会于昨日进行内部投票, 公会理事长表示, 或将于明年年初联合同业共同举办一场时装表演大会……】   “真是太过分了。”濑三清眉头紧锁, 神情中流露出不可抑制的怒气。   分明当初答应了他,会请他去看自己的时装展, 结果凡是有些名气的裁缝都收到了邀请,唯独他松山洋服店被排挤在外。   一时间, 濑三清觉得一个半月前, 被一众同行包围称赞的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   他满腹怨气地撇开报纸,又拿起一份英文报, 试图转移注意, 结果打开就看到更为详细的时装秀报道。   “竟还用‘人们会为他疯狂’这种描述,吹嘘到如此程度,简直狂妄。”他一边暗气暗恼, 一边又仔仔细细地阅读编辑对时装秀现场的详细报道。   “老师,您还好吗?”打扫庭院的学徒发现了他的情绪反常,出口关心了一句。   濑三清却兀自捻着唇上的胡子,盯着报纸沉默不答。   直到读完整篇报道,他才抬头看向前方的学徒,面无表情地冷笑了声道:“你去给我买一份叫做《纪元》的杂志来,我倒要看看那上面有些什么内容!”   ·   街道转角的书报亭前,来了一位穿着正装西服的中年男士,低头挑选报刊读物。   坐于里头的老板正悠闲翻阅着报纸,察觉来人抬眼一瞧,见是个衣着体面的外国绅士,他立即站起了身来,态度热情问:“先生,您要看什么,我给您推荐。”   布莱恩·泰勒瞧了瞧面前的报刊,没有找到他想购买的那一本,就随意点点头说:“那你给我推荐推荐。”   “这个如何,今日刚新出的杂志。”报刊亭老板突然转身,从里边掏出了一本崭新的杂志来,压在那层叠的报纸上。   十六开大小的杂志封面被黑白色的时髦女郎照片填满着,唯独留白的左上角区域,印着红色的“纪元”二字。   “不知您可知晓电影《真假凤凰》?这封面上的女子正是那片子的主演。”   老板点了点杂志封面道,“这位影星如今可是风头正盛呐,我这只拿到了五十本的货,摆在外头还不到一个钟头呢,就全卖光了。   “我还是特意留了一本放里边,准备自己看的,您要是感兴趣,我就卖给您了。”   “这样受欢迎啊……”布莱恩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那我就买下了,多少钱?”   报刊亭的老板竖起两根手指:“这份杂志稍贵些,需大洋二角。”   布莱恩应了声,将随身携带的手杖夹在了腋下,不紧不慢地掏出钱包付了账,接着便拿起杂志,转身坐上了路边等候的汽车。   车子迅疾地驶过街口,掀起了一股热风,吹得路旁咖啡馆桌上的杂志轻轻翻动。   灿烂朝阳毫无顾忌地洒落在街道一侧,为咖啡店门口的遮阳伞镀上一层雪白的光芒。   洁白的小圆桌旁,祝韧青靠在椅子上,垂着双眸,神思恍惚地注视着桌面上的那本杂志。   这是对面正在翻阅菜单的小姐入座时放在那的。   对方似乎还未翻看过,仅是随手购买了而已。   祝韧青在她放下杂志时,就先注意到了封面上那字迹端庄潇洒的“纪元”二字,尔后才察觉那黑白图片中的女郎似乎是施小姐。   ——离开后,他对与那人相关的任何文字,总是特别的敏感。   “祝先生,冰咖啡可以吗?”对面穿着身世纪牌洋装的女子扬起了脸笑问。   祝韧青这才抬起视线,神色淡淡地应了声“好”。   “你在看这个?”女子注意到他的眼神,瞥了眼桌面上的杂志封面,旋即恍然:“对了,差点忘了你们演过同一部影片。”   “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女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稍显忧郁的脸庞,狐疑问:“但你与施玄曼,没有什么瓜葛吧?”   祝韧青坦然摇了摇头:“仅是认识而已。”   “那就没事了。”女子展露微笑,将那杂志递给了他。   祝韧青靠在椅背上,翻开了杂志封面,接着又翻了一页,扫视一圈,便看见了目录页下方那个熟悉得令他心颤的姓名。   他视线陡地凝滞,手指轻轻抚摸在光滑的纸页上,浅淡的薄唇不觉微微颤动。   “先生……”   ·   “纪先生,真是先生做的杂志吗?”   “这时装编辑一行上都印着他的名字了,还能有别人?”   女子裁缝学校的教室里,自一位通校学生从书包里拿出这本杂志放到桌面上后,教室内的氛围便骤然欢跃了起来。   学生们不论年长还是年幼,不论性格是否活泼好动,都难掩心中好奇,纷纷围到那张桌子旁,探着脑袋看杂志上的内容。   “这封面上的人物可是秀蝶?”   “头一回见这样的相片,看不懂,但觉得很高级。”   “哇……还有施玄曼的彩图! ”   “给我看看,这是什么旗袍,紫藤萝花?”   “凤尾蝶裙,好美丽的裙子,和它的名字一样优美……”   “光是纪老师的手稿就足够漂亮了,真想看看它的实物啊,收藏有这件裙子的陆小姐太幸运了。”   正当女学生们围在一块,叽叽喳喳讨论得正热闹时,教室门口忽然传来男人故意加大音量的咳嗽:   “咳咳。”   “校长来了!”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学生们立刻作鸟兽散,混乱而快速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待布莱恩·泰勒拿着手杖缓步走到讲台上时,只看到前排某个学生面红耳赤地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将印着紫藤萝花纹旗袍的彩色海报对折夹进杂志里。   “是《纪元》杂志吗?我也正在阅读。”布莱恩语气轻松地一笑,化解学生的尴尬道。   见校长先生和颜悦色地提起此事,底下的学生们便再度兴致高昂地交流起来。   “那真是极有意思的一本杂志,真想去纪老师的店里看看那些成衣啊。”   “报纸上说,纪先生前日举办了一场时装展览,您可有去看过?”   “纪老师下午要来上课的吧?若能让他给我们讲讲杂志上的时装画就好了……”   “泰勒老师,可否让纪先生每周多来上几堂课?”   “额……”布莱恩稍有些惊讶,平时他上课,可没有办法引起这些学生们如此热烈的反应,谁知这会儿只是提到了纪轻舟所办的杂志,她们便踊跃地发起言来。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豆蔻年华的少女们,看见一位玉树临风又才华出众的男子,怕是很难不生好感吧。   罗副校长经常因此而为学生忧虑,布莱恩倒觉得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必刻意去阻拦避免。   “我也想令纪老师多来给你们上课,但他可是位大忙人啊。”   布莱恩故意用着炫耀的口吻调侃:“他的时装展,两场我都受到了邀请,那是相当之精彩啊。尤其做我们这行的,看完他的时装展,必能收获不少感悟,没能去现场观看之人实在太可惜了。”   学生们经过一月的学习,自觉半只脚已踏进了时装裁缝之行业,闻言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些向往的情绪来。   “但也不必觉得太过遗憾,我为你们争取来了一个福利。”布莱恩扬起他稀疏的眉毛狡黠一笑,待挑起学生们的好奇心,便耐心宣布道:   “今年末的学期考试,学校会举办一场时装表演活动作为裁缝相关课程的考试。你们二人一组,制作一套服装,登台展示,再由老师们担任评委,决出名次。获前三名的六人,便可以获得明年上海时装业公会举办的时装展览门票。”   有在报纸上读到过类似消息的学生急忙举手问道:“这是纪先生举办的那个活动?”   布莱恩略微颔首:“正是由他发起的。”   听闻这个消息,教室内气氛再度点燃。   学生们有的欢呼雀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为考试而担忧,已提前商量起要和谁分为一组,交流得很是热烈。   布莱恩见状便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缓缓开口道:   “看来大家都很有斗志,那就趁着现在努力学习吧。纪先生的课很重要,我的缝纫工艺课也不能随意对待,一件美丽的衣服如果只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未免太可惜了,细节处的工艺同样很是关键……”   ·   初秋傍晚,晚霞映照在时装屋三楼的飘窗玻璃上,姜黄色的墙面似燃烧般泛着红色霞光。   时间刚至六点,纪轻舟已收拾好了接下来几日出差所需的工作用品,提起背包背在肩上,转身走向门口时,顺便朝一旁的秘书嘱咐道:   “接下来几天工作室那边就拜托你了,有什么业务上门的话,你先帮我安排着,我下周回来处理。”   季景含抬起头来,推了下眼镜应声:“好的。”   “加油。”纪轻舟神色怡然地冲他一笑,接着便匆匆出门,走下了楼梯。   到了二楼杂志社,他正准备和几个同事打声招呼下班,便被刚从外边回来的解良嬉拦住了脚步。   “你今日下班怎如此准时?”解良嬉手里提着文件,有些诧异地挑眉。   “我早下班了,学校那边忙完过来收拾下东西而已。”纪轻舟回话道。   他订了明早八点的火车票。   为即将到来的痛苦行程做准备,晚上收拾好行李,务必早点上床休息。   解良嬉还以为他忘了什么资料在这边,也没多想,半是愉悦半是惋惜地说起自己刚得知的消息:“卢先生刚汇总给我的消息,两日,三千册,已售罄了。”   纪轻舟眨了下眼睫:“这不是好事吗?”   “是啊,我只是觉得可惜。近两月《真假凤凰》不是在其他城市热映嘛,一些消息灵通的书贩便屯了几十册几百册运往别地售卖,许多人消息迟了些,想买也买不着,这创刊号在上海可谓是抢手得很。”   解良嬉倚着楼梯扶手,微微叹息:“诶,早知如此,我们当时就应该再狠心些,印它个一万册。不过现在再版也不迟,我们可要趁热打铁,加印个三五千册?”   “行啊,你拿主意呗,只要不影响下期的质量,随你再版几次。”   “那十月刊呢,还是先印三千册?可要再请施小姐来做封面模特?”   纪轻舟沉吟着摇了摇头:“首刊销量好,是因为施玄曼的影迷多,我们能借她的名气打入市场,但不能总依靠她的名气卖杂志,此次之后,能留下的愿意花钱长期订阅的读者才是我们这杂志的真正受众。   “下期就先保守些吧,还是按计划刊印三千册。至于封面服装,我工作室的师傅已经在制作中了,模特请了阿琳娜小姐,已和她谈好了报酬。秋冬款服装穿搭和流行色推荐,我也有了想法,你放心,八号之前我会带着稿子回来的。”   “八号之前回来?”解良嬉疑惑重复,“你准备去哪?”   纪轻舟抬手朝着杂志社内伸着懒腰准备下班的员工们挥了挥手,接着看向解良嬉,笑盈盈答道:“当然是南京啊。” 第162章 出差(纯感情)   当车站悬挂的时钟指针转向六点半时, 一列火车喷着浓烟,缓缓驶入站台,停靠在月台边。   随着一节节车厢的绿皮门开启, 乘客们或按着帽子、提着行李箱,或扛着箩筐、背着行囊,拥挤吵嚷着从各个出口下车。   一道道人流犹如细流般,朝一个方向聚拢, 汇聚为熙攘的人潮,朝着车站大门涌动而去。   在这攒动的人潮中,一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妇人背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身边牵着个几岁大的孩童, 手里还提着篮筐,一路逆行穿梭在人群中,挑选着合适的乘客推销手里的货物。   “先生, 买束花送太太吧……”   “姑娘, 买束花吧, 可香了……”   “老爷……”   她拉着孩子在火车站台处转来转去,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 却总是被摆手拒绝。   妇人并未有失望或彷徨的情绪流露,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当走到火车头等车厢附近时, 妇人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穿着卡其衬衣裤、腰间束着皮带的年轻男子, 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的立柱旁。   对方体面的衣着与单身青年的身份,本是个很好的推销对象。   他既站在这里, 痴痴地望着车厢门, 那多半是在等候他的太太或约会的情人。   只是那高高的个头与冷峻的侧脸,一看就很是不好沟通。   妇人犹豫了下,还是没过去, 视线瞄准旁边一个刚下车厢的十七八岁少女,准备凑过去问问。   就在这时,那年轻男子却忽然侧头,漆暗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提篮上,接着径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卖花?”男子用低沉的嗓音问。   待他走到面前,妇人才发觉对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为高大,她需要使劲抬头才能看清楚他的神色。   不过或许是男子衣着干净整洁之缘故,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态平和中还透着丝愉悦,并未给人带来什么特别强烈的压迫感。   “是卖花。”妇女仰着脑袋应道。   见对方垂着眼睫看着自己手里挎着的篮筐,预感到或许有生意临门,就掀开篮子上的纱布,露出里边那塞满了半个篮筐的点缀着星星点点雪白花朵的翠绿枝叶。   伴随着她的动作,本就按捺不住从纱布缝隙中探头的茉莉花香一时更为浓烈,喷香扑鼻而来。   她取出一束用麻线捆绑着的茉莉花,询问男子道:“先生,您这是在等您太太吗?”   解予安扫了眼她身旁睁着双乌黑的大眼睛仰望着自己的孩童,静静点了下头。   “那给您太太买一束吧,可香了,只要两个铜板。”   解予安看了看她手里的茉莉花,那花枝收拾得还算整齐,叶片也很新鲜,似是下午才采摘的。   未多作犹豫,他直接掏出钱包来,打开那信封式的皮包,往里一看,先瞧见了某张小照片。   他眉角微动,唇边也不禁浮现一丝笑容。   接着翻了翻钱包,拿出一枚小数额的银币递给了对方道:“拿一束,不用找了。”   妇人看见那银钱,轻吸了口气,连忙伸手接过道谢:“谢谢您,谢谢您。”   她将那束花递给男子,旋即又弯腰掀开了身旁孩童手里的小提篮,说:“先生,这个您要吗?这个送您吧。”   解予安正准备转身离开,闻声垂落目光,便瞥见了一抹晚霞般浓丽的橙红花序。   原来这孩童的手里也提着个竹丝编的小篮子,掀开的盖子下,圆圆的小花篮里,放着几枝芬芳香甜的丹桂花。   ·   纪轻舟慢悠悠同阿佑一块排着队从头等车厢下车时,已经是乘客中较靠后的行列了。   下了车跨上月台,嗅到到外界那夹着煤烟味道的浑浊空气,本就疲乏的身体愈感头昏脑胀。   直到顺着人流走了几步,望见站台前方,那道高俊挺拔的男子侧影,才觉精神陡地清醒了几分。   “解予安!”   即便周围来往旅客众多,声音喧杂纷乱,解予安还是在一片喧嚣中听见了纪轻舟的嗓音。   他下意识地转头循着声音望去,便见一道尤为清晰明亮的身影穿过人流向自己跑了过来。   迎面的晚风吹得青年的黑发凌乱飘拂着,洋溢着笑容的脸上充满着神采奕奕的明媚光彩。   解予安略微睁大眼眸,心头怦怦跳动起来,几乎还未怎么看清人脸,肌肉的记忆就已驱使他打开手臂,将人接住抱进了怀里。   一瞬手中竹篮摇晃,花枝颤动,沁起一股清甜芳香。   分不清究竟是自然花香,还是青年脖颈发丝间缭绕的香味。   时隔一个半月,再度感受到这熟悉的拥抱满怀之感,解予安不觉埋头到他颈项,一边用力嗅着爱人气息,一边收紧着胳膊,手掌揽在青年丝滑衣料包裹的腰腹间,紧密地感受着对方温热的体温。   旁若无人地静静拥抱着充了会儿电后,纪轻舟才放下环绕着他脖子的胳膊。   推了推解予安的肩膀,示意他松开手,接着抬眸注视了片刻对方清凛英俊的面孔,皱了皱鼻子道:“好像黑了点啊,还是光线暗的缘故?”   “天天晒,黑了也不奇怪。”解予安说着,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放下手时,又似不经意地用指腹摩挲了下青年的面颊。   “那也别晒得太黑了,变得跟骆猴儿那样,我可就要嫌弃你了。”   “……”   “什么东西这么香?”纪轻舟扫了圈解予安周身,尔后瞄准目标看向了他手里的篮子。   其实方才他就闻见了对方身边有股花香环绕,还以为是自己恋爱脑产生的错觉。   这会儿松开了怀抱依然闻见这味道,才开始寻找起来。   解予安闻言就掀开了提篮的竹编盖,露出里边那喷香扑鼻的茉莉与丹桂,将篮子递给他道:“给你。”   “唷,还知道送花了,长浪漫细胞了?”纪轻舟接过了小花篮,拿起一枝丹桂瞧了瞧,诧异地挑了下眉。   “方才随意买的。”解予安很是诚实地接话。   接着伸手摘下他肩上的斜挎包,背在了自己肩上,又看了眼提着两只行李箱跟来的黄佑树,揽着青年后背说:“走吧,先出去。”   纪轻舟将花枝放回了竹篮里,途中看到有牵着孩童卖花的妇人,便顿时明白了手里这花的来处。   “原来还真是随便买的?也是,这看着就像我当初送你的那茉莉花手串,都是路边摊进的货。诶,我那一个铜板两串,你这篮几个铜板?”   “……你也好意思提。”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鲜花盛开就这一时,美丽无价嘛。”   解予安不与他争辩,虽是揽着青年的肩膀并排向外走,目光却总停留在他的侧脸面颊上。   纪轻舟今日少见地穿了件似乎是藕荷色的真丝缎面衬衣,浅淡的粉色衬得他的脸庞愈发白皙清透,眉眼也愈是温柔,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看一眼,再看一眼。   “看哪呢?看路好吗,宝哥哥?”纪轻舟自然能注意到他不断飘移的视线,不禁提醒了句。   解予安兀自询问:“怎么穿这么粉?”   “也还好吧,没有你粉。”纪轻舟说罢,还意有所指地哼笑了声。   解予安眉角微动,也不知发散了什么思绪,耳尖倏然浮起一层红意。   特意回头看了眼黄佑树,见对方提着行李跟在后方,什么也没听见,这才凑近低声反击:“你也一样。”   “嗯?什么我也一样?”纪轻舟一副纯真的口吻反问,“我说你唇色粉呢,你想哪去了?”   解予安抿了抿唇,道:“我所指也是唇色,你以为呢?”   “好好好,我真信了。”   “……”   一路侃着废话,来到了火车站的大门外。   夕暮时分,皎洁月亮已经升起,低垂的暮色中却仍残留一抹晚霞。   蓝调时刻的光线下,可见道路旁停着一排的黄包车,还有马车、驴车和四轮推车,汽车偶尔才可见一辆。   “接下来怎么走,坐小火车去市内?”   纪轻舟凭着自己上回的经验询问,随后就被解予安带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三轮摩托旁。   “哇,这叫什么?”纪轻舟不由被这常在影视剧中看见的军用摩托所惊讶,“挎斗摩托车?”   “嗯,边三轮,问学校借的。”解予安简言回道,伸手从黄佑树手里接过他的行李,放到摩托车后方用绳子缠绕固定。   接着用眼神示意边车座椅,对纪轻舟道:“坐上去试试。”   不必他说,纪轻舟已经跃跃欲试地坐到了摩托旁的位置上。   这边车的座椅虽说包了皮革,但还是硬邦邦的不怎舒适。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乘坐这种交通工具,他依然很是兴奋,伸长腿斜倚在靠背上,朝着解予安一扬下巴道:“上吧,解教官,带我骑摩托兜风。”   “你好好坐,坐稳了。”解予安不怎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见他规矩地坐正了身体,这才跨到摩托上,握着车把手准备发动引擎。   黄佑树见状急忙出声询问:“少爷,那我呢?”   解予安侧过头来道:“你乘火车至城内督署站,在附近汉府街寻家旅馆住着,那离我学校较近,有事可去学校找我。”   “八号那天早晨来火车站跟我会和就行。”纪轻舟转过了身来补充道。   听见一旁引擎发动的声音,就朝黄佑树挥了挥手:“当公费旅游吧阿佑,好好享受假期,再见!”   “可是……”   眼看着那辆三轮摩托驶上马路,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黄佑树提着行李箱站在原地,愣愣地呢喃:“我是第一次来南京啊。”   ·   约莫八点过半时,随意在一家夜宵馆子吃了碗面做夜饭后,纪轻舟来到了解予安曾在信上描述过的他在南京租住的公寓房。   “果然是阁楼层,有点矮啊,但装得还蛮不错的。”   放下行李后,纪轻舟在这不算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据解予安所言,这是他们学校的校长听闻他想要租房后,推荐的西式小公寓,原本是一栋英外交官的私人寓所。   这房屋一二层都已出租给附近的大学工作者,三层虽是阁楼房,内部却也装潢得十分舒适。   打开房间门,是一间二十平的客餐厅,倾斜的天花板下放着一套皮质弹簧沙发,沙发对面的黑色钢窗前,则是一张既可以做餐桌也可做书桌的樱桃木长桌。   客餐厅的东侧开着一扇房门,通向储物间,西侧则有两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盥洗室。   卧室空间不大,床顶倾斜的天花板衬得屋内光线有些压抑,不过床前却有个小阳台。   清亮的月光透过阳台门的玻璃窗格洒落在深木色的地板上,室内环绕着阳台外树梢上传来的啾唧虫鸣。   “还有浴缸呢。”   推开盥洗室门,开灯瞧了眼,看见里头那洁白的陶瓷浴缸,纪轻舟便觉自己浑身累得散架,急需泡个热水澡缓缓。   “我先洗澡了,今天出了不少汗。”   虽是头一回来住,纪轻舟却俨然像是进了自己家般,毫无生疏感,直接从行李箱里翻出睡衣,打了声招呼就拿着衣服进了盥洗室。   解予安跟着进去帮他调了下浴缸的水温,接着便进了隔壁的卧室去铺起床来。   他独自居住,睡的都是硬床板,天热时就直接铺张席子,这一个多月都是这么睡的。   但知晓纪轻舟会来住,购买家具时,他就特意备了床棉花床垫,崭新地存放在衣橱里许久,这会儿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夏末秋初,残暑未消,即便入了夜,躺在垫有棉花的床铺上依旧感到有些燥热。   但纪轻舟着实困顿疲倦,泡完了澡,浑身软绵绵的,往枕头上一靠,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则是被背后紧贴的炙热温度给闷醒的。   寂静昏暗的屋子里仍散落着月辉的光芒,约莫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这一段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纪轻舟睡意朦胧间抹了把自己脖颈上的汗液,才发觉本就系得松垮的睡袍衣带已完全散开。   一侧衣襟都已被扯到了肩膀处,后颈上喷洒着男子炽热的呼吸,间或有温柔轻吻细密地落在颈侧。   他稍稍清醒过来,却未发出动静来,想看看解予安会趁他睡觉的时候做些什么。   结果这家伙还真是正经得很,除了从背后亲一亲他,就只是搂着他的腰老老实实地抱着他睡觉而已。   只不过老实的是解予安,小元宝却显然不像他主人那般思想规矩。   纪轻舟闭着眼眯了会儿,很快就憋不住轻轻地笑了声,嗓音略低哑道:“要不你还是做点什么?时不时地硌我一下,叫我怎么睡。”   解予安听他忽然出声,似乎也不觉奇怪,约莫早已从他呼吸频率的变化中判断出他已醒来。   闻言就贴着他耳畔,平静开口:“安分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你求我也无用。”   “那可不行哦。”纪轻舟翻过身来平躺,语气懒洋洋道:“明天我得去分店那边视察,后天就正式开业了,还有些别的工作,也待完成。”   “你来这,还忙工作?”   “不然呢,我都说了我是来出差的,你以为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吗?”   纪轻舟掀开眼帘,抬手摸了摸他光洁的脸颊,故作调谑道:“你只是我养在外边的小情人,我家里可是有正宫的,最多出差过来跟你睡个觉,别总想这想那的要求太多,摆正自己的身份,知道吗?”   解予安配合问道:“那正宫是谁?”   “怎么,想逼宫上位?”纪轻舟轻轻咋舌,“你要是给我怀个孩子,那我考虑考虑。”   “……”   “怎么不说话,早年征战伤了身,怀不上了?”   解予安握住他抚摸着自己侧脸的右手,从脖颈缓缓下移:“我看你还是不够累。”   纪轻舟当即抽出了手,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睡觉了,晚安解元元。”   解予安似低笑了声,揽着青年的身体往怀里按了按,亲吻了下他的后颈,用仅限两人听见的静谧嗓音道:“晚安,轻舟。” 第163章 南京日常(感情章)   翌日, 清晨醒来又是晴空万里。   当纪轻舟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皮,从窗台的轻薄纱帘中望见外边的朦胧树影时,解予安早已起床去上班了。   他们军校的早操时间是六点四十分, 看过不知多少份流水账信件的纪轻舟,对于解予安的工作行程很是明晰。   他披着件睡袍,到隔壁浴室洗漱了一番。   出来时,扫见樱桃木桌上放着份早餐面包与玻璃瓶装的牛奶, 便面对着窗户,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了下来。   拿起夹着火腿片的面包咬了一口,纪轻舟才注意到餐盘下面还压着张字条。   微微泛黄的纸条上, 熟悉的钢笔字迹从上至下写道:如要出门, 抽屉有地图。午时归。   “都强调‘午时归’了,不就是叫我在家等你的意思。”   纪轻舟嘀咕了一句,随手将纸条搁到了一旁, 靠在椅背上, 边吃着面包, 边无聊地扫视起桌上的东西。   昨日购买的茉莉与丹桂,被某人用倒了清水的陶瓷瓶插着, 摆到了桌子一侧,橙红色的花朵零星散落在桌面上, 散发着幽幽香气。   他目光从那洁白莹润的茉莉花上掠过, 转移到了桌角整齐摞着的那一堆书籍报刊上。   在那一叠报纸的中央,夹着一本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杂志。   纪轻舟伸手将其抽了出来, 一瞧封面, 果然是他们《纪元》杂志的九月刊。   这期刊发行也才三日,听闻在上海都很难买得到,也不知解予安是托谁弄来的。   他随意翻了翻杂志, 将其放到了一旁,接着又无所事事地将那一叠报纸拿了过来。   本想找个有意思的本地报打发时间,结果翻了几份,发现摆在这的多是上海的报纸,且或多或少都载有关于他时装发布秀的消息。   “啧啧,解元宝啊……”   纪轻舟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旋即摊开了一份前几日的沪报,慢悠悠翻着报纸吃完了早餐。   将餐盘洗净收进桌旁的橱柜时,时间也已九点过半了。   见外边阳光正好,纪轻舟便拿上画本和铅笔,搬了张靠椅,坐到了卧室与阳台之间的交界地,如此既能欣赏风景,又能恰好避开刺目的光线。   这阳台围栏是半人高的白墙,墙外有一棵甚为繁茂的银杏树,再往外则都是人家的屋顶瓦片了。   纪轻舟慵散地仰着脑袋靠着椅背,闭着眼睛感受了会儿室外微凉的清风,接着就打开了画本,开始发散起思维。   十月刊,十月金秋,丹桂飘香……   纪轻舟预备在下期杂志上推荐的流行色正是金色。   由此延伸,推荐的时尚单品、时装搭配和主推面料等,多少也要与之沾点边。   恰好此次来到南京,他的计划之一就是逛一逛这边的绸缎庄。   九月刊的内页插图主推面料是四经绞罗,不仅制作了那件紫藤萝旗袍拍摄印制彩图,也专门在后页为此织造工艺做了详细的采访介绍。   而因知晓自己这个月会来南京,十月刊的推荐面料,他上月就已同解良嬉谈好,定为南京云锦。   不过这一次要定制面料制作服装显然是来不及了。   自清朝覆灭,南京云锦因为失去购买主力,业已走起了下坡路。   本就是寸锦寸金的料子,织造困难,数量稀少,尽管有提前打招呼让骆明煊帮忙留意一番,他也未抱有太大希望,只想自己但凡能够花钱买到,就算是结局圆满。   至于花色适不适合做衣服倒不怎重要,那色泽绚丽、灿烂如云霞般的面料,即便是作为一块简单的披肩,用来搭配素色的旗袍或款式修身的小礼服,就已足够出彩。   如此想着,他便手握铅笔,在空白的纸页勾画出一个穿着长款收腰旗袍的高挑女郎来。   面料的话,既然是秋冬款,可以采用真丝绒、天鹅绒,抑或在秋季上新的旗袍新款中主推的灯芯绒。   既然是与华丽的云锦相搭配,那低调奢华的黑色金丝绒旗袍或许更为合适。   但只是一件黑色旗袍又未免过于严整素净。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抬头望向阳台围墙外的高大银杏树。   九月初旬,秋天的气息还未染树梢,整树枝叶仍是葱葱茏茏的,蓊然森茂。   纪轻舟漫然思索了片刻,随即低头,在旗袍的侧边裙身绘制上了一枝垂落的银杏枝叶。   这些图案倘若全部用金色丝线填充绣制,未免又过于醒目,他便在一部分叶片中画上了放射性的镂空,改成了一个个疏密有致的折扇图案。   将旗袍绘制完毕后,暂时空出披肩处的花纹,纪轻舟又翻过一页,画起了时装图稿。   跷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打了两幅线稿,时间不觉临近正午。   头顶的太阳光线逐渐挪移至阳台门前,温度愈发炽热起来。   纪轻舟抬腕看了眼手表,收起了画本起身进屋。   正将画本放在桌面上,挑挑拣拣地拿了份报纸,准备躺到沙发上看会儿报消磨下时间,就听见钥匙开门声倏然响起。   他转头望向门口,便见房门开启,解予安同昨日那般穿着身卡其衬衣裤,手里提着三层的竹木食盒走了进来。   “回来了?”   “嗯。”解予安应了声,注意到纪轻舟仍穿着件真丝睡袍,显然未出过门,眉眼神色略有柔和。   接着便关上房门,更换了拖鞋,将食盒放到桌面上道:“饿了吗?坐下吃饭。”   他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盘的主食和点心来。   有五颜六色的糕团小点,一份鸡丝面,一份熏鱼面,还有卤牛肉、麻油干丝、五香豆之类的小菜。   “从哪来的这些?”   尽管两个多小时前才吃过早餐,但冰冷的白人饭吃进胃里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感。   此刻看见这卖相不错的面条与小菜,纪轻舟又觉腹中饥饿起来。   当即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干丝送进嘴里,用凉菜开开胃口。   “自然是酒楼买的,食盒也是酒楼的,吃完了送回去就行。”解予安回着话,拉开他身旁的椅子落座。   端过纪轻舟挑选剩下的面碗,他拿起筷子,却暂时未伸进碗里,侧头注视了会儿身边的青年,见他吃得还挺香的样子,才唇角微露笑容,从容地用筷子夹起了银丝般的细面。   ·   一餐简单的午饭结束,纪轻舟端着解元宝沏的元宝茶,坐到沙发上喝茶休息。   见解予安收拾完碗筷后,也丝毫不着急地坐到了沙发上来,他刻意看了眼手表时间,提醒:“你还不去上班?快到上课时间了吧?”   “找人调课了,在家陪你。”解予安语气平静回应。   纪轻舟略感诧异:“不是说明天再调休吗?”   “后天也调了,已征得上级同意。”   “啊?你这也太夸张了,一年也就半月的调休时间,一下就花了两三天。”   纪轻舟放下茶杯,斜倚在沙发扶手旁,踢了踢他套着袜子的脚踝,“就这么想我啊?”   解予安伸手握住他的足踝,抬起他的腿放到了自己膝盖上,默然没有回应。   他原本也不想这样夸张,但上午在学校,每每想到纪轻舟独自待在出租房里,便总不由自主地走神,既然无心工作,就索性找理由跟同事换了班。   纪轻舟见他不开口,心忖对方这假期调得夸张,也有自己决策失误之缘故。   难得来一回,却要在星期日坐火车回去,毕竟周一还得去裁缝学校上课,但解予安却只在周末才有整日的空闲,他若不调休,他们就只能做夜间情侣了。   下回再来这,还是自己找泰勒先生将周一的课调一调吧。   纪轻舟心下这么打算着,支起了一条腿搁在沙发上,撑着脑袋看着他问:“那我们下午做什么,出去转转闲逛一下?”   解予安暂未回答,视线掠过他修长的双足与松散睡袍下的风光,也不敢多瞧,转而问:“你可还要去分店?”   “顾楼街离这远吗?”   “不近,骑车半小时。”   “那也不远嘛。”纪轻舟下意识判断道。   话落,他看到解予安嘴唇微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静默中含着几分渴求的眼神看着他。   “好吧,半个钟头的路程是挺远的,来回一小时了呢。”   纪轻舟立即明白了他的眼神暗示,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明天正式开业去看一看便罢,我相信骆明煊可以自己应付的。”   “嗯,那既然不去,”解予安眼睫微垂地注视着他,低沉清冷的嗓音犹豫地开口,“你,可想吃小男孩?”   “哧,你算个屁小男孩啊!”   纪轻舟顿然失笑,用支起的那条腿踹了踹他的腰侧道:“换班在家就为了睡我是吧,你还要不要脸了,嗯?解元宝?”   解予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作乱的左脚,与右腿一起放到了自己腿上。   既然话都已说出口了,意料之中的调侃奚落也遭受了,就索性带着满脸的薄红,趁着青年不备之时,倾身将人横抱起来,大步迈进卧室,放到了厚实柔软的床铺上。   ·   垂落着米色纱帘的阳台门外依旧艳阳高照,连续数日持续高温,到了下午,天气愈发闷热起来。   约莫视野狭隘的房间与燥热的天气总是催生情愫,交叠时的大汗淋漓反倒令人失迷沉湎。   反反复复间就闹腾了一个下午。   临近傍晚时,纪轻舟赤着身裹着条被子,精疲力竭地趴在枕头上,合着眼眸,闷声不语。   也不知某人是工作以后加强了体力锻炼的缘故,还是这一个多月太久没纾解给憋得,本就充沛的精力愈发旺盛得吓人了。   其实他很享受也很喜欢同解予安做此事,但过高频率过于强制性地进行,就反倒有些难受了。   直到此刻,休息了大半个钟头,依旧有种虚脱得直不起身的感觉,从后颈到指尖泛着麻痹般的酥痒。   比起他的疲倦,解予安倒是依旧精神爽朗,还有心情搞工作。   听着身旁传来的纸笔摩擦声,纪轻舟双臂交叠着放在枕头上,侧着脑袋枕着胳膊抬起视线,便见解予安挂着张恬淡寡欲的面孔,一边翻阅着治兵语录,一边拿笔做着笔记,说是在以此改编教材。   分明坐到桌旁书写更为方便,却非要倚在床头,黏黏糊糊地与他待在一块……   纪轻舟眨了眨眼睛,眸光从对方高挺的鼻梁线条,游移至他亲吻过多次的柔软嘴唇上,尔后又顺着清锐流畅的下颌线,落在那脖颈凸起的喉结上。   不论怎么看,这人的五官样貌都生在了他的审美点上。   静静观赏了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事来,慢吞吞地翻坐起身下床,披上睡袍,扎紧了衣带。   察觉到他的动作,解予安立刻停笔抬起了眼睫,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到门口,过了片晌,就见青年手里拿着台墨绿色皮革包裹的袖珍照相机走了进来。   “本来是准备新店开业的时候,用来拍照纪念的。”   纪轻舟捣鼓着相机,跪坐到了床铺上,回到方才的位置,将相机镜头对准了解予安:“你就像刚才那样工作,别乱动哦,我要摆拍。”   “……”解予安略无奈地微叹了口气,配合地垂下视线,握着笔继续书写,接着便听身旁传来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响。   他倏然察觉不对,侧头问:“你这相片是交由谁洗的?”   “合作的照相馆啊。”纪轻舟理所当然道。   “那……”保守的解予安看了看自己衣衫半敞的胸膛。   纪轻舟轻快一笑:“没事,脖子以下没拍到。”   “真的?”   “放心吧,你的身体是我的私有财产,我还不舍得给别人看呢。”   解予安听他这么说,竟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视线转向他手里的照相机道:“给我看看。”   “你想试?”纪轻舟将相机递给了他,现场教学道:“右边这个是取景器,你可以这样调整镜头进退来合焦……”   解予安合起笔记本放置一旁,接过相机,饶有兴致地研究了起来。   纪轻舟见状,无所事事地侧头看向床前的玻璃格门,望见窗外的阳台墙面与银杏枝叶皆被映照成了金灿灿一片,才蓦然惊觉已是日影西斜。   “去看日落喽。”他慵懒地舒展了下身体,推开阳台门,提着靠椅坐到了外边吹风。   待解予安大致搞懂了相机的使用方式,抬起头来,就见青年已转移去了阳台。   正跷着二郎腿,双臂交叉环胸地靠在皮椅上晒太阳。   日落斜晖在他的脸庞上镀了层薄薄的光芒,飘动的发丝熠熠似闪着金辉。   他不禁举起照相机对准阳台,本只想试着捕捉这一刻的美丽,而纪轻舟却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动作般,在他准备转动快门时,倏地侧过头来。   发觉他在拍照,便挑起眉微微一笑,歪着脑袋朝着镜头眨了下右眼。 第164章 分店开张   来到南京的第一日, 纪轻舟睡前回想自己的行程,除了傍晚和解予安出去吃了顿饭,几乎什么也没做, 稀里糊涂地就在床上度过了。   虽未完成什么工作,倒也十分愉快,难得感受到了度假时的轻松愉悦。   但既然来了这,必须得干的活还是得去做。   于是翌日清晨, 他便同调休的解予安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后,坐上那三轮摩托, 一路“突突突”很是拉风地前往秦淮河畔的新店。   他们到得不算太早, 结果却凑得正巧,停好车来到武定桥口时,骆明煊正带着人准备放鞭炮, 庆祝正式营业。   察觉二人的到来, 骆明煊连忙将刚点燃的火柴熄灭, 拍着大腿道:“诶,你们总算来了!”   纪轻舟先扫了眼改装后的商铺外观, 接着又看向他身后两个穿着新制服的店员,冲骆明煊扬了扬眉:“不介绍一下?”   “那自然得好好介绍!”骆明煊说着, 就退到两个员工身旁, 点名道:“这伙计名叫杨军,我严格挑选的推销员, 口齿伶俐, 能言会道,既能送货,又能看店。   “这位姑娘呢, 叫做胡秋韩,我同你说过的,我们的分店经理,在女学念过书,能识文断字,且会几句简单的英语。”   “小杨、小胡,认识一下,这位是老板的老板,创办了世纪时装公司的纪先生,此处所有的衣服都是他一人的作品!”介绍完员工,骆明煊就调转了个方向,指着纪轻舟介绍。   看到一旁的解予安,又说:“这位呢,是老板们的好兄弟,解老板。”   纪轻舟闻言,忽然噗嗤一笑。   解予安偏头问:“笑什么?”   “蟹老板。”   “嗯?”   纪轻舟摇了摇头,也没法跟他解释海绵宝宝的话题,随口编了个理由道:“只是觉得他的介绍方式好笑,全是老板。”   “可不就全是老板嘛。”骆明煊朝着两个员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准备上岗。   旋即看着纪轻舟啧啧舌道:“你这老板还好意思笑呢,发电报同我说三日出发,四日到店指导,结果我昨日在店里等了你一整天也不见你身影,气得我都想去元哥学校找你了,但又怕我真去了,你正好过来,我俩便错开了,你说说你……”   “那你幸好昨天下午没过来,否则也是要扑空的。”   “昨日下午怎么了,你们干什么去了?”骆明煊面露疑惑,看了看纪轻舟,又看了看他身旁的解予安。   结果一个只是挂着笑容不答,一个突然低头整理起衬衫袖口来,一副谜语人的模样,令他摸不着头脑。   纪轻舟拍了拍他肩膀,绕回话题道:“抱歉啊,叫骆少久等了,等会儿我请你吃饭,赔礼道歉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哦。”骆明煊生了气也好哄得很,被纪轻舟拍着肩膀一安慰,转眼又露出笑容来。   旋即指了指门前的鞭炮,把火柴递给他问:“喏,要不由大老板您来点火?”   纪轻舟迟疑了下,接过了火柴。   作为在市区长大之人,他对烟花爆竹接触甚少,只在很小的时候玩过摔炮,眼前这两大串的红鞭炮高悬在门旁的幌架上,要他去点火还真有点刺激。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火柴,刚抽出一支准备划亮,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地拿走了火柴盒,道:“我来吧。”   纪轻舟看了看解予安那双虽修长如玉却生着老茧的手,莫名联想起对方脊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来,识相地后退一步道:“行,这方面你有经验,那你点吧。”   解予安自然知晓他所指是自己被炸伤之事,抬手掐了下他的脸颊:“嘴这么坏,就不能给我积点德?”   “我是帮你脱敏呢,还不谢谢我。”纪轻舟强辩道。   解予安没有与他争辩,趁着眼下没什么过路人,便直接划亮了火柴,不急不缓地过去点燃了鞭炮的引线。   不一会儿,那成串的鞭炮就噼噼啪啪地在耳边炸响起来。   一时烟雾腾起、残屑四溅,骆明煊跟个孩童般地拍手叫嚷起“财源滚滚”、“开业大吉”来。   嚣杂混乱中,纪轻舟感到自己被解予安挡着脑袋后退了好几步,直到站到店门处的安全位置才停下脚步。   短短数十秒,鞭炮燃尽,化为一堆残骸与浓浓的硫磺味缭绕在街口,诉说着方才的喧腾热闹。   附近店铺的掌柜伙计有的送来了自家的点心小吃,有的就只是拱手朝着骆明煊道声吉祥话。   交际声中,纪轻舟拍了拍自己身上可能存在的碎屑。   抬眼看向解予安,便发现对方额角发丝上正好沾着片红鞭炮纸屑,像朵红梅般地卡在黑发间,还怪可爱的。   “怎么了?”见纪轻舟忽然注视着自己发笑,解予安直觉敏锐地甩了甩头发。   红色的纸屑飘落下来,被纪轻舟接在了手里:“多好,要鸿运当头喽,解元宝。”   解予安轻哧了声:“迷信。”   话是这么说,却是立刻从他手里拿过那片纸屑,似不经意地揣进了口袋。   过了一阵,待骆明煊同人交际完,纪轻舟才跟着这位分店的老板进店里参观。   经过一个多月的改造布置,这原本普普通通的洋风小商铺已然大变样。   墙体从内到外被刷为了干净的奶油色,门框与窗框则由骆明煊做主,被漆成了枫叶红色,说是要与上海南京路的总店装修风格贴近。   正门口屋檐位置安装了红色的折叠遮阳棚,上方挂着“世纪时装屋”的定制金属招牌,遮阳棚垂落的短帘上还印着英文版的“Century”。   光从外观来看,纪轻舟觉得它更像是一家咖啡馆。   推开红漆门框的玻璃门,右手边是一个柜台,其余三面皆摆放着挂满衣服的龙门架,每个架子旁又放了一面穿衣镜,中央则专门设立了一道帽子配饰的陈列展示柜。   本季的主推新款,也就是时装发布秀中施玄曼最后出场所穿的那套烫金印花的黑色灯芯绒旗袍,正被模特穿在身上,展示在陈列柜前。   门旁的玻璃窗前,同样立着一个橱窗模特,展示的还是春季系列的补充款。   一套黑波点的白色大A摆雪纺长裙,腰部以牛仔蓝的束腰做了个收腰,是一款既古典又自由、时髦的连衣裙。   昨日陈列上架,纪轻舟没有过来指导,骆明煊和两个店员商议过后,便投票选择了将这件裙子展示在橱窗处。   觉得它相比其他款式,更具有洋装的代表性。   这边的新店刚开业,没有什么顾客积累,站在此时人们的角度,挑选更能令他们接受的时装放在橱窗前,的确是一个较明智的选择,纪轻舟也就没有去改动什么。   在店内转了一圈后,他又跟着骆明煊上楼参观了下。   二楼相比一楼装修得较为潦草,只是刷了个墙,安装了一盏电灯,用来充当仓库而已。   “布置得挺好的,就是店面稍微小了点,感觉有些拥挤。”从二楼逛完下来,发觉店里连一个试衣间也没有,纪轻舟不禁有感而发道。   “小而精嘛,反正这地方也不用办你那时装展览。”骆明煊不以为意。   “这倒也是。”纪轻舟随口附和了声,撩开遮挡楼梯口的垂帘,发觉店内除了那两个员工,一位顾客也没有,轻咋舌道:“不过这生意,会不会有点难做?”   他记得上海那家时装屋,当日刚一放完鞭炮,便有不少被开业动静吸引的过客进店逛衣服。   而这边,虽说路人经过时也会好奇地看几眼橱窗与招牌,但愿意进店一逛的却是寥寥无几。   “别着急嘛,咱们这铺子装得这样时新,许多人一看铺面如此,就觉得里头东西定然消费不起,也就不愿进来了。”   骆明煊显得一点也不着急,从容走到柜台旁,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杯茶水,慢悠悠道:“其实这阵子装潢以来,便有好些权贵富商派人前来询问过何时开业,说明咱们的衣服自然是有其市场在的,不靠这些客流吃饭,当初盘下这铺子时,不也是这么分析的吗?”   “道理我都懂……”   纪轻舟端着茶杯,刚要说些什么,这时门后铃铛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就见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子推开店门走了进来。   他目光带有些许目的性地扫过店内的几套主推款式,最后看向柜台后方衣襟上扣着经理胸牌的胡秋韩,开口问:“请问,你们店可否订衣服?”   “订衣服?”未等员工回答,纪轻舟便条件反射地先一步接了话:“是指量体定制?”   “并非这个意思。”男子关上店面,详细解释道:“我家主人之前在上海的世纪时装店买过衣服,听闻你们今日在南京开业,便想要在这长期订衣。   “只需你们每次出新衣,都搭配一批适合她年纪、尺寸的衣服,送去府邸即可。但不必送太多,每月五至八套便足够。”   “哦,是这个意思啊,那当然可以了!”察觉有大生意上门,骆明煊立刻接过了话,热情地拉着男子沟通起细节。   纪轻舟见状,便同解予安一块坐到了柜台后的椅子上,旁观起新员工的业务情况。   一通简洁明了的商议过后,胡店长摊开崭新的顾客名册道:“请您在这留下地址,再签一个您的名字。”   男子依言打开钢笔,在本子上留下了详细的地址信息,结束后道:“那麻烦你们明日先送几套至府邸,账单届时会有人直接结清。”   说罢,他不再多留,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汉府街钱公馆。”骆明煊在他离开后,才念出了那地址名称,“这是哪位大户人家?”   纪轻舟正想过去瞧一眼,抬眼恰好看见解予安的眉头微动,就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问:“你知道?”   解予安点了下头:“总督署的。”   “奥,那还真是大生意来了。”骆明煊喜笑颜开,朝着纪轻舟挑起半边眉毛道:“我说吧,你压根用不着担心生意,在这地方,多的是有钱人。”   “行吧。”纪轻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不再顾虑此事。   转而问起另一件正事道:“之前叫你帮我留意的云锦可有消息?”   “诶,我正想同你说呢。”骆明煊合起了名册递给胡店长,好整以暇地倚着柜台道:“你要买云锦,起码是要提前一年订货,否则寻常绸缎庄定然买不着。但我办事,那叫一个可靠,我还是帮你找着了!   “这次还得多亏咱们房东郭叔帮忙,他介绍我认识了一位绸缎庄的退休老掌柜,老先生收藏有几匹前朝的妆花缎,绝对的金贵货,乃是用孔雀羽线与金丝线织造而成。   “那老掌柜我之前已去同他攀谈过,那几匹妆花缎他说不准备卖,但你出价高呢,他视情况也许可以割舍一匹,你可要去看看?”   纪轻舟光是听他这般形容,心里犯起痒来,当即便拍了拍身边人的后肩,拉着解予安起身道:“那赶紧走吧,请骆少带路。” 第165章 妆花云锦   骆明煊所说的那位收藏有妆花缎的退休老掌柜, 就住在秦淮河旁的一条巷弄里,距离他们的店铺不远,听闻是一位朱姓的老先生。   三人到其住处时, 是他的孙子孙媳在客堂接待的他们。   听闻他们的来意后,由孙子去转告一番,这老先生才姗姗来迟。   老人年过七十,身板瞧着却挺硬朗, 穿着身旧布衫,留着灰白长胡子,即便在大热天里也戴着顶丝绸小帽, 从帽子后方探出鸭屁股般蓬乱翘起的头发来。   “朱老爷, 你还记得我吧?”   见着老人从后厢房出来,骆明煊便很是熟稔地凑了过去打招呼:“先前同您说过,我一好友想要购买云锦, 今日我便将这二位兄弟给带来了!”   老人闻言只是端着杯泡有浓茶的旧茶杯, 坐在客堂的椅子上, 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打量着纪轻舟和解予安,礼貌性地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尤其这位兄弟, ”骆明煊拍了拍纪轻舟的胳膊,接着道, “他可是如今上海鼎鼎有名的新锐裁缝, 您这缎子给他拿去做成衣裳,定能叫您这的云锦藏品价值再上一个台阶!”   约莫是已经习惯了骆明煊的说话方式, 纪轻舟听着他的吹嘘, 竟也没有觉得尴尬。   而那老先生闻言却约莫信了几分。   抬起头来,审视了面前这衣着新潮、模样漂亮的年轻男子几眼,用着南方口音的官话开口:“裁缝?你?”   “朱老先生, 他的话呢,您随意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纪轻舟口吻平和接过话道:“我的确是个裁缝,但不是什么上海最有名的裁缝,只是眼下工作需要,想来购买一匹合眼缘的云锦而已,听说您这收藏有几匹妆花缎,就特地来拜访一下。”   老人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后,缓缓说道:“并非我看轻你,我收藏的那几匹料子,不是你这小辈可折腾得起的。即便你有再多的钱财,再好的手艺,那料子被你用去做成衣裳,那就是在糟蹋宝物。”   听见他这般轻视的言辞,解予安顿然蹙起了眉,侧头看向了青年。   骆明煊则已上前一步,想要帮兄弟说说话。   但还未等他开口,纪轻舟便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回道:   “听您这么说,我就更有兴趣了。您放心,我这人做事一向懂得分寸,要真是我驾驭不了的面料,我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拿它来做身衣裳,这不是砸我自己的招牌嘛?不过幸运的是,至今为止,我还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料子,不知今日能否在您这开开眼界?”   “嚯,小杆子口气倒是大得很。”   朱老先生听他这般发言,似乎也被激起些劲道来,接着就放下了茶杯,站起了身道:“好,那今日老朽便带你们开开眼。”   说罢,就背着手转过身,领着他们朝后边的厢房而去。   纪轻舟三人跟上他的脚步,进入后厢房后,才发觉这屋里头还有一个正临河畔的露天台榭。   以木质栏杆围绕的露台上,摆放着为老先生喝茶看景而设的桌椅,角落里又有几盆菊花绿叶盎然摇曳,布置得古雅宜人。   朱老爷叫他们三人先在这坐着等候,旋即就让大孙子搬来了四只长长的木盒子放到了桌面上。   “你们看好了,可千万别眨眼。”老先生这么叮嘱着,就打开了一只木盒,取出一匹丝绸包裹的锦缎来。   还郑重其事地叫他孙子抱着,走到阳光直射处,将那锦缎从丝绸布袋中取出。   随着老人揭着锦缎布边徐徐展开,极为鲜艳正统的朱红之色映入眼帘,纪轻舟和骆明煊顿时坐不住,起身走到了栏杆旁近观。   待这匹缎子正面展开,落入阳光之下,两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正午的光线照耀下,金灿灿的光芒在朱红的料子上闪烁跃动着,光彩溢目得就仿佛栏杆外波光涟涟的河水一般,极为绚丽耀眼。   老先生多半是想要给他们的一个震慑,首次打开便是这样一匹色泽华丽纯粹的朱红色织金云锦。   布幅较窄的红色锦缎上以金线织出了整幅的蝙蝠纹样,在老先生和其孙子的展示下,一半位于阴影处,一半位于阳光下,使得朱红与金色对比得愈发分明。   而纵使是在阴影处的部分,那花纹依旧金光熠熠,一眼看去,可谓是霞蔚云蒸,鲜艳灼目犹比赤色晚霞。   这一刻,即便是对面料所知不多也不怎感兴趣的解予安也不禁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细细欣赏。   明白了纪轻舟为何这般态度严谨地非要亲自来这挑选购买,而不是叫他托人砸钱代购。   老先生瞧见三个年轻人喟然叹息之模样,显然很是满意,暂且收起面料放置在桌面上,紧接着又叫他孙子拿出了另一匹他颇为喜爱的缎子。   “不如这次我来打开?”   纪轻舟看见那缎子背面的多色断纬,直觉它会很是缤纷漂亮,忍不住向老先生请求道。   朱老爷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好,那你来打开。”   纪轻舟便走到他孙子身前,揭着面料幅边将其徐徐展开。   起先看见的是一片金黄,尔后便见灿烂繁丽之花纹映入眼底,令人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发出轻轻的惊叹。   这第二匹缎子,是一幅缠枝莲纹金宝地。   所谓金宝地,就是以圆金线织满地,再于金地上逐花异色织出五彩缤纷的花纹图案,是织金与妆花的结合物,因此在色泽丰富的同时,又金光灿烂,尤为的富丽堂皇。   纪轻舟首次拿到这般贵重的织物,禁不住暗自心跳,简直不敢问,买下这一匹需要花费多少的金钱。   同时他也明白了方才老人家为何会说用这料子裁制衣裳就是暴殄天物,寻常人的确很难压得住这样夺目灿烂的颜色,约莫也只有极为盛大庄重的仪式上,才会用到这般华丽的锦缎。   随后,老先生又命他孙子打开了两匹料子。   一匹宝蓝色彩蝶织金的妆花纱,同样明闪闪的很是漂亮,但有了前两匹的映衬,显得相对温柔素雅,却也别有一番韵致。   而另一卷料子展开后,又令纪轻舟等人眼前一亮,感到眼界大开。   这一幅妆花缎已不再是一匹料子,而是一幅以清代画家石涛的《秋山红叶图》为蓝本,用着天然染料染色的丝线、金银线与禽鸟羽线织造而成的绚丽优雅的妆花画作。   那青山碧绿之色,远山与阴影处明亮的孔雀蓝色,树木枝叶的霞红、葡灰、鷃蓝与秋香等色的变幻晕染,种种色彩搭上水墨色的描边,就构成了这样一幅绚烂绮丽犹如梦境般的工艺美术品。   “哇,这得织上多久啊……这都有上百种颜色了吧,太厉害了,那些织工……”就连见识过无数好料子的骆明煊也禁不住感慨敬佩道。   想要触摸那面料上的花纹,又怕自己手粗给摸坏了,就握着衣袖兀自在旁激动。   纪轻舟虽在现代见过一些华丽美妙的云锦作品,依旧被眼前这一幅料子惊艳得挪不开眼,心脏怦怦跳动着,像是见到了心爱之人。   看见他们这般目瞪口呆的模样,朱老爷很是得意,轻哼着笑了声说:“如何?这料子你可驾驭得住?”   “的确是华美精贵无比,但正是我想要的。”纪轻舟直言开口道,“不知您要价多少,才愿意割舍?”   老人愣了一愣,旋即就板起了脸:“这幅我不卖,况且这一旦裁开了,便彻底失了其精髓,你……”   “不裁开,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纪轻舟截断了他的话道。   约五尺的长度正好,就连这窄短的布幅都很合适,不用任何的改动装饰,直接就可以用来做披肩。   “不裁开,如何能制衣?”老人对他这年轻人的话语很是不信任,   “您稍等,我给您看个图。”   纪轻舟说罢,转头朝着解予安勾了勾手,接着就从对方肩上的背包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坐到了桌子旁边开始作画。   而解予安和骆明煊就像左右护法般地站到他身后瞧着。   老人让孙子收起了锦缎,走到桌旁斜睨着眼,略有几分好奇地盯着他的画笔,尔后便见短短几分钟间,一位端庄窈窕的女郎在他笔下诞生。   女子穿着一身款式简洁的修长旗袍,旗袍上打上了两层阴影,一块亮色的披肩从女模肩膀一侧向前倾斜披落,宛如画卷般垂于地面,铺展在身前。   披肩上以较为潦草的笔触绘制出山峰、树木的图案,画得虽简单,但能一眼看出这披肩正是那一幅妆花缎。   大概绘制了一幅设计草图后,纪轻舟以免他等得不耐烦,也未过多补充,直接将画稿递给了朱老爷:“您看,这样便不用裁开了。”   朱老爷拿着画纸,抻着后脖子远远瞧着,说:“你这还算衣裳?”   “算是一件服饰单品吧。”纪轻舟搁下笔,靠着桌沿,话语诚恳道:“我老实跟您说,虽然我是个裁缝,但我此次来求购云锦,却不是为了给谁做衣服,而是为了我所创办的杂志。   “我与朋友合办了一个以服饰穿搭为主要内容的杂志,上一期中,我着重宣传了苏罗中的四经绞罗,下一期则准备在杂志上详细介绍一下南京云锦。   “但如果只有文字介绍,多少缺乏些说服力,一些从未见过云锦之人也很难想象它的美丽,我便想要将其搭配成衣服,拍成相片印制彩图,以便人们欣赏了解,所以才来找上您。”   老先生听得神情微愣,不懂他在说什么杂志穿搭,但大致意思他还是能理解的,明白这年轻人就是要在报上宣传他们南京的云锦工艺。   纪轻舟见他未直接出言回绝,紧接着又提议:“您看这样如何,我知道如此宝贵的料子,您肯定不舍得卖给我,那能否借我使用一月?我保证,用完后我一定原模原样归还给您,绝不会损坏您的料子,行不行?”   “诶,这是个好法子!”骆明煊做捧哏道,“待这幅妆花缎上了杂志,作声明是由您朱老爷所提供,还不知有多少收藏家要羡慕您呢!”   老人闻言心中微有松动,可想到这收藏多年的料子要送到别人手上,又很是不安:“要是损坏了……”   “我在南京有店,我可以用那店铺的一半资产来做抵押,换这料子一月的使用权,再支付您一笔借用费,怎么样?”   骆明煊刚要再度附和,倏然察觉不对,诧异地张开了嘴:“啊?”   纪轻舟抬起手肘撞了下他的手臂,骆明煊马上反应过来道:“额对,我们那店就在武定桥口,是一家新开的时装店,您和郭老爷相熟,对此定然也有所耳闻。   “那家商铺,我们两兄弟可是把半条身家性命都给投进去了,您的料子送到我们手上,我们定然是像护着自家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护着它。”   另一侧,解予安注意到他们的互动,微微启唇想要帮纪轻舟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好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又默默闭上了嘴。   “借用费就不必了,我不缺这点钱。况且,听你这小辈的意思,如此奔波也是为了我们这传统工艺之宣传。想我年轻之时,这秦淮河畔处处皆为机杼之声,如今却……”   老先生稍显怅惘地摇了摇头,考虑半晌,蹙着眉头看向纪轻舟,语气庄重道:   “这幅料子我可以借你,但你万不可对其有丝毫损坏。抵押合同,我们还是得签,我也不要什么铺子抵押,就真金白银的把赔偿费写清楚了,我最多借与你们一月,逾期归还也要赔偿。”   纪轻舟闻言双眸中立刻绽开笑意来,高兴应答道:“没问题,那就多谢老先生体谅了。” 第166章 荒废(感情章)   当日黄昏日暮, 洗完澡后,纪轻舟便带着一头潮湿的黑发,坐到了客餐厅的长桌前。   迫不及待地拿出昨日绘制一半的图稿, 对照着展开的妆花缎,将剩下的披肩花纹补上。   之后又取出颜料盒,调着颜料,细致地填充起颜色。   解予安洗完澡出来时, 他已绘制了一半。   见男子穿着件浴袍、带着淡淡水汽地走过来,他便拉住他的手腕到耳边,将微湿的头发贴着他的手掌蹭了蹭。   解予安顿时走不动道, 方才想去做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 站在青年身旁,叩了叩桌面问:“能否起来?”   纪轻舟仰起头,眼眸微眯地扫了他一眼, 接着就站起了身, 任由解予安霸占他的座椅后, 再坐到某人的怀里,继续拿着笔上色。   解予安熟练地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身体, 弓着后背,垂头在他纤细修长的脖颈上细细深嗅。   一边亲吻着, 一边伸手进睡袍衣襟内, 指腹接触到那柔韧温软的肌肤,便如上瘾般地摩挲不停。   纪轻舟也并非没有感官之人, 被他搂着抱着揉来揉去的, 很难集中精力干活,就不得不出声制止道:“能别这么急吗,让我画完行不行?还有一晚上呢, 等会儿随你怎么摸。”   解予安闻言脸色微有些发红,随后就双手交叠环抱着他的腰腹,下巴搭在青年肩膀一侧,行为规矩不再打扰他工作。   桌面上的画稿颜色已上了大半,他垂着眼眸,看着那纤细的笔尖蘸取颜料,将那妆花缎的柔软与光泽感皆形象生动地展览了出来,不禁微叹息道:“很漂亮。”   “嗯?”纪轻舟疑惑发声。   解予安气息轻抚着他的耳朵问:“考虑办画展吗?”   “我?”纪轻舟轻笑了声,“那我会被那些画家的支持者给骂死吧,什么水平也敢来开画展。”   “你背后的拥趸不比他们多吗?”解予安不以为然。   他打从心底认为对方很会作画,也画得很有个人特色。   他看过之前的《摩登》画报,也翻阅过新杂志上的时装画,杂志社的画师和纪轻舟的学生,或许是为了风格的统一,多少都会模仿纪轻舟的风格去绘制时装图,但纪轻舟的图稿就是别有一番他独特的味道在。   “我的支持者喜欢的是我衣服,关画什么事。”   纪轻舟无语地摇了摇头,“况且我现在也已经在办时装展了,未来可能还会办更大规模的高定秀,所以,你就不用操心我的事业了,嗯?”   解予安从未有过操心,只是觉得他的手稿都很漂亮而已。   今日在朱老爷家的随手一画也分外传神,令他不禁想要将它们全部收集珍藏起来。   “今后你的手稿,别随意乱扔,都收着,知道吗?”   “收得好好的呢,工作室、杂志社、你家书房、我家卧室,全是我的画本,一箱一箱的。不过里面大都是废稿,以后空了你帮我整理?”   “嗯。”解予安欣然答应。   接着又微阖起双目,听着他工作时的细碎声响,安然地放空了思绪。   过了一阵,他忽然平静出声问:“明日可有想好去做什么?”   “还能去做什么,最多周边逛逛吧。”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我倒想出去玩,但是答应了良嬉姐,回去时要把完成的画稿一块带回去,还有好几幅欠着呢。”   “那便在家待着。”   “呵,你其实就想要我待在家里,好让你随时随地亲亲抱抱吧,语气里都藏不住笑了。”   解予安不做回应,只是闷声不响地凑到他耳边,双唇含着他的耳垂轻轻啃咬。   “少来这套。”暖风般抚过耳朵的轻吻令纪轻舟脖颈开始发烫,刻意偏了偏头躲过这亲密的举动,侧过身看着他挑起眉:“恼羞成怒了?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解予安眨动了下眼睫:“嗯?”   “装什么聋子,”纪轻舟话语轻嘲,语气却分外柔和,“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懂不懂?你说个软话,明天我就只待在你怀里,哪也不去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   解予安直觉他之后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但对方的承诺又实在诱人,便滑动了下喉结,音色虽低却吐字清晰道:“明日陪我,一整日。”   纪轻舟啧了啧舌,抬起左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可真黑心啊,想让小元宝日夜加班连轴转哪。”   解予安面上顿然浮出几分羞臊薄红,握住他作乱的手攥进自己的掌心里:“赶紧画。”   ·   对行程探讨得那样认真,实际第二天,即便他们想出去游玩也去不了。   约莫是在凌晨破晓时分,一阵骤雨的淅沥预示着秋雨的到来,一早起来,便见窗边乌云密布,空气沉闷,似有水汽酝酿。   未及中午,果然下起雨来。   斜风吹着雨丝拍打着阳台门,玻璃上雨雾迷蒙,沙沙声包围着整间阁楼公寓。   也不知是雨幕包裹的密闭感促使了情感的交融,还是因为明日就要分离的紧迫感压迫着心头,自清晨起,卧室的动静就未有消停。   纪轻舟不知第几次想停下去工作,都被搂进了炙热的怀抱里,一上午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临近中午,好不容易从床上起来了,他趿拉着拖鞋、脚底发飘地去浴室洗澡,还在浴缸里放着热水,某人便又如影随形般地跟了进来,从背后拥抱住他。   修长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脖颈间,另一只手却又在帮他按摩着后腰。   受他的动作影响,真丝睡袍光滑的衣带又松散开来,一旁镜子中,映出青年白皙的胸膛,上面布满着一圈圈的斑驳红印。   见浴缸水渐渐放满,纪轻舟侧身去拿洗手台上的月桂精油,抬眼看见镜中被男子手臂束缚着的自己,不禁诧异地轻轻咋舌:“得亏我不能生,否则现在十胞胎都怀上了。”   解予安眉角微动,评价:“那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了。”   “我看你是心里偷着乐吧。”他冷哼道,往浴缸里倒了几滴精油。   随着精油的扩散,氤氲着香雾的水汽在浴室内蒸腾起来,闷得人似有些喘不过气。   纪轻舟刚坐进浴缸,一条长腿便紧跟着伸进了热水中。   他抬头看见晃动的小元宝,立即偏开了视线:“不行,真不能吃了。”   解予安长臂一伸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方才不是吃得很好吗?”   “解予安你……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冰清玉洁的解二少了,我要退订。”   “已使用过,退不了。”   “怎么退不了?以我的使用频率,你现在还是刚拆封状态,起码九成新吧?”   “……那就多使用几次。”   浴缸倏然溅出水花来,两人交流着无聊的话题,共同沉入馥郁香浓的热流中。   ……   午后,秋雨绵绵,静寂的房间内,阒然无人声。   重新更换了床单的白色床铺上,纪轻舟裹着条薄被,环抱着男人的后背,合着眼熟睡。   尽管很是疲惫困倦,他的潜意识中却总记得自己工作还没完成,一直在梦境中挣扎着,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纪轻舟看了眼时间,撑着胳膊坐起身来,稍一使劲就感到浑身肌肉酸麻。   他不禁自我反省,手上欠着那么多的工作,怎么睡得着觉的,临近交稿却还如此荒淫无度,真是罪大恶极。   屋外雨水仍在淅淅沥沥落着,寂静的环境正是发散思维的好时机。   纪轻舟往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拿起床头柜上的画本和铅笔,支着腿倚靠着枕头画起稿来。   静静地画了大半个钟头,解予安才从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醒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青年的身体,却只摸到了被子。   他当即抬起了眼睫,待看见纪轻舟靠着床头安静画画的身影,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旋即便坐起身来,一声不语地挨近青年,揽着他的身体又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肩膀,继续阖着双目打瞌睡。   纪轻舟犹如浑然不知般依偎在他怀中,肆意地舒展着双腿搭在另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上。   隔着层薄薄的衣衫,后背感受到男子胸膛蓬勃的心跳,他忽然间停下了笔,抬起视线,凝望着外面灰暗的雨幕,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解予安虽闭着眼睡意迷蒙,对周围的动静却很是敏锐。   “要是明天还这么大雨,我怎么去火车站?”   解予安眼睫微微颤动,嘴唇动了动微启:“那就……”   “那就只能打个伞去最近的车站,乘市内小火车过去了。”纪轻舟未等他说完,便补全了后面的话语,旋即才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提起离别之事,男子声音多少有些低落黯淡。   “是不是想说,要是回不去,就干脆留在这陪你?”   仿佛被戳破了幼稚的心思般,解予安不声不语。   他不开口,纪轻舟也就自顾自地继续画着图。   过了会儿,他突然翻开新一页纸张,落笔勾勒出一张淡漠的脸庞轮廓,不动声色问:“这种时候,你会不会有一点后悔,非要来做这份工作?”   解予安克制着心里的波澜,语调平缓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你这人真的,嘴比哪都硬。”   解予安也无心情与他争论,兀自紧抱着他沉默不言,仿佛陷入了一股无名的忧愁里。   他思绪已经飘到了明日送纪轻舟离开后的时光。   偏偏还是一个不必工作的星期日,当他独自从火车站回来,回到这出租屋中,面对着一间岑寂空寥却又处处留有青年影子的屋子,要怎样平静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短短三日的相聚倏忽而逝,两日前的傍晚在火车站等候恋人到来时的兴奋转眼已不复存在,仅剩美梦将醒时倍然的怅惘落寞。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下,紧抿着嘴唇,闭着的眼眸却又不可自控地泛起红意来。   纪轻舟长久未等到对方回话,不禁转头看去,就见解予安极不自然地偏过了脸庞。   他佯装未发现,回过头来接着画稿,假作发科打趣地说:“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俩在一块的时候,彼此都很难专心忙工作,你不觉得吗?   “就拿这几日来说吧,我来了几天,你就荒废了几天,每天除了我什么也不干,效率是不是太低了?”   解予安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无言的低笑。   “现在这样正好,彼此都能认真地去做自己的事业,空闲时呢,就抽时间见上一面。”   纪轻舟垂眼安慰着,在画纸上“唰唰”地打着阴影:“一次次去到彼此所在的城市,一次次在重逢中相爱,多亏了你,南京对于我而言,也变成一座特别的城市了。”   解予安过了几秒,才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道:“怎么这么会说?”   “不然呢,不会点花言巧语,怎么把你骗到手?”   “不是真情流露?”   纪轻舟轻哼了声,没有回应,转而道:“其实就在刚才,我连冬款的设计风格主题都想好了,要多亏元宝同志给我的灵感。”   “什么?”   “我刚不是说了吗?”纪轻舟最后为画稿上的男子添上一条围巾。   随即就抬起了手,将那画稿送到了身边人眼前:“如果说,春日是浪漫的初遇,那冬季就是温暖的重逢。”   解予安骤然对上眼前的稿纸,不禁愣住了神。   纸页上以简洁的笔触画着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他所处的环境似乎很是寒冷,鼻尖与耳廓都打着淡淡的阴影,发丝也被寒风吹得微微飘起,尽管如此,一侧的黑发上却带着浅浅的光泽,似有温暖的阳光照耀。   他还有着一副颀长的身材,宽绰的肩膀上披着厚实的深色大衣,脖颈系着的浅色围巾,一半披向肩后,一半很有时尚感地压进了双排扣的军领大衣里。   分明是一张凛若冰霜的脸庞,却因这大衣领细绒的质感与围巾柔软的氛围衬托,连那淡薄凌冽的眉眼也变得温柔宁静起来。   “喜欢吗?”纪轻舟扬起了唇角,语带笑意问:“冬天让你穿上这套来火车站接我,好不好?”   解予安伸手拿过了画本,凝眸怔怔地欣赏了片刻,接着愈发搂紧了怀中人,侧头贴着青年面颊吻了又吻。   “下次见面是几时来着?”纪轻舟从他手里拿过了画本,琢磨着日子问道。   虽然签了合同,那幅妆花缎下个月初就得归还,但这活已经被骆明煊自告奋勇地揽了去,他暂时还没想好下次要以什么样的理由过来出差。   “中秋,”解予安声音低柔地在他耳边回应,“我去见你。” 第167章 饭局   清晨, 窗外雨雾蒙蒙。   湿润微凉的秋风从时装屋三楼的飘窗吹拂进屋子里,掀起办公桌上凌乱堆叠的草稿纸哗哗作响。   桌前,纪轻舟一边喝着热咖啡, 一边进行着时装板块的文字编辑工作。   忽而一阵皮靴踏着地板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专注寂静的氛围。   解良嬉穿着身灰色衬衣与格子长裙走进屋内,同门旁的季秘书打了声招呼后,就来到了纪轻舟桌旁, 将一只略沉的纸袋放到他的桌面上。   纪轻舟抬眸瞧了眼,问:“这是什么?”   “叔母周末从苏州回来时给你带的糕点,玫瑰馅的, 说你挺爱吃。”   解良嬉边拉开对面的椅子落座, 边回复道,“她还以为你昨日会过去吃饭呢,哪知你跑南京去了。”   “奥, 沈女士给我带的啊, 那我得先尝一个。”   纪轻舟当即放下笔来, 打开纸袋,挑选了一块花朵状的糕点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瞬间一股松子仁的清香与玫瑰花的芳香在唇舌间融化开来。   解良嬉靠着椅背瞧着他吃糕点,目光在他红润的嘴唇上逗留了几秒, 倏而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道:“去了趟南京, 果然滋润了许多。”   “还滋润呢,昨天坐了快一天的火车, 骨头都要给我颠散架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 你气色比去南京之前好看多了?”   “拜托,上个月底那会儿我多累啊,既要忙着上新款, 又要备课上课,杂志还等着发刊……出去游玩休息几天,自然要好些了。”   纪轻舟几口吃完了糕点,又灌下两口咖啡,中和了下嘴里的甜味。   放下陶瓷杯时,瞧见对面女子仍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自己,就问:“你这是什么眼神?”   “观察堂弟的进补效果。”   “良嬉姐,这办公室里可不止我一个人,注意您的说话尺度。”   解良嬉淡笑着摇了摇头:“不说废话了,你的稿子呢?”   “喏。”纪轻舟直接拿起手上的画本递了过去:“还差两套的穿搭讲解,等会儿我写完了给你送下去。”   解良嬉接过画本,翻了两页,略感意外道:“还真被你画完了,我以为我多少要催你两天。”   “我可没有拖延症。”   自觉被内涵的解良嬉瞪了他一眼,待翻至下页,看见那色彩绚丽精妙的服饰搭配,不由得轻抽了口气:“这是云锦那页的插图?这披肩也太美了,跟幅画一样,你真买到了这样的缎子?”   “没有。”纪轻舟直率回答,尔后在解良嬉开口之前,抢先解释道:“这幅妆花人家不肯卖,我是签了合同问那收藏家借的,目前放在工作室那边。只借了一个月,拍完就要归还。”   “啊,这样啊。”解良嬉点了点头,心底略有些可惜。   这图中色彩斑斓的锦缎披肩搭配一身黑色旗袍实在优雅又华贵,光看图纸就已戳中了她的审美,令她不惜金钱想要购买回家收藏,谁知人家根本不卖。   “那届时这套衣裳请谁来拍摄?”她挑起眉眼询问:“那位阿琳娜小姐虽漂亮,但应当不太适合这样的款式吧?”   纪轻舟思索道:“这套衣服的模特怎么也得个子高身材好、气质优雅体态佳,你等会儿打个电话问问施小姐吧,如果她有时间来救个急就最好了,但她最近似乎在忙着准备新电影……”   “所以还未找到模特?”解良嬉说着又垂眸看向图纸,犹豫了下道:“你要实在找不着人,那届时只好由我来上了。”   “良嬉姐愿意出镜?”   “也没有别的法子,终归是给我自己挣钱,出个镜也没什么,只怕我做不出你要的感觉。”解良嬉一派无所谓地说道,旋即又往后翻看起画稿。   突然她顿住动作,冲对面青年指了指画上那面容冷淡的男子,挑起细眉问:“这一幅也是?”   纪轻舟被她那打趣般的眼神注视着,也丝毫不觉尴尬,气定神闲道:“这不是,这是给解元单独设计的冬装。”   “他还有私人订制?我这堂弟可真是好运气。”解良嬉不无羡慕地感叹了声,看完稿后,就将画本递了回去。   起身时,说道:“对了,登利公司的张老板前两日来过这,说要找你谈时装展的记录影片之事,你可知晓?”   “嗯,景含跟我说了,安排了今天晚上吃饭。”   “那届时如要在我们杂志上做宣传,记得十五号之前告诉我。”   “好。”   听着解良嬉的脚步声远去,纪轻舟拿过画本往前翻了几页。   当翻到某张男装画稿时,又不禁停了动作。   注视了几秒画上人深刻冷峻的眉眼后,他倏然愉悦地提起唇角,改用铅笔在画中男子的发顶两侧添加了一对深灰色毛茸茸的直立尖耳。   ·   下午三点左右,随一阵凉风卷起树叶翩舞,淅淅沥沥小雨就落了下来。   忙完工作室的活儿后,纪轻舟拿上一叠批改完成的画稿,乘坐阿佑驾驶的汽车,前往老城厢的女子裁缝学校上课。   课程进行一个多月后,上任不久的纪老师也开始为学生布置起作业。   为方便携带,随时在车上批改,就让学生们都以纸张的形式交作业。   如今他手上的这叠还是上周二所交的周一的回家作业,当时的作业内容布置的是以身边人为模特,发散思维绘制一幅时装图。   大部分的学生都有认真完成,尽管笔触都还很稚嫩,态度却十分诚恳,当然也被他发现了少数的天赋者与天生抽象者。   那几幅画得好的,纪轻舟特意将其抽了出来,打了个高分,准备到时再着重表扬一下。   至于抽象派呢,所给的分数不多,却也在旁写了几句鼓励之言。   约莫半个多钟头后,黄佑树将车子停在了弄堂口的街道旁。   车窗外细雨霏霏,时缓时急,湿漉漉的马路上满是泥泞水坑。   “先生,您稍等会儿。”黄佑树说着,动作利索地先拿着黑色的洋伞下了车,撑开伞后,才走到后座帮纪轻舟打开了车门。   纪轻舟将备课本收进了背包,躲在那黑色的大洋伞下,同阿佑一块穿过灰暗狭窄的弄堂,走进学校。   距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的时间,纪轻舟先去了趟自己的办公室放置东西。   刚摘下背包,放到办公桌上,目光转过桌面,就看见桌旁的那叠《摩登》画报下方压着张干净的纸片。   上面用端正娟秀的字迹写道:“画报已读完,谢谢纪先生。”   “都看完了?还挺快啊……”   纪轻舟扫了眼那十八册全的画报,抽出了纸片,打算扔进废纸篓,随即又见那纸片下方,还放着一方手帕般的淡蓝色竹布。   他略诧异地拿起了那叠得方方正正的竹布,仔细一瞧,才发现不是什么手帕,而是一块手缝的茶杯垫。   对方的手工活不错,针脚细密又齐整,角落里还用白色的棉线精巧地绣着一枝梅花。   这时他忽然想起,这茶杯垫似乎是泰勒先生某节缝纫课所布置的作业,约莫是那名叫晏乐的学生为感谢他借书,就把这课后作业送给了他做谢礼。   黄佑树瞧见那刺绣杯垫,顿然提起了精神,踌躇开口:“先生,这……”   “我借她杂志,她给的谢礼而已。”纪轻舟截断了他话头,随手将这杯垫收进了抽屉里,又提醒:“这种小事就别跟你家少爷说了,他最爱吃这种无名醋。”   “可是,那姑娘……”   “嗯?”   黄佑树神情犹豫,即便只是偶尔跟着他来一趟学校,却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名叫晏乐的女学生长得颇为清秀淑雅。   连学校的老师们,有时在走廊上交流谈话,也会提及那学生为人质朴勤恳又亭亭玉立。   但纪先生与那学生之间的确也只是普通往来,每日跟随他左右的黄佑树最为清楚,考虑了几秒,就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先生。”   “嗯,我去上课了,你坐这等我会儿吧。”   说罢,纪轻舟便拿上作业和备课本,提着雨伞不急不缓地前往隔壁的教学楼。   ·   出差回来的头一日,行程尤为繁忙。   纪轻舟只觉今天一整日都在不停地坐车转换工作地点。   上完课后只在办公室里整理了下学生作业,同泰勒先生交流了一阵课程情况,不久又要赶往下一个地点,参与商业上的应酬。   张景优请客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名叫倚虹楼的西菜馆,地点距离老城厢较远,他们抵达时,天色早已经入暮。   由侍者引路带入包厢,还未等推开房门,就听见一阵男人的哄笑之声传来。   打开门,果然见铺着桌布的方桌旁坐着一圈的大老爷们。   其中除了张景优和宁谈风是纪轻舟所熟识的,其余几位或是穿丝绸长袍叼着烟杆、或是身着西服打着领带的中年男士,他全然不认识。   不过张景优也提前打过招呼,说是还请了几位新电影的投资老板一道吃饭,因此面对这场面,他也不觉意外。   “纪先生来了,来这边坐!”张景优见他出现在门口,便朝他招了招手,拉开了身边的椅子。   纪轻舟回头给了阿佑一个眼神,示意他去外边等候。   随即就朝几位陌生男士点了点头以示问候,绕过桌子,走到了张景优旁边的座椅落座。   看见一位气质文雅的年轻绅士走进来,在座中人皆被吸引了目光。   在张景优向众人介绍完他的身份后,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圆脸男人打量着他道:“原来这位就是世纪时装公司的纪老板?我夫人可是在您那消费了不少啊!月初给她的零用钱,昨日一问,大半都已进了您的口袋。”   他这一开口,其余几人便都纷纷附和起来。   “谁不是呢?在座谁家太太衣柜里没有几件世纪牌的衣服,都已是落伍了。”   “别说女子爱赶时髦,我也买过两套世纪牌的西服,的确是式样新又质量好。”   纪轻舟知道他们多是客套,露出笑容点头:“那便多谢各位支持了。”   那留着两撇胡子的男子呷了口洋酒,倏而又快活道:“纪先生来晚了一步,易老板刚刚才派了人叫局。不过现在再递个条子过去也来得及,你可有熟识的姑娘?若是有相熟的,不妨也叫过来一道喝个酒。”   对面座位一个稍年轻的长脸男子笑着调侃:“纪先生这模样,当有不少的红颜知己吧,据我的经验,她们最是喜欢你这般白净漂亮的青年。”   纪轻舟心底嗤笑,摇了摇头口吻稀松道:“那你可猜错了,我家里管得严,一向是不准碰的。”   闻言,一咬着烟杆的男人用着粗重的嗓音笑话道:“听见没有,你当人人都是你这般的轻薄之辈。”   话落,桌旁几人又是一阵莫名哄笑。   张景优对纪轻舟的性格算是较为了解,见他兴致缺缺,就借着周围嘈杂的聊天声,小声说道:“知道你不喜叫局,但我们不能禁止他们叫局,都是一群老板,若没有他们投钱,我也没有足够的预算找你定做戏服。”   纪轻舟只是淡然地扯了扯唇角,未多说什么。   过了一阵,随侍者端上一盘盘的中西融合式大菜,那几个老板所派人去叫的姑娘们也带着一身脂粉香味、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到了包间。   彼时,纪轻舟正同张景优商量着时装秀的记录影片之事,听见声响,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了门口。   视线瞟过间,他倏然目光一顿,发觉其中一个化着浓妆、穿着桃红色绸子旗袍的女子,眉眼间的神情颇为眼熟。   而那姑娘上一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对上他的目光,神情明显一愣,当即就避过了视线,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 第168章 帮助   若说看见那女子浓妆艳抹的面容时, 纪轻舟仅是觉得眼熟而不敢确认,对方此番心虚躲闪的反应,便令他立即确定下来, 这姑娘正是裁缝女校的学生,那个问他借画报看的晏乐。   “纪先生,这妹妹可是一见着你就羞红了脸啊,不如让她过去陪你喝酒?”   那叫局的易老板一眼就看中了几个姑娘中最为盘正条顺的一个, 拉到了身旁来。   见对方看了眼对面青年后就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便故意这般提议道。   张景优忙打着圆场道:“你们就别打趣他了,他素来洁身自好。”   “纪老板也确实该洁身自好, 否则都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   一旁的长脸男子有感而发道, “想我刚来上海之时,模样也还不错,自比不上纪老板这般俊俏, 好歹也被夸过一句模样清秀。   “十八岁还是个雏的时候, 头一回跟着我哥进堂子, 便有四五个姑娘,皆是徐娘半老的将我包围起来, 许是许久未见过我这般嫩的,一晚上给我吃得个干干净净, 回了家愣是补了三天才缓过来!”   闻言, 在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诶,你说说, 你们堂子里的姊妹, 是不是正喜欢对面先生这般的漂亮客人?”   笑至一半,有个人特意点名晏乐问道。   约莫是她貌美清婉之缘故,几个男人见她脸红胆怯的模样, 就非要侃她一番。   晏乐全然不敢抬起头来,侧着身拿着酒瓶给身旁的易老板倒酒,想要尽量做出不在乎的模样,手指却僵硬得厉害。   “抱歉,打断一下。”纪轻舟还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   随即就搁下餐具,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朝着对面那据闻是浙江某个商会长好友的男人道,“易老板,我才认出来,您身旁的这位女子似乎是我的同乡,能否让她跟我出去说几句话?”   “哦?竟这般巧合?”   听闻他这一开口,一众人皆好似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般,聚精会神地竖起了耳朵。   来参加这种商业局的,都是奔着合作赚钱而来,谁也不想闹得不愉快。   见他神色平静,话语也挺礼貌,易老板也就给面子道:“可以啊,假若她真是你的同乡,那你就……看着安排吧。”   纪轻舟点下了头,接着便站起身来,抬手示意对面女子跟自己出去。   包厢外,阿佑无所事事地靠着墙头,等候在门口,看着其他几个老板的司机助手蹲坐在地上玩骰子。   忽然房门打开,他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见是纪轻舟出来,刚准备过去问他有什么事情,还未开口,又见青年身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跟着走了出来。   再一细看,那姑娘竟还颇为眼熟。   他瞬间挺起了后背,朝纪轻舟走了过去。   但见他们似有事相谈,也不敢离得太近,就只是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纪先生。”方才人多时,晏乐还勉强能维持镇定之色,一跟着纪轻舟出来,走到僻静处,眼眶就止不住红了起来。   仰头看了看身前的青年,她攥着手咬着嘴唇恳请:“求您别和校长他们说,明日我便去退学……”   “先别急着打保证。”纪轻舟打断了她的话语。   看着面前女子泫泪欲泣的模样,想着这姑娘再如何样貌成熟,也才十七八岁而已,便柔和了神色,缓和语气道:“我想你应该有什么苦衷,你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先告诉我。”   晏乐自然能信得过他,不仅仅因为对方是自己的老师。   倘若不是想帮她,他也不必特意用遇见同乡的理由将她叫出来,直接说她是女校学生,还令那几个老板更有兴致。   她抬起袖子,明白需把握这机会,就用内衫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诉说道:   “月前,父亲赌钱输光了钱,怕被追债人堵上门来,半夜里带走了家里所有积蓄跑了。   “而我母亲,又只会躺着抽大烟,全然不顾家庭,家中还有年幼的阿弟阿妹,我若不做这个,他们都要被卖了去抵债。我妹妹才五岁不到而已,那样乖的孩子,每回夜里回去,她都会守着给我开门,我真不忍心……”   提起自己那懂事的妹妹,她心潮再度起伏,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着转。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进学校?”纪轻舟倒不是怀疑什么,只不过之前有过被骗取同情心的经历,就难免问得仔细些。   “开学那会儿,家里还未落得如此地步,母亲虽有烟霞癖,但父亲原本做有些小生意,是攒了些钱的,可自从他半年前做生意破了产,之后又为人怂恿着染上了赌瘾……就一落千丈了。”   晏乐回忆着,眼神空虚地凝望着墙壁角落:“我想过退学,但在学校里,好歹还包顿午饭,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我喜欢念书,您借给我的书,我都细细读完了,这阵子只有念书的时候,我才觉得我的心是充实的,是安宁的……”   纪轻舟在她说完后,沉默站立了好一阵,语气沉静问:“还欠了多少?”   “两百银元,”女子似乎很耻于说出这个数字,声音压得低低的,“原没有这么多的,父亲没有按时还钱,利滚利的,就涨到了两百元……”   她说罢,又抬起妆容斑驳、满是泪痕的脸庞,瞧了眼面前青年的神色。   她虽知晓纪老师办有杂志,也开有商店,想必是富裕的,但两百元不是小数目,从前她的父亲生意稳定时,也要小半年才能挣到这些钱……   纪轻舟听闻这数目,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两百元,对于他目前的经济水平而言真算不得什么,却压得这姑娘心力憔悴,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他考虑了片刻,开口道:“你明天下午,请假去我工作室里一趟,地址就在宝建路6号,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晏乐犹豫着摇了摇头。   “稍等。”纪轻舟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却只摸出了一支钢笔,画本和备课本等都留在了车里。   他转头望向阿佑,正想叫他给自己拿张纸来,晏乐就朝他抬起手,撸起了袖口,将手腕内侧递向他道:“您不介意的话,写我手上吧。”   纪轻舟瞧了眼她白细的手腕,没有动作,转眼恰好看见一个服务生从走廊路过,就喊住他,问他从点单本上撕了张纸。   在纸上写下更为具体详细的工作室地址后,他将纸张折了折,递给她道:“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你既然是我学生,也想要继续念书,我就帮你这一次。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以后别再做了。”   晏乐从他手中接过了写有地址的纸条,小心地藏进袖口内,低着头道了声谢。   “行了,你先回去吧。”   “可是……”   “还想进去?”纪轻舟口吻稍严厉地挑了下眉。   晏乐再度摇头,微蹙眉头迟疑道:“我走了,那些老爷会刁难您吗?”   约莫是青年文雅俊秀的外貌给了她错觉,尽管知晓对方也是个老板,却不禁担忧他会被那些老油条所为难。   纪轻舟无奈一笑:“想什么呢,易老板那我帮你说一声就好,也不是多严重的事,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早点回去睡个好觉吧。”   “那……我便走了,谢谢您。”晏乐应下声来,朝着纪轻舟微微鞠了一躬表示谢意,随后稍微整理了下衣装,低着头转身离去。   “什么事儿啊都这是……”看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口,纪轻舟暗叹了一声,转身推开门回了包间。   ·   应酬结束已是将近夜晚九点,细雨早已停歇,街道沉浸在朦胧的夜雾中。   纪轻舟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整场饭局基本没怎么喝酒,别人敬酒也只是象征性地咪一小口,幸好也无人在意。   尽管如此,不善于应酬的他,回到车上也觉得颇为头疼。   好在要谈的事情总算是敲定了。   一是关于之前时装秀拍摄的记录片。   先前决定拍摄片子时,他与张景优便约定好,这素材归双方共同所有,而倘若张景优想要将其制作成影片上映,那二人再谈具体的收益分成。   尽管纪轻舟觉得这片子做出来也不会挣钱,但有个老板听闻此事却还挺感兴趣,表示愿意投钱制作,既然如此,那假设此事能够促成,对他的品牌而言也算是一个宣传广告,他自然也支持。   第二件事就是张景优新电影《红白玫瑰》的两位女主戏服的设计单。   由于之前就已合作过一部影片,对于促成这项合作,二人都没有什么异议,唯一需要商量的就是价格的问题。   对比一年前的世纪工作室知名度,纪轻舟如今的身价已上涨不少,不过看在是老朋友的份上,纪轻舟还是给了他不少优惠。   而张景优心里也早有些底,一开始就给了戏服较高的预算,所以二人谈得也还算顺利,如今就只等哪日有空签个合同了。   “先生,您没有喝酒吧?”见后座之人坐上车后,就撑着脑袋兀自不语,黄佑树出声问道。   “没,喝了点茶而已。”纪轻舟抬起头来,稍稍舒展了下身体,转头望向了窗外寂静的街景。   黄佑树应了一声,打着方向盘掉头,嘴里犹疑地问道:“那晏乐姑娘的事,我能告诉少爷吗?”   纪轻舟哼笑了声:“你还真是尽忠职守于你家少爷。”   黄佑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还当他是夸自己。   纪轻舟考虑了片晌,说:“我自己在信上跟他说吧,就不用你汇报了。”   虽说今晚自己找了个帮同乡的理由将那群人应付了过去,但现场人多眼杂的,说不准会传出别的什么版本来,以免某人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吃飞醋,还是提前报备一下为好。   “好,先生,那您接下来是回家吗?”   “不然还能去哪啊……”   话说着,汽车缓缓驶上路面,在积水坑闪烁的车灯光芒中渐渐远去。   ·   翌日,正午时分,从杂志社那边忙完后,纪轻舟简单地吃了顿饭,便来到了霞飞路的工作室上班。   尽管才九月初秋,工作室这边却已开始了冬装新款的打样。   走进一楼的会客室,就见打版区几个裁缝围绕桌旁,各自忙碌着手上的活计。   纪轻舟手里提着小手提箱,身后跟着阿佑,以为这会儿女学生还未抵达,正欲叫黄佑树自己找个地方消磨时间,抬眸却发现那站在叶叔桐身旁的、套着件坯布外套的模特既非工作室的制衣工,也不是人台模特,而是昨晚才见过面的晏乐。   女学生如今又恢复了一副朴素不施粉黛的状态,比起昨晚浓妆艳抹的模样,看起来反倒更为清秀漂亮。   纪轻舟诧异地走了过去,视线扫过二人,目视女子问:“你怎么还上起班来了?”   晏乐解释道:“这位先生说叫我来试个衣服,我想学校里我们上缝纫课,也会相互试穿,所以就……”   叶叔桐疑惑地眨眼:“她不是你请来的模特吗?”   纪轻舟无言地摇头:“当然不是,她是裁缝学校的学生,来找我有点事。”   “奥,那是我误会了,方才她进来说要找你,我问她是不是买衣服的,她说不是,又见她手长脚长的,模样也不错,就以为她是你新招的模特。”   叶叔桐自觉闹了个乌龙,连忙对晏乐说了句抱歉,将她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嘴里还推卸责任道:“你昨日不是一直念叨着请不到适合的模特,打算再贴个招聘启示吗?不怪我会误会吧?”   “那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招到人了吧?”纪轻舟回了一句,旋即朝女学生招了招手道:“跟我来吧。”   晏乐点了点头,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沿着铺着光滑木地板的楼梯上到二楼,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似头一回见到这般明净又漂亮的房子,面上流露出些许的钦羡与好奇。   待到跟随纪轻舟进了东北侧的办公室,尽管房门敞开着,如此静谧的空间内,和青年单独相处一屋,也令她不由有些紧张,暗自攥住了袖口。   纪轻舟摘下背包扔在了摇椅上,接着就坐到书桌前,将手里的小手提箱摆在桌面上,朝着晏乐开启了箱子。   随着盖子的打开,一卷卷整齐的银圆映入眼帘。   晏乐看着这光闪闪的二百银圆,眨了眨眼,一时竟又有些热泪盈眶。   “先别急着感动。”纪轻舟见她眼眶湿润,又不急不慢地拿出张欠条,抽了支自来水笔,连带写好的欠条压在银圆上方,“这两百银圆不是白给你的,只是借给你急用,你还要签个欠条,五年内还清借款,才没有利息。”   晏乐抬手抹了抹眼角,读了一遍欠条内容,几乎未做犹豫就拿起笔在上面签了字,又垂首再度道谢:“谢谢先生,谢谢,我一定会按时还您钱的。”   纪轻舟应了声,拿过欠条放到了一旁,朝着门口喊了声“阿佑”。   等把黄佑树叫进来,他合起手提箱递给对方,嘱咐道:“你等会儿叫上范义,你们两个陪她一块去还借款,把事情解决干净了,再给她送回学校去。”   范义即他雇佣的另一个助理,因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纪轻舟觉得令他们陪同这姑娘一道去还钱,会更有威慑力,省得赌场那些人再纠缠不清。   “好的,先生。”黄佑树拎过手提箱,很是干脆地答应。   “嗯,去吧。”   黄佑树立即转过了身去,准备执行这临时委派的保镖任务,而晏乐却仍伫立在办公桌旁不动,犹豫了片刻,方下定决心开口:“纪先生,你急着找模特吗?您看我可以做吗?”   她之前从不知道还有模特这个行业,倒是听闻有些画家会找模特,可那种行当既不挣钱,传出去也是颇暧昧不清的,同一个男画家单独相处上几个钟头,总会惹出闲言碎语来。   直到今日来了这工作室,她才知道可以换一种方式,用自己的年轻与美丽赚取钱财,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因此便生出了心思。   纪轻舟闻言也不觉得意外,牵起嘴角笑道:“做我的模特,从我这挣钱,再还给我?你倒是打了个好算盘。”   晏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庞微红,却仍站着未动。   纪轻舟仔细观察了几眼她身材比例,说道:“你的外形条件是不错,如果不介意上杂志被人评头论足,这个周末早上八点半左右,可以去我的时装店一趟。到时先换衣服试个镜,再决定要不要雇用你。”   “您的时装店是在……“   “南京路520号,这个地方总能找到吧?”   “嗯,多谢先生。”女子点了下脑袋,一直低垂着的眉眼微微上扬,泛开笑靥来,眼神中含着清亮的光芒。 第169章 试镜   “南京路520号……这就是!”   周末清晨, 铺散着明媚秋阳的大马路旁,一个穿着浅蓝色苎麻布衣的年轻姑娘数着门牌号,来到了一家漂亮的时装店门前。   望见那擦拭得明净透亮的门窗玻璃, 与门内悬挂的还未营业的木牌,晏乐深呼吸了一口气,抚平自己忐忑的心绪,踏上台阶, 敲了敲店门的玻璃。   时间还未到八点半,店内员工已换上了整齐的工作装,正忙着打扫卫生、陈列衣服。   听见有人敲门, 林遐意走到门口处, 透过玻璃往外探了眼。   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姑娘,就拉开些许店面道:“小姐,本店还未到营业时间, 您有事吗?”   “我是来找纪先生的。”晏乐不急不慌地解释。   “您有先生的预约吗?”   “他叫我今日来试穿衣裳, 还要……”晏乐回想了一下那天纪轻舟的用词, 补充说:“还要试个镜。”   “奥,我明白了。”林遐意敞开店面, 让她入内,接着抬手示意了下东侧楼梯道:“您从那楼梯上二楼吧, 告诉他们您是来面试模特的就行。”   “嗯。”晏乐轻轻地应了声, 又礼貌地朝他道了声谢。   随后便一边心怀好奇地观察着店里的布置,一边步履轻巧地走向楼梯。   沿着弧形的楼梯到中间转角处时, 她微微放缓了脚步, 听见有皮鞋碰撞地板的凌乱步声混杂着重物挪移的刺耳“吱嘎”声传来,还有几道女子聊天声穿插其中。   二楼似乎很是繁忙。   “阿琳娜小姐还未过来?连发型师都到了。”   “老师说他约了阿琳娜小姐九点到,应当在路上了吧。”   “内页模特呢?到底找着人没?不会真要我亲自上阵吧?”   “说是请了一个过来试镜, 估计也快到了。”   “那你老师他人呢?”   “工厂那有个紧急的行程,他过来起码也要十点了,我们就先准备着吧。”   “那小子可真是,非要挑拍摄日去跑工厂……”   解良嬉正和宋瑜儿一块收拾着拍摄区的东西,将平时堆叠的衣架、陈列架、塞满零碎物品的箱子等通通推到角落。   正要去挪动墙边的置物架,转过头却发现楼梯扶手旁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女子。   她不由扬起了眉毛,问:“你是?”   “你们好,”晏乐表现得较为稳重地打招呼道,“我是来面试模特的。”   宋瑜儿闻言就想起了纪轻舟提前交代过她的话语,走过去问:“你是晏乐?”   见有个剪着时髦短发、穿着分外靓丽的年轻姑娘朝自己过来,晏乐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衣,略拘谨地点了下头:“嗯。”   “你好,我叫宋瑜儿,是纪先生的学生,那边那位是解小姐,《纪元》杂志的主编。这里就是杂志社的编辑部了,你应该有了解过吧?”宋瑜儿语气轻快介绍道。   跟随纪轻舟干了一年的活,见了世面后,她已不再是那个碰到陌生人就会腼腆焦虑的社恐女孩儿了。   晏乐则有些疑问:“你也是纪先生的学生?”   “当然不是你们学校的那种了,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宋瑜儿扬起笑容强调,语气里不无得意。   “可未必是关门的哦~”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就悠悠地飘来一句话。   “良嬉姐。”宋瑜儿拌嘴般地嗔怪了一声。   解良嬉暂时放下手上的活,挂着笑容走了过来,打量着晏乐高挑的骨架与清丽的脸蛋,点了点头道:“所以,晏小姐就是此次的内页模特?”   “我不是什么小姐,也还不是模特。”晏乐一本正经解释道,“纪先生说要我先试衣服,再决定是否要聘用我。”   “他既然叫你过来了,就是看中你的资质了,那家伙在这方面的眼光可挑剔得很。”   听闻这位解小姐的话语,晏乐心中不由安定了几分,燃起些许的信心来。   “那趁着这会儿封面模特还没过来,你先去换个衣服吧。”   解良嬉领着她进了试衣间,从窗旁的龙门架上拿下一件熨烫整齐的旗袍,挂在了试衣间内的衣架上,在外面拉上帘子说道:“穿上试试,有问题叫我,我帮你看着帘子。”   晏乐道了声“谢谢”,旋即怀着些忐忑新奇,看向自己将要试穿的衣服。   黑色全开襟式的长袖旗袍,裙身一侧用着纤细的丝线绣着繁丽金黄的银杏枝叶。   再细看,又发觉其中镂空的叶子都带着锯齿状的边缘,好似一把把打开的折扇,分外的秀丽可爱。   她伸手抚摸一下这衣服的袖子,嗅到一股淡淡的新衣面料气息。   带有内衬的金丝绒旗袍质地较为厚重,一触及到那丝滑柔软的手感,便知是昂贵的好料子。   一定很贵吧……这件衣服。   晏乐小心翼翼地将旗袍的扣子解开,正待更换,换衣间的帘子又被撩起一条缝隙。   解良嬉递进来一件白色内衣道:“对了,还有这个,记得穿在里边。”   晏乐看了看那似垫有棉花的半截式短衣,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又不敢确认:“这是?”   “乳罩。”解良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位置,“纪轻舟刚拿出这东西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有些过分多管闲事……不过穿上这个以后再穿旗袍,确实显得曲线更为漂亮,这是个不错的创意。”   这居然是纪先生的发明吗……   脑中闪过青年清俊的脸庞,晏乐手指微顿,接过了那件内衣,面颊发烫地点了下头:“好,我试试。”   旗袍的更换于晏乐而言并不麻烦,只是那新式样的内衣,穿在身上,却令习惯了裹胸的她颇不适应。   但想到解小姐还在外面等候,她便没有过多磨蹭,换好衣服就走了出来。   解良嬉正坐于沙发上翻看读者信件,听见帘子打开的声音,抬头一瞧,顿然眼神发亮。   方才晏乐穿着身看不出身材曲线的朴素布衣时,她仅是觉得对方个头高、模样不错而已,待对方换上这款式较为贴身的旗袍,身材的优势就完全凸显了出来。   “太适合了,瞧瞧这修长的腰身,优越的头身比例,纪轻舟挑人的眼光还真是不错。”她起身赞叹道,推着晏乐的肩膀,将人带到了全身镜前。   晏乐在镜子前一照,自己也愣住了。   凝望着镜中被黑色旗袍衬托得优雅贵气的女子,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这件旗袍并非是完全贴合身体的款式,袖子、腰身都是有些松量的,但因有胸衣的衬托,依旧显得身体姿态窈窕优美,同时又分外的端庄大方。   “就是衣摆稍微长了些,毕竟是按照施小姐的身高来做的。”宋瑜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道。   旋即她拿来一双黑色的浅口高跟鞋,放到晏乐脚边:“你把鞋穿上试试。”   晏乐看了看自己脚上陈旧的布鞋,稍有些局促的脱了鞋袜,光着脚伸进了那冰冷的高跟皮鞋内。   她是第一次穿这般细跟的高跟鞋,尽管有宋瑜儿扶着,上了脚挪动了两步,还是险些崴脚。   “不适应是不是?没关系,反正就拍照的时候穿一会儿。”解良嬉语气寻常地安慰,“穿上高跟鞋,衣服长度就正好了。”   “那接下来去做个发型吧,葛师傅,麻烦你了。”   随着解良嬉利落地安排着流程,晏乐刚试完鞋子,还未怎么适应这节奏,就被拉到了梳妆台前落座。   看着上了些年纪的发型师傅反复打量着她的脸型五官,给她盘着头发,仔细收拾着细碎的鬓角发丝,她不禁回想起数日前,第一次准备出堂差的自己。   被不熟悉的人教导着,指引着,给自己抹上浓郁的妆容,戴上五颜六色的珠钗。   当时看着镜子中越来越艳丽的自己,只觉得心脏如有滴血般疼痛。   而今再坐到梳妆台前,看着一点点变得精致漂亮的自己,却只怀有欣喜和期待,期望着自己能获得这份干净又体面的工作。   她正兀自发散着思维,忽而一旁传来了宋小姐的声音。   “阿琳娜小姐,终于来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晏乐闻声,不由好奇地微微偏头望向楼梯口方向,就见一位身材高瘦的洋人女子脚步翩翩走了进来。   