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   作者:是一只小袋熊啊   文案:   医疗,师徒训诫   文中病例部分参考纪录片   文中涉及医疗描写都是为了剧情服务,不准确的地方请多包涵 第1章   陆洋回到九楼心脏外科的时候,医院各个微信群里在前一日收到风声时,就已经炸过一波了。   一捧冷水扑在脸上,带来了彻底的清醒。在急诊最后一个大夜结束,他开了美团想要搜间不算太苍蝇的馆子吃饭,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合上手机,准备跟关珩去那家熟悉的馆子吃东北菜。   镜子里高瘦的身形单薄,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在长时间的疲惫下有些无神,血丝深深浅浅,眼睛下方是淡淡的青色,高挺的鼻梁下,唇边有了一圈隐隐约约的胡渣。陆洋草草地刮了刮,又抹了一点润肤露,才把衣服换了。   医院的工作毕竟单调紧张,在一线工作的忙碌外,还要看文献写论文,准备各种证书考试的时间空隙里,鲜有其他可以稍作放松的娱乐活动,八卦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要不然说他是聪明人会把握机会,都过了这么久,又抱上大腿了。”   “诶,真要是聪明人哪里会出那种事情。”   “你不知道,他一个专硕当时能留院签合同就是因为林远琛的关系,这一波搞不好能进编制。”   “不可能的,上面的人才不会把下面的当回事呢,你忘了那个时候闹得有多难看了。”   人言疯传起来,拦不住,也根本没想过去拦。   全家便利店的自动门开合不停,有点魔性的迎客铃声不断响起,人流进进出出,陆洋听着旁边的议论,他戴着口罩加上卫衣帽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没被认出,所以算是光明正大地听完了全程。   关珩也是广东人,跟陆洋算是老乡,跑到上海学了护理,跟陆洋同时进的心外,后来也算是陆洋在医院唯一的朋友,在自己最倒霉的时候也没有远离。   陆洋站在医院急诊大门对面,忍住了想要进去便利店再买杯热咖啡的冲动,时不时张望。一月的上海冷得不像样子,轻跺着脚看着远处朝自己狂奔过来的身影,脸上有些不耐烦。   “交个班怎么这么慢啊?”   “之前那个我跟你说很闹腾那个小孩子,转普通病房没两天就不小心把玩具吞下去了,”关珩虽然是一张娃娃脸看着像个大学生,但比陆洋还要高一点,也是瘦削的身形,因为一路跑过来说话有些喘,“夫妻俩在病房打起来了,那个男的脸都花了,值班的都是妹子,你总不能换了衣服就走丢给她们不去拉一把吧。”   “什么玩具啊?”   “说是什么透明的水球,丢进水里面会变大的那种,”关珩挠了挠一头有些凌乱像海藻一样的头发,耸了耸肩,“反正我没玩过,不知道。”   还在下班的点,地铁里拥挤,人潮涌动,麻木,疲惫,烦躁将逼仄的车厢填满,偶尔夹杂着几声交谈和持续的手机震动响铃。他跟关珩在人民广场下的车,走出站口,拐进小巷,是他们去过几次的东北菜馆。   店面不大,是一家人自己经营的,桌凳只有几张,布置得并没有寻常东北菜馆的大红大绿,这样的小饭馆在繁华城区的拐角窄巷里有很多。黄酒加热后,瓶身都是烫的,点了两个锅子,关珩明显有些兴奋。   “明天就回来了?”   “嗯,”陆洋点头,没有什么表情,眼神里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种浅浅的冷淡,“医务科直接来的通知,明天早上就过去。”   “你是不知道今天下午例会的时候,林主任直接宣布的,科室里好多人都吓了一跳,杨皓那群人脸色不要太精彩,你真应该亲眼看看。不过说实在的,现在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要是听到什么难听的别去在意就好。”   “杨皓到现在不还觉得他导师是被我害了嘛,”陆洋没什么表情,对于很多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情都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你上次不是说他要去进修了吗?”   “对啊,而且回来之后要调去新院区,之前不是好多人都说林主任留他在自己的组里是看重他嘛,谁能猜到?”   “是啊,谁也猜不到,”陆洋埋头吃着菜,杂鱼锅炖得鲜香。   关珩看了他的反应,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兴致,一时也没了意思,又转而说道。   “老总不是人当的,累死累活你可做好心理准备,你看老徐这几个月人瘦了多少,”关珩想到刚刚碰到徐楷坐电梯急急忙忙要赶去急诊那个憔悴的样子,就抿了抿嘴,“起码脱三层皮。不过,他很快就轻松了,下月起聘主治,他也过去新院区。”   “我上次看见徐师兄的时候也提醒过他要注意休息,他的黑眼圈都比眼睛大了,”陆洋侧过头看着这小店里来往的人,其实跟旁边的店铺比较,并不算热闹,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没有客人进来也不用上菜的时候,店里的老板和服务员都坐在一看着几年前播的肥皂剧。   “不过也恭喜你啊,高升,”关珩还是笑了笑,举起了酒杯。   “高升个屁,”陆洋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跟他碰了杯子,“上哪儿搬砖不是搬啊,在哪里都一样。”   “毕竟是你的专业,比在急诊这么耗着要好,你那么强,我之前还一直觉得真的挺可惜的,”关珩一口闷下,说的很真诚,但是陆洋脸上却始终都是淡淡的,“万一林远琛真的是回心转意,哪怕他对你有之前的一半,在医院里都够你混的了。”   陆洋没有回答他,一直沉默着。   “忙成狗之前最后一天清闲,”关珩看不透他的想法,换了个话题,“今晚要不要去看电影?《海王》啊。”   “我已经想好了,还有一年,合同期到,我就会辞职了。”   关珩看着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手机振动,陆洋看了一眼,这时候倒是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程哥今晚值班,我等会儿回趟医院,收拾收拾,明天得搬东西。”   “行吧。”   推开急诊值班室最后一间屋子,入目的凌乱倒是不出所料。   沙发上搭着好几件外套,衣柜里堆放的换洗衣物也叠得不算整齐,但是旁边柜里的零食水果和牛奶饮料倒是摆放得井井有条,桌上台上堆放着一堆书记文献,笔筒里插着十几只黑色水笔好多还都用绳子系上,门后面还放着一袋没丢掉的垃圾,里面有刚吃完的从食堂打包饭菜的饭盒。   虽然开着灯,但是躺在折叠床上的人耳机眼罩戴得齐全,正在补眠。   陆洋放下了包,把沙发上的外套都拿起来抖了抖,从衣柜里拿了衣架挂上,又把桌上茶杯里已经泡得没有颜色的茶水倒掉后把杯子洗净放好,散落的纸张乱放的书笔全都整理好后,坐在了折叠床对面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等着对方醒过来。   “臭小子,要滚蛋了还不让人安生。”   刚才收拾东西的动静虽然他小心了很多,但还是很难完全没有声响,被吵醒的时候程澄还是难免有几分起床气。   “帮我收拾干嘛,又不会付你钱。”   “以后也没什么时间帮你收拾了,”陆洋的语气温和,被埋怨了也没有生气,“程哥,谢谢你。”   “跑回医院就来跟我讲这个?”程澄坐起来,人前儒雅温和满腹书卷气的正经模样荡然无存,穿着卫衣睡得眼睛有些肿,揉了揉自己睡乱了的头发,有些洒拓不羁,“谢我什么呀?”   程澄今年整整四十,几年前升了副高之后就没再升上去,但在急诊倒算是实际上的科室主任。平时在医院里也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虽然头发有少许的点点灰白,但不仔细看瞧不出来,真说起来,虽然并不时常锻炼,可身材保持得很好,面容也让人有些看不出实际的年纪。   “很多啊,比如在我没地方可以去的时候收容我,比如教我很多东西,”陆洋看他起身去洗脸,也站起来帮他把被子叠了。   “主任说了急诊ICU都缺人,你虽然被林远琛踢出来,但到底在他手下干过,差不到哪里去,看你听话又好使,才教你点东西,谢什么谢啊,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吧。”   陆洋转过来,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   “明明就不是这么想,干嘛说这么狠心的话。”   程澄斜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看了桌上已经洗干净又倒了杯温水的杯子,过了一会才说道。   “回去以后不管以前怎么样,成熟一点也看开一点,自己的发展才是最重要的,东西留点在这里,想回来休息就回来,”说到这里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补上了一句,“但是不准跟之前一样提什么猪心黄喉的过来啊,又腥又臭,听到了没?”   陆洋笑了,不是那种浅淡的嘴角牵动,是发自内心地笑容。   “好好,知道了。”   熟悉的铃声响起,是医院统一配备的只能用于通话的手机,程澄有些烦躁的接起来。   “我是程澄,什么事?”   估计对方太急了,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程澄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放下电话还骂了句粗话。   “怎么了?要不我去吧?”   “你都不是老子的人了哪里敢使唤你,”开了句玩笑,程澄笑着锤了他一拳,“新调过来轮转的规培在搞什么啊,被俩酒鬼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我去吧。”   “不用,”程澄瞪他,倒是拿出了几分上级的严肃,拿了墙上挂着的白大褂就走出去了。   陆洋坐在这间值班室里,墙角还有一张折起来的折叠床,衣柜的另外一边还有一个袋子里面是自己留在这里临时可以换洗的衣物。   下面锁起来的是自己已很久没有翻过的专科书籍和以前一些临床实验报告,原来以为都没什么用处了。钥匙找了半天翻不到,干脆拿了钳子直接把锁给敲了。   医院公物,等会程澄估计又要臭骂自己一顿了,陆洋想想程澄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觉得搞笑。   旧书太久不看,就像新书一样陌生。   搬家真的是件烦人的事情。   陆洋看着重量完全不是开玩笑的书堆和杂七杂八的物件儿,又看了看时间,程澄出去是有一阵儿了,有点不放心,还是拿了墙上挂着的另一件白大褂也出了门。   刚走到走廊就已经听到了吵闹和哭喊,习惯了各种混乱的场景,陆洋恢复了面无表情,将口罩戴好。   急诊的人手是着实不够不够,在护士那里陆洋了解了一下情况,是最常见的喝酒出事,饭桌上一半人喝太多了,三个出现酒精中毒,饭店的人帮忙送过来的。   “刚才一个送过来的时候瞳孔都大了,啥反应都没有了,还有一个心肺复苏,按了半天人才回来,但是程哥说看着也玄,现在家属只来了一个,刚才有一个还能清醒地跟车过来,突然就晕倒被抬进急救室了。”   “我去看看吧。”   陆洋走进急救室,果然正看到几个护士和一个没见过的应该就是程澄说的今天来住培轮转的医生,正围着病床上的男子,有些手忙脚乱。估计是第一次独立面对,女孩子想要努力表现出镇定,但是明显就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护士们看到陆洋,倒是松了一口气。半个多小时后,人从抢救室推进了留观室。   程澄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陆洋已经站在床边了,他微微一顿,皱了眉头,但也没说什么。走近之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情况,人醒了就是还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   “这个看着还好。”   “嗯,纳洛酮加速尿,补液之后生命体征都挺稳定,这个没什么大事,程哥你那边的呢?”   “有点难,暂时稳住,得等家属过来,”程澄看了眼一直站在陆洋身边明显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女孩子,“小吴,规培生,这是明天要从急诊天坑跳进另一个天坑的陆老师。”   “别瞎说,”陆洋看了他一眼,有些无语地笑了笑,“我叫陆洋,之前在急诊,明天就调去心外。”   女孩子长得倒是挺清秀,身量有些娇小,收拾得也整齐利落,虽然刚才惊慌,但是陆洋开始工作的时候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马上开始配合。   “陆老师好。”   医院走廊的灯一直如同白昼炽亮。   “医务科当我这里是可以随便塞人再随便要人的地方,”程澄跟陆洋走回去值班室的路上就开始抱怨,“直接塞过来,不用打声招呼人往面前一放,就说是跟着我的学生。”   “我听说了,绩效要跟带教挂钩了,”陆洋帮他重新倒了杯热水。   “这些书和衣服你都要搬?”程澄抿了口热水,看着陆洋收出来的这一大堆东西,“不过也是,基本也不用回家了,我在原来的医院做老总的时候,直接把外面租的房子都退了。”   “打算搬上去,不过之前不是说九楼心外有人要接替徐师兄的住院总了,多我一个,还不知道是怎么安排呢,”陆洋说着,又蹲下去开始把地上整理好的书籍搬开,开始分类挑拣,“我今晚会收拾好的。”   “不急,”程澄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来,又把身上穿着的白大褂脱下挂好,再一次按了免洗的消毒液,“有事跟你说,过来,陆洋。”   “怎么了?”   “你跟着我多久了?”   “大概一年多了吧,ICU半年之后跟着你来急诊。”   “一年十个月,”程澄看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我其实一直不赞成远琛包括他身边那一帮人那种教导方式,我觉得太过于简单粗暴,都这个年代了不应该这样,但是现在,我多少能明白一点。”   陆洋站起身,放下了手里的书,有些无措地望向程澄,但还是马上走过来,在带了自己快两年的老师面前站好,“程老师。”   “你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了,陆洋,酒后可以工作吗?”   心中一沉,年轻的医生眼里有些慌乱,看向自己的上级时候都有些躲避。   方才说话的时候,程澄就闻到了他身上淡淡薄荷味下隐约有很轻微的酒精味道,刚才见关珩下班的时候还听到他说晚上约了陆洋,小孩子在自己面前还是没有戒心,话一榨就出来了。   “我只是吃饭的时候喝了一小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检查和下医嘱的时候我很清醒,我没想太多.....我只是想去看看能处理的我想帮老师处理,我也是因为觉得最后一个晚上......”   “这么好骗。”   看对方笑了,但陆洋却依然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想对老师说谎。”   “我知道你很清醒,也知道你是因为不想骗我才坦白,但是陆洋,你在医院所有事情所有行为都要谨慎,之前的事情我一直希望你不要耿耿于怀但也不要忘记,”程澄靠着桌子,望向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小伙子,好不容易捡来的大便宜还是留不住,的确是挺可惜的,“急诊虽然很忙也很累但能争的东西不多,而且科室的氛围也还可以,可到了上面就不一样了。”   小孩子刚来自己身边的时候,状态很糟糕,顶着流言蜚语和议论压力,也是慢慢的平复想通了才好起来,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带你的那个星期,第三天吧,我吃饭跟你说过什么?”   “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踏实负责就好,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几千块钱的工作没必要把自己死里逼。”   “妈的,这种话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嘛,”程澄笑骂道,但是手里拿起了桌上用来压文件的塑料尺子,一边是含酒精消毒的湿纸巾,抽了一张擦了擦。   这个动作就足够陆洋心里一紧,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段时光里的每一天。程澄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嘴里便又开始继续数落。   “所以我真的是不理解把小孩子搞得一惊一乍有什么好处。”   “那你就放下啊......”   “你敢这样跟林远琛说话吗?”   沉默。   “手。”   “程哥...来真的啊?”   “快点!”   手掌伸过去,摊平在程澄的面前,陆洋这时候倒是乖,也没有反抗。   “以前我从来没打过你,以后你回去了,自己凡事要长个心眼,别再出事了,”语气严肃,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包裹着力量与真诚,“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   程澄伸手拉着他的指端,一记尺子就抽在他掌心,力道有点重,震得他手掌微微发麻,然后是缓缓清晰的痛意带着热烫的感知慢慢晕开。   看着小孩子一直垂着眉眼不看自己,每一记疼痛落下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但又迅速恢复了表情。   程澄叹了口气,“抬头。”   眼前高瘦的小伙子把头抬起来,一双像星夜般的眼眸虽然有忍耐的色彩但是却丝毫没有怨恨的意思,只是直直地望着程澄。   尺子连着落了五下,落得狠重,打到手心噼啪的声响听着都有点吓人,掌心那点几两肉轻易就被打得通红,每一记都让陆洋耐不住咬着牙关忍下。   他的确是太久没挨过打了,几下手板就让他有些难以忍耐了。   “等会儿我帮你搬上去。”   停下的时候程澄开了口,其实这跟他之前挨受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教训中间突然释出的关怀,还是让他微微酸软了心肠。   “我不搬。”   “嗯?”   一脸倔犟,就跟刚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一样。   “住院总按照规定每周会有一天轮休,我就下来住,外面那个房间我明天就去退了。我不会带东西回来练缝合的,保证。”   程澄看着他,不置可否,但是手板没有停下来,还是一记接着一记揍。   打了十多下,整个手掌都红透了肿起才算停。   “随便你,虽然不准你带那些过来,但你今年生日的时候,程老师送个东西给你。”   “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   “好!”   “哦对了,”程澄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狠厉地尺子直抽在陆洋的手掌,疼得让人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差一点就痛呼出声,看着年轻人捂着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程澄只是淡定地说了一句,“这个星期去搞个新锁头来补上,找不到钥匙你不会问啊?那个锁是很破,但谁叫你直接就敲掉!”   “知道了!”   坐上最后一班地铁回家的时候,陆洋手里还握着那杯冰冻的咖啡。   轨道摩擦伴随着呼啸的风声,车厢内的灯光明亮,手心也已经不疼了,稍微有点热麻,程澄给他喷了一点药,自己出去买夜宵的时候还给他带了杯冰镇过的铁罐咖啡说是给他冷敷。   然后明早你上班的时候还可以喝,陆洋接过的时候听他这么说,都忍不住笑。   这个点地铁上没什么人,陆洋戴上耳机,看着眼前到站提示的文字,站起身准备下车。   刚踏出车厢,在车站的广播声中,耳机里传来了一声微信的提醒。   早已经没有联系的头像和名字浮起了红色的提示,连备注都还没有更改,依然是“师父”。   七点半前到科室。   还是一如以前一样的直白简洁。   陆洋打开信息,删掉了备注,然后退回来,回了一句收到,然后手机锁屏,放回了包里。   扶梯缓缓上升,走出站口,夜幕下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 第2章   在父母眼里,陆洋仿佛是填报志愿之前,一夜之间就决定好了要学医的。   虽然平时成绩不错,但是高考这个分数在省内读排名靠前的学校可以,但要够到国内最顶级医学院还是有一段距离,所以本科之后陆洋靠着考研考到了上海。   如果不是研一在手术室里出的那场风头,也不会让林远琛注意到自己,所以作为出了风头的报应,自己之前在离开心脏外科的最后一场手术,刚踏进手术室就被叱骂着赶出来的时候,林远琛也选择了冷漠和无视。   之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放下所有尊严的恳求,他总觉得林远琛也许只是在气头上,所以即使在ICU忙得昏天黑地的每一个夜晚,他也会在值班室里彻夜练着血管缝合,整理着之前的临床数据。   直到希望一次一次石沉大海,直到平静地接受放弃。   其实现在看来,一路都是跌跌撞撞,又兜兜转转,毫无意义。   手机里是父亲传来的消息,问了他一句工作怎么样,又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并希望他再谨慎考虑辞职的事情,如果回来工作,这个落差感他是否真的可以接受。   临出门前看了一眼自己堆在床上的整理出来的期刊和书籍还有成沓文件夹里的资料,陆洋叹了口气,给房东发了条信息,自己这月到期之前会把东西清理干净,后面就不续租了。   一千块钱租的破单间,除了换个地方匆匆睡一觉,离着医院又远,其实这么长时间来并没有什么作用,这下自己连交通费都省了。   早餐是昨天那瓶咖啡和楼下食堂买的两个包子,七点钟还没到,进入医院的时候还下意识地要往急诊走。   手续不需要陆洋去办,是人事科直接发函医务转科的,陆洋走进电梯里,口罩遮挡着表情,这个点医院进出的人不多,电梯里空空荡荡只有他和另外两个护士。   莫名地竟然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情绪,陆洋觉得自己当真有些可笑。   护士站值班的护士都是新面孔,估计是这一两年刚进来的实习或者轮转,关珩刚从病房出来,刚测完一轮血压,看见陆洋还有些惊讶。   “你怎么这么早?”   “喊我七点半到。”   “老徐在值班室呢,说你来了先去他那里。”   陆洋环顾了一周整个九楼,一切还是熟悉,但又无比陌生。   走进了值班室,正看到快要调去新院区的心外住院总徐楷还趴在桌上补眠,听到有人进来的响动,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师兄,”陆洋关上门,喊了他一声。   “啊,陆洋,来了啊,”徐楷揉了揉眼睛,一脸疲惫,黑眼圈重得不像样子,看上去很是憔悴,“最近几次我下去急诊的时候,你都在忙别的事,好久不见了,太好了,等跟你交接完我就轻松了,以后我就在家门口上班了。”   徐楷伸了个懒腰,感觉整个人都在垮掉的边缘了。   “之前不是说有人接你?”   “上头斗来斗去,倒霉的都是下面的人,人家小伙子不愿意去下级医院,直接不干走人,也是张教授的学生呢,你想想看,”说到这里,徐楷指了指门外,“手段可厉害了,你这一年多是没看到,清走了好几个人。”   说的是林远琛。   但陆洋兴趣缺缺,看了看桌上堆成山的纸质病历,一看就是检查完了之后要交病案科的。   “今天手术日,等会还要直接上手术呢,”徐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是苦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接了就知道了,苦日子开始喽。但你好歹还是回来了,不过你也挺有本事的啊,坚持这么久,你跟哥说说,怎么让林主任松口的?”   知道对方有误会,但陆洋也没有解释,只是应付一样地笑了笑。   门被扣了两下,然后直接推开,林远琛站在门外,投过来的视线带着严肃的寒意。徐楷几乎是反射性弹起站直了身。   “主任早。”   陆洋也站起来,看着他,但是没有徐楷那么紧张,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主任。”   “不准备晨会查房,在这里闲聊什么?”林远琛说着,转又向陆洋,“我不是让你七点半前到我办公室吗?”   “主任只说让我到科室,没说让我直接过去办公室,需要我现在过去吗?”   陆洋平静地问道,旁边站着徐楷听他开口就已经倒吸一口凉气。   自从被调出心外科之后,陆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认真地看过林远琛了。他还是以前的样子,眉宇间永远带着一种隐隐内敛着的锐利得如同刀剑一般的锋芒,幽深如墨的目光里好像一直都带着一种浅浅的冷漠与专注。   林远琛也看着他,眼神在他身上深深地游弋过,仿佛像是要将目光一寸一寸钉在他身上一样,双瞳黑得如同夜幕遮挡,看不清情绪。   半晌。   “你现在过去。”   “是。”   所有的一切都是无比熟悉。走廊最深处的办公室,桌上东西的摆放,书架上陈列的东西,望出去的窗户能看到盘旋层叠的立交桥以及窗边叫不出名字的绿植。   恍若昨日。   仔细回想起来,关于这件办公室的回忆好像一直都与惩罚责骂脱不了关系,每一次踏进来的时候都带着沉重的情绪。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崭新的工作证和听诊器。   “回来了就什么事情也别多想,”林远琛走进来,开了灯,看着眼前年轻的医生,“东西拿回去,这两天好好跟徐楷交接,今天开始上手术,一切如旧。”   陆洋伸手拿了东西,平视着走过来的上级,语气也非常平稳,仿佛中间这近两年的空白与彷徨都不存在,他只是寻常地出去学习或是轮转了一段时间,甚至像是刚刚休了个假。   “上手术我觉得还是缓一缓吧,住院总要交接的事务很多,我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科室的规矩有什么变化,杂事都理清楚了再来吧。”   寒意如同利剑一样直刺,陆洋平静地迎着他如同手术刀一样,想要把自己层层解剖开探析清楚的眼神,没有任何动摇。   “而且我很多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也快两年没上台了,什么都得从头来,先不着急,我想还是......”   “陆洋。”   林远琛打断了他的话。   “跟你之前做住院总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小时交接完,九点出现在手术室,就这样。”   “主任...”   “出去。”   林远琛一直是这样雷厉风行的风格,说一不二,不容拒绝和质疑,陆洋并不意外,也早已经没有争辩的念头和心力。他不是没有过气性,但是反抗带来的后果他已经尝过太多了。   “好神奇,你走的时候是你跟我交接,我现在要走了又变回我跟你交接。”   陆洋虽然没从对方的语气里读出嘲讽的意味,但是这件事情的确是讽刺。   “啧啧,杂事其实没多大的变化,主要是手术排人,其他教授的都还好,林主任的手术你要斟酌一下。现在啊,实习的学生来了都想着怎么偷懒准备考试,规培轮转的基本都想最后能去挤心内,骨科和肿瘤这些热门科室,之前的住院医三个人都跟去新院区,现在几个都是最近来的,”徐楷把成沓的资料往他面前一堆,又往他面前凑了凑,“不过林主任面前,科室的人都挺愿意做事的,你倒可以轻松点。”   “怎么了?”   “林主任,博导了,你懂的。”   徐楷跟他使了个眼色,交接的事情,明面暗面上的都说了不少。   “我过两天过去了,一切就交给你了。”   陆洋笑了笑,看着电脑里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头疼。   “啊,快到点了,查房应该早结束了,我们先过去手术室吧,”徐楷本想看一下时间,手机倒是恰好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的话语简单,系统里也同时是显示程澄发来的单子,转院病人会诊。   “你上手术吧,我去看看,”陆洋看他有些为难的脸色,一边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材料,一边说道,“我把这些病历整理一下就去,你去忙吧。”   徐楷有私心他知道,毕竟过去新院区之后,治疗组也要慢慢组建筹备,能做的手术等级暂时还是比较有限,有高风险大难度的手术还是会转到本院来做。   况且能跟林远琛手术的机会不是那么容易求到的。   他也有私心,因为他并不想再次踏进那间固定的3号手术室。   陆洋站在电梯里,身前身后都挤满了人,直到超载的提示响了两声,门才关上。双眼有些失焦一般地盯着橙红的数字一层一层地往下降。   如果可以,他连手术室都不想再进去。   急诊仿佛永远都充斥着孩童尖锐的啼哭,电话这头着急混乱的话音,迷茫焦虑的一张张脸庞和神色匆匆忙碌在其中的同事。   看着床边围着一圈的大人,陆洋轻叹了一下,小孩子生病,看着多少都会让人觉得难受。   双手消毒后,像往常一样焐热了听诊器探进了病床上的男孩子层层衣衫里面。   “10周岁,区医院那边转过来,小孩子半年多以来反复出现低热,不断出现心悸和头晕,最近还总是出现手脚青紫症状。一开始以为是着凉感冒,在家附近的诊所开了几次抗生素和感冒药。”   男孩有些气促胸闷,半闭着眼睛,就算盖着被子,也有些畏寒。   杂音一阵阵传来,在孩子转变了卧姿之后,强弱又有了变化,陆洋听过之后有些犹豫。   家属暂时回避的时候,陆洋看了一眼跟自己对接的是昨晚见过的那个规培的女孩子,他一边仔细回忆了一下想不起名字,一边简短地听了一下情况。   “昨天早上在家里突发晕厥,送到区医院的,这是之前做过的检查,彩超图片和诊断。”   女生的手脚麻利,说话也干脆,陆洋看着眼前的超声图片,一张张划过。   “他家里人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   “说是没有。”   “跟父母谈一下做一次TEE。”   “啊?”女孩子看着已有的诊断,但很快反应过来,“好的。”   陆洋微微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就看到程澄走过来,明显是忙碌的时候抽空过来的,语气有些不悦。。   “陆洋,楼上叫你现在马上过去。”   “那这里?”   “徐楷下来看,”程澄的脸色不是很好,“你赶紧上去手术室。”   电梯里依旧是拥挤得密不透风。   胸腔里似是一种难以平复的心气一直在翻涌,被人群淹没的片刻,陆洋沉下眼神,躲在阴翳里加上口罩遮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即便是无数次告诉过自己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他应该有所成长,工作上都可以忍耐,但是在这一刻快要冲垮理智的情绪还是让他紧咬了一下牙关。   这一层是真的已经太过陌生了。   换了鞋,工作证扫描过,机器将洗手衣吐出,换好后走进休息室,衣袖里内置的芯片在感应区贴过后,储物箱的门弹出,陆洋将手机和身上的东西全都锁进去。   刚踏进走廊,就看到关珩急匆匆地走出来,一头都是汗,身上的洗手衣也湿了一大片。   “我的天啊,你去哪里了?”   陆洋走过去,还没说话,关珩上来就是一通。   “老徐刚才整一台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在发脾气呢,你自己小心吧,赶紧洗手进来,喊你直接去8号。”   “为什么去8号?”   “那边在切右肺,肿瘤侵袭心脏的病人,好像术中出血,本来那么危险的位置,腔镜做好像风险就很大,结果缝口子的时候,破口越捅越大做不下去电话就打过来了,快点!”   手术室走廊的灯无论日夜都白得炽亮,水流冲刷过手掌到手肘,冷水一阵一阵的冲洗,但却总觉得莫名的滚烫,陆洋突然停下来所有动作,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关珩正要骂他别磨蹭了,却看到他脸上许久都没有这么清晰地显露过这么汹涌的愤怒。   话语都噎在了喉咙口。   在急诊夜班的时候,即使是被发疯狂躁的醉汉抓破了脸和脖子,或者是被不讲道理的病患指着鼻子辱骂,甚至出120时抢救了快四十分钟救不回人,被家属拉扯得白大褂都破了的时候,陆洋都没有过任何外露的情绪。   他好像永远都平和沉稳,在急诊的每一刻都和自身剥离,只是这庞大的医疗机构里一个工作机器,不像一个年轻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医生。   沉默了大概五秒左右,关珩看着他重重地一脚踢在洗手池旁不锈钢的支架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大响动。   “...你疯了啊,上班呢你干嘛......”   关珩慌乱地看着眼前有些全然陌生的朋友,镜子里陆洋的双眼通红,像是隐忍了许久的怒气和不甘在这一刻终于压抑不住,从心头向着全身的每一寸决堤着暴起铺开。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科室里到底有什么事情?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搞我?我已经滚去急诊了,合同一到医院也不可能再跟我续签了,那件事情要跟我一辈子,我的职业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他还不满意吗?”   陆洋仿佛是冷静下来了,转过头来问他的时候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一样。关珩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我怎么知道啊,大哥,我一个护士,他们这些大佬怎么想的,我......”   “陆洋。”   林远琛站在走廊的拐角,即便是离得远,陆洋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寒意,带着压迫感的威严像是一阵冷得令人窒息的风朝自己逼近。   “滚进来。”   声音冰冷,说完又是居高临下像看蝼蚁一样地看了他一眼后,就走回手术室了。   他受够了。   为什么时隔快两年了,他依然还爬不出那快要将自己吞没的阴影?为什么他已经承受了所有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承受的巨大代价,却还是不能被放过?   关珩看陆洋发了狠的表情和要往外走的动作,吓得直接一把就拉住了他。   “忍一忍,忍一忍,陆洋陆洋,洋洋!别冲动!你自己也说了就这一年了,”关珩劝得苦口婆心,“赶紧先进去。”   手腕被拉得按出了红印,陆洋只觉得咽下这口气几乎要冷透了他的心肺。   胸外的手术室挤满了人,台上的医生和器械护士忙碌,旁边无菌区外见习的学生也是一脸紧张。陆洋看了一眼就必须再次强压下想要拔腿走人的冲动,脚踩过感应区,门打开,他双手举在胸前踏进了手术间。   “这是陆洋,你们都见过的。”   林远琛站在手术台的左侧,手中拿着吸引器,一手应该是探进了病人的胸腔,声音依然保持着低沉笃定。   视线齐刷刷地望过来,探寻的,好奇的,也有些是尴尬与惊讶。但凡是在这医院工作两年以上的,没有人不知道当时的事情。就算是刚进来的实习学生,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过去的八卦。陆洋在这一片复杂多样的目光里,装作毫无感受,穿上了手术衣,戴上了无菌手套。   “压住按住不要松,阻断钳来,”林远琛说着,“来,陆洋你站孙医生前面,我们要确认一下出血点。”   原本站在林远琛对面的胸外科医生让开身形,目光交错的时候都能清楚地读出对方眼神里的迟疑,陆洋按捺下心头所有的情绪,走过去,扫了一眼手术台上的情况。   胸腔镜下估计是电凝钩还是切开缝合器操作时候的刮擦或者牵动,也可能是肿瘤剥离开心肌上面错综复杂的血管时,血管壁太过脆弱经不起操作引起的破裂,现在胸骨已经被撑开,暴露着猩红血肉。   “延伸到下面都破了,整个瘤子原来从后部挤压了右心,瘤蒂长得堵塞周边血管,估计是剥离瘤体的时候弄到的,”林远琛说着,出血已经控制住了,术野在吸引器的抽吸后渐渐恢复清晰,“你看,上腔静脉这里还有后面分支动脉,出血点,看到了吗?”   没有感情地点头。   “侧后都破了。”   “对。”   林远琛看了一眼器械护士,又对着陆洋平静地说道。   “缝。”   “什么?”眉头皱起,陆洋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人。   “持针器拿着,缝合血管,”林远琛的语气始终都是冷淡着,每句话都是命令的口吻,这一刻无比熟悉,没有多余的废话和感情。   陆洋以为只是要自己来做个助手,听到他的要求,当下就变了脸色。   “我不会。我跟您说过的,林主任,我快两年没上手术台了。”   陆洋看着他,没有去接递过来的东西,口罩遮住脸庞,只有视线直接,早已经不受控制的复杂与怒意在目光里翻涌,看着自己曾经的老师。   “我全都忘了,我现在什么都不会了,这样操作对病人也很不负责任。”   “那就从现在重新开始学,病人现在就躺在这里,你要是再多一句废话,就给我滚出医院!”   屈辱是唯一真实的感受。   手术室里只有体征稳定下来后,仪器平稳的声响,没有人说话,空气都压抑着凝滞了一般沉重。   林远琛直视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眸在对着自己的时候,好像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俯视,陆洋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和感受,也许在林远琛眼里无论任何时候都无比幼稚,又一文不值。   他曾经濒临崩溃的压力与疲惫,他后来承受的委屈与迷茫,再之后沦为笑柄和被议论的弃子,在他曾经的老师看来可能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陆洋低下头,最后还是接过了递来的器械,外科口罩的掩盖下是一个惨淡的自嘲的笑。   在林远琛作为助手的配合下,谨慎地吻合起破口。器械在无影灯下仿佛闪烁着银质的光感,比发丝还要细密的缝线开始迅速地穿梭。   脑子里的所有想法仿佛都被清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着,手指指端压迫的地方配合着进针收拉一点点后退,力道恰当,针眼间隔均匀,缝合紧密无误,打结又稳又快,手指动作翻飞敏捷,快得几乎无法被仔细看清,一切熟稔得都像是肌肉记忆的复苏。   他在手术台上的所有动作,满满都是林远琛的影子,持针的习惯,缝合的方式,速度,节奏甚至连伏低下身体的角度和姿态都一模一样。   “剪刀。”   但在这一刻,陆洋才真的有了实感。   手上的感觉只有自己才是最清楚的,他真的离开心外太久了,即便是刚开始的那半年里他也没有荒废过练习,但外科手术术者真正的成长唯有在手术台上,他已经偏离这条道路太远了。   “陆洋的手还是跟以前一样,啧啧,不愧是师兄手把手带的学生。”   落在陆洋耳朵里,却分不清是对林远琛的奉承,还是对他的嘲笑。   “不至于什么都不会了,但的确是跟以前比有一点差距,可以练回来的,”林远琛只是依旧面无表情,松开了阻断,看了一眼,便对一旁胸外的医生点了点头,“好了,陆洋跟我出来,你们继续吧。”   “好的好的,谢谢啊师兄。”   陆洋一直沉默着,退出无菌区外,脱了手术服和无菌手套,跟着林远琛走了出来。   休息室里,摘了手术帽,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洗手衣上也有了一小片的汗湿,以前十几个小时的手术都站过,现在缝合一个血管破口就这样,陆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让你九点前出现在手术室你没听到吗?”   “突然有会诊我就先过去了,徐师兄毕竟还在岗,我们就商量着来了。”   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林远琛。   直到听到自己曾经的老师叹了口气,再次开了口。   “陆洋,你很恨我是吗?”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在手术台上拿病人逼你,不配做一个医生?”   牙关都咬得生疼,额际的青筋都隐约有些清晰,但是成年人的世界里也许可以原谅人后一时的失控,但片刻也不可能容忍人前的不得体。   陆洋平静下心态,嘴角扯开一点浅浅的弧度,保持着体面礼貌的语气。   “没有,我才是真正不配做医生的人,主任这么做一定有主任的考虑,我只需要遵循上级指令就好......”   一记耳光响亮,“啪”的一声直接扇在他脸上,他本就生得白净,很快就看到一片浅浅的红色从脸庞绵延至颈侧,浮肿而起。这下掌掴震得他微愣,然后痛楚刺麻叫嚣着从脸上蔓延开。   所有噩梦都在这一秒清晰又透明,汩汩涌涌碾过脑子。   “谁教的你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   门外可能是刚才手术间里的见习生走过,所有的话语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休息室。   刚才那是谁?   陆洋啊,你没听带教老师说过吗?专硕规培开始就是林主任亲自带的学生,固定的一助,心外诶,你想想看多厉害。可是后来好像手上出了事儿,被调去急诊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又被调回来了。   出了事儿?   我听说是出人命了。   卧槽...真的假的?   不是大事的话也不可能被清理门户啊,林主任当时可是直接在大会上说了,他没有陆洋这样的学生。 第3章   陆洋觉得,也许第一次林远琛动手的时候,自己就不应该选择接受和顺从。   刚开始是些小事,病历病程写得不够规范,规定时间内文献没有读完,数据整理不够严谨之类的,只是戒尺打手或者往腿上招呼几下。   他口头医嘱说得清楚,但录入补上记录时不够严谨的表述,给他换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责打。强心药物的使用方式,用量,在杀人和救人上有时候就是一线之间。一旦有任何意外情况,记录文书上的一点马虎都会成为终结他职业生涯的利刃。   以为只是平常一样训斥和几下手板,然而林远琛卷起了黑色衬衫的衣袖,取下了手表,用戒尺点了点桌面。   他伏在办公桌上,褪了裤子,才知道戒尺原来可以是这么狠重的东西,数次膝盖发软身体滑下来跪在地上,被痛楚折磨红了的双眼一直忍着眼泪不肯流下,不是因为怨恨和不服,只是因为不想软弱,医生不能软弱。   陆洋认错,也一并认下林远琛给自己立的规矩,要做他的学生,就要接受他的方式。没有啰嗦的斥责,错误只有变成打在身体上彻骨难耐的疼痛,经历过痛哭流涕地忏悔后才会被永远铭记。而作为医生,任何错误都不能被容忍。   好像从那以后,他身上就再没有好过。   吸引器不慎牵断林远琛手里缝线的时候,他第一次挨了藤条。皮肉被抽得破裂,他在办公室里俯卧撑一样地撑着地板,师长手里的藤条上沾染的是他的鲜血,林远琛用尖锐得令他几乎眼前发黑的苦痛告诉了他,手术台上他任何失误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他数次支撑不住摔在地上,一头冷汗湿透了上衣,然后艰难地再次撑起,侧颈都忍出青筋。   第二天发着高热,但陆洋依旧得白天继续着高强度的工作和实验室的事务,晚上上课,阅读文献,写病历病程。凌晨入睡,药物无法止疼,痛得难受的时候,只能硬扛。   陆洋知道所有人看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走了大运了。   林远琛的履历堪称是传奇,走来的一路上仿佛都是星光铺就。而自己本科院校不算顶尖,医院里一抓一大把八年制的“嫡系”,自己区区一个专硕能被这么年轻就升上科室主任的老师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再辛苦都应该忍受。   所以他像很多处在矛盾境地的人一样,不断告诉自己,林远琛这么对待他是因为真心栽培他。   电脑旁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红肿用冰袋敷过虽然消了很多,但也微微有些泛青了。   “啧啧,这他妈的就开始了?”   关珩进来值班室,看到陆洋脸上的指印,一脸震惊,有些不敢相信。   “没跟之前一样把老子抽破相就谢天谢地了,”陆洋看着住院医师的排班表和现在科室里住培实习的人员名单,“但这次跟之前不一样。”   “你在急诊都破相那么多次了,还在意这个?”关珩对他的话有些嗤之以鼻,把手里的冰美式递给他,“不一样?怎么着?你还手啦?”   他一直无法理解这一套,之前就对陆洋能够接受这样的方式而更加不解。   “没有。”   “那你说个屁。”   “我告诉他,他不能打我,我不接受,如果有下次我就上报人事和医务科跟领导反映了。”   “嚯,真的假的?”关珩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是怎么回事儿啊?转性啦?”   陆洋笑了笑,只是笑意轻浅,很快就平了下去。   不会再接受这种方式了,他不要再回到过去日夜难辨的晦暗噩梦里。   “那他怎么说啊?”   “这种话当然要说完就走啊,站在那里等他继续动手吗?”陆洋喝了口咖啡,白了关珩一眼,仿佛他问了一个蠢问题。   “对了,老徐早上在急诊收了个小男孩儿进来,在3床,今天在做术前常规检查,”关珩说着,脸色有些郁闷,“那个小孩子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是护士姐姐给他抽血,为什么护士还有男的。然后就一直在玩手机,咱们小时候的玩具都没几个,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   “他有做食管超声吗?”   “做了啊,怎么了吗?所有的检查项目都有做啊,在等结果,有什么问题吗?”关珩看他犹豫,还是补充了一句,“这个孩子转到杨皓那里了,诊断跟区医院是一样的。”   “没事,我去看看。”   病房里,估计是舒缓维持的药剂一上,小孩子的状态好了很多,虽然一手打着留置针,但单手也拿着家长的手机正在打游戏,留在病床边照顾的估计是孩子的母亲,忙前忙后,看到医生过来笑着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管床的住院医师是个生面孔,是后来招进来的没什么印象,见到陆洋的时候也是一愣。   母亲见陆洋要给孩子听诊,连忙催促小孩子把手机放下,陆洋看男孩子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笑了笑,侧卧位听诊的时候就听到一句脆生生带着童声的疑问。   “哥哥,你也是护士吗?”   “我是医生啊,”陆洋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护士呀?”   “因为刚才给我抽血的护士哥哥说,长得好看的男的才能当护士。”   关珩几年了都改不掉喜欢跟小孩子胡扯的毛病!   但是陆洋还是轻柔地扶着小孩子坐起来,又再次把听诊器探进衣服里,“你觉得我好看?”   “你比刚才进来那个医生叔叔好看多了。”   小孩子凑过来小声地回答他。   虽然笑着,但再次确认过传进耳朵里的声响,陆洋只觉得心里微微一顿。   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改变,陆洋大概例行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就走出了病房,再次回到值班室的时候,正好撞上了过来的杨皓,对方也没什么改变,还是能把整个门挡住的壮实。   陆洋没去理会杨皓脸上并不好看的表情,礼貌地点了个头就要进去。   “我的病人,我带的住院医会管,不用你多事。”   陆洋转过头看着他一副厌恶的神色对着自己,心里只觉得无语。   “师兄说的是什么话,住院总整个科的病人哪个敢不管的?”   值班室的几个实习和护士都在场,这样的场景着实是有几分尴尬,大家表面上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实则都听着门口剑拔弩张的对话。   “你一个出了重大医疗事故的医生敢厚着脸皮在医院工作,我可没那么大胆子冒风险把病人交给你。”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还是很容易被听见的。虽然觉得这样在办公场合明着翻脸的行为不够成熟,但面对着杨皓眼里丝毫不遮掩的愤怒,陆洋还是保持着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师兄就去让医院炒了我嘛。”   坐回电脑前,陆洋没有再去理会窃窃议论的声音和异样的目光,打开电脑从系统里调出3床的电子病历和之前所有检查的资料和影像,越是看,陆洋的眉间皱得越深。   手术排在了后天早上,陆洋看着安排表,最后还是把窗口关掉。   忙到下午四点才吃上饭,陆洋看完了科内所有病床记录和病案病程,只觉得双眼昏花。   下午下班前,在科室的会议室里开了个会,林远琛忙完了今天白天的第二台手术开了个短会,说了一堆日常例会强调过的话语,会议其实也就是主要介绍了一下陆洋。科室虽然看上去换了一些人,但还是有熟悉的面孔,气氛多少有些诡异,但陆洋的表情很泰然,面对着各种各样的眼神也没有什么表情。   会议结束的时候,关珩靠过来,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   “杨皓找你麻烦了?”   “我没理他。”   “你这两年性子真的变了好多。”   “得程哥真传。”   说到这里,关珩倒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进手术室之后,程老师也上来看了一眼才回去。”   陆洋一愣,旋即又笑了一下,在跟林远琛目光相撞的时候,又收敛了笑意,没有再说什么。   陆洋本以为自己第一次在他面前摔门而去,头也不回地走出手术休息室,一定会有严重的后果,没想到一整天直到正常下班的时间,都很平静。   估计是太忙了。   开完会是惯例的晚查房,转了一遍所有病床,每个病床大致的情况,手术方案,应该注意事项,住院医写的每份病历上需要修改的地方,全部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之后,陆洋回到值班室,又再次打开了3床那个小男孩的病案。   超声图在眼前已经看了一次又一次,包括各项检查的数值指标以及听诊时候的心音,所有信息都在脑海里复盘。   住院医见陆洋一晚上来了病房两趟,有些紧张,看着陆洋的时候,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一线做事的人总会担心夹在涌动的暗流中间左右为难,陆洋可以理解。   小孩子晚间睡觉的时候也有些不安稳,呓语不断,他看着神色有些复杂。   整理交接的资料一直到过了晚上9:30,看了一下手术安排,林远琛最后一台应该是超过了预计的时间。   医院配备给住院总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同时系统里的单子也显示出来。急会诊加紧急单,不出意外估计是需要急诊手术。   一到冬天,心血管疾病的患者就特别多,他之前在急诊时有过经验,徐楷曾经一晚上跑了三次急诊收了两个夹层,一个搭桥。   接了电话,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出去按了电梯,程澄微信上又补充了一句,带个人下来。   急诊又是人手不够,陆洋走过去护士站,拉上因为生物钟反应有些困倦着的关珩,就进了电梯。楼层数字缓慢下降,心里回忆着流程,陆洋走到了急诊科。   “18号床,陆医生。”   抬头望过去,18号床旁边站着是产科的住院总,也是名男医生,姓刘,其实比陆洋大不了几岁,但因为长得比较老成,全院都叫他老刘,陆洋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拜托,千万别是,千万别是......   “陆总,你看看你什么运气,新官上任第一天,妊娠夹层,”老刘走过来,小声说道,“我先跟你说啊,不是一般的棘手啊。”   这种情况当然棘手啊,不用告知他也明白。   “谁下的诊断?”   “还能是谁,程老师啊,不过他说让你自己再看看,赶紧拿主意,”老刘挠了挠有些稀疏的头发,愁眉苦脸的,“急诊人手太缺了,刚才前面那个重新开工的烂尾楼,施工工地意外,一下来了四五个人,都在危重抢救室。”   陆洋环顾了一圈,急诊普通抢救室里的确只有办公电脑前坐着一个护士在忙碌着录入开单据,其他人估计都集中在危重抢救了。   关珩已经准备分别测上下肢的血压。陆洋手消过毒,走到病床边进行听诊,女孩子很年轻,看上去可能最多也就二十出头,许是因为痛苦和紧张,整个人看着快要虚脱了,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表情惊慌恐惧。   “怀孕多久了?”陆洋看向老刘。   “她档不在我们这里,外地的,也没有病历来,什么信息都没有,只说快9个月,我刚给她开了常规检查。胸口,腹部到背部都痛,受不了了才到医院挂急诊,我本来想先收进去,结果程老师看过就让我喊你。”   “叫...陈倩是吗?疼痛大概多久了?现在还有感觉到痛得很难忍吗?”陆洋看了眼床前的信息表。   女孩的声音有些虚弱,只说有一点缓解,晚上八点左右的时候疼得最厉害,站都站不起来,尤其是胸口。   “两边血压都不一样,90,60,这边85,160。”   关珩说着,看着正盯着床边超声的图像脸色越来越凝重的陆洋和超声科的医生,女孩子平卧久了也许得到些许缓和,但看着脸上的神情也满满是迷茫,望着围在自己床边的一圈男医生,有些下意识的瑟缩。   陆洋放下手里的探头,安慰地笑了笑,叮嘱她保持平躺不动,不要翻身也不要起来,然后对关珩使了个眼色。   护办台边,急诊还是调出了一个人来,过来的女生是陆洋之前见过两次,眼熟却又叫不上名字的规培生。看过急诊血常规检测的数值,又看了一眼同样眉头紧皱的老刘,陆洋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椅子坐在电脑前。   “我现在开的降压,关珩你给她挂静滴之后,进去危重跟程哥说一下,这个需要三线会诊,把人推急诊重症观察,先上监测,上尿管,要开特级护理,绝对卧床,我跟老刘出去见家属,你...”陆洋一边在电脑上直接开着医嘱,一边看向面前完全还是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话语顿了一下,“准备CTA检查的知情同意书,报医务科备案,写告病危直接发掉。”   “这个......陆洋,这个你跟我可能拿不了主意。”   陆洋知道老刘的顾虑,但还是说道,“我们先见家属,看看情况。”   开完药站起身的时候,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对女生说。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吴乐,陆老师。”   “好的,”陆洋看着她,见女生眼里还是带着医学生刚上一线的无措,耐下性子说了一句,“吴医生,如果病人比较介意一些操作,希望女性医护进行的话,麻烦你多安抚,多帮忙。”   ——————————————————————   “十万押金?!我们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生个孩子哪里需要这么多钱!”   “你们医院不要以为我们不懂,哪有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十万的。”   自己真的应该去拜神了。   一家人看上去穿着都还挺体面,口音有些陌生,另外一对夫妻估计是公婆,有另外一个男孩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一直坐在一边看着手机,对眼前的情况不闻不问。   陆洋揉了揉太阳穴,眼前自称是病人丈夫的男人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有几分闪躲。   “之前我们没有去医院,都是在药铺开方子,喝药保胎,我妈说等生孩子的时候去医院就好。她只是有点痛,你们医生给她开点降血压止痛的药不就好了吗?”   老刘在一边已经快要无言以对了,但陆洋还是冷静着,对着眼前的四个家属开口道。   “她现在我们初步的一个判断是妊娠合并主动脉夹层,比较罕见但是很凶险,之前电视上新闻上也报道过好几次这样的突发疾病,这样情况的产妇基本都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很有可能大人小孩都很难保下来......”   “怎么会呢!之前诊所只说怀孕血压有点高而已啊,她嫁过来的时候没什么病,也没有高血压啊!我们那个年代生孩子哪有那么多毛病啊?如果严重就剖腹产啊。”   男方的母亲突然拔高的嗓音震得陆洋猛地一清醒,想了想他还是尽量用了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去描述。   “这个可能跟她怀孕之后,体内的激素,血容量,血压各方面都有原因。现在就是她的心脏上面胸口这里的大血管里面撕开了,一部分血液冲进撕开的空间,你可以理解为一条血管从中间撕开成了两条而且还越肿越大,要是外面这个血管的膜,这层墙壁越来越薄最后要是破了,大人小孩也就都没了,所以一定是要尽快手术的,要把她这段坏了的血管换成人工做的血管,才能争取看看能不能救她......”   “那小孩子呢?小孩子不能先剖出来吗?”   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男性皱着眉头开口道。   急诊看惯人情冷暖,产科自然也是,对于这样的反问两个人都没有觉得意外。   老刘在一边只是问了一句,“她的直系亲属有过来吗?父母在吗?”   “我儿子是她老公,我们怎么不是直系亲属了?!”   “她嫁过来之后就跟家里没联系了,我们也不知道她父母电话。”   僵持了一番没有结果,以陆洋这两年急诊的经验,家属的情绪估计也快到临界了,手在桌下轻轻拉了拉老刘的衣摆。   “孕妇现在也比较危重,我们也走不太开,需要进去观察,你们也考虑一下,这个要做起来,包括后续比如重症监护,万一有并发症,还有孩子如果出来需要新生儿监护,这些都不是小费用,起码保守算下来要先有准备个20万左右,你们也商量商量吧。”   “医生,如果真的这么危险的话就不能先剖腹产吗?”   老刘明显有了情绪,进来就对着产科的主任一通描述,越说越是气愤。   “林主任还没下来吗?”   “没有,刚才打了通电话上去,梁教授一台三尖瓣转开放了,晚上在的二线以上都进去了,林主任说稳定了就马上下来,”陆洋回答道,“得联系她父母来,有她父母电话吗?”   “陆老师.....他们是不是不知道大概有多危险,不然怎么会......”   “怎么可能不知道,就差把‘孩子生出来产妇无所谓’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陆洋瞪了老刘一样,又一边看了眼听到这话,表情有些难受的吴乐,无声提醒着他,吴乐毕竟刚进医院没见过太多事情,有些话说得还是得有点分寸。   “我去看看她现在状况。”   病床上的女孩子其实算是瘦弱,四肢纤细,只有腹部高高隆起,精神不太好,半闭着眼睛有些麻木地看着陆洋靠近。   看了眼输液速度,陆洋又观察了一下病人的脸色。   “现在好受一点了吗?”   “医生...还是会疼,但比刚才稍微好一点点。”   “不要动,侧身也不要,现在检查一些情况还没有出来,我们不敢贸然用药,你现在需要的就是静养休息,你有父母的电话吗?”陆洋斟酌着说话,伏下身放轻缓了语气,“你的一些情况,我们还是需要跟你的至亲沟通。”   女人的目光空洞,直勾勾的盯着苍白的天花板,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既像是在问陆洋,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不是我老公他们不肯花钱治?”   看着那双眼眶里慢慢积聚起来弥漫着的雾气,陆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像程序一样的温声安慰,告诉她,她现在承受不起任何情绪的大波动。   “我父母不会管我的,我结婚之后他们就不跟我联系了......”   可是我想活下去,医生,我想活下去,我真的很难受。   陆洋叹了口气,又苦劝了一会儿,看她还是不肯透露自己父母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各项参数还算稳定,又交代了关珩几句才出来。   “那些家属只是看上去不知道而已,心里都门儿清,不然也不会往我们这里送。这种是高风险拖不了太久,医务得来评估一下,如果不做就得马上转。”   “转?连我们都做不了吗?”   眼前清秀有些瘦弱的女生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怀疑。   “当然能做啊,”陆洋说道,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个人,但是很快他又说道,“但是这种手术不是我们能做就一定能救回来,家属那个态度,不拿出定金,药开不出来,后期欠费闹事的可能很大,况且一直不签字,手术肯定做不了,病人又不肯透露其他家属的联系方式,那只能等医务派人过来,或者往更高级医院,估计就是中心转了。”   “那就不救了?”   “怎么救?不做夹层,谁敢剖?”陆洋一边说一边挤着消毒液抹在手上,“我们尽力做生命维持,如果能转就一路小心谨慎,平安送到。”   “那万一到那边,家属也不肯救,救不了呢?”   陆洋转过头,正视着眼前叫作吴乐的医生。   “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了。”   “可是见死不救还能算一个医生吗?”大声质问着,吴乐眼睛里都激动得蓄满了水光。   “医生只做该做的事,该做的事就是权限内能做的检查尽量做,能给的监测支持全都给,劝说家属赶紧凑齐费用,签同意书,你想救的话,在这里对着我大吼大叫不如自己想想看怎么去劝外面那群家属或者劝病人把她至亲的电话赶紧告诉我们。”   手掌相互揉搓,抹开消毒液,陆洋并没有生气,只是语气冷淡,平和地回答着。   “你还没遇过事儿,见多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知道你,陆老师,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传闻是真是假,但我觉得如果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医院工作,根本就不能算个医生!”   “怎么?你要来教我怎么当一个医生?”   年轻的愤怒和不甘无比熟悉,陆洋面对着那双眼眸里的火焰,只是轻轻笑了笑,语气始终冷静平缓。   你有遇到过上了台,上级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临床能力,你冒险主刀想救人结果病人自身隐瞒病史下不了手术台,最后家属闹起来的结果是牺牲你的名誉让你背锅毁了你的职业生涯这样的事吗?   你有遇到过急诊病人不过是因为缴费处人多等不耐烦就回来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然后五百块现金甩到你脸上,医院出面劝和,病人还在外面叫嚣让你不要小题大做这样的事吗?   你有遇到过抢救到后面,你按压快累到虚脱准备再紧急除颤的时候,家属反而上来就两记耳光,抓破你的脸,骂你为什么要救她老公,拖累他们全家这样的事吗?   “你都没有遇到过,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听从上级医生的指示,做好自己该做的。你想做的那种医生,只存在在电视剧里。你现在在急诊科,算是程哥的学生,我才会跟你费这么多话,今天晚上你说的我就当都没听到,平常工作少拿你幼稚无知的情怀和道德绑架去烦程哥。”   吴乐被他说得呆愣,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老刘在这时候走进来,神色更是暗沉了几分,祸不单行,35周左右,前置胎盘。   陆洋看着她,又问道。   “你看过知否吗?”   吴乐有些接不过来他跳跃的提问,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啊?是在播的那部电视剧吗?”   “对,程哥很喜欢看那部戏。今天师兄就带你好好见见人间的豺狼。” 第4章   “什么?!什么叫可能要摘除子宫?”   “摘了子宫她还算是个女人吗?”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不能直接剖腹产一定要做这个什么夹什么层的,不就是血压高点吗?生了孩子,我们回家之后注意一点就好了啊!”   陆洋头脑有点昏涨。   “现在不是说生孩子的问题啊,阿姨,是人和孩子都不一定能保住,她不是血压高点,是现在整个人包括肚子里的小孩都很危险.....”   “很危险你还在这里跟我!跟我说这么多!赶紧把小孩子剖出来!没钱就不肯救人你们还算医院吗?”   “人如果有危险,该做的我们还是会做,医院不可能说你没钱我们就不救,但是现在你们家属都在这里,该有的手续要齐全,我们可以做紧急绿色通道,你们签字愿意手术,押金能押多少先给,我们先办欠费借药,检查先做,手术室也可以先准备。”   陆洋看着老杨急得憋红了眼一直沉默,又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没有吭声的丈夫,眼前年老的夫妻高声骂着,引来阵阵围观,他只能平和着语气,摆开了眼前的病危通知和一系列知情授权书。   “而且后续我们也会帮着看能不能申请减免,医院也有这方面的帮扶基金,另外抢救过程,我们肯定必须要以母体的安全为主,你们押金不愿意交,检查和手术授权也不愿意签名,一直叫我们只做剖腹产,没有哪家医院敢做的。”   “我们签了到时候手术死人了,你们医院要这么多押金不肯退,还要推卸责任,我们怎么办啊?!”   老杨一时语塞,索性直接拿过陆洋手里最后一份文件,摊在他们面前。   “如果不信任我们医院,你觉得医院骗你们,你们也可以选择签这份知道她的情况危险,但不接受医生建议,要出院,你们可以去别的医院看看能不能给你们做剖腹产,我们这边也可以给你们开转诊。”   尖锐的女声一下子就划破了空气,像是一把利刃生生劈了过来。   “诶!看啊,医院就是这样啊,钱不到位命都不救的,在我们面前,诶,说得多么严重,没油水可以榨马上就要赶我们走,你看看啊这是什么世道啊!”   “我们不管,我们就是来做剖腹产的,你们医生少拿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来吓我们要我们花钱,真黑心啊,生个孩子还要十万押金。”   陆洋和老杨对视了一眼算是服了,估计得科室主任和医务科的人一起过来说了,正要站起来,就听到旁边吴乐已经气不过,直接就骂出了口。   “你们可不就不想救人,只想把孩子剖出来,你们是人吗?女的嫁到你们家才是倒了血霉了!”   ————————————————   林远琛出了手术室,草草换掉了身上已经被血浸透了的衣服,换了一套洗手衣,披了件白大褂就直接下来急诊。   看着外面闹哄哄嘈杂纷乱的景象,哭叫谩骂不断,保卫处的三两个人正在劝说制止,但是还是乱成一团,林远琛直接进的急诊抢救室,还没走到清创室门外,就听到关珩笑嘻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恭喜你啊陆洋,第三十八次急诊破相,你好端端一个帅哥别真的把自己给折腾丑了啊。”   “得了吧,哪有那么多次,”陆洋自己看了看镜子,还好不算破相,“我让你先跟急诊这边的人先一起推去先做个彩超,你去了没?”   “产科那边顺便推去了,你说这小姑娘也想不开,这种关头了还倔什么啊,赶紧给爹妈打电话吧真是。”   给陆洋做清创的是刚从危重抢救室抽身出来的程澄,看着陆洋额际,颈侧的抓伤和肩膀的淤青一直皱着眉头。   “程哥,你手上的那些人没事吧?”   程澄一身都是汗湿的痕迹,但还是亲自帮陆洋做着消毒,“就前面两条街那个工地送来的五个人,两个高空坠落,三个砸伤,脊柱脑科普外都接走了,但我看那个摔下来的有一个怕是不太行了,可怜呐,都是外地来这里务工的,妻儿都在老家,那个不太行的也不知道撑不撑得到明天,等老婆来见一面。”   说完,还故意按了一下陆洋肩上的乌青。   “老刘鸡贼,知道要跑,你还傻不拉叽的站在原地。”   “啊啊!程哥!疼!嘶——你那个一打四的女侠学生站在那里干架,难道我撇下小姑娘自己跑?”陆洋说着,看程澄真给自己处理的时候怕弄疼自己,想轻一点反而有些笨手笨脚,索性拿过来自己弄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别骂她啊程哥,女孩子看到这种事都比较会共情会难过,她还小。”   程澄正要开口说话,抬头看到林远琛进来,脸色就更加难看了,对着林远琛就一句。   “你怎么回事儿?”   林远琛的目光扫过陆洋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瞳孔微微一缩,听到程澄劈头盖脸上来就质问,自己语气也带着寒意。   “我才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儿?”   陆洋站起来,拿过一旁的平板,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了上班时没有情绪的状态。   “主任,这是病人的基本情况。”   林远琛迅速地看了一遍,看罢,抬眼瞧了眼陆洋,“你给她用的这些药?”   “降压利尿抗心衰,量我都用得很谨慎。”   “可以,都是对的,我跟产科的主任过去跟家属沟通,医务科那边马上就来人,”林远琛看着他,把平板递回来,“前面你不用管了,直接开增强CT的检查单给影像那边,然后联系麻醉和体外,让新生儿科和NICU也准备,赶快开手术室。”   说完,林远琛又补充了一句。   “我上去的时候,一助该做的活儿都给我做完,听到没有?”   程澄听到这种语气就觉得不舒服,陆洋微微一愣,但还是平静着不卑不亢地应答,“还是徐师兄上吧,今天主任你也看到了,我跟以前没法比,我怕协助不了这样复杂的手术......”   林远琛直接将门重重关上,没有听他后面的话语。   就像自己白天时做的那样。   “妈的,什么态度!”   陆洋伸手拍了拍程澄的手臂,“工作,看开点就好。”   他很久很久没有站在这个位置上了,系统里已经传来了增强ct的影像,所有的判断都被最后证实。   升主动脉到主动脉弓撕开了假腔,形成巨大的血肿,整条血管已经**到扭曲。   开的是大手术间,病人在所有检查做完之后,一刻也没有耽误,直接送了过来。手术室的护士对了一遍信息,麻醉医生进去手术间之后,陆洋站在外面,看着产科在里面忙碌地准备着,手从口袋摸出了程澄刚才给他留的巧克力。高热量的东西能尽量地支撑住体力,他已经好久没有跟过心外的手术了,这种手术保守估计都得站七个小时以上。   手一遍一遍地刷过,洗得都有些泛红,手臂擦得都发痛,今天太过漫长,仿佛永远都不会过去一般。   那场手术就是急诊夹层,也是这样,深更半夜,他的心在手术室里一分一分地凉下去。   所有的阴影都仿佛在重叠。   陆洋听着麻醉科的两个医生一边在手术准备间准备着术中用药,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听说是医务科申请开的权限走了绿色通道,然后产科那个主任说了一大通话,才问出了那女的父母的电话,做人爹娘的再怎么样还是担心的,说明天就来上海。不过听到钱还是吓一跳,他亲爹说要等他来再说,女孩子好像没医保还是怎么的。等他来再说,人说不定就凉了啊,一尸两命诶。她老公她婆家那群人,啧啧,真是作孽噢。”   “不肯签字吗?”   “她老公说如果实在不行,才能接受拿掉子宫,她家公直接骂说拿掉子宫还要这个女人做什么,哇,听着真的都无语了。”   一旦事物上了轨道,有了既定的流程,所有事情都会有条不紊,循序进行。他的眼睛片刻也不敢移动,一直盯着所有仪器上的数字。   手术的时候,产科几乎是在娩出胎儿的那一瞬间看到血柱无法控制,当机立断地切除了子宫。   置管,缝合,关腹。   这样的手术需要做心脏停跳,建立体外循环,不知道到时候肝素抗凝一下,会不会有意外。   陆洋一直皱着眉头。   林远琛进来的时候,产科的医生也在时刻关注着腹腔的引流情况,陆洋已经接过,在准备游离腋动脉,做开胸。   “还记得我说过所有的点吗?”   林远琛穿好手术服走过来的时候问他,视线一直凝在他的刀尖,看着他所有的操作。   陆洋也没有客气。   “早忘得差不多了,”话接得坦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对方一瞬间沉下来的脸色,还继续说得很诚恳,“徐师兄在这里,如果主任觉得有必要他会马上接过我。”   “你倒是把后路都想好了,”林远琛冷笑了一下。   陆洋闻言也不在意,像是手术室里寻常的聊天一样,“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做什么都得想好后路。”   林远琛没有回应,大概是连实习护士都感受得到主刀医生的低气压,整个手术室都严肃了气氛,十几个人都像是水汽凝结在玻璃上一般,沉沉坠坠带着些许闷窒。   “在手术台上阴阳怪气,只会显得你很幼稚,陆洋。”   林远琛的语气没有波澜,接过器械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刀,对上站在自己对面的人一双眼瞳,视线仅仅是一秒的擦过。   “你既然想要在我面前做出成熟的样子就做到底。”   切割,套管,转机,灌注,所有的操作一步一步都按照之前的节奏,迅速干脆,几分钟之内都必须完成。   “这个比较难弄,”林远琛看了看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主动脉血管的情况,“跟血库那边说一声,再拿两千血,一千浆,三组冷沉淀上来。”   撕裂比想象中要严重,血管的质量太差,因为假腔不断**,血管真腔压缩得脆弱扭曲,主动脉瓣也被累及但还算有救可以做成型,只是冠状动脉的开口估计得做,到时候和人工血管的吻合难度也很大,到时候止血处理起来也会很头疼。   林远琛手上的动作敏捷稳当,一边操作,一边想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的陆洋。   “怎么样,这个假腔形状像不像你主刀做的那一例?”   像不像你毕业的第一年,做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一例?   ————————————————   坐在休息室椅子上的时候,天都亮了。   病人交给了住院医推进心外重症监护,陆洋只觉得全身都要虚脱了。腿都麻痛,他已经很久没有站这么久的手术,体力不够,靠着墙壁有些昏昏欲睡。   “你跟着程澄也要变成死宅啦,不健身不运动这下颓了吧。”   关珩过来递了杯热咖啡给他,又把从食堂带的早餐放在他面前。   “徐楷接你的时候,第一天就是半夜病人车祸心包破裂手术室里站了5个小时,你回来第一天就是半夜妊娠夹层进去7个小时才出来。”   陆洋笑了,揉了揉酸痛的小腿。   “我规培结束直接从杨皓那里接住院总的时候,第一天也是心内介入,到凌晨两个都梗了推过来。”   “所以说不知道是你们心外住院总这个位置有毒,还是你自己有毒,”关珩笑骂了他一句,“对了,那个女侠学生估计等会儿要来找你。小妹妹可厉害了,跟家属道歉的时候,还要求家属也必须跟无辜被打的男医生道歉,几个主任在那里,脸都绿了。”   陆洋想了想那个场面,都忍不住笑出来。   “后来呢?”   “唉,那群家属说要交押金可以,但是提了一大堆要求,说白了就是费用要减免,然后要你跟老刘带着那个女侠再去赔礼道歉,,面子上找补点你懂的。”   陆洋伸了个懒腰,喝了口咖啡,“什么时候去啊?”   “你不换个衣服?”   陆洋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汗渍,这已经是换过一身了,之前那件早就湿透。   “换什么衣服啊,道歉就得惨兮兮的去,才能息事宁人。”   “老刘说等你吃完饭吧,他昨天跟在新生儿科那边也没休息吧,”关珩挠了挠头,“你说学校现在小朋友怎么这么厉害呢,啥啥不会,惹事儿第一。你硕二都敢主刀了,她插个尿管都插不好,急诊昨天不是很忙嘛分不出人手,就那个产妇有点害怕男的,我就让她来,结果折腾半天,我看着都要吓晕过去了,就跟床上那妹妹说,我来给你弄,你闭眼把我当女的,我十秒给你弄好......”   心脏外科的医生培养按照常规是一条漫长的路,而林远琛教导他的方式,说到底并不正常。   陆洋的脚在桌子下踢了他一下,关珩闭了嘴转过身,才发现吴乐有些怯怯地站在休息室门口,踌躇着不太敢进来,这两个人都看着自己,才磨磨蹭蹭的走进来。   “......陆老师,关老师。”   陆洋还是温和的态度,“道歉的事情,等我吃完饭就带你去,没事的,你不要思想压力太大。你怎么样?昨天太匆忙了,你没受伤吧?”   “没有,我...我一直有在练自由搏击和跆拳道,他们几个人都打不过我,对不起啊...我给老师添麻烦了。”   听得关珩嘴都张圆了,陆洋心里哈哈大笑,忍不住要鼓掌,但他面上还是保持着正经。   “不用这么想,这家人说到底就是钱的问题,人治好,费用也少些,就没什么好闹的了。”   女生有些不甘心,还带着委屈和愤懑,“可是老师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仔细想过老师的话......”   陆洋把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看着眼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医生。   “吴乐,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最近工作有调动心态不是很好,那些话太偏激你不要当真。你的信仰,想法和从业原则,应该是你自己慢慢去实践去总结,不应该被我影响。作为同行,我只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等会儿话我跟老刘来说,你就跟着道个歉就好。”   “明明是他们......”   “夹层的手术费用这么高,自费部分15万打底是基本要的,但是昨晚这么多人都站了个通宵,你知道技术和人力才能拿多少钱吗?但如果家属连押金都不给,昨晚不仅仅是我,大家就都是白忙活了一晚。”   陆洋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还是很耐心地说。   “低个头并不是什么难事。”   吴乐看向陆洋的目光带着几许探寻又带着一丝犹豫的歉意,有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思考后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陆老师,很多人都说你主刀做过一例夹层,但是是违规操作......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关珩脸色在听到女生话语的那一刻都变了,小心翼翼地看着陆洋的表情。   “我越级主刀,而病人因为术中并发症救不回来。”   陆洋回答的时候倒是毫无顾忌,说的很坦然。   “因为我曾经也以为医生就是要救人,再高的职称,再多的文章都比不上一个会救人的医生来得有用。我曾经的老师告诉过我,手术有等级之分,但人命没有,只要我有能力救,冒再大的险都义不容辞。”   “然后现实告诉我,并不是这样。”   陆洋说着笑着耸了耸肩,走过吴乐身边的时候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谢你啊,小师妹,虽然我并不需要家属向我道歉,但是谢谢你维护我。”   如果那个时候,哪怕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哪怕依然是这样的处理,自己也许都不会有那么绝望。   到现在那打开的胸腔里,鲜红的刺眼的画面还是会时不时缠绵在他的梦魇里。失误操作下破裂的血管,胸腔里如同血海一般,所有的脏器都被淹没......   他做不到明哲保身,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病人也来不及去等。   伴随回忆而来的还有那一顿在办公室里几乎让他昏厥过去的痛打。   皮带以从来没有过的狠戾抽在他的臀腿,他一次一次地摔在地面,又艰难地撑起。   林远琛从北京开会回来,踏进办公室时没有任何言语,反锁了门直接动的手。   皮革冰冷厚重,划破空气,一寸一寸地抽落,撕扯着他的皮肉也撕扯着他的尊严和意识,他跪在林远琛的面前,如何痛哭叫喊,都换不来一句话语,也得不到一丝喘息,回应他的只是一下接着一下重责。   痛楚无边无际,窗外分明是明亮的白天,他却如坠永夜,仿佛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会被拖回地狱。   裸露的皮肤高肿着破裂渗血,他在疼痛里辗转苦忍,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颤抖着,拉着林远琛的衣袖想要乞求一点宽恕,却被甩开,那时候林远琛居高临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令他冷得彻骨的漠然和森寒,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老师......   以后,不准你再叫我老师。   “也许那个时候他听话站在一边,看着主刀医生关胸然后走出去跟家属说破了救不回来了,就没有这档子破事了,”程澄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看坐在眼前的女孩子听得有些怔愣,轻轻叹了口气,“他执意要救,但手术那么多意外的可能,加上这个病人隐瞒药物使用情况。”   “可是......手术的负责人不都是主刀......”   “如果你是医院,你是放弃一个带着十几项项目基金实验课题的教授,还是牺牲一个普通还不自量力的住院医,家属的愤怒需要宣泄和补偿,医院需要平息事情,要保人就要有名目。”   “合同工住院医违规越级操作,总好过大教授只会发文章,临床能力其实一塌糊涂。”   吴乐站在缓缓下降的电梯里,抬眼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没什么表情,正在放空的陆洋,所有的事情在他身上好像已经完全找不到痕迹了。   微信突然响起,女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陆老师,程老师说我们不用过去了。”   “为什么?”   不会吧,不会不肯交钱吧,陆洋心中咯噔一下,想着最坏的打算。   “程老师说,林主任已经代为赔礼道歉,把事情解决了。” 第5章   有些人,大概血液里流淌的就是咖啡或者红牛。   陆洋精神有些萎靡,洗了澡换了衣服才算勉强赶上了本就推迟了的早查房。   看着心外一众医生护士都是神采奕奕,陆洋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被程澄惯坏了。   程澄比较随性,非常讨厌形式,加上急诊跟外科住院部的管理还是有些不同,他虽然在上班时经常被弄得筋疲力尽,但是急诊下了班一般没有后续事务的牵扯,而且排班上程澄花了很大的心思,顶着上面的压力不让手下的医生护士常班夜班连着上。   关珩瞧他虽然表面看着清醒,分明就是已经困了,好几次在后面踩他的脚把他踩醒。   林远琛连着几乎24小时的手术之后,还一个床一个床走过去,每个病人都事无巨细地问,一边时不时提问着住院医和实习生。因为常年健身的缘故,所以他的身材和精神都保持得很好,高瘦但是匀称,乍一看看不出具体的年岁,五官立体深邃却并不是那种浮在表面的英俊。虽然看上去常常是带着一种没有温度的冷淡自持,但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又总是毫不躲避,幽深专注,永远都是一副精力充沛,成熟又锐利,游刃有余的样子。   熬了个大通宵,还精神这么好,这是快四十岁的人吗?   陆洋腹诽着。   “3床是杨皓的病人是吗?”   “对,我负责的,管床的住院医是小余。”   林远琛做完了听诊,站在人群中间,看着手里的平板打开的超声图片。   陆洋站在人群外,看着手机里微信有程澄传来的消息。   『太困的话,你就躲值班室眯一会儿吧。』   看着没人注意到自己,陆洋打字打得飞快。   『财前教授还在查房,等会还有晨会,上午还有两个平会诊单子。』   程澄回了一串省略号。   “赘生物?”林远琛问道。   “对,区医院转过来的,之前做过二尖瓣的手术,”杨皓回答。   “开了TEE?”林远琛露出有些疑问的表情。   “陆洋开的检查。”杨皓说道。   视线齐刷刷地盯过来,这种感觉真的令人不适。   “之前做的心脏彩超是在下级医院做的,再做也是希望术前准备能够更充分。”   林远琛没说什么,只是又问了一句。   “那你什么看法?”   陆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疑,像是有一件事情在心头滑过但是转瞬即逝,看了一眼在旁边帮小孩子摆着饭盒,但同时也关心地听着医生对话的家长,他笑了笑。   “我的想法跟杨老师一样,应该是感染,是赘生物。”   晨会的时候,林远琛又再度提到了昨天刚做完的大手术,特别交代了一句负责的住院医要多往心外ICU去,重点监测尿量和其他各项指标。   “人赶紧醒吧,不然有什么意外,那家人的事儿还得继续。”   关珩听他这么说着,有些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你猜林主任是怎么说服那几个家属后面签字的,我听产科的护士说,告诉家属,孩子娩出来得母乳,不然后面身体的免疫上不来,孩子很容易夭折,好像是因为那个男的,夫妻不太容易有小孩,那家人才考虑救那个妹妹的。”   “可是她到时候也得吃抗心衰之类的药啊,母乳喂养没问题吗?”陆洋皱了眉头。   关珩撇了撇嘴,“谁管得了那么多啊,先把人救了再说呗。”   “对了,陆洋,”林远琛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头开口叫住了正在聊天的人,“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站在这间办公室里,他总是下意识的有些不自在,之前好像每一次踏进这里,都是没有尽头的责问,害怕着也许下一刻就会落在自己身上的责打。   摆在自己面前的就是那份看过了多次的超声图,各项检查指标。   “你的诊断。”   林远琛站在办公桌边,手中的保温杯里泡的是温热苦涩的苦丁茶,抿一口的时候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我说了,跟杨老师一样,”陆洋回答道。   “人前这么说人后还要这么说吗?”   陆洋脸上表情一变,但还是点头,“是。”   林远琛没有说话,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样陆洋无比熟悉的东西——戒尺。   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陆洋看着眼前的人,微微咬了咬牙。   “上次你说的话,我没有回答你就走了。现在我告诉你,你可以去医务科投诉,也可以提仲裁甚至可以提告,随便你,但是只要你还在这家医院,还想做个医生,那在我这里就跟之前一样。”   “我可以回去急诊。”   陆洋看着他毫无任何波动的表情,也一样拿出平静来面对,仿佛在这一刻如果克制不住内心已经隐隐汹涌的情绪便是输了。   “那你要问急诊现在还敢不敢要你,程澄如果不签字你也过不来,他既然签了就不会反悔,”林远琛喝了口水,声音依旧没有起伏,“或者你可以直接辞职,违约金一付,带着你所有的执照证书和执业记录,滚出医院,以后再也做不了医生。”   “林主任,我也并不是非做医生不可,”陆洋看着他,自己心里翻腾着的对于过去始终无法平息的火焰,在与他目光相对时仿佛撞到坚冰,“你不再是我的老师,我不会接受你用这种方式......”   “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啰嗦这些!你现在告诉我,你看过3床所有的检查,你的诊断是什么?”   戒尺敲击在办公桌上,发出骇人的响动。   “我跟杨老师的判断一样,是瓣上的赘生......”   戒尺直接抽在陆洋的手臂上,隔着一层白大褂和一层棉质的连帽卫衣但力道不小,火辣的闷痛直接在手臂上炸开。   “你!”   陆洋愤怒了,但眼前的人在他的学医从医的道路上可以说是积威已久,面对着拿着戒尺已经气怒的林远琛,他还是下意识的会感到畏惧。   “继续说!”   “如果您觉得有误诊,就应该去找杨医生,找我干什么!”   反手又一记戒尺划破了空气,落在腿侧,他身上的裤子单薄,这下疼得他头皮都一紧。陆洋不肯再忍,一把就扯住了那柄长戒尺,眼里的怒意毫不隐藏,林远琛眼里的霜寒带着锋利的警告直直逼来。   “松手!”   “就算我觉得可能是附着的长法比较特殊的无蒂黏液瘤,甚至有可能是个混合的鬼东西又怎么样呢?”陆洋看着他,双眼都溢满了愤怒,“孩子食管超声也做了,杨皓还是坚持他自己的判断,我能怎么办?我公开去质疑他还是去询问超声科?人是更相信仪器相信数据,还是更相信耳朵听诊到的呢?就算我去告诉他,万一我的判断是错的?万一病人家属因为这个不相信医院医生了?我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林远琛听着他的长篇大论,手里的戒尺还被他扯着,索性上去就是一脚踹在他腿上,陆洋吃疼地捂着腿后,手里刚一松开,尺子就再度落在他的臀腿上。   “那你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吗!”   痛楚伴随着绝对的气势压制,陆洋被他几下狠得痛彻骨肉的戒尺打得几乎站不住,正要反抗的时候,直接被林远琛扭住了手腕,按伏在办公桌上,就像之前的无数次教训一样。陆洋因为苦痛和愤懑胶着包裹而红了眼睛,但他还是顾虑着工作没有太多的反抗,林远琛气力压制着他并不认真的挣扎并不艰难。   陆洋悲哀地发现在林远琛面前,畏缩与忍耐是真的已经刻进了自己的骨子里。就算身体疲惫,可如果他用尽全力是可以挣脱的,但是工作的存续,师长的积威和他已经被现实磋磨蹂躏过的性子早就成了无形的枷锁将他捆住。   尺子一记接着一记挥落,疼痛渐渐渗透着侵袭,苦痛从身后那一点单薄的位置连绵炸起,所有回忆都如同潮汐奔涌而来,席卷着之前无法被忘记的回忆,几乎快要窒息。隔着薄薄的衣料,戒尺打在身后是沉闷的声响。   苦痛成了当下唯一的感受,戒尺落下的痕迹交叠着,在裤子下道道肿起,强忍着呜咽,陆洋嘴上还是不肯透露出一分的软弱。   话语如同撕扯。   “你既然看出来了你怎么不去说啊!让我开口,万一我又错了,再把我一脚踢出来顶是吗?!”   林远琛停了动作,看着眼前趴伏着的年轻医生,声音严厉。   “所以你就不管了?就看着杨皓制定错误的手术方案?”   “反正最后术中切片,病理会告诉他,他切下来的是什么东西。”陆洋说着,语气终于忍不住沾染上了一丝隐约的哭腔。   “我不会再多管闲事,我已经学会了,不会再犯了。”   上级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再做了。   也许是被话语里深重的委屈和失望刺伤,也或许是陆洋转过头时那双眼里更深重的东西令他无法面对。松开了挟制,林远琛看着他有些狼狈地站起来,身上的白大褂因为刚才的动作挣扎都有些褶皱。   林远琛犹豫着,好像是在考虑着措辞。   陆洋用手背草草擦了擦眼睛,整理了一下衣服,听到自己曾经的老师在短暂的沉默后再次开口。   “我让你回来,很多事情,我就已经有安排了。陆洋,这样赌气是很不负责任,很幼稚的。”   林远琛语气微微缓和了一些,但在听的人耳朵里,却没有任何区别。   “我可以不回来,也不需要任何安排,我也没有在赌气。”陆洋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发狠。   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现在您也知道了,我算是报告上级了,您看着处理吧。”   说罢,不再等任何回应,就推门出去了。   他什么安排都不需要。   他只需要平稳安宁,做这庞大医院里一件普普通通的摆设,像一支笔,一张纸一样,无人注意,无人在乎,平静地完成合同期的最后一年,然后拿到所有的证件,离开也结束在上海的生活。   医生的圈子太窄,事情可以轻易被翻出,他的职业生涯早就按下终止键了。   身后是真实的痛意,纠缠着刺麻滚烫,每一点动作牵扯都会激得他的头皮一阵阵地发紧。   “术前还要最终谈话,所有的风险虽然要跟家长说清楚,但你要注意说的方式,”陆洋对着管床的住院医说道,“清楚但要温和一点。”   手里的是麻醉知情和手术风险同意书,陆洋看了一下,犹豫了一分钟还是改了口。   “算了放着,等术前再说吧。”   住院医明显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杨老师说今天就要把手续都办好......”   “你就说被我扣下了,”陆洋说着继续看着电脑里新来的会诊单子,“住院总统一管理科室内住院医,你说被我卡住了,有什么事让他来找我。”   桌上是刚拿到的医教科发来的试卷,陆洋看着那三张8开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题目。   “顺便帮我通知一下科里面的实习和规培一年级的小朋友,下午下班前到会议室,五点做个科室考核。”   “好的,”住院医站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叫他们自己带笔,别把会议室的笔用了就拿走,到时候为了领几支笔还要去看后勤的脸色。”   杨皓不出意外是在考试的中途直接闯进来的,怒气冲冲的,像要把他撕了一样。   “你在搞什么!明天一早的手术,你现在还不跟家属谈话把签名手续做齐全,要拖到什么时候!”   陆洋看了一眼抬起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实习生,“接着做题,”然后又转回头面对着杨皓,“我们去值班室谈。”   “就在这里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杨皓盯着他,一把将手里的文件拍在桌上,怒不可遏,“你是觉得现在心外林主任说了算了,有人撑腰你想干嘛就干嘛了是吗?”   对方马上就要去进修,回来了也是去新院区,所以毫无风度的争吵对杨皓来说并没有所谓,但是自己还要继续做事,陆洋有些无奈。   “我叫个住院医来帮我看着,然后我们出去谈。”   “不必,你就在这儿说清楚为什么!”   张教授因为那次手术原因,回了学校教书,虽然手里的课题和项目还是没变,但是也很少再上临床了。可是保住了名誉,也没有什么经济损失,说出去他还是学校有名的博导教授,还是过着人上人的日子,陆洋当真是不理解杨皓这么长时间,到底是还为着自己的老师打抱不平个什么劲。   “因为我觉得也许有别的可能性。”   陆洋说的时候非常淡定,眼神里也没什么情绪起伏。   “你说什么?”杨皓觉得很是荒谬,语气也很不客气。   “虽然现在还没有开短会讨论,但我觉得你的诊断不够准确。”   “我还不需要你个不自量力的......”   “是我让他先不要批。”   林远琛路过会议室外,声音肃然带着几分严厉,身后还跟着科室里几个教授,   “杨大夫,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明天的手术转过来我来做,3床的情况我们等会儿在谈,先让陆洋带他们把考试考完。”   林远琛说完就走,还有会议要开,剩下杨皓依旧是愤愤不平。   其实陆洋多想想也就明白了,说到底这条路上师门脉络的确重要,张教授回了学校,在医院一线临床上能给的助力就少了很多,就算这一两年杨皓在心外还算顺利,但要在本院再往上走是比较困难了,所以才会愿意去新院区。   可这些不关自己的事,陆洋继续监考,一边看着手机里传来了新收住院的病人的超声检查图。   身后还疼着,他没办法坐下就一直站着。手机里好几次划开医务科的电话,他数次犹豫最后还是作罢。   快考完试的时候,又是一通电话,从心外ICU打过来,昨天的产妇醒转一阵子了,但她一双父母从外地赶来在ICU外老泪纵横,又跟男方的家属起了冲突,已经呼叫了保卫科。   深深地叹了口气,陆洋把试卷放回了桌上,然后洗了把脸又进了电梯。   ——————————————————————   程澄忙到晚上十一点,终于把一个切菜的时候刀子切划破手指流血不止的小伙子送出去,才擦了擦汗回了一趟自己的值班室。   轮替休息,今晚值班有两个主治医师在,他不用太辛苦。   自己沙发边的折叠床被打开,倒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着正带着眼罩补眠,估计刚洗完澡,头发还吹得不是很干,程澄走上去就踢了他的床。   “赶紧起来!你怎么想的?头发不吹**小心等会儿头疼!”   陆洋在刚连轴转了几十个小时之后终于能倒下休息,刚才洗澡的时候看过身后被那二十记下戒尺打得红肿,睡觉也只能侧躺,没睡一会儿就被程澄扯了起来又把吹风机塞他怀里。   “自己把头发吹干,赶紧的。”   程澄开了一局斗地主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打。   “怎么才两天就扛不住了?”   陆洋迷迷糊糊地插上插座,风开到最大最热,然后站起来胡乱地对着自己一通吹,扒拉着一头乱发。吹完了,把吹风筒往地上一丢连去拔了插头放好的力气都没有就又再度倒在折叠床上。   “我能回急诊吗?”   半晌,才听到陆洋幽幽地问道。   “你既然觉得我好用,为什么要签字让我过去?”   程澄一直打着自己的游戏,安静的室内只有游戏欢快的音乐和喊话大声着,是种变相的沉默。陆洋等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回答,几乎又要沉沉入睡的时候才听到话音。   “陆洋,你很恨他吗?”   眼前的窗,窗帘因为刚才睡觉的缘故被拉起,这挡得严严实实,窗帘上方有一些陈年的污渍没有清洗,帘子颜色很淡多少还是透着外面的夜色。   “我的本科不是名校,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明白我一定要比别人更努力。”   “我研一的时候,在手术室里跟其他两个实习规培的学生一起观摩学习,那时候他做的是一台ECD,病人很小,躺在手术台上看上去只有我半截手臂这么长。很复杂的手术,但他一边做,一边还很从容,一大堆问题一个接一个地问我们。后来他让巡回护士给我穿手术衣让我上台,让我就站在他身边看,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得到他的刀尖。”   “下了台之后,他问我,他复杂先心,各种瓣膜病,大血管都能做,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学习。”   “他训练学生,指导文章的路子跟很多教授都不一样,心外科很多医生到了中级职称可能都做不了很难的手术,但是他并不认同传统的培养路线和方式,所以我一直都是按照他的方法,踩着他踩出来给我走的脚印去走,我的能力和我的信念准则都是他构建起来的。”   陆洋说着,在此时却深深地吸了口气。   “可是,在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舍弃我的人。”   “但我没有立场恨他,我只是恨我自己。”   程澄将手机锁屏,丢在一边,正视着眼前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年轻医生,问了一句。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坚持要继续手术,坚持要......”   “我会站在一边,帮张主任做好关胸,然后走出去告诉家属,做体外循环插管的时候病人很不幸夹层破了,请他们节哀顺变,”陆洋没等他说完就回答了他。   每一个字都很平静,毫无起伏也没有波澜,可惜程澄不买账。   “你还会是拼一把的,你是这样的人。”   程澄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然后无视了墙上“室内禁止吸烟”的标志站在窗边点了一根。   “你来急诊其实是远琛跟我商量后决定的。”   “急诊一直缺人手,而这是让你留下来最有把握的安排。”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卷进科室和院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直到他把很多人很多规则清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要回去,我才大概理解他这两年到底在做什么。”   看到远处清洁的阿姨走过,程澄手脚有些慌忙地灭了烟,动作有些滑稽,可惜陆洋一直背对没有看见。   见小孩子沉默了一直没有再出声,程澄捡起了手机,继续打着斗地主。   “那个时候我问他,如果以后你回不了心外怎么办?”   眼前的背影瘦削单薄,始终都是背对的姿态。   “他说,他一定能让你回去的。” 第6章   3床的图像在巨大的投影上打开,晨会的内容就是这个病例,本来到现在,大部分心脏疾病的诊断上的出入已经少见,毕竟技术不断发展,器械也不断完善,如果现在还能出这样的问题,的确是让人有些语塞了。   杨皓在台上长篇大论地说着,陆洋坐在最后面的位置,手里翻开的是新收进来的病人病历,最棘手的还是孩子生病,先天性心脏病简单的类型他研二的时候林远琛就敢放给他练手,真要是复杂的,别说是一般的医生,就算是手术台上执刀好几年的老师都没办法完全弄得清楚生理解剖。   所以林远琛之前对他的训练很重要的一节就是画,把所有切面所有细节都必须画得清清楚楚。   “你不听听?”   关珩在旁边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地问。   “听什么?这个病例在我这里都结束了,不用讨论。”   “你在画什么?”   “新收的小孩子啊,还躺在温箱里,等会儿我得下去新生儿科看看,之前做了个心脏彩超,唉,小孩子受罪啊。”   关珩看了眼他画的线条,畸形的房室形状,复杂的血管走向,错位的连接像极了他大学校园榕树下错综复杂的根须。   “作孽哦,这得花多少钱啊?”   “不知道,”陆洋摇了摇头,如果家庭情况差一点,这孩子怕是根本就来不到这个世界。   “如果是我的小孩,几个月大,全身插泵建通路一堆管子,我宁愿孩子别受罪。”   陆洋合上笔记,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你没有孩子,这种话才说得这么轻巧。”   两个人坐在后排小声地讨论,但林远琛的视线投来,陆洋还是噤了声。   “这个手术推到今晚吧,一助陆洋,手术的人排好,跟家属沟通说明之类的也是你负责,徐楷今天还在岗,老总的活儿你们商量着来,”林远琛说完,就要散会。   “我不同意,林主任,”杨皓站起来,“这是我的病人,而且我觉得......”   “就这样决定。”   林远琛没有要听他说完的意思,径直就走了出去,陆洋看了看手里的画稿,轻轻地“啧”了一声,有些头痛。今晚的手术怎么排得开啊?今天是科室里韩教授的手术日,手术排位置,排人,联系血库,麻醉科,体外循环一系列都要做。   “本来这应该是杨皓去进修之前,在院里最后一台手术,都在说林主任这事有点不地道啊。”   陆洋看着打印机重新打印着手术同意书和麻醉知情等一系列的材料,语气也透露着几分不在意。   “能怪谁啊,他跟他老师一样废物。”   “张教授可不废物,人只是不会拿刀,带着课题组发文章可溜得很,你看那破事儿对他有影响吗?”关珩一边在配药一边跟他说着,手上的速度很快,安瓿瓶一组一组地掰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来一脚踢在陆洋椅子上,“你好好带带那几个规培和住院医,医嘱都下不明白,怎么配要不要慢推写清楚,不要让老子跟几个小姑娘还得来回跑着问,搞什么啊?”   “知道了知道了,护士大爷,”陆洋拿着文件陪着笑,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准备去见家属。   “诶,等一下。”   “怎么了?”   “你刚刚是在帮着林主任说话吗?”关珩虽然带着口罩,但是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药瓶转过来对着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吧,别老对那些刚上临床的小朋友凶巴巴的,”陆洋笑瞪了他一眼,就出去了。   他其实一直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但在跟父母沟通的时候,他还是事先看了一眼手上的病历。   “轩轩妈妈,是签在这里,那张的话是签在下面。”   “陆医生,轩轩的手术刚才跟我们说的那个情况好像比之前要更复杂,现在变成林主任主刀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者是比想象中要严重很多啊?”   陆洋笑了笑,看着眼前的家长即便是相信医生签下了名字,但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也更加温和了语速。   “主要是轩轩的年纪比较小,我们也想更保险一点,毕竟小孩子做手术,我们希望让他以后能够跟别的小朋友一样,可以运动可以过想过的生活,”陆洋说着把材料整理好,又看着对面夫妻两人的眼睛说道,“但具体我们还是要看手术情况,我们肯定会尽最大努力的。”   父母在孩子身上的疾病面前,总是无助慌乱,只是一直说着拜托,说着相信医生。大概是从胎里带出身体就不好的孩子,很多父母都会觉得亏欠,母亲在看到孩子还在玩着手机,情绪很兴奋,似乎完全对于自己即将经历的事情毫无概念的样子,还是落下泪来。   稍作安慰之后,陆洋收拾完材料,回到了值班室。   还没有坐下就看到徐楷正在整理东西,脸上倒是看起来很轻松,陆洋笑了笑,“师兄过去了就真的是高升了啊。”   “嗐,聘主治之后起码不用这样没日没夜地住在医院,要不然家得散了啊。”   陆洋在一边只是笑,正要把新收治的小孩子所有的检查单和影像检查图片调出来看,徐楷却突然打断了他。   “你要不要去林主任那里看看,杨皓去闹了,啧,这种羞辱一样的事情,换作谁也受不了吧。”   手上操作的动作没有停下,陆洋像是全然不在意一般,“这是他们上级之间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插手,我还要下去新生儿科,他们已经一个上午打电话来催过两次了。”   躲开了硝烟,泡在新生儿科大半天,协调完所有事情,下午回了科室才知道杨皓破罐子破摔直接闹到了行政上面去,而林远琛没有搭理,正常按照计划出专家门诊。   “闹就闹呗,其他教授不插手,加上现在最高话语权就是林主任,他这么搞没什么用的。”   关珩跟他两个人躲在最小的值班室里,一个在狼吞虎咽扒着饭生怕下一秒又要被叫走,一个在八百倍速整理着等会要上交病案科的纸质材料。   “他这也算是报应,你调去急诊的时候,他可叽叽歪歪说了不少恶心人的话。”   “恶心人的话也不止他一个人在说,”陆洋从来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也不想在这个时刻去感叹风水轮流转,只是语气平淡,“他这么做是没必要,一场手术而已,再不济张教授和他爹都在,他各项要求都达到了,等进修回来第二年升副高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关珩抬起头,看了他两秒,没说什么又埋头继续扒饭。   “你以前很不喜欢杨皓这样的人。”   “杨皓也很讨厌我这样的人啊。”   医学世家,本校八年制一路读到博士,出过国也去过北京进修,发过高分文章,顺顺利利留院,走的是最传统也最正统的道路,所以在心脏外科这样正常培养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医生需要长周期的专科来说,在陆洋已经被林远琛的训练逼着主刀的时候,杨皓在临床上还在二助做缝合。   陆洋不是没有天真过,林远琛培养他,他也愿意付出比别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很多鸿沟他以为可以去跨越也可以填补,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   但是跳出思维,转变心态之后,倒也就释怀坦然了,杨皓的想法自己多少也能理解。   “他那个时候把话说得太难听了,”关珩接到了呼叫铃,胡乱收拾了一通就急匆匆推门出去了。   野路子。   没学会走就想飞。   全靠着林远琛。   一个专硕刚毕业的医生怎么可能主刀夹层这样的手术?本来就是他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越级危险操作才害人害己。   ......   很多难听的话,其实不只是杨皓一个人这么想,只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而已。   临时重新安排的手术,又是排在夜里,作为家属的心情本就不安,这下更加紧绷。   手术室外刷手的水流一直很大,如果一下开得太猛很容易溅到洗手衣上,反复冲刷反复清洗,有的时候陆洋都觉得这一个步骤不仅仅是在清洁,更像是在平复心里的杂念。   陆洋走进手术室的时候,孩子已经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医生正在进行麻醉诱导,等对方操作完,他准备跟管床的住院医也就是二助,按照术中操作要求垫高肩颈,碘伏消毒,铺巾。   腔镜切除对比一般的正中开胸做法留下的疤痕更少,复原也更快一些,但是因为视野有限,对于主刀的操作要求也就更高。   林远琛估摸着这边准备得差不多了,才从另一台先心姑息手术上结束指导,过来换上了新的手术衣和无菌手套。   陆洋在手术室里一般没有多余的话语,因为林远琛也是这样的习惯,除了必要的交流和被林远琛问话,他一直都是沉默做事。   股静脉和股动脉插管后,林远琛站到台上的时候,正好看到陆洋从器械护士手里接过阻断钳,要阻断升主动脉。所有的步骤都是有条不紊,节奏顺序都是自己教的,林远琛一边看着,一边又对台上的护士交代。   “转开放的东西也先准备,如果做不了就要马上接。”   陆洋心无旁骛,正在做着荷包缝合灌注针,准备心脏停博液灌注,然后体外循环转机,心脏停跳,正式开始手术。   “你的判断是对的。”   林远琛说着,接过递来的器具。而陆洋没有反馈,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是微微垂下眉眼,低着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杨皓会那样判断的原因他也可以猜到。心脏粘液瘤一般在中老年的年纪中多发,而且女性的概率更高。超声科有给出过粘液瘤的参考意见,但是男孩子这么小,一般情况下是比较少见。   有些人判断会比较依赖于经验常例,加上现在仪器发达,听诊在一些医生操作上更多的时候只是作为初步判断和常规检查,加上信息系统完善,就诊的病史也清晰可查,很多因素都会影响到诊断。   根据预设的方式切开通路,薄薄的累赘着包裹在瓣上,隐隐约约如同果冻胶状质地又像是血肉团块的物质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是非常少见的生长姿态,发源于二尖瓣环紧紧附着又包裹着心脏泵血的门槛,没有像是寻常瘤体一样有容易被检查出的高活动性。   畸形又狰狞,明明是腐烂意味的黑紫血色却因外面一层凝胶质地在灯光下又折射着光泽。   林远琛微微皱了眉头,看了一眼扶着镜子的二助,明显是腔镜没有跟上他手上器械的移动。   虽然没有开口,但仅仅是一个眼神,就已经让管床的住院医脸上露出了慌乱。   陆洋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扶镜子的时候,只有一次没有跟上操作,林远琛直接训斥着扔了一把镊子砸在自己身上,当时手术台上所有人都吓得不敢说话。   “我来吧。”   陆洋正打算接过二助手里的腔镜,镊子便直接狠狠敲在他手指上。   “我说让你接了吗?”   目光严厉,开口的语气也很重,二助的医生明显有些吓到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陆洋忍着手指骨节上传来的震得发麻的疼痛,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专心扶好镜子。   不可避免的累及二尖瓣,还要做一个成形。   形状需要分析清楚,探查也需要仔细,林远琛在做切除之前,停下来动作。   “你来做。”   “我......”   这次还没有等陆洋拒绝,就听林远琛先把路堵死了。   “能做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不行的时候我就会接过来。”   目光笃定地落在他身上,没有给他留后退的余地。   陆洋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因为手上操作着的每一刻,都会让他想起过去。   曾经他趴伏在林远琛的办公桌上挨过一顿狠重的皮带,却听到施罚的人在良久的沉默后,没有像之前一样叫他出去,而是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缓和。   陆洋,惩罚是为了让你记住错误不要再犯,并不是让你退缩或者失去再次尝试的勇气。   那个时候,他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却因为话语里一丝捉摸不定的温情和隐隐约约的安抚而第一次在挨打的时候落下眼泪。   我并不认同他们那种培养方式,我有我自己的节奏和方法,跟着我也许会让你觉得非常辛苦,所以我会给你考虑的时间,如果......   我愿意跟着老师学习。   他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坚定。   “好,停,”林远琛一直盯着显示屏上的画面,看到陆洋小心翼翼地做完所有切割把东西从操作口取出来后,开口说道,“镜子跟上,看清楚你自己切干净没有。”   剥离切除过后,要充分复查以及多次冲洗,确保没有残留,腔镜相比于开放在这一点上就有一些限制,所以确认也需要更加仔细。   切下来的东西按照规定送病理鉴定。   林远琛没有让陆洋继续,而是让他跟自己交换了位置。   “成形术没有带你多做几次,瓣膜手术还是梁教授的组做得比较多。”   以前,林远琛唯一耐心又平和的时候,就是在手术台上手把手教他,一边做一边讲解着要点。这个时候他不需要陆洋紧绷着神经面对自己的提问,而是要他百分之百的专注。   “一定要全面去考虑血液动力学,你要有自己的判断”   重塑和修复,需要迅速的反应和准确的决策,林远琛的节奏非常快,每一步操作背后都是精密细致的预设与考虑,腔镜下他看着林远琛手上的每一个动作,刀尖在脆弱细微的心脏里翻飞牵动。   “瓣叶这部分被累及的地方切掉之后,切缘这里,你看清楚我的处理。”   林远琛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直专心,也就没有再说话,体外循环的时间越长风险也在增加,他手上的速度更加迅捷起来。瓣叶被细得几乎肉眼看不见的线紧密缝合起来,带垫片的缝线随着进针牵拉的动作,穿梭在真实的血肉间,吻合着缺口。   “注水。”   林远琛没有被遮挡的眉眼有轻微的皱起,确认过二尖瓣是否还存在反流之后,对着陆洋点了点头。   “收尾吧。”   缝合,复温,排气,停止阻断,等待着心脏复跳,陆洋在间隙里一直能感受到林远琛凝结在他身上的视线。   小孩子拳头般大小的心脏缓缓动力,一点一点缓慢地跳动起来,每一下都搏动着生机。   术中经食管超声检查,没有残留,可以做最后的缝合包扎。   “我看过你那台夹层的手术录像,”林远琛站在他对面突然说道,“手术的操作上你没有任何的问题。”   陆洋依旧低头专心工作,引流置管,缝合打结,像是根本不在意林远琛的话语。   细微的叹气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陆洋,找个时间,我们好好谈谈吧。”   本来以为对方会一直沉默,不回应自自己,但陆洋在听到他这么说之后,倒是令他意外的抬起了头,眼神里面没有一丝起伏波澜。   “主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也已经受到处分了,我不想再提,抱歉。”   他这样的反应,倒也在林远琛的预料之中。   “那就等你愿意谈的时候,我们再谈吧,”走出无菌区,林远琛扯开手术服脱下,“你等会儿去一下程澄那边吧,我放了东西给你,有什么疑问你也可以问程澄。”   病理结果出来,原发性心脏粘液瘤,是良性肿瘤。   切下来的组织都需要给家属过目,也需要做个详细的说明,陆洋看着林远琛走出手术室的身影,昨夜的对话又重新浮现在脑海。   他躺在床上,转过身面对程澄的时候因为牵动到身后肿痛的伤处有些难受,眼睛微微泛红,声音也带着颤抖。   “可是我回得去吗?”   在他那样狠辣得几乎让我站不起来的毒打之后,我还回得去吗?   在他亲自践踏过我因为他才树立起的信念和准则之后,我还回得去吗?   在他当众否认我又看着我被羞辱议论而他选择默许与冷漠之后,我还回得去吗?   “如果他当时告诉我,他没有能力保住我或者我这么做影响到他了,那就算要我离开医院吊销执照,我都心甘情愿。”   “我也会感谢他放下出身和门槛这些成见,那么长时间愿意教我带我,就算我没有办法再做医生了,我对他也不会有任何怨恨,因为我践行了我老师教给我的东西。”   “我没有在危急的关头选择自我保护而放弃病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问心无愧。”   然而,体面的方式有很多种,他被放弃的时候却难堪得让他永远不想去回忆。   “你当时大会检讨的时候,其实没你想得那么社死,我手下那么多护士小姑娘根本就没听你在说什么,都在说心脏外科什么时候有个长得这么......那个词叫什么?对,港风的帅哥,她们都不知道。”   程澄本来只是想逗逗孩子,但是陆洋的沉默明显让这点活跃气氛的话语显得非常尴尬。   快要重新睡过去的时候,陆洋才再次开口。   “程哥,我可以大夜连着白班上,一个人可以顶超声跟麻醉,你没大事都不用喊人来,请会诊也不会像他们那些学生一样,急性心梗不叫心内莫名其妙打到呼吸科,而且我记录文书也能写到病案科满意。”   “如果可以的话把我要回来吧。”   然而回答他的,也只有斗地主欢快的游戏背景音乐。   程澄的考虑他不是不理解,外科是讲究天赋的,有天赋又有机会,不应该轻易放弃。   可是,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气了。   看着住院医把人推进重症监护,各项指标都还算稳定,应该不久就能拔管去掉监测,明天就可以回普通病房。   陆洋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回到程澄的值班室。   办公桌上放着一瓶没拆封过的药剂喷雾和一叠文件,纸张上都是学校博士申请需要准备的材料说明和时间安排。   陆洋扫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全部丢进了垃圾桶里。 第7章   陆洋之前在挨完打之后很少上药,如果没有破皮,便干脆不理,强忍着钝痛忙起来便没有知觉了。一台手术短的也要三,四个小时左右,长的十几个小时都有,下身时常站到除了酸麻没有其他感知。   皮破流血的时候,生怕粘连着内裤布料撕扯得更深,所以只能快速消毒后赶紧倒上药水收干破口,红红紫紫,臀腿上的皮肤也就变得有些难看。   更多的折磨是消毒时候的蛰痛,多少次疼得只能靠着咬紧无菌纱布才能压抑下嘴里的呜咽,在快要令他昏厥的痛意缓缓褪去后,他必须快速擦去因为苦痛,生理不受控制分泌出来的眼泪,然后拉上裤子,穿好白大褂继续工作。   林远琛动完手之后从来不会过问,更不要说拿药给他。   程澄骂骂咧咧地把药从垃圾桶里拣出来,一边庆幸垃圾桶换过袋子只有几张废纸,一边数落陆洋败家孩子,这种进口的好东西,哪里是公立医院开得出来的玩意儿,作为医生扔这么好的药简直不是东西。   “不想读博士?还是不想读远琛的博士?”   “没必要。”   “干这行不读博,你想干什么呀?”   程澄问他。   家乡那种小地方,一个二级卫生院的医生,能有个八大校的专硕顶天够用了,行业就算再卷也卷不到那种地方。   陆洋看着自己父亲在夜里发来的消息,是区卫生院招聘办主要负责人的微信。   “听说你一个985的硕士愿意回来工作,人家还不相信,你知道那个医院的,只有牙科有个研究生毕业的医生。”   他当然知道家门口那家区人民医院大概的情况,开点药治治感冒挂挂盐水,稍微严重一点的腹痛都直接不收,让人去市级人民医院。   这样的地方,一旦进去不要说拿手术刀,大概就是养老混日子了。   “这种地方才多少钱,你去了能干嘛?”   关珩一边看着昨晚夜班的记录,一边瞥了一眼他手机上的招聘信息。   “哪里的医院急诊都缺人,但看对方的意思,我估计会去病案,规范文书材料应对上级检查。再说过条马路对面就是自己家有什么不好的,我也想要有徐楷的福气啊。”   “说到这个,”关珩有些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知道吗?杨皓这几天都请假了。”   请假了?真好,他也想请假。徐楷有些工作没有做完就迫不及待收拾跑了,陆洋现在还得坐在办公室里,给科室的住院医算上个月的夜班费。   “还有一件事,你绝对猜不到,我听肿瘤科的李姐说的。”   陆洋看着值班表格考勤头都大了,但一边还是像个捧哏一样回了一句,“您说。”   “林远琛让人匿名举报到医务科了。”   陆洋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头看他。   “什么意思?”   “具体什么内容不知道,但是人事医务肯定不可能不管的,而且什么匿名啊,不是杨皓是谁?”   关珩合上记录,就看到一个小护士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委屈和羞恼。   “珩哥......”   “怎么了?”关珩看了眼小姑娘好像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皱了眉头,“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呀?”   “我......要换18床的药.....”   “是不是18床医嘱还没下?这些医生在搞什么啊?”   关珩转过头瞪了眼陆洋,陆洋顿时有股无语问苍天的无奈,想了想18床管床的住院医是谁,准备起身亲自去看。   “不是......是病人要投诉...我,他说他是不小心碰到我,可是他就是摸......我只是让他不要这样,他就......”   关珩站起身,把工作证揣进裤兜里,“走,带我去看看,个心脏都快烂半边的老头子半只脚踏进阎王殿了还犯贱呢。”   陆洋做完了夜班费统计,走出值班室的时候就看到家属正跟关珩在护士站扯皮。心外科的护长正在休产假,所以大大小小的事情暂时都是关珩在拿主意。家属看起来应该是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妇,瞧着倒也通情达理,脸上的表情也透着几分无言以对和尴尬,但是老人毕竟年纪大又好面子。   要求也不难,换个护士就行,等家属都走了,小姑娘还有些憋屈。   “你去给6床打针,那个小孩子还挺乖的。我去给老头子换药,他要是敢摸我,我就坐他腿上。”   关珩见小姑娘心里还过不去,就一直在那里说话逗她,等人破涕为笑推着推车进了病房,他才松了口气。   “你说这些半边身子躺进棺材里的人了,怎么还不安生点,年轻人出来工作都不容易,他们自己没妈没女儿吗?”   陆洋笑了笑,昨天晚上,之前那个妊娠夹层的产妇已经转了普通病房,很多跟了这床病人的医护也想问问那帮家属,他们是没妈没女儿没有女性亲眷吗。   可是医院里,生死面前,有暖意光明,但人性不愿被提及的阴暗更是常态。   那瓶药一直放在程澄桌子上,陆洋每次逃到楼下来补个短觉的时候,都能看到那瓶东西。   “别的事情无所谓,读博的事儿你可给我上点心,”程澄刚忙完进来看到他蜷缩在折叠床上小睡,走过去踢了踢他的床。   陆洋其实没有睡着,但也没打算回应,只是问了一句。   “举报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程澄的语气颇有些不以为然,“远琛脾气臭呗,但是那方面还是挺干净的,他又不缺钱。”   “医务科让我明天早上过去办公室一趟。”   “去就去啊,”程澄看着面前成沓写得不够规范的抢救记录很是头痛,回答陆洋的话也有些随意,“那是医务科又不是盘丝洞,还能把你给吃了啊?”   陆洋笑了笑,虽然笑容里面有微微的苦意。他上一次直接跟医务科沟通是在两年前,那一次记忆并不是很好。   “这东西别人写的跟你写的怎么会差这么多啊......”   “我都来医院多久了。”   陆洋坐起来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程澄叹了口气,“OK,搞份模板给我。”   “我要回来跟着你。”   “睡觉吧,我自己写。”   陆洋倒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大概三十秒之后,被子被气急败坏地掀开,程澄像是真的被他气到了,几巴掌隔着休闲裤就甩在他腿上。   “上手术发文章,他手上要数据有数据,要课题有课题,你那么长时间的努力能捡回来有什么不好!”   这样被巴掌拍在身上还是第一次,陆洋被他这种像是打小孩子的惩罚方式弄得有些害臊了,一直挣扎着扯过被子要去挡,程澄倒是不肯作罢,又打了几下重的落在他屁股上。   “睡老子的值班室,吃老子的夜宵就得起来给老子写个模板出来!”   陆洋不情愿,抓着被子就埋进去不肯抬头,大腿上又被扇了好几下也不肯妥协。   “诶,我现在说话不管用了是吧?”   不一会儿就看小孩子自己愤愤不平又勉为其难地下了床,坐在桌边开始写纸质记录。程澄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得逞的意味,坐在沙发上,手机里传来一声“TIMI—”,陆洋瞪过来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怨气。   半晌,才听到程澄悠悠地说着。   “我没有什么压力,陆洋。”   “我做这个行业纯粹因为我喜欢,多少带着理想主义。所以急诊科虽然节奏很快,面对的病人素质良莠不齐的,但是我觉得挺好的,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职称升不升得上去,能不能赚更多的钱对我都不重要。”   “但是你不一样。”   很多学医的其实都是像你这样的孩子。   或是通过读书或是通过规培,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医疗水平和资源集中的一线城市。选择医学,大部分人肯定或多或少都怀揣着救人的情怀,但同时希望自己能往更高处走,能在这个行业里做到出类拔萃,能改变命运出人头地,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   所以能够遇到真正能指导你,扶持你,有能力成为你助力的老师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情。   “而且,天赋和曾经付出的努力如果随便浪费,在不知不觉中就会离你而去,”程澄一边打着游戏,一边又说道,“你要是睡在这里总想着逃避,就给我搬去九楼住院总的值班室。”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澄这里算是走不通了。   深夜里,陆洋站在心外icu的值班室,翻看着每张床今日用药和引流的情况,心里依旧复杂。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告诉程澄,自己以后的打算,但是程澄不可避免的一定会对他很失望。   不管是什么原因,程澄毕竟在他最困顿的时候给了他容身之所,也作为老师开导他训练他,让别人知道自己付出的时间精力石沉大海付之东流,毕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早上九点半,陆洋准时出现在医务科。   部分材料一一在他面前摆开,陆洋的脸色一直没有变化沉默地阅读完后,听到医务科的人略有些谨慎地询问。   “是有一些问题想跟你了解一下。”   陆洋的目光依旧扫视着纸张,会议室里坐在自己对面的几个人都是一脸严肃,因为进行的内容比较敏感,所以气氛自然很凝重。   “因为这里面举报说是再次出现不合规带教和涉及职场暴力的问题,”说话的人讲在这里,语气停顿了一下,“这是比较严重的指控,而且里面涉及到你,我们肯定还是要跟你先沟通一下的。”   说话之前露出了些许荒谬的表情,仿佛纸张上的话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我觉得林主任可能在工作上有自己的风格,说实在的那么多教授主任脾气很好的有几个?但这上面说的都不属实,就算是带教时候放给学生操作,主任都会在一旁监督协助,而且肯定都是以病人为本,把病人治疗放在首位。至于职场暴力,”陆洋微微歪侧了头“这更不可能,大家都是成年人,如果他真的像举报信上这样做,正常人都不会接受吧。”   “所以也没有出现过这里面说的体罚或者是变相体罚之类的情况吗?”   听到这里像是觉得很荒诞一般,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当然没有。”   十五分钟内结束了这场对话。   生存工作是很现实的事情,陆洋不知道写信的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或是目的把他牵涉其中,但是横冲直撞,惹祸上身明显已经不是他现在会出现的错误。至于无论是林远琛也好或者别人怎么想,他都不在意了。   杨皓在晚上8点多的时候来了一趟医院。   跟别的主治医生交接了一下两个术后很快就可以出院的病人详细的情况,然后就是回办公室收拾一下东西,准备明天一早直接过去行政办档案手续。进修本是升迁的前奏,但是现在的氛围看起来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新院区前途未卜,还不如跟着张教授回实验室,”关珩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今晚心外ICU进来一个刚做完瓣膜置换的老年患者,生命体征都不是很稳定估计够呛,陆洋已经做好通宵的准备。可是头脑的昏涨感难以忽略,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觉睡得太少,颈椎的感觉也有点僵,时不时就有轻微的头晕。   “临床跟纯科研的路子完全不一样,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林远琛今天的行程是一整天都在大学里开会,所以快到深夜还过来科室的时候,陆洋也有点惊讶。   来了之后也没做别的事,直接叫人喊陆洋过去办公室。   心里慢慢回忆着今天所有的工作的流程,收的病人上交的文件,两个会诊,所有内容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陆洋有些忐忑地敲了敲,然后推开林远琛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林远琛脱下的深灰色西装外套挂在沙发的椅子上,领带手表都放在办公桌上,明显心情不好,气压有点低沉。   陆洋站在他面前,视线一直盯着办公桌前的地砖,等着林远琛开口,可是林远琛也保持着沉默。   有点渗人的安静持续了快十分钟,才听到林远琛问道。   “你知道我叫你来什么事吗?”   陆洋虽然心里嘀咕,但表面上还是摇头然后回答不知道。   不过也许是今天询问的事情,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但陆洋还是说了一句。   “那个举报不是我写的,今天医务科那边我也没有乱说话。”   林远琛听了他的话却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样,微微一愣,但马上又恢复了冷然的脸色。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件事!”   那种小事他根本就没去理会过。   那还有什么事?轮到陆洋愣了。   林远琛今天在学校跟招生办周旋了一下午又费口舌又费精力,现在看到他满脸的迷茫,只觉得心里的火气一个劲儿地往上涨。   “我问你,博士申请资料你准备了没有?”   还是被正面问了。   想起之前放在桌子上的材料,上面的截止日期已经过去。   博士?他不需要读博士。   陆洋算是了然了,平静地看着自己曾经的老师,“我没有打算要读博,况且现在工作这么忙,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林远琛的目光像是钉在他身上,即便是气怒也依然在努力的压抑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陆洋,那件事情你觉得气儿不顺,要赌气要发泄都可以,但是关系到你以后未来的事情,我希望你脑子放清楚一点。”   以后?未来?   陆洋轻轻笑了一下,心里即便是觉得讽刺,但脸上还是保持着温和。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而且身体也不是特别好,没办法像之前读研的时候那样熬了。”   陆洋就像是故意的一样,在说的时候还保持着谦逊的姿态。   “还是谢谢主任替我考虑,只是我可能暂时没有......”   耳光直接扇在陆洋脸上,力道大得他几乎整个人都站不稳,脸颊在震得发麻的空白后痛感与**而起的紧绷感迅速蔓延。   “你自己改不掉阴阳怪气的毛病,我就帮你改掉!”   林远琛动手从来都是理直气壮,陆洋没有用手去捂或是触摸,只是强忍下一口气,又再度站好,冷淡地说了一句。   “主任,我们之间现在只是上下级,有话还是麻烦您好好说。”   “你也知道要好好说话?我告诉你,陆洋,之前的事情你那些没有用的情绪都给我收起来,少摆出那副幼稚兮兮的样子。我告诉过你,把你要回来,我就什么事都安排好了,”林远琛靠在办公桌边上,听了他的话只是冷笑,“你要往上走要晋升,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不读博就不可能,你明白没有?!”   没有用的情绪?幼稚?   陆洋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荒诞滑稽,一边开口的语气是努力保持的平静,但其中的情绪也隐隐快要失控。   “往上走?上到哪里去?晋升?主任,我一个连医生都快做不了的人,给我画这种饼也太过分了吧,”   一边说一边还带着自嘲地笑意,陆洋抬起头,正视着他。   “我没打算考博,而且记录都在,我也考不了中级,就算我考下来了哪个医院会聘呢?我只想安稳把合同规定的时间做完。”   “然后呢?然后就不做医生了?”   林远琛的话音里包裹着的寒意几乎是凛冽彻骨,但陆洋没有退缩,即使眼睛里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微微有下意识涌起的微薄雾气,但他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对。”   我放弃了。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放弃了。   “我觉得,主任那个时候说得很对,我根本没资格留在医院。”   这句话说得非常真诚,没有任何反讽的意味,陆洋的眼神透着的是对这句断言像是发自内心的认可。   所以林远琛双眼里的锐利而深重的森冷,也更加深刻了几分。   “我不想跟你废话太多,这周五之前招生办要收到你的材料,尤其是之前发的文章和拟攻读计划书,推荐我会帮你弄好,就这样。”   陆洋的态度也依旧坚定。   “主任,对不起,我拒绝。”   僵持没有意义,陆洋在朝他稍欠身鞠躬之后就打算转身离开,但是手腕被抓住拉扯的力气来得突然,他始料未及,一下子就被林远琛扯住了手臂扭在背后按在了办公桌上。陆洋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在一瞬间轰然炸开,带来了短暂几秒钟的空白,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激烈地挣扎起来。   如果说上次他的忍耐是因为还有顾虑,那这次就是被所有累积着快要临界的情绪逼迫着破罐子破摔,不要理智不计后果的决绝。   反手就要用力抽离,陆洋扭动着就要挣脱开上身的桎梏,反转过身一拳就要挥过去但林远琛的手腕和手掌的力量跟两年前比依然不是开玩笑的,加上常年健身的缘故,在国外进过战区,在国内下过疆藏,身体素质比陆洋明显要强一些,抓住一扭又重新扣在了他身后。   以前陆洋跟着林远琛的时候,经常被抓着健身,因为长时间的手术需要足够的体力,也需要四支足够稳定的力量。后来在程澄那里,他不需要再站在手术台旁,两个人本性都宅又有点懒,一拍即合谁也不是会主动锻炼的人。   见战力上悬殊很快就显现出来,年轻人有些气急败坏,不再讲规则伸脚就要去踢,反而被一脚踹在腿弯,林远琛拿过桌上的领带,趁着陆洋吃痛无力反抗的间隙,直接把人的手腕反剪在腰后捆了起来。   “放开我!”   陆洋低吼着,办公室的隔音很好,林远琛也不急,喘了口气,左手制着陆洋的腰背,右手解了腰间的皮带,扣子松开流畅地抽出,握着抵在腿上折了两下。   陆洋侧过头看到他的动作,心里忍无可忍的愤怒和不甘瞬间涌散开去,一双眼睛平时都看着水亮,现在更是被激得眼尾都泛着红,身上挣扎得更加用力。   “你妈的!你敢再对我动手试试看!”   皮带抵上陆洋的臀腿,林远琛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稳与冷然。   “陆洋,你快27了,我觉得该怎么和师长说话这种事情已经不需要我来教你了。”   陆洋却在听到他的话语之后,惨然一笑,开口的时候都带着自伤一样的撕扯。   “是你说过的你没有我这样的学生,是你说过不准我再叫你老师,现在说这些话你他妈的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皮带挥动着破空而落,即便是隔着单薄的布料,着肉的声响也是吓人的大。连着五下击打在身后,每一次抽落,都带着衣料被打得褶皱的痕迹。   带着韧劲的工具打在身上的时候是带着辣意的疼,如果不是这份触感太过真实,陆洋都要怀疑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是他在梦里回到总是纠缠不断的过去,像是溺入深得站不到底的水池里,水流湍急涌进口鼻,灌入心肺,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林远琛动手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多的言语,这一次却在十几下数目之后停了下来,看着面前伏在办公桌上身体隐忍得颤抖的人,没有再打下去。   侧着头看到的办公室灯光,也是没有温度的白炽灯,光芒苍白又冷静,医院的每一处好像都是这样的色彩,理智冷静,又带着永远处于生死交界中的冰冷与寒凉。   臀腿上不仅仅是痛楚,还有一阵阵令他头皮发麻的撕扯和震颤,陆洋因为紧咬着牙关忍耐,两侧的太阳穴都因为用力的牵动生疼。   “你可以不认我这个老师,陆洋,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所有事情在你面前有回到正轨的机会,你不应该被你自己的情绪和对过去那件事的不平和愤懑左右你的理智。”   林远琛的话音虽然还带着严肃和怒气,但也多了些许劝说意味的语气,可是陆洋就像一头撞进了无路可走的穷巷一般,眼里始终是发着狠的跳跃不熄的灼烫火苗。   “我不需要!”   每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痛意。   我不需要。   林远琛被他的回答气得心头一阵气血上涌,手上没有收着力道的一记重责狠狠地抽在陆洋身上。痛意在炸开的一刻几乎是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猛烈,陆洋只觉得头脑运转在这一刻仿佛直接停顿了两秒,一声痛呼生生忍在喉间。   “你怎么就不明白?!”   陆洋望着他,也仿佛是透过他的眼睛看着当时的自己。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哭腔,所有的不解和伤怀都像是深埋在岁月里永远叫嚣刺痛的伤口。   我就是不明白。   我一直都不明白。 第8章   第一次林远琛把超声刀递到陆洋手上的时候,陆洋接过的手都在颤抖。   “切开。”   那个时候的陆洋专硕研一,很多医学生在这个阶段还在科室病历总结的书写里焦头烂额,忙碌着换药,开了医嘱也需要上级过目。就算上了手术也顶多是拉钩或是缝皮,做着最基本的训练和操作。   林远琛的手指抵着刚才做心包穿刺引流的穿刺点,“这里这个点看好了,切啊,看着我干什么。”   陆洋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眼前的病人是因为心包填塞严重,做了引流中转的开胸探查,这一刀切下去也许就是汩汩涌出的血海。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林远琛手里拿着吸引器,对上陆洋视线的目光严厉。陆洋深吸了一口气,按照林远琛平日里操作的力道,角度和手法,直直下刀缓缓切开了面前的血肉组织。   压迫,吸引,止血,抢救,血压、氧饱和度等生命体征渐渐稳定。   “切开心包你就吓成这样做什么外科医生!”林远琛瞪着陆洋,但看他止血的动作迅速也敏捷倒也没再骂他,转而看了一眼手术台上的病人,“啧,心内介入今天运气真不是很好。”   陆洋看着自己第一次在真实的人体内部切出来的那道缝隙,心里其实始终有些缓不过来,林远琛在手术台上一边操作着一边并未抬头却开口告诉他。   你如果觉得自己只是个学生,在临床上只要会管床,会换药拉钩,会写那些文书材料就够了,那也就不用跟着我了。   就算感受到话语里满满的压力,但是陆洋还是微微抿了抿嘴,点点头。那时候的自己只觉得跟在林远琛身后的路即使是坑洼难走,他也会拼尽全力。   程澄脱下无菌手套,又将刚才消毒用的脱脂棉签之类的东西丢进医用垃圾桶,然后看了一眼趴伏在折叠床上的陆洋,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枕头里,不肯说话。   “你还算个医生吗?自己发着低烧都不知道,”程澄数落他,看他着急地就要把裤子拉起来,又伸手把他的手打掉,“别乱动!”   “......我没有鼻塞咳嗽就没去注意。”   陆洋身后那片皮肤已经是一片红肿,皮带宽痕的边缘因为层叠的击打,浮着细密的血点,最严重的一记横贯屯峰表面有了浅浅的乌青色。   疼,但是没到不能忍受的程度,陆洋看着程澄去拆那瓶林远琛放在这里的药,不顾制止和反对站起来拉上了裤子,又把白大褂穿上。   “心外icu那边我得过去看看,不用麻烦了,我吃了退烧药没事的。”   程澄看着有些无奈,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陆洋的脸色比刚才被林远琛丢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本来正趁着今天夜里难得平静,只有刚才送来两个心梗和几个喝酒出事的,加上内科有准备评副高的主治医过来轮转,程澄可以偷闲一下不用加班,刚打开游戏,门就被林远琛推开了。   有必要的话给他推一针退烧,再帮他处理一下身上。   真是服了,程澄挠了挠头,看着小孩子明明疼得走路都有点别扭,但还是拿了胸卡和手机匆匆地就要出去,还是有点不忍心。   “住院总每周一天可以休息的,你可别太拼,icu里真要着急的,负责的主治也不敢回家,有什么事管床的住院医自己就会去找二线的。”   “我知道了,”陆洋关上门前还是乖巧应了一声。   程澄打了一会儿斗地主,觉得玩不下去,心里多少有点儿堵得慌,还是拿着烟盒火机走出了值班室。   外面冷得让人怀疑上海到底还属不属于南方,程澄被钻进鼻腔的冷空气刺激得打了个喷嚏,风中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带着湿冷的水汽。   林远琛不出意料地站在医院急诊楼后面的背风处抽着烟,一旁垃圾桶最上层的沙土上碾灭的烟蒂里还有好几只没有彻底熄灭,看来是待了有一会儿了。   “个小棺材回去了,说要去icu看一眼。”   林远琛听了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就想起来了,“梁教授那边做了个瓣膜置换,患者年老基础疾病一堆,到现在还没拔管。”   程澄对这一例有印象,就是从急诊转上去的。子女说是工作都非常忙,费用上倒是不计代价,但是老爷子自从进医院,一直只有保姆和护工陪在身边。   “干嘛动手啊,不动手你说不了话是吗?”   问得语气平静也很直接,程澄嘴里衔着烟,但是火机打半天打不着,站在身边的人看他这样,干脆把自己的焰气打火机打着,然后伸手凑过去递到了他面前。   林远琛在察觉到陆洋脸色不对的时候,手掌就贴上了陆洋的前额,手背又触碰了一下侧颈,然后就把他手上的束缚松了。办公室里的药箱其实形同虚设,九楼又都是平常一起工作的同事,不想被议论太过,林远琛直接就揪着小孩子进了电梯。   到了急诊区最后的一间值班室,量了体温才发现37.8°。   “你不是跟我说过,以后要跟他好好说话的嘛。”   林远琛眉间的褶皱一直拧着,大概是停顿了半晌才回答,“是我太急了,我这几天太急躁了,总想把事情全都快点定下来就没有变数。”   程澄与他十几年的交情自然知道他话语里浅淡的情绪下,实则早已汹涌深重的内心。他深深地呼吸着每一寸寒冷的空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悠悠地提了一句。   “吴航那孩子你还记得吧,那个意外之后,大师兄成什么样子了你也知道。关键是那孩子出事之前,只怕还对大师兄有误会。”   提到这件事,不要说林远琛,只怕是他们整个师门甚至是整个圈子都会忍不住惋惜。林远琛听他说起这件事自然脸色变得更加差了几分,眼眸中的瞳色在幽微的路灯光芒下也微微一沉。   他自然能够明白程澄的忠告和提醒,叹了口气。   “大师兄前几天在群里说,明年计划还是留藏不回来。”   “那个孩子给他的打击太大了,”程澄说着转过头,对着林远琛,“如果陆洋死活不肯跟着你读博,你打算怎么办?”   林远琛看着自己手里已经抽了半截的烟,橘红的焰色一点点侵吞着烟丝,对着程澄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我带他去见老师,反正老师对我养出来的人也很感兴趣。”   程澄听到这里,当即明白了林远琛的盘算,说白了很大可能还是他自己带,但名头挂靠搭上了陈院,课题指导,基金申请各方面走陈院这条路,这种从天而降的大饼,谁能拒绝得了。   程澄忍不住呸了林远琛一声,还不够,又啐了一口。   “你他妈的有点良心吧,老师都多大岁数了!你还塞个小娃娃给他!他哪来的精力带博士?”   林远琛对他翻了个白眼。   “你这么关心老师,怎么不见你对老师服软,回去看看他?”   语塞。   程澄不想多聊这个话题,直接别过了脸。   气氛一时有些低沉,两个人一个刚过不惑,一个年近不惑,在这一刻却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在学校里的时光,沉默不语地坐在一起,各自想着自己心里的事情,也得到片刻放松的安宁和平静。   “说到老师,陈媛也快回来了吧,过年她不是都会带着南南回来住一段时间吗?”   提到这里,林远琛的沉默似乎更加深刻了些许,没有回应,只是看到一根香烟掐灭后,新的一根再度续上。   “有一年没一年的,去年没回来,也不知道今年回不回来。”   程澄“啧”了一声,但又像是不方便过多评论,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头看着林远琛一直都是一副严肃着眉眼的模样,又转回了一开始的话题,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笑了笑。   “陆洋又不是听不进去话,你怎么就不能跟他好好聊聊呢?”   “有什么好聊的?”林远琛看向他,视线里一直都是没有温度的模样,“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手里刚抽到半截的烟彻底掐灭。   “是我无能。”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急诊收到了一封感谢信,虽然写得很长也很郑重,本来一般这样子的东西应该都会贴在科室公告上表彰,再不济也会晨会的时候提上一提做个表扬。   可惜这一次就算是传得全医院都知道,也不会做出任何明面上的鼓励。   关珩把手机里的截图发给陆洋,陆洋瞥了一眼就猜到了,也没有细看,继续站着,在自己iPad上做着排班表。   “那个小姑娘估计是听管床护士说的,所以转到普通病房之后一能下床了就亲自把信送到急诊去了,感谢那个女侠帮她痛骂她老公一家,笑死我了,”关珩一边写着夜班记录,一边估计是越想越好笑,没写两个字就停下来看一看护理群的评论。   陆洋也笑着摇了摇头,在医院久了什么事情都觉得不稀奇了,身后的疼痛过了一夜其实已经好一些了,林远琛停手停得及时,红肿消得差不多了,只有几处转成淡黄青紫的淤色按压上去或是坐下的时候还是别扭。   退烧药吃下去总会有点困倦,昨天晚上重症那边的二线主治医生主动过来找他交接,让他去休息,所以陆洋在值班室好好睡了一觉,早上起来的时候也不烧了。   食堂的粥虽然有时候煮得稀,但是在身体不适刚刚好转的时候喝一点还算暖胃。   “今天没手术吗你?”   “下午有一台小孩子大室缺PDA,做完还要带科室小朋友们开文献学习会,晚上要检查这个星期所有的手术记录。”   关珩听着头都要晕了,呼了口气,端详了一下陆洋的姿势,“你为什么站着啊?”   “坐着颈椎不舒服。”   陆洋回答得很自然,关珩还想要继续说的时候,就看到林远琛走了过来,应该是刚开完会从行政楼回来。   “晚上我临时有安排,跟家属沟通一下,手术提前到下午两点吧。”   语气如常,仿佛昨晚的争执与拉扯没有发生过,陆洋也是一脸寻常样子,没有透露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是,我知道了。”   林远琛在离开之前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开口,“你...要是不舒服的话......”   “我没事,主任,手术室等会准备好了会跟您说的。”   陆洋笑着说道,林远琛脸上有些许欲言又止,但也许是顾及到护士站人来人往的,还是没再说下去往办公室走去。   关珩有点摸不着头脑,“你不舒服?”   “没事,昨天值班的时候有点头晕发热,”陆洋摇摇头,全然不在意,“已经好了。”   依然是熟悉的步骤,打印好的各种文件同意书,带着管床的住院医生去见家属,匆匆忙忙吃点东西,然后准备下去手术间楼层。   这样的关心,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现在来了,也只让人觉得别扭。   陆洋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林远琛,对方在手术台上依然是一丝不苟心无旁骛的样子,这一例孩子的心功能问题很大加上月份也不大,林远琛是自己做的,手上的步骤有条不紊,一边偶尔会有几句讲解和提问。   昨晚的冲突戛然而止,林远琛在给他松开手腕上的束缚之后就没有再继续逼迫,直到被拉进电梯,被塞给程澄,全程他都没有抬头去看对方的表情,一路都是带着几分尴尬的沉默。   “OK,可以了,如果这两天没什么事的话,估计周一就能关胸。我急着出去,陆洋你等会去跟家属说一下。”   做完了所有主要的部分,确认过复温复跳后的情况,林远琛先下了台脱了手术衣,后续的陆洋和一边的住院医会处理。   延迟关胸是很多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后,帮助小孩子度过严重并发症高发的术后期的一种有效方式。   才刚出生几个月的生命,现在就躺在手术台上身上插满了管路通道,看着的确让人很难不感到心酸。陆洋在看着住院医生和护士推着小孩子出手术室时,想到了关珩那时候在看自己画着这个孩子心脏畸形的切面时说的话。   如果是我的小孩,几个月大,全身插泵建通路一堆管子,我宁愿孩子别受罪。   但是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会说得这么轻松,陆洋在ICU外面跟家属详细沟通手术情况的时候,即便隔着玻璃门看到孩子脆弱得像是一页随时可能破碎的纸一样躺在温箱里面,几个家长还是在听到一句“手术挺顺利的”之后热泪盈眶。   老人的思想朴实传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满心的感激和谢意,口口声声叫着菩萨,对着年轻的医生跪了下来。   “农村那边做不了,跑到市里说是心衰已经比较严重了不敢做,最后家里的亲戚帮着上网查了才辗转到上海来挂林主任的号,之前听这家人说如果上海看不了,他们也实在没能力再跑北京了。”   陆洋听管床的住院医说道,确认过暂时稳定下来的生命体征才从监护室里出来。   他在跟着林远琛的时间里,虽然林远琛最为突出和擅长的还是大血管手术,但他发过的文章做过的课题都是关于复杂先心。   不同于大人,孩子的生命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做主。越来越完善的产检技术能够检测出大部分的心脏血管畸形,很多孩子即便是可以被彻底矫治的类型,可能因为现实的费用问题,因为父母对于后期生活的担忧,对于感情越来越深后又要面临失去的可能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机会来到世界上。   但是还有很多是即便矫治难度很高,多次手术,花费巨大,也要拼尽全力挽留住的生命。   “你看你这么些个没写完的东西和想要开展的研究,他都能指导你,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专攻这一块嘛,”程澄刚忙完坐在沙发上喝口水,看着他整理之前对在自己这里的很多写了一半的稿件和分析,有些无可奈何,“你回去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你自己的发展最重要,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陆洋笑了笑,起身给他泡了杯茶,然后蹲下继续整理。   “不读博士,今年合同一到,你要留可能就只能转劳务派遣了,甚至能不能留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呀,陆洋?”   程澄脸上没有了开玩笑的意思,问得很严肃,陆洋转过头看着他,像是深思熟虑过后才给出的答案。   “我也许并不适合做个医生。”   一个一直对过去执念不断的医生会在以后的每一次诊疗不断地沉浸在梦魇里,这样对患者对医生都不公平。   “而且,这些东西,我可能也没有什么继续的想法了。”   陆洋看了看手里的纸张,全部整理出来之后,他的打算是全部丢进碎纸机。   “陆洋。”   程澄的脸色严肃起来,放下了手机,看着他的目光里也带着几分锐利。   “我已经决定了,我收拾完今天就会搬上去心外的值班室,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照顾我了,程哥。”   陆洋说完低下头,没有再多言。程澄的安静一直到他把衣服和杂物打包好的时候才打破。   “很多话,我来说不合适,我一直觉得应该远琛自己跟你讲。但是,陆洋你觉得放弃做医生这条路的话,你对得起谁?”   一个医生的培养是要耗费很多资源。   一次次拿着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风险为了让你迅速扎实成长起来,用他自己的方式训练你让你尝试主刀,他手下的病人并不知情却也跟着一起冒险,林远琛说白了在很多人眼里也是个疯子。   你被调来急诊重症科,受了多少议论,背地里那么多风言风语都熬过来了,急诊的工作繁重,被打被骂都经历过,什么离奇情况也都碰过,如果受不了你早就可以辞职转行,现在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回到你手里,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呢?   “因为我过不去。”   因为这件事,我过不去。   面对病人,我会在一次次会诊决定收治的时候,心怀杂念,生出犹豫和困顿。这个病人我虽然可以治但我能不能收?影响治疗的因素那么多,可能是他的基础疾病也可能是不明原因的体内出血,他的家属会不会在我拼尽全力之后还来反咬我一口?医院会不会再为了息事宁人而牺牲我?   面对老师,我就算重新跟着他学习,我也不可能再信任他。他可以将他在我心里构筑起来准则和信仰全部踩碎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他教导我训诫我就算是对的,我也没办法在这样的事情之后毫无芥蒂地接受,很多东西在打碎之后便没有复原的机会。   面对自己,我会一直沉浸在那一片止不住的血海和后续所有撕扯过我的人和事里,经历过那段黯淡无光的时光,没办法放过自己,我会一直自我怀疑,一直耿耿于怀。   这些话都没有明说出来,但是陆洋相信程澄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心里一直在下着一场不曾停止的雪。   没有边际,日夜不分的昏暗下,目光所及只有白茫茫一片,他在漫漫雪原里迷惘彷徨,一直艰难地赤足而行,一身冰凉。足底被坚硬的砂石割伤,他走的每一步都蜿蜒着血迹与痛楚,而他无论抬起头还是垂下眼,能看到都只有寂静荒芜。   全都收拾妥当,今晚先拿一部分上楼,明天休息的时候再来把剩下的搬上去。住院总虽然没有劳动法可言,但是毕竟在医院里能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放东西倒是方便。   “我那时候不辞职主要还是因为违约金,几万块钱一下子拿出来,我说不定还得问家里开口,也太不好意思了。”   陆洋想要学着程澄平时的样子轻松一点去说话,但是看着程澄依然很难看的脸色就知道他正在气头上,现在还是暂时避一避吧。   程澄听到他这句话,倒像是彻底控制不住火气一样。   “几万块钱你就不好意思了?远琛当时给你出了三十万,你说不当医生就不当了?” 第9章   林远琛站在人群外面,刚才的应酬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手里攥着解下来的领带,绕在手里叠了叠然后塞进了口袋里。   学术会议结束后的酒会,这样的社交场合,虽然他已经自如但还是不太喜欢。靠过来的女人昨天刚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见到他脸上虽然平静但眼睛里明显就写满了想要离开的冲动,忍不住笑了笑,“干什么呢这么急着走?回医院吗?”   林远琛微微欠身,“师姐。”   “张教授那帮人没来,感觉还挺不习惯的,”颜瑶站在他身边,环顾了一圈酒会上的人,“张老现在真是碰上多事之秋了。”   “怎么了吗?”林远琛接过她递过来的没有酒精的酒水,微微抿了一口,像是想起什么,“黄浦那边出事的那个医生是他学生?”   “那个事情没闹大,医生开掉,赔了点钱就结束了,”颜瑶的语气还是带上了一丝惋惜,“挺可惜的,我上次见过那个年轻人,没什么背景,因为文章写得好又够拼张老才收他,好像给他介绍了个金山还是青浦哪家医院,让他先过去做两年事儿过了再把他调回来。”   林远琛听着,也没有评论,只是一直听着颜瑶继续说。   “可是张教授那人做事啊你也知道,两年谁知道什么光景,医学院里面没有家世但是肯卖命的小年轻一茬接着一茬地长,新的一批博士带起来,就没他什么事了,”颜瑶手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我听说他的人你全都清出本院了?牛啊你,老师都没你这种魄力和手段。”   “科室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林远琛说着,将杯子里的酒液饮尽,“临床一线要的是踏踏实实会做事的人,对了,梁教授进修回来之后我基本上把大部分瓣膜都放给他去做,做得很漂亮,师姐要是有兴趣可以跟他多交流,反正你们专攻一样。”   “我知道他,我不喜欢他,之前他来分院参观的时候,眼神我很讨厌,还跟他学生说‘那个院区心外科的女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做手术’被科室小护士听到了,太恶心了,”颜瑶想到就觉得不适,不想再提,便转了个话题,“你把那个小孩子要回去了?”   “嗯,现在医院和学院上面都有松动,新院区很多人事也需要筹备,科室刚换血,没工夫盯着我,各方面时机差不多,我就把人调回来了,”林远琛说到这里,微微皱了眉头,“你说的张教授那个学生,是不是传说他们团队的临床文章实际上都是他在整理分析的那个?”   “对啊,就他呀,挺惨的,”颜瑶点点头,“母亲还生着病呢,读书也是贷款的,本来他的工资就一直供着还贷和他母亲的药,一共赔了三十八万多,医院和科室出二十多,剩下的都是他东拼西凑借的。”   颜瑶一边说,一边接触到林远琛投来的眼神,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   “张教授怎么可能帮他啊?巴不得赶紧把他踹出团队赶出医院呢,大概给他介绍个去处张老都觉得自己是大发慈悲了,”颜瑶看着他又笑了笑,“你以为谁都是你啊,张老可从不吃亏。”   林远琛把酒杯放在一旁的大理石台上,看着满厅通明的灯火,停顿了一会儿才说。   “闹起来家属其实大部分并不是真的想告,只是人很难接受人财两空,总觉得医院收了这么多钱就算是死人也得救活,化成骨灰也得拼起来。要么让人喘气,要么赔钱,大部分都是这样的逻辑,而且,我不觉得自己吃亏。”   “你是不亏啊,30多万买一个硕士毕业就已经能主刀A型夹层的医生留在医院里,你亏个屁,”颜瑶的笑容渐渐地又浮起一丝怜悯,“那小年轻没那么幸运,那边的台上技术就算是嫡系不到年纪,是不会教的。要不然当时也不会一直拿着那件事情,枪口对着你对着我们,当时老师都准备出面了,你何必把事情做绝呢。”   “只要能保下我的学生,我是什么角色并没有关系,”林远琛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准备离去“况且陈院的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如果当时麻烦老师,现在我做事情就得看别人的情面,那还是算了。我先走了,师姐,帮我跟会长打声招呼吧。”   “远琛,”颜瑶看着他的背影,还是及时叫住了他,“老师身体不是很好了,陈媛都准备回国了,如果你见到程澄跟他说一声吧,好歹师生一场。”   林远琛的身形一顿,随即才回道。   “好,我知道了。”   晚间巡房走了一遍病床,陆洋在和病房里的病患聊天时,无意之间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电视,广告里都开始说新年祝福了,才发现时间过得的确是快,在过几天就要过年了。   “唉,最忙的时节要来咯,”关珩也忍不住感慨。   陆洋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无奈摇了摇头。   冬季本来就是心血管疾病的高发期,过年时,烟酒饮食上如果没了控制,情绪波动厉害了,问题就更容易出现。   “今年你也不回去?”陆洋一边在批改着实习生和规培生写的总结。电脑里显示的是一例准备大年二十九入院的病人,只有过年的时候两个女儿才能回身边,有人能来医院照顾才能做手术。   “我还得写护理论文,现在卷得可怕,护士都得发文章,回去干嘛,相亲吗?”关珩正看着考试资料,抬头吐槽了一句,“我回家会被绑着去相亲的,我妈巴不得赶紧有个女人能让我辞掉工作回去在她眼皮底下。”   陆洋正要回他的时候,住院总的手机突然响起,还没有接听,他就已经拿着白大褂套上,看了一眼来电提示就往重症监护室走过去了。   今天晚上去看过一次的时候,就隐隐有预感那个搭桥的病人要出问题,但毕竟看着各项指标和引流液情况都还暂时正常,心外icu今晚的两个住院医都在,他也就先上来了。   踏进监护室时,仪器上显示的数字粗略看去明显有些不对。   “怎么这样了才打电话上来?!”   住院医师和csicu里值夜的护士都被陆洋瞬间严肃的表情吓住,但也看到陆洋过来之后才微微定了神,只是说话还有些慌张。   “韩老师说他马上过来。”   现在哪里还等得及上级过来?陆洋走过去,直接看了一眼后,双手再次消毒。   心率,血压,静脉压,引流量,尿量......一样一样迅速看过。   “补鱼精蛋白了吗?”   “补了,”住院医急忙回答,“止血三联也加了,韩老师很快就到,让我先联系麻醉可能要准备手术室......”   “什么可能?”陆洋回头看他,目光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绷和压迫感,“还手术室?直接联系让他们过来,喊手术室来人,跟血库那边先打招呼,立刻准备床边开胸。”   床边开胸?确定?   住院医生的眼中有些迟疑,毕竟主刀和主要负责的医生还没发话。   要做吗,陆洋?   心里也一直有个声音在问自己。   要做吗?   那一片没有边际怎么也止不住的汩汩血色,那一场场像是不会结束的梦魇一样检讨与批评,以及那一声声严厉的训斥和落在身上的痛楚,全都在这一刻一寸一寸地侵占着他的脑海。   要做吗?陆洋,要做吗?   “你现在出去把单子拿着并告知家属因为他现在体征数据反馈不对,尤其是引流的量和色泽,胸腔内估计有出血,现在出现明显心包填塞,我们需要二次开胸探查出血原因并止血,让他们快点签字。”   即便是心里一直都在反复地询问着自己,即便是自己一直没有办法坚定地给出答案,但是反应,动作早已经被训练得一切都像是最基本的反射反应。   应该做什么,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做的时候要注意什么才能避免人为造成的意外,陆洋,你作为医生的判断和思维逻辑,一定快过你作为一个人的杂念和优柔寡断。   林远琛用了三年把自己的理念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即便是他到了急诊不在林远琛的身边,每一个日日夜夜,每一次急救,他都在践行。   “另外一个住院医呢?”   “他......他有点头疼,我让他先休息去了下半夜再跟我倒班......”住院医说着觑着陆洋的眼神,声音越说越小。   陆洋没有多看他的窘迫,就是冷静地继续安排。   “你先赶紧去跟家属谈,另外陈姐,”转向icu的护士,“看看另外一个住院医能不能过来,催一下麻醉和手术室赶紧来人,给楼上心外值班打个电话让关珩先下来。”   需要用到的相关物品都在迅速的准备,手术室的护士先到了,陆洋穿上手术衣,看着进来的关珩已经洗过了手。   关珩刚才在电话里听的并不真切,但现场一看自然就判断出来陆洋打算干什么。   “陆洋,你确定?”   心里的疑问被说了出来,但陆洋已经系好手术服的带子。   “穿好戴好,帮我消毒铺巾。”   麻醉科来的医师估计也没太多处理紧急事务的经验,脸上露出了犹疑,一问才知道今晚手术室乱成一锅粥,产科心内普外胸外把值班的麻醉医生瓜分得差不多了。   陆洋需要一边帮着看监测,跟着参考斟酌给药,看着一管管药剂推入和静滴,又想起了什么,对刚来的虽然看得出很疲惫却立刻进入紧张状态的住院医说道,“血,浆和冷沉淀再跟血库要刚才的一倍,等会儿可以直接拿去手术室。”   沿着原来的切口重新开胸,短短五分钟不到,术后刚四小时左右就再次被撑开的胸骨下,情况开始渐渐清晰显现出来。   “灯!灯赶紧!”   充填着胸腔的血液和血块在视野里刺目,每一寸血色都在昭示着复杂的出血状况。   “吸引器!抽吸!”   缝合处出血点被找到,出现了扩大的趋势。   “刀给我!”   关珩一边配合着陆洋的节奏一边看着显然反应速度不够快的住院医,有些无奈。   “你韩老师还有多久到?”   “在...在医院楼下停车......”   关珩有点无语,又听到陆洋说。   “来不及了,你现在通知体外那边,机子管子速度全都搬过来,刚才叫的血也全部拿来。”   “啊?拿过来吗?”   “操了,两个吻合口都在出血,”陆洋抬起头看了一眼住院医,“赶紧啊!看着我干什么!对了,陈姐!”一边还转头喊着正在准备新的血袋要挂上的icu护士,“麻烦你拿我放在台上那只白色的手机,打给急诊程老师问他值不值班,跟他说一声麻科抽调今晚实在紧张,不值班的话请他马上过来一趟。”   “好的。”   程澄还没等来,就看到主刀医生韩教授,一个高大壮实的东北汉子因为匆忙,洗手衣穿得有些歪歪扭扭,洗完了手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迅速地进行着消毒穿衣。   “来了来了,我来了,兄弟们撑住了!”   ——————————————————————   很多时候,其实在不经意间蓦然回想,习惯,方式,言语和动作,他的身上有太多地方都刻着林远琛的痕迹。   手术时从操作上对于术式的变通理解和处理,急躁时来不及去控制的话语和脾气,判断时对于情况把握的谨慎和一旦决定就是说一不二的果断。   在初窥门径的基础理论之后,他真正踏上临床的每一刻,都是在被磋磨的过程中跌跌撞撞地追逐着林远琛的背影。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昏暗,窗帘的缝隙望出来依然是星夜,夜幕沉沉,只有住院总值班室桌上一盏暖橘色的台灯亮着。   林远琛坐在他桌边的椅子上,靠着座椅的靠背,身上原来穿着的西装和大衣已经换成了洗手衣和白大褂,应该是去心外icu看过后就直接过来了,他正在回复着手机上的消息,听到床上翻身的动静,抬眼。   “醒了?”   陆洋坐起身,拿过桌上的保温杯拧开,里面是自己晚班时候装的热水。   “主任。”   “你手术完,洗了澡换了衣服就躺在ICU值班室里睡死过去了,程澄把你弄回来的。”   弄?怎么弄?陆洋眼里露出一丝惊恐,生怕是丢人的方式。   “背你回来的,”林远琛看他表情瞬间一变觉得好笑,但又紧接着问了一句,“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估计就是睡太少,加上之前那点低烧,”陆洋有些尴尬地应付着,话音一转,“主任,韩教授那里...他......”   “他说谢谢你,虽然床边开胸手术很凶险,但是那个情况,病人体内凝血状况那么差,加上吻合口的渗血随时可能会崩,还好你足够敏感,”林远琛说着话,目光也渐渐柔和下来,“紧急事态下,住院总可以拿主意的。”   “只是怕病人不知道能不能过感染这一关,”陆洋不太习惯这样单独相处的空间,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发。   “如果你不敢做,等到他来再送手术室或者再床边手术,病人连闯感染关的机会都没有。”   林远琛说着把手机放在桌上,摆出了一副要跟他详谈的态度,陆洋下意识的紧张和逃避在林远琛眼里无从躲藏。   “陆洋,跨常规关联科室请人的话,你要知道程澄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工作上,不能掺杂太多的情分,就算你知道程澄是胸心外科出身,做过多年的高难度麻醉,你也需要慎重。”   林远琛说着,语气里带着提醒也是教导的分量,陆洋虽然坐在床上可以跟他对视,但是一直低着头应答。   “你让程澄来救麻醉的场,你仔细想想看,对自己科室,对麻科调过来的医生,对程澄合适吗?”   “我自己对手术也没把握......麻醉调不出上级人手,来的住院医给药也很怕出事,我才......”   “那麻醉科的住院医没有把握,自己就会呼叫她科室的二线过来。”   话语里加重了力度。   陆洋呼了口气,其实心里也明白林远琛话语里的意思。   “我明白,我以后会注意的。”   林远琛不用刻意解读,都能看得出来那双眼睛里,因为在猜测自己会不会动手而一直没有褪去的迟疑和戒备,他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斟酌了一下之后才开的口。   “你之前说的很对,我不是你的老师了,那些方式也不应该再对你用。”   “你回来以后,几次对你动手,我跟你道歉。”   陆洋的目光始终盯着医院里每间值班室和休息室里千篇一律的纯白床单和被子,有些摸不准面前年长的人在前奏话语后,具体想要表达的意思。   “陆洋,包括那一次打你,是我的错。”   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时光与回忆,在那场慌乱又不堪的结束里伤痕累累,陆洋从来不愿再被提起,不愿意去回忆当时自己经受过的疼痛与狼狈。   医学上,他处理过人体心脏内外各种各样的缝合,进针牵拉,可以吻合伤口,缝线也可以被肌肤吸收。   但人心不一样。   林远琛主动把这层永远无法愈合的缝合口扯开的那一刻,陆洋只觉得自己也像是被二次开胸了一样,顿觉窒息。   “我用自己的方式教你,却没办法在你按照......”   陆洋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虽然很轻,却每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刺痛。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年轻的眼睛里含着颤抖的水雾,也包含着沉淀在岁月里,即便是再厚重的积雪也掩盖不住的一声声不肯遗忘不肯放弃的质问。他可以接受付出代价,可以接受被放逐,可以屈服于规则。   但人总是会执着于要求一个原因,不惜在每一个迷茫的日夜里,在每一个漫无目的的路口,苦苦追问,纠缠不休。   为什么?   林远琛其实也想这样问,在每一次接到急诊传上来的三线会诊,都下意识转给别的主任下去看的时候,他都在反复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明知道你是正确的,还要下那么重的手打你,打到就算隔着门都要让别人知道?   为什么明知道在人命面前比起不想得罪大教授,不想承担风险的自保和冷漠,你愿意尽全力去拼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多么可贵,但还是要否认你,放弃你?   你做得那么好,看到手术录像的时候,连主动脉破裂这种危机情况都敢补救,如果不是患者隐瞒之前误认为是心梗而服用过大量抗凝药,术后复温时弥漫性出血止不住,那会是你第一次独立主刀夹层还是在破裂情况下抢救成功的记录。   明明是巨大的惊喜,可是在教授质询会上,为什么我却还是宁愿承认我没有为人师表的资格,我对你的带教和培养方式的存在错误?   内心里所有的情绪在汹涌着濒临着决堤,然而林远琛最终也只是看着他这双眼睛,停顿了半晌才说。   “因为你的老师,懦弱,无能又自以为是。”   医院,学院,学院附属医院,就像个庞大的集成运转机器,太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太多不能言明的牵扯,自己做不了纯粹的医生,却希望你能做到,所以我打破也推翻了行业内约定俗成的这个专科里一定需要足够长的周期才能培养出能够主刀的医生这样的规则和观念,我用了特立独行的方式来教导你,训练你,我毫无保留也冒着很大的风险。   “我很后悔,陆洋。”   我希望你自信,不要被学历和年限所拘束,在足够严苛全面的要求和我设计的训练方式下,加上你的天赋和悟性,你的判断和思维并不比传统十几年熬出来主治差。我希望你不要害怕去质疑,不要放过每一个机会,不要因为畏惧而停止不前,不要在任何一个病人那里留下遗憾。我希望你不要被束缚,有能力的人就要走在前面,医生的职业就是救人,很多东西因为职称有限制,但是救人不会。   “医生从学习到执业是真正需要付出一生的职业,很多人在每个重要的决定面前,选择思考的是自己的得失与仕途,可我的教导让你在决定面前能想到的唯独少了你自己。”   在你成为了别人手里的一把枪,向着我向着我背后的师门时,我才发现我把很多做不到的理想加在你的身上,但是在你奋不顾身地践行这条路的时候,我却没有勇气跟你站在一起。   我还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世俗,可以低头,可以认输,只要能让你继续做一个医生。   这些话,我作为你的老师又怎么说得出口?   良久的安静着,很多话林远琛也许一生都会选择缄默。而陆洋再度开口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已经湿漉。   “程哥告诉我的三十万,是怎么回事?”   林远琛微微皱了眉头,在这时候语气里却恢复了冷淡,“没有怎么回事,家属那边拿到钱就不闹了而已,这个事情跟你没关系。”   其实应该不止。   安抚家属不提告,疏通关系,让他保住执照,如果真的是花钱解决的话,应该不止这个数字。   陆洋在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才缓缓道,“主任,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这不是你欠我的,这里面没有一分钱应该由你来出。”   林远琛说道,他稍稍坐直了身,像是一字一句都要清晰地告知对面的人一样。   “陆洋,虽然有点晚,但你没有错。”   手机的屏幕上一直闪烁着光点,也许是提示着信息,但是那点光亮在陆洋渐渐被虚化被潮湿着热烫的视线里慢慢被模糊。   是有点晚了,彷徨太久,其实无论能不能求到答案,他的路早就已经结束了。   “无论你怎么看我都好,陆洋,读博毕竟是必须,你自己在这种大学附属医院里面这么久也能明白,”林远琛看了看手机里突然传来的消息,估计是csicu那边又有情况,他回复了一句之后站起了身,应该是准备要过去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继续深造考中级,路还很长。”   “主任,我求你一件事,就算之前,我也从来没有正经求过你,”陆洋说着话的时候,语气一直很平静。   “你说。”   “我不想读博,希望主任不要逼我......”   “陆洋。”   林远琛的眼神微微一凛,可是陆洋抬起眼眸直视着他时却不再有任何的退缩。   “我很感谢主任为我做的,可能还有很多我还不知道,主任愿意重新教我,我也愿意遵守之前的规矩,在接下来医院工作的时间里我也会尽心尽力,但是其他的事情我不愿意再想了,”说道这里陆洋轻轻一笑,像是有点释然又像是怀着深重的遗憾,“不过无论如何,我也希望自己能给这几年画个完整的句号。”   林远琛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仿佛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又像是在探知他到底真正是什么样的态度。   只是陆洋的眼眸里一直都是清亮澄澈的光,似乎能一望见底,又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林远琛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始终没有从陆洋身上移开。   “两年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容易,我知道你因为这件事情很颓废也很伤心,但是陆洋,如果因为这样你就放弃当一个医生,放弃你自己的未来,我觉得很不负责任。”   “太负责任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陆洋看着他,这一次倒没有了之前阴阳怪气的态度,就像是终于在说起一件过去的事情,无关痛痒,也没有情绪,“我只希望主任能尊重我的意思。”   林远琛看着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眼里的寒凉又渐渐弥漫开,正要再说,陆洋的手机却突然连着振动起来。   瞧了眼微信来电,陆洋又看了看时间,父亲在这个点来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有急事。   没想到接起来的时候,听到的却不是父亲的声音,陌生的男声带着浓重的口音。   “啊陆医生是吗?你好啊,我是之前跟你聊过的招聘办的孙老师,你父亲说你今天夜班应该能接的,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啊,方便说话吗?” 第10章   “卧槽,这么尴尬?!”   关珩的汤勺搅动着面前的豆浆,看着对面陆洋疲惫又有些无语的表情,笑了笑。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对了,等会儿我得赶去急诊,有个小孩子昨晚从县城里送过来的,”   食堂的小笼包还算凑合,陆洋准备去倒一碟醋,关珩把职工卡甩给他,“帮我再买一碗甜的豆浆。”   “你要咸的甜的一起吃?”陆洋看着他面前喝了一半还飘着紫菜虾皮的咸豆浆,“不会觉得奇怪吗?”   “赶紧去啦,吃完我还要回去赶晨会,你可以去急会诊躲开晨会,我可没理由躲。”   昨晚出现了“二进宫”而且看那个情况,原因明显是用来中和体外循环手术中抗凝的肝素所用的鱼精蛋白量给的不足,凝血没有恢复,加上吻合口做得不够好导致的,虽然紧急抢救过来,到今天早上病人也万幸没有出现严重的术后感染或者低心排情况,但是今天几个科室晨会的气氛和内容,想想就让人不愿去。   “韩主任这样的教授都会出这种情况还是挺想不到的。”   “手术里面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都会发生,不是说有经验做得漂亮的教授就会万无一失的,”陆洋看着手机里再次传来的催促,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一个包子。   “要真出什么事,家属才不会管你这些东西呢,”关珩白了他一眼,“也就韩老师心态好,刚才楼梯口碰到他,他还说准备请我们昨晚帮忙的所有人吃饭,问你想吃什么?昨晚毕竟是因为你及时看得准。”   “帮我带上去,我估计等会儿没有时间吃饭的,”陆洋把自己买的两个鸡蛋递给他。“韩老师如果真的要请,你说我只要肯德基的冰美式就好。”   “肯德基?喂!你考虑考虑其他人好吗!你只要咖啡我们怎么办啊!累死累活几个小时,紧张得都快吐了起码得一顿火锅吧!”   陆洋笑了笑,拿着外套,又一边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赶去了急诊。   程澄在今天早上收到了陆洋解释和道歉的微信,虽然是回了一句没关系,也告诉了他麻醉科那边没有介意,但跟着提醒了一句同林远琛的意思差不多的话。   医院在某些方面跟一般的职场也没什么不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自己又是身处在科室住院总这样的位置上,做事程序自然需要多考虑。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昨天晚上林远琛处理他错误的方式,真的是从来没有过的温和。   林远琛昨晚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微信通话的音量那么大,他应该是能够听得到电话里的内容的。   手里拿着报告的时候,陆洋还是会难免有点分心。   “...陆老师?”   “啊?哦,他家属在哪里?”陆洋抬眼看着面前的女生,大概几秒钟才回忆起来是那个“女侠”,“吴乐对吧?”   “对对,程老师昨天忙了一晚上所以早班几个会诊都让我自己试试,”吴乐看陆洋还记得自己,眼睛里都透露着光彩,但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点怯意,“陆老师,我的判断应该没错吧?我是这样跟他父母说的。”   刚才没听得太清晰,陆洋挠了挠头,但也不好让对方知道自己在走神。   “没事,我等会儿会跟家属谈的。”   超声图像上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是双主动脉弓合并动脉导管未闭,比起成年人血管病变和瓣膜问题,先天性心脏病简直是五花八门有千百种形态各异的问题,有的时候片子一放上投影,畸形的形状构造都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十个月大的孩子,主动脉从弯曲的地方就像有线的耳机一样分开成了两段,但往下的方向也就是降主动脉的部位又像高速上的汇入车道处一般,又汇成一条主动脉血管。   “其实应该早点去医院看的,”吴乐看着有些营养不良的孩子,感叹着,“他母亲说家里忙所以产检也没去几次,生下来后也都是老人在带,脸色实在不对劲了才夜里挂的急诊,医院说比较严重可能是心脏病,家长才赶紧转过来。”   “喝不下奶,总是咳嗽,很多人如果不够敏感,是不会联想到心脏问题的,可能以为就是普通的体虚感冒,”陆洋把平板合上,看了眼吴乐,“东西都拿好,我们去见家属吧。”   夫妻两人明显是比较年轻,双方的父母也全都跟来了。   一家人看上去对于这个疾病的概念还比较模糊,只是听说是心脏病就有些六神无主。   “我们的主动脉在心脏这个位置就像根拐杖也像一个倒过来的鱼钩一样,他在中段弯曲这个位置出现了问题。”   “那他咳嗽吃不下也都是跟这个病有关系吗?”   “对的,您可以理解为,这个一分为二的大血管把他的食道气管都夹在中间一直被挤压,所以他这个情况呼吸艰难,进食困难,营养无法吸收,体质自然就弱,”陆洋拿过了一旁的纸张,大概画出了简图,“孩子越大,血管也会跟着长大,到时候中间这个空间会慢慢缩窄,挤压情况也会越来越严重,他这个情况是需要手术矫治的。”   “可是......医生我之前在网上查,好像说不一定需要手术,”孩子的母亲有些迟疑,目光里也带着怀疑地看着陆洋。   “如果是没有症状也没压迫,的确可以考虑定时复查或者等他再大一点观察一下,但是现在看得出来他的气管食道受压的状况应该也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这种我们给出的建议还是需要尽快手术,另外他现在整个心肺部具体的情况我们也需要更进一步的检查评估才能确认。”   陆洋虽然嘴上耐心的说着,但还是迅速地在家属面前摆开了血管造影之类的检查知情通知单。   “医生......那手术费用的话,大概需要多少呢?”其中一位老人直接了当地开了口。   “前后的重症监护,加上术中是需要深低温停循环来做,而且也要看他到时候气管的狭窄程度,保守估计6万、7万左右是肯定需要的,小孩子医保弄了吗?”   “可是医保能报也只是一部分,异地好像还更少,如果要之后才.......我们现在那里去凑这么多.......”孩子的父亲脸上的焦虑与烦躁,带着痛苦的神色真实又清晰。   家属需要讨论的空间,陆洋带着吴乐暂时退出了交谈室。不记得是在哪个节目还是文章里,陆洋曾看到过一句话,手术室外的墙壁听过太多虔诚的祈祷,那么医生其实也见过太多生命在金钱面前价值的权衡。   晨会调整到了下午,这种内容的会议如果要开就必须得全科室到场,所以早上本来想躲出去的人不管有几个,现下全都躲不掉了。   陆洋下意识地坐在最后,他很不喜欢去面对这样的场景。   曾经他也是在这样的科室会议上作了检讨,那种感觉多糟糕可以想象,韩教授就外科手术部分的问题做了些分析和反思,林远琛虽然没有发火也没有说太严重的话,但是整个会议的气氛都有点压抑沉重。   也许是因为自己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所以他不太愿意去围观别人的窘迫和尴尬,一直低着头,笔尖在空白的会议记录本上画着刚才那一例小病人的心血管。虽然是水笔但是握在手里的姿势都像是拿着素描笔一样,描绘得精确细致。   无名动脉,颈总动脉,升主动脉,气管,食管,右后主动脉弓,左前主动脉弓......   陆洋的脑子里闪过各个大血管心腔切面,立体化每一寸构造,慢慢地整理着手术中,开胸之后循环转机做完,怎么切断畸形的较为窄细的弓部血管,怎么缝合,怎么处理。气管如果出现狭窄或塌陷段,要怎么游离,补片要怎么缝入扩大,怎么做支撑。   “陆洋。”   林远琛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关珩的手肘撞了撞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陆洋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和无措,看了眼一边的关珩,膝盖在桌子底下回撞了一下对方。   “问你是怎么看出术后出血。”   关珩的嘴保持着不动,从喉咙里憋着小声地提醒他。   “呃嗯,心率,血压血气,尿量,动脉压静脉压,引流量,引流量颜色......”   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讲得也没什么条理,林远琛微微皱了眉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强调着术中排查出血一定要谨慎。   “他刚才还在说你专注负责,能迅速判断,你上来就一副开会走神的样子,妈的,真服了你了,”散会的时候,陆洋不出意外地被留下了,关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了眼他手上在画的草稿,“嚯,这血管有意思。”   有点像是小学生上课走神被留堂的感觉。   会议记录本摊开在桌上,林远琛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目光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医生。   “这个手术已经排期了?”   “...没有,”陆洋回答道,抿着嘴有些犹豫,“做了增强,还在评估。”   “那你那么着急干嘛?”   语气带了几分下意识散发出的威严和压迫感。   林远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本子,见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要辩解,大概是停顿了一下才问的。   “陆洋,这种会,让你很难受是吗?”   陆洋看着他,有一些惊讶,若是从前根本就不需要听任何辩解,心不在焉这样的毛病,尺子早就抽上来了。   他第一次在林远琛的指导下写准备投稿期刊的论文时,经常整理数据和参考材料忙到半夜,第二天还得上班忙临床,在手术会议上走了神,手术讨论记录文书上出了差错,林远琛没有多说什么就动了手。用的是办公室里当作镇纸用的钢尺,力度很大连着打了数十下,不给他缓和喘气的机会,抽得他双手整个手心都通红高肿起,手掌一整天又疼又胀,拿笔拿刀都辣痛得太阳穴一直跳。   眼神一直有些闪躲,但现在,林远琛很有耐心地一直在等他的答案。   他不像韩主任。   每个人对待这份工作有不同的态度,他也一直赞成不应该道德绑架的观点。但是他也做不到那么轻松,庆幸只是影响自己团队的考评,没有成为死亡率的数字影响到科室所有人的绩效和奖金,韩教授下了会还能笑着走过来问他吃不吃披萨,接不接受榴莲的味道要不要加双份芝士,毕竟他们昨晚都辛苦了,出去吃的话时间难协调就干脆叫到医院来好了。   他虽然跟着笑,心情却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沉重。   “开会的时候,是不是让你想到之前那次?”   陆洋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眼眸里是真诚询问,并没有生气或是其他的意思,内心里挣扎了几秒才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倒也算比之前坦白了一点,林远琛叹了口气。   “管理上有规定,虽然不仅仅我们的原因,但别的科室也看着,随便开个会过去肯定不行,而且”林远琛说着,也停顿了一下,“这次跟那次的情况不一样。”可能是觉得自己想要安慰或者平复对方心情的话语有些苍白,他最后又补一句,“不要多想,陆洋。”   小孩子站在面前,不知道该回应什么的样子,林远琛可以理解也不强求,拿起一边会议记录本瞧了瞧,眼里有轻微的闪动,像是在心里过了一件事情。   “我等会儿会下去picu看看也再见见家属沟通一下,手术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排在下个星期吧,手术日排不开的话就排晚上,实在不行就星期二,梁主任只有两台,我接他后面做就好。”   下个星期?   陆洋回忆了一下,按照林远琛手术,会议和授课的大部分行程来看周末是可以排的。但既然主刀开口了,自己也没必要多说什么。林远琛看他一眼,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的一丝疑惑也被轻易看穿。   屏幕直接推进自己的视线,平板上显示着孩子身体各项常规检查的数据,陆洋抬头的时候就接触到了林远琛瞪过来的仿佛在责备他这都不明白的目光,微微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是,我知道了。”   这件事要是放在以前,也不可避免地会以疼痛作为提醒和惩戒,但是林远琛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交代了几句跟家属说明情况时需要注意的,就没有其他的话语了。   我不是你的老师了,那些方式也不应该再对你用。   陆洋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说过的话,心里突然隐隐泛开了一阵微微如同堵塞一样的酸胀感,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怕是有点好笑。   不用怕被打有什么不好的吗?难道还自己上赶着找打?   林远琛一直看着平板上的信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眼前小孩子脸色的变化和双眼里一闪而过的阴翳。   但看到他往门外走的时候,林远琛还是叫住了他,“陆洋。”   陆洋站在原地,转过头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但林远琛在跟他视线相对的数秒里,也只是犹豫着把话暂时按下。   “没事了,出去吧。”   总要有个过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以将日积月累的重霜融化也需要漫长与耐心。   岁月总会将一切归还。   电脑屏幕上,打开的图像与刚才看过的画稿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只是合并的问题要要更加复杂一些。两个案例,两组图像,两份信息,林远琛想了想还是划开了手机的锁屏,拨通了电话。   晚上在值班室查完了手术记录,不太放心又去一趟PICU,陆洋消毒过手轻轻走近,看着正躺在病床上小小的孩子,身体因为这个病造成的发育不良而比一般同月份的孩子还要瘦小一些。   肺动脉压力偏高,所以陆洋开的医嘱是低流量间断给氧,输液泵连接着孩子脆弱的血管,现在因为入睡了所以没有哭闹,但小孩子一个人待在监护室里见不到父母,估计白天也肯定是哭闹不停的。   “母乳可以一天分多次,喂的时候要注意不要让孩子呛咳,补充的白蛋白按照我开的......”陆洋走出来的时候一边重新地消毒着双手,一边叮嘱着PICU值班的护士,抬头就看了坐在外面的孩子父亲。   对方看着有话要说的样子,表情有些焦急又带着几分尽力想要遮掩起的窘迫,眼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犹豫。   “等会儿有什么遗漏的我微信再发给你,先忙吧,辛苦了。”   “好的,陆老师。”   无法进入监护室陪护,只能通过医生护士的只言片语了解到孩子的情况,陆洋可以理解作为家属的着急。   值班室里,陆洋给他倒了杯热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因为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人心凉,孩子父亲的手在接过杯子碰触到的时候也是很冷。   “我们的父母都觉得我们还年轻,可以考虑再要一个。”   “我老婆一直都是听爸妈的,没什么主见,可是我觉得不能放弃......小孩子来身边都是有缘分。”   仅仅只是说起,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声音便哽咽了。   “我现在在网上试试那些筹款的平台,医生,他这个情况如果手术的话,那以后长大了会不会有影响?会不会身体不好?”   陆洋看着他,心里轻轻一叹,还是很谨慎地开口回答,“大部分情况看,矫治及时对他远期,比如以后正常生活是没有影响的,预后比较乐观。”   “但是还是要看具体的情况是吗?”   “...对,”陆洋点点头,的确医生给不了保证的话语,“我们肯定是尽力的。”   “那......多久才能做手术,医生你知道的,这监护室每天我一睁开眼睛就是上千块,我......”   陆洋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手术是需要足够的耐受力的,他现在情况并不理想,所以我们才会给他吸氧,加上输液挂着这些营养,抗生素治疗他呼吸道感染,他的身体是需要明显改善之后才能进行手术的。”   看着孩子父亲低落下去的神情,眼眶里渐渐抽离着光亮,变得黯淡,言语在此刻多少有些无力。   “所以说,真的不能生病,”关珩听了他的描述,调整了一下自己颈枕的位置,摇了摇头,“他爹在外面坐了快一整天了都不走,看着就难受。其实PICU的小姑娘告诉我,那孩子不像别的有呼吸症状的孩子一样哭闹不停,就是张着嘴很努力喘气,喝奶,看着就是个懂事的。哪像咱们护长那个头胎的男孩子!天啊,哭起来跟自带音响一样的。”   “而且他们夫妻俩经济都没独立呢,这个事情我看比较难说。”   就算是看多了,习惯了,但是每一次真实生命的挣扎还是让人很难平静,他刚才下去的时候,看到那个孩子睡得那么沉,睡梦中的小孩并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正在犹豫和纠结的是什么,这份乖巧听起来便更让人心酸。   夜里是难得的平静,陆洋守在休息室的微波炉前,算是终于能休息一会儿,等待着刚刚从冰箱里拿出的披萨出炉。   ————————————————————————   别墅区的路灯因为业主的反馈全部重新上了漆,也换了更亮的灯泡,所以林远琛时隔快三个月才踏到这里来时便难免有些不太习惯。   见到眼前正在看书的人时,微微欠身低着头喊了一声,“老师。”   陈院年过花甲,几年前因为身体原因彻底从一线临床退了下来,没有再接着返聘,现在虽然一直在大学任教,但生活还是以调养身体为主,看到林远琛来微微笑了一下。   “我还在想,你也差不多要过来看看我了。”   “之前不是说老师住院了嘛,但我看着比上次见的时候倒是还年轻了些,脸色也好多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林远琛也依旧是语气平淡叙话家常一般,没有奉承的意思。   “都是老毛病了,颜瑶他们就喜欢夸张,最近跟老院长他们一起出去打太极,打高尔夫,身体自然就好。”   陈老明显能感觉得到他心情不错,从书柜里旁的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盒茶叶。   “好东西,别人送的,你尝尝,喜欢的话走的时候拿两罐去喝。”   “什么茶?”   “忘了。”   林远琛听了回答,露出了笑意,“张教授送的吧?”   陈老保持着和气的样子,没有回答,只是手一指,示意他到前厅去坐。三层复式独栋,装潢家具虽然简约,都充满了现代设计感。   沸水冲刷过造型工艺都非常考究的陶制茶具,茶香清逸,第一次冲开色泽和香气就看得出不是凡品,功夫茶的冲泡步骤,陈老已经学得很是熟练。   “说是老师学生,其实大家都是一所学校出身,说白了都是同门。”   沸水再次冲泡,茶水倾倒入杯的时候,茶壶一直在两个茶杯上方来回,平衡着杯中的浓淡。   “做事要有余地,远琛,学校里面医院里面争来争去没办法避免,但是大家都有个度,过了度就伤了颜面了,”陈院虽然头发花白了近一半,但精神的确是好,身上带着浓厚的书卷气,说话也是很沉稳的声线与节奏,“你父亲昨天晚上也跟我通了电话,问我你最近怎么样。”   听到父亲两个字的时候,林远琛的眼眸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沉了沉,没有接话。作为从本科到现在几十年的老师,陈院也知道他们父子之间那些恩怨,不打算多做评论。   “张教授电话都打你父亲那里了,远琛,差不多得了。”   林远琛等茶稍稍凉了一点才端起杯子,一边啜饮,一边慢慢地说。   “他学术不端和他手下的人遇上事情跟我又没有关系,他放在我身边的学生杨皓列了一大堆莫须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发到院办诬告我,还把我学生拖下水,我不跟他计较已经很大度了。”   “那不是你先趁着他出事清理他的人,送出去的,赶去新院区和下级医院的还少啊。”   “那些能做事,不搞太多心思把戏的人我也没赶走啊,只是他眼里看不到勤恳踏实但没有太大家世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学生,自然就觉得我容不下所有人,韩教授和梁教授身边的几个住院医,还有科室里两个主治不都是他那里毕业的博士吗?”   陈院见他辩驳得振振有词,也知道他现在是有主意有手段了,本来也没打算插手,尽一点劝说的义务就打算停了。   “那边觉得你是心有不平,韬光养晦一直等着报复他呢,”说到这里还抬眼瞧着他轻轻一笑,“就为了抬举那个小孩子。”   “老师,”林远琛这一声叫得郑重,“他当时做事可是直接冲着我们所有人。”   眼前的人从十六岁考入学校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学习,哪怕现在三十好几了,但是眉宇之间认真起来,情绪一上,脸上的表情还是跟当年二十出头一样。   林远琛也许人生里面唯一一次屈服就是在两年前。   “咱们这群人都是书读得太多了。”   陈院还有心思说笑,见自己的学生依旧心气不顺,便只能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   “哎呀,你也知道,张老就是不愿意放手,技术还有话语权还想握在手里不服老,这样子太累了。你以为谁都像你,四十不到黄金期刚开始,看家的本事倒是全都愿意教,对了,你不是说要带小孩子来给我看看?”   “我想自己带他,有机会再让您见见吧。”   陈院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那段手术视频。   “他可比你那时候强,你那个时候你爹那个脾气都没把你训练得这么好。”   林远琛不愿意提及过去的回忆,但听到陆洋得到自己老师的认可,眼眸里还是露出了几分温和,“他比我那时候强,以后也会比我强。”   “但我怎么听招生办的谢主任今天中午打过来问,说你今年有名额又不打算招博士了?”   “课题啊,资金之类的还是得准备得充分些。”   明显就是搪塞的理由,但陈院也不拆穿。   “你最近这两年在准备申请的一些课题方向,我听说都是跟先心血管畸形相关的,怎么,想改改路线了?”   “要教别人自己总得更长进些,老师不也说过吗?任何学科都是永无止境的。”   “先心越来越难做了吧,现在产检除了一些情况有限,水平太低的医院只能查出单心室,稍微正常的妇幼或是公立大部分病都能检查出来,很多人都不会要这样的孩子。”   听着陈院的感慨,林远琛只是稍稍笑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我总不能去教我的学生,这东西市场越来越窄别学了。这不是生意,老师没有这样教过我,我也不会这样去教别人。”   陈院看着他的表情,倒是也欣慰,但又想起了什么突然话音一转。   “陈媛下周末的飞机回来看看,你也很久没有见南南了吧。”   林远琛那几分温和转瞬即逝,眉宇间又换上了几分凝重和叹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   “跟南南视频还是上个月的事。”   “我这个外甥女也的确是固执,她因为她母亲的事......你也知道的,虽然分开这么多年了但你们俩毕竟有南南,”看了看林远琛的脸色,两人都不想再继续这令人神伤的话题,陈老又恢复了一脸温情和煦,“下周一年三十有空吗?好歹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下周一就不了,连着过年一个星期估计都会很忙。”   林远琛婉拒着看了一下时间,站起身准备告辞,但也思考了一下,才端正了语气跟自己的老师说道。   “这茶虽然很好,可惜我没什么喝茶的习惯,无福消受。”   “老师,张教授也好,学校也好,医院也好都在乎名誉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学生的名誉,我的名誉,我也没办法放弃,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您觉得为难的事情,也请您体谅我作为一个老师的心情。” 第11章   时间在忙碌里总是过得很快,不同于冬夜的凛冽寒冷,陆洋现在全身都被汗水湿透。   大年三十的夜晚。   林远琛做完了手术的主要部分就直接去了冠脉搭桥的手术间,陆洋刚做完止血吻合,见一切生命体征都正常恢复,也马上出了手术室还来不及去吃今天的第一顿饭,连电梯都不等了,三步并作两步从安全通道跑上了楼,表皮缝合和收尾有二助和两个规培生做,电话直接打进了九楼护士站,找住院总。   “十一点前?那不是马上就到了?OK,我知道了,走急诊,然后把诊断和病历,还有所有检查、用药记录全部转过来。”   陆洋一边接听一边点开电脑里自己排的手术表,心里盘算着调整和接续。   “来了之后先送监护啊,我们这边肯定还要评估,要花时间跟家属谈话的,急性夹层这种还要录音录像,十一点前的话,大概到十二点半林主任上一台应该可以做完,没事,先接进来,我们前面处理好,林主任应该就能过来了。”   耳朵夹着话筒嘴上应着话,手指在键盘上一边飞快地输入,手机又弹出了急诊请会诊的微信消息。   “好的,行,到时候就麻烦你们开15号手术间给我们吧,体外那边......为什么不行?产科要15号那么大的手术间干嘛?剖宫产隔壁C区随便一间安排过去不行吗?”   过年手术室值班的人员就不多,多开一个区也要多分一点人力,但工作上就是难免拉锯。   住院医站在护士站前,看着陆洋接电话的表情越来越不好,眉间紧蹙着语气也着急起来,一时也不敢说话。   “3号刚做完止血哪有那么快啊,现在没办法马上准备接下一台,这样,我自己打给产科那边跟老刘说吧。麻烦你了,谢谢。”   电话挂掉,陆洋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住院医师。   “怎么了?”   “师兄,心内那边刚才找过来,说是可能放伞堵了请一个会诊,打你电话没接。”   陆洋忙得焦头烂额,才想起来自己住院总的手机落在手术休息室里了。“我现在过去急诊,他们催了两次了,你帮我先去ccu看一下是什么情况,我马上来。”   “好,我知道了。”   医院的灯光苍白又亮得晃眼,他看着一张张发到微信里面的心电图,急诊心肌酶检查,还在疑惑看到超声心动图的时候,心跳都漏了一秒,下意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大年三十本应是团圆时刻的深夜里,陆洋行色匆匆穿梭在电梯走廊,穿过一间间诊室,汗水黏着衣服,行走时阵阵牵带着的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急诊的抢救室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围着一群有些愁眉苦脸的医护的病床,床旁超声和急诊常规检查一项一项都在眼前排开。   吴乐旁边站着的除了呼吸科的人,还有重症室,心内科的住院医,也是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过年时期,心脑血管相关的科室都是属于忙碌的第一梯队,急性病变和梗塞并不会避开节庆。   “患者47岁,否认糖尿病史,平常血压就有点不稳定但从来没有正规检查就诊,来的时候一开始说头痛,后来又说是胸口痛,扩及全身都难受,气喘无力又情绪激动不配合治疗,好像是在游乐场玩了一些惊险项目后,出现胸闷,后面在卫生间好像是因为带孩子上厕所的事情跟其他游客吵起来了,然后还.....”   看过之前医嘱开的降压药,陆洋回忆着刚才听诊时的每个细节,一边看着检查单和胸片,忍不住用笔点了点护办台的桌子,看着眼前的还打算讲故事的吴乐。   “赶紧说重点!”   吴乐还是第一次看他着急的样子,全身都跟着震了一下,有些支吾,还是心内科的住院医接着说下去。   “现在监护全上了,主诉是胸背都有撕裂状疼痛,病人受不了而且一直乱动,头晕大汗,呼吸困难,我们老师给她加了瑞芬太尼镇痛,按照心电和心肌酶各种检查刚才初步诊断是急性下壁心肌梗塞,但是超声觉得不太对,只是补液抗心衰,不敢直接做急诊PCI,说要你来看一看。”   的确,陆洋看着超声心动上的情况,异常的血流和扩大组成了可以基本判断的回声影像,又看了看手里拿到的d二聚体数值。   “上下肢两侧血压差呢?”   “血压差几次测量下来不大,现在约了增强,等会就推过去。”   “还是谨慎一点,不排除夹层影响到冠脉开口并发的急性心梗,”陆洋一页接着一页只能粗略地看着眼前资料,眼前记录的数值都仿佛变成了一张无形的网。这时候手机信息也来了,下级医院转诊上来的夹层病人已经到了。陆洋看了一下时间一边往手术室打着电话,一边立刻起身,心里想着速度得加快了不然一会儿麻醉开始做了,他还没办法到位。   “先做增强,通知还有需要的签字先弄,我还得上去CCU,这个要请三线急会诊,韩教授马上就会下来看的。”   “好的。”   CCU里,陆洋看着片子上显示出来那东西现在的位置,只觉得头脑发胀,房间隔这个缺损的形态和部位本来就不适合做介入。   “不是我们硬要做的,”心内沟通的主治医生挠了挠头,看得出陆洋的想法,“我们也是建议这个位置风险比较大,一般情况尽量外科手术做更稳妥,但是家长自己不接受啊,说疤痕去不掉而且还说网上都讲介入才好,开过胸的都会后悔,死活不愿意态度还不好,差点投诉我们这里两个老师。”   “现在这种小孩子手术大部分我们都腋下开路进胸,正中都看不出来的,还开过胸的都会后悔?他们现在知道后悔了?”   大概是忙碌烦躁下,谁都会比较难保持温和良好的态度,但心内主治也只是无奈一笑,“那天梁教授过来都告知过了,家长不肯啊,现在她家长很生气才不觉得后悔呢,是我们后悔了才是真的。”   “梁教授那边三尖瓣很快就结束,转过来吧,我现在联系,我还有急诊手术,先过去了。”   陆洋说着就要走,打算打给梁教授那边组员过来交接,但没想到对方直接拉住了他的袖子。   “别别别,兄弟,请你老板做吧,拜托!”对方的面容上写满了恳求,“别出事儿真的别出事,这家人太难搞了。”   林远琛现在在做一台冠脉搭桥,等会儿还要上一台下级医院转过来的夹层,明天早上预定也是一台夹层,分身乏术哪有办法过来?   联系安排,住院总医师的工作仿佛一直就离不开手机交替着拨打和接听。   勉强算是准时。   这一例下级医院转上来的急性主动脉夹层在接进手术间开始进行麻醉的时候,陆洋再一次在准备室里打开了患者的心脏彩超和CTA的所有资料。嘴里咀嚼的是已经在冰箱里冻得冰冷的全家三明治,又灌了几口三倍浓缩的黑咖啡,吃完了东西,急急忙忙洗手消毒后,进入手术间。   然后便是熟悉的操作步骤,跟麻醉医生确认过就开始摆位,看着下级住院医进行消毒,跟体外灌注师沟通着准备开始开胸,游离,套管,转机,胸骨撑开做到一半的时候林远琛下了搭桥,赶了过来,没有任何言语,重新开了衣服和手套,准备接着上台。   “夹层累及到右冠脉口了?”   陆洋没有抬头继续专心的做着手上的事情,但听着林远琛的提问,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急诊接进来的那一例,估计是韩教授已经交接好了,病人检查信息已经走到他手上了。   “有可能是夹层累及的右冠阻塞,心电图和心肌酶测定数值基本都能支撑心内科的初步诊断,d2聚体阳性,彩超提示有明显的升主动脉增宽,伴主动脉瓣关闭不全。”   “高血压病史?”   “倒没有明确的确诊过,但主诉是说过之前血压一直不稳定,这次也是情绪激动后......”   “血压不稳定?临床上哪有这样模糊的描述!是偏高还是偏低?还是忽高忽低?”   一边系着手术服上的带子,林远琛一边检查着他游离组织血管的操作,见他没有马上回答,稍稍皱了眉头看着他。   陆洋不可避免的紧张了起来,连一旁同在工作的其他医生和护士都能明显感受到林远琛的已经低沉下来的气压。   每一种情况都有可能预示着不一样的危象,这种表述上不容许任何的含糊不清。   偏高?偏低?忽高忽低?   陆洋心里突然一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开始一点一点地在心里过着刚才在急诊听到的和看到的每一分信息。   病人面色苍白,四肢冰凉,嘴唇发绀,持续性心悸出汗伴胸部闷痛,血压之前入急诊时测定的数值偏高,后来在泵入硝普钠之后又有所好转,但是很快又似乎有些许回升,可他急着上来想着已经告知三线所以并没有在意,心脏舒张期杂音,心电图窦性心律,Ⅱ、Ⅲ、aVFST段弓背抬高,床边超声显示......   “她是什么情况下送过来的?”   “说是今天跟家人去游乐场玩了一些比较惊险的项目好像还跟人吵架......”   胸腔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沉降,陆洋只觉得自己的全身扩散至指端都瞬间冰凉。   林远琛看着他猛然抬起头的表情和有着些许动摇和慌乱的眸光,心里大概有了数,口罩遮掩下的脸色微微一暗,对着台下的巡回护士说一句,“麻烦打给韩主任,我有急事。”   电话直接拨通,也就几秒的功夫,听到了韩主任的声音。   韩教授可能是因为突然接到手术室打过来的电话,觉得有些奇怪,是在停顿了一下才接的。   “喂,林主任。”   “诶,韩老师,那个急诊进来的病例现在什么情况?她急诊胸腹MRI,肾上腺B超平扫CT都要做的啊。”   “都做了,我刚才就在看部分出来结果,本来是想先排除,结果谁知道估计就是那个,这个太棘手了,已经请泌尿外,肾内和内分泌都来会诊了,不知道这个怎么搞啊。”   “你们先看,让那边该做的检查全部开齐,尤其是病历文书记录都要跟上,情况一定要充分告知家属,我手上这台做完就过去。”   韩教授在电话那头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林远琛双眼中的寒意明晰可见,冷冷地一眼扫过陆洋。   “不了,不用让他先下去了。”   ————————————————————   程澄在从清创室出来,刚刚又送了一个手指被偷偷放的炮仗炸成离断伤的转到手外科,之前还有一个在家喝得高兴从楼梯上滚下来的,ct报告已经送过来了,得喊脑外,脊柱和神经全都来会诊,所有事情忙完,暂时喘口气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七点了,大年初一的早上,他一点也没有回家或者出去看看的打算又钻回了值班室,准备好好补个觉。   小孩子原本高瘦的身影现在缩在角落里,蒙着自己的被子躺在自己的折叠床上蜷成一团,程澄看到的时候倒也没有感到意外。   “你洗澡没有!?就盖老子的被子!”   回答的声音是有些沉郁的闷声。   “洗了。”   “等会没手术了?”程澄坐到他身边,打开了手机准备先打一局游戏。   “之前预定的病人转上市里的路上,血管破了已经走了,等会儿快的话九点还有一台TAVI。”   “那你还不赶紧去吃个饭?听说手术室食堂今天早餐有肠粉呢广东人还不快去,”程澄用脚踢了踢他“怎么了?那个高度疑似嗜铬合并夹层又撕到右冠的家属都已经放弃治疗带回去了,你还在这里郁闷什么呢?”   “不治的话,她马上就......”   “治也不一定活得了啊,这么凶险,她儿子怕人财两空,可以理解的,”程澄看他还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是很愿意说话的样子,“啧”了一声,“这个要是上台,真是夹层和嗜铬细胞瘤并存,麻醉就头疼了啊,我之前做过两个嗜铬,都发了室颤,搞得全程精神紧张。”   “我其实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先去排除......”   “陆洋。”   程澄打断了他的话,退出了手机上的游戏,转过头面对着眼前的年轻人。   “如果什么东西都能够被人眼看出来,或者我们都只通过主诉来治病,那医院要花几百万,几千万买这些机器干什么呢?什么东西都不是百分之百精准的,况且你的流程又没有错误,确定危重症然后联系三线急会诊,心内用药也很谨慎,又没出事儿,你少在这里......”   “万一呢?”   陆洋坐起来看着他,双眼因为熬夜长时间的久站手术而通红,透露着深重的疲惫,又因为心里复杂的情绪翻涌,又有一些后怕着的颤抖和飘渺不定,“万一都没往哪里想,她转进来了,我为了给她控制血压,开阻滞剂要是开了不能开的药......万一做有创检查的时候......”   程澄站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水递给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虽然温和但也带着无法忽略的严肃和认真。   “你只是一个住院医,陆洋。”   “况且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不会出任何差错,这条路就是不断地去经历不断地总结,有的时候就是很难避免这样的事情。况且今天没有出严重的结果,不过这样的病例还挺罕见的,不治的确是挺可惜,哎,你别这么灰心丧气。”   程澄说白了不太擅长做安慰人的活儿,但是看着眼前的孩子眼睛里还是有些迷茫和无措,也知道这种事情只能让他自己慢慢消化。   “你啊,就是那三年被远琛给吓坏了。”   直到踏进杂交手术室的门,陆洋还觉得有点恍惚。   林远琛大概是趁着刚刚那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小睡了一会儿,出现在手术室里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疲惫的样子,因为要在射线下做手术,身上是沉重的防辐射铅衣,外罩着手术服,手上是准备送入病人股动脉的导管,盯着显示器上血管影像的目光专注而凛冽。   这是一种不需要开胸的心脏手术,把细长的导管从病人腿上股动脉送入体内血管,沿着血管行走一直送到主动脉与心脏泵血的连接位置上释放出置换的主动脉瓣,少了开胸的恢复和大创口。   导丝一点一点向上,陆洋看着食管超声反馈的图像,耳边却突然响起了林远琛的声音。   “这样熬夜手术连台,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或者精神不能集中就要开始锻炼了,我跟你说过的,要健身。”   陆洋心里微微一愣,但还是点了点头。   从刚才那台夹层挂掉了跟韩主任的电话之后,林远琛就不再提及,也没有对他说什么,当然过去会诊的时候也没有带上他。   “看好,这个位置,看到没有?”   林远琛说着,转头看了一眼陆洋,见他虽然在看着自己的操作,但是表情和反应明显因为之前的事而依然有些郁结和迟缓,便也稍微沉下了语气。   “一个医生上了手术,如果还在被上一个病人影响你的状态和心态,你觉得对得起正躺在台上的病人吗?”   “...对不起,”陆样道歉,接触到林远琛的目光的时候,也下意识地低下头。   但是预期的训斥没有继续,林远琛又转过头继续盯着屏幕。   “你看导丝在进左室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里的力道和节奏,不然容易造成窦部和壁上穿孔。”   扩张球囊,主动脉瓣释放装置一样一样沿着导丝被送入体内。   林远琛所有的动作都伴随着一两句的操作要点的提示,时不时也讲解着如果一旦失误会引起的后果与并发症,以及紧急情况下的处理,条理清晰,语速平稳,像是自带着令人冷静下来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在心里包裹上来。   手术间的休息室里,林远琛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可乐快速补充着糖分,同时也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陆洋。   小孩子从那一台手术开始心绪就一直有些动摇,林远琛当然看得出来。   “占位扫出来在膀胱上面,并不大只是没办法确认,按照症状来说的确高度疑似还是个异位,24小时尿儿茶酚胺检测也不做了,家属听到夹层就直接签字放弃了。”   急性夹层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丢进去的钱几十万起步,但就算病人下了手术台,后续术后出血或是各种不可控的并发症都有可能发生,加上监护室里花费消耗,抬过来确诊是夹层后拔掉监测抬回去的,在医院也见过不少。   就算这一例家属没有细究也已经签字出院,但林远琛明白陆洋心里的难受,不然也不会手术一结束就去急诊值班室找点安慰,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程澄怎么说的,但听了陆洋实话转述一遍之后,林远琛还是笑了笑。   “他说的倒也没有错。”   可林远琛的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时,这笑意又渐渐敛去了些。   “只是大家都是有眼睛的,陆洋。”   “你知道,很多比如低年资的或是在医院里工作了几年的医生,只要涉及到心脏外科喊到你,他们都会很相信你的判断。”   临床上真正站得住脚是有真本事的人。他们会这样,是因为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明白你的能力。虽然那个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流言蜚语猜疑揣测从未停过,但事情的实质自在人心。   “所以你也明白,如果是你下的医嘱,他们会毫不怀疑地去做,你的处置也会影响到后续接手的医生的思路和评估。”   如果在你的心里,你也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住院医师,把这只看做一份你准备放弃的工作,那现在你就不会这么难受。   林远琛的话音顿了一下,看他的眼睛继续说道,“韩教授也许看起来并不是很靠谱,性格也很随意,但他是从基层临床上几十年摸爬滚打起来的。陆洋,我很早就告诉过你,绝不可以片面和傲慢。”   点到为止,林远琛相信陆洋能懂。   其实于人于事都是这样。   导致心脏,大血管危机的原因也许并不在其本身,而可能在身体各个地方,所以推测、辨别、诊断、确认需要有足够的敏感捕捉和全面思考。   你不能因为别人请的是心脏外科会诊,就只从自己的专科角度去考虑病人的情况,虽然是心外医生,但你的眼里不能只看得到心脏。   “病人的主诉可能啰嗦复杂,可能在你忙碌的时候你会觉得有很多都是无效信息,但是也要尽力去听,也许就有不能漏过的地方。”   这是我的方式,也是我教给你的方式。   林远琛每一句都说得认真,语气里微微透露的严厉像是莫名却又熟悉的压力像陆洋迫近。陆洋垂着眉眼,一直站得笔直地听着。   过去出了错误,虽然林远琛也会跟他说清楚错的地方,但是很少是以这样平静的姿态。他一开始不解,但是短暂轮转过骨科普外之类的科室之后倒也多少明白了。很多老师虽然不会动手,但是在脾气暴躁和骂人这件事上比起来,林远琛还是得体克制得多。   之前就想好了自己也要改改急性子的脾气,林远琛看着他一直在自己面前低着头安静地听着,心里有点没底,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接受自己这样的批评,于是也算尽力挤了一点温和的言语。   “以前打你,是因为你接受我对你跟其他老师不同的带教方式,我要对你的医疗行为负责任。但现在,你是个独立的医生了,我说的也只能是建议你。”   然而,随着林远琛话音刚落,酸软的无力感是几乎下意识不受控制地从陆洋心底里缓缓晕染开,渐渐上涌直到眼眶,暖热氤氲围绕,隐隐约约的泪意积蓄着,又在产生的片刻就已经被尽力忍了下来。   林远琛看着他慢慢红了的眼眶和一直在隐忍的表情,一时也在回忆自己刚才会不会有哪句伤到他了。   陆洋在安静了许久之后,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的热意都被压下平复之后,才开口说道。   “...主任,我知道错了。”   除了称呼,年轻的孩子就像是跟之前时光里的模样没有任何分别,站在自己面前红着眼睛认着错,林远琛轻轻叹了口气,陆洋的眼里倔强,自责和后怕,以及一抹难以表述的情绪,他都能捕捉到。   情绪是需要宣泄和释放的,林远琛知道如果现在自己对陆洋动手,陆洋不会反抗也不会怨恨,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愿意遵守以前的规矩。   但是从大年二十九忙碌到初一的中午,阳光与夜晚都是透过医院的窗户才能看见,本来就是繁重忙碌的工作时间,林远琛也不想再对他多加苛责。   况且......   “陆洋,即便是那个时候你刚考进医院,我对待你也是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成年人,我当时看中你其实可以直接跟苏教授调人,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足够的了解和慎重的考虑下做决定。”   所以当时,我在问出了那个问题之后,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让你了解我的脾气和规矩,我研究的方向和领域,我的工作节奏和习惯,以及我带学生的要求和方式,在这之后,我才接受你肯定的答复。   有些伤口总要被揭开,用尖刀将陈年的脓疮剜去,倒上带来辣痛的药水,消毒抗炎,清创缝合,才会慢慢长好。   “我出那些钱是因为你的选择是源于我对你指导,可惜当时我的方式和能力范围的确......”提到这里,林远琛的脸上也不禁稍稍一黯,言语还是中断了。   一直以来都在这段关系里处于上位者的位置,作为师长都会希望自己在欣赏和看重的学生面前,能是一个可被依靠和信赖的角色,对于失败与软弱,坦荡承认始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林远琛心里苦笑,自己也不能免俗,但脸上的神情转而又露出了几分严肃。   “我是希望你继续跟着我学习,但是陆洋,这件事不应该成为原因,也不应该让你觉得需要勉强自己。”   不仅仅是师生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其实归根到底都要一个你情我愿。同样的,你既然是真的不想把我当做老师了,那我又有什么立场训诫你,打罚你呢?   年长的一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静,如同月下阵阵漫上滩岸又回转奔离的海。   陆洋的脸上始终都是带着一种淡淡的隐忍,抿着嘴唇,强睁着眼眶仿佛是要把眼眸里一直有着的浅浅湿意,硬生生逼回去一般。不想流露出脆弱,却偏偏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丢弃在淅淅沥沥的夜雨里,被雨水打湿了皮毛却执着地守在屋子前不肯发出声音却又不肯放弃的幼猫。   身后是过去日日夜夜在不甘与追问里的苦苦徘徊,抬头是望不见深浅生怕一脚踩空再次跌入深渊的迟疑,他的无措与抗拒横亘在眼前,是时光留下的难以跨越的河。   林远琛沉默了良久,面对着年轻医生的执拗和倔犟,还是站起来走到陆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那脸庞上湿漉澄澈的双眼。   “先给你记着吧,走,去见家属,准备下一台了。” 第12章   看着电梯上显示的橙红色数字渐渐下降,林远琛的话语其实一直在陆洋心里回响着。   流逝的时间其实在任何人那里都是一样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会有改变。   纸张上面画着的畸形血管调整的术式设计和猜想,还有许多临床案例的整理和总结,复杂的化学分子结构,大段大段的英文文献摘抄笔记,所有的东西如果绞碎了仿佛更像是一种与过去彻底离断的仪式。所以很多稿件被整理出来放入碎纸机之前,陆洋还是有了一秒的犹豫,但最后他还是提着一袋碎纸垃圾走出了值班室。   面前的病床已经收拾得干净,陆洋看着已经关闭的监测仪器有些许的不是滋味,这样的事情常有,但是每一次发生都让人心里郁结。   “为什么没来说?”   陆洋其实并没有生气,但是表情上看起来有些阴沉,面对的住院医见他这样的脸色,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   “老师们都在手术,而且是家属的意思,梁教授当时刚好在,有跟家属沟通过很多次,但是家属那边非常坚持把这几天监护室的费用结了之后就签字出院了,出院的时候所有的文书记录梁教授都有检查过,”住院医生说着,看自己科室的老总没有什么反应,便又继续说道,“小孩子的父亲有拍林主任和陆老师开的医嘱,好像说问过县里医院可以回去继续输液和吸氧,如果再咳嗽也可以开抗生素。”   但是这些都只能让身体的症状一时好转一些,根本的问题无法解决,陆洋叹了口气,只是交代了一句病历病程记录,不管纸质还是电子文档在封存前自己都要再次确认。   “不过,他父亲说一定会尽快筹钱再回来治病的,”住院医说到这里,其实自己也不是很相信,一般这种情况出院的患儿基本上就是被家属放弃了。   双主动脉弓并不合并其他畸形的情况其实基本都是可以彻底矫治与常人无异的,的确可惜了。   “之前那个十字交叉心又是复杂大动脉转位又是右心室双《出口需要几次手术的小孩子,家里也不是很宽裕,但他父母也没放弃啊,”晨会的时候,梁教授可能是与病人家属接触的过程中有些不满,下了会也忍不住感慨。   这一例陆洋并没有机会亲眼见过,但是在全院的手术案例分享学习上他还是看到了,手术的全部录像辗转转过几个微信群流到他手里。   人各有苦处,没有办法也没有立场评判,医生能做的毕竟有限。既然已经出院,陆洋也没再多去细想。   过年期间,医院食堂的伙食倒是不错,吃过饭后,又装了饺子热腾腾地泡在汤里,陆洋一边吃一边听着关珩吐槽着护理期刊审稿人发过来的修改要求,时不时回应上两句。终于难得有了半天的清闲,等会吃完饭他可以洗个澡回到住院总的值班室里给自己的爹妈打个电话,再好好地睡个觉。   ————————————————   林远琛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看着手机里程澄传过来的一张张照片,拍下来的都是陆洋整理出来准备碎掉却又舍不得,便囤积在急诊值班室柜子里的草稿和文件。   个小棺材一大早回来又全都翻出来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全碎掉了。   林远琛看了很久,握在手里的咖啡已经变得温凉,直到等待的人坐到自己的对面都没有发觉。   陈媛见他盯着手机上图片的文字资料看得非常入神,索性并不打扰,安静地坐着啜饮自己点的咖啡。   过了很久,无意识地抬头时才发现,林远琛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抱歉啊,没发现你来了。”   