对方穿着一件饰有黑色丝带的米白色连衣长裙,未施妆容,皮肤却白皙透亮,再加上立体分明的五官与一头瀑布般的亚麻色卷发,令她乍一眼望去,便有种被美丽冲击了心灵的茫然无措感。   天哪,纪先生的模特都是这种水平吗?   晏乐心中一下子有些慌张起来。   也是,上一期《纪元》杂志的封面模特可是那位红遍上海的施玄曼小姐……   怪不得解小姐说纪先生的眼光挑剔,模特不是著名影星,便是这样无可挑剔的洋美人,自己真有资格成为这杂志模特吗?   晏乐看着镜子中面容稍显素净寡淡的自己,不禁微微蹙了下眉头。   正暗含着担忧,晏乐余光瞥见那洋人模特径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对方用着玻璃珠般清透的眼睛注视着镜子里的她,目光打量一阵后,露出笑容用简短的汉语表达道:“你,很漂亮,衣服,我也想穿。”   晏乐张了张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就牵了牵嘴角回以微笑。   “阿琳娜小姐,你今日要拍摄的衣服在这呢。”宋瑜儿将一个套着华丽衣衫的人台从角落里推了过来。   闻言,晏乐和阿琳娜几乎同时回头望去,顿时被那衣裙迷住了眼睛。   那显然是一套高定礼服,内层是包裹着全身的黑色紧身长裙,外面则披落着雪白的半透明薄纱。   长长的衣裙上很有秩序地镶饰排布着银色的亮片与金色的珠钻,一条条金光闪烁的线条拼合成蔓延全身的蛛网图案。   分明是一套神圣端庄的款式,却因这图案装饰而变得危险又迷人。   看见这套衣服,阿琳娜果断被转移了注意,不再对晏乐身上的旗袍感兴趣,迫不及待地跟着宋瑜儿进了试衣间。   这套礼服倘若没有人帮忙,独自显然很难穿得上。   而纵使有宋瑜儿的帮助,阿琳娜换上这套衣裙也费了好一番工夫。   十几分钟后,换完了封面服装的阿琳娜从试衣间出来,半透的薄纱中隐隐映出她修长的倩影,每一步走动都带动着衣衫上的蛛网流动,流光溢彩又摇曳生姿,仿佛能从她的身旁嗅到弥漫的幽香。   因此纵使她此刻还未化妆做头发,这兼具轻盈优雅与适度奢华的独特造型,仍是令解良嬉等人赞叹不止。   就连杂志社的画师、编辑等也被吸引了过来围观欣赏,嘴里啧啧称奇。   “这套衣衫被命名为‘金秋光彩’真是恰如其分。”   “即便是拍黑白封面也很亮眼吧。”   “不愧是工作室那边出品,这种高级奢华的质感真不是楼下的成衣能比的。”   “这用途不相同的衣服,怎能放在一块比较,反正都是老师的设计,无高低之分。”   宋瑜儿固然高兴自己参与制作的礼服能获得他们的称赞,但踩一捧一的评论,就令她忍不住反驳了回去。   解良嬉也挥了挥手,让他们别凑热闹,赶紧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工作。   稍后,待化妆师抵达,便指挥安排起两个模特化妆做造型。   约莫忙碌到十点钟时,两位模特皆妆造完毕,纪轻舟和宋又陵也前后脚抵达了这里。   ——尽管杂志社有最新款的照相机,但毕竟没有专业的摄影师和打光师,因此在解良嬉熟练掌握这项技术前,还是得请照相馆老板来帮忙拍摄。   纪轻舟来到二楼,甚至都来不及坐下喝口水,就开始给阿琳娜指导更改起造型妆容。   晏乐看见他到来先是心生欢喜,但见对方忙碌着无暇顾及自己,又不免有些失落忐忑。   直到纪轻舟改完了阿琳娜的发型,走过来看了看她的妆造,简单地说了句:“不错,等会儿试拍一下。”   听见他的这句话,晏乐才觉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般,心里安定了许多。   因封面的置景更为简单,先进行拍摄的是阿琳娜。   黑色的背景布前,长发光滑盘起的阿琳娜小姐,头上盖着一块同样饰有蛛网花纹的白色头纱,站到了一个黑色的高台上。   随着窗帘闭合,打上灯光后,那帔络袍式的衣裙与头顶披落的头纱顿然散发出熠熠光芒,在黑色的背景中,圣洁璀璨得犹如天降的使女。   “老天爷啊,我还是第一次拍这样的艺术照。”看见眼前的画面,宋又陵着实被惊艳了目光。   如此美丽的画面,倘若不能记录下来,实在是他这个拍摄者的无能。   于是愈发专注投入于工作中,找寻最佳的拍摄角度。   因造型效果醒目,而阿琳娜又经验相对丰富,且很是享受这个展示自己的过程,封面的拍摄只持续不到二十分钟,就顺利结束了。   稍后,大家又忙碌起更换置景。   拆掉黑色背景布,悬挂上应画师亲手绘制的山水画轻纱,搬来雕刻古典的圆桌茶几,摆上插着两枝道具银杏的花瓶,令晏乐穿上高跟鞋站到了那桌子旁。   纪轻舟则拉了张椅子,坐到了宋又陵旁边,抬起了右脚搭在左腿上,后靠着椅背翻着设计稿。   第一次参与试镜的晏乐很是迷茫,也不知该摆何姿势,作何神态,但即便身体僵硬,她的身材条件摆在这,往那一站依旧亭亭玉立,别有韵致。   “晏乐,看我这里。”见她眼神乱飘,不知该望哪个方向,纪轻舟就挪了挪椅子,朝对方说道。   晏乐闻言当即望向坐在镜头一侧的男子,对上那双清亮而平静的眸光,心底不禁微有颤动。   此时的纪先生和学校里的纪先生似乎很是不同。   她心下暗忖。   教书时的纪先生总是面带微笑的,既风趣,又温柔,令人如沐春风,而此刻处于本职工作状态中的纪先生却格外的专注不苟言笑。   那不含一丝笑意的审视目光,令她既有些紧张害怕,又尤为期盼着能从他的眼神中获得一丝肯定。   “胡思乱想什么?”纪轻舟语气虽平和,话语却很是直接,“别露出这种心不在焉的表情来。”   “对不起。”晏乐立即道歉,呼出了口气调整心态,努力地镇定心神,集中注意。   纪轻舟见她似乎很是紧张的模样,就略微缓和了神色,边打量着她的姿势,边指示道:“现在是试镜,也不必太过紧绷,放松面部肌肉……”   “打开肩膀,挺直腰背,别害羞……”   “笑不出来可以不用笑,下巴抬起一点。”   “好,尽量自信从容,你现在足够漂亮……”   晏乐听着他的指示一点点改变着身体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得高贵优雅起来。   纪轻舟很欣慰她是那种能够快速领悟自己话语的聪明人,不恐惧镜头,不在意他人凝视的目光,并且对自身各部位的控制度也不错,是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   “真美啊,哪找来的这样标致的姑娘……”   忽而身旁一道不该属于这里的男声打断了纪轻舟的思路,他回过头,就见张景优一脸痴迷地站在他的身旁,望着拍摄背景前的女子摇头赞叹。   约莫是今日晏乐妆容造型变化较大,他完全没认出这位姑娘就是当日饭局上纪轻舟解救的那个“同乡”。   “张导,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就来了?”   张景优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手提包道:“路过你这,正好身边带了合同,问了林经理说你在楼上,就干脆来签个合同。”   纪轻舟无言点了下头:“那麻烦您去楼上我办公室等我会儿,我们这正拍摄呢,闲杂人等得清场。”   “好好,不打扰你们拍摄,我这个闲杂人等立马退场。”毕竟自己也是个导演,张景优理解他的顾虑,对他不客气的态度也丝毫不在意。   说罢,就自觉地朝楼上走去。   见他离去,纪轻舟这才起身,叫学生捧来一只长长的木盒。   打开盒子,从绸布袋子中取出那幅妆花缎,纪轻舟抱着柔软的锦缎走到晏乐身旁,同宋瑜儿一块展开这华贵丝绸,在周围人的吸气惊叹中,将那首次亮相的耀眼夺目的妆花缎披在了模特的肩上。   几次调整锦缎垂落的角度后,他用不伤面料的夹子给披肩做了固定,旋即拍了拍手道:“好,现在开始正式拍摄。” 第170章 来信   正午时分, 时装屋二楼闭合了许久的窗帘再度被拉开,打光灯的关闭,代表着拍摄的圆满结束。   随着宋瑜儿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租借来的妆花缎卷起收进木盒中, 纪轻舟掏出银圆,当场支付了两个模特的薪酬,以及给摄影师的酬劳。   给阿琳娜小姐的薪酬之前便已谈好,拍摄一套十元酬劳。   而晏乐因是首次拍摄的新人模特, 经验不足,需要诸多的指点锻炼,纪轻舟就给了她五元的报酬。   其实他也可以不给, 直接从欠款中扣除, 但考虑到晏乐家中有年幼的弟妹要养,还是支付了她酬劳,由她自己分配多少用于还账, 多少用于贴补家用。   付完工资后, 纪轻舟将杂乱的摄影棚交给了解良嬉等人收拾, 自己则马不停蹄地上了楼接待客人。   三楼的办公室内,张景优很是惬意地躺靠在窗户旁的安乐椅上, 手边的小桌上放着季秘书给他沏的热茶,而他则悠闲地晒着太阳翻着九月刊的《纪元》杂志。   “不好意思, 张老板, 久等了吧?”纪轻舟步履匆匆地进来,拉开办公桌旁的椅子落座, 卷起衬衣袖子扇了扇风, 又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凉开水解渴。   张景优闻言合起杂志放在小桌上,起身走到办公桌另一侧,在那垫着皮质坐垫的藤椅上坐下回道:“你再迟上几分钟, 我就真成饿死鬼去投胎了。”   “这么夸张?那不如等签完了合同,我请你吃饭?”纪轻舟微笑提议,“上回在南京不就说要请你吃饭吗,不知张导等会儿可有空?”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张景优也是毫不客套,顺势就接了下来。   他说罢,从包里拿出几册文件放在桌面上推给了纪轻舟,其中既有纪录影片的分成协议,也有戏服设计的合同,还有改编完成的电影剧本和《红白玫瑰》的原著小说。   纪轻舟先拿起了那纪录片的分成协议查看上面的条款,顺口问道:“这片子现在开始制作的话,大概多久能上映?”   “下个月初吧。”   “这么快?”   “总共二十分钟的素材,剪辑到十五分钟的片长,也就差不多了,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但这么短的片子,真有人愿意花钱去看吗?”纪轻舟对此有些忧虑,觉得以此时民众的喜好,应该还是喜欢看狗血故事片的居多。   “短片才卖座,当然关键是要便宜,卖个五分钱一场,连播四场也才一个钟头,过路人一瞧电影票这般低廉,花几个铜板消磨消磨时间也无妨,便就进来看了。”   张景优似是心中早有定论,说得气定神闲:“你当有多少人是真的电影爱好者,许多人看电影就是看个时髦、看个热闹罢了。我们的纪录片内容还不够时髦吗?俊男美女、衣香鬓影,岂不正满足了那些观众开开眼界之需求?”   纪轻舟放下合同纸页,挑起眉看着他:“听您的意思,都已将目标客户的心理稳稳地拿捏了,那我便躺着收钱了?”   “这个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推测,本质上还是先用短片为这题材试试水,反正有老板投钱,我们就是亏也亏不了多少。”   说白了,亏钱亏不到自己头上,才是他不急不慌的根本原因。   纪轻舟失笑地摇了摇头,拿起一旁的原著小说翻了翻,问:“这书的两个女主都已定好了吧,到时开始制作衣服,还得请她们来我工作室配合量体试穿。”   “早就定了,请了施小姐,还有一位叫做吕意浓的小姐。”提到自己正在筹备的新电影,张景优便打开了话题,详细说明道:   “施小姐想要饰演红玫瑰,觉得更有挑战性,我认为也没什么问题,便让那位吕小姐饰演白玫瑰。但那吕小姐甚为活泼好动,芳龄也才十八九岁而已,不知能否演出那一往情深的苦情感来。   “诶呀,可惜定角色定得太早,否则我倒觉得方才你们正拍摄的那位旗袍模特,更符合那白玫瑰之形象,温柔淑静,又有股清冷坚韧的气质。”   “既然都已经定好了演员,就别提这些了,我那模特年纪也小,况且人家还要念书呢。”   尽管张景优向他暗示得很是明显,但以晏乐贫寒的家境和她复杂的家庭情况,纪轻舟不觉得让这样一个年纪尚轻又长相貌美的女孩子,独自去拍电影是什么好主意。   况且张景优也并非什么洁身自好之人,既有妻子,又有几房姨太太,虽热衷于艺术创作,本质还是个行事浪荡的有钱大少爷。   而对方之前望着拍摄中的晏乐露出的痴迷眼神,他也还记着,于是只当没听出来,敷衍谢绝了过去。   随即放下原作书,翻看起另一份戏服合同,岔开话题道:“书本和剧本我都会认真揣摩的,你有什么设想需求也可以跟我说,还有,记得给我那位吕小姐的联系方式。”   张景优见他不接话,也就遗憾地点了点头。   倏然又想起问:“你真不能把男主角的戏服也给接了?小祝现在虽是我公司的员工,原本不也是你手下的模特吗?给他设计衣服,对你而言也是轻松之事吧?”   纪轻舟无奈叹息:“我也想挣这份钱,但我是真抽不开手,工作室的人手也不足,再像去年那般没日没夜地赶工制作,我都怕员工集体罢工了。”   张景优便道:“总是人手不足,你就不能多招点人手?”   “实不相瞒,已经在托人打听新工作室的房子了。”纪轻舟笑着回复道。   因工作室员工越招越多,而解予安租给他的小洋房就那么点位置,多放两张裁剪台便活动不开手脚。   于是,纪轻舟就准备索性找个大铺面,例如裕祥时装店那般,十几间的房屋,还分一二两层,足以塞下大量的机械设备与上百名的员工。   那新店倘若要开,也不能叫做新工作室,而要取名为高级定制手工坊。   至于霞飞路的那栋小洋房,他在那构思创作已成了习惯,就打算仍保留为他的设计工作室之用。   对于这项计划的执行,纪轻舟还是挺迫切也挺看重的。   有了高定手工坊后,他就能慢慢地搜罗各方面的人才了,除了做衣服,客人们需求量较高的鞋履、帽子、箱包等配饰也可定制出产,将来说不定还能以此建立自己的生产线。   客人进了他的时装店,就能挑选购买到整套的行头,这对培养他们品牌的忠实客户,也很有益处。   “等明后年吧,兴许您筹备下下部电影时,我就能包下整部影片的戏服制作了。”   张景优听闻他这么说,也就没有再为难他。   之后,等仔细审核过协议内容,两人便商量着签了字,利落地解决了工作问题。   见张景优将自己的那份合同收回包中,纪轻舟盖上钢笔,理了理袖子起身说道:“走吧,张老板,您挑家店,我请你吃午饭去。”   ·   南京的公寓阁楼房内,午后一点左右,房间四处静谧无声。   和煦的阳光倾斜地洒落在窗前的长桌上,为摊开的书页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忽然房门开启,穿着件深蓝衬衣的男子拿着信封走进屋子来,关上房门时的动静震得桌上的浮尘微微颤动。   今日周末,是休息日。   平时上了一天班回到公寓,解予安都是看会儿书、写个信,洗过澡后便倒头就睡,日子过得倒也痛快,而往往这种整日的休息天,最是令他感到无趣又空虚。   唯一的慰藉就是周末这天,是他那在铁路工作的好友固定来南京的日子,意味着每到这天,他就可以收到上海的来信。   扫了眼桌面摊开的书本,解予安将它们合起推到了一旁,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展开折叠的纸张,他先看了看信纸的数目,见那有些潦草的钢笔字足足填了三页纸,便好整以暇地坐到书桌旁从头阅读起来。   【亲爱的解元元,见字如晤:   从南京回来已有三日了,才拿起笔给你写信,实在是事务繁忙,抽不出空闲。   每天要连轴转好几个地方,干好几份的工作,我说我是天选打工人的大话八成是被老天爷听见了,他就真将我变成了工作的奴隶。   一会儿杂志社催稿,一会儿工厂那出问题,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了,还要点着灯,翻着布样本,挑选新款的面料。   一日忙活下来,累得头晕目眩的,还不如跟你睡一天觉来得痛快。   约莫是干活累了,这两日脾气有些急躁,良嬉姐昨日去书店谈生意,还给我带了本《清静经集释》回来,叫我平心静气。   我翻开一瞧,更生气了,根本看不懂。   但她的心意是好的,我不能怪她,还是收下了,等着你回来给我念。   讲真的,我很喜欢听你念书,尤其是用苏语给我念,听一会儿我就困了,你的声音里像带着股催眠的魔力。   当然了,床上的时候除外。   可惜你不爱出声,悄悄说一句,其实你动情时的声音特别性感,那时候就不能叫催眠剂了,而是口口剂了。   说起这事来,我又想到前两日刚尝了沈女士从苏州给我带来的糕点,有桂花味的,有玫瑰味的,香甜软糯,还是那个味道。   但吃的时候又不免想起你,比我小五岁的元宝小朋友,会不会怀念家乡的味道呢?   后来一想你都出国留学了四年了,估计也早习惯了远离家乡的生活,就收回了多余的怜惜。   心疼你不如心疼我自己,于是高高兴兴地将一袋糕点和季秘书分享而食。   话虽如此,写到这,还是忍不住拿起床头你的照片瞧了瞧,摸了摸你的头发和英俊的小脸蛋,不知你会不会有点感觉呢?   对了,在南京拍的照片今日叫阿佑拿给照相馆去洗了,是下回你来上海看,还是我寄给你?   算了,问你没无用,万一你拍糊了,或是压根没有成像,那洗了也白洗。   想到这事我又有些后悔,那天不该朝你抛媚眼的,真怕你给我拍得鬼迷日眼的,毁了我一世英名。】   “怎么会……”   解予安半是无奈地失笑扬了下唇角,翻到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说正事吧,最近谈了两项新工作,一是时装秀的记录影片授权,一是张导新电影的戏服制作。   张导很想要我连带男主演的戏服一同设计了,我倒也不是不能做,但若真接下了这项工作,给祝韧青设计戏服,你这醋缸里的酸萝卜,肯定又要跟我好一阵闹腾,就只好推脱说人手不足,没有时间等等。   你瞧,我是不是还宠你的?   最后,以免你从旁人口中听到什么传闻,引起误会,我就干脆在这将此事跟你报备了。   那日和张导谈事的饭局上,有几个老板叫局,我自看不惯这等行为,却也拿他们毫无办法,谁知这叫来的姑娘中竟有一人是我在裁缝学校的学生。   我想,换做是善良的元宝先生,遇到这种情况,也定然要问问清楚,倘若那学生有难言之隐,怎么也得帮上一把,对不对?   所以我就出面帮了她一把,借钱给她,帮她还清了她父亲所欠的赌债。   而恰好呢,那学生形象气质不错,也想要做模特赚些钱还债,我便给了她一个试镜的机会。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接触了。   哦对了,在发生此事前,那学生问我借过画报阅读,作为谢礼送了我一方自绣的茶杯垫。   这也只是正常的师生互动而已,我觉得没必要同你说,但阿佑那家伙对你真是忠肝义胆,我虽同他嘱咐了,这小子指不定还是要跟你提上两句,不如我直接告诉你来得方便。   该报备的我已向你报备了,我想深明大义的解教官定然不会因这点小事吃醋,对吗?】   深明大义的解教官此刻双唇已抿成了直线,不悦地翻过了这页信纸,看向下一页。   【我是躺在床上给你写的信,方才写完一看,字迹好生潦草,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介意,就懒得再誊抄一遍了。   好喽,夜已深,我该睡觉喽。   这封信倘若顺利的话,明后日会送出去,周日会送到你手上吧?   那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距离我们的再次相见就更近了。   过一阵也许天气会转凉,我不在也记得及时添衣哦。   以及,老生常谈的叮嘱,按时吃饭,荤素搭配,不要挑食。   祝愿我们元宝身体健康,开开心心的,每天要想我一百次。   晚安,亲亲。】   信的末尾,在纸页的下端,黑色的笔触以简单的线条勾画着一对小人物。   一个小人的衣服上画着闪闪发亮的金元宝,他像是被绑架的孩子,泪眼汪汪地被绳子捆着手腕,绳子的另一端则被另一个小人牵着。   那个小人的衣服上画着一只三角帆船,脸上露着坏笑,旁边还写了一句对话:“桀桀桀,被我掠夺的金元宝,上了我这艘贼船,你可就下不去了,桀桀桀……”   解予安虽不懂这“桀桀桀”是什么,唇边却不禁泛开了一丝笑意,心底好似融化般涌起温柔的暖流,连之前泛起的酸水也不觉化解了几分。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简笔画,随即又翻到第一张信纸,开始第二遍更为仔细的阅读。   连读了三遍信后,他从抽屉里拿出幅日历来,打开钢笔,看了看被圈起的中秋节日期,往前两日,在周六的日期上打了个勾。   考虑片刻,又划掉周六,在周五这日上打了个勾。 第171章 十月刊   十月初的清晨, 当大厅的落地钟悠悠敲响八点之时,解良嬉穿着一套世纪牌的休闲风格时装,打着呵欠走进了西馆的大餐厅。   宽阔的餐桌旁, 解予川夫妇正靠着椅子,一人吃着一份西式早餐,翻阅着报纸杂志。   听见她的脚步声,赵宴知回过头来望了眼, 笑着打招呼:“早啊,良嬉姐。”   “早。”解良嬉边回应着,边拉开了赵宴知身旁的椅子落座。   正示意佣人送早餐过来, 转头忽而发觉赵宴知手边正在翻阅的杂志有些眼熟。   “在看我们的杂志?”她不禁翘起几分嘴角问道。   “嗯, 最新一期。”赵宴知将杂志合起,给她看了看封面,“里面的服饰搭配真的很有新意, 闲暇时候慢慢翻看琢磨还蛮有意思的。”   解予川瞥见封面上那穿着蛛网花纹长裙、闪闪发着金光的女模特, 稀奇道:“我记得上期封面不还是黑白的吗, 技术增进了?”   赵宴知扫了他一眼,温和提醒:“上回内页的旗袍图就是彩色的了。”   “解予川, ”解良嬉立刻盯上了他,“被我捉到了, 一页也没看是不是?”   “咳咳, 近日有些忙,就只看了母亲的采访部分。”解予川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解释, 连忙岔开话题:“这一期采访的是谁?”   “裕祥时装店的严老板。”赵宴知配合他回道。   “严老板?他和轻舟不是竞争对手吗?”解予川靠在椅背上, 端起温热的咖啡喝了一口,“采访他岂不是给他做宣传?”   “是对手也是朋友,轻舟说了, 时装市场不能他一家独大。”解良嬉回道,“况且我们这是《纪元》时尚杂志,又并非《世纪时装》杂志,凡是对时尚感兴趣的,或是有自己独到见解的公众人物,自然都可以接受采访。”   解予川轻“嘶”了一声,提道:“我早想问了,‘纪元’这名字是谁起的?未免太……别有内涵了。”   “还能是谁,你亲弟弟呗。”解良嬉提起此事来也很是气闷。   分明是她和纪轻舟合办的杂志,解予安这名字起得倒像是他们两夫妻合办的。   解予川点点头:“我竟毫不意外。”   正于此时,安静翻阅杂志的赵宴知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感叹:“哇,这一套……”   解良嬉刚拿起餐具,闻声马上探过头去,不出意外看见了一幅妆花披肩的近景彩图。   她眼中不由流露些许得意之色,问道:“很惊艳是不是?”   赵宴知点了点头。   只见那画面一分为二,上半张图中,身穿银杏刺绣黑丝绒旗袍的女子微微侧头凝眸望着前方,窈窕修长的身姿伫立于朦胧山水画背景前,宛如水墨画剪影般古典端庄。   即便经后期上色后的照片有些失真,图上模特的面孔依旧分外的清丽动人,任谁来看都是极美的。   但其韶秀幽雅的气质,又不会喧宾夺主,反而以自身清婉的气质将那从肩膀垂落的长长的妆花披肩衬托得愈为精致绚丽、灿烂夺目。   下半张图,则是一幅妆花缎的近景欣赏。   图片下方有一行小字说明,限制于印刷技术,无法特别鲜明地还原这幅妆花作品精细的工艺与斑斓的色彩,但印刷工已尽最大努力做了多层颜色的套印,尽可能将那锦缎的美丽呈现给读者。   赵宴知读完后页关于云锦的介绍后,心中忽而涌起感动的情绪来,问解良嬉道:“这云锦披肩你们可有得卖?”   解良嬉摇了摇头:“就连照片上的这一幅都是纪轻舟不远千里从南京借来的,你若想要,还得托人去南京定做,不过也得做好等上一两年的准备。我想这期杂志一出,定然会有许多人捧着钱去定做。”   “什么披肩,如此夸张?”解予川好奇地探过头来,一看那彩印图片,也是不由得眼神微愣,认同道:“是挺漂亮,你若想要,那我就托人去趟南京,给你一模一样地定制一条,如何?”   话落,还未等赵宴知回应,他又忽然想起道:“对了,元元不就在南京吗,不若我叫他去找一找当地的织造坊?”   “你叫解予安去办这事,还不如同轻舟说一声。”解良嬉边吃着早餐面包,边接话道:“他说要是来找他定做这条云锦的客人够多,数量超过十件,他就开个团,一件五百元,他负责去南京找可靠的织造坊定做。   “不过这妆花的图案配色,他会稍微改一改,没有那么的纷繁复杂,织起来相对更快一些,但视觉氛围上也不会相差多少。以及披肩角落会被织上世纪工作室的图标,就看你们愿不愿意接受。”   “五百元一件?这么贵?”解予川很有些吃惊,“他工作室的定价已经浮夸到如此地步了?”   解良嬉笑了声:“你要是知道有人在他那花八百元做过一套生日礼服裙,就不会这般惊讶了。”   “还有人买这样贵的衣服?”解予川嘀咕道,他固然有钱,但或许是自己管理着制衣厂的缘故,对衣服的成本价太过于心知肚明,对此现象便有些难以理解。   赵宴知就解释道:“这已是收藏品、艺术品之范畴了,就好比你上周花了三百多元买的那盆兰花,实际没有多大用处,只是摆在家中欣赏欣赏,陶冶情操罢了。   “这云锦披肩好歹是用了诸多珍贵材料,花费了匠人们无数精力与巧思所织造,保存得好,过个几年、几十年兴许还会升值呢。”   “……这倒也不无可能。”解予川听她这么一细谈,倒是能够理解她们的想法了。   转而便朝解良嬉道:“那麻烦你去同轻舟说一声,我们要订一条,倘若凑不成十人,就再多订两条,母亲想必也会喜欢的。”   “好。”解良嬉应得很干脆。   其实她提出此事来,也是有些私心的。   在纪轻舟提出这代为定制披肩的想法时,她就已下单了一条,又怕没有那么多的客人愿意花这大价钱,这才有意给身边人做做广告。   这下可好,一下子凑了三条!   解良嬉微扬起唇角,脑中已盘算起下午约几个热衷于交际的夫人小姐去吃下午茶,顺便再给拉拉生意的念头。   ·   十月伊始,气温反倒持续上升,连续几日都是大晴朗天。   临近正午时分,秋阳灼人,日光笼罩下的大马路显得愈发的喧骚热闹。   随着一声铃铛脆响,五百二十号的时装屋店门打开,纪轻舟带着季秘书从时装店出来,径直走到路旁,坐上了停在那的黑色雪佛兰汽车,由阿佑开车前往下一个工作地。   “等会儿提醒我去趟电报局。”   汽车刚驶上路面,透过车窗望见路旁的报刊亭处有个举着杂志阅读的路人,纪轻舟忽然想起了此事,就朝前边副驾的季秘书嘱咐道。   去电报局,是为了拍电报给尚在南京的骆明煊,请他帮忙去找两到三家可靠的云锦织造坊,谈个合作。   否则恐怕再过几日,等那些富贵客人自己安排人去南京购买定做,他们工作室就排不上队了。   说实话,他也挺疑惑的。   当初只是和解良嬉简单提了提代为定制出售妆花披肩的想法而已,甚至都没有在杂志上打广告,结果十月刊发布后不到三日,便有十几位顾客来到他的店里询问披肩之事。   有的是来定做那款银杏旗袍时,顺便问到的,更多则是专门冲着那妆花披肩来的。   一些熟客听闻他暂时只打算做这一批货后,甚至都未犹豫那高昂的价格和漫长的等候时间,便直接下了定金,三百六的定金支付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好似生怕晚了就再也买不着了。   顾客如此信任他,纪轻舟自然也不能辜负他们期待,只不过这短短两天半,下单量就达到了十六件,他真害怕届时来不及织造,叫客人等上两三年,将耐心都耗尽。   于是必须抓紧时间去联系合适的织造坊,多联系几家,以及这件数也不能再增多了,到二十件必须截止。   其实他大概算过,五百一件的披肩,从南京那边批量定做,每一幅约莫三至四百元可以拿下,他这中间商还是有不少利润的。   只是时间拉得太长了,会有很多的不确定因素,且既然是他们工作室出品,图案配色必须得做些独特的设计改造,不能依照原版本照抄,但改造后的版本又要能令顾客感到满意,之后成品织成,质量还需好好把关,总的来说还是挺耗费心神的。   做这一批货,就当是回馈客户,宣传传统工艺了。   “先生,您看那!”   正当纪轻舟琢磨着那披肩该如何设计时,前座的黄佑树忽然出声提醒道。   “嗯?”纪轻舟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窗外。   而阿佑也刻意放慢了车速,慢得堪比街边的路人步行的速度。   于是,纪轻舟便望见在奥林匹克影戏院正门旁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又挂上了大幅的海报画。   海报正中心,画着一位穿长衫的男子,高高地站在一众观众面前,他身后蜿蜒的楼梯上,一位位身姿曼妙的女郎摆着各种姿势,展示着自己身上美丽的衣裳。   在海报的上方位置,则标着巨大的影片名称:《秋意撩人》。   “啧,这片名也太擦边了吧,和我的时装秀有关系吗?”   纪轻舟蹙了蹙眉头,不想再多看,忙催促道:“赶紧走吧,别让人家刘经济等急了。”   黄佑树其实觉得这片名还蛮有吸引人的,但听纪轻舟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闻言便加快了车速,不再东张西望。   约莫半小时后,汽车停在了霞飞路的一幢高大建筑旁。   大概半个月前,纪轻舟生出开设高定手工坊的想法后,就找了之前给自己介绍了南京路店铺的掮客刘经济,请他帮忙寻找适合的房子。   为方便起见,他对于新商铺的要求很是简单,就是要在霞飞路附近,且面积够大,房屋外观要有格调,最好为临街位置,方便顾客往来。   结果刘经济答应了之后,一连半个多月,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昨日才联系上他,约他今日中午十二点来霞飞路的931号看房。   纪轻舟带着秘书下了车,就看见了等候在门外的刘经济。   对方穿着朴素的衣衫,戴着顶遮阳草帽,见他到来当即露出热切笑意,抬手示意了下那房屋道:“纪老板,您看看这房子够不够有格调?”   纪轻舟其实刚下车时,抬头望见这座建筑就已有些惊讶,一股“啊,原来是这里”的感觉油然而生。   虽常在霞飞路上往来,但他不是坐在汽车内,就是站在电车里,平时也不会特别关注路旁的建筑,而一幢建筑他却很有印象。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它外观高大漂亮,很有设计感,还正好位于街口转角位置。   这是一座三层砖木结构的巴伐利亚式建筑,拥有着浅黄色的外墙面,肉桂粉的窗框,与大坡面的红屋顶。   二层面向西侧拥有着十六扇的希腊式玻璃花窗,三层则有个宽敞的大露台,一层的南面和西面皆有数扇对开的玻璃门,一看就是适合经营的好商铺。   至于内部,纪轻舟跟着刘经济进入参观后,也觉得分外符合他的要求。   内部的隔断很少,以罗马柱撑起分外宽裕的空间,午后的日光毫无阻隔地透过那十几扇玻璃花窗洒落,在浅木色的地板上留下斑驳美丽的光影,分外的光明敞亮。   “这房子原是一德国商人出资所建,那位商人因战争原因回了国,这房就被一英商洋行接手了,办了什么棋牌俱乐部。”   参观完三楼上方的阁楼后,刘经济带着纪轻舟回到了一楼的南门口,一路讲解介绍道,“而今听闻那洋行老板生意不利,便要转让这房子,开价两千五百英镑。”   “多少?”纪轻舟险些倒吸一口凉气。   据他了解,此时一英镑可兑银圆十元左右,两万五千多的房子,真有些挑战他的心理底线。   “正是这价格。”刘经济也是首次听闻这样大的单子,对他的反应很能理解,“但您看这房子,虽有八年房龄了,依旧新得很,内部空间宽敞,设施也齐备,三层带着大露台,还有一间阁楼房,位置虽非最繁华之地段,却也还不错,两万五是值得的。”   纪轻舟轻轻吐了口气。   这房他自然是满意的,离工作室、离他家都还算近,面积足够大,内外装潢也分外明亮雅致,能撑得起他高级定制的名头。   但这价格嘛……也不是买不起,只不过很是肉疼而已。   他目前真正能带给他高盈利的只有时装屋,杂志社销量虽不错,但成本高,售价低,又还处于起步阶段,即便盈利也赚不了多少。   至于工作室的营业收入,每月一二千元,其中很大部分都要维持店铺周转。   而时装店虽说赚得多,但也才开张了半年而已,要买这房子,这半年的收入就都得投进去了。   “纪老板,怎么样,你可要考虑考虑?”刘经济恰时问道。   “嗯,我想想,”纪轻舟不动声色道,“这房挂出来多久了?”   “没多久,我打听到这出售消息是三日前,挂出来最多一周。”刘经济回话道,约莫是看出了他有购买意向,就作诚恳语气提醒:   “这价钱的确不是小数目,论谁都要慎重考虑一番。不过上海的大老板是真不少,您若真想要,最好莫考虑太久,错过了这次,下次也不知要多久能给您找到这样符合您条件的房子。”   你上回也是一样的说辞……   纪轻舟暗自腹诽了一句,微笑回答道:“行,今日就辛苦你了,我有了主意,会尽快联系你的。” 第172章 婚内出轨   当日中午, 看完了房子,又跑了趟电报局,拍完电报后, 纪轻舟就回了工作室继续上班。   秋装发布后的一个多月内,随着冬季新款的样衣逐步送去工厂,撇去裁缝学校一周两堂的教学课程以及杂志社的日常编辑工作不谈,他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电影戏服的设计和明年春季新款的设计。   在九月底的同业公会活动中, 成员们已讨论确定,将那场共同举办的时装大秀,定在明年二月底、三月初的时间。   而作为这场秀的发起者, 他至少也要拿出二三十个款式。   当然, 明年春季本就是要出新款的,所以也不算额外的任务。   眼下较为迫切还是电影戏服的单子。   毕竟依照张景优所言,他的新电影预计会在明年一月份开拍, 为了给戏服的制作留出足够的时间, 设计工作怎么也得赶在十月底前完成。   而在此之前, 他还得完成新版本妆花披肩的设计,尽快将这单子安排出去。   “明天周六, 还得去跟白玫瑰的演员,那位吕小姐见上一面, 否则都不知道给谁设计衣服……”   坐到书房的蝴蝶桌前, 纪轻舟抽出了大张的画纸,展开纸张构思之时, 忽而又想起这项计划来。   “明天都周六了……”   他撑着下巴, 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纸页,“再过两天,就中秋了……”   想到这, 唇角不禁微微上扬,旋即微吐了口气,拿起笔继续画图。   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待着,关起门来画着图,不知不觉,天色便入了暮。   夜里加班到九点时,解元宝的小耳目阿佑照常来敲门,提醒他该到时间回去休息了。   纪轻舟也没有拖延,给手上工作稍稍收了个尾后,就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肩颈准备下班。   一整日的繁忙工作耗费了大量的心神,回到家中,他快速地洗了个澡,也未再做什么工作,带着浓浓的倦意躺到了床上,后脑勺一沾枕头,便无知觉地睡了过去。   深夜的房屋寂然无声,清凉月色下,偶尔有午夜兜风的汽车呼啸而过,夜风中夹着些许欢声笑语,犹如梦中幻影般悄然消逝。   临近零点时,又有汽车的疾驰声传来,这一回却像是停在了附近不远处。   纪轻舟睡得正沉时,隐约有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响,却只沉浸于梦境,未恢复意识。   直到房门被推开的吱嘎声突兀响起,他才陡地从睡梦中脱离出来。   他条件反射地翻过身,睡意朦胧地掀开眼帘,就看见透过阳台窗帘洒入的丝丝月辉里,一个黑黢黢的男人背着月光站立在他床边,高大的身影轮廓分外有压迫之感。   纪轻舟胸口猛烈一跳,第一反应是入室抢劫。   于是在看见那黑影突然俯身朝自己靠近过来时,便下意识地翻身想跑,结果手刚撑起身体,还未来得及躲闪就被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扣住了肩膀,压回了床铺上。   男子较硬挺的衣料带着初秋夜晚的微凉紧贴着他的手臂与身体,一股陌生的香气顺着鼻息钻入进来,很有冒犯之意。   他抬起手想要反抗,却又被箍住手腕按在了枕头上,紧接着耳畔就响起男人熟悉的嗓音:“是我。”   纪轻舟一听这声音就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了下来。   心跳渐渐平息的同时,又很有些气愤,解予安提前回来也不告知他一声,还鬼鬼祟祟地挑在这半夜的时候回来,害他吓得不轻。   解予安感受他呼吸的渐渐平稳,就松开了对他手臂的桎梏,揽在青年后背的手掌顺着脊骨缓缓上移,贴在他的后颈上,拇指摩挲着青年的喉结与颈项,安抚地亲了亲他柔软的双唇。   纪轻舟刻意别过了脸,虽然认出了来人,却仍微阖着双目,声音稍有些低哑地问道:“谁啊,你是?”   解予安眉毛微动,低柔的嗓音带着温热的呼吸轻抚他的耳畔:“不认我?”   “嗯……不认得。”纪轻舟半梦半醒般地含糊出声道,“我想想,你是我昨天遇见的那个高冷千金大小姐吗?”   解予安冷声:“谁?”   “不是吗?那是前天咖啡厅认识的那个可爱帅气的小狼狗?”   话说到这,他语气里已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调谑。   明知他在满嘴跑火车,解予安听闻此言,心里仍是升起了一股酸醋意味,捏着青年的脸颊转过来,气闷地咬了他嘴唇一口。   纪轻舟轻“唔”了一声,抬手呼到他的侧脸上,似要将他推开,而到头来手指却又不舍地顺着他光洁的脸颊抚摸起来,嘴里还故作不情愿地咕哝道:   “别这样,我丈夫出差在外,我不能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跟你做这种事,这是婚内出轨。”   解予安也不知他在演哪出戏,但这话本身倒是没有错,他刚要勉强回应一句“知道就好”,又听对方紧接着说道:   “这太刺激了,我怕会上瘾。”   解予安顿然抿紧了唇,话语中含着警告:“纪轻舟。”   “哈哈哈,逗你的。”纪轻舟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这玩笑。   听男子沉默不语,就捏了捏他的脸颊问:“干嘛不说话,又生气啦?”   解予安握住他作乱的手攥在掌心里,旋即稍直起身,伸手点亮了床头的台灯。   随着那“啪”一声的轻响,昏黄的光芒打亮了这一方静谧的空间。   纪轻舟稍稍适应了下光线,半眯的眼眸中映出男子轮廓分明的俊脸,才发觉解予安还穿着身深灰色的西服。   他连领带都还未摘,浓密的黑发整齐地梳理成三七分的背头,仅有几缕额发因方才的动作从额角垂落,一缕缕轻微弯曲着,一看就抹了发油。   他刚嗅到的陌生香气约莫就是来自于此。   解予安开了灯后,就垂落眼睫注视着青年的脸庞,想要发作一下脾气,但看见青年因犯困而变得朦胧微红的眼眸,又生不起丁点儿气来。   最终,就只语气沉静问道:“小狼狗是谁?”   “没有这个人,都说了是逗你的,”纪轻舟缓慢地闭了闭眼道,“高冷千金大小姐是你,可爱帅气的小狼狗也是你,我只有你这一个小狗。”   “你这嘴贯会说甜言蜜语,我不信。”解予安伸手触摸着他红润的下唇道,“我要检查。”   “哦,怎么检查?”   解予安拇指又摩挲了几下他的嘴唇,将青年双唇揉得泛起殷红血色,便又俯下身来,一边纯洁地浅浅亲吻着,揽在他腰间的左手却顺着睡衣的衣摆探索进去。   指腹带着熟悉的热意抚摸着青年的后背肌肤,沿着脊骨缓缓往下,带起一阵熟悉的战栗。   纪轻舟感受他西装的袖子紧贴着自己腰侧摩挲着,身体一下子泛起红晕来。   他稍感不适应地按住了对方的手臂,挪了挪屁股道:“别弄了,都几点了,你快去洗澡吧,洗完了早点来睡觉。”   解予安听他语气不悦,就不再抚摸,只是搂着他的腰,垂着脑袋埋在他颈间,一刻也不舍分离般地亲着他的颈项道:“陪我去。”   纪轻舟无奈笑骂:“烦不烦啊你,赶紧去洗,洗完了随你怎么抱。”   “真的?”   “真的,我发毒誓行不行?”   解予安得了他保证,这才安分地亲了亲他的耳朵,起身去洗漱换衣。   然而等他快速地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时,纪轻舟却已闭合着眼眸,裹着被子睡得七荤八素了。   被台灯光芒笼罩的床铺显得温暖而安宁。   解予安将头发擦得半干后,就掀开被子,躺到了床上,关了台灯,熟练地从背后抱住纪轻舟,将人紧紧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近在咫尺的馨香飘逸在鼻端,他不禁凑近过去,在青年的后颈啄吻着,过了会儿又难以克制地亲吻起他的耳朵。   双唇含着柔软的耳垂,直将半进入睡眠之人也亲吻得耳根通红,浑身泛起滚烫的热意来。   其实解予安原本不想打扰他休息,况且他自身也是上了一天班后,赶着下午三点的火车回来的,同样很是疲倦。   但不知为何,一触及到青年的温软体肤,嗅到他衣襟领口散发的淡淡香味,浑身的细胞便骤然鲜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和疲惫了。   于是搂在青年腰间的手掌开始违背主人的意愿,顺着腰腹缓缓挪到胸膛,摩挲着胸口的肌肤,感受着那心脏蓬勃的跳动,呼吸也渐有急促。   纪轻舟以为他亲一亲就会安分睡觉,便没有理会,谁知他的纵容反倒令对方变本加厉起来。   实在被身后人闹得受不了,就索性翻转过身来,躺平在男子臂弯里,闭着眼道:“行,你要是喜欢奸尸你就来。“   “……”解予安一时无言,“我并非为了这个。”   他说着,左手规矩地撤出了睡衣,右手臂揽着青年的后背,将人面对面拥进自己怀里,低声解释:“只是,太想你了。”   纪轻舟顺从地翻进他怀里,将脑袋埋进男人胸膛,回应道:“我知道,我也想你。”   解予安却还嫌不够,总想要他给予自己更多的关注与情绪反馈。   理性上知晓该适可而止,让他安稳地继续睡觉,却还是忍不住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于是嗓音柔和问:“要听我念书吗?”   纪轻舟微微叹气:“你哪来这么多精力。”   “不是说我念书催眠?”   “你保持安静,我马上就睡着了。”   解予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不甘地合了会儿眼后,又再度开口:“还没有跟我说晚安。”   “人都在你怀里了,还不够安定吗?”   纪轻舟真是拿他毫无办法,仰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耐心说道:“晚安吧,解元宝。”   青年主动的亲吻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解予安被他柔软的发丝蹭了蹭脖子,便感困意渐渐上涌起来,喉结滚动了下,低低地回了句“晚安”。 第173章 坏主意(感情章)   次日清晨, 纪轻舟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醒来,睁开眼,看见男人恬静安然的睡颜, 一瞬有些懵然,还以为回到了住在解公馆的时候。   眯着眸子醒了醒神,过了会儿记忆才逐步回笼,回想起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情。   “好热啊……”   纪轻舟轻声咕哝着, 稍稍挪动了下身体,感到自己脖颈、后背的睡衣都有些汗湿,便推开了解予安环绕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想要透透气。   结果刚翻动身体, 解予安便被他的动静吵醒过来,颤动眼睫,睁开了视线。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 先贴近吻了吻青年的额头。   接着似也觉得有些燥热, 就翻过了身, 平枕着枕头,右手臂却仍环绕在青年腰侧。   白晃晃的朝阳穿透窗帘缝隙, 反射于天花板一角,光明透亮。   纪轻舟打了个呵欠, 睡眼惺忪地望着那道狭长的光斑出了会儿神, 随即侧过身,靠在男子肩膀上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调休了一日。”解予安回道, 刚睡醒的声音有些低哑, “昨日下了课,时间还早,就买了三点的火车。”   “那下回记得提前通知我一声, 你知道我半夜三更醒来,发现有个黑影立在床边盯着我看有多吓人吗?”   “不怕。”解予安手掌安抚般地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思索了片刻道:“不过你独自居住,的确不够安全,不如叫阿佑搬过来住?”   “那你得问问他愿不愿意。”   “为何不愿,他还单身,在解公馆也是独自睡佣人间。”话说到这,解予安似又觉得不妥。   这房屋较小,房间也不多,楼上的起居室、卧室和书房三间都是连在一块的,如果让阿佑住书房,那就是和纪轻舟一门相隔了。   于是想了想又道:“楼下待客室可收拾出来给他住,反正不常使用。”   “行,你安排吧。”纪轻舟趴在他肩头,无所谓地应声。   大抵是解予安轻拍着他后背的节奏太过于缓慢催眠,他不觉又阖起了眼帘,感到有些发困。   解予安侧低着头,垂眸注视着青年的脸庞。   见他黑色发丝下的眼眸又轻轻闭合起来,丝毫不着急起床的模样,便问:“今日不上班?”   “怎么可能啊,”纪轻舟贴着他的胸膛,漫然回应,“设计稿可以在家里画,但今天嘛,还是有几项行程的,明天倒是可以居家办公陪你。”   “今日有什么行程?”   “问这么仔细,想做我的小助理吗?”纪轻舟轻轻笑着说道,“主要是中午约了吕小姐到工作室,下午准备去买个房子。”   解予安拍着他后背的动作一顿:“吕小姐?”   纪轻舟对他这捕捉重点的能力无言,老实解释道:“吕小姐是张导新戏的演员,我接了她那角色的戏服设计工作,起码要先见一见她人,这没问题吧?”   解予安表示同意地淡淡应了声,尔后才问:“那买房呢?”   “之前不是在信上跟你提过,我想开一个高定手工坊吗?”   纪轻舟口吻平缓说道,“昨天刚去看了房子,就在霞飞路上,离家很近。那房子其实还挺符合我要求的,够宽敞,外观也漂亮,就是房价太高了。   “当然租房也可以,但我想这手工坊一办起码十年起步,十年的租金,那也是相当高昂的一笔费用了,倒不如直接买下,之后倘若要搬地方,还可以转卖出去。”   解予安应了声:“既然喜欢,那就买了。”   “你的钱来得容易,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纪轻舟轻哼了声。   旋即思虑着微叹了口气:“算了,不纠结了,就这么决定了吧。不就是花钱嘛,把钱花光了再赚就是,我当初不也是身无分文来的。   “即便亏钱了,亏得倾家荡产,大不了就入赘你们解家,给解家少爷当小白脸,日子照样过得舒坦。”   解予安听着他的话,竟有些许心动,嘴唇微启:“解家哪个少爷?”   “嗯?”纪轻舟眉毛微挑,没料到他还有这一问。   配合着考虑道:“我想想啊,大少爷蛮好的,英俊又有钱,但人家已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哎呀,那就只能选我们宝少爷了。”   “选我委屈你了?叹什么气?”   “宝少爷干的工作既不安全又不挣钱,你说我叹什么气?”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说,便轻抿着唇不接话了,手掌继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纪轻舟枕着他的肩膀,阖起了双目,原本只想稍微打会儿盹,结果对方轻拍的节奏太过催眠,他一个不留神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和煦的日光已从床角渐渐挪移到了阳台门边,暖融融地照耀着玻璃格窗。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看时间,当即惊得从床上翻坐了起来。   转头看见某人一副似在状况之外的平静神情,便推卸责任埋怨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解予安自不会说出自己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两个钟头的事情,不紧不慢回道:   “看你像半辈子没睡过好觉了,不忍叫醒你。”   “放屁,你不在我睡眠好得很。”纪轻舟狠狠回了一句,穿上拖鞋去盥洗室洗漱。   反正都已经赶不及去杂志社上班了,纪轻舟就索性放慢了速度。   洗漱过后,他一如既往地换上了自己的衬衣西裤上班套装,下楼随意吃了点东西垫了垫肚子后,就带着今日限定的解助理一块儿出门去了工作室。   今日主要行程就如他所言那般,中午到工作室见了见吕意浓小姐,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外貌气质特征,好针对她的外形特点给她做造型设计。   送吕小姐离开后,纪轻舟又派人去找了刘经济,请对方帮忙约见那位洋行老板,协商购买房屋之事。   眼下这个时代,租界内房屋转让手续还是挺复杂的,并且还要缴纳种种高额税费,好在解予安不久前才买过房,对整个流程都颇为清楚。   加上解家在地产界也很有声望,借助他的帮忙,此事总算是以一个较为顺利的方式办妥下来。   当日忙完了行程,从工作室收拾了画本纸笔回到家时,暮色已深。   纪轻舟下午为买房之事,在多个地方来回奔波,光是银行就跑了好几趟,腿脚不免有些酸软,因此一回房间,他就先放热水泡了个澡。   洗完澡,看见架子上所放的睡衣与浴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拿起了那件白色的真丝浴衣披在了肩上。   从浴室出来,纪轻舟用毛巾擦着头发,环视了卧室一圈,发觉解予安既不在房间内,也不在阳台上,就趿拉着拖鞋走到了外间的起居室。   尔后果不其然,看到解予安姿势放松地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相框,像是在欣赏照片。   “拍得不错吧?”纪轻舟语气愉悦问。   听见他的声音,解予安侧过头来,望见青年松垮浴袍下不着一物的长腿,不觉目光凝滞了一瞬。   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敲了敲相框道:“你这叫拍得不错?”   上午出门太急,他还未发现,南京拍的几张照片都已洗了出来,被纪轻舟装在相框里,摆在了茶几上。   他手里所拿的,正是那日纪轻舟兴致冲冲拿来相机,对着他摆拍的那一张。   本以为对方当时要自己继续书写笔记,是想要记录他工作时的模样,还担心那时刚云雨过后,衣衫不整,拍出来不太雅观。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确实多余,因为洗出的相片里,只照到了他的鼻梁、嘴唇至锁骨的部分,别说脖子以下了,连眼睛也没有拍到。   “不是挺好的吗?”纪轻舟不容许他质疑自己的拍照技术。   说着就走到了解予安身旁,食指落在黑白相片中男子高挺笔直的鼻梁线条上。   他像是描画肖像般,指尖顺着那清晰深刻的轮廓线缓缓移动到流畅的唇线上,又顺着下颌线滑落,在那凸起的喉结上用指尖画了个小圈。   “这个构图,你不觉得很性感吗?”   解予安看见他的动作,一瞬仿佛自己也被触摸了一般,喉结不觉滚动了一下。   “要是仰头拍,就连五官也不用入镜了,光是你的下颌线和颈部线条,打个轮廓光拍出来就很漂亮。”   纪轻舟还在诉说自己的审美艺术,饶有兴致问:“改日要不试试?”   话落,见解予安兀自沉吟着不接话,他又仿佛要干坏事般地扬起嘴角,凑近道:“其实我还想拍你……时的照片,那是最为性感的。”   某个词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在男人耳边吐字清晰地说道。   解予安耳朵腾地通红起来,凤眸诧异地凝视着他,一副不可置信他说了什么的模样。   “干嘛这么惊讶,我的想法也不算出格吧?难道你不想拍我吗?我不信。”   纪轻舟明知他有多保守,却非要为自己的想法狡辩,“况且我们小元宝现在是最年轻力壮的时候,不留下点纪念照,不是很可惜吗?但就是拍了不能拿出去洗,要不我去学学怎么洗照片?”   “休想,”解予安正色凛然地拒绝,“收起你的坏主意。”   “好好好,不拍就不拍……”纪轻舟不再逗弄他。   见他面红耳赤的,半晌缓不过神来,就拿起自己的那张照片,好心岔开话题道:   “你还说我呢,你看看你拍的,给我拍成什么鬼样了,果然我当时就不该给你抛媚眼。”   “不是很好吗?”解予安从他手中接过相框,看着照片中微笑的青年,眼神里不禁露出些许眷念,发自内心地认为这张拍得很是不错。   虽未捕捉到纪轻舟眨眼的那一瞬间,但起码是成功合焦了。   不过这么一来,就不像是在眨眼了,而像是阳光过于盛烈,不得不半眯起眼来,但依然神采熠熠的,很是俊俏生动。   “也就你觉得好看了。”纪轻舟嘀咕道。   接着又从桌上拿起另一个相框道:“这还有一张呢,你看了没?”   解予安闻言挪开视线,看向他手里的相片。   那是在南京的世纪时装店门口拍摄的,一张他们两个加上骆明煊的三人合影。   黑白相片以倾斜的角度将店铺的门头拍摄了进去,店门一侧的橱窗旁,三个修长高挑的青年并肩而立。   其中左侧的男子咧着嘴最是笑容灿烂,中间的男子同样扬着唇角,神情明媚。   唯独最右侧的男子挂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淡然面孔,但他的身体姿态却是放松的,看得出来心情还不错。   “啧,我当时不该站中间的,你们俩都比我高一点。”   纪轻舟此时才察觉这张相片里,自己是最矮的那个,“不过总比信哥儿好,他跟你们合照,就像是站坑里了。”   “我们像你的守卫。”解予安先是这么评价了句,旋即疑惑:“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们和邱文信合照了?”   纪轻舟疑问地挑了下眉,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他眼珠一转,一派镇定地辩解道:“我打个比方而已,假如说他和你们俩合影。”   “嗯?”解予安眼神狐疑。   “别问这个了,”纪轻舟收起相框放到了桌面上,转而便侧了个身,抬手环绕上解予安的脖颈,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腿上:“要不要摸摸,里面都泡软了。”   解予安无意间瞧见他松散睡袍内若隐若现的柔粉,面庞顿时浮起一层淡淡的薄红,半晌才故作冷静地点头“嗯”了一声。   纪轻舟轻轻咋舌:“这么久才回我?小元宝都比你应得快。”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低头瞄了眼他的西裤。   解予安喉结滚动,手掌交叉着揽在他后腰间,犹如商讨公事般努力镇定问:“抱你去床上?”   “不行,你都没洗澡。”纪轻舟皱了下鼻子,佯作嫌弃道。   随即又往前挪了挪位置,凑到男人耳畔低声道:“就在这吧,试一试新姿势。” 第174章 上映   中秋节的前一日, 是被起名为《秋意撩人》的时装秀记录影片上映的日子。   因是纪录片,张导就没有办什么首映仪式,只是提前一周在报纸上放了些宣传广告而已。   同时各大影戏院也都在门口挂上了相应的手绘海报, 海报中那“五分一场”的价格是尤为突出的重点。   相比《真假凤凰》一块大洋一场的电影票价,这片子的票价着实可称得上实惠。   许多从未进过影戏院,从未看过电影的民众,望见这票价也不由心动, 想借此机会带上家人、约上朋友,一道去体验一番,见见世面。   恰好这日周末, 学校放假, 因此相约来看这场影片的学生也相当之多。   首场影片从下午两点开始上映,几乎场场满座,城中心的奥林匹克影戏院甚至都开始排起了长队。   例如裁缝学校的女学生, 全校三十人集体出动, 是由副校长带队, 学校出钱,带着她们来观看的, 毕竟这影片的主内容便与她们的课业息息相关。   树蕙女中学的学生孟莲同样是排队的人之一。   她只看过一次电影,就是《真假凤凰》, 当时是和要好的同学悄悄用积攒的零花钱买票来看的。   家里并不允许她看电影, 觉得影院里播放的多是洋片,她容易因此而学到坏思想。   孟莲看了那电影有没有学坏, 她倒不清楚, 不过确实因这影片而暗暗迷恋上了里面的男二号。   尽管那钢琴老师出场不多,但其俊雅的外表与忧郁的气质相比英挺俊朗的男主演,却给她留下了更为深刻印象, 为此还偷偷地搜集了一些印有祝先生宣传照片与采访的报纸给收藏了起来。   不过今日来看这场电影倒是与祝先生无关,只是恰好同她要好的那位同学是施玄曼的影迷,又在报纸广告上看到施玄曼会在这部影片中出镜,便商量着一道过来凑凑热闹。   影院附近人流众多,用着和同学交流课文的理由偷偷出来看电影的孟莲却有些害怕被认识的人看见。   排队买票时,特意避着马路,面向影戏院门口悬挂的手绘海报而站立。   边等候下一场的开始,边和身旁的好友聊天。   “这会是什么故事呢?如此多的女角色,却只有一个男角色。”   她望着那大幅的手绘海报嘀咕道。   “也许是某老爷和他的十三房姨太太。”好友数着海报上的女演员人数,猜测道:   “我猜,说的就是姨太太们争风吃醋的故事。里面多半会有个女主角,贫苦出身却生着副好相貌,因她顽强不屈、思想独特,吸引了老爷的目光,施玄曼演的或许就是这个角色。   “你瞧,就是距离那长袍男子最近的那个女子,穿着黑旗袍,看起来最为端庄优雅,画的大概就是施玄曼。”   孟莲心里不大认同,海报上的男子容貌画得并不怎清晰,但显然很是年轻,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姨太太。   正暗自疑惑着,忽然队伍往前行进了一大截,原来是上一场已经结束了,轮到了她们这一波入内观看。   孟莲同好友暗怀着期待,跟随人群入场,还有些奇怪这一场电影怎结束得如此之快,恰逢此时,她们在离场人群中望见有认识的同学走了出来。   好友朝那认识的女学生招了招手打招呼,待她们过来时,便问:“好看吗这电影,你们怎出来得如此迅速?”   “嗯,有些出乎我意料,片子很短,却是好看的。”   那学生轻快地回道,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并非《真假凤凰》那种电影,另一种意义的好看。”   “另一种意义?”来不及询问过多,二人就被人群裹挟着,挤入了宽敞的放映厅。   没有座位号码,两个女学生动作却是灵巧,快速地占据了前排中央的位置。   落座不久,待放映厅内观众满席,嘈杂喧嚣的聊天声中,银幕骤亮。   首先跳出的是一个硕大的影片名称,紧随其后则是一段对这部影片主要内容的文字概述,大意便是说,这是一部时装表演的记录影片。   “咦?时装表演?什么意思,没有故事吗?”   孟莲听见好友这般询问,心里也腾起浓烈的好奇。   看着那文字介绍以后,一间装饰漂亮的洋房时装店出现在了银幕上,她感到如同第一次观影般新奇亢奋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禁挺起后背,安安静静地观看起电影。   .   此时影院二层的一间豪华放映厅内,纪轻舟和解予安正坐在观众席上,等待着影片开始播放。   豪华放映厅与普通观影厅其实没有太大差别,除了拥有较为舒适的椅子之外,就是配备了钢琴乐手,在电影放映时,现场演奏钢琴乐。   普通放映厅同样配有音乐,但乐手水平较为参差不齐,不管电影到了哪个情节该配什么音乐,都只顾拉自己的乐谱,充当一个气氛组而已。   不过此次的记录影片则算是例外。   毕竟就一个小短片,没有什么情节,无需配上什么音效之类的,纪轻舟就提前让张导和影院打了声招呼,全部演奏同一曲谱即可。   即便节奏错乱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走秀现场,模特也不见得会跟着音乐节奏行动。   短片的播映较为快速,观众席刚坐满不久,便有一束强光直射前方幕布,银幕随之亮起了黑白色的画面。   “你好像还是第一次看我的秀吧。”   望着银幕上出现的片名,纪轻舟侧身凑到解予安耳边,小声回忆说道,“我办第一场的时候,你眼睛还瞎着,办第二场的时候,你又去了南京。”   “我在报上见过关于这场的新闻。”解予安低声回道。   这事纪轻舟自然也知晓,他出租屋桌上放着的全是登载有关于自己时装秀新闻的报刊。   有的八卦小报为博眼球,分明连这时装秀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却从别的报纸东抄西抄的,直接将他描述成了“中央空调”,甚至是花丛浪子。   他好奇问:“那你当时看见那些报道是什么心情?”   “和今日看见影片名称同一心情。”解予安不假思索回道。   纪轻舟闻言不禁失笑,知道他是在讽刺这擦边的影片名。   “那除此之外呢?没有别的想法?”   解予安想了下,说:“觉得你像一枝木樨花。”   “啊?”纪轻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微挑了下眉:“什么意思?”   “招蜂引蝶。”解予安侧头看了他一眼,幽暗的眼神里多少带着点怨尤情绪。   “呵,我就知道。”纪轻舟扯了扯唇角,恰好此时影片开始正式播放,便抬头望向了幕布。   虽是这场秀的设计者,他却也是第一次站在观众的角度观看,心中同样很是期待。   只见银幕上方,熟悉的时装店内景闪过后,镜头就聚焦到了那装饰着丝绸缎带的弧形楼梯与楼梯顺延的中央走道处。   走道两侧可见有宾客就坐,但摄入并不完全,即便是前排观众也只有小半个身体入镜,拍得较为模糊。   见此画面,放映厅内响起交头接耳声,似乎有人认出了这是世纪时装屋的店内环境。   影片的剪辑较为明快,那弧形楼梯刚清晰显现,不一会儿便有一位穿着中性风格时装的女子出现在弧形楼梯上。   与此同时,放映厅内的乐手开始弹奏钢琴,演奏的正是与那日时装秀现场所播放的唱片相同乐章的夜曲。   轻缓的钢琴乐演奏,令在座的观众不由放松下神经,既好奇又专注地望着银幕上那穿着时髦的女郎不急不缓地登场。   她先是在楼梯转角处稍作停留展示全身,接着径直地朝着镜头方向走来。   跳动的黑白银幕并不能很好地展现她身上服装的颜色,连模特的五官都不怎清晰,但其款式搭配的新颖潮流、行走时悬垂弹性的面料质感却能直观地观察到。   见此情景,一些状况外的观众下意识地认为这开场模特就是本部片子的女主演,见她直直靠近电影镜头,还以为接下来会有什么情节发生。   结果那女子只是站在那,近距离地向镜头和两旁观众展示了下衣服,便掉头返回楼梯了。   “这是何意?”   纪轻舟听到隔壁座位的男子不解地朝他的同伴询问。   另一人显然看得较为仔细,回道:“片头不是介绍了吗,这是记录影片,拍摄的是时装表演,约莫就是展示衣服的。”   “哦……会动的《摩登时装》。”   纪轻舟听闻这评价眉毛微扬,还以为这位先生没搞清状况就来了影院看这纪录片,会觉得失望不满,或是无聊愤懑,结果这男子倒是分外平静,问清了没有故事演绎后,就靠回座椅看起了时装表演。   时不时还会和同伴交流几句模特的样貌和服装。   “这套衣服像是学生装,不过太洋风了。”   “我有朋友在树蕙教书,那学校的校服便是类似的式样,甚至比这更为西式。”   “这位小姐身姿甚为曼妙。”   “不知办此展览者从何处招来这许多女演员,寻常影片女角色都无人肯参演,恐怕出价不少。”   “衣服倒确实甚为新奇,真是丰富了我们这些老东西的眼界。”   “哦,这位小姐我认识,是秀蝶。”   纪轻舟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看得似乎还挺津津有味,心忖看来张导对观众的心理把握得还挺准,此时的人们来看电影,多数就是看个新奇,看个热闹,想见见寻常看不到的新事物而已。   即便是一场纪录片,能从银幕上看见过去另一时空发生过的事情,也令他们觉得很有意思。   随着一个个女模特不间断地穿着新款登场展示,在场观众都已明白了这是场什么片子,对银幕中那些样式时新的洋装津津乐道。   固然没有故事片那些戏剧化的情节,但首次知晓有时装表演这样的活动存在,能够一次性瞧见诸多美丽的女演员与二十几套时髦洋装的展示,观众们也觉眼界大开,五分钱的票价还真是值了。   片子的结尾,当那位令许多观众觉得眼熟的“秀蝶”小姐穿着旗袍与大衣的搭配登场之后,十几位模特排着队再度上场,各自摆着定点姿势站立于楼梯两侧。   紧接着,又见一位穿着浅色长衫的青年带着一女子自模特之间穿过,来到楼梯口,向观众略施一礼。   于是大家就知晓了,这青年便对应着海报中心的那个男子,大概率就是这场展览的举办者。   “这是外面那广告画上的一幕啊!”   “看完整场表演,再望见这一幕,真别有感触。”   银幕内的宾客们此时纷纷起身鼓掌,尽管听不见声响,放映厅内观众们却被带动着跟着鼓起掌来。   “诶呀,我还真入镜了。”纪轻舟轻声嘀咕,象征性地给自己鼓了鼓掌。   先前张景优剪片子时就同他说过,结尾他会入镜几十秒钟,但镜头离得远,拍得不清晰,叫他不必担心。   眼下这一看,的确画质模糊,但熟悉他的人想必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纪轻舟倒不介意上银幕,主要是担心这片子流传出去,被认识纪云倾的人瞧见,会惹来点麻烦。   不过眼下他在上海也算立稳脚跟了,就连交换身份的事情,解予安也知道了,即便是京城那个陆经理亲自找上门来,他也毫无畏惧。   解予安未听见他的嘀咕声,望着银幕上被众人包围的意气风发的青年,唇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待影片落幕,音乐停止,他转头朝身边人道:“很精彩的表演。”   “怎么,对我刮目相看了?”纪轻舟不无得意说道。   解予安应声:“嗯,眼睛都被擦亮了。”   “啧,从你嘴里出来的,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纪轻舟轻哼了声,拉着他手臂起身道:“走吧,退场喽,去你家吃夜饭。”   ·   楼下,刚结束一场影片的普通放映厅同样有大量人流涌出。   孟莲行走在人潮中,听着她的好友兴致盎然地说着观后感:   “真是出乎意料,和我开始所想的情节全然不同,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片子。不过确实好看,不论女演员还是那些漂亮衣服……   “不如我们趁现在去逛逛那世纪时装店如何,我想看看施小姐的同款。虽买不起,但只是看看,应该无妨吧?”   孟莲正犹豫着是否要答应这个提议,抬眼望见前方迎面而来的人群,突然顿住了目光。   “怎么了?”她的好友良久未等到回答,不禁询问。   孟莲连忙摇摇头收回目光,不好意思说自己觉得影片最后出场的那位青年样貌似很是清新俊逸,令她又有些春心萌动。   而刚刚看见一位模样漂亮的男青年,竟又觉得像是影片里的那位。   怎可能这么巧,她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犯花痴,忙撇开心思道:“那就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第175章 生意兴隆   影片上映的第二天是八月半的中秋节, 也是解予安乘车返回南京的日子。   为了在家中多留半天,车票买的是中午十二点的班次,因此不必早起赶火车。   当日睡到自然醒后, 解予安才不紧不慢地起来收拾行李。   十月初旬,凸肚窗外摇曳的树叶尚是属于夏末的绿色,云色风声却已有了秋意。   接下来的日子必然会开始降温,纪轻舟便帮他把衣橱里的夹棉衣裤都拿了出来, 折叠整齐地塞进了行李箱。   看着原本空荡荡的衣箱逐步填满,离别的愁绪又上心头。   “等会儿一道吃个饭,我就不送你去火车站了, 一来一回的也要费不少时间。”   待行装收拾完毕后, 纪轻舟无所事事地靠在沙发扶手旁说道。   解予安合起箱子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睫问:“这么舍得我走?”   “你怎么不想想,我昨晚被你折腾到几点才睡?”纪轻舟咬牙说着, 恶狠狠地掐了把他的脸颊。   接着又顺势抚摸了下他的脸庞, 安慰道:“再说, 反正下个月也是要见面的嘛,不必每次都要去火车站依依惜别一番。”   话虽如此, 解予安听着他不冷不热的语气,心里总不免有些惆怅。   仿佛纪轻舟已经习惯了离别, 不习惯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抬眸扫了圈周围, 拿起茶几上嵌有纪轻舟相片的那个相框,擦了擦照片表面的浮尘, 放进了行李箱的夹层内, 口吻低沉道:“这个,我带走了。”   纪轻舟见他这副模样,又有些心软:“要不, 我还是送你去车站?”   解予安微微摇了摇头,端坐到沙发上,无言地伸出右手,拉着青年的胳膊牵引着他侧坐到了自己腿上。   他熟练地抬起手臂将人搂进怀里,侧脸贴在对方柔软的睡衣上,阖着双目一动不动地抱了好一阵,才静静开口:“下个月,要来看我。”   “我知道,有空就会去看你的。”纪轻舟语气柔和地应着,又抬起手挠了挠他的下巴,说道:   “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就好像在玩游戏一样,那种搜集拼图碎片兑换最终大奖的游戏。每次分开后,都要在日常生活中搜集很多名为思念的小碎片,集满拼图,才能兑换一次见面。”   解予安闷声道:“若真是如此,我便能天天见你了。”   “那你的意思,是怪我没有努力搜集喽?”纪轻舟侧转过头:“当初是哪个犟种非要去南京的,死都劝不动。”   解予安张了张嘴,无奈抿唇:“说不过你。”   纪轻舟被他这干脆的服输态度逗乐。   哧的笑了声,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多想我一点,我很快就会去见你的。”   “嗯。”解予安淡淡应了声,闭着眼眸,缓缓将拥抱收紧。   ·   中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不变的是世纪时装店火热的生意。   自从名为《秋意撩人》的时装秀纪录影片上映以后,一连半月,位于南京路的时装屋每日皆是门庭若市。   伴随着电影的热映,一股简约、舒适的摩登新装潮流风靡上海。   “世纪时装”作为其中代表,品牌名称更是传遍大街小巷,无人不晓。   凡是自诩进步的新青年男女,衣柜里怎么也要有一套世纪牌的衣服,在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时,才能撑得起场面。   穿着外套或大衣时,最好还要无意间将标签露在外面,才能展现出自己的时尚品味。   愈多的人穿着,愈能带起风尚。   短时间内,世纪时装的成衣系列广受追捧。   别说那些在影片中出现过的热门款式了,连上一季未售完的夏款也被抢购一空,员工们每日补货上货都来不及,到最后只能限量出售。   当然,影片带来的人们一窝蜂追求时髦洋装的连锁效应,给纪轻舟带来了大量进账的同时,也惹来了一些“反摩登”人士的不满和抨击。   电影上映不到三日,纪轻舟就看到有报纸批评这电影华而不实,没有什么内涵。   又说他这举办者是居心不良的资本家,想用女模特婀娜的身姿与时髦衣裙浮靡的外观,腐蚀良家女子朴素的内心,青年人尤其女学生,不应观看和效仿等等。   不过只要成为公众人物,有支持褒奖,必然就会有批评讥讽,对此,纪轻舟也早有心理准备。   不论是议论他为邪恶资本家的,还是写诗嘲弄他的衣服是奇装异服、有伤风化的,种种评论都照单全收。   但看到那些上纲上线指责他“崇洋媚外”、“有卖国之嫌疑”的言论,就令他很是生气了。   正准备找几家纸媒反击这等恶劣攻击,结果第二日就见《沪上日报》上,向来只在美食板块发表文章的沪报主笔邱文信,亲自写了篇文章登在头版位置,回击那些不明是非、强加附会之人。   “女界人士莫不在意服装之时髦美丽,然国内时装初发展,具有新装创意者,寥寥无几,今有一人脱颖而出,将其独出心裁之创意以时装表演形式,低门槛展示于民众,不鼓舞感激便罢,如何能用‘卖国’之词妄言揣测?”   “倘若将摩登装束推到女性面前,便是反传统,那纪先生在自办杂志上宣传推广传统手工艺,诸‘卫道者’可有予以支持?”   “我以为崇洋媚外者,周身穿戴皆为舶来洋货,才可冠得上这一严苛谴责。   “但据我了解,纪先生平日穿着皆为他自己设计缝制,针线面料倘若有国货,必首选国货,如因他制作的并非传统衣衫,便鸣鼓而攻之,真可谓恶毒愚昧……”   文章的最后,还引用了时装业公会理事长严老板的一段采访做结尾:   “国内时装业自发展以来,几十年一直学洋货做洋货,追着洋人的尾巴学时髦。如今业内,出现一位天才创新者,他做的时装,新鲜漂亮远胜西人之上。英国老裁缝花重金聘他去教学,《文汇报》主编称赞他为‘疯狂的年轻一代’,身为行业前辈,我们实在应该保护他,而非压制他。”   沪报在上海新闻界不能说拥有特别高的威信度,但在街头巷尾的传播度上,却是数一数二的。   这些犀利言辞,不仅令喜好新装的女界人士、世纪时装的支持者们拍手叫好,也辩得那些反摩登人士哑口无言。   纪轻舟读到报纸,看得也很是痛快,当日就赶制了一面写有“仗义执言美食家”的锦旗,亲自送去了沪报馆,被邱文信美滋滋地挂到了他办公桌旁的墙面上。   这些舆论上的喧嚣,虽说吵得很是热闹,在不影响日常生活的情况下,对纪轻舟而言也就是一项消遣娱乐而已。   离开了纸媒,他每日的生活状态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杂志社、工作室、裁缝学校三点一线地辗转于各个上班点。   而最近则又多开辟了一个新工作点。   ——位于霞飞路931号的大别墅,在经过几日的手续办理后,正式转到了他的名下,可以开始准备这座手工坊内部的装潢布置了。   因大手大脚地买了房,导致半年积蓄花光,手头不是很宽裕,纪轻舟便打算一点点慢慢地填充起这座建筑。   最开始只是先去木行定做了一批裁剪桌与办公桌椅,待桌台到位,又将工作室的人台模特、缝纫机、熨烫设备等陆续搬了过去。   十月中旬,工作室的六位裁缝师傅与八个的制衣工,正式搬离老地方,去了手工坊工作。   毕竟那新别墅空间更为宽阔明亮,也更好施展手脚。   至于手工坊的人员安排,纪轻舟新招了两个清洁工,一名茶房门卫和两个厨师师傅,算是给员工准备了一个内部食堂。   同时,招收裁缝、缝纫工、绣花工,以及鞋匠、制帽匠等其他种类工匠的招聘启示也张贴了出去,打算慢慢地扩招起人手,组建起相对独立、具有品牌特色的生产线。   员工们从工作室搬移后,宝建路六号的这栋小洋房就空旷了下来,恢复了它最初的安宁雅致。   一楼的会客室也回归了它原本的功能,纯用来接待顾客,唯独二楼西侧的工作间仍保留着一些裁缝设备,方便纪轻舟和他的学生需要时使用。   而日常的设计创作工作,纪轻舟仍照常在二楼东北角的书房进行。   一来是习惯了这边相对清幽的环境,二来则是屋子里堆积的草稿资料太多,要搬移又要花费好一阵工夫收拾整理,就懒得费这个劲了。   十月底的一个周二,午后秋雨携风,萧萧飒飒。   正当纪轻舟独自坐于蝴蝶桌前,听着沙沙落雨声,为明年春季那场大秀画着图稿时,骆明煊造访了他的办公室,告诉了他两个好消息。   首先是那二十件妆花披肩的单子,已经顺利地同两家云锦织造坊达成了合作,会在接下来的一年内陆续出单。   另一个好消息,就是分店的生意,最近一段时间尤为的兴隆。   “大概是从月中开始吧,那边的成交量就开始暴涨起来。我起初还不解呢,一打听才知你那时装秀的影片上映了,以至于许多款式上海这边已经售空,于是南京那边的货就抢手了起来。”   骆明煊脱下了被雨水沾湿的皮夹克挂在门后衣钩上,将安乐椅拉到了纪轻舟的办公桌旁,靠着摇椅,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   “那些夫人小姐们追求起时髦来,可真是吓人,一大早的店门还未打开,就已派人在门口排起了队伍。   “有一回,一件裙子,某个尺码只剩下了一件货,而有两位夫人都想要,她们派来的伙计当场争执了起来,连店员也拉不住手,好在有位夫人知晓此事,退让了一步,才没有闹出事端来。   “我得知这件事,便告知店长,今后再遇见这种情况,干脆说一件货也没有了,等配到货了再与他们联系。”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纪轻舟一心二用,边画图,边漫然地应了声。   “不过比我们店更热闹的,那还是朱老爷子的府邸。”   骆明煊坐起身,摇头晃脑说道:“回上海的前一日,我路过他家顺道拜访,朱老爷简直全无空暇接待我,听闻每日都有好些人专程去拜访他,想要亲眼看看那杂志所介绍的云锦披肩的真貌。   “这客流之多,以至于人家特意在门口贴了告示,规定了见客时间,每日仅上午两个小时,且必须是晴朗日,才能取出那宝贵缎子来与客人一观。”   纪轻舟听闻此事笑了笑:“这朱老爷还挺精,知晓那幅妆花缎在日光下看最为光彩夺目,才定了这规矩。”   “我想也是如此。”骆明煊很是认同地点头。   旋即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咂了咂舌道:“对了,还有一要紧事要和你说。你可记得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杭州泗水路的商品陈列馆?”   “嗯,怎么?”纪轻舟趁着蘸取颜料的空隙,扭头扫量了他两眼,问:“你不会又琢磨着开分店了吧?”   “嘿嘿,知我者轻舟兄也。”   骆明煊咧嘴一笑,继而道:“不过这回啊,倒并非是我主动,而是那陈列馆的馆长,读了信哥儿的报纸文章,看中了我们这国货时装的名声。   “而恰好,我去杭州考察市场时,同那馆长见过面,聊了几句,也留了联系地址,他知晓我是世纪分店的老板,前阵子便特意托人给我带了封信,说倘若想要去杭州做生意,他手上有个好位置可留给我们,租金也好商量。   “我想既然人家都已发出了邀请,在杭州开分店又是我们的计划之一,不妨就去看看,免得错过了好铺子,是不是?”   纪轻舟想到自己最近不怎宽裕的资金,略微蹙眉:“这会不会太着急了?南京的分店开业也没多久。”   “如今正是你名声正盛之时,此时不抓紧时机扩张,慢吞吞地怎能占据市场?”   骆明煊正色劝说道,“这也并非什么麻烦事,货物运输、员工培训都有我呢!你要是有这想法,过几日找个你我都有空闲的时间,去趟杭州,我们先看看那商铺,倘若位置不错,就把此事定下了。   “他那商铺都是现成的,稍稍布置一番,最多半月便可开张,说不定还能赶上你冬季的新款发布呢!”   “这有些不太行,工厂那边首批的冬装订单已经定了,每件单品一共也就一百件,分不到杭州去。”   纪轻舟实话实说道,稍加考虑了几秒后,又补充:“不过,给一些热门款追加订单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加,实在不行,两边先匀点货拿过去卖,待首批的货卖得差不多,第二批便可以补上了,岂不正好?”   “你这也太理想化了,哪有这么容易。”   纪轻舟咋舌摇了摇头,琢磨着说道,“但你说的也有道理,人家馆长既然特意写信邀请我们入驻了,的确机不可失。”   骆明煊闻言顿然精神抖擞:“那你说个日子,何时过去一趟?下月初如何,你提前准备着,抽出三天时间来不难吧?”   “下月初吗?”纪轻舟稍有些犹豫。   “不行吗?”骆明煊眨了下眼睛问。   纪轻舟考虑了一阵。   倒也不是抽不出空,只不过说好下个月要去看解元宝的,倘若去了杭州,就很难腾出时间再去南京了。   “算了,先这么定吧。”他微叹了口气道。   情况突然,到时若真没有时间去看解予安,也只能在信上给他赔礼道歉了。 第176章 抵杭   十一月初的午后, 天晴明朗。   倾斜的金色日光中,一列火车喷着浓烟徐徐进站,停靠于杭州城站的月台旁。   随着车厢门的开启, 人群蜂拥而出,一个个黑点聚集着,汇成灰蒙蒙的人潮,涌向狭窄的出口。   头等车厢因为乘客较少, 倒是不怎拥挤,着装光鲜的男女们提着箱子,排着队, 不急不缓地走出车厢。   因为有阿佑帮忙提行李, 纪轻舟格外轻松,背着包,拎着一小篮在上海火车站购买的橘子, 动作娴熟地跳下了车厢。   下车后, 望了眼周遭繁杂的人群与陌生的车站环境, 他看向一旁戴着顶巴拿马帽的骆明煊,冲对方扬了扬眉:“你既然来过这, 想必知道该往哪走吧?”   “诶莫着急,不出意外会有人来接我们, 我看看啊……”骆明煊说着, 就往前几步,穿过人群四处张望起来。   忽然他眸光一亮, 视线瞄准站台处一个穿着灰蓝色西装的男子, 高举起手,用他的大嗓门呼喊道:“程馆长!”   伴随着他的一声高呼,灰蓝西装男子立即转过头来。   日光照耀下的眼镜镜片闪烁一瞬, 对方似认出了这人群中尤为高挑的青年,当即带着他的司机走了过来迎接。   这位程馆长,纪轻舟早已听骆明煊介绍过,对方既是一位留洋归来的建筑设计师,也是商品陈列馆的馆长,名为程霖春。   听这名字,他潜意识总觉得这位馆长应该是个上年纪的老先生,结果此时一看,来人一头茂密黑发,年纪最多三十上下。   他个头不算高,但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穿着熨烫平整的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可称得上温润儒雅,说起话来也是慢腾腾的,很是斯文有礼,给了纪轻舟不错的印象。   火车站混乱喧杂,几人未过多停留,两班人顺利会合后,仅简单地介绍彼此认识了下,便坐上了程馆长的汽车,前往对方所订的旅馆。   汽车在上海租界内已是常见的交通工具,但在此时的杭州,还是个少见的稀罕货。   城内运输主要依靠的仍是水路交通,没有环湖公路,也没有公共汽车,如火车站附近清泰街等繁华路段虽修建了马路,绝大多数区域仍是凹凸不平的土路。   因此从车站至旅馆,约莫六公里的路,硬是开了半个多钟头才抵达,不仅车上人觉得颠簸,给汽车也累得够呛。   临近傍晚时,纪轻舟等人入住了程馆长帮忙安排的旅馆。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洋楼,名为新新旅馆,位置就在西子湖畔。   因推开窗门便可望见西湖美景,这旅馆也是此地有名的高档宾馆。   到了房间,放下行李后,也来不及多欣赏片刻的风景,紧接着就在程馆长的安排下,来到了旅馆一楼的餐厅吃起了夜饭,谈起了生意。   日落时分,天光薄暗。   餐厅内灯光昏黄,照耀着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边柜上的大喇叭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音乐,气氛慵懒惬意。   不算宽敞的四人桌上,一道道正宗的杭帮菜色陈列,令骆明煊心心念念的西湖醋鱼也赫然位于其中。   纪轻舟在后世总能看到关于这道名菜的种种调侃,但究竟是什么味道他还没有品尝过,心里也十分好奇。   此时见桌上有这道菜,便首先尝了一口这鱼肉,品味一番后,发觉味道其实还不错,酱汁酸甜适中,鱼肉细嫩鲜甜,不似传闻所言的那般难评。   兴许是有什么独特的做法吧……   除了好菜,程霖春还拿出来了一坛他寄存在这旅馆饭店内的陈酿酒予以招待。   纪轻舟知晓自己酒量不好,即便程馆长极力推荐,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未敢多沾。   骆明煊倒是喝了不少,他吹牛说自己酒量千杯不醉,结果干了两杯,就开始醉醺醺起来。   但他醉了也只是脸红,倒不会发酒疯,不过就是话痨功能退化,一个劲地憨憨傻笑,像个痴呆儿而已。   程霖春显然才是真正的好酒之人。   喝着美酒,配上当地特色的煮菱角、桂花栗,佐以一些咸味下酒菜,吃得微醺,最为痛快。   “这么说也许有些唐突,”聊了一阵商业后,程馆长望着对面一个劲吃着饭菜的纪轻舟,忍不住提起道,“但今日初见你时,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你长得有些像我之前在京城见过的一人。”   约莫是担忧他觉得冒犯,程霖春说起话来很是委婉。   “纪云倾?”纪轻舟帮他接了话。   “你知道?”程霖春镜片下的眼睛略微睁大起来。   “当然了,”纪轻舟微微一笑,“因为我就是。”   程霖春闻言不由张大了嘴,一副既出乎意外,又仿佛意料之中的神色,顿了顿放下筷子道:   “我有几位朋友是你的戏迷,听闻你离开京城,去了上海,他们还打听过你在哪家戏园子,但一直未听到什么消息,以为是出了事情,都惋惜得很。   “实在没想到,你居然已改了名字做起别的生意了。你是到了上海后,便开始改行做裁缝了?”   “算是吧,做艺人太受制于人,不如靠自己的手艺混饭吃。”   “可短短两年,纪先生都已是大老板了,这可不叫靠手艺吃饭,而是靠天赋吃饭呐!”   “您这话可叫我担待不起了,我也就是运气不错,遇到了不少支持我的朋友,才顺风顺水地走到了现在。”   纪轻舟面含微笑说道,接着又端起酒杯敬他道,“小骆已经喝趴下了,那就换我来敬您了。   “今日能顺利入住旅店,得多谢程先生您的细心招待,能交到你这位新朋友,我很是高兴,来,为我们的友谊干杯!你干了,我随意。”   程霖春刚要客套两句,反应过来后半句话的意思,不禁失笑摇头:“纪先生这性情,可真是……”   他一时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就道:“总之,能交到你这位朋友,我也是极高兴的。”   说着,真就端起酒杯,十分豪爽地将剩下的酒一干而尽了。   ·   他们这夜饭开始得早,结束时,柜上的黄铜摆钟也才刚到六点而已。   和程馆长约好了明日上午十点一道去看商铺后,纪轻舟就同黄佑树一块,带着摇摇晃晃的骆明煊回房间去休息。   顺着光滑油亮的深木色楼梯走到三楼,推开彩绘玻璃门,行走在铺着拼花瓷砖的幽长走廊上,纪轻舟边拉着骆明煊的胳膊,以免他摔倒,边教育道:   “以后别吹牛喝这么多酒了,本来人瞧着虽不正派,好歹猴精猴精的,喝多了像条傻狗,怎么跟人家谈生意?”   “不是有你在吗。”骆明煊虽然脚步发飘,思绪却还能转动,嘟嘟囔囔耍嘴皮子道:“轻舟兄出马,那自然是无人能敌,无往不胜,无懈可击。”   “少给我戴高帽。”   骆明煊嘿嘿笑了下,等到了自己房间门口,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转头问道:“轻舟兄,你房间能看到湖景吗?”   “我就住你隔壁,你说呢?”   “那肯定没有我房间的湖景好,我这能看到湖心亭,可美了,你一定要来看看。”   他说着就推开了房门,手指拉着纪轻舟的衬衣袖子,非要带他进去看湖景。   “湖心亭?”纪轻舟困惑地挑了下眉。   尽管没怎么来过杭州,他在出发之前却也专门研究过地图,他们所住旅馆怎么也不可能看得见湖心亭。   他有些怀疑对方是喝蒙了,就叫阿佑在门口候着,跟着骆明煊进了房间。   骆明煊住的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单人间。   不算宽敞的西式房间内,左侧一张单人床贴墙而放,床的对面是铺着坐垫的沙发椅,沙发旁开着一道嵌有玻璃的木门,通往外边的小露台。   推开窄窄的阳台门,走到露台上,便可望见毫无遮挡的美丽湖景。   太阳虽已落山,天边灰暗暮色中却仍夹杂着些许斑驳夕照。   残余的晚霞流泻湖面,湖水潋滟,在徐徐晚风中荡漾着层叠的涟漪。   深红霞光与幽暗湖水色彩交织,宛若丝绸般光泽灿然,云影与湖水的交接带还可望见白堤一角。   一阵萧瑟秋风吹来,摇动庭院里青黄树叶簌簌作响。   骆明煊怔怔地望着水墨画般优美的景色,想要吟诗两句抒发情感,搜肠刮肚良久却只发出一声感叹:“啊,真美。”   纪轻舟同样感慨:“是啊。”   百年前的西湖,保留着纯粹的自然风光。   这么好的风景,不能和解予安来看真是可惜。   “你看那,”骆明煊指向湖内岛屿,“那个岛上就是湖心亭吧。”   “那是孤山,有亭子也是放鹤亭。”   “哦哦。”   “……”   骆明煊丝毫不觉尴尬地弯腰趴在阳台栏杆上,吹了会儿风清醒片刻后,忽而开口:“轻舟兄,你和元哥分居这么久,还是一对儿吗?”   “嗯,不然呢?”纪轻舟侧过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你想说什么?”   “诶,我就是觉得奇妙,”骆明煊半是思索半是迷糊地说,“你们怎会真成了恋人,当然并非我接受不了,只是自小接受的教育,总觉得唯有男女才能成为夫妻生活一辈子。”   “那就坚持你的观念好了,就把我们俩当兄弟对待,又不影响你什么。”   “嗯,有道理……”骆明煊挠了挠下巴,“元哥运气可真好,居然如此姻缘巧合地就遇到了他喜欢的人。”   “这点我倒是认可,”纪轻舟倏然莞尔,“娶到我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骆明煊转过头,漫然凝视着青年在苍茫暮色中朦胧的侧脸,话语既无厘头又似含着某种感触:   “当初,还是我把你介绍给解老太太的呢。”   纪轻舟看向他微挑了下眉:“怎么,还要我敬你一杯媒人酒吗?”   “不,我喝不下了。”骆明煊摇了摇头,直起腰转身走进了房间。   一进屋子,他便脱了鞋,往后一倒,摔进了床铺里。   听见纪轻舟走屋的声音,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眯缝着眼睛道:“劳烦给我关个门,我撑不住了。”   话落,举起的手就啪地摔在了床面上。   骆明煊眼睛一闭,张着嘴巴歪头睡了过去,马上开始打起了鼾。   纪轻舟无语地笑了声,合起阳台门,拉上了门帘,顺便帮这小子盖了盖被子,接着便迈步出去,关上了房间门。   ·   不同于杭州的好天气,南京此时却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萧瑟寂寥的天气,恰如阁楼房内男子此时的心境一般,失落黯然,闷闷不乐。   岑寂屋子里,解予安仍是一身刚下班时的衬衣裤,一动不动地静坐在桌前,不知第几遍阅读这封刚收到的来信。   但即便他紧盯着信纸,冷峻的目光几乎要将这信灼出个洞来,也依然没法改变上面的内容。   桌前的玻璃窗上,男子孤零零的暗影凝固着,宛如蜡像一般。   安静许久,他合起信纸,从抽屉中拿出日历,握着钢笔在本月一个个周末间反复斟酌着,可临近年底的两月正是公务繁忙之际,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凑出两天的假期来。   解予安颓然搁下了笔,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抬眸看向了桌面上的相框。   木制相框内,雪白的阳光占据了大片的光影空间,坐在阳台上的青年望着他的神情依旧那般生动漂亮。   那眼角眉梢流露的笑意,似乎随时可以将他拉回昔日美好的幻影里。   “难道是我不够想你吗?”他对着相片,低声喃喃自语。   “明明早已集满了……”   他伸手拿来相框,垂着眼眸,摩挲着照片上青年的身影轮廓,喉结滚动了一下,“是你不够想我。”   “骗子。” 第177章 第二家分店   约莫是不大习惯新环境, 第二天清晨,还不到八点,纪轻舟便已早早醒来。   起床洗漱以后, 先叫了份早餐到房间,接着披上外套,端着餐盘到露台上,坐在那藤编小摇椅上, 望着薄雾弥漫的湖光山色,悠闲地享用了一顿早餐。   饭后,纪轻舟不紧不慢地更换了衣服, 看了眼时间, 见已差不多九点,就叫上早已准备完毕的阿佑,去了隔壁房间敲门。   “诶呀, 昨天不该喝那么多的, 一觉醒来头还是晕。”   骆明煊一边套着袜子, 一边打开了房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咋舌感叹着。   “你们进来等会儿吧, 待我洗个脸,马上就好。”   “现在知道后悔了, 昨晚我说你, 你还跟我贫嘴呢……”   纪轻舟轻嘲着走进屋子,原打算坐到沙发椅上等他, 结果环视一圈, 发现压根无处可坐。   不论床上还是长椅上,都堆放着骆明煊换下来的脏衣物,手提箱胡乱地摊在地上, 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的,臭袜子也是随地乱扔,很是不堪入目。   纪轻舟蹙了蹙眉,他工作繁忙时也会乱扔东西,但如这般只住了一晚,就凌乱至如此地步的,还是令他眼界大开。   “这也太乱了,你在家也这样?”他实在找不到地方下脚,就倚在了橱柜旁问道,“这两只臭袜子,你就不能顺手洗了?”   “家里有佣人,带回去洗即可。”   骆明煊用毛巾抹着脸出来,对上纪轻舟嫌弃又诧异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是也没洗过,不会啊。”   纪轻舟不禁挑眉,他看骆明煊懂得挺多,还以为是个自立自主的新青年,哪晓得还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都搬家独居一年了,连袜子都没自己洗过。   “你都这么大人了,不会洗还不会学吗?难不成每次出差都要带一大堆脏衣服回去给佣人洗?”   骆明煊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听闻他这一说,却罕见地有些脸红起来,厚脸皮地笑道:“那不然你教我,怎么洗。”   纪轻舟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他想同是苏州巨室出身的大少爷,解予安到底是留过几年学又参过军的,这方面可比骆明煊好太多了,虽不会做饭,起码独自居住时家务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   见他这副表情,骆明煊就转头让阿佑教他如何洗袜子,非要在这会儿学会这项技能,一雪前耻不可。   纪轻舟对此既无奈又好笑,看热闹般地看着他捡起袜子进盥洗室,用肥皂搓洗一番后,拧干晾晒到了阳台上。   结束此事,骆明煊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神情,朝着纪轻舟扬眉笑道:“这种小事,很简单嘛。诶,你的可洗了?反正洗一个人的也是洗,洗两个人的也是洗,以后我们出来,你的衣服我帮你洗!”   “好意心领,但大可不必,我十年前就独立了。”纪轻舟扯了扯唇角笑道,随即走向门口道:“赶紧吧,该出发办正事了。”   “马上,等我戴个帽子!”   ·   新建成的商品陈列馆位于紫迎路和延龄路的交界口处,也就是泗水路的西段,距离新新旅馆大概三公里路。   程馆长担心他们不熟悉道路,专门派了车来接。   上车前,骆明煊快速吃了个早饭,颠簸车程三十分钟,总算是赶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商业场,和程馆长碰上了面。   之前,纪轻舟就听骆明煊介绍过,这商品陈列馆建得相当壮观,今日亲身来此地一瞧,还真是规模宏大,尤其是与周围低矮灰旧的老建筑对比起来,就更为鲜明突出了。   它整体是由三排两层的楼房相连组成,外加一栋三层的办公楼,所有楼房皆为白墙黛瓦的中西融合式建筑。   白色的楼房围绕成一个类似于“凹”字的形状,房与房之间皆贯通着长长的门廊。   根据程馆长介绍,这商品陈列馆正式开业还是今年九月份的事情。   不到两月,此地俨然有现代商业广场之繁茂,光是看路旁停留的那一排黄包车,便知此地定然人流众多。   “这一栋就是我们商业场的主楼,一二层是土特产陈列馆,三层是我们的办公区。”   程霖春抬手示意那栋房顶上挂着大时钟的建筑介绍,态度温和地朝纪轻舟提议:   “骆先生上回都已参观过了。你是第一次过来,在去看商铺之前,可愿随我先四处逛逛,看看此地特产,了解一下我们这的经营情况?”   纪轻舟望着主楼入口处所悬挂的“振兴国货,推广销场”的口号,饶有兴致地点点头:“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程霖春似乎也很享受带客人参观自己所管理的商业场。   一边领着他们穿梭在熙攘客流之间,一边嗓音柔和地介绍推荐着本地特产,偶尔回答几个他们的疑问。   骆明煊刚掏钱给自己和纪轻舟一人买了把折扇,扇着风,抬头望见对面二楼长廊上人头攒动,轻吸了口气道:   “程馆长,我看这楼上的客流似乎比楼下还多啊,二楼店铺的生意可是要好些?”   “的确,商店开在二楼,于民众而言是一件新鲜事,去二楼闲逛之人确实要比一楼更多,但生意嘛,也相差无几。”程霖春如实回应道。   “那馆长您推荐给我们的铺子是在一楼还是二楼?”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一楼大致地转悠了一圈,几人又上了二楼。   沿着长廊行走着,纪轻舟一路过去也没看见一家空着的商铺。   每间店铺内都安排着密集的商品,一家家商店招牌悬在门口,一眼望去,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完全是个百货市场。   “这商业场内,现在有多少商家?”纪轻舟询问道。   “不算上主楼的特产陈列馆,共一百零二家。”程馆长示意了下一旁的铺子道:“每店大多是一间屋子,宽一丈三尺,进深一丈六尺,统一这般大小。”   他们谈论时,恰好路过一家竹编店。   纪轻舟望见那店里堆放的、墙上挂满的种种竹筐、竹篮、竹席等器物,觉得颇为拥挤。   此地虽然热闹,但商店太过密集,又是统一管理,没有橱窗,位置也有些狭窄。   倘若用来开时装店,全部衣服堆挤在几个架子上,一眼望去实在没有特色,很容易被忽略。   他心里正这般忖度着,骆明煊便直接开口评价道:“这店铺空间有些不足啊,仅适合卖小东西,换成我们的店,怕是展示不了几件衣服。”   “这你放心,我当初设计商业场时也有考虑这点,特意在转角处做了几间大铺面,留给二位的正是那样一间。”   程霖春好声好气地解释,侧头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要是逛够了,不若现在去跟我看看?”   “那请您带路吧。”纪轻舟微笑抬手道。   虽面上不露声色,但纪轻舟逛到这里,其实对这边呈现的商业氛围已有些失望。   这里头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大百货市场,但更适合人们逢年过节时过来赶集,适合外地人来购买特产,却不怎适合卖时装。   此时,他心里直觉这一趟多半要白来了,已开始琢磨起等会儿要怎么婉言拒绝程馆长的好意。   结果跟着程霖春下了楼,拐了两个弯后,却看见了一家分为宽敞明亮的店铺出现在眼前,叫他立即忘记了方才的心思。   这家铺子,位于商业场外圈的转角位置,也就是那“凹”字形的右下角处。   不知为何,这一边的外转角处并未设计门廊,却有着好几扇落地式的拱形橱窗,连带转角足有三间相连的店面,约莫六十来个平方,空间很是宽裕。   “这间铺子其实有许多老板来谈过,茶叶绸缎,金银首饰,我都觉得差些意思。”   程霖春推开那嵌着玻璃的深咖色店门,缓缓说道:“我所想是有这么一家店,开在这转角处,凡路过者目光皆为之吸引,从而给我们的商业场,带来更多的客人。   “这么说或许有些灭自己威风,但我们国货,在陈列摆设上,总是缺乏些许的吸引力。直到我在翻阅报纸时看见了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你们世纪时装店的门面,那漂亮的布局与精心打造的橱窗陈设,顿时吸引了我。   “最令我欢喜的是,世纪时装是一家国货牌子,我想起骆先生曾给我留下过地址,便立即委托人送了信件。”   “奥,原来如此。”纪轻舟会意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进入商店仔细瞧了瞧。   店铺内部目前只做了基础的装潢,墙面粉刷洁白,天花板与地板都是铺设的黑漆木板。   商店转角两侧各有一扇对开店门,店门两侧又各有两扇拱形格窗,一共八扇窗子,因此光线格外的通透敞亮。   纪轻舟进去看了圈后,心里就大概地产生了一些橱窗设计想法,走到骆明煊身旁,低声道:“这店铺布置好了可相当漂亮。”   骆明煊很是干脆回应:“你喜欢?那我们便拿下了?”   纪轻舟失笑:“你先问问价。”   骆明煊于是转过身去,望向那长相斯文的馆长。   刚准备询问,对方便仿佛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主动说道:“这一间原本是二十四元的月租,但二位是我邀请来的,我定然是要给两位朋友优惠价的。倘若你们愿意签五年以上合同,就十八银圆每月,如何?”   十八块的月租,假如和上海的铺子对比起来简直太便宜了。   但想到南京店铺十六元的月租金,纪轻舟又有些拿不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骆明煊,就见这小子挑了挑眉,快速地做了个“可以”的口型。   他一想也是,同样是在商贸繁华地段,这一间铺子都有南京那分店的三倍大了,十八元还真是个分外优惠的价格。   于是略作沉吟,便下决定道:“您的诚意我们都有感受到,实话说原本对这些统一规划的商铺,我是不太钟意的,但这一间铺子的门面设计却恰恰好符合我的想象。我想,我们可以去您办公室谈谈合同了。”   “纪先生说话还真是坦率。”   程霖春听着浅浅一笑,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态度恭谦道:“你们满意就太好了,那走吧,去我办公室坐坐。”   说罢,他便带路走出了店面,锁好门后,朝着主楼所在的方向走去。   刚转过一个小弯,纪轻舟看见一家方才闲逛过的绸缎店,倏而想起问道:“对了,馆长,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嗯?”程霖春转过身来:“你说。”   纪轻舟望了望那挂着绚丽绸缎的店铺,问道:“您可知晓,这附近哪里有杭缎织造坊?” 第178章 埋怨   十二月初的清晨, 风清气澄,洒落在大马路上的阳光带着丝丝暖意。   随着“叮铃”一声的铃铛脆响,红色的店门被推开, 披着件黑色大衣的纪轻舟提着皮革外层的大手提箱,走进店内。   一旁正整理着橱窗模特陈设的店员立即向他打招呼问候“早上好,老板”。   纪轻舟点头应了一声,顺便扫视了下她正在打理的模特穿搭。   这是一套昨日才上新的冬季主推新款。   一件墨蓝色的交叉领羊毛连衣裙, 上面错落分布着深红的山茶花图案,腰间配上一条墨绿色的丝绒腰封,整体风格既古典端庄又温柔大方。   作为搭配的冬外衣, 则是一件深灰兔毛领的翻领大衣, 大廓形的宽松剪裁体现着刚柔并济的风格,深灰的毛绒领面与袖口滚边设计,又增添了几分温柔而慵懒的魅力, 予过路行人以舒适温暖之感。   “可以再搭上一顶帽子。”纪轻舟扫视了模特几眼, 目光转向陈列架, 朝店员示意:“就那顶饰有网纱的黑帽子吧。”   店员闻言,立即去将那顶帽子拿了过来, 戴在橱窗模特的头上。   纪轻舟抬手调整了下帽子的角度,将帽上的蝴蝶结与网纱转动至侧面后, 便满意收回手, 走到柜台旁,问林遐意道:“新款销量怎么样?”   “来逛店试穿的客人不少, 购买的倒是不多, 可能是价格稍贵了。”林遐意一边回复着,一边拿出昨日的营业报表给他看。   纪轻舟大概地扫了几眼,点点头:“也正常, 冬装嘛。”   “可要做做广告?”   “广告早已登上杂志了,冬季还长着呢,不着急,慢慢来吧。”纪轻舟心态平和地说着,将报表放回了柜台上。   随即拿起柜上今日刚出的十二月刊《纪元》杂志,转身朝楼上走去。   到了三楼的办公室,纪轻舟同秘书打了声招呼,随手将箱子搁到了门边的柜子上。   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后,便拿着杂志坐到办公桌前,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悠然地检查起内页插图的印刷质量。   十二月刊的封面,造型服装是本次上新的冬季系列中的一套,内页的插图,则是采用本期主推面料——杭缎,制作的一件礼服裙。   模特依旧是阿琳娜小姐,图片上的她亚麻色的卷发随性地扎成辫子挽在脑后,头上装饰着绒线钩织的花卉发卡。   身上的礼服则是一套方领、落肩袖的曳地长款连衣裙。   纯白色丝滑柔软的缎子垂直地包裹着她曼妙的身躯,看起来简洁而随性的剪裁,却分外的淑女俏丽。   裙子在胸部用黑色的金丝绒料子做了一个裹缠设计,为这轻柔的面料增添了几分冬日沉厚的质感,同时衬托得模特身形比例更为修长高挑。   再往后翻一页,便是对这杭缎面料的详细介绍,也就是大半个月前,纪轻舟去杭州采访得来的素材。   杭州素有“丝绸之府”之称,若想要在那找一传统工艺做宣传介绍,有太多的选择。   之所以选择杭缎,除了考虑到这一面料比较好发挥裁制礼服,也是因为近几十年,出于社会动荡之故,这一传统织造工艺正慢慢走向衰落,便希望通过这一方式,宣传推广一番。   检查完了内页插图,纪轻舟便合起杂志放到了桌角的书堆上。   正要摊开画本,准备新一期的时装画稿,忽然想起一事,扭过头朝季景含道:“对了,你等会儿空了去趟邮局,将我带来的这手提箱寄去南京。”   季景含看了眼他放在柜子上的箱子,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声“好”,旋即问:“是何物品,可需要特殊报备?”   “就一件衣服,不是什么危险品。”纪轻舟懒洋洋地回道,想了想又嘱咐,“不过要是邮局有加急寄件,可以加几块钱,尽快送过去。天冷了,家里人等着穿。”   季景含立即明悟地点了点头:“好的。”   纪轻舟回过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他寄去南京给解予安的,正是之前给对方设计的那件黑色军领大衣,加上一条浅驼色的羊绒围巾。   原本这两件衣物,他是打算这个月抽空去看对方时,顺带送过去给他的。   但最近工作实在繁忙,既要忙碌明年春季大秀的衣服制作,又要制作电影戏服单子,与此同时,临近学期末,学生们开始准备起期末考试内容,出于对学生负责的态度,他时不时地就要去趟学校,指点学生作业。   种种工作都凑到了一块,着实是脱不开身。   他将真实情况写信描述给解予安后,对方近期寄来的信件愈发透着股强烈的怨念,他便只好先寄些礼物过去,就当安慰一下对方了。   “越靠近年关,越繁忙啊……”   纪轻舟撑着脑袋,暗自轻叹了一声,旋即稍稍直起腰背,翻开了画本,开始工作。   ·   忙忙碌碌中,大个半月转眼即逝。   十二月下旬的第一个周六,才刚到四点,日头已经落山,气温紧跟着骤降了下来。   纪轻舟穿着较厚的夹棉大衣,顺着工作室院前的石阶小道走向路旁的汽车时,一路冽冽寒风从树梢间不断刮来,冻得他不得不裹紧了自己的大棉衣。   加快步伐来到黑色小汽车旁,纪轻舟拉开车门,刚急着想要钻进去,弯腰却见车后座赫然藏着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顿时愣住了动作。   直到对上那双熟悉的漆暗眼眸,他还有些愕然不敢相信,过了片刻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这么不想见我?”   解予安思念的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的脸庞上,开口语气却是不冷不热的,仿佛刚吃了臭皮蛋般,含着几分悒闷的情绪,“家里藏人了?”   “呵呵,是啊,但凡你早来一步,就能抓个现行了。”   纪轻舟漫不经心地说着,钻入汽车后座,关上了车门,朝驾驶座的黄佑树道:“赶紧出发吧,已经迟了几分钟了。”   “好的,先生。”   随着汽车启动,缓缓驶上马路,纪轻舟将夹棉大衣敞开了些许,姿势放松地靠在座椅背上,侧头看向解予安问:“所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解予安眉毛微动:“你说呢?”   “什么语气?我在认真问你呢。”   解予安轻抿了下唇,默然不作声响,也不知在闹什么脾气。   纪轻舟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捏他脸颊,黄佑树便出言提醒道:“先生,今日冬至。”   “你们冬至也放假?”纪轻舟略诧异地挑了下眉。   “我信上提过,你有放在心上吗?”解予安不高兴地接道。   听他这么一说,纪轻舟才隐隐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但这也不能怪他疏忽,解予安那每日复制粘贴般的流水账信件,谁有空一页页特别仔细地翻阅过去啊……   “那即便冬至放假,加上周末,不也就两天假期吗?”   纪轻舟说道,“今天来,明天走?你是火车超人?”   他这么说的本意是不希望对方太过疲惫,毕竟火车一来一回的着实消耗精力。   解予安听着,却觉得他好似不怎高兴见到自己。   顿了顿,语气冷然道:“我此次不回来,你是打算三个月都不见我?”   “是我不想见你吗?我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工作和我,你选工作?”   “那你不也选了工作吗,现在又在埋怨我什么?”纪轻舟多少含着几分烦闷地说道。   他都不知在信上解释过多少遍了,并非不想去看他,是真的抽不出时间来,结果一见面又在质问此事。   他越想越是心绪烦乱,便道:“反正我这人忙起来就是这样,你要是接受不了就分手,找个愿意天天黏着你的带回南京去。”   解予安无声张了张唇,看着他别过脸去的动作,心里不觉颤悠了一下。   随着他一句话落,车内气氛陡地寂静了下来。   作为旁听者的黄佑树连想要放个屁,都不得不憋着慢慢放。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落入了某个影片的慢镜头中。   解予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自己的衬衫袖扣,略微侧眸看了他好几眼,见对方始终望着车窗,而全然不理睬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安静许久,他眼尾余光瞄准青年搭在座椅旁的右手,悄然地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稍有些寒凉的手指。   见纪轻舟没有拒绝,便拉着他的手到自己身前,给他按摩起掌心和手指来。   一边按摩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低沉开口道:“你寄给我的衣服,我收到了,还有那张画稿。”   话落,听对方未接话,又兀自问道:“但为何,比上次多了对狗耳朵?”   纪轻舟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语气地回:“你不喜欢?那下次给你画个绿帽子。”   解予安给他揉着他手腕的动作顿然停止:“你就非要说这种话刺我?”   “也未必是刺你,”纪轻舟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道,“反正异地久了感情肯定会淡,我这工作接触的俊男靓女又多,哪天看上别人了也不稀奇。”   解予安嘴唇微启,一时如鲠在喉。   回想起对方从前所言,什么“期待在一次次重逢中相爱”,果然都是哄人的甜言蜜语。   可比起对纪轻舟这般轻薄言语的气闷,他心里头徘徊更多的还是后悔。   后悔方才见到青年时,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拉进怀里,以行动诠释自己的想念,才使得这时隔两个半月才兑来一次的见面,闹到这种局面。   尽管心里上演着种种可能,可到头来,他也只是紧攥对方的右手,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闷闷地说道:“你休想甩开我。” 第179章 理想   纪轻舟此行是为了去和一个棉花商人谈合作。   他们的成衣虽交给了制衣厂代加工, 但原料都得由自己提供。   已上新的冬装棉衣,所用的棉花是在制衣厂经理所介绍的洋行采购,棉花质量固然不错, 但进口棉价格却也较为昂贵,连带他们的冬季新款大衣成本都上涨了一倍。   接下来预备做的两个新款棉衣,又将使用到大量的棉花。   纪轻舟着实不想再于那家洋行购买,而恰好这时有个荣记商行找上他, 说可以提供较为便宜的棉花,他特意托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这荣记是个可靠的老牌棉花商, 今日便特意约了时间见面。   约定是下午四点半在西藏路的一品香饭店吃饭。   从工作室出发时, 时间已晚了几分钟,本以为会迟到一会儿,结果不知是冬日傍晚马路空旷之缘故, 还是黄佑树今日开车格外的平稳快速, 最后竟然正好踩点赶上了。   日落西山后, 天光昏暗凄清,从饭店透出的暖黄灯光分外的温馨惹人向往。   尽管路上和解予安闹了点小别扭, 下车时,纪轻舟却又恢复成了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带着对方一块进店吃饭谈生意。   也是凑巧, 解予安今日恰好穿了那套纪轻舟送他的商务风西装,披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 风格肃然, 看着比纪轻舟还像是去谈生意的老板。   又因为心情不悦的缘故,挂着张凛然正色的脸庞,往那包间的餐桌旁一坐, 对面荣记商行的老板和经理,态度都格外的谦恭和蔼。   因两边都有意愿促成此项合作,一顿随和又简便的饭局结束后,这生意就顺利谈了下来。   不过,荣记商行提供的棉花虽比起洋行进口价要低一些,但因纪轻舟的品质要求较高,价格同样也算昂贵的。   签合同前,纪轻舟便不甘心地再度尝试砍价:“荣老板,真不能再优惠些了?我目前要的量虽不多,可我们这是长期合作,您今日少赚一点,日后必能多赚一点。”   对面的荣老板听着这话,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是相当优惠之价了,自从洋商大量涌入后,我们这些国内的棉花商行,为竞争市场,价格已是降了又降,但再如何也低不了太多,毕竟这棉花的产量本就不高,农民也是要吃饭的。”   其实此时棉花的行价,纪轻舟大概也有所了解,知晓他说的的确是个事实。   闻言就只好点点头:“行,那就这么定吧。”   他自己谈生意向来很少墨迹,今日有了解予安这么个一言不发的冷面“助理”坐镇,就谈得更为爽快了。   吃完饭、签完合同,才过去了不到一个钟头,还来得及赶去解公馆再吃一顿冬至夜饭。   送走荣记商行的老板伙计们,纪轻舟和解予安又坐上了汽车,准备前往解公馆。   路途中,他心里琢磨的仍是棉花的事情。   此时的棉花品种多为传统品种,比如茧子棉等,本身产量就低,栽培技术也落后,就导致国内的棉商很难竞争过洋商。   作为与纺织业息息相关的时装业,纪轻舟自然也十分关心棉花产量。   他记得沈女士有提过,她在国外留学,学的便是农学专业,回国后的理想是想要办一所农业专修学校,改良棉种,推广种棉事业,结果却因为某些原因,未能达成理想。   但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没有去做呢?   沈南绮应该不缺钱才对,不论是她的娘家沈家,还是她的丈夫,都是鼎有名的大富豪,她自己手上的资产肯定也不少……   纪轻舟思索着,正想问问沈女士的儿子这个问题,结果转头却见解予安低垂着眼睫,面庞清凛淡漠,仍是一副郁郁不乐的神情。   发觉身旁有目光注视,他似不经意地侧头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默然不语。   纪轻舟看着有些好笑,右腿撞了撞他的膝盖道:“还生气呢?”   解予安睫毛微颤,闷声道:“没有。”   “你这嘴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还说没生气?”   解予安闻言下意识地抿了下唇,将嘴唇拉成了直线。   纪轻舟见状,又觉得他的小动作有点可爱,不禁轻轻地笑了声。   他的脾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是被问烦了才刺了对方两句,后来吃了顿饭又谈了个生意,那些不愉快的心情便都随着时间流逝化解了。   但解予安却显然不是这种人。   固然对于自身不在意之人,是相当的冷漠毫不关心,可若是心爱之人,哪怕给予他一个不高兴的眼神,都能令他介怀一整日。   此时听闻纪轻舟轻松调侃的语气,他紧绷的心弦不觉跟着放松了些许,可与此同时又燃起一股莫名的委屈情绪来。   想要反驳些什么,又终是抿着唇没有开口。   纪轻舟见他不说话,就前倾身体,托着侧脸注视着他,语声缓慢柔和道:“别气了,你回来我自然也很高兴的,我也特别想你,但就是怕你这么赶来赶去的太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过男子搭在膝盖上的左手,贴到自己脸颊上,用脸庞轻轻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   “不累。”解予安在他握住自己的手时,便顺着动作望向了青年的脸庞。   沉静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那张令他心心念念又朝思暮想的脸庞,拇指不自觉地开始摩挲起那双精致漂亮的眉眼,直言道:“何况是来见你,怎么会累。”   前座,正开着车的阿佑听见他家少爷口中说出这等话语,浑身顿时起了阵鸡皮疙瘩。   不得不紧闭嘴巴,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发出“啧啧”的动静,破坏了气氛。   纪轻舟倒是丝毫不觉奇怪,微阖着眼眸,任由他凝望触摸着自己的眼睛。   听闻对方口吻诚挚的话语,他心绪逐渐发散起来,暗自反思,也许不该以己度人。   以他的体力,的确吃不消连坐两天的火车,更耐不住两日在车上无所事事的寂寞。   但解予安显然不一样,他心态平和专注,很耐得住寂寞,在火车上也能专心致志地看书工作,消磨一整日。   他又尚且年轻,二十一岁的年纪,正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时候。   况且随着这几月的修养锻炼,对方的体力和耐力也显而易见地恢复提升了许多,这方面他最有话语权。   所以,其实也不必为了解予安而考虑,便强制令他周末待在南京休息。   当然不能每周都回来,但每月调休个一两次,回来一趟实际对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何况,都已谈上比自己小五岁的对象了,享受一下年轻人的热情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他便挪开对方的手,睁开眸子语含笑意道:“行,既然你这么有精力,我以后就不拦着你了,随你怎么折腾了,好吗?”   解予安似有些不敢相信,还担心这是他所设的陷阱,嗓音清冷低沉问:“真的?”   “是真的。”纪轻舟先是应了声,继而语调慵懒地警告:“但是千万别一天来回啊,体力再好,这么搞也会伤身体的。”   解予安听他这副状似漫然的关心口吻,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   顿了顿,又说:“那你保证,不会给我戴绿帽。”   纪轻舟轻轻咋舌,故作为难地沉吟:“嗯……这个么……”   “犹豫什么?”解予安盯着他的目光顿然又认真了起来。   纪轻舟一听他这口吻就想笑,也真的“哧”一声笑了出来:“傻不傻,什么话你都信。”   他坐直身体,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瞟见驾驶座上的黄佑树,便一派正经地清了清嗓,倾斜着身体凑到解予安耳旁低声咕哝:   “哪次回来不给我掏空了,跟你做一次,半个月我都无欲无求,哪来的精力出轨?”   也不知是被这言语自带的回忆渲染的,还是被耳畔青年温热的吐息感染的,解予安自耳尖到面颊瞬间泛起红晕来。   牵着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佯作淡定地“嗯”了一声,表示勉强可以接受这个保证。   与此同时,心里却暗自做着规划,今后倘若纪轻舟没有时间去南京看他,那他怎么也得半个月回来一次,才够令对方安分。   和解予安几句话一聊,纪轻舟反倒忘了自己最开始想问对方什么,等到再想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解公馆了。   于是便暂时按捺下此事,先浅浅地吃顿团圆饭再说。   直到家宴结束,吃过冬至夜饭必要的糯米粉汤圆,一家人转移到小会客厅闲谈娱乐起来,他才趁着解见山和解予川他们下棋的时候,找机会问出沈南绮自己的疑问。   沈南绮正坐于沙发上织着毛线。   去年解予安的生日,她给小儿子打了一条红围巾,今年自觉技术增长,就准备用羊绒线给他织一双柔软又保暖的手套。   虽说距离解予安的农历生日还有半个月,但沈女士平日工作较为繁忙,也仅有周末和夜里下班后能织上一阵,目前正在加紧时间赶工中。   此时听闻纪轻舟的问题,她一边头也不抬地织着手套,一边语气平缓讲述道:   “依你现在来看,我自然是不缺钱的,但二十多年前,我初回国的年纪,还不比良嬉现在成熟,家里人都觉得我既已上完学了,就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怎会投资我去办什么学校?   “还是农业学校,听起来便粗俗得很,做了这学校的校长,抛头露面的,今后还有谁会娶我?当初我母亲便是这么说的。   “我父亲倒是愿意给我投钱,要求便是要我嫁给一个洋人贵族,他当年正在做进出口生意,说得难听点,便是打那‘卖女求荣’的主意。   “我在美国念书时没少受偏待,自是不愿意嫁给什么洋人了,我便独自离开家门,找了份工作,想要靠自己努力存钱,将来好完成理想。   “但那会儿即便是在上海,也没有公司会接受女职员,我只能去洋人的公司工作,做些翻译文书的活儿,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   沈南绮说到这,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的怀念情绪来,回头望了眼坐在窗子旁下棋的解见山。   “初遇见那会儿,我才廿三,他呢,比我还要小三岁,也是独自一人,来到上海做生意。   “我本不想那么早结婚的,尤其是比我还年小的,可他既愿意支持我工作,模样也生得俊朗,光这两点就已胜过绝大多数的青年男子了……”   解良嬉原本正靠在沙发上看书,不知何时也放下书本,津津有味地听起了故事。   听到这里,就不禁感叹:“那您和叔父可称得上是最早一批自由恋爱结婚的新青年了。”   纪轻舟也是没料到她会说得这么详细,略带调侃口吻道:“留洋归国的独立女青年,和独自闯荡上海的富家少爷,各自都怀抱着对未来的理想,想想还蛮浪漫的。”   “别打岔,还想不想听了。”沈南绮睨了他一眼,见青年端正坐姿、摆正态度,方才回归正题道:   “大概是元元五六岁的时候,我收到蔡先生邀请,去他所办的女学教书,后来也是受了他的推荐,在蚕业女学成立后,就开始担任这学校的校长。   “之后忙于公务,即便自己有钱、有能力,也有足够的人脉了,却一直脱不开手去做……”   说到这,沈南绮织毛线的动作微微停止,扫向一旁坐于沙发和单椅上正认真倾听的青年们,摇头笑了笑:“不过,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没有那股拼劲了……”   她话虽这么说着,状似对遗憾释怀,纪轻舟却能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对年轻时的理想仍怀着几分不甘与执念。   想了想便道:“您才四十多岁,武皇当年可是六十多岁登基的,您现在还正是闯荡的年纪呢,倘若还想要做,完全来得及啊。”   “是啊,叔母,”解良嬉附和道,“我看您会客室摆着不少农业相关的书籍,倘若说您当年离开家工作是为了存钱、积攒经验,如今不正该是您大展身手的时候吗?”   “良嬉姐说得对,”纪轻舟紧接着又把话接了过来,“您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倘若一时脱不开手,需要人帮助寻找校舍等,我还可以给您介绍职业教育社的成员。   “办学之事听起来麻烦,真动起手来,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您也不想几十年后,后悔今日没有放开手脚去做吧?”   “好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未免也太突然了。”沈南绮打断他们,略显无奈表态:“我即便是想要去做,手上也还有工作呢,总得计议一番,不是吗?”   “那待您决定了以后,得给我个机会,当初说好的,我挣了钱要资助您办学。”纪轻舟靠在椅背上直率开口。   “你要投钱?那便也有我的一份了。”解良嬉微扬起眉道,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投的是杂志社的盈利。   “我用的是我时装公司的钱,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那杂志明年能顺利做下去不亏损就好了。”   “你就不能盼点好的。”   “好了好了,莫拌嘴,此事我自会好好考虑的。”沈南绮神色平静地说着,话语虽模棱两可,眼神中却流露出方才没有的奕奕神采来。   旋即正欲岔开话题,拿起已差不多成型的左手手套,叫解予安试试大小,抬眸看向一旁皮质单椅上的小儿子,却见对方正侧着脸,一眨不眨地望着身旁的青年人。   兀自安静注视着,唇角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拉平,那凝然不动的目光都快黏到青年脸上去了,真是毫无往日的沉稳淡然。   沈南绮见他这副样子,忽然就失了话语,摇摇头继续织起了手套。 第180章 开业大吉   冬月的解公馆, 已然开始烧起了锅炉,尽管是在寒冷的冬夜,安装了暖水汀的卧室仍是温暖如春。   到了这个时候, 纪轻舟就开始想念起住在解公馆的好处了。   他那小洋房方便归方便,可没有暖气片,一到冬天,室内比室外还冷, 每次洗完澡哆哆嗦嗦地钻入冰窖般的被窝里,是最为痛苦的时候。   解予安固然也会觉得冷,但并不像他这般对温度如此敏感。   当晚洗完澡后, 听纪轻舟一边斜倚在床头画画, 一边抱怨着新房子那边的寒冷,便劝说道:“那冬日搬来这边住。”   纪轻舟考虑了一番,点了点头:“也行, 下班早的话, 我就来这边住, 反正有车接送。”   他倒不会因为解予安不在,就觉得来解公馆住不自在, 不管长辈小辈还是家里的狗,对他都熟悉得很了。   况且他就是来睡个觉而已, 顶多早晨傍晚吃饭时和解家人见个面, 其余时间大半个东馆二楼任由他溜达,实际自由得很。   过了阵, 解予安擦干头发, 靠到了床上,倾斜着身体揽住了纪轻舟的后腰。   垂眼看了看他正创作的画稿,发现那纸上所画并非服饰, 而像是什么室内设计图,疑惑问:“这是什么?”   “杭州分店的陈列设计图。”纪轻舟先是简言回答,旋即慢悠悠提起道:   “我们的新分店预计一月一号就正式开业了,你要不要和我一块过去看看?你们学校阳历新年应该会放假吧,我们学校都放三天。”   “嗯,三日。”   “你农历生日是不是还正好凑到一块了,是个星期日?”   解予安显然也早就算过这日期,闻言就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正好,我月底左右,电影戏服的单子就能赶制完成,届时我们就一道去杭州游玩几日,叫小骆给我们在新新旅馆订个小套间,那边的湖景可美了,我们住上两天,还能给你过个生日。”   解予安光是听他这般安排着,心中便溢出满怀的期待来,不假思索应了声“好”。   接着收回对画稿的注意,目光在青年精致的眉眼与鼻梁线条间流转着,稍后又落到了那红润的嘴唇上。   他不自觉地抿了抿自己的双唇,低声开口:“快好了吗?”   “快了……”纪轻舟语气懒散回答,扫了身边人一眼问:“你想做什么?”   解予安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却都不好意思开口。   他盯着纪轻舟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两下,良久才故作镇定地开口:“见面许久,你还没有吻我。”   “闻你?”纪轻舟假作不解地挑了下眉,“我为什么要闻你,你是唐僧吗?还能散发可口的香气?”   解予安接话反问道:“那你是什么?”   “你说呢?”纪轻舟恶狠狠地冷笑了声,“你是唐僧的话,我自然就是等着吃肉的妖精了。我吃起人来可是很可怕的,会把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但你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识相点,自己脱光衣服洗干净等着下锅吧,哼哼。”   说罢,一边画着画,一边还夹着嗓子念着胡编乱造的台词:“妖精,还我师傅!”   解予安也不知他哪来的口音,但并不妨碍他觉得对方很可爱。   他唇角牵起微微笑意,也不再多催促,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青年,时而抬手拨弄两下他柔软的发丝,似乎光这般紧挨着就很满足。   约莫十几分钟后,纪轻舟画完了稿,合起画本放到一旁,打着呵欠,正要哄哄久等的男朋友,结果一回头就撞上了男子认真注视的眼神。   约莫是台灯光芒营造的氛围太温柔,一时间只觉那双漆黑清凛的眸子里装着满满的自己。   难得的,纪轻舟都有些不好意思与这双盛满自己影子的瞳孔对视,就直接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说:“你把眼闭上。”   “嗯?”解予安略显疑惑,迟疑两秒后,还是闭起了眼睛。   纪轻舟感受到手指缝隙间睫毛的轻轻扫动,随即右手顺着对方光洁的脸颊滑落,拇指抚摸着男子颜色浅淡的双唇,捧着他的脸,微阖起眼帘,仰头亲吻上去。   嘴唇相贴着碰了碰之后,便探出舌尖,浅浅地伸入了对方微启的双唇间,若有似无地舔着他的上唇。   这般黑暗的视线与熟悉的触感,令解予安顿然回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接吻。   那时的纪轻舟就仿佛在教导自己般,用舌头一点点探入进来,缓慢轻柔地引导着他的动作,正如此刻。   青年唇舌间温润清甜的味道与馨香的鼻息,令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圈在对方腰间的手臂,炙热的手掌隔着一层轻薄的浴衣,克制地掐着青年的侧腰,又好似心动难耐般,握紧的手背上青筋隆起。   距离上一回见面相隔了太久,只亲了一小会儿,他便面色薄红地挪动起位置来。   纪轻舟注意到他的反应,轻轻笑了声,放下手安抚起精力旺盛的小元宝,说:“今天就别折腾了吧,这边什么也没有准备。”   “不折腾你。”   解予安话是这么说,宽大的手掌却已熟练地探入青年睡袍,撩起那丝滑的下摆,缓缓低俯下身去。   ……   眨眼两个小时一晃而过,纪轻舟感觉被掏空般,放空着思绪枕在解予安肩膀上。   已是倦意浓重,却又硬撑着没有睡觉。   解予安垂眸注视他沉重得快要阖起的眼皮,不禁抬手抚摸了下他的眉眼,说:“困了就睡。”   “再等会儿……”纪轻舟又打了个呵欠,眼睛里一阵水雾迷蒙。   “还等什么?”   解予安刚这么低声询问,走廊上便隐隐回荡起“铛铛”的钟声。   连敲十二下,已经是零点了。   “生日快乐!解元宝。”钟声刚响起,纪轻舟便半眯着眼睛,挂起笑容祝福道,显然他所等的就是这个时间。   趁着男人未反应过来,他凑近亲了亲对方的脸颊:“虽然你不过阳历生日,但还是想多送你一份祝福,希望我们元宝每天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好了,我没事了,快点睡吧,明早给你煮长寿面吃。”话落,他便侧转过身,伸长手臂关了台灯。   直到灯光熄灭,万籁俱寂,解予安才像是醒过神来般,盯着黑暗中青年模糊的侧脸轮廓,低低道:“我以为你忘了。”   “我哪敢忘啊。”纪轻舟闭合起眼,声音懒洋洋道。   “倘若我没回来呢?”   “那你今天周末就会收到我寄给你的信,祝你生日快乐了。”   “你怎么……”   这么好……解予安心里暗暗补全道。   他想,纪轻舟说得没错,能和对方相遇结婚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在如何爱人这件事上,显然,他和纪轻舟还有得学。   纪轻舟没等到下文,就问:“我怎么了?”   解予安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未作回应,过了会儿才道:“再亲一次。”   “你真是,嘴巴都给你亲皱了……最后一次,我要困死了。”纪轻舟咕哝着,伸手摸到他脸颊,转过身仰头亲吻了下他的唇角。   “好了,晚安,睡吧。”话落,他嫌热般地翻过身体,一挨上柔软的枕头,便酣然入睡了。   解予安却仍不舍得休息,听青年呼吸渐渐平缓,便伸手将人拥抱进怀里,闭着眼睫嗅着他脖颈间散发的丝丝淡香,于心底一遍遍重复着他的名字。   ·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随着杂志开年刊的交稿印刷,电影戏服也如期交单,手头杂事一清,纪轻舟就按照计划筹备起新店的开业。   十二月底的最后一天,纪轻舟在夜里九点坐上阿佑开的车,去火车站接到了乘坐最后一班火车抵达的解予安。   回到解公馆休息一晚后,翌日一早,又乘沪杭铁路特快列车前往杭州。   超出计划的是,得知他新分店开业时,作为噱头会上新手工坊匠人制作的第一批原创珠宝首饰后,解良嬉便提起兴致,说要去凑凑热闹,连带着缺乏素材的杂志社编辑白今慧小姐也决定一道同行。   与此同时,作为首饰设计师之一的宋瑜儿也很想要去看看自己设计的那几件耳饰与项链陈列在展示柜中的样子,于是就约好了一起过去。   解予安本满心以为这会是他和纪轻舟单独的旅行,连阿佑都不准备带上,谁知到头来不仅多了个堂姐,还附赠了两个外人一道出游。   得知此事后,一路上从火车站会合,到乘车出发,直至抵达杭州,他都摆着一副不怎高兴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   下了火车后,令佣人雇佣马车将行李送去旅馆,一行人就随着骆明煊租来的汽车,前往商品陈列馆。   冬日的杭州只要不是晴朗日,就分外的阴冷萧瑟,又因今日浓云密布,蒙着薄雾,愈发的寒冷刺骨。   直到穿过老建筑密集的居民区,来到商品陈列馆附近,才觉得热闹不少。   尤其是商业场内,人群密集,好似在办什么欢闹庆典般,到处充斥着孩童的欢声笑语。   解良嬉、宋瑜儿等几位小姐,很有意向去逛逛这百货商场,但在此之前,还得先完成开业仪式。   实际也无需准备什么,纪轻舟等人到达时,骆明煊与其新雇的店员们早已做好店内陈设,挂好了招牌,就差点个鞭炮,拉开门店,正式营业了。   随着骆明煊划亮火柴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的热闹声吸引了每一位过路人的注意。   大家先是好奇地看向这新店的招牌,又将目光投向那明净橱窗内穿着靓丽时装的模特,望见那一套套新颖时髦的服装,皆情不自禁地放慢步伐,久久凝望。   放完鞭炮后,解良嬉拿出了她带来的取材相机,交给白今慧,请这位拥有着拍照经验的白小姐帮忙拍一张合影。   骆明煊见状马上召集起三名店员和一名店长,包括纪轻舟、解予安等人在内,九人排成一排,站在店门前。   又用着他的高嗓门指挥道:“这样,我们大家一块先喊开业大吉,然后白小姐再拍摄相片,如何?元哥不想喊,可以不喊。”   被排在了最中心位置的纪老板闻言,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人的腰侧,教育道:“元哥可以不喊,但不能板着脸,知道没?”   解予安看了看他身旁站着的宋瑜儿,又看了看宋瑜儿一旁的解良嬉,抬起手臂揽住了纪轻舟的肩膀。   感受到青年顺着他的动作往自己身旁靠近了几分,这才舒展眉眼,微微露出了点笑意。   稍后随着骆明煊带领大家喊了句“开业大吉”后,照相机的快门声响起,拍摄下这笑容洋溢的一幕。 第181章 初雪   下午三点左右, 是商业场商店最为清闲的时候,而路口转角处新开张的时装店门口,却仍是人头攒动。   “新店开业酬宾, 全店服饰九五折,消费满三十元,赠纪先生手绘时装美人挂历一幅,满六十元, 赠红丝绒玫瑰胸针一支,满百元,赠全手工制作珍珠流苏蕾丝手套一副……”   穿着制服大衣的男店员分别用着标准国语和杭州方言, 交替地吆喝着开业福利。   过路行人听见赠送东西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而一听那消费门槛如此之高,又纷纷打消了占便宜的念头。   不过第一次看见这般装潢高档的时装店开张,抱着见见世面的想法, 凡路过者经过那几扇高大明净的橱窗时, 都不免放慢脚步, 凑近橱窗向店内张望一番。   尤其年轻的姑娘们,望见商店内, 模特身上一套套新颖漂亮的裙子,瞧见在店内转悠的富家小姐和夫人们, 心里不禁腾升起浓浓的憧憬向往之情。   即便知晓自己定然不敢穿上这样时髦的洋装, 却还是不由得幻想,假若将来有钱了, 定要买一套这样美丽的衣服。   “这便是这阵子闻名上海的世纪时装店了。”   随着深咖色的玻璃店门被推开, 撞动门内铃铛叮铃作响,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礼服、头戴高礼帽、手执手杖的三十来岁绅士,带着位二十出头、面容端庄明丽的高个子女郎走进门来。   这女子俨然是会打扮的, 穿着身内层加厚的白波点黑绸子旗袍,披着件光滑水亮的皮草披肩,手里拿着天鹅绒刺绣手包,脚上套着肉色丝袜与黑色的高跟皮鞋,细眉红唇,一副时尚佳人的装扮。   “我想起来了,我在英文报上看见过这家店,一直很好奇的,没想到开到杭州来了。”   那女子笑着回应身旁男子的话语道,一走进店门,便转动目光扫过左右两侧的橱窗模特,不禁感慨:“真漂亮,我在美国也未逛过拥有这样多时髦衣服的成衣店。”   只见宽敞的时装店用白色的折叠玻璃格门隔为三间,中央一间空间最为宽绰,展示的正是当季最新款的服饰。   推门而入便可见一个半膝盖高的木制圆台,圆台上站立的模特各个皆装扮齐全。   从内搭衣裙到外边的大衣、棉袄,再到帽子、颈饰、手提包与皮靴、高跟鞋,为不擅长搭配的客人提供了相当完善的穿搭参考。   右侧格门空间内,展示着前几季的一些热门款式,大部分是过季打折款,并用白漆木板打造了两个试衣间。   左侧的空间则为鞋帽、手袋的陈列展示区,又在中央打造了一个全玻璃柜,用于摆放展示手工坊设计制作的珠宝首饰。   头顶暖黄色的灯光照耀下,玻璃柜内金银珠钻光彩耀目,分外的吸引眼球。   进店的客人无不率先走向那边,凑到玻璃柜前欣赏里边设计漂亮的珠宝首饰,因此那一块也是人流最为拥挤的。   此时店内正繁忙,店长坐镇收银台不断地招待顾客,结账计算,送出赠品福利。   一名店员步履匆忙地往返于服饰区,为顾客推荐拿取适合号型的衣服,另一边配饰区又有一名专属店员负责看顾那些昂贵的珠宝首饰与帽子配饰。   门口那名店员仍在卖力地宣传吆喝着开业福利,吸引新客入内。   暂时未等到人服务的绅士和小姐见状,只好先自己逛起店来。   “聂小姐倘若有喜欢的,可以挑一套,我替你付钱。”那高礼帽男子扫了眼店内的陈设装潢,便知这家店的消费定然不便宜。   他虽然是个前途可期的外交官,身边的女子却暂时还不算他的妻子,为追求对方,他可以适当地为她花钱,但也不能超出他半月的薪水范畴。   这位聂小姐对此却是满不在乎,她的父亲便是个有钱富商,闻言就说:“那我挑一套,倘若有看中别的,不要你付钱,但你得帮我拿着。”   男子闻言也不觉得有任何羞臊之意,直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几分钟后,他就开始庆幸起幸好自己说得早。   聂小姐俨然是个对穿搭热衷的时髦达人,不一会儿便自己从橱窗模特以及龙门架悬挂的衣服中挑选出几件搭配成了一套。   一件灰黑色细格纹的全开襟羊毛旗袍,中高领、低开衩、较宽松的版型,看起来虽普通,但那细节处的墨绿色丝绒绲边,搭配深绿玉珠的一字扣,却分外的端庄优雅。   再搭上一件深红色的针织披肩,腰间系上一条细细的皮带,着实时髦又大方。   光这么一套,加起来就已花去了八十多块银圆。   随后,聂小姐又看中了一套蕾丝拼接的糖果红色印花连衣裙,搭配纯白色的羊绒大衣,与光泽柔亮的珠光白薄丝巾,一套又是两百多大洋。   待逛到左侧饰品区时,聂小姐险些收不住手,不论是优雅矜贵的包包手袋,还是那手工制作的帽子、高跟鞋,若非她身边人手不足,钱带得也不够多,凡看中的都想要买回家去。   但最令她眼花缭乱、挪不开视线的还是玻璃柜内的首饰。   那珍珠与蕾丝制作的项链是如此的精巧可爱,拇指宽的手工蕾丝上方,缝制着一圈细细的银白水晶珠,下边则是垂落的波浪边珍珠,中间均匀地分布着米珠盘绕而成的一朵朵立体山茶花,用于搭配浅色系的礼服实在合适不过。   还有使用琥珀色捷克珠制作的蝴蝶结耳环、戒指与项链,一整套摆在一起,金光熠熠,鎏光溢彩。   采用真丝烫花工艺制作的铃兰胸针与发卡,苔藓绿色的真丝缎叶子纹理褶皱清新复古,细铁丝勾着的一串串细小白铃兰,是属于少女的精致可爱。   而一旁那大尺寸的水滴状珍珠制作的华贵耳坠,与三层叠戴的大珍珠项链,则又是成年女士的优雅浪漫。   聂小姐看完一圈,最为喜爱的还是那一套珍珠蕾丝制作的项链与耳饰,它有个静谧优美的名字,叫做“雪落山茶”。   可惜今日带的钱不够,否则她定然是要将其整套带回家的。   略遗憾地看了几眼后,二人便去到了柜台结账。   接过店员递来的印着世纪标识的三只大礼品袋,以及满三百赠送的全套小礼品后,她兴致盎然地对店长说道:“你们店的衣服不错,难得在杭州能买到这样时新的洋装。对了,那玻璃柜里的‘雪落山茶’套装不知可否预定,明日我再带钱过来。”   “当然可以了,不过需要请您支付十元的定金。”店长挂着笑容礼貌说道,“或者您住在城里的话,可以留下您的地址,明日中午前,我们会派人将您所订的首饰送到府上去,届时再支付尾款即可。”   她身边的高礼帽绅士闻言,看向女子问:“不如就按他说的,留个地址?”   聂小姐考虑了一番,却摇摇头:“不,今日还未怎么仔细逛过,明日我还要再过来逛的,就先付个定金吧。”   高礼帽男子听着,不觉按紧了衣兜里的钱包。   花了三百多银圆还没买够,这小十岁的妻子他能娶得起吗……   ·   新分店的生意,刚开张就给了纪轻舟一个大惊喜,到底是小有名气的时装品牌了,首日营业额竟比上海南京路的那家还要高。   令他不由想要感慨,杭州这地方有钱人真多。   话说回来,此次和解良嬉几人一道过来,除了参加新店开张仪式,其次便是想要放松游玩几日。   头一天时间有限,他们只在时装店和旅馆周边逛游了一阵,第二日上午,一行人便相约泛舟游湖,下午又不嫌累地去爬了宝石山,看了保俶塔。   三日清晨,朔风凛冽,不便出游。   但想着来都来了,几人还是顶着寒风专程去了趟灵隐寺,在目前尚存的挂着“灵隐古刹”的头山门前拍了张狼狈的合影。   考虑到第二天就要回上海了,当天下午从寺庙回来后,几人便不再行动,安分地待在旅馆烤火休息。   ·   翌日清晨,纪轻舟还躺在某人温暖的环抱中睡得正舒服时,朦胧中便听见似乎是隔壁阳台传来的声音,有住客反反复复地高喊着“落雪了”。   过了几分钟,又有小孩欢呼玩闹的声音在楼下院子里响起,将他从睡梦中彻底唤醒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掀开眼皮,就对上了解予安同样似被吵醒的惺忪睡颜。   回想起方才意识朦胧间听见的声响,他朝对方说了句“我去看看怎么回事”,随即便钻出被窝起床,披上较厚的夹棉长袍走到窗前,抹去玻璃窗上的雾气,往外瞧了眼,还真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会真下雪了吧……”纪轻舟不由睁大眼睛,略有吃惊。   这是他穿来民国后第一次看到雪。   一时也顾不得寒冷,就套着拖鞋打开狭窄的阳台门,走到了外面露台上。   随着阳台门的开启,刺骨的冷风瞬间扑面而来。   清透冰凉的寒气钻入鼻息,与此同时,满目的莹莹白雪映入眼帘,令他不由轻吸了口气。   这雪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放眼望去,围栏、屋檐、亭子与冬日凋零的树木枯枝上,目之所及,皆积了层七八公分厚的白雪。   向远方眺望,白堤与孤山上更是银装素裹,洁白壮丽。   纷纷扬扬的细雪仍在飘落着,宁静的湖面上像笼了层薄薄的雪雾,湖光山色融为一体,宛若一幅淡雅画卷,美得令人窒息。   纪轻舟愣了一愣,刚要回头叫解予安出来看雪,就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被缠绕到他的脖子上。   男子抬手将他身上的长袍拢紧了几分,嗓音沉静道:“看会儿就进去,别着凉了。”   “可惜这边看不见断桥残雪,等会儿去火车站应该会路过吧……”   纪轻舟却浑然不觉寒冷,兀自地感慨欣赏着美景,倏而扭头朝对方笑道:“居然正好在生日这天,赶上了西湖雪景,你小子运气可真好,看来咱们元宝先生的二十二岁肯定能顺遂度过了。”   解予安不解道:“这和雪景有何关系,北方何处不下雪?”   “就是说你运气好嘛,这种时候就应该适当的迷信一些。”   纪轻舟真是服了他这寡淡的浪漫细胞,静静望了会儿雪景后,忽然提议:“诶,难得有这么好的风景,等会儿你穿上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赶在出发前,叫良嬉姐给我们去楼下拍张合影,留个纪念吧。”   解予安闻言稍有些犹豫,他自然很愿意和纪轻舟拍照,可对方新送他的那套生日礼物实在过于显眼了,令他有些不好意思穿着。   解予安的生日,纪轻舟想了很多礼物,最后还是决定亲手给他做套衣服。   考虑到对方衣柜里少有浅色的西服,此次就专门设计定做了一套白色系的西装。   白底浅蓝细条纹的衬衣,米白色的双排扣戗驳领西服外套,再搭配上深蓝色的领带,与卡其色剪裁利落的羊毛大衣。   最后,作为点睛的饰品,制作了一枚独一无二的朱红色单瓣月季胸针。   见纪轻舟不等他答应,便转头进屋,从礼盒中取出那套衣服来,解予安面色很有些迟疑:“必须今日穿吗?是否过于醒目了?”   纪轻舟亲手为他定做的礼服,他自然也喜欢得很,可毕竟过两个小时就要出发去火车站了,想到赶路途中唯有自己穿得这样正式,好似一个轻薄浮夸的花花公子般,便令他有些羞赧。   “哪醒目了,不就是白色吗,甚至都不是纯白。”   纪轻舟劝说着,将那浅蓝细条纹的衬衣往他身前比了比,轻轻咋舌:“相信我的眼光,你穿这个肯定相当的英俊潇洒。再说今天不是还下雪了吗?你一出门就与雪景融为一体了,这才叫低调。”   “……”解予安仍有些踌躇不决。   “扭捏什么,”纪轻舟直接将衣服塞到了他的怀里,“都说了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你还让不让我荣耀了?”   解予安无奈地理了理衣服,将那带着浓浓玫瑰香水味的西装整齐地挂到自己的手臂上,旋即侧头看向黑色礼盒中剩下的那朵朱红胸花,问:“这花可以不戴吧?”   “戴上呗,你今天过生日,总得特殊点嘛。”纪轻舟眨了眨眼道,“单瓣月季代表着甜蜜的爱情,你不想和我甜甜蜜蜜的嘛?”   “可是……”   “大不了拍完照了,你摘掉胸针,披件黑大衣压一压,这总可以了吧?”   听他这么说,解予安这才点头答应了下来。   纪轻舟顿然扬起唇角,捏了捏他的脸颊说:“行,那你先去洗漱换衣服,我去跟良嬉姐说一声。”   说罢,便快速扣好身上那夹棉长袍的扣子,对着玄关的穿衣镜稍微理了理头发,拉开房门走出了房间。   ·   过了一阵,解良嬉装扮完毕,戴着顶兔毛帽,穿着世纪牌的羊毛大衣,手里拿着台袖珍柯达照相机过来叫人。   推开门,只见她堂弟衣装整齐地站在沙发旁,正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沙发旁的盆栽植物。   那盆栽内盛放着娇艳的红山茶花,她乍一眼望去,还以为对方西服衣襟上佩戴的红花与盆栽盛开的是同一种,再仔细一瞧,才发觉是一枚胸针。   “诶呦,这是等不及要做新郎官了吗,穿得如此隆重?”解良嬉眼神揶揄地打量着他的新装扮道,“还配朵红花呢。”   “你懂什么。”解予安口吻淡淡地回了一句,顺势收手将什么东西往袖子里藏了藏。   解良嬉早习惯了他刻薄的嘴巴,也不觉得生气,转而问:“轻舟呢?”   “在洗漱。”   “真磨蹭,我先下去取个景,你们尽快下来。”她说罢,就拿着照相机出了房间,拉上了房门。   解良嬉刚离开不久,纪轻舟便梳洗完毕走出了卧室。   他不似解予安那般抗冻,哪怕是整套的西服也无法令他在这般寒冷的冬日里行动自如,身上穿的正是方才那件厚厚的夹棉长袍。   黑色竹纹提花的软缎面料,衬得青年的头发愈发乌黑柔顺,皮肤也愈发的白皙清透,丹唇明眸,很是漂亮。   解予安见他出来,便拿起衣箱中的一条灰色兔毛围脖套在他脖子上,倏而右手抬起,似要给他整理头发般拂过他的耳畔。   纪轻舟隐约看见一抹红色掠过,紧跟着便感耳根面颊一凉,像是被别上了什么东西。   他抬手往耳朵上摸了把,捋下一新鲜物件来,只见红瓣黄芯映入眼帘,原来是一小枝的红山茶花。   纪轻舟扫了眼沙发旁的盆栽,顿然明白了怎么回事,抬眸看向解予安,轻咋舌道:“怎么还偷偷给我戴花呢,嗯?好看吗?”   解予安默不作声,垂着眼眸整理衣袖,似有些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纪轻舟倏然一笑,将某人偷折的茶花夹回耳畔,给他正了正领带道:“好吧,既然你过生日,我便满足你的小愿望,今朝一起甜甜蜜蜜。” 第182章 学期考试   今年过年较晚, 使得许多学校都要二月上旬才会开始陆续放寒假,例如解予安的学校,便是定在了二月七日放假。   而纪轻舟所工作的女子裁缝学校, 因总课业内容不多,且今年上海也飘了点小雪,冬日尤为寒冷,泰勒先生不忍心令女学生们在这寒冬腊月里上太久的课, 于是与学校资方商量过后,便决定在一月中旬进行学期考试。   考试结束,就正式开始放假, 比上海多数女学校都要早一两周。   裁缝学校的文化课程考试与其他女校相差不多, 裁缝相关课程的考试则是独树一帜。   大约在两个月前,全校三十名学生被抽签分为了二人一组,准备起期末考试的时装设计与制作。   服装的面辅料成本由学校提供, 每组经费限定两块银圆, 倘若有超出预算的, 则由学生自己补贴。   所有学生作品在学期考试展示过程中,如果有受邀宾客看中某套衣服, 愿意出钱购买,而学生也愿意出售, 那通过校方成交的金额将全部归于该组学生。   当初纪轻舟的秋季时装展登上报纸杂志时, 布莱恩.泰勒就已同学生们宣布过这一考试内容,还额外给予承诺, 评分前三名的六位学生, 可获得时装业公会举办的大型时装秀的入场资格。   不过当时学生们正式学习这门技艺也才一个多月,对于时装秀究竟是怎样的表演流程,并不清晰。   直到十月初, 学校组织她们进影院观看了名为《秋意撩人》的时装纪录影片后,才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观看那一场精彩表演后,学生们无不被激起热情,摩拳擦掌准备起年底的学期考试。   一方面是想要获得一个好名次,可以亲身观看那大型的时装秀表演,另一方面,则是被影片的内容激励,向往着将来能从事纪老师的职业。   即便没有钱开自己的时装店,倘若能被纪老师看中,进入他的公司做那时装设计工作,也是一件极荣幸的事。   更何况这一场演出,学校还邀请了所有老师和一些时装业、教育业的宾客,前来观看和评分。   尽管只学习了半年的裁缝水平制作出的衣服,在那些洋服店老板的眼中大概率很是幼稚粗劣,卖出自身设计作品的可能性也并不高,学生们依旧跃跃欲试,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看中。   在尤为认真的筹备制作中,时间一晃便到了一月中旬。   因经费有限,两块钱想制作一整套的秋冬装也较为困难,绝大多数的学生都选择了面料轻薄的春夏装。   为了给学生在这寒冷的季节提供一个温暖的“秀场”,纪轻舟便与泰勒先生商量决定,考试那日,将傍晚下班后的手工坊三楼空间,借给学生们做展示舞台。   那贴着粉色玫瑰壁纸、铺有红色蔷薇花纹地毯的别墅三楼大厅,原本是那间俱乐部的宴饮厅,如今则成为了高定手工坊的样品存放展示区和员工们的休息茶水厅。   为了不泄露那些还未上市的设计样品,纪轻舟提前一日叫员工们将东西都挪到了仓库,并把三楼的空间大致布置了下,为受邀看秀的宾客们准备了一些折叠椅和小软凳,又专门在大厅一侧的休息室放上了试衣镜、化妆台、熨斗和衣架,作为学生们的准备后台。   考试这日,约莫下午三点左右,学生们便分组扛着包袱,在副校长罗女士的带领下,陆续乘坐电车来到了霞飞路931号的世纪高定手工坊。   几乎每个学生下了电车,看见眼前这一栋窗明几净、外观漂亮的大洋房,都情不自禁发出了惊讶的感叹。   从前虽知晓纪老师是时装公司老板,一些学生还去参观过南京路的时装屋总店,却未料到在这条马路上,还有这样一栋宽敞美观的世纪工作室。   走进安装了暖气片的别墅内部,学生们皆感到一股温暖的夹杂着熟悉布料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间,手工坊的裁缝、工匠和制衣工们尚在忙碌中。   午后倾斜的日光下,一个个高低错落的人台套着或淘汰或半成的衣服,凌乱竖立在桌旁。   宽阔的工作区被分为两半,一半为裁剪缝纫区,一半为熨烫绣花区。   熨烫区以木门相隔,看不见里头情况,只见外部那一张张排列整齐的裁剪台上,有的摊着坯布、纸样与裁剪工具,有的摆放着正在制作中的衣服。   其中一张大裁剪桌上堆放着甚为蓬松浮夸的礼服裙,好几位穿着整洁围裙的女工,正拿着针线站在两旁,往那洁白柔亮的缎面裙摆上一层层地缝着缎带花边。   带队的罗校长提前受到过叮嘱,不能让学生打扰手工坊的员工干活,于是刻意绕开工作区域,径直地朝旁侧的楼梯走去。   尽管如此,虽未看见那蓬松夸张的缎面礼服裙的全貌,远远路过的学生们但凡眼神不错的,都不觉睁大双目,露出了既惊艳又好奇的情绪,觉得那套裙子的成品一定非常漂亮。   “哇……感觉在这里做缝衣工也很不错啊,能制作那样漂亮的裙子……”   一位设计绘画水平抽象,但手缝技术还不错的女学生,见状不由得和同组的同学小声交流起来。   “但一定很累吧,也许要那样站上一天。”   她的同学不以为然,认为还是做设计工作更为轻松,也更能挣钱。   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是配饰制作区。   这一块分得较细,鞋履、帽子、珠宝配饰、手袋箱包等,纪轻舟给每一块区域都用玻璃格门做了部门划分。   因此大家固然好奇里边的情况,却只能透过门上玻璃看见里头有人在忙碌,而看不清他们在忙碌些什么。   “真羡慕啊,有这样好的环境,即便冬天也很温暖。”   “不知纪老师还招不招人了……”   窃窃私语间,一群学生跟着带队者来到了三楼大厅。   临近日落,清淡的日光铺洒在外边的大阳台上,透过落地门窗反射进室内,贴着浅粉玫瑰花纹壁纸的墙壁上,映着温馨浅淡的辉光。   见大厅内已摆好座椅,铺设好模特行走展示的地毯,学生们在意兴盎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忐忑紧张起来。   她们虽在学校按照抽签次序排练过多次,但毕竟只是排练,观看者都是熟悉的同学。   此时,望见那摆在走道尽头的两排座椅,想到过一阵,两位校长和纪先生就会坐在那里给自己的作品打分,心脏便砰砰的打起鼓来。   这一组十名学生是第二批抵达的,一侧的休息厅内,前一组的学生们都已开始熨烫准备起衣服来。   愿意走秀的女子们要么请同学帮忙,要么自己动手装扮起头发。   她们之中会化妆的是极少数,就连罗校长也甚少接触梳妆台上那些新奇的舶来化妆品,可若丝毫不做准备就换上衣服去表演,又觉太过敷衍,对不起自己精心制作的衣裳。   到头来还是有过杂志拍摄经验的晏乐担起了这职责,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学生一起,帮忙给大家化妆。   这二人实际也不大擅长,顶多画个眉毛、搽个粉,再抹点口红补补血色,但都是正年轻的姑娘们,稍微打扮一番与平时模样也大不相同。   “晏乐你来给我描眉毛吧,你眉毛画得真好,可是从纪老师那学的?”   眼见罗校长送一批学生抵达后,出门去接下一批,休息室内的女子们便大胆地聊起天来。   “纪老师哪能教这个,是你做杂志模特时学的吧?”   晏乐点了点头,回应:“是跟着他们杂志社的化妆师偷学的,那化妆师傅尤为厉害,描那细细长长的眼线,手都不带抖一下。”   “但我认为纪老师也定然会画的,你看他杂志上的那些时装画,模特各个都生着张漂亮脸蛋。”   “若是纪先生来给我画眉毛……”有个学生托着腮幻想起来,“那我定要细细观赏他的眉眼,他的眼睛最为漂亮了……”   “你可做梦去吧,他若真来了,你怕是早已羞得脸都抬不起来了!”   话落,顿时引起学生们一阵善意哄笑。   她们在这休息室内,一边嬉笑打闹着,一边排队更衣做着准备。   楼下的手工坊员工们在完成工作任务后,便都打卡下了班,到了六点钟左右,泰勒先生和所请的考核官们陆续到来。   纪轻舟同样是在六点出头的时间抵达。   虽然在学生们准备考试作品的过程中,他给予过一些指导,但也仅限于设计指导,最终成品如何,他也不清楚。   到了这最终的学期考试现场,即便身为这门课的主指导老师,他也不太方便出面,就只好派宋瑜儿去和学生们沟通流程,并让她们自己挑选一张唱片播放音乐,适当地增加些轻松氛围。   约莫六点半时,后台准备完毕,考核官们业已拿着评分表入座。   此时天色早已漆暗,岁暮天寒之时,这屋子里却分外的温暖敞亮,天花板垂挂的枝形吊灯散发着明亮的暖黄色灯光融融照耀着大厅。   随着轻缓的古典音乐开始响起,走道口的休息室木门开启,一个穿着白色荷叶边领衬衣与黑色包臀流苏边长裙的女子步调较缓慢地走了出来。   未经过专业指导训练的模特,台风步伐俨然都过于随意,虽然上了茶色蜜妆,却遮不住学生紧张羞红的脸色。   不过此次所评的只是衣服,模特表现不纳入考核,这一点考试开始前纪轻舟就特意跟所有“考官”嘱咐过,因此即便模特走出蛇形步来也无伤大雅。   首次出场的这套衣服,衬衫版型正常,添加了一些荷叶边和羊腿袖的小设计,还算中规中矩。   裙身剪裁则有明显的失误,面料选择也缺乏塑性效果和弹性,使得这一条包臀鱼尾裙过于的紧绷难以行动。   放在人台上也许看不太出来,可一旦穿到了人身上,就能直观地看到模特比例失调,步伐受限,显得分外的紧张和局促。   看着首位模特掉头返回后台,纪轻舟在相应的组别后方写下了优缺点评语,考虑了下,暂时未评分。   他打算多看几组,大致地有个平均参考线后再打分,否则按照他自己的评分标准,那就是不合格。   总不能十几组都不合格吧……   他刚这么想着,就见下一个模特一袭轻盈衣裙款款登场,令他顿感眼前一亮。   她所穿的是一件香槟色的圆领长袖连衣裙,裙身自领口往下采用轻薄较有垂感的面料裁剪成鱼鳞花边的形状,层层叠叠排列至裙底。   这件衣服倘若是直筒廓形,就未免过于臃肿了,这组学生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就很聪明地将裙摆部分做成了小A廓形,袖口也配合地做了个喇叭袖,使得整条裙子尤其裙摆部分一下子轻盈流动起来。   随着这位模特的上场,纪轻舟明显感觉到身旁后方的考官们打分的热情都提高了几分。   “设计不错,尤其是这个交错相叠的鱼鳞花边做得还蛮有创意的。”他同身旁的泰勒先生小声交流道。   泰勒先生轻轻笑了笑,说:“我记得设计这条裙子的学生,有一个家里是卖鱼的。”   “那不正说明了设计来源于生活。”纪轻舟回道。   说话时,他无意间瞟见了对方给上一组选手打的分,那雪白的纸面上赫然写着一个无情的“丁”字。   他们的评分只有“甲乙丙丁”四个标准,八十分以上为甲等,“丁”便代表着不合格。   真是出乎意料……他还以为泰勒先生平时对学生那般态度和蔼,首次考试会走鼓励路线的,没想到竟比自己更冷酷严苛。   纪轻舟暗自摇了摇头,给第二组作品评了个“甲”,第一组酌情评了个“丙”。 第183章 自愿   学期考试仅十五套衣服的走秀展示, 整个过程持续不到十分钟就顺利结束了。   纪轻舟在教学过程中常鼓励学生要在实用的基础上搞创新,但真到了考试阶段,自己上手的时候, 多数学生还是选择了保守的款式进行设计创作,例如常见的旗袍、袄裙、学生装等。   当然,也有几套脑洞大开的作品,比如采用纯白色麻布一层层裹缠得好似蚕茧一般的礼服裙, 又或者在黑色花苞裙上装饰上五彩斑斓的手工立体花。   固然既不实用也不美观,纪轻舟起码给了她们一些创意分。   全部作品中,纪轻舟最喜欢的是一件斜领连衣裙, 上身是贴身收腰的廓形, 下身却采用了随性不规则的剪裁,打造出了十分宽松飘逸的穿着效果。   面料采用的是普普通通的灰色薄棉布,那组学生大胆地使用了深蓝、浅蓝和军绿色的棉线, 在整件衣裙上绣制了许多五角状的桔梗花枝, 使得平平无奇的面料变得独特又烂漫。   尽管绣花风格较为粗犷, 但整体的剪裁搭配上腰间的细牛皮带后,反而营造出着了一股自然田园的气息。   这件桔梗裙的两个制作者恰好都是纪轻舟印象里作业完成度高, 也很有设计天赋的两名学生。   若非她们现在还在上学,看见这件作品, 他大概率会直接抛出橄榄枝, 将两人招入自己的工作室。   除此之外,晏乐所穿的那套上下分割式的旗袍风连衣裙也不错。   她所展示的正是她自己组制作的时装, 衣裙上下身使用了两种面料, 在腹围线做了分割。   上身采用的是浅蓝色的缎子,运用收省工艺做出了凸显胸腰曲线的效果,袖口则又做得很宽松, 向外翻折出香槟色的里衬。   下身采用了灰白色带有一点浅紫调的亚麻面料,故意将料子改造成竖纹褶皱的效果,营造一股精致与松弛、古典与现代的碰撞感。   只不过裙片与衣片缝合部分未怎么处理好,有些不够服帖,但也算挺有创意的。   表演结束后,罗女士从“考官们”手中收起评分表,交由几名擅长数学计算的老师现场做起了评分统计。   等待结果期间,负责展示的学生们回到了休息室更换衣服,关上了房门。   纪轻舟起身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去看看评分情况,结果转过身,却发觉座椅后排角落位置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他意料之外的宾客。   “张导?你怎么会在这儿?”   纪轻舟走过去打招呼询问,“刚才好像没看到你啊。”   “我是才刚到不久,”张景优悠然自在地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挂着笑意解释,“前阵子在一个宴会上碰到泰勒先生,聊了几句,他知道我是《秋意撩人》的导演剪辑师,便给我发了邀请,但我不做评分,只是过来看个表演。”   “但你现在不应该正忙吗?”纪轻舟拉了张无人的椅子,在他身旁落座,用着仅限于二人听见的音量问道:“新电影不是两周前就开机了?”   “原本是顺利开拍了……诶呦,说起此事来又有些气愤。”   张景优摇了摇头,朝他叹道:“那位白玫瑰的演员,你也见过的,当初她说父母亲皆是留洋归来,观念开放,我才与她签了合同,结果她竟是从家中偷跑出来演电影的。   “才开拍两日,那姑娘的父亲就带人来了片场,压根不管什么违约不违约的,连夜坐船将人带回了广东去……女主演之一都没了,这叫我如何拍?   “我若想派律师过去协商,自然也可以,但只怕会耗费更多的时间,不如先找个新演员,尽快把眼前的麻烦解决掉。”   纪轻舟一听此言,顿时提起了几分警惕之心,挑起眉侧着眸光扫视他道:“你不会,还在打我学生的主意吧?”   张景优对上他狐疑的眼神,也丝毫不心虚尴尬,气定神闲道:   “纪先生莫将我视为豺狼虎豹,我热爱电影事业,自然是想要找最为贴合角色的演员。可拍电影之事嘛,也得讲究你情我愿,不能强人所难,大家相互配合,才能拍出好片子。   “我是看好晏小姐,却也不会勉强她,之前已去询问过她的意愿,她是愿意一试的,我这才来了这。”   “你找她问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你说过那模特是你的学生,我便亲自去你学校找了找。”   纪轻舟不禁蹙了蹙眉,晏乐愿意拍戏,他大概能想到对方是为了赚钱养家还债。   倘若真是你情我愿的情况,他一个外人也的确不好插手什么,可站在老师的角度,又难免为这学生的未来担忧,便拐着弯劝道:“她还要念书的,哪来的时间跟你拍戏?”   “趁着寒假拍,你们学校假放得早,距离过年都还有一个月,那角色的戏份又多在室内,无需跑什么外景,将她的戏份赶一赶,说不准半个月就拍完了。”   纪轻舟轻轻咋了下舌,听他这般安排,还真找不到什么阻拦的理由。   他固然希望自己学校里的学生都能好好念书,可人家毕竟也是要生活的。   张景优紧接着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你放心吧,我们好歹是合作过多次的老友了,她既然是你学生,我定然会好好照顾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纪轻舟扯着嘴角一笑,语气凉凉道:“我怕的就是你太过于好心照顾她……”   张导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道:“这你就莫操心了,这姑娘才几岁,我不至于那般畜生。”   纪轻舟微微叹了口气,张景优到底算是他在这交到的较为投缘的朋友之一,他也不好太过恶意揣测人家的意图。   听闻他这般保证,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正好这会儿排名结果也出来了,他就拍了拍张景优的肩膀,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场考试的结果并未当场宣布,而是预备在明日的期末总结课上,和文化课程一起,向学生公布总分数排名。   不过老师们是可以提前一睹结果的。   纪轻舟从泰勒先生手中拿过评分表看了看排名,发现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套他评价最高的桔梗裙正是此次考试的第一名。   其次是一套红格子裙的学生装,第三名是晏乐组的那套旗袍风连衣裙。   考试结束以后,宾客率先散场,学生们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场测验,皆是神采奕然,收拾完毕后,便被老师带领着分批回校。   至于通校的女学生,住得离此地较近的,就直接三两相伴回家了。   纪轻舟稍微多留了几分钟,嘱咐看守别墅的门卫将三楼的座椅、休息室等恢复原位,尔后才披上厚厚的棉大衣,提着包下楼,准备回家休息。   正要坐上停在路旁的汽车回家,拉开车门时,目光扫过路口,恰好望见一道修长的女子身影抱着胳膊伫立在街口薄暗的路灯光里,似在等待电车路过。   对方似乎也在注意着他的动静,见青年抬眸望向自己,便微微弯腰轻施一礼。   毕竟相距不远,尽管视野昏暗,纪轻舟还是立即认出了女子,朝她招了招手,喊道:“晏乐。”   冬夜的月色皎洁,没有夜风,气温却冰冷刺骨。   见他招手,晏乐连忙快步跑了过来,一边缩着脖子、搂紧袖子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边低头问候:“纪老师。”   纪轻舟见状未浪费时间,直接询问道:“你答应了张先生去参演电影?”   晏乐毫不奇怪他知晓此事,闻言就微微点了下头:“嗯,是的。”   “有做好准备吗?做了女演员,以后就很难回到正常的学生生活了。”   “您放心,我是自愿的,我给您拍过杂志,也知晓被镜头注视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但并不讨厌。”   晏乐略有些哆嗦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嘴里不断地冒着热气:“我若说实话,您也许会觉得我思想浅薄,可我确实很想要过那样光鲜体面的生活,可以穿上许多漂亮的衣裳,留下美丽的影像,还能拿取丰厚的酬劳……”   晏乐始终记得前往杂志社试镜那一日,当纪先生的学生宋小姐和那位杂志社主编解小姐,她们穿着一身时髦靓丽的服饰,笑容明丽地讨论着工作,毫无阴霾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内心骤然掀起的夹杂着自卑与无限钦羡的波澜。   “别人我可能信不过,但张先生是您的朋友,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纪轻舟有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在现代生活中,他见过不知多少为了获得一个上镜机会而不惜一切手段的模特艺人,尤其是那种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一旦体验过被追捧、被称赞,成为视线焦点的感觉,很难再回归平常的心态。   对方的想法,他完全能够理解。   然而不论是哪个时代的女明星,凡出名的必然会伴随巨大争议,例如施小姐,自成名以后就没少成为八卦刊物的焦点。   所幸她自身家底殷实,心态也足够坚强平稳,才能不受流言蜚语影响,继续自己的事业。   以晏乐的性格和家境,其实不太适合走这条道路,但既然对方是自己想要过那种聚光灯下的生活,他若阻拦了,说不定还会引来怨恨。   纪轻舟想到这,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多劝,最后给予嘱咐道:“你既然想做,那就放手去尝试,但工作归工作,其他时候还是要多留一份心眼。张导是我的朋友没错,可那种浸淫商场的男人,说白了没几个是好东西,交往时要特别留心些。   “在剧组,可以和施小姐多交流,她人很好,和她做朋友你会受益良多。如果施小姐不在,那小祝也不错,他可能有些冷淡,但底子是善良的,真遇到事,他也会帮你的。”   晏乐认真地听着他的谆谆告诫,听到后边那详细的叮嘱时,忽然一阵酸意涌上鼻头。   她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朝着青年强作笑容道:“您说的,我都记住了。如果有我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来找您吗?”   “可以啊,有事找老师嘛。”纪轻舟语气轻快回了句,唇角刚牵起笑意,瞥见驾驶座半敞的车门内,某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司机,无语地移开了目光。   旋即客套性地问女子道:“住哪?需要我捎你一程吗?”   晏乐望了望远处正缓缓驶来的电车,摇摇头道:“不麻烦您了,我住得不远,坐几站电车,很快就到了。”   “行,那你路上小心。”纪轻舟最后叮嘱了一句,便打开车门,钻进了车后座。   拉上车门后,他让阿佑先掉个头,不急着出发,待透过车窗看见女子顺利上了电车,才朝驾驶座说道:“走吧,回家去。” 第184章 秀场选址   自学期考试结束, 学校的工作也告一段落,纪轻舟少了份挂念,总算能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春季大秀的准备中去。   算起来, 这场将由时装业公会联合举办的大秀,自投票通过提议,到如今已有五个月,眼下总算是进入了筹备的后阶段。   为保证这首场大秀的质量, 二月初时,公会投票选出了四名评委,筛选淘汰不合适参与秀展的作品。   作为这场大秀的主要发起者之一, 纪轻舟自然也是评委中的一个。   不过时装业公会成立至今也才不到一年, 短短几月的准备期,能拿出十套以上作品的洋服店或个人裁缝本就寥寥无几,有的甚至仅能拿出一两套原创设计时装。   最后点数起来, 参选的作品总数仅九十几套, 完全称不上“大型”二字。   因此在淘汰之事上, 评委们也格外宽容,能留则留, 最后只淘汰了几套烂大街毫无特色的“新款”。   而毫无疑问,这九十套已确定的服装中, 标着“世纪时装公司”名称的占了大份额, 足有三十二套新款。   但这已是纪轻舟删减过后的结果了。   考虑到如今分店增多,客户增长, 下一季时装屋的成衣系列, 他一共准备了三十八套新款。   其中有十二套准备作为后续的补充款上新,那么拿出去参加秀场展示的就是二十六套,外加两套高级定制礼服, 一共二十八个款式。   至于剩下四套,则是宋瑜儿的作品。   作为他的“亲传大弟子”,宋瑜儿已顺其自然地成为了工作室的签约设计师之一,因此她设计的四个春季新款就全部挂在了公司名下参与报名,并且也全部通过了审核。   最近两月,这姑娘就一直在忙活着打版制作秀场样衣。   关于这场大秀的预算、宣发、场地布置等,前期所有的筹备沟通工作,都由时装业公会目前的理事长严老板去筹划安排。   但每家品牌所需要的模特,以及模特的妆容造型等,还得由各家自己负责,等确定好模特后,二月下旬再进行统一的彩排工作。   而由于纪轻舟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月初的公会活动上,严老板就大手一挥,安排他为“秀导”,将走秀的时长和点位、出场顺序与音乐,以及模特的训练彩排工作等,统统交给了他负责。   任务听起来虽繁重,纪轻舟倒也乐得接受。   这些能够直接影响到秀场嘉宾观感的关键性工作,真交给了其他缺乏经验之人去处理,他反而要担忧。   于是接下来两周,他一方面在准备秀场版衣、招聘选拔模特,一方面也提前做起了走秀方案策划。   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年关也悄然靠近。   随时间进入腊月下旬,解予安终于放了假,携带着两手提箱的行李和南京特产回了上海。   而纪轻舟依旧在忙碌工作,至少要忙活到年二九这天才能休息。   腊月二十三这日午后,纪轻舟刚吃过午餐到工作室上班,便接到了严老板的电话,说举办大秀的饭店已选好,约他一道去看看场地。   秀场就选在了外滩的皇后饭店。   纪轻舟虽多次听闻过这家饭店,还曾帮金宝儿设计过一套黑面纱造型,令她惊艳登场,自己倒一次也没有去过。   当日下午三点,忙完工作后,他便依照和严老板的约定,来到了皇后饭店提前看看场地。   “我们准备将这大堂划分为三块观赏区,模特自楼梯而下,走到那边的立柱位置,绕过中央观众席,往回从楼梯下方的出口回后台,这一条半椭圆道便是走秀区。”   负责寻找场地的理事长秘书抬手指向东侧的弧形楼梯,转动着身体、挥动着手臂,努力地给两个老板作着讲解。   纪轻舟仰起头,目光顺着那宽阔的铺着红色地毯的弧形楼梯上移,落到楼梯上方的小平台处,平台旁那两扇对开的酒红色木门雕刻华丽,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登场位置。   “所以模特会从楼梯登场,绕场一周后从下面侧门回去,那么,那扇侧门是通向哪?”他边走边问道。   “通往餐厅,但侧门后边便有一道小楼梯可以直通二楼,模特走完了,回去换衣服也是很方便的。”   那年轻的秘书一边回答着,一边快步过去推开了侧门,带着他们走了一遍他所说的路径。   的确打开楼下侧门后,便可看见一道短短的走廊,通往饭店东侧的西餐厅。   走廊一侧有一道楼梯,顺着楼梯上到二楼,就是一个空间宽敞明亮的接待厅。   届时他们会租下这接待厅作为模特化妆换衣的准备后台。   而推开接待厅西侧的双开大门,出去便又是那宽阔的弧形楼梯。   如此整条路线就形成了一个闭环。   纪轻舟亲自绕过一圈后,对这条走秀路线的规划还是挺满意的,路线虽长,但清晰分明,模特不走回头路,对于现在普遍缺乏经验的模特而言,是一个降低出错风险的好决定。   “如何,纪先生?我推荐的这家饭店还算合适吧?”严位良笑吟吟地观察着他的神情问道。   严老板是早已来过这家饭店的,并且对饭店大堂的弧形楼梯印象深刻。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初次来此时,刚参加完纪轻舟店内的时装发布秀不久,看见这朝着大堂方向延展而下的楼梯,便瞬间想到,如若纪轻舟的时装秀在这里举办,时装模特们从那铺着深红地毯的楼梯徐徐登场,定然会更为惊艳。   因此当公会开始秀场选址的时候,他便率先想到了皇后饭店。   “原来是严老板推荐的,怪不得如此切合心意。”纪轻舟附和赞叹道。   “那便确定租下了?”   “嗯。”纪轻舟先是应声,考虑了两秒,又说:“这样,我找个女服务生来按模特速度走一遍试试,你们帮我看看时间,假如时长合适,预算也合适,那就没问题了。”   严老板等人对此严谨行为都毫无异议。   随后,纪轻舟便请饭店经理叫来了一位女侍者,按照规划的走秀路线大概走了一圈,计算了下时间,觉得没什么问题,秀场的选址便就此决定了下来。   离开之前,趁着严老板和饭店经理商量着租金的问题,纪轻舟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画本,站在楼梯平台上,俯瞰大堂画了个秀场示意图,确定了下模特的路线和点位。   待结束此事,从皇后饭店的大门出来时,日头都已落山了。   “方才看纪先生好像是坐电车来的,可需要我捎你回店里?左右也是顺路的。”严位良好心询问道。   纪轻舟下午的出行计划的确较为突然,也没来得及通知黄司机,就自己过来了,只是叮嘱了阿福记得给解公馆打个电话,叫黄佑树换个地点接他下班。   这会儿他半眯着眸子望了望马路中央的停车区,果不其然在那一排的汽车中看见了熟悉的牌照,车旁还有一个裹着厚围巾的阿佑正朝他招手。   “多谢严老板好意,刚好有人来接我了,今日就不蹭你车了。”   纪轻舟面带笑容回绝了严老板的好意,接着便裹紧大衣走向了那辆停在报刊亭旁的黑色雪佛兰轿车。   报刊亭的老板瞧见有个着装体面的年轻人朝着自己方向过来,忙举起手里报纸挥了挥:“先生,可要来份晚报?”   纪轻舟摆了摆手,径直走到车旁,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待坐到后座位置上,他扫了圈四周,看向正摘下围巾手套准备开车的阿佑,诧异问:“你家少爷呢?”   自解予安放假回来,每日都会跟着阿佑来接他下班,今日拉开车门没看见对方,他还有些意外。   “夫人见少爷头发有些长了,便带他去新开的理发店剪头发去了,说是再晚些,理发店也要关门休业了。”   “奥,这倒是。”纪轻舟放松地靠在了座椅背上,漫然思索着自己的头发也有些长了,过段时间空了得去修一修。   不知这个时候有没有正月里剪头死舅舅的说法,但反正他在这也没舅舅,无所谓什么时候剪。   皇后饭店距离解公馆较近,约莫十几分钟后,汽车便驶入了公馆的林荫道。   冬日的傍晚,天暗得尤其快,才五六点钟光景,暮色已然低垂,仅树梢旁的天际线上还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晚霞余辉。   汽车停在了正门台阶前的喷水池旁。   纪轻舟方才透过车窗,远远便望见解予安一身整齐的灰色西装外披着件黑色的军领大衣,头上戴着顶黑色羊毛呢礼帽,好似要拍海报般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前台阶下,身旁还有一条摇着尾巴的大狗。   衣装整齐的男子手里握着沙包,时不时抛向远处,叫小豪叼回来。   看似在遛狗,目光却直直地凝望着车子的方向,显然是在等他回来。   “小豪,想我没啊?”纪轻舟开门下车时,边牧犬正好在喷水池旁咬沙包,他便先逗了逗狗。   接过小豪叼给他的沙包,远远地抛向了道路旁的枯草坪。   看着小狗欢脱地奔向草坪,纪轻舟裹了裹肩头的围巾,走到解予安身前左右观察了下他帽檐下不露一缕发丝的面孔,道:“你怎么还戴起帽子来了,阿佑说你去理头发了,看看剪得如何?”   解予安闻言眼睫微垂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按了按帽子,双唇轻抿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这么不高兴,难不成,剪坏了?”   解予安犹如一个谜语人般沉默了一阵,继而微微叹息,脸色稍显不快道:“那理发师,约莫从前是给人剪辫的,下手既快且狠,全然不知轻重。”   “真剪坏啦?”纪轻舟见他这副凝重的神色,不觉提起了心,“不会吧,你这脸什么发型吃不住,快把帽子摘了给我看看。”   解予安顿了顿,眼眸沉静地注视他道:“我若摘了,你不许笑。”   “我当然不会笑了,你的美貌是我的个人资产,你的发型剪坏了,我生气还来不及呢,”他意气慷慨地说道,“快给我看看,我得考虑考虑要不要问那理发师要赔偿。”   解予安听他这般与自己同仇敌忾,心里稍感安慰,说:“你有这份心就可以了。”   话说着,他先目光警惕地扫了圈四周,见附近没有其他人,这才抬起手脱了帽子。   随着那黑色羊毛礼帽的揭开,压到脑后的发丝被晚风一吹,顿然很有弹性地回归了原位,刘海齐平地垂落在了额前。   纪轻舟愣了愣,看着他被晚风轻轻吹动的小丸子刘海,握紧了双拳,还是没能忍住:“扑哧……”   “纪轻舟!” 第185章 小呆瓜   “当时是碰见熟人了, 就是那个把印刷所转让给你们的查夫人,问起现在印刷所的经营情况,她还不知道《纪元》是你们办的杂志, 我便同她聊了两句……”   夜晚的餐桌上,因解予安罕见地于室内戴起了帽子,难免引起大家的关注,沈南绮便将他剪坏发型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说:   “哪知我一个没注意, 理发师便开始自作主张了,想给他剪个自己拿手的小平头,待我听见元元怒而起身的动静, 回头一看, 那刘海已是一刀齐平了。”   纪轻舟听闻此言,回想起方才瞧见的解予安的新发型又不禁失笑,憋得肩膀颤抖还是没能憋住。   “还笑。”解予安毫无威慑地瞪了他一眼, 不无报复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炒肉。   “太恶毒了吧, 解元宝。”纪轻舟嘀咕了声, 将胡萝卜全部挑去了他碗里。   坐在主座的解见山瞥见这画面,只微微叹了口气, 习以为常地移开了目光。   沈南绮仍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元元也是,自己的头发不多看着点儿, 就放心让那理发师大胆动手。   “我当时见都已这样了, 那干脆叫他剃个平头算了,这孩子就闷声不响地去隔壁买了顶帽子戴头上, 怎么都不肯继续剪了。”   解予川笑说:“我记得元元从前不是不怎注意仪表的吗, 国外寄回来的入伍照,头发剃得跟和尚一般,不及寸长, 现在倒是在意起来了。”   “从前单身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如今有个做审美工作的爱侣,自然是要格外注意了。”解良嬉调侃道。   旋即瞧了瞧对面堂弟帽檐下面无表情的脸孔,实在忍不住问:“你总不能一个月都戴着帽子吧?在家里摘一摘又能如何?   “你瞧,玲珑可是一直很好奇地看着你呢,究竟剪成什么样了,给我们看看不行吗?”   “那你们好奇吧。”解予安口吻冷漠回道。   “真扫兴。”解良嬉轻撇了下嘴角,把脸别了过去。   其实解予川几人也很想看看他的新发型,毕竟能看解予安笑话的机会不多,但大家也都了解他顽固的性格,见他连小侄女好奇的目光都能漠然视之,也就不再多提了。   饭后,稍事休息一阵,纪轻舟二人便上楼,回了东馆尽头的卧室。   一进入房间,锁上房门,解予安就像是回到了安全屋般,浑身松懈下来,戴了许久的礼帽也顺手摘了下来。   纪轻舟刚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回头看到他蓬松凌乱中又异常齐平的刘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那么可笑吗?”解予安语气略显无奈。   “你说呢?本来看你年纪虽小,好歹气质高冷稳重,结果现在像个呆瓜。”   解予安有生之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他将帽子挂到衣架上,故作淡然地威胁:“今晚你最好睁着眼睡觉。”   “怎么?你还想给我剪个同款不成?”   纪轻舟轻哼了声,满不在乎地踱步到窗前的沙发旁:“我就是真剪妹妹头,也不会像你这么呆。   “这发型好笑就好笑在它出现在了你的头上,懂不懂?”   他这般放肆调笑着,刚要在沙发上落座,身后便伸出两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来,多少带着点气闷地将他箍进了怀里。   纪轻舟勉强转了个身,抬头对上解予安乖巧发丝下不相匹配的漆黑凤眸,吊起眼梢笑问:“干什么呀,小呆瓜?”   “嘴真坏。”解予安不痛不痒地批评一句。   垂眸凝视怀中青年牵着笑意的红润双唇,缓缓低头想要去堵上那张总是发出嘲笑声音的嘴唇。   “诶,不行,”纪轻舟扭头躲过了亲吻,半笑半调侃道,“你现在好像小学生一样,我都没有跟你亲嘴的欲望了。”   解予安面色微僵,接着忽然一言不发地松开手臂,转身迈步进了盥洗室,关上了房门。   纪轻舟见他这番举动,还当他是想去照照镜子,也未怎在意。   直到听见里边落锁的声音,才觉不对劲,走到盥洗室门前敲了敲房门,问:“解元宝?怎么了,生气了?”   他说着转动了下门把手,发觉对方还真上锁了。   “真生气啦?脸皮这么薄吗?”   纪轻舟话落,等候一阵未听到回应,就叹了口气,侧身倚在门框旁哄人道:“我又不是恶意嘲笑你,就是觉得你剪这头发很可爱嘛,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出来指责我,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头发这东西很快就长出来了,不习惯也就一两个月,大不了出门发胶一抹,梳成三七分,或者搞个大背头,又不影响你英俊的面容。”   说罢,他听见里边有水声传来,就趴到门上听了听,结果那水声只响一下又停了,不像是在解决生理问题。   他敲了敲门,问:“在干嘛啊,回我话啊,不会哭了吧?”   里头依旧寂静得很,仅偶尔传来开盖关盖的声响,不知在做什么。   纪轻舟斜倚门旁等候了几分钟,见他一直不肯出来,就想去沙发坐着等。   正当他直起后背准备转身之际,盥洗室内开锁声忽然响起,紧跟着房门从里侧打开。   他回过头,就见某人方才还蓬松柔软的黑发已被抹了发油,全部梳到了脑后,仅几缕稍短的发丝垂落在额角眉梢上,露出深邃而冷淡的五官来。   “你在里边就是干这个?”纪轻舟先是一愣,旋即挑眉发问:“不是你现在抹什么发油啊,等会儿不还要洗吗?”   解予安却不作声,沉默地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随即手臂圈上青年腰间,令纪轻舟侧坐到自己腿上,仰头用鼻尖碰了碰青年的下巴,试探着在他唇角浅吻了两下,见他没拒绝,反而不高兴:“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纪轻舟还想哄哄他来着,便态度柔顺地任由他搂抱亲吻了。   听闻此言,不解地蹙了下眉:“你这又是在钻哪门子的牛角尖?”   解予安面上平静,佯作不经意地提醒:“现在不躲了?”   “奥,还在为这事耿耿于怀呢!”听他这么一问,纪轻舟就回想起了方才之事,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刚才说不想亲嘴是因为看见你就想笑,又不代表不喜欢你了,这么敏感做什么。   “况且,你有没有想过,我正是因为太在乎你了,才会为你身上一点小变化而笑得不停,换成别人,比如骆明煊,我顶多损他两句,才懒得管他剪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发型呢。”   解予安原本也未怎么生气,只是罕见被拒绝亲吻,有些低落难过而已。   听他这番解释,心情已稍霁,语气仍是淡然不快:“你就会甜言蜜语。”   “那可未必哦。”纪轻舟哼哼一笑。   倏然不知想起什么,眼珠一转,煞有介事道:“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杂志社最近正寻找开季刊的封面模特,常合作的那几个临过年了都很忙碌,要不你来试试?感觉你还挺符合我们春季系列主题的。”   解予安已从他压制不住笑意的口吻中觉察到了几分坏心眼的端倪,却还是下意识地接话道:“什么主题?”   “那自然是,纯真、可爱。”   纪轻舟作答时终于控制不住咧开笑容,说着还抬起手拨弄了下他垂落的几缕刘海:“是不是很适合你,发型都不用做了。”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解予安听着他再三调谑的话语,仍气得牙根有些发痒。   随即不打一声招呼就托着青年的后背与腿根,将人抱了起来走向床铺,语气森然道:“明早请假吧,别想上班了。”   “啊?”   ·   让解予安去做杂志封面模特,终究只是纪轻舟随口一调侃而已。   当初照着对方绘制男装设计稿时,一看某人那僵硬笔挺的身姿,纪轻舟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做模特的天分。   到头来开季刊,还是请了阿琳娜小姐来拍摄封面。   请她换上宽松飘逸、点缀着许多立体花朵与蝴蝶的浅紫色唯美衣裙,戴上仿佛儿童作品般堆积着羽毛与玩偶的浅色小礼帽,拍摄了一组以“纯真、率然、勇敢无畏”为主题的封面照片。   封面拍摄排版结束,纪轻舟年前的杂志社工作正式告一段落,此时新年也随之到来了。   除夕那日清晨,给工作室、手工坊以及时装屋的员工们结算了年终奖金后,世纪时装公司便正式开始放假,直到正月初八才会陆续复工。   去年的除夕,纪轻舟跟着解家人一块回了苏州过年,按此时苏州大户人家的规矩,除夕祭祖是相当重要之事,因此今年也是一样的行程。   约莫是考虑到年底相聚不多,出发之前,留在上海看管报社的邱文信特意发起了一场饭局,邀请几个老朋友到常去的菜馆吃一顿饭。   仍是那家名叫“高长兴”的绍兴酒菜馆,同样位置的二楼雅座,尽管午间气温还算舒适,老板依旧在那张颇有年代感的八仙桌下准备了红彤彤的炭火,供客人取暖。   纪轻舟和解予安抵达包间时,骆明煊和邱文信都已在桌旁落座,为了不耽误他们赶火车,菜已提前点好,酒也温好,就等着他们来吃饭了。   “时间过得真快,上回我们几个来这吃,元哥眼睛都还没恢复,酒水也不敢多沾,今日总算可以敞开喝了。”   骆明煊见他们到来,便热情地端起酒坛子,往他元哥碗里倒酒。   “等会儿回去了要祭祖。”解予安不轻不重地提醒道。   “哦对对,那我们还是少喝点。尤其轻舟兄,上回就是在这喝得烂醉的。”   骆明煊及时止住了往他碗里吨吨倒酒的动作,将那绍酒坛子搁到了邱文信手边,爽朗笑道:“信哥儿,那今朝这一坛就都归你了。”   邱文信慢悠悠道:“喝不完我带去报馆,除夕晚上独自审稿饮酒,也蛮惬意。”   “还是信哥儿会享受!”   纪轻舟只低头烤个火的工夫,酒坛子就已被邱文信搁到了地上,他看了看自己的空酒碗,无奈笑道:“我酒量是不好,也没必要这么防着我吧?小酌个一两杯的还是没问题的。”   话落,桌上三人齐齐转头看向了他,眼神里透出同一个意思:你确定?   “行,那我多吃点饭。”纪轻舟也并非什么无酒不欢之人,既然大家都不想让他碰,他便索性安心吃饭。   今日相聚,主要是为了朋友之间话话家常,联络下感情,只消吃得高兴舒适即可,也无什么特别正经的事情需要商量。   不过在吃了一小碗酒后,邱文信倒是忽然记起一事来,朝坐于对面的纪轻舟正色说道:“上回我信誓旦旦同你说近些年不会有赴法交流的机会,也许要打破计划了。你可还想要去法国?”   骆明煊闻言,满脸疑惑:“什么赴法交流?你们之间还聊过这种事?”   解予安则是微蹙了下眉,转头看向纪轻舟:“你想去法国?”   纪轻舟没想到邱文信会突然提起此事来,听他说到要打破计划,心中便是一慌。   但在周边二人注视之下,他还是镇定了心神,稀松平常地回应道:“我既然是做时装行业的,想去巴黎交流学习一下也不奇怪吧?”   “没有必要,都不如你。”解予安嗓音低沉而笃定。   “你当然这么认为喽。”纪轻舟随口回复道,抬眸看向邱文信:“信哥儿最近有去法国交流的计划?”   “倒不是最近,前阵子和一众文人参加了一个多国社交宴会,有法大使馆人士参与,其中有位先生是我们《新窗口》杂志的忠实读者,与我交谈几句后,说也许可以提供经费,安排上海几家大报馆主笔前去法国交流学习一年。”   邱文信大概地解释一番后,又呷了口绍酒,语气松弛慵懒道:“但此事目前也未正式定下,仅是有此机会而已,你莫抱有太大希望。   “即便真能促成,兴许也要等到那位先生换任回国之时,才能顺带将我们捎过去。”   “那他多久会换任?”   “他来上海也有一阵了,最多再过一二年吧。”   “奥……”纪轻舟略微松了口气,却仍有些提心吊胆,转眼对上解予安沉默注视的目光,就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只是打听打听,不一定会去。”   “你若真想去,我不会阻拦你。”解予安沉吟开口:“但能否等我南京任职结束,我陪你一起去?”   “你愿意陪我出国?”纪轻舟实际并没有这个念头,毕竟在现代他早已留完学了。   但解予安当下毫不犹豫支持他去追求理想的决定,还是很令他心动的。   于是扬起唇角,微笑着点点头道:“好啊,那我便不蹭信哥儿的船了,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呗。” 第186章 试妆造型   正月初连下了几日小雨, 令回去苏州过年的纪轻舟深刻感受到了何为刺骨凛冬。   好在回到上海后,天气渐渐放晴,到初八复工这日, 一早起来便是朝阳熠熠,总算迎来了一个大晴朗天。   这日清晨,九点左右,霞飞路931号的世纪高定手工坊门口, 勤劳的门卫老徐,正拿着扫把清扫门口台阶上的马路灰尘。   忽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旁,随着车后座门开启, 裹着大衣、背着包的俊秀青年率先弯腰下车, 紧跟着,身后又下来一个穿着西装大衣、戴着黑色礼帽的冷面男子。   “老板,解先生, 您二位新年好啊!”老徐很是热忱地打招呼道。   “新年好, 老徐。”纪轻舟挂着笑容回应了句, 进门之前嘱咐道:“等会儿会有很多模特和化妆师傅上门,记得登记一下。”   “好的, 老板。”   推开手工坊的玻璃大门,走进室内, 一股温暖的空气瞬间包围全身。   纪轻舟手插大衣口袋, 朝西侧大厅内望了眼,便看见那一张张宽大的裁剪台旁, 裁缝与制衣工们皆已到齐。   不过放完长假回来后, 员工们显然有些找不着工作节奏,围在桌旁看似在忙碌,实际心思都不在干活上。   要么和同事低声细语地聊着新年趣事, 要么动作慢吞吞的,边干着活边打呵欠。   还有如叶叔桐那般偷懒偷得光明正大的,纪轻舟进门时,对方正靠在椅子上,吃着萝卜丝饼看报纸。   “叶师傅,看来这年过得挺惬意啊?”   叶叔桐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当即条件反射直起身来,回头便见老板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朝自己走来。   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将手上的《时报》折了折,递向他道:“我是恰好看到有关我们行业的消息了,这头版上说三月五日,由时装业公会举办的时装表演将会在皇后饭店举行,这日期是已经定下了?”   纪轻舟扫了眼报纸头版,点点头说:“对啊。”   “那岂不是只剩不到十日的准备时间了?”   “不然你觉得我这么早来手工坊做什么?”   纪轻舟轻轻一笑,拍了怕他肩膀道:“赶紧吃完,然后叫上几个手脚灵活的女工上来帮忙,等会儿模特大部队就要到了。”   他说罢,也不等叶叔桐反应,便转过身带着首次进入别墅内部的解予安上楼参观。   “三楼大厅是我们手工坊的成品展示区,不过现在正准备大秀,放的都是秀场的服装配饰。”   拐过楼梯转角,纪轻舟一边给他介绍着,一边推开了走廊上那嵌着彩色玻璃的对开木门。   三楼大厅内,倾斜的日光自东南侧的长窗洒入室内,冬日光线朦胧,使得这间大厅充斥着一股华丽梦幻之感。   “这么粉?”解予安扫了眼里侧那粉玫瑰的壁纸与蔷薇花纹的地毯,略有些诧异。   “这大厅是原来的屋主装修的,我只买了配套的地毯而已,除此之外可没有丝毫的改动哦。”   纪轻舟简言解释,垂眼注意到解予安犹豫的步伐,就笑了笑道:“放心进来吧,这是公共空间,不是谁的闺房。”   解予安自然清楚这点,他犹豫只是因为眼前这可称为“服装展示厅”的空间,内容丰富得令他有些眼花缭乱而已。   步入大厅,只见东边一侧竖立着十几个套着时髦华丽时装、礼服的人台模特,另一边四五个龙门架成排而放,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样板衣,架子下方又摆满了各式样贴着标签的凉鞋、皮靴、高跟鞋等。   靠墙而立的三面大穿衣镜旁是两个顶天花板高的首饰配饰收纳柜,上面陈列着为本次大秀准备的所有贵重鞋履、手袋、帽子、首饰等大型配饰。   这一片区域真可谓光辉熠熠又五彩斑斓,一眼望去,平底漆皮的玛丽珍鞋、丝绒绑带的高跟鞋、菱格纹皮革手袋、草编阔边帽、缎面碟形帽、迷你手袋、珠宝腰链、铐式手镯等等,皆为最新款的式样。   不说世纪品牌的忠实客户了,任何一个时髦爱好者,来到这恐怕都会亢奋激动得心脏怦怦加速。   解予安虽算不上时尚人士,但首次来到这手工坊的“成品陈列馆”,望见这多种多样新鲜靓丽的服装配饰,想到它们大多出自于纪轻舟的设计,心底不觉溢出浓浓的佩服与钦慕。   正当他正漫无目的地观赏着室内陈列时,纪轻舟已同提前到达的徒弟打起招呼:“新年好,鱼儿,这么早就在整理你的裙子了?”   “新年好,老师,还有解先生!”宋瑜儿脸上洒满着明亮的朝阳,高兴地回应,“这不是想让我的火焰裙燃烧得更热烈一些嘛。”   她身旁落地窗前的人台模特上穿着套晴蓝与橙红渐变色的网纱裙,是小姑娘自己纯手工染色制作,也是她四件作品中令她最为满意的一件。   纪轻舟当时看见这套裙子的配色设计与不规则的蓬松造型感,顺口给它起了个“火焰裙”的名字,没想到宋瑜儿之后还真就这么叫上了。   和徒弟打过招呼,纪轻舟又走向了落地窗的另一侧。   那边角落里,一位穿着整洁围裙的中年妇女正坐在小型的玻璃首饰柜前,专心地低着头用镊子调整着配饰上的花卉形状。   “红姨,我说在二楼怎么没看见您,已经开始忙碌了?”纪轻舟走到玻璃柜旁问候道。   被他称为“红姨”的中年女士压根无暇抬头看他,仅是慢吞吞地回复道:“啊,您不是说今日就要用上这批首饰了嘛,我再来检查整理一下。”   纪轻舟靠近她身旁瞧了瞧她正在调整的戒指。   那银质的戒圈设计成了细细的柳枝形状,上面装饰着直径约莫才一点五公分大小的微型花束。   虽然微小,这花束却是色彩斑斓、样样齐全,仔细去看,甚至能认出每种花的品种。   一旁玻璃柜内的首饰盒中还有几款其他风格的花束戒指、耳饰、胸针等配饰,每一款都配色和谐、造型精致,分外的可爱秀美、栩栩如生。   而这些新款的首饰,毫无疑问皆诞生于眼前这位名为“戚红”的手作工匠的巧手之下。   包括当初杭州新店开业时,那细腻小巧可轻轻晃动的铃兰花胸针,也是由对方悉心制作。   此次春季大秀,纪轻舟为成衣系列设计的配饰中含有不少的鲜花元素,而如帽子、头纱上的布艺花饰,自有另一位擅长真丝烫花的手艺人去制作,还不必眼前这位出手。   将花束缩小成微型状态装饰在戒指、耳饰上,才是对方的舒适区。   “那您慢慢来,反正不急着用。”   检查完红姨正在忙碌的工作,纪轻舟抬腕看了眼手表,估计模特和造型团队应该快到了,便从包里拿出一叠时装效果图,准备开始工作。   转头见解予安已逛完一圈,兀自提着张单椅找了个相对空闲的角落就坐,好心提醒道:“你要不去楼上的阁楼间休息?上面有我的一套办公桌椅,你把门关上,好歹清净些。”   “不用,就在这。”解予安毫不在意地回道,不知从哪掏出份折叠的报纸,悠然地摊开报纸翻看起来。   “行,那你待会儿别嫌吵。”   纪轻舟刚这么说罢,大厅的门便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两个之前合作过的模特结伴走了进来。   之后,就好似开了阀门的流水般,模特、化妆师、造型师接连不断地抵达。   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厅,一下子涌入了三四十人,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再加上前来帮忙的裁缝与数位穿衣工,足有五十几人分布在这大厅内,刚刚还想留在这看纪轻舟工作的解予安,眼看着自己所在的位置被陌生女子们包围,顿时有些坐不住。   考虑一阵后,终是拿着报纸,闷声不响地前往阁楼的老板办公室。   纪轻舟注意到了他的离开,却也无暇顾及,因是首次试妆造型,人多了以后难免有些混乱。   原本他也没想要招这么多的模特,只是没料到他贴出招聘启事后,来应聘的姑娘竟多达五十余人。   这自然也有他给的报酬较高的缘故,除此之外,也可以见得《秋意撩人》这部时装记录影片给民众带来的影响。   而考虑到此次大秀的场地较大,模特倘若要在后台更换衣服,需要耗费较多时间在爬楼梯上,经验不足时很容易造成失误,给这场花费了同行诸多精力准备的大秀带来瑕疵……   如此一来,倒不如索性挑选三十位模特,再加上他额外所请的施玄曼和晏乐两位电影女演员,担任他两套高定礼服的模特,人便齐全了。   不过今日,施小姐因还在拍摄电影,到场的只有已经杀青的晏乐。   即是说,这大厅内实际的模特数量为三十一人。   其实大部分的姑娘彼此之间并不相识,但因年纪相近,敢来应聘模特职业的又多是活泼开朗、勇于尝试的性子,当她们凑到一起后,就尤为的喧哗吵闹。   对于眼前这较为混乱喧杂的场面,纪轻舟也有所预料,提前准备了标有模特名字的序号牌,挂在她们的身前,分配服装时,便让模特面朝自己站立成两排。   按照走秀服装的出场顺序,在两排年轻姑娘中挑选合适的人选,不熟悉的模特直接叫她的序号,如此就简单明晰许多。   首先开场服装,是一套黑色贴身抹胸式的长款连衣裙。   裙子臀部抽褶,勾勒出女性化的曲线效果,因是低领款式,肩上又搭配了一条白色兔毛披肩环绕肩膀,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点缀上一朵浅粉色的丝绸玫瑰。   最后配上一双黑色丝绒长筒手套与相应的高跟鞋,再搭上按照效果图制作的大号镀金吊坠耳环,便是一整套的搭配。   “六号,刘小姐。”纪轻舟站在模特们前方,翻着设计效果图,叫出曾两次参与过他新款发布秀的刘茵麦小姐。   对方正是那位《真假凤凰》电影里饰演黎小姐丫鬟的女演员。   纪轻舟对这位小姐毫不怯场的舞台表现力印象十分深刻,因此准备让她来担任这一次的开场模特。   见刘茵麦已向前一步准备接受自己的任务,纪轻舟径直走到那套黑色连衣裙旁,指了指人台上的裙子道:“你去换上这套试试,合适的话,此次就由你来做开场了。”   刘茵麦显然有些意外,但又分外欣喜,立即应承了下来。   纪轻舟漫应了一声,翻到下一页,下一套是一件米白色的圆领针织连衣裙。   他抬眸扫过那些面色中多少透出些紧张好奇的年轻姑娘们,开口道:“三号吧,寇小姐。”   ……   首次的试装只是初步的分配尝试,之后不合适还能继续做调整,因此纪轻舟没有浪费时间,尽量快速地完成了第一次的分配。   十几分钟后,现场就只剩晏乐还没有被喊到名字,而剩下的未分配的衣服就剩那两套礼服了。   同样是白色系的礼服,一套是更偏向于浪漫风格的泡泡袖缎面拖尾长裙。   裙身的臀部采用了巴斯尔风设计,将裙摆一部分束到腰后,点缀上双层的蝴蝶结与浅粉色的玫瑰花朵,以营造纤腰丰臀的视觉效果。   衣身主面料使用的是米白色的真丝缎,那泡芙般蓬松的抓褶与料子呈现的柔和珠光感,再配上浅粉色的真丝缎玫瑰点缀领口与后背的蝴蝶结,整体就像是一个老式的奶油蛋糕,充满着浓浓的油画质感。   另一套则是前胸交叉款式的无袖礼服裙,裙子上身的剪裁利落大方,下身则拥有着相当蓬松宽大的裙摆,正是那日裁缝学校的学生们前来考试参观时,女工们正在缝制的那一套。   但当时,学生们所瞥见的那宽大浮夸的缎面裙摆其实只是裙子的内衬而已,成品的裙体外边不仅覆盖了双层半透明的米白色真丝欧根纱,又以较短的薄纱围绕裙身,扬起蓬松弧度,呈现丰盈量感。   裙身的腰前侧还采用真丝薄纱压上了层层的交叠软褶,装饰上了两朵正烂漫开放的真丝缎面白茶花。   这一套隆重而不失纯真气息的礼服,几乎是所有姑娘进入大厅时最先注意到的,也是大家最为向往的。   虽然自身未分配到这一套礼服,但所有人都暗暗关注着,会由谁来展示这样美丽的衣裙。   晏乐心中同样很是期盼,但遗憾的是,纪轻舟直接将她带到了那套奶油蛋糕般的礼服裙前。   虽然这一套也很漂亮,但到底没有另一套更为隆重,那显然会是放在整场秀最后登场的惊艳所有观众的一套礼服。   纪轻舟观察到她的眼神变化,浅笑问:“想穿那套?”   晏乐犹豫了下,还是遵从内心点了点头:“嗯,但我哪套都可以,还是听老师您的安排。”   “别着急,礼服造型就这么两个,你和施小姐都要试妆的,谁更合适谁就穿那件。”   纪轻舟相当公平地提议道,“但那套不容易试穿,就先从这件试起吧。” 第187章 美人计   三月初的下午, 春雨淅沥地落了一整日,窗外的马路与码头上,皆是人影寥寥。   雨雾蒙蒙中, 偶有撑着雨伞的路人匆匆走过,更多的还是戴着斗笠拉着车的车夫,拥挤在那一家家银行饭店门口,与出租汽车争抢生意。   皇后饭店二层的接待厅内, 一片嘈杂声音中,模特寇琴独自贴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街景, 心中情绪复杂又感怀。   她的父亲是码头上的搬运工, 母亲在洗衣店干活,两人每日所赚的工钱虽微薄,但假如她家只有她一个孩子, 那日子兴许也还过得去, 然而她是家里的老三。   上面有哥哥姐姐, 下面有弟弟妹妹,排行中间的她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个, 吃得少,穿得旧, 还要干最多的家务活。   每次顶着烈日或寒风, 走上四五里路,来码头给父亲送饭时, 寇琴望见江边一座座高大壮观的建筑, 望见那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衣着体面的客人,她总会忍不住想象,若是自己能进去看一看就好了。   谁知就因一个月前, 偶然听邻居介绍去参加了一个模特选拔,她竟真有机会穿上体面的衣服,走进这曾属于她梦想中的世界了。   她稍稍往后挪了挪脚步,看见以阴雨天为背景的高大玻璃窗上映出接待厅辉煌明亮的灯光。   光芒中许多穿着时髦的女郎波波碌碌穿梭其中,光影模糊流动着,好似一部昏昏沉沉的影片。   寇琴微微眯了下眼睛,集中视线看向正前方玻璃中自己婆娑的身影。   她已换好了衣服,做好了头发,正在等待化妆。   距离第一次试妆造型其实才过去了一周而已,她却感觉自己在这一周内体验接触到的东西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此刻的她,穿着一件面料异常舒适且厚实保暖的米白色圆领连衣裙,因缺乏营养而有些泛黄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   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皮带,手上戴着一双奶黄色的羊皮手套,左手腕上还套着足足十个采用彩色编织绳缠绕银质手环制作而成的绚丽手镯。   现在她脚上所穿的还是一双普通的布鞋,但她知道,等化完妆开始排练的时候,她就会穿上那双舒适靓丽的银色小皮鞋。   “这就是时尚的感觉。”寇琴用着新学到的词描述自己身上的服装。   尽管这针织裙无袖的款式一开始令她觉得有些暴露,很是不情愿穿着,而纪先生的那位学生宋小姐,却告诉她们这是时尚的衣服,是未来必然会流行的衣服,她们这份模特职业所做的就是将时尚潮流的服装推广于市场。   “这就是一份普通工作,和百货商场的推销员一样,都只是为了推销商品而已,只要你们足够的时髦美丽且自信,没有人会看不起你们。”   那位宋小姐的话依稀还留在寇琴的脑海里,给她带来了许多自信。   “我只是为了赚钱。”她这么告诉自己,微吐了口气,理了理领口上那条打着蝴蝶结的橙色细条纹丝巾。   正打算去看看可有轮到自己化妆,转过身恰好望见排在她前面化妆的刘小姐快步过来,朝她喊道:“寇琴,快去,轮到你了!”   “好,刘姐。”寇琴爽快地朝对方露齿一笑,旋即便走到了负责自己妆容的化妆师唐师傅身旁落座。   先搽雪花霜,再拍粉、画眉,于眼皮上涂抹淡淡的胭脂,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步骤。   当唐师傅哼着小曲,用削得细细的木炭笔在她眼皮上描出眼线时,身后喧杂的动静忽然为之一静,过了片刻,才又渐渐嘈杂起来。   但模特们那种毫无顾忌的嬉笑打闹却显然收敛了许多。   唐师傅注意到这变化,往门口望了眼,果不其然看见一个穿浅蓝色衬衣的年轻男子手拿文件、带着几人走进后台来,正同两个穿着围裙的裁缝交谈着什么。   “果然是纪先生来了。”唐师傅不出意料地感叹了一句。   注意到面前轻阖眼睫的女子听见“纪先生”几字时微微抿起的嘴唇,很是八卦地笑问道:“你们这些年轻姑娘里,十个有九个都偷偷爱慕那先生吧?”   寇琴先是一愣,接着微微摇头:“顶多有点儿崇拜罢了,我们与纪先生也没说过几句话,怎能看见一个漂亮男子,就心生爱慕啊。”   “那上回那叫小桃子的姑娘被解雇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犯蠢。”寇琴冷哼着回道。   化妆师口中的小桃子,跟她一样是个家境贫苦的姑娘,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性子活泼,模样端正,笑起来露出虎牙之时,勉强可称得上俏丽二字。   虽然模样还算漂亮,但在寇琴看来,小桃子的容貌与那位天生丽质的晏乐小姐,还是有较大差距的,更何况是与那位当红的影星相比较了。   而这姑娘自己却自视甚高,试了三次装,换了两套衣服都不满意,觉得自己完全配得上穿那两套最漂亮华丽的礼服。   就前几日,在霞飞路那栋大洋房里的最后一次排练,她约莫是觉得自己没有机会了,想要“拼搏”一把,竟趁休息之时,穿着肚兜、衣衫半解地去阁楼敲起了老板办公室的房门。   结果那时纪先生恰好去了楼下,屋里头只有纪先生那个总是戴着帽子露半张冷峻面孔的表兄弟在。   听闻那男子发了不小的脾气,此事又被前去送水的茶房看见了,之后毫无疑问,小桃子便被开除了。   “早点解雇了才好,否则这样的人做模特,早晚败坏我们这行业的名声。”寇琴忿然作色道。   唐师傅暗自咋了咋舌,心说你这行业也未必能持续多久,大可不必如此操心。   他不再多聊,拿出方才的脂粉盒,打算给女子脸颊上抹点淡淡的腮红,忽而眼角余光察觉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转头看了眼,发现正是雇佣自己的那位老板。   于是立即收起目光,摆出认真工作的神色。   寇琴同样在镜中看见了蓝衬衣青年朝自己靠近过来,下意识地调整了表情。   她有种预感,纪先生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想到这,搁在大腿上的双手就不自觉地交握收紧起来。   几乎是两个呼吸的工夫,纪先生果然停在了她的身旁,站在她椅子左侧,目光扫量着镜中女子的妆容。   过了会儿似觉得角度不对,又半俯下身来,认真地审视镜子中她的脸孔。   寇琴全然不敢与男子的目光对视,光是闻见身旁飘逸而来的那股独特淡雅的香气,便觉心口跳动得厉害,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   “换个蓝色眼影试试吧。”   “还有这丝巾的蝴蝶结扎得太呆板了,谁给你绑的?”   听见他提问,寇琴顿了顿才回道:“帮、帮我穿衣服的那个姑娘。”   话落,她还未怎么反应过来,就见男子毫不废话地伸手过来,修长指节灵活快速地解开了她脖颈上的短丝巾,三两下就重新做了个造型。   “好,这样可以。”他自顾自说着,理了理那橘红细条纹的丝巾两端,接着便直起身朝一旁的化妆师道:“记得换蓝色眼影,唇色用橘红的。”   “好好。”唐师傅连声答应。   看着青年转身朝着一旁的试衣区而去,唐师傅拿出清洁用的手帕,打算擦去女子眼皮上的红胭脂。   尔后察觉到这姑娘比起方才来明显红润了许多的脸庞与脖颈,“嘿”的一笑说:“我就说,你们这些姑娘没几个心思单纯的。”   寇琴张了张嘴,低声咕哝:“我可不会那么蠢。”   ……   另一边试衣区,纪轻舟正快速地给自己的模特们调整造型。   尽管模特们在前几次的彩排试妆中都已调整过多次,但不同的灯光环境下,造型的质感与视觉效果也会发生较大的变化。   就比如有个体态修长、气质较为成熟的女模特,所穿的是一件剪裁修身简洁的黑色低领连衣裙。   这件连衣裙在她的身上被很好地被诠释出了自信知性的魅力,再搭上一顶糖果粉的帽子,便愈发增添了几分灵动率真的感觉。   可倘若与黑裙搭配的只有一顶粉帽子,未免显得颜色过于跳脱,观众的目光焦点很容易转移到帽子上。   因此在绘制一套造型的效果图时,纪轻舟给模特手中增加了一束鲑鱼粉的郁金香花束,用来平衡色彩。   但走秀时抱一束花也未免太浮夸,他便为这套衣服准备了一把粉色蕾丝小洋伞作为道具。   前几次在手工坊排练时,自然光线下,这套造型搭配不觉得没什么问题,今日这饭店的暖黄色灯光一照,又觉这洋伞太过少女,不怎搭配衣服。   纪轻舟看着穿衣镜中的模特思索了一番,随后抬手将她帽子上的那条深粉色的宽丝带拆解了下来,直接绕过模特纤长的脖颈,在颈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再一看镜中模特的造型,便觉舒适优雅许多。   “行了,你去化妆吧。”   他整理完毕,看了圈四周,暂时没发觉什么问题。   此时恰好施玄曼造型完毕,举着手臂拖着蓬松宽大的裙摆从换衣间缓慢地走了出来,他便踱步过去问:“你是最后一个出场的,这么早做造型做什么?这裙子一穿上,坐都坐不了吧?”   施玄曼浅浅笑了笑道:“您不是说,我今日彩排不必化妆吗?那我想着这礼服不怎好穿,便先去换衣服了,哪晓得他们动作这样慢。”   “要不先把外面的纱裙摘了?休息会儿?”   施玄曼摇了摇头:“大家好不容易才帮我穿上的,这料子又易皱得很,每回摘掉都得重新熨烫。”   她说着低头珍惜地抚摸了下衣裙外层那米白柔亮的真丝欧根纱,继而侧过身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感慨:   “这辈子从未穿过这样麻烦的裙子,可谓是一次独特体验了,但它又着实很漂亮。如果是为了拍电影,是我所演的角色结婚,那我会很乐意穿它的,平常的宴会就算了吧。”   “这么说来,它走完这一趟之后,就只能进仓库待着了。”   “那我想,它的美貌和价值还是值得进博物馆的。”   纪轻舟愉悦地笑着点了点头,随后道:“行,那你多坚持一阵,其他组的模特排练也快结束了,我去催催,尽量快速地开启彩排。”   “今日再排两遍,便可休息了?”施玄曼问流程道。   “嗯,毕竟明早大家六点就得过来准备了,今天就早点收工休息吧。”   纪轻舟看了看手表,语气略显无奈道:“我也有点撑不住了,这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说罢,微微摇头叹息着,朝通道门而去。   ·   话虽如此,因中途每一组排练多少都会出现一点失误,耽搁了不少时间,今日还是彩排到了夜里八九点钟。   三月早春的夜晚,依旧寒意深沉。   雨已停歇,拂来的晚风中却夹着阴冷潮湿的水汽。   下了班,一坐到车上,纪轻舟便觉头晕目眩般地脑袋一歪,靠到了解予安肩膀上,又习惯性地抬手伸入了男人的西装外套内,抱住了他的腰腹取暖。   解予安稍稍正了正坐姿,侧着头低垂眼眸,静静地注视着青年双目闭合的恬静脸庞。   过了会儿,突然低头贴近嗅了嗅青年的发丝与额头。   纪轻舟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额间的气息流动,好笑问:“你闻什么呢?跟条狗一样。”   “一股脂粉味。”   “我可是已经洗过手喽,但在那种环境里待久了,很难不沾上。”   解予安默不作声地抬手理了理他的头发,旋即又用温热的手掌贴了贴他微凉的脸颊。   纪轻舟未等到他的酸言酸语,还有些不习惯,道:“你最近好像醋劲没那么强了,以前我给模特理个头发你都要给我摆脸色,现在是慢慢适应了?”   “怎么适应?眼不见为净而已。”   “奥这样啊……那你就不担心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做点什么?”   解予安心里略有起伏,语气却毫无波澜:“她们的手段都很低劣。”   纪轻舟闻言失笑:“不就碰巧被你捉到了一次嘛,也不能用‘都’来形容吧?再说低劣归低劣,对许多男人可是有用得很。”   “对你有用吗?”   “嗯……那得看是谁用,要是解先生给我用美人计,我可能就遭不住了。”   解予安口吻淡淡:“我不会用这种低级手段。”   “哦?”纪轻舟睁开双眼,扬起脑袋注视他的侧脸问:“那你有什么手段?给我长长见识?”   解予安稍稍安静了几秒,似乎在思考,随即将他的左手从自己的外套里拉了出来,宽大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手心,从拇指开始按摩指节。   “哦,就这种手段啊,”纪轻舟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一根根地揉搓过去,笑说:“那你的手段很一般嘛,我随便找个盲人按摩……”   他话未说完,就看见对方按摩完自己的中指后,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枚打磨得锃光发亮的素圈金戒指来。   随即在静谧的呼吸声中,将那枚散发着熠熠光泽的戒指戴到了他的无名指上。 第188章 花蝴蝶(纯感情)   因彩排下班较晚, 纪轻舟二人回到解公馆已是九点过半了。   家里长辈都休息得早,寻常这时候顶多门口和门厅里会亮一盏灯,方便安保行动, 而今日不仅门外挂着明亮的灯笼,大厅与西馆的餐厅也都亮着一排明晃晃的暖黄灯光。   纪轻舟对此略感诧异,听解予安提醒了才恍然记起,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他最近实在忙碌, 从早到晚地准备着时装秀的事情,以至于都忘了正月里还有这般重要的节日。   “本想带你去城隍庙逛逛,听闻有开灯市, 有杂耍玩艺、舞龙灯等, 还准备了烟火,很是热闹。”   进入玄关门厅时,看见悬挂在走廊上的那几盏显然是为儿童准备的动物彩灯, 解予安顺其自然地提起此事道。   纪轻舟听他口吻中似含有几分遗憾的味道, 倏而明悟:“那你原本不会是想在放烟花的时候送我戒指吧?”   解予安侧头眸光幽暗地看了他一眼, 一声不语的,未作否认。   纪轻舟见状就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没事, 明年再一起去看花灯。”   大餐厅虽亮着灯,实际空无一人, 长辈和小辈们早一个钟头前就已吃完了汤圆, 上楼休息去了。   听佣人的意思,沈南绮原本想在楼下等等他们, 见二人迟迟不回来, 便让厨房准备着包好的汤圆,等两人回来再煮给他们吃。   纪轻舟忙碌了一整日,晚饭也没怎么好好吃, 这会儿还真有些饿了。   于是到家后,两人便先去餐厅,坐在长桌旁,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沙甜汤圆下肚,才慢悠悠地上楼去休息。   深夜的东馆二楼,万声沉寂。   先一步洗完澡后,纪轻舟晾着擦得半干的头发,坐到了沙发上,顶着浓浓的倦意,拿出走秀策划方案,依照今日的彩排结果做了些小修改。   结束之后,他将自来水笔夹在纸页中,搁到了茶几上,随即轻舒了口气,后靠在沙发背上漫然地放空起思绪。   浴室内,时不时有流水声传来,他闭着双眸,听着里头传来的动静,为困意笼罩的思绪无意识地判断着解予安的洗漱进程。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掀开眼皮,抬起左手,仔细瞧了瞧无名指上的戒指。   这戒指外观真是相当的素净简朴,表面光滑发亮的,没有丁点儿的装饰或花纹设计。   不过作为一款男戒,如此简简单单的款式,戴在手上倒也挺显矜贵雅致。   纪轻舟对着灯光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新装备,忽然眼珠一转,将这戒指摘了下来,看了看戒圈的内侧。   果不其然,这戒指内圈刻有一些纤细端正的小字。   “康健安樂……”   他半眯着眼,念出上面的文字,继而眉尾微挑:“纪、元?”   察觉到某人夹带的小心思,他不由得哧的一笑。   果然,他就知道,解予安不会放过这种在他身上做标记的机会。   “搞得好像我们杂志的周边……”纪轻舟低声咕哝了一句,将戒指套回了手指上。   随后摸了摸头发,感觉已差不多晾干,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这时,盥洗室门从里侧打开,穿着成套睡衣、顶着头潮湿黑发的男子披着干毛巾从里边出来。   距离剪发之日过去大半个月,解予安的头发已长了些许,沾着沉重的水汽垂落额前,较长的发丝已能触及眉毛,没那么齐平了。   不过看见纪轻舟时,他还是第一时间将额发捋到了脑后,不提供任何让他嘲笑自己的机会。   “我看到戒指上的刻字了,”纪轻舟压根未注意到他的举止,兀自倚在沙发旁说着自己的新发现,“你这手段还真是,相当朴实无华。”   “朴实无华?”解予安一边表示疑问,一边拉过青年的手臂,让他坐到了自己腿上。   双臂交叉着圈在青年腰间,仰着头亲了亲他的耳根。   “嗯,”纪轻舟理所当然点头,垂眼看着他笑道,“不然你还觉得自己很浪漫不成?”   解予安微抿了下唇,不作回应。   心下暗忖,原本按照计划,应该是浪漫的。   纪轻舟倒也想到了他的原计划,只是觉得放烟花时送戒指就更俗气了,那还不如在车上,侃着日常的话题,做着寻常的按摩,毫无防备地被戴上戒指,更有惊喜感。   他这么想着,见对方默然不语,便又说出心里话道:“不过浪漫惊喜我见得多了,现在还就吃你这套。”   “见得多了?”解予安眉头微动,重复起他的话语,重点偏移问:“谁给你的浪漫惊喜?”   “啊?这,还能有谁啊……”纪轻舟含糊不清地回答。   见他眼神微凛,似有不悦,就无奈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早知道了嘛,我认识你的时候好歹也二十五六了,谈过几段很正常吧?”   “几段?”   “嗯?好困啊,要不去睡觉吧。”   见他装傻充愣,解予安心中愈发难以自抑地泛起酸涩情绪来,嗓音低沉轻嘲:“看来情史相当丰富。”   纪轻舟往旁边瞧了瞧,顾盼四周道:“那个盥洗室是不是藏了个酸菜坛子?好像是有酸气泄露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说着便站起身想走,却又被男人搂着腰按回了原位。   “说清楚。”   “说什么呀,真说了你又要不高兴。”纪轻舟真后悔自己脑子浑却说话快,一不小心又挑起这敏感话题来。   事已至此,只好耍赖般地说着哄人话语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没法改变什么,大不了我以后都归你管,是你解元宝一个人的专属小舟,行不行?”   他的甜言蜜语,解予安已听了不知多少,以为会有免疫,但每每听闻,还是会心生欢喜。   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青年说话时灵动漂亮的眸子,心忖对方少年时,抑或刚成年的时候,正当青春燃烧之际,定然更为明朗耀目。   可惜他都无缘相见。   静默中,外边走廊上传来隐约的整点钟声,已经十一点钟了。   “怎么又宕机了?”   等了会儿未等到男人回应,纪轻舟便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解元,回神,困了吗你是?”   解予安暂未回答,定定凝视他问:“你二十岁,是何模样?”   “问这做什么?”纪轻舟眨了眨眼,旋即想起二人年龄差距,又不禁失笑:“我二十岁的时候你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吧?早恋都恋不到你头上来。”   “没有那么夸张,你二十岁时,我也有十五六了。”解予安刻意模糊年龄报了个虚岁,顿了顿,微垂眼睫强调:“毛也长齐了。”   “奥奥,”纪轻舟被他一本正经的辩解逗笑,“那我也没有恋童癖。”   “怎能叫恋童?”解予安不以为意。   在他印象中,家乡许多人都是十三四岁光景、甚至十岁左右就已定好了亲事,男子约莫十八九岁结婚者最多,女子则是过了十六便可出嫁。   至于乡下,那就更为畸形了。   当然接受新式教育长大,他知晓早婚并非什么好事,但十五六岁在他观念里,也称不上是“恋童”。   “得了吧,你中学时的照片我又不是没见过,太嫩了,像个文静小姑娘,不是我的菜。”   纪轻舟难得认真地解释道:“还有你十八岁的入伍照,我也问沈女士要来看了,虽然剃个寸头,还是面嫩,一看就是没受过挫折的新兵蛋子。   “但你回国那会儿刚刚好,大概是受过磨难,就会成熟稳重许多,同时又很有年轻人的锐气,我遇见你的时候,正好是你最令我心动的时候。”   “是吗?”虽然距离回国也才过去两年,但或许是之前眼睛失明的缘故,解予安很难想象和对方初遇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嗯。”纪轻舟点了点头,轻咋舌道:“其实我也一样,我年轻时的审美太超前了,你这性子,但凡早几年认识我,肯定连看我一眼都受不了,心里要骂我,什么刺眼睛的花蝴蝶!   “所以说,我来到你身边的时候呢,恰好是我个人审美返璞归真的时候,我们遇见彼此的时机,还真是蛮恰当的。”   他正儿八经地总结到这里,朝对方微挑眉毛问:“你看,我这么一解释,你是不是就释怀多了?”   解予安静静听完,的确有所释怀,可与此同时,心底又愈发遗憾,不能早些时候认识对方。   “花蝴蝶是何模样?”他谦虚请教道。   尽管很难想象青年口中的“审美太超前”是什么状态,但因对眼前人满怀爱意,他打从心底觉得,不论纪轻舟装扮得多么花里胡哨,肯定都是极招人喜欢的。   纪轻舟没料到他的重点是这个,轻笑了声道:“好奇啊?”   “嗯,”解予安缓慢闭了下眼睛,直白问:“何时给我看?”   “啧,你果然是……”   “嗯?”   纪轻舟犹豫了下,往前探了探,凑近男人耳边低声道:“喜欢骚的,是不是?”   解予安听清他的话语,脸上顿然浮起几分薄红之意,否认道:“没有。”   “奥奥,我信了。”纪轻舟笑嘻嘻地应声。   见他头发也差不多晾干了,抬手捂着唇打了个呵欠,牵着他手起身说:“不聊了,睡觉去了。”   解予安见他实在困倦,也不再硬拉着他陪自己聊感情。   正拿下毛巾挂在沙发上,准备跟着青年去睡觉,这时忽见对方转过头,笑意柔和道:“等后天的大秀吧,现在条件不如从前了,到时尽量花给你看。” 第189章 大秀开场   “是在这儿吗?”   傍晚六点, 暮色已降,昏暗夜色中,黄浦江畔的皇后饭店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   五个衣着朴素、梳妆整洁的年轻女子, 每人手中各自拿着一张邀请卡,稍显茫然局促地站在这座巍峨华丽的文艺复兴式建筑的正门外,望着一位位打扮得时髦光鲜的客人说说笑笑地走进饭店。   这五人正是裁缝女校的学生,因在学期考试中获得了较好的名次, 拿到了时装业公会举办的时装大秀的入场资格。   约莫在一周前,她们便通过学校收到了时装业公会所发出的邀请函。   米白色的卡纸上,用先进的打字机设备敲打印刷着黑色的墨字, 有中文也有英文, 下方还留有时装业公会的盖章与理事长的签字——只有二者兼备,才是有效的邀请函。   因提前从邀请卡上得知了秀场的地址,既是在外滩, 又叫做皇后饭店, 女学生们早有心理准备, 这一场时装表演一定很是盛大,为此, 她们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为体面的衣服。   有过年时新缝制的袄裙,也有从前舍不得多穿的花边旗袍。   其中有个叫做明香的女学生, 是学期考试的第一名获得者之一, 设计与动手能力兼具的她,还自己设计制作了一件荷叶边领的白衬衣, 搭配黑色的百褶裙, 在衣服的袖口与裙子的裙摆处,精心地绣上了一圈曾在课上和校长先生学过的玫瑰丝带绣。   她穿上这套衣裙和同学们会和,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夸奖, 哪知下了电车,来到这饭店门口一瞧,来往宾客几乎人人都打扮得奢华靓丽,不是私人定制礼服,便是世纪牌最新季的高级成衣。   她们这般简朴的着装与打扮,在这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能进去吗?”   望见一位西装笔挺的高鼻子洋人被几个显然是有钱大老板的男人簇拥着进入大门。   之后,紧接着又是一个棕黄卷发的西方面孔绅士带着他的助手扛着照相机入内,有位女学生不禁犹疑担忧起来。   她们听人提过,租界里有几家大饭店是只允许洋人从正门进出的,看见她们这种穿着简朴的国人,尤其是女子,只是靠近,饭店的安保都会驱赶。   “别怕,我们有邀请函的,一定能进去。”   那名叫明香的女学生在旁观察一阵后,理智地鼓舞道:“况且,晏乐不是也参加了这时装展吗?还有纪老师呢,真闹出事来,他一定会来帮我们的。”   想到她们的同学和老师都在里边,学生们顿然有了些底气,随后几人便在明香的带领下,一块儿手挽着手,找了个人群空隙快步过去,向门口的侍者出示了邀请函。   本以为多少会遭到些盘问,结果侍者只接过几人的邀请卡翻看了一眼,就侧身做出了“请进”的手势,压根没有对她们不怎得体的着装表示任何的疑问。   几个女学生这才舒了口气,面上不自觉露出了“不过如此”的放松笑意来,相互拥挤着走进了饭店大门。   在门口查了一遍邀请函,来到大堂后又进行了二次检查,不过这次的查看是为了给她们指路。   那穿着制服的侍者相当有礼貌地抬手示意:“几位小姐的座位在D区,是舞台最西侧的特殊嘉宾席。几位按照邀请卡上的座位序号,找到对应位置入座即可。我们的大堂西厅还准备有丰富的餐饮,如有需要,在七点表演开始前,可以自行取用。”   第一次来到这样豪华的大饭店,五个小姑娘对侍者的话听得尤为认真。   约莫是人多壮胆,尽管大堂内的景象肉眼可见的富丽堂皇,往来交织的宾客也全是不认识的大人物,她们也丝毫不怵,兀自拿着邀请卡,穿过人流,顺着侍者所指的方向来到了最西侧的座位席。   只见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铺着深红色装饰地毯的T台两侧,十分整齐地摆放着四排凳子。   其中前两排座位高度齐平,都铺有深红色的天鹅绒软垫,后两排座位逐步升高,最后排的凳子,她们几乎要踮着脚才能坐上去。   “特殊嘉宾席?我们为何是特殊嘉宾?”   学生们一边低头顺着凳子上标注的几排几座的序号寻找座位,一边好奇交流道。   “也许是因为我们入场资格特殊,既不是有钱的客人,也不是什么有影响力的名人,我们只是来学习参观的。”   “哇,这位置很好诶。”   片刻后,五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发现既是第一排的连坐,视野也分外开阔明亮,女学生们不由雀跃起来。   假如不算上那宽阔的弧形楼梯,模特的走秀舞台就是一个相当巨大的“U”形状。   而她们的座位就位于这“U”形的底边靠右侧位置,正面对着弧形楼梯的登场口,只要视力够好,便可将整个舞台包括楼梯平台下的音乐演奏区都尽收眼底。   “这视角未免太正了,纪老师果然待我们很好。”   “你们可有发觉,坐在我们这区的客人多是拿着照相机和纸笔的报社记者,说不定等会儿模特的定点展示就在我们面前进行。”   “所以才叫做特殊嘉宾席。”   几个姑娘兴奋地压低声音嬉笑着聊了几句,落座之后才开始认真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对于这秀场的布置,女学生们的第一印象便是鲜艳夺目、灿烂辉煌。   皇后饭店的大堂本就宽阔高敞、金碧辉煌,“U”形舞台的两侧矗立着八对塔司干柱式,对称的立柱之间悬挂着犹如剧场般华丽古典的酒红色天鹅绒幔。   那一道道的半圆形水波幔之间,又垂挂着一盏盏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璀璨的灯光肆意洒落,为整个大堂笼罩上一层芳香华美、光彩溢目的奢丽氛围。   “好大,好奢华啊……”   某个女学生仰望着头顶那炫目的水晶吊灯,不由自主地发出感慨。   “晏乐现在应该在后台化妆准备吧,就像我们考试时那样。”   “纪老师此时一定也正忙碌着给模特调整造型吧?”   望见这般宽阔华丽的舞台布置,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两个月前忙碌着准备学期考试的自己。   那时虽然有期待也有紧张和焦虑,如今回想起来却都是格外美好的回忆。   “真想去后台看看……”   ·   “表叔还不出来吗?”   A区嘉宾席,靠近弧形楼梯的头排座位区内,除了解见山和沈南绮这对夫妻正在西厅同朋友社交,解家晚辈们都已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   今日这场活动,解家人几乎全家出动,连解玲珑也跟着父母亲来到了秀场。   然而小孩子总是精力旺盛的,即便是如解玲珑这般乖巧的小姑娘,坐在父母亲中间等候了几分钟后,也开始浑身犯痒坐不住。   “我可以去看表叔吗?”她不知第几次拉着她母亲的袖子问道。   赵宴知摸了摸她的头发,嗓音柔和很有耐心地解释:“你表叔正在后台繁忙地工作呢,玲珑现在过去,会打扰他工作的。乖,我们再等一阵,表演就开始了,玲珑就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美丽的裙子了。”   解玲珑不怎高兴地嘟起了嘴唇,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后,又转过脑袋扯了扯她父亲的袖子说:“可以去看表叔吗?我只看看,不打扰他工作。”   解予川听闻她坚持不懈的问话,也不觉得厌烦,想了想道:“那你问问你小叔,我和你母亲没有资格去后台,但你小叔应该可以带你进去。”   听到要征求“冷血小叔”的意见,解玲珑有点犹豫,但在好奇心促使下,她还是将恳请的目光投向了她父亲身旁的叔父。   解予安的听力甚好,早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见状侧头看着她问:“你为何想去?”   小女孩眨了眨她乌黑的大眼睛,缓慢回答道:“爸爸说,表叔给好多姐姐做了漂亮裙子,每件都像新娘子的婚纱那样漂亮,我想去看那些漂亮的婚纱,还有漂亮的新娘子。”   解予安听着听着,脸色逐渐微沉,略挑起眉以询问的目光扫向了解予川。   “咳咳,这孩子认为最漂亮的裙子就是婚纱,这是她自己的理解。”   解予川干巴巴地解释了句,然后迅速转移话题:“你怎不去后台?明日就启程去南京了,不着急多和轻舟待一会儿?”   解予安摇了摇头,神色寻常地回过头,平淡道:“我去了只会令他分心。”   “其实是怕看到轻舟被美人环绕的画面,心里泛酸吧?”   他的左手边,解良嬉揶揄的声音倏然冒了出来:“毕竟人家是在工作,某些人虽然吃味儿却又无可奈何,好可怜哦。”   解予安一派镇定地听着她的调侃,除了目示前方的眼神略有些冷然,神情竟毫无变化。   解良嬉注意到这点,正暗自疑惑堂弟怎么改性子了,居然没有回嘴。   这时,解予安忽然从大衣口袋中摸出枚朱红的单瓣月季胸针,递向解予川口吻平静道:“帮我拿一下。”   解予川看了看那精致得有些女性化的胸花,稍显困惑地接了过去。   尔后,就见他弟弟似嫌热般地起身,脱掉了大衣,露出了里边剪裁流畅的米白色双排扣西装。   解予安随手将大衣递给了后边座位的阿佑保管,接着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外套的领子与衣摆,又正了正深蓝的领带,随后坐回凳子上,从他哥哥手中拿来那单瓣月季胸针扣在了外套衣襟上。   解予川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这套西服,仔细打量了几眼后,夸赞道:“这套衣服不错,矜贵淡雅,蛮衬你气质的。”   解予安状若寻常地“嗯”了声,一边低头整理袖子,一边似不经意地开口:“他最近很少亲自给谁做衣服了,上一次做,还是这套西服。”   “……”   解良嬉顿了顿,忍不住道:“没人问你。”   解予安稍显疑惑地侧头,语气不咸不淡:“怎么,我脱个外套刺激到你了?”   “……”   解予川同样有些无言,觉得他弟弟现在真是怪模怪样的。   分明态度正常,也无什么刻薄用词,说起话来却比从前那副刁钻冷漠的口吻还要令人听不下去,简直想捂起耳朵来。   他正这般暗自咋舌,解良嬉已经难以忍受地站起了身来,朝解予川夫妻示意了下D区的纸媒座位席道:“我们杂志社的编辑到了,我去打声招呼。”   她说罢,冲着解予安低哼了一声,就干脆利落地转身,踩着高跟鞋疾步走向舞台西侧。   解予川顺着她离去的方向望了望D区的座位席,因距离较远,对于座位上的观众面孔看得不太清晰,但那架好的一排照相机却很是引人注目。   “今晚到场的报社还真不少啊!”他朝身旁的弟弟有感而发道:“刚刚碰到小煊,他说大半个望平街都出动了,轻舟此时应该很紧张吧?”   “他不会紧张。”   “怎么会不紧张呢?再如何准备齐全,难免害怕失误。”   解予安微微摇头,口吻淡然笃定:“既已做好了周全的准备,他便不会顾虑那些。这是他喜欢的事业,我想,比起紧张,他此刻应该更为亢奋。”   ·   “您这是紧张了?”   二楼后台内,纪轻舟检查完毕模特造型,正打算去楼上自己所订的客房休息间换个衣服,走到楼梯口,恰好碰见严老板正倚着扶手做着深呼吸,似乎在调整心态,便过去关心了一番。   “是啊,”严位良深叹了口气道,“刚刚下楼去看了眼,满场的嘉宾,不少都是大人物老顾客,还有那么多的媒体,半条报馆街都来了,要是万一……”   “您别想那么多,我们都彩排多少次了,各种意外情况也做好应急方案了,即便真有点小失误,只要影响不大,那也是一次难忘的独特惊喜嘛。”   严老板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哎,还是不要有这种惊喜了,我年纪大了,可经不起吓,注定没有你这样乐观的好心态。”   纪轻舟点了点头,心想对方既是公会的理事长,责任重大,又是第一次办自己的时装秀,也的确很难不忐忑焦急。   于是也不再多劝慰,说道:“好吧,那我不打扰您了,您再去检查检查流程,我趁现在去换个衣服。”   “你还要换衣服?”严老板疑惑地扫量几眼他的着装问。   虽说大秀最后是有个设计师登场致谢的环节,但纪轻舟此刻穿的这套黑色西服其实已足够得体,他以为对方就打算穿这套衣服登场。   “原本没想换的,这不是台下有人想看嘛。”纪轻舟说着不觉扬起了唇角,随后也不多解释,挥了挥手便大步走上了楼梯。   严老板虽不知他所指的是谁,听闻对方这番压不住笑意的口吻,大概也能猜到是暧昧之人。   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微笑叹息:“年轻人啊……”   ·   半小时后,随着大堂四周的灯光骤暗,突出中央的走秀舞台,弧形楼梯下方的演奏区乐师就坐,弹奏起轻快舒缓的钢琴乐,嘉宾们在侍者的引领下纷纷配合入座。   当大厅入口处的落地钟声敲响七点,演奏区的乐器伴随齐鸣,轰然震撼的开场音乐中,自弧形楼梯的上方,一幅宽阔的金色丝绸伴随彩带的飞舞骤然垂落。   见此画面,现场观众无不惊叹欢呼。   望着那飘拂在舞台正中央的金色绸缎上用黑墨书写的“遇见1920”大主题,满怀期待地鼓起掌来。 第190章 盛大表演   不论是对首次看秀的观众, 还是早已参加过两次世纪新款发布秀的秀场常客而言,如此华丽的开场都毫无疑问是很出乎意料的。   尤其是正面对着舞台中央的特殊嘉宾席,当那大幅的金色丝绸闪耀着灿然光泽自弧形楼梯的平台垂落, 目睹全过程的他们是反应最为热烈的。   “‘遇见1920’?这是此次时装表演的主题?”   坐在D区前排位置的宋又陵望着前方那黑色笔墨书写的大主题,饶有兴致地同身旁几人交谈道,“这有何特殊含义吗?还是仅代表是1920年的时装表演?”   邱文信琢磨了片刻,老神在在道:“也许是为了宣告, 国内时装业在这一场表演后,便彻底告别一零年代,进入新时代了……”   “非也非也, 你们还是太肤浅, 一看就缺乏艺术感。”   一旁的骆明煊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那你有何高见?这位鸠占鹊巢的骆先生。”宋又陵笑意吟吟问道。   正如他所言,骆明煊的座位实际不在这一片,只因沪报馆的编辑袁少怀吃坏了肚子没来, 他便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人家的位置, 好同熟友聊天。   听宋又陵问起, 骆明煊挑起单边眉毛,派头十足地说道:   “你们瞧今日这舞台布置, 不是金色便是红色,难道不会令你们联想到冉冉升起的太阳, 联想到黎明的曙光吗?我认为, 今日这一主题,就象征着初升的太阳, 象征着进步与希望!”   听他如此激昂地一谈, 周围几个报馆人士尽管心里觉得有些牵强附会,却都看热闹般地高兴捧场道:“诶呦,还是小骆兄懂行啊哈哈……”   正当欢笑谈论之际, 开场的激昂音乐伴随着观众的掌声渐渐平息。   等乐声再度响起,已然变得低柔而优雅。   此时,工作人员按照流程拉动绳子,在那大幅的金色主题旁,降下了一幅写有中英文“裕祥”的红色条幅。   作为上海最老牌的时装公司,在座之人无不知晓其名。   一望见那红色条幅上熟悉的招牌名称,许多裕祥的老顾客便不觉提起了精神。   “虽是时装业公会联合举办,到底是为了打广告,登场顺序上还是得分个主次。”   一位正穿着裕祥定制西服的男子一副很懂行的模样对身旁的妻子讲述。   “我怎觉得,以裕祥开场,是为了给世纪抛砖引玉呢?”   他的妻子,作为世纪时装的忠实粉丝,也不甘示弱地回复。   “你不懂,世纪这商号,还是太年轻了,此类同业公会活动,必然得按资历论排场。”   “那你等着看吧……”   座位席内仍持续不断地盘桓着嗡嗡的交流声,在“裕祥”的旗帘高高挂起后,二楼平台那扇紧闭已久的厚重木门终于开启。   听见声响,观众们皆好奇地将目光投向那弧形楼梯上方的平台,随即便见一位身着时髦衣裙的高挑女郎,挺着纤薄的后背、拖曳着长长的裙裾出现在那平台栏杆旁。   作为整场大秀的开场模特,她无疑拥有着姣好的脸庞、曼妙的身材、毫不怯场的表现力与独特的气质。   身高接近五尺半的她,就像是时装画上的模特走入了现实,以自身优越的肢体比例诠释着开场的第一套造型。   那是一套由严老板亲自设计制作的华丽礼服。   米白色真丝缎面的V领曳地长裙,大摆收腰的“x”廓形凸显着优美的女性曲线。   白裙之外,朱红色的天鹅绒披肩挺括而具有垂感地挂在肩膀与手肘两侧,对比鲜明地垂落在裙摆上,高贵且艳丽。   修长的脖颈上戴着串银色巴洛克珍珠项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地高盘在脑后,插着一枝白梅发簪,大大方方地展示出她立体的面部骨骼。   她犹如戏剧的主角般高调地登场,仅是站在扶手旁,冲着台下的嘉宾们微微一笑,便激起观众席一阵欢呼。   尽管并不认识这位小姐,但对方那自信优美的姿态与配色张扬的衣裙,无疑能点燃场内的气氛,霎时间,嘉宾席中又响起充满着期待的掌声来。   仿佛是从这掌声中得到了鼓励,这位模特面带着淡淡的笑意,提起裙摆不快也不慢地从弧形楼梯走下,过程中始终抬着下巴、昂着脖子,仿佛早已将每一阶楼梯的高度与位置掌控于心。   当走到弧形楼梯口时,她在那稍作停留,抬起戴着长筒手套的右手,打开红色的天鹅绒披肩,向两侧的宾客展示了下身上剪裁精致的礼服。   随后又以优雅的步伐走过长长的T台,来到“U”形舞台的中央点位,向着前方的照相机镜头与报社记者们耸肩叉腰展示礼服,接着转过身,朝着T台另一侧走去。   而几乎是在她转身的同时,正后方的楼梯平台上又有两位新模特登场。   她们一个穿着上窄下蓬的古典宫廷风小礼服。   墨绿色的丝绒上衣紧束腰身,凸显胸腰曲线,而那塔夫绸的裙身却又蓬松圆润,极具空气感。   丰满的裙摆前方以墨绿色丝线绣了一枝玫瑰,玫瑰花朵中央点缀着几颗细小珍珠,风格优雅而少女。   另一个模特身着白色的棉质翻领衬衣,搭配黑丝绒大摆长裙,腰间垂挂着金色的太阳花腰链,配饰链条的点缀与衣裙阔版的廓形都体现出一种成熟冷艳的风范。   当开场模特在中心点位展示完毕,那身着绿丝绒玫瑰裙的少女便先一步走下楼梯来,重复起前人的路线。   “还不错啊,虽然不是我的口味……”   B区的观众席中,潘夫人望着那摇曳着身姿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模特,侧过头和她的好友唐苏达交流看法道:   “我一直以为严老板只会做西服和旗袍,没想到今日开场的几套洋装也颇为漂亮。   “可惜买洋装,我已另有选择,假如我去裕祥,多半还是为了定做旗袍,毕竟他们工期更快,手艺也好,他还不如多出些新款式的旗袍。”   她这话音刚落,一旁唐苏达便发出一声轻呼,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示意楼梯上方道:“看,你要的来了。”   潘玉铃当即抬头望去,旋即也觉眼睛一亮,轻叹道:“漂亮,可这也太正式了!”   原来在这两位模特款款下楼后,新的模特便已登场,所展示的正是她所期待的一套旗袍造型。   宫墙红的立领旗袍以合体贴身的剪裁呈现出一种干净利落的摩登女郎风,雪白的线香绲映衬得旗袍面料红得愈发浓丽。   裙边一侧以金色的丝线绣制着细腻的莲花图案,外披一件镶有珍珠流苏的白色丝毛面料小斗篷,行走时珍珠一步一摇,散发着淡雅柔光,精致贵气且端庄大方。   倘若说这一套旗袍风格过于张扬夺目,适合作为正式场合礼服,紧随其后出场的就是一套日常款搭配。   适当收腰的旗袍廓形展现出自然柔美的身体曲线,米白色竖条纹面料简约而带有时尚气息。   素雅的衣裙搭配黑色小麦花纹镂空针织开衫,显现出一股秀气温婉的古典魅力。   “这一套符合你心意吧?”唐苏打轻轻撞了撞好友的肩膀。   潘玉玲却犹豫道:“是还不错,但又有些普通,我再看一看……”   这一看便看花了眼。   在那一套宫墙红旗袍登场后,就已正式开启了裕祥擅长的旗袍风格时装。   水墨花纹的双层薄纱旗袍、鱼尾型的粉橘色织锦旗袍、米黄色波点纹的旗袍领套装裙、饰有蕾丝褶边的鹅黄色倒大袖雪纺旗袍等等,一个造型接一个造型,足有二十几个新款式。   直到最后一位模特,穿着旗袍领的蕾丝曳地婚纱裙、披着玻璃珠饰蕾丝头纱、拿着一束羽毛与丝带缠绕的捧花款款登场,在中央点位提着裙子优雅转圈后翩然离去,才宣告着裕祥专场的结束。   “妈妈,是婚纱!”   解玲珑对前面出场的那些旗袍没有多大兴致,直到看见那风格圣洁优雅的旗袍式婚纱上场,才兴奋地拽了拽她母亲的衣袖问道:“是表叔要出来了吗?”   “现在还没到你表叔的作品登场哦。”   赵宴知压低着声音,同小女孩缓慢解释:“虽然不是你表叔做的,但也很漂亮是不是?”   解玲珑考虑了几秒,然后一脸深沉地赞同点头。   其实只要是披着头纱或是拥有五颜六色鲜花的裙子都很漂亮,为什么台上那些姐姐不穿那样的裙子呢?   才六岁大的小姑娘很有自己观点地想到。   “还是表叔做的裙子更漂亮。”她刚这般认真地总结说道,面前便递来了一颗薄荷绿包装纸的糖果。   解玲珑看了看糖果,又仰起头看了看递给她糖果的“冷血小叔”,不敢相信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直到身旁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叫她想吃就拿,才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了糖果,小声说:“谢谢小叔。”   “注意点,别卡喉咙。”解予安简言提醒道。   说罢,又从衣服口袋中摸出颗糖果,拆了包装纸,放进了自己嘴里。   解予川嗅到左右两侧飘来的淡淡薄荷甜香,疑惑问:“哪来的糖?”   方才解予安递给他女儿糖果时,他特意看了眼包装上的牌子,是一家有名的美国糖果公司。   宴会厅应该不会提供这种带有包装的食物,这糖显然是对方特意去糖果店购买的,而他弟弟又不是爱吃糖的性格,便令他觉得有些古怪。   “你说呢?”解予安淡淡反问。   解予川刚要猜测,一旁解良嬉的声音又飘了过来:“这还用问吗,肯定又是轻舟给的,你看他那副样子,呵。”   她语气轻嘲,解予安却丝毫不生气,静静应声道:“他怕我觉得无聊,出门前往我手里塞了几颗。”   解良嬉啧了啧舌:“人家是在把你当小孩子哄呢,你还怪得意的。”   解予安一派淡然地咬碎了糖果,说道:“你有糖吃吗?”   “谁要同你攀比这个。”解良嬉撇撇嘴角,不想搭理地转过了视线,望向舞台方向。   恰好此时,在第一场表演结束以后,那写有大主题的金色丝绸旁,又垂挂下一幅杏黄色的条幅,上方以漆黑的笔墨书写着“品牌合作表演”几个大字。   而在这“合作表演”的下方,又以较小的墨字写上了每一家将要出场的洋服店名称和个人裁缝的名字。   光从那条幅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介绍,观众们便能猜到,第二场的时装表演将是一个风格多变的合作秀。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凡烂大街的款式都已提前淘汰,能够走上这秀场舞台的时装多少都带着些新颖的创意与设计。   金黄色菊花印花倒大袖圆摆衫袄搭配黑色双层大摆伞裙,明媚活泼中不失文雅恬静。   印刷着蓝、粉、黄、红大量亮色花卉的旗袍领连衣裙,色彩绚丽又大胆前卫。   饰有黑色羽毛的蓬松网纱礼服裙,配上缠绕着重重黑色薄纱的乌云般浮夸的巨大帽子,朦胧诗意,视觉张力十足。   宽松柔软的白色丝质衬衫配上海军蓝的及踝半身裙,又是一套轻松日常的时髦女郎装扮。   种种服装风格虽全然不同,但在合理的出场安排下,也并未显得过于跳脱,反而有种开盲盒般的未知惊喜感,令在座的观众看得目不转睛又意兴盎然。   因内容足够精彩,观众席上的嘉宾体感距离中间场开始好似还未过去多久,实际已有近三十位模特从T台上稳步走过。   直到最后一位穿着粉红芭蕾风公主裙的模特提着宽大的裙摆缓步退场,便意味第二场的合作秀也正式结束。   楼梯平台下,演奏区那舒缓的音乐刚刚进入尾声,几乎没给观众们多少的空闲时间,仅是喝个水、和朋友说两句话的工夫,紧接着,富有欢快利落节奏感的钢琴音乐就弹奏起来。   在这令人不禁联想到烂漫春季的轻快音乐中,在那“遇见1920”的金色丝绸另一侧,再度垂落下一道色彩绚丽的条幅。   红粉渐变色的丝绸条幅上,以撒着金粉的朱红颜料画着世纪品牌的小裙子标识,下方又以端庄漂亮的墨色字迹书写了中英文的品牌名称。   “终于来了!”   望见这条幅的出现,在座不少世纪品牌的忠实客户皆不自禁地挺了挺后背,迫不及待地望向那上方的登场口。   “终于能看到期待已久的表演了,不要令我失望啊。”   B区座位席中,专门从杭州赶来的vip客户聂淑云自言自语道。   陆庄晴原本正同她的侄女陆雪盈谈论着方才那套粉红色芭蕾风礼服,听到身旁小姐的话语,好奇转过头问:“聂小姐也是为世纪来的?”   她们彼此并不相识,仅是入座时交换了个名字,简单聊了几句而已。   “嗯,我本不怎了解这家时装品牌……还记得是一月初时,杭州的分店开业,我无意间走进那店里逛了逛,结果便成为了那家店的忠实顾客。”   聂小姐带着浅笑回忆,说着还特意撩起头发,给对方展示了一下自己脖颈与耳垂所戴的“雪落山茶”珍珠蕾丝首饰。   “你这耳环项链都是世纪牌的?真漂亮。”陆庄晴直白地夸赞道,心里则不满暗忖,南京的世纪时装店怎没有首饰配货,否则她也买一套搭配衣服了。   聂小姐被夸赞后,愈发觉得自己品味不错,摸了摸耳环道:“这家牌子的服装风格也好,首饰鞋子也好,都很符合我的喜好。”   “我也是,我是专门为了这场时装表演从南京过来的。”   “我也是专门从杭州过来的。”   两人聊到这,不由得相视一笑。   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观众的欢呼声,她们同时仰头望去,便发现第三场的首位模特已然登场。   作为世纪时装的开场模特,女演员刘茵麦最清楚自己的优势在于舞台上的表演感染力。   于是一出场,便先走到平台栏杆前,戴着黑色长筒手套的双手,一手叉腰,一手搭着扶手,先朝下方的观众打了个招呼。   待激起观众欢呼之声,才扬唇微笑着从楼梯上款款而下。   身材高挑而匀称的她,所展示的造型是一套成熟温柔中带着些许俏皮可爱的纯黑色抹胸式小礼服裙。   衣裙紧贴身体的精致剪裁与臀部两侧的抽褶设计凸显出模特的蜿蜒曲线,黑色本是较为稳重低调的颜色,而环绕肩膀的白色兔毛小披肩与点缀在胸口的浅粉色丝绸玫瑰,却为这套造型增添了几分吸引眼球的纯真浪漫。   当走到楼梯口时,她微停步伐,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碰了碰蓬松有序的卷发,摆了个叉腰展示的姿势,接着又继续踩着交叉步很有节奏地走向T台中央。   每一次脚步的交替,都会带动脸颊两侧耳坠晃动,糖果粉的长水滴水晶耳坠闪烁着亮粉色的光泽,显得她的脸庞分外的俏媚动人。   并非礼服爱好者的陆庄晴,看见模特身姿袅娜地从面前经过,也不由被种草了这一套衣服。   参加过一次新款发布秀的她很有经验地评价:“配色简约而靓丽,搭配优雅而时尚,果然还是熟悉的世纪时装的风格,总能点燃我的购买欲望。”   聂淑云听她这一说,发觉还真是如此。   前两场的时装表演中,也不乏新颖美丽的衣裙,却鲜少令她产生想要试穿并购买回家的想法。   而世纪时装一开场,首个造型出场,便令她不自觉地琢磨起自己应该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上这套礼服,那颜色亮丽的粉红色耳坠她能否驾驭得住等等问题。   这是不是说明,世纪时装的设计虽然新颖大胆,却也更为成熟呢?   她这般漫无目的地思考着,微微前倾身体撑着脸望向下一套造型。   第二个出场的模特,所穿的是一套日常款的成衣。   款式简洁的米白色针织圆领连衣裙,搭上一条橘红色细条纹的小丝巾和一双银色小皮鞋,头上还戴着一顶饰有五彩缤纷欧月花朵的草编渔夫帽。   虽是无袖露胳膊的出格设计,但或许是因为模特身上拥有着丰富的彩色元素——除了那顶装饰有许多花朵的草帽,还搭配有五彩的手环与奶黄色的羊皮手套,再加上模特脸上清透鲜明的蓝色眼影与橘红唇色,使得这套造型一出场,先以新颖时髦的风格抢先进入人心,完全不会令台下观众联想起暴露之词。   一眼望去,只觉浪漫绚丽又纯然少女,仿佛有春夏午后的松弛度假感扑面而来。   “这套衣服也太时髦了!”   C区的观众席中,某位女士完全被吸引了目光,与身旁朋友交流起来:“不愧是纪先生的作品,感觉穿上这套衣服,就能成为《纪元》杂志的封面女郎。”   她朋友点了点头,又遗憾道:“可惜我年龄大了点,否则可以买一套试试。”   “我倒觉得这套衣服不挑年龄,年纪小的穿自然活泼漂亮,我们这年纪穿上了,也会显得年轻些……”   那位女士显然已经心动,这话语既是在说服朋友也是在说服自己。   “你别心急,我相信之后还会有更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款式登场。”   她这话音刚落,抬头望向楼梯口,便见又一位模特走上T台,所展示的正是一套符合她眼光的成熟风格衣裙。   孔雀蓝金丝绒面料的套装裙,原本带着股古董般的成熟老气,设计者却为这套衣服搭配上了一顶装饰着彩蝶的平顶草帽。   那围绕帽顶的各式各样形态的蝴蝶,皆采用矿物颜料上色绘制而成,在灯光照耀下散发着莹莹光芒,连模特戒指与耳环同样是展翅的彩蝶形状,令在场的许多观众都不禁为这般精致浪漫的造型所惊艳,生出了想要购买一套蝴蝶饰品做收藏的心思。   一些熟悉世纪时装上货规则的老顾客,甚至已开始琢磨起明日店铺一开门,就去抢购新货的主意。   事实证明,世纪时装的成衣系列在围绕着优雅随性设计理念的基础上,总能带给他们许许多多不一样的惊喜。   而此次的新款,明显添加了更多少女懵懂时期异想天开的纯真元素,就犹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每一套衣服都带着些许梦幻烂漫的元素。   ——饰有褶边的真丝雪纺小黑裙,以不规则的花瓣形蓬松裙摆与黑波点印花的珊瑚粉色丝绸腰带蝴蝶结,来诠释那份浪漫与梦幻。   ——剪裁修身的黑色低领长袖连衣裙,以脖颈上打着蝴蝶结的玫瑰红丝带来映衬模特头上的那顶糖果粉花边渔夫帽,恰到好处地点出主题,点亮观众的视觉,同时衬得那纯黑的连衣裙更为的淑女.优雅,搭配得相得益彰。   当然,绝大部分的观众看不出那么多的设计搭配小心思,只觉得一套套时装造型都分外的时髦靓丽,看得很是过瘾而已。   时光在精彩的演出中眨眼即逝,当宋瑜儿的火焰裙展示结束,便到了最后两套高定礼服的展示环节。   随着个头高挑、容貌清丽的晏乐穿着那一套奶油玫瑰拖尾长裙,自铺着深红地毯的弧形楼梯缓步登场,在场的观众无不轻轻叹息,感慨其令人愕然的温柔美丽。   C区二排的某个座位上,濑三清听见周围宾客的轻声赞叹,嘴角微微抽了抽。   自来到现场起,就对自己的座位分配很不满意的濑三清一直带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每一套造型的登场。   尤其是世纪专场的造型,他看得尤为仔细,巴不得在每一款衣裙上都挑出点瑕疵来。   他承认纪轻舟在时装的设计上的确有些创新和巧思,但也不过如此,像这样甜美风格的缎面礼服,他也能轻松制作,而他会做的,对方可未必能行。   想当初他在自己所办的时装展览上,展出的那件金丝红牡丹披风,可是令所有宾客都为之目瞪口呆的。   他正这般自鸣得意地回想着自己曾经的光辉时刻,场内倏然又燃起一阵更为热烈的欢呼声来,还夹杂着掌声与热情的呼唤声。   濑三清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平台上方,才发现原来是那个正当红的女影星身着一袭华丽礼服登场了。   “她这套裙子……”濑三清愣愣地望着上方,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真是绝美的剪裁,无与伦比的美丽啊……”   坐在他身旁位置的某个洋服店裁缝兀自感叹道,无意间帮他补全了剩下的话语。   濑三清听见这话语,忽然莫名地面红耳赤起来。   场内欢呼声是给那年轻裁缝的,远比自己当初收到的反应热烈得多,光想到这一点,他便有一种好似被周围的欢呼与赞美嘲讽了的感觉。   他想要愤然离去,却又终究拉不下面子,就沉着脸继续望着那身着洁白礼服的女子从楼梯缓缓挪移而下。   另一侧,宽阔的弧形楼梯上,尽管已彩排过多次,施玄曼穿上这套甚为饱满宽大的礼服裙后,走楼梯时仍然很是紧张。   此刻的她全然看不见脚下的情况,尽管这套裙子的裙长只是刚好及地盖住脚面,为了避免失误摔跤,她也必须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地慢慢走下楼梯。   在缓步的挪动中,她为保持那蓬松饱满的裙型,姿势始终挺直端正,眼见就要顺利抵达平坦的T台,倏然间,一道出乎意料的刺目镁光在楼梯转角闪过,晃得她不觉闭了下眼睛。   结果就这一瞬的疏忽,她脚底一滑,在踏下最后几阶的楼梯上,整个人往下一滑,跌坐在了楼梯上。   一时间,楼梯口附近的观众皆发出了诧异惊呼。   施玄曼更是思绪一片空白,然而在短短几秒的惊慌之后,她立即想到了有关摔倒的应急处理方案。   模特们之前排练时就已被培训过,只要没有受伤,不论在哪摔倒,都得立刻起身继续走秀。   她虽摔在楼梯上,但因有地毯和多层裙子的铺垫,基本未感受到什么疼痛,穿的也是平底鞋,没有崴脚,不过她这般蓬大的裙摆,摔跤后只靠自己是很难起得来的。   纪轻舟当时特意嘱咐,万一她摔了,那便干脆就地等候,会有人来帮助她起身。   施玄曼想起这些,抬眸扫了眼嘉宾席,倏然发觉除了近处的观众看到了自己的失误,绝大部分区域的观众其实压根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她便索性镇定下心,摆出悠然闲适的姿势来,一派淡然地理了理裙摆铺展的方向,将肩上所披的镶有银丝亮片的银白色薄纱高高扬起,飘落在红色地毯上。   接着侧转身体,倚靠着倾斜的楼梯,手肘撑着台阶,托着侧脸,朝着那偷偷转移到楼梯角落拍照的记者,不怎高兴地摆了个挑眉注视的神色。   那记者是真没想到自己拍照时的镁光会害得这位女影星摔倒,但事已发生,他又怎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当即又打亮镁光,闪动快门将这一幅绝美的画面拍摄了下来。   见此情况,施玄曼也是不躲不闪,从容自若,好似这一摔只是为了换个方式展示礼服而已。   但她面上镇定,心底却多少有些忐忑,暗忖这都过了多久了,该有十秒了吧?处理紧急情况的工作人员还不来吗?还是说,纪先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好?   她正这般暗自忖度着,忽而察觉前方观众席焦点转移,一个个都将目光转向了楼梯上方。   来人了?她心里好奇,又不好转过头去看,显得很不专业,就继续摆着好似拍海报般的唯美姿势。   直到一位熟悉的黑发青年,穿着一套镶满水晶管珠的米白色西装礼服、佩戴着剔透闪光的菱形珠腰链与薄荷绿色的蝴蝶耳坠,浑身熠熠发光地出现在她面前,朝着她伸出手来,她才反应过来,竟然是纪先生亲自来接她了。   施玄曼几乎未做思考,立即将戴着白丝绸手套的右手放到了他的手中。   尔后借着男子的力道,稍一使劲便顺利地站起身来,身上蓬松的裙摆立即垂落,除了增添了几道不明显的褶印,造型上没有丝毫的影响。   起身后,施玄曼刚要抽出手,就听见青年压低着声音道:“改流程,一块走。”   她稍一思考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纪轻舟见状松开右手,神态平静带着微微笑意地转过身,走到施玄曼身旁,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和自己的模特与作品一起,沿着T台走向舞台的中央。   伴随着他们的步伐,所有的模特排列成两队,分别从登场口与退场口走上秀场舞台。   观众们见此场面,一时竟有些眼花缭乱不知该看向何处。   世纪时装的年轻老板与穿着洁白华美礼服的当红影星,郎才女貌一起上场,就已足够炫目浪漫抓人眼球。   那一排排穿着时髦衣裙的模特如流水般走上T台,排列在舞台两侧,再加上二楼骤然释放飘落的缤纷彩带,场面灿烂绚丽,更是将气氛推到了顶点。   当所有人员按照彩排位置站定,其余的裁缝们这才在严老板的带领下穿过嘉宾席,来到“U”形舞台的中央,向观众致谢。   一时间,大堂内满是欢呼与掌声。   不过有人欢喜,也有人完全挂不出笑容。   解玲珑早已被施玄曼身上那款式隆重的礼服所俘获,望见施玄曼和纪轻舟一块走到“U”形台中央,向观众致谢鞠躬,她便高兴地拉着父母亲的手问道:“表叔和那个穿漂亮婚纱的姐姐,他们是在结婚吗?”   解予川一听到“结婚”二字,就立即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然而一旁的解予安还是听见了小姑娘天真的发言。   他目光直直地凝望着已然走到T台中央的青年的背影,虽然和周围人一起拍手鼓掌,却全然扯不出丁点儿笑意来。   “醋坛子碎一地了吧?”解良嬉终于逮到机会嘲笑他。   解予安缓慢地鼓着掌,冷淡回:“我仅为他高兴。”   “有本事你别摆着张臭脸。”   “……”   ·   另一边舞台中央处,当严位良和热衷于出风头的饭店老板程敬仁分别发表致辞结束,严老板便抬了抬手,示意纪轻舟道:   “这场表演的主题取名为‘遇见1920’,是因为我严某,衷心地希望我们的行业,能够以一个最美好的姿态,迈进1920 ,能够在新的时代中稳步向上地发展扩大!但行业的发展离不开年轻人的力量,接下来便请我们同业公会中最为年轻、才华横溢的纪先生,来说几句,如何?”   “严老板已将我想感谢的都感谢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纪轻舟淡笑着接过话题,望了眼前方特殊嘉宾席中的报馆记者和朋友、学生们,其中有不少都是熟脸,但最熟悉的却不坐在这里。   他稍作思考,就扬起唇角道:“那为节省大家时间,我便简单给个祝福吧!祝愿在座的每一位来宾,台前幕后每一个怀抱着纯真勇敢心灵的同伴,和我们的民族,和我们的国家一样,在未来的每一天都能焕发新生!永远美丽,永远无畏,永远风华正茂!”   他话音刚落,楼梯平台上方再度释放下一大波缤纷绚丽的彩带。   在观众的欢呼鼓掌声中,它们任意飞扬飘舞,自那悬挂着的写有“遇见1920”的金色丝绸前若彩蝶般翩翩飘舞。   “遇见1920……”特殊嘉宾席中,邱文信默默念起那轻轻飘动的金色丝绸上的墨字,低声感慨:   “这一定会成为一场载入世界时装历史的盛大演出,何其有幸啊,我能亲眼看见……   “将来如有机会,我要把它写入我的人生自传中。” 第191章 家庭庆功宴   寒夜渐凉, 马路上人影寥落,唯有路灯的光芒伴着晚风掠过疾驰的汽车,在车后座男子的发丝上闪烁起熠熠的光彩。   时明时暗的光影中, 解予安垂着眼眸,静静注视着被自己手掌包裹着的青年的左手。   那修长洁净的手指上,除了无名指的那枚金戒,中指与食指上还多了一枚镂空蝴蝶状的银戒和一枚浅蓝色的天然石戒指。   这显然是纯装饰用的戒指, 不值几个钱,搭配着叠戴在青年白净细长的手指上,倒像是什么贵重奢侈品般, 清冷又漂亮。   “手都快给你盘包浆了, 还没摸完啊?”纪轻舟靠着座椅背,侧眸瞟着他问。   自上车起,解予安就将他的手抓了过去, 握在手里, 一会儿摸摸手背, 一会儿揉揉手指,手指头都给他摸出汗了。   解予安兀自低着头, 拇指摩挲着他的指根。   过了片刻,忽然语声沉静问:“她的手好牵吗?”   毫无预兆的一个问题, 也没有指名道姓, 纪轻舟却是立即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他佯作思考回想,放慢语速道:“嗯……我记得是滑滑的, 软软的……”   解予安嘴唇微抿, 不自觉地掐紧了他的手指,旋即就听青年轻轻一笑,补充:“反正是真丝手套的触感。”   “……无聊。”   他不怎高兴地表达自己对这个玩笑的看法, 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五指穿过青年的手掌,交握着悄然收紧。   “还在吃醋啊?”纪轻舟前倾身体,歪着脑袋观察了下他冷淡的面色,好声好气地解释:   “你是在观众席看不到,当时后台完全是人挤人乱成一锅粥了,两边模特几十个人在排着队等返场,工作人员上台帮忙又会扩大事情的严重性,那种情况下,唯有我提前上场去扶施小姐起来是最合适的方案,你应该能理解吧?   “况且,我们只是隔着手套拉了下手而已,这有什么可醋的?”   话虽如此,解予安脑中浮现的却是他和施玄曼穿着连颜色都分外搭配的盛装,在满场飘舞的彩带中,一道向观众鞠躬致谢的背影。   他搭在座椅旁的右手无意识地抠着上面的皮革,嗓音低沉而清晰地开口:“玲珑还以为你们结婚了。”   “啊?哈哈,小孩子嘛。”纪轻舟打了个哈哈。   见对方仍是低垂着眼睫一副难以释怀的模样,就拽了拽他的手,有意岔开话题道:“诶,你不是想看我花蝴蝶的样子吗,看看我今晚这身打扮如何?我可是专门为你做的造型哦。”   解予安闻言微侧过头,抬起视线望向他。   目光在那闪烁着细碎星光的头发与西装上扫过,淡淡评价道:“也没有特别花哨。”   其实纪轻舟的装扮,在走秀结束、回到后台收拾东西时,解予安就已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   他说是“花蝴蝶”,实际除了这套镶满着细小串珠的西装礼服,不论是浅薄荷色的衬衣还是黑发上所洒的金粉,抑或左耳所戴的那双蝴蝶耳坠,都顶多令人觉得清新可爱、光彩溢目而已。   “那毕竟是正式场合嘛,那么多的长辈看着,我以后还得做生意呢,也不能太浮夸是不是?”   纪轻舟说着,抽出自己的左手,扯起挂在皮带上的那串菱形水晶腰链给他瞧:“反正我是尽力了,你看这腰链、项链、耳环都戴上了,尤其是这西服,你不知道有多难打理,还有头发……”   他抬手揉了揉头发,柔软黑发间透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海蓝色:“这玩意儿也难搞得很,稍不留意就变成非主流了……”   解予安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转移到他头发上,才注意到那蓬松闪着微光的发丝中还夹着一抹异色,不禁伸手触摸了下,问:“这是什么?”   “我的发型小设计,你才发现哪?”   纪轻舟将发丝内侧用细夹子固定的两支羽毛摘了下来,放到了他掌心里:“看来瞎子复明了,眼神也不怎么好使,早知道你压根发现不了,我就懒得弄了。”   “……”解予安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略了这样明显的细节。   也许是今晚青年的衣着和脸庞都太耀眼了,令他总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对方的眼睛里。   他对着车窗洒入的路灯光辨认了会儿手中羽毛的颜色,道:“蓝色的?”   “嗯,”纪轻舟应了声,“染成绿色的,怕你不高兴。”   “……我不至于这般斤斤计较。”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自己。”   解予安转过头,刚要说些什么,青年脸侧那不断晃动闪烁的蝴蝶耳坠就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他话语一顿,抬手轻轻碰了碰那耳坠上的蝴蝶,问:“何时打了耳洞?”   “自己扎的啊,烧红的缝衣针‘啪’扎进去,连针带血地拔出来,就好了。”   解予安握着羽毛的手指顿然蜷起:“不疼?”   “还行吧,干我们这行的都被针扎习惯了……”   纪轻舟还想继续瞎编,结果侧过头看见他眉心微蹙的模样,就忍不住哧地一笑,抬手将左耳戴着的蝴蝶耳坠也摘了下来,放了他手心里:“骗你的,是耳夹,真信啦?”   说着,抬手揉了揉被夹得有点生疼的耳垂,叹息道:“原本是打过耳洞的,长久不戴已经闭合了,但就为了戴这一次,也实在没必要折腾。”   “嗯。”解予安将手里零碎的饰品都一次性揣进了衣兜里,接着伸出手帮他揉了揉耳朵。   他温热的大手一贴过来,纪轻舟便不自觉地将脑袋挨近了过去。   用发丝蹭了蹭他的手掌心后,索性一歪身体,顺势靠到了解予安肩膀上,略疲倦地微阖起双目道:   “原本我应该留在那,和严老板他们一起参加庆功宴的,我连房间都订好了,想着万一喝醉了,那就不回去睡了,但想到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还是多陪陪你吧。”   解予安垂着视线注视着他线条清晰的面庞,说:“我陪你喝。”   “嗯?回去喝啊?”纪轻舟挑起眉问,旋即又微微摇头:“算了吧,你明天还要坐一天火车呢,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而且,我每次喝醉,醒来不是喉咙痛就是屁股痛,真喝多了,明早肯定没法送你去火车站。”   听闻后半句理由,解予安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反驳,就默认了这个决定。   话虽如此,纪轻舟二人回到家后,却发现提前抵达的解家人已在小会客厅给他搞了个小庆功宴。   主要是解予川和解良嬉商量的,办一个小家庭聚会,解予川还将他收藏已久的一瓶名贵洋酒拿了出来,沈南绮和解见山也参与喝了几杯。   尤其是沈南绮,谈起当初鼓励纪轻舟自己开成衣铺,不过是顺口给个建议,怎么也没想到他能在短短两年间办到这样大的规模。   看到今晚这场盛大的时装表演,她心中也相当之宽慰和感慨。   “说起来,最后那模特在楼梯上摔那一跤可真是吓到我了,真怕闹出什么意外来!”   听沈南绮谈起这桩事情,解良嬉等人也想起了当时的情况。   “是啊,似乎是踩空了,忽然滑落了下去。”   “明早的报纸不知会如何登载此事。”   “她自己倒尤为镇定,就那么半躺在楼梯上开始摆姿势了,还有人给她拍照。”   沈南绮一边品着酒,一边看向纪轻舟道:“之后,你又打扮得像个童话王子般地出场,搞到我们一圈人都迷惑了,以为是你们设计好的类似‘英雄救美’的情节……”   纪轻舟笑着摇了摇头:“这可真是个意外,严老板知晓此事,当时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多亏施小姐临场反应不错,给了我救场的机会。听你们反馈,我这场似乎救得还算成功?”   “那的确,把我们都糊弄过去了……”   “但施小姐那一摔可摔得真漂亮,那记者的照片不知能否买来,若是拍得好,干脆用来做下期杂志的封面好了……”   夜已深,老人与孩童都已躺到了床上安睡。   小会客厅内,一家人坐在沙发长椅上吃吃喝喝闲聊着,氛围轻松惬意,纪轻舟本不想多饮酒,不知不觉却又喝了个半醉。   解予安一直关注着他的状态,见他面庞绯红、眼神也迷离起来,便干脆地替他向家人告辞,扶起青年从东馆的小楼梯上楼。   其实今晚的酒度数并不高,纪轻舟也只是醉意朦胧,没像之前几次那般倒头就睡。   回到卧室后,解予安扶着他靠到沙发上,手撑着沙发,弯着腰拨弄了下他黑发上沾着的细碎金粉,接着抚摸青年的脸颊问:“先洗澡?”   纪轻舟摇了摇头,仰头看着他眨了下眼眸:“先玩猜谜游戏。”   “猜谜?”解予安不确定地问了句。   “嗯,你猜猜看……”纪轻舟缓慢说着,抬起手臂环绕上男人的脖颈,轻轻地将他拉近自己:“我今天是什么口味的?”   一旦贴近,解予安便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夹着丝丝薄荷味道的清甜香气,不假思索便开口:“薄荷糖。”   “哇,猜中了,解元宝真聪明。”纪轻舟微露笑容,用着一种纯然的口吻道:“那,薄荷糖味的我,你要不要尝尝?”   解予安凝视着他泛着迷蒙光泽的双眸,喉结滚动了一下。   随即便微垂眼睫,一声不响地低头轻吻了下他的眼睛。   一边动作轻缓地吻着他的眉眼,一边抚摸着青年的后颈,尔后便克制不住心动,托着青年的后腰将人抱起,放到了床上。   其实他原本是想要令纪轻舟好好休息的,毕竟最近忙碌着工作的事情,他已有近一周时间未怎么好好睡过觉。   可意识半醉时的纪轻舟又着实乖巧惑人,被塞满了也只会惹人怜爱地说一句“宝哥哥,吃不下了”,甜得解予安又是耳根发红,又是浑身滚烫。   到头来,这一晚仍是未能打破那‘一旦喝醉,醒来便要屁股疼’的断言。 第192章 绯闻   三月中的清晨, 一夜细雨过后,和煦朝阳升起,风凉清爽, 吹动着街道两旁商铺门口的旗帘翩然翻飞。   “卖报,卖报,女明星施玄曼疑似恋情公开……”   宽阔的大马路上,卖报童一边叫卖着, 一边如同狸猫般,灵活地穿梭于汽车与黄包车之间。   忽然间,穿着草鞋的右脚不小心踏入积水小坑, “啪”一声溅起污泥水花来。   “诶呀!”感受到脚上的潮湿冰冷, 报童急忙抬起脚甩了甩草鞋上的泥水,又弯腰拍了拍裤腿沾上的水珠。   正欲继续叫卖,这时街道旁那时装屋的红漆店面忽然拉开, 伴随清脆的铃铛声, 一位穿着西装制服的高个男子探出身来, 朝他问道:“你刚刚喊的是什么报纸,给我拿一份。”   卖报童闻言急忙跑步过去, 从斜挎的布包中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他,挂出笑容道:“先生, 您要的《新世界报》, 两个铜板。”   林遐意付了两个铜板给他,接过报纸, 关上店门, 回到了店内柜台旁。   柜台上的时钟还未转到九点,时装屋尚未到营业时间,店内卫生、衣服陈列等工作却都已准备完毕, 店员们正凑在一旁休息闲聊。   林遐意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管,兀自坐到柜台前的椅子上,翻开报纸消遣起来。   然而他才坐下读了两篇文章,耳边便传来了门铃撞动的声音,林遐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旋即急忙站起身来,搁下报纸打招呼:“早上好,老板。”   “早啊,今天还挺热。”纪轻舟随口应和着,摘下了脖子上的围巾,又解开了风衣腰带,将衣襟敞开了些。   上楼之前,他往柜台旁绕了一下,同林遐意交代了一番工作。   “下午有个新款送到,清点收货的工作交给范义就行,你记得到时把橱窗的衣服换成新款。”   “好的,老板。”   纪轻舟点了下头,刚要问问他昨日的营业情况,目光一瞥间,忽而看见了他手边报纸上某个熟人的名字,抬了下眉:“在看报?”   “奥,这个……”林遐意稍微迟疑了一下,将刚买的那份报纸拿到他面前,指了指下方的小标题问:“老板,这报上所言可是真的?”   纪轻舟扫了眼他所指的标题,顿然蹙起了眉。   ——【女星施玄曼舞台假摔疑似引出真情郎,对象竟是某时装公司大豪商……】   “八卦小报,胡说八道。”他轻咋了下舌,“哪家报纸,等会儿就寄个律师函过去。”   “那我帮您请律师?”林遐意显然不懂他的梗,还以为他真想要同这报纸打官司。   “算了,开玩笑的,一家家告哪告得过来。”纪轻舟稍显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那日皇后饭店时装大秀过后,随着几大报社、中外报业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他便成为了报纸上的名人。   起初,只是在那些大报登载的评时装秀文章中能看到他的名字,而自从某日,他和施玄曼同走T台的照片出现在申报上后,民众的关注点便从时装表演转移到了女星八卦上。   一些压根没有受到邀请的游艺小报,为了博人眼球开始瞎编起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故事来,怎么好卖怎么编。   这些报纸还很会玩文字游戏,用标题中一些含糊不清的暧昧之语,引诱读者自行脑补,即便当事人找上门来,也可撇清关系,全然不担责任。   这一周多里,他都不知看到过多少模棱两可暗示揣测施玄曼和他之间关系的小文章了。   施小姐那边对这种情况显然习以为常,上新闻的第二天,便写了封信给他,叫他不必理会,过一阵自然会慢慢平息。   她唯一的担忧,就是恐怕“纪太太”会受绯闻影响,造成他们夫妻之间的误解,为此还专门写了封解释信,叫纪轻舟转交给他“太太”。   这封信纪轻舟是寄给解予安了,但这位酸醋成精的“纪太太”能不能就此释怀,他就不清楚了。   话说回来,这些小八卦报纸,纪轻舟看过便作罢,也没有过多在意。   同林遐意嘱咐完工作后,便沿着弧形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杂志社打卡上班。   “早啊,诸位。”他背着包,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朝着二楼的同事们打了声招呼。   正要继续上楼,去自己的办公室,解良嬉便抬起头,朝他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之前向新民报馆买的施小姐的照片刚刚送到了,你来看看。”   她口中的照片,也就是施玄曼在秀场摔倒时,就地摆拍的那几张照片。   解良嬉在看秀时,便觉得施玄曼穿着礼服的那一摔,摔得十分漂亮,也许可以用来作为杂志封面。   于是第二天就联系了当时偷跑到楼梯角拍摄的记者,出高价问报馆买来了那张照片。   洗出来的照片被装在一个信封袋里,还未拆封。   纪轻舟听到这消息,当即走到了解良嬉的办公桌旁,好奇地看着她拆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相片。   “不错啊,蛮清晰的,构图也漂亮。”纪轻舟挪了挪桌上的照片说道。   只见那黑白画面上,妆造精致的小姐分外轻松惬意地斜倚在楼梯上,一边用她那戴着光泽柔亮的丝绸手套的左手,虚虚地托着脸侧,一边挑起细长的眉毛,望着镜头,露出一种迷惑而纯真的神情来。   她蓬松洁白的夸张裙摆很是圆润自然地铺散在深色的楼梯地毯上,那轻盈的银丝亮片披肩闪耀着粲然的光辉,环绕在女子肩膀两侧,衬得她的脸庞愈发的圣洁明亮,优雅迷人得仿佛童话世界的公主。   “何止是不错,简直拍得太好了!”   解良嬉拿起照片,仔细观赏了片刻,拍板道:“就用它做四月刊封面了,不仅如此,还要印海报,就像创刊号那样,夹在杂志中赠送。   “我有预感,这张照片会成为施小姐最出名的照片,也会成为你的经典代表作。”   纪轻舟轻笑着点点头:“行啊,那就听主编您的安排了。对了,这次的人物访谈还没请到人吧?”   “给林先生发了邀请,就是那位大画家,不过他人在外地,还没有收到回复。”   纪轻舟犹豫了片晌,说:“要是找不到人,要不就采访我吧。”   “采访你?”解良嬉先是疑惑,旋即恍然:“也对,你如今可是各大报纸的常客了,这名气不蹭白不蹭。”   “嗯,顺便也借此机会澄清一下我和施小姐的关系,省得那些小报总盯着这点事情不放。”   解良嬉若有所思地“奥”了一声:“是怕小报盯着不放,还是怕南京那个盯着不放啊?”   “这可不是在家里,拜托您把我当个外人吧。”纪轻舟略无奈地提醒了句。   随即见解良嬉一副笑谑模样地扬起眉角,似还想说什么,他连忙提了提背包的背带,转身挥挥手道:“上楼干活去喽,拜拜。”   ·   四月初的南京,已有了初夏的影子,白日里日光笼罩时赫赫炎炎,到了日影西斜时刻,晒了一日太阳的阁楼间,依旧徘徊一股沉闷的热气。   傍晚的屋子内光线分外黯淡,黑色的钢窗玻璃上映着暗蓝的黄昏暮色。   刚下班回来的解予安,手里提着书信,随手将公文包放在桌面上,拉开椅子,坐到了长桌旁。   察觉到屋内的闷热,他先是卷了卷衬衣袖子,解开了领口的一粒纽扣,似乎还觉得燥热,便又伸长手臂推开了桌前格窗。   接着顺手点亮桌面台灯,一刻也不耽搁地拆开书信阅读起来。   【亲爱的解元元,见字如晤:   又是一周过去啦,距离上次见面半个月了,有没有狠狠地想我啊?   原本这两日是不准备给你寄信的,等这封送到你手里估计都已经五号了吧,那再过两天,上完了课,我就该来南京找你玩了,写不写信也无所谓。   但是转念一想,你每周日都要读我的信,要是这回没收到,多半又要怨我两日,以免我们成为一对“怨偶”,我还是抽着睡前时间,给你简单交代些日常吧。   这一周日子怪平淡的,没什么趣事,每天就是工作、干活、画稿!   每当我对这被工作支配的人生产生怨念的时候,就会拿出你的信来读一读,看过你那一成不变的无聊乏味的生活,我心里就舒服多了,像刚服了一剂安慰剂。   果然,好日子都是对比出来的,对比你,我好歹在上海,还有不少朋友可以聚聚。   就前两日,和骆猴儿、信哥儿,还有几个沪报馆的朋友,我们刚抽空聚了顿餐,是信哥儿组的局,在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吃饭。   他好像每次组局,都是叫我们吃饭。   当时聊了什么我也不大记得了,就记得骆明煊那小子大放厥词,说今年的计划是要把分店开到京城和香港去。   我叫他步子不要迈太大,免得扯着裆,好言好语一顿劝,他总算退而求其次,说先带几个人,去北方几个大城市探探市场。   其实骆明煊的性子,算是年轻人里比较靠得住的了,为人赤诚热忱,脑袋也聪明灵活,关键是自来熟,在哪都能交到朋友。   怕只怕他容易轻信人,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头,也不把钱当回事,兜里有几个银币,就恨不得马上打水漂玩……我还是得看着他点,他败自家的钱没关系,可不能把我的钱败了。   对了,那天信哥儿还说了一事,你记得之前他提过的赴法交流之事吧?   这事听闻已初步确定了,不出意外,他认识的那位法大使馆先生,会在两年后换任,届时信哥儿就有机会去法国学习交流了。   两年后,你差不多也要回来了,到时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希望这两年,你都能和今年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   我们元宝可是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来,今后一定要活得健健康康的,才不辜负那些辛苦救治你的医生们的期待。   行了,我真的困了,刚刚又连打了两个呵欠,现在是满眼热泪地在给你写信。   明天把信送出的时候,我会顺便给你寄本杂志。   四月刊的《纪元》,不知道你有没有买到,多半没有吧?   施小姐现在真的太红了,这本杂志又是以她为封面,还赠送她的海报,月初一发刊,八千册当天就卖完了,我自己想买都买不着,这本还是找良嬉姐要的。   总而言之,这上面有我的专访,你无聊时可以翻翻看。   就这样,两天后见喽,记得来火车站接我哦!   晚安,亲亲元宝的英俊小脸。】   从窗子探入的清凉晚风,吹拂着桌面上的书页,又撩起男子额前的几缕发丝,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   解予安读完信时,环绕周身的燥热便如他此刻的心境般,奇异地安宁平静了下来。   短短的两页信,其实也没有什么柔情蜜意的话语,但仅是通过这直白简述的口语化文字,他便仿佛已听见了青年的声音。   好似对方就坐在身旁,用着慵散而惬意的口吻,一句句地给他念着信。   将这两页纸再度从头浏览了一遍后,解予安将信件对齐折叠好,放进了信封中,准备等睡前再读一遍。   稍后,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翻开了那本四月刊杂志。   至于封面上的施玄曼,他只淡淡瞥了眼,就快速翻了过去,通过目录找到名人访谈专栏,细细地阅读起纪轻舟的专访。   因是时尚杂志,而纪轻舟被邀请参与访谈介绍的主要身份,又是世纪时装公司的老板,访谈主要的内容,就围绕着他的时尚穿搭与设计理念展开,而甚少涉及到感情生活。   尽管如此,在访谈的后阶段,却问到了一个八卦绯闻话题。   【您和施玄曼小姐在春季时装大秀上的出场惊艳了许多人的视线,我们的读者朋友们都很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在这里回应一下吗?】   解予安看到这个问题,不自觉正了正坐姿,尤为认真地看起回答。   【纪轻舟:这个问题,其实施小姐早就回应过多次,正如她所说的,我们是彼此欣赏的好朋友、好伙伴,没有任何超出朋友界限的关系。   我和施小姐认识的时候,我还在爱巷开着一间小成衣铺,她喜欢我的设计,我的手艺,我也很欣赏她坚韧自信的品格,欣赏她敢于挑战、为梦想拼搏的勇气,希望她今后可以越来越好,演绎更多她喜欢的角色,为大家所支持喜爱。】   解予安读到这,唇角不觉微微牵起。   其实他也知道,作为杂志的创办者之一,纪轻舟完全没必要在自己的时尚专访中插入这不合时宜的情感话题。   对方这样做,多半还是为了以一个正面的方式,大大方方地回应外界那些过度发散的绯闻,令远在另一个城市的自己更为安心。   他轻轻呼了口气,接着又后靠在椅背上,舒展眉眼,心态放松地继续往下阅读。   【在公司发展上,纪先生最近有什么计划?】   【纪轻舟:在外滩买栋楼开公司。   好吧,开玩笑的,能租一层就不错了。   接下来的计划有很多,最近的话,打算给南京的分店安排上饰品柜,然后还准备在南京办一个我们《纪元》杂志的销售分店,兼书屋和咖啡馆。】   【为何会想到去南京开书店?】   【纪轻舟:很简单,因为我家那位在南京工作。   我爱人很喜欢看《纪元》杂志,而委托朋友从上海代购通常都要等上三五日才能拿到,偶尔还买不着,那我身为丈夫,不能常陪伴在他身旁,至少在这方面可以提供点便利。】   ……   【最后一个问题,有什么想要对《纪元》的读者们说的吗?】   【纪轻舟:我想想啊……想到了。   假如说,你们也有自己无比热爱的、想要去追求的事业或梦想,并且也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那么,不要犹豫,尽管去挥洒你们努力的汗水,奔跑着去追寻你们的梦想吧,相信未来,不会辜负你们的期待!】 第193章 民国十一年   位于南京城内的洪武街, 自前朝以来便是有名的商业街,这一片区域商贾众多,商业繁茂, 街道两侧,幌子旗帘上下翻飞,店堂铺户鳞次栉比。   在那成排相似的老建筑中,有一家近两年新开张的商店, 装潢得很是引人注目。   那是一栋两层的中西融合式砖木建筑,外侧看来仍是木质结构外观,赭色的漆面古色古香, 内部则粉刷得洁净清爽, 粉白的墙体上露出赭红色的木头框架,环绕四面的玻璃门和玻璃格窗,使得室内光线分外通透明亮。   路过行人看见这么一家崭新的铺子, 往往生出好奇, 从店门两侧的玻璃窗向内望进去, 可见里边书架林立,似是书店, 却又能闻见淡淡的咖啡与茶饮清香。   再抬头望向那深红色的招牌名称,看见那“纪元”二字, 懂行的便知晓这是一个时尚杂志名称, 不清楚的则直接忽略,扫向屋檐下飘拂的旗帘。   待看过那旗帘上所写的“购书”、“咖啡”、“阅读”、“茶点”等服务项目, 才知晓原来是一家中西混合茶馆。   附近的老牌商户, 对这四不像的新店不怎看好,谁知店铺开张以后,却颇受欢迎。   只因这周围有好几所的大学, 学生们闲着无聊、或无处可去时,便愿意来这,点一杯便宜的茶水或咖啡,找一桌安静空位,看看书、翻翻杂志、写写课业,消磨空闲的时间。   春末夏初的某个星期日,午后,清风拂拂。   纪元书屋的二楼,被一道道木制屏风分隔的雅座内,三个白衣蓝裙的金陵女大学生,正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翻着报纸书刊闲谈八卦。   “晏乐和顾飏登报同居了?”一个剪着及肩短发的姑娘,看着那小报上的新闻诧异出声。   “晏乐?”坐于她对面的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她不是几个月前才与樊旭均分开吗,这么快便又爱上别人了?”   此时短发女子身旁,戴着红格纹蝴蝶结发卡、留着一撮短刘海的女学生,停下了正在誊抄诗集的右手,说道:“我记得之前在报纸上看过,她最近要拍一部新电影,顾飏正是男主演,约莫是演着演着,演出真情来了。”   “她怎这般容易因戏生情。”短发姑娘嘀咕一声,垂眼看向报纸,“虽然她演技是不错,可也不能太投入了。”   麻花辫姑娘想了想道:“既然是因戏生情,她为何不同祝韧青在一起?明明年纪相仿,样貌也相配,《红白玫瑰》里,我还是更喜欢原配这一对。”   “这不很明显嘛,不论樊旭均还是顾飏,都生着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一副风趣又多情的贵公子样貌,且年龄还都比她年长七八岁,显然晏乐正喜欢这一类型的。”   戴着蝴蝶结发卡的女子总结道:“况且《红白玫瑰》里,男主还是和红玫瑰的感情更炽烈感人吧,和白玫瑰结婚只是遵从父母之命,根本没有爱意。”   “诶?你们可有听过那传闻?”短发姑娘听着她们的讨论,倏然眼珠一转,想起一则坊间传闻:   “便是说,施玄曼和祝韧青早就因《真假凤凰》那部戏生情,但施玄曼乃富裕人家小姐,祝韧青则是穷人出身,两人不能公开,便只能借着演戏的时候,互诉衷肠,所以他们才合作了一部又一部影片。”   戴着红格子发卡的女学生闻言哧地一笑:“你信这个,还不如信施玄曼和世纪公司老板的知己之情呢!”   她这话音刚落,一道屏风相隔的隔壁雅座内,突然响起了某男子似为茶水所呛的剧烈咳嗽声。   几个女学生却不受影响,只稍微暂停了一会儿,便又继续讨论起来。   “此事我也听闻过,”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双眼明亮道,“施玄曼和世纪时装的纪先生,他们相识于微时,初识之时,一个是穷裁缝,一个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学生,之后却互相鼓励,互相成就,一个成为了时装公司大老板,一个成为了红遍全国的女影星。有好些传闻猜测,他们其实互相倾慕,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得相爱而已。”   “是啊,”戴着红格子发卡的女学生面露向往之色,“听闻施玄曼每一部电影的戏服,每一场公开场合的礼服,都是纪先生所亲手定制,要数最了解施玄曼的人,一定是纪先生了。他看到了她成名三年每一点细微处的变化……真美好啊,想要给他们写首诗。”   短发姑娘不以为然:“可你们说的纪先生,我记得不是早已结婚了吗?”   红格子发卡女子惋惜地叹了口气:“诶,正因他认识施玄曼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否则,他们定然是……”   话未说完,隔壁又传来一道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紧接着皮鞋踏着木板的利落脚步声响起,似有人起身离开。   三个女学生不觉中断了话题,那戴着红格子发卡的女学生下意识地转头望了眼过道,看见一个穿着衬衣西裤、身姿挺拔的男子提着公文包走向楼梯。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注视,下楼前还侧转过头,用着严冷的目光瞥了她们一眼。   戴着红格子发卡的女学生微微一愣,接着便蹙起眉头来。   “怎么了,阿梅?”她身旁的短发姑娘问。   “他好像瞪了我们一眼,真没有礼貌。”   “别管他了,你刚刚说到哪了……”   三个女学生找回话题来,正准备接着聊那些明星八卦,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店员跑上楼来,径直来到她们的桌旁,面露歉意提醒道:   “抱歉,几位小姐,方才有位先生投诉,说你们言谈不文明。这么说实在很冒昧,我们这里是咖啡馆也是书店,许多客人会来店里工作学习、阅览书籍,三位小姐如要讨论,还请尽量小点声。   “我这里赠送几位一份新品小点心,打扰几位实在不好意思,请慢用。”   她说罢放下了一叠插着签子的小糕点,的确是赠品,小小的一块糕点切成四份,一人一口也就没了。   不过因为送了这小点心,三个客人也没法对店家生起气来,只是因为被提醒,有些尴尬和羞恼而已。   “言谈不文明?我们说什么不文明的了?”叫做阿梅的那个女学生面露不忿道。   “是方才瞪我们的男子投诉的?”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翻着书页,小声交流道,“是不是因为我们聊得久了些,吵到他了?”   “看他长得高高大大,模样似也不错,怎气量如此小?”   “我记得他穿的似是一身卡其军装,也许那边陆军学校的教官?”   听见陆军学校一词,三人顿然默契不再多言。   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后,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率先打破沉默道:“前几日新出的《纪元》你们可看了?上面说,世纪时装会在今年九月份办一场品牌高定秀,并非每年春季的那种联合时装表演,而是仅世纪一家品牌,且是高定秀,每件裙子皆是顶级手工制作,一定很漂亮。”   “听起来很有意思,可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短发女学生不以为意。   “你们不想见见世面吗?我看杂志上说,这场时装展会开放五十个观众名额给《纪元》的读者,只要写信投到杂志社的信箱,就有机会被选中,免费入场观看表演。”   名叫阿梅的姑娘原本还沉浸在被投诉的不满情绪中,听闻此言,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投到楼下信箱也可以?”   “应该可以吧,这不是纪元杂志的分店吗?”   “那我现在就写,万一被选中了,说不定还能见到施玄曼和纪先生同台呢。”   “……”   ·   此时,上海法租界霞飞路931号的世纪高定手工坊内,穿着一身白色衬衣与灰色西裤的纪轻舟正穿过三楼的走廊,来到北侧的设计部门,查看员工的工作情况。   因这两年公司规模与业务范围逐渐扩大,分店越开越多,设计师也越签越多,仅靠原有的几个人手已忙不过来,纪轻舟便扩招员工,划分组建了设计部、生产部、财务部、技术部、采购部、市场部、物流部等部门,建立了一个更为完整的时装品牌公司。   生产部门与技术部门,依旧是放在了楼下两层,维持原样,剩下的部门则安排在了三楼。   其中走廊南侧,那间曾作为成品陈列区的宽阔大厅被摆放上了一排排的办公椅,是为财务部、市场部、采购部、秘书部等几个部门的大办公区。   北侧那几间单独房间,则改为了设计部门,虽然房间采光一般,但胜在相对清净。   目前设计部所开发的新品为今年秋季的新款,纪轻舟会给他们一个主题方向,由他们创新设计样品,再由他从中挑选一些款式进行制作调整。   设计部运营到现在,每一季都能提供十几二十个款式的上新,算是给纪轻舟减轻了一半的工作量,还是挺有用处的。   “所以你这件衬衣,钮门设计成横形的目的是?”   设计师们的某间办公室内,纪轻舟拿着画稿,问着曾是他学生,现已成为他员工的裁缝女校毕业生蔡筱芸问。   女子稍有些紧张地回答:“为了把它隐藏在衬衣的横条纹里,看起来更加美观。”   “嗯,我懂你意思,这个设计其实是蛮细节的。”纪轻舟看着那画上的酒红色西装领衬衣点了点头,提醒道:“但横钮门在穿着的时候门襟会容易左右拉扯滑动,你在制作样衣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把钮门的线迹加固。”   听他未否决自己的小创意,蔡筱芸顿然有些高兴,连忙应道:“好,我知道了,多谢老师、额老板提点。”   纪轻舟轻笑了声,将设计稿放回桌上道:“叫习惯了就叫老师吧。”   “好的,纪老师。”蔡筱芸扯开嘴角腼腆地笑了笑。   “嗯,干活吧。”   纪轻舟随口回了句,在设计部门转了圈后,便顺着楼梯上楼,到了阁楼的办公室,放下东西准备干活。   刚在椅子上落座不久,办公室房门便被敲响,季景含拿着笔记本和一叠招贴画走进了门来。   他将那叠招贴画放到纪轻舟桌旁,说道:“先生,新版的年历挂画样品出来了,您看看可还需要再修改?”   纪轻舟闻言从工作中抽离思绪,抬眸扫了眼桌上的手绘时装图。   那是今年夏季几个主推新款的时装美人画。   一般夏季上新,他都不会专门办新款发布秀,找合适的模特拍一拍海报,定制一批招贴画,搞个送买衣服送海报和年历挂画的活动,宣传一下便罢。   他伸手随意翻了两张,点点头道:“这么看是比之前那批样品色彩清晰,你先放着吧,我等会儿空了再仔细看看。”   季景含点点头,正要转身出去,纪轻舟又开口:“对了,下周的行程定好了吧,你给我看一下。”   季景含急忙停住脚步,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到下周的行程表,放到他面前。   纪轻舟快速地翻阅过接下来几日的工作行程,停留在周末两日上,点了点纸页道:“下周日这天的工作给我往后匀一匀吧。”   “好的。”季景含下意识地抽出口袋里的钢笔和小记事簿记下,问:“您这日有什么新安排吗?”   “去码头送个朋友,他要去法国了,你也认识的,沪报馆的主笔邱先生。”   “邱先生要去法国了?我知道了,我会帮您安排好的。”   “嗯,还有周六晚上和刘先生的这顿饭也稍微推一推,不出意外,那天傍晚我要去火车站接我室友回来。”   季景含刚要记下,又停顿了动作:“可是,我听闻刘先生只安排了这周几日来跟您谈云锦的生意,周一早上便要回去南京了。”   纪轻舟微蹙了下眉,说:“那就提前吃饭吧,提到下午四点半,你帮我和刘先生约个时间,假如他同意,餐厅你问问他喜好,我们也一块订了。”   “好的,先生。”   “嗯,没别的事了,你去忙吧。”说罢,他便随手合起了笔记本,递给了季景含。   在秘书离去,关上房门后,纪轻舟看着面前空白的画纸稍有些烦闷地揉了揉头发,旋即端起茶杯,后靠椅背,喝了口绿茶静心。   思绪漫然发散间,他目光扫过桌面,瞄见了那招贴画上的年历。   “民国十一年……”他低低念出上面的文字,轻叹:“都过去四年了啊,也是,我都快三十岁了……”   “怎么解元宝才二十四?我刚来那会儿都比他现在年纪大。”   他轻咋了下舌,将茶杯放到了一旁,接着又坐正身体,拿起铅笔自言自语地感慨:“赶紧干吧,早点干完,早点下班休息,得注意保养喽。” 第194章 你有问题(感情章)   去火车站接解予安的那个周六, 浓雾阴霾,簌簌细雨时落时停。   五月伊始连续数日晴天所提升的温度,在今日被打回了一个月前清明祭扫时的阴冷清寒。   忙碌完一日的工作后, 下午四点半,纪轻舟依照行程计划,请了南京云锦织造坊的刘老板在悦宾楼吃了顿晚饭。   之前以他工作室的名义开团定制的那批妆花缎披肩,在几个月前便陆续交付完毕, 虽然等的时间久,当成品送到手上,顾客评价却都一致表示满意。   期间又有一些未赶上第一批披肩单子的客人, 来问他何时再做第二批, 纪轻舟却不怎想接这般时间跨度太长的定制单,便面向顾客直言表示不会再接这个业务,但之后兴许会有不定期的现货上架。   今日和刘老板谈这个生意, 便是为了定制这批“现货”。   刘老板的织造坊是上次合作的两家中, 出品质量更为稳定漂亮的, 纪轻舟此次就选择了继续和对方合作。   而除了定制新图样的披肩,还有他近期一直在筹备中的品牌高定秀, 同样需要定织一批面料。   一聊起面料的工艺与花纹图案需求,两个人便有些忘我了, 加上刘老板不会说国语, 一开口便是纯正的南京官话,纪轻舟有些词也听不太懂, 还需要他的儿子从中翻译, 为此耽搁了一些时间。   等顺利谈完生意,从餐馆出来时,天色都已暗淡昏沉。   本以为比预定时间晚了半小时出发, 多半要赶不及接解予安下火车。   结果或许是因为下雨,火车也晚了点,当纪轻舟独自打着伞走进车站时,恰好听见火车停靠的汽笛声。   阴天傍晚,即便是点着灯的站台依旧灰蒙蒙一片,加上那推推搡搡挤成一堆下车的乘客们,愈发的视线受阻。   纪轻舟远远望见那场面,便也不去给赶路的人们增添压力,就收起雨伞,站在火车站的大门处静静等候。   约莫几分钟后,他便在往外流动的密集人群中,望见了一道穿着黑色风衣、拿着小皮箱的熟悉身影,当即抬起手臂朝那方向挥了挥。   解予安也不知是早就看见了他,还是被他的招呼所吸引,径直地穿过人群迈大步伐疾步走了过来。   两人会和时,纪轻舟刚露出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就见对方伸手贴了贴他的脸颊,眉宇神色较深沉地扫量了几眼他身上略显单薄的棉质衬衣,口吻忧心道:“怎么穿这么少?”   “哪少了,我平时不都这么穿吗?”纪轻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随即见对方放下手提箱,脱下风衣外套似要往自己身上披,便举起雨伞推拒道:“诶,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解予安直接拿过他手里的雨伞靠到墙边,长臂一伸从背后将衣服披到了他的肩上,不容置喙道:“穿上,免得着凉。”   这宽大的风衣上还存留着男子温热的体温,甫一披到肩膀上,便觉一股暖意夹带着淡淡的舒雅皂香隔绝凉风包裹了身体。   “哪那么容易着凉啊,再说这都快夏天了。”纪轻舟嘴上这般反驳着,身体却很是顺从地将手臂伸进了袖窿里。   “忘了你年初时候的那场病了?”解予安语气低沉,给他理了理衣襟。   “那我不是喝了几天药就好了吗?”   “还陆续咳了一个月。”   “顶多半个月,没那么夸张……”纪轻舟刚这么下意识地回嘴,抬眼对上男子漆黑的眸光,不觉回想起年初自己生病那几日,每次半夜里睡不安稳醒来时,总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对上的那双含着浓郁情绪的沉静眼眸。   于是声音渐弱,也不再反驳。   其实纪轻舟是觉得自己身体素质还不错的,来到这好几年了都没怎么生过病。   今年年初那场病,一开始也就是天凉得了个小感冒而已,那时候正忙着准备时装业公会的春季大秀,他也无暇多管,以为鼻塞咽痛难受几天就会好,照旧该怎么工作怎么工作。   结果某天夜里突然忽冷忽热地发起烧来,把解予安吓得不轻。   大张旗鼓地又是送医院,又是把回老家过年的张医师请来给他诊脉,到头来病因还是感染风寒,只不过因为他那一阵太忙碌,精疲力乏累着了,病情便跟着加剧了。   病最严重的那两日正是大秀彩排最关键的时候,即便他想要再坚持两天,仍是被某人态度强硬地带回了家去修养身体,秀场的工作也转交给严老板,每天只允许他远程指导一个小时。   好在那时大部分的工作都已安排妥当,有了前两届的经验,严老板也能担任秀导,最终这场秀还是较为圆满地结束了。   而纪轻舟在某人的严格看管下,作息规律地喝了几天药后,身体也逐步恢复健康状态。   但解予安却依旧很是小心,整个寒假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去南京工作后,每天的寄信里也总在提醒他按时吃饭休息、会让黄佑树监督云云。   尽管纪轻舟觉得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很是健康,连熬三天夜也不会有问题,但每每想到对方在自己生病那段时期心疼不语的眼神,便就心甘情愿地被这小子远程监管着,尽量维持着规律的作息,不熬夜也少加班。   话说回来,在他顺从地穿好风衣外套后,解予安便提起皮箱,撑着洋伞半揽着青年肩膀走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黑色汽车旁,一块坐上了车。   不一会儿,黄佑树便驾驶汽车掉了个头,驶入了蒙蒙雨雾之中。   虽然才不到六点半,暮色却已披笼下来,路灯的光芒隔着雨幕在车窗上流动着,宛如一幅意境朦胧的油画。   “你明天中午,送完信哥儿就回南京了?”车子启程后,纪轻舟看向身边人问道。   “嗯。”解予安拉过他的两只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暖了暖,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么赶啊,那要不现在去解公馆,跟你母亲他们吃个饭?你们也好一阵没见了吧?”   “可以。”   纪轻舟听他这么说,正想叫阿佑改变目的地,这时就听驾驶位上的阿佑提醒道:“老爷和夫人今晚要去参加宴会,大少爷听闻也会去,少爷您这会儿去公馆,怕是碰不见他们。”   “那就回家。”解予安干脆说道。   他口中的家,如今所指的都是位于霞飞路的住所,黄佑树也无需多问。   “都是大忙人哪,”纪轻舟轻叹了一声道,“尤其是沈女士,现在是既要管苏州那边学校,又要筹备着这边农业学校的开学招生,最近几次周末去公馆吃饭都没怎么碰见她。不过等这学期结束,她从蚕业学校那边卸任,应该就好些了,到那时候,你也从南京回来了,那见面的时间就多了。”   解予安静静听着他的话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顿了几秒,才“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你有问题。”纪轻舟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敏锐地转头看向他,“为什么犹豫了几秒才回我?你不会还想留在南京继续干吧?”   解予安侧眸对上他的目光:“没有。”   “你最好是老实点,否则我明天就跟着信哥儿上船去法国。”   “现在补票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   “没有,放心。”解予安打断他胡乱的猜测,拍了拍他的手背慰抚。   纪轻舟仍是微眯着眸子目光狐疑地盯着他。   解予安似觉得他这副生性多疑的模样也挺可爱,唇边泛起些一丝笑意,接着抬手蒙住青年的眼睛,侧身挨近吻了吻他粉润的双唇。   ·   既然沈女士等人都不在家,两人也就没有改道去解公馆,直接驱车前往霞飞路的住处。   回家之前,纪轻舟先陪着解予安在附近一家苏菜馆子里,点了芹菜火腿、荠菜肉丝、炒腰虾等三四道对方喜爱的家乡菜,一块又吃了顿夜饭。   等出来时,夜雾早已浓深。   回到家,泡了个热水澡洗去雨夜寒意,纪轻舟换上睡袍出来,正看到解予安衬衣领口微敞、坐姿放松地靠在卧室沙发上,低着头翻阅着几份工作文件。   难得回家,居然还工作……他心下略有不满地嘀咕。   接着眼珠一转,抬步过去,途中拿起一册画报,走到男子身前,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脚踝内侧。   解予安以为他要坐到自己身上看书,便挪开文件,岔开腿往后坐了坐。   而纪轻舟见状,却倏然单脚抬起曲膝压到他腿间,隔着深灰色的西裤面料,往前缓慢而稍稍用力地磨蹭了一下。   解予安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地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脖颈渐染上红意。   呼吸微颤地抬头看着青年:“你……”   “嗯?”见他这副模样,始作俑者却露出无辜的笑意,状若无事地收回动作道:“你要不再往后坐坐呢,不然我坐哪啊?”   解予安对上他暗藏愉悦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后,还真配合地挪了挪位置,道:“坐。”   纪轻舟低头看了眼,却摇头道:“算了吧,现在坐你这肯定硌得屁股疼。”   他说罢,就转身坐到了一旁,万分惬意地侧着身、支着一条腿躺到沙发上,还将脑袋枕在了解予安左腿上。   尽管在这短短几秒间,心中已转过了八百种教训对方的方式,表面上,解予安只是不露声色地调整了下坐姿,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些。   结果他愿意放人一马,纪轻舟却似是存心找事,拿着画报翻开看了没两页,便佯作不高兴地蹙了蹙眉,埋怨道:“你让小元宝别骚扰我,都快贴我脸上了。”   “谁先骚扰的?”解予安语气里多少带点怨念。   纪轻舟恍若未闻,合起画报放在一旁,望着天花板道:“有个问题我左思右想,一直不得其解。照理说,你也该过了黄金年龄段了,怎么还跟金刚钻石一样?”   解予安为他的语言艺术所迷惑:“什么?”   “还能是什么,”纪轻舟往旁边瞥了眼,“就这个硬度啊。”   解予安过了两秒,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耳边顿然浮起一层薄红,顿了顿嗓音平稳道:“你不喜欢?”   “呵呵,我恨得深沉。”   “那就是喜欢。”   纪轻舟“嘶”了一声,视线转向他道:“要不要脸了解予安?你现在怎么这么自恋?”   “那也是你害的。”解予安一边说着,一边故作镇定地拿起文件遮住自己泛红的脸庞。   “是是是,我是罪孽深重,但这也不能全怪我吧,你不就爱听我在床上的那些吹捧之词吗?”   “吹捧?”解予安又挪开了文件,垂着眼睫注视着他。   “嗯,不然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呢。”纪轻舟轻哼着应声,“其实那种话你想听,我可以随时说给你听的。好棒哦,宝哥哥,你也对得太准了,不愧是神枪手!我……唔唔。”   他才刚发挥了两句,解予安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倏然寂静的四目相视中,屋外的沙沙细雨声变得清晰而真切。   纪轻舟见他只是注视着自己而不开口,握着他的手腕挪开问:“生气啦?”   “没有。”解予安语声安然道。   纪轻舟清楚他生闷气时是什么反应,知晓他的确不在意自己的挑衅,轻咋了下舌道:“没意思。”   转而改变话题问:“明早几点起?”   解予安手里的文件早不知丢到了哪去,右手拨弄着他柔软的发丝,说道:“还有心思问这个?”   “那我现在该有什么心思?帮你灭火吗?”纪轻舟眨动了下眼睫问。   说着就侧过脑袋,隔着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对着小元宝吹了口气:“灭了吗?”   “……”   解予安忍了又忍,终是盯着他的脸庞,道:“你起来。”   纪轻舟泰然地阖起眼:“困了,起不来。”   “困了去床上睡。”   “去床上了,我还能睡吗?”   解予安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他假作安睡的脸庞,手掌自额发贴着他的侧脸抚摸到唇颊,指腹摩挲着他淡红的嘴唇,眼前浮现的尽是方才青年微阖着眼眸,挂着一副纯然而灵动的神情朝自己吹气的画面。   那画面与过往一些旖旎的记忆融合一起,令他愈发的心旌摇曳,拇指不自觉地便要往他嘴唇里探去。   “诶,适可而止。”纪轻舟推开他的手臂,及时地翻身坐起。   边穿上拖鞋从沙发起身,边嘴里轻笑道:“怎么还这么老实啊,你但凡撒个小谎,说点甜言蜜语,哄骗一下我,我不就跟你去了吗?”   他说着,正要拍拍男人的肩膀,叫他先去洗澡换衣。   还未开口,便被对方拉着胳膊、搂着后腰,牵引着跨坐到了男子腿上。   纪轻舟被他这般姿势危险地搂抱着,也丝毫不躲不避,抬手掐了掐他微红的脸颊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不想。”解予安不假思索道。   “真的是好消息,不逗你。你不听,我可走了啊?”   “你走得了吗?”   说话间,那双交叉着搂在青年腰间的双臂愈发收紧了几分。   “行行行,算你厉害。”纪轻舟一副纵容语气道,“但你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   他说着,便抬手环绕上解予安的肩膀,双腿挪移着往男子怀里靠了靠。   接着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贴着他的耳畔口吻轻巧柔和道:“我明天不上班,所以今晚,你可以慢慢拆哦。”   青年清晰的应允声缭绕在耳旁,解予安却反倒犹如初尝禁果时那般心如撞鹿。   他低声轻应了声,埋头在青年颈侧,一边深嗅着那熟悉的香气,一边在那白皙的颈项上反复磨蹭亲吻着留下印记。   拥抱着青年身体的双臂紧紧环绕,像是要将大半个月未见的思念都揉进这紧密的怀抱里。 第195章 送别   次日上午, 天气微阴,微风和煦。   邱文信所乘坐的法国邮轮会在中午十一点离沪,以防万一, 最好是提前一个钟头登船。   因此,不论是邱文信的朋友们还是报馆的同事们,大家都赶在了九点半左右,到黄浦码头给信哥儿送行。   “之前是送元哥出洋, 现在是送信哥儿,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送我啊。”因相交十几年的好兄弟马上就要离开,骆明煊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尽管他打扮得很是正式, 一身驼色的格纹西装, 配了领带,还戴了顶礼帽,面上挂着嬉笑, 眼里却浸润着不舍情绪。   码头上人影交织, 四处是装卸货物的工人和提着行李的乘客, 以及为那些即将远洋的人们送别的亲朋好友。   起装货物之声、催促呼喊之声、絮絮道别之声,种种嘈杂声响, 汇成一片尘世喧嚣之景。   邱文信在马路旁放下行李,抬手拍了拍骆明煊的后背, 安慰道:“你既这么说了, 下一位,便要轮到你了。”   纪轻舟闻言思绪转动, 转过身来看向骆明煊道:“你想出国吗, 打算什么时候出去,我们来送你啊?”   “我?”骆明煊毫无头绪地皱了皱脸,自我嘲讽道:“就我这文化水准, 出了国跟个猴子也无差别……还是等我多学点语言再说吧。”   “那你就赶紧去报个班。”   “诶,听你这口吻,怎么好似巴不得送我走啊?”   “我可没这个意思哦,”纪轻舟不急不缓地解释,“趁你现在年轻身体好,不就该多出去游历游历吗?像你元哥,出去一趟回来就成熟多了,总归是好事。”   骆明煊看了看站在他身旁面容沉静的解予安,叹气道:“但他们出去好歹是有目标的,元哥是去上学,信哥儿是去交流学习,我能做什么去?”   “不留学,出去玩玩、长长见识也行啊。”纪轻舟不动声色地劝说,“不过得去安全的地方,像瑞士、瑞典、美国、加拿大……都不错。”   他列举了几个在之后几十年中相对安全的国家,微笑道:“像你这样阳光开朗、顽皮直爽的性格,在哪都不会寂寞的。”   骆明煊听着他这般简单的陈述,仿佛出国是一件极为寻常且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光是想象到那漂泊在海上的漫长旅途、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和语言、遇到有趣之事也无朋友分享的孤独,便觉心中惴惴然,难以忍受。   他想,纪轻舟在某种程度上很了解他,却又不是特别了解他,他是性情开朗,却也是极容易寂寞的人。   骆明煊这般思索着,正想要同兄弟们分享对自我的新认知,抬起视线,却见一旁邱文信拍着解予安的手臂,目光却是看向纪轻舟的方向。   信哥儿那留着短胡的嘴唇一张一合,低低的话语被微风吹拂到他耳畔,说:“你们两,便好好过吧。”   骆明煊刚要抬起的脚步落了下来,没有靠近过去。   “信哥儿一走,这沪报编制之重任岂不是要落在我的肩头了?”   忽而旁边一道含着笑的嗓音传来,打断了他们这边的朋友话别。   纪轻舟转过头,看到袁少怀双臂抱胸走来,饶有兴致地接话:“袁先生是新上任的沪报总编?”   “这倒不是,”袁少怀摆了摆手,“我们报馆没有那么具体的职位称呼,谁擅长什么便做什么。不过信哥儿的活向来是最多最杂的,他一走,我和鞠兄、宋兄、李兄,只好将他的活接手过来!好在也就熬个一年,待信哥儿学成回来,定能担起更多的职责来。”   “还得算上往返之期,是一年零三个月。”那位被他称之为李兄的年长文人站于一旁补充道。   “怎能忘了信哥儿的私人游历时间呢?”稍微感伤一阵后,骆明煊便又提起了劲来,嗓门高亢说道:“既然都大老远地出洋了,定然是要去周围游玩一番的,是吧,信哥儿?少说需要一年半吧!”   “行,那就给信哥儿一年半的时间!”袁少怀兀自下了决定,一本正经面向邱文信道:“信哥儿,十三年的秋季,我来码头接你,届时可莫忘了将你的《法兰西游记》带回来,正好给我们报纸再办一旅行副刊。”   “只怕带回来的是个《法兰西食记》吧?”   “诶呀糟糕,听闻法兰西美食不少,信哥儿你可别流连忘返啊?”   邱文信听着同事们调侃自己,也只是随和地笑着,并不反驳。   不远处,他的妻子和儿子站在行李旁,不声不语地望着他们。   “诸位,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站好,我们拍照留个纪念如何?莫耽误了信哥儿上船。”   照旧担任着摄影师职责的宋又陵,将照相机架在平坦路面上,朝他们喊道。   听见他的话语,大家自觉调整站位,面朝镜头,围绕邱文信站成一排。   刚站好位置,纪轻舟看见邱文信的妻儿仍待在一旁未过来,便朝那母子二人喊道:“夫人和小邱先生也一道来拍吧。”   他这般招呼了,母子俩显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却依旧没有动作。   直到邱文信抬起手朝他们招了招,那穿着旧式衣裙的矮个女子,才拉着几岁大的孩童走过来。   骆明煊和袁少怀等人见状,立即挪了挪脚步,让出位置,叫母子俩和邱文信站在一起。   纪轻舟注意到这站位,不禁神情恍惚了一瞬,一股时空错位之感油然而生。   那张照片里原本是没有女子和孩童入镜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张“与邱文信码头道别”的照片里,还将多出他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来。   “站一排太挤了,站两排吧!信哥儿,带着你太太儿子往前走一步!”   宋又陵抬起头高声指挥道,“鞠兄、袁兄几个往信哥儿身后站站,小骆、解兄和纪兄,都站信哥儿旁边来。”   袁少怀察觉不对,边走位边道:“他们三个高的为何要站前边?”   “那还用说嘛,自然是因为我们和信哥儿关系好喽!”骆明煊说着,便抬起手臂搭上了邱文信的肩膀。   “奥,倒不是因为这个,不过拍照嘛,自是好看的站前边!”宋又陵笑呵呵地回复。   接着,他低头正色看向照相机,大声喊道:“诸位再靠拢一点,衣服头发稍微修整一下……”   骆明煊闻言,当即站直身体,整理起自己的领带和帽子来,还转头拍了怕纪轻舟的肩膀,问他帽子有没有戴正。   纪轻舟顺手帮他正了正帽檐,此时,码头上传来检票员催促乘客上船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回头瞧了眼。   他们背后,那艘名为“盎脱莱蓬号”的远洋邮轮正停泊江畔。   望见那熟悉的码头景象、高高堆起的货物与熙熙攘攘的路人,数年前在苏州邱文信旧居内看见的那张早已泛黄发旧的相片不觉浮现眼前。   想起当年的画面,他心中蓦然回荡起一股深沉的既亲切又怅惘的情绪,不禁转过身,看向身旁男子。   解予安今日所穿的正是一套经典款的衬衣西裤,出门前将头发梳理成了三七分背头,几缕额发为风吹落,松散地搭在额角眉梢上,连发丝垂落的角度都与那照片上的很是相似。   解予安注意到他恍惚游离的眼神,低声询问:“怎么了,离别感伤了?”   纪轻舟回过神来,凝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不禁莞尔。   接着转头望向前方的照相机,口吻稀松平常地嘱咐:“等会儿,你记得笑一笑。”   毕竟以后是要挂上名人故居展示的。   待大家整理完毕,摆好姿势,在摄影师的指挥下,青年们脸庞上绽放出淡淡的笑意。   稍后,随着一声快门轻响,镁光闪过,这一瞬亲朋好友相聚,离别前的喧嚣热闹、欢喜悲愁,皆在胶卷中定格保存下来。   ·   送完邱文信上船,回到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解予安是下午一点的火车,从家中赶去火车站还要近一个钟头,因此时间较为紧迫,也来不及再好好吃顿饭。   稍微收拾下行李,休息个十几分钟,吃些简便的食物垫一垫肚子,便要立刻出发。   两人上楼到卧室后,解予安先去了趟盥洗室,做出门前的准备。   纪轻舟坐到沙发上休息等候着,无意间扫过面前的小圆茶几,看见桌上那装着厚厚文件的牛皮纸袋,想着先帮对方收拾一下,好节省时间,便拿起一旁小手提箱里的公文包,准备将那文件袋收进去。   解予安此次回来只住一晚,也就没有带衣物,他的行李格外简单,手提箱里除了那些零碎的随身物品,唯有这公文包是最大件的行李。   而这黑色的皮革公文包,还是自己当初在对方准备去南京工作的时候送他的。   用了近三年了,倒是依旧锃光发亮的,保养如新。   这下可好,等解予安回来上海从商了,还能接着用。   纪轻舟这般悠然思索着,打开皮包,拉开夹层,正准备将那厚厚的文件袋塞进去,倏然目光一滞,瞧见这包袋夹层内还单独存放着一份文件。   那文件横向摆放,正上方标题位置,赫然印着三个大大的墨字——“委任状”。   盥洗室传来脚步声响,纪轻舟却是毫不顾忌,放下文件袋,直接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这纸上通篇无标点的繁体扁体字,纪轻舟一眼扫过,只觉密密麻麻什么都没有映入眼底,但那起头的“陆军部”、“委任书”几字,他却是看得异常清晰。   正于此时,解予安整理完毕,拉开盥洗室门出来,一抬眸,便见对面沙发上,青年面色冷然拿着一张纸页,不苟言笑开口:“解予安,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第196章 委任书   如非必要, 纪轻舟真不想在这种即将分离道别的时候冲着对方发脾气。   但看到这张委任状,想到解予安又瞒着自己,接下这等危险职位, 他心里便骤然冒起一股难以压制的火气来。   解予安对上他严冷的目光,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瞥见他手上所拿的东西,便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一封委任书。”他语气平缓温和地说道。   “我认得字。”纪轻舟将那张委任状拍在桌面上, 仰起脸看向身前衣着整齐的男子,“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上次是瞒着我去南京,这次是准备一个人悄悄去北京当大官了?”   他方才仔细浏览了一遍其中的内容, 才发现这上面写的什么指挥部指挥官的职位, 是需要去北京赴任的。   “不会,我已决定回信拒绝。”   解予安半蹲下身来,凝视着青年的双眼, 坦然回道, “我从未想过去北京, 也不想做官。”   这委任书上的职衔的确是一个好位置,如若有机会, 两年内说不定可晋升少将,但解予安心底知晓, 京城不是个好去处, 多方势力,龙蛇混杂, 稍不留意就容易没命。   假如他在上海没有其他牵挂, 只身一人想要闯荡事业,或许会赴任一试,但现在么……他则是考虑都未曾考虑过。   之所以没有把此事告诉对方, 也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接下,以免纪轻舟多虑,便索性没有开口。   纪轻舟张了张唇,一口火气还未发出来,又被解予安淡然镇定的话语压了回去。   旋即他察觉不对,拿起那张纸又仔细瞧了两遍,尤其是底下那两道潦草的签名和红色的盖章,怎么看都觉得它不像是一份普通的委任书,倒像是不容违抗的任命书。   “这事,写个信就能解决?”他怀疑地挑起眉角。   解予安稍作停顿,道:“解决不了,也会有人帮我摆平,别担心。”   他这么一说,纪轻舟反而更为担忧,盯着他似问非问地说:“谁帮你摆平,你爹的手伸不到那去吧?那是……南京那边的人?”   解予安与他相视了几秒,没有吭声,接着拿过他手里的纸张随手一折,放进了公文包里。   但他的无言也代表着一种直白的回答。   纪轻舟不禁蹙起眉来,心怀不安问:“你没有牵扯进去吧?”   此刻,邱文信已登上了前往法国的邮轮,他便彻底没有了能确保对方安危的底牌。   之前觉得顶多再过两个月,等这一期的军校学生毕业,解予安便会回来上海,之后不管那些人怎么争斗,也与他们无关,因此不怎担忧。   哪知这会儿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张委任状来,叫他立即提起了警戒之心。   但仔细一想,此事也不奇怪,如今这年代,但凡留洋归来的皆是受人争抢的人才,解予安既是西点毕业,受伤退伍前仅二十岁年纪已是上校军衔,足以证明其天赋实力。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眼睛才复明不久,便收到了南京军校的总教官邀请,而今学校职位还未卸任,又拿到了北方陆军部盖章的委任书。   这不恰恰说明了,一直有人关注着他的状况,想要将这块香饽饽拉到自己的阵营中去吗?   解予安微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放在膝头的双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拍着,耐心地安抚他的情绪道:   “我仅在学校教课,能牵扯进什么?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你教课的学校可不是什么普通学校,”纪轻舟回道,“你的同事、你的上级,甚至你的学生,也都不是什么小人物。”   “那我也只是个教官而已。”解予安平静说道,“你别想太多,再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他说着,拇指摩挲了下青年细白手指上那耀眼锃光的戒指:“等我回来,就结婚。”   “你少立这种……”   纪轻舟话到一半又止住,发现自己竟连这等话语也不敢多说,一旦往这个方向深想,心里便惴惴不安。   他倒不觉得解予安会在这种事上骗他,骗这一时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怕有时候人太有用反倒惹来忌惮,而欠了的人情也往往是要还的。   他越想越是眉头紧蹙,拥有着后世过多的信息干扰,令他不得不生出一些阴谋论来。   解予安见他这副神情,便知他又不知脑补什么开始钻牛角尖了,抬手抚了抚青年的眉心道:“小事而已,不必忧虑。”   纪轻舟也知晓过多担忧无用,微抒了口气,劝慰自己,好歹解予安不打算接这委任书。   换个角度思考,说不定这正是影响他命运的关键转折呢?   想到这,他心底稍微放宽些许,朝对方道:“你还是尽快回来继承家业吧,不是都说商场如战场吗,你回来给我开工厂,也相当于换个战场发挥才能了。”   “嗯。”解予安淡淡应声,接着唇边牵起些许笑意,补充:“还要给你在外滩买栋楼。”   “吹牛的话就别说了,做不到怪丢人的。”纪轻舟轻嗤了声,瞥开了目光。   他语气轻嘲,解予安却也不反驳,仅是抬着眼睫,静静注视着他那略带弧度的黑发下俊俏生动的眉眼,眼底漾着柔和的眸光。   纪轻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语,便挑了下眉:“看什么,不服气?”   “生气也漂亮。”解予安难得话语直白道。   “啧,你口味怪特殊的。”纪轻舟别有意味地扫了他两眼。   接着抽出手看了眼腕表,见时间不早,便站起身来道:“你差不多该走了吧,抱一下。”   解予安跟着他站起身来,闻言便抬起手熟练地将人揽进了怀里。   鼻尖掠过薄荷与月桂的清甜香气,令他不由得搂紧了青年的腰身,手臂紧贴着他的身躯,感受着那透过薄薄衣料传递来的体肤温软。   片刻后,他侧过头吻了吻青年的耳朵,确认道:“今日不去上班?”   “嗯,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嘛。”纪轻舟在他耳畔回道,嗓音里仍带着些怏怏不快的慵散。   “那下午在家好好休息。”   “知道了。”   解予安修长的手掌贴着青年脊背缓缓上移,包裹着他的后颈轻轻揉捏着,似在汲取那肌肤的温度。   安静拥抱了几秒后,他话语沉静地开口:“你生日那时,可有时间去南京?”   “我生日,几号啊?”   “下月九号。”   纪轻舟不必刻意回想行程也知道下月多半是没有空闲的,嘴中却道:“也许有空吧,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嗯。”   “奥,那行呗。”他双臂环绕着男人的肩膀,将下巴往解予安颈侧贴了贴,漫然回应道:“那我尽量抽时间去看看你,还有你给我准备的惊喜。”   解予安唇边牵起浅浅的弧度,口吻恬淡道:“那便说好了。”   ·   虽然答应了解予安下午安分在家休息不去工作,纪轻舟却未说晚上不出门。   送解予安去火车站后,他回到家中休息了一阵,傍晚六点,又换上一身整齐靓丽的礼服,前往卡尔登饭店参加一场社交晚宴。   这场宴会的举办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南绮。   由她一手创办的农业专业学校,校舍在两个月前便已竣工,即将正式开始招生,为了拓宽学校名气,吸引师资力量,并拉取更多的钱款资助,她最近一直在积极地参加并组织各种社交派对。   而纪轻舟作为这所学校的资助方之一,自然也希望她的学校能够办好,只要有时间,凡沈女士组织邀请他参与的活动,他都会去。   夜幕时分,卡尔登饭店的大华舞厅内灯光璀璨,酒液鲜花的芳香与精致奢华的晚装填满着整个会场。   纪轻舟今日穿了套廓形宽松优雅的浅灰色银丝斜条纹西服,搭配白色的绉绸衬衣与黑色的尖头皮鞋。   柔软而垂坠的衬衣领口敞开外翻,锁骨上点缀了一条细细的碎金项链,柔白的衬衣面料与闪烁的金色项链,衬得那颈项肌肤愈发的皓白如玉。   领带同样是米白色的绉绸制作,仿佛浑然一体般垂落在衬衣门襟处,扣着金色腰链的皮带勾勒出窄瘦的腰身,显现出一股别样的风流魅力。   沈南绮见到他时,不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感叹道:“不得不说,你本身便是你这个时装品牌的最佳模特。”   纪轻舟从侍者的托盘中拿来一杯起泡酒,扬唇一笑道:“但我做的多是女装。”   沈南绮脑中不觉想象出他穿着裙摆夸张的女裙走上舞台的模样,接着急忙撇开思绪,岔开话题问:“听闻元元昨日回来了?怎么也不回来吃顿饭?”   “原本是想要去的,但你们昨晚不是去参加宴会了吗?”   “奥,对,最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脑子都忙糊涂了……”   正说着,一个身材瘦削、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挽着他年轻的妻子走到二人面前,微笑着打招呼:“解太太,听闻您最近又建了所新学校,可真是吾辈楷模呐。”   “哪里,齐老板向来热心教育,您捐建的学校、培养的人才也不在少数,我们推行教育,可离不开你们实业家的支持。”沈南绮客气地笑了笑道。   对面男子似觉心底舒坦地微微点了下头,旋即目光一转,瞄准她身旁的青年问:“这位是?”   “我的外甥,纪轻舟。”沈南绮简单介绍了一下,接着又对纪轻舟道:“这位是青州造船厂的齐老板,还有他的太太。”   “奥,您就是纪先生,早有耳闻。”齐老板伸出手来,同纪轻舟握了握手。   尔后微眯着眼眸看着青年说道:“前阵子京城有人模仿您办了场古今服饰展览,纪先生可有听闻过?”   “听说过,我还收到了邀请函,不过公事繁忙,很遗憾没有到场。”   “那您幸亏没有专程跑一趟,这时装表演我去看了,北京终归是国之中心,传统底蕴太过深厚,古今服饰展览,仅看到了古意,而无今之新颖美感。”   齐老板委婉却不客气地评价道,旋即话锋一转:“听闻您过一阵也准备办时装展,不知我同我太太,可有这荣幸问您要得一张门票啊?”   “齐老板太客气了,”纪轻舟一派笑吟吟地接道,“您和夫人对此有兴致,我高兴还不及,届时一定会给您发邀请函的。”   听他这般承诺,齐老板似觉心满意足,随即和沈南绮寒暄客套两句后,便带着妻子去同下一个目标结交。   沈南绮等他们走远后,才抚了抚额角的发丝,调侃身旁青年道:“你如今可真是远近闻名了,他说不认识你,却像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纪轻舟抿了口起泡酒,低声回道:“那还是托了施小姐的福,我也不想总上八卦报纸……”   “但你做的这行业便是如此,你越是出名,越有人愿意捧着钱来买你的衣服。”沈南绮轻描淡写地道破了这行业的规则。   纪轻舟轻笑了声:“还是阿姨看得通透……”   话落,沈南绮又带着他走到了长长的自助餐桌旁,面露笑容同两位洋人女士打起招呼来。   “认识一下,这位是艾琳·哈恩女士,PG日化公司的经理,”沈南绮特意改用英文为纪轻舟介绍道,“同时,她也是我的老同学,很高兴她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来担任我们学校的英文课老师。还有这位是伊芙琳小姐,是她的女儿。”   说罢,她又向对面二人介绍了下纪轻舟的身份。   “哦!世纪时装,我在《女士日报》上看到过你的作品。”那位头发褐黑、面容红润的艾琳女士似乎很是惊喜。   她睁大眼睛打量着面前青年俊雅而时尚的仪表,由衷地夸赞道:“我在美国的许多朋友都很喜欢你的时装风格,还有一些裁缝仿制你的衣服放在店里出售,它们往往很受欢迎。我敢打赌,假如你在纽约开一家精品时装店,一定会赚得盆满钵满。”   纪轻舟倒还真通过一些外文报纸读到过类似的内容,闻言便举了举酒杯笑道:“感谢您的赞美,将来会有机会的。”   他用着流利的英文礼貌回复,倏而眼光一转,注意到夫人身旁,那留着深褐色及肩卷发、面容白皙丰润的少女正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便也朝她微笑着点了下头。   艾琳其实还想要和老同学的外甥,这位时装品牌设计师聊一聊她所感兴趣的衣服与时尚。   但今晚的宴会主题毕竟是学校与教育,无关之事不好聊得太多,和沈南绮简单地叙了叙旧后,便看着他们二人执杯转身离去。   “这真是一个意外惊喜,伊芙琳,以后你在这也可以穿上最时尚最新款的裙子了。”   艾琳一边望着沈南绮二人的背影,一边对自己的女儿说道。   她是近段时间才带着女儿来到这工作的,因为和沈南绮是好朋友,是老同学,她对这个国家没有偏见。   但处在青春期的女儿却很不喜欢这会儿,自搬来上海后便郁郁寡欢,不爱出门,也不愿上学,她为此一直很苦恼。   而今突然想到女儿喜欢时尚漂亮的裙子,艾琳心想或许有一个突破口能够让她逐渐接受这个新环境。   哪知她说完那句话后,好一阵没等到回应,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儿,却见对方面色发红、神情恍惚,浅褐色的眼珠定定地凝望着远方的青年背影,说道:“妈妈,刚才有一道暖流袭击了我的胸口,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像要爱上这里了……” 第197章 追求者   纪轻舟遇到了他自穿越以来最大的困扰。   ——沈女士那位老同学的女儿, 年仅十六岁的伊芙琳小姐,自从那晚的社交宴会上与他见了一面后,已经连续五日清晨出现在南京路的时装屋门口等他上班了。   前四日, 这位小姐说要请他去喝咖啡、吃早餐、约会逛街等,都被纪轻舟用工作繁忙的理由打发了回去,第五天,对方说什么也不肯走, 直接追着他到了杂志社楼上。   “伊芙琳小姐,你这么跟着我,你母亲知道吗?”   二楼杂志社内, 受邀拍摄六月刊封面的模特晏乐已然换完了衣服, 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做头发。   拱形飘窗前,明媚的朝阳斜照着茶几上的玻璃水杯,折射出斑斓刺目的光斑。   堆满着各种杂物的茶几旁, 解良嬉和文稿编辑白今慧正一边用丝带装饰等会儿拍摄用的道具伞, 一边看八卦看得津津有味。   “我妈妈非常支持我追求爱情。”   约莫是年纪小又身处异国的缘故, 伊芙琳似乎觉得杂志社内的人大部分都听不懂英文,于是大胆地向青年表达自己的爱意。   “那你母亲一定不知道, 你追求的对象比你大十四岁,而且已经结婚了。”纪轻舟淡然回复, 始终维持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面对着少女的热情表白,脸都不曾红一下。   接着便自顾自地拿起挂在龙门架上的一条珊瑚粉色的窄丝巾, 打了个蝴蝶结, 走到晏乐身旁,往她盘起的头发上比了比。   “我认为年龄不是问题,我已经年满十六周岁了。”   穿着一身浅黄色低腰线连衣裙的伊芙琳, 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褐色的双眸痴痴地望着青年道:“如果你爱我,你的婚姻也不会是我们之间感情的阻碍。”   “我怕你再纠缠下去,你会成为我婚姻的阻碍。”   “我听说过你们国家的婚姻,遵从父母安排的婚姻不会幸福,如果你愿意和我约会试试,你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纪轻舟解开那条丝巾,手指勾起梳妆盒中一条细细长长的珍珠项链,转头看向少女认真说道:   “盲婚确实不应该,但碰巧,我很爱我的另一半,而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不难理解吧?”   伊芙琳涂抹着粉色唇膏的嘴唇委屈地噘起,与他视线交汇了片晌后,问道:“我可以见见你的妻子吗?”   “不可以,他不爱出门。”纪轻舟干脆地回复,倚在梳妆台旁,低着头将细珍珠项链缠绕在丝巾上。   “你骗我,我看过你的专访,你说你的妻子在另一个城市工作。”   “……对,我骗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出现会影响我妻子的心情,而我只想让他每天开心快乐,明白了吗?”   伊芙琳似是头一回遭受这样的挫折,丰润的面庞涨得通红,她神色黯然地注视他道:“你一直拒绝我,我非常伤心。”   “真是抱歉,但你伤不伤心,和我没有关系。”   纪轻舟有意摆出漠然的姿态回应,转身将那缠绕着珍珠项链的窄丝巾作为发带绑在晏乐的头发上。   “你太令我难过了,我的心都破碎了。”少女神情悲伤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光:   “我以为上海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结果它是一个如此令人心碎的地方。”   说完此言,她最后望了男子冷漠的侧影几眼,便依恋不舍地转身,缓慢朝楼梯走去。   直到伊芙琳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纪轻舟才轻呼了口气,绷得冷漠的神情松懈下来。   转头瞧见解良嬉正捂着嘴笑得开心,他略无奈地叹气道:“别笑了,良嬉姐,刚才不帮我劝一劝就算了,还笑我,你的良心呢?”   “我可没笑你。”解良嬉放下手里的道具伞,起身走到纪轻舟身旁,压低声音道:“我笑解予安,他一定想不到,他的竞争者是一个十六岁的美国小姑娘。”   纪轻舟扫了眼旁边的化妆师和模特,岔开话题道:“您要是闲的话,不妨拿着相机下楼去踩踩点,模特造型差不多了,马上可以下去拍摄了。”   六月刊的封面,他们准备拍摄外景,取景地就选在附近视野开阔的街口。   “等会儿啊……”解良嬉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和钢笔,翻开笔记本,边写边打趣道:“‘这是一个美丽而令人心碎的城市’,等解予安回来,我要把这句话告诉他。”   纪轻舟无言地别过了头,转而为模特挑选起搭配的首饰。   解良嬉见他不理会,也不再多调侃,随即便带上相机,叫上新雇的打光助理下了楼。   纪轻舟在首饰盒中选出一对红宝石耳坠,递给晏乐让她试戴,随口闲聊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接这次的封面邀请,最近不是在拍戏吗?”   “我的戏已经拍完了。”晏乐熟练地戴上耳环,对着镜子照了照,“只是一部小短片而已。”   “这样啊。”纪轻舟漫然应声,微俯下身审视了片刻镜中模特的妆容造型,点点头道:“可以,就戴这一对吧。你起来整理下,准备去拍摄了。”   晏乐闻言便起身到穿衣镜前整理下了衣着。   稍微理了理头发后,她的视线却瞟向了镜子斜侧方那道穿着浅蓝色衬衫的清秀而挺拔的男子身影,似不经意地问:“纪老师,您快要过生日了吧,这次可要办个生日宴会?”   去年纪轻舟生日时,为联络客户感情,庆祝品牌创办成立三周年,特意在手工坊办了场生日派对,邀请了家人朋友、合作伙伴和一些老客户等共进晚餐,晏乐因此也知晓了他的生日。   “今年不办了,答应了我太太要去南京陪他。”纪轻舟边说着,边踱步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几口。   “这样啊……真羡慕您太太。”晏乐收敛目光,语气里含着些许不明显的失落。   纪轻舟敏感地抬眸扫了眼镜子女子的神情。   刚拒绝了一位过度热情的追求者,导致他现在有些疑神疑鬼。   但随即想到晏乐男朋友都谈了两个了,便立即打消了疑虑。   好险……差点成为普信男了。   纪轻舟心忖着,暗自摇了摇头,接着放下玻璃水杯,走到晏乐身旁,最后审视了下她的整体妆造。   此次的封面服装是一套玫瑰红的套装裙,收腰抽褶的翻领上衣,搭上轻盈飘逸的半身裙,再配上一双棕色皮靴,整套穿搭简洁时尚且活泼动感。   明亮的色调与动态丰盈量感的廓形,正是这次夏季系列新款的主题。   “行,下楼开拍。”   ·   自那日含泪离去以后,伊芙琳小姐许久没有出现于时装屋门口。   正当纪轻舟逐渐忘记此事之时,一周后的上午,当他带着季秘书来到店里查账,推开红漆玻璃店门,抬眼便见那位留着深褐色卷发的少女又出现在了柜台旁,身边还多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丽少女。   对方看见他的出现,涂抹着亮色口红的嘴唇先是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紧接着又迅速收敛神色,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走到他面前道:   “我这次不是为了追求你而来的,你可以放心,不必躲着我。”   “我已经放弃你了,毕竟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伊芙琳刻意强调道。   尽管她看见青年,仍然移不开目光,每当与那双明亮的黑眸相碰撞,心脏总是扑通通地乱跳。   “是吗,那就太好了。”纪轻舟态度随和地应声,见柜台后方的林遐意神情无奈地朝自己摊了摊手,就垂眼看向少女问,“那伊芙琳小姐,你今日来这有什么需求吗?”   “嗯,不是我,是我的朋友有需求。”   伊芙琳说着,转身去拉起那金发少女的手,回道:“她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普莱斯小姐,她想要找你定做一套礼服。”   玛格丽特·普莱斯……   纪轻舟眉毛微动,看了看那名金发少女,又看了看她身旁的女佣。   若他记的没错,工部局的董事长,目前的上海首富、大银行家就是这个姓氏。   不过首富的女儿应该不需要亲自上门来他的店里定做衣服,家里雇佣的裁缝估计就不会少于五个。   纪轻舟脑中闪过这些思绪,朝向那位普莱斯小姐道:“要定做礼服是吗?那两位请跟我来吧。”   说罢,他便带着几位来客,转身朝着楼梯而去。   其实他店里的常客,需要定制衣服通常会前往霞飞路的手工坊,在那里可以自己选择面料,尽情与设计师沟通需求,获得最完善的服务。   不过住在这时装屋附近的客人,若是不愿跑太远,也可以直接来店里下单。   平时都会由林遐意和店里的店员负责沟通记录那部分客户的需求,留下尺寸和地址,而今日既然正好被纪轻舟碰上了,又是认识的人介绍的顾客,他便直接带着客人上了三楼,去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走进阳光铺洒的办公室,纪轻舟让秘书给两位小姐沏杯红茶,请两个姑娘在办公桌旁落座。   接着便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随意抽了支钢笔,翻开笔记本问道:“普莱斯小姐,对于您想要定制的礼服,有什么要求吗?”   这位金发小姐的性情较为文静,她向着给自己端来茶杯的季秘书微微点头道了声谢,接着不快不慢话音优雅地回答道:“只需要是适合我的,美丽的裙子。”   纪轻舟心底微微叹息了声,这种回答是他觉得最可怕的。   他面不改色继续问道:“那您打算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穿上那件裙子?晚宴、舞会,还是音乐厅、跑马场?”   “在我的生日会上,八月二十二号。”普莱斯小姐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问题道,“至于场合,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场花园宴会。”   “奥,生日会,花园派对……”纪轻舟简单在纸上记了两笔,“有风格偏好吗?成熟的?甜美的?端庄优雅的?”   金发少女思考了一阵,一时也说不出自己的具体喜好。   她转头看向伊芙琳,对方便帮她回答道:“我想你应该适合甜美的裙子。”   “但也要端庄优雅。”普莱斯小姐补充说道,旋即考虑着向纪轻舟提起道:“其实您店里的衣服我之前买过,我喜欢读《纪元》杂志,尤其是时装穿搭版块。   “但不知为何,那些裙子出现在模特身上时很漂亮,而我穿上却往往不是那么合适,如果有什么我特别喜欢的款式,通常买回去后还需要叫裁缝修改过才能穿。”   纪轻舟露出笑容道:“当然了,我店里所售的是根据大众体型制作的成衣,想要完全适合您的身材,唯有量体定制才可以做到。”   普莱斯小姐点了点头:“所以,我希望您制作的这件裙子能完全适合我,不仅仅是尺寸上的合适,那种程度我家的裁缝也可以办到,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理解,根据您的外貌气质设计最合适您的专属礼服,这是我应该做的。”纪轻舟说道,“那么,还有什么额外要求吗?”   普莱斯小姐再度思考了几秒,缓慢表达道:“那场生日会将是我首次在社交场上正式公开亮相,会有非常多的客人,也会有报纸记者,我希望我的照片印在报纸上也能很漂亮。”   纪轻舟越听越觉得这位小姐身份不简单……莫非真是工部局董事长的女儿?   这所谓的工部局,有些像是租界内的国会,是由外人纳税会产生,其下组织有多项事务委员会,例如警备、工务、财政、交通、卫生等等。   董事会常设董事十四人,再由这十四人选出一位为会中主席,即董事长。   原本这董事会是没有华董事的,一切事物皆由外人所管,直到两年前华人纳税会成立,才改变了这一规则。   而纪轻舟之所以知晓这些事情,也是因为解见山正是那五位新上任的华董事之一。   如若这位小姐真是那董事长的女儿,对方恐怕会是他接触的客户中家底最富裕的一位。   他暗自思忖着,不动声色地将笔记本翻过一页,连带着钢笔挪向对面:“那请您留个电话和地址,一周内,我设计完稿后,会联系您约时间看礼服效果图。”   金发小姐神情安然地点了下头,拿起钢笔,在纸上留下地址电话后,微笑着推还给了他。   纪轻舟垂眸看了眼具体的地址名称,微微挑了下眉。   果然,还真是那相当有名的普莱斯花园公馆。 第198章 礼服设计   每周的星期日是世纪高定手工坊员工的休息日, 当然,为了保证手工坊的正常运营,每到周末, 各个部门还是会安排轮值的员工留在别墅里工作。   今日的设计部,就轮到了宋瑜儿值班。   “叩叩……”   “宋小姐,有客人。”   正当宋瑜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翻阅着石印版的名家画作, 吸取设计灵感之时,茶房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奥, 来了!”宋瑜儿随手将书签夹在了画本中, 匆匆忙忙地起身,拿起笔记本与自来水笔,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快步来到了一楼的待客室。   “吴小姐, 原来是您啊!”   靠近楼梯东侧的待客室就位于一层临近马路的落地窗旁。   宋瑜儿穿过一道隔断玻璃门, 走进待客室,便见深咖色的皮革沙发旁, 一位穿着青色软缎旗袍的女子正站立等候在半开的棕褐色百叶窗前,静静地望着外边川流不息的马路街景。   那女子秀发低盘, 黑发间插着一支玉簪, 身材高挑而身形曼妙,正是他们店里的常客吴柏玲小姐。   因为老师曾给对方设计过一套令她分外惊艳的玫瑰黑羽白色缎面婚纱, 而这位客人却出于一些原因选择了另一套紫罗兰式样的婚纱, 宋瑜儿因此对这位客人的印象非常深刻。   “你还是叫我查尔斯夫人吧。”吴柏玲听见声响回过头来,微笑着提醒道。   “哦抱歉,查尔斯夫人, ”宋瑜儿立刻改了口,挂起笑容示意对方在沙发上落座,接着学着她老师的流程问道:“您这回是想要定做什么衣服呢?”   “纪先生不在这?”吴柏玲扫了眼门口方向问。   “老师今日不过来,您有需求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但我要定做一套礼服,”吴柏玲端起桌上茶水,啜饮了一口,语气淡然中夹着些许强势的意味,“过一阵,我要去参加一场生日宴,那是一场非常重要的宴会。”   “我明白,我们每一套礼服定制都是交由老师他亲自设计把关的,您可以放心。”   宋瑜儿明白她的顾虑,耐心地解释道:“以免您白来一趟,您可以先告诉我您的要求,之后老师如果有细节方面的问题需要和您沟通,他会再电话联系您的。”   “奥,是纪先生亲自设计就好。”吴柏玲看起来满意了许多,接着便靠在沙发上,缓缓说起自己的要求来。   “我要去参加一位小姐十六周岁的生日宴,不能穿得太华丽浮夸,因此想要做一件式样简单素雅、不抢风头,却也清新秀婉、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礼服裙……”   ·   此时,宝建路6号的小洋房工作室内,纪轻舟正坐在蝴蝶桌前,撑着脑袋,望着面前玻璃窗上摇曳的婆娑树影,构思着新接的单子。   尽管他在时装屋、手工坊都有自己的专属办公室,但当他需要一个尽可能清净无人打扰的设计空间时,还是会选择这间老工作室。   选择在这空间不算宽裕、光线不算明亮的二楼东北角书房,关起门来进行沉浸式的创作。   这两日,他所投入设计的毫无疑问就是最近刚接下的普莱斯小姐的生日宴会礼服。   毕竟是沪上首富的女儿,这笔单子倘若能令对方满意,赚钱多少倒在其次,关键是能收获一位长期稳定的大客户。   不过或许是太想要拿下这笔单子的缘故,真构思起来,他一时之间反倒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昨日待在这工作室书房内,翻阅着书籍画本思索了好一阵,才有了大概的方向,尽可能沉下心来,将那位金发少女当做自己的模特去设计打扮。   他有观察过普莱斯小姐的身材特点,对方的确生着一张天真美丽的脸蛋,但或许是因为年纪小,还未怎么长开,她的个子偏于娇小,没有修长的腰肢,也缺乏女子的曲线,脸颊和手臂还带着些小女孩的圆润肉感,因此线条太过简洁或硬朗的裙子都并不适合她。   例如那种纤巧优雅的小礼服,抑或给陆雪盈制作的凤尾蝶裙那般修身曳地的长礼服,都无法很好地衬托出她的气质。   最适合她的,反倒是古典式样的克里诺林式晚礼服,以鱼骨支撑的胸衣与膨大化的裙摆,更能勾勒衬托出她纤细的腰肢与优雅的气质。   又或是芭蕾舞裙风格的较短而蓬松轻盈的裙摆,以普莱斯小姐的身材样貌,穿上后也会十分的灵动可爱。   但她肯定无法接受穿那样短款式的裙子出席自己的生日宴。   因此,纪轻舟考虑许久后,还是决定绘制一套式样隆重的复古浪漫的晚礼服。   他鲜少做这样的裙子,因为费时费力费布料,且并不实穿,上一次做还是两年前的第一届同业公会时装大秀。   为了给“纯真、率性、勇敢无畏”的主题留下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结尾,他设计了那套裙摆夸张的白茶花纱裙。   结果导致施玄曼在秀场摔了一跤,留下了经典的照片。   而那套礼服在大秀结束后不久,便被一位富商以千元高价所购买收藏,不知将来是否还有现世的机会。   脑中闪过那些思绪,纪轻舟听着初夏时的新蝉吟唱,握着铅笔在雪白的纸页上唰唰地画着圆润流畅的线条。   他昨日有绘制一款低饱和淡蓝色的单肩礼服裙。   斜肩的设计与看似随性的褶缝营造出现代感的时尚氛围,较厚质地挺括的塔夫绸塑造出饱满隆重的裙体,衬托出模特高冷典雅的气质,最后在肩侧装点上一朵清冷浮夸的浅蓝色绸缎玫瑰,是为整套礼服的点睛之笔。   绘制这一套的线稿时,他还算满意,待大概地上色完成之后,却又觉得端庄有余,而不够华丽,不够甜美,多半达不到普莱斯小姐的要求。   不过倒是还挺符合他九月份的高定秀主题的。   于是撕下草稿,夹到了另一本画册中,尔后面对着雪白的画纸,从头起草。   经过一晚上睡梦里都在琢磨画稿的构思想象,他总算有了大概的设计方向,今日一大早便来了这工作室,关起门来画画创作。   十六岁女孩的生日宴,正处于青春年华的黄金时代,纪轻舟想给她设计一套生机勃勃,且极致优雅华丽的礼服裙。   令她只要穿上那套礼服出场,便能成为那场花园派对的公主。   仍旧是复古束腰搭配宽大蓬松的裙摆,颜色便选用精致甜美的蜜桃粉色与时尚奢华的鎏金色,碰撞交叠,以衬托出模特高贵典雅的气质。   领口设计为一字肩的式样,配合灯笼袖带荷叶边的袖型,能更好地展现出模特纤细的脖颈,并遮住手臂的圆润感。   考虑到普莱斯小姐在最后补充的那点额外要求——希望自己登在报纸上的照片也能闪耀夺目。   纪轻舟准备给裙子选择的面料是光泽亮丽的真丝缎,届时灯光一打,裙面光泽动人,即便在黑白照片中,也足够华贵耀眼。   至于裙子的装饰细节方面,他并未选择使用蕾丝或珠饰的点缀,所选用的缎子面料就已足够华丽,唯有以大面积简洁的裁剪来凸显它的优势,过多的元素添加反而容易显得老气。   于是考虑再三后,他便决定在裙面两侧蓬松的褶裥上点缀上金色的缎带礼花。   并为了呼应普莱斯小姐那头灿烂的金发,在蜜桃粉的裙身面料上错落有致地添加上了许多金色小巧的花冠刺绣图案,使得膨大的礼服裙面拥有足够的精致细节,不那么空旷。   最后再于模特脖颈和耳垂上添上创意独特的华丽珠宝,便是一套经典浪漫而不失活力生机的优雅礼服。   纪轻舟脑中一边考虑构思着,一边拿着画笔调着颜料,仔细填充着细节处的色彩。   不知不觉,上午的日光已彻底从桌沿退去,到了午餐时间,阿福前来敲门,叫他下楼用餐。   纪轻舟起身前看了看画上那初步成型的奢华甜美的礼服,微微地点头舒了口气。   上色后的总体效果还是挺令他满意的,希望普莱斯小姐也能够喜欢吧……   ·   普莱斯花园公馆,周末的下午茶时间。   午后两点,温煦慵懒的日光穿透米白色的蕾丝窗帘,铺洒在公馆二楼的阳台花厅内,化为斑驳朦胧的光影笼罩着卷草花纹的沙发与地毯。   留声机播放的悠扬音乐中,几个女佣来回穿梭于花厅之间,在铺着洁白蕾丝花边桌布的茶桌上摆上插着鲜花的瓷瓶与三层的点心银盘,并用小推车送来精致的瓷器茶具,娴熟而轻巧地布置着下午茶环境。   痴迷文学创作的普莱斯夫人很喜欢组织聚会,通常会在每周末的下午三点至五点半,在自己家中举行定期的文艺沙龙,邀请各界的名媛名彦们,又或是艺术界的画家、音乐家、戏剧家、诗人们来到这聊聊天,喝喝茶,谈谈文艺创作,不拘国籍。   今日也是一样。   尚未到会客时间,普莱斯夫人和她的女儿玛格丽特已在花厅内安排准备好鲜花、音乐与红茶点心,等候客人的到来。   而她的先生达德利·普莱斯先生也难得出现在这里,正闲适地坐在沙发上翻阅着报纸。   “你请了一个华裁缝给你制作生日宴会的礼服?”   听自己的女儿谈起前两日和朋友去店里定做礼服的经历,穿着一身修身马甲衬衣的普莱斯先生略有些诧异地从报纸上抬起视线,看向玛格丽特。   “是的,那位设计师先生很有名,他主编的时尚杂志每一期我都会看,虽然看不懂文字,但图片上的裙子很是新颖漂亮,我想要试试那种新风格的礼服。”   穿着一身浅绿色连衣裙的玛格丽特认真说明缘由道。   “我对那种杂志不感兴趣。”普莱斯先生放下报纸,摊手道,“你想要尝试新礼服,我可以去请泰勒先生、请普尔女士过来,你何必专程去店里找一个华裁缝?我不觉得那些梳着辫子的黄皮能做出什么适合你的漂亮礼服,这完全是在白费精力。”   “你这么说太没有礼貌了,达德利,你应该知道我有不少的华人朋友。”普莱斯夫人略显不满地打断她先生的话道,“我想你最近的工作也许不太顺利?”   普莱斯先生又拿起报纸,呼了口气:“是的,董事会就不该允许华人的加入,那都是一群狡猾的狐狸。”   “你在工作上有情绪我可以理解,但最好不要把这种情绪带给我们可爱的女儿。”普莱斯夫人提醒道。   金色头发稀疏的男子闻言朝他的女儿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跷着腿继续看起了报纸。   普莱斯夫人见状不再多言,面露笑意地看向金发少女问:“玛格丽特,是谁介绍你去做衣服的?”   “伊芙琳,是她带我去的。”   “看来你们自上次的下午茶后就成为了好朋友?”   “嗯,她是个真诚热情的人,就是有点……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玛格丽特琢磨着描述她的朋友道,旋即扬起一个笑容,提议:   “对了妈妈,我觉得那位时装店的老板纪先生是个不错的人,您或许可以邀请他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他的样貌年轻漂亮,谈吐优雅礼貌,设计的衣服新颖时尚,我想您应该会喜欢他的。”   “你这么说起来,我的确在一些报纸上看见过他的介绍。”普莱斯夫人回忆道,随后微微一笑:“既然你这样推荐了,那改日我便邀请他过来坐坐。” 第199章 相配   说是一周的时间出图, 实际纪轻舟比约定时间还早了三天,便联系了普莱斯小姐看礼服的效果图,地点就约在了静安寺路那座著名的普莱斯花园公馆。   对于普莱斯公馆, 纪轻舟其实还挺好奇的。   曾几何时,当他还在爱巷开小铺子时,每当乘电车来回解公馆,途中总会路过那道铺着石板的花园弄。   有听闻那弄堂通往的是首富之家, 而直到约定的这日下午,他才首次进入了这条弄堂。   在他的想象中,普莱斯公馆应该是和解公馆差不多规模的花园建筑群, 拥有着宽阔的草坪、笔直的林荫道与连幢华丽的花园洋房。   而事实上, 普莱斯公馆的占地面积的确相当广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座花园的布置并非西式风格, 反倒充斥着更多的中式园林元素。   跟随着管家的指引, 沿着曲折的小径走向那座蔷薇色的公馆建筑, 沿途亭台池石,极为壮丽。   五步一亭、十步一阁, 之间名贵花草掩映,一步一景, 甚为风雅, 也不知是请哪位园林大师所设计。   普莱斯小姐的花园派对难不成是在这座中式园林中举办?那他设计的礼服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啊……   纪轻舟心底不觉闪过这一想法。   相比反差较大的花园景致,公馆洋房倒是与纪轻舟想象中的差不多, 纯西式的砖混结构双层建筑, 拥有着孟莎式的陡峭坡面屋顶与半圆状的拱券门廊,一二层皆带敞廊环绕。   也许是建造得较早的缘故,其内部的陈设装潢, 虽然也很是庄重典雅,却还不如解公馆的内部设计更为雅致壮观。   沿着纯实木的楼梯走到二楼阳台花厅,纪轻舟在那三面格窗环绕的阳台沙发区,看见了穿着一袭白色衣裙的普莱斯小姐。   而在普莱斯小姐的身旁,还坐着一位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眼角略带皱纹的和蔼女士。   “下午好,纪先生!”   看见客人的到来,玛格丽特主动起身迎接,笑容恬静地为他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母亲,她想要和我一起看看您设计的礼服,您不介意吧?”   “当然没问题了。”纪轻舟说着,望向那位拥有着浅金色头发的夫人,礼貌地牵起唇角点了下头表示问候。   对方穿着件浅紫色希腊风格的宽松曳地连衣裙,身型和普莱斯小姐一样,都偏于娇小,母女俩的五官与瞳色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普莱斯夫人,打扰了。”   “请坐吧。”面容优雅的女士换了个较为端正的坐姿,略微挑眉用眼神示意他在对面的沙发椅落座。   碧蓝色的眼睛打量了青年几秒后,她话语亲切地开口:“如果不是提前知晓纪先生是一位时装设计师,我或许会以为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颇受欢迎的戏剧演员。”   纪轻舟将公文包放在座椅旁,抬手接过女佣递来的瓷杯,低声道了声谢,继而浅笑回应道:“感谢您的赞美,事实上我差点就要进军电影界了,可惜我的演技不过关,只能充当一些背景板小角色。”   “那真是遗憾。”普莱斯夫人眨了下眼睛 ,和善笑道:“但因此,时装界也拥有了一位推动潮流的年轻设计师。”   “您太夸奖我了。”   “纪先生不必太谦虚。事实上,直到最近听闻了玛格丽特的介绍,我才去翻阅了你的杂志,那些内容很有意思,尽管我看不懂太多的汉字,但那些搭配、那些服饰、发型、首饰,都非常的漂亮,非常有创意。   “还有那些新奇的工艺、图案、造型和面料,最新一期五月刊的珍珠奶油色调套装,那套乔其纱衬衣与西装面料裙,配上墨镜、草帽与金色的绳索项链,太令我惊艳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我还在穿着去年流行的印花连衣裙,外面的时尚却已经发展到了那种程度。   “我很后悔,平时仅订阅海外的那些时尚杂志,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上海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华人设计师。于是,我便更加好奇,您给玛格丽特设计的礼服了。”普莱斯夫人侃侃而谈说道。   一开始她还担心对面的年轻人词汇量不足,说话时刻意放缓了语速,后来发觉对方眼睛始终明亮地注视着自己,总会在恰当的时候点头或眨眼以示回应,便知沟通方面全无障碍。   “这下可好,我刚刚还挺轻松的,听了您这番话,反倒有些压力。”纪轻舟微微摇了摇头,语声温和带笑地接话。   随即便打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册画本来,翻到那页的礼服画稿,朝向母女二人放在了桌面上:“希望我这次的作品不会令你们失望。”   那画本甫一取出,普莱斯夫人和小姐的目光便都随之转移了过去。   待望见柔和日光中,雪白纸页上那穿着华丽晚装的美丽模特,二人皆不由得睁大玻璃珠般的清透双目,发出了轻声的赞叹。   “哦!多么奢华的礼服!”普莱斯夫人拿起画本,递到女儿面前,一同细细地欣赏。   只见画纸中央,金发碧眼的模特半披着长发,戴着五彩斑斓的宝石花环,脸上妆容甜美矜贵,一手提着宽大的裙摆,一手放在腰侧,身姿端庄地抬着目光凝视前方。   她穿着精致靓丽的蜜桃粉色缎面礼服,鱼骨支撑的胸衣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缎面荷叶边衣摆下方,绣着一个个金色花冠图案的淡粉色裙片向两侧堆起褶裥,露出交叠在下层的鎏金色丝缎裙身。   一字肩礼服领口的鎏金色大波浪丝缎与裙体两侧褶裥上点缀的金丝带礼花,是如此的明亮闪耀,高贵且优雅。   即便只是一幅画作,透过画师对那缎面光泽的描绘诠释,普莱斯夫人完全能够想象到自己的女儿穿上这套礼服,会是多么的光彩夺目。   “这套裙子就叫做‘玛格丽特’,普莱斯小姐可喜欢?”纪轻舟姿态放松地背靠着沙发椅,喝着茶静静等候了一会儿。   待差不多时候了,便放下茶杯,适时地开口询问顾客满意度。   玛格丽特闻言抬起视线来,却暂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着画本指着模特脖子上的项链问:“这画上的项链和花卉王冠,你们也能定制?”   那是一套色彩斑斓的宝石首饰,使用不规则的宝石拼合成种种花卉的图案,再组合成较为厚重的晚装项链、手链与花冠。   这鲜艳绚烂的首饰佩戴在模特的脖颈和头发上,便为那套礼服又添加了一抹清新靓丽的浪漫华丽感。   “当然可以定制,”纪轻舟口吻轻快道,“事实上这套珠宝也是我专门为您设计的,它的名字就叫做‘花园派对’。”   “玛格丽特的花园派对,不错的创意。”普莱斯夫人评价道,继而转头询问身旁的少女:“怎么样,玛格丽特,你是更喜欢这一套,还是你父亲请普尔女士设计的那一套?”   “普尔女士?”纪轻舟微挑了下眉表示疑问。   “那是我们常合作的一位礼服设计师,最擅长制作少女的裙子。”普莱斯夫人解释,“毕竟是第一次和您合作,不清楚您的水平,她的父亲以防万一,便额外请普尔女士设计了一套礼服,希望您不会介意。”   “奥,我能理解。”纪轻舟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只要你们别忘记给落选的设计师支付报酬……他心里暗忖。   普莱斯夫人仍在为他讲述:“普尔女士的作品是一套嫩黄色的礼服,说实话也非常漂亮,同样是蓬松饱满的裙身,拥有着层层堆叠的浅黄色薄纱褶边,胸衣上镶满了粉色的丝带小雏菊,就像是童话中公主的衣裙。”   “但那有些稚嫩了。”玛格丽特表达观点道,“如果我只有十三岁的年纪,也许会喜欢那样的款式,但现在,我更喜欢这一套闪耀华丽的礼服。既然是我的生日宴会,当然要穿上‘玛格丽特的花园派对’。”   后半句话,她是看向纪轻舟说的。   “我也更满意您这一套。”普莱斯夫人将画本放在桌面上,“正如玛格丽特所说,这套礼服的整体搭配更为优雅成熟,也更有品味。”   “这么说,我赢得了比赛?”纪轻舟半开玩笑地回复。   “是的,您赢得了这场比赛。”普莱斯夫人不禁莞尔,接着稍微正了正色道:“您开个价吧。”   纪轻舟沉吟着微微点头:“既然夫人这样干脆,那我就直说了。总价两千五百元,包含整套造型的礼服、珠宝、高跟鞋,所有单品的设计、成本与制作费用,工期在两个月左右。”   这价格是他再三考虑后定下的,这套礼服的制作本身就很耗人工,面辅料成本都十分昂贵,珠宝与高跟鞋的定制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整套服饰全部包下,他认为开价三千银圆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毕竟和普莱斯小姐是第一次合作,也不知他们的行事风格是怎样的。   听闻一些富人是越富有越抠门,首次合作,他便报了个不算低但也不算太高的相对保守的价格。   “你是个实诚的年轻人,不过两千五百元,你不会使用那些虚假的配饰珠宝吧?”听闻这价格,普莱斯夫人眉头都未皱一下,反而担心起首饰的品质。   “您也看到了,这套首饰其实没有用到什么大尺寸的宝石,所以其成本虽也昂贵,但不至于特别夸张。”   纪轻舟详细说明情况道:“我一直认为珠宝的魅力不在于它的硕大,而在于它的设计、工艺和品质,既然是由我们手工坊设计出产的首饰,为了品牌的口碑和名声,我肯定会挑选品质好的宝石来制作这套珠宝,这点您可以放心。”   普莱斯夫人闻言面色松弛了下来,说道:“好吧,这笔费用我会在三日内派人去你的店里结清,希望两个月后,这套礼服的成品能够惊艳我们的眼睛。”   她甚至都没提先支付定金的话题,而是准备一次性结清账单。   纪轻舟感受了首富的魄力,当即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看完了设计效果图,围绕着礼服的细节又聊了一阵后,纪轻舟便收起画本,准备告辞。   起身之前,普莱斯夫人亲切地发出邀请道:“今日和纪先生的交流很是愉快,不知你可有兴趣来参加我的文艺沙龙?我这里通常每周末下午都会举办派对,邀请一些文艺界的人士来参加聚会,多数都是热爱创作的年轻人,他们之中也许还有您的朋友。”   纪轻舟眼神微亮,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惊喜,他从容地应道:“既然您这么邀请了,我当然有兴趣参与了。”   “不过这周末我另有安排,”普莱斯夫人稍作思索,问,“下个星期日如何?”   纪轻舟略为难地皱了下鼻子,说:“但下周末我应该在南京出差,下下周可以吗?”   “那就期待你的首次参与了。”普莱斯夫人温和浅笑道,“我想,你应该会享受那种氛围的。”   ·   随着普莱斯小姐的礼服定制单确认,收到大笔资金入账的同时,纪轻舟的工作量也骤然增长。   或许是因为普莱斯花园公馆的宴会举办在即,高定手工坊的礼服订单量在短短两周内遽然暴增,使得纪轻舟不得不停止了接单,只怕自己会忙不过来,辜负客户的信任。   每日连轴转的忙碌中,时光悄然而逝,眨眼便到了六月初旬。   以眼下的工作量,纪轻舟其实不怎抽得出时间去南京。   但既然一个月前就已答应了某人,他还是提前将一部分紧要任务赶了赶工,整理出一些能够带去南京的工作,勉强抽出了一周的出差时间。   出发南京的前一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五。   上午十点半,纪轻舟将杂志社的工作收了尾后,正打算赶去下一个工作地点,到了二楼却被解良嬉拦截了下来。   “截止今日上午,六月刊,三万册已全部售空。”解良嬉先是报出了一个好消息,接着语速飞快地说道:   “我觉得下期如果来得及,还可以再多印三千册,完全能够卖得出去,你想象不到,我们的杂志在香港、在南洋华人区,有多么受欢迎。”   “那就再加呗,听主编您的安排。”纪轻舟口吻慵懒而爽快地应和道。   解良嬉看了看他的公文包:“你这么快下班了?”   “嗯,等会儿去吃个午饭,下午得去学校上两堂课。”   “怎么变两堂课了?”   “调课了啊,把下周四的课调到今天了。”   “奥~又要去南京啊。”解良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端午不回来?”   纪轻舟带着笑意摇了摇头:“周三啊,就放一天假,他能怎么回?”   “这可真遗憾,他不回来,我都没机会拿伊芙琳小姐的事调侃他,再过一阵,我都要忘了这事了。”   “那可真是万幸。”   纪轻舟扯了扯嘴角,说着正要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又被解良嬉叫住了脚步。   “等等,你们手工坊最近可还能接礼服订单?”解良嬉突然想起此事问道,“如若来得及,我要定做一套礼服。”   纪轻舟回过头扬了下眉角:“不会又是为了普莱斯小姐的生日宴吧?”   解良嬉轻点了头:“嗯,你知道?”   “很难不知道,最近因为这场宴会,我们手工坊的订单都要爆了。”   “这么说,是做不了我的礼服了?”   “其实是已经停止接单了,不过谁叫你是我良嬉姐呢……”纪轻舟拖长尾音道,额外给她开了个后门,“我在南京会记得给你设计礼服的,记得去找林经理付个定金。”   说罢,他便不再多聊,朝着踱步过来的白今慧挥了下手道:“走了,一周后再见!”   “纪先生又要去南京啊。”望着青年快步下楼的身影,白今慧抱着书籍站在解良嬉身旁感慨:“他太太可真幸福,有这样一位俊秀文雅又总是记挂着她的丈夫。也不知纪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诶,良嬉姐,你应该见过她吧?”   “呵,是见过。”解良嬉转身朝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语气淡淡回道:“那可是位大户人家‘千金’,肤白高俊、仪表气质甚为优越,就是性情淡漠,说话刁钻,气量又小,不是好相处的人。”   白今慧听闻此言,脑袋中便浮现出一位身材高挑、气质冷艳、娇气又任性的大小姐形象。   心说怪不得纪太太从未来过杂志社,原来是性子孤傲之缘故。   不过……   她想起纪先生方才提起去南京时那副眉眼带笑的模样,暗忖这样一位冷傲不好招惹的大小姐,和他们老板倒是还挺相配。 第200章 乘凉(纯感情)   当站台上悬挂的时钟转过六点半时, 一列火车带着缭绕的浓烟与滚滚车轮声缓缓驶入站台。   随着一道尖锐的汽笛鸣响,火车停靠,不久绿皮车门开启, 风尘仆仆的乘客们从一节节车厢蜂拥而出。   在喧杂浑浊的空气中,人群推搡着、拥挤着流向狭窄的出口。   月台上,穿着一套卡其衬衣裤的男子熟练地避过人群,来到头等车厢附近等候。   夏日里白昼漫长, 尽管已接近七点,天边仍晕染着绯色的晚霞余辉。   在那薄暗的夕阳背景中,穿梭在月台间的每一位旅客都成了漆暗又模糊不清的剪影。   正当他视线巡睃于几扇车厢门周边, 焦急又耐心地翘盼着某个人影的出现时, 一瞥之间,蓦然见一道雪白的年轻身影出现在灰暗人群中,径直地朝自己的方向疾步而来。   人头攒动中, 他的身形面貌分外的清晰惹眼。   解予安愣了一下, 直到对上那双熠熠的眼眸, 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下意识地往那方向迈了几步,待青年到来时, 便张开手臂,将人抱进了怀里。   轻拂的晚风吹来青年发丝间熟悉的香味, 令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 低头埋进对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了好了, 解元, 别太引人注目了。”纪轻舟被他吸得缩了下脖子,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提醒。   站台内,与久别的兄弟朋友拥抱的不是没有, 但终究是少数,尤其又是在这仲夏时节,两年轻男子相拥太久很难不引起路人注意。   解予安闻言,缓缓松开怀抱,手掌仍依恋不舍地抚摸着青年后腰的衣衫,过了会儿才彻底收回手来。   “怎么穿长衫了,差点没认出来。”他半垂着眼睫,状似平静地问道。   眼神却如黏在了青年身上般,一遍遍细细地描摹着爱人的夏日限定装扮,温柔的眼光凛凛如水。   “这不是天热嘛,穿西装皮带一系,一点也不透气。”纪轻舟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顺手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痕。   考虑到火车上闷热的环境,他今日便穿了件轻薄透气的雪白丝麻长衫。   无任何花纹的柔软面料,反而衬得他肌肤愈发的白净如玉,被风乱拂着的黑发下,脸庞斯文安静又乖顺漂亮。   解予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帮他理了理头发。   纪轻舟抬眸对上他熟悉的目光,面上便浮现出愉悦的微笑,扬唇道:“走吧,累死我了,回去休息。”   后方,阿佑已提着两只行李箱跟了上来,解予安见状便抬起胳膊揽住青年的肩膀,顺着人流朝出口走去。   日暮时分,火车站外,月辉轻洒,映出远方黑黢黢的房屋轮廓。   纪轻舟还以为今天照旧要坐那边三轮摩托去出租屋,结果解予安却带着他来到了马路旁的一辆黑色小轿车旁,帮他拉开了车后座门。   “呦,换车了?”他挂着笑意问,率先坐进了车里。   “嗯,问学校借的。”解予安淡然回答着,和阿佑一块将行李放上了车。   “少爷,我来开车?”黄佑树问道。   “嗯。”解予安本就是这么打算的,闻言直接将车钥匙递给了对方。   待坐入车内,甫一关上车门,他便迫不及待地牵起青年的手握进了掌心里。   因不怎熟悉南京的道路,黄佑树车子开得较慢,尽管如此,还是比边三轮快上一些。   约莫四十分钟后,他们便顺利抵达了解予安所租的公寓。   将汽车停在公寓楼下的院子里后,黄佑树提着自己的行李下车,独自前往熟悉的旅馆办理入住,又将开启为期一周的带薪休假。   而纪轻舟二人,则先找了家附近的餐馆吃了顿夜饭,在月色笼罩的街道上聊着琐碎的话题,逛了会儿街消了消食,方回到公寓房间。   “你这公寓里住的都是附近学校的老师吗?”   “嗯,差不多。”   “那我们晚上动静得轻点。”   “……”   两人小声交流着,踏着实木楼梯来到阁楼门外。   转动门锁,推开房间门,便感一股闷热之意扑面而来。   稍后,随着“啪”一声轻响,解予安点亮起居室的电灯,驱散了周遭的黑暗。   门对面长桌前方,黑色的钢窗微开着,玻璃上浮现出昏黄的灯影。   “你这房间里可真够闷的……开了窗门怕蚊子进来,不开窗又着实热得很。”   纪轻舟换了拖鞋,将自己的行李箱提到了卧室,一边咕哝着,一边拉开纱帘,将阳台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随着澄清的月色探入卧室,晚风轻轻吹动起门旁的纱帘,闷热不堪的屋里总算飘进了一丝夏夜的清凉。   可与此同时,耳边也似有蚊虫的嗡嗡声若有似无地盘绕起来。   “要不你赶紧先点个蚊香?”   纪轻舟说着转过身来,回头正看到解予安将摆放在柜子上的台式风扇插上插头,打开了电风扇。   “忘准备了,明早去买蚊香。”解予安回道。   “我不来,你就不打算买了?日子过得真糙。”纪轻舟轻叹着呼了口气,面朝着风扇岔开腿坐在了床铺上。   迎面吹来的风虽算不得凉爽,但到底比不开风扇时舒服,他便撑着手臂后仰身体,阖起眼睛,感受对面吹来的凉风带走身上的热意。   但还未等凉快多久,流动的风便被一道高大身影阻拦,朝着两侧分流而去。   纪轻舟似有所感般掀开眼帘,毫不意外地撞上了一双静谧幽邃的眼眸。   “干嘛呢,站在这挡我风,太恶毒了吧?”他语气轻佻地抬起下巴问,又抬起脚尖踢了踢男人的小腿,“元宝乖,往旁边站站。”   解予安被他这么一踢,反倒弯腰俯下身来,手臂揽着青年的肩膀抱着他压到了新铺的床铺上。   “诶,怎么这么心急啊?”纪轻舟抱怨道,虽是怪罪的口吻,面上却笑吟吟的很是纵容。   “抱一下。”解予安语气沉静地解释,掌心贴着他的后颈抚摸着,安然地吻了吻他的眉心。   他本意也只是想先抱一抱他,而察觉到身下青年习惯性勾住自己后腰的双腿后,却又不禁心头微颤,耳根燃起一阵热意来。   “你是真不嫌热啊。”   “你很热?”   “嗯,后背衣服都汗湿了,马上可以养鱼了。”纪轻舟漫然应声,抬手捋起额前头发,露出干净漂亮的眉眼。   约莫是太热的缘故,他双唇格外的红润有血色,眼神也慵懒微显朦胧,像是刚喝了酒,有些微醺的状态。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一下,伸手摩挲着他光滑的脸颊说:“那脱了乘乘凉。”   纪轻舟闻言先是挑眉,接着泰然地扯起唇角笑道:“行啊,你帮我脱呗。”   解予安微抿着唇静静地应了声,一边揉捏着他的后颈,轻柔又毫无威胁性地亲吻着他的唇颊,搂着青年后背的右手却缓缓下移,解开了那长衫侧边的两颗扣子,掀起了衣衫的下摆。   感受到腰侧微凉的空气,纪轻舟垂眸看了眼自己胸前被推起的衣衫,疑惑地蹙了下眉:“你这是脱什么呢?哪有人从下往上脱长衫的?”   解予安默不作声,唇边微不可见地牵起一丝笑意。   纪轻舟看见他的神情,察觉不对劲,正想要翻身扯起薄被盖在身上,对方便忽地直起身来,手掌不容逃脱地控制着他的膝盖,压着大腿向两侧分开。   “解元,你别一来就搞这种……”   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纪轻舟手肘撑起身体,后仰着脑袋,语气夹带着几分无奈的味道,“好歹让我先洗个澡嘛。”   “不脏。”解予安淡然开口,接着便在青年说不清是羞臊还是避让的目光中,低俯下身去,隔着薄薄的丝质衬裤亲吻在他的腿根。   ·   闹腾了大半个钟头后,纪轻舟总算如愿洗上了澡,但在洗去一身热汗的同时,却又沁出了更多的汗液。   小窗之外,月亮不知不觉间爬上了树梢,皎洁月光若轻纱披落室内,未开灯的盥洗室银白一片。   月影倒映在蓄满水的浴缸内,不断地涌起着涟漪,如若海浪轻抚着沙滩,溅起银光点点洒落瓷砖地面。   待泡完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床上时,纪轻舟仿佛已被浴室内蒸腾的水汽热得融化了一般,裹着件轻薄的浴衣,蔫头耷脑地抱着枕头趴在床铺上,闭着眼睛已是昏昏欲睡。   解予安盘着腿坐在他身旁,老老实实地给他按摩着腰背大腿,时不时地听从指挥给他捏捏肩膀。   “诶,对,就这个脖子后边,酸得很……”   “使点劲啊,解教官,没吃饭呐……”   解予安稍稍加了点力道揉捏着他的肩颈,道:“不敢使劲,怕你出事。”   纪轻舟突然失笑,侧过头问:“怎么,你还能给我脖子扭断不成?”   解予安略无奈地扫了他一眼:“积点口德。”   “嘁,你又好到哪去。”   纪轻舟轻哧了声,转回脑袋趴在枕头上,继续享受按摩,倏而感慨:“你说你要是有个双胞胎兄弟多好,一个解元元,一个解元宝,轮流在家陪我。”   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纪轻舟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解予安刚刚居然扇了他屁股,诧异地回头:“你打我屁股?”   “双胞胎,想都别想。”解予安冷声道。   “我就这么假设一下,你这么凶做什么。”虽然不疼,纪轻舟却开始借机发作,“不按了,背对着你,我怪不安的。”   他这么说罢,便翻了个身扯起被子裹在腰上。   刚刚躺平下来,解予安也跟着侧躺在了他身旁,搂着他的腰又将人抱进了怀里。   尽管已过夜晚十点,那双漆黑的凤眸却仍很有精神地凝视着他。   纪轻舟转头对上他深沉的眸光,轻咋舌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什么眼神?”   纪轻舟眯着眼睛,扫视他几眼,回道:“想吃肉的眼神。”   解予安沉默了一下,坦然道:“那你没看错。”   纪轻舟一听便觉腿有些发麻,他简直怕了这年轻人的精力,逃避般地转开视线道:“你不是刚吃过吗?”   解予安嗓音低沉道:“饿了一个月,你说呢?”   “那你现在是饿太久了,虚不受补,只能少量多餐,懂不懂?”   “嗯。”解予安没有反驳,拉起他的左手放到唇边,吻了下他指根的戒指后,又含住他的指尖咬了咬,“那今晚第二餐……”   未等他说完,纪轻舟便把左手抽了出来,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问:“对了,我的生日礼物呢?”   很明显的转移话题,解予安淡淡笑了下,却也未揭穿,凑近过去亲了下青年的唇角,接着便起身去取礼物。 第201章 礼物(纯感情)   恋爱这三年多, 纪轻舟收了不知多少来自解予安送的礼物。   有节日送的,更多则是日常生活中随手购买的或许也称不上是礼物的一些实用物件。   如新上市的电器、新出的唱片、感兴趣的书籍、花样漂亮的茶杯、进口的颜料画纸、新版本的钢笔与彩色墨水等等,常在某天突然出现在家中的某个位置, 或是他办公室的桌柜上。   多到他有时候忙着工作,看着手里的画笔,时常要回忆一阵,才能想起来这套笔究竟是解予安送的, 还是他自己挑选购买来的。   尽管日常也常送东西,但每年生日,对方还是会特意准备一番, 将精心挑选的礼物用漂亮的礼盒包装起来, 使得送礼物这件事变得更有仪式感。   以前的解予安没有这种意识,这一点也是从纪轻舟身上学来的。   见解予安去取礼物,纪轻舟挪了挪位置, 斜倚着床头半坐起身来。   稍后, 便看到某人手里拿着几个风格毫不相干的礼物盒, 回到卧室,关上了房门, 将那三个礼盒放在了床边。   一只是绑着金边蓝丝带的深蓝色礼盒,其余两只则是看起来分外古典雅致的镶螺钿雕花檀木盒。   “你这几样东西, 感觉风格差异很大啊。”纪轻舟思忖道。   “嗯, 先拆哪个?”解予安略显期待地将礼盒往他面前推了推。   纪轻舟扫了眼,见那中式木盒样子贵重, 便先拿起了那深蓝色的长礼盒, 慢慢悠悠地拆开了丝带。   原本见这盒子包装得很是商务风,还以为里边会是领带、香水、男士钱夹之类的物品,哪知打开盒盖, 却见一条蓬松柔软的淡蓝色围巾迫不及待地冒出了头来。   “怎么夏天送围巾啊?”纪轻舟满脸疑惑,不可置信地拿起那折叠整齐的围巾瞧了瞧,发现这礼盒里装的还真只有这么一件东西。   虽说这围巾手感不错,软绵厚实,使用的是纯羊绒线,花纹颜色也还算经典时尚……   “等等,这不会是你自己织的吧?”纪轻舟展开围巾后,才注意到其起针部分不怎均匀平整的卷边,心说这凹凸不平的卷边总不会是人家刻意设计的,毕竟这设计也不怎么好看。   于是便将疑问的视线投向了坐在床边的解予安。   “嗯。”解予安点头轻应了声,微垂着眼睫,似有些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真是你织的?哇噻,出人意料啊,解元宝。”   得知真相,纪轻舟眼睛瞬间亮起了光彩,没想到年近三十的自己还能收到这种好似十七八岁时才会收到的充满着恋人纯纯爱意的礼物。   虽然于他而言,送自己手织的围巾有些俗套,但想到是解予安织的,又有一种奇异的惊喜反差感。   毕竟是个清朝出生的民国人,这种程度或许也称得上是浪漫了。   “你学生知道,白日里冷峻肃穆威风凛凛的解教官,晚上在出租屋里给老婆织围巾吗?”他挑起眉,口吻揶揄问。   解予安开口却道:“老婆?”   “没叫你关注这个。”   纪轻舟略无语地回了句,铺开围巾仔细瞧了瞧,发觉解予安这个初学者野心还挺大,第一次织毛线就用上了麻花针法,织出了双面的大麻花纹。   兴许是之前有用别的练过手,这一条织得还算不错,除了起针部分有些密度不均,没有什么大瑕疵。   “你这围巾织了多久?”他回归正题问,“沈女士教你的?”   “嗯,差不多三个月。”   “这么说,你是今年开学刚过来就在打毛线了?我之前居然没有发现,藏得够深的。”   他一边咕哝着,一边拿起围巾在脖子上试戴了一下,马上又嫌热地摘了下来。   解予安眸光柔和地看着他,没有反驳。   事实上,尚在寒假之时,约莫是纪轻舟风寒刚好的那段时间,他便起了这心思,想要送他些厚实保暖的衣物。   虽说以对方时装公司老板的身份,想要什么贵重衣物都是轻而易举的,但或许也是因为这点,因为日常生活中接触的服饰物件着实太多,纪轻舟反而不怎在意自己的着装,平时工作都是怎么方便怎么穿。   他想也许唯有自己亲手做的,在对方眼中才会显得稍微特殊一些。   “行,多谢元宝先生的贴心礼物,我很喜欢,天冷我会记得戴的。”纪轻舟语气明快地说罢,将围巾叠了叠好,放回了礼盒中。   旋即又兴致勃勃地将两个雕花木盒取了过来,一一打开,只见白炽灯暖黄的光照下,那垫着红色丝绸的盒子内金光闪烁,赫然摆放着两件分量不轻的金首饰。   “这又是什么?手镯,项链?”纪轻舟目光被其中一件镶满着立体镂空蝴蝶的华丽金镯所吸引。   伸手拿起那金光熠熠的镯子观赏了一番,问:“这是手镯吗?尺寸有点大啊。”   “脚镯。”解予安语声平静沉稳地回答,仿佛所送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纪轻舟对上他漆黑的目光,略意外地挑了下眉,指尖挑起那条细细长长同样缀着镂空蝴蝶的链子:“那这个,不会是腰链吧?”   解予安稍作迟疑,回:“可以是。”   纪轻舟轻“呵”了一声,将金链子放回了盒中:“是就是,你的纯情人设在我这早崩了,也不差这点癖好。”   解予安微微启唇,想替自己澄清一番。   但事实摆在眼前,也无可辩驳,便又闭上了嘴。   纪轻舟研究了会儿那脚镯的构造,掂了掂分量道:“看着不粗,还挺沉,戴上这我得负重走路吧?过一阵,腿部肌肉都要结实一圈。”   “不至于如此夸张。”   “那你给我戴。”他说着将镯子递了过去,背靠着枕头,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的左脚伸到了男人面前。   解予安垂眸看着他白皙的足踝,一声不响地握住了他的脚踝搭在自己的腿上。   接着拿起金镯,解开链扣,将开口拉宽了些许,修长的手掌刚包裹上青年白净的左脚,对方就把脚抽了回去。   “你正经点儿,别挠我痒啊。”   “没挠,你太敏感了。”解予安耐心道,握住他的脚踝拉回到自己腿上,说:“脚绷直,很快的。”   话落,便又用温热的手掌紧紧束缚住那纤细的足踝,一手拿着镯子从那绷直的脚尖缓缓套入。   分明只是戴个饰品的工作,他也不知为何,看着对方那紧绷的足弓与渐染粉红的敏感肌肤,与之紧密贴合的掌心也有些异常灼热起来。   他一直觉得纪轻舟的足踝很漂亮,关节纤细,线条流畅,如同精致的玉器,令他想要在上面装饰些什么,但又不知该买什么。   直到前阵子去金器店给纪轻舟挑选礼物,看到这立体镂空的蝴蝶脚镯,他眼前便浮现出两年前闪烁在对方脸颊旁的蝴蝶耳坠来,莫名觉得这饰品很是适合纪轻舟,便连同那配套的蝴蝶金链一道买了下来。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没错,这脚镯果然很适合对方。   纯金的镯子上,一只只形态生动的镂空金蝶展翅,仿佛下一瞬便会翩翩而起。   每一次链条晃动,金蝶光芒闪熠,衬得那足踝愈发的精致秀气,却又并非脆弱之美,而是轻盈生动的漂亮。   “好看吗?”纪轻舟脚尖碰了碰他的手腕,眼含笑意问道。   “还行。”解予安一本正经地回道。   “你说这两字的时候别脸红啊,这样很没有说服力。”纪轻舟轻轻笑了笑,接着就撤回左腿,盖上了礼盒盖子道:“腰链就算了,那玩意儿裸戴,好像要卖身青楼了,有机会我会用来搭配别的。”   解予安固然也很想看他戴那腰链,但还是尊重他的意见。目光似不经意瞟了眼他支起的左脚,倏然问:“允许拍照吗?”   “嗯?拍这个?”纪轻舟扫向自己的脚踝,扬了扬眉:“你有恋足癖?”   “没有。可以拍吗?”   “不可以,没带相机。”   “我这有。”解予安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话落,就起身去打开了柜子,从容地拿出了一台墨绿色的柯达袖珍相机。   “哇,准备够齐全的啊!”纪轻舟看着他手里的手持相机,简直叹为观止:“这相机可不好买,处心积虑好久了吧,解元宝?”   “给你准备的,你不是喜欢摄影吗?”   “别狡辩,又是脚镯腰链,又是照相机的,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了。”   解予安低头不言,默默地调试起新买的照相机。   见他这副架势,纪轻舟也不知何故就笑了起来:“行,我现在高兴就宠你一回,要我摆什么姿势?”   “随意。”   “那我可躺下了啊。”纪轻舟嗓音里带着点倦意,说着便翻了个身,趴在被子上将脑袋埋进了枕头里,闷声道:“本来只是累,被你一折腾,现在是又累又困。”   他嘟囔埋怨着,趴着床面上状似昏昏欲睡,却有意将双足翘在了床外侧。   修长笔直的双腿交叠着,偶尔轻晃动一下,引得足踝上的蝴蝶粲然生辉。   有一阵,纪轻舟闭着眼睛,未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就好似时间已经静止。   过了半晌,才模糊听见有快门声响起,他便半撑起身体,转过头朝着解予安眨了一下惺忪的眼眸,问:“拍好了吗?”   解予安抬起视线,正看到他撑着脑袋望向自己,如同刚睡醒一般,发丝蓬松凌乱地翘着,困倦懵然的神情反而很是生动俊俏。   他不觉心尖晃悠一下,如有甜蜜的暖流在胸口荡起涟漪。   等反应过来时,已下意识地将手里那台袖珍柯达的镜头对准了纪轻舟的脸庞,拍下了他回头的一幕。 第202章 等我回来(感情)   次日上午, 随着耀目朝阳穿透银杏树梢,在阳台门边落下一片斑驳光影,夏日暑热又再度浓重起来。   阁楼的餐客厅内, 柜上风扇呼呼地吹着桌面,翻动着报纸一角轻微作响。   纪轻舟穿着件真丝睡袍,独自坐在长桌前,撑着下巴, 握着铅笔,时而低头画上几笔,时而又抬起目光, 望着窗外的景色漫无目的地发散思绪。   前方的窗格玻璃上, 银杏树叶青翠葱茏,碧绿枝叶舒展在碧蓝天空中,宛如一幅宁静画卷。   纪轻舟望着风景静静发了会儿呆, 正要集中起精力继续画稿, 忽而右侧镁光闪过, 夺取了他的注意。   他下意识地扭头,便见某男子穿着套深蓝衬衣与灰色西裤, 身姿笔挺地站在卧室门旁,正光明正大地将那台墨绿色相机的镜头对准着他的方向。   纪轻舟见状微叹了口气, 一早醒来, 这位先生便更换衣着,梳理头发, 仪表收拾得整整齐齐地出门去买了早餐和蚊香。   回来后, 当他坐在桌旁慢悠悠地吃着早餐、翻阅报纸时,对方便在卧室里打扫卫生。   又是更换床单,又是清洗衣物, 洗完了晾晒到阳台上,动静持续不停。   但他其实还挺享受这种情侣俩待在同一空间内各自忙碌的时光的,因此也不觉得吵闹,只将他打扫卫生的声响当做是工作时的白噪音。   结果对方花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后,这会儿忙完了家务,又把注意力挪到了他身上来。   “唷,这是哪位英俊的狗仔先生,又偷拍我?”纪轻舟后靠在椅背上,侧眸瞧着他笑问,“你现在是迷上摄影了?”   解予安闻言就关了相机,搁到了一旁的柜子上,嗓音平淡道:“随手记录。”   他看似对拍照很热忱,实际对拍摄别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他只喜欢拍纪轻舟而已。   “按你这个随手记录的频率,年底我的相片整理起来都能出三本写真集了,还是十八禁的。”   纪轻舟半开玩笑地吐槽,转而又问:“你这照片打算找谁洗?有些照片不好给别人看吧?”   解予安走到他身旁,默不作声地敲了敲他的椅背,意思很是明显。   纪轻舟习以为常地起身让出了位置,待解予安在椅子上落座,便又坐进了他怀里。   尽管吹着风扇,室内温度依旧燥热不堪。   解予安却似感觉不到暑热般,卷起的衬衫袖子下,修长如玉的手臂交叉着环绕在青年腰间,弓着后背,将下巴搭在纪轻舟肩膀上,语声低沉而清晰地回答他刚才的问题道:“先存着,等回去上海,在家里改装一间暗室。”   “行吧。”纪轻舟可有可无地点了下脑袋。   听他提起回上海的事,倏而又想起一桩重要事情来,侧头道:“你之前那个委任书的拒绝信已经寄出去了吧,有结果吗?”   “嗯。”解予安意味不明地应了声,顿了顿又补充,“过两日,需要去和北边来的特派员会个面,届时当面拒绝即可。”   “真这么容易吗?”纪轻舟仍有些不放心问,“我刚看了你桌上的报纸,北方这几个月可相当不太平,北京那边现在尤其缺人手吧?”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理由强迫我。”解予安口吻平静地说罢,见青年眉宇微蹙,似还有些担忧,便垂眼看向他的画本,状若好奇询问:“这画的是解良嬉?”   纪轻舟不觉被转移了注意,看了看自己笔尖下的模特,稍有些意外道:“我还没画脸呢,你这都能看出来?”   “特征很明显。”解予安抬起手,指了指模特那长而蓬松的卷发,“像头脾气不好的母狮。”   “你这话可别当她面说,不然我都救不了你。”   “你觉得我吵不赢她?”   纪轻舟摇了摇头,继续提笔画稿,语气散漫道:“我只怕我会成为这场嘴战的牺牲者。”   “为何?你有把柄在她手中?”解予安直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疏漏。   见纪轻舟兀自作画不语,便盯着他的侧脸问:“上月收了几封情书?”   “收了一堆,全是你写的,行了吧。”纪轻舟无语地扯了扯嘴角,“真是服你了,还给自己脑补醋吃,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们堂姐弟吵架阴阳来阴阳去的,来来回回不就那么点话题吗?终归要伤及无辜。   “都是自家人,和平点吧,你就当帮我积点口德,毕竟我嘴巴也坏。”   解予安听见后半句,不禁哧一声笑:“你也知道。”   “那怎么办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解予安对于他这句话毫无异议,接着又黏黏糊糊地将脑袋搭在了青年肩膀上,微启的双唇含着他的耳垂轻舔啃咬起来。   纪轻舟被他亲昵的触碰惹得缩了缩肩膀,却又放纵着没有阻止,照旧自顾自地握着画笔,往纸上所画的修身礼服上添加着细腻的布料纹理。   而待耳鬓厮磨地抱了会儿后,解予安却又有些不满足于他这般毫无反馈的正经做派。   搂在青年腰间的手掌熟练地穿过那松垮的睡袍衣襟,探入了里侧,温热的指腹如同舔舐般地贴着温软柔韧的肌肤抚摸着、摩挲着,缓慢上移,感受胸膛内蓬勃的心跳。   纪轻舟起初还能勉强集中精力干活,在感到胸口传来的灼热后,便咋舌不满道:“摸哪呢?你现在怎么越来越不老实了,随时随地动手动脚的,你还我那个冰清玉洁正直严肃连摸个手都要脸红的解元宝来。”   解予安被他说得耳根有些泛红,微垂眼眸面颊贴着他颈项肌肤道:“我变成这样也是你害的。”   “那我可太冤枉了,分明是你本性如此。”   纪轻舟虽然心知解予安所学的知识多数是自己所教,但口头上却不肯承认,强词夺理道:   “这俗话说得好,人之初,性本色。我顶多是充当了你的启蒙老师,开发出了你的本性,你变成这样完全是你自己不加控制、放任自流的缘故。   “你仔细想想,很多时候,我只在嘴上过个瘾而已,是你自己选择去付出行动的,就像之前我说要记录你青春的□□,你还不高兴呢,现在就开始拍我了,装老实装下去了吧?   “但是你变成这样,我也可以理解,毕竟我那么英俊潇洒、温柔贴体、活儿又好,你迷恋我也很正常。恋爱中的人总是要变得如狼似虎的,你也不必过于介怀。”   “哪来那么多歪理,”解予安听他说完后,才不咸不淡地指责,“还篡改三字经。”   话虽如此,他那双总显冷厉的凤眸却始终注视着青年的脸庞,眼里漾着温和的眸光。   他喜欢听纪轻舟说话,哪怕说的都是毫无根据的无聊废话,也听得很是津津有味。   纪轻舟搁下笔,半是嚣张半是调笑地侧头看他:“我就篡改了怎么着,你能奈我何?”   他挑着眉角,摆着一副霸道跋扈的模样,但唇瓣红红的,一张一合很是柔软,微微上挑的眉眼也神采奕奕的生动又漂亮。   解予安盯着他瞧了片刻,不声不响地捏住他的脸颊,挨近吻了吻他的唇角。   面上神色看似纯情自然,搂在腰间的左手却已不规矩地触及了腿根,隔着轻薄衣料,指节修长探入了缝隙。   纪轻舟下意识地按住他的左手腕,皱了皱鼻子道:“大清早的,怎么又要啊。你是不是有瘾啊?”   解予安并不作答,面颊微有些薄红问:“那你要不要?”   “不行,”纪轻舟转回身体,拿起铅笔坐直后背道,“这种吃完就睡的生活太不健康了,今日开始,拒绝美色,从你我做起。”   解予安将他手里的笔抽了出来,滚到了一旁,旋即揽着青年的双腿抱着他侧坐到了自己腿上。   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边握起他的右手贴到自己面颊上,嗓音低低地说道:“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拒绝。”   “什么意思,发动美人计,考验我的定力啊?”纪轻舟右手被包裹着贴在他的面颊上,于是不得不抚摸起解予安的脸庞。   他故作审视地半眯起眼睛,指尖从男子骨相优越的侧脸抚摸到他挺直的鼻梁上,又沿着鼻梁线条上移,触摸在对方那清凛静穆的眉眼上。   解予安配合地阖起眼帘,纪轻舟轻轻摩挲了下他的眼睛,看着那纤长的眼睫在自己手指下微颤着,只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怦怦颤动起来。   “好吧,我拒不了。”他泄气般地轻笑了声,手臂环绕上了男子的脖颈。   解予安睁开眼,近距离对上青年含笑的眼光,便拥紧对方仰头亲吻上他红润的唇瓣。   静静地拥吻一阵后,搂在青年腰侧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臀侧,说道:“去桌上趴好。”   纪轻舟懵然醒神:“啊?”   ·   原本,依照纪轻舟的计划,周末这日是打算和解予安一道去纪元杂志的销售店看看的。   可到头来,因他意志力不够坚定,抗拒不了美色的诱惑,最终还是待在这公寓阁楼内懒散又弛懈地度过了一日。   休假一天后,周一清晨不到六点,解予安又早早地起了床去上班,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下班回来。   纪轻舟这几年常来南京,对他的工作作息已分外了解,白日趁着对方上班,他便独自待在家中画稿。   偶尔有兴致,也会携带着画本纸笔去街上逛逛,沿着拙朴的马路街道走上二十几分钟,到纪元书店里待上几个小时,然后在路上买些自己喜欢的小吃点心,慢悠悠地返回家中,悠然惬意地度过工作日的时光。   周三这日端午节,同时也是纪轻舟的生日。   听闻午后秦淮河有龙舟竞赛,二人便制定计划,决定下午一道去夫子庙逛逛,正好也可顺路去世纪时装的分店看看经营情况。   但在此之前,解予安还需回一趟学校,去和北京来的那位特派员见个面。   “你还不出门?”   昨晚零点吃了碗某人自制的长寿面做夜宵,纪轻舟今早睡得稍微迟了些,夏日灼烫的阳光都已晒在了樱桃木长桌上,他还在慢悠悠地吃着早餐。   解予安坐在桌旁翻阅着金融类的书籍,闻言看了眼手表时间,简言说明道:“约了十点,提前二十分钟出发即可。“   “开车去吗?”   “车已归还学校,骑摩托。”   “奥。”纪轻舟散漫地应了声,边剥着茶叶蛋壳边道:“那你等会儿回来记得给我带半只烤鸭,中午想吃那个。”   解予安拿起钢笔在书页上画了两道,转头看向他问:“午饭呢,想吃什么?”   “都行,我不挑食。”   “炒胡萝卜丝?”   “我看你找打。”纪轻舟毫不留情地踹了他小腿一脚。   解予安不躲不避地挨了一脚,唇边反而浮现些许笑意,姿势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拿着书本继续翻看。   相对安静地过了好一阵,他看了眼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放下书本,准备出门。   起身时,又弯腰凑到纪轻舟身旁,抚摸着他的发丝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留下一句“好好待在家里,等我回来”的嘱咐,接着就拿上钥匙,换了皮鞋出门。   听见关门声响传来,纪轻舟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杯中的牛奶,花了两分钟收拾了餐具。   当他重新坐回桌前,抽出画本准备开启工作时,下意识地抬手腕看了眼时间——九点五十五分。   读出这个时间,他正翻开画本,拿起画笔,忽而眼神微滞,察觉不对劲。   解予安刚刚说几点出门来着?约了十点学校见面,提前二十分钟出发?   可现在不是已经快十点了吗?   “我的表快了?还是……”   纪轻舟心底略感迷惑,直觉认为应该是解予安出发晚了,却又觉得以他的严谨性格不至于会迟上十几分钟的时间。   不知为何,摆在眼前的分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差错而已,他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难言的惊悸感。   想到卧室斗柜上有个时钟,便立刻起身,准备去确认下时间。   刚走进卧室,转身看向柜上的时钟,忽然一道轰然巨响袭击耳畔,仿佛是有炮弹爆炸发生在这栋公寓附近,炸响声震得整栋房子颤抖摇晃,震得他心跳骤停,惊愕地转头望向敞开的阳台门窗。   门窗玻璃摇颤渐止时,有那么短短几秒是寂静无声的,但紧接着,尖叫嘶鸣与惊恐哭泣声便如熊熊燃起的火焰般极速地膨胀席卷而来。   纪轻舟胸口遽然猛跳起来,脑中思绪翻滚,一瞬间冷汗淋漓。 第203章 你救了我   老街路口转角处, 一栋铺子的大半部分房屋正被熊熊火焰所缠绕包裹。   那一个个焦裂的门洞与窗口处,漆黑的浓烟与炽热的烈火不断喷涌,伴随着漫天飞扬的火花、火粉, 笼罩了整个十字路口,蔓延向湛湛蓝天。   麇集的人们叫嚷着、奔跑着,用着木桶、脸盆、水缸乃至痰盂,一切能盛水的物品, 焦急地来回穿梭在东西向的老街上,奔走向最近的水源处取水扑火。   围观的人群之中,有一妇人跪坐软瘫在地, 嘶哑的嗓音不断地哭喊着一个叫做“阿瑾”的人名, 一声声悲痛的呼唤震得人心愈发的惶悸不安。   纪轻舟从公寓所在的路口出来时,望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盛夏时节,日光炽烈, 分明是晴朗无风的天气, 那火势却不断地膨胀着, 翻滚着,浑浊的热浪相隔数米仍灼人肌肤。   “发生什么事了?”   他迅速环视一圈, 未找到想找之人,便在驻足围观的人中随意找了个面容黧黑的老爷子问。   “诶, 火药爆炸, 把房子也给烧着了!”   那拿着蒲扇的老爷子刚这么唉声叹气地回道,旁边的人便大声反驳:   “不是, 是一辆挎斗车炸了, 那种军用车,我就在对面看见的,里头还有人呐, 真是作孽!”   挎斗车……爆炸……   轰的一声,颅内似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纪轻舟耳边响起嗡嗡嘶鸣之声。   一瞬间,周围的惊慌嘈杂皆化为乌有,静寂中,唯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中急剧加速的跳动声越来越清晰猛烈。   他的目光似无声的镜头般,掠过奔走救火的人影、掠过哭倒在地的妇人、掠过驾车赶来的巡警消防队与熊熊燃烧的火光……最终锁定在解予安以往停放边三轮的街口角落。   那洒满了焦黑尘屑的路口,堆积着一辆已然看不出原本形状的摩托残骸,而紧贴在那残骸的旁边,一个火红星点包裹着的黑黢黢的物体横躺在那,轮廓修长笔直,像是烧剩的木柱,更像是某道熟悉的人影。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纪轻舟穿过人群,朝着那方向直冲了过去。   但还未真正靠近,奔跑至一半,便被一个提着水桶救火的男人拦了下来。   “别过去,要塌了!”那男人冲他喊道。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屋前头一根梁柱骤然倾倒,“嘭”一声砸落在摩托残骸上,将那黑色的身影生生砸成两截、压在了底下,霎时间细小的火光碎片爆裂四溅。   纪轻舟木木樗樗凝望着这一幕,徒然地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喉咙却似痉挛了一般,窒息得喘不上气来。   “呜呜阿瑾啊——”   正于此时,耳边嗡嗡的嘶鸣声中,妇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高亢起来,连带着周遭的呼喊嘈杂之声也变得格外的喧嚣响亮。   纪轻舟眼角余光里,一个黢黑的影子,猛地从冒着黑烟的侧窗口翻滚了出来。   他条件反射地望了过去,就见那人影单手抱着一个孩童半跪在地上,抖落身上所披的湿漉漉的毯子,将那哇哇哭泣的孩子推到了伏倒在地的妇人面前,母子俩立即抱作一团号啕大哭。   随着那男子站起身来,一边咳嗽着一边拍落身上的粉尘碎屑,被烟尘熏染的面庞显露出熟悉的五官轮廓,纪轻舟视线瞬间模糊,眼睛阵阵刺热起来。   分明相隔仅十步之遥,他一时竟不敢迈出步子,好似生怕眼前画面只是自己遭受巨大刺激后产生的幻觉。   但那男子抬眸望向四周时,却是在交织的人流中一眼锁定了青年静静鹄立的身影。   此刻,警署消防队已开始拉警戒线,敲锣驱散街上拥堵的人群。   刺目的烈阳照耀下,急促的警铃声与奔跑脚步声充斥着整片街巷。   在人群中对上那双泛红含泪的眸子时,解予安显然愣怔了一瞬,紧接着便疾步过来,抓住纪轻舟的手腕拉着他撤出了危险区域。   待走到斜对面阴凉狭窄的巷道内,他看了眼青年涣然恍惚的神情,一声未吭就展开双臂,毫无顾忌地将人拥抱进怀里。   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中夹着火场的烟熏焦味,混沌浑浊却又异常的鲜活生动。   感受到这熟悉的怀抱温度,纪轻舟才像是恍然醒神般,抓紧对方后背衣衫,深吸了两口气,哽了许久的喉咙里终于得以发出声音。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非要来这,解元宝我真的……心跳都快停了……”   他难以抑制地埋怨着,眼泪像珍珠般颗颗分明地滑落。   泪水洇湿在男子肩膀的衣料上,与披毯浸湿的水渍模糊成一块。   “你不知道,那根木头有多像你……”   “我眼睁睁看着它被砸成了两截,我救不了……”   “你救了我。”解予安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身体,像是要将他从那惊恐悸怖的情绪中挤压出来般用力地拥抱住他。   “车上被装了延时炸弹,但我迟了十分钟,恰好躲过了。”   他贴在怀中人耳边,嗓音低哑而清晰地说道:“表坏了,是你送我的,你救了我。”   他蹭了蹭青年的发丝,再度强调事实:“你救了我。”   “你差点就……”   “没事了,没事了,我好好的,没有受伤,都亏了你……”   解予安不断地安慰着,手掌轻拍抚摸着青年后背。   但肩膀上依然源源不断传来着潮湿的热意,令他胸口酸麻又隐隐作痛,只能笨拙地将人一再抱紧,胸膛紧贴着胸膛,以心跳诉说存在。   过了好一阵,直到感觉怀中人的喘息渐渐平缓,他才半松开怀抱。   垂眼看见青年凌乱发丝下噙着泪水的通红眼眸,看见那睫毛与眼睑上沾着的晶莹水珠,只觉心脏如有蚂蚁啃噬般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疼感,愈发的心疼怜爱不已。   他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尔后才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抹去他眼下的水珠。   尽管已再三小心,却还是在那白皙的脸颊上擦上了两道淡淡的黑色印记。   纪轻舟对此毫无所知,一边凝视着对方清冷静谧的双眸,一边伸手碰了碰他沾染灰尘的下巴,嗓音略有些沙哑:“你真没事?”   解予安握住了他微微打颤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了贴:“如你所见,活得好好的。”   “可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温度那么高,烟雾那么大,”纪轻舟吸了吸鼻子道,“去医院检查下。”   “没有受伤,我可以确定。”   “呼吸道呢?”   解予安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说道:“也没有损伤,我捂着口鼻进去的,陆军训练里这是基础。”   “眼睛呢?”纪轻舟注视他眉眼问,“没被熏瞎吧?”   “目力清晰。”解予安回答着,微微抬了抬唇角:“真瞎了你也会陪着我治疗。”   “那可不一定,我没那么多耐心。”纪轻舟不高兴地咕哝着,又拉起解予安的袖子裤腿仔细检查了一番。   听他嗓音如常,状态看上去也似不错,除了衣衫半湿、满身焦灰稍显狼狈,身体的确没什么大碍,心里那股惴惴不安了许久的情绪总算平息下来。   解予安配合地转了一圈,让他检查身体,随后望了眼路口的灭火情况,道:“你先回家好吗?我去把事处理一下。”   “你还要过去?”   “我去邮政局通个电话,发生此等恶劣事件,定然需要报告查清缘由。”   解予安语声沉静解释,见青年蹙着眉头神情不愉,便握住他的手揉按着掌心安抚情绪,“这场火灾,也不知是否还有潜在人员伤亡,我需要出面,商量下赔偿损失。”   纪轻舟自然知晓他说得没错,可心底却实在放心不下再让对方独自离开,顿了顿道:“那我跟你一块儿去。”   解予安明白他的担忧,稍作考虑,便点头应了声“好”。   ·   万幸的是,这条老街上的商铺为防火灾,每栋房屋之间都修建了高高的防火墙,加上警署距离不远,消防队灭火及时,因此未造成什么重大损失,烧毁的仅距离爆炸点最近的那栋木匠铺而已。   而爆炸发生时,铺子男主人外出送货,女主人恰好去河边洗衣,唯剩下一个三岁大的孩童在房内睡觉,最终也被及时地救了出来。   没有人员伤亡,于解予安而言是最大的宽慰,至于钱财赔偿反倒是最好解决的。   待将种种事情处理完毕,回到家已是两个多钟头后了。   纪轻舟身心俱疲,一进屋便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   解予安去盥洗室洗了个脸,将潮湿的黑发捋到了头顶,接着又拿着拧干的热毛巾出来,半蹲在纪轻舟身旁,拂开他额前的发丝,动作轻柔地给他擦拭脸庞。   尤其是眼眶下的那两抹黑印,擦得干干净净。   “究竟怎么回事?”纪轻舟撸起袖子,拿过他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手,视线紧盯着男子漆黑的眼瞳:“有人要谋害你吗?”   解予安眼睫微垂,考虑了片晌,说:“我大概能猜到。”   “是北京那边干的?”纪轻舟下意识反应问。   既然解予安是在去见北京特派员的路上遭遇的袭击,而他又刚拒了人家的委任状,这种可能性很大。   但解予安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南京这边的?”   解予安还是摇头,微启唇道:“这两方日前在寻求合作。”   “那是……”   “嗯。”   纪轻舟想起报纸上所看的内容,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闭了闭眼道:“明天跟我回上海吧,反正也就一个月的课了,别上了。”   他并不能确定邱文信晚年回忆录中所说的那场“横祸”是否就是今日这一场,也许原本时间线上的解予安也曾阴差阳错地躲过了这一劫。   但不管怎样,今日这场爆炸着实是给他吓出阴影来了,当今局势太过混乱,他一点儿也不放心对方继续待在这。   解予安从他手里接过毛巾放在桌上,又握住他温润的手掌拉到自己唇边吻了吻,说道:“做事要有始有终。”   “那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纪轻舟不苟言笑看着他道,“反正你以后也不在这行混,何必那么在乎信誉。”   “并非信誉问题,我素来接受的信念教育便是如此,在岗位上要坚守到最后一刻。”   解予安语声平缓地解释,“此等暗杀计划,唯有趁双方不备之时施展成功方有用处,一次不成,便没有再做第二次的必要。我也并非什么机要人物,他们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你可以放心。”   “你之前也叫我放心,结果呢?”纪轻舟咬了下唇,抽出手狠狠地掐了把他的脸颊:“要不是你表恰好坏了,我现在已经在给你哭丧了。”   听他说提起“哭丧”二字,解予安便想起了不久前在火场看见的那一幕,喉头不觉滚动。   抚摸过青年脸颊的指头此刻仿佛仍沾染着滚烫的热意,回想起那湿润得摇颤人心的触感,他幽静的眼眸中漾开涟漪,轻声道:“我请两日假,明日陪你回上海。”   “然后呢,你再回来?”   “剩下这一个月,我保证会事事谨慎。”   “解元你真的……”纪轻舟简直服了他这倔驴脾气,一瞬间真想干脆给他灌个迷药将人绑回家里去,关上一个月的小黑屋,省得再出来搞他这惊心动魄的事业。   他气得磨了磨后槽牙,见男子始终一副清凛平和的模样,便知他定然不会改变主意,干脆赌气道:“行 ,那你就继续待在这,反正世上俊男美女多的是,你出事了,我还能多吃几份代餐。”   “假若我真出了事……”解予安抿了下唇,音色寂然道:“那你就忘掉我,重新生活。”   纪轻舟张了张唇:“你说真的?”   “假的。”解予安凝视着他的脸庞,不假思索道。   他也想将自己的爱粉饰得宽容纯良些,但装不到两秒,便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   他的爱自私得很,既占据了对方的心扉,就非要在纪轻舟心里霸占一辈子不可。   “我死了,变为阴魂也会缠着你,休想忘了我。”   纪轻舟轻嗤了声:“变成阴魂你还能怎么缠,亲不到我,摸不着我,还不是只能看着我吃香喝辣、左拥右抱……”   话音还未落下,解予安就倏地起身,撑着沙发俯下脸亲吻上青年双唇,堵住了剩下的话语。   接着又默不作声地伸手穿过纪轻舟的膝窝、揽着后背将人横抱起来,走进了西侧盥洗室内。   他将人放到了盥洗室小窗旁的凳子上,随后关上房门,拉上窗帘,打开了浴室电灯。   “抱我来这做什么?”纪轻舟疑问地看向对方。   “洗澡,沾了烟灰。”   “那你洗呗,还要我看着你吗?”   解予安打开了浴缸上方的两个水龙头,测了测水温,继而面朝向他,一颗颗解开衬衫纽扣道:“你不是喜欢看吗?想令你高兴些。”   “……我现在哪有心情看啊。”纪轻舟真服了他这独特的哄人方式,“再说我正在戒色中好吗。”   “怎么又开始戒了?”   纪轻舟看了看他敞开的衬衣门襟,转开视线说:“要替我另一个时空的丈夫守丧。”   解予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这个时空的不管了?”   “还管什么,一点儿也不听话。”   纪轻舟说罢便起身走向浴室门,准备出去。   但还未等他伸手触及到门把手,便被男子拉住手臂,从身后环抱着,一同坐进了蓄了半缸温水的浴缸里。   刹那间晶莹水花四溅,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瓷砖地面上。   “不会再有事了。”解予安湿漉漉的手臂紧紧扣着他的身躯,从肩膀缓慢地抚摸至他平滑的脸庞,“不会再让你哭了。”   纪轻舟本想要挣扎起身,听见这低低的承诺声又忽然失了力气。   感受着对方灼热的、潮湿的吻细密地落在自己的颈侧,终是放松了肢体靠进他怀里,无可奈何地阖起眼道:“最后信你一次。” 第204章 假货   在南京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生日后, 第二天清晨,纪轻舟便早起出发前往火车站,同黄佑树会和。   尽管解予安表示想请两日假, 陪他回去,纪轻舟却觉得没必要让他多跑这两趟,最终还是拒了这提议,和阿佑一道坐上了归沪的火车。   这场炸弹暗杀事件, 其实在当地影响不小,但回到上海以后,纪轻舟翻阅大小报纸却都未看到任何有关这场火灾事故的报道。   甚至连解见山和沈南绮夫妇, 都不知晓自己儿子刚和死神擦肩而过。   事情隐瞒得这样彻底, 纪轻舟忽然觉得这场事故是原时间线上解予安遭遇的那场“横祸”的可能性很高。   因为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邱文信才会在回忆录中使用那样模糊的词汇。   当然,这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他私心希望就是这样的结果, 那么解予安避开了这一劫, 也就相当于躲过那“英年早逝”的命运诅咒了。   “轻舟?又在发什么呆?”   解良嬉工作笔记写到一半, 正想问问提出企划者的具体想法,抬头却见对面人靠着椅背、端着茶杯, 目光虚无地注视着空气中的某点,一副神情不属的模样, 便伸手用钢笔尾端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   听见她的动静, 纪轻舟骤然回神,放下茶杯眨了眨眼:“嗯?说到哪了?”   “奇怪了, 怎么去了趟南京回来, 总心不在焉的?”解良嬉上下扫量了他两眼,面色狐疑问,“寻常干活你不是最有精力的吗?”   纪轻舟轻咳了声, 直起背端正了坐姿:“抱歉啊,有点累,最近没怎么休息好。”   “去干什么了这么累?”   纪轻舟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南京的事情目前解家人都不知晓,而解予安暂时也不打算提,既然如此,他也不好擅自做主把事情告诉解家人,即便说了也只是令他们徒生担忧而已。   解良嬉见他拿起笔低头不语,倏然眯起眼来,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奥~我懂了。”   纪轻舟见状挑了下眉,微扬起唇角:“你又懂什么了?”   解良嬉意味深长地噙着微笑,并不作答,过了几秒才收敛神色说:“好了,不打趣你了,说正经事。你刚提的,举办设计作品比赛,设置奖项,前几名刊登在读者来稿版块上,那具体是怎么个评选流程呢?”   “这倒也没有那么严格,搞个内部投票或者读者投票都行,以鼓励原创为主。”纪轻舟收束起种种神思,集中注意、琢磨着工作事项道:   “我主要想着,我们杂志社不是经常能收到时装画作投稿嘛,有的我看着还挺有新意的,干脆给大家一个展示的平台。   “可以每一季发布一个主题,请我们的读者围绕主题自由发挥,奖项划分几个种类,比如‘最佳设计’、‘最具创意’、‘纪元之星’之类,排名就不必分得太具体了,毕竟审美没有明确的标准,具体的规则和奖金预算就由您来设置吧。”   “听起来不错,你这比赛倘若办得好,以后说不准还能培养出几个你的同行来。”   解良嬉在笔记本上大概地记录下他的提议,写到“纪元之星”时轻轻啧了啧舌,暂且划掉改成了“设计之星”。   尔后接着商量问:“那就从下个月七月刊开始征集稿件,十月公布排名?我们杂志虽主要受众在上海,但也有一些远方的读者,得给他们一个邮寄的时间。”   “嗯,可以。”   “主题呢,你有什么提议?”   纪轻舟略作思考,道:“‘破茧’,你觉得怎么样?”   “有些难度,反正我这一时之间是想不到能为这个主题创作什么画作。”   话虽如此,解良嬉还是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个提议:“不过难度高一些也好,能激发参与者的积极性,先纳入考虑范围吧,等会儿我再去问问其他人的想法。”   “行。”纪轻舟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商量完新版面企划,解良嬉便合起笔记本准备下楼,起身前提起私事问:“对了,我的礼服可有设计完成?你不会忘了吧?”   “我哪敢忘了您的事儿啊。”纪轻舟嗓音散漫地回应,从桌角的书堆中抽出画本,翻开递给对方:“喏,看看这套如何。”   解良嬉接过画本,垂下视线,便见一套深酒红的长款无袖礼服裙映入眼帘。   采用轻盈软垂的真丝薄纱面料演绎的晚装礼服,款式修长曳地,虽造型简单,裙身上的每一处打褶、每一条曲线的波浪弧度却都分外的精致流畅。   衣身深红的颜色与收腰贴体的廓形,充斥着一股大胆时尚的酒会氛围,再结合模特高挑明艳的身形面貌与张扬的发型气质,显现出一股魔鬼般高冷浓郁的视觉张力。   “不错,真是一套相当优雅出众的礼服,一看就写着我的名字。”   解良嬉先是露出欣赏之意夸赞,继而微微蹙眉纠结:“我很喜欢,但这无袖吊带的设计有些过于大胆前卫了……我可能不是很敢穿它去赴宴。”   纪轻舟并不意外地点头:“我明白,我会额外给你搭配一件披肩和一双红手套的,这么画,只不过是我个人觉得这套礼服单穿效果是最好的。”   “我认同这一点,这不是你我的问题,希望将来有一日我能够直接穿它出门,而不会被指指点点。”   解良嬉淡淡笑了笑,随即眼珠一转道:“你悄悄告诉我,你给我设计的这套,在你接的那些普莱斯花园宴会礼服中,论美丽程度排第几?”   “啊?你这问题可够刁钻的……”纪轻舟佯作思考了几秒,尔后委婉笑答,“每一套礼服我都是根据你们顾客的样貌气质设计的,排不出什么名次先后,总之,我只需要保证你们不会抢了宴会主人翁的风头。”   “行吧,当我没问。”解良嬉识趣地将画本归还了回去,接着便拿上笔记本起身离开座位,走出了办公室。   几乎是她离开不久,林遐意便敲了敲门,快步进来,将一份信件摆到了纪轻舟的办公桌上。   “老板,刚收到一封给您的信件。”   纪轻舟扫了眼信封上的地址,瞥见“普莱斯花园公馆”几字,心里就有了数,拿过信件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随即拆开信封,抽出里边带着淡淡香水味道的金边印花信纸,打开一瞧,果不其然是普莱斯夫人的文艺沙龙邀请函。   上面用着端正的汉字写道:   “亲爱的朋友,本周末下午三点半,诚邀您参加我组织的花厅沙龙活动,分享品味、交流思想,欢迎您的莅临。”   ·   周末上午,日光灼烈,晴朗无云。   距离端午那场爆炸袭击也才过去三四日而已,除了那一户拿取赔偿金重建住房的木匠一家,所有涉事者都已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包括解予安。   