陈媛还是跟两年前见面的时候一样,容貌没什么变化,保养得很好看着也就三十岁上下的模样,穿着气质干练又大方,却又始终保持着淡淡的距离感,但眼神平静温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和优雅。   唯一改变大概就是留长了头发。   “我看你很认真,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等一下没什么关系,工作上的事吗?”   “学生的稿子,很有想法。”   林远琛放在一旁的外套还是之前大年三十穿到医院的那件深灰色大衣,虽然年夜饭没有一起吃,但是林远琛在进手术间换衣服之前还是给刚回到国内的女儿打了个视频电话,陈媛看了一眼认得衣服。   “你还是像之前那样工作狂,这么多天都在医院里吧?”陈媛笑了笑,说的时候倒也没有埋怨的意思,“南南很想你,一直在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今天是刚好有一台手术取消了,”林远琛脸上却多少带了些愧疚,“抱歉,太忙了。”   “我又不是不知道,”陈媛的眼睛里很真诚,但是寒暄也不必太久,所以她还是直入主题说起自己这次约他见面的原因,“这次回来是为了看看舅舅,毕竟去年过年我不在国内,加上舅舅前段时间身体不好,还有就是...远琛,我准备再婚了。”   林远琛的表情没有变化,依然是一脸平和。   “三年前认识的,也是华人,跟我在一个医药公司,他是研发实验室的,主要是南南跟他挺处得来,我也比较放心,”陈媛说着望向林远琛,“你是南南的父亲,如果你有担心我可以理解,所以你随时都可以跟南南通话,不用顾虑到之前协议上的一些东西。”   说到这里,陈媛看着他,虽然面上还是笑着,但眼里也露出叹息之色。   “说到协议,远琛,我也一直告诉过你抚养费之类的按照我们说过的就行了,我的工作和投资完全足够我跟南南好好生活。比起这些,南南可能更希望你能有时间的话,多跟她联系。”   林远琛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面前陶瓷杯子的杯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道。   “抱歉。”   “不用抱歉,远琛,我知道你的。”   同学,朋友,又有过夫妻一场,两人早已经过了互相拉扯磕碰的年纪,岁月留下的是成年人的已经成为习惯的平静与得体。   咖啡厅在午后难得并没有多少人来往进出,两人所处的二楼环境里还算安宁。   “年初五我们就要走了,明天吧,你陪南南一天吧,毕竟下一次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明天?明天上午学校有会议,下午有一台......   “我看看,安排一下......”   “远琛,我知道突然跟你说初五就走的确很急,不像之前回来基本都会住上一个月,”陈媛看着他眼里下意识流露出的为难一时也忍耐不住,“但是就算是临时,带你快两年没见面的女儿去吃个午饭和晚饭,带她逛一逛玩一玩陪伴一下她,应该不难吧?”   目光里多了一抹熟悉而复杂的质问,陈媛的眼里渐渐漫开一丝无力和永远无法剥离出过去回忆的怨恨,但是很快她也将这一抹稍稍失控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又恢复了原来的语气。   “南南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够理解你,有的时候我问起她,她都会说她并不怪你,就算你平常只能跟她发几条微信,就算上个月你半夜才打视频来,她很困了还硬要爬起来接,聊了十分钟你又要开会......远琛,南南是你的女儿。”   而你,几乎缺席了她整个成长过程。   陈媛说到这里却又突然轻轻地笑了出来,带着无奈和淡淡的心酸。   “这个学期刚开学,她写了一篇短文是关于你的,她说她的爸爸会修补人的心脏,所以为了帮助很多比她还小但是心脏上有洞的孩子,她的爸爸总是很忙。”   “她还说,她以后想要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陈媛没有继续说下去,内心的酸楚需要平复,她只是一直看着咖啡厅的落地窗外,街上是来往不息的车流和人群。   “我明天是手术日,等会儿给你答复吧,”林远琛看着手机里从学院办公室传来的信息,“如果不行的话,我下午就过去接南南。”   “今天南南有别的安排,明天早上,南南吃完早饭就会在舅舅家等你,”陈媛站起来身,不想再多留,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一抹灰心,“远琛,我始终认为工作永远没有家人重要。”   所以我那时候就跟你说过,跟陈媛结婚的事情你得再想想。   程澄看着坐在自己办公室里一直面无表情的林远琛,倒了杯茶给他。   “更何况她一直都把她妈离开的原因归结于就是因为在国内做了医生,那你们就更不可能互相理解了。手术能都调整到今天做吗?如果麻醉科过年期间值班的人手不够,我可以过去帮你。”   “不用麻烦你了,我跟老韩商量了一下,今晚调了上来我接他后面做一台先心,”林远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主要是学院那边还有事儿,我尽量推一推。”   程澄看着他,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问了一句。   “南南现在在老师家里?”   “是,”林远琛点了点头,看向程澄,“怎么了?”   “小孩子不闹腾吗?不是说,前段时间老师的身体不是很好嘛。”   “南南又不是闹腾的孩子,”林远琛瞪了他一眼,但旋即又微微停顿了一下,“你不去看看老师吗?”   程澄却渐渐沉默了下来,又打开了手机里的游戏。每个人心里的想法都不同,林远琛看他这样,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喝了口茶就走了。   陈院这辈子也许最满意也最看重的学生就是程澄。   德高望重事务繁忙的大牛导师很多时候带学生,并不会事事亲为,更多时候都是先入门的师兄师姐带着。但是程澄是在本科一年级的时候,就被陈院带进了实验室,课题研究,临床培训都是亲自领着一步一步教导。   结果十数年后的翻脸也是翻得人尽皆知,闹得难堪,无法收场。   程澄放下了手术刀,辗转过麻醉科,重症室又窝进了急诊大楼,也没有再回到大学里。   陆洋其实不是没有好奇过,但是每一次问程澄都是避重就轻,扯开话题。   下手术台的时候,关珩给陆洋脱着手术衣,手套和帽子,嘴里还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领导有事要忙就可以说变就变,那还要你做手术安排干什么?弄得我们都得跟着半夜加班,我们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   陆洋知道缘由但不好明说,手术室的护士过年值班人数也不多,拉了科室里的人来帮忙,关珩本来要出去打游戏的,结果台上先心病患儿的情况也不是很好,这台做的时间比较久,林远琛做完了之后就去见家属了,剩下陆洋带着两个住院医善后,大半夜工作大家的情绪自然也烦躁。   “不是说请客了嘛,算了算了,”陆洋在手术淋浴室外面的休息间里,把冰可乐递给他,看他还是憋着火也有些无奈地笑道,“走吧,去食堂吃夜宵了。”   “你最近怎么总是替他说话?”   陆洋被问得一愣,关珩又板起脸很正经地望着他。   “你嗰时候惨到扑街嘅样,你唔记得啦?”   看换衣间陆陆续续也有别的手术间下了手术的医护进来,又无缝换了粤语跟陆洋继续讲道。其实都明白,陆洋知道关珩的担心,毕竟剖开了一切联系,这是职场,他已经重重跌落过一次了,在望得到头的前路里,他不会再去冒险。   等人都出去了,陆洋才对关珩说着。   “到时候我应该会回去区人民医院的急诊,我现在四证都有,一切顺利的话要是第一年就把中级考下来,还有额外的人才津贴,那种小卫生院平常也处理不了什么大事,喝酒,打架,开车摔跤,最多就是喝农药或者手外伤,大一点的事情都会直接送去隔壁的市人民医院。虽然免不了要上夜班,但是共享单车十五分钟到家挺好的。”   可真的全都放弃了,又难免让人觉得可惜。   “我是希望你知道自我保护,但是你真的要放弃专业吗?”   陆洋将瓶子里的可乐全都灌进喉咙,然后拧上瓶盖扔进垃圾桶里,“我们整个市最大的医院就是市人民医院,那里并没有开展心脏外科手术的能力。”   所以很多地方的病人才需要放下生活和工作,为了求医千里迢迢跑到省会,跑到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城市挂上成倍价格买来的号,打听询问着有没有病床收住,在焦虑和不安里煎熬,计算着路费住宿的花销,还要考虑着医保报销的多少。   陆洋转过头的时候,眼睛里还是被一层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黯淡所包裹。   “不管怎么说,他为我出了钱,又拜托程哥照顾我这么久,虽然他之前对我很严厉,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我,就当我再好好地做一年自己喜欢的事情,在他手下勤快点工作,算是回报他了。”   关珩看他埋头吃着碗里的馄饨,也不好再说什么。   晚上林远琛要给给科室点了晚饭和夜宵,前晚跟着加班的医生和护士连着也调了夜班,这样白天还可以休息。夜宵准备点的是附近面包店的奶茶,欧包和蛋糕,价格不便宜,点了很多,下午的时候还发了条微信给陆洋问他科室晚上大概多少人,又顺带问了一下他的口味。   陆洋看着自己发过去芒果酸奶或者奶油草莓之后就没有在意,但看到林远琛回了一句“小孩子吗”之后,一下子就微红了脸。   莫名其妙,什么刻板印象!谁说成年人不能喜欢吃甜食了?!   没再回复,把手机直接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   电话是在傍晚的时候打进医院来的,一阵一阵的响铃在护办台响起。   陆洋刚刚结束下班时间前的晚查房,一踏进办公区就听到之前常跟关珩说笑的护士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争执不休。   陆洋微微皱眉,走过去跟那个护士交换了个眼神,从她手里接过了电话。   “您好。”   电话对面的人,却像是根本不在意电话这头的人是谁一样,仍然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噼里啪啦的一通怒骂。   “......我承认你们大医院厉害啊,你们是挺厉害的,你们这么厉害你们不是公立医院吗?不是人民的医院吗?!你们怎么不去给他们免费治呢?现在那家人是拿着你们开的诊断要来闹我们地方医院!要我们赔钱!拿我们赔的钱去你们那里接着治你们知道吗?”   “先生,请您冷静一点,有什么事情需要沟通您可以慢慢讲清楚,”陆洋不知道对方是谁,话语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这怎么打进这里的电话,但是听上去火气的确不小。   “你们跟家属说之前的心脏超声就能很清楚地看到问题了,大家无冤无仇的你们这样害人干什么!啊?现在这家人拉了好多人,天天抱着个孩子坐在我们医院门口,又哭又叫。你们是上海的大医院,大学附属医院,我们什么地方啊,我们设备,人员能力就是有差别的啊,你们他妈的这样去跟家属讲我们......”   “啪”的一声电话被夺过去,韩教授把电话直接挂断了,拿过一旁的晚查房记录正在翻阅,一边瞥了有些错愕的陆洋一眼,笑了笑。   “亏你还有这个耐心浪费时间在这里听,赶紧过去教研室几个小朋友都在等你了,等会儿你给那几个规培生和实习开的科室病例学习会,把哥那里两个学硕也带上呗。”   陆洋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很快点了点头,“啊,好的,我知道了。”   “啧,我要是有林教授的福气就好喽,我听说体外那边的人说,你从研二开始都是独立做完前期到转机,然后自己收尾,哎,真是省事,我跟老梁还有那几个副教授都羡慕不来啊,”韩教授一边说一边满眼赞赏和羡慕地看着他,“怪不得林教授一直夸你。”   陆洋不太擅长应对这些话,只是有点尴尬和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一下。   林远琛在别人面前对自己的评价,陆洋从来都没有机会去了解过,之前没有胆量现在是没有必要。而林远琛在他面前,也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夸奖的人,做得好也只能换到一个点头和一句简单“好”,“对”或者“没错”。   很快就要进入冬春交际心血管又一个发病高峰期,之前韩教授还戏称冬春两季是一年里的大开张,陆洋这次专门做的大血管夹层的专题,听着科室里小朋友们的发言,又挑了好几篇英文文献做了讨论分析,结束的时候,还听着几个同样是专硕规培的学生吐槽了一下手术室的老师和病房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家属。   今晚可能还算一个比较平静的晚上,做完了学习会,又走了一遍病房,陆洋正打算然后可以换个衣服眯个觉,等醒了值夜班的时候可以看一会儿文献,检查一遍今天科室病床的记录文书。   如果不是从心外ICU打上来的那通电话。   事实证明医院晚间值班真的是不能点芒果的,流传多年的业界迷信总有一定的道理。   从值班室的床上几乎是下意识地弹跳站了起来,穿着的卫衣在套上白大褂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好好的调整一下,头发也睡得凌乱,陆洋抓起手机就急忙冲下楼要赶去了心外ICU。   “现在什么情况?”   “二尖瓣手术之后怀疑出现心包填塞,引流状况不太对突然出了大量鲜红色血液,我们担心像上次一样,所以直接送手术室了,梁教授也已经在赶过来了,现在钱老师在手术室里。”   只有钱老师在?陆洋知道他是梁教授带的高年资主治医师,但是要是严重的话估计一个二线可能处理不了。   “心包填塞?”重复了一遍,陆洋心里开始演算着每一种可能以及后续要做的紧急处理,“现在马上跟林主任联系,术后到现在6个小时很有可能......等一下,先不用了,”抬头看了一眼时钟上的显示,还不到八点,眉间紧拧了一下又说道,“我先过去看看。”   又是分不清日夜更替的手术室走廊,陆洋匆匆忙忙洗过了手,脚踢了感应区,手术室门打开,里面钱医生已经带着住院医在争分夺秒地建立体外循环。   “小余你过来过来,让陆洋过去。”钱医生急得满头都是汗,一直以来冷静的形象也算是荡然无存了,嘴上也一直不停地喊着自己带的住院医,“赶紧赶紧过来,不要挡在那里!”   陆洋戴好无菌手套上台,现在病人的心率和血压一直都不稳定,仪器的报警与平静一阵一阵地交替,手术室里麻醉科的主任和体外灌注师看得出也是匆匆赶来的。   每一秒流逝都意味着台上病人的风险在增加,生死边界上的摇摆越来越剧烈。   之前的是通过胸腔镜小创口做的二尖瓣置换,现在为了尽快处理需要尽快开胸确认情况,但是随着自己辅助着钱医生的操作,陆洋的心里越来越有不祥的预感。   眼前的一片血色的胸腔真实地打开在自己的面前。   手指隔着无菌手套探进,应该是延迟性左室破裂没有错了。   这是一种心脏瓣膜置换术后的严重并发症,大部分都是因为置换手术中操作的原因导致的破损,有些在体外循环撤离,关胸前的恢复血液流动时就能被发现,有些可能到了监护室才延迟发作。   “*他妈的,诶诶,小余你的动作怎么那么慢!”   “阻断钳!你他妈的递刀给我干什么!”   “快点快点抽吸!蠢成猪了吗!”   “转机转机!”   钱医生一边做一边对着器械护士,对着台上其他两个住院医发着火,可能顾虑到陆洋是林远琛的学生所以倒也没冲着陆洋说,但是在看过胸腔内情况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脸上也满是被棘手的情况刺激得没了耐性的表情。   “也打电话给林主任,跟他说一下这台比较紧急,问一下他......”   “林主任今天晚上家里有事估计赶不过来,”陆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可能来不及。”   心肌,室壁,破口,张力,血流,每一个点都在脑海里串联成线,编织成网,最后立体拔起仿佛变成一个虚拟的模型在自己心里清晰又透明,陆洋看着位于左室后壁的撕裂处,头脑里开始演化着摘除人工瓣膜后,细致到每一个动作的进针角度,牵拉力道。大概心里有数之后,他看向面前的人,对方虽然脾气急躁得很,但是已经结果带着补片的缝线准备开始操作。   “妈的,这个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会......”   “钱老师,我认为最好得从这里,那边明显出现心肌水肿,这样缝的话会撕的,”陆洋本来是准备辅助他,但是看着他操作的角度心里一紧,一时也没想起什么顾忌就直接开口了。   但开了口之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很不合适。   空气都仿佛在一瞬间有凝结的趋势。   陆洋看着面前微微眯着眼睛,眼神变得危险起来的手术主刀,手术室里这么多人,自己这样公然质疑明显是非常有挑衅意味的做法。   “对不起,我多嘴了,您决定,”陆洋迅速改口没有再说话。   钱医生低下头开始缝入第一针,从器械上传递回来的触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让他明白了陆洋的意思。   不信,再试了一次。   纤细如发丝的缝针每一次牵拉都会撕裂,根本无法做到缝合。   看着上级医师这时候与自己相对的视线里愈加焦虑复杂的色彩,没有办法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都透过目光,读得清楚。   你能做吗?   你做过吗?   这种致死率极高的并发症都会尽力严格控制,加上现在术式的研究改良和人造瓣膜的发展,所以技术成熟的大型医院和经验丰富的瓣膜手术团队一般极少出现这样的问题。   如果是术中发现,那大部分可以尽快重建体外循环重新开胸探查,而在重症监护室里才发现的,就算送到手术室也不一定还有机会。   理论整理有很多,但是真正的实践处理,这样的经验很难积累。   不像林远琛对他的训练,比起处理和挽救,大部分导师更多的精力和教育是放在避免上。   陆洋像是又听到了那句对自己的追问。   你要做吗?   陆洋,你要做吗?   那一日弥漫着喷溅到台上,手术衣上和无影灯上的血色再一次浮现。   “来,小一号持针器,麻烦帮我按住我现在食指的位置,”陆洋开口说着,眉宇间平和舒展,口罩遮隐下的表情冷静安定,手上的动作从开始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是上了发条的机械,稳当敏捷。破口的位置靠近左旋支,加上心肌孱弱,陆洋在操作的时候,每一针都在默念着林远琛交给自己的要点。   新鲜的猪心被模仿着各种损伤原因做成了各种可能的形态,林远琛也曾把准备好的4-0线持针器塞进他手里。   “做。”   有可能是生物瓣膜瓣脚损伤室壁,有可能是过度牵拉乳头肌,有可能是瓣膜组织切除过多,所有能想象到的意外可能性都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练习。   很多时候在手术室打开胸腔时,你看到的都是混合型的情况,因为血流冲击和心脏压力各方面的原因,意外是不会按照你的练习来发生,所以你就要什么情况都能够处理。   即使戒尺抽在身后,落在手臂,打在屯腿上,每一记都能感受到赤色的肿《痕浮起,带来火辣辣的痛楚,但是指端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打结的时候注意你力度!打结一定要轻柔!注意!   谁叫你这么轻了!滑了!松了!   进针的角度!不要这样拉线!你这样会撕脱!裂口会越来越大!   他站在台边,练习到手臂连着颈椎腰椎都酸疼,还要忍耐下一记接着一记抽落在屯腿上的戒尺,虽然隔着布料,但打在肉上每一板都会震得他皮肉连着骨头都在痛,即使停止也会留下一片温烫的红肿和发麻的刺痛,断断续续大概挨了有两百多下,裤子包着的皮肤胀痛得他都快要哭出声了。   每一个失误都伴随着被抽打的难耐和被训斥的愧悔,深深刻入他脑海里。   到后来,戒尺被放下,林远琛紧皱着眉头,突然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手掌就包裹在自己的手背上,他的老师从身后握住了他持针的手,“你手不要用力!”   自己的头脑里在那一刻里似乎是空白了一拍,林远琛虽然握住了他的手,但是身体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温度和力量是包裹在一起,从手背的触感传递过来的,力量牵动着自己的手慢慢操作着进针后的提拉,林远琛的声音也依旧是低沉稳定。   “这样的牵拉是我这么多次操作过总结之后,最保险安全的力度。”   心肌很坚强,但也是很脆弱的。无论是用自体心包或者是用牛心包做缝补的时候,你脑子里一定要有做完后,心脏内外在恢复血运后泵血射血的模拟状态,在松开阻断之前要把所有可能遗漏的都考虑一遍。   很短暂的接触,然后林远琛松了手,指着他缝合线的位置。   “你看,这个地方闭合裂口之后,一定要注意你每一个出针都要在瓣环上。”   再来!   在他提拉起稳稳固定住的又一针时,手术门打开了,站在门外的身影无比熟悉。   林远琛走进来,台下的护士赶紧给他套上手术衣,又拆了一副无菌手套。   “林主任。”   林远琛看着陆洋下意识微微回避的眼神,心里冷笑了一下。   “你们梁主任赶过来路上太急了,跟别的车碰了一下没那么快能过来,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刚好就在附近。”   动作很快,但语气依然冷静。   “什么时候出现心包填塞?”   “七点半左右。”   “那为什么等到梁教授打给我,我才知道?!”语气直接带上了锋利的严肃,目光锐利又冷淡一边迅速走上手术台一边又扫视了一圈手术间里的人,钱医生迅速地让开位置,让林远琛站在了陆洋的对面。   陆洋还是开口了,目光是难以掩饰的轻微闪烁。   “是我,因为主任之前说今天有事,所以我就跟钱老师......”   林远琛眉间一皱,看了一眼台上病人心腔内的情况。   “先做!这些等会儿再说了。” 第13章   手术的器具迅速地接替着递过来。   林远琛听着刀械碰撞的声音,总会想起那段时间里,知道内情的不止一个人问过他同样的一句话。   一个学生而已,何必呢?   甚至程澄都有些不解自己那样的奔走和低头,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学里面八年制的,五年制保研又直博的,外校拼命考研进来的,那么多学生那么多所谓的好苗子,你要是真的是因为对他有愧疚,不如给那些医药公司介绍一下,怎么赚钱不是赚啊,干嘛在医院里面熬啊,干嘛丢到急诊来啊,不就是自己养起来的劳动力不舍得放手。   那个时候面对程澄,林远琛也不愿意解释什么,程澄对于一些事情的始终保留着敌意的情绪,多说无益。   不过你好歹不像那些人,对没什么家世背景的孩子不好用了就丢,倒也算难得了。   “前头就那个肿瘤的杨教授带的博士生自残送到医院来,你知道杨教授跟人家说什么吗?问他是不是以为这样就能拿到学位证,哇,真是让我长见识了,”程澄越说越觉得荒谬,摇了摇头,脸上一分分显现出寒意,“你说都不怕有报应吗?”   但所谓报应其实大都也不痛不痒,就像与他恩断义绝的老师,最多也就是器重欣赏的学生留下一句“学阀弄权”的评语后愤然离去罢了。程澄敢这样做是因为背后有个隔壁高校终身教授的爹和一个参股了十几家私立医院的妈,但是一般的普通人再忍耐不下,再看不过眼,也只能把辛酸和血泪全都往肚子里吞。   毕竟如果真的想要踏进中心圈子,除了投胎,就是师门。   “好,我会开口的,把他要过来也好,难得有个长得漂亮的帅哥来干急诊,估计那些小姑娘上夜班怨气就没那么大了。”   林远琛虽然心里渐渐松了口气,但脸上还是疲惫得很。程澄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笑得贼兮兮地凑过来,“你知道学校里那票人在传什么吗?”   “什么?”   “传你看人家小男生卖相灵光要泡人家。”   林远琛笑了笑,只是笑着的时候,目光里面多了几分凛冽和淡淡的厌恶。   “那些人有空的时候少点八卦,多长几分本事就不会为了学校一份教职争得头破血流,斗得那么难看了。”   有人的地方,这些揣测与猜疑就少不了。况且圈子里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别人会这么想他也不意外。就像他跟陈媛离婚的时候,各种流言也是一样肆无忌惮。但林远琛离开之前还是郑重的跟程澄说了一句。   “他是我的学生,我要对他负责任。”   要求我必须公开承认带教不合理并且保证不再使用这样的方式,还要写一大堆文件。我又当着人的面,对他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最近真的是一团乱。   你有什么活儿就带上他吧,让他忙一点,多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他很努力也很聪明的,麻烦你了,师兄。   程澄大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远琛的眼睛里却在这一刻闪过一抹深重的无力。   我以为只要我各个方面严格地训练他教导他,我自己也时时刻刻不要忘记专业精进,要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就能教好他。   直到现在,我才算是真正多少能理解老师一点。   林远琛在结束之后,换了一身衣服在手术间的休息室里打了一通电话给自己的女儿,接听的是陈媛,告诉他南南已经睡了,也转述了南南说的话,虽然他来不及带自己去吃那家网红鲷鱼烧,但是今天过得很开心,明天上飞机之前会再跟他通电话的。   女儿懂事得让人觉得心酸,两人都在电话里叹气。   他跟陈媛大学毕业之后就结了婚,一同出国深造又一同回到国内。   只是陈媛始终放不下自己的心结,工作当中任何一点不顺都会刺激她想到母亲的事情,在南南两岁的时候,她带着南南又出了国,也进入了之前对她抛出橄榄枝的医药公司。分居的前两年,林远琛一年近七八次往返,尽量挤出时间希望做出修补,而陈媛不肯松动的底线就是他必须放弃国内的工作一同留下。   “我妈被骚扰到忍无可忍只能辞职,精神出了问题必须在家休养直到她最后结束自己的生命,从头到尾医院有说什么吗?医院有做什么吗?”   “如果那个时候,舅舅已经是大学教授是副院长,我妈还会是那种结局吗?”陈媛说着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林远琛的目光,转而又淡淡笑道,“我知道你跟程师兄看不惯舅舅很多事情,尤其是程师兄,但是他资源也享受到了,路也走得比别人轻松啊,倒打一耙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可是远琛,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好好待在一起,过得开心一点。而我在医院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我妈的事情。”   香烟捻灭在烟灰缸里,陈媛与他的最后一次关于婚姻存续的谈话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工作,圈子人际,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想要回国报国的人那么多又不少你一个,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为了女儿退让呢!”   这些零零星星的曾经与只言片语总是会在日常的缝隙里,从记忆中,时不时苏醒过来牵连着过去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里经历过的撕扯与挣扎,像是在沙滩上行走时不慎踩到的碎玻璃,划破皮肤,刺入血肉,鲜红的温热才让人缓缓醒转,感知到砂石的冰冷。   林远琛定了定心神,冷静下有些昏涨的头脑。   现在小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低着头不说话。刚刚像打了一场急战一样,陆洋取出了病人之前置入的人造瓣膜又处理缝合了左心室后壁和二尖瓣瓣环下的破损,林远琛赶到之后算是用最快的速度重做了二尖瓣手术。可是病人家属的情绪有些激动,后续沟通安抚是个难题,加上现在虽然是平稳推出了手术室,但没人知道能不能熬过去,要面临的问题还有一大堆。   “如果我不来,你打算自己做?”林远琛靠着办公桌站着,看向自己面前的年轻医生。   陆洋垂着眼眸,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不知道梁教授路上有事,我...我想他大概很快......”   “如果你做完前面的步骤他还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有...钱老师也在,我觉得钱老师应该......”   “钱老师?他是你哪门子的老师!”   医院里面,比自己年资高但差不太多的如果是同校或者同科室叫师兄师姐比较常见,对于不熟悉的或者年资高许多的统一叫老师一般也比较礼貌。陆洋望向林远琛的目光有些茫然,但很快也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却在这时候沉默了下来,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林远琛见他这副表情,一时也微微有些语塞,沉下了目光,半晌才接着说道。   “如果没有把握就要及时联系你的上级,这种事情还需要我说吗?”   陆洋依旧是微低着头,林远琛虽然看他跟自己耗着就觉得烦躁,但还是尽量耐下心等着他开口。   “我其实没觉得很没把握......”   仅仅只是这台手术的话,我觉得对于主刀所有操作我都可以做,从拆下瓣膜,到左心室修补后重新做瓣膜手术,加上钱医生在,他只是对于左室修补操作不够熟练。   我没把握的是我自己。   就算所有手术没有失误,说白了左室破裂这样的严重并发症预后很差,患者极有可能出现肾衰低心排心衰各种各样的状况,如果死亡,到时候,我怎么办?   我会不会像两年前那样?   “虽然结果不一定乐观,但是手术来说,我觉得我......”   “为什么不打给我?”   林远琛看着他。   “既然觉得怕跟之前一样出事,为什么不打给我?”   陆洋听到他问得直接,眼里有一刻的怔愣。   只要你及时发现,并且有向上级汇报过紧急情况的记录,现场也有比你更高一级的主治医师,病人还是他们治疗组负责的,那你就算不做什么,这件事到头来也不会推到你头上。   为什么?   陆洋这下闭了嘴,像是迅速缩进了一个看不见也密不透风的壳里,又像是把自己卷成一团刺猬,摆出了一幅闷头闷脑的样子不再吭声。林远琛看他把话语和事情憋在心里不肯讲的样子就来了几分气,但是之前冲动之下动了手又让孩子伤心,现在难免有些顾忌。   大概是无奈又烦闷,身上都是洗手衣外罩着一件白大褂,林远琛扯过陆洋的手腕,拉平了他的手掌,另一边抄起桌上压文件的透明塑料尺就抽在他掌心上。   很重的一下,“啪”的一声落在陆洋手掌上,疼痛和被抽打的震颤感在掌心**上炸开,一下就让陆洋疼得身体仿佛一瞬间绷紧了。手掌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被托着扯住,但陆洋其实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却给自己又换来了两记抽打。   “不准躲!”   掌心迅速地浮起了三道相交叠的尺子印记,薄薄地肿起了一层赤红,像针刺一样的又麻又痛包裹着烫热,连着几下就让陆洋疼得微微咬牙,才忍下了差点冲出口的痛呼。   抬起头就能对上林远琛的目光,一直沉静又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但陆洋一直低着头,皱着眉忍耐,眼里只有一下又一下落在自己手掌上的尺子,每一下都间隔着数秒,等痛楚全部挥发出来之后才再次落下。   上一次挨手板还是在程澄那里,现在对比起来,程澄那几下真的不过是玩闹罢了。   直到整一片手掌掌心全都通红着肿起来了,林远琛才停下了责打。   “陆洋,说实话。”   手心的肉散发着滚烫的痛意,陆洋一直倔强地不肯抬头,本来想好了要成熟起来,要收拾起所有的情绪,要放过自己,但是这一刻的心态却如同赌气一样,像是在跟林远琛较劲,又仿佛是在跟自己较劲。   不肯言说,也不肯解释。   以为得不到答案,林远琛不会轻易罢休的,但是预料的尺子还是没有再继续落下,林远琛看着他手心的肿胀,把尺子放回了一边,拉开了自己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了那瓶放在程澄办公室里,但陆洋一直不肯用的药。   带着凉意的药液喷洒在掌心,平复着阵阵疼痛和温烫,也缓解着皮肤表面肿起后的紧绷感。   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陆洋抬起头看到了林远琛的目光。   虽然是像往常一样的冷淡又平静,可是目光深处隐隐包裹着的痛意和沉寂,又透露着不愿意明说的伤怀。   如果自己不肯回答,林远琛不会再逼他,但是陆洋在这一刻还是感觉到了刺痛。   看着林远琛无言地收拾着药瓶,陆洋开口说道。   “...我......听程哥说,主任已经很久没有跟女儿见面了,所以......我觉得我能处理加上又有二线在,也以为梁教授能过来,”说着微微低了一下头,“对不起,主任,这件事情是我欠考虑了。”   果然是因为这个。   林远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一会儿,抄起尺子对着他屁股上就揍了两下,陆洋没有防备,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闪避着躲开,还下意识反应地伸手去遮,结果被擒着手腕又狠狠揍了两下大腿。   小兔崽子还敢搞什么吃软不吃硬!   “你就是欠揍!”   尺子对着他,林远琛像是真的被气到了一样晃了两下,但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如果我今天要是没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陆洋别过脸不去看他,捂着自己大腿,表情有些窘迫,不知道哪一句惹到林远琛了,现在被他连连质问也不肯再回答,脸上还流露出了些许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这要是以前,不揍到这兔崽子坐都坐不了都不可能了事,但林远琛现在看着面前这打也打不得,还在那里自己憋屈起来的陆洋,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痛。   “赶紧滚去重症盯着,看着就来气。”   见他这么说,此时不跑还等着在这里挨打吗?陆洋几乎是如蒙大赦,直接退了出来,往心外ICU去了。   屯腿上那两下揍得挺重的,一边走路一边还能感受到热意,陆洋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腿上,才反应过来手上还沾着药。   站在ICU门口的时候,心情到底变得有些复杂。   这是林远琛第一次在打他之后,对他有片刻安抚意味的举动,这药的确是好,喷了一点而已过了这一会儿手上就已经没有那种阵阵刺痛的感觉涌上来了。   内心有一刹那像泛开了阵阵酸软一样的不是滋味,但是在看到监护室里病人的情况之后,这些思绪又全都被按捺压下,再度回到了工作状态的紧张与专注。   确认过病人所有的情况之后,陆洋看了看一直上不去的各项指标,皱着眉头还是对住院医说道。   “这个病人,从入院到今天二开所有的病历病程,用药手术以及跟家属的沟通告知还有治疗组手术会议以及你们查房,所有文件所有记录纸质和电子文档全部转过来给我,今晚到刚才送来ICU之前所有记录由我来负责。”   住院医一愣,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陆洋想了想,又补充道,“护理记录也要全部重新经过关珩。”   ——————————————————   林远琛过来沟通室的时候,就看到了衣衫有些不整,衣领都被扯歪了的梁教授。倒也没什么意外,遇到这种事情家属很难还坐得住。   倒不是被打的,而是几个做儿女的哭天喊地地求着医生无论后续需要什么手段治疗,他们都愿意配合,只求医生把母亲救回来。   但林远琛听着梁教授描述的沟通过程,却也忍不住沉了脸色。梁教授也是从业几十年的医生了,自然马上就能理解林远琛对于这种病患风险的判断。   “我们之前有跟她家人说过心肌这种退行性病变肯定是会增加难度,加上又是年老的女性病人,二尖瓣狭窄严重,而且她的左心室本身舒张就不够好,我们在清除钙化的组织时已经很小心了,但谁知道还是......唉。”   的确,甚至连取下来的生物瓣膜在型号上也是为了保险选择微微偏小一点的,如果自己来做这一例,估计也会这么选择。   但是有些时候,手术里面就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不确定因素,人力的不慎牵拉,病人的身体承受,体内的突然应激,都会导致难以想象的后果。这样的事情对于心脏外科医生来说何尝不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梁教授额头上还有一点开车赶往医院不慎追尾时,头撞在方向盘上的淤青,但是这点疼痛远远比不上现在的煎熬。   林远琛看着愁眉苦脸,撑着额头一时也说不出话的同僚,也不禁默然,但是事情还是要处理,情况还是要面对。   “其实你我都明白这一例会怎么样,现在只能说听天意了,跟他们说一下在同家属接触的时候措辞一定要谨慎,现在我们就只能守着吧,看看病人能不能扛过来,我刚才已经跟医务科打过招呼了,”说到这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思考了一下,“文书还是多留意一点。”   会议室的气氛凝重,这个夜晚无论是对病人,对家属,还是对医生都是难捱。   ————————————————————   “赔吧,准备赔吧,赶紧准备赔吧,”关珩检查护理记录看得双眼昏花,把眼镜一摘,整个人往后一倒,仰躺在陆洋值班室的床上,“毁灭吧真的,什么年代了还能把左心室给弄破了,怎么一到过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这么多啊。”   住院总值班室的灯光是天花板上的白炽混合了陆洋搬来的落地灯的橘红,冷暖交替融合,不会让人感觉到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工作的高压。   可陆洋要看的文件更厚,视线在手里纸张和电脑上来回,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现在还必须先把这次抢救记录和手术记录,沟通文书补齐,所以一直埋头做着。   “你回来之前,苏教授手术把人小孩子主动脉根部后壁给搞破了,前段时间韩教授那个床边开胸,现在梁教授,是不是十几个教授每个人都要来一下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陆洋皱了眉头,一脚踢了过去,“护理这一堆你看完了之后,赶紧过去CSICU那边跟着,今晚到明天都要辛苦一点。”   “明天过了就没事了?你确定?这是左心室破裂诶,”关珩翻了个白眼,“就算林主任是华佗在世......”   “因为过不了,病人估计过不了。”   陆洋的表情冷静,依然保持着专注,没有任何波澜。长时间带着隐形眼镜眼睛有些疲惫,所以他换了之前不怎么带的金丝细框,可能是因为说这句话时的眼神没有变化加上镜框金属质地的冷光,这句话多少显得有些残酷。   “我等会儿要见一次家属,看看情况吧。”   关珩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态度也难免变得有些许的沉重。   “我见过那家人,对梁教授和钱医生他们态度都很客气的,手术前她两个儿子还说了一大堆有意外也理解,只要梁教授肯收治就很感激了之类的话。他们家本身也挺困难的,就是因为儿子女儿平时都在外面打工难得过年回来才做了这个手术,之前他大儿子就表示过,不管多贵的药和机器只要能救他妈就都要做。”   “所以才害怕啊,”陆洋把电脑推到一边,拿过一沓纸质的记录单全部整理好,“人家把希望全都放在你这里,同样的也就经受不起失望。行了,这些都没有问题。”   “当然没有问题啊,你回来之后,抓病历医嘱书写规范抓得多严啊,跟那时候林远琛折磨你有的一拼,我可是不止一次听过那些学生说你了,”关珩看了他一眼,“诶,今晚的记录你都是自己写的?”   “对,”陆洋站起身把白大褂穿好,“我不放心,还是先过去ICU看一下吧。”   路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偶然的侧过头抬眼,才看见巨大的落地窗外深夜里正在下雪。   飘洒纷飞,簌簌而落,他想不起来今天是大年初四还是初五了,虽然脚步还在继续往前,但是心却好像已经驻足。   很安静,下雪天其实很多时候都很安静,就像那一天他一身血衣失神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即使别人在说话,他都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四季轮转是在回家路上的衣物添减时才会注意,日夜交替是从病房或者手术室里走出来看到窗外才恍然回神。   从他踏进医院的那一刻好像就是这样。   唯有那一个雪夜,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像是一棵苍老又畸形的树一夜之间长进了他的身体,根须接入他的血管,枝叶包裹他的身躯。   梁教授团队里所有的主治和住院医都在ICU里值守,而陆洋还是在落地窗前停住了身形。   如果产生医疗纠纷,医院关于病人从入院到最后一刻治疗的所有记录都需要马上封存,以供后期取证。所以所有的病历病程纪录和每一次情况诊断,用药和采取过的治疗手段都必须详尽准确的描述,包括跟家属的沟通内容和情况告知。很多时候,漏洞就是从病历之类的文书里面去揪出来的。   曾经他也像很多医学生一样觉得不解,觉得整天写这些东西繁琐枯燥又疲惫,因为林远琛对于这一块的要求几乎是病态的严苛,他为了这个事情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但很多事的确是自己走到工作的岗位上真正独当一面之后才会明白。   脚步声渐渐靠近,陆洋看着白炽灯照映下在玻璃窗上越来越清晰的人影轮廓,微微低下了眉眼。   “主任。”   林远琛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大概多少能猜到几分他为什么停在这里的原因。   “今天晚上的记录我都写好了,等下给您签字。”   “好。”   林远琛回复他之后也没有下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就此停驻了,其实不过数秒又好像过了很久。   “那一天是不是也是这样下雪?我记得我从北京回来的航班一直推迟,延误了快十个小时。”   林远琛就像是故意的一样。   每一次故意提起一点边角,每一次故意给一块拼图逼他想起,逼他拼上,到最后再让他自然而然地不得不面对完整的每一寸回忆。   “哪一天?”   但是这样的明知故问显然不够明智,陆洋可以选择回避。林远琛微微叹了口气,看着玻璃上与自己相视着沉默下来的学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陆洋,很多事情还是要留一个机会。”   林远琛的视线透过玻璃一直注视着陆洋的眼睛。   这场雪,下了很久。   在我心里从飞机延误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停过。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么平静这么安宁,它席卷过我的生活,我的信念和我的骄傲,也带走了我的学生,我看着他赤足踽踽独行,看着他承受着痛苦与责难,最后倒在这场风雪里。   医疗行为需要规范分级需要有约束这没有错,但是真到了紧急的时刻,在医生眼里,生命必须永远高于一切,你尽力了才不会后悔。   所有的话语和教导,即便是随口一提都会被牢牢铭记在心里。   他就算是有错,那也只能说是他直系带教没有在场,他的操作他的判断难道有任何一点错误吗?   这一个错误就足够了,你不明白吗?   程澄看着他,怜悯也无奈。   那我问你,除了他,那天晚上张教授团队里面几个副主任,但凡有一个......   你不用问我,远琛,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你的问题。   “这场雪,真的下了很久啊。”   两年了。   深重的无力面前困顿难行,我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所以我必须任由那个雪夜一直连绵不停,凛冽严寒,才能让我一直不要忘记。   “我今年放弃了博士的名额,因为还是希望你能再想想。”   “就这一年,陆洋,回到以前一样跟着我学习,如果到时候你合同到期了,觉得还是不愿意留下来,我也不会再阻拦你,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林远琛转过头看着他,视线直接,平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医生。   陆洋有些迟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医院的工作已经这么繁重,如果答应那就意味着还要去实验室还要去学校,要发文章要面对更大的压力,要再次全盘接受林远琛的训练模式,还有那一句自己不肯再叫出口的“老师”。   “你可以想想,不用马上就给我答复。”   陆洋微微错开了目光,没有拒绝,但也算是表达了会考虑的态度。   手机在这时候突兀响起,是来自心外icu的紧急呼叫。 第14章   那种莫名的熟悉的下坠感再次回到了心里。   一旦发生了大家都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所有的安排其实都是有流程规章可以遵循的。   但是事态往往就不是按照流程规章去发展。   陆洋没有办法加入团队去处理CSICU内外发生的那些纠扯与哭喊,他一身湿汗,现在全身不自觉的发冷着颤抖,刚才参与抢救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和体力,累到几乎虚脱,手上的血色刚刚才彻底洗净。   但是他没办法停下,危重抢救记录,用药措施记录和三联单死亡病例汇报以及所有还有遗漏的文件他必须要尽快补上,每一个字都必须斟酌准确,加上还有病理报告和检查所有的单据和分析需要整理,时间短暂他必须抓紧。   病人的情况太过糟糕,就算心脏是跳动着离开手术室的,但是重症所有包括血液净化,ecmo在内的仪器全部上了还是挽救不回来,心衰肾衰严重,生命最终还是慢慢无力下去。   他在仪器管泵全部拔除的那一刻,比起伤感无奈,更多的是一种荒芜感,像是胸腔里灌入一阵阵往下吹的风,又像是之前在游乐园里坐海盗船时,摆动到极限的那一刻瞬间的心脏失重。   但是这种感觉不能停留太久他必须马上恢复严谨和细致,家属的哭天抢地和嘴里一句句的话语,都在昭示着风险。   病人临床判定死亡一小时左右,病人家属提出了封存病历。   医务科,病案科,保卫科,医调会从清晨到上午来了几波人,所有文书纪录在签了一圈名字后,又在见证下逐页复印完,把原件和其中一份复印件按照要求全部封存进行托管。   陆洋身上是已经换过但又被汗水浸染过的洗手衣,全忙完后头脑仿佛像一瞬间被清空,盖着一般住院医值班室扯过来的被子,才迷迷糊糊地在护士站旁的休息间昏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微信群里接连的“收到”震醒的,告知了下午的紧急科室会议。   根本没什么好讨论的,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呗,关珩一边说一边跟陆洋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接过递给自己的三明治啃了几口,陆洋都没吃出来这是个什么味道,只吃得出一嘴的沙拉酱。   “你睡了多久?”   “四,五个小时吧,在普通病房住的那几天,负责的那个护士小妹没什么经验,头都快吓飞了,我安慰了她一早上。”   关珩也顶着两个黑眼圈,两个人看着像俩熊猫一样窝在位置上,见人还没来齐就都低着头啃着今天的第一顿饭。   “一个月内开两次这种会,妈的,”关珩感慨着,“心脏大血管外科,绝了。”   陆洋被他逗得失笑,上次毕竟没有出严重后果,平平安安送病人出院了,但今天这个事儿不一样。   说白了,虽然说手术风险都有告知,但是二尖瓣置换手术术后出现左室破裂,这样的问题行业内一看大概都会猜测跟手术操作有关,如果闹大了,说实在,也的确关系到医院和手术团队的名誉。   陆洋多少可以理解这一次想要私了的考虑。   “家属要多少?”   陆洋在会下跟钱医生私聊的时候,很直接地问出了这个问题,钱医生虽然有些谢顶看着也沧桑但也是才三十出头的人,现下抽着烟蹲在吸烟区无风处的样子看着就更颓废了。   “那个数字我们不能接受。他们拒绝调解谈话,说医调委卫计委都是向着医方的,不相信医疗系统的任何人,也不肯私下解决,说要直接走法律程序。”   是挺麻烦的,之前科室住院总之间开了个学习会,其实就是领导布置的任务,大家象征性的发言交流完,就趁着机会坐在一起交换一下八卦。产科这段时间也闹了一个纠纷,孩子生出来三小时夭折了,家属闹得产科直接报了警,老刘那几天算是忙得整个人都老了十岁。   纠纷拉扯其实时时刻刻都会发生,只是灰色如阴影的不常被提起,只有深重的白与黑才会闯入大众的视线。   “我看开了,那就走正规流程吧,直接申请鉴定。”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把烟碾了,陆洋也能理解他遇到这种事情的确很难不烦躁。   “陆洋。”   年长一点的主治医师喊住了他,磨蹭了半天才把话问出了口。   “我今天看过所有的材料,我知道文书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心里没底......”   “我当然不会改你们的操作记录,但是该写的我全部都写了,”陆洋看着他,见他脸上露出窘迫和一丝尴尬,成年人都在意体面,他也没有多说太多,“事情要处理,日子也要过下去。”   钱医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前辈,现在倒需要陆洋来宽慰,他笑了笑说话的时候也带了几分歉意和佩服。   “谢谢啊,从昨天晚上一直都在麻烦你。”   他是住院总医师,这些都是该做的,陆洋只是对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句不要那么客气就走了。   是挺滑稽的,他现在也可以在这件事上安慰人了。   但是这件事多少还是牵动了他些许很久没有打开过的回忆。   “你跟家属谈过吗?”关珩在电脑录入今天的护理记录时突然问了一句。   陆洋摇头,虽然他昨晚是打算见一面家属的,但病人情况突发恶化,加上后续忙碌之后又睡到开会,他的确只在封存病历的时候跟几个家属打了个照面而已。   “都是那些主任去谈的。”   “没谈就好,怕你说错话,其实推进去二次开胸之后,他们就请律师跟着了,我还以为那个是老太太的小儿子,”关珩笑了笑,“长得真的很像。”   陆洋回忆了一下,还真想不起来那家人具体长什么样子了。   “人在医务科咬死了是术中操作不当,说这种瓣膜手术导致左室破裂的,别的医院赔个六七十万的都有,他们要做医疗损害鉴定,后续还有一大堆事儿呢。诶,你说最后咱们会赔多少?”   老规矩了,除非是有个人原因极其严重的错误,一旦纠纷尘埃落定需要赔付,一般都是医院出大头,科室再出一部分,摊到科室每一个医护头上奖金和绩效都要削减,再是主刀的团队或医生承担一些。   陆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神,被关珩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啊...噢,放心,不会出太多的。”   “我可相信你啊,洋洋。”   关珩脸上只有工作时候的平淡,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这样的事真正处理起来,除了林远琛时不时需要露面,其实很多时候医院有专门处理纠纷事务的组织和部门,主刀医生和主要负责的团队都不会再直面家属。   整个九楼的秩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从第二天开始就一切运转正常,陆洋被韩教授借去拖着上了一台搭桥做一助算是配合示范教学,下了台又笑嘻嘻地问他吃不吃汉堡。   梁教授第三天也正常出专家门诊,收进来的病人分管到带的硕士生手里,有一些入院记录不完善的,陆洋忙完了还得过去指导。   下来急诊大楼急会诊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又碰到了吴乐。   “好久不见啊,女侠,回家过年开心吗?”陆洋翻开查体记录,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哪里人啊?”   “十堰,老师知道吗?”   “湖北啊,哇,也挺远的啊。”   小姑娘望着他的时候,眼里带了几分担心,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我听说心外出纠纷了,陆老师,没影响到你吧。”   陆洋没有直接回答,大概是思索了一下措辞才合上了手里的纸张,看着她。   “我只是一个在医院上班的人。”   看她有些不解,陆洋便半开玩笑又说道。   “你可以去问问程哥,你会跟你说一大套这种‘事不关己’类型的理论。行了,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提到程哥,却见吴乐的表情突然黯淡了下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之后出现的沮丧和失望。   “怎么了?被程哥骂了?”陆洋问道。   程澄骂人其实并不会很凶,更多的是无奈,一般也就是“求求你动动脑子”之类的,比起其他外科教授来说,应该算是很温柔了。   “不是...是我跟程老师吵架了。”   牛逼。   陆洋的目光都忍不住在小姑娘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这件事居然没在医院传开,真是稀奇。   “我一直觉得程老师是很厉害的老师,可是这一次......就昨天下午,来了一个急诊病人危急重症抢救,不知道什么原因呼衰心衰,已经算是濒死状态了,家属一直不肯放弃,我们插管开静脉通路全程一直按压。”   但其实大部分情况下,病人半个小时回不来,那就是过去了,甚至其实按完这半个小时,也只是出于理解家属立场的考虑。   “但是那个时候,程老师的反应让我觉得有点...虽然我知道医生做久了,什么都看过没有太大感觉了,但是人才刚走,程老师一边说着一些话,一边很着急地去补抢救记录的时候,我还是有点......”   陆洋笑了,抬眸看着她。   “他说什么了?”   女孩子有些犹豫,虽然她跟着陆洋经历过一些事情,但是因为是在职场还保留着一些迟疑。   “他是不是说来了这个,他下不了班了。”   这女孩子点点头,陆洋想象得到程澄说这话时那副骂骂咧咧的样子,算是服了,有些无奈,但他还是温和说道。   “所以你看,我跟你说过你的执业准则是需要你自己去看去经历,才能慢慢总结出来。其实医院里,你不仅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病人和家属,也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医生。”   你会看到他们每个人对待这份工作的态度,也会看到他们在不同的经历之后心态的变化,这比任何电视剧或者纪录片都要真实。   虽然医生护士是跟生死打交道的,但每个人都是平凡的人,是人都会因为突然的加班或者是工作中的突**况烦躁不快。   “就像这次心外的事情,如果是我站在家属的立场,我可以理解他们所有的情绪。但是在心外科住院总的位置,我虽然当下也觉得遗憾,但是说句真心话,我现在最大的感觉是庆幸。”   我庆幸没有在二次开胸刚发生的时候,患者家属就直接要求封存病历,因为那样的情况下我们的所有材料和准备一定会有缺漏。   家属虽然在icu哭闹了一阵,但没有攻击医生,也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即使难得家属采取的所有方式都属于正当范围,可我应该做的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松动。   很多时候家属因为医疗医学知识的不对等,对于相关法律规定的了解不够充分,加上跟大医院打官司,本身就是一件耗时又费心费力的事,各种各样的因素都会令人摇摆。如果医院上了法庭,的确会被判承担一定的责任,但是很多时候医院虽然承担责任,可是判赔的金额却远远比家属想的要低,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出现医院在前期提出私了给的金额要高于经历了诉讼之后,家属所能拿到的。   除了解剖司法鉴定之外,对所有医疗行为是否存在过错做鉴别认定的依据,就是这些报告检查,知情同意告知和病历病程的记录档案。几个字的出入,一丁点的缺漏都不可以发生。擅长打医疗纠纷官司的律师,都具备有一定的医学知识水平,看过那么多份病历文书也自然会辨别真伪,也知道应该从哪里寻找突破口和不足,所有蛛丝马迹都不可能被放过。   虽然我绝不会做篡改这样的行为,但是我知道经过充分的准备,越严谨越全面详细的书写,材料越充足,越能堵上了律师最常习惯钻的漏洞,同时也会增加这场官司对于病人家属的难度。   “那我这样子的人,在你眼里是不是也不配做医生了呢?”陆洋看着小姑娘的沉默,想了一下还是补上了一句,“紧急送来情况不明处于濒死状态的病人,如果万一有了意外产生纠纷,抢救记录就是我们最关键的自保依据。”   “医生最重要的事情是救人,但有了什么事情第一重要的就是文书,吴乐,你现在是急诊住院医,这个记录其实应该是你在抢救结束后,马上补齐交给程哥检查签名。”   下班时间之前,陆洋需要把今天收治的两例先天性心脏病的患者情况跟林远琛汇报,顺便也要说一下明天的会诊安排。   林远琛在院办开了一整天的会,关于这件事总要有个应对方案,回到九楼办公室,坐在办公椅上的时候都看得出来很是疲惫。   可能是之前遗留的那个提问还在,一旦单独相对,总难免有些尴尬。   陆洋捡了要紧的信息说完,明天上午会两个会诊,检查结果没有问题也没有其他的手术禁忌情况出现,便都安排在下周手术日。   听到这里,林远琛却突然开口叫停了一下。   “下周手术日调到周三我跟韩教授换,我已经跟麻醉科和手术室那边联系过了,明天我看一下情况,如果紧急的话就加急评估,挪到这周五做,周末你收拾一下跟我出趟差。”   出差?   陆洋怔了一下。   “那需要我做报告调休然后......”   “都不需要,不走医院流程,”林远琛说完,“周六早上就走,韩教授那边两个主治会帮忙顶院总的活儿。”   有些突然,陆洋的眼里闪过犹豫和疑问,但林远琛暂时也没有打算解释太多。   “但现在这个事情,主任突然出差会不会......”   “这个事后续不用我们去处理,纠纷办会交涉的,”林远琛说到这里抬起头,望向陆洋。   目光像是要精准判断自己的情绪一样定在身上,陆洋能感受到这份视线里的审视和猜测。   二尖瓣置换手术指征明显,风湿性心脏病依据充足诊断明确,没有过度医疗。在术前有充分的告知麻醉以及手术的所有风险,尤其是左室破裂之类的严重致命的并发症。因为病人自身存在体弱年老和心肌舒张不好的情况,所以梁主任在沟通的时候,专门提过这个点,有录音也有视频。   手术有各种不可控因素,这些知情同意书上都有全面的罗列,关键是在意外发生之后,有没有真正做到及时发现并且及时积极正确的处置,而对于这些处置有没有通过文字详尽地记录下来。   但陆洋知道林远琛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些。   林远琛在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旁观着这件事情的发生又牵动起之前一些不好的回忆,或是再度沉浸在那些负面的情绪里。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自己总归是要有些长进的。   “好,我明白了,我这两天会把主要工作跟两位师兄交接一下的。”   陆洋说着点了点头,没有其他的问题了。   有很多的话其实就像是塞在狭窄又紧闭的瓶口,身后是汹涌的波涛,面前又是生怕一点冲动就会溃毁的闸关。   林远琛坐在程澄那间像是洞穴一样的值班室里,看着一张张真正打印复原出来的术式猜想草图和写了一半的论证论文,过了许久才蓦地抬头问了一句。   “他有女朋友吗?”   “陆洋?”程澄眉头皱了一下,“我怎么知道啊,没有吧,这些小年轻基本二十四小时住在医院里,哪有时间去约会噢。”   “那医院里他有没有交女朋友?”   “神经病啊,”程澄瞪了他一眼,“我是他上司我怎么会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你是他上司你怎么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林远琛问得理直气壮。   “关你屁事啊?”莫名其妙问这个,不过程澄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你是活在清朝还是民国吗?现在年轻人不管男的女的,很多都不会为了恋爱就留在哪里的,对象可以再谈,自己的想法最重要,再说了,你看陈媛带着女儿都没能让你跟她去美国啊。”   说到南南,林远琛的确是愧疚。   女儿上飞机之前跟他的通话就说了,下半学年有了手机,跟他联系就不用总是通过妈妈了,他也不用有所顾虑。   现在的小孩子很多都是敏感早熟,尤其是家庭不完整的孩子对于大人的情绪想法总是更为敏锐。   但程澄没有心情去照顾对方现在的心情,他放下了手机表情严肃,没有任何一丝玩笑意味地看向了林远琛。   “你没耍什么把戏吧。”   “什么意思?”林远琛的目光坦荡地与他对视着,没有任何闪避,“我耍什么把戏了?”   程澄冷淡一笑,话语说的很直接。   “你没有像颜瑶给自己徒弟遮掩的时候那样,二次开胸耍一些以为鉴定看不出来的把戏吧?”   林远琛眼里带着笑意,但是又全然没温度。   “师姐做过这样的事吗?我怎么不知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   冷哼了一声,程澄想了想自己也过目了的那些诊疗记录,已经足够完善了,估计这个病例的确走不到那一步。   “梁教授请我过去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打听为什么陆洋一个住院医,能够那么熟练地处理紧急左心室后壁破裂。因为就算是跟着林主任做的,但是林主任收治的病例里面可没有一例出现过这种情况。”   “我手上过了这么多夹层,也没有一例发生建体外循环的时候把人动脉戳坏了的啊,他不是也照样会做了,修补得那么好,出事的那例就算送原因鉴定,也是患者自己隐瞒药物使用导致凝血......”   “你对他的教学里面,是不是出过类似这种问题?”   所以你才会去训练他。   没有必要再打太极,程澄问得直截了当。   单人值班宿舍里的灯光全部熄灭,只留下一片黑暗与沉静,不知道住院总的手机多久后就会再次响起,所以陆洋必须抓紧时间睡觉。   只是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头闷在被窝里,脑子还是时不时会浮现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幕。   那一段画面再度从不愿碰触的记忆里被翻找出来。   为什么要那样严苛地训练自己处理术后严重并发症时的能力?   因为停下的体外循环再度转机或是二次开胸,在很多情况下就是最后的机会,是真正让病人站在了最后的门槛。   林远琛曾经在二次转机完成修补,重新复温复跳的时候,沉默而又冷淡地看向被从房室沟一点点外渗的血液就吓得几乎心脏骤停的陆洋。   你看,这就是生死的边界。   这就是处理二尖瓣的时候,一个细微到来不及注意的不恰当牵拉会造成的严重后果。   心脏手术台上一切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你的思维逻辑和对每一分力度的计算一刻都不能掉线。   话语依然清晰深刻,又再度响起。   陆洋,惩罚是为了让你记住错误不要再犯,并不是让你退缩或者失去再次尝试的勇气。   伴随着厚重的皮带一记一记地抽落,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感受到捉摸不定的安抚和安慰。   “你真他妈的是个疯子!你整个师门都他妈的没有正常人!”   “只要老师不松口,你就一天脱离不了陈院的师门,不要连着自己一起骂。”   林远琛坐在沙发上,面对着程澄的愤怒,依然平静。   “那一例我做得很有把握,病人恢复得很好没有后遗症,随访近三年也没有任何问题。你现在拿这件事来质问我又是何必呢?”   “如果当时出事,你是什么处境?你的处境会比现在老梁的更糟糕!”   “再糟糕也不会比两年前糟糕!”林远琛也忍不住激动起来,“起码我在场我可以负责,我不会让一个住院医奋力救人之后还要顶责任,我也不会在手术台上,让那样的意外发生!”   “临床医学教学不是让你拿病人拿医院的声誉拿你自己的职业生涯去冒险!”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这次出事难道是学生造成的吗?况且我作为他的带教,我敢负责,我允许他做的操作,我都有把握有能力挽救他一切失误,如果不是我这样教他,上次老韩的病人他敢床旁二次开胸吗?他这次敢做补救吗?他来急诊的时候你说他多能干,比你手下的高年资主治还强,你现在倒来指责我了?”   “如果不是你这么激进地教他,他会差点做不成医生吗?”   空气凝滞。   痛点一旦被赤裸无情地撕开,两个人都无言地冷静了下来。   林远琛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力的颓然,但他还是很快地平复了下去,声音又恢复了沉着冷静。   “一个医生不能因为有想要救人的心受到责难。”   “我的教学也许很多人看来不应该,我的性格也是有缺陷,但是你不能不承认,除了越级,那件事情里陆洋手术台上的所有操作都是没有错的。甚至这个越级,如果我作为带教在场,也不会成为错误。”   那件事情,错的是我。   错在我那时候不是一个强大得能为他遮挡风雨的老师。   陆洋并不知道隔着数层空间,楼下急诊值班室里发生的争吵,此刻,他把自己蒙在被褥枕头制造的沉闷黑暗里,心境复杂,有一种难言的憋闷与烦躁。   如果那时候那一次瓣膜置换,重新转机之后的结果并不理想,那林远琛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今天的一切是不是就都有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操作而发生在他的身上?   辗转反侧,脑子里的思绪纷乱,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曾经在林远琛的视线下,他在病人身上切下的每一刀需要被承担的风险有多大。   以前他也不能理解过,为什么林远琛后来动手总是那么狠重,为什么每一次不把自己打到站都站不住便不会停手。那是在他能独自承担责任之前,疼痛就是他铭记每一个错误要付出的代价。   手掌是下意识地放在自己臀腿处。   所有皮带,板子和戒尺带来的苦痛和震颤,仿佛在这一刻从身后的皮肉,也从心底里炸开,感知到如同幻觉般的痛楚。   也带来一阵一阵强烈的深重的后怕。   枕头上发出轻微的震动,并不是医院手机的动静。   陆洋拿过自己的手机,划开解锁,看到飞机订票出票的信息,想起来林远琛说的机票会让实验室的教学助理帮忙订。   点开消息,看到机票信息显示的降落地点的时候,陆洋坐了起来,怔愣了许久。 第15章   梦里渐渐会出现一些以前的事。   曾经有一台法洛四联症,那也是他第一次辅助林远琛做复杂的先心病手术。四联症,顾名思义就是小孩子的心脏大血管主要合并了四种畸形问题。   所有的操作都在患儿被打开的一方小小胸腔里,刀钳针钩,冷硬又锋利,他在缝针的时候不小心勾破了手套,利器刮伤了林远琛的手指。   但是以为会有的怒骂和甩在自己身上的器具都没有出现,林远琛只是迅速下台,脱去手套,挤压伤处,一瓶碘伏迅速冲洗,然后转过头淡淡对他说了一句。   “接着做,你可以做的。”   然后转过头对台下护士说道。   “再给我取副手套。”   等一切重新弄好,林远琛重新上台的时候依然冷静沉稳。   职业暴露没办法完全避免,主刀一助因为操作位置和辅助的原因,有的时候就是很容易互相伤害。   哪怕是一个小伤口都很麻烦,还要写报告,上报医院感染科。   下台之后,林远琛还是抽出了戒尺,一手攥着陆洋的手腕,一边挥着手里的工具落在他身后,抽了他十几下,都狠狠打在屁股上。   但是他的情绪很平静,即使是惩罚,也全程没有愤怒的指责和训斥。   裤子褪下,大概又抽了快四十多下,尺痕盖满了他整个屯部,红肿着像是泼了滚油一样散发着热烫针刺一般的痛楚才被饶过。   到最后林远琛也没说什么,揍完人就让他出去了。   慢慢地,陆洋后来在急诊带着新的规培生忙碌的时候,代入了带教的位置才想明白一些事情。   当下不发作,是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也很慌乱,而发脾气宣泄毫无用处。如果有一天,他处在主刀的位置上被自己的助手弄伤,也希望他能控制情绪。   而后面打他是要记住那一刻慌张失措的感觉。谨慎每一寸操作,小心地规避所有风险,你是个医生,所以你也要保护好跟你并肩作战的搭档。   其实有的时候就像是小的时候对长辈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等到大了,好像不知不觉中就理解了父母,老师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要那样做。   时光从来不会白白给你答案。   直到坐上飞机,陆洋都没有什么实感。   一大早在上海地铁2号线上一路睡到虹桥,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机场肯德基的椅子上了。   东西不多所以小箱子也很轻,手里握着刚买的冰美式,抬起头有些睡眼惺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时间还有点早,他是从医院直接来的机场。   林远琛本来说可以去医院接他一起,但陆洋莫名的觉得会有些不自在,还是拒绝了。   直接在机场碰的面,陆洋只穿了一件风衣,内搭是一件薄绒的卫衣和一条藏青色紧身的休闲裤,远远看着林远琛身上深褐色的毛衣外面还罩了一件大衣,当下心中一顿,对方见他穿得单薄也微微皱了眉头。   “你这样,不冷吗?”   “主任你没有带薄一点的衣服吗?”   陆洋抿了抿嘴,知道对方大概对于目的地的气候并没有什么概念。   毕竟从天气预报上来看,其实自己老家比上海来说高不了几度。   但是广东沿海的温度跟别的地方的温度有时候不是一个情况,可能同样是20度但是体感真的不一样。   陆洋有点庆幸自己没有带颈枕,本来还觉得一个小时三十分钟应该够自己睡一觉,但是怕东西太多携带麻烦就放弃了。现在坐在位置上,看着iPad里之前接收到的材料,打开来的超声影像图片非常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划过去是详细的检查资料以及病例描述。   “双主动脉弓合并动脉导管未闭?”   跟那一例父母很年轻,最后放弃出院的患儿情况大致一模一样,只是这一例从超声影像上来看要比那一例稍微严重一点,对于气管食道的压迫情况更急,是需要马上手术矫治的类型。   所以,这是个......飞刀?   “你不用承担责任,不要怕,”林远琛看出了他的犹豫,笑了笑,“本来医院那一例是想要带你做,因为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也就你研二那一年我们收过两例,那时候先心还不敢多让你主刀。挺巧合的,以前在阜外学习过一点时间,在那里的师兄有一个茶商朋友,小孩子先心但是现在全家人都很忙,根本没办法空出人手带着孩子去广州求医,加上当地医院院长也出面,所以希望我当帮个人情。”   可是......   他的老家,就算是市人民医院其实也没有展开心脏外科手术的条件。   “有仪器有设备,但是没有人,”林远琛说着,手指伸过来有把图片划动了一下,“上次你画出来手术方式,你看看这个案例,你觉得有哪里需要做修改?”   “啊?”   “飞机下降的广播之前,我要看到初步的手术计划。”   林远琛说着,就打开了自己的平板开始阅读昨晚期刊编辑部发过来的请他审阅评判的稿件。陆洋看着飞机上显示的钟点,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咬了咬牙开始工作。   飞刀,一直是一个灰色地带的事情,指的是大医院里高水平的医生私下到偏远或者医疗水平不够发达的地方医院做手术。有些是由医院牵线搭桥,有些是患者自找门路。其实既不合法也不合规,可无法禁止,在业内也变得越来越心照不宣   。   不过飞刀也的确省去了患者车马劳顿,放下生活工作求医的辛苦,医保报销上也不会因为异地而削减。   只是同时医患双方都需要冒着一定的风险。   陆洋难免有一些焦虑。   整个围手术期没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是由自己团队的医护负责,如果万一有紧急情况,自己也没有办法立刻处理,到底让人很难放心,加上每个医院都有各自习惯的做事流程,更何况是不同省市的医院。   陆洋一边忙着,心里也一直没有断过纠结和忧虑,毕竟飞刀出了纠纷是需要医生自己全责承担的。   林远琛可能是感受到他的担忧,明明在看着自己手里的稿件,却突然伸手到他面前,轻轻敲了敲他的平板。   “专心。”   陆洋下意识地浑身一凛,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林远琛,但又立刻收回视线,专注地开始拟写手术计划。   飞机准点降落。   机场的位置刚好在周边三个市行政区划的中心点,离陆洋老家市区有二十几公里的路,下了飞机就看到到达大厅已经有地方医院来接机的工作人员,派了车但也很低调,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家乡的气息从下飞机的那一刻就满满充盈在呼吸之间。   市里最大的三甲医院胸心外科的行政副主任亲自来接的,说是胸心外科,其实只能做不太复杂的肺部问题。对方的口音很亲切,但是陆洋没有什么交谈的欲望,平板上刚才初拟的手术方案有几处被圈点出来,是需要修改和补充的地方,所以他在林远琛介绍过自己是他的助手之后,腼腆地打完招呼,就坐在后座一直在改方案。   爱漫无边际地吹牛逼是中年男性的普遍通病。   说自己当时要不是实在舍不得家乡,肯定会留在中大附一,然后又说了一大通很多这里的孩子出去外面读了书就不愿意回来了,一点为家乡建设作贡献的思想都没有。一边说着一边又不停地用本地方言接着医院领导打来的电话,林远琛偶尔有一句没一句礼貌应付,陆洋全程安静。从国道转入进城的路,车窗外的场景渐渐变得熟悉。   不过的确,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   父母对于当初那件事情,其实只知道个模糊大概,陆洋不愿意细说,但是家里人见他还能留在医院,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所以当他提出要回家工作的时候,父亲不太能理解他的心灰意冷,只是一个劲的跟他强调在外面跟在家乡的落差。   微信突然响起,陆洋划开解锁,看到林远琛虽然坐在他身边,但在微信上问了他一句。   你们这里人讲话为什么这么像泰语?   忍不住笑了一下,陆洋也没有回答,但抬头看了一眼林远琛,陆洋心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热吗?主任   这里最冷的时候一般就是在元旦左右,过年的前后反而经常会气温升高,林远琛身上大衣毛衣裹着,自己的风衣都已经拿在手里不穿了,陆洋看着林远琛一直冷静的模样,一边发着信息问一边暗暗笑得都忍不住抖。   林远琛本来是怕他紧张想逗逗他,没想到反被他笑,便瞪了他一眼,没有再回,只是下车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把大衣脱了下来。   在酒店匆忙地放下东西,换了衣服就直接赶去了医院。   每一寸土地和空气都是熟悉的,但是又带着莫名的陌生。   跟上海比起来,他的家乡就像一个依然处在十年前的县城。   常年施工的医院新住院大楼,恍惚好像从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就一直在建,但是到现在他硕士毕业两年了也没建好。而另一处的医院大门面向着通往菜市场的窄路,早晚都繁忙拥堵,门口还有不间断的人力三轮车和摩的成堆聚集。傍晚开始,就会有很多商贩推着四轮饮食摊车,围聚在医院门口卖着现煮现做的白粥肠粉,小炒汤粉。   所以医院这一片区域也变成了一条夜宵街。   陆洋的父亲因为老胃病也在这里住过一次院,医院食堂面向病人和家属的餐食太贵,虽然对于家里来说并不算什么,但长辈骨子里还是节俭,也不愿意吃外面的东西,所以那时候一口粥汤都是在家里煮好了端到医院来的。   在医院里,林远琛跟接洽的手术团队介绍陆洋的时候却郑重得多。   我带的博士也是我固定的一助。   陆洋心底微微一滞,但也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否认。   原来医院里准备做助手的是胸心外科现在的主任,但看到人家上海来的985附属医院的大教授自己有带助手,自然就不好说什么了。   可是议论的表情掩饰不住,而林远琛默契地没有提起陆洋也是这里人,所以时不时几句没有来得及回避的议论,陆洋都听见了。   说你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左右,不知道你这样后生主任上手术台到底行不行。   林远琛听完倒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微笑。   的确,医院里他们现在接触到的副主任以上都是明显五六十好几的中年人,或者头发花白,或者面容沧桑。   林远琛站在他们中间就像个刚进医院的小年轻,更不要说陆洋还完全是个学生样子。院长过来的时候,见到林远琛感慨了一句好久不见,因为对方跟自己的老师有几分交情,所以林远琛很客气也称呼对方一声“老师”。   恭维互捧的场面话说了一点,林远琛直说了这次过来是忙中抽空还是尽快进入正题吧。   家属看着面前的所谓从上海来的医生虽然表面说着“一切拜托了”,但是眼里的犹豫也是非常明显,年纪摆在面前,好像没有两鬓斑白就说是专家,总像是诈骗一样。但林远琛全然不在意,讲解完手术的大概,然后亲自在PICU里看过孩子的情况,确认了一下,决定了手术的时间。   陆洋没有因为是在外面而松懈下,反而一直因为是个灰色地带的工作,所以一直保持着紧张。   林远琛不知道有没有注册多地点执业,但自己可从来没搞过这些东西。   大概是真的怕出事,陆洋一个下午跑了几次监护室和手术室,亲自确认过麻醉的准备和体外循环的仪器,依然有些不安。   大概是为了缓和情绪,吃饭的时候林远琛看他心情一直沉重的样子,笑着在桌子下踢了踢他的小腿。   “没有同学在这里吗?”   “没有,我们那一届本科应该只有十几个人还在临床上,很多都转行做了医药或者是那种母婴和医疗之类的app运营,”陆洋摇了摇头,“而且这种医院也很难进的,如果没有编制拿的钱也不多,考进来的名额太少,走关系也难。”   单独在医院食堂相对坐着吃饭,上一次仔细回想起来也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   可能是因为头脑紧绷着,陆洋丝毫不觉得有任何的尴尬,聊天说话也没有什么顾虑。   “我刚才也了解了一下,他们很少用到体外循环设备,心脏外科手术这几年可能也就几例,基本上也是心内介入的时候准备着而已,”陆洋迟疑了一下,“主任,我还是觉得......”   毕竟新闻也多次报道过飞刀之后还被病患家属反咬举报的事情,这样进行手术的确有很高的风险,况且很多医生周末“飞刀”更多是因为经济上有需求,但是以自己之前对林远琛情况的了解,肯定不会是这个原因。   更多的可能还是因为人情。   “我说过了陆洋,这件事我全权负责,你不需要有任何担心。”   也许是以前经年累月的习惯,他下意识地就非常相信林远琛,虽然依旧还是忧虑。   晚上九点的手术。   陆洋待在监护室的全程一直说着普通话,常年在外已经模糊了他的口音,也一点都没有流露出自己是本地人的信息,所以家属或者监护室里的医护有些话并没有避开他说。   左不过是些议论,这里说到底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大医院,虽然有请过广州或是深圳的专家过来指导手术的情况,但是像这样私下飞刀还是比较少见,尤其是请到传说中的国内一流心脏外科专家,手术室估计会围上一圈围观的人。   女孩子现在还只有9个多月,躺在病床上里,这里医生的处置跟之前陆洋给那个小孩开的医嘱差不多,补充营养,吸氧,抗生素治疗呼吸道感染,提高手术的耐受力。   稍微有点胖胖的年轻女人忙前忙后,行事说话都挺利落的,只是态度急躁,也围着陆洋问东问西了解了很多手术的细节,一开始陆洋还以为她是孩子的母亲,问过之后才知道是舅妈。直到晚饭前才出现在监护室外,瘦得看上去几乎有点不健康的身影才是孩子亲妈。   看到姑嫂两个人相处时淡漠的状态,加上陆洋之前也慢慢从别人嘴里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患儿的家庭情况,他心里也有数了。   这家人是因为家里又做鞋厂又做茶厂,生意太忙实在走不开的原因,宁愿出钱请医生来当地开刀。   “倒是没想到,做舅妈的,一整天都守在监护室外面。”   林远琛说着也很自然地联想到陈媛的父亲走得早,所以陈媛很早就跟着母亲回了娘家也改了姓,很多时候自己的老师和那个时候第一任师母作为舅舅舅妈,一直都照料着陈媛。   陆洋听到林远琛随口一句感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   “她说有什么需要沟通的话都先跟她说,但是我们说话可能需要稍微注意一点,她的情绪不是很好。”   林远琛疑问地看着他。   陆洋吃得不多,细嚼慢咽着,手术之前,他习惯不吃得太饱避免犯困,想了想放下筷子,跟林远琛讲了一下这家人的情况。   这家的老人,也就是女人的家公也在住院,是肺癌,占位太大没办法做手术。老人一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次要做手术的是外孙女,忙前忙后的女人是小儿子媳妇,今年才结的婚。   “那做子女的是会很累的,上有老下有小都住院。”   但是陆洋迟疑的表情显得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林远琛也放下筷子看着他。   斟酌了一下,陆洋还是叹了口气,“本地人里面部分...嗯......有些观念和看法还是比较古旧的,她嫁进这家的第一年,公公确诊癌症,小姑生的孩子查出先心,所以亲戚邻居,甚至是医院里了解情况的人,会有一些议论觉得是娶她带来的运不好。”   可能是被这个时代还有这样落后的想法稍稍震撼了一下,林远琛没有说话。   “所以她的情绪比较低落,问问题的时候也有点急躁,对手术也很担心,”陆洋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对他的沉默完全没有意外,“孩子母亲可能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她们之间没什么沟通,我们跟家属说孩子的情况时,最好还是所有家属都在场。”   陆洋见他还没有缓过来一样,目光里还浮着对这种荒谬思想的疑惑,一时也只能有些尴尬的微笑了一下。   是啊,他的老家就是这样的地方。   他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的人。   这里不缺高楼大厦,不缺夜晚通明热闹的灯火,经济发展,街区越来越繁华,市区规划也渐渐成熟,但就算了有商业区,有了宽敞的马路。但是很多根深蒂固的腐朽仿佛紧紧扎根在这片城市的泥土里,永远也拔除不去。   女人的处境可能的确比较艰难,所以把照顾老小的活儿都揽在自己的身上,陆洋吃完饭在去手术间准备之前又跑了趟监护室,正好遇到她还在外面等着。   “您这么累了,不先去吃个饭吗?”   对话的人口音没有那么重,而且情绪也稍微稳定了一点,她说着自己刚才已经在楼下随便吃了点了,然后又说自己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林教授的资料,她很相信林教授的能力,但最后还是迂回地问着风险。   “我小姑第一个小孩可能智力有点不太好,本是想再要个儿子的,但是先生说过这个女孩子如果不要,以后就很难再生出儿子来,所以...唉,我就是比较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先生就是本地以看命看风水,帮人算八字合婚也指点别人祭祀拜祖为生的人,这里真有不少吃这碗饭的,在本地发展得倒像是个正经产业一样。   陆洋没有露出太多情绪,只是像之前在医院里跟所有先心病家属说的一样,“手术肯定是有一定定风险,但是我们一定是尽全力地避免这些风险发生。”   他见多了,也无话可说,习以为常。   进手术室前按照在医院的习惯,他会再次跟所有来的患儿家属见面并做最后的手术流程和风险告知,尤其是必须要见病人的至亲,可是却只有小孩子的母亲在场。   “孩子父亲呢?”   “噢,没事的医生,我在就可以了,她父亲现在还在厂里忙,晚上还要去拜......噢,晚点他会过来的。”   拜什么?   林远琛的眉间有一点一闪而过的疑问,但看跟着自己一起来见家属的两个本院的医生和陆洋脸上都是了然,就也没有深究,看着病人家属签名录音录像之后就回到了手术准备间。   其实只是无意的询问一句,但陆洋有些沉默的样子倒也勾起了他的好奇。面对林远琛的追问,陆洋却在一瞬间心里突然生出逃避。   他还是看似冷静地回答道。   “拜城隍庙,这里人觉得那里供的神比较灵。”   况且今天刚好是十五,也是这里人比较重视的祭祀时间,加上这一家人行商的,对这些可能还要更讲究。   陆洋说着,也不知道该怎么更详细跟林远琛解释,越说便越是无奈。甚至他有些不解,也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了些许怨意。   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什么要看到这些。   他虽然知道很多事情因为不同的地方文化会让人觉得离谱,但这里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家乡,如果别人对这里有了不好的批判他也会难受。   况且,他现在更讨厌的是心里这种窘迫的感觉,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无法明言的烦躁与自卑。   在手术之前他借着去洗手间,退出了准备室。   水声哗啦不断,他掬了一捧冷水狠狠地扑在了脸上。   医院手术区域的机器和布置都像是上海快十年前用的一样,没有那么便利用一张工卡或是指纹,从头到尾仅靠识别就能取帽子,换洗手衣,换拖鞋,很多步骤还要靠人力领取。也不像之前医院里面,手术间的配套设施都很完善   甚至今晚开的是最大的杂交手术间,但看起来设备布置也要小的多,体外循环灌注师也不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一切就像临时拼凑起来的草台班子。   林远琛比陆洋思考的要周全一些,从小孩子接进来,他就站在手术室里盯着麻醉科的主任做麻醉诱导,用药剂量都看在眼里。   不出意料,手术室内,围满了各科室的人,不仅仅是外科的也不仅仅是晚上需要上班的医护,能站得下的地方都站人了,挤满了手术间里无菌区外的位置。   陆洋平复了心情,按照习惯洗完手,踩着麻醉诱导做完,麻醉医师开始调整药量维持麻醉状态的时候才进的术间。   这是在原来医院的操作习惯,去早了又不能碰病人无法进行消毒铺单,就杵在一边傻站着等。去晚了,麻醉科的医生直接夺命连环call他,开口就是先骂完了再问院总你们几号手术间的人呢。   结果现在整个手术室被围的水泄不通,林远琛还没上台,可看着他这个一助比自己主刀还晚进,一记眼刀就甩了过去,不过也没说什么。   陆洋还是迅速地收拾起自己之前的思绪,回到了工作的状态。   台下护士拆开了新的无菌手套,但是看着对方的操作,陆洋一边穿着手术衣一边却皱了眉头。   还没等他开口,站在一边看着的林远琛就说话了。   “注意啊,污染了,重来。”   今晚台下的应该是当地医院里挺有经验的手术室护士了,但是无菌操作上的错漏,不知道是因为紧张的原因还是怎么了,比较明显。   气氛本来就严肃,现在被林远琛这么一说就更紧张了,整个手术间人虽然多,在这一刻却都安静了下来。陆洋看着她又急急忙忙地拆了一副,可拿取翻折撑开的时候,碰到手套外侧还是污染了。   这样的手术氛围可能的确是考验着人的心理素质,围观学习的人塞得手术室里又满,大家的视线一直齐齐盯着。   对于无菌原则,嘴上都说着会严格把控,但医院的要求其实都有不同,对于松严程度和方式管理的标准都不一样。   自己跟关珩,第一次在本院进手术室的时候,手举在胸前很不习惯,结果无意识的垂下来一点就被当时台边的巡回护士骂了快五分钟。结果靠近了手术台,关珩又因为一丁点耳后露出来的碎发被叫出去重新整理。   更不要说他大五实习的时候,第一次上台拉钩,被普外科的主治医师,嫌弃得头都抬不起来。   每一个实习规培的医生都有在手术室因为操作失误违反无菌原则,比如穿戴手术衣和手套,触碰器械,比如靠近不能靠近的区域,而被喷得不堪回首的经历,所以没等林远琛再说,陆洋不想她太难堪,于是开口用了家乡的方言。   “姐,你再拆一副,我自己来就好。”   护士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过来,手上就要再拆。   可林远琛看出陆洋抓握住手术衣的袖子打算自己戴之后,目光严厉转而对上了他,语气也自然不客气起来。   “谁叫你自己这么弄了?你第一次跟我的手术吗!这样你那边手伸去拿不就很容易污染了!重新出去洗手!” 第16章   最后换到第五副,每一步都按照教科书标准的严格操作下,陆洋才戴上了手套。   林远琛虽然对于术式的选择和操作上有自己的创新和大胆的改良,很多临床论文也是关于这方面的。但是对于手术间一些细节处的操作,他还保留着像老古董一样传统的思想,一丁点不符合规矩的轻微擦边或者是为了更便捷而流行起来的新兴做法都不被允许。   穿手术衣,戴手套,摆位,消毒,铺巾,每一处都要精准无误。   碘伏一遍一遍擦拭着孩子幼小的身躯,陆洋一边指挥着调整了一下手术台高低的摇杆把手,摆好了孩子侧身的卧位,布单折叠后覆盖着孩子身上,只露出手术要涉及的皮肤区域。   一切就绪,陆洋转过头看了一眼林远琛,对方冷淡着脸,没有什么表情,在准备上手术台,陆洋便转回头开始跟麻醉医师沟通了一下情况,准备开胸,建立体外循环。   陆洋安静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医护,两人都愣了,有些疑惑。   “切皮之前核对,患者姓名,性别,年龄,手术信息。”   陆洋说道,看对方恍然大悟,其实也不奇怪,这台手术在这里毕竟很特殊没可能会弄错,但这在原来的医院,也只是忙碌的手术日里一台平平无奇的先心。尤其是为了杜绝在各科室大主任手术日重合的情况下,繁忙的手术室楼层里出现患者弄错或者送错手术间的情况,无论是什么样子的手术,医院都会严抓手术室录像里是否有核对所有信息是否齐全。   “现在开始。”   根据设计好的进胸方式。陆洋手里泛着冷光的刀具一点点划开患儿胸膛,血肉开始显现。   体外循环简而言之就是暂停了心肺的功能,将连接心肺的大血管进行阻断,然后将人体内的静脉血直接导出,在体外通过机器进行气体交换,过滤等各种操作又重新直接输送回了人体的动脉,暂时代替了人体自身的循环,也给开胸开膛这样的心脏手术提供一个清晰的手术视野。   胸骨被小心翼翼地剪开,孩童胸腔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脆弱袖珍。   “电刀。”   陆洋的手上小心地切割,悬吊心包,探查着紧邻心脏的血管分布和形态,无论现在身处在哪里,所有的精力和注意都集中到了无影灯下,面前这一方依然顽强跳动着的心脏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畸形的实物状态,毕竟双主动脉弓临床上的确罕见。   林远琛从他手里接过的时候,已经可以准备进管了,手上的速度比陆洋还要更加熟练迅捷,荷包缝合的每一针进针出针都快速准确,即便是周围就站在无菌区内旁观着的胸心外科的本院医生,眼睛一秒不离地紧盯,都没办法完全看清每一针操作,林远琛的习惯和风格一直都是流畅精准的同时,极限般地追求速度,为了不浪费时间。   毕竟很多大血管急诊手术,就是跟死神赛跑,分秒必争才能抢下一条性命。   “来,我阻断了,”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没有抬头,继续着手上的操作,“管子可以准备了。”   陆洋手上一直帮着固定着血管,同时转过头看向有些手忙脚乱的医生和护士,“管道钳,静脉管引流管,停搏液灌注管针头都先准备好。”   “镊子赶紧过来啊,阻断钳,阻断钳。”   “吸引,接着吸。”   “绳子来,绳子。”   “灌注师多少现在?什么多少?动脉压,看一下快点。”   林远琛虽然没有跟很多外科教授在手术台上一样,助手或者护士稍微一点迟缓跟不上节奏或是错误就会情绪急躁,暴怒发火,但是一言一语也带着作为主刀的威压,陆洋看着台边有些慌忙的几个身影,只恨不得自己一分为几,二助,器械护士,灌注师都由自己来。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完全不敢分心的,凝神看着林远琛的手在患儿胸腔里面每一步的操作。   “报一遍上下肢血压。”   松开的钳子换了位置再次钳夹,等待了两秒。   “好,再报一遍现在血压多少?”   很多时候,手术教学都是在没有解说的时候就开始进行着,会把每一步都做得清晰,但并不会每一步都及时解释说明,所以陆洋需要把他每一个操作的细节都谨记在心。   “来,温度降下来。”   林远琛说完没有得到回应,有些烦躁地叹了气。   “降温。”   “啊?啊...降了降了。”   一般接收到主刀指令,正规的做法都是需要重复一遍作为回应也代表接收后已经执行操作。   但林远琛也没说什么,不想浪费情绪,只是皱着眉头继续。   “升主动脉阻断,来,停搏液灌,停搏液,赶紧,流量慢一点。冰屑过来,冰屑,快点,快点,快点。”   没有高声或是气怒,平静不间断的催促和像是无可奈何也没有期待的语气,反而更令人紧张,整个手术间即便是观看的人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流量慢慢加大。”   林远琛干脆直起身,自己盯着屏幕上的数值。   “好,温度再降,全流量转机。”   只是建一个体外,陆洋就已经全身是汗了。   但林远琛却看着丝毫没有动摇,视线重新移回了彻底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心腔和错综复杂的大血管连接,手里拿着冰冷锐利的刀械,说话的语气严肃认真,回到了手术台上教学的状态。   深低温停循环是很多幼儿先心手术需要选择的方式,但是时间越长,很多体外循环风险的发生可能性也在无形中增加。所以作为术者,需要尽能力在保证手术质量的同时缩短操作时间。   “看,这是就双主动脉弓,看到没有?这个血管环,”微微拨动分离着细幼的组织,林远琛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是专注状态,便又低下头,“这里你看,这个气管被挤得都不成样子了,到时候还需要用补片,来,我一边做,你一边看,还要一边想我们这个气管怎么做支撑。”   “是。”   “这里,这是血管发起的分叉看到了吗?我们选择保留哪一边做切除之前,一定要分别阻断后,观察上下肢血压的变化。”   就像我刚才做的,明白了吗?   林远琛没有抬头,但陆洋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婴幼儿的体质和自身免疫是非常脆弱的,无菌上一丁点儿没注意,对于病人都可能酿成大祸。”   呼吸都仿佛在同一频率上,陆洋微微低头,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我知道了。”   “好,看清楚这里的处理。”   虽然一边嘴上在说,但是手上的操作一直利落快速,即便是有近两年的空白,但是他的教学方式与习惯,已经在陆洋的接受系统里训练出了反射,形成了默契。   “轻柔!我跟你说过的力度要轻!”   没有因为是在外面而留情,指端一扭镊子反握着就敲上了他的手指,痛楚从指节上一点点震颤着尖锐晕开。   虽然疼痛,但却在一瞬间让他莫名地觉得安心。   刚才已经足够令人感觉到压迫了,现在林远琛真正凶起来直接在手术台上动手,好几个围观的医护都吓得睁圆了双眼。   “补片重新剪!你要考虑清楚重建之后的可行性,孩子发育长大,他的气管血管也会跟着长大!”   刚停下操作,手背上也被重重抽了几下,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套,又落了两下在他拇指下方的皮》肉稍微厚点的地方。   带着火辣的痛意也没有影响到他握着手术刀的稳当。   “支气管这里,一定要注意!”   “进针的角度!”   放下器械的空隙都伴随着长柄的镊子每一记都抽打在他的小手臂上,金属的器械分量不轻加上林远琛手腕的力量,不用几下就能把他手臂抽肿。   但陆洋像是从教学的这一刻开始,之前的忙乱和异地的不适应都缓缓消散了,虽然手和手臂被抽过的地方依然散发着针刺般肿胀的疼痛,但在此刻他只感受到了内心渐渐地平缓下来。因为是需要降温的原因,所以整个手术间跟着调控温度便不可避免充满了冷气,寒意慢慢侵袭包裹,而当精神高度集中,一切的注意力都被凝聚的时候,身体的感知与疲累仿佛完全失去了影响。   旁观的众人只顾着感慨大教授的教学原来这么吓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情况比想象中要好一点,作为主刀和一助的两个人,思路清晰,有条不紊,慢慢纠正着胸腔里这窄小空间下的所有错位异常的地方。   “很好。”   剪刀轻轻被丢掷进托盘,发出当啷的清脆声响,林远琛看了一眼切下来的所有血肉。   现在开始慢慢撤除体外循环,鼓肺排气,恢复体温也恢复心跳。   在确认过孩子状态和生命体征之后,林远琛递过去一个眼神,陆洋自觉的下了手术台,走出无菌区脱下手术衣和手套,端了托盘准备出去见家属。   旁边跟台的医生都有些疑惑和惊讶,一般来说,都是主刀见家属并说明情况,再把切下来的组织送去病理然后基本就可以在一旁休息指导,由助手来进行收尾缝合。   林远琛没有理会,谁去见家属,其实他跟陆洋并没有什么所谓。加上这台手术情况特殊,到收尾的最后一步,为了安全,保险起见,林远琛都打算自己做完。   一同见家属的还有本院的主治医生,还没走到走廊上,就听到家属在那里吵架了,全程说的都是方言。   “她自己的女儿躺在里面她不来关心,每天就只会往爸那里跑,嫁出去的女儿一天到晚回娘家,像什么样子!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你要让爸跟她说清楚,女儿嫁出去就不要想着家里的房子和厂子了!”   “那是爸,在医院住院阿妹去照顾怎么了?”男人的声音明显不耐烦,不想纠缠。   “如果跟她说清楚家里的东西跟她没关系你看她还去不去爸那里!”陆洋转过走廊的拐角就看到原先在病房里忙前忙后的孩子舅妈站在墙边,嘴里一直说得不停情绪有些激动,“女儿,叫‘走仔’,走仔不算仔,老风俗在这里,她想都不要想!”   有些尴尬,陆洋站在拐角不知道要不要过去,毕竟家属在争吵的是私事。唉,如果是像自己医院里那样,有显示屏提示和麦克风广播,请家属进来沟通间的话就能避免这种场面了。   “行了行了你别吵了,这里是医院又不是家里你说什么呢,”男人的脸上露出烦躁见她还要纠缠,便反问一句,“你现在会说老风俗了?先生说我们去年不能结婚会破财破运,等今年年底才能结的时候,你怎么就觉得是我要耽误你呢?别人背后议论你带衰家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老风俗呢!”   一边的本院医生可能是怕贸然上前,很容易卷入纠纷被无辜波及,也有些犹豫。   “我这是为你着想,你在说什么屁话!”女人拿起手里的包就要往男人身上砸,旁边的护士护工估计是看不下去了,伸手帮着拉开劝了两句。   陆洋趁着这时候赶紧走过玻璃感应门,就站在门外喊了两声叫家属过来。   女人马上恢复了紧张又担忧的样子,跟着自己的丈夫走了进来,男人一边打着电话应该是喊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孩子的母亲过来,因为要跟至亲沟通所以等了一会儿,跟着孩子母亲同时进来的还有另一个男人,看着应该就是孩子的父亲了。   这些拉扯纠纷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他也没有兴趣。确认过家属身份,陆洋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这是我们切下来的,这些您可以看一下,”盘子微微递到孩子的父亲母亲面前,陆洋说着手指一边微微比划帮着家属理解,“我们把她压迫食道气管畸形的主动脉小弓切下来,然后对她气管塌陷这个情况也做补片和支撑,孩子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就出来,送重症监护。”看孩子父亲一直在用手机拍照,表情依然有些茫然,便笑了笑,“情况挺好的,整体来说挺顺利的。”   听到这里众人才缓和下来,都露出松了一口气后的笑意。   “那个,医生,怎么称呼您?”   “我姓陆......”   旁边的医生刚才一直没说话,在这时候突然开了口。   “这是陆医生,是林教授带来的助手,是他的博士。”   陆洋正有些奇怪,就看到家属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下一秒只见孩子父亲走近了几步,故意背对着有监控的地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对折着鼓鼓的信封,握在手里垂着手臂,像是电视剧里特务接头偷偷摸摸暗暗传递东西一样就要往他口袋里塞。   “谢谢你啊陆医生,麻烦你了,辛苦辛苦。”   不敢松懈。   陆洋坐在picu的值班室里,时隔半个小时左右就进去看一眼孩子的情况,监测仪器上的数值,输液泵的速度和孩子的尿量,同是也跟一边跟着工作的住院医示范着大医院的信息登记规范和手术过程记录以及监护观察文书的书写。   住院医师和几个监护室的护士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他聊起了天,用着家乡话打听着他在上海大医院里工作的感觉。   刚才出了手术室医生护士们一传,加上被塞红包时,陆洋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就说着家乡话去推拒,现在便全都知道陆洋是本地人了。   打听来打听去,其实就是对于工资待遇和对林远琛的好奇。陆洋只得摆出一副内向腼腆的样子,装出不善言辞的样子,挡下了很多探究。   林远琛估计在应酬,一直在楼上院办会议室。   其实也可以理解,院方希望能达成长期的合作关系,请一流的专家挂牌指导,既能让本院的医生看到学到技术,让整个科室发展起来,也能打出名声对医院的确是件大好事。   况且林远琛这次飞刀开得可谓是配套服务极佳。   有很多主任专家飞刀的时候,攒够三四台才会过来一天一次性开完。一个月有个三,四天左右,跑一趟一天赚个外快两万往上,每个行当都有把头别在裤腰带儿上赚钱的法子。而且跑惯了飞刀的专家来了有合作关系的地方医院,简单接触过病例之后,就只做手术当中核心操作的部分,不要说派个亲自带来的学生待在监护室里守着,甚至连收尾缝皮都不等就赶着下一台,全做完了当天晚上就走,那才当真是走穴赶场跑生活呢。   林远琛如果答应了就不会到现在这个点还不下来了,陆洋看了看手机,孩子两点推回来监护室,现在都快清晨了,看来拒绝的太极打了这么久,的确有点棘手。   从引流各方面情况来看,孩子恢复的还行,耐受力也不错,清醒之后虽然因为麻醉的原因没有哭闹,但看得出来一双眼睛长大应该很是漂亮,术后四小时不到就拔除了气管插管,一直保持着辅助给氧。   家属好几个人就坐在PICU外的走廊里,依然是拉扯争吵,不止不休。   老人病床前儿女各怀心思最后撕破脸皮的,他也见过了,但是在孩子监护室外几个大人吵作一团的,他还是第一次开眼界。   “我二哥娶了你家里生意,家里人哪一样好过了!我爸的房子厂子,我们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在这里多嘴!”   “屁!我告诉你,你两个哥哥只是贪你能帮忙照顾爸不好意思直说,法律是法律,在我们这里没有分东西给女儿的道理,嫁出去的女儿还想着娘家的东西,活该你自己的女儿在里面躺着!”   陆洋偶尔走过来,跟着围观的护士看上一会儿,两个男人避开在一旁刷着手机,孩子的父亲已经回家了。污言秽语带着脏字的骂人话听了不少,这家人估计是因为给医院花了不少的钱,喧闹成这样都没有被请安保带出去。   后来大概是真的太吵看不下,陆洋走了出去,“孩子妈妈要进来探视一下吗?”   进picu前的消毒和解释需要注意的事项虽然繁琐,但好歹能换来了一段时间的清静。   早晨的时候,陆洋从监护室里走出来,就看到林远琛换上了外套站在picu门口,依旧是一脸平静淡漠。   “去收拾一下,走了。”   ——————————————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沉沉入睡过了。   从当上院总开始,睡眠的时间很多时候都变得零碎,住院总医师不像普通住院医需要分管床位,但是整个科室的病人全都需要了解。晚上好的情况能睡个六个小时左右,不好的话就是通宵在急会诊或是手术室里做夹层,然后白天再抓紧空隙地补眠。   这样的休息时间太过宝贵,安安稳稳没有手机铃声突然惊醒,也没有时不时直接闯进值班室喊人的紧急呼叫,等到他自然醒来的时候,拉开窗帘屋外已经天黑。   家属方很豪气,在市区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开了两间单人房,窗台望出去就是缓缓流淌着将市区一分为二的江水。   手机里传来了讯息,是林远琛询问他醒了没有,再不醒就要错过晚上的饭点了。   换了身衣服,连帽卫衣搭着牛仔裤,洗漱过后又抓了抓睡得凌乱的头发,隐形带着出差不方便,所以陆洋来的时候都是戴着细框金丝的眼镜。   手臂上有些微淡淡的青紫,是被林远琛敲出来的,他的皮肤比较白所以很容易留下痕迹,按一下还有细微的钝痛。   扯了扯卫衣袖子遮掩着,陆洋抓着手机出了门。   林远琛坐在楼下大堂的沙发上,看他下来就合上了手机,“睡醒了?”   “对不起啊,主任,我......”   “本来就是让你好好休息一下,”林远琛站起来,身上也换上了休闲裤和短袖搭着毛衣开衫,跟陆洋站在一起倒像是年长一点的哥哥,“走吧,酒店里吃的东西都是千篇一律,本地有什么好吃还是要问你。”   “小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事,明天早上就转出监护室了,我下午有打过电话确认。”   自己真的睡了一整天啊,陆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主任想吃什么?我请客,毕竟......”   “哪里能让你请,你带个路就好,有什么特色,广东不是有什么早茶之类的,不过这个时间晚上应该没了吧?或者牛肉火锅?”   广东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喝早茶的习惯的,但陆洋没说什么,想了想还是笑着开口,“走吧主任,带你去吃这里的特色。   上海其实也有很多做这里特色牛肉火锅的店,开在繁华商业中心,动辄一顿就要三四百,性价比不高,口味跟本地正宗的比更是差得明显。打的来到的这家馆子就开在宽敞的马路边上,三间铺面打通了还坐不下,路边摆了好几排圆桌,虽然说这里冬天不像外地的寒冷,但入了夜还是寒凉,不过很多人依然愿意坐在风里也要在这里吃饭。   难得回来还是不如去吃些外面吃不到味道,要吃当地美食,就要到街边这种当地人聚集的排挡馆子来,很多热闹的店面都是从晚饭才开始营业,做到夜宵结束,凌晨三四点收摊。   “两碗厚弥(鱿鱼)粥,切一盘卤水拼盘,苦瓜煲来一个,再拼两盘腌螃腌虾和虾姑,空心菜炒鳝鱼,猪颈肉也切一盘......”   点完单,陆洋端起一大碟子这里特色的杂菜小菜拼盘,走回了桌边坐下,他们来的时间比较晚,刚好碰到一桌人刚吃完离开才坐进店里。店面里没有后厨,门口的摊位上摆着新鲜的海鱼海鲜,腌制一盆盆特色虾蟹,碧绿的十几种蔬菜和卤好的鸡鸭,猪脚叉烧。各式特色煲的材料都装在一个个砂锅里,冰柜里也能看到各种拿出来油煎过就能吃的当地糕点。   看着食材点完单,切剁装盘,加水蒸煮,爆炒装盛,所有的操作都在客人的面前进行。   “虽然环境一般般,但是口味真的不错。”   陆洋说着眼神有些小心地觑着林远琛的表情,但林远琛脸色很平静,眼里带着温和地问了他一句。   “想喝点酒吗?”   怕喝醉,拿的是度数不高的果味白酒。   “这里是你以前常来的店?”   “还好,也不算常来,但是跟朋友聚会的时候一般会来这里,我的高中就在这附近转个弯往前就到了。”   但是离开了家乡出外求学,本地的同学朋友也渐渐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很少再有联络了。   之前因为脑子里面只绷着手术相关的事情,又因为是在外面不太光明的工作,跟林远琛之间的紧张感很容易被处境限定下的依赖和信任所代替,现在手术结束,隐隐约约的尴尬又回到了两个人中间。   “手上还疼吗?”   问得突然,陆洋有些无措,停顿了几秒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回答的时候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为情。   “不疼了,已经没事了,是我没做好。”   林远琛抿了一口酒。   “第一次处理这样的畸形,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其实称赞和肯定说出口,并不是那么难的事情,林远琛看着面前年轻的孩子那副不知该给何反应,有些嗫喏地应答着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次回来工作什么感觉?”   “就...就跟在上海还是有区别吧。”   又变回了应对上司时候的拘谨,林远琛有些无奈又问道,“不想回家看看吗?这次过年你也没回来。”   “还是不了。”   这点陆洋倒是没有犹豫。突然回来,肯定要解释原因,一时也想不出编什么理由,飞刀业务毕竟是灰色,他也不想家里人说出去。   况且之前为了他要回来工作的事情,父亲不止一次想跟他好好谈谈,如果回家肯定也跑不掉。   林远琛看出他的心思的纠结,虽然没问原因但也大概明白他有顾虑,话音一转,还是选择直截了当的问出了口。   “这间医院,是之前那天晚上跟你联系的医院吗?” 第17章   不是。   不是的,我给自己找到的容身之所,是比这里更小的一家医院。   在老城区往西边那片蜿蜒的窄巷里,医院正门外面的街道可能连两辆车并行都开不进去,下雨时道路坑洼泥泞,周围是不少古旧得已经像危房的骑楼。   寻常时间没什么人经过,不过在每天的下午五六点,倒是有很多卖鸡鸭之类熟食的流动摊贩聚集在那里,所以下午买菜时段也是最热闹的时间。   医院里最高也不过五六层楼,连电梯都有些多余。   那里要比这间医院还要简陋,不要说完备的手术室,甚至连像样一点的重症监护或者是基础检查设备都不一定完善齐全。   但是乐得清闲,日常打卡上下班,急诊也是处理一些简单情况,复杂一点的都直接打发去今天这间三甲医院。细算下来,除了每年小孩子接种疫苗时候忙碌一点,部分科室其他时候就跟坐班也没什么区别。   陆洋的沉默,在林远琛看来的确有些令他烦躁。   “还不是这里吗?”   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话间七八盘冷拼热菜就全都上齐了,都是当地有名的特色菜,虽然数量多,但是这家大排档分量适中价格也不贵,最适合夜宵和朋友小酌,两个人吃也不会浪费。   “我知道主任可能不太看得起这些小医院,但我觉得......”   “没有什么看不起看得起的,”林远琛的语气淡漠,“这就是基层医疗,这里其实算可以的了。穷山恶水不要说一个像样的医生,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的地方,我也去过。”   即便是含入口中的酒水热辣烧喉,似乎也没办法稍稍中和他眼眸里那一旦冷静下来就会流露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那点隐约寒意。   陆洋还记得他在手术台上对着本院医护的那些语气分明是不悦的,但他也没有开口反驳。   “我只是有些看不惯,”林远琛其实只要扫过他的脸庞,就大概知道他的想法,耐心地说道,“心脏手术对于团队的要求是非常高的,我跟你说过,主刀熟练,的确可以起到很好的领导作用,但是一台心脏手术的成功最大的原因一定是团队的配合。缺主刀可以请,但是起码协作的队伍,围术期的监护在这些基本操作上要规范。”   的确,这台手术太累了,陆洋状态最好的时候一天跟三台夹层还能在手术休息区洗了澡吃了饭,坐地铁回家睡觉,然而这一台手术结束,他坐在picu的椅子上休息时都要虚脱了。   而林远琛一边要加紧手上的速度,一边要继续教学,还要抬头去盯仪器上的数值,同时跟麻醉和体外灌注师沟通。是他的话,他不会想做第二次。   “医院要是想要开这样的业务,想达成长期的合作,那该有的配套就必须要做好。要不然就得及时开转诊,这种广州,深圳都可以做。”   “可如果家属有时间有精力能够跟着孩子去外地的话,也不需要医生过来做了,”陆洋说了一句,语气很平静,也带着几分无奈。   “现在这种做法是以增加患者需要承担的风险为代价的,”林远琛脸上浮起浅淡一笑,眼眸里的色彩有些复杂,“很多问题的根源根本就不在医生身上,但却只能以医生来解决。”   暂停工作带来的损失,日常生活都被打乱,交通住宿的开销,医保异地报销比例的不同,下级医院正常申请专家会诊的手续冗长,更何况正规出差会诊和私下飞刀收入的差距......   所以即便时有意外发生,时有纠葛出现,但这样的情况还是一直存在。   “改变不了又无可奈何,谁都有这样的情况?”   “你不也是这样吗?”   陆洋拿起酒瓶,微微抿着嘴唇低着头回避着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投过来的目光,帮他把酒杯满上。   改变不了自己,也无法融入环境,选择逃避是本能,可以理解。   林远琛的目光始终深沉一如漫漫星夜,半晌,才听到他又问了一句。   “现在回来,你真的不觉得遗憾吗?”   即便是本地最好的医院,也只是勉勉强强具备开展心脏手术的条件。前路的限制和约束那么明显,桎梏迷茫都摆在面前,陆洋当然也明白。   “不要赌气,陆洋。”   “我没有赌气,我只是觉得很累。”   但这样的争辩在林远琛眼里此刻也难免显得孩子气了一些,可是他没在再采取正面的激烈的方式,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这里其实已经让你很不适应,这里很多的东西,都让你觉得格格不入,不是吗?”   “但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这里也在发展,经济越来越好,年轻一辈的人也渐渐愿意回来,环境,观念这些都会慢慢改变的。”   说到这里,陆洋还是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体面的微笑。   “但不管怎么说,我其实都没有后悔跟着主任。”   就算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回到那一台幼儿心内膜垫缺损的手术间里,他不会后悔去出的那场风头。再面对那个问题,我还是会回答,愿意。   “主任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虽然严厉苛刻,但是技术文章,林远琛能给的其实都没有吝啬过。陆洋第一篇一作发表的论文,林远琛几乎是从开始就手把手带着,过程里面就像是踩着脚印指导着对方怎么走,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修改润色。   然而年长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执着,所有的视线回避都被拒绝,林远琛的目光就像是定在他脸上一样。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陆洋,你回来这里也变成一座孤岛。”   近十年。   五年的大学加上后续考到上海之后又是快五年,他离开这个地方已经十年了。每一次回来都是假期匆匆的停留,然后再次向外奔赴。   他的朋友,他的交际,他习惯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不是这里,有的时候回到家乡也恍惚像个异乡人一样。坐在人群里的,听着周围食客熙熙攘攘的进出,从嘈杂的交谈里听清楚那些只言片语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他就像是一个久别的朋友,再见面虽然亲近,但是时光,距离已经筑建起了一道无形的隔阂,变成一到跨不过的溪流,近在眼前,分明很窄,却难以跨越。   白酒里面的夹带着浓郁的水果味道的甜蜜,喝起来多少有一点奇特又离谱的感觉,林远琛见他又恢复了沉默,低着头吃着东西也像是食不知味。   “当时在国外摆在我面前的也是很高的平台,更好的机会,更丰厚的报酬和科研基金,但是我还是选择回国,因为我觉得我到了可以去为了进步和改变进一份心力的时候。”   培养一个出色的医生是很不容易的,即使我知道回到国内我要面对很多差距,很多鸿沟,很多无能为力的情况,但是我还是要回来,也做好了面对迷茫和无力的准备。   因为医患医疗很多问题,不是很快或者很简单就能找到解决方式的。   “陆洋,如果有一天你回到这里,我希望你也是抱着这种心情,而不是为了逃避。”   如果你真的想要回到这里,我希望那个时候你已经有能力也足够坚定,去为了改变一些事情做出你的努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这里当成避难所,那只会是一种浪费和消耗,终将把你变得麻木。   “那件事情要是始终在你心里是过不去坎,那就怨恨我好了,是我这个老师没有做好,但是陆洋,真的不要放弃自己。”   看着小孩子不肯抬头的样子,林远琛不打算再逼迫,   陆洋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一双眼眸抬起来的时候才分明看得清楚眼底铺就的浅薄雾气和一丝在心中早已隐藏多时的不甘与追问。   “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为什么不跟我好好说一次?”   如果你真的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中间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从发生那件事开始要那么冷漠对待我?   “因为我没有把握。”   我没把握我能够做到,我怕一直抓不到机会或者我没有能力坚持,所以我不能轻易地给你希望,与其可能让你失望,不如就让你跟着程澄。   甚至你回到九楼来,我也没有什么安全感,生怕医院或者学院那边有人搞小动作,才会逼着你赶紧报博士,却也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总是不肯直面自己的无能,却又自以为是。   “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一段关系有了上位下位之分,有的时候一点真心真话想要说得坦荡都好像没那么容易。   很多酸楚和痛苦都埋在了不可追的时光里,变成了无法轻易淡去的伤疤,拖延了太久,以为不会再痛了,但是不小心触碰的时候还是能清晰感受到过去的纠扯。话语现在说起来只显得苍白,裂痕一旦出现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填补的。   店家又端上了一盘烙得外脆内软的鼠(丝)瓜烙,糯米粉揉着碧翠的丝瓜和花生碎,摊成一块晶莹诱人,咸香扑鼻的饼,沾着店家调制的辣酱,别有风味。   深深地叹了口气,林远琛望着面前别过头,不愿意被自己看到脆弱的陆洋,抬手就夹了一筷子放到他碗里。   “吃饭吧。”   这附近接近老城区的城中,所以一路上灯火霓虹,车辆人流都不曾断绝。交jing夜间的执勤开始,这一片地方的电瓶车和摩托都比刚才少了很多,连着网上叫的车辆也不敢随便停下载客。   得转过路口,拐进另外一条街巷,才能叫到车。陆洋路过自己高中的校门时,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有校门口保安室的灯亮着,空无一人的校园很是幽静昏暗,跑道操场教学楼和重新翻修过的单车棚,道路边上的榕树都无比熟悉。   林远琛可能意识到了,问了一句,“高中?”   陆洋点头,也抬手指了一下“在往前走两百米是我的小学,这条路开到尽头左转是我的初中。”   视线又侧过马路对面,老式的居民楼后面露出了的一角医院建筑,鲜红的十字标志挂在医院楼顶。   “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之前的家就在那附近。”   城市在近几年发展起来之前,旧城中心的范围并不大,他的生活,他成长的环境好像一直都围绕在这方天空下。   岁月流逝就像是学校附近街道旁种着的不知名的绿化树,在阳光照射下流转的斑驳光影,微风吹过,枝叶摇晃,不经意间他再次站在这里,就已近而立之年了。   他看过辽阔宽阔,看过外面的风雨雷电,站在这里的时候,才突然觉得这条巷道原来这么窄,那路上外翻的地砖好像一直就没有重新铺好过。   林远琛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急着叫车。   “我高中的时候成绩虽然还可以但我高考前也不知道要报什么专业,我妈只是无意之间提及她那个时候如果有机会继续读书,她想要当个医生。”   “可是那时候家里经济不好,舅舅结婚需要钱,就算女孩子成绩很好读书可能可以改变一家人的未来,我妈还是高二就辍学了。”   “虽然我妈妈后来遇到了我爸,一起做特产生意之后,生活也越来越不错,我们也从这里搬去了新家,但是我觉得她很遗憾。”   所以,其实我当医生,是因为我的母亲。   所以,我所有逃避和以后的打算也都只敢跟父亲提起,从来没有直接跟母亲交谈过。   直面这一点,的确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的失落和溃败,陆洋说着也掩盖不住双眸里的落寞。   关于为什么学医这个问题,陆洋给过很多答案。   父母问过他,同学问过他,朋友都问过他,每一次给到这个答案的时候,都像是开玩笑一样的回答,工作体面,在医院稳定,又是大后期职业越老越吃香。   但是其实有时候站在十字路口,对于未来的决定,原因可能就是一股莫名的心气。   “可惜分数不太够上最好的医学院,所以我在省内读了医科大,”陆洋说着,叹了口气,“五年里面我很努力,因为我找到了自己的兴趣,考研也想考胸心外科。后来大三暑假,我们市里一家妇幼医院的一个医生因为家里生意的原因跟我爸妈熟起来,我就去他们那里见识了一下临床。”   说到这里,他像是下意识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先心病,有很多种类型,并不是得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就不能生。而先心病的原因有很多因素,并不是单纯能归结于是谁的错,它只是一件发生了的事情,谁都有概率碰上。很多孩子的先心只要及时手术,都是可以康复的。”   但是很多情况下家庭的经济,出于预后的考虑,甚至孩子的性别这些都有可能影响到一个生命的存续。   “所以你当时考苏教授的研,也是因为他主攻先心病?”   对。   “喜欢小孩子?”   陆洋笑着垂下双眼,摇了摇头。   不喜欢,我想做先心救孩子的命,但并不意味着我就必须喜欢孩子啊。   “我之前大学放假回家的话也不会待得太久,不然很多时候就要帮着带那些姑姑舅舅家的弟弟妹妹,做不了题背不了书也很麻烦。”   说着说着自己还皱起了眉头,估计是真有过被孩子闹腾的回忆。那是陆洋的过去,零零碎碎的言语里,慢慢拼凑出一个沿海小城成长起来的男孩子普通却也安稳的童年,林远琛一边听着脸上一直温和平缓。   车辆在接到客人之后,稳稳地驶出老城区,一路上低矮的旧楼和窄街渐渐变少,转进开阔的大马路,上桥,开进新城区。   可能是晚上吃得有些饱,他们沿着酒店前临江的长廊上又散了一会儿步。   江水在月夜下颜色深沉一如幽静夜空的倒影,时不时有渔船快艇从水面上经过。每个周末固定的江中音乐喷泉表演已经结束。   这个时间段晚饭后遛狗散步的人群已经少了很多了,整条临江的路边只有零零星星一些小情侣坐在石凳长椅上谈恋爱。   一前一后,路灯全都是橘黄色带着淡淡暖晕的光亮。   林远琛走在他的前面一直没有回头,就像是确定他一定会跟上一样。陆洋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么久以来,自己好像真的就是这样一路跌撞磕碰地跟在他的身后往前走的。   缓慢下来的脚步,很快就被察觉了,林远琛转过来望向他。   “走不动了?”   “啊?没有。”   陆洋走快了两步,跟在他身后才听到他又在唠叨着,要锻炼,年轻要健身,不然体力不好手术都站不下来。   以前会被逼着跟去健身房,但现在一有休息的时间,陆洋只想要睡觉。   林远琛回头就看见他闷头闷脑有些不情愿的模样,心里也忍不住笑。却也莫名地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某一次对陆洋动手的事情。   是论文数据上一些细微的错处,但是他不能容忍,知道陆洋两台手术站下来腿上辛苦,所以打的手板。   两片掌心都被他狠心揍得通红高肿,小孩子一直不出声,憋红了眼眶,眼泪都快溢出来了却生生忍着不掉下来。   他那个时候也有些不忍心,但又觉得现在的男孩子也是娇气,自己以前在学医这件事情上被父亲打伤了腿进急诊拍片都没有一滴眼泪。   可在办公室坐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些不应该,人有的时候就是很容易变成自己最不想变成的样子。   父亲对待自己,稍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就会认为是自己忤逆动辄便是一顿棍棒,自己即便以前无数次自我告诫不能变成那样的人。但在教导陆洋的时候,的确会偶尔有些难以克制住自己的脾气。   他性格表面的寡言和内敛,深处的偏执与激烈,何尝不也是伤处在时光岁月里慢慢愈合着却又留下的扭曲深刻的疤。   半夜走到住院医师值班室的门口,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才看见小孩子还在跟着自己制定的训练方式练习着各种缝合,一边还用手机秒表计算着时间。手肿着难受,拿着持针没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握住旁边的冰奶茶杯子靠着冰镇止痛,时不时还听得见两声抽气的声音。   娇生惯养的小兔崽子。   林远琛记得自己那时候还笑了,却很遗憾没有走进去好好地安慰一下他,哪怕给他递一张纸巾也好过什么都不做。就像其实一直想好了不要打伤他,但是小兔崽子着实细皮**,几下藤条都能抽破了皮,但是那个时候没想明白,其实打完之后问他一句帮他擦点药,要好过什么都不说就停手让他出去。即便私下里跟当时的院总沟通给他调了休息,但是没有传递到的关心其实并没有意义。   而在最后那一顿打,那些话,还是伤透了陆洋的心。   现在看着自己身边小孩子的表情,知道他不乐意,但是还是会按照自己的建议和要求去做的,心里突然又有些不是滋味。   “主任。”   陆洋突然开口。   “怎么了?”   “主任为什么要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就算他严苛严厉还会动手,但其他教授有这样规矩的也不是没有,而且像林远琛这样履历地位,这样师门出身的教授,不要说在本校收一个有天分又勤勉的学生,这样的导师,对于这个领域里面多少出色的年轻医生来说都求之不得。   他问得很认真,像是想要再确认些什么,但是眼神里又带着些许下意识的回避。   其实一直都是在动摇的。   每一次面临选择的时候说出口的是一回事,但是心底里的声音永远也骗不了自己。   林远琛没有任何犹豫,郑重但也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徒弟。”   ——————————————————   回到酒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房卡还插在卡槽里。   当真是睡得迷糊了,陆洋有些抱歉地看着陪他一起等着前台派人上来帮他开门的林远琛,对方倒没在意。   洗澡水温烫着身体。   吃完牛肉火锅总是难免一身的牛肉汤味道,从头到脚都淋浴过,陆洋揉着自己头上一团软软的泡泡,心里一直想着最近所有的事情。   这次过来开的这场“飞刀”也许也有自己的原因吧。   陆洋猜测着。   很多差距很多现实,从嘴里说出来总比不上亲自面对。   从回到心脏外科开始,发生的每一件事,林远琛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心里一遍遍地重映着,同时伴随着的还有自己过去那近两年所有的困顿和苦痛。记忆在混乱拥堵于脑海,七零八落,在眼前串联成不完整的碎片,地板凉,他赤着脚踩在上面却一点没觉得冷。   机票的信息是明天上午飞回上海,时间定的不是很早,比较充裕。躺在床上的时候可能因为之前睡得太久,有一些辗转难眠。   拉开窗台的窗帘,江水在夜幕下依旧是无声缓缓地流淌,像他幼时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每一个寻常的夜晚。   一江之隔的对岸,从酒店窗台就能看到的正对着一片高档小区,那里就是他家。   这个时代,家庭要支撑一个优秀医生的培养的确是需要觉悟和实力的。之前他在准备报志愿的时候就听老师说过,没有准备好让你的孩子高考之后再读十年书就不要轻易决定选报临床医学。   但能在这条路上真正走下去的医学生又有多少呢?   思绪一直纷乱,他站在窗台前面,对着家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   大概是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才认命地转身拿过手机,打开了微信。   单薄的直筒修身九分裤和一件白色的T恤,就算这里气候的确要比上海热很多,但是林远琛在开门的时候看到他这样穿的时候还是皱了眉头。   “等到感冒你就知道后悔了。”   陆洋站在窗边面对着林远琛,桌上的平板还亮着,林远琛刚才估计都在工作,明天回了上海,下午就有一台预定的急诊手术。   “怎么了?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   “主任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好答案了,”陆洋的目光一片清亮,没有太多的情绪,“我答应。”   林远琛靠着桌子看着他,并没有急着说话。   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像是在判断着陆洋回心转意的原因。   我可以接受主任过去的方式,也愿意像之前一样再跟着主任学习一年,只是因为院总的活儿太多所以可能我去实验室和学校的时间也没办法很好的平衡,所以......   “这些都不是重点。”   陆洋听了他的话,也是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也想再给自己一段时间再想想。”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如果到时候依然是我内心深重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怨恨占了上风,那我就放下所有的不甘心也不会再勉强自己了。   “而且,主任为我做了很多......我不想辜负主任一番心血,所以......”   “不用谈这些,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还是一句你情我愿,任何关系都是,”林远琛深呼出一口气,眼底看不清情绪,但眼睛一直都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年轻医生。   陆洋终于还是在缓缓地叹息后,说了一句。   “......我是愿意的,主任。”   安静像是一场没来由的对峙,彼此都各有固执,冷静地相对着,其实心里都明白,芥蒂没有办法完全放下。   嘴里说着愿意,但口口声声叫的还是“主任”。   漫长的僵持,缺失的近两年的时光,那些撕扯着难堪的告别再一次真实的横亘在两人面前,就算是鼓起勇气往前迈的一步里,也始终是有所保留。直到林远琛打破沉默,看着他说道。   “既然是愿意的,那之前说给你记着的帐,今天就都好好算算,怎么样?”   陆洋一惊,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眼睛瞪得溜圆也写满了接收到话语信息后,一时有些无措的慌乱。   “啊...啊?我......”   “要是不愿意,想要反悔,你现在可以回去,我也不会怪你,照常工作,我不会为难也不会勉强你。”   年长的人此时此刻依旧是平静得毫无波澜的表情。   陆洋心里纠结了。   虽然自己是有心理准备,但是林远琛这样的做法分明就是试探,他有些犹豫,多少有点进退两难。   林远琛见他这样子,是下定了决心要冒险逼他一次。   从一旁衣柜里取了皮带,折叠后就放在桌子上,看着陆洋。   “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第18章   教导,约束和管教是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才会成立的。   林远琛看着面前犹豫着不肯给出答案的陆洋。   “之前我跟你说过先给你记着的账,还有后面的事儿,你要是真的愿意,那我们现在就来算算,你要不是真的愿意,或者还没想好,都没关系回去睡觉。”   陆洋有些憋屈,微微别开脸心里也觉得后悔,本来想着能有个平和一点的开始,好好过完合同上最后的一年,之后的事情放缓再想。结果前面说了这么多好话的林远琛,突然像是翻脸了一样,早知道他就......   “怎么?早知道就不答应了?”   “...不是。”   林远琛看他脸上的懊恼就能知道他的心思。   年长的人此刻一直保持着细微的笑意,其实他本意是让陆洋再好好想想,答应以后就是要接受自己的一些方式的。可是此时落在陆洋的眼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匹狡猾的狼,被架到了两难的位置,怎么开口都不是。   “我...我不是不能接受主任这个方式,只是我......觉得现在”   “你觉得现在我们回不到以前的师生关系,也没办法重新把我当作自己的老师,更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一答应我就要对你动手是吗?”   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慢慢的靠近,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这个学生的身上。陆洋见他问的坦白,也算是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陆洋,我们之间以前好像很少谈话。”   所有的交流对话都是关于手术或者关系到病人,长段的对话不是出现在手术台上,就是在纠正错误和解释讨论工作或是专业上的内容,所以很多时候即使面对面,但是情绪的传递都像是封闭的。   我并不知道你的感受,你也并不了解我的想法。   陆洋因为他的话语在这一瞬间也像是被涌上来的回忆冲得心中难受,眼睛里也闪过一丝阴翳。   的确,他在林远琛面前一直都是紧张谨慎,怕出错也怕被厌弃。   他不是本校出来的学生,也没有什么足够作为支撑的家世,他不过是普通人,一个普普通通通的医大本科生努力考到现在这所学校,进入重点大学的附属医院,希望通过自己的本事得到更好的教育和更好的平台与机会。   他所有的经历和所有的成果都是因为导师是林远琛,所以很久以来,在林远琛面前,他始终有一层深埋在阴影里无法明说的自卑。   只有更努力,更出类拔萃才能对得起这样的选择和栽培。   也才能让导师满意,不会被导师放弃。   “我想要听你的感受,你的想法,比如你觉得哪件事你有不同的意见,或者说你不能接受,无法理解,我都想听你亲口说,陆洋,”林远琛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明确,“我不想去猜,也不想再发生之前那样你并不理解我,而我也接受不了你阴阳怪气就动手这种情况,师生之间不应该这样伤害对方。”   “但是之前的原因在我,我跟你道歉。”   陆洋看着他,一直都没有说话。   其实小孩子的眼睛生得的确是很好看,真诚澄亮,瞳孔是幽深平静的夜,又像是月下能一眼望到底的古井,林远琛看着那双眼睛闪过各种挣扎,纠结又不甘的复杂情绪,最终还是听到一句犹犹豫豫的回答。   “一定要...要现在吗?明天还要......还要赶回去...下午还有手术。”   皮带握在手里,其实并不厚重,但是黢黑油亮的皮革还是给陆洋带来了恐惧。   “如果你的答案是愿意,对,我现在要动手,但是你说的我会考虑到,不会影响到你的身体和工作。”   林远琛说得很坚定。   诈骗吧,这是?陆洋在心里腹诽,前脚刚说得一套又一套的,现在自己提出异议了又被驳回,果然关珩说得对这些当领导的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老狐狸,根本不能信他们任何......   手腕被抓在了掌心,并不是很用力的钳制着,但也传递着一定的力量,拉着他走到桌边。   “趴下。”   陆洋的脸一下子就通红了。   就像是小时候爸爸为数不多的教育他一样,把他拉进房间不让母亲插手,然后拿着衣架让他自己趴在床上。   林远琛以前的教训都是一顿训斥之后,直接卷起袖子拿出了戒尺或是皮带,他就已经自觉的撑在桌子上等待着想狂风暴雨一般的责打,但是现在这样的模式莫名其妙地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不是带着怒气的令人畏惧的呵斥,而是准备好要教训但依然保持着心态冷静的命令着。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回去,但是五秒内你不做出选择我就帮你选了。”   五。   陆洋无意识地紧咬着嘴唇,眼里闪过一抹挣扎。   四。   但是抬起头对上林远琛的目光时,对方即便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里也没有任何的戾气。   三。   犹豫,迟疑。   二。   被按在了桌上,手臂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地往房间内的办公台上一撑。   “主任......”   陆洋有些慌张地叫了一声,但是林远琛已经将皮带搁在了他的臀峰上,另一只手原本按着他的腰背,现在抓着他后面的裤腰攥紧着往上一提,单薄的休闲裤布料就紧紧包裹着臀部,也明显了臀部肌肉的线条。   看着自己手下一脸慌张失措的小兔崽子,林远琛一条一条地问出了声。   “第一件事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在手术案例反思会上做别的事情,这些都是前辈摔的跤一台手术为什么出现严重并发症,机制原因以及如何处理能有总结和梳理就一定要好好的听,有没有?”   “...有。”   老天!要从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开始算吗?   陆洋心下一沉,原来当时林远琛就开始记账了......   “第二件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病人对于手术的耐受力我们也需要全面充分的评估,你作为一个外科医生这一点绝对不能忽略,但是我告诉你那个小孩子的手术要挪到下星期,你不理解那说明你并没有及时考虑到这一点,是不是?”   “...是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但......”   “但是你后面自己会想到的,是吗?”   “......嗯,但我以后会注意的。”   “好,加起来十五下。”   听到这一句他闭上眼,准备等着皮带凛冽又沉重地抽打在身后。   “陆洋,挨打是惩罚,但是憋着不哭不出声或者不让你宣泄情绪这些并不是惩罚的内容。”   哭泣,哭叫,求饶,痛呼,人在疼痛里的所有反馈都是可以被允许的,他自己吃过憋忍的痛苦也因此跟施与的人产生了仇怨。   那总是处在自责与紧绷如同自我折磨的两年里,其实很多问题他都想得明白。   陆洋只是深深地低着头,紧咬着牙关准备忍耐。   皮带夹带着风声抽上了身后圆翘的臀部,热辣辣的痛意随着皮革凛凛落下的瞬间在皮肉上炸开,穿着裤子所以皮带打下的时候是带着闷闷的声响。   痛楚不算很激烈,虽然疼但没有到之前打罚的程度一样,第一记就让他腿软。   连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每一下都间隔着同样的停顿,稳稳地咬上臀峰,热麻刺痛,臀肉被抽打得发颤,打到第十下的时候,林远琛的停顿稍长给了他微微喘息的机会,然后连着五下以较短的间隔,抽打在了臀腿相交的位置。   皮革的闷响每一下都伴随着火辣的痛楚,十五记之后他都能感觉到整个屁股被抽得在一阵一阵钝痛里散发着温热,发麻的刺痛感也从这份热辣的疼意里慢慢发散开。   “急诊那件事情,我明确地告诉过你会给你记着。回去之后无论是本科还是你读研究生时候的所有的教科书和材料,你给我把嗜铬细胞瘤相关的内容都重新看一遍,最基础的辨别和要点都给我好好地看,我相信你的自觉,听到没有?”   “...是,我知道了。”   “但是陆洋,人的确不能做到像机器一样精准,我们能做的是避免遗漏和保持谨慎,明白吗?”   陆洋微微低垂下着头,吸了一口气,也站直了腿,上身稍稍伏低了一些。   “是,我明白了。”   “三十下。”   皮带接着抽下来,打在被布料紧裹着的臀瓣上,从臀峰到大腿上侧被来回着盖上了一记又一记皮带。林远琛身上是宽松的黑色薄毛衣,袖子袖口都并不限制动作,所以落下抽打的位置和力道他能很自如的控制。   一手依旧抓着后腰的裤沿,一手落下惩处,臀肉在皮带的抽打下不停地颤动,疼痛连绵着叠加又翻涌着碾过感知。   其实每一下都并没有很难捱,比起之前任何一次,今天挨的皮带真的像是在提醒而已,虽然屁股早已经被揍打得热烫,不断接连落在臀上的惩罚每一下都让他忍不住微微往前倾身,但是都在他能承受能保持着情绪不失控地去接受的范围里。   偶尔听得见一两声轻微的呼痛。   “嘶——呃......”   短促,隐忍,但是乖乖地塌着腰没有反抗,挨完了三十记皮带。   身体因为疼痛里的辗转而起伏着,林远琛等他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修补左心室手术的时候没有及时通知上级,我已经打过你了,不会重复惩罚你,但是五下,我再次提醒你,事情轻重缓急涉及到病人你一定要清醒,明白没有?”   “......是。”   屁股上一定已经肿起来了,他都能感觉得到皮肤被揍得红肿之后那种绷紧的感觉,刺痛伴随着肿热一阵一阵地从臀部上涌,想要揉一揉想要缓解一下,但是惩罚还没有结束他还必须忍受着。   那事儿其实也是因为跟程澄闲聊的时候,无意间听到林远琛很久没见过南南,他才会......有些憋屈,陆洋吸了吸鼻子,但还是低着头应答了。   “但是我很高兴,陆洋,谢谢你替我考虑。”   不难的。   其实真的不难的。   坦诚一点即便是面对着学生,面对孩子,表达自己的情绪真的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困难的。   委屈,心酸,在一瞬间奔涌倾流的情绪冲击着,最后都化作了拧捏着心尖那一点**的力量,捏得他眼眶都跟着酸软无力,呼吸时鼻腔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阵阵泪意的上涌,像是溃堤了一样再也关不住泪水的累积,热意潮湿一点一点从脸庞上划过后缓缓滴落在桌上。   林远琛看着他再也掩藏不住的脆弱,稍稍别过脸,心里也是难受。自己这样也算是以身作则了,所有的感受,所有心里真实的想法都是可以表达的。   他有这个耐心慢慢地等待陆洋再次信任自己,跟随自己。   林远琛给了陆洋平复的时间。   看着他慢慢抽着气趴低了身体,才重新把皮带搁在他身后。   “还有,进手术室的无菌不需要我再强调,以后你独立主刀你有什么习惯你自己能判断能负责随便你,但是你跟在我身边就要严格按照我的要求我的习惯来,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   低声应着,还能听得出轻微的哽咽。   “加起来十五下,打完了今天就过去。”   “是。”   最后的惩罚打得很快,皮带抽打着屁股上,隔着裤子都能看得出皮肉已经渐渐被罚得肿起,手背触碰到都能清晰感觉出烫热。   啪——啪——   但是皮带还是毫不留情地揍打在饱受责打的臀肉上,林远琛原本抓着裤腰的手,渐渐变成了按在他的腰背上,小兔崽子身体痛楚下的每一分颤抖下意识前倾着扭动的躲避都被制止着。   陆洋在最后五下加重的抽打里忍不住扬起了头,倒吸着凉气,刚刚哭过还没有平息的抽气声更显得可怜,林远琛看他忍得辛苦,迅速地连抽了两下,结束了这顿惩罚。   疼,真的很疼。他的眼眶红着,连眼尾都染上赤色,屁股上又痛又辣,就算这顿打比之前的都要轻很多,但是一顿皮带抽打还是疼得难受的。   看他捂着大腿后侧站起来,知道他不好意思当时自己的面揉一下缓一会儿,但是林远琛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完了就让他回去,见他情绪和呼吸都稍稍平稳,便开口道。   “裤子脱了,趴床上,”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皮带,从箱子里拿出几包便携的小包装密封的酒精棉球,“赶紧。”   “不不,不用...不用的......我回去自己看看就好了,不用的,我没事。”   “脱裤子趴到床上去,”林远琛看着他,“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真的...不用,真的,我......”   看着陆洋扭捏又慌乱地想往门口蹭,林远琛火气一上来。   “你是觉得打得太轻了是吗?还想再挨多两下?”   趴到床上,脱下裤子露出屁股来的时候,陆洋还紧紧揪着自己前边的裤腰,很是紧张,脸都埋在床单上。   害羞,觉得难为情了。   林远琛无奈笑了笑,自己其实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善后和安抚,也有些别扭奇怪。   臀上肿得并不严重,没有硬块,也只是抽打得通红微微有点发胀而已,整片肌肤都发烫着泛着赤红的颜色,酒精棉擦拭过带了一阵令人战栗的清凉感也多少驱散一些疼痛。   冷敷一下,明天早上应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从浴室里取了干净的毛巾湿了冷水之后挤干,本来还以为可能需要放在冰柜里冻一下,但也许因为是冬天的原因,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就足够算上冷敷了。   “敷一会儿,就不那么疼了。”   陆洋全程都不说话,但是从耳后还是看得出一点红晕。   挨几下皮带而已,哪里需要这样,心里有些嘀咕,但是冷敷之后的确好了很多。   过了一会儿,毛巾重新浸过冷水再敷上的时候,才听到趴着的人传来一声闷闷的话语。   “谢谢主任。”   林远琛看了他一眼,其实比起害羞,陆洋更多的还是尴尬。林远琛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对待他过,面对改变多少都会不适应。   而且他曾经的老师,之前也从来没有在动手的时候,对他说过这么多话。   “趴着休息会儿吧。”   胀痛和针刺的热麻都在渐渐一丝一毫地缓解着,两个人可能都有些不自在,林远琛重新坐回了桌边看着平板,继续备课。   回去之后还要准备网络学术会议的演讲和大学上课的内容,需要审阅的稿件也在积存,再加上医院的事务和需要准备的手术,他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忙碌。   房间里一直平静安宁,除了偶尔有几声手机信息的震动。   可能是因为哭过又连带着体力的消耗,加上时间晚了,陆洋有些迷迷糊糊的困意,不知不觉就双眼沉重,意识朦胧地睡了一会儿。   不过应该是睡得很浅,意识一直都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脑子里突然一下清明着惊醒过来的时候依然是半夜,林远琛正在浴室里半掩着门打电话,可能是怕吵醒自己,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两点了。   明天是吗?明天上午你先跟科里几个教授见个面适应一下工作。   嗯,对,下午。   好,可以的,那就这样。   林远琛挂断了电话,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陆洋已经醒了。   “吵到你了?”   “啊没有,抱歉啊,主任,我......”   手上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子,才发现已经被拉起来,身上也盖了被子。   “没事,反正我在忙,今天晚上估计是睡不了了,明天上飞机再补眠吧,”林远琛看了他一眼,走回了桌边,准备继续备课,语气说得也挺随意,“要是走路会疼,你可以在这里接着睡。”   “不用...不用,我回房间,不打扰您休息。”   陆洋站起来,动作牵扯的时候的确还有一些痛感,但是已经好很多了。   “都行,你自己决定吧。”   “主任。”   林远琛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   陆洋站在房间门口,停顿了很久。   目光温和,落在陆洋身上,林远琛没有催促,耐心地等着他把话说出来。   “我...我的答案没有变。”   说完就有些回避了视线。   林远琛笑着点了下头。   “好,我知道了。”   再次躺到自己的床上时,还是忍不住手掌摸了摸刚才挨了打的臀上,热热的感觉和皮肤的微肿还没有完全消去。   心里的感受复杂无法言说,视线的余光里窗外依旧是灰墨色的长空无星无月,陆洋再次沉沉入睡,一夜无梦。   下午两点四十分,站在医院手术准备间的时候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如同这一趟回到家乡都是一场逼真的梦一样,像极了他大一的时候陪着那时候的女朋友溜到长沙去看一场演唱会,第二天一早回广州,下午就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那种状态。   谵妄一般,整个人都恍惚了。   关珩在准备间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了两天假你没事吧?”   “没事,去了一下学校。”   “你去学校干嘛?”关珩有些意外。   “之前的老师有个实验室项目需要搬砖的,我去帮个两天而已。”   关珩摇头叹了口气。   “要赚钱也别太拼了,你平常都多累了。”   陆洋没说什么,低头把洗手服的带子系好。身上已经没什么痛感了,在换衣服的时候仔细看了一下,只有几丝淡淡的青色,很快就会消的。   这一例也是从县城里转过来的A型主动脉夹层。他们刚刚到上海的机场,病人也躺在救护车上刚进入上海市区,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到的医院,陆洋把东西往自己值班室一丢就赶紧看片,看各种检查,见病人,见家属,联系麻醉联系血库然后赶紧准备手术。   一边在准备室里喝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一边听着麻醉科的医生配着药,正跟手术间的巡回护士们聊着,最近有些科室里在准备规培医生的出科考试,那就代表着其他一些科室也要准备接收新的规培医生。   “诶对了,陆总,你们科室不是说也要进一个主治的吗?听说一直都在读书,在国外博后又回来的。”   陆洋抬头,自己一回来就忙个不停,科室里的事情还没有过问呢。   “陆洋这两天请假了,”关珩在一旁说了一句,护士每个月也有跟几台手术学习的硬性规定,今天这一场,他也会像那些实习规培医生一样的站在无菌区外面看着,偶尔给巡回护士搭把手,“安排太突然,我们科也是早上才知道。”   “人家这可是真牛x,才29吧我记得,我听说好像是为了顶杨皓的缺?”   “什么杨皓啊,那都哪年哪月的事儿了。”   巡回护士看了一眼麻醉科的年轻医生。   话说到这里就有点尴尬了。   一般来说,许多医院里的大科室都会以几个主任医师或者能力很强的副主任医师分别带组,每个组负责自己专科内擅长的领域。比如梁教授,门诊手术和研究大方向都是瓣膜病。   在作为治疗组主要负责人的主任之下会是一到两个副主任医师或者是主治医师,一般也会是主任手术时的一助,大概率就是该组主任的得意门生,比如梁教授组内的钱医生。   然后在下面是一群住院医或者是规培生,就主要负责管床,管病人,上手术时也都会承担二助,或者是拉钩助手,学习观摩的任务。   杨皓离开之前和之后,林远琛的一助都是陆洋,但陆洋其实也只是住院医师。   陆洋没有说话,刚好这时候病人推了进来,大家也就开始忙碌起来。A型夹层这种凶险的病进了术间,人一旦紧张起来,也就没了闲聊的欲望。   麻醉之后,所有的流程开始,陆洋刚核对完信息准备开始切皮,就看到林远琛带着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人走进了手术间。   “今天刚到科里的医生,江述宁,他刚从韩主任那边的搭桥间下来,过来这边,那这台就先看看。”   “好的。”   年轻医生的声音非常磁性,即便是口罩遮挡着都能看得出一定是一张清俊漂亮的脸,眉宇眼睛到鼻梁轮廓都生得好看,关键是气质,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挺拔利落的感觉。   他对着林远琛笑着点了点头,又转而看着手术间里的其他人。   “大家可以直接叫我述宁,请多多指教。”   简洁大方,也得体有礼。   江述宁?   是那个江述宁吗?   陆洋心里一动。   台下已经在手术间里待了快十年的护士小声地感慨了一句,心外科在陆洋之后终于又来个小帅哥。   关珩横了一眼,我不算吗?   没等手术间的护士说话,跟着关珩一起来学习的心外科护士就斜了他一眼。   “你之前算,你现在也太糙了,人陆大夫偶尔还抓抓头发戴个小金丝眼镜让我们养养眼,你呢?成天就是邋邋遢遢。”   “啧,我又没想找人谈恋爱,我打扮给谁看啊。”   “陆洋没来之前,整个心外的男大夫最能看的就是林主任了,其他的不是油就是秃,要么是太老,年轻一点的都是一脸书呆子相。你不知道胃肠那边那个嘴很毒的护士长,说那个时候林主任站在心外科所有男大夫中间像个天仙。”   艹。   关珩憋着笑,依然保持着一脸严肃的状态。   看着台上准备开胸接体外循环了,手术室也正式紧张忙碌起来。   林远琛看着这个夹层血肿的位置,自己这边做了缝合和牵拉不太顺手。   “陆洋,那边你处理。”   “是。”   目光和站在林远琛身后的江述宁擦过,从对方双眼弯起的弧度和眼神里,陆洋就能够确定,看来自己认的没错。   他的确就是那个江述宁。 第19章   “师兄。”   “还真是你啊,陆洋,”江述宁摘下口罩,露出了的确是优越得出众的面容,“我之前看到科室的人员名单还以为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没想到这么巧,之前你不是说要去急诊了吗?怎么......”   话语有些保留,毕竟这件事是对方的伤心事。   “因为一些人事变动又调回来了,”陆洋笑了笑,“从那之后就没跟师兄联系,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   “是啊,你上岸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走了,算起来我们也快两年?三年?左右没联系了,”江述宁接过他递来的冰可乐,“谢谢。”   陆洋看着眼前的江述宁,他看起来还是跟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之前自己大五考研准备的最后时段,在医学论坛上了解学校时认识的江述宁,那个时候江述宁正好是八年制快要毕业。   因为专攻和志愿的方向大致相同所以聊得投机,江述宁也帮着他再次系统地巩固复习了一遍西医综合。   “两年左右吧,师兄援藏之后越来越忙,我也总是没时间,我连你什么时候出国的都不知道。”   “这一行就是这样,”江述宁叹气,“藏区我也只待了不到半年,身体素质还是不行,回来就出国了,你回科室之后还好吗?应该都挺习惯的吧?”   陆洋点头,看着面前站着的久别重逢的人,以后就要成为同事,多少有些奇妙的感觉。   江述宁是本校当时出了名的人物,本硕博连读毕业时就已经发表了多篇高分SCI论文,拿到国自然,主持过省级课题,到后来下基层,现在博后回国,履历的确是漂亮。   “跟着林教授感觉怎么样啊?”江述宁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又把白大褂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他还是比较严厉的。”   “啊......啊,挺好的,就工作嘛,也没什么感受,”陆洋拧开一旁的水龙头,洗了一下手。   江述宁有些奇怪,“你没在跟着他读博吗?大血管方向现在他已经国际一流的专家了,我还以为他带着你,你是他的博士生呢。”   “没没,没有,”陆洋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可是回避着不想多谈的意思也很明显,“我没打算读博士。”   “噢,这样,”对方也很有分寸,见他不想多说,也就没有再问了。   晚上,晚间巡房结束,陆洋还是鬼使神差地踏进了急诊大楼。   林远琛从回来到现在也没有跟他再说什么,陆洋在值班室里看着微信突然转入的钱,有些发懵。   “怎么?出去一台做个一助拿这么多你不敢了?”程澄看他有些犹豫,还半嘲笑地说道,“你是没见过钱啊。”   “医院里面主刀一台都没拿这么多......”   “那你是没看现在那些又飞刀又挂牌在私立医院,走穴演讲,还跟药厂器械厂有牵连的主任是怎么赚钱的,”程澄笑着摇了摇头,“拿着吧,远琛给你就拿。只是要知道怕,不要自己乱来就行,年轻医生最怕有一些尝到甜头了,太贪心了管不住自己,没几两本事就冒风险。”   程澄知道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难免还是心里有些踌躇的。   “这就跟你在急诊拿的科室分配奖金没什么区别,他是你老板,不让你饿着是应该的。”   程澄说到这里又转而说道。   “你既然答应这一年好好跟着他,你就别总是想着过去的事情,人往高处走,还是要给自己多挣点机会的。”   “那你怎么不往高处走啊?”陆洋看了他一眼,几年了一直停在副高,窝在急诊,休息时间除了回家就是倒在这间值班室里睡觉。   “我几岁了?你几岁?”   “你把你的少年白遮一下,谁也看不出来你几岁,”陆洋起身,端过刚帮他泡好的茶。   “述宁今天应该上去了吧?”   “江师兄吗?嗯,他今天刚过来。”   程澄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同时眼里也闪过一抹说不出的厌烦与阴翳,“上头的安排,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东西们,就是退休了呆在家里养花弄草还是不肯松手,要来管医院的事情,”说着,看向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陆洋,“别得罪他就行,况且来了也好,你要是踏实跟着远琛,在学校在科研上,说不定还有一堆指着使唤你搬砖的事儿呢,有个人来也能帮你分担分担医院的活儿。”   “我怎么会得罪他,”陆洋笑道,“我现在对谁都绕着走。”   “那也没必要,”程澄看他站起身准备回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一沓文件下面抽出了几张表格,上面填写了一半,还有一半的空白,“这个你拿回去,愿意接收呢你们敲章签字,不愿意呢,你就自己跟小姑娘说一下。”   陆洋看了一下手里的申请表,是急诊规培出科之后的科室安排变更申请。   “吴乐?她不是才来两个多月吗?”   “快满三个月了,这种奶奶赶紧送走得好,”程澄摇了摇头,翻了个白眼一脸无奈,“我是来上班的,别折磨我了,真的,这种热情不投身外科太可惜了,你们看着办吧。”   陆洋没说什么,拿了申请回到了九楼。   半夜确认过病房里几例术后病人拔出了胸腔引流管之后的身体状况,陆洋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倒,身后软翘的部位可能是因为还有一点淤青没散,平常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但是被挤压时皮肤还是有一丝隐隐约约的钝痛,只是很细微可以忽略。   每一次皮带落下的感觉仿佛还很清晰,只是这次惩罚的确没有再让自己感到恐惧。   就连手腕上被牵抓着的感觉,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让他抗拒和畏缩,只是心里的感受复杂一时也无法整理。   早上晨会的时候,林远琛介绍了一下江述宁,其实也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医院里的医生基本都是同校或是同等地位的学校毕业,国内心脏外科领域圈子也就这么大,这么厉害的年轻人大家自然都知道。   前面的流程都正常,查房情况汇报和讨论,以及医院行政下发的文件走个过场的强调和学习,以及接着在这一周进行的手术安排。   陆洋说到的一半的时候,一直听着的林远琛却突然打断了。   “这一周后面我三台的一助都先让述宁跟吧,陆洋这周先跟着苏教授,上周入院的那个房室通合并法四(一种复杂先心病)的小孩子是周四手术对吧?”   陆洋一愣,林远琛见他没反应过来,微微皱眉,看着他又问了一句。   “周四对吗?”   “啊,是的,周四上午,一期根治手术。”   “好,这一周吧,这一周手术述宁先跟,等会儿手术会议你也跟着看看,这一周晚班可能也要多辛苦你。”   “不会不会,”江述宁点了点头,接道,“我明白,我等会先把资料都过一遍。”   陆洋看了看手里做好的手术安排表,没有再去听会上的内容,叹了口气,看来等会需要修改了。之前那个一岁大的小孩子大体的情况他也了解,所有的片子超声和检查结果他都看过。   的确是个很值得跟着学习的手术,陆洋把文件夹合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下了会,陆洋收到了林远琛传来的微信,叮嘱了他几台复杂先心病的手术都一定要认真跟着。   不是吧,人刚来动作就这么大,不过带多两个学生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   都说了野路子走不远,这明显就是空降。   陆洋身上的洗手服和帽子还没换,坐在手术室休息区的食堂里吃着咖喱饭,听着身后不远处偶尔传来的两句零碎的讨论,对方估计不知道自己讨论的当事人就坐在前面埋头苦吃,所以声量没什么克制。   但是突然也没了声音,陆洋心里有些奇怪,下一秒从身后靠近的身影走到了他的面前站定。   “一个人吗?”   陆洋抬头,就看到江述宁笑着看着他。   “噢对,师兄坐吧,我快吃完了。”   “哎,你不用急,我有话想跟你说。”   陆洋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陆洋,我这次回来主要还是考虑到可能比起一直待在实验室,也许还是临床更适合我,本来是会去医学中心的,但是阴差阳错调了过来,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安排。”   江述宁的笑容一直都很坦荡,像是那种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性格,对话的进退分寸都很好地把握着。   “如果我们以后真的在一个治疗组,我相信是可以很好地配合跟合作的,陆洋,我虽然虚长你两岁,但我是很尊重你也很佩服你的能力的。”   八面玲珑啊,八面玲珑。   几天后,关珩都忍不住感慨了,这才来了多久啊。   你没看他跟韩教授他们组聊天的时候,啧啧,昨天夜班还请大家喝了咖啡。今天我还听两个专硕的小朋友在说他帮忙指导课题,真是个好人。   那挺好的,陆洋回应着但并不是很走心,眼睛只盯着电脑里正在整理的科室住院医师夜班费统计。   时间已经指向快三点了。   “诶,你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吗?”关珩坐在他的单人间休息室里,用膝盖撞了撞他的腿,“你今年要是考了中级职称,你们就都是主治,又都在主任组里。”   我考什么中级啊,我报都没报,再说了我考下来了,一个硕士而已又出过事,医院不会聘我主治的。   “你傻啊,他把你弄回来当住院总,肯定会让你聘上的,你啊,还是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而已,”关珩说着,“不过你要是真的随便了,人家看到更好的选择,放弃你也是有可能的啊。”   因为上周末的空白,所以连着几日,林远琛的手术全部排满。每一场的一助都换成了江述宁,开完手术,就是赶去学校完成教学任务和仿佛开不完的会议。   陆洋耸了耸肩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样子,确认过夜班费统计,准备明天一早给行政那边发过去,然后就重新把练习血管缝合的器具拿了出来。先心病大部分的手术对象都是孩子,胸腔很小,心腔内可以操作的空间非常有限,所以对于外科医生个人的技术要求更加严格。   跟着苏教授的手术,他基本上只能上二助,毕竟人家教授也有自己的学生要带,他当初又被林远琛调过去了,所以现在的情况倒也可以理解。   很多操作只能通过眼睛看,自己手上不能实物操作,那就必须在平常一边想象着打开的胸腔里每一处细节,一边在模拟练习的道具上不断反复锻炼手感。   飞刀虽然方便了异地以及求医困难的患者,但也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正常医院里的一些安排,不过是空出两天的私事假期,回来之后,林远琛一直忙碌,他们之间好像再也没有好好地说上一句话,甚至除了查房晨会之外,就是在手术楼层走廊匆匆擦过照面。江述宁足够独当一面,所以术后的各种监测处理,林远琛也算是都放心地交给他,一直都在忙学校的事。   “现在可都在传你‘失宠了’,你一点都不担心?”   “我不太懂,”陆洋突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过头来对着他,“这么忙,为什么总有时间八卦呢?”   “关心你才问你说一句,”关珩撇了撇嘴,又踢了一下他的凳子,“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重症那边,今天也有两个新护士入科。”   正说着,住院总的手机就响了,陆洋接起来,刚听了几秒就变了脸色看了眼关珩,两个人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   是准备第二天进行冠脉搭桥的患者,陆洋一进入病房,看着已经开始心脏按压的江述宁,耳边同时听到了各项仪器尖锐的警示鸣叫声。   来不及问任何的情况,病人已经出现了心脏骤停,瞳孔反应迟缓,陆洋看了一样老人已经青紫的面色,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开始下医嘱开静脉通路,准备配药。   都是一边忙乱地操作着,一边了解患者出现反应前后的大致情况。管床的住院医师是规培的医生,病房负责床位的护士也是新轮转入科的,经验不是很多,看到这样的阵仗都有些惊吓,手忙脚乱地帮着抢救,脸上也写满了惊慌。   “怎么会突然......”   “什么时候出现......”   两个人同时开口,在意识到对方也在提问的时候,又都同时停住了,陆洋看了一眼江述宁,闭了嘴没有再说。   江述宁便接着问了下去。   “什么时候出现反应异常的?药推完的时候还是推药过程中?”   两个人回答得都有些磕磕巴巴的,但现在也来不及顾忌那么多了。虽然心跳恢复,但病人的呼吸依然没有好转,陆洋看了一眼血氧饱和,还是得上麻醉紧急插管了。   但是没有开口,一切都还是等着江述宁决定。   这个搭桥的病人是林远琛组里的,现在既然是江述宁在跟,他严格来说又是二线算半个上级,自己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去拿主意。   心跳并不稳定,很快又突发了骤停,换了位置,陆洋开始按压,江述宁方才一直按了快十几分钟,腰都有些直不起,但还是一边快速地安排着药物配比和推注用量,又让关珩赶紧去推气管插管箱过来,准备吸痰插管。   关珩在行动之前,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陆洋,见对方也是听着江述宁的安排做事,便也没有耽搁,迅速地准备着。   等到一切安稳下来已经五点多了。清晨的会议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窗外的天色才刚刚浮出一丝灰白的亮,陆洋开窗时感受到外头空气涌入鼻腔的一瞬带来的潮湿冷气,头脑昏胀间有些日夜不分的混沌感。   病人救回来,但同时问题也需要解决。   情况还没了解明白,护士小姑娘就已经吓得哭出了眼泪,连话都说不清楚,陆洋和江述宁紧拧着眉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关珩毕竟是科室内护理人员暂时的主事人,起身带着人女孩子先出去外面聊了。   规培的住院医是小余,杨皓走了之后就也依旧在林远琛组里,平日看着还是挺靠谱的,现在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是懵了。   “我跟她说了是要缓慢静脉推注的,口...口头医嘱,她也有复述一遍再做的......”   陆洋的语气有些不好,这种事情遇上了也很难克制住脾气。   “口头医嘱?当时你是在抢救吗?还是在手术中,如果都不是,你下什么口头医嘱?”   估计是临近交接班时间,或者是急着吃晚饭,所以才跳过了录入。   “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及时记录!不要想着等明天,等吃完饭,除了紧急抢救可以通融到两小时内补上,那好,补开的医嘱用药签字的单子呢?”   “还......还没补,想着等早上......”   牛逼啊,简直要气笑了,陆洋满腹的无语,“之前左心室破了闹到医调委,律师都来了,你们都不当一回事儿是吗?”   小余低着头有些心虚也不敢回应。   江述宁一直沉默的皱着眉头,没有开口,毕竟科室的住院医管理和带教是作为住院总的陆洋在负责,现在陆洋发着脾气,他也不好插嘴。   关珩却在这时候推拉开门走进来,脸色铁青明显是带着怒气。   手上夹着病床记录的文件板就往会议室桌子上重重一拍,关珩的语气是少见的严肃和凛冽。   “人家小姑娘刚毕业过来不懂规矩,都知道下口头医嘱不合适,问了你两次你急着去拿外卖都不理,还有你口头医嘱根本就没说要缓慢推注,更没有具体多久完成静脉推注,中间间隔时间也没有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我...我说了的!真的!我真的有说。”   扶额。   陆洋有些头痛。   江述宁开口。   “等林主任来了,再来处理这件事吧。”   药开得并没有问题,但是洋地黄类强心苷药物,在使用上从药剂量,与生理盐水,葡萄糖之类的配比,推注或者滴注的选择和方式都是必须非常严格谨慎的。   药物能救人也能害人,全看作为医生如何使用。   所以从开出医嘱到护士执行,都必须遵循严格的操作规定,规范的每一步才能保证责任严格落实。正常来说,医生在系统里开出医嘱记录,到护士确认执行都有道道审核关卡,首先系统会先判定用药量对于身体是否有危险,然后再是护士人为核对。对于抢救和术中的特殊情况也有流程,事后也要保留安瓿瓶作为凭据核对,补上用药医嘱记录。   但是有的时候如果没有按照定好的步骤做事,出了意外,在责任界定上就很容易起摩擦。   “他们这些规培住院医,不就是上手术被手术室的护士老师或者是平时被这科里有资历的陈姐她们训过骂过使唤过,没地儿撒气把火撒新人小姑娘身上嘛!”   关珩的情绪有些激动。   “现在情况还没说清楚,你说话先别这么冲。”   陆洋劝着,可是关珩明显是火气上脑,一句也听不进去。   “什么叫还没说清楚?”   “这事儿捅上去,让主任来处理,最多就是一起批评,但再往上报,更多的可能还是都推到姑娘身上,陆洋你就在医疗系统里,那么多护士被推出来担责任的事情,你看的还不够多吗!”   “现在两个人谁的责任都跑不了,肯定是会一起处理的,何况小余下医嘱的流程根本就不对,你何必这么说呢?”   