至于事件的调查自然是没有结果的,局势混乱,党派斗阵之中,牺牲品不计其数,即便大家心知肚明是哪方势力所为,想要追责也无从追起。   解予安清楚这点,因此心态尤为平稳,短短两日,报告并处理完后续事情后,就恢复了以往平静的生活工作状态,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周末休息日,在同朋友约定的地点收取了上海寄来的信件后,回去的途中,他往汉府街的高档名表维修店绕了一趟。   手表在此时是一件相当贵重的物品,解予安不放心那些小钟表店,特意寻求了同事和上司的建议,找了一家名声不错的老店去修手表。   走进铺子时,维修店的王老板正在教导学徒修理怀表。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一瞧,便立即认出了来客,扯开嘴角招呼道:“先生来得巧啊,您的表今早刚修好。”   他说罢,便从抽屉中拿出一只保养得锃光发亮的手表来,放在桌面上道:“先生您看看,时刻都已给您调好了,里头的零件还专门给您做了保养。”   “多谢,怎么收费?”解予安拿起手表仔细端详了一番,见修理得不错,时间也与周围钟表上的时刻一致,便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   “维修加保养,两块大洋。”   这价格不算便宜,解予安却一点也没有讲价,直接掏出两银圆付了账。   见客人付钱如此爽快,王老板态度愈发和善,收了银圆后,他稍作犹豫,倏然压低声音开口道:“先生,我冒昧问一句,您这表是他人送的,还是您自己买的?”   解予安正拿起表戴在手腕上,闻言眉角微动:“你想问什么?”   “诶呀,我说实话,您莫觉得冒犯,这表倘若是您自己买的,那或许是买到二手改装的假货了。”   话落,老板见这年轻人神情中突然透出几分冷意,急忙解释道:“我不是嘲讽您什么,我看您这模样不像是会买假货的,便有心给您提个醒,它那黄金表壳、水晶表镜、表盘、表冠,都是高档好货,但里头的机芯啊,多半有被替换过,上面连生产年份都刻错了。”   “刻错又能说明什么?”   “诶呀,它那错得离谱啊,但凡它往前错一百年,我都能理解,顶多算是个瑕疵次品,可它是往后错了一百年啊,刻的是2024,怎可能是不小心刻错的!”   解予安动作略微一顿,接着摘下了手表放在桌面上,淡然正色道:“你打开给我看看。”   王老板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所言,当即接过手表,从学徒手里拿过工具道:“行,我打开给您看。”   他的技术相当娴熟灵活,拿着工具折腾不到两分钟,便将底盖摘了下来,接着小心地拿着手表递给对方:“您自己看,我可有骗您?”   话说着,生怕他看不清,还特意递了个放大镜过去。   解予安自然没有接这放大镜,对着光线明亮处一瞧,果然在那机芯所刻的品牌标识下,看见了2024的生产年份。   不知为何,明知此事多半是个乌龙,看见这刻字精致的年份数字时,他心底却莫名地颤悠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它这机芯结构比其他进口表要精细漂亮得多,那摆频和走时精度更是高得惊人,还有里头的发条材料,不知用的是何种金属,甚有弹性,我修了好些年的进口表,都未见过这样的发条。   “你说它是假货吧,假得比真的更为精准,也有些说不过去。莫非是制表工匠刻意这般所为,这年份乃一惊喜玩笑?”   老板嘀咕猜测着,摇了摇头:“还真是古怪。”   解予安垂着眼睫默然地盯着机芯刻字,听着他的言语,神情凝然,不知所思。 第205章 心怀鬼胎   普莱斯夫人的花厅沙龙, 便是邀请一帮中外名流,相聚在阳光和煦的午后,品味着精致的下午茶, 交流彼此对于古典音乐、文学创作、戏剧表演、美术画作等话题的见解,总而言之,是一个充斥着文艺气息的聚会。   对于这种性质的社交派对,纪轻舟本身其实并不怎感兴趣, 这悠悠哉哉吃下午茶的时间,他宁可去手工坊处理工作。   然而,认识结交更多的上层名流和文艺界人士, 却是他作为时装公司老板应该去做的, 因此还是准时准点地应邀来到了这里。   当然在这以“文艺创作”为主要交流话题的沙龙内,他不会介绍自己为时装公司老板,这称呼着实带着股浓浓的铜臭味道。   “世纪时装的首席设计师, 《纪元》杂志的时装主编。”   纪轻舟一边介绍着, 一边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一位名叫柯利福·彼尔德的洋人记者, 对方既是路透社记者,同时也在为《文汇西报》撰稿。   “奥, 纪先生,我曾受邀参观过你们的时装大秀。”   这留着一头自然卷发的年轻记者俨然听说过他的名字, 接过名片后便微微笑道:“从前我并不了解时尚, 不了解时装设计,你们的那场时装表演使得我眼界大开, 我头一回对时装行业产生如此明晰的认知。”   “听到您这么说, 我简直太荣幸了,”纪轻舟挂起笑容,客套道, “假如彼尔德先生对此感兴趣,九月左右我会办一场我们品牌的时装秀,不知您是否愿意光临?”   “当然,我对此非常有兴趣。”柯利福立刻笑眯眯应声道,“事实上,我对你们的行业也非常感兴趣,将来如有机会,希望可以采访到您,更深入地聊一聊您关于时尚的见解。”   “可以,我很乐意接受您的采访……”   和这位路透社的记者朋友聊了几句后,纪轻舟转过头喝了口茶的功夫,又和两位面容亲切的名媛夫人闲谈起有关时装杂志与首饰搭配的话题来。   类似的社交派对,他从前参加过不少,语言的便利使得他像个长袖善舞的花蝴蝶般,无需普莱斯夫人的帮助和介绍,沙龙开场没多久,便将一张张名片散布了出去。   直到一位穿着深咖色西服、身材瘦削的长脸男子向他靠近过来,抬手递来一张名片:“纪先生,初次见面,我是《都市繁华报》的主笔。”   “您好。”纪轻舟下意识地拿出一张名片,准备与他交换,而一低头却注意到了对方名片上的名字——鲍子琼。   他眉毛微挑动了一下,动作稍加停顿后,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名片放回了名片夹中。   “纪先生?”长脸男子的视线从他拿着名片的手指转移至他脸上,略疑惑的目光在青年舒朗的眉目间缓慢挪移着,不加掩饰。   纪轻舟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好意思啊,鲍先生,我家人不让我跟你交朋友。”   “你这是何意?”男子自然能察觉到他态度的转变,神色微沉,而语气依旧平缓:“我从前得罪过你?”   “看来你并不清楚,那我直说了,你手下的狗以前骚扰过我。”   纪轻舟略微压低嗓音,语声清晰而不客气地说道:“并且,我讨厌抽大烟的。”   他说罢,眼光轻慢地瞥了男子一眼,便侧过身越过对方,朝着正朝他招手的普莱斯夫人走去。   穿着一袭深蓝色午后裙的普莱斯夫人站在钢琴侧前方,朝新客人温和亲切地点了点头表示问候,接着拍了拍手,吸引了众位客人的目光,为大家介绍道:   “我亲爱的朋友们,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花厅聚会。今日有一位新朋友到来,正是我身边这位年轻俊美的华人先生,他是一位拥有着杰出想法与创意的时装设计师,纪轻舟先生,让我们欢迎他的加入……”   话落,在场的客人们都十分给面子地鼓起掌来,以表欢迎。   纪轻舟也适时地弯腰施了一礼,抬起头时面上绽开灿然亲和的笑意。   人群中,穿深咖色西服的长脸男子望着这一幕眉尾耸动。   他跟着众人鼓了鼓掌,继而低头看了眼自己未送出去的名片,将其攥入掌心,缓缓揉成了一团。   ·   七月上旬,随着持续半月的梅雨季终于过去,炎炎酷暑紧随而来。   就在这七月的第二个礼拜六,解予安正式结束了他在南京的工作,从金陵军校总教官的职位卸任,提着行李返回了上海。   溽暑时节,即便是傍晚时刻,户外依旧闷热不堪。   尤其是火车站附近,每一列火车的进站都带着滚滚的黑烟,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煤烟味道,使得这的环境更为混沌燥热。   纪轻舟手中拿着把随身携带的折扇,等候在火车站门口,不断地给自己扇着风,也难以压制额间与脖颈上不断冒出的热汗。   好在未令他等候多久,提着两只大行李箱的解予安便穿过人群,来到了他的面前。   尽管在南京住了三年,他行李倒是不多,如棉被、床垫、竹席之类的大型物件都已就地捐献,书籍杂志等不急着用的杂物则都装成一箱走了邮政寄回。   剩下较有价值的物品,这两只大行李箱塞一塞便已足够,解予安自己一人便可全部带回,而无需谁去接送。   一抵达火车站门口,对上那双熟悉的清亮含笑的眼眸,解予安便先放下行李,想要先拥抱青年一阵,以缓解一月未见的相思之苦。   结果还未等他抬起胳膊,纪轻舟就后退一步,拱手说道:“三年之期已到,恭迎解总回归。”   话音刚落,他唇角便止不住上扬,微眯的眼眸里满是笑意浸润。   解予安虽不懂他的幽默,凭靠直觉却能从他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些揶揄调侃,问:“笑什么,这么开心?”   纪轻舟摆了摆手,摘下他肩上的背包道:“你回来了,我高兴不行嘛。走吧走吧,先去车上,我快热死了,等你等得汗都蒸发了两斤。”   解予安闻言也不好再磨蹭什么,便又提起行李箱,紧随着青年脚步走向停在马路对面的雪佛兰小轿车。   放好行李,一坐进车内,解予安又不嫌热地将身旁人的左手拉了过来,握在手心里,时不时地揉捏几下。   纪轻舟对他的举止习以为常,自顾自安排道:“我在之前常吃的那家法餐厅订了位置,等会儿先回去放个行李,然后你换个衣服,我们去吃饭,庆祝你回来,怎么样?”   “嗯。”解予安静静应了声,捏了捏他细长的指节。   忽然不知想起什么,他有些刻意地卷起袖子,转动了一下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   纪轻舟瞥见他这个动作,倏然目光微滞,问:“你这表修好了?”   “嗯。”解予安略微颔首,口吻淡然平缓中似夹着一丝深意,“不是什么大故障,拆开机芯修一修就好了。”   “那你……”纪轻舟不觉想起了这表内存在的秘密。   “嗯?”解予安转过头来注视着他,漆黑的凤眸幽深寂静,似夹着迷雾,“我什么?”   纪轻舟对上他凝视的目光,顿然止住了话语,一时间竟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   对方此刻的眼神倒不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但究竟是看到了,没放在心上,还是故意摆出一副没发现的模样,想要暗暗调查,关键时候给自己来个重磅出击……也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   到底当过军官的,从前他还觉得这小子的想法挺好看穿的,说要就是要,说不要也会脸红,在这种时候倒是格外沉得住气。   “没什么。”既然他要装蒜,纪轻舟也就摆出了一副毫无觉察的模样。   解予安想查便令他查,当初将这表送给对方时,他便已做好了秘密被发现的准备。   解予安嘴唇轻抿,十指交错地握紧了他的左手,未再追问。   两人背靠在车子后座上,很快又闲聊其他琐碎的话题,状似平静自然,却又各自心怀鬼胎。   一路牵着手、聊着废话回到家中,到了楼上起居室,纪轻舟便开了电扇,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   尔后端着玻璃杯,大喇喇地坐到了沙发上休息乘凉,边喝水边冲着男人抬了抬下巴道:“你快去换衣服,我坐这等你。”   解予安见状顺手捏住他的下巴,俯身亲吻在他柔润的双唇上,含着唇瓣简单交换了一个深吻。   待掠去那口舌间清凉的水珠,才稍感满足地提起行李箱,走进了卧室。   绕过床铺,径直走进卧室里侧的衣帽储物间后,解予安随手将两只大手提箱放置在了一旁。   接着打开衣橱,半蹲下身,掀开了下层衣柜中的一块盖布,露出了里边外壳质地奇异且带有四个轮子的银白色行李箱。   之前搬家时,解予安便见过这样子奇怪的行李箱,当时特意问了一句,纪轻舟说是从国外定制购买的,话语中颇有股敷衍搪塞之意。   那时候,他便怀疑这箱子里边或许会藏有一些能够揭示对方真正身份来历的物品,但秉着尊重伴侣隐私的想法,固然好奇,却从未不经同意擅自打开过。   直至现在,手表内生产年份的异常,令他很难不生忧虑。   这一个月来,他每日都在回忆思考,回想两人相识相处四年多的日常,纪轻舟从细节处透露的观念也好、语言生活习惯也好,以及对于某些常识的缺失,书写汉字总缺胳膊少腿却又在其他方面显得文化水平很高……种种异常都令他觉得对方的来历很有问题。   以及当初说什么都不肯令他去南京工作,还有询问邱文信的一些奇怪问题,偶尔说漏嘴时的心虚神情……过往他因找不到缘由,不得不忽视过去的一些端倪,如今都化为了同一个答案,渐渐浮出水面。   说实话,解予安觉得自己的想法很疯狂,可偏偏这最疯狂的推测,恰恰是最能解释有关爱人身上的重重谜团的。   想到这,解予安便不再犹豫,拉着行李箱上的提手将箱子拖了出来。   他并未关门,也未刻意放轻动静,因为觉得即使纪轻舟发现也无所谓,他就是要打开这箱子。   倘若里边什么也没有,一切只是他的狂想与误解,他自然会跟纪轻舟老实交代并道歉,而若事实真如他想象……那他们二人必然要好好聊聊。   这活扣式的箱子外侧还有两道四位数密码锁。   解予安神色沉静地试了两遍,不到十秒就开启了密码锁。   0530,是纪轻舟的新历生日。   两个锁竟然设了相同的密码,顺利开锁时,解予安竟觉有些无奈,心忖这还真符合对方的行事风格。   微吐了一口气,他稍作迟疑后,便开启活扣,打开了箱子。   随着一半箱子的轻轻提起,行李箱内的情况映入眼底,仿佛开启了什么秘密宝箱般,解予安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垂眼看去,只见箱子一侧较为空荡,摆放着皮带、香水盒、帽子、卷起的贴身衣物等几样寻常的私人物品。   而另一侧的透视网格夹层袋中,却放着几件奇怪的物品。   一块巴掌大小光滑透亮的白色物体,一件火柴盒大小的白色光滑物品、一条白色电线插头、一只小小的皮革钱包,还有一册深红色的小本子。   解予安尝试着拉开了那夹层拉链,他本想先取钱包,但一想这小包也装不下什么物件,就探手拿出了那本红色册子。   红本翻到正面,一个金色国徽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   解予安扫了眼下方的文字,双眸猝然凝滞,胸膛内心跳难以自控地加速鼓动,手心也冒出了细汗。   下意识地打开册子,翻过一页,便看到熟悉的青年彩照映在纸页左侧。   性别国籍旁的出生日期下方,赫然登记着“30 MAY 1998”的出身年月。   一颗汗珠陡地从额角滑落,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地板上。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一下,即便是早有猜测,当看见这纸页上全然不似伪造的印字时,仍是惊得脊背发麻,久久震惶不已。   “我以为你会查我身份证呢,怎么先查起护照来了,这红本本很吸引人吗?”   倏然间,青年不含笑意的慵懒嗓音传来,打破了屋内沉寂的氛围。   解予安半跪在地板上,听见声音,他合起红本子,做了下心理准备才回过头去。   看见纪轻舟倚在门旁的身影,他眼睫微颤,张了张唇正要开口,就见青年唇边扬起一个淡笑,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道:   “怎么办呢,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就要消失了。” 第206章 背德(纯感情)   衣帽间的窗格上, 深蓝暮色如薄纱渐渐笼罩下来。   幽暗的屋子里,亮着一盏橘红灯光,朦胧的光晕映出青年脸上温静的微笑, 背后则是一片淡墨般的灰色空影。   在纪轻舟说出那句略带无奈笑意的话语后,短暂有几秒时间,室内鸦雀无声,寂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已凝滞。   岑寂中, 唯有一双漆暗的瞳孔剧烈颤动了一下,眼底难以抑制地弥漫起潋潋水光。   然而背着灯的光影晦冥不清,略长的发丝阴影遮住了男子凝然的神情。   纪轻舟未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化, 只看见解予安动作僵硬了片刻, 就低下头去,将那红色封皮的护照放回了原位。   动作安静地拉上夹层袋的拉链后,他用着低沉的嗓音若无其事道:“什么秘密?”   话说着, 他将行李箱也合盖了起来:“我还没看清, 你就来了。”   纪轻舟依旧侧身倚着门框, 微微挑了下眉:“真没看清?”   解予安摆着一副淡然的态度,不作回应, 默默地将他的行李箱放回了原位。   而在起身之后,却倏地靠近伸手, 揽着青年肩膀将他紧紧地按进了自己怀里。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青年耳旁, 语气沉稳带着一丝恳求之意:“你不能走,我不会让你走。”   纪轻舟被他灼热的臂膀包裹着, 额间又热得沁出了细汗来, 但因逗弄心思上头,一时也毫无察觉,仅是亲昵地搂着男人窄窄的腰身问:“到底看没看啊?”   解予安仍是一声不响, 静寂中喉结滚动了两下,似要将翻涌的泪意吞咽下去。   “跟我撒谎没用哦,解元宝,老天爷可看着呢。”   “如果,我把自己撞失忆……”   “亏你想得出来!”察觉到他沉郁的言辞中不含丝毫戏言的成分,纪轻舟就及时停止了这个玩笑。   接着推了推解予安的肩膀,待对方半松开怀抱,便抬眼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口吻散漫而寻常地解释:“别发疯,我不会走的,刚是逗你玩儿呢,谁叫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翻我东西。”   他说着似又觉得好笑,抬手给解予安梳理了下额角的发丝,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道:   “你平时脑子不是蛮灵光的吗,这种满是漏洞的玩笑话都信,我要是被你发现秘密就会消失,刚刚你一打开护照,我就得走了。”   “我以为……”   “嗯?”纪轻舟微扬起眉角,继而一笑:“你以为我还能自己做主多留几天啊。”   解予安低垂着眼睫,一只手紧攥着青年手臂,幽暗的眸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纪轻舟对上他这副沉静默然到有些偏执的神情,心里略有颤悠,他到底是有些恶劣的,总喜欢看对方一心牵挂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于是又故意开口问:“诶,如果我说,我真的只能在这待最后三天了……”   话音还未落下,他便看到对方微垂的眼睑上迅速地染起红意,当即抬起手臂环绕上男子脖颈,仰起头亲了亲他的眼尾,贴着他的脸颊语声温柔安慰道:“假的假的,我走不了。”   解予安环臂搂紧他的身体,声音低哑:“骗子。”   纪轻舟真没料到他这么容易就红眼眶,自我检讨道:“对,我是骗子,我是大坏蛋,总惹我们纯良又实诚的元宝同志偷偷掉眼泪。”   解予安侧脸靠在他肩膀上,吸了下鼻子:“我已分不清,你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纪轻舟听闻此言,胸口倏然刺麻了一下。   想来也是,他自己倒是清楚穿越的全过程,深知除非天时地利人和齐聚,否则自己很难再回去现代,但解予安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的。   身为一个视野有限的民国人,即便他心眼再多,性情再怎么稳定,面对这等超出常识、完全脱离掌控的事情的时候,难免会生出畏惧之情。   何况摆在眼前的还是关乎自己爱人离去的问题,愈是关心愈是容易慌乱,此刻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都能轻易地击溃他的思维逻辑。   纪轻舟后知后觉地考虑到这些,便有些心疼起来,蹭了蹭男人的耳朵,语气认真道:   “那我告诉你,我回不去二十一世纪了,这句是真的,你可以信。我特别特别喜欢你,这句是真的。即便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也舍不得离开你,这句也是真的。”   他话语清晰缓慢说罢,又似怀念般地轻叹了口气:“虽然我也很想回家,很想念我的家人朋友们,想念一百年后便利的生活……但俗话说得好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在哪,家就在哪。”   “不是哄我的?”   “是哄你,但也是实话。”   解予安微抿起唇,无声地阖起眼将脸埋进了对方的颈窝里轻轻磨蹭着。   刚听对方提起家人时,他心中便有些不安忐忑,他不确定自己在纪轻舟心里能占多少分量。   但不论对方多爱自己,当和他的亲人们对立着站在天秤的两端时,他恐怕很难获得更重的优势……   幸好,听纪轻舟的意思,他似乎没有自己选择的机会……   脑中闪过这些思绪,解予安从未如此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爱有多自私,只想要纪轻舟放弃他本拥有的一切,彻彻底底地留在这混乱落后的时代陪着自己。   其实,他才是最坏的那个。   他一边自我谴责着,一边又将青年的身体亲密地搂紧。   “好热啊,别抱了,行不行?”   纪轻舟听他许久未作声响,自觉安慰得已差不多,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赶紧换衣服吧,我订的是七点的餐厅,都已经超时了。”   解予安松开手臂:“还吃饭?”   “吃啊,我俩这日子还得接着过呢,干嘛不吃饭,真当我是神仙啊?”   纪轻舟低笑了声,接着皱了皱鼻子道:“我明白你有很有疑问,你想知道别的,等会儿回来我们再慢慢聊呗。”   解予安听着他稀松平常的语气,心慌忧惧的情绪稍有镇定,拉着他的手道:“你待在这,在我视线范围内。”   “行,那我坐这看你换衣服。”纪轻舟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坐到了一旁靠着墙的椅子上等候。   他刚落座,便见解予安一改以往扭捏的态度,大大方方地面朝自己开始解起了身上那件卡其衬衣的纽扣。   一边解着扣子,一边微红的凤眸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那一脸正色的模样瞧着怪欲的。   也就是天热缺乏兴致,加上赶时间去吃饭,否则纪轻舟多半要将他按在衣柜旁亲上几个来回。   从衣橱中随手拿了件白衬衣套在身上后,解予安又转过身来继续盯着他穿衣服,过了会儿整理好衣衫,他挑了款墨蓝色斜纹领带递给纪轻舟道:“帮我。”   纪轻舟也未多言,接过领带起身到他面前,将领带绕过他的衬衣领口,熟练地系着温莎结。   过程中,始终感受到一双目光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的脸庞,纪轻舟轻咋舌道:“你没必要这么一直盯着我,我真要走的话,你盯我也没用啊。”   解予安闻言嘴唇又抿成了直线,手臂交错地环绕上他后腰,淡淡提要求:“别再提‘走’这个字。”   纪轻舟抬眸瞧了他一眼,扯动唇角微微一笑,旋即毫无预兆地握着他领带结往自己方向一拽,猛地拉近了距离。   趁着对方愣神之际,抬头在男人唇上轻吻了一下,接着又状若无事地帮他理了理领带道:“走走走,去吃饭喽。”   “……”   .   夏日天气多变,仅吃了顿夜饭的工夫,刮来的夜风中竟携带起潮湿的水汽。   空气湿润,仿佛随时会有一场雷阵雨降落。   因着这份变化,屋子里变得愈发的闷热起来。   回到家后,纪轻舟先是点起了蚊香,接着便推开卧室阳台门,到了小露台上,趴在栏杆上吹风乘凉。   解予安紧跟着他的步伐出来,同样站在栏杆旁,状似望着下方的街景发呆,实则却用着眼尾余光暗暗注意着身旁人的一动一静。   “诶,你为什么不问我后世的事啊?”相对安静了片刻,纪轻舟忍不住侧转过脸问他道。   被解予安发现自己真正的身份来历,其实他也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虽说他从未特别严谨地伪装过民国人,但这些年来,独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巴不得解予安多问他一些后世的问题,让他可以将那些事情畅快淋漓地道出。   哪知解予安如此沉得住气,这么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愣是一个问题也没问。   方才在餐厅里吃饭,他可以理解为对方担心周边环境不安全,不敢多问,而回到家中,解予安依旧一点不提这话题,便令他憋得很是难受。   “一百年后的世界诶,你不好奇吗?”   解予安偏过头,静静注视着青年被夜风撩起的发丝,回道:“好奇。”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不想问。”   尽管对方已再三保证他不会轻易地消失,解予安却仍存着许多顾虑。   他害怕知道太多他不该知晓的事情后,纪轻舟会因为泄露天机,或是不经意地改变历史,而导致他真的消失在这里。   纪轻舟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些他的想法,强调道:“你尽管问吧,我真走不了。”   “我知道得够多了。”解予安伸出手,拂开他额前一缕被乱风吹得遮挡眉眼的发丝,低声解释:“我看到了那护照上的国名,认识了你,知道的就足够多了。”   他认识了纪轻舟,这样一个活得张扬肆意、疏朗豁达之人,透过青年那双不含丝毫阴翳的总是浸润着明媚笑意的眉眼,就足以想象到一百年后的国家人民会是怎样的富足安乐。   “但是我想和你分享。”纪轻舟眨着眼睛道,“你不知道我一个人背着这么大的秘密,有多憋得慌。”   “那今后慢慢分享。”解予安手指抚摸他的脸旁,在青年柔软的嘴唇上摩挲了一下:“用你的余生,慢慢告诉我。”   纪轻舟张嘴便咬了他一口:“啧,狡猾元宝。”   “只许你坏?不许我狡猾?”   “行,不聊就不聊吧,我也没有很想跟你说。”纪轻舟吐出了他的拇指,略感扫兴地别过了脸。   接着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过身走进屋里道:“我去洗澡了,你一个人吹风吧。”   解予安立即跟在他屁股后边走了进去,关上阳台门道:“一起洗。”   “洗澡也要盯着啊?”纪轻舟故作嫌弃地拖长了语调,视线扫量了他两眼:“一把岁数了,真不害臊啊你。”   解予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纪轻舟轻哼了声,拿着浴袍走进浴室,边打开浴缸水龙头调节水温,边言辞凿凿地陈述:“按照出生年份上来说呢,你可是比我足足年长了一百零一岁,按这辈分我都得喊你老太爷了,你说你是不是老不羞?”   解予安听他这般角度新奇地一谈,才恍然察觉到这一点。   自己竟比纪轻舟年长……他不禁眉角微动,还挺满足于这个新设定。   接着唇边微露笑意道:“那我理应享一享天伦之乐,等会儿太爷爷给你洗澡。”   “够了够了,越说越有股背德感。”纪轻舟虽是提起这新观点的,被对方这般一强调,反倒有些听不下去,急忙制止了这个话题继续蔓延。   而话题是止住了,二人脑袋里“爷孙恋”一词却始终挥之不去。   难得的,两人一道洗澡居然安安分分,除了摸摸抱抱,什么事也没做。   直到泡了个热水澡出来,吹了十几分钟的风扇晾干头发,那过于背德的词汇才从思绪中退去。   躺到床上时,夜色已然浓深,关了灯后,唯见一道纱帘之隔的阳台玻璃上,时不时有模糊的电光闪过,划亮黑蒙蒙的卧室墙壁。   紧随其后,便有轰然沉闷的雷鸣在耳边奏响,打破阒然寂静的氛围。   “我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电闪雷鸣的天气。”望见天花板上骤然划过的闪电光芒,纪轻舟不觉回想起那些前尘往事,表达欲燃起,便裹着薄毯翻过身,对上昏暗光线中男子幽静朦胧的眼眸,缓缓讲述道:   “你肯定想不到,你家在苏州的那栋小洋房,百年后变成民宿了,也就是旅馆。   “我去苏州游玩,住进了那旅馆,恰好订的是你的房间,当时也不知怎么的,推开房门就到民国了,我估计吧,就是那个雷把我给劈到这了。”   解予安听他谈起此事,忽而记起前几年回去苏州住时,纪轻舟总是会抢先阿佑一步去开那房间门,心脏又是陡地一阵缩紧。   原来在他未察觉的时候,有好几次,他差点就失去对方了。   “以后不去那住了。”他状似镇定淡薄地下了决定,手掌却揽住了青年的后背,缓缓靠近过去。   纪轻舟思索了片晌,说:“嗯,我觉得吧,只要不是打雷的时候去住……”   话未说完,解予安就一声不响地挨近,堵住了他的话语。   宽大的手掌包裹着青年的后颈,不容逃离地亲咬着他的唇瓣。   唇舌掠夺间,高挺的鼻梁总是相互碰撞,馨香而炽热的呼吸占据着狭小的缝隙,闷热得几乎喘不上气。   纪轻舟和他接吻过无数次了,却难得感受到对方这般急躁上火的吻,有这么一瞬间,他是真得觉得解予安想要将自己吃进身体里去。   他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后背,想要尽量安抚下解予安的情绪,然而头晕耳热间,却只听对方在自己耳边低低安排道:“明天礼拜日,不上班。”   “哈?周末不上班的是你,不是我,别搞糊涂了。”   “今日听我的……”   语声渐轻,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   不知何时,豆大的雨珠已伴随着凄厉的闪电从天而降,雨水如石子一般噼噼啪啪地拍打着阳台门窗。   夜愈深,雨势愈渐凶猛,久久而未有停歇。 第207章 请柬   蝉声阵阵的午后, 南市某条弄堂内的一家洗衣店门口。   趁着换班吃饭的空档,钟财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就着杯白水快速地吃下了两个馒头, 接着又从裤兜里掏出数张裁成巴掌大的报纸和一支短短的铅笔头,握着铅笔,在报纸相对干净的反面,描画起一个穿着旗袍、叉着腰的女子来。   “可听说了?路口那家帽庄的钱师傅, 被世纪手工坊用一个月六十八元的高薪酬给挖走了。”   洗衣店内,一个赤膊上身、肩上围着块汗巾的男子一边拿着熨斗“呲呲”地熨烫着衣服,一边同坐在木盆旁拿着洗衣锤“啪啪”捶打湿衣服的老伙计闲聊道。   “你羡慕啊?”那伙计咧咧嘴接话。   “这谁能不羡慕?六十八元呐, 我在这起早贪黑烫上一个月的衣服, 才挣人家的零头!”   赤膊男子用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珠,熟练地挪动衣衫熨烫袖子:“你说那手工坊怎不来挖我,我在熨衣服这行也是个专才啊!”   “哈, 你这算个什么专才, 人家那地方叫做‘高级手工坊’, 招的都是无可替代的高手,绣花、缝衣、制鞋、制帽, 都得是手艺最最顶尖的,你这熨衣服的活谁不能干?”   “照你这么说, 我只能盼着人家老板开个低端厂子, 再把我招进去做活了?”赤膊男子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   待熨完手上的衣服,他暂时搁下熨斗, 走到柜子旁提起茶壶倒了杯凉茶水, 仰头几口喝了个干净。   接着放下茶杯,拿起扇子走到门旁扇了扇风,又朝坐在门槛上的小年轻搭腔道:“阿财, 又在忙着作画呐,你画得如何?”   “诶,”钟财先是下意识应了声,继而慢悠悠回道:“还在画嘞。”   “给我瞧瞧。”赤膊男子说着,就弯下腰凑过去看了眼,随即睁大眼“嘿”了一声:“你小子画得不错啊,跟谁学的?”   他并不懂画作,看见那泛灰的粗糙纸页上,有个穿着旗袍亭亭玉立的女郎,便觉画得甚好。   钟财握着笔仔细地在裙侧开衩线旁勾画一只展翅的大蝴蝶,腼腆而诚实地回道:“我自小便喜欢涂涂画画,没学过。”   赤膊男子问:“你这画寄去那什么杂志社,若被选中了,可有钱拿?”   “嗯,最多有三十大洋。”钟财不咸不淡地回应,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事实上,他既十分渴望那三十银圆,也分外期许自己的画作能够登上那份杂志。   农民出身的他只小时候上过两年义学,他大概算是较有读书天分的,在那“天地玄黄”一念一整年的义学,竟然也识得了不少字,拥有了阅读的能力。   而他性子文静,不喜玩闹,只喜欢看书,于是开始打工后,便时常会在下工后的时间,去旧书店翻翻书籍报刊。   约莫两年前,他开始喜欢上一个叫《纪元》的杂志,里头的内容虽于他生活无甚用处,却极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   可惜这杂志不常能在旧书店看到,往往要碰运气才能找到一册。   每次觅得,他都会偷偷地蹲在书店角落里,美滋滋地将杂志翻阅上一遍,再将其放回原位。   月初这会儿,他碰巧在书店读到了上月刊的《纪元》,还知晓了这杂志目前正在办一主题名为“破茧”的时装设计比赛。   入选的前二十五名参赛作品不仅能够刊登在杂志上,还可拿取不低的奖金。   钟财虽未学过绘画,却很喜欢杂志上的那些时装画作,便想要投稿尝试一番。   “豁,三十元可不少啊!”赤膊男子口吻诧异,边转身回去工作,边发表见解道:“看来我们这最有出息的还要数阿财!   “阿财,你好好画,将来说不准人家杂志社也要捧着高薪来挖你。待你日子好过了,可莫忘了接济接济老哥我。”   “怎能那般容易。”钟财扭过头笑了笑,心底却播种下小小的希望种子来。   ·   “这里稍微往上提一点。”   霞飞路的世纪手工坊,一楼的试衣间内,纪轻舟正在为试穿礼服的江珞瑶小姐调整服饰。   他左手提着女子背后的大蝴蝶结,右手则从一旁的试衣女工手中接过针线,微俯下身,将那蝴蝶结往腰线上方提了提,确定位置后缝线加以固定。   稍后他剪掉线头,又整理了下腰带的形状,便直起身道:“好了,江小姐,您照下镜子,看看效果可满意?”   江珞瑶闻言立即转身看向穿衣镜。   明亮的镜子中,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长及小腿的黑色塔夫绸礼服,礼服上窄下宽,以杏粉色的宽绸缎裹缠胸腰,在背后做了个蝴蝶结系扎。   长长的粉色绸缎拖曳在后侧裙摆上,被略蓬松的裙身顶起活泼的弧度,既优雅淑女又娇俏可人。   “不错,看着比刚才更为轻俏了。”她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唇角不自禁上扬起来,目光一转望向镜中青年道:“您的审美果然一如既往的好。”   “嗯,你满意就好。那没问题的话,我带你去做造型吧。”   纪轻舟话语明快地说罢,便将针线工具递给了试衣工,带着客人走向隔壁的化妆间。   因时常有顾客在试穿礼服后,会咨询他们发型妆容等问题,纪轻舟便索性在别墅一层临马路的位置,用玻璃门单独隔出一间,开了一个造型工作室。   并将合作已久的理发师葛师傅和他的学徒,以及化过秀场妆容的几位专业化妆师给聘请了过来。   作为挂着世纪招牌的造型工作室,主要服务的对象自然还是手工坊客人的高定礼服妆造。   当然,倘若客人想要在日常约会或出席活动时,拥有一个适合自己的时髦美丽的发型妆容,也可以提前预约来做造型,不过收费是不低的。   这间造型工作室自年初开张到现在,经营已有半年,凭靠着造型团队出色的手艺,已然在常客间一传十、十传百的,打出了口碑。   如江珞瑶小姐这般不差钱的客人,如今但凡是稍重要些的宴会,都会干脆将礼服存放在店里,当天早早地约时间过来做造型。   今日因是普莱斯小姐的生日宴,造型室的预约单自然是排得满满当当。   纪轻舟带着江珞瑶进去后,将她想要做的发型效果图给葛师傅看了眼,便打算离去。   这时,江珞瑶叫她的女佣从包里拿出两盒首饰来放在梳妆台上,开口道:“纪先生,我带来了两套项链,我认为都较为适配这套礼服,您帮我看看,我该佩戴哪一条?”   纪轻舟闻言便又驻足,细细瞧了眼她所带来的项链,一条是双层的浅粉色珍珠锁骨链,一条是奢华高贵的黑色宝石项链,与之相配的还有几对不同风格的耳环。   他双手各拿起一条项链,托在掌心,分别放在江小姐颈项旁试了试,接着留下那条黑宝石项链道:“这条可以。”   “好的,那我便戴这条。”江珞瑶从他手里接过项链放在自己脖子前比了比,神色满意地点了下头。   旋即看向镜子男子道:“纪先生,我过一阵便要订婚了,或许再过几月,就要来找你定做婚纱了。”   “快订婚了?那恭喜你了。”纪轻舟道了句祝福,笑容温和道:“您可是我的重要顾客,婚纱我一定给你好好设计,不过届时可别忘了请我吃喜酒。”   “那是自然的。”江珞瑶浅浅微笑了一下,倏而又想起一个事问:“对了,那叫祝韧青的男影星过去是不是担任过您的助理和模特?”   “嗯,怎么了?”   “我今日在报纸上看到,他即将息影结婚了。”   纪轻舟正漫不经心地帮她挑选一对合适的耳环,闻言稍有些惊讶:“小祝都要结婚了?”   “说是和一位香港富商千金,可谓是入赘豪门了,”江珞瑶回忆着报纸上的新闻评价道,“如此,倒也的确不必再拍电影了。”   “这样啊……”纪轻舟漫应了一声,心中稍有些感慨。   这几年他同祝韧青几乎没怎么碰过面,尽管如此,却时常能在八卦娱乐报纸上看到对方的消息。   没想到作为时下当红的男明星,他居然这么早结婚了,还是和香港富商的女儿,真是世事难料。   不过,终归是桩好事。   他心里暗自感叹着,为江小姐挑选了一对小巧的金色耳坠放在项链旁,之后也不再多聊,同化妆师交代了几句后,就转身离开了造型室。   在楼下忙碌了一阵礼服整理的工作,纪轻舟回到自己的阁楼办公室,已是一个小时后了。   推开办公室门,他抬起视线,便见一道黑色身影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办公椅上,霸占着他的位置。   对方身穿黑色的衬衣与西裤,衣领间系着一条墨绿色领带,黑发整整齐齐向后梳理着,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冷峻面孔。   “你什么时候来的?”纪轻舟随手甩上了门,走向办公桌旁,“工作都忙完了?”   要他说,解予安也是个劳碌命,回到上海的第二天,仅去解公馆吃个饭的工夫,就被任命为了金丰集团对外贸易的负责人之一。   前一天宣布职位,第二天便被他父亲催着上岗。   纪轻舟调侃他是打工人最讨厌的关系户,然而解董事给自己的亲儿子安排职位,那是关系户里关系最为牢靠的,谁也没有话说。   解予安固然对从商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既然已决定改行了,自然也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他虽从不加班,但每日下班回来,带回家中处理的文件、所看的资料一点也不比纪轻舟少。   而与此同时,纪轻舟还交给他了一项开办世纪工厂生产基地的任务。   不过他的项目并不着急,目前的规划是在三年内开启他们品牌自己的成衣生产线,筹备时间还算充裕。   “忙完了。”解予安回答他的问题道,冷淡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青年:“我来提醒你,别忘了准备晚上的宴会。”   “我知道,现在不是还早嘛,反正我就换个衣服,四点钟再准备也来得及。”   纪轻舟口吻散漫地说着,走到自己的办公椅旁,踢了踢男人的脚踝道:“起来,让我坐。”   解予安却是一动不动地靠在椅背上,拿起桌面上的一封信件,仰头注视纪轻舟道:“可看过这个?”   纪轻舟扫了眼那普普通通的信封,疑惑问:“这是什么?”   “婚礼请柬。”解予安嗓音微沉,“寄到我们家的。”   “请柬?谁结婚?”纪轻舟先是一愣,随即注意到解予安此刻略显不悦的神情,思绪骤然闪过:“啊,不会是……祝韧青吧?”   “这便猜到了?”解予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两下,“我不在这三年,你不会还同他有联系吧?”   “……拜托,人家都要结婚了,什么陈年老醋了你还吃。来,拿来给我看看。”   纪轻舟想看请柬,倒并非是想参加祝韧青的婚礼,只是八卦心起,有些好奇他是同谁结婚而已。   结果他伸手去拿信封,解予安却刻意挪开了左手,一手搂着青年的腰身牵制他的动作,一手将信封举得远远的。   “幼不幼稚啊你。”尝试了两下没拿到信,纪轻舟就收回了手,轻哧了声道:“行,我不看了,你把它焚了吧。”   结果解予安听闻此言,还真一声不吭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个金属外壳的火机来。   “啪”地弹开盖子,打起火凑到信封一角,动作极为干脆利落地点燃信件后,就将其扔进了一旁空空荡荡的铁艺纸篓里。   “你还真……”纪轻舟看了看那桶里骤然窜起的火焰,又看向他手里的金属外壳火机:“哪来的打火机?”   “路上买的。”   “就为了当我面烧了它?”   解予安眉头微动:“心疼?”   “我心疼个屁啊,我是觉得你怪好笑的。”纪轻舟说着便不由得莞尔,伸出手掐了掐他的脸,“好好的英俊美男子,怎么生了这么一张酸唧唧的嘴。”   解予安默不作声搂抱住他的腰身,双臂微一施力,便将青年按到了自己腿上,凑近吻了吻他耳根。   “诶呀别……”纪轻舟撑着他肩膀想要起身,却被交叉在腰间的手臂束缚得动弹不得,轻咋舌道:“别在这搞这套,这办公室常有人来,万一被人看见了,我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那又如何?”   “你倒是无所谓,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可是个敬爱妻子的好丈夫,怎么能在自己办公室里和男子搂搂抱抱?况且我俩对外的关系还是表兄弟呢,你想兄弟乱伦不成?”   解予安沉默片晌,松开手道:“那去把门锁了。”   纪轻舟眨了下眼睫,对上对方那双沉静而固执的眼眸,颇无奈地起身去锁了门,回来便一屁股坐到他怀里道:“你也不嫌热。”   解予安佯作未闻,搂抱着青年的腰身,侧脸埋在他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闻见那清甜温软的熟悉馨香,便轻轻舒展了眉眼,神色松弛地阖起了眼帘,脸颊搭着他的肩膀昏昏欲睡起来。 第208章 花园宴会   工部局董事长女儿的生日宴会, 解家人自然是要给面子赴宴的。   不过纪轻舟接受的是普莱斯夫人的邀请,并不和解家人一波过去,至于解予安嘛, 长辈们也早就习惯他跟着纪轻舟走了。   当日下午在办公室忙碌到四点左右,纪轻舟结束工作后,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带着某个跟屁虫, 去隔壁他的私人更衣室,更换早就熨烫准备好的衣服。   今晚他准备穿着出席宴会的是他们店夏季系列的待上新款。   一件深红色竖条纹提花的丝质衬衣,配上一条版型悬垂笔直的黑色西裤。   衬衣领子是较为轻松随性的短立领, 适合敞开几颗纽扣外翻穿着, 然而解予安很是看不惯他这衣着风格,非要叫他把纽扣全部扣上。   纪轻舟自是难以接受他的保守眼光,二人争论一番, 皆不肯妥协, 最后便索性多搭了一条暗蓝色的小圆点丝巾, 系在脖子上,如同倾斜的海军领一般随性地搭在肩膀一侧。   收拾完毕着装造型后, 纪轻舟又对着镜子戴上了一些新款的饰品。   两个闪闪发亮的镶钻圆环银耳夹扣在耳垂一侧,双手指节上则套上了一个个造型各不相同的银戒指。   解予安静静地等候一旁看着他操作, 目光在青年左耳那两个圆圆的耳夹上流连着, 眼底微波荡漾。   他甚少看到男子戴耳饰,倘若是看见别人这样戴, 定然要被他批个轻浮浪荡, 而纪轻舟那白皙轻薄的耳朵戴起这耳夹来,却只令他觉得分外的漂亮灵动,想要凑近去吻一吻那线条精巧的淡粉色耳垂。   纪轻舟注意到他静谧凝然的目光, 扭头扫了他一眼问:“想什么呢?盯着目不转睛。”   “今日这么花?”解予安略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望向镜中青年优美的眉眼。   “宣传新款嘛。”纪轻舟整理了下衬衫的袖口,旋即撩起扣在皮带上的腰链道:“看,把你送的腰链也戴上了。”   解予安顺着他的动作垂下眼睫,视线落在他被紧扣的黑色皮带勾勒出的纤细腰身上。   再往下,黑色的西裤包裹着他修长笔直的双腿,纯金的腰链扣在皮带上,垂落在胯骨两旁,一只只纤巧的镂空蝴蝶伴随着青年的动作摇摇晃晃,在细尘飞扬的倾斜日光里,闪动着熠熠金辉。   他蓦然伸出手去,状似要帮忙整理般手掌抚了抚青年背后的衣衫,过了会儿却不自觉地顺着后腰的弧度向下滑落。   刚触及到那翘起的圆润而弹性的部位,便被纪轻舟“啪”地拍开了手。   “又被我抓到了,”对方眯着眼眸乜了他一眼,“一天天的摸哪呢?没大没小的。”   解予安故作镇定地收回手,口吻淡淡:“现在又是你大了?”   “我本来就比你大五岁。”纪轻舟轻哼了声,“理论上,你得叫我轻舟哥哥,懂不懂?”   他边说着,边转过身,拿起发梳给解予安重新理了理头发,说道:“你这发油搽得太多了,发丝都没有蓬松纹理感了,以后这种宴会我来给你搞发型。听见了吗,宝弟弟?”   解予安听闻这称呼,嘴角松动:“我宁可做糟老头子。”   “啧,你再提这个,晚上等着睡沙发吧。”纪轻舟抬眸瞪了他一眼。   随后便放下梳子,推着男人的后背催促道:“走了走了,再晚来不及了。”   ·   普莱斯小姐的花园生日宴并不在普莱斯公馆举办,而是在外滩的华尔特饭店。   宴会范围包含两栋大楼的宴饮厅与中庭花园。   临近傍晚,午后的酷热逐渐退去,开满着夏季花朵的花园被赤金色的夕阳笼罩着,中央泳池与喷泉池波光涟涟。   随着宾客渐渐抵达,酒水与餐食摆满两侧长廊餐桌,轻拂的微风中携带着鲜花、香槟、甜点与奶油的交融香味。   偶尔袭来一阵馥郁馨香,不知是从哪位佳人身上飘逸来的迷人香水味。   来到这种宴会场内,宾客们相逢第一时间必然先打量一下彼此的着装,尔后再开启社交应酬。   而纪轻舟穿过宴会厅到达花园时,首先关注的却是这中庭的布局设计。   大理石地砖铺成的平坦道路成“回”形包围着中央的泳池,路径四周草坪洁净、庭木茂密,一个个小喷泉池旁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展现出一股勃勃生机。   “这里很适合办我的高定秀啊。”纪轻舟抬头环视了圈花园两侧大楼的阳台围栏,朝身旁的解予安道:“模特绕场地走上一周正好回后台,花园风景也不错,甚至还可以在上面拍全景。”   “那届时来谈。”解予安简洁地回应。   “但就怕天气不受控,还是得好好规划。”纪轻舟暗自思忖嘀咕。   这会儿可没有天气预报,筹划露天活动,还是需要些勇气的。   正聊着,纪轻舟环顾间望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便拍了拍身旁人胳膊道:“看到你父母亲了,走,去和你家里人会和,你现在毕竟也是在商业场上混的了,得注意点名声,不能老跟我待一块,否则人家都要怀疑你我的关系了。”   解予安不以为意:“兄弟感情好,待一起又何妨?”   纪轻舟轻笑了声:“那是你还没见识过我国报人对八卦的挖掘能力。”   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去同两位长辈打了声招呼。   和沈女士碰上面后,很快便又碰上了解予川和解良嬉。   “诶呀,这是哪位美青年?”解良嬉瞧见他们二人,立即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   目光打量着纪轻舟的新装扮,笑意盈盈地打趣道:“今日穿得很时髦啊,而且颜色与我很相配,该不是为了我而穿这一套的吧?”   她今晚所穿的正是那套在世纪手工坊定做的深红礼服裙,本是无袖吊带的长礼服,配了条流光溢彩的暗红色丝绒披肩,搭上嵌着红宝石的金色耳坠与项链,长长的黑发盘绕在脑后,鬓边垂下几缕发丝,甚为冷艳高贵。   纪轻舟听她这般一提,才陡地发觉他们二人的衣着配色的确是同一风格的,笑着点头道:“良嬉姐说得不错,我正是为了衬托你才这么穿。”   解予安听着二人话语,扫了眼他堂姐的装束,倏然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胸针,默默地佩戴在了自己的外套衣襟上。   那是一对链条式的胸针,一头是深红色的布艺小雏菊,一头是金色的橄榄叶片,中间以两条细细的金链相连。   解良嬉注意到他的举动,顿然发笑:“某人又开始改装了。你这是什么搭配,红配绿啊?”   纪轻舟闻言侧头看了眼,立即发现了他外套上多出的一抹红色,心底不由暗笑。   这胸针原本是他为自己的宴会装束所准备,但身上点缀的配饰太多,未免过于花哨,最后便没有戴这一件,哪知解予安竟偷偷把它带出来了。   他明白解予安是想要和自己在穿着上有个情侣元素,但对方今日恰好戴的是一条墨绿色的领带,这一红一绿组合一起效果实在诙谐奇特。   当然,倒也并非说两件饰品不能搭配,只不过它们同时出现时,颜色过于跳跃活泼,有些不合黑西装那沉稳冷静的气场而已。   “摘了吧,确实不大配。”纪轻舟语气稍轻柔提醒道。   解予安默不作声片刻,忽而抬手解下了领带。   “诶你……”   纪轻舟张了张嘴,略有些无言,接着就伸出手去摘他的胸针。   解予安手上还抓着领带,虽未躲避他的动作,神色中却透出些许的悒闷,嘴唇又抿成了直线。   但还未等郁闷多久,便见纪轻舟抬起手来,将那链条式的胸针扣在了他黑色的衬衫领两侧。   一端是深红的小雏菊,一端是金色的橄榄叶,之间两条细细的金链闪烁在领口前。   仅是这么一改,男子装束比起方才搭配墨绿领带时,少了几分商务气息,却变得格外矜贵庄重起来。   纪轻舟稍稍调整了一下那橄榄叶的角度,使之和领弧线相平行,继而点头一笑:“这样不就好了嘛。这枚胸针的设计理念是希望与和平,其实还蛮符合你这个人的思想观念的。”   解予安听着他寻常的话语,心情却如同徜徉在充满爱意的海洋中一般暖融融似要化开,双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青年在夕阳余辉中明丽的双眼,直到对方撤回手,才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啧,我看这家伙就是被你宠坏的。”一旁目睹了全程的解良嬉有些看不下去她堂弟那迷迷糊糊的模样,不由得开口轻讽:“分明以前也没那么矫情。”   解予安不动声色地将领带卷起放进了西裤口袋,扫向解良嬉道:“你羡慕?”   “我有何可羡慕的,谁还没有恋爱过。”解良嬉只觉得眼睛有些被闪到而已。   她说着就移开了视线,转移话题道:“我看到宗先生了,轻舟,你可要和我一道去打声招呼?下个月不是要给人做专访吗,正好现在去约个时间。”   “奥,行啊。”纪轻舟一口答应下来,迈步之前,转头朝打算跟自己行动的解予安道:“你跟着你爹你哥他们去,我就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解予安顿了顿,稍作思索,还是乖乖地止住了脚步。   ·   解良嬉所说的宗先生既是一位绅士名流,同时也是一位有名的戏剧作家。   数月前,解良嬉提出要采访对方,寄了信函后,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最近才收到回信,答应上他们的专访,但话语却是模棱两可的,没有准确的回应。   解良嬉觉得这位先生行事稍有些不靠谱,此番既然在宴会上碰见了,便干脆去结交一番,以确定下具体的采访时间和地点。   和宗先生的交流还算顺畅,而过程中,纪轻舟总模模糊糊有一种被人注视观察着的感觉。   起先还以为是解予安在看自己,也没在意,直到某次他不经意地回过头去,突然撞上了一位陌生男士凝视的目光。   对方穿着套蓝色西服、戴着副金边圆框眼镜,当与他四目相对时,不知为何眼睛忽然瞪大,似很是诧异的模样。   纪轻舟稍有些疑惑打量了那人两眼,确定之前没见过此人。   那男子与他对视后便迅速移开了视线,装模作样地喝起了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见状也就收回了眼神,未过多在意。   毕竟他现在也是个常登报纸的名人了,有人认出他也不奇怪。   而另一边的喷泉池旁,穿蓝色西服的男子拿着酒杯假装抿了口酒后,又迟疑地侧头望了青年几眼,嘀嘀咕咕:“那不是,纪云倾吗……很像,又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您对纪先生感兴趣?”   正当他自言自语之际,一道男声冷不丁从旁侧插入进来,主动朝他搭话。   蓝西服男子略微一愣,下意识地挂出礼貌的笑容问:“您是……”   “《都市繁华报》的主笔。”陌生男子给他递了张名片,口吻温和道:“我与纪先生有些交集,您若想同他结识,我可以帮你引荐。”   “这倒不必。”戴着眼镜的男子摇摇头,略微思忖道:“我仅是觉得他的身形样貌很像是我认识的一位……旧友。”   “哦?”陌生男子眉角耸动,继而微微笑说:“听起来有故事,可否跟我说说……” 第209章 丑闻   日落之后, 随暮色降临,饭店的中庭花园,路灯一盏盏点亮, 而这场宴会的主人公普莱斯小姐也在她母亲的陪伴下,踏着轻快的音乐款款登场。   宴会厅内,压在头顶的大型水晶吊灯散发着灿烂辉煌的灯光,照耀着大厅。   身着一袭金粉色绸缎礼服裙的普莱斯小姐, 在这剔透玲珑的光芒照射下,显得尤为的高贵美丽、引人注目。   她金色的卷发一半披落,一半高高盘起, 头顶压着一顶彩色宝石花冠, 脖颈与耳边同样点缀着斑斓绚丽的花卉珠宝,为那一身庄重膨大的礼服更增添了几分鲜艳闪耀的青春光彩。   自宴会厅侧门登场,沿途接受着宾客的祝福, 踏着地毯徐徐来到中庭前的长廊下。   即便是在夜幕花园中, 被庭院的路灯光芒与两侧大楼玻璃透出的灯光映射着的那套金粉色缎面礼服, 依旧光彩溢目。   甚至,比起在宴会厅内吊灯照耀下的效果, 还要更为灿亮奢丽。   “天呐,她简直闪耀得像一颗璀璨的宝石!”   “那花冠、那项链, 多么靡丽绚烂的设计, 一定价值不菲。”   “那像是一套古典式样的礼服,但融合了不少当下时新的风格装饰, 不知是请哪位裁缝大师所打造……”   见普莱斯小姐和她的母亲一同到来, 花园内的宾客们慢慢聚拢,围绕在走廊前方,音乐声中混杂着嘈杂的交流私语。   “我看普莱斯小姐请你定做礼服算是找对人了, 她今日的这一身装扮典雅金贵又闪闪发亮,没人能抢她的风头。”   解良嬉望见那宴会主人公的美丽造型后,也不禁为之暗暗赞叹,那套礼服实在梦幻又奢华,并且唯有穿在那位金发小姐身上才最为合适。   纪轻舟听见她的话语,低声回应:“总要对得起我收的高价定制费。”   “多少?”解良嬉不禁好奇问。   纪轻舟刚要回答,便对上了普莱斯小姐朝他望来的目光,于是扬唇微笑,微微点头向她表示了问候。   “感谢所有的来宾,在这炎热的夏日傍晚,盛装出席我女儿玛格丽特的十六岁生日宴会。”   台阶上,待客人们聚拢得差不多,普莱斯夫人便代表女儿开始发表致辞。   她玻璃珠般剔透的眼珠轻轻转动,目光掠过宾客们,望见人群中的某位青年,就朝他笑着点了下头,道:“感谢我的朋友纪先生为玛格丽特设计的‘玛格丽特’晚装裙,让我的女儿能够打扮得像一位天使一般,度过她人生的重要时刻……   “在这里,我衷心地祝福我的女儿,玛格丽特能够永远健康、幸福和快乐,也祝愿大家,今夜尽情享受这鲜花、音乐与美酒相伴的美好氛围,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话音落下,普莱斯小姐微提裙摆,向客人表达谢意。   周围报纸记者们,见此情景,皆不约而同按动快门拍摄照片。   一时间,雪白的镁光不断闪烁,打亮那金发碧眼的少女,斑斓珠宝与华贵缎子明闪闪鎏光溢彩,愈发的璀璨耀眼。   .   翌晨,当金黄明媚的朝阳带着浓浓的暑热穿透阳台窗帘洒入卧室,起居室外,一阵稍显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唤醒了屋子内熟睡的二人。   纪轻舟微微掀开眼帘,稍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拉起薄毯一角盖在脑袋上。   耳畔呼呼的风扇声音与敲门声混在一起,竟有股奇异的催眠感。   困意朦胧间,他感受到身旁床铺轻微的动静传来,应该是解予安下床去开门了。   于是心安理得地又闭上了眼,继续睡觉。   然而门外窸窸窣窣的话语交流声,却又令他心里无端燃起好奇,不自禁地开始思索起来。   这个点会来敲门的应该只有黄佑树,匆匆忙忙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其实不久前,起床的闹钟已经响过,但他实在疲惫困倦,便想赖一两个小时的床再去上班。   昨晚宴会稍微喝了点酒,也没醉,仅有些微醺而已,结果一觉醒来还是腰酸屁股痛。   果然,就不该答应某人裸戴那条腰链……   昨夜的记忆随着身体的苏醒再度回归意识,思绪转动几番,纪轻舟微微蹙眉,已然失去了睡意。   待听见某人回来的脚步声,便索性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挂着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微阖着眼打着呵欠问:“什么事啊?”   解予安注视着青年裹着睡袍的身影,迟疑片刻,倏然坐回到床上,伸手从侧后方将人搂进怀里,贴着他脸颊语声静静道:“今日不去上班了。”   “嗯?”纪轻舟先是疑惑,旋即察觉到他语气里不同寻常的冷寂,稍微醒了醒神,侧过头倦怠的眼眸瞥向他问:“怎么了?”   解予安默然不语,将手里握着的一份折叠报纸放到了他的面前。   纪轻舟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那报刊的名称便映入了眼帘。   “都市繁华报”——瞧见这几字,他模糊的思绪不觉一顿,感觉有些眼熟。   但还未等完全想起这小报的出处,紧接着报纸头版那醒目的标题便进入了他的视线。   ——【昔日八大胡同唱戏人,相公堂子下九流,一朝来沪竟出入上流、登堂大雅,夺胎换骨成老板!】   读完这标题,纪轻舟眉心顿然紧蹙起来,心中闪过不详预感。   再看向一旁密密麻麻的文字登载,果不其然于其中扫见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篇是题名道姓、围绕着纪云倾的旧事经历洋洋洒洒而写的新闻爆料。   纪轻舟快速浏览了一遍,文章编辑称这篇独家爆料来自于纪云倾某位旧相识的口述采访。   大概内容便是说他这位受上流追捧、颇有名气的时装公司老板,实际原本不仅是下九流戏子,还曾在京城的相公堂子侑觞延客,做过出卖色相的陪酒生意。   因他“纪某”生了副好相貌,肤白细嫩,眼含秋波,引得某交通银行的陆经理对他一见倾心,甚为着迷渴慕,白花花的银子几百两几百两地送,直到东窗事发,二人关系被那陆经理的妻室所知晓。   而陆太太的兄长乃一京城高官,于是他“纪某”便不得不逃离京城,来了上海。   之后又说他这“梨园子弟”颇有手段,尝到了被富商供养的甜头,不肯再做那登台演艺的苦差事,来到上海后便准备重操旧业,在丹桂园唱了几月堂会戏出入各家豪门,纯属是在物色新金主。   但过往不堪经历不能为人所知,于是他纪云倾便改了名字、改换行当,又凭靠美色巴结上了某豪门少爷,哄着那少爷给他开了一家又一家的衣服店……   “真是胡说八道,歪曲事实,除了说我生了副好相貌这句没错,其他的全是瞎编。”   读完这篇充满着恶意引导的新闻爆料,纪轻舟顿时冒出了一肚子火气,神思也气得彻底清醒了过来,攥着报纸道:“纪云倾要真在相公堂子干过,他还能过你家审查?”   “的确是捏合之词,无稽之谈。”解予安嗓音低沉道。   当年在知晓纪轻舟替换了纪云倾的身份后,他一度怀疑这二人其实是双胞胎兄弟,于是便暗地里雇人去京城深度调查了纪云倾的过往。   纪云倾的确是出身污泥,他身世凄惨,自幼丧父丧母,几岁大时便被亲戚卖身到了一个戏班子里学戏,而这戏班子也并非普通的学戏科班,而是打着唱戏名义供有钱人娱乐的相公堂子。   但幸运的是,他未在里面待多久,便被那戏班子班主的朋友,一个徐姓的正经科班班主看中挖掘了过去。   徐班主见这孩子有几分女相,一双明眸转盼流光,认为其是个旦角好苗子,于是收为徒弟,教导其学艺练功,好生培养,日子虽苦,好歹活得清白。   纪云倾得罪那交通银行的陆经理,自然也并非是报上所说那般不堪的关系,而纯属是因为他唱得好演得好,戏装一扮上,身段样貌清丽脱俗,活脱脱一个雌雄莫辨的大美人。   那陆经理看了纪云倾几场戏,便成了其铁杆粉丝,被迷得七荤八素,几百两几千两的银子往戏园子里砸,便是为了给纪云倾捧场。   梨园砸钱送礼,本是你情我愿之事,可砸的钱太多了,便引来了陆太太的怀疑忌恨,之后的事情,谁都知晓。   解予安得知事实真相时,也不由为纪云倾稍感惋惜,不过若无此事,他或许也就遇不到纪轻舟了……   脑中回闪过当年所查资料,他收敛思绪,将纪云倾的早年经历大致同纪轻舟说了说。   “我就知道,”纪轻舟听完微叹了口气,“其实不用你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倘若美貌是一种罪过,我和纪云倾的确罪孽深重。”   “……”   解予安无言片晌,安抚般地摸了摸青年朦胧洁白的颈项,语气淡然沉稳道:“你今日在家休息,此事我去处理。”   他虽知晓纪轻舟的真实身份,也清楚他从未有过那些不堪经历,然而对方现在的身份形象与纪云倾绑在一起,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纪云倾已消失不见,那么凡加注在他身上的丑闻,便等同于加注在纪轻舟身上。   这篇文章又写得如此肮脏恶劣,可以想象到在事实澄清之前,纪轻舟走出家门,面对他的那些客人、同事乃至陌生人时,会遭遇多少恶意的打量与揣测。   解予安一点也不愿他受到那样的委屈,光是这么一想,便鼻头发酸,心疼得受不了。   “还休息什么,我哪来的时间休息。”纪轻舟倒未考虑那么多,只想要尽快把事情解决。   他拿起床头的手表看了眼时间,道:“现在都快九点了,这种小报最受老百姓欢迎,估计早就满天飞了。这丑闻一出,肯定会影响我公司的生意,接下来有得忙了。”   他说罢便不再磨蹭,一边将表带扣在手腕上,一边起身穿上了拖鞋去盥洗室洗漱。   解予安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盥洗室门口,垂眸扫了眼报纸上的文章,眼神渐染冷意。 第210章 青年必看   纪轻舟推开南京路的时装屋店门时, 便知自己果然预料不错。   夏日上午十点,大好的晴朗天,店里竟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店员和经理各自待在自己的岗位上,都有些无所事事。   看他们茫然的表情,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板。”林遐意听见门铃碰撞的叮当声响,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 看见是纪轻舟便立即打了声招呼。   纪轻舟略微颔首,走到柜台前朝对方道:“这几日店里的生意可能会比较冷清,但你们也无需顾虑太多, 照常营业就好。   “如果……有人来退货的话, 仅限三日内有购买记录的顾客,且衣服无损伤不影响再次出售,可以退货。”   “出、出什么事了吗?”林遐意俨然从他的语气中获得一丝不详的预感, 干了几年店长已然游刃有余的他, 方才竟又慌张得结巴了一下。   “还能出什么事, 又上报纸了,造谣诬谤, 这回是真得请律师了。”纪轻舟不含一丝笑意地说罢,便转过身, 走向了里侧的楼梯。   沿着弧形楼梯上楼, 二楼杂志社内嘈杂的交流议论声传入耳畔。   过了几秒,似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那交谈声便戛然而止了。   纪轻舟恍若未闻地来到杂志社, 拐过楼梯转角,抬眼只见编辑部的同事们皆伏在办公桌前拿着笔写写画画,仿佛他们一直在认真工作。   唯有解良嬉毫不避讳地抬头碰上他的目光, 微叹了口气后,站起身朝他走来道:“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昨晚和宗先生谈好的,下月的采访,他打电话来取消了。”   一来就听见这么个消息,纪轻舟眉头微蹙,闭了下眼道:“抱歉,我的问题。”   “这也并非你的错……”解良嬉沉吟片刻,不忿道:“那姓宗的我也看不惯他,昨夜谈话时,你可能没注意,那老东西的眼神动不动便往我胸口瞟,呵,取消了也好。”   “这回我还真占了点责任,那繁华报的主编,我和他有点过节,那篇文章百分之九十的内容皆为捏造,他是刻意坏我名声,我得准备告他了。”   解良嬉稍有些诧异地睁大眼:“都是捏造的啊……”   纪轻舟挑起了眉:“你信了?”   “半信半疑吧,毕竟我回来得晚,关于你的过往,叔母也仅是简单提了提。”   解良嬉稍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接着转移话题:“这么说来,这《繁华报》的主编真是全然不怀好意,将新闻业从事者最基本的职业操守也丢弃了,那篇文章有些内容真真假假捏造在一起,写得相当具有迷惑性……”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你都信了,看来我是真得好好打这一场舆论战了。”   正说着,杂志社的电话声忽然响起。   解良嬉直接迈步过去接起了电话,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听了片刻后,又转身朝向了纪轻舟道:“给你的电话,宋瑜儿打来的。”   纪轻舟闻言,心底顿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走到电话旁接过听筒,便听女子有些失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老师,今日一早有好几位客人来取消订单,这该如何是好?我已按季秘书说的,声明了那报纸上登的是假新闻,可他们还是执意取消。”   纪轻舟拧起了眉,轻咋舌道:“定金不退,他们要取消就取消。”   “可是,有几件已经在制作了。”   “……你先放着,我等会儿过去处理。”   挂断电话,纪轻舟转过身,便对上了一双双来自于同事的关切眼神。   他舒展眉宇,以平素的口吻说道:“我来这就是说一声,大家工作照常进行,不必为舆论的事情忧虑。如果有采访找我,先问问对方的来意,不抱恶意的采访可以接。”   “没问题吗?”解良嬉眼底略含担忧,提议道:“不若,你请叔父叔母帮个忙?”   纪轻舟摇了摇头:“繁华报的主编是鲍子琼,鲍家和你们解家都是苏州望族,这事若要长辈出手,反而不容易解决。”   他记得沈女士曾经提过,解见山和鲍老爷子都是苏州同乡会成员,关系也还不错,倘若要解见山来帮他解决此事,就要考虑到两家颜面问题,反倒容易轻拿轻放。   届时无非是叫鲍子琼在自己的报纸上登个轻飘飘的澄清道歉,而那种东西是最无人在意的。   “别担心,就是个小报而已。实在不行,让你堂弟半夜过去给它炸了。”他低声开了句玩笑。   “你可别鼓动他,他真干得出来此事。”解良嬉深以为然道。   纪轻舟扯起唇角浅笑了下,接着便收敛神色,道了声别后快步走下楼去。   从时装屋的正门出来,纪轻舟径直走到马路旁的黑色小轿车旁,拉开后车座门,正要俯身钻进去,一低头却见穿着身衬衣西裤、系着黑领带的解某人依旧坐在里边。   纪轻舟动作略微一顿,继而坐进车内,关上了车门问:“你怎么没去上班?”   “请假了。”   “经理还能请假?”   解予安未回答这个问题,察觉青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便知他多半又收到了不太乐观的消息。   他默然伸出手,握住身边人的左手,包裹进掌心里抚摩安慰,说出自己的猜测道:“鲍子琼既是有心报复你,想让你难堪,他若早知道你纪云倾的身份,应当忍不到今日。我想造谣的源头,或许就在昨晚参与宴会的宾客之中,我已派人去调查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来,昨晚的宴会上,有个人一直在暗暗观察我。”   纪轻舟回忆着说道:“一个穿蓝色西服,戴金丝圆框眼镜的男人,梳着三七分的头发,圆脸,肉鼻头,身材普通,没什么特点。”   “好,我去查。”解予安简言应声,又说:“律师方面,我请了江兄。”   “嗯,打官司这个事就你去办吧,我也不懂现在的流程。”纪轻舟沉吟道,“不过这官司虽然得打,但速度太慢,当前紧要的还是得先做公关。”   “我已联系了几个晚报,今日傍晚便会登出澄清公告。”   虽然上海人没有什么看晚报的习惯,解予安还是想尽快将澄清消息登载传播出去。   “也不能光澄清,大部分人对那种干巴巴的事实都不感兴趣。”   纪轻舟思索了片刻,脑中闪过思路:“但你既然已经联系了,晚报先正儿八经澄清一番也好,最好能稳住那一部分半信半疑、摇摆不定的顾客,我去准备别的打法。”   这个时候的报纸还是较为讲究新闻质量的,固然有花钱就给登的广告位,但凡是大销量有影响力的报纸,想要显眼醒目的版面,还得要是有意思的,或是足够惊爆吸引眼球的内容,才会愿意登载。   “反正人们不就喜欢看八卦爆料嘛,那就由我来爆料好了。”   “爆料什么?”解予安问。   纪轻舟蓦地转头看向他,澄澈的眸子里似含着几分温和的试探之意,静静开口道:“你想,和我公开吗?”   解予安冷不丁听见这个问题,眼瞳不禁颤动了一下。   但稍作思考后,他便冷静地摇了摇头,回道:“纪云倾身世低微,又身负此等谣言,你与我公开,你所走的每一步成功之路都会为人所恶意揣测,你的能力也会因此而遭受质疑,别意气用事。”   纪轻舟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却只是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真的不想吗?”   “……”   解予安对着他朦胧柔和的目光,一时失语,勉强维持的理智被这惑人的提议所冲击着,胸口涌起剧烈的情绪波动。   一瞬间,脑中已闪过诸多二人公开后面对社会舆论的应对之法,甚至连举办婚礼的饭店都已挑选完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启唇,难以自控地想要回答一个“想”字。   但还未等发出声音,便见面前青年别有意味地嫣然一笑:“逗你的,不公开。当真啦?思考这么久。”   解予安神情一怔,别过了头去,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气的,耳根有些灼热。   沉默片刻才道:“我在想怎么打消你的念头。”   “哦,其实我刚才是真那么考虑过。”纪轻舟捏了捏他发红的耳朵,缓缓说道,“干脆公开恋情,省得那些小报三天两头给我传绯闻。但正如你所说嘛,这事太冒险了,还是算了。”   他说罢,见解予安垂着眼睫不回应,便回过头靠在坐椅背上,不再犹疑道:“阿佑,去报馆街。”   ·   当日傍晚,一部分关注着清晨那桩名人丑闻的世纪时装顾客,便在几大晚报上看见了世纪公司的公告声明。   内容大抵便是说,某小报刊登关于纪先生过往经历种种皆为虚假捏造、歪曲事实,《繁华报》报道失实,诬人名誉,公司将追究其法律责任等等。   翌日一早,许许多多吃瓜民众又在《申报》、《时报》、《晶报》、《沪报》、《大世界报》等数个大小报刊上,看见了每份报纸各自的独家报道。   首页版面上加大加粗的文章标题都起得分外吸引眼球。   ——【震惊!纪轻舟被逼离京,背后原因意想不到!】   ——【纪轻舟回应丑闻,最害怕患有臆想症的疯狂戏迷,呼吁大家理智追星。】   ——【全场静默!纪轻舟含泪吐露伶人往事,戏班荒诞秘闻令人发指……】   ——【警惕疯狂戏迷的报复,得不到就毁掉他!】   ——【青年必看:破茧重生!从卖艺伶人到公司创始者,令人震撼的发家史!】 第211章 破茧   “你们可看到这两日的报纸了?”   夏日上午, 女子裁缝学校内,趁着课间时间,几个女学生将凳子搬到了教室外的树荫下, 在聒噪的蝉鸣环绕中,边拿着针线做着缝纫课作业,边和同学们闲谈。   “纪先生的身世好可怜啊……”   一个穿着梅子色棉布旗袍、长相秀气的女学生忽而挑起话题,长长叹息道。   “你说他曾在相公堂子待过一事?”一旁穿着件深蓝布衫、扎着双麻花辫的姑娘问。   “诶呀, 那都是过时消息了,《繁华报》上的那篇文章纯属是某个对先生爱而不得的戏迷编造出来的故事,既想要逼他回去唱戏, 又臆想他下海……总之, 甚为卑劣。”   “等等,我糊涂了,你又说是编造的, 又说那些戏迷要逼他回去唱戏?”   “先生的确是唱过戏的, 他从不避讳这点。”另一个稍年长的姑娘语气沉稳地接道:   “按先生的说法, 唱戏卖艺就同他做衣服一般,赚的都是辛苦钱, 便无什么高低之分。你去看看昨日《沪报》上的那篇文章,从卖艺伶人到公司创办者, 看完你便懂了。”   “我读的是《时报》, 纪先生含泪吐露戏班秘闻那篇采访,险些将我看哭了。”   穿梅子色旗袍的姑娘将缝至一半的手袋搭在膝盖上, 转头望向身旁消息滞后的同学, 语声柔和地回忆说道:   “他的身世好生可怜,本是一大户人家亲戚,不足五岁时却不慎走丢, 被拐卖进了京城那相公堂子里,幸而获一戏班的班主相助,将他解救了出去。   “但在那戏班子里,他也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得以登台演出,混成了角儿,却又被几个痴狂的戏迷盯上。先生无权无势,又不肯委身于人,便被逼得放弃了刚起步的事业,身无分文逃来了上海。   “而那些人却还不肯放过他,与上海这边的戏园子也打了招呼,破坏他的生计,非要逼他服软不可。”   “啊,竟有这等荒唐事!”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诧异地惊叹了一声,未想到身为男子竟也会落到那种地步。   可惊讶之余,却又丝毫未曾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联想到他们纪老师那副清俊漂亮的样貌,有那么一些痴狂的戏迷也是正常事。   “诶,倘若是我,被人这样逼迫,多半要崩溃得跳江了,但先生心性坚定,即便走投无路,依旧对生活抱有希望。”   穿梅子色旗袍的女学生拿起了手袋,一边缝制,一边继续说道,“他生怕再被京城那些人针对,这才不得不改了名字,从头开始另起一番事业。”   “原来是这样……”   意识到自己被无良报纸蒙蔽的女学生正色唾骂:“那《繁华报》的主笔真是畜生,不分青红皂白便胡乱给人泼脏水,这样的报纸,迟早关门倒闭。”   “不过这也算得上塞翁失马了,”年龄稍长的女学生此时接话道,“《沪报》的报道中,便有提到,得亏遇到了这一遭,才令先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另一项才能。   “从一家小裁缝铺做到了大公司老板,光靠努力打拼可不够,关键还是得有天赋,当然这过程中一步步走来的艰辛,也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是啊,尤其想到纪先生如今这般丰神俊逸,总是笑意盈盈地给我们讲课,教授我们知识,谁又能想到他曾有那样一段痛苦的过往。”穿梅子色旗袍的女学生神色低垂,甚为感触。   “哦,怪不得《纪元》杂志那设计比赛的主题叫做‘破茧’呢,”扎双辫的姑娘忽而想起道,“先生鼓励我们投稿时说过,他想给每个拥有梦想之人一个展示的机会,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才会设置这样的主题吧?”   “我也认为是这样,”年长女学生道,“不惧过往,放眼未来,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我们青年人的榜样啊。”   ·   “破茧成蝶非易事,振翅高飞终自由……”   沪报馆三楼的娱乐室内,趁着午休空闲时间,纪轻舟和解予安、骆明煊,以及沪报馆的几个熟友相聚在一块,吃着附近购买的零食点心,喝着刚沏的热茶,聊着近日的舆论之事。   “袁兄这篇报道写得甚为打动人心呐,”宋又陵跷着腿坐在靠椅上,拿着昨日的沪报纸评价文章:   “尤其描述纪兄学戏时的那几句,下腰压腿乃生生硬掰,叫苦连天也无人应,寒冬腊月练习跷功,稍有失误便是湿漉漉的麻鞭抽打,打得皮开肉绽也是常事,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还得感谢小骆兄!”袁少怀朝着靠在窗旁的骆明煊抬了抬下巴:“纪兄匆匆忙忙来此一趟,仅给了我一个震撼标题和大致的文稿方向,具体他们伶人练功吃的苦,还是小骆兄提供给我的素材。”   “这个嘛,早年结交了不少的梨园朋友,有时也会听他们谈起练功时的惨苦经历。”   骆明煊半个屁股搭在窗框上,难得正经道:“想要人前显贵,背后必要吃苦,大家都是这般过来的。”   “纪兄当年也遭受过那苦楚?”宋又陵看向纪轻舟问。   “相差不多。”纪轻舟含混地笑了笑回答,旋即转移话题:“此次要多亏袁兄和几位先生的帮助,总算帮我洗脱了冤屈,接下来倘若《繁华报》还要胡搅蛮缠……”   “他们搅合不了了。”骆明煊倏然一拍手,神气十足道:   “昨夜我写了封信将那姓鲍的约去了闸北,带上几个弟兄给他和他的保镖套上麻袋,请他们好好吃了顿‘生活’!嘿嘿,还喂那鲍家少爷吃了个‘糖油山芋’,叫他终身难忘!”   听见后半句话,在座众人稍一反应后,皆不约而同地哧哧发笑起来。   纪轻舟没听懂他的意思,问:“糖油山芋?”   袁少怀笑了两声,捂着嘴解释:“便是用报纸包一包粪,乘其不备,塞他嘴里。”   “包粪的还是他们那《繁华报》的报纸!”骆明煊咧着嘴补充说明。   纪轻舟听着不禁“嘶”地倒吸了口气,心忖现在的年轻人干起仗来可真不讲武德。   “揍得很严重吗?”他接着问。   “放心吧,元……额,我的弟兄们下手都有分寸,不伤其要害,令他伤筋动骨躺上数月而已。”   骆明煊快言快语说罢,眉毛一横轻嗤:“哼,敢打你的注意,也不仔细查查你兄弟都是谁,他若还敢报复,下回爷爷我直接雇几个流氓当街给他泼夜壶。”   尽管骆明煊话转得很快,纪轻舟还是听见了他无意间吐露的那个字眼。   回想起某人昨晚吃过夜饭后,突然提起公司有急事,出去了一阵,哪还猜不到那“急事”究竟指的是什么。   随后,趁着报社几人笑谈起这两日同业流行的“震惊体”新闻标题,他瞟了身旁的解予安一眼,歪着身子靠近过去,压低声道:“这种有意思的事,你不叫上我?”   解予安兀自放松地靠着沙发椅,淡淡回应:“怕你接受不了。”   “你都接受得了,我怎么会接受不了,你觉得我道德水准比你高吗?”   “你能接受得了‘糖油山芋’?”   “嗯……这的确有点破坏我的生活美学了。”纪轻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受现代教育长大的文明青年,他的眼睛还是有点洁癖存在的。   哪怕那“糖油山芋”是喂给仇敌的,他也看不了那场面。   随即,他又狐疑地瞥了眼某人交叠着搭在腿上的双手,问:“你不会,是亲自喂的吧?”   “……想什么?”解予安略有些无语,立刻解释:“雇人干的。”   “好,不是你干的就好,否则你接下来半年别想碰我了。”   “……”   “不论如何,多谢诸位的帮助。”   贴着某人耳畔聊完私事,纪轻舟坐正身体,朝袁少怀几人微笑感谢道:“改日请大家吃饭。”   “纪兄不必客气,信哥儿不在,他的好友我们自然得帮忙关照着!”   袁少怀笑容热忱道:“况且有关纪兄的传闻如今在上海这一片可是讨论得相当之沸热,我们是多亏蹭了你的热度,这两日的报纸才如此畅销啊!”   宋又陵点点头附和:“袁兄说得不错,真要论起来,这饭还得我们请你吃,今后再有此等热闻,纪兄尽管来找我们便是。”   纪轻舟知晓他们说的不是客气话,笑着应声:“那是自然。”   ·   话虽如此,纪轻舟实在不希望接下来再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发动自己在报业的人脉。   原本这个时间,他都已经在准备九月份高定秀的场地布置与彩排了,结果因为出了这桩意外,不得不先集中精力搞舆论,原定在九月初举办的品牌秀也得往后延几日。   “这次公关及时,总算顺利度过了危机,工作室和时装店的营业基本恢复正常了。”   当日傍晚,处理完取消的客户订单事务,回到阁楼办公室,见解予安已坐在窗旁的沙发椅上,边批阅文件边等候自己下班,纪轻舟就关上了办公室门,顺手上了道锁。   坐到男子对面的沙发椅上,他抬起腿搁在矮茶几上,姿势散漫地后靠着椅背,仰着脖子望着倾斜的阁楼天花板,感叹:“虽然度过了危机,但终究还是损失了一些客户。”   通过在报纸上卖惨卖鸡汤塑造人设,固然能收割一部分的人心,但哪怕他将自己白手起家的逆袭人生包装得再好,还是会有一些思想迂腐之人,看不起他过往的身份,也不会再来购买他的衣服。   在这点上,唯有将品牌做强大,成为这行业里首屈一指的标杆,才能令那些人有所改观。   “其实,你可以将自己与纪云倾完全撇清关系。”   解予安盖上钢笔笔帽,连同文件收拾整齐放在一旁,视线从对面青年扬起的洁白颈项凝望向他的脸庞,嗓音平静而沉稳:“你们本就是两个人,没必要背负他的命运。”   “怎么撇清啊……且不说我这几年也同一些客人朋友提过我以前是京剧演员的事情,既然已经代替了他的身份,总得帮他洗清身上的脏水,毕竟纪云倾也挺无辜的,不是吗?”   纪轻舟漫然回应着,偏过头微眯着眸子,与对方那冷峻眼睫下幽静的目光反复相碰。   无声相视片晌,他扯起唇角舒朗一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真的不觉得委屈。在我们后世,科班出身的京剧演员是一份很受人尊重的职业,那是真的表演艺术家。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自小便是听着这句俗语长大的。假如我的名字能流传到一百年后,后世有人议论起我来,也绝对不会有人将此当做是一个污点。   “再说,纪云倾能在此时这般恶劣的环境中,成为一位名角,我还是很佩服他的,他定然吃了不少的苦头。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我估计他是与我交换去一百年后了……”   纪轻舟说着,不觉想起了现代那严格的身份核实检查。   纪云倾若真去了现代,恐怕没法像他这般,顺利地代替别人的身份而活,只能成为一个黑户。   想着便不由得轻笑摇了摇头:“祝他好运吧。”   解予安稍作沉思,开口:“听你描述,百年后,我国民众思想观念已很是开阔进步。”   “嗯……也分人吧,就跟现在一样,总有人还活在大清。但总体而言,是一个非常先进和思想开放的时代。”纪轻舟相对保守地回答道。   “你肯定难以想象,我们那个年代传播舆论都不用报纸,而是通过互联网,全世界的人民,即便相距再远,隔着一个太平洋,也能实时通讯交流。   “可惜你活不到那时候……诶对了,我手机里储存的视频或许能让你看看二十一世纪的风貌。”   解予安眉毛微动:“手机?”   “就是我行李箱里那块白色的板砖。”纪轻舟倏然提起劲,坐起身说道:“但是我手机没电了,现在的插座也不匹配,要不你什么时候去给我研究生产个匹配的插座?   “虽然这时候没法上网,没有信号,也不知道我那手机关机了好几年还能不能充进电,但万一能开机的话,给你看看我存在相册里的照片和视频还是可以的。”   解予安静静听着,对他的话一知半解,却也没有细问。   他其实不太想与纪轻舟谈起百年后的种种,尽管他很好奇,但那于他而言就是一个存在于理想中的世界,听得多了,只会如同望梅止渴般,麻痹他的心灵。   然而,从青年清透含光的眼神中,他能看出对方对于以往生活的深切怀念,于是略微考虑,便答应道:“好,我帮你研究。” 第212章 恨嫁   下着雨的夏日午后, 阴天里光线昏沉晦暗。   世纪高定手工坊内,一楼的裁剪缝制区早早亮起了电灯,灯光照射下, 穿着白色围裙的制衣工们来往穿梭,依旧忙碌得热火朝天。   “叶师傅!”   倏然一道熟悉的青年嗓音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裁缝们不禁抬头望了眼门口方向,随即又迅速地低下头去认真干活。   叶叔桐看见推开玻璃门进来的青年身影, 刻意调整表情,露出了一个善意柔和的微笑。   身为世纪工作室的老员工,他最近一直密切关注着与纪轻舟有关的舆论消息, 把凡是刊登有他们老板相关内容的报纸都翻阅了个遍。   说实话, 对于某些采访报道中给纪轻舟塑造的无依无靠而自强不息的形象,他是觉得有些违和的,但架不住那些文章实在写得文情并茂、文采动人。   读得多了, 身为打工人的他, 竟也对这老是压榨自己的恶老板产生了一层别样的滤镜, 觉得这位青年走到今日实在不容易,理应多给予对方一些鼓励和关爱。   于是见纪轻舟向自己走来, 他便特意摆出一副温厚关切的神情来,想要语气温柔地问一句“何事找我”。   结果还未等开口, 就听对方劈头盖脸道:   “之前有个客人退掉的订单, 不是已经做一半了吗,我给它重新设计了一下, 你尽快帮我做出来, 效果合适的话,加入这次的高定秀。”   叶叔桐酝酿已久的情绪顿时被打断,转过身指了指摆在墙角的人台:“你说那套?”   纪轻舟瞟了眼他所指的抹胸宽摆礼服裙, 点点头:“对,真丝绡的底布也不便宜,都做一半了,不能浪费了。”   他边说着,边打开画本,拿出几张图纸放在裁剪桌上:“这是更改后的效果图,你看看。”   叶叔桐低头看向新设计图,瞧见那质感通透唯美的羽毛裙,先是感到眼前一亮,随后又蹙起眉头:“整件都要镶羽毛啊,看着就很费事。”   “所以交给你了嘛。”纪轻舟扬起唇和煦地笑了笑,“得尽快哦,我明天去饭店谈场地,顺利的话,下周一首次定妆,下周三二次定妆,你至少要在下周三之前把这套做出来。”   “下周三?”叶叔桐愕然抬头:“一周期限?”   “嗯。”纪轻舟点头轻应了一声,又道:“对了,我这图还没来得及上色,我想要淡淡的银灰色羽毛,你到时多染几个颜色,给我做个挑选。”   “还要染色?七天时日?”   “对于叶师傅你而言,七天足够了,加油,相信自己,你可以!”他握拳做了个鼓励的姿势,说罢便拿着画本转身离开了裁剪区。   叶叔桐望着青年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呲了呲牙,心下暗骂:果然还是个恶老板!   究竟是哪张报纸在渲染他孤弱无助的苦命人形象,真该叫那些同情心泛滥之人,亲自来纪轻舟手下干干活!   ·   随着有关自身过往经历的舆论渐渐平息,毫无休息时间,纪轻舟马上开始正式筹备起他的首场高定秀。   依照计划,他去查看了上海最出名的几家饭店的宴会厅与大堂布局,其中最为熟悉的自然还是那举办了三届联合时装大秀的皇后饭店。   但此次是他品牌的首场高定展,纪轻舟希望能给观众带来一些新奇的感观,于是再三考虑后,终究决定冒一回险,在华尔特饭店的中庭花园举办露天时装秀。   做出该决定后,第二天他便带着秘书,去华尔特饭店谈起了这桩生意。   华尔特饭店的老板其实已眼馋皇后饭店时装秀表演“御用场地”的名头已久,正琢磨着给时装业公会的理事长一些好处,把明年的举办地抢过来,结果还未等付出行动,就收到了时下最出名的时尚品牌的合作邀请。   世纪品牌虽然前阵子刚度过一场由他们老板带来的名誉危机,但华尔特饭店的老板是个英国人,压根不关注国内的这些八卦娱乐新闻。   即便知晓,他也不会在乎,他在乎的唯有利益,唯有举办这场高定秀所能给他们饭店带来的名声与收益。   于是,纪轻舟较为轻松的就以预算之内合适的价格,租下了华尔特饭店九月八日至十二日,总共五天的大厅与花园使用权。   场地确定后,便可开始准备邀请函了。   即便所邀嘉宾多数都住在上海,还是至少要提前两周,将邀请函送到尊敬的VIP客户手里,给他们留出安排行程和秀场服饰的时间。   周六下午,日落之前,残暑未消。   早早完成了工作事项提前下班回家的纪轻舟,独自坐在二楼书房的樱桃木书桌前,摊着名册,亲自手写一张张邀请卡。   当然并非全部手写,主体内容已使用打字机清晰地印刷在邀请卡上,只需要在空白处填写上姓名日期即可。   翻着公关部整理的厚厚一叠嘉宾名单,填写邀请函时,纪轻舟倏然有些担忧。   他所依照的还是半个月前整理出来的邀请名单,仅剔除了几个在这几日里取消订单的客户。   剩下的嘉宾名单中,兴许还存在有一些受舆论影响,暂时不想与他深交的客人,而公关部也无法一一打电话确认。   要是到时候,应邀到场的嘉宾不足一半,座位空出一大片,那就可笑了。   “应该也不至于吧……”   纪轻舟嘀咕了一声,好歹解家人都会出席他的时装展。   他现在的新人设又是沈南绮前几年刚找回来的幼年被拐卖的表外甥,商界人士、各界名流多少都会给解家人一些面子。   再说,还有工部局董事长夫人的支持……   一周前,约莫是他报纸上澄清公告刚登出不久,他就收到了普莱斯夫人的周末派对电话邀请,这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对方的态度。   不过以防万一,明日去参加普莱斯夫人的文艺沙龙时,还是现场发个邀请,再确认一下为好。   正一边写着邀请卡,一边盖上公司印章,日头衔山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音。   纪轻舟照旧低着头不慌不忙地写着中英文名字,只听耳畔熟悉的沉稳步声朝自己靠近过来,不久,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贴上他的后颈,摩挲包裹着轻轻揉捏了一下他的脖颈。   伴随着那亲昵的触感,一只朴素的木盒被放在了他手边的桌面空位处,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纪轻舟抬眸瞧了眼扁木盒,问:“什么东西?”   “植物颜料。”解予安划开木盒盖子,露出里边一只只装着彩色粉末的细长玻璃瓶,解释道:“用赔偿金给你买的。”   “赔偿金?”纪轻舟疑惑地眨了眨眼,伸手勾起一只玻璃瓶瞧了瞧,继而反应过来:“官司打完了?”   “嗯,明日起《都市繁华报》会登出道歉声明,连续三日。”   “这么快啊?”   “这已是拖得久的,寻常官司到了法院也无须问询答辩,罚几块钱便了事。我要叫他在报上公开道歉,方折腾得久了些。”   解予安口吻淡然地详细说明着,坐到了壁炉旁的沙发椅上。   似觉屋内闷热,他抬手解开了衬衣领口的纽扣,又将领带扯了扯松,微吐了口气道:   “赔偿金主要罚的是王敬敏,便是那个在晚宴上暗中观察你之人。他是北京那交通银行经理陆腾的朋友,关于纪云倾的故事,多是听陆腾的讲述,加上他自己的主观臆测,捏合而成。   “他来上海是为出差,沾上官司叫他很是后悔,不想拖延太久,便赔钱来消灾。”   “说白了还是欺软怕硬。”纪轻舟评判了句,将颜料瓶放回了木盒中。   转头见解予安姿态放松地坐靠在沙发椅上,低着头,卷着衬衫袖子,黑色的领带松垮地套在微敞的衬衫领子上,形象颇为性感。   他不禁有些心旌摇曳。   随即便不声不响地暂搁下笔,起身过去,趁着男人抬头之际跨坐在他腿上,抬起邪恶之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哼哼笑道:“我就不一样了,我软硬都欺。”   解予安对此早习以为常,被他捏着脸也丝毫也不生气。   动作自然地拉下他的双手,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又舒展双臂环绕上纪轻舟的后腰,不嫌热地将人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一边搂抱着,一边微仰起脸用鼻梁蹭了蹭他的下巴,乘机在青年唇上亲吻了几下。   旋即他似不经意地瞥了眼书桌上成堆的邀请卡,抬头凝视纪轻舟的眼睛问:“你在写时装秀的请柬?”   “嗯,怎么了?”   “那何时,写我们的婚礼请柬?”   纪轻舟听得不由得一笑,捏着男子细长的黑色领带,向上牵起晃了晃,语调漫不经心道:“想结婚啊?可我还没玩儿够,怎么办?”   “答应我的,不可反悔。”解予安话语清晰而认真说道。   纪轻舟垂着视线,对上他那冷峻眼睫下似漾着涟漪的宁静眼眸,胸中萦绕起甘甜而温热的情绪。   有时候,他觉得解予安这人真的很奇妙,不论是他瓷一般冷白的肤色,还是那清凛而英俊的面庞,看着都分外的冷感坚硬,但其内心却是炽热柔软的,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一气闷委屈起来甚至还会偷偷流眼泪。   像他这般吃软而不吃硬的,一旦发现对方潜藏的真正面目,实在很难不栽在他身上。   “那你得先等我抽出空来跟你求婚。”对视片刻后,纪轻舟这般回应道。   解予安眉尾微挑:“你跟我,求婚?”   “嗯,怎么?不情愿啊?”纪轻舟用他的领带挑起他的下巴,“你跟了我,既不用你赚钱养家,又不用你伺候公婆,只要待在家里好好伺候我……哼,便可衣食无忧。所以,能嫁到我们纪家,是你的福分,懂不懂?”   一通半开玩笑的大男子主义自夸说完,解予安却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只看见他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的,间隙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甚是可爱。   “那我等你。”他禁不住仰起头亲了亲青年血色红润的柔软唇瓣。   话落,还不放心地补充要求:“最迟年底,必须跟我求婚。” 第213章 彩排   “师傅, 左边再往上提一寸!”   “右边又低了……”   “好好,绑绳子固定吧!”   九月中旬的午后,已是初秋, 穿过大楼间隙洒落中庭的阳光却依旧如盛夏那般灼热炫目。   宋瑜儿不得不将手里的文件举起遮在头顶,眯着眼眸,才能看清楚从饭店北楼二层垂挂下的那片帷幕是否位置端正。   “挂好了?”   正指挥着,突然身旁传来一道男子清朗的嗓音, 令宋瑜儿从聚精会神的工作状态中抽离。   她转头一瞧,便见一位穿着雪青色丝质长衫、戴着遮阳草帽的斯文青年,正站在她的身旁, 一边翻阅秀场设计图, 一边抬头仰望着两侧大楼的走廊露台布置,清俊的脸庞上不含一丝笑意。   “嗯,我觉得已经挺正的了, ”宋瑜儿放下手中的文件, 眯缝着眼望着前方道, “老师,您看呢?”   纪轻舟不必她开口, 已后退几步,站在道路中央, 审视起那帷幕上巨大的品牌标识。   只见正对面, 一块足以遮蔽北楼大门的巨大丝绸帷幕从二层露台平直地垂挂至一层地面。   玫粉色的绸缎上烫印着银色的品牌标识,闪闪发亮的超大号“C.J”logo既时髦靓丽又鲜明醒目。   这新版的品牌商标是近期才正式确定的。   “C”是为“世纪”英文的缩写, “J”则代表他的姓名首字母。   原本的品牌商标, 是一个由汉字和英文组成的小裙子图案,但那图案有些复杂,虽然足够特殊可爱, 却并不合适印刷和出现在此类大型场合上。   纪轻舟便决定使用简洁的字母,设计更具有标志性和记忆点的商标。   商标绘制过多个版本,有丝带缠绕般的无限符号,也有中空圆润的双月牙图案,还有纯粹以他名字首字母排列组合的设计版本,到头来却都觉得不够鲜明突出。   最后在公司各部门商议之下,选择了他随手绘制的最为简洁的这一版,即此刻展示在秀场正中央丝绸帷幕上的大型图案。   两个字母,以交叠的形式,将“J”叠加在“C”上,组合成一个简单图标,乍一看,就好似一枚被线圈环绕的缝衣针,虽然简单,却反倒更能彰显品牌特性——每一件高级定制服,皆为一针一线精心缝制。   “挺好,挂得蛮正的,你干活我向来放心。”   确认品牌标识悬挂端正,纪轻舟便朝自己的学生肯定地点了点头。   宋瑜儿神色快活地咧咧嘴,随即仰起头环视着饭店大楼走廊上装饰的浅粉色薄纱,轻叹道:“说起来,这秀场布置的氛围,真的好像要办婚礼啊……”   尤其这中庭花园内,围绕着喷泉还盛开着绚丽的鲜花,修剪整齐的树木枝丫与灌木丛上又被工作人员装饰上了银色与淡粉色的轻纱与缎带蝴蝶结,的确给人以婚礼现场的即视感。   “那不正符合我们的主题吗?”纪轻舟朝她微挑了眉。   宋瑜儿想起这场高定秀的主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奥,确实如此。”   “行,现场布置得也差不多了。”纪轻舟回过视线,低头抽出了一份最新版本的模特出场顺序表递给宋瑜儿道:   “你去后台看着吧,模特应该准备完毕了,等会儿音乐响,就按这顺序正式彩排一遍。”   “好的,老师,我这就过去。”宋瑜儿轻快地应了声,接过表格便朝着帷幕后方的后台走去。   而纪轻舟则沿着“回”字形的走秀路径,来到了南楼的中庭花园入口处。   走上两级台阶,坐在廊下的导演椅上,摘了草帽,冲着对面露台上的乐队指挥手挥了挥帽子,示意彩排开始。   稍后,只听几道急促的鼓点声骤然敲响,清晰而响亮地提醒着彩排的开始。   不一会儿,鼓点落下,欢快富有节奏的钢琴乐声随之响起,一小节的前奏准备时间过后,便见那印着品牌大logo的帷幕左侧,一位穿着浅粉色缎面鱼尾裙,戴着银色丝绸长筒手套的黑发小姐,拿着蓬松浮夸的大号白色羽毛扇,一步一顿、姿态婀娜地走上了那大理石铺的秀场舞台。   本场秀的开场模特殷小姐,殷珍珠,是纪轻舟在今年三月份,通过招聘面试挖掘签入到公司模特部的。   尽管才签约半年,对方已担任过两次《纪元》杂志的封面女郎、拍摄过数次的新款海报,实在是因为她的身材比例、五官样貌都生得分外优越。   拥有着新疆血统的殷小姐,轮廓分明、眉眼深邃,才刚成年不久,便怀具着介于青春与成熟之间的淑女魅力,笑起来时,尤为的优雅自信又浪漫洒脱,偶尔还会透露出一丝性感野性。   在公司目前签约的几名模特中,她的形象气质是最符合品牌定位的。   纪轻舟有心将她培养成品牌高定女装的形象代言人,故而这首场的高定秀,就直接指定了这位秀场新人做开场模特。   看见殷小姐顶着日光、踩着音乐节奏,摇曳着身姿朝自己走来,纪轻舟手肘撑着椅子扶手,托着下巴,微微蹙眉   殷珍珠的形象还是很美的,那交叉步也走得分外漂亮,就是作为开场,这表演还不够有气势。   “举起扇子!”   纪轻舟待她靠近时,朝她喊了一声,生怕她听不见,还抬起手举着几张纸页做了个挥舞摇曳的动作。   殷珍珠起先未听见,待看见他的动作后才有所领悟。   当即左手叉腰,右手倾斜而笔直地举起那蓬松的大羽毛扇,脸上挂着淡淡的迷人微笑,气质明丽张扬又优雅高贵。   纪轻舟朝她摆了个“OK”的手势。   对方便意会地扬起唇角,步态轻盈动感地来到中心点位,在纪轻舟前方转了半圈展示礼服,旋即又继续扬起羽毛扇、单手叉腰款款走向另一侧。   直到接近后半段路,才将羽毛扇缓缓放下。   而此时,纪轻舟已将目光放到了下一位出场的模特身上。   分配到第二位的是他的老搭档,曾两次担任过他秀场开场模特的刘茵麦小姐。   对方所展示的造型是一套雪白真丝雪纺的大翻领衬衣与波浪侧边的白色蕾丝包臀长裙,一套相对简约的高定服装,既可以在日常派对中穿着,也可以作为礼服穿着。   而秀场上,纪轻舟则为这套素净洁白的衣裙搭配了几朵鲜艳的缎面红玫瑰,作为装饰点缀在侧腰上。   刘茵麦也是经验丰富的秀场模特了,十分顺畅地便走完了前半段,纪轻舟没有什么可指点记录的。   随着对方在他面前转身,他便放心地将视线投向了下一位模特……   ·   一场高定秀,总共五十八个造型,加上开场闭幕时间,约莫半个小时便可结束。   彩排完毕后,纪轻舟照着本上记录的笔记,去后台给某些模特的造型做了些许调整更改。   之后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的彩排……来回奔波中,一下午时间转瞬即逝。   尽管时间紧张,纪轻舟却也知晓做模特是一件非常耗体力的事。   看造型基本已确认无误,他便让模特们更换下服饰,吃过晚饭,休息一阵后,再穿着便服与高跟鞋,继续排练。   直到一遍顺下来,每位模特的出场顺序、走位、表演等都毫无差错,才算合格通过。   当日夜晚,微风轻拂,月朗星稀。   中庭花园的路灯开启后,光芒虽不算特别明亮,却足以照亮路途,模特们依旧在后台排着队,进行今日不知第几次的排练。   纪轻舟也照旧在跟场彩排。   因夜晚的视野有限,纪轻舟不得不暂时放弃他的秀导椅,在花园内来回走动着,观察模特的造型状态,随时给予指点。   当他又一次走到中庭入口时,忽听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从身后传来:“还没结束?”   纪轻舟回头望了眼,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一双静谧清寂的黑眸。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心虚,故作镇定地偏过头道:“你回去睡吧,别等我,我在这开了房间,等会儿排完就上去休息。”   解予安走到他的身旁,语气不冷不热:“不回家?”   “怎么回啊,”纪轻舟皱了皱鼻子,“明天下午正式开场前,至少还要再排练两次,那明早六点钟就得起来做妆造。去家里睡,路上来回太折腾了。”   解予安对此不作回应,抬腕看了看手表道:“十点,必须结束。”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转过头刚要反驳,对上男人沉静深邃的目光,终是无奈地应声:“好好好,我保证,你快回去吧。”   “我今晚也住这。”解予安不容置喙地说罢,就转了个身坐到了那秀导椅上,摆出一副要监督他的模样。   他清楚纪轻舟的性格,每次大秀前夕,忙起来都恨不得废寝忘食,倘若他不在这看着,他怀疑对方今晚压根不会回房间睡觉。   纪轻舟半眯着眸子扫量了某人那霸道的身姿两眼,想说点什么,又怕周围人多眼杂,惹出非议,终归闭上唇默许了他的决定。   虽说答应了要早点歇息,但彩排开始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   到头来,纪轻舟还是顶着背后某道凉飕飕的目光凝视,直到接近夜里十一点,才匆匆收工,被解予安押送回房间。   夜深寂静,洗完澡后,纪轻舟裹着浴袍支着腿斜倚在床头,拿着预算表核对种种账目支出。   解予安从盥洗室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走到床边,趁对方不注意,拿走了他手里的账本和钢笔:“还不休息?”   纪轻舟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空手,继而仰起头注视对方,嘟囔道:“你好歹让我核对完啊,二十分钟就好,保证不超过这个时间。”   “你的保证已失去可信度。”解予安将账本放到了另一侧床头柜上,掀开薄被躺到床上道:“我帮你看,赶紧睡。”   “太霸道了吧,解元宝,我跟你在一起,天天被你霸凌。”   “你若真觉得我权利比你大,就该好好听我话。”   “行行行,我睡还不成嘛。”   他话虽应得不情不愿,手臂却很是自然地搂上了身边人的腰腹,继而往下一滑,枕在了男人怀里。   “我睡了,你看账本吧。”说罢,就顺从地阖起了眼睛。   解予安手臂半揽着青年肩膀,垂眸注视了怀中人恬静的面庞一阵,见他乖乖地闭着眼睡觉,便伸手拿来了账本和预算表。   正准备拿到面前仔细查看,他忽而有所察觉地垂下视线,正好抓到纪轻舟眼睛又微睁开来。   “不老实。”他话语半是批评半是无奈地说道,直接抬手将青年眼睛蒙上:“合眼,睡觉。”   “我只是听到动静,睁开瞧一眼而已。”纪轻舟为自己辩解。   解予安兀自感受着手心被睫毛拂动的轻柔触感,并不与他争辩。   宽大的手掌始终覆盖在青年脸上,将他的上半张脸遮盖得密不透光。   纪轻舟被他这般蒙着视线,忽然又联想起自己的时装秀来,抬手扒着他的手掌道:“你明天可要好好看我的秀,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解予安一边扫着账目,一边应道:“什么?”   “你猜猜看啊,你知道我这场秀的主题是什么。”   “不知道。”   “你都没看过我写的邀请函吗?”   “你有给我写吗?”   这倒是……   纪轻舟仔细回想了一下过去,似乎还真没有跟解予安提到过这件事情。   “是‘邂逅罗曼蒂克’,本次的主题名称。”纪轻舟握着他的手背,拇指钻入缝隙,挠了挠他的手掌心。   解予安倏然收手,握住了他作乱的手指,眸光垂落,正对上青年半眯着眼的澄澈眼眸。   四目相视时,对方唇角泛开一抹微笑:“所以这场秀既是给我自己的礼物,也是给你的礼物。   “我在这邂逅了罗曼蒂克,邂逅了你。”   霎时间,解予安感到自己胸口如有小猫碰撞般,软绵绵似要融化开来。 第214章 花园秀场   午后三点左右, 微微泛黄的秋日阳光从华尔特饭店门外的一排行道树枝叶穿过,在那黄岗岩粉刷的暖灰色墙面上筛落一片婆娑树影。   钟财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踱着步子犹犹豫豫地贴着墙从树荫间走过。   每当有穿着正装礼服或打扮时髦的男女携带着一身浓烈的香水味从身旁经过时, 他都会忍不住转头看上一眼,尔后又迅速地低头检查一遍自己的衬衫纽扣是否全部扣上、外套是否穿得整齐、皮鞋是否光洁未沾尘土等。   待查看着装无误,才踱着步子继续前进。   如此一路慢吞吞地走到了这巍峨建筑的正门口,这个才二十岁光景的青年已紧张得出了一身热汗。   毫无疑问, 钟财是第一次收到邀请,来参加此等以往只能在报纸上窥见一角的属于名人和富豪的社交宴会。   身为一个洗衣店的熨衣工,每月工钱不足十块大洋的贫穷打工人, 他本无缘这样的活动。   但运气好, 他投稿参加的《纪元》“破茧”主题设计比赛还未有结果,倒是一同投递的信件在杂志创办三周年读者回馈活动中意外地被选中了。   也不知是他信中内容言辞恳切的缘故,还是他的投稿出场频率高, 令杂志社的编辑记住了他的名字, 总之是运气极好地获得了这场高定秀的入场门票。   钟财看过报纸, 知晓参与这类活动起码要着装体面,仪表整洁。   他自然没有体面的西装, 但幸好洗衣店的老板关照他,不仅批给了他半天假期, 还借给了他一套旧西服穿。   虽然旧, 大小却还算合适,熨烫平整后, 穿在身上倒也挺像模像样。   来到饭店门口的台阶旁, 钟财注意到其他宾客打量的目光,又下意识地低头整理了下衣服,随后稍显拘谨地等候在一旁, 悄悄观察起其他人的入场流程。   待到门口暂时无人入场,他才从口袋里摸出那封烫印着银色logo的邀请函,走上台阶,状似镇定、实则已汗流浃背地将邀请函递给门旁的侍者。   入场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从微笑着的侍者手中接过邀请卡,钟财总算暗暗松了口气。   接着若即若离地跟着其他客人的步伐,走进了饭店大门。   穿过门厅,来到宽阔宏丽、灯光璀璨的饭店大堂,虽然这饭店内的一切事物都令他感到分外的新鲜好奇,钟财却不敢东张西望。   径直地跟随着侍者的指引,穿过宴会厅,走到了正对面的大厅出口。   随着室外明亮的日光映入眼帘,钟财步入走廊,抬起视线,便见对面大楼一幅印着超大号世纪品牌标识的粉色帷幕从二楼露台垂直铺落。   玫粉色的丝绸与银色的印字色彩交叠,透出一股浓浓的浪漫与摩登气息。   “哇……”   这里也太漂亮了……   钟财难以克制地轻叹出声。   他不知不觉走到走廊口,仰起脑袋,望向四周。   视线掠过对面露台上穿着黑色正装、正弹奏着舒缓音乐的钢琴师,掠过装饰着银白色与浅粉色纱幔的北楼露台与长廊,掠过碧蓝的中央泳池与盛开着缤纷花朵的花园,掠过“回”字走道两侧呈阶梯状排列的套着亚麻布罩子的方凳……   一切布置都呈现出整洁、干净、青春而唯美的舒雅氛围。   而他身侧两旁的长廊里,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还陈列着丰富的下午茶点心。   微风拂面,吹来甜蜜的花果与点心清香,引得钟财不禁吞咽了口唾沫。   “先生,高定表演秀将在下午三点半正式开场。”   正当他视线落在长桌上点缀着樱桃浆果的奶油蛋糕上时,为他带路的侍者倏然开口道:   “开场前,您的活动范围包括大堂、宴会厅和中庭花园,注意请勿走到那帷幕后方去。如找不到洗手间,可请侍者为您指路。   “走廊上的咖啡、茶点在三点十分之前可随意取用,表演即将开始时,请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开场后,切勿穿行到模特道上影响表演,否则将会被安保带离。   “您的座位在E区,2排36座,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大概是通过他拘束的表现猜到了他的身份,侍者介绍得格外仔细,好似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捣乱了活动。   钟财听得也很是认真,但那什么“E”区座位却不懂得是何意,只好红着脸道:“额……麻烦您给带个路。”   穿着衬衣马甲的侍者未多说什么,直接带着他去了右侧的座位席。   此时,这一片区域的位置上已有数人落座。   钟财老老实实地拿着邀请卡在自己的凳子上正襟危坐,一边感受着新奇的环境氛围,一边仔细倾听周围人闲聊的声音。   通过几分钟的观察,他发觉自己所在的这片区域,除了第一排坐的似是有钱贵宾,他的周边所坐的都是同他这般通过《纪元》杂志的免费名额进来。   察觉到这一点,他心态顿时放松了许多,在位置上晒了会儿太阳后,还跟着旁边座位的几人,一道去廊下吃起了水果和点心。   拿着一块香甜的糕点送进嘴里时,钟财倚靠在走廊柱子旁,望着花园喷泉的水珠散发灿然的光辉高高散落,不由得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这就是世纪时装秀的表演现场啊……”   ·   “这就是秀场啊……”   此时,位于中庭入口右侧的媒体专区,某个戴着格纹报童帽的小伙发出了同钟财一样的感慨。   他咧着嘴朝身旁穿着套世纪牌休闲西装的成熟男子道:“多亏先生您带我来见世面,否则我一辈子也进不来这样的地方。”   “别说你了,我也是头一回见这世面。”那男子笑呵呵回道。   一旁,刚架好相机的宋又陵听见他们的对话,扭头瞧了二人几眼。   发觉两人长相面生,从未在报业公会活动中见过,就走过去打探问:“二位,哪家报馆的?”   穿休闲西服的男子闻言客气地笑了笑,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道:“《北洋画报》,主笔李琢斐。”   “嚯,远道而来啊。”   宋又陵展露笑容,有来有往地掏出张自己写的红名片递了过去,指了指正对面的品牌商标,说道:“这牌子的衣服在你们那可受欢迎?”   李琢斐点了点头,很是健谈道:“比起上海,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去年初秋,世纪时装在天津法租界开业,年轻妇女、男女学生都颇喜爱其新颖服饰,每每上新,店外都要排起长队。年轻女子有一件世纪牌的衣服,是足以炫耀上半年的事情。   “就连我们这画报,也是老板受了《纪元》的影响而创办,足以见其影响力了。”   “虽是受《纪元》影响而办,短短两年,你们这画报可谓发展神速,堪称北方报业巨擘啊。”   “客气客气,不如你们《新窗口》画报在南方的地位。”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李琢斐了解到宋又陵是这世纪老板的朋友,便疑惑道:   “说来,我收到纪先生的邀请时,也做过些功课,还以为他的品牌时装表演是在他的总店举办,未料竟是如此大规模的展览。”   宋又陵似觉炎热般,脱了外套搭在手臂上,缓缓说道:“往年九月初,世纪是要在他的总店办秋季上新发布秀的,不过本月初,不是发生了那事吗?”   “您说纪先生的身世往事?”同为报人的李琢斐敏锐反应过来:“此事不是澄清得相当迅疾吗?简直可称为名人公关典范。”   “话虽如此,多少还是有受一些影响。据我妹妹所言……哦,忘了同你说明,我妹妹是纪先生的亲传弟子,此次高定时装展,她也全程参与了布置彩排,相当能干是吧?   “据她所言,当时发生了多起的退单事件,损失不小。”宋又陵绕回正题道,“但要我说嘛,那些人今后多半要后悔。”   “何出此言?”   “且不说,任何一行能做到顶尖之人皆值得结交……”   宋又陵稍稍压低了声音,朝着李琢斐使了个眼色,手指了指某个方向道:“你看,那是谁?”   他所指的是一个留着短胡、穿着黑色礼服套装、正带着秘书同人交际的中年男士。   “提醒一句,他姓蓝。”   李琢斐顿然明悟:“汇丰总董?”   宋又陵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朝着另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位金色头发的夫人呢?”   李琢斐眯起眼眸望向斜侧方:“这我知晓,工部局董事长夫人,是吗?”   “正是,在场除了他们,可还有不少的某某董事、某某夫人、某某经理买办,更别提人家还是沈南绮的表外甥,有解家和沈家做靠山。   “当然有靠山,也算不得什么。在此等局势下,能将如此多的名流权贵聚集于此,只为看一场时装表演,这才是其潜藏于水面下的真正实力与影响力。”   宋又陵挂着淡淡的笑容,视线平和地扫了眼坐在不远处位置的严位良,低声道:“别看时装业公会的理事长在那好位置上坐着,他可没有举办这样一场大规模时装表演的能力。”   李琢斐和他的助理闻言,相互对视一眼,皆露出了恍然顿悟的表情。   一旁,宋又陵望着前方帷幕上的巨大品牌标识,静静补充感叹:“所以啊,这国内时装业,早已是他纪老板的天下了。”   ·   “怎穿起长袍来了?”   特殊贵宾区,稍晚入场的沈南绮同解见山在宴会厅一路社交过来,待到在侍者指引下找到自己的座位时,已是三点出头了。   她理了理披肩,刚要入座,却忽然察觉身旁的小儿子竟穿着一身黑色的丝绸长袍就来了现场,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道:“趁现在还未开场,赶紧去换身礼服。”   “轻舟说的,午后天热,叫我不必穿西服过来。”   解予安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袍袖口,露出那黄金外壳的手表来:“况且,长袍马褂也是礼服。”   “你的解释,只需后半句即可。”解良嬉在旁冷不丁地轻嘲道。   “那这花呢?”   沈南绮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侧身打量着男子衣襟上的胸花问。   那是一朵珐琅工艺制造的金边粉蔷薇,层叠的浅粉色花瓣中嵌着一颗珍珠,一头是拇指大的花朵,一头是一个世纪新logo形状的金色胸针,中间以细细的金链相连。   她儿子身上竟然会出现这般鲜嫩的颜色,着实令她感到新奇。   可这搭配却又莫名不觉得违和,小小的金边粉蔷薇就这般扣在黑色长袍的衣襟上,如同沉默肃静中绽出的一抹温柔,使得男子冷淡寂然的面容,也变得恬静柔和了几分。   “轻舟给我配的。”解予安口吻淡然答道。   “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沈南绮微微摇了摇头:“我看你啊,离了他,估计要连生活也不能自理了,什么都要人家给你搭配。”   解予安不高兴地抿了下唇,刚要回一句“他不会离开我”,解良嬉就开玩笑接道:“您还别说,他还真生活不能自理过。”   听见此言,沈南绮便顿然回想起了小儿子眼睛尚未治愈时的往事。   她叹息道:“那时,我若不是看轻舟将你照顾得周全,每日用心地给你搭配衣着,整理仪容,从鞋子、配饰到每一根头发丝收拾得整整齐齐,当初我也不会那样轻易地同意你们在一起。   “待一个人是否真心,这些细节是最藏不住的。”   “嗯。”解予安貌似平静地应了声,唇角却不自禁微牵起来。   过了会儿,听见侍者宣布“表演即将开场,请大家在位置上落座”的声音,他又不急不缓地取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来,架在了挺直的鼻梁上。   解良嬉偶然转头,看见身旁男子脸上莫名多出的眼镜,不由疑惑:“你怎么还戴上眼镜了?”   解予安面色沉静地望着出场口的方向,道:“说给我准备了惊喜,叫我好好观看。”   “啊,我真受不了了……我申请与解予川换座,整日就在这炫耀来炫耀去的。”   解良嬉将自己的手包都提了起来挎在胳膊上:“我都不知我究竟是来看秀的,还是来看你秀的。”   解予安眼神轻淡扫向她:“那你尽快,等会儿别捣乱了秀场秩序。”   解良嬉当即起身看向了解予川,对方却笑眯眯道:“我这位置会晒到太阳,你确定要跟我换?”   解良嬉瞧见解予川额上的细汗,犹豫了片刻,终是忍气吞声地坐回了原位。   沈南绮听见他们小辈的互动,不禁莞尔,继而劝和道:“可话又说回来,倘若我先生也如轻舟这般贴心……我怕是要比他秀得还厉害。”   她说着,刻意侧头转动目光看向了身边人,惹得解见山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解良嬉闻言不觉思索起来,倘若自己有个丈夫如纪轻舟待解予安这般贴心,不仅审美甚好,还会每日给自己搭配好不重样的漂亮服饰,时不时地准备惊喜……   她不无赞同地点头:“这倒也是。”   “我为你们感到遗憾,但没机会了。”   解予安语气冷淡道,甚至小气得连一句“等下辈子吧”的风凉话都不愿说出口。   “……”解良嬉无语地扫视他一眼,别过头懒得与他争锋。   闲聊谈话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嘉宾席逐渐坐满。   露台上的轻缓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嚣杂的人声在花园中回荡着,和秋蝉的鸣叫融合在了一起。   解予安不知第几次看向自己的手表,看着那表盘上的长针渐渐指向正下方。   还差一分钟三点半时,二楼露台上骤然响起一阵热烈鼓点,现场嘈杂的氛围顿时为之一静。   旋即,鼓点停止,一道节奏欢快俏皮的钢琴音乐奏响。   伴随着这充斥着轻快与浪漫情绪的乐声,印着银色“C.J”大logo的帷幕上方,大捧大捧的银色与粉色彩带飘落,在午后阳光中闪烁着炫目光芒,飘飘扬扬洒落在走秀舞台上。   在场观众望见这番场面,尤其女士们,皆不禁欢呼出声,欢欣惊喜地鼓起掌来。   尔后,只见那飞舞闪光的彩带中,一位身着华丽的粉色绸缎鱼尾裙、举着蓬松雪白的大羽毛扇的美丽模特,姿态婀娜而张扬地踏上舞台。 第215章 惊喜同款   要说纪轻舟认为室外场地最大的优势, 莫过于自然环境所营造的生机勃勃的鲜活气息。   阳光、绿叶、鲜花、草地、喷泉与冰蓝的泳池,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时,天然就形成了一种浪漫、诗意、朝气蓬勃的氛围。   这是室内场景再如何布置也难以打造的效果。   诚然, 在空旷的露天秀场走秀,过于盛烈的阳光会模糊观众对于模特身上服装细节的观察和掌控。   面料的质感与模特的妆容造型,在自然光下的效果,也肯定不及在室内精心营造的舞台灯光下所呈现的那般精致高雅。   在这一点上, 有舍必有得,就看设计师最想要带给观众的体验是什么了。   纪轻舟此次的高定秀主题是“邂逅罗曼蒂克”,他更想呈现给观众的也是浪漫随性、自由奔放、灵动又无拘无束的视觉效果, 因此就选择了花园秀场。   邀请来看秀的嘉宾, 说实话,其实绝大部分都并非专业人士,即便这场秀放在室内, 即使模特从他们面前来来回回地反复经过, 他们也看不出什么服装细节工艺。   他们所能看到的, 无非是迎面走来的模特,其服装的剪裁廓形、配色款式、风格搭配等, 是否符合他们的眼光,是否有在走秀过程中的某一瞬间吸引到他们的眼球, 打动他们的心灵。   那么纪轻舟站在商人角度, 自然希望在场地环境、音乐氛围的营造辅助下,每一套造型都能拥有更丰满、更具视觉张力的舞台效果, 令每一位顾客都能挑中心仪的款式, 并为之付出金钱。   此刻,在开场模特殷珍珠上场以后,嘉宾席传来的热烈欢呼与鼓掌, 令纪轻舟微挑起嘴角,更添了几分信心,知晓他的目标,多半可以达成。   改造成后台的北楼大厅内,模特们都已妆造完毕,正在紧张地自我检查着,调整状态,等待上场。   排在第二位的刘茵麦小姐,也已多次检验过手中蕾丝小阳伞的功能性,准备等会儿上场后打开阳伞,作为造型展示的辅助道具。   不知是不是开关阳伞时过于使劲,导致腰带上的装饰角度有点偏移,纪轻舟紧急帮她整理了一下腰带上的波点提花白纱大蝴蝶结与红玫瑰花饰,又将她耳垂上的那副挂着长水滴珍珠吊坠的“C.J”金耳饰扶了扶正。   收回手时,他恰好看见站在角落的工作人摆动了两下旗子,示意下一位模特上场,就朝刘小姐鼓舞道:“加油,去吧!”   ·   与此同时,外面的秀场上,嘉宾席的观众们正沉浸于开场模特带来的摩登氛围中。   眉眼深邃的异域风情美人,拥有着健康的肤色与修长高挑的身材比例。   当她穿着一袭淡奶油粉的缎面丝绸礼服裙,举着大羽毛扇,微昂着下巴,步伐轻盈而干净利落地从T台走过时,在场观众无不被其张扬自信的风范所感染。   作为开场造型的高定礼服,设计师在极为修长贴身的长廓形鱼尾裙基础上,用同种面料于衣裙髋部添加了圆润饱满的椭圆酒杯形裙罩,打造出极具戏剧性张力的纤腰丰臀的效果。   虽是使用缎子捏褶塑形,裙身曲线弧度却丰盈流畅、毫不呆板,充分展现了裁缝师傅对裁剪工艺的高深掌控与运用。   鱼尾裙摆上装饰的双层褶边与肩膀处蝴蝶结绑带的设计又透出一种精致华美、俏皮雀跃的自在风情。   银色的长筒手套与模特脸颊旁闪烁的造型夸张而轻盈灵动的银质镂空捕梦网耳坠相互呼应,在身后银粉配色的帷幕衬托下,展现出一种好似电影女主角出场般时髦浪漫的视觉氛围。   饰有精致褶边的鱼尾裙裾贴着舞台迤逦而过,间或透出浅粉缎面的尖头高跟鞋,蓬松的白色大羽毛扇为风吹拂摇曳,在阳光下泛着莹润奢华的光芒。   当殷珍珠如此摇摆着胯、步步生风地来到定点位置,叉腰耸肩、变换姿势展示服装时,媒体席照相机镁光闪烁不断。   所有携带设备来此的记者都恨不得抓角度拍下模特最美的一幕,将其他报社的照片狠狠踩下去。   而模特展示完毕后,则是毫不留恋地转身,继续迈着稳定的步伐,朝着“回”字形舞台的下一个点位而去。   坐于T台前段嘉宾席的观众们还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开场模特带来的惊艳中,转过头,便见下一位模特已身姿袅娜地登场。   她穿着一身颇具轻盈柔软质感的真丝雪纺大翻领衬衣与稍厚质地的蕾丝面料包臀半身裙。   裙子是侧开衩的款式,半隐半现地透出模特穿着肉色丝袜的修长小腿,蕾丝衩边以浪漫的波浪弧线锁边,侧缝正上方腰带上装饰着一个波点提花的捏褶蝴蝶结与正红色的缎面玫瑰花束。   以浓丽的颜色点缀在雪白的套装裙上,使得整套造型的氛围更为鲜活、吸引眼球。   刘茵麦分外具有舞台表现力,前半段她将收拢的蕾丝小阳伞作为手杖,用伞尖点着地面,好似一位正参加派对的年轻贵夫人,闲庭漫步在绿意盎然的花园之间。   走到定点位置时,才动作轻盈优雅地打开阳伞,倾斜地放到身后,用戴着白色蕾丝短手套的左手轻搭胯部,耸肩扭转上半身,尽量变换角度展示着身上衣裙的蜿蜒曲线与耳垂上佩戴的“C.J”标志珍珠耳坠。   尔后便这般撑着伞、叉着腰,继续娉婷袅娜地曳步向前。   “灼目的配色,极致轻盈流畅的线条。衬衣宽松随性的剪裁配合贴身的开衩半身裙,反倒更凸显了她身形的优雅美丽。   “我太喜欢这套了,尤其是她的衬衣质感,薄而不透,轻盈飘逸,简直将高级二字写在了它的面料与剪裁上,纪先生可真是一位设计奇才。”   坐于嘉宾席前排的PG日化公司经理艾琳·哈恩,顿然被这一套偏于日常而庄重优雅的搭配打动了心灵。   目不转睛地看着模特从身前走过后,她一边同身边的女儿激动点评着,一边打开手上的出场顺序卡,在取名为“月季夫人”的第二套衣服后方打了个五角星。   这类似于节目单的出场顺序卡是每位嘉宾入座时,工作人员分发的。   顺序卡的数字标号后既写了每一款高定服的名称,还以简洁的文字标注了这一套造型包含首饰在内的每一件单品名。   如此一来,客人们有看中的款式便可直接勾选,方便之后去店里定做。   她的女儿伊芙琳自从勇敢追求爱情失败后,便刻意避开谈论与纪轻舟相关的一切,尽管她的衣橱里都是世纪牌的衣服,却从不在旁人面前说他一个“好”字。   这会儿听见她母亲的感慨,也只是轻哼了声,不做评价。   但随即,她便被下一位登场的裙子惊艳得张大了嘴巴,不禁轻吸了口气。   那是一位不同于前两位模特风格的给人以冰霜气质的美丽模特,她肤白而纤瘦高挑,姿态端庄得犹如一只优雅的天鹅。   她所展示的高定服也是犹如白天鹅般,裙身蓬松轻盈,充满着不属于人间的诗意。   那是一件乍一看仿佛是用无数羽毛拼接制作而成的抹胸裙。   层叠的淡银灰色羽毛轻盈柔顺、纹理分明地镶嵌在真丝薄纱上,伞状的裙身丰盈轻巧,包裹着模特纤细小巧的身体,自收束的腰带中,一束清透的羽毛蔓延向胸口,羽尖松软地搭在肩膀一侧,将她衬托得犹如降落人间的仙子般轻灵美丽。   搭配这套裙子的配饰,是闪闪发亮的镶钻高跟鞋与与银珠穿成的“C.J”logo耳钉,与此同时,模特整齐盘起的黑发上方,还戴着一顶镶嵌着羽毛、珍珠与银珠串珠的雪白帽冠。   精致的配饰在金色的日光束下闪耀着朦胧光晕,愈发衬得她唯美不食人间烟火。   “这也太美了……”   坐于贵宾席中的玛格丽特·普莱斯小姐,就如同在场的每一位女士那般,被这套轻灵纤柔的造型惊艳得发出了叹息。   而她的母亲普莱斯夫人已经在出场顺序卡上的序号三——名为“吉赛尔”的高定礼服后方画上了一个五角星。   她对玛格丽特道:“这套很适合你,你穿上这套会比她更像天使。”   普莱斯小姐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那顶洁白的羽毛帽冠唯有佩戴在黑色或棕黑色的头发上,才更具有圣洁浪漫的唯美质感。   她将这想法讲述给了她母亲:“……虽然这一套很美,但我认为后面还会有更适合我的。”   普莱斯夫人不以为意,目光已瞟向了下一位出场的模特,口吻轻快愉悦道:“没有关系,看中的全部做上标记,之后再慢慢挑选,即使全部定制也没什么,任何衣服都是穿上身才知道合不合适。”   玛格丽特想了想,纪先生设计的这些高定款,即便自己穿上不合适,定制一套放在家中做收藏展示也是很值得的,于是便不再多劝。   而普莱斯夫人已然开启了疯狂购物模式,出场的每一套衣服都要令她心动一番,不仅是给她自己勾选,还要给女儿勾选,为她相处友好的朋友、亲戚推荐介绍。   镶满着银丝刺绣装饰的黑色雪纺修身垂褶晚装裙,搭配嵌着银色珠饰的黑色菱格网纱帽,优雅从容,简单随性,颇具成熟女性迷人气质。   适合作为她的周末沙龙服装,打个五角星。   法式田园风的一字肩月季印花收腰大摆连衣裙,蜜桃粉色的花朵与浅青的绿叶错落点缀在洁白的丝质雪纺裙上,色彩清透自然,裙摆舒展飘逸,透着浓浓的少女青春飞扬的烂漫氛围。   太适合玛格丽特参加下午茶派对或是外出郊游散步时穿着了,打个五角星标记一下。   以一层层拼接的银色流苏演绎的挂脖贴身晚礼服,搭配华美柔顺的雪青色丝绸披肩,在日光照耀下,整套打扮如同流动的碎银一般,辉光熠熠,奢靡烂漫到了极致。   这一套,即便不适合她们任何人穿,也要买回家收藏,必须打个记号。   ……   在节奏轻快的音乐流动中,不知不觉,走秀进程已经过半。   特殊贵宾席中,解良嬉看着自己已然做了数个标记的卡片,微微叹气失笑。   转头望向出场口,等待下一个出场的模特时,她目光瞥见身旁堂弟专注的身影,忽而想起一事,调侃道:   “不是说轻舟给你准备了惊喜吗,好像也未看到有什么特殊的嘛……”   解予安神情淡然回应:“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可别是小惊喜藏在了模特的造型细节中,你压根没发现吧?”   她哼笑了声,打趣的话音刚落,就听一旁的解玲珑轻呼了一声——“妈妈看,小叔同款!”   听见小女孩的声音,解家人皆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了下一位出场的模特。   只见那身姿高挑的模特,穿着一件胸口饰有彩色碎钻的方领天鹅绒黑色连衣裙,手中拿着一支笔直细长的乌木手杖,眼上蒙着一条窄窄的带有半透明“CENTURY”标识图案的黑色绸带,踏着浅口的黑色高跟鞋,手杖点地、步履交错有力地走上了T台。   “……”望着那熟悉的造型,解予安微微启唇,又闭上了嘴,一时无语凝噎。 第216章 落幕   若是没有解玲珑的那一句话, 解家人包括解予安在内,兴许也不会那么快联想到他几年前的装扮。   而有了小女孩那一声“小叔同款”的提醒后,几人再望见那蒙着眼睛、手执乌木手杖的黑裙女模, 便都有些忍俊不禁。   “这一看就是轻舟能想得出来的惊喜。”解良嬉禁不住噗嗤一笑。   侧眸瞧见她堂弟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神情,便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半开玩笑道:“这件蒙眼单品,寻常人恐怕不会购买, 你得支持下你太太的生意吧?”   解予安默然不作理睬,仅是不声不响地凝望着T台上的走秀表演。   直至那女模在前方定点展示完毕,姿态优雅走向另一侧, 他才分外从容地偏头回复道:“你可想过, 他这主题名叫什么?”   “邂逅罗曼蒂克?”解良嬉作为《纪元》主编不知在杂志上给这场秀打了多少次广告,对此自然了然于胸。   “所以呢,那又如何?”   她摆出一副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秀的表情。   “邂逅, 意味着不期而遇。”解予安低头理了理自己的长袍衣摆, 点化道:“我们初遇时, 我的确是这样一身打扮。”   他不记得自己和纪轻舟初次碰面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但手杖和纱带确实是黑色的。   “他记了很久。”他微垂视线,语声恬淡坦然。   “人家天天伺候你, 自然是怨念深重。”解良嬉另找角度道。   解予安瞥了她一眼:“你这般愚钝的, 的确是不懂浪漫。”   “我不懂浪漫?”解良嬉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 “你小子……”   她刚挺起后背, 搜刮词汇准备反击,就看见解见山右手握拳抵唇轻轻咳嗽了两声,才陡地意识到现在还在看表演。   于是只好将嘴边的话吞咽回去, 深呼了一口气,收敛起情绪,继续观看秀台表演。   此刻,下一位模特已经登场。   她穿着一件银白色的A字大摆抹胸裙,披着灰紫色的蓬松羽毛披肩,眼上同样蒙着一条带有半透明“CENTURY”标识的窄绸带,却是白色款式的。   浮华浪漫的衣裙搭配上模特颈项佩戴的晶莹华贵的宝石项链,再加上装饰在高挺鼻梁上的雪白绸带,整体造型诠释出一股极富视觉张力的戏剧效果。   沈南绮甚为认真地目视着模特拖曳着花瓣般轻盈蓬软的裙裾,从自己面前走过,尔后微侧身体,对身旁儿子道:   “轻舟做这设计,我看多少是带有些促狭的,但这搭配也的确是很新颖时髦的。”   “嗯。”解予安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脑中却回想起昨晚青年躺在他怀中,叫他务必好好观看表演时温情脉脉的表情来。   心忖纪轻舟说那番话,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捉弄他这一下,后续应当还有别的惊喜,于是仍端正着坐姿,集中注意观看表演。   倘若说别的观众看的是服装、是造型搭配、是流行配色与超出观念的时尚理念,那么对于解予安而言,他更像是在玩一场寻宝游戏。   一旦用心去观察了,总能在模特身上某个不怎起眼的角落,发现一点与他相关的元素。   除了那黑、白两款的蒙眼绸带,还有明光锃亮的手枪形状金胸针、镶着羽饰和丝带茉莉花的花冠与手环、点缀在袖口衣襟与腰带上的紫堇花刺绣、以“元宝”为图案元素设计的金银首饰等等。   甚至连曾经某次他生日,送给他的单瓣月季胸针,也作为品牌特色之一,开发出了红、白两色,包含珐琅、皮革、真丝烫花、绒花等多种工艺材质的饰品。   解予安兀自发掘着这些不为人所注意的小细节,心情逐渐变得安静祥和且满足。   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翻阅一本旧相册,抑或爱人的恋爱日记。   纪轻舟通过他所擅长的方式,将两人相识四年半来,相处过程中点点滴滴不起眼的浪漫,都转化为了设计元素,融入到了他首场的高定时装表演中去。   显而易见,这才是他所言的惊喜。   如解良嬉这等旁人,难怪只能看到浮于表面的浅显捉弄。   在座二百多名嘉宾中,唯有自己真正独享这份独特的甜蜜浪漫。   解予安意识到这点,唇角便不觉泛开了一丝笑意。   沉浸于馨然愉悦的寻宝游戏中,时光眨眼而逝,转瞬已来到了大秀尾声。   待压轴的模特展示完毕后,最后一位模特,便风姿绰约地从帷幕后方款款登场了。   因此次高定秀时间与施玄曼的电影拍摄期相撞,纪轻舟未能请到她来做闭场模特,最后一位上场的正是时下同样相当有名的女明星晏乐。   相较两年半前首次登上秀场舞台时的稚嫩,如今的晏乐已然成熟许多,在淡然清冷的气质上,眉眼神情更添几分鲜花盛放后的蓬勃生气。   她剪得稍短的黑发烫成小卷,贴着额头鬓边整整齐齐地用发油梳向耳后,又在耳边简单装饰了一朵赤红色的丝绒单瓣月季花。   白净小巧的面庞上描着细长的黛眉、抹着朱红的唇色,眼尾绛红色的眼线微微挑起,以精致的妆容诠释一股优雅高贵的东方韵致。   与这妆容相搭配的正是一套偏于中式风格的高定礼服。   她披着厚重而华丽的双层刺绣丝绸白披风,披风内,则是一件采用定织的云锦面料制作的抹胸曳地晚礼服。   那双层的披风,外层的乳白色绸缎上运用精致的苏绣工艺绣着渐变橙红色的单瓣月季花枝与紫色系的鸢尾、紫堇花草叶,绣花图案层次分明,风格细腻,配色丰富却不令人眼花缭乱,分外的清新秀雅又鲜活靓丽。   披风内层则是嵌满金银丝线的华美丝绸,伴随着模特的步伐,偶尔显露一角闪动着熠熠光芒的里布,从里到外都展现着精致奢华的手工艺术。   望见这位美丽的模特穿着这样一袭华丽礼服,踏着渐渐偏移的金色日光,沿着T台袅袅婷婷地走来,每位观众都将视线凝聚了过去,不由得发出赞叹与感慨。   晏乐却仅是泰然维持着淡漠的神色,走到定点位置,打开披风金扣,展示里侧的贴身曳地晚礼服。   随着乳白色的刺绣披风向两侧拨开,半披半挂在女子的肩膀与手肘上,只见那礼服裙上一片细细的金光闪烁,乍一眼看去,云蒸霞蔚,仿佛是一件霞粉色带有淡雅印花的礼服裙。   再仔细一瞧,才发觉这件礼服自胸衣至裙摆,从上至下,布满着细腻写意的山水图案,只不过那云间飞鹤、远山近树、溪流青石、花木草叶上皆铺染着红粉霞光。   整件裙身赫然是一幅晚霞时分的山水国画。   “此为妆花云锦吧,这工艺,真是精妙华丽至极!”贵宾席中,某位常看《纪元》杂志的先生认出了那礼服的面料。   他的夫人却是遗憾咕哝道:“这下可好,之前仅是内部客户相互宣传,我这消息滞后的,都未能在纪老板那抢到一条妆花缎披肩,如今这新式样缎子当着全场那么多人的面一展示,今后他出再多现货,我怕是都抢不着了。”   “……”   在现场升起的惊叹声和讨论声中,晏乐展示完毕后,便收拢披风,继续向着下一个点位而去,而观众们通过手上的出场顺序卡,也纷纷意识到了这场盛大的时装秀表演已接近落幕。   但晏乐退场后,对面露台上,演奏的音乐却依旧进行着,并且愈发的激昂欢悦,全场也就无人起身。   随即只听“嘭嘭”几声彩炮声响,从帷幕上方再度飘落下缤纷飞扬的彩带。   纷繁斑斓的彩带如若一只只彩蝶在风中翩跹飞舞着,从印着银色大logo的帷幕前华丽地飘落,瞬间点燃起全场的氛围。   就在这热情的氛围之中,帷幕两侧的出场口与退场口,分别由开场模特殷珍珠和闭场模特晏乐带领着,所有模特排列成队、一位接着一位,盛装返回这花园舞台。   待五十八位模特全部上场,间隔合适地站在观众们面前,各自摆出展示服装时的姿势,在座宾客都不约而同鼓起掌来。   紧接着,乘着这热烈的掌声,一位年轻挺拔的美青年,穿着一套风格简约浪漫的丝质白衬衣与侧缝镶着水晶珠钻的银灰色西裤,从排列成队的模特身旁快步上场。   他衬衣领口未系领带,却绕着脖颈向背后松垮地系一条洁白轻盈的丝绸纱巾。   当他迎着金黄的日光,疾步走向秀场中央时,那雪白的纱巾便如同王子的披风般,长长地飞扬飘逸在身后,既圣洁而又潇洒灵动。   望见这画面,场内的鼓掌声顿时更为热烈了,间或夹杂着几个熟人捧场的欢呼。   纪轻舟一路挥着手打招呼过去,很快来到了秀场舞台的中央,站到了殷珍珠和晏乐两位模特之间。   正面对着的两块嘉宾席正是媒体区和特殊贵宾席。   望见贵宾席中面貌最为熟悉亲切的解家人,他下意识地露出笑容,朝着他们招了招手,又向一旁的普莱斯夫人几位点了下头以示问候。   随后他正了正色,望向对面那一台台架着的木制照相机,以及照相机背后的记者朋友们。   在这空旷的露天场地,宽广的中庭花园内,想要发言令全场听见,没有话筒与广播设备是不可能的。   但纪轻舟觉得无所谓,只要面前的报纸媒体能听见,明天就能在新闻上看见自己的发言。   于是他稍稍清了下嗓后,便面向着那不断闪烁的镁光,微笑着致辞道:“感谢诸位来参加我的花园派对。   “这是我首次推出的春季高定系列服,诚如大家所见,这满园盛放的鲜花、丰富浪漫的色彩、摇曳生姿的模特步伐、轻盈流畅的剪裁结构,以及如鲜花般生机勃勃、浑然天成的服装廓形,便是我此次想要呈现给每位来宾的罗曼蒂克。   “优雅永恒,浪漫无价,是我一直以来信奉和宣扬的时尚观念,也许在今日的这场高定秀中,也曾有人与我产生共鸣?   “不管有没有,都要感谢应邀到场的每位嘉宾。感谢您们,来邂逅我的罗曼蒂克。”   话落,他以手按胸,弯腰鞠躬以示谢意。   一时间,同一排的模特们也都起伏延绵地跟随着微微弯腰,轻施了一礼。   直起身时,纪轻舟视线飘向了对面一侧的特殊贵宾席,朝着一直凝视着自己的、某个衣着打扮格格不入的黑袍男子轻眨了下左眼。   继而收回视线,扬起唇角,在不断闪过的镁光下绽开明媚笑容。   ·   当日光完全从中庭花园偏移至饭店楼顶的时候,世纪时装的首场高定秀已彻底落下帷幕。   所有的饭店工作人员、世纪时装的员工们都在忙碌收拾着场地和道具,后台更是混乱一片。   解予安没有随同解家人回去,而是来到了后台。   他摘了眼镜,带着阿佑穿梭在堆满着服饰道具与龙门架的后台,时而帮忙清理下杂物,不一会儿便找到了正在给秘书安排任务的纪轻舟。   见青年正忙碌,他便停下脚步,伫立等候在旁。   此时,恰好有两个服装师推着满架子的衣服配饰从他身旁经过,朝门口走去。   他瞥见那架子上挂着数条一模一样的黑色蒙眼绸带,便伸手抽了一条出来,握在手中。   待纪轻舟交代工作完毕,方踱步到他身旁,将那黑色绸带举到对方眼前,没事找茬般地说道:“这便是你给我准备的惊喜?”   “对啊,怎么了?”纪轻舟合上工作笔记,抬眸看向对方:“你很失望啊?”   解予安微垂眼睫,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将绸带绕在手掌上,嗓音低低地开口:“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纪轻舟注视他的神情问。   见他抿着唇默不作声,便瞥了眼周围嘈杂的人群,靠近男子身旁,压低声道:“以为,我会跟你求婚啊?”   解予安抬起视线对上他的目光,漆黑的眼眸中微微漾开涟漪,纵使一言不发,意思却十分明了。   “噗,还是你敢想,这怎么可能啊!”纪轻舟失笑地摇了摇头,“我是疯了不成,在秀场当着这么好几百人的面跟你求婚?”   解予安垂下了眼帘,依旧默然不语。   面上神色毫无波澜,状似十分冷静和理智,心底却暗自回了句,“为我疯一回,又有何不可呢?”   纪轻舟注视着他沉默的表情,眸光清亮,仿佛能洞穿他的想法。   旋即就微扯了下唇角,撞了撞男子肩膀道:“虽然在秀场上不成,但私底下还是可以的。”   解予安当即又抬起眼帘,目光定定凝视着青年眼睛,试探问:“私底下?求婚吗?”   纪轻舟却并未透露,仅是浅笑着牵住了他缠绕在手掌上的黑色绸带一端,以平素的口吻道:“收尾的事都交给季秘书了,我订了餐厅,走吧,我们去看日落。” 第217章 求婚(纯感情)   纪轻舟订的餐厅位于北外滩, 是一家新开的西菜馆。   新店的环境布置都很是整洁雅致,至于菜色则普普通通,与别的西菜馆相差无几。   不过纪轻舟订在这就是为了其窗边美景而已, 否则他宁可去解公馆吃饭。   为确保私密性,他预定的是二楼的贵宾包间。   推开包间门,便见那铺着洁白桌布的圆桌上,剔透的金边刻花玻璃瓶中插着一束九支红玫瑰。   餐桌椅旁, 便是两扇浸染着瑰丽晚霞的法式窗户。   他们到这时,太阳已渐渐西沉,落日余晖如烈焰燃烧般染红了整片天空, 灿然的夕照光芒融化在黄浦江上, 水面若洒了金般波光粼粼。   解予安似未料到此地有如此景观视野,走进包间时,望见那窗子上金灿灿的夕照不禁愣了下神。   尽管如此, 他在落座之前还是先仔细打量了一阵桌上的布置, 尤其是那新鲜的红玫瑰花束与烛火摇曳的浪漫烛台……寻常吃西餐不至于布置得那么精致, 心里对某人准备的事情已燃起了淡淡的期待。   但他了解纪轻舟爱捉弄人的性格,便刻意摆着一副毫无所察的模样, 不提玫瑰也不提烛光晚餐,仅是若无其事站在桌旁, 观赏着外面的日落风景。   而这短短几分钟间, 纪轻舟已让服务生送来了预定好的餐食,包含西冷牛排、花旗鱼饼、奶油芝士烙龙虾、罗宋汤等几道常见菜式, 以及一瓶香槟起泡酒。   请侍者开启酒瓶后, 他便刻意嘱咐那穿着衬衣马甲的男服务生,没有呼唤不要进来打扰。   解予安不知何时已姿态端正地坐到了靠右侧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地等候他安排。   直到侍者关门出去, 才挪了挪自己餐盘旁闪着光的银质餐具,问道:“你怎知这里可以看日落?”   这一片黄浦江岸线,满是码头公司与船厂,以纪轻舟的工作是没理由来此地的。   纪轻舟正拿起酒瓶往玻璃杯中倒酒,闻言下意识地侧头望了眼窗外景色。   在那油画般炽热橘红的光影里,码头的停船与穿梭的行人皆暗淡一片,化为了阒寂无声的剪影。   “大概七八年前吧,来这附近的餐厅吃过饭,也看到过绝美日落,当然是一百年后的餐厅。”   他语气平平地叙述着,将冒着气泡的香槟酒放到对方的餐盘旁,“不过除了日落相似,风景还是有很大差异的,百年后可看不到这样清晰的地平线。”   “同谁一起?”解予安似不经意问。   “嗯?我想想啊……”纪轻舟后靠椅背,端起自己的酒杯微抿了一口,回想一番后朝着对面轻松自若地一笑:“好像是,初恋女友?”   解予安顿然朝他投去了深邃而锐利的目光:“难怪记忆深刻。”   “得了吧,我都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怕是每一个都忘了吧?”   “哪来那么多个。”纪轻舟被他这故作冷淡却又满是酸味的语气逗笑。   旋即放下杯子,岔开话题道:“好了,你吃醋的那些对象现在都还没出生呢,别想那么多了。赶紧的,趁现在夕阳正好,我给你拍张照吧。”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了解予安买的那台墨绿色的袖珍柯达照相机。   “特意把相机带来,就是为了记录我们难得重要的约会时刻。”   纪轻舟调整了会儿相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黑色绸带递给对方:“乖元宝,把这个系上拍。”   “为何?”解予安盯视着他问,未伸手接那绸带,似还有些不高兴。   “留个纪念也好,你当我喜欢你那个禁欲系造型也好,总之你都穿这长袍了,就让我拍一张,怀念一下我们的初遇不行吗?”   纪轻舟直接将绸带塞进了他手里,满脸恳切地注视着对方眨了眨眼。   解予安抬眼对上他清透纯澈的目光,心里那悒闷的情绪一下又冰消云散了。   在夕暮光芒的映衬下,青年的脸庞也像染上了黄昏色彩,乌黑的眼睛映着金辉,愈发的明丽热烈了,每看一眼,都似在灼烫他的心灵。   “不该是我给你拍吗?装扮得这样漂亮。”他不知觉就说出了真心话来,抬手摸了摸青年的后背问:“你的尾巴呢?”   “什么尾巴,那是纱巾,你真是不懂时尚。”   纪轻舟见他情绪转好,便后退了几步半蹲下身来,举起照相机放到脸旁催促:“来,赶紧系上,磨磨蹭蹭等会儿太阳都落山了。”   解予安见他已摆好了架势,只好拿起那绸带捋了捋平整,双手压着绸带覆盖在自己眼睛上。   但才刚蒙住眼睛,于脑袋后侧草草打了个结,他又听青年不满意道:   “这样不行,我的品牌标识都露出来了,不够还原。”   “照不出来。”   “不行,我是个吹毛求疵的人。”   他说着,便又站起身来,过去帮解予安理了理头发,调整了下绸带的角度,确保那薄纱部分的品牌logo不会给解予安留出视野空间。   “如此,便看不见了。”解予安表达需求道。   “那正好,完美复刻限定版本之我的眼盲爱人。”   “……”   见他这副无语神色,纪轻舟相当无情地一笑,旋即便抱着相机站到一旁,半蹲下身来拿镜头对准了椅子上那蒙着眼的黑衣先生。   而解予安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旦意识到正在被青年观察和拍摄着,他就像是被绳索紧紧束缚了全身般,僵硬得跟个石头似的静止不动了。   “自然点嘛,你都看不见我,还这么紧张做什么。”   “正因看不见才紧张。”   解予安低声回复,稍稍调整了下状态,放松了几分面部的肌肉,但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然模样。   纪轻舟却也不怎在意,找好角度后,就对着烛光、玫瑰、英俊的男子与他身后的漫天霞光,按动快门拍摄了一张照片。   尽管知晓这夕阳晚霞在黑白照片中多半体现不出分毫,但他觉得无所谓,日落夕阳,他见过无数次,早已深刻地印入了脑海中。   今后只要看到解予安的这张照片,他的大脑自然会为其补全色彩。   “可以了?”解予安倏然出声询问,抬手准备将绸带摘掉。   “还没好呢,先别摘,”纪轻舟及时制止道,“刚没合焦成功,再来一张。”   解予安闻言便又安静听话地靠回了椅背,相当配合青年的行动。   正等待着快门声再度响起,寂静中,他却感受到有熟悉的气息在身旁流动。   紧接着桌面上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不是快门声,而像是什么小巧硬物搁置的声音。   他微侧过头,刚要启唇问“你在做什么”,就听青年清晰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道:“好了,你摘了吧。”   解予安毫不犹豫地抬手摘下了绸带,一抬眸正对上纪轻舟笑吟吟又饶有兴味的眼神。   “看看周围有什么变化。”他兴致盎然地朝旁侧使着眼色道。   解予安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手肘旁一瞧,便发现那闪射着金辉的银质餐具旁,赫然多出了一只开启的小礼盒。   礼盒内的黑色天鹅绒垫中央插着一枚造型独特、镶满碎钻的蓝宝石戒指,那切割漂亮的条形宝石与细碎的钻石点缀在金戒上,正闪烁着星星般深邃璀璨的辉光。   解予安默然地盯着这款设计华丽矜贵的戒指,眼睫微微颤动,安静的氛围中,唯有胸口怦怦的心跳诉说心灵的悸动。   “怎么了,梦想成真,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纪轻舟见他眼珠子半晌不转动一下,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快,元神归位!”   抒情的情绪还未怎么蔓延便被他一句话搅乱。   解予安不禁微微牵起唇角,抬起眼睫,对上青年微眯着的眸子,两人相视间皆忍不住一笑。   旋即他转回目光,正欲取出戒指细细观赏,纪轻舟便先一步夺过礼盒道:“别着急,我还没求婚呢。”   他说罢,便架势十足地拍了拍裤子,握着男子的手,后背挺直地单膝跪地,目光明朗注视着对方,字正腔圆开口道:   “请问曾经的解长官,现在的解总经理,我可爱可敬的解元宝先生,你愿意一生爱我、呵护我、照顾我,把全部身家交给我,陪我看一辈子的日升日落吗?”   解予安还以为他只是走流程送个戒指,哪知他真这般无比认真地同自己求起婚来,一时间又觉一股热意涌上喉咙来,眼眶微有些发热。   顿了顿方压下情绪,佯作平静道:“净是你占好处?”   话虽这么说,他扬起的唇角却根本压不平直。   “那你愿不愿意啊?”纪轻舟同样挂着笑容,眼神中泛着潋滟光泽。   解予安只稍微矜持了两秒,就点了下头:“嗯。”   “‘嗯’是什么意思?”纪轻舟故作茫然地挑了下眉,“我在求婚呢,别这么敷衍,说明白点好吗?”   解予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甚少绽露情感的漆黑眸子里似有灼热的情绪荡漾起伏着。   沉静片刻后,他喉结滚动,嗓音低沉而认真许诺道:“我会一生爱你,呵护你、照顾你,把全部身家交给你,陪你看一辈子的日升日落、月缺月圆。只希望,你也要信守承诺。”   “好!来戴戒指。”难得从对方口中听见这般直白的爱的誓言,纪轻舟也有些耳热起来。   急忙岔开话题,拿出盒子中的宝石戒指,握着男子那修长如玉的左手,将这枚华贵的戒指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这双手他不知牵了多少次,无需测量尺寸,便能直接估算出来。   事实证明他的设计师直觉还是很准的,这款戒指低调奢华的款式配色不仅很适合解予安,大小也正正合适。   解予安静静地看着他给自己戴完戒指,立即握住青年手臂,让他站起身来,一秒也舍不得他多跪。   随后才低头珍惜地抚摸了下无名指上那如同衔尾蛇般形状的戒指,问:“这设计有何寓意?”   纪轻舟将相机放回了包中,不知何时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礼盒来,侧身倚在桌旁回应道:“看不出来吗,这戒指打开是个‘J’啊,就代表着我。”   “我还以为是个钉子。”   “你在质疑我的设计水平?”   “不敢。”解予安屈服得很快,注意已集中到了青年新拿出的礼盒上。   “我的求婚还没结束哦,看看这个,准备这次大秀的时候,顺便设计的。”   纪轻舟将那礼盒在他面前打开,指着里边两枚造型独特的镂空金戒指讲解道:“这枚是小船戒,这枚是元宝戒,我们一人一枚,和和满满。你想现在戴,还是结婚交换戒指的时候戴?”   解予安微微启唇,却未表露什么,接着一声不响就从盒中取出了那枚闪闪发亮的元宝戒,握着青年细长的手指,将这枚金戒戴在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上,与之前自己赠送的那枚素圈相连在一起。   戴完之后,他垂眸凝视片刻,无声地握着他的左手,拉到唇边,低头在那戒指上落下了一个恬然而成熟的轻吻。   “啧啧,你还怪有仪式感的。”纪轻舟似有些受不了他这黏糊劲,等他亲完就抽出了手来,将那枚帆船镂空图案的金戒戴到了解予安左手的中指上。   套完戒指,他握着男人的左手细细欣赏了一番,点点头满意评价:“果然很搭,不愧是我的审美。真羡慕你,有一个像我这么出色的丈夫。”   解予安有些忍俊不禁,说:“快坐下吃饭吧,餐快凉了。”   “行,求婚结束,吃饭。”纪轻舟口吻明快地应声,说着就收起戒指盒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刀叉先切了块牛排放进嘴里。   待吃了几口肉食填了填肚子,他抬起头,却见某个催他吃饭的男子一边慢条斯理地握着餐具分割牛排,一边仍噙着淡淡的微笑盯着手上的戒指。   他顿然失笑,桌子底下的脚尖踢了踢对方的鞋子说道:“别笑了,快成翘嘴鱼了,赶紧吃吧,戒指都戴你手上了,回去慢慢看不行吗?”   “咳咳。”解予安清了清嗓,当即收敛目光,摆出一副泰然镇定的模样,问对面青年道:“婚礼,何时办?”   “你安排呗,请哪些人、在哪吃饭、婚礼流程之类的……反正我只负责给新郎官做礼服。”纪轻舟语声漫然地说着,眼里含着慵懒惬意的情绪。   找个靠谱又不差钱的男朋友,就是能理直气壮地将一切繁杂事务都交给他。   “之后等我们空了,倒是可以安排一场简单的蜜月度假。”   解予安对此应得相当干脆:“好,那我明日看场地。”   “你也太着急了吧,好歹看看黄道吉日。”纪轻舟慢悠悠道,“再说我俩结婚能请多少人啊,最多就是在饭店订张桌子吃个饭,除非你愿意穿婚纱打扮成女子,那我们可以大办一场,对外就说我和解小姐结婚了。”   “住在上海的解小姐,只有解良嬉和解玲珑。“   “奥奥,那当我没说。”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倏然眼眸微动,望着他犹豫开口:“或者……”   “嗯?”纪轻舟疑问抬头,看见他一副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神情,顿时了然他的意思。   轻嗤了声道:“你倒是挺敢想,我敢穿你敢看吗?”   解予安模棱两可道:“你穿婚纱定也漂亮。”   纪轻舟闷着嘴巴咀嚼着食物,一声不响地拿起酒瓶往他杯子倒了大半杯的酒液,待咽下了食物,才在对方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做了个“请”的手势:“多喝点吧,回去睡个好觉,梦里什么都有。”   “……”解予安无言片晌,倏然也反常地拿起酒瓶,往他的杯子里倒了些香槟:“你也喝点。”   纪轻舟瞬间警惕:“做什么,想灌我?”   “我在,你放心喝。”   “你在我才更不放心。”   “担心什么?”解予安放下酒瓶问,“你还有什么秘密我不了解?”   “底裤都被你看光了,哪来的秘密。”纪轻舟似冷然地回复了一句。   继而瞥了眼窗外渐渐低垂的暮色,眉眼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感慨道:“不过今天确实高兴,首场高定秀圆满结束,求婚也很顺利,事业爱情双丰收,是值得庆祝一番。”   他说罢,便神态松弛地拿起了玻璃酒杯,喝酒之前,蓦地想起一事,提醒道:   “诶对了,万一之后我没意识了,你做的时候记得把戒指摘了,宝石碎钻那么多棱角可是很容易擦伤娇嫩内壁的。”   解予安刚拿起酒杯啜饮了一口,反应过来时,只觉脑袋一嗡,瞬间被他这露骨的说法惹得面红耳赤。   停顿了两秒,方故作镇定回道:“……我不用左手。”   “哼,果然图谋不轨,一试就给我试出来了。”   纪轻舟眯着眸子轻哼了声,状似嗔怒,但随即,却在对面男子的凝目注视中,将酒杯送到唇边,一口一口缓缓喝了下去。   桌子角落,高低错落的烛台火光暧昧摇曳,映着青年的脸庞端丽而动人。   解予安目不旁视地望着这一幕,一瞬间感觉那醺然的酒水仿佛是灌进了自己胃里,浓重的醉意在脑海中膨胀蔓延,浑身暖融融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甘美幸福感。 第218章 特刊   十月下旬的晚秋, 上午天空微阴,日影稀薄,时有萧瑟冷风袭来, 刮得大马路上灰尘飞扬不止。   南京路520号的世纪时装屋门口,一身黑白制服整整齐齐的男店员正拿着扫把清扫着门口台阶上被风吹来的落叶灰尘。   倏然一位身着深棕色格子西服、头戴暖咖色羊毛呢礼帽的高个男子踏上台阶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店员下意识地侧头一瞧,便对上了一张肤色较深、满脸笑意的面孔, 连忙露出笑意打招呼:“骆先生,您早。”   “早啊,小张, 开门了吧?”   “当然了, 九点就开门了。”   骆明煊态度随和地点了点头,提着皮革公文包,推开了那扇刷着红漆的玻璃门。   听见“叮呤当啷”的门铃撞响声, 站在柜台后方的林遐意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 瞧见男子身影便微笑问候:“骆少, 感觉有好些日子没见您了。”   “是有好阵子没见了,八月底去巡视分店生意的, 这都快两个月了,在北方天天那吃得真叫我不习惯, 昨夜回来吃了口家里的清粥小菜, 险些叫我流下眼泪来……”   骆明煊絮叨着走进店里,职业病发作般地绕着三间店面转了一圈, 随后走到柜台旁问:“总店这的生意如何?我看几个架子上挂的衣服似乎都稀疏了许多啊。”   “的确如此。”林遐意略带笑意解释道, “自上月那场高定秀后,我们老板便愈发的名声大噪了,这店里的生意也跟着水涨船高, 热门款式时常补不到货,架子都空了一半了。”   “原来是那场花园高定秀的功劳,看来那场表演是相当之精彩了!”   骆明煊倚着柜台悔恨地啧了啧舌,“诶呀,可惜我在外地,错过了没看到,想起来便后悔!”   “那……您或许可以看看这本杂志特刊。”林遐意犹豫了几秒,从柜台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一本较厚的《纪元》杂志,正面朝向他放在了柜台上。   “当日走秀展示的每一套服饰造型,这本杂志上都有照片,还有文字版本的讲解介绍。”   骆明煊顺着他的动作低头一瞧,顿时感兴趣地睁大了眼。   只见那彩色封面上,穿着粉红缎面礼服的优雅模特叉着腰、昂着下巴,姿态舒展地举着一把大羽毛扇。   模特的旁边,赫然印着一行竖字——1922世纪高定作品合集。   “这是,照片合集?”骆明煊将公文包夹在腋下,饶有兴致地拿起杂志粗略翻了翻。   纸页翻动间,数张黑白照片夹着彩图从眼前掠过,每隔几张图片,便有一页文字介绍,包含着每套造型的名字和单品名称,以及具体的面料工艺与设计灵感,内容很有些意思。   “这个不错啊,我拿走看了。”   “额……”林遐意盯着他手里的杂志抬了抬手,一时笑意僵滞,未能应出声来。   骆明煊正要转身离开,瞥见他为难的表情,便又停住脚步:“诶你小子,这是什么表情,一本杂志也舍不得让我带走啊?”   “不是,骆少爷,这特刊一出便售空了,如今是有钱也买不着的。”林遐意一本正经地解释,“我这本是想要留着珍藏的,您若想看,我自然可以借给您。倘若,您要想自己收藏一册,那只能去楼上问问解主编,她手上或许还有几本。”   骆明煊倒也没有抢占人家物品的意思,原先只当是一本随处可买的杂志,就和报纸读物一样,人家看完了,他拿走接着看正好不浪费。   听林遐意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本杂志特刊的价值,当即将杂志放了回去,爽快应道:“那行,我去问问良嬉姐。诶对了,你们老板可在?”   “老板今日不知会不会过来,”林遐意若无其事地拿起杂志,收回了抽屉,“您若着急见他,可去楼上给手工坊打个电话,季秘书如今都是在那办公的,老板的行程他最清楚。”   “奥,我知道了。”骆明煊点了点头,提着包朝楼梯走去,边走边感慨,“轻舟兄可真是大忙人呐……”   他的嗓门天生高亢,脚步声也毫不收敛,风风火火地走上楼梯,还未等转过楼梯角,就已开始打起了招呼:“诸位杂志社的朋友们,可有想我啊?”   然而在这编辑部工作的,却没几个是性子外向的,唯二两个较为开朗健谈的是市场经理和外勤记者,他们二人此刻都不在社内。   因此骆明煊甚为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后,回应声却寥寥无几。   而他也丝毫不觉尴尬,哈哈一笑道:“都忙着呢,忙点好啊!”   解良嬉正坐在办公桌前绘制插图,闻言抬头扫了他一眼,语声淡淡道:“小骆来了,你来找轻舟的吧,那去他办公室等吧,刚给他打过电话,说大概十点钟到。”   骆明煊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眼:“十点钟也快了嘛,我还是在这坐会儿吧,楼上也无人陪我聊天。”   他说着,环视一圈后,就坐到了窗旁那张墨绿色天鹅绒沙发的边角上。   这是杂志社内唯一的待客区,即便如此,这个角落的物品也堆得相当杂乱,茶几、沙发甚至地板上都摆满了各种报刊书籍。   他只能挤在沙发的角落里,连公文包也找不到一个空位存放。   随手把皮包压在了手边的一叠报纸上,收回手时,恰好瞥见旁边的一份报纸上印着纪轻舟的正面照片。   微微泛黄的模糊照片中,穿着浅色西服的青年端着茶杯坐在沙发椅上,清俊的面庞略带笑意,像是正在参与某个聚会派对。   骆明煊好奇地拿起这份报纸,想看看上面登载了什么有关他兄弟的新闻。   结果展开一瞧,却发现照片两侧纸页上密密麻麻印刷的全是英文。   “这叽里咕噜的,写的什么东西?”他不禁弹了下报纸,不满地嚷嚷了声。   “合集特刊上有那篇文章的翻译转载,就在第二页。”   解良嬉仿佛能猜到他在发什么牢骚般,头也不抬地提醒:“你脚边的杂志堆里便有一本特刊。”   骆明煊一听,当即俯身在沙发旁的杂志堆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方才见过的那本特刊杂志。   随后,他悠然惬意地斜倚着沙发扶手,跷着二郎腿,从头翻阅起这本杂志。   当翻到第二页时,果不其然看到了一篇标注着转载自某西文报纸的文章。   【——“优雅永恒,浪漫无价。”   这是世纪时装公司创始人纪轻舟在他的首场高级定制秀上,面向媒体发表的他的时尚审美观。   纪轻舟,凡是时装行业的从事者、时尚爱好者、关注娱乐新闻的读者群众,都应该知晓过他的名字,听说过他所创立的世纪品牌。   服装行业的翘楚,时尚艺术的革命者,引领潮流的浪漫主义设计师,这是大众对他的主要认知。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纪轻舟在上海的南京路520号商铺开设他的第一家时装屋,也许更早,当他选择转行,在一条名为“Love Lane”的小巷里,开启一家小小的裁缝铺时,就注定了“世纪”会成为今日的时尚代名词。   他的品牌,他的衣服,就如同他本身的人生那样传奇而极具魅力!   九月十二日,纪轻舟在华尔特饭店的花园里,首次发布了他的高定系列服,这一场时装表演在上海名流圈层,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葱蔚洇润的花园秀场,巨大的银色品牌标志,华丽浪漫的视觉效果,五十八套展现着超前审美水平的高级定制服,从未有过的疯狂创新举动,给国内外时装业带来了空前绝后的影响。   《纪元》杂志因此决定为这一场秀出一期特刊,就叫做“C.J1922高定作品合集”,杂志将附上五十幅黑白照片、八幅上色彩照,以及详细的文字讲解。   作品集总共五千册,消息刚出,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付诸了行动,我想不久后它们就会出现在大洋彼岸和欧美国家的时尚爱好者手中。   对于绝大部分从事时尚行业的设计师而言,那将是他们的灵感宝库。   时装界似乎从未出现过如此炙手可热的设计师,以至于人们不知该以历史上的哪位人物去衡量他的水准。   他擅长使用最为简洁流畅的线条,裁剪出最轻盈优雅的女性气质,打造最为自由浪漫的摩登氛围。   来到上海不足半年的PG日化公司经理哈恩女士表示,她和她的女儿都已经被世纪征服:   “不论任何场合和时间,如果你需要一身体面的裙装,最好的选择就是去世纪时装屋。如果你想要找到自己最美的样子,且拥有足够的预算,最好的选择就是去世纪手工坊,找他们的老板纪先生为你设计一套造型。记得,一定要找他们的老板亲自设计。”   三年前,《文汇报》的主编盖尔先生,在看完他的新装发布秀后,曾为他写下一段评语:“这是一位拥有着令人惊愕的天赋与创造力的天才设计师。在这个国家,不会有人能够超越他在业界的地位,能够超越他的,唯有他自己。”   一年两次的成衣系列发布秀,他的作品总能给顾客带来惊喜。   持续三届的上海时装业大秀,世纪的秀场往往最受观众欢迎。   整个行业的从事者们都在观望着这位年轻人的发展,也许有人盼望着他越走越高,创造更多的经典作品,也许有人盼望着他能狠狠摔落,吸着他的养分、踏着他的肩膀将他超越。   但这一场“邂逅罗曼蒂克”高定秀,却恰恰印证了盖尔先生的那句话:“能够超过他的,唯有他自己。”   让我们期待纪先生在未来给我们带来更多精彩的时尚瞬间!】   “这个洋人写得倒是很中肯,算他眼光不错!”   骆明煊歪着嘴角轻哼了声评价,继而翻了翻后面的两页彩图,看见那图片上华美灵动的模特造型,不由感叹出声:   “良嬉姐,你这合集出得真好,照片也清晰,简直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得知自己错过了那场时装秀时有多么遗憾,轻舟兄的首场高级定制啊,还是露天秀场,不能亲眼见证那品牌新标识升起的一幕,真是我人生的一大缺憾!但是,倘若能拥有这本高定作品合集,那多少便能缓解一点我心头的酸涩惋惜了……”   “行了,送你吧,别在这念了!”   “嘿,多谢良嬉姐。”   目的达成的骆明煊瞬间扯开了笑容,继续倚着沙发怡然自得地翻阅起杂志来。   约莫十几分钟后,还未到十点钟,纪轻舟就带着秘书步履轻快地来到了楼上。   在待客区角落看见某个男子的身影,他不觉意外地微微挑了下眉,打招呼:“骆总回来了?上来聊吧。”   骆明煊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提起了精神,闻言干脆地应了声“来了”,随手将杂志合起塞进了公文包中,提着包跟着纪轻舟走上楼去。   三楼办公室内,淡薄的日光洒入室内。   随着季景含打开两扇飘窗的窗户通风,呼啸的秋风立即灌入进来,吹着纱帘不断翻飞飘动着,在姜黄色的墙面上映出飞舞的淡影。   “喏,上个季度各家分店的营收报告,都在这了。”一走进办公室,骆明煊便相当自在地摘了帽子,在办公桌另一侧的椅子上大剌剌地落座,将公文包内的一沓文件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   “辛苦咱们骆总了,坐下喝杯茶吧。”   纪轻舟抬了下手,示意秘书给骆明煊沏杯热茶,继而拿起那一叠营收报告,边翻看边问:“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寻常是不会花那么久,这不是顺道去北京住了几日,瞧了瞧他们那市场环境嘛。”   骆明煊半是调皮地嘿嘿一笑,趴在桌旁道,“不去不知道啊,原来北京外城的新市区,也有一新世界商场,商场不远便是东方饭店,那是南城唯一的新式饭店,我此次过去便是住在那。   “香厂新区,也就是那新市区,虽不及上海繁华,主干道两旁却也是商店林立,且多为新式建筑,什么化妆、理发、珠宝店,西餐、茶社、照相馆啊多的是,我觉得还挺适合作为我们分店选址的。”   纪轻舟面带着淡淡笑意点头,婉转回复道:“听起来不错,但听你元哥的意思,北京接下来几年不会太平,你还是别去那了。”   骆明煊笑容一滞:“那去哪啊?”   “香港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去香港开分店吗?”   “香港太平?”   “接下来十年应当不会有事,你元哥说的。”纪轻舟暂放下文件,望着对方劝说道:“再说你只是带些人手去做生意,别太招摇,别惹是生非,能有什么事?”   骆明煊凝神考虑起来,思索间端起季景含刚送来的热茶放到嘴边,刚碰到嘴唇又被烫得“斯哈”一声,连忙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继而他靠在椅子上,神色专注地思忖了一阵,点点头:“也行,正好我有个广州兄弟,把他叫过去,粤语沟通不愁,早点在香港开店也好,方便今后走出口贸易。”   纪轻舟见他已转换目标,心底稍稍安心几分,转而又正经提醒道:“不过做生意归做生意,独自出去,不该碰可别碰啊,尤其是鸦片。”   “这我哪敢呐……我自小听我爹说的,染了烟霞癖的,没谁有好下场,最后那死相都凄惨得很。”   骆明煊摆了摆手,相当有主见地说道,旋即考虑了一阵道:“我想想啊,回来休息一阵,这个月底出发去香港,怎么样?”   “要不再多休息一阵?”纪轻舟提议道,“这个月底,不出意外,我们得请你吃个喜酒。”   “啊?”骆明煊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纪轻舟回头望了眼坐在门口位置的季景含,压低声道:“我和解元准备月底结个婚,届时打算在饭店里请亲友吃个饭。我俩的朋友里,知晓我们关系的只有你和信哥儿,信哥儿又去了法国,那你必须得到场。”   骆明煊神情微愣,低低地问道:“可你们,不是已结过婚了吗?”   “那算什么结婚,就只是和他哥哥在老家拜了个堂,没有祝福,没有亲友见证,更没有感情,纯属是一场利益交换。”   “嗯……说得也对。”骆明煊缓缓反应了过来,旋即又划开笑容:“重办婚礼啊,那太好了,你们届时给我发个请柬,我必然到场,给你们随份大礼。”   纪轻舟听到他的“大礼”就觉得不靠谱,语气轻松笑道:“人到场就行了,大礼倒也不必。”   “那可不成,你们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骆明煊这般咧着嘴说着,无意间看见了他无名指上金光闪烁的元宝状戒指。   不知为知,笑着笑着,眼里竟有一瞬模糊起来。   他想,这大概是喜极而泣,他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的。 第219章 结婚   出于一些社会因素考虑, 纪轻舟同解予安商量规划的婚礼流程非常简单。   既不拜天地,也不进礼堂,就仅是两人一块将婚房布置一番, 张贴喜字,换上喜被,最后穿上新郎服去饭店请家人朋友吃顿饭,收些祝福便罢。   结婚日期是解予安选定的, 新历的十月三十日,是二人正式在一起的日期。   恰好黄历上这一天日子也不错,便索性选在了这恋爱周年纪念日结婚。   纪轻舟为此, 特意提前几日在自己手工坊的造型工作室预留了两个名额, 方便他们做完造型后,直接前往预定的饭店。   结婚这日,是个天朗气清的礼拜六。   天公作美, 持续数日笼罩着城市的蒙蒙阴雨终于在昨夜里消散, 一早起来, 初冬和煦的暖阳便洒满了阳台角落。   依照前一天规划的行程,上午两人将霞飞路的居所收拾布置了一番, 在客餐厅与卧室、起居室都摆上了新鲜的玫瑰花束,下午吃过饭后, 便前往手工坊更换装束。   因造型室靠谱的发型师仅有葛师傅一位, 纪轻舟先一步做了造型,做完之后, 顺便去将一单生意做了个收尾。   等他再回到造型室时, 解予安已修剪完头发,葛师傅正拿着抹了发油的梳子,同他商量是做大背头还是三七分头。   “等等, 先不抹发油吧。”   纪轻舟截断了话题,走到解予安椅子后方瞧了瞧镜中男子的新发型,继而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他茂密柔顺的黑发说:“就这样吧,葛师傅,不用再做别的发型了。”   解予安有些犹疑:“你不觉得,这头发剪得稍短了些?”   他的刘海已被修剪到了眉毛上,虽不至于像三年前那妹妹头剪得那般失败,但也许是刚理完头的缘故,他怎么看都觉得不习惯。   纪轻舟半蹲下身来,双手扒着椅背将脑袋搭在了他的左肩上,望着镜子里的男子,语气柔和笑道:   “这不是挺好的嘛,清爽又帅气。剪个头发跟吃了返老还童丹似的,重返二十岁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解予安一听这评价便觉不妥:“还是搽个发油吧。”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似是不同意,旋即侧头贴近他面颊耳语:“但我今天想跟二十岁的解予安结婚,不能满足我吗?”   解予安左耳被他温热的气息喷洒着,瞬间绯红起来,嗓音低低询问:“为何?”   “嗯……解总看多了,有点玩腻了,想尝尝男大。”   解予安稍稍反应了几秒,才明白“男大”的意思,略无言地抿了下唇,回道:“随你。”   纪轻舟听见他这无奈的口吻,唇边便又绽开得意的笑容来。   对话间,解予安始终目不转睛应对着镜中青年的注视,仿佛要用眼睛定格下此刻的时光,定格下对方温柔而神采飞动的模样。   在他之前,纪轻舟已做完了头发,还试着让化妆师上了点淡妆。   他本就平滑无瑕的面庞上施了层薄粉,显得更为白净如玉,黑色发丝下经过修饰的眉毛清隽秀朗,嘴唇上还抹了点红胭脂,这一点殷红便衬得他五官愈发的鲜明端丽起来,生动漂亮又分外有气色。   解予安盯着镜中青年呆望了一阵,某一瞬神思恍惚得险些想要偏头在青年脸上亲吻一下。   幸好葛师傅从镜子内一晃而过的身影,令他及时醒神,当即微垂眼睫,收敛了过于放肆的目光。   纪轻舟并非没有注意到他凝然失神的眼神,也怕他年轻气盛,在公众场合闹出尴尬来,接着就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   “头发做好就起来吧,你应该也不想化妆吧?那走吧,去我更衣室换衣服。”   .   给彼此准备的婚服,皆为风格庄重的素色纯黑半礼服。   礼服套装均采用细洁平整的缎纹直贡呢量身定做,驳领选择了华丽的黑色丝绸,袖里采用了白色杉绫缎,内部里料同样也都是高级绸缎,整套下来光成本便价值不菲。   气质高贵的青果领外套,搭配胸口带有“U”形褶裥的白色双翼领衬衫,再装点上暗红色的领结与胸花,整一套礼服高雅典朴而不失时尚气息。   纪轻舟既是偷懒,也是为了满足某人想穿情侣装的愿望,给两人设计的是一模一样礼服款式。   唯一的差别只在于纽扣上的雕花刻纹不同,一套刻的是元宝图案,一套刻的是三角帆船。   除此之外,纪轻舟给自己搭配的是接近于黑色的暗红色领结,给解予安佩戴的则为正常宽度的深红色领带,使得两人的风格稍稍有一些差异。   前者更偏于精致贵气,后者则稍带商务时尚。   “啧啧,俗话说得好,男要俏,一身皂,你果然还是穿黑色最有魅力。”   换上西装,系上对应的领结和领带后,纪轻舟顺手帮解予安调整了下口袋巾的折角,又拿出了一支刚请手工坊师傅制作的红玫瑰胸花。   他站在男人身前,将那一小束的红玫瑰胸花,仔细地别在了他黑色西装的左胸衣襟上,调整了下丝带与配叶的角度。   解予安仅是静静地垂着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面庞,唇边牵起浅浅弧度,状似矜持,又状似陶醉。   过了会儿待对方收回手,才开口问道:“你的呢?”   “在这儿呢。”纪轻舟打开一只纸盒子给他瞧了眼,随手将盒子放进了手提包里,说道:“我等到了饭店包间再戴吧。”   “为何?”   “还能为何,我可是个大名人哪,今日打扮成新郎官样走进饭店,明日一早,报纸上便要谣传我娶二房姨太太了。”   他语气慵散而轻松地说着,坐到了椅子上换鞋,倏然扯起嘴角,抬眸扫了他一眼道:“实际呢,是将你这大房娶了一遍又一遍,呵。”   “你有不满?”解予安好整以暇问道,“还想娶几个?”   “哪能啊,我简直太满意了,能娶到你这么个金元宝,那真是我祖宗保佑,祖坟冒青烟了。”   纪轻舟分外娴熟地敷衍哄人作罢,换完鞋后起身对着镜子再度整理了一番,便将手提包挂到了他手腕上,推了推男子的肩膀道:“赶紧走吧,别耽搁时间了,你哥他们说不定都快到了……”   ·   桌席订在了一品香饭店的酒楼大包间,这间酒楼餐厅既可以点中餐,也可点番菜,但番菜也属于是中菜西吃,是更适合国人口味的中西融合菜。   因更换衣服多花费了些时间,他们抵达饭店,果然还是迟了解家人一步。   今日礼拜六,解见山和解予川公务不多,来得都较早,解良嬉也特意提早了两小时下班,直接从杂志社来到了饭店。   唯独沈南绮因她新学校的事情忙碌了些,约莫要晚些时候,才能赶过来吃饭。   临近傍晚,饭店包间内的水晶吊灯已被点亮,橙黄色的灯光映照在镶满橡木墙板的大房间内,使得室内充满了明净的暖意。   铺着深红桌布、摆着鲜花装饰的圆桌旁,早到的解家人都已落座,要么在闲谈公事,要么在逗孩子玩。   解见山难得将自己的主座让了出来,给一对新人。   看见他们二人推门进来,他目光在两个年轻男子身上转了圈,似是欣慰地点点头道:“今日穿得是挺像那副样子,都是神采英拔的新郎官啊。”   不论当初对于儿子讨个男媳妇的行为感到多么的离谱和抵触,三年下来,他也渐渐适应了这么一段新关系。   只要这二人不在他面前卿卿我我,这两人站在一块,总归还是挺养眼的。   加上这男儿媳的确也是个人物,他便只当自己多收了一个义子,在商业场上明里暗里地总会对其公司多照拂一些。   但虽说可以接受,一个多月前听到二人提出要重新办婚礼时,解见山还是难以理解,两个男子有何可办婚礼的?   况且都已同居三四年了,在老家也是拜过堂的,何必要再办一次。   还是解予川私底下提出,以他弟弟的性子,多半对当年自己代替他和纪轻舟拜堂之事有所介怀,他才有所明悟。   考虑到幼子那执拗认死理的性格,对于未亲身和纪轻舟拜堂之事,估计一直闷声不响憋着气。   虽然看这逆子生闷气也很有意思,但为了儿子的幸福健康考虑,终归还是同意了此事。   因此今日来参加这小婚宴的解家人除了解老太太外,是全家出席,连解予川夫妇才三岁大的小儿子解熠生也带了过来。   这个年龄段的男孩正是爱哭爱闹的时候,再加上总喜欢问东问西的解玲珑一块,就愈发热闹了。   “祖母那边,父亲也有犹豫过是否要告知她事实,但顾虑到她老人家身体,还是觉得不说为好。”   在孩子吵闹的背景音中,解予川朝着纪轻舟谈起家事道,随即又面露思忖:“但说来也奇怪,吾弟都快年满二十五了,祖母竟从未催过他娶妻。”   他聊起这件事来,纪轻舟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解老太太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精明厉害的老人形象,其实他早有怀疑,老太太是有眼线藏在解家人中的。   也许她早已知晓一切,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而已。   他正这么想着,便听见旁边座位的解良嬉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   她挑了挑眉道:“她老人家自我爹过世以后,便开始吃斋念佛了,如今的心愿无非是希望子孙平安健康而已,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全看子孙造化了吧。都已是八十岁的老太太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纪轻舟隐隐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半眯起眸子盯着她:“良嬉姐,你不会……”   “诶,你的胸花呢,怎未戴上?”解良嬉有些刻意地转开了话题道。   纪轻舟轻笑了声,未再追问什么,旋即便拿出了解予安同款的玫瑰胸花,佩戴在了外套衣襟上。   “这样就有新郎官的感觉了,你今日这身打扮可真是够俊俏的,是不是还化了点妆?简直精致得同个偶人一般……”   解良嬉满面笑容地赞叹观赏着青年的新造型,而未注意到她的冷面堂弟已同经理商量完上菜顺序,回到了包间,正从她身后靠近过来。   “倘若我有这么个新郎官,都得给他藏起来,不让外人看。”   “羡慕就自己去找一个,别觊觎他人的。”解予安冷不丁地插嘴道,手臂圈着纪轻舟的椅背坐到了他身旁的主座。   解良嬉一瞥见他那副凛然针对的眼神,就收起了笑意,轻哧了声道:“当初我在国外轰轰烈烈恋爱结婚的时候,你还坐在中学课堂里背《英文习字片》呢,这会儿倒是神气起来了。”   “英文我中学前便掌握了,当我是你么?”解予安淡淡地嘲讽回去:“在法国学新语言不容易吧,这是你同你前夫恋爱的原因?找个当地人练口语?”   解良嬉轻吸了口气,眉毛一横刚要反驳,纪轻舟便在二人之间打圆场道:“良辰吉日的,解元宝你能不能好好跟你家人说话。”   转而又看向解良嬉,岔开话题问:“说来,良嬉姐你母亲和你女儿目前都在法国对吧?以后打算把她们接过来吗?”   解良嬉听他提起此事来,便被遏制住了情绪,摸了摸鬓角的发丝微叹息道:“孩子已归她父亲照顾了,她爹虽然花心了些,家族在当地还是有些势力的,对女儿也很关心,我想对比国内,也许还是那的环境更适合她成长。   “至于我母亲嘛,一直以来都是气弱体虚的,要看她也只能我去看她。不过前阵子才收到她的来信,她过得挺好的,和她的新男友已经结婚了。”   “伯母再婚了?”解予安忽然插嘴道。   “你也很诧异吧?”解良嬉咧咧嘴角,稍稍降低了音量提醒:“这事我没告诉长辈,你也别说。其实我觉得此事也不错,她在国内,作为一个将士遗孀,可没法拥有第二段人生。”   解予安微微蹙了下眉,默不作声。   解良嬉捕捉到他的神色变化,微扬唇角一哂:“你看,连你都不能理解。”   纪轻舟不必回头,也知道解予安现在什么表情,说:“他这人,本来就很迂腐。”   “虽然迂腐,却能接受同性之爱,真是稀奇。”   “双标呗,对自己和对别人怎么能一样。”   被两人一道批驳攻击,解予安噤口不语。   直到解良嬉的注意力被一旁的解玲珑拉了过去,他才靠近纪轻舟身旁低声道:   “我并非不能理解,只是……”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万一你死了,我也不能和别人在一起是不是?”纪轻舟替他补充道,“我懂你意思,小自私鬼。”   解予安不咸不淡地应声:“还要将我的牌位带在身边。”   “不至于吧,变成鬼魂了天天跟着吃醋,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你就默认要给我罪受?”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正欲给自己找个借口辩驳一下,这时包间那厚重的木门忽然从外侧打开,骆明煊大大咧咧地提着一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雕花红漆扁木箱走了进来。   他热情而迅速地同解家人打了圈招呼,接着就将那大礼盒摆到了纪轻舟和解予安面前,迫不及待一伸手道:“快打开看看,我给你们准备的大礼!”   纪轻舟对上面前包装得甚为隆重的雕花红木箱,微挑眉尾问:“什么东西?是正经礼物吧?”   “那可谓是相当之正经,保准送到你的心坎上!”   “……行吧,那我便打开看了。”   纪轻舟说着瞧了身旁的解予安一眼,见他不准备动手,便自顾自伸手摘下了礼盒上缠绕的红绸花,解开木箱锁扣,在周围几人好奇的目光中开启了盖子。   旋即只见一道灿然金辉映入眼帘,看清其中物件,纪轻舟瞬间愕然地睁大了眼。   这扁木箱内,放置在红绸中央的竟是一只足有成年男子两个巴掌那么大的大金盘。   黄金表面光滑锃亮,造型甚为朴实,唯有盘子中心精细地雕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大字。   “嚯!小煊此次可是花了重金了。”解予川瞧见那金盘的体积,也不由有些诧异吃惊。   “该不会把这两年赚的钱都花进去了吧?”解良嬉揶揄道,“我们这些做亲戚的都没那么大手笔,他们两个是救你命了不成?”   “诶呀,也就区区十公斤的黄金而已,给我两个好兄弟的新婚礼,必然得拿得出手!”   骆明煊爽朗地嘿嘿一笑,将那大金盘捧了出来,用箱子里附赠的两个红木支架摆在了桌台上,朝解予安一抬下巴道:“怎么样元哥?这礼物摆在家里,颇有排场吧?”   解予安纵使对这位发小的一些惊奇点子早已见惯不惊了,看见眼前这大金盘还是有些无奈:“摆在家中给谁瞧?窃贼吗?”   “你这礼送得着实是有些浮夸了。”纪轻舟失笑地摇了摇头,一时间难以评价。   “不过收到这份祝福,我们还是很感动的,多谢你了,赶紧收进去吧,财不外露懂不懂?”   “先别急着收啊,你们吃完了饭得一块拍个照吧,把我这金盘拍进去啊!否则这东西带回去,你们不是将它融成金条,便是把它锁进保险箱,好歹现在让它发挥一点装饰作用嘛。”   骆明煊一边安排着,一边拿起那红绸花绑在了大金盘上,还将它装饰了一番。   这一点他说得倒是没错……纪轻舟考虑了两秒,恬然劝说道:“等会儿还要上菜的,你先收回去,待吃完了饭我们再拍。”   “那也行吧。”骆明煊很是直率地应声,连带着红绸花又将金盘收回了礼盒中。   骆明煊落座后不久,丰盛的宴席菜肴便一道道端了上来,随着一家人围绕圆桌落座,沈南绮也带着她给两位小辈准备的新婚贺礼姗姗来迟。   她所送的礼物相比骆明煊的就传统朴素多了,是一对红丝线缠绕的金镯。   “赤绳系定,白首永偕。”   在解见山身旁落座后,沈南绮握着两个年轻人的手,将这缠着红线的镯子一人一个套在了他们手腕上,注视着二人嗓音略低地说道:“你们的道路不好走,既然在一起了,那今后便相互扶持,携手共进,也愿这庙里求来的红绳能够保佑你们一生。”   “多谢母亲。”解予安难得语气柔和地道谢。   “谢谢……”纪轻舟犹豫了一下,笑问:“我也要叫母亲吗?还是叫沈阿姨吧。”   “随你怎么称呼,也无多大差别。”沈南绮对此态度很是随意。   纪轻舟点了点头,面带着纯然愉悦的笑意道:“总之,多谢您照顾了。”   “来,大家把酒满上,在这大喜日子里,敬我们的两位新郎官一杯!”   因是家人聚餐,虽是婚宴,气氛却好似在家里吃饭般轻松惬意,平静且安逸。   骆明煊见状,就主动肩负起了活跃气氛的重任,提起了精神来招呼大家喝酒。   待解家人都举起酒杯,他便用着炽热而爽快的声音,面朝纪轻舟和解予安祝福道:“祝愿二位风华正茂的新郎官,永远相亲相爱,今后白头偕老共度余生!天长地久,永结同心!祝你们新婚快乐,干杯!”   ……   这一餐饭吃得较迟了些,原本解家人还打算去他们在霞飞路的两口之家坐坐,结果因为骆明煊劝酒劝得太热情,几个长辈都喝得有些醉醺醺,宴席散场后,便只好各自回家休息。   纪轻舟今晚倒是未怎么碰酒,敬给新郎官的酒都被解予安接了过去。   他一直知晓解予安是挺能喝的,今晚才发现他简直是海量,两瓶红酒灌下去,除了脸色有些微红,思维照旧清晰。   而他仅是最开始喝了小半杯而已,脑子便已有些混沌起来,困意不断地翻涌上涨。   一回到家中,到了氛围舒适的卧室,他便将西服外套一脱,整个人摊在了沙发上,眯缝着眼凝视着正帮他收拾外套的男子,嘟囔道:“你们老一辈人,还真是喜欢送黄金。”   “老一辈人?”解予安侧头疑问。   “就你这个年代的人,”纪轻舟补充道,“你不是总喜欢给我买黄金吗?你母亲给我们系个红绳都要缠在金镯子上,骆明煊今天还送了这么大的一个金盘,沉甸甸的,那玩意儿带着逃命都嫌费劲。”   解予安对此不可置否,听他提到金盘,便顺手提起那木箱子走进了衣帽间,准备将其锁进保险柜里。   “诶对了,骆明煊有跟你说过吗?”   过了一阵,纪轻舟见他出来,就说起正经事道:“他过两日要去香港考察市场,一号中午的邮轮。你到时记得空出时间来,我们去码头送送他,他不是老嚷嚷着每次都是他送别人,没人去送他吗?”   “好。”解予安静静应了声,见青年说着话已将眼皮阖了起来,身体渐渐往沙发上滑倒下去,便过去扶住了他的肩膀。   随后托起他的下巴,默不作声地俯身亲吻了一下那红润的唇瓣,拇指揉了揉他的脸颊,语声温和道:“先别睡,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嗯?”纪轻舟勉强撑开眼皮,坐起身问:“什么东西啊?”   解予安仅是不声不响地握着他的手臂拉他起身,带着人推开了隔壁的书房门。   昏暗的书房内,弯弯的月牙挂在窗外的悬铃木枝头,皎洁的月光透过那稍显稀疏的枝叶间隙辉耀在法式窗户的幔帐上,初冬夜晚的氛围清寂安然。   随着“啪”一声脆响,解予安打开了电灯,牵着他的手,将青年带到了书桌旁。   他抬手将桌角的台灯挪开了位置,继而转头朝向纪轻舟道:“看看这个,是否可用。”   “啊?什么啊?”纪轻舟眯着眸子,视线在桌面上搜寻了一圈也没看见有什么新奇物件。   直到他俯下身来,朝着书桌上方的墙面一瞧,才发现那台灯的三孔插座旁,赫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平行两脚插座。 第220章 作弄(纯感情)   解予安准备的电插座, 听闻是他找了专门生产插座的厂子,按照充电线插头的尺寸定制的。   纪轻舟见那插座如此像模像样,便觉多半没有问题, 怕只怕他的手机四年未开机,很难充得进去电。   果不其然,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手机,插上充电器后, 等候半晌,毫无动静。   而就在纪轻舟心生不祥预感,觉得这手机多半已经报废的时候, 解予安或许是觉得这插座有问题, 将其反复地拔下充上重复了几次,结果某一次,屏幕上就亮起了一个电池标志来。   看见那熟悉的图标闪过, 纪轻舟真有种翻出了十几年前老照片的怀念感, 一下子头也不昏了, 疲乏微醺的酒劲也散了,精神头十足, 只想要好好给某个民国老古董看看现代新社会。   但长久未使用的手机充电异常缓慢,他便将这手机暂且放在了书桌上充着, 先去旁边的盥洗室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而待他穿着成套的丝质睡衣裤、披着法兰绒睡袍来到书房时, 却见那“民国老古董”已经坐在书桌前,握着他的手机把玩起来了。   “你这便研究起来了?”   纪轻舟将擦头发的毛巾随手挂在了椅背上, 顶着一头半潮湿的黑发, 凑到解予安身旁一瞧,诧异地发现他竟已经研究到了手机主界面,正饶有兴致地滑动屏幕, 挪动那一个个小图标,排列成整齐的队伍,像是在给app站军姿。   “唷,屏幕锁都解开了?可以啊!”纪轻舟拉着张椅子坐到了解予安身旁。   “980530。”解予安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他的密码。   “嗯嗯,元宝聪明。”   “你不只会这一串吗?”   “密码好记不就行了,我要是跟你那样,每个锁都换个绕来绕去的复杂密码,那现在我们就该对着这屏幕面面相觑了。”   “……”   见他手指不断在屏幕上滑动着,时而点开一个图标却无什么反应,纪轻舟撞了撞他的肩膀问:“头一回接触高科技,感觉怎么样?”   “很奇妙,”解予安不假思索道,“像在接触画中世界。”   “你这比喻倒是蛮贴切,还有更奇妙的,可惜在这里绝大部分功能都用不了。”   纪轻舟遗憾地轻咋了下舌,见他卡在某个界面退不出去,便伸手拿过手机道:“来,给你看看照片吧。”   解予安下意识斜侧身体贴到青年身旁,抬起手臂圈住了他的肩膀,目光也好奇地跟随了过去。   在他的概念里,照片都是一张张的实体,是使用光学成像原理,记录在感光材料上的影像,因此实在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小小的盒子能怎么看照片。   莫非是同播放影片那般,将一卷缩小底片藏在了这小盒子中?   他正这般遐想着,就见青年手指灵活地滑动了两下页面,点开了一个图标,随即如同变魔术般的,这手机莹莹发亮的屏幕上立时跳出了一张彩色相片。   说是彩色相片也不尽然,这图像中还有一张泛黄陈旧的黑白相片。   虽然这照片模糊不清,但解予安却立即认出了照片上的人。   “这是……”   “眼熟吗?是给信哥儿送行那天拍的合影。”纪轻舟扯起了嘴角,很有些感慨地说道。   这相册里最新一张的照片正是当年他在邱文信故居拍摄的那张黑白老照片。   “拍得是有点糊,大致的人应该还是能认出来的吧?”   纪轻舟侧眸瞥了身旁人一眼,见解予安默然沉静地盯着相片,像是进入了某种玄思,就用手指给他道:   “这个矮墩墩的是信哥儿,这个高高瘦瘦的一条是小骆,这个男模比例大帅哥是你,旁边还有袁兄、李兄他们,没有我,信哥儿的妻儿也没有入镜。”   解予安定定凝视着手机屏幕,清晰察觉到这张老照片中的自己和骆明煊,形象气质和当下现实生活中的他们显然不同。   相片中的他神态疏离,眉眼淡漠,就像是数年前刚回国时候的自己,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士兵,毫无生活色彩。   他沉默了片刻,口吻犹豫地开口:“我原本,是不是会死在南京?”   “大概率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纪轻舟一本正经回道,“还有骆明煊,我已尽量让他避开有战争的地方,他若不打算出国,最好就劝他先去香港定居,不过他现在的命运应该已经和原本的大有不同了。”   解予安抬眼看向他问:“你怎会知晓这些?”   “这得多亏信哥儿,把你们写进他的晚年回忆录里了,但我没看过他的回忆录,知道的也不多,就游玩当天听旅游景点的讲解员介绍了几句。”   纪轻舟简单说明道,旋即轻松地扬了下唇:“信哥儿你倒是不用担心,他命可长了,近百岁高龄在香港寿寝正终的。”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解予安发表见解道:“能吃能喝活得久。”   “你这话说得,好像他是多馋的一个人似的。”纪轻舟轻笑了声,说着便手指微动,滑到了下一张照片。   旋即,一张从高层公寓落地窗俯瞰拍摄的城市景象映入了眼帘。   “这莫不是,上海?”解予安似是从照片中某栋高楼大厦的招牌中猜出了地点。   “嗯,百年后的上海,比现在繁华多了吧?”   纪轻舟按了下图片,便见高楼下方,马路上的车辆、人影皆流动起来。   解予安为这变化所惊讶:“这照片为何可以动?”   “动图啊,没见识过吧,呵,土老帽。”   他这般洋洋得意地嘲讽着,解予安却只觉得他带着笑的语气可爱,圈在青年肩膀上的手不禁掐了掐他的脸颊。   “诶呀,别动。”纪轻舟偏头躲过他的攻击,手指下意识滑了下屏幕,下一张照片便伴随着一道清晰的乡音响了起来。   ——“舟舟啊,来拍这个……”   听见这声音,纪轻舟身体不觉一顿,垂着的目光凝固在了手机屏幕上。   解予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立即低头看向那张照片。   只见那清晰的彩色图像上,一个穿着红裙、气质优雅明朗的中年女士,正笑容开怀地向着镜头展示院角那棵花量茂盛的爬藤粉蔷薇。   “这好像是我刚回国那天拍的,去家里吃饭。”纪轻舟回忆般地缓缓介绍道,“这是我妈,她很喜欢养花,从我有印象起,院子里就都是她种的花。月季和茶花是她最喜欢的,还有玫瑰、鸢尾、风信子、郁金香……我现在的设计里总带有花卉元素,大概也是受她影响。”   他讲述着,无意识地按着图片又播放了一遍,耳边再度响起那分外亲切的呼唤。   气氛陡然间沉默,解予安一声不响地握住了他搭在腿上的右手,圈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也稍稍收紧了几分。   “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接受现实了,”纪轻舟抽出手反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自己没问题。   “就算要哭,刚来那几个月,我的眼泪也已经流干了。”   “哭过吗?我怎不知?”解予安似是有意岔开话题般地接道。   “就算在你面前哭了,你这瞎子又怎么会知道。”纪轻舟毫不客气道,“奥我想起来了,刚来那阵子正是我心情最崩溃的时候,好几次晚上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结果你睡得跟死猪似的,天天冷暴力我,呵。”   “……”   解予安无言地张了张嘴,低头说:“看下一张。”   纪轻舟倒也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就是想看他吃瘪的表情而已,闻言他轻声冷哼了一声,便又调整好情绪,往前翻了一页。   下一张照片是他在回国的飞机上拍的,透过舷窗,洁白无垠的云海与金色绚烂的日光组成了一幅油画般耀眼的画卷。   “这是飞机上拍的,大飞机,没坐过吧?”纪轻舟扭头朝身边人挑了下眉。   解予安噙着微笑,摇了摇头。   “以后哥哥带你坐,放心,你这辈子肯定能坐上。”   再往前翻,便都是在国外工作时的照片,有风景照,有美食照,还有他对着镜子自拍的穿搭臭美照。   除此之外,便是为了记录灵感而随手拍下的素材,以及各种模特、服装的照片,同朋友外出的合影等等。   纪轻舟一张张滑过去,有想起来拍摄原因的就给解予安讲解两句,想不起来,便当是新时代风貌展示,直接一滑而过。   他这手机里储存的照片不多,但这么一张张看过去,滑到最后竟也过去了半个钟头。   看完了照片,纪轻舟又意犹未尽地翻出了视频,给解予安展示道:“这是我们后世记录生活的另一种方式,拍摄录像,就跟拍电影一样。”   随着他点开一段视频播放,嘈杂的汽车引擎声伴随着摇滚音乐响起,屏幕上出现一个戴着墨镜的美青年,他正坐在敞篷车的驾驶座上,咧着嘴角笑容很是张扬地开着车兜风。   解予安立即认出这开车的青年正是身旁这位。   他似乎是在阳光盛烈的海岸边,迎面的海风吹得他茂密的发丝尽情飘舞在头顶,日光照射下他的侧脸容光焕发,尤为的鲜活自在。   至于拍摄者,明显是个年轻男子,对方口齿不清的嗓音一直重复喊着“帅哥回头,太帅了吧,哥哥杀我”等等内容。   “说话的是谁?”解予安捕捉重点问。   “一个朋友,还是同事来着?不怎记得了,就是一块约出去玩的。”纪轻舟含糊地回道。   “玩什么?”   “海边当然是游泳、潜水、钓鱼啊之类的,还能玩什么,你想哪去了。”   他颇有些明知故问地扫了身旁的男子一眼,马上又滑到了下一个视频,紧接着一片日照强烈的金色海滩与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便映入了二人眼底。   这一段视频,似乎是纪轻舟躺在沙滩椅上拍摄的,画面下方还能看到他悠闲交叠的小腿。   “啊,真怀念啊,这海景……”纪轻舟这么感慨着,见视频里空无一人,便觉得这八成就是一个单纯的风景视频。   正想要将其凑到解予安眼前展示,倏然间,两个身材甚为高挑且凹凸有致的比基尼女郎出现在了镜头里。   这两个美丽女郎携手而过,发现有人在拍照,还朝着镜头做了个飞吻。   “诶诶诶,这怎么回事,我记得没这段啊。”纪轻舟紧急往后拉了段进度条。   然而他动作太慢,解予安的眼神已然冷然微沉下来。   “这个海滩上嘛,大家都这么清凉,我们后世穿衣观念很开放的,就好像东北澡堂,全是光溜溜的,看多了都一样。”   纪轻舟强行为自己辩解:“但我不这样,我还是很在意防晒的,最多露个小腿而已。”   他这么说着,生怕之后沙滩上再冒出个开放的赤裸男,便直接滑到了下一个视频。   结果这视频一开场便是酒店泳池,伴随着拍摄者一句带着谐谑的“美人出浴”的感慨,碧蓝的泳池旁水花飞溅,戴着泳镜的青年甩着头发出现在画面中央,发觉友人在拍摄自己,面露不屑地朝他泼出了水花。   这水花还未触及到镜头,纪轻舟就将视频暂停了,一侧眸,果不其然对上了某人责问的目光。   “这叫最多露个小腿?”   “诶你还是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纪轻舟退出了界面,果断地关闭了手机。   解予安抿着唇注视他几秒,倏然站起身,似要朝门口走去。   纪轻舟见状立即侧转过身,拉住了他手腕仰头问:“怎么啦,看个几年前的视频而已,又生气了?”   “没有。”解予安淡淡回应了一句,语气夹着几分难言的沉闷。   他的确有些心绪不宁,但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看到纪轻舟过去那般无拘束的肆意潇洒生活,他既为他遭遇的变故而心疼,又难免有些心酸郁闷,对方最为生龙活虎、朝气蓬勃的时候,自己都不在他身旁。   “没生气,那你转过来看我。”纪轻舟扯了扯他的手臂道。   待男子迟疑了片刻,沉默地回过头时,便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举起手机道:“我们现在可是有先进设备的人了,要不你去洗个澡,我给你拍一段美男出浴怎么样?”   “……”解予安一声不语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解元宝?”纪轻舟扬眉歪了下头,又捏了捏他的手掌心。   解予安微叹了口气,反握住他的手腕道:“不是要拍出浴吗?来。”   “啊?你真同意啊?”听他真答应了,纪轻舟反倒有些不习惯,一边跟着他起身,一边追问道:“认真的吗,玩这么大?”   “谁叫我娶了个色痞子,只能牺牲我,满足你的癖好。”   “嘁,你又好到哪去。”纪轻舟状似不屑地轻嗤了声,手机却已经从充电器上拔了下来,忙不迭地敲定此事道:   “那我真进去拍喽,你放心,我保证只拍上半身,小元宝的隐私我来守护。”   “……”   ·   寂静的初冬夜晚,在浴缸蓄满热水后,浴室便如同被雾气笼罩了一般,数不清的水蒸气颗粒模糊了夜晚的窗子。   纪轻舟靠在洗手池旁,见他脱了衣衫坐进浴缸里,胸口自脖颈都蔓延着淡淡的粉色,稍有些顾虑地问道:“你可以泡澡吗,喝了那么多酒。”   “没事,不多。”解予安嗓音沉静地回应了一句,语气很是笃定。   “那我真开始录像了?”纪轻舟问了一句,见他默然答应,便半蹲下身来,打开了手机,放大镜头对准了男子握在浴缸上的右手。   水汽蒸腾下,镜头也似有些模糊,他对着对方青筋凸起的手背,沿着手臂肌肤缓缓往上,拍到了男子留有些伤疤痕迹的肩膀肌肉。   “啧啧,我这个运镜,绝了!”   纪轻舟得意自夸着,又拿着手机小心变换了下角度,泛着白雾的画面中,解予安沾着水珠的脖颈进入了视线。   随着那轮廓分明的下颌一晃而过,一双凝然不动的黑眸陡地出现在画面中。   纪轻舟将镜头贴到了他凝着水珠的眼睫上,目光却已越过镜头,落在了男人身上。   他将潮湿的黑发全部捋到了脑后,神情静穆而又寡言少语地倚靠着后方的陶瓷浴缸壁,坐在澄清的温水里,面容似是微醉又似是羞臊,明明水温不高,身上却似火烧火燎,冷白的肌肤红晕早已蔓延全身。   纪轻舟见此画面,不禁心脏微颤,感到有延迟的酒意正从面颊蒸腾起来……   正当他微微愣神之际,忽然搭在浴缸上的右手被一只湿淋淋的手掌握住,对方潮湿温热的指腹有些刻意地抚摸着他的手腕。   纪轻舟仿佛骤然间获得了某种暗示,往水面下方光明正大地扫视了一眼,继而挑起眉角:“要我帮你?”   解予安微抿着唇默不作声,仅是用他清凛的凤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间,纪轻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旋即便抽出右手探入了浴缸……温热的水面立即将他的手臂包裹,指尖轻触的微烫令他面色也有些泛红起来。   手机的录像功能仍在尽心尽力地拍摄着,却只模糊地拍到男人仰起的脖颈与滚动的喉结,水声中融合着错乱的呼吸与若有似无低哑颤音。   待到手机本就不多的电量即将告罄时,一只洁白修长的手进入了画面,纤细的指尖带着的点点白色有些恶劣地擦在了男子凸起的喉结上。   倏然间一阵水声拨动,那只胡乱作弄的手被紧紧握住,如同偷窥视角般颤动的镜头里,一双似含水雾的漆黑眼眸出现,他喘息着低声说道:   “轮到你了。” 第221章 采访   十一月初的上午九点, 温暖的冬阳铺洒在时装屋临街的窗子上。   三楼的老板办公室内,桌面上杂乱的画稿书籍难得收拾得整整齐齐,堆叠在角落, 留出了充足的待客空间。   纪轻舟端起飘着馥郁浓香的热咖啡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回到桌面上,随后姿态松弛地后靠椅背,看向对面一头卷发的年轻洋人记者, 笑意温和问:“采访内容会发往欧美是吗?彼尔德先生。”   “当然了,我们路透社和世界各地的报刊商人都有合作。”名叫柯利福·彼尔德的年轻记者话语清晰地回答。   这位路透社的记者朋友,是纪轻舟在普莱斯夫人的文艺沙龙上认识的, 头一回见面, 对方就对他的职业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说过有机会要采访他,但一直也没有约时间。   直到一个多月前, 高定秀的举办引起了上流圈层的震动, 对方才正式地向他发出了邀请。   纪轻舟原本对接受媒体采访并不怎感兴趣, 直到鲍子琼针对他设计的“丑闻”事件爆发,才意识到面向外界经营他这“首席设计师”的正面形象, 对于品牌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因此两个月来, 凡是有类似的采访, 只要不带恶意,他都会尽量抽时间和记者见面。   而路透社又是世界上最大的通讯社之一, 如果关于他的新闻报道能够通过此次采访传往各个国家, 这或许就是他打开国际市场的重要一步。   “那我得谨慎些作答了。”   “您放心,我准备的问题都非常友好。”柯利福面带着淡然的笑容说道,表现得很是有礼貌。   身为路透社的记者, 他天然占据着某种优势,即便面对的是政府高官,也不必奉承讨好,反倒是对方要对他礼让三分。   但此次采访的对象既不涉及军事政治,也不涉及国际舆论,全然是一个新行业的开拓者,是一位服装界的艺术家。   对于这类人士,喜好文艺创作的柯利福总是对他们抱有好感。   况且这位先生又生着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好样貌,语言交流也不卑不亢、轻松通畅,是他最喜欢的一类采访对象。   “那么我开始了。”柯利福向着对面青年眼神示意了一下,得到肯定后,便打开了他准备的笔记本,提问道:   “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推动世界潮流的东方人’这一称号?这是自从您的高定合集出刊后,许多外文报刊为您添加的介绍词,对于这一说法,您有什么看法吗?”   “的确有看到一些类似的褒奖,”纪轻舟谦虚而坦然地回道,“不过‘推动世界潮流’,我目前还不敢当,只是尽心尽力地做出令顾客满意的作品而已。”   柯利福一边点头,一边用自来水笔速记下他的回答,又问道:   “通过您首次的高定作品系列,是否可以认为您所倡导的时尚风格,是使用简约凝练的线条与随性浪漫的裙摆,打造出凸显女性形体的服装廓形?”   “准确地说,这是‘世纪’成衣系列一直以来的风格,我希望来到我店里试穿衣服的每位女性顾客都能找到她最自信的一面,为此一直在付出努力。”   纪轻舟严谨地回复道:“在高级定制上,我倒没有特别明确地只忠于某个风格,在我看来,这是一门真正的艺术,因此设计高定作品,很依赖我个人的情感与精神状态。   “例如最近和爱人感情不错,生活状态放松,在制作衣服时,我就会更喜欢舒适的裸色系,喜欢轻盈飘逸的面料,和晨袍一般慵倦惬意的氛围感。”   “这听起来很有故事感。”柯利福意味深长地翘起了唇角。   待记完笔记,便接着问:“那有什么是您觉得未来会流行的,经久不衰的元素吗?或许可以给预算有限的朋友们推荐一套永不过时的经典穿搭?”   “这个问题我经常听人问起,但是……很难回答。”纪轻舟浅笑了声,考虑片刻后缓缓作答:   “我个人观点里,‘经久不衰’这个词就不能和‘流行’放在一起,尤其是时尚这一行,是很易变的。今年冬季流行编织元素,流行温柔有层次感的叠穿,到了明年春季,也许大家就会喜欢充满辨识度的印花,夏季又会流行色彩的叠加,流行传统的扎染元素,这都有可能。   “所以没有穿搭是永不过时的,我还是那句话,优雅得体的着装是永恒的经典。如果一定要推荐一套不容易过时的衣服,那我建议每位女性的衣橱里都可以准备一套适合自己身材的中性色调的日装裙。   “不需要多么有个性,也不需要多么花哨的细节装饰,只要剪裁精致,质地优良,它可以从二十岁穿到三十岁。如果厌烦了简洁的穿搭,还可以通过搭配首饰、帽子、围巾、胸针等,将它变得多姿多彩,对于资金有限的人士而言,衣服贵精而不贵多。”   柯利福的笔尖快速在纸页上摩擦着,几乎要冒出火花来。   过了一阵,他记完笔记后,才又改了个问题角度,开口道:   “在这一次的高定秀作品中,我们还看到了‘世纪’在珠宝设计上的野心。几乎每一个模特的造型中都能看到‘C.J’样式的项链、耳环、手镯、戒指等,这些珠宝往往没有大克拉的宝石镶嵌,也没有繁复华丽的设计,但足够奢华精致,适戴于日常生活,这是您对于高级珠宝的新解吗……”   ……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眨眼已到了十点出头。   纪轻舟借着喝咖啡的动作看了眼手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稍有些焦急。   今天中午十二点半,骆明煊乘坐的那班邮轮就会开船。   他原本想着十点钟采访结束,开车半小时去码头给骆明煊送行,时间正正好,便同解予安约好了,十点左右来南京路接他,哪知对方问着问着就超时了。   这会儿,估计解予安都已经等在楼下了……   他正这般暗自心急着,这时,对面的记者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口吻轻快道:“最后一个问题,对于未来,您有什么期望吗?”   听闻这句话,纪轻舟悄然松了口气,微笑回道:“那可太多了,我的野心还挺大的,但不好明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像在白日做梦。   “选择一个安全的回答吧,希望我能一直保持一个好的状态,设计出更多灵动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希望世纪这个品牌能收获大众的认可,用服饰为人们所铭记。”   ·   这一场重要采访,在柯利福为他拍下一张坐在办公桌旁假装画稿的照片后,便正式结束。   虽然比原计划超出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但幸好超得不多,现在赶过去也完全来得及。   送记者先生上车离开后,纪轻舟转身便坐上了等候在店门口的黑色小轿车,和解予安一块前往北外滩码头。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临近开船,邮轮码头上人声鼎沸,一批批的乘客提着行李背包,排着臃肿的队伍等待检票上船。   其中光鲜亮丽的绅士小姐往往能获得提前登船的优待,剩下的则都是穿着旧西装或一身灰扑扑的长衫棉袄的二等舱、三等舱乘客,他们影影绰绰地拥挤在一起,在日光下化为一片喧杂的暗影。   纪轻舟二人一下车,直奔日邮码头而来,很快便找到了带着几个手下等候在路旁,身边还堆着好几只手提行李箱的骆明煊。   骆明煊今日打扮得颇为时尚,较厚的棉质条纹衬衣外套着那件几年前从纪轻舟手里购买的黑色皮夹克,手上戴着副牛皮手套,胳膊肘间还夹着个高档皮革手包,一身浪荡不羁的有钱少爷打扮,在码头交织的人流中,可谓相当有派头。   瞧见他们二人赶来,骆明煊摘下了自己的黑色墨镜,朝着他们抱怨道:“怎么这样慢啊,我哥和我表兄都已送完我走了,我还在这码头等你们。”   “早上有个重要采访,耽误了点时间,还好赶上了。”纪轻舟简言解释,扫了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几眼,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一堆手提行李箱,问:“你带这么多行李?”   骆明煊插着口袋道:“也不多吧,这里边只有四箱是我的行李,两箱衣物,两箱别的物什。”   “四箱还不多?你元哥当年搬去南京工作,也才两只行李箱。”   “南京才多远,怎好相提并论?”骆明煊抬起了眉毛轻哼道,“我可是去香港啊,这路上航程来回相加得一个月呢,况且又是冬季,不得多带些衣裳嘛。”   “这么久啊……”纪轻舟略有些诧异,他记得邱文信去法国才一个半月的航程,以为从上海到香港几日就够了,哪知竟然要半个月。   “是啊,我想着既然都要花上一个月来回,那便干脆多住些时日,过年之前赶回来便好。”   纪轻舟听他这么具体地一提,方有些离别的愁绪迟缓地涌上心头。   骆明煊在上海的时候,哪怕不常约在一起吃饭,也总归是要热闹些的,想到接下来将有几月见不着这叽叽喳喳的话痨先生,还真有些怅然。   “这么说,我们两个要再见你,得至少两个月之后了?”   骆明煊先是点头,继而嘿嘿一笑:“那你们若想我,也可来香港见我啊,到时我也差不多该混成本地人了,带着你们吃香喝辣。”   “得了吧,香港能吃上什么辣,说不准比苏州吃得还清淡。”纪轻舟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就好好顾着自己吧,不晕船吧?”   “诶,我们苏州人士怎会晕船,自小河里长大的,是不是,元哥?”骆明煊不无得意地朝着解予安抬了抬下巴。   解予安不置可否地抿唇浅笑了下,转而正色提醒道:“香港势力混杂,行事莫太张扬,谨慎为上。”   “我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到了当地我一定谨小慎微,不该碰的绝对不碰,你们放心吧。”   骆明煊说着又将他的墨镜架回了鼻梁上,侧过头望了眼后方那金光粼粼的水面与头顶湛湛的天空,感慨道:   “其实我早想过这种走南闯北的潇洒生活了,幸亏当年没听我爹娘的去结婚,否则现在就该窝在苏州老家带孩子了。嘿呀,这世界之大,可不就是天高任‘我’飞吗?”   “就去个香港而已,才十几日的行程,别搞得好像要去环游世界一样。”纪轻舟半开玩笑地给他泼冷水道。   “我这不是想体验一把和至交友朋挥泪道别的感觉吧。”   骆明煊咧开嘴笑了笑,提到‘挥泪道别’时,声音似有些黯淡,却也并无悲愁。   正说到这,后方的客轮发出了尖锐的鸣笛之声,给码头上正在道别的人士拉响了心头的警报。   “好像在催上船了。”骆明煊回头望了眼那拥挤的乘客队伍,朝着面前两位兄弟绽开笑容道:“那便这样吧,我要走了,过年见啊!”   解予安眼神温和地点了点头:“嗯,路上小心。”   纪轻舟见他提起了行李,便扬起唇角给予祝福:“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好嘞!”骆明煊爽快地应声,说罢就带着几个伙计提上行李朝着码头方向赶去,路上还不忘回头朝他们挥一挥手。   纪轻舟半眯着眸子,望着他们一群人的身影逐渐缩小,融进了那一片拥挤的乘客中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中流露些许的唏嘘怅惘。   “怎么了?”解予安正要带他返回车里,捕捉到他眼底的情绪,不禁询问了一句。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是突然想到今年已经两次送朋友离沪了,先是信哥儿,现在又是骆猴儿,我们好像一直在送别。”   仿佛送别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和他们两个一起吃饭喝酒,还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   “很快就会回来的。”解予安沉稳安慰道。   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士,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长时间的分别,也并不觉得一两个月的行程有多么的漫长。   “我知道,骆猴儿这个英文水平,他能跑多远啊。”纪轻舟浅笑了声,很快调整好情绪,转身撞了撞他的手臂道:   “走吧,赶紧回去吃个午饭,我还得收拾收拾去学校上课,今天可忙着呢……”   他们一路闲谈着,走到了码头对面的马路旁,坐上了小轿车,从日邮码头驶离。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外白渡桥而去,纪轻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车窗。   隐隐约约间,他望见了骆明煊的身影还站在码头的登船口处,似乎正张着嘴,向着他们的方向边呐喊边挥舞着手臂道别。   以他的大嗓门,如果真喊出声了,估计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吧。   纪轻舟这般想着,便将车窗往下扳动了一些,初冬的冷风立即灌入车里,远方的画面更清晰了,却只听到了瑟瑟的风声。   倏然间,一辆墨绿色的电车从车窗旁驶过,等电车过后,已望不见那人潮汹涌的码头,唯有一艘庞大的旧客轮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正滚滚冒着黑烟。   汽笛的轰鸣声再度响起,跟随着江风传向远方,纪轻舟收回了视线,听着那愈渐模糊的鸣笛声,耳畔似有一个轻柔的旋律一直回荡……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第222章 世纪大楼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堤岸旁整齐的草坪。   那苍翠而鲜嫩的绿意,令钟财难得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凛冬已过,春寒也已消散, 已是新一年春光烂漫的四月天了。   他深吸了一口这江边的空气,转过身,望向马路的另一侧。   在那一排高大壮观的西洋建筑中,一栋蔷薇红清水砖墙面的四层大楼坐落于公园草地旁, 那新造的大楼外观时髦又漂亮,正是自己此次的目的地。   不,应当说是他即将入职的大公司。   回想他前二十年的生活, 钟财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过特别顺利的时候。   年幼失怙, 自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作为流浪儿被送进慈幼院,念了两年义学后, 就开始起早贪黑地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原以为会这般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 谁知却侥幸地获得了命运的眷顾, 令他拥有了一次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   这些年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莫过于当年凭借着一腔热爱, 用着旧报纸画了一幅蝴蝶旗袍的美人图,连同他所写的读者信件, 一起投稿到了《纪元》杂志社的信箱。   虽然那幅旗袍图最终没有入选, 但他却更为幸运地得到了世纪首场高定秀的入场机会。   那一场绚丽浪漫的花园时装展览,带给他的震撼与影响可谓是无与伦比的深刻入骨。   看完那场表演后, 持续数月, 他都会在夜里想起那一套套美丽的造型,一件件华美的服饰,情不自禁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并在空闲之时,用着拾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上描绘曾见过的那些时髦靓丽的裙子。   也许他在这方面是有些天赋的,从未学过绘画的他,在之后两三年间持续地给《纪元》举办的设计比赛投过稿。   从十一年的秋冬到十四年的春季,十季的比赛,其中竟有五次都入选了奖项,还有一次获得了最高奖的“纪元之星”称号,那幅作品也拥有了单独的展示页。   而相比名誉上的收获,最令钟财感到振奋欣喜的还是奖金的收入。   这五次获奖拿到的奖金相加超过百元,那本是他工作一辈子都很难攒下的积蓄。   毫无疑问,这些奖金收入,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因此在今年开季刊上,看到《纪元》杂志招收时装插画师的招聘启事后,他便秉着试一试也无妨的心态,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合集,一并投到了南京路的老杂志社。   他想这份工作既体面,薪水又高,定然有无数人竞争,本未抱有多少希望,谁知不过一周时间,他竟真的收到了那封梦寐以求的入职邀请函。   于是在这四月初的第一个礼拜一,他便仪表整齐地来到了外滩,来到了这座新造不久的世纪大楼门口。   尽管对入职这一刻已期盼了许久,当真的穿过马路,站到这座象征着国内时尚行业翘楚的巍峨大楼前,钟财却又难以抑制地忐忑紧张起来。   他如同当年去参加花园高定秀那般,再三地整理起自己身上斥巨资购买的灰色细条纹西装,随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到楼房西侧的大门前,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   在那半圆券窗的红砖门楣下,清晰明了地镶嵌着“世纪大楼”几个端庄的大字,下方则是一串他看不懂的外国文字。   在那对开的深色木门旁,还挂着一个铜质门牌,刻着“30”的门牌号,意味着这里是外滩三十号。   若非知晓《纪元》杂志的总编辑和世纪时装公司的老板是同一个人,若非入职函上明确书写了请他到外滩三十号入职,钟财还真要犹豫一下自己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确定门牌没错,他再度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带,稍后便拿着入职函踏上台阶,进入了建筑内。   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弧形的前台区,前台后方为贴着墙的木质楼梯,入门的右手边则是一大片的工作区。   那蔷薇红砖包围的工作区内,由墙柱和嵌着玻璃的红漆木格门大致地分为了两块办公区域,门口分别挂着“编辑部”和“市场发行部”的铜牌。   他透过那剔透的玻璃窗往编辑部内瞧了眼,便见临街一侧几扇半圆券窗旁,整齐对称地排列着一套套的办公桌椅。   里面的员工众多,至少有十几位,他们或坐或立,或抱着一摞的新刊报纸穿梭在不算宽阔的走道间,皆在忙碌工作。   这就是我未来的工作场所了吧,可真高档啊……钟财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幸福感。   能在这样宽阔明净的地方上班,哪怕每月只给他十元的薪水也很乐意。   倘若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也会为他感到骄傲的吧?   正暗暗地兴奋感慨着,钟财神情恍惚地环视一圈后又对上了前台小姐的目光。   对方一边忙碌着接电话,一边似乎知晓他来意般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财一时也顾不得多瞧,连忙走了过去,将自己的入职函放在了前台桌面上。   “新入职的插画师,就你一个啊。”挂断电话后,前台小姐打开他的入职函确认了一下。   钟财稍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接话道:“是的。”   “那我带你去编辑部吧。”前台小姐这么说着,正要领这新人做入职流程,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裙、提着酒红色漆皮手包的高挑女郎。   对方纤细而坚硬的高跟鞋碰撞着地板,发出了清脆有力的响声,瞬间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良嬉姐,”前台小姐眼睛一亮,打招呼道,“您这么快就谈完生意了?”   “不谈了,那洋人老头一点儿诚意也没有,想要拿到我们杂志在法国的版权合作,却还摆着一副傲慢的雄鸡样,跟谁求着他合作似的。”   解良嬉冷着脸轻嗤了一声,抬眼瞧见站在前台旁站姿拘谨的陌生年轻人,不觉顿住目光,上下扫量了他几眼。   “这是新来报道的插画师。”前台立即介绍道。   “奥我知道,钟财是吧?”   解良嬉打量了这站姿拘谨的年轻人两眼,认完脸后,就朝他招招手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入职。”   钟财面对着眼前这位身量比自己还高的气质冷艳的女士,心里莫名地很有压力。   忍不住扭头看向一旁面容亲切的前台小姐,想要让这位小姐继续带自己入职,结果对方却朝他微笑介绍了句:“这是我们的主编,解小姐,你跟她去吧。”   “原来是主编,解主编,您好。”钟财吓了一跳,急忙弯腰鞠躬问好。   “叫我良嬉姐吧,虽然我职位比你高,但也都是一起在我们纪老板手下讨生活的同事伙伴,不必太过拘束。”   解良嬉略带调侃之意地提醒作罢,便提着包带着新人转身朝着编辑部的入口走去。   “这栋楼的一层都是我们杂志社的办公区,除了我的办公室,公共区域你可以随意走动。   “但楼上几层是世纪时装的公司部门,没有许可你不能上去,知道吗?”   她这么叮嘱着,推开玻璃门时,有意地回头盯了新人一眼。   “我明白,主编……额良嬉姐。”对上她的目光注视,钟财面庞微红、略结巴地点头应声。   数年的打工经历,让他总是下意识地在上级面前表现出顺从听话的模样,以讨他们的欢心。   然而解良嬉在瞧了他一眼后,却陡地移开目光,瞥向了他的后方。   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般,倏然高声喊道:“解予安!装什么路人,从我面前走过都不知打声招呼?你的礼貌教养呢?”   钟财被她陡然抬高的嗓音吓得一颤,回过头一瞧,才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有个黑色西装笔挺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提着公文包走向楼梯。   那男子已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不冷不热回道:“看你正忙着训手下,不好意思破坏你威严。”   “别狡辩,我就没见过你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解良嬉全然不信地冷哼了声,扫了两眼他的着装道:“你是出差刚回来?一回来就往这跑啊。”   解予安面色淡淡点头,问道:“他在吗?”   “在楼上吧,你去精品部看看,多半是在那改衣服。”解良嬉不假思索地回道。   话落,见男子已迫不及待地朝楼梯走去,她不禁莞尔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正准备继续带新人参观杂志社,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朝楼梯喊道:“既然回来了,晚上叫轻舟一道回解公馆吃饭,听见没?”   “知道了。”   ·   沿着乌黑油亮的实木楼梯径直上到三楼,转过楼梯口,透过那嵌在走廊深木色墙壁上的窗户,解予安一眼望进去,便锁定了里边熟悉的男子身影。   他下意识地停住步伐,站在窗前,凝望着那道正在给模特试衣服的青年侧影,眸光柔和地看了一阵。   旋即又迈动脚步,穿过走廊,来到了精品部半开合的房门口。   但他并未进去,也未开口打招呼,仅是站立在门旁静静看着里边人工作。   “手抬起来,我怕扎着你。”   纪轻舟低着头,微微弯侧着腰,用着手里的一枚枚大头针,将殷珍珠身上这件连衣裙的衣身浮余量收束标记,使其变得更为贴合模特的身材。   他细致地在模特身上操作着,作为模特的殷珍珠则放慢了呼吸,尽量不打扰他的思绪。   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的二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得体的,唯独站在门旁的某人嘴角微沉,眼底透出几分不高兴的情绪。   “感觉怎么样?”   片晌之后,纪轻舟直起腰问道。   “非常舒服,衣服更加贴体了。”殷珍珠稍稍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说道:“轻盈得就像是我的第二层皮肤。”   “嗯,背后我再看看。”纪轻舟说着,便转身走到模特后方,正要查看样衣效果,结果一抬眸却瞥见了门旁的黑西装男子。   与那双总显冷淡的凤眸一对视,他情不自禁地绽开了一个浅笑,道:“回来了?去我办公室等吧,我等会儿就上去。”   解予安也不知为何,方才还有些微微醋意,一看见青年朝自己绽露的微笑,心底那份被忽视冷落的不满便一下子冰消瓦解了。   他状若寻常地点了下头,正要依青年所言,去他办公室等候,转身之际,又听对方出声道:   “诶等等,你要是有空,帮我把胡经理送来的工厂上月的财务报表核对一下吧。”   解予安顿住脚步,语声平静问:“在哪?”   “桌上的哪个文件袋里吧,你找一下。”纪轻舟说着,又侧过头专心地忙活起来。   解予安“嗯”了一声,凝视了青年片晌,见他没有别的嘱咐,便抬步朝楼梯走去。   踏着木质楼梯走到四楼,转过楼梯转角便看到一扇对开的厚重房门。   走进这道门,先是接待室,然后是秘书部,再往里走,才是老板办公室。   如今公司规模越办越大,纪轻舟身边的人手也愈来愈多,光一个秘书早已忙不过来。   因此便在一年前,这座世纪公司大楼正式建立后,专门增加了这个新部门,将季景含升为了主管,手下带着三个负责不同职责的助理秘书。   在这几个秘书的问候下,熟门熟路地穿过秘书部,走进老板办公室,一间装潢布置沉稳舒适、光线明亮通透的西式房间映入了眼底。   屋子空间宽绰,西、北两侧靠墙摆着一长排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柜,东侧近门摆着一套皮质沙发椅。   沙发北侧靠窗,放着一张胡桃木写字台,那便是纪轻舟的办公桌了。   解予安合上沉厚的办公室门,室内一下清寂许多。   他将自己的公文包放在了门旁的柜子上,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办公桌旁。   纪轻舟说工厂的财务报表就放在桌上的某个文件袋里,而这办公桌面上却堆满了稿子、画本和各种文件,乱得超乎他的想象。   这些东西,估计秘书没得到老板的许可,也不敢随意整理。   解予安便一边翻找文件,一边收拾书桌,将纸张分门别类地放到一旁,留出了处理工作的空间。   然而桌子是收拾整齐了,在桌上翻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纪轻舟口中的那份文件。   但他也并未着急,凭靠着对某人工作习惯的了解,在办公椅上落座后,就后靠椅背,拉开了中间的抽屉,果不其然在其中看到了那份印着“世纪成衣加工厂”的大文件袋。   他随手将这牛皮纸文件袋拿了起来,正要合起抽屉,视线扫视间,却是陡地一滞。   只见这抽屉杂七杂八的纸笔、画本与裁缝工具中,一条风格甚为扎眼的黑粉配色蕾丝花边三角内裤和一件女士的粉色真丝内衣明晃晃地摊在其中。   解予安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也许是纪轻舟为他自己准备的,毕竟他的审美总是那么前卫又变幻莫测,偶尔想换个新风格的内衣裤也是有可能的。   但当他提起这粉色内衣的肩带一瞧,看见那明显属于女子内衣的尺寸与形状,耳根便瞬间滚烫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他烫手般地将其丢回了抽屉,目光沉沉地审查着里边的物件,倏然注意到那蕾丝花边的内裤旁竟还有一张名片大小的金边小卡片。   他拿起那卡片扫了眼,就愈发的心慌意急、气涌如山。   在这张无名的白色卡片上,他从未见过的娟秀字体写道:“我会永远记得您带给我的温柔体验。”   文字下方,赫然挑衅般地印着一个口红唇印。 第223章 醋坛子王   “拿去给裁缝, 按我标记的改小尺寸。”   “这件可以了,熨一下拿去摄影棚。”   “我的真丝粉红豌豆花裙呢?赶紧让珍珠上身试一下……”   楼下的精品部内,纪轻舟仍在给模特调整新品的样板裙。   龙门架上挂着的大部分服装, 都是夏季系列预备上架的新款,今日打算先挑选几个款式,让殷珍珠提前拍个时装海报。   殷珍珠在连续三年作为纪轻舟高定秀的开场模特惊艳登场,并维持着良好的状态, 给世纪拍了大量的广告海报、杂志封面后,如今已然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超A级模特。   即便在世界范围内,模特“Pearl”都相当具有影响力。   她的一些经典造型时装照, 早已被专干盗版勾当的商人盗印制作成了墙贴画、年历海报等, 销售传往南洋、东欧乃至大洋彼岸,成为了知名度极高、极具代表性的东方美人。   纪轻舟起初选择将殷珍珠打造成品牌的形象代言人,是因为她本身的形象气质和镜头表现力都非常契合自己设计的衣服风格。   后来他想, 要令模特行业崛起, 必然要先捧出一位风光无限的顶级模特, 令人们看到这个行业所能产生的价值,才会有越来越多的资本投入这块市场。   于是, 他就开始集中手上的时尚资源,大量地倾注到殷珍珠身上。   凡有秀场, 必将最华美的衣裳交给她展示, 《纪元》每年的开季刊、闭年刊封面,总有她展示的空间。   每一次拍摄新款, 凡主推款必然都要先上一遍她的身, 由设计师选出最适合她演绎的款式,选剩下的衣服才能轮到其他模特。   世纪对殷珍珠的营销无疑是非常成功的,短短三年时间, 这位模特在上海地区已是家喻户晓,身上的商业价值完全不亚于施玄曼等女星。   模特这行业虽诞生也没几年,但名利终究动人心。   事到如今,大家对于时装模特这行已然改观不小,不再认为这是一份出卖色相的工作,而将其视为一份能出名挣大钱的正当职业。   甚至,自从一些花边小报上,登出世纪模特部的星探时常会在黄浦滩路和大马路上挖掘新人模特的假新闻后,没事穿着时髦衣裳上街闲逛的年轻男女都多了不少。   外界尚且如此,世纪公司内部,模特们的竞争就更为激烈了。   但纪轻舟并不在意这些,他只要模特们安安分分听他指挥工作,别将小心思耍到他面前来,那些姑娘们之间的事情,她们自己自会解决,他都当视而不见。   “今天下午辛苦你一下,把我挑选的几个新品一次性都拍了。”   在选款工作完成得差不多时,殷珍珠换上那件以豌豆花为灵感设计的洋粉渐变色真丝薄纱连衣裙从试衣间走了出来。   一字肩的领口包裹着鱼骨收束的胸衣,下身拼接饰有多层薄纱木耳边的渐变浅粉扇形短裙,蓬松的裙摆,清透的色彩,时髦动感的X廓形,打造出蝴蝶般的灵动少女感。   足够再搭上一双刺绣镂空长筒丝袜,整套造型充斥着甜蜜浪漫的女性气质。   纪轻舟上下打量了她几秒,对这套衣服的上身效果还算满意。   随后又问助手拿来一条粉色细网格头纱,盖在殷珍珠已盘好的头发上,用着一字夹、真丝烫花、蝴蝶结等直接在她头上做起造型来。   殷珍珠化着小烟熏妆的眼眸,透过薄薄的网纱注视着面前的男子,倏然开口:“下午拍摄您在吗?”   “下午啊,有点事。”纪轻舟随意回了句。   固定完发夹装饰后,拿着剪刀破开了遮挡在她面前的头纱,问:“怎么,我不在这,拍摄的时候有人欺负你?”   殷珍珠清浅一笑:“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谁敢欺负我呀。”   “我想也是,你不是模特部一姐吗?”纪轻舟笑着打趣,继而补充道,“我得外出办个事,办完事还早的话就过来看看。”   “嗯,您的事要紧。”殷珍珠语声柔和地说道,未打听他去办什么事,维持着员工与老板之间友好而又疏离的关系。   这三年工作间,她也并非没有动过歪心思。   尽管她现在已是行业顶峰,名声不亚于电影女明星,收入多时更是高达三五百元一月。   住着高档公寓,穿着最时髦的衣裳,出行都有专车接送……但日子过得越好,她反而心生焦虑,因为知晓这一切的美好都是眼前这个男子带给她的。   他今日可以高高地捧起她,明日自然也可以捧别人。   届时作为被舍弃的旧人,她只能和现在那些巴结她的小模特那般,穿人家挑剩下的衣服,被工作人员忽视,甚至可能连一个出镜的机会也难以博得。   因为这份患得患失的焦虑,她自然会想尽办法巩固地位,除了自律的锻炼和控制饮食保持状态,也想过趁着纪先生对自己正宠爱,使些手段成为他的情人,凭靠美色将他攥在手里。   但很遗憾,她在舞台上的张扬自信都是装出来的,私底下的她只是一个胆小鬼,只敢那么想想,而没有勇气付诸行动。   也或许,是她女人的直觉发作,知道自己一旦那么做了,只会迎来惨痛的教训。   这三年下来,她和纪先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数不胜数,哪怕有那么一次,对方眼神中流露出对于她本身的兴趣,她兴许就会勇敢迈出一步。   但那样的机会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近在咫尺的眼神相碰,每一次手贴肌肤的亲密相触,他的目光中只有衣服,只有她的妆容、发型和整体造型。   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样貌漂亮、身材标准的模特,和百货商场橱窗内的那些假人模特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她会动,是个能听懂指挥的活人而已。   久而久之,她也就放弃了勾引对方的心思,全身心地将精力集中到工作中去,以超高的能力,维持自己业内顶级名模的身份。   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好奇一下,能将这个男子牢牢抓在手里的他的妻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也或许,纪先生压根对女子不感心趣,只喜欢工作?   “好了,你去准备拍摄吧。”   正当殷珍珠思绪发散之际,纪轻舟的一句话唤回了她的神思。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点点头,转身对着镜子寻找起适合这套衣服的感觉,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   而纪轻舟完成了这边的事项,一刻也没多待,嘱咐了其他员工几句话后,便拿上自己的茶杯走出了房门。   从昏暗的走廊出来迈步向楼梯,路过窗户时,骤然明亮的光线令他的眼睛闪过一瞬的疲惫不适,想了想便顿住脚步,走近窗前稍微眺望了会儿外面的风景。   此时,窗口正对的马路上,一辆电车正缓速驶过,宽阔的马路对面是一排整齐茂密的行道树和碧绿的草坪,再往外便是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了。   到底是在外滩,视野相当之广阔……纪轻舟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心中悠闲感叹。   这一栋公司大楼,是他三十岁这年,自己掏出大量积蓄购买的地产。   原本的外滩三十号是被一座烧毁了顶层的□□会堂,他买下拆除后,请了一位德国建筑师与国内营造厂重新设计建造楼房。   从民国十二年年初,到十三年的夏天,总共花了近一年半的时间建造和装修,在去年六月时正式竣工,并投入使用。   虽然当初开玩笑说要在外滩买栋楼开公司时,觉得此事很是困难不切实际,但当真的做好计划迈出了这一步,便发觉只要存款和底气足够,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纪轻舟自认不是多贪心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长远计划,不论这栋楼十几年之后会如何,起码此刻他拥有过这的风景,就满足了。   在窗边稍微驻足了片刻,放松了一会儿眼睛和大脑,纪轻舟便转过身,顺着楼梯上到四层,穿过接待室与秘书部,回到了自己的老板办公室。   推开办公室门时,他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的办公桌方向,不出意料地与一双熟悉的眼眸对上了目光。   纪轻舟故作调谑般地哼哼笑了下,关上房门道:“等急了吧?哥哥来找你喽。”   他挂着笑容,在某人寂然无声的凝视中走到桌旁,将茶杯随手搁在了桌面上。   正要问问对方给自己的工作文件处理得如何,近距离看见男子脸上不含一丝笑意的冷然神色时,却是有些诧异,不禁伸手贴了贴他的脸颊问:“怎么脸色这么差,出差两天,思我成疾了?”   解予安握住了他的右手,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直盯得纪轻舟心底莫名发慌。   正要问对方一句“到底在看什么”,就见解予安身体向后一靠,拉开了桌子中间的抽屉,眼神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质问道:“你怎么解释?”   纪轻舟扫了眼抽屉中摊着的内衣裤,再看向对方满脸不悦的神色,就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他心里觉得很是好笑,却刻意没有解释,反倒抽出了手,侧身松弛地倚着桌沿,避开他的注视含糊其辞道:“啊,被你发现了。”   解予安将他这番举动视为了心虚闪避,情绪愈发地翻滚起来,嗓音尽可能冷静道:“我给你解释的机会,这是谁的?”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慢悠悠思索道:“这个么……我们现在也到了七年之痒的时候了,要想日子过得去,总要追求点新鲜刺激感。”   “想追求刺激,我可以满足你,为什么要找别人?”   “反正我的心还在你那不就行了,就算有别的可能,也只是玩玩而已。”纪轻舟用着平素的慵懒口吻道。   说话间侧头对上他的视线,逗弄般地轻飘飘开口:“我都忠诚于你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满足吗?”   解予安一瞬愕然,未料到他真会说出这样一番不负责任的话来,一时间胸口种种复杂心绪翻涌,既心慌缭乱又委屈异常。   但在心乱气急之时,第一反应却还是伸手抓住了青年搭在桌角的手腕,紧紧攥住,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喉结吞咽了两下,片晌才开口:“看来我还是给你留了太多精力,让你在外面找女人。”   “哦,那你能把我怎么样?”纪轻舟一脸无所畏惧地咧嘴笑了下。   本还想继续逗他两句,但手腕上被攥得生疼的力道却令他有些装不下去,连忙恢复正色道:“解予安,你把手给我松开,骨头都快被你捏碎了。”   然而正在气头上的某人却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反倒直接推上抽屉,握着青年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扯了过来,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纪轻舟是知晓这小子的力气的,若要比扳手腕,自己两只手加起来都未必能抵过他两根手指,因此察觉到他的意图,就十分配合且顺从地侧坐到了他腿上。   解予安当即环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身体,分明是他自己将人硬拉过来的,却还颠倒黑白道:“你现在讨好我也没用。”   他手掌紧握着青年的肩膀手臂,怀抱被熟悉的温软填满,却只觉得心脏酸疼无比,黑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似是警告又似自言自语:“就这么不老实吗?是不是非要锁起来,你才能安分?”   “你也太天真了,天下男人有几个老实的。”纪轻舟嘟囔了句,垂着视线神色散漫地看着他道,“怎么办呢,要我给你跪下道歉吗?”   解予安一听见这话语,便又想起来那张印着唇印的卡片,想到自己出差之时,对方或许带了女子就在这办公室里做了背叛他的事。   但具体的细节他却一点也不想多问,更不敢细忖,光是方才那般粗略地一联想,翻涌的怒气与怪怨便化为了酸涩与委屈染红了眼眶:   “今后,我会每天跟着你,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诶呦,怎么小珍珠都要掉下来了。”   纪轻舟有些哭笑不得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扯起唇角道:“你说你这人,有时候真的脑子缺根筋,你要不仔细看看那内衣,是不是还贴着样品标签呢?”   解予安轻微地眨动了下眼睫,听清他的话语后,心底顿如密布的乌云破开了一道日光辉洒的裂隙,涌起一股清明的希冀来,开口却依旧不冷不热道:“还想狡辩什么?”   “没有狡辩,我这些年表现还不够好吗,这么信不过我,本来还想考验一下你对我的信任度呢,结果……呵。”   纪轻舟侧头将抽屉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空隙,伸手将那套内衣裤都拿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扯出内衣角落缝着的样品标签,展示给对方瞧,嘴里平静解释道:   “我打算创个子品牌,开家内衣店,这一套是新打的样品,早上送来给我过目的,我当时忙着呢,也没空看就先塞抽屉里了,放外面毕竟不雅观,不是吗?”   解予安看着他翻出的标签,愣了愣,迟疑道:“你方才承认了。”   “承认什么了?我可没说我出轨了,是你自己有被绿妄想。我就是说我们也到七年之痒的时候了,应该寻求点刺激,刚才刺不刺激?”   “那这,你又如何解释?”解予安从一旁的文件袋上拿来那张写着暧昧文字的小卡片:“还有唇印?”   “啊这个啊,但凡你仔细看看呢。”纪轻舟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了他手里的卡片,当着他的面用指腹在那唇印上反复磨蹭了几下:   “你瞧吧,是不是抹不开也擦不掉?这是机器印上去的啊大笨蛋元宝,是创意部给内衣设计的特色标牌。”   “为何要用这种设计?”   解予安拿过卡片仔细地看了眼,经他这么一解释,才察觉到那唇印轮廓清晰分明,的确带着股刻意打造的设计感。   包括上面的文字也像是使用某种特殊印刷设备,打印上去的,只不过出于纸品和字体的缘故,看着像是用钢笔手写的。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对劲:“这种标牌有何意义?”   “我看看啊,”纪轻舟握住他的手读了遍上面的文字,“‘我会永远记得您带给我的温柔体验’,这宣传词中的‘您’所指的不一定是人,可能是指我们这个品牌产品。   “但它这么设计,还印个唇印,确实有点在刻意渲染暧昧,搞擦边的意思,为品牌形象考虑,我肯定不会选用,回头我再和创意部强调一下,宣传内容要健康自信向上。”   “创意部主管是谁?是男是女?”解予安此时心中的误解已基本消散,心情转好了许多,思维也清晰起来。   他合理怀疑道:“刻意选用这设计,摆到你面前来,你不觉得有问题?”   “你要说她在用这玩意儿暗示引诱我?”纪轻舟无奈轻笑了声,“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这有什么意思,要引诱的话,这用词也太含蓄了。”   “倘若是暗恋你的人,便觉得有意义。”   “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测。”   “他在挑衅我。”解予安断然道,“总之身为你的另一半,我感到冒犯。”   解予安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如今这家公司规模越办越大,底下人手也越来越繁杂,他的恋人既是白手起家又才貌双全的公司老板,有钱有名又年轻俊逸。   虽对外公开有妻子,这妻子却从未在公司出现过,再如何严防死守,难免会有人动歪心思。   “创意部在二楼?等会儿我去找那主管聊聊。”   这股歪风邪气,他必然得出面扼杀。   纪轻舟也是拿他没辙了,退一步道:“行吧行吧,等会儿准许你跟我一道去创意部,但你不准开口,我先问问她这标牌的创意究竟是谁提供、谁审核的,要是人家给的理由合情合理,你就别多想了,知道吗?”   纪轻舟深怕放任他独自去聊,改日自己在公司员工的八卦交流里,就会变成一个整天疑心别人喜欢自己的自恋狂。   解予安考虑了几秒,勉强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方案。   总算将此事揭了过去,纪轻舟瞧着他不怎高兴的冷峻面庞,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你说说你,这辈子多幸福啊,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全都有了,宽容大度点不行吗,你看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   “你不该反思吗?为何总让我疑心。”解予安嗓音虽低,语声却格外清晰,习惯性地握着他右手环上自己的后颈,微仰起头在他颈项与面颊肌肤上亲吻起来,寻求更多的安慰。   一边在那白净的肌肤上留下浅浅的红印,搂在青年腰侧的手掌却摩挲着西裤料子抚摸到了臀侧。   “诶,摸哪呢?”纪轻舟按住了他的手,挑起眉道,“这可是在办公室,能不能正经点。”   解予安微红着耳朵,理不直气也壮:“你不是想要刺激吗?”   “究竟谁想要啊,”纪轻舟都快被他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气势给逗笑了,“拜托我现在正上班呢,外面好几个秘书,随时会来敲门的。”   他仿佛安抚小狗般地摸了摸对方的下巴:“乖,晚上行不行?”   解予安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面颊蹭了蹭,随后又仰起头亲了亲青年的唇瓣,嗅着对方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肚子里积攒的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足感总算缓解了许多。   纪轻舟见他情绪转好,便回过头来,拿起桌上的两件样品仔细瞧了瞧细节,忽而转头寻求建议道:“诶你觉得这个有没有做男款的必要?会不会有市场?”   解予安打量了两眼那在他眼中可称得上是伤风败俗的蕾丝花边内裤,静静开口:“谁会穿?你吗?”   “我是有三角款的,但我的观念和你们又不一样,这不是想让你从你们这个年代的人角度考虑考虑吗?”   解予安就摇了摇头:“我不是受众,但也许会有人为了追求时髦而买。”   “为了追求时髦,或者为了那方面的情趣是吧?”纪轻舟考虑着微微颔首,“那应该再加个纯蕾丝款的,说不定会更受欢迎,回头我让他们再开发几个情趣款试试。”   解予安闻言,不知脑补了些什么东西,耳尖略有薄红,假作不在意地问:“蕾丝,能遮住?”   “遮不住啊,这不就是要若隐若现的效果才有氛围吗。”   “这种内衣的受众是谁?”   纪轻舟瞄了眼他故作镇定的薄红面色,说:“可能是那种喜欢瑟瑟又不好意思说的闷骚男吧,那种人最喜欢买这种东西偷偷摸摸地送老婆了。”   “你在说谁?”   “谁心里有鬼谁知道。”   “……”   纪轻舟将两件样品内衣随手折叠放进了一个空文件袋里,转过头见他板着面孔、一副正人君子般的神情,刻意言辞暧昧地引诱道:“届时我打了样,你要不要拿一套回去?白的,粉的,黑色的?”   解予安微抿着唇,默然不语,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   “嗯?”纪轻舟朝着他纯然地眨了眨眼,“要不要啊?你不要我可就不做男款的内衣了。”   解予安犹豫片刻,终是没忍住踩了圈套:“你挑,你眼光好。”   “真要啊,”纪轻舟一副惊讶的表情扫视着他,继而微眯起眸子啧了啧舌,“都说你是性本色吧,还不承认,这么容易被我鼓动。”   解予安一时又有些羞赧:“拜谁所赐?”   “我我我,都是我的错,行了吧。”纪轻舟愉悦轻快地笑了两声,目光瞥向桌旁印着工厂名字的文件袋,问:“吩咐你的活给我干完了吗?”   提到这正经事情,解予安便收敛起思绪,淡然点头应了一声。   “效率很高嘛,刚才屯着一肚子气都不忘给我干活?太乖了吧,奖励亲亲一个。”他说着便转头挑起男子的下巴,在那淡粉的双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旋即挪开对方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站起身道:“既然干完活了,那走吧,你陪我去趟医院。”   解予安神色微微一怔:“怎么了?”   纪轻舟低头触及到他眸光中无言的担忧,便知他又脑补了什么,立即解释道:“不是我生病,是泰勒先生,他去年总是腹胀,去医院诊出了肝硬化,之后身体就不大行了。从今年开始,便没有再去学校上过课,仅是偶尔去学校转转。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好像六十出头吧,这一晃都七年过去了,已是年近古稀了。昨日听闻说发烧住了院,怎么说也得去看看。”   听到是肝硬化这个病,解予安心里就有了数,说:“生死有命,莫太操心。”   “你要实在不会安慰人,就别说话。”纪轻舟瞥了他一眼,待对方起身理了理衣服后,就拿上自己装了慰藉金的背包道:“走吧,早去早回。”   “先去创意部。”   “好好好,先去创意部,真是服了你,醋坛子王……” 第224章 好久不见   布莱恩·泰勒先生所住的是山东路的仁济医院, 这也是上海的首家西医院。   当纪轻舟二人在护士指引下,来到泰勒先生的病房时,这位老人正躺在病床上, 上半身微抬起,靠着枕头,伸着舌头,吃着他夫人切好送到他嘴边的水果。   这间病房的环境还算不错, 干净整洁,光线敞亮。   因此,当纪轻舟在明亮光线中分外清晰地看到泰勒先生此时的状态时, 心中不禁摇颤了一下。   在他的印象中, 这位英国绅士总是一身西装笔挺、精神奕奕的,拿着手杖,戴着礼帽, 面上挂着亲切温和的神态, 偶尔会露出一个狡黠笑容, 说明他又捉弄了某个年轻人,或是又说了一个无人在意的笑话。   而此刻, 躺在洁白病床上的泰勒先生,却是身体浮肿, 面色蜡黄而消瘦, 仿佛短短数日就被病痛抽干了精气,眼神中满是憔悴之色。   纪轻舟将路上购买的水果篮递给泰勒夫人, 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 目含担忧开口:“您这病……”   还未等他说什么,泰勒先生便摆了摆手,侧着脑袋望着他道:“我这病, 是几十年操劳出来的。做我们这一行,不操劳是不可能的,但你要引以为戒,不要学我。”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看了看他略浮肿的手臂和疲乏的面色,问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烧应该退了吧,能起来活动吗?”   泰勒先生点点头,缓慢道:“可以,就是有些吃力。”   “我认识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您要是愿意尝试,我介绍他给您认识。”   “张医师擅长的是针刺。”解予安站在他身旁提醒道。   “我知道,但说不定他的针刺疗法对这病也管用呢?”纪轻舟回了句。   解予安动了动唇,未再多说什么。   布莱恩·泰勒仅是露出淡淡的微笑,注视面前的年轻人道:   “你把那医生介绍给我,我当然愿意试试,如果能医治我就太好了,医不好也没有关系……   “我这一辈子,靠着一门手艺,勤勤恳恳地工作,到了中年便已累积起财富名声,家庭美满,事业丰顺,其实已经心满意足了。   “而最令我骄傲满足的,莫过于从业四十年给无数位顾客裁制定做了合身漂亮的衣服,以作品的方式,参与了他们人生的重要时刻。   “在晚年的时候,我又幸运地结识了你这位天资卓越的年轻后辈,看见了我们时装行业的蓬勃发展,还办了我理想中的裁缝学校,虽然它一开始很艰难,第一年只有三十名学生,现在却已有二百多名学生,去年还建了新教室……”   他像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般,缓缓叙述着,眼神渐渐有些迷离。   “所以,即便我现在倒下,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放不下心的,还是那所学校。”   泰勒先生说到这,又转过视线,微有些浑浊的眼睛慈祥地凝视青年:“我已担不起校长的职责了,而我认识的同行晚辈中,最欣赏最喜欢的还是你,所以想要请你做校长。   “你要是同意,那么学校我也转让于你,并在我死后,将我遗产的三分之一捐给学校作为教育经费,你愿意吗?”   “您可真是,方才还叫我不要学您太过操劳,现在就给我安排活干。”   纪轻舟扬起唇角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口吻认真回道:   “能得到您的看重和认可,我很高兴,心底也是很愿意接受您的委任的,但我手上的公司事务实在繁多,每周能抽出两节课的时间已不容易,真接下了这校长的职位,恐怕也没有时间管理好学校,只怕会辜负了您的信任。   “其实我觉得就学校管理而言,罗副校长就做得挺好的,她也是职业教育社的,您把学校交给她,想必她更能担起职责来。”   布莱恩·泰勒却摇了摇头:“罗副校长的确是严格又尽职,但她是一名历史老师,她不懂裁缝,学校交到她手上,以后就未必还是以教授裁缝为主的学校了。”   纪轻舟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表示,自己会帮忙看守他的学校,老人便语重心长劝说道:   “这世上以教授文化课为主的学校不计其数,教授其他技术专业的学校也有很多,但教授裁缝专业的只有这一所,开设了时装设计课程的也只有这一所。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是一份好的委任,事务繁琐,也无法给你带来什么利益,如果你实在没有时间,可以雇佣一位专业的管理者帮你处理学校的事务,但只有你做校长,只有你在那个位置上,才能吸引来更多对这行业怀有憧憬与梦想的有天赋的孩子们,你明白我的顾虑吗?”   纪轻舟听着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语,对上对方那期盼的目光,终究是未能拒绝,点点头道:“我懂您的意思,我会认真考虑。”   随后,不等对方乘胜追击,他又绽开微笑:“但您现在也不必急着嘱托后事,说不定经过我介绍的那位老医师的治疗,您的病情便好转了,以后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呢?”   泰勒先生被他的好心态逗笑,乐观应道:“好吧好吧,但你一定要好好考虑。”   “嗯。”纪轻舟面带着柔和笑意微微点头,郑重答复:“如果届时您真的需要我,我会帮您的。”   ……   泰勒先生的病终究未看到什么治愈的希望。   张医师的针刺疗法,固然对他的病有些治疗效果,但也仅是延缓病情恶化发展而已。   纪轻舟对此也算有了些心理准备,并未十分沮丧。   虽然当时未直接答应布莱恩·泰勒的校长委任,但考虑数日之后,他心底已有了偏向。   这一所学校毕竟是他看着一步步筹建创办起来的,况且他还教了好几届的学生,别的不提,光是公司设计部内,就有近三分之二的设计师来自于这所裁缝女校。   如果真接下了这份责任,他也不期望将这所学校办成什么百年的设计名校,只希望凭借自己的财富与能力,在这战火频发的年代里,保住这样一所裁缝学校,令它能够健全持续地发展下去而已。   虽然心中已有了决定,但泰勒先生目前的情况还算平稳,他也就暂时未提,每日照旧忙碌着公司的工作,偶尔去学校上节课。   眨眼间一个多月过去,随着五月下旬的到来,世纪各家时装屋分店准备起夏季新款的上新,公司各部门都忙碌不休。   这日下午,纪轻舟从学校上完课,回到外滩30号的世纪总部,才刚进办公室落座不久,季景含便敲门进来,神色匆忙地递给他一封电报信道:“先生,这是骆先生从香港发来的电报。”   纪轻舟一见他这副状态,便知多半出了大事,连忙搁下笔接过电报信,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十万火急,昨夜大批新货到码头被劫,是一恶势力帮派所为,我人手不足,无能为力,等待支援。】   恶势力帮派,黑帮组织吗?   纪轻舟眉头顿然紧蹙起来,最近一批运输到香港的货恰是夏季的新款,每一季换新时发往各家分店的货量都是最大的……偏偏是这次被劫,倘若货拿不回来,那可真是损失不小。   “怎么会有黑帮劫衣服呢?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吗。”   纪轻舟神色顿然凝重起来,在香港做生意,只要走的是正规船运,终归是风险较小的。   况且他运输的也并非是什么粮食矿物之类的硬通货,只是一批衣服而已,大部分还是女装。   难道是他这品牌名声渐渐扩大,挡了同行的路,被人恶意盯上了?   还是到货的时间太晚,那支帮派只是趁着夜黑风高临时起意劫上一笔,也没管劫的是什么?   但不论如何,香港的黑帮,叫他能怎么支援?   香港的世纪分店开张都一年多了,他甚至还没去店里看过一回,只见过骆明煊带来的新店照片而已。   纪轻舟烦闷地咋舌,对此简直束手无辞。   连他这远在上海的老板都这么心焦如火,此刻位于香港的骆明煊,想必更是急得火上眉梢了。   不仅着急,或许还很自疚。   纪轻舟生怕这小子干出什么以卵击石的冲动事来,稍作考虑后,就看向季景含道:   “你去发个电报给骆明煊,货拿不回就拿不回,千万别跟人家黑帮硬碰硬,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他的生命安危更要紧,我们这里也会想办法去沟通。”   季景含立即点了下头,转身步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   而纪轻舟对着电报信思索了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拿起桌上那台西门子电话的听筒,旋转拨号盘,拨通了解予安办公室的电话。   ·   因这一起突如其来的劫货事件,纪轻舟一整日心神不宁,将事情通知给解予安后,对方表示会尽力动用解家在香港的人脉,和那劫了货的帮派寻求沟通,最好是能花点钱赎回货物。   但解家的势力分布主要还是在江浙沪一带,对于此事也无太大的把握,即便是请了解见山出面,也只能尽可能地请香港朋友帮忙而已。   正当纪轻舟一面焦急等待结果,一面考虑起购买船票亲自赶往香港一趟的时候,第二天下午,他又收到了骆明煊发来的电报,这次却是一个好消息。   ——【有位厉害朋友得知我困境,已帮我讨回货物,不废一分钱财。过几日,我要同这位朋友一道返沪,届时你见到他,可要记得感谢他。】   纪轻舟读完这封信,先是惊讶愕然地长舒了口气,心中的重担落了地,随后又开始好奇起来。   骆明煊这小子还怪会卖关子的,都花钱发这么长的电报了,却不肯透露一下那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的名字。   既然事情已解决,他当即便又打了个电话给解予安,让他撤回支援。   顺便还问了对方一句,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同学或老战友之类的生活在香港。   解予安的回答是,“也许有,但认识骆明煊,又有此等能力之人,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纪轻舟就更为好奇了,究竟是谁帮了他们的大忙。   然而固然对于此事分外好奇,但专门为了这个问题去花钱发个电报也无意义,纪轻舟便暂时收起了这份求知欲。   反正骆明煊也说他快回来了,那么迟早是能知晓答案的。   夏季系列的新款顺利上架之后,纪轻舟转头便开始正式筹备起三个月后的1926春夏系列高定秀。   忙碌工作间,他渐渐将那桩劫货事件抛却到了脑后,直到六月中的一个下午,骆明煊突然来到他的公司,笑容洋溢地推开了他的办公室门。   彼时,纪轻舟正姿态放松地靠在他的办公椅上审视着几张设计图纸。   仲夏时节的午后,暑气浓郁,燥热难耐。   他穿着一件雪白透气的双层亚麻长衫,袖子撸到了胳膊肘处,头顶风扇呼呼吹着风,却依旧热得倦乏无力。   门外敲门声响起时,只是懒洋洋地道了声“进来”,随后就听一道大嗓门伴随着开门声响起道:“哈哈,轻舟兄,可有想念我啊?”   听闻这熟悉热情的高亢嗓音,纪轻舟下意识抬起眼睫,瞥向了门口方向。   只见出门数月又黑了一圈的骆明煊携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一边用他的巴拿马草帽扇着风,一边咧着嘴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来。   纪轻舟不禁放下画稿,唇边扬起了明快的笑意,刚要抬手打声招呼,这时却又见骆明煊身后,一个穿着黑色衬衣西裤、系着细长领带的男子紧跟着踏进了门内。   男子身材清瘦颀长,面容瘦削而凌厉,乌发浓深,褐瞳清冷。   当触及到纪轻舟诧异的目光时,他眼神微微颤动,用着清雅的嗓音轻缓说道:“先生,好久不见。” 第225章 复盘   对于骆明煊信函中描述的那位厉害朋友, 纪轻舟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祝韧青。   在他的心目里,这位老朋友已经淡出他的生活许久许久了, 久得像是上辈子遇见的人。   几年前,当祝韧青还是个电影演员的时候,他还时不时会在报纸上看到对方的名字,而自从对方结婚退圈以后, 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此刻,在这赫赫炎炎的午后,神思倦怠之时, 乍然望见对方顶着那张几乎没怎么变过的俊颜踏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一瞬有些茫然惊愕,恍如白日做梦。   直到听男子开口,说“好久不见”, 才骤然回过神, 点了点头起身道:“你这毫无防备地出场, 可真是惊讶到我了。”   骆明煊闻言得意地嘿嘿一笑,拿着帽子的手指向身旁的瘦高男子:“轻舟兄, 这位便是帮我们拿回货物的老朋友了,是不是十分的惊喜和意外?”   他的语气相当快活, 满脸皆是爽朗之色。   当年祝韧青突然从纪轻舟身边离开, 其中缘故,他是一点也不知情的, 只当是祝韧青想要改行做电影演员, 才主动离职,去了张景优的影片公司,因此对于自己促成这一老友相见的场面, 打心底地感到自豪高兴。   “的确是出乎意料。”纪轻舟不可置否道。   “莫说你了,小祝在香港找上我的时候,我也是吃惊得很!”骆明煊挑起眉角,迫不及待地分享经历道:   “你猜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嘿,你绝对猜不到,我们小祝先生魅力惊人,竟然被那华南船王何仲连相中,做了他的乘龙快婿!   “嗨呀,早知我有这份人脉,我在香港何必那样低调,尽管维持我骆家少爷的派头便是。”   “人家华南船王的女婿是小祝,又不是你,你有个什么派头。”纪轻舟轻轻嗤笑着,扫了眼一旁静静伫立的祝韧青。   对方却是微微低头垂着视线,似不想多提此事。   他见状也就未再多问,抬手示意了下窗旁的牛皮沙发,对两个年轻人道:“别站着了,都坐下聊吧。”   顺便又叫门口的秘书去沏壶红茶来。   骆明煊随手将帽子放在了茶几上,大喇喇地在单人沙发上落座,待纪轻舟转过身来,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便问道:“你们应该也好久没见了吧?”   “好几年了吧。”纪轻舟随口应了声。   祝韧青身姿端正地坐在长沙发上,闻言侧转目光,浅褐色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白衣青年,答道:“六年了,先生一点儿没变。”   “轻舟兄这底子在这呢,再过十年也是一样的英俊潇洒!”   骆明煊接过话,目光掠过二人,陡生感慨:   “看到咱们三个相聚在此,便想到了当初轻舟兄给我改头换面的时候。似也是蛮热的时节吧,在那小巷铺子里,那些昔日光影都还历历在目呢。   “真怀念啊,要是元哥也在这就好了,那我们沪上四大美男便齐聚了!”   纪轻舟哼笑了声,半倚着沙发扶手,姿势放松地跷着腿道:“多亏他不在这,否则你就遭大殃了。”   “啊?为何?”   纪轻舟没有回答,顺着他方才提起的话题道:“爱巷的那家小铺子,连带旁边的两间,我找老板娘一并买下了,现在正在装修,过阵子准备在那开一家内衣店。   “那一块现在发展得也挺繁华的,你们要是怀念,等开业了可以去逛逛。”   “那相当好啊,有情怀!”骆明煊捧场地拍了下腿,随后疑问:“不过这内衣店是卖什么?”   “你能想到的一切内衣都卖。”   骆明煊眨了眨眼,脑中瞬间闪过了刺绣肚兜红罗袜,黝黑的面颊上不禁浮起一层红晕,似乎有些羞臊:“可那种东西不都是姑娘们自制的嘛,你卖这个,能有生意?”   “先试试再说呗。”纪轻舟无所谓道。   正于此时,负责待客的年轻男秘书敲了敲门,走进办公室来,将一壶红茶、一小桶冰块,以及一套雕花玻璃杯摆在了茶几上。   他问了两位客人想要热茶还是冰茶,得到一致的冰茶答案后,便在那雕花玻璃杯中加入了满杯的冰块,夹了两片柠檬,提起玻璃茶壶缓缓倒入红茶。   骆明煊看见壶口那沥沥流淌的茶水,忽然间挺起了背,抿着嘴唇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待那秘书出去关上门,他才骤然起身,不好意思地朝纪轻舟咧了咧嘴道:“一下码头就赶过来了,尿急得很,我先借用下你的洗手间。”   纪轻舟哧地一笑,朝门口抬了抬下巴:“出门右拐,赶紧去。”   随着骆明煊快步消失在门口,室内的氛围陡然沉寂下来。   祝韧青一言不发地拿起面前的玻璃茶杯喝茶,过程中时而侧头望一眼旁边沙发上的青年,似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纪轻舟察觉到他迟疑的目光,主动开口道:“现在混得可以啊,果然还是要自己出去闯荡,这名牌手表一戴,私人定制一穿,再戴个婚戒,就有成熟男人的气质了。”   “您不也戴了吗?”祝韧青冷不丁地开口,视线落在对方那闪着金光的细白手指上。   “我都结婚好多年了,已婚是我的出厂设置。”纪轻舟半开玩笑道,低头瞥向自己手上的多枚戒指,随手调整了一下那枚元宝戒的方向。   继而又抬起头,挂起淡淡的笑意说道:“这回多谢你了,否则在那么远的地方出事,我真是要急得焦头烂额不可。”   “不用谢,帮您是应该的。”祝韧青不假思索道,语气略有低沉,“当初没有遇见您的话,我也许早就和我母亲一起死去了。”   纪轻舟没有多聊以前的事,转而问道:“你现在应该在香港定居了吧,这次来上海是有什么事?”   “我岳父拿到了美国石油公司的代理权,要来沪设置一个代售点,这生意来往利润巨大,他不放心手下人,便叫我过来看着。”   “奥,”纪轻舟大概了解地点了点头,“我还真有点好奇,你是怎么跟你妻子认识的?”   谈及这个话题,祝韧青又收敛起目光,稍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杯子,回道:   “我第一次主演的那部电影《红白玫瑰》,投资商是位香港老板,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就是我的岳父。我的妻子,她看过我出演的第一部电影《真假凤凰》,才令我岳父做了这影片的投资方。”   纪轻舟身为电影的戏服设计师,隐隐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所以,她是你的影迷?”   “是的。”   “那可真是追星的最高境界了。”纪轻舟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上道,“把自己的偶像带回家了。”   祝韧青微微点了下头,倏而问:“当初我结婚时,给您寄的请柬,您收到了吗?”   纪轻舟脑中顿时冒出了某人烧信的一幕,清了清嗓,从容回道:“收是收到了,没有时间去。”   “是他不让你参加吧。”祝韧青一语道破,眸光恬静又略含温热地注视着他:“他待你好吗?”   这个问题他其实是知晓答案的,光从青年那双一如既往神采飞动的眼眸中,便可知晓他这些年定然过得快活又精彩。   但他还是问出了这一问题,既希望对方过得好,又希望他过得不好,心底的情感矛盾又复杂。   “但凡他对我不好,我还能和他热恋七八年吗?”   果不其然,是这个意料中的答案。   祝韧青稍显失意地垂落目光,扯了扯嘴角道:“我这些年,总是会想起在南京因一念之差而走错路的那晚。要是那晚,我没有带你回你的房间,而是去了我那……”   纪轻舟对那天喝醉酒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听他提起此事,回想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哦,想睡我啊?”   祝韧青蓦然抬头:“你不生气?”   纪轻舟反倒觉得好笑:“想睡我的多了去了,像你这样反复复盘的,属实少见。”   祝韧青眼神怔怔凝视着他,仿佛对方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比横眉怒目更令他感到不是滋味,追问道:“你一点也不生气吗?救了我这么一个轻薄之辈,好几年来心心念念的就是……”   正说着,门口传来骆明煊和季秘书的聊天声音,他的话语顿然停止。   “人有私欲很正常,但能理性克制私欲的才能称之为人。”   纪轻舟率然迎着他的目光,口吻稀松平常道:“你已经结婚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而结的婚,好好待你妻子,别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   他的话音刚落,骆明煊就开门走了进来,好奇问:“在聊什么呐?听你们的声音好像还挺严肃。”   “还能聊什么,聊他的工作。”纪轻舟语声漫然回应。   “哦,小祝现在是在给他岳父做生意吧?”   放空了膀胱的骆明煊一回来,就端起玻璃杯咕噜咕噜喝下了大半杯冰红茶,随后往沙发上一靠,舒了口气道:   “你知道吗,这小子现在英文可好了,在香港和那些英国人随意交流,果然学语言还是需要天赋,我都陆续跟着我那英文老师学了好几年了,也无什么长进。”   纪轻舟未回应什么,祝韧青却是恢复成了一派文雅绅士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开口:“你的公司要是有出口贸易需求,在航运方面,我可以帮你。”   “这倒不用,我走解家的路子,从上海出口会更方便。以后如果真的需要,再找你帮忙不迟。”纪轻舟虽然回绝,却也留下了一些余地。   “说起这出口贸易,轻舟兄,我觉得你真可以考虑去国外开家专卖店,你的高定秀合集之前上了那纽约杂志,不是相当之受欢迎吗?”   骆明煊正儿八经地说道:“我此次回来,在船上认识了一对留洋美国的夫妇,据他们所言,美国女子相当崇尚奢华,尤其是电影明星交际花,对这时尚服装一道,颇为讲究。   “还有那些什么好莱坞的影片公司,为拍电影也会在成衣肆中聘请华人裁缝做顾问,只要服饰足够新颖华丽,薪酬随便你要开价。我看你不如干脆去纽约开家分公司,在当地建个加工厂,那才是你的淘金地啊。”   “哪有那么容易,光运输货就麻烦得很,”纪轻舟摇了摇头,“我要是现在公司倒闭了,那我作为自由设计师去闯荡一下倒也无妨,但身为华人要在那开分公司,恐怕处处皆是阻挠。”   “那便招个当地代理商,我们在背后做老板!”骆明煊说得相当干脆。   纪轻舟挑了下眉:“那要不你给我去探个路先?”   “啊,我这英文……”骆明煊面露难色,“我们不能一起去吗?”   “我一时半会儿可走不了,不说这公司的事了,学校还有大把的工作呢。”   纪轻舟随口提了提泰勒先生的病情,尔后鼓动对方道:“不会说英文有什么,你不是号称兄弟遍布五湖四海吗,即便没有会说英文的,大不了雇个靠谱的翻译。”   “就我一人带着翻译去国外,那也太寂寞了,还是待你和元哥抽出空来时,我们再一道去进军纽约市场吧,大发他们外国人的洋财!”   纪轻舟轻轻笑了笑,对这番充满着天真爽朗意味的话语不置一词。   骆明煊发表了一顿高谈阔论后,也未再多言,起身伸了个懒腰,踱步到窗前,眺望着远方啧啧轻叹:“要我说你这总部大楼位置选得真好,瞧瞧这广阔的视野,连北外滩那一片的码头都尽收眼底。”   纪轻舟也起身走了过去:“那下回你再出发去香港,我就站在这,跟你挥手道别了。”   “那不行,你这也太偷懒了……”骆明煊不赞同地嘀咕,“你和元哥还是得来码头送我,信哥儿也得来,再叫宋兄来给我们兄弟几个拍张合影。”   “就去个香港而已,还安排这么大排场。”纪轻舟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是浮现一抹愉悦笑意。   随即余光瞥见一道黑衣身影走到自己身旁,定定伫立,他就转头看向了祝韧青问:“你呢,什么时候回香港?”   “暂定三个月后。”祝韧青简言回道。   “那届时如果来得及,可以来看我九月初的那场高定秀,”纪轻舟低声缓语道,“那于你而言,约莫也别有体会。”   祝韧青微微一愣,听着他熟悉的语调与嗓音,胸口回荡起一股久违的亲切与温存感。 第226章 假如时间能倒流(纯感情)   这日傍晚, 当天光渐暗,日影西斜时,纪轻舟携带着公文包, 准时准点地下班出了公司大门。   此时,正门斜对的马路旁,一辆保养得锃光发亮的黑色福特汽车已等候在那。   纪轻舟径直地迈步过去拉开了车门,俯身钻入了车内。   一关上车门, 便撩起长衫衣摆,舒展开双腿,靠着椅背轻舒了口气。   “累了?”   身旁传来男子熟悉的音色, 伴随着一只带有熟食香气的纸袋递到他手旁的动静。   “太热了, 热得我都要翻白眼了。”纪轻舟口吻恹恹又无精打采地回了句。   感受到手旁递来的物件,顺手接了过来问:“什么东西?”   “沪报馆对面那家的卤凤爪。”解予安回道,“工厂回来恰好路过。”   “那等会儿回去吃, 当个下酒菜。”纪轻舟随口应和着, 将鸡爪放到了一旁。   待阿佑启动车子调转方向, 他放置自己的公文包时,忽然想起一事, 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了一只弧形玻璃瓶装的黑色气泡饮递到了解予安面前:“这个给你喝。”   解予安看了看那玻璃上凸起的雕花英文标识,有些疑惑地接过了这好似瓶装中药的饮品, 研究着瓶身标签问:“这是什么?”   “好喝的小汽水, 骆明煊给的,说是他在船上认识的一对留洋夫妇送他的。”   纪轻舟见他轻轻一拧打开了玻璃瓶盖子, 目光凝视着瓶中的深色饮品, 似还有些犹疑不敢下嘴,便又挨近过去,压低声音补充:   “我记得没错的话, 过两年你就能在上海街头看到它的广告牌了,这是一种风靡了百年的饮料,在我们那个年代都很流行的。”   解予安闻言,这才拿起瓶子放到嘴边,对着瓶口少量地抿了一口。   本以为会是如咖啡那般苦涩的味道,未料入口却是一股清爽而纯粹的甜味,还带着苏打水般酥酥麻麻的气泡感。   顿然间,他便明白了这饮料为何能流行百年之久。   “好不好喝?”纪轻舟眨着眼眸看着他问。   “还可以。”解予安简洁评价了句,将汽水递给了他,问:“骆明煊回来了?”   “嗯。”纪轻舟轻应了声,接过瓶子就半含着瓶口,仰头灌了两口小甜水,继而呼了口气道:   “他还带来了那个帮了我大忙的香港朋友,你猜是谁?”   “谁?”解予安心不在焉地接了句,视线落在了青年水润殷红的双唇上。   这饮料似乎有越喝越渴的副作用,他看着对方唇角沾上的暗褐色水渍,不自觉便抿了抿唇,很想要尝尝那唇瓣上的柔软甜意。   纪轻舟忽然侧转过头,朝他扬起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牙齿道:“祝韧青。”   听见这个名字,解予安发散的遐思瞬间打断,眉尾微微动了下,不作一声。   “原来他是和华南船王的女儿结的婚,好像是那个叫做华顺船业公司的老板,姓何。他手下还有好几家很有名的商行,你应该也听说过吧,总之蛮有来头的。”   纪轻舟轻描淡写地讲述道,说完又似不经意地瞥了几眼男人的表情:“都怪你当初烧了婚礼请柬,否则我早猜出来是他了。”   “嗯。”解予安淡淡应了声,未做任何评价。   纪轻舟等待半晌,未见他有丝毫气闷不愉之色流露,不禁诧异出声:“诶呦,稀奇了!”   他承认自己是存着点逗弄心态,故意提起祝韧青的名字的,却不料对方反应如此平静,完全不在他意料之内。   随即便抬手捏了捏男人的脸颊,半开玩笑道:“你还是醋坛王子吗,居然这么淡定,平时不是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拈酸吃醋的吗?现在老情敌到我面前了,你反倒安静了?”   “你不是正同我报备吗?”   解予安端着一幅泰然自若的神态,好整以暇看向他道:“态度良好,值得表扬。”   “谁跟你报备了,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纪轻舟轻嗤了声,说着就翻了个白眼偏头看向别处,拿起可乐瓶又咕噜咕噜地仰头灌了两口。   解予安静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尽管青年脸上满是不屑,他却觉得在这张鲜眉亮眼的明丽脸庞上,即便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也透着股磨人的生动俊俏感。   他捏着青年的下巴,将他脸转过来问:“聊了什么?”   “别黏过来,热。”纪轻舟相当无情地拍开了他的手,话语散漫道:“就香港那点事呗。顺便邀请了他看我九月的高定秀。”   解予安前面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听见后半句,心口便又有些灼急起来:“邀请他做什么?”   “他这回也算帮了我大忙了,请人家看个秀怎么了?”   “……兴许就是他雇人去劫的,为的便是在你这讨个人情。”   听见某人这明晃晃的恶意揣测,纪轻舟顿然失笑,转头扫量着他轻轻咋舌:   “我当你真成长了,原来是憋着酸水呢!小祝道德水准是不高,但也没那么坏。哪像咱么解总啊,一肚子的坏心眼儿。”   解予安被他这般一调侃打趣,浮躁的心情竟又奇异地平息了许多,不冷不热地回道:“有你坏吗?”   “我也只是嘴巴坏,心眼儿可好得很,小学我的思想品德可都是考满分的。”   纪轻舟不无得意地自夸了一句,习惯性地举起玻璃瓶喝了口饮料。   此时,阿佑打着方向盘徐徐转过街口。   西侧金色的落日斜辉透过车窗倾洒在青年脸上,为他浓密的发丝与轮廓鲜明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朦胧柔美的光晕。   “嘴也不坏。”解予安凝眸注视着他的侧脸,禁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他鲜红的唇瓣:“很软。”   “啧。”纪轻舟对他这随时随地动手动脚的习惯无言,张唇便咬了他拇指一口。   尔后吐出手指,眯缝着眼乜着他道:“嘴软是吧,晚上叫你尝尝硬的。”   他这话音刚落,解予安还未表露什么,前头驾驶座的黄佑树便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轻咳。   听见这一声响,纪轻舟才陡地意识到现在车里不止他们二人。   “想到哪去了,阿佑,思想不正经啊!”   夫妻间的荤话被听见,他也不觉尴尬,反倒责怪起别人来,半是含笑半是严肃地提醒,“小小年纪,不该听的别听,专心开车。”   “是,先生。”   ……   回到霞飞路的居所时,天色已渐渐擦黑。   雇佣的阿姨早已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晚餐,两人回到家,便直接进了餐厅吃饭,纪轻舟还就着某人买的卤鸡爪,喝了点低度数的甜葡萄酒。   吃过夜饭,纪轻舟带着点微醺的醉意,先回房间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轻薄透气的丝质睡袍。   他衣带松垮地系在腰间,一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到柜子旁,拿起冷水杯喝了几口凉白开解渴。   未开灯的卧室内光线昏暗,除了盥洗室透出的灯光,另一边半合着门的书房门缝处亦流泻出暖色的灯光来。   纪轻舟将毛巾挂在了落地式的衣架上,顶着头潮湿的黑发,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门口,推开房门往里望了眼。   较宽敞的书房内,两侧法式长窗前洁白的纱帘半拢半垂挂着,窗外夏日余辉已褪尽,玻璃上倒映着屋内的枝形灯盏。   桌角台灯的朦胧光芒中,解予安仍穿着那一身杏白衬衣与深灰西裤的上班装,正身姿放松地坐在藤椅上,握着钢笔唰唰书写着,似在审批文件。   纪轻舟见状也就未进去打扰他,转身从斗柜上的笔筒里拿了把他们手工坊出产的贴有“C.J”商标的彩色编织小蒲扇,推开卧室的阳台门,走到了小露台上。   半倚着铁艺雕花栏杆,眺望着夜景,用蒲扇扇着风乘凉。   夏日夜晚,华灯初上,霞飞路这一条笔直大道经过这几年的发展也愈发繁华起来。   不仅马路铺了柏油,商铺也越来越多,成了一条有名的时尚商业街。   他记得刚住进这座505号别墅时,入了夜后,路上人流车辆便会锐减,而今这街道两侧餐厅、酒馆、服装店与百货商店林立,大多数过了八点依旧未打烊。   一眼望去,马路两旁商铺、住宅、公寓与大楼窗子明亮,悬铃木枝叶间透着光影绰绰,很有现代城市风貌。   “在想什么?”   正当纪轻舟望着街景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绪时,身后传来了阳台门开启的声音。   他头也未回,照旧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频率扇着蒲扇道:“吹吹夜风,找找灵感。”   “外面蚊虫多吗?”解予安站在阳台门旁问。   纪轻舟倏然回过头去,略潮湿的发丝下,一双明眸扫着男人道:“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解予安未有丝毫犹豫,下意识便依照吩咐走到了他身旁站定。   纪轻舟旋即默不作声地直起身,拉着他的手臂帮他把袖子卷了上去,还解开了他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   解予安以为他是怕自己闷热,也未拒绝他的贴心,心下正觉甜蜜温馨,就听对方道:“现在我安全了,你比较爱招蚊子咬。”   “……”解予安哑然地张了张唇,稍显无奈道:“究竟谁满肚子坏心眼?”   “我在夸你呢,听说香甜的人更招蚊子喜欢,咱们元宝确实是香香甜甜的啊。”   纪轻舟带着一股哄人的意味笑着打趣,继而又别过了头,继续趴在阳台上给自己扇风。   被当成了人形防蚊器的解予安固然无语,却也未放下袖子,就这般纵容地站在一旁陪他看夜景。   “我没去过纽约,”安静了片晌后,纪轻舟忽而开启了新话题,侧过头看着他问,“你去过吧,你觉得华人在那好做生意吗?”   解予安对上他温和朦胧的眼光,道:“谁给你的提议?”   “你的好兄弟骆明煊,他说我在那能赚大钱。”纪轻舟坦然回答,沉默了几秒,忽而用扇子尖戳了戳他的手臂,道:   “诶,将来如果能安排好这里的事务,将公司搬去美国,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去试试?”   他尽量用着稀松平常的语气问,眼神中却透着几分不自然的思虑。   不可否认,今日听骆明煊提出一道去美国的想法时,他是有些心动的。   今年虽然才过去一半,震动全国的大事却是接连不断,从三月的伟人病逝,到五月的重大惨案,直至本月上旬,上海仍在持续着大规模的罢工、罢市与罢课的示威运动。   这一系列的事件令他闲暇思索时,总难以克制地感到惶惶不安,从未如此深刻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动荡年代。   虽然现在的解予安已经改了行穿上了商务套装,可将来国家需要,他确定以对方的性格,一定会再去投军。   纪轻舟从来厌恶战争,他自然也想成全对方的大义,但私心却更希望对方能听从自己的安排,跟着他去安全国度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解予安漆暗的目光宁静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话语平静道:“我可以陪你去,但不能在那定居。”   “你是不是还想着,要是战争爆发,你就接着去打仗?”他不自觉便吐露了心事。   话落,氛围一时寂静,马路上嚣杂的声色光影也似褪成了无声影片的背景。   解予安一声不语地迎着他的目光,答案已很明了。   纪轻舟看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神色,便觉一股熟悉的无奈涌上心头。   他垂下了视线,不苟言笑地说道:“我虽然知道正确的道路,但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你要走这条路,那就跟走钢丝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比起同时代人,我有坚定的道路可选择,已经比他们幸运太多了。”   男子平缓清晰的话语充斥着一股沉稳理智的意味:“我想世上任何一位爱国之士,倘若有我的条件,都不会畏难苟安。”   “你这说得我好像很贪生怕死一样。”纪轻舟不悦地咕哝了句,“大不了我跟你一起呗。好歹,我小时候还做过少先队员。”   “什么队员?”   “你别管,我拿枪不行,做做后勤、送送物资总可以吧。”   解予安倏然无言,他默然地伸出手,握住了青年搭在栏杆上的右手,那细白的指尖上还染着几分微粉的酒意。   “你这双手怎能吃得了苦。”他低声道,语声里夹着难言的心疼情绪。   纪轻舟抽出了手,满不在意道:“你也别小看我,抗压能力都是能锻炼的,真到了那个环境,硬逼着自己我也能适应。”   “可你本就不属于这里。正如你之前所言,我在政治斗争中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你在战争中的牺牲也是毫无意义的。”   解予安嗓音低沉清润,温柔却又充满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战争留下的只有创痕,只会损害你敏感的神经,破坏你的艺术,你走你的道路,留下更多的作品,心随意愿,放达不拘地过完一生,那才是你本该有的命运。”   在马路传来喧嚣中,他伸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又顺着那温热的肌肤攥住了他的右手,温静说道:   “倘若能为构筑你生活的时代献一份力,不论生死,我都会觉得很幸福。”   “呵,你现在倒是会说话。”纪轻舟冷声轻嘲,也不知还能怎么再劝。   也许他心里早就认了命,知道不论他怎么说,都改不了对方的想法,国家遭遇侵略危机,以解予安的为人处世,怎么都不可能装作视若无睹地逃灾避难。   但说白了,倘若对方真是能被他轻易劝动的贪生怕死之辈,他大概也就不会那么喜欢他,非要吊死在这小子身上。   “要是时间能倒流,我肯定不会来招惹你。”   认清了事实后,纪轻舟只能责怪自己的择偶标准偏是这样的一个人,说气话道,“找个乖乖听我话的,能省太多事了。”   “那便换我来招惹你。”解予安口吻淡然而笃定,“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在一起。”   “再来一次,我就不会去苏州,去了也不会住你家民宿。”   纪轻舟抬眸瞪了他一样:“算了,反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操心再多也没用,说不定等到那会儿,你已经老得提不动枪了。”   “……当也不至于,五十岁还是能提得动的。”   “你五十岁我都五十五了,那是真干不动后勤了。”纪轻舟说到这,忽感好笑又无趣地摇了摇头。   他有些意兴阑珊,就转身准备回卧室休息。   结果才刚迈出一步,右手又被握住,身后同时传来了男人的轻声呼唤。   “轻舟。”   “又怎么?”纪轻舟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撞上了那双深邃静寂的眼眸。   从树梢间掠过的夜风不断拂动着男子额角的发丝,二层模糊的灯影在他宽松的衬衣上摇曳着,将那张总显冷淡的脸庞衬得尤为安宁温柔。   他映着柔和光影的眸子无声注视了青年片晌,继而低头从西裤口袋中拿出了一支崭新定制的金壳自来水笔,塞进了他手里,握紧着他的手指,语声低柔地叮咛:   “别放下你的画笔。” 第227章 选举   七月初的第一个礼拜日, 持续了半月朦胧而潮湿的梅雨季终于结束,但紧随其后,炎炎酷暑便毫无过渡地降临了。   清晨时分, 解予安被缠绕周身的燥热沉闷所唤醒,半梦半醒间,听见有时断时续的沙沙响声传来,还以为是外面又下起了雨。   为摆脱那股如影随形般的郁热, 他掀开了被子,捋起了额头汗湿的发丝,无意识地掀开眼皮, 被正前方阳台门半敞的窗帘口射进的刺目晨光晃了下眼睛, 才陡然想起他所厌倦的黄梅天昨日便已消停。   此时,耳旁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沙沙声响。   他眯着惺忪的眸子,侧头望向身旁, 不出意料, 看到纪轻舟已经坐起了身。   他深蓝色的睡衣领口松垮半敞, 袖子撸到了胳膊肘,正支着条右腿斜倚床头, 握着自己送给他的那支金壳笔,低着头神色专注地在画本上“唰唰”作画。   解予安翻转过身, 漫无目的地凝望着青年的侧脸醒了会儿神。   视线从对方那线条流畅优美的嘴唇, 徐徐挪动到那双顾盼生辉的漂亮眼眸上,看得目不转睛。   对方晨起未经梳理的黑发蓬松而凌乱地搭在额前, 东一缕西一缕地乱翘着, 却别有一番青春懵懂时期的鲜活朝气。   这哪像一个已过了三十三岁生日的男人,莫非后世之人都这般的显年轻吗?   解予安心中倏然闪过这想法,盯着纪轻舟低垂的浓密眼睫无声思索了片刻, 便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抬手钻入对方画本与大腿间的夹角缝隙,搂住了青年的腰腹,将脑袋挨近了过去。   隔着层薄薄的睡衣料子,侧脸贴着他温热柔韧的腰部肌肤,又满足地阖起了双目继续睡觉。   纪轻舟在他伸手过来时,便及时停住了画笔。   他垂眼看向男子恬然安谧的睡颜,握着笔的右手小拇指拨了拨他热得发红的耳廓,道:“醒了吧?醒了就起来。”   解予安半张脸埋在他柔软馨香的睡衣里,嗓音低哑略带模糊的鼻音:“周末,休息。”   纪轻舟捏着他的耳垂晃了晃:“你休息,我可不休息。”   解予安静默了几秒,神思忽地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眸光肃静地目视他道:“又不遵守约定?”   他所指的是二人近两个月定下的新规矩,不论多忙,每周末必须休假一日,彼此互为监督,若有违约,便要无条件地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自从那日去医院看过泰勒先生后,解予安就将老先生给予的“不能太过操劳”的告诫记在了心上,回头便与纪轻舟约法三章,每周末务必休假一日。   哪怕是待在家中画一整日的图,也不准进入到世纪大楼、手工坊、时装店等充斥着工作压力的场所中去,总之要给自己空出一天在家休息的时间。   “我不是去上班。而且什么叫‘又’啊,我这两月不是好好守着约吗?”   纪轻舟一看他这副较真的表情,便知他误解了什么,低笑了声缓缓解释道:   “今天是我们同业公会的活动日,同时还要进行三年一届的理事长投票竞选,平时的公会活动缺席也就罢了,今天这场还是得去参与一下的。”   解予安凝神稍作思索,也抓不住他什么把柄,便只好默认了他这一新增的行程安排。   只不过原本考虑着去四川路一家新开的花园餐厅吃午餐的约会计划就不得不延后了,但这炎热的天气,即便出门,恐怕也会很狼狈。   想到这,他又恢复了神闲气定的模样,询问:“你可有给自己拉过选票?”   “我拉什么选票?”纪轻舟继续提笔在画纸上添加创意,语声散漫道,“裕祥公司的严老板还在那呢,论行业内的资历,沪上没人比得上他,这次多半还是他当选。”   “他若是识趣,就该主动退位。”解予安冷不丁道。   听他的口吻,俨然是觉得自己的爱人更应该当选这理事长。   “那还是别了,这同业公会的理事长,也就占个名头好听,既要组织管理公会活动,又要担起社会责任,制定规划推动行业发展,辛辛苦苦一整年也未必能捞着多少油水,这种职位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做,还是留给他们老一辈人吧。”   解予安静静听着,未再反驳,心里却觉得此次的换届投票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纵使这些年,上海时装业在成功举办了多届联合时装大秀后,东方时尚之都的美称已然声名远扬,闻名世界。   但明白人一眼便能看出,这国内时装业,唯有“世纪”是真正的一枝独秀。   正因“世纪”是上海时装业公会的一员,正因纪轻舟这个已然成为了时尚代名词的设计师是这公会的成员,这一公会才拥有那为人敬慕的含金量,才有资格凌驾于其他时装业公会之上。   故而,与其说是纪轻舟需要这个同业公会做靠山,倒不如说是这公会离不开纪轻舟。   整个行业都需要依附着这位标新立异的领军人,才能使得上海时装业在国际上占据特殊的一席之地,这便是真实的现状。   若说三年前那一次换届选举,他们还沉浸在整个行业蓬勃发展的欢欣中,看不清具体形式,之后连续三年世纪高定秀所带来的风靡世界的潮流影响,也该令他们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距。   但凡严位良知情识趣一些,怎好意思在这位置上继续坐下去……   解予安心中闪过这些思绪,面上却是一副淡然雅静的神情,仿佛只是在抱着青年发呆。   纪轻舟见他默不作声,一边画着设计图,一边随口问:   “你等会儿跟我去同业公所吗,中午一块在那蹭个饭?”   他们的时装业公会如今也是越办越像样了,早年的公会活动,要么是在裕祥公司找个空房间开会,要么是一人出一块大洋,一道去饭店酒楼包个大包间吃顿饭。   而今随着加入的同行越来越多,入会的时装店从起初的二三十家发展到了上百家,他们的公会资金也逐渐充裕了起来。   约莫三年前,便由严老板提议,由所有成员共同出资,在静安寺路的一条弄堂里购买了一幢新建的二层洋房,作为时装业公所。   因是大家集资购买的宅院,每个人都有使用权,公会成员偶尔带亲朋好友去参加次聚会,蹭个饭吃也是可以的。   “嗯。”解予安静静应了声。   “那你稍微躺会儿就起来吧,下午吃完了饭,回来随你怎么睡。”   纪轻舟说罢,在纸上潦草画了几笔后,便盖上笔帽,将画本工具随意摊在了床头,起身下床先去洗漱。   解予安抱着带有他体温的枕头又眷念不舍地闭了会儿眼,直到听见盥洗室里的洗漱声结束,才撑着床铺坐起身来。   下床时,他目光无意间瞥向床头摊着的画本,发觉纪轻舟方才所画的并非是衣服和模特,而是似马路般平行的两条横杠,不禁心生疑惑。   他好奇地拿来画本研究了下,未看出什么内容来,直到调转方向竖起画本一瞧,才蓦然惊觉,这是一幅秀场的设计图。   狭长笔直的走秀舞台似夹在两座大楼之间,上面以虚线、箭头清晰明了地绘制了模特的走秀动线与点位图。   走道两旁,观众席之间,还以简易的图标,标注了几处花朵、人体模特、衣架子的道具摆放点,却不知为何要这般设计。   解予安琢磨了片刻,发觉自己还是不够了解爱人的奇思妙想,完全不理解这舞台两侧为何要布置衣架。   但他也未多问,听见纪轻舟的脚步声传来,便合起画本放回了床头柜上,动作利落地起身套上了拖鞋。   ·   正式的投票选举时间定在中午十一点,投票结束后,才是公会聚餐。   纪轻舟不想去得太早,就同解予安卡着点,赶在了十点半左右抵达了静安寺路。   弄堂路狭窄驶不进车,黄佑树便将汽车停在了路口附近的行道树荫下,免得过两个小时出来,这车已被盛夏日光晒得滚烫如火炉。   将黄佑树单独留在了汽车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后,纪轻舟和解予安沿着狭窄的石板路进了弄堂。   走了约莫两三分钟路程,便抵达了钉有“上海时装业公所”门牌的独门独栋院落前。   推开暗红色的院门,一座四四方方的砖木结构外廊式建筑出现在眼前。   洋房是近年新建的,砌着时下流行的红砖清水墙,屋檐上方有两个向外凸起的老虎窗,给人以阁楼层的错觉。   这会儿显然多数成员都已抵达,一走进院子,便听见闹嚷嚷的谈笑声从走廊窗口传来。   洋房西侧单独建造的小厨房内,聘请的厨师伙计业已烧起了炉灶,烟囱口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气。   外边暑热难耐,纪轻舟一刻也未逗留,同茶房打了声招呼后,便带着解予安径直走进了大门。   从正门进去,是一个用于待客的中堂小厅。   堂屋左侧有一间上锁的大仓库,每一届时装大秀举办结束后,收拾的椅子坐垫、衣架、衣箱、镜子等常用工具,都存放在了这仓库中,等待下次再拿出来使用。   右侧则为一间茶水休息室,里面设置了舒适的沙发椅,摆放了书柜、茶具、牌桌等休闲用具,还雇佣了两名专门的茶房。   寻常时间,公会成员闲着无事,也可过来坐坐,约几个要好的同行喝茶聊天,其功能有些类似于俱乐部。   从堂屋后侧的实木楼梯上楼,转过楼梯角便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公会大厅。   深木色地板上摆放着数套圆桌椅,这里既是开会场所,也是聚餐的饭厅,东侧方位设置了一个会议讲台,讲台旁一道房门相隔的,便是理事长的办公室。   此时大厅内人员密集,熙熙攘攘足有上百人在场。   乍一眼望去,每个人都仪表整齐,穿着代表自身手艺的合体西装。   ——在同业聚会里甚少见到这番场面,即便是在上海,多数商人都更愿意穿长袍马褂出席此类会议,这约莫也是时装业公会独特的一面了。   除了公会成员,人群之间还游荡着几个眼熟的报人,约莫是严老板请来的记者。   纪轻舟因工作繁忙,除了务必到场的重要会议,平时甚少来到这公所,有事也是电话联系严老板居多。   今日来这一瞧,才发现会内又多了好几名新成员,他都未曾见过。   一路寒暄、结交新朋友,应付着一些同行的殷勤趋奉,待他带着解予安碰上严老板时,都已是十分钟后的事了。   “纪先生,我正想同你打电话,许久未来这,不会忘了我们公所的地址吧?”   严老板一见到他,便面带笑容地揶揄道。   “您这是在点我啊。”纪轻舟先是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继而话语圆滑道:“我虽不常过来,却还是一直将我们公会记挂在心上的,不至于那般没记性。”   “听见你这番话,我便感心安了。”严位良面色慈和地点点头,转而又朝解予安问候道:   “解先生一阵子未见,愈发的英俊了。我方才远远瞧见还疑惑,这会内除了纪先生,何时又来了这样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才俊?再一细看,原来是解少,那便不足为奇了。”   “他是闲着没事,被我带来蹭个饭,您不介意吧?”   “解二少愿意来蹭饭,那是我们公会的荣幸,我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几人相互客套着,被严位良引到了靠近讲台的前排桌席落座,茶房见状,马上为他们端来了新沏的茶水。   严老板拉开椅子,面朝着纪轻舟侧坐问:“听闻你在静安寺路准备开家新店?”   纪轻舟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爱巷路口正装修的那家内衣店。   那店招牌都还未挂上,严老板倒是消息灵通。   他心下思忖着,想起裕祥时装店就开在静安寺路上,遂坦然答道:“您放心,不会和您抢生意,那是一家新店,卖新玩意儿的。”   “我与你又并非同一个路数,还怕你抢什么生意。”严老板温和笑道,话虽这么说,心底却悄然松了口气。   转而又问:“那是卖什么新鲜玩意儿,可否稍稍透露一下?”   “这个么,总之是好东西,您到时候便知晓了。”纪轻舟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刻意故弄玄虚道。   “约莫九月初开张,届时您上下班路过,可记得来为我捧个场。”   “你啊……”严老板略无奈地指了指他,继而正色道:“既然您要卖关子,那我便也同你卖个关子。等会儿投票开始前,我有一事宣布,纪先生可得仔细听。”   “哦?”纪轻舟微挑起眉,好奇眨了眨眼睫。   严位良只是笑了笑,随后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见时刻已近,便站起身来,让助理去安排大家入座。   当成员们都已到齐入座,邀请的报社记者也在安排的位置落座,严位良走到会议讲台前,高声开口道:   “转眼三年过去,又到了理事长的选举日。今日我邀请来了《申报》、《时报》、《晶报》和《沪上日报》的几位记者朋友,还邀请了名律师邵林轩先生,来主持此次的投票选举活动,希望在他们的公正见证下,能够选出一位深受大家信服的新理事长。   “此外,邀请绍先生上台之前,我必须先告知大家一个消息。   “我严位良,不参与下一届的理事长竞选,请大家在投票时,勿要将我名字写在选票上。”   此言一出,大厅内顿时燃起纷纷议论声,诧异的疑问声传遍屋子的每个角落。   纪轻舟同样愕然抬眸,面露松怔地望向严老板,便见对方朝自己露出了一个和善狡黠的微笑。   显然,他方才所言的“卖个关子”,指的正是这一出乎众人意料的决定。   “受大家信任,我已担任了两届的理事长,这六年来从无到有,慢慢创办起这样一个新行业公会,带领着大家成功举办了六届的时装大秀,本人对此也感到分外自豪。”   严老板语声温和而有力地表达道:“但时装业是需要新益求新的行业,身为理事长,务必身怀新颖敏锐的洞察力与超前的审美能力,而如今我已年过半百,以我的精力,即便当选,也难以带着大家继续前进。   “为了行业的未来考虑,我决定退出此次竞选。希望诸位都能客观地依照实力、依照每位同行在业内的贡献度,选出你们心中最有资格、最有创造力,最具有破旧立新的勇气及领导力的一位成员,推举他成为下一届的理事长。   “而如果新任理事长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地辅助他,接手管理公会内的事务。最后,再度感谢诸位同行这六年来的信任与配合。”   话落,他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便抬手邀请坐在一旁的绍姓律师上台主持投票活动。   随着那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年轻律师走到讲台后方,工作人员将一只红漆的投票箱送了过来。   邵律师仔细检查了一番那投票箱的内外结构,尔后相当干脆地敲桌道:“我宣布,投票开始!” 第228章 终章   ——“作为闻名遐迩的时尚品牌创始者, 开创了走秀时代盛景的顶级时装设计师,纪轻舟已于上月正式就任上海时装业公会理事长,这无疑等同于确立了他在时尚界无可替代的领导地位。”   ——“与此同时, 受知名裁缝、职业教育家泰勒先生的委托,他还于上月初接任了城西女子裁缝学校的校长之职。”   ——“而立之年,重任接连加身,百忙之中, 这位传奇的年轻设计师依旧不忘初心,于复兴饭店精心策办了他的1926春夏系列高定作品展。”   人流喧杂的秀场内,邱文信兀自悠闲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手握钢笔, 驼着后背,在笔记本上粗略地撰写着关于这一场时装秀的现场报道。   如此秀场结束后,回报馆将文章稍加润色一番, 便可第一时间排版发布在明日的新闻报纸上。   书写下报道的开头介绍后, 邱文信稍作沉吟, 觉得有必要将现场的布置大概记录一下,于是抬起头, 左顾右盼地观察起这秀场的置景来。   复兴饭店是一座新落成的饭店,其主体由三栋四层高的大楼组成, 北楼与南楼相隔极近, 因而形成了纵深极深的狭长中庭,头顶则以拱形的玻璃穹顶相连接。   毫无疑问, 此次的秀场舞台正是这狭窄而笔直的中庭走廊。   在这中庭走道的东侧, 为饭店的东楼。   东楼一层本为饭店的大堂,此时大堂通往中庭的大门紧闭,按照现场的观众席分布情况来看, 显然那两扇尖拱形的对开大门,便是等会儿模特登场与退场的出入口。   邱文信的座位靠近T台的最末端,接近模特的定点展示位,可将整个表演过程一览无余。   他仰头望向中庭西侧尽头的墙壁,听闻原本连接南北两栋大楼的这面高而窄的墙壁上画着巨幅的壁画,而今这幅壁画却被从穹顶并排垂挂下的一幅幅丝绸锦缎所遮盖。   色彩相近而各不相同的绸缎衔接出银白渐变之色,每一幅缎子上都印着一部分的墨色图案,它们整齐排列着,拼合成了一个巨大的“C.J”品牌标识。   这不是邱文信回国以来参加的第一场世纪高定秀,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巨大的品牌logo。   那熠熠发光的银白色帷幕,配上庄严浓郁的黑色品牌标识,简约醒目而又高贵典雅,仿佛定格着永恒的时光。   即便是如他这般缺乏艺术教育的土老儿,坐在这帷幕下方仰望时,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优雅高级感。   四下观望一阵,他大致地采集了现场信息,便又低头在本子上撰写起来:   “对于时装秀展,令我感悟最深莫过于五年前在皇后饭店举办的‘遇见1920’首场联合时装大秀,那是一场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时尚盛宴。   “那场展览氛围布景之华丽盛大,给予观众之震颤快慰,非身临其境,难以感同身受。   “后来我游历多地,也到过传闻中的艺术之都、时尚之城,法兰西首都那丰富的艺术遗产令我眼花缭乱,一间间高级时装屋精美的橱窗布置令我目眩神摇,但却再未有过那般触及人心的震撼与感喟。   “直至今日来到这里……”   “信哥儿!”   正当邱文信专注撰稿之时,突然肩膀被一股不轻的力道拍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邱文信微叹了口气,默默划掉错字,抬头看向来人。   只见骆明煊穿着件黑白棋盘格纹的衬衣,搭配一套墨绿色的西装外套与西裤,腰间系着条缀满亮片珠钻的酒红色皮带,一身花花绿绿地站在他的身旁。   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穿深灰色衬衫的俊秀男青年,邱文信隐约记得对方似乎曾是纪轻舟的一个助理,后来又转行去做了男演员。   “你看看我今日这一身搭得如何?”骆明煊撩起自己的外套下摆,搭着腰胯向他展示自己的穿搭。   邱文信瞧了他两眼,笑呵呵地评价:“甚为特立独行,叫人琢磨不透。”   “看不懂就对了,高级的时尚穿搭就是要自成一派,这是轻舟兄说的。   “诶呀,今日估计全上海最时髦人士都齐聚在此了,我可不能被他们比下去了,瞧瞧这一身,甚有潇洒公子风味!”   骆明煊叉着腰相当富有自信地说道,旋即看了眼邱文信的纸笔问:“你这便开始写稿了?”   “左右闲着无事,先起个头也好。”邱文信恬然答道,转而问:“你的座位在何处?”   “A1区,就是最靠近登场口那边,”骆明煊指了指东楼方向道,“我不怎喜欢那位置,还是你们报馆区的视野最好,这边座位可有空闲?要是有,我便坐这了。”   骆明煊说着,瞥见一旁已经找到自己座位落座的祝韧青,就顺口介绍了一句道:“奥对了,这位是祝先生,他的座位倒是在特殊嘉宾席这边。”   邱文信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指了指与自己一个空位相隔的位置道:“那你便坐这儿吧,原本是又陵的位置。”   “宋兄的位置?他现在在何处啊?”   邱文信闻言似笑非笑地抬起目光,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丝绸帷幕。   只见那由一幅幅丝绸缎子拼成的巨大品牌logo前,受邀参与这时尚沙龙的名媛绅士们,已然排起了队,等候与那品牌标识合影留念。   而给他们拍照的,赫然是兼任鱼儿照相馆摄影师的宋又陵。   “自进场起便一直在那照相,收费十个大洋一张,如此高价,那些名流们竟也愿意排队等着,我估计他已是拍得乐不思蜀,不会过来坐了。”   “十个大洋一张?诶呦,这回可让他捞着了。”   骆明煊既诧异又感慨地摇了摇头,遗憾自己不会照相,缺失了这大赚一笔的机会。   他顺着等待合影的名媛队伍,往斜对面座位席望了眼,忽然注意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便咧开嘴道:“我瞧见解伯伯和元哥他们了,我去打声招呼,信哥儿你可要同去?”   邱文信摇了摇头,拿起笔自顾自地写起了文章:“我早已打过招呼了,你要去就去吧。”   “诶行,那我过去了。”骆明煊干脆地应声。   又看了眼端坐在座位上,正望着周围布景面露沉思的祝韧青,想着他与解予安估计也不熟,便未叫他一块过去。   而祝韧青实际压根没有注意到旁边两人的对话。   他自来到场内,观察到秀场内的种种置景细节,便不自禁地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中。   不知是他神经过于敏感的缘故,还是因为与服装行业相关的经历,虽在他的人生影片中留存的片段并不漫长,却足够刻骨铭心。   当注意到分隔着一块块嘉宾席的走廊立柱前,陈列摆放的那些布景道具时,他眼前便骤然浮现出了当年在小裁缝铺中跟着先生学习裁缝技艺的那些画面。   不论是那穿着旗袍与西服的人台模特,还是那一台台不同型号的缝纫机,抑或缠绕着茂盛朱红月季藤蔓的穿衣镜,悬挂在衣架上的旧土布……每一处的布置都充斥着浓烈的怀旧气息。   但很快,当他遥望见中庭最东侧的布景道具时,便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因过于怀念而产生的错觉。   在紧靠登场口的A区嘉宾席上方,二层露台的护栏上,赫然垂挂着两幅他无比熟悉的旧幌子。   哪怕那旗帘距离他甚远,凭靠着记忆,他也能一字不差地念出那轻轻飘动的幌子上所写着的墨字。   “男女西服,旗袍长衫,新款定制……”   “世纪成衣铺……”   ·   另一边,兴冲冲走到了对面的骆明煊见沈南绮和解见山正与朋友交际,便未过去打扰长辈们社交。   转头见一旁座位席中,解良嬉正提着包独自站立,朝着解予川几人一派正经地商量着什么,就兴致盎然地凑了过去打招呼:“元哥,予川哥,良嬉姐,你们在聊什么呐?”   解良嬉见他过来,先是“咦”了一声,下意识想说一句“你怎穿得这样花哨又土气”,但看到骆明煊那满脸真诚的笑容,终究没忍心开口破坏他的心情。   语气不无嗔怪地回道:“我同宴知,想要带玲珑和阿辉去那边照个相,相机我都带来了,这两位男士却都跟大爷似的,一个也不愿起身去给我们拍照。”   “并非我不愿,”解予川望了眼丝绸帷幕前拥挤的人群,解释道,“你瞧那等候照相之人如此多,要挤过去多么尴尬,不若等结束了再拍。”   解予安倒不是因为怕尴尬,纯粹是对拍照摄影没兴趣。   眼神淡淡地扫向解良嬉道:“你每日在世纪大楼工作,还未看够那标识?”   “那怎能一样,世纪的高定秀一年只这一次,我这是尊重轻舟的劳动成果,哪像你啊……”   “我自然也尊重,但相比与布景合影,我更愿与设计师本人合影。”   “行了行了。”解良嬉真是受够了他三句不离“老婆”的说话风格,转头朝骆明煊道:“小骆,你陪我们过去?”   骆明煊先是一愣,旋即一口答应下来:“可以啊,几位小姐只要不嫌弃我从未拿过相机的摄影技术,我很乐意来给你们照。”   “这款相机用起来简单得很,等会儿我教你。”   解良嬉说着就将包里的照相机拿了出来,叫上赵宴知,带上两个孩子,领着随手抓的壮丁,一块朝丝绸帷幕走去。   ·   此刻,秀场后台,模特们正紧张地进行着最后一遍的造型检查与调整。   纪轻舟不知第几次确认了殷珍珠的造型妆容,确认作为开场模特的她,所演绎的这件羽毛钩织的旗袍连衣裙,每一缕纤毛翘起的方向都是自由美观的。   “很好,这个角度非常美,你先去候场吧。”   检查完毕殷珍珠的造型,纪轻舟转过身就看到施玄曼拖着轻纱裙摆直奔自己而来。   他以免对方走多了破坏裙子造型,便快步靠近过去问:“怎么了?”   “我的裙摆角度没问题吗?究竟是这样稍带一些倾斜弧度的,还是裙子有些穿歪了?”施玄曼用手甩了甩自己的裙摆问。   纪轻舟闻言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帮她整理了下肩上披着的那件雪白真丝薄纱披肩,回道:“都彩排多少回了,现在反倒不确定了?没有穿歪,正是这样的构造。”   “平时是确定的,这会儿又有些紧张了。”   施玄曼微吐了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道,“我都好久没做模特了,偏偏您这回又交给我这样宽大的裙摆,真怕我又踩了裙子摔倒了,一想起此事,心里就怦怦跳的。”   “摔倒了站起来就好,这一次的裙子还是相对轻盈柔软的,只要不崴脚,应当不需要我来搀扶。”   “您可别再咒我了。”施玄曼故作无奈地抬眸瞟了他一眼。   继而她神色认真地微叹气道:“不出意外,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走秀了。”   “怎么?”   “我要订婚了,与一位钢琴家、作曲家。”   纪轻舟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回想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施玄曼,为人所知的除了电影明星的身份外,的确还有层歌星和作曲家的身份,那么与她如今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大致也是相符合的。   他略扬眉角问:“结婚了就退圈了?”   “嗯。”施玄曼轻点了下头,微垂目光:“多半不会再出来拍电影,抛头露面了。”   “要是这样,你这多年打拼积累的名气不就白白浪费了吗?”纪轻舟下意识说道。   话落,他见对方眼神中流露些许的黯然情绪,便又提议:“你要是会唱歌,或许可以学学作曲,自己录制唱片?你的未婚夫不是作曲家吗,他应该会支持你的。”   施玄曼闻言眼神微亮,神情又明朗起来,考虑着说道:“这是个不错的建议,假如我去录制唱片,对于支持我的影迷而言,也算有了一丝精神慰藉,我会试试的。”   纪轻舟面上浮现笑容,微微颔首表示支持。   他与施玄曼聊着天,一时有些忘了时间,等回过神来一看手表,蓦然惊觉离开场只差十五分钟了。   于是忙转过身,朝着穿梭在模特之间的宋瑜儿喊道:“鱼儿,快去叫工作人员安排嘉宾入座。”   “好的,老师!”   ·   ——“下午三点二十五分,距离开场不到五分钟,嘉宾都已入座,东楼二层露台上的乐队业已准备就绪。”   ——“头顶的玻璃穹顶映着湛湛蓝天,此次秀场虽非户外,却又胜似户外。”   ——“不仅如此,纪轻舟还运用了大量的赤红月季、假行道树与裁缝铺相关道具,来作为这一场高级定制系列的首秀布景,营造室外小巷效果。”   ——“市招幌子、橱窗模特与缝纫机器等,布局合理地排列在走秀舞台的两侧,如同忠诚的骑士陪伴守护着他一路走来的道路。”   ——“因热爱而设计,因理想而制作,或许便是纪轻舟此次发布的高定系列所想要诠释和展现的时尚精神……”   邱文信写到这,不禁仰起头望向了T台尽头那高高垂挂的丝绸帷幕。   在那银白渐变的华丽缎子上,在那拼接而成的巨大品牌LOGO上方,赫然还印着八个英文字母组成的一个地址。   对洋文不甚精通的邱文信,在落笔之前,又确认般地摸出了自己的邀请卡,看了眼上方所印的主题名称。   继而拿起钢笔,在骤然鸣响的开场音乐中,接着书写道:   “一切布置都恰到好处,正如他为这场高定秀所定下的主题。”   “——LOVE LANE .梦启航的地方!”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