陆洋知道他作为暂代护士长,情绪难免会激动,但被他这么一讲,气性也上来了。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一切都有规章可依,不会出现你说的什么推给谁这样的事的。大家一个科室都是同事合作关系,你不要一有什么事情就马上站对立好吗?”   “那你的事情是按照规章处理的吗?”   握在手里的苦咖啡浸泡着快要融化完的冰块,细密的水珠沿着杯身滑落在桌上洇出一片水渍。   都是最底层里工作赚钱的人大家都不容易,在心里这么想,但是陆洋和江述宁还是不得不在会上把这件事做了一个详细的说明。   林远琛一直安静地听,可能是因为最近真的太忙没有休息,眼睛里有了轻微明显的血丝。目光带着些许迫人的压力,缓缓扫过眼前站着的几个人,然后停在了江述宁身上。   “述宁做得很好,措施及时,病人现在没有大碍是万幸。”   手掌放在桌上,指端骨节缓缓地像是按着固定的间隔节奏敲击着办公桌,然后视线落在了陆洋身上。   “之前我就说过,一线住院医师从下医嘱到开药,护士执行,过程必须要按照规定严格要求,现在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是下意识地一缩,林远琛的目光再度来回,漫长的停顿和空白更像是逼问。   半晌。   “如果昨天晚上病人推注过快中毒反应救不回,你们谁打算承担?之前这么久没有出过这种情况,现在科里还在配合纠纷办,处理左心室破裂的案子,昨天下午我刚又去见过家属和调解委,今天就出这种问题,你们是觉得出现医疗纠纷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是吗?”   虽然林远琛声音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压得人不敢抬头的力量,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所有人在林远琛面前都沉默了。   “我们这里常用的药物如果说跟心内科那边比起来,其实在复杂程度上真的要好一些了。之前也反复强调过用药谨慎,许多药物的常规知识都要掌握,也反复强调过程序正规,你们,”   手指往桌上重重一扣,语气陡然加重。   “全都听到哪里去了!”   “上级医师如果管理不了下面的住院医,那就是个人能力的问题了,陆洋,情况总结反思三千字,这件事情也不用你处理了,交给述宁和关珩,”林远琛一边说着情绪也没有任何的波澜,又看向两个当事人,“你们俩各自把材料说明准备一下,这件事情,上报医务科和护理部走正规流程,就这样。”   在场的每个人都不敢再开口,林远琛的决定和安排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有些迟疑也有了一丝莫名的委屈,陆洋抬起头接触到林远琛的目光时,从那满满的威压和警告里,却多少能感受出一丝安抚。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林远琛可能是出于并不希望让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出面。   可是某一个瞬间,也许始终是那件事情在脑海里作祟,又像是一处永远无法愈合的疮。那棵畸形又苍老的树垂坠出的长进他身体经脉里的根须,时刻都在往更深的血肉里扎根,每一次生长牵动都令他疼痛。   心里有一道无法跨过去的坎一样,他没有办法就这样被拉走,他要站在原地一定要与这点固执纠缠下去。   陆洋迎着林远琛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这件事情我的确有责任,我想还是我负责跟进吧。”   凝滞,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像是在一瞬间全部凝结。   冬春交际的时节乍暖还寒,尤其是早晚更是容易突然降温让人猝不及防,但是都比不上现在整间会议室里乍起的冻结。   林远琛的眼里弥漫开一阵森然与寒凉。   “就按我说的做。” 第20章   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医生,微微低着头,视线一直停留在地板上,摆出一副并不想要解释,也并不认为自己开口有任何错误的样子。林远琛有些头疼,本来想要好好跟他说话的打算也是直接放弃了,开口手指就下意识地狠狠扣了一记在桌子。   “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洋一直低垂着双眼,被他一声呵斥时,也跟着不受控制地身形一凛。紧抿着唇,摆出了忍耐的姿态来应对林远琛的怒火。   就像是之前那三年里的每一次一样,林远琛捏了捏有些酸胀的眼睛两侧内眼角,一时又像是泄了气,耐着性子去问。   “陆洋,你真的不明白我这么处理是为什么吗?”   年轻人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怀着摇摆,最后还是用着有些不确定的语气说道,“虽然我能力的确不足,可是毕竟我是住院总,这些事情应该我跟护理那边去沟通,而且......”   “陆洋!”   林远琛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了,本来数天忙得昏天暗地的工作和压力就已经令他有些不适,现在面对着小孩子这副像是故意跟他杠上一样的态度,只觉得更加烦闷暴躁。   “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这里装糊涂!”   陆洋看着他,看着他一直坐在办公椅上,微微仰着头有些挫败又带着几分疲惫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无措,不知该给什么样的反应。   令人喘不过气一般的无言在两人中间蔓延,也许是片刻的安静多少还是起了缓和的作用。最后年长的一方还是选择好好地克制住自己的脾气。   “这件事情不让你处理,是不希望你被影响,明白吗?”   林远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兔崽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其实进得了这家医院的有哪个不是聪明的,他又怎么会没想到这个可能呢?只是陆洋也许不愿意相信自己会为他着想,为他打算而已。   “我只是觉得......江师兄对这里的情况也不太了解,我怕他如果......”   陆洋的辩解有些苍白,还没说完也被林远琛直接打断。   “你管好你自己就好!”   很久没有回音。   看着面前的小孩子,作为师者,林远琛突然也有了一丝语塞。以前陆洋的性格虽然也并不开朗,但是的确没有这么内向,不会轻易就选择闭嘴。他看过陆洋跟关珩跟那些临床医学的师兄弟一起打球,也看过他跟科室里那些小护士说说笑笑,也会在手术前跟麻醉和体外循环或者是其他协作科室的医生聊天。   但现在的陆洋似乎真的变得很沉默。他平日里也会说笑,只是所有的笑意都仿佛是浮在脸上的一层皮。   想着想着,心里也跟着有些黯淡。   “过来。”   陆洋有些不解地望向他,只听到林远琛又重复了一遍。   “过来,陆洋。”   陆洋有些踌躇,犹豫之后缓缓地动了步伐,走到林远琛面前,对方坐在办公椅上,抬起头看着他。   “这件事情,跟你的事情并不一样。”   林远琛双眸里的光深邃沉静,望向他的眼神里也带着不容回避与拒绝的力量,一字一句地说着,也要他仔细地好好听清楚。   “我知道你心里跨不过这件事,也知道现在我很多话也没办法让你相信,但是陆洋你不能一直把自己困在里面。”   不能稍微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轻易地让你放纵自己遁回那个建造起来的壳里。不能因为那件事就影响到你以后的判断,让你感情用事,让你放任偏执。   “也许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跟你说这些,但是陆洋,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脸庞微微有些侧过,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回答,但是又的确在思考着对方的话语。林远琛看着他面容上渐渐松动的样子,知道他还是能听进去一些的,心里也稍稍定了下来。   “可是这样子,江师兄......他也会比较难做。”   林远琛看了他一眼,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跟他说的。   “述宁是陈院老同学的外孙,这次他回国,是打算将来调去新院区那边的,现在他在这里只是学习和了解。他不必担心得罪科室里的人,加上正是因为他对这里不熟悉,这件事情交给他才更好处理,我又不是不会帮他,陆洋,”林远琛说到这里,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因为述宁,觉得有些不安和不舒服?”   师门里面资源机会,比如论文署名或者上手术的位置都可能引起竞争和摩擦,更不要说科室里的工作。   林远琛对这些事情看了许多,觉得就算心里不舒服也是正常情况,所以选择了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没有没有,江师兄其实以前也给我补习过,我知道他,他的确很厉害也很优秀,况且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   陆洋也否认得很干脆,林远琛虽然想再说什么,但还是按捺下了,看着小兔崽子还是低着头的样子,心里刚才压制下的火气便又蹿腾上来了。   拉开了抽屉就抽出了戒尺。   陆洋心里警铃大作,脸色一变,精神瞬间就绷紧了,无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左手直接抓过对方的手腕一拉,就又将陆洋扯到了自己面前,林远琛丝毫不留情面地冷声说道,“站好!手摊平!”   “主任......我...我......”   “你什么你!”林远琛一记戒尺就敲在他腿上,“站好,再乱动就自己脱了裤子撑好!”   陆洋脸皮薄,耳朵颈侧顿时就红了,右手的手腕被林远琛抓在手里,现在又托着他的手掌,让他伸平了掌心。眼睛一直盯着那柄熟悉的戒尺,脸上也掩盖不住的紧张。   “以后我替你考虑做出的决定如果你有异议,你可以跟我说,但是你要注意方式,”林远琛说着对着他的掌心就狠狠抽了一记,“如果不是等会儿你还要跟着苏教授上手术,你现在就趴在桌子上挨板子了。”   陆洋倒吸了一口气,听了他的话语脸上也羞得发烫,掌心连着挨了两下,戒尺抽的红印清晰可见。   “陆洋,你是个成年人,这是职场,你要控制自己的冲动和一时的情绪。”   一记接着一记,竹质的尺子有一定分量,每一次打在手掌的皮肉上都会发出响亮的声音,用力抽落的每一下都印上了明显的尺印。   手掌从手心薄薄的皮肉仿佛连着筋骨都在疼,火辣辣的,像是泼了热油一样的难受。   连着打了二十下之后,林远琛再度抬起视线,正对着他,放下尺子,卷起他的袖子,重新拿起戒尺的时候,就按在了他手腕后方的手臂上。   “另外,我没有办法,每一次都去猜你的心思。”   陆洋本来就偏瘦偏白,加上总是在医院工作没怎么外出晒过太阳,除了跑出去拿外卖和买东西或者因为事务原因跑医院其他大楼,要不就是休息日出去走走之外,就很少外出了,所以整个人的肤色都是带着冷光的白。   手臂内侧这样的位置就更不用说了,淡青浅紫的血管行走都微微可以看见,而外力抽打下,落下痕迹就更加明显了。   “如果有什么你觉得需要让我知道的事情或者感受,我希望你不要隐瞒。”   目光很坚定,更像是一种提醒。   陆洋直视着他的眼睛,被那眼神里的威压逼得有些许的逃避。但是林远琛攥着他手腕的左手微微加了几分力量。   “记住我这句话。”   制住他腕子的掌心温热,戒尺落在手臂上,每一次就是一道鲜红的印子,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疼痛的位置,仅仅两下就打出了陆洋轻微的呼痛声。   “嘶——”   小兔崽子皱着眉头,脸上露出痛苦,手臂本能地就要往回收,但是手腕又被瘦削却有力的手掌牢牢抓着无处可逃,加上他意识一直觉得既然答应了林远琛提出的事情,就没有在接受教训时逃罚的道理,所以一直努力忍着。   噼啪的落板声一直以均匀的间隔不断落下,每一道尺痕都交叠着平行排列在小手臂的内侧皮肤上。   林远琛一边挥着手里的尺子,看着他手臂内侧上连起来的成片深色绯红,又看着他已经微红的眼眶,又打了十多下觉得差不多了也就停下了手。   “我再问你一遍......”   声音严肃,问得也很认真,只是刚开口,敲门声就突兀响起。   门外的人并没有马上进来,而是在等回音,陆洋有些慌乱,手腕扭动挣扎着要抽回去,林远琛也没有再继续着挟制,松了手,看着他退了几步站在桌子边上,把袖子撸下来遮好,又用手胡乱抹了抹脸。   “谁?”   “林主任,我是江述宁,”门外的人回答道。   “请进。”   江述宁进来的时候看着两个人的气氛就有些不对,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着用言语掩饰了过去。   “主任,刚才医务部和护理部那边说要请两位同事一起过去了解一下情况,我想了一下,还是下午吧我带他们过去,等会儿还有两位病人之前网上挂了您的专家号,上午会过来门诊。”   说着话,眼神其实只是无意识地看了一眼陆洋,但陆洋迅速地借着机会就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   说完对着林远琛稍稍欠身,没等允许就像是脚底装了滑轮一样,一刻也不想多待地溜了。   林远琛虽然心里骂着,兔崽子这种时候胆子倒是不小,但面上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对了,今天会上这个事情你先看看上面是什么意思,再告诉我。”   “好的,我知道了。”   ————————————————   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着实有些狼狈。   手掌连着手臂红肿难当,皮肤散发着阵阵高热,痛楚就像针刺一样还带着撕扯,成片的肿胀稍稍挽起袖子就根本无法遮掩,每一次举起手,不管做任何动作,牵动的肌肉都传来一阵阵像撕拉一般的疼痛。   上手术毕竟戴着手套还好隐藏,但是一整天工作,不要说拿笔写字,他只要稍微动到手都能感觉到痛意。   莫名的像是一种监督又像是惩罚的延长。   他在手术台上,拿着吸引器的时候,手臂上每一次痛楚牵扯都在刺激着他的清醒。   回到科室病房的时候,就看到关珩站在空着的值班室门口招呼他,手里提着一大份外卖。   关珩性子就是比较直接,可能也觉得自己早上说话语气有些冲,见他过来的时候都喊了一声“洋哥”,陆洋笑了笑就走了进去。   朋友之间道歉的方式,有时候并不需要言语。陆洋帮着打开了冒菜和米饭的盒子,拆了碗筷,又从科室休息室冰箱里拿了两听可乐。   “那小妹妹之前在泌尿外科的,轮转过来第一天碰到这个事儿,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也不敢跟我说,因为泌尿外科的护士长你知道的,她在那边也做得很辛苦,”关珩说着表情透露着烦闷,虽然大口吃着饭但也有些食不知味,“陆洋,你不是护士,你可能不太懂。”   医生辛苦。   十年,十几年读书堆起来,培养一个医生前期堆砌的资源需要得太多了,况且一提到医院,一提到医疗相关的影视文学作品,绝大部分颂扬的主角都是医生。医院自负盈亏,大多数人都觉得创造收益靠的是诊疗是开药是手术。   而护理呢?好的诊疗其实是永远离不开围手术期细致的护理的,更不要说其实在很多医院里面,大量的基层工作里更多的辛苦劳动是护士在承担。   “小姑娘虽然大专毕业,也就是签的劳务派遣进来的,但......”关珩叹了口气,“不过我也知道,谁都不容易。”   许多问题是无解的。   上报上去,毕竟没有出重大事故,更多的可能就是通报批评后,开会反思,加强科室管理,然后扣钱。   “不过姓林的真的对你不错,怕你为难把你撇干净,这么说来他对那个江述宁也就那样吧,”说到这里,关珩又一改脸上的乌云,带着几分好奇地凑过来,“你知道江述宁外公是谁吗?就是前段时间在医学中心开过讲座,咱们都得听转播的那个院士。”   “所以呢?你没见过院士啊?”陆洋转头问他。   “什么所以呢,”关珩横了他一眼,“我觉得没理由啊,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嫡系之类的空降。”   电视剧看太多了,陆洋翻了个白眼,关珩见他表情一脚就踢在他小腿上。   “担心你你还不知好歹。”   晚上医生办公室里,科室这一周的病历病程和所有病床医嘱记录又全部转到了他这里,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他作为住院总需要对病房做总体的了解和检查,只是林远琛关于这一周工作的安排,陆洋暂时调去了苏教授的组里,所以这一周的工作便像是松懈了一样,也没有人主动来问是否还需要跟之前一样。   人情世故,无法避免。   现在事情一出,那些小住院医都怕了,才明白你平常对流程为什么要求那么严,知道什么都到你手里过一遍才能放心。   关珩的话在他心里响起,对着突然增加出来的工作量陆洋也有几分无奈,但是脑海里的念头却在一瞬间令他又轻微地呼吸一滞。   这也许也是林远琛的考虑。   手臂内侧的红肿经过一天已经渐渐转成了暗色的淤青,手掌中间也有一点发紫,但是行动还好没受影响,只是他必须一直注意,防备着自己不要无意识地把长袖卷起来,洗手就算沾湿了袖口也不敢卷起来。   江述宁估计是打算连着上了一周的晚班,这个点才刚从病房出来。   “吃夜宵吗?”   拉开陆洋身边的椅子坐下,江述宁看了看他手上准备完成的事务。   “还是想喝什么,师兄请你。”   陆洋坐直了身,点头叫了句师兄打了招呼,才婉拒道,“不用不用,我刚才晚饭吃得太晚了,现在还很饱。”   江述宁像是一直都带着一种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自信与放松,跟他聊天也好,说正事也好都没有很大的压力。   “陆洋,其实有一些住院医师的情况我想跟你了解一下,你也知道,我才刚来不久,对很多人事都不是很了解,这里要算得上熟人的也就你一个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陆洋有听苏教授那边带的学生说了,下午在行政那边,江述宁沟通了医务科护理科的人,也跟院办的领导作了说明,跟两个当事人一起谈了一番,说得两个人算是心服口服,都能接受办公室下的处理,还带了两个人一起出去吃的晚饭,这件事估计慢慢也就过去了。   有的时候身边偶尔就会有出现这样的人,像是时刻都带着光芒,良好的家世教养,温润却也独立坚定的性格,努力都会有回报,内心强大又包容,很多困难在他们面前都会迎刃而解,对他们来说,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困境。   陆洋面对内心,的确是羡慕的。   “师兄已经很厉害了,我也没什么能帮的上忙的,住院医里面有一些还在读书的学生可能压力会大一些,但师兄跟他们好好沟通是没什么问题的,有什么需要我的师兄都可以找......”   “抱歉,陆洋。”   江述宁本来听他说着,一直保持着温和的表情,但是却在刹那间突然变了脸色,打断了他的话。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江述宁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腕上。   “陆洋,你的手受伤了吗?”   原来自己一边在说,一边下意识地在电脑里还需要补充信息的电子病历上打着字,动作牵扯,露出了小半截手腕下方的皮肤。   “噢,没事没事。”   急忙扯下遮盖。   江述宁虽然平常随和又有分寸,但现在这样的情况,要糊弄过去是不可能的。   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自己早上进林远琛办公室的时候,感受到的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气氛。露出来的污清淤紫应该只是一角,下面应该还连着一小片,甚至更多。   陆洋第一次看到了江述宁露出严肃到有几分凝重的神色,目光来回,在自己身上打量像是审视又像是担忧。   大概停顿了两分钟,江述宁握着陆洋坐的滑落椅子的把手,让他转过来面对自己。   “陆洋,是这样的,我知道医院大部分教授主任的脾气都不是很好,之前我在其他医院实习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一些事情,但是如果让你觉得困扰或者造成伤害,我希望你不要退缩,现在很多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有些尴尬,陆洋回避着眼神,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是陆洋,我之前也听说过有匿名的举报信是关于林主任的,”江述宁缓缓地问了出口,“你手上这是被打的吗?”   “没有,没有,这就是不小心撞的,他的确比较严厉,但从来没有......”   “陆洋,”江述宁看着他,“我之前下基层地区的时候,有一些女性患者或者孩子身上有暴力导致的外伤,在回答询问的时候,就是你这种表情。”   暴力。   陆洋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了一丝说不清楚的情绪。   像是不满,又像是想要争辩的冲动。   但是反过来,又好像在问自己。   这是暴力吗?   可能是担心自己的直接会令对方陷入窘迫的位置,江述宁最后还是转移了话题。   “当然我这也是猜测,如果只是撞到的,那以后就小心一点了,毕竟是医院,一不注意就很容易职业暴露的。”   赶紧顺着台阶下来。   “啊...噢,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师兄。”   其实每个教授或者导师带学生的风格,科室里面大都是心知肚明,并不是秘密。陆洋这样的反馈,并不陌生,很有可能就是自愿的,江述宁之前也见过一些跟自己差不多的同龄医生,愿意接受这种方式。   现代医学的发展日新月异,但是关于师生的一些传统观念反而并没有被排斥。   江述宁若有所思着转过了头,没有再看陆洋,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他脸上越来越纠结的神情。   即便是清晨终于能躺上值班室的床铺时,陆洋还是依然有些辗转反侧。   手臂内侧的淤青,只要稍稍按一下,就会传来阵阵难忍的钝痛,仿佛每一下戒尺打落后的震颤与痛楚都在重现。   林远琛的微信是在半夜两点多发来的,那时他正在重症监护室里查着引流记录,消息很简短,告诉他如果疼的难受,就要自己去抹点药。   想了想,还是回了一句,知道了。   直到拿着手机昏睡过去的时候,心里依然有些憋闷。   接下来的两天里,一直都没有看到林远琛的身影。陆洋依旧在苏教授的组里,平时的工作没什么区别,手术台上做的事情倒像是真的回到了一个住院医的身份。   拉钩,抽吸,缝皮,上手术莫名地倒像是种半休息的学习时间。   他可以认真地去看着别人的操作,然后慢慢在脑海里过一遍各种期刊论文里提出的不同处理观点。   但可能是因为团队合作的模式各有不同,他始终不太习惯,某一刻甚至有了一丝冲动,想要去问林远琛,大概多久这样的安排才能结束。   急诊。   刚踏进急诊大楼,就看到吴乐站在门口等着自己。陆洋已经把听诊器挂好,手里捂着听诊头沉重的分量,看到吴乐直接就问。   “是什么情况?”   “陆老师。”   吴乐并没有跟着他往里面走,而是站定在门口,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有些犹豫可能也觉得现在说这个不是时候,但也可能是的确很在意,所以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那个申请表已经拿给老师了,是吗?”   陆洋回想起来,本来是打算前天跟林远琛说一下这件事情,让他拿主意,需要科室内讨论的话也可以尽早决定,结果这两天都没看到人,也就搁置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知道她也许是真的等得心急,并没有去责怪她现在说这件事的时机。   “先去看病人吧,等会儿我再跟你详细说。”   陆洋看着亲自站在病床边上等着自己的程澄,就知道情况不妙。   两人的谈话避开了躺在床上的病人。   “这样的小孩说实在的都不应该生的。”   超声图片刚刚在眼前打开的时候,陆洋就已经暗暗地震了一下,这样复杂的畸形他不是没有在文献上看过,但活生生的例子还是第一次见。   反转过来的心腔,心脏中间心房心室应有的间隔也是缺损的,伴随着根本异常的动脉静脉连接,在这个刚满20的小伙子胸腔里构建成了奇异的回路。   “关键你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活这么长的。”   程澄说着挠了挠头,看着陆洋依然震撼于患者的检查结果,便帮他拍板了。   “远琛生病了又过不来,这样吧,你先请苏教授下来吧。” 第21章   陆洋翻着手里递上来的文件,吴乐所有的资料包括之前学校里的情况和科室轮转的记录都在这里。几位教授的意思是自己的组里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位置了,而且像人事变动这一类的平时也都是林远琛拿主意,自己不好插手。   其实接收一个轮转的学生并不是什么难事,科室里倒是不少住院医师还巴不得多个人来一起干活。   但是陆洋从几位主任表情里的迟疑,还是非常清楚地看出来大家究竟在犹豫什么。   吴乐是女生。   不要说心外科的教授,外科教授有许多是不愿意招女学生的。   女的太麻烦了。梁教授在科室二线以上的工作讨论会上刚听到陆洋提的这件事就直接摇了摇头。韩教授也搭腔,女生做外科的话首选还是甲乳(乳腺)吧,干嘛往这里跑啊,又熬夜又累又很容易变老,这是何必呢。   两三句讨论之后,这个议题就被跳过了,陆洋看着手里的申请表也没有再说。   “那些老师的顾虑,我也可以理解,不过辛苦是一方面。”   江述宁想了想,刚才会议上那些主任的意见他也明白,现在两个人待在办公室里,陆洋明显还在烦恼这件事情,斟酌片刻之后还是选择表达自己的建议。   “只是不论男女,感兴趣并不代表能接受这件事情能占据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之前我在医院的时候,也有一些医学生男生女生都有,觉得心外很‘高精尖’,想往这个方向发展,但是等到真的需要几天几夜在医院,或者是经常半夜从家里面赶来医院的时候基本都会后悔。”   任何人都希望工作之外能有自己的空余时间,很多时候,就算对忙碌和繁重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发生的时候,不一定能够接受。   “你不如再跟那个小朋友谈一谈吧。”   陆洋看着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吴乐那一副紧张又渴望的样子,并没有急着说话,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想了想才开口。   “专硕也好,规培生也好,在咱们医院都是跟正式住院医师是同工同酬的,所以连续大夜班或者长时间的手术还有各种各样的压力都是有的,还是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而且现在来说,几位教授的组里暂时没有什么空间,要调进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得很郑重,但是吴乐明显不能接受这个理由,小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隐隐的气愤和倔犟,但面对陆洋还是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是因为我是女生吗?”吴乐说着,微微抿了一下嘴唇,语气里也有些不甘,“我听说现在心外科室里只有两个住院医师和一个主治医师是女生。”   的确,因为都在苏教授组里,苏教授做的是先心方向,大多都是要跟小孩子以及家长打交道的。   “男的可以做的事情,我也可以做,为什么不行?”   可能是越想越觉得气愤,吴乐问的时候,语气也明显有些冲起来。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   陆洋看着她,却并没有露出任何回避的神色,反而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反问道。   “你知道马凡综合征吗?”   吴乐被他突然岔开话题一问,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点点头,“我知道,遗传结缔组织病。”   陆洋的语气平静,接下来的话一字一句,没有任何起伏地对着眼前刚刚踏入这个庞大的医疗系统不久,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医生慢慢说道。   马凡的患者很多要做的是全主动脉替换,从心脏发起的主动脉一直到胯部髂动脉,要在人的身上开一道一米左右的口子,把整条主动脉置换成人工血管。这样的手术我只在专硕毕业的那一年跟林主任接过一例,超过十八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   那一例止血非常困难,所有位置的缝合都是几个主任做的,根本不敢让我们碰,从早上到半夜。在十八个小时之后,还不能休息还要跟床观察病人,一直到拔管推出监护室所有人才算能喘口气。的确女性在一定程度上会比男性更有耐力,但是我问你吴乐,那样工作你问问自己能接受吗?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抱歉,但是你再问问自己,平时如果可以,那生理期呢?生病的时候呢?   甚至可能有男朋友了,你也没有办法跟他见面,平常也很难拥有自己的时间。别的外科值班室可能都是轮流值班的医生休息,但是我们这边住院医,好几个基本都是有自己的固定床位。可能两三个小时睡不到就要起来,要观察引流量和尿量,要时刻关注病人是否出现心衰。除此之外,如果你想要留下,还有严格的科研要求,阅读文献,整理临床数据,发表文章。   这些都是很现实的压力,轮转也关系到你定科。如果你以后定科在这里,比如结婚怀孕这些都是需要你考虑的。当然,没错,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但是现实的社会,很多时候这些压力就是会压在女方身上,你有想过这些问题吗?   因为这里是大医院,心外科待遇的确不错,但也是用过度的疲劳和精神消耗,以及对个人生活的放弃换来的,你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专科的工作强度吗?   “我觉得,我可以的,陆老师,如果我是一个男生坐在这里,你今天还会跟我谈这些吗?”吴乐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服气和不甘心,“我知道外科基本上都是男性掌握话语权,但是我觉得这些明显都是对女性的限制与敌意,我如果......”   申请摊在她的面前,上面是陆洋的签名和潇洒的字体写下的一句“同意”。   “这就是你来了之后,要面对的真实的困难和偏见。”   “你可以不可以,并不是说给我听,也不是通过辩论证明的。所以这个申请你拿着,我不直接交给医务科,你想好了的话自己去交。”   陆洋说着,把另外一些需要提交的材料,也罗列在纸上递给她。   “这些写了之后,也是需要你那边的带教就是程哥签名的,公立医院你懂的,手续就是很麻烦。”   吴乐看着他快速大致给自己讲解了一遍要准备的资料,然后看了看手机时间和安排,站起身就准备走了,像是从久久的愣神当中重新找回了反应。   “陆老师,所以你是......同意了?”   “对啊,多个人来干活我干嘛不同意?”陆洋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她提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别的教授组里要是不收,林主任组里面基本都是大血管和复杂先心病手术,要么熬大夜要么哄小孩子,多来个人分担挺好的”   “那......”   那刚才那些话......?   吴乐有些懵。   “你进到科室里来,肯定会面对这些话,甚至有一些老师会直接建议你转科,告诉你女生做心外太辛苦了,”陆洋转来正对着她,“可我觉得有些事情没有去尝试过就失去机会,是非常遗憾的。你能不能做到看你自己,但是旁人并不应该因为你是女生,就剥夺你这个机会。况且这个行业并不是没有女性心外专家,中心那边,分院那边不都有很有名的吗?虽然极少但并不是没有。”   “当然,最后同意还是要等林主任来了才能决定,但是申请资料可以先准备。”   提到林远琛,陆洋心中微微一黯,生病两个字还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心里。像是快刀斩乱麻一样,定了定神,逼着自己平静下思绪,恢复到工作的状态,陆洋见她微微垂下眼神没有什么回应了,道了句加油,就出去了。   一个小插曲处理完,就得马上赶去监护病房,那一例竟然能够活到20岁的病人胸腔里复杂的回路一直绕在自己脑子里。   目前虽然在重症监护里躺着,氧饱和情况因为严重的先天性血管和心室疾病并不好,需要一直不间断吸氧,但是病人的意识和状态都尚算清醒,看到陆洋进来的时候,还露出了些许忧虑和害怕的表情。   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但是治疗费用和风险摆在眼前,当时父母也产生了退缩,所以选择了放弃手术治疗,一直只是用一些药物进行维持。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孩子还是长大了。   病人嘴唇和四肢有明显的青紫发绀,稍微运动劳累就难免缺氧,甚至昏厥,这些应该从小到大都没有缓解过,陆洋一边听着对方的心音,一边随口问了一些病人家庭的情况。   对方年纪不大,才刚刚出来打工不久,是在工厂里换住宿的房间时,搬自己的行李东西准备上楼就突然昏厥,被送过来的。可能看着觉得陆洋跟自己差不多大,所以病人在诉说自己的情况时,没有什么顾虑。   陆洋一直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听到他提起自己的老家也在广东,虽然隔得比较远,但还是尽量找了一些共同话题跟他聊着天。   只是病人始终没有办法放松下心情,过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这个情况会不会活不了太长,很快就要死了啊?”   对方问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很想做出豁达的样子,可是目光明显就有些小心翼翼,眼里也蔓延着无法忽略的绝望。   “我小的时候,医院的医生也说我活不了太久,可我也活到这么大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有感觉总有一天会出问题的。”   为了更好的帮助病人体内的血液循环,所以病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需要微微调高上身,陆洋坐在他的病床旁,基本能维持平视。   因此病人的视线也没有遮挡。   监护室里还有其他病人,有一些深度昏迷着,靠着输液泵和管子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生命,一些还算有意识,但因为麻醉插管或是做了气管切开,开口只能发出一些低沉的处于病痛中的呻吟。   一个完全清醒的人待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确是难捱。   陆洋看着他,拿过了一旁住院医手里的平板,打开了一组图像。   “这是你的心脏彩超和ct。”   “你看这里,你的心脏心尖在这里,整个方向都跟很多人不一样,你是右位心。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其他合并的心脏问题,是没有关系的。但是这样的肺动脉,肺静脉的连接,加上单心室与主动脉的问题,很多一样问题的胎儿在出生之后就会出现喂养困难,无法呼吸,全身青紫直到缺氧死亡。”   但是你活下来了。   还活到了二十岁。   “如果主要的循环无法供给身体所需,那么在一些情况下,身体就会另找出路,以丰富庞杂的侧支循环和各路小血管组成的微小血管网去维持机体的运转,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后来才发起的血管路径,”陆洋一边说一边指着图像上的位置,笑了笑又继续说道,“之前我们做过一些冠脉阻塞到需要冠脉搭桥的病人,但是他们没有很明显的心悸胸痛之类的症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能力。   这就是身体求生的本能和运气。   “不过的确是比较复杂,后面我们也会请几个关联科室的教授都过来会诊的,也需要跟家属这边见面了再沟通。”   可是就算是有这样的情况,陆洋心里也知道,目前的这个年轻的男孩子心肌的情况也已经不容乐观了。   正常来说这种类型的情况在出生后6到12个月是最佳的手术时机,比较棘手的还需要先做调整姑息的手术,在肺部血管改善之后再做二期的矫治手术。   而现在来看,怕是常规办法都行不通。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微信提示,两个文字文件和一个Excel数据从林远琛那里传了过来。   PPT先做,后天下午跟我去学校。   打开两个文档都是关于心包填塞的内容,应该是准备去给本科阶段上课用的。   做个PPT并不难,他也知道林远琛的标准和习惯,但是手指在输入框的位置停留了很久。犹豫着不知道该敲下什么样的文字,只打出了“主任”两个字后就停顿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删掉。   他没有细问程澄,林远琛生病到底是什么情况。那个时候,他就像对这个信息没有反应一样的打电话联系了苏教授,然后继续工作。   可是现在看着对话框上的空白,又看着对方传过来的几份文件后简练的话语,想要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后也只是回了一个简单的“收到”。   来了一个罕见病例的事情,整个科室都难免在讨论。关珩坐在值班室里端着碗,视线从没有关上的门看出去,落在不远处在跟苏教授探讨着什么的江述宁,手肘捅了捅旁边正在埋头吃饭的陆洋。   “苏教授做?”   陆洋摇头,“不吧,还要请心内科一起会诊才能确定治疗方案,早就错过手术时机了,不一定有机会。但是真要勉强,还是可以拼一把,毕竟现在来说改善他的......”   关珩对专业那些细节没什么兴趣,便直接说道,“那咱们科室要是做的话,怎么说你也得上吧,”看了他一眼,没有讲明白的话,都裹在眼神里。   经手这种罕见病例如果做手术,运气好的话,一篇联合一作投稿顶级期刊,也能在各个学术交流讨论上病例分享,在业内也是种积累。   在医院,这样特殊的病例,虽然还只是住院医师但依然是林远琛固定的一助没有变更,更是一种认可。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从某一些角度来看,病例也代表着机会和资源。   陆洋没有抬头,也没说什么,只是听到江述宁走了过来,跟关珩打了声招呼,自己正要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杯冰美式放在了自己面前。   “给你的。”   是在楼下医院有些贵的咖啡厅里买的,虽然味道远不如肯德基,但陆洋还是说了句“谢谢师兄”就收下了。   “被苏教授截住聊了两句,冰块都有点化开了,别介意噢。”   对方的笑意虽然柔和,但关珩在一旁别过脸,心里默默“啧啧”了两声。   “这个病例可能还是得等明天早上林主任过来之后再说吧,苏教授的建议是保守治疗,现在做手术的意义不大了,”江述宁在他们身边坐下,“还是得等林主任拿主意。”   “明天就来了?”关珩问道。   “嗯,可能前段时间太累所以突然发烧,但是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刚刚查房结束跟他汇报的时候,他跟我说明天早上就来上班。”   一边说着,目光像是轻轻擦过陆洋的脸庞,像是有几分探究,又像是有几分在看着他的反应。   陆洋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附和了一句的确是有困难,这种麻醉难度也不小,心肺功能不好的麻醉科也会觉得头痛。   接下来就是一段有的没的扯皮,陆洋坐在关珩和江述宁中间吃着牛肉饭,戳开了盖在饭上的温泉蛋,心里有些纷杂,听着两个人来来往往聊的内容也没什么兴趣。直到江述宁被重症监护室一通电话叫走了,耳边才恢复清净。   “我可是跟你说了,不要掉以轻心,他这人啊,一看就是不简单的。”   关珩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知道陆洋可能并不爱听,但还是要说完。   “医院晋升的路子可不多,万一你真的就一直留在苏教授的组里,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见朋友只是闷头闷脑应了一声,还气不过伸脚踹了陆洋一下。   不是手术日,新收的病人也都已经安排妥当,陆洋今天下午可以正常下班,一直到明天夜班之前可以休息。   住院总医师每周都可以安排一天调休,由比较有经验的住院医师轮替工作。但是就算休息也不能离开医院太远,有什么紧急呼叫,还是要马上赶回来。   “臭小子,我这里可不是心理咨询室或者是你的避风港。”   程澄从家里回来医院准备上夜班,看着坐在自己值班室沙发上的小孩子,微微皱了眉头。   “休息时间,你不抓紧去睡觉跑我这里来干嘛?”   袋子里成堆的零食还有饮料堆进柜子里,陆洋看着他的动作,想到过去的快两年时光里,自己跟着他,看到他几乎每一次这样的操作,半晌憋了一句。   “程哥,你血糖还好吗?”   “当然好啊,我从三十八岁以后每周都......”说到一半,可能意识到陆洋在揶揄自己,才凶狠了一下表情瞪了回去,“闭嘴,小兔崽子!”   被逗乐了,难得出现了今天第一次轻松的笑意。   陆洋穿着宽大的藏青色连帽卫衣和修身的休闲裤,又是露着一双脚踝抱膝窝在沙发上,程澄看不过去拿过一旁的毯子扔给他盖着。   “怎么了?”   陆洋微微低下头,眼睛里分明就是有话想说,但是嘴上又没有松动。   “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话都憋在心里憋死的是自己。”   深吸了一口气。   “林主任他是...怎么了?我听江师兄说他是发烧了。”   “述宁说的?你自己没去问?”程澄看了一瓶可乐,坐在他的对面。   “他怎么了?”   “连着好几天每天只睡三个多,四个小时,这么忙下去,身体受得了才怪,”程澄说着说着更像是抱怨,“他们那票人都拿命在工作,没有家庭,没有牵挂。”   陈院的师门的确神奇,没有一个人是家庭完整。   陆洋听过这个八卦,陈院在业界举足轻重的同时,桃色新闻也没少传,跟原配妻子离婚之后他娶了自己的助理,后来又离婚,娶了医药公司的一位年轻主管。   可是带的学生徒弟,除了程澄一直没有结婚,其他人全都离婚了。   “那他还好吗?”   “你自己不会问吗?”   程澄看向他,“你如果想关心他,为什么自己不问呢?”   陆洋看着面前有些凌乱的茶几,上面堆满了书籍纸张和杂物,但是一套茶具还是收拾得很整齐摆在桌子的另一边。   “我现在被暂时调去跟苏主任的组,没有在他组里.......”   不要答非所问,这跟你想要关心他并不冲突,程澄看了一眼时钟,还没到夜班的时间。   陆洋被打断了话语,没再接着说下去。   程澄便也安静地刷着手机,没有去打破这份沉默。   这是程澄对待他的方式。   如果他想要倾诉,自然愿意听,但是其实自己心里的想法只有自己清楚,说出来如果不是真心的话那就不必浪费时间。   空间狭窄,窗帘被拉得紧密,陆洋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才继续说话。额前的头发有些偏长了,他很长时间没有出去修剪打理,低头的时候都会轻易就把眼睛遮盖,挡住了那双透亮又澄净的眼中闪过的所有阴翳和黯淡。   “因为我觉得那样我就输了。”   不是输给了林远琛。   而是好像我迈出了这一步,便是承认过去所有折磨着我也支撑着我走过那段日夜的不甘和怨恨,颓废和固执,全都没有意义。   我的不肯回头和我那些崩塌掉的信念坚持,那长达两年的日子里我每一次想到那段噩梦般的经历时的痛苦和眼泪,都仿佛会变成虚无。   “我觉得我会像一个笑话,我过去做的很多事情说的很多话都会变得可笑。”   程澄看着他。   “所以其实你还是恨远琛。”   “你还是把之前你经历的这些事情都归结在远琛身上。”   或者说林远琛有的时候在你心里就像是过去的一个符号,你觉得像他低头或者对他示好,就像是你在接受过去那些事情那些时间,你觉得自己做不到,对吗?   “我没有怪他了,我知道他也很难,他也为我做了很多......”   “潜意识骗不了人,陆洋。”   远琛对你的确是很费心思的,当然什么关系都不能强求,但是你的感受和想法我觉得坦诚一点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然后又是一段很长时间的静默。   所以说带徒弟真的是麻烦,程澄心里叹了口气,师门除了自己怕事多不肯带,其他人都在学生身上栽过跤的确不是没道理的。   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程澄披上白大褂把手机收回兜里,说了一句要去上班了,就把空间留给了纠结着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红了眼眶的小孩子。   人的情绪有的时候就是非常复杂,纠葛难辨便如树底的盘根错节。过去那么长时间纠缠着自己的悲伤与恨意如果能轻易就抹平,那时间流淌着情绪的积攒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付出也是真,牵挂也是真,费心费力地希望能将他挽留下来也一样全都是真实。   林远琛的微信是半个小时前发来的,只是简单地问了他一句,PPT做了吗?   心里莫名的就有一股往上冲起来的气性,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脑子一热,直接拨了微信电话过去。   电话接通,又在听到熟悉低沉的一声“喂?”之后,突然语塞。支支吾吾地喊了一声主任,便没下文了。   “怎么了?课件做了吗?做好了先发来我看一下修改......”   “我没做。”   本以为对方会带着不悦地询问原因或者是直接开口批评,毕竟林远琛对于工作效率的要求一直都严格。   但是电话那头,只是停顿着没有说话。   “我......因为今天收病人太忙了......所以暂时还没做。”   声音其实非常容易出卖一个人的状态。   小兔崽子心绪动摇不宁,明显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憋在心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和纾解的气氛太过清晰。   一声叹息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隐隐约约。   “陆洋,那你现在愿意来见我吗?” 第22章   坐上车的时候,心里还咚咚咚地敲着退堂鼓。   不如算了,回去吧,见面要说什么呢?感觉谈什么都很尴尬。   刚才全凭着一股无法明说分辨的气性,更像是一种想要把全部情绪宣泄出来的冲动拨了电话,现在看着车窗外匀速后退的路灯和一座座高楼住宅,心里突然就只剩下忐忑。   连车都是林远琛叫好了在医院东门等他的,途中反悔都没有办法,后路也堵上了。   转进了出口,下了高架,车子弯过两条街道开进了一片高档公寓住宅区。   大学一共有近十家直属附属医院,这里其实离另一个分院会更近一些,陆洋倒有些不解为什么林远琛要选择现在的医院了。   车刚停在小区门口,门牌号和楼下门的密码就跟着发了过来。并没有太难找,陆洋站在楼下按完了数字听到门锁“哒——”的一声弹开,深吸了一口气拉开门。   电梯显示着橙红的数字一点一点地上升。   走出电梯的时候,已经看到了目的地已经微微打开一条门缝。   犹豫。   过去的那三年里,他都没有一次踏入过林远琛的私人空间,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集都是在学校和医院。   大概停顿了十秒,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先按过门铃,才将已经打开的门渐渐拉开。   简约,冷清,是第一感觉,浓重的独居气息。客厅只开了两盏落地灯,灯柱的造型奇特,有几分北欧单调冷淡的风格。   “主任?”   林远琛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像预计的那样带着鼻音,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   “拖鞋就在鞋架上,自己换好了进来,我在煮茶。”   陆洋将自己的鞋子摆好,走进了林远琛家里,布艺沙发,素色的地毯上是造型别致精巧,颇有设计感的矮桌茶几,沙发后面是一面巨大的柜墙,酒杯,专业书籍和几瓶藏酒摆放在上面不同几何造型的收纳架上,转过头面前是一面落地窗,灯火夜空和层叠交错的高架与街道,来往的车流与远处成片繁华的霓虹都看得清楚。   “还得煮一会儿,先倒杯水给你。”   林远琛身上是宽松的墨青色卫衣和灰色棉质运动裤,头发可能是因为在家没有怎么打理,软塌着看上去倒比平时还要显得年轻了些。   估计也是没有外出的原因,下颚浅浅的青黑胡渣没有全剃干净。   陆洋有些局促不安,一直回避着对方的视线,   现在的情况的确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落地窗边的办公桌,应该是林远琛日常工作的地方,电脑的屏幕还亮着。   “主任,这次新收的病例资料我都有传给您,我想了想......”   “你打电话的时候一副气冲冲的样子,真的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吗?”   林远琛重新坐回了电脑前,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但是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继续说道。   “但你也可以继续说,病历材料我都看了,下午还跟述宁讨论过,我听听看你的想法。”   述宁。   又是江述宁。   陆洋脸上一闪而过的憋闷,在抬头接触到林远琛的目光时,努力地想要把情绪全都掩盖下去,但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能......调回原来的组?”   林远琛看向他,“你想要跟手术,自己也可以安排啊,院总不是可以上科室所有的手术吗?”说到这里还笑了笑,“怎么?要我再教你一次怎么做院总啊?”   “我......”   年长的人气定神闲地坐在电脑面前,估计是在给业内医学期刊审稿,像是一点也没有被自己烦躁而难受的情绪所影响,甚至连自己拒绝了安排的工作也不觉得生气,那股支撑他直接拨通了电话的气性和冲动再次从心底升了起来。   “我这两天可能没有时间,所以...”   “没事,那个课件没关系的,述宁或者小余都可以做,我跟他们说一下就好。”   “主任。”   陆洋没有经过大脑反应一般地就直接出声,但是叫完这一声之后,想要说的话又仿佛吞回去了一样。   “怎么了?”   陆洋的眼神里已经是翻涌得难以压制的情绪,但是在面对着林远琛的时候,好像所有的情绪要表达出口就是非常困难,他想起刚才在值班室里跟程澄的对话,一时也觉得很颓丧。   林远琛见他的表情和神色一直复杂着,合上了自己面前的电脑,也将手里的数据报告放在了一边。   “陆洋我跟你说过的,我没办法一直去猜你在想什么。如果你心里有任何想法你希望表达给我听的,就要坦诚。”   眼前的年轻医生微微地低下了头,也回避着视线,封闭和试探就像是反复无常又永远跳不出的循环一样在两个人之间重复。过了一会儿,陆洋才抬头问起那句,在进门的时候就应该询问的话。   “主任,您...您好一点了吗?”   “我已经好了,而且,”林远琛沉吟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没有直接告诉你,只是觉得你不需要有压力。”   情分是勉强不来的,为着体面来问候一句并没有必要。   如果你知道我生病,愿意表达关心,我当然高兴。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让你认为出于其他的考虑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那其实也不是我希望的。   “陆洋,我也只是个平凡人。”   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视线一直停留在陆洋身上。林远琛说得坦白,所以接下来的话也询问得直接,“所以,别人知道,但是你不知道这件事情让你觉得不高兴了是吗?”还没等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述宁,是吗?”   陆洋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开口就是否认的话,“不...不是,我没有。”   落地窗边的墙壁上挂钩吊着的藤拍虽然基本没拿下来过,但是林远琛每周都有请阿姨来打扫,所以拿下来的时候,上面也没有落灰。   藤条编制的物件经常是用来拍松被毯,倒是没想到今天还能派上这种用场。   陆洋见他拿着东西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全身一凛站了起来,精神瞬间紧绷,脸上也显露出了恐惧和闪躲,无意识地就往后面退了两步,不知道林远琛怎么突然就要动手。   藤拍点了点沙发,“跪上去,裤子脱下来。”   “主任,我...我没犯什么错吧,为什么要......”陆洋看着他,有些不能接受,并没有按照他说的做,“我做错什么了?”   手腕被牵握着扣在掌心,直接就把他往沙发上带,“我很多次告诉过你,有什么话就要直说不用说谎也不要隐瞒,你要是听不进去,就只有别的方式让你记住。”   “我没有...我没有说谎!”   陆洋的辩解有些无力,林远琛也不跟他浪费口舌。   “你敢说江述宁没有让你觉得不舒服,我的安排没有让你觉得很不安,你敢说你不做PPT不是在耍脾气?”   “我好好问你的时候你不肯说,那就挨揍的时候说!”   陆洋挣扎着,手臂一直在用力地往回收,但是林远琛的力量到底是比他大一些,就算感冒还没彻底好全,还是直接十几秒内就把小兔崽子按在了沙发上。   “跪好!撑着靠背!”一记藤拍直接甩在大腿上,“再乱动,你就跟小孩子一样趴在我腿上挨打!”   这样的威胁话语很轻易地就把小孩子整得红了脸,就算心里有不甘和不服,但是挣开挟制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用太大的力量,所以被制服着手肘撑在沙发靠背上,跪趴的姿势感受到藤拍贴上自己身后时,陆洋只是一脸憋屈,继续着无力地辩解。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像主任说的那样,我只是......呃啊——”   一记藤拍狠狠地揍上臀峰。   “你既然答应了我,陆洋,那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嘴硬,撒谎,顶撞”林远琛每说一个词,就是一下揍打,“这些我都不能容忍。”   藤拍打下的疼痛隔着裤子也令人有些难以忍受,他从来没挨过这样的东西,只觉得一记落下来整个身后都在火辣辣地疼着。   “裤子脱了,”藤拍点在了腰后,“快点。”   “我没有撒谎,主任的安排都有自己的道理,我没有因为江师兄就......呃嗯——”   连着抽打下来的痛楚落在大腿后侧,林远琛没有听他说完,直接自己上手就要去拉下他的裤子,陆洋死命地紧紧攥着裤腰挣扎着不肯,又被好几下藤拍揍在臀腿上。   “主任......”   “你如果不想说实话就闭嘴,陆洋,你有没有说谎,有没有骗人,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   裤子被扯到大腿上,露出了两团已经有了几处浅浅红印的臀瓣,被按着腰背强制趴伏在沙发上,跪着撅起身后的姿势有些羞耻,藤拍打在屁股上,藤编的纹路形状深深陷进肉里,每一下都留下一片赤色的痕迹,道道相叠,痛楚也在交织堆积。   咬着牙忍着,陆洋心里很是后悔今天到底干嘛要一时脑子发热就答应过来,现在还给自己惹上一顿打。林远琛根本就没有放他一马的打算,每一下打在身后的藤拍都是实打实地揍,重重地往他臀峰上落。   藤拍划破空气的时候发出的“咻咻”声响,只是听着就让他忍不住颤抖。没有给任何数目,也没有像上次一样每一个错误都罗列清晰地告诉他,藤拍接连不断地抽打着两处已经通红的**,按在腰窝上的手掌隐隐施力下按,逼着他不得不将身后撅得更高,坚硬油韧的编织物每一次咬上两瓣臀肉,都揍得他不断地加深着眼眶的赤红。   疼得想要哭叫,却又硬生生地忍下,越疼越是要较劲,陆洋忍得额边颈侧都隐约暴起青色的筋络,身后被打得就像是一盆一盆的热油往上泼一样,滚烫又苦痛,皮肤肿胀起来的难受渐渐清楚,他不知道林远琛还要打多久,只是一直咬紧牙关,闷声忍耐。   “你可以接着犟,我就不明白,有些话你直说就真的这么难吗?!”   屁股上挨着没有任何轻饶的笞打,连绵的没有尽头的痛苦就像是把之前的回忆全部唤醒了一样,他在林远琛怒火里的瑟缩,在被施与的痛苦里不断地辗转和挣扎,低头,沉默和忍耐仿佛都是常态。   眼泪一点一点地积蓄着。   就像是站在深不见底的池水边,又像是站在吞噬着一阵阵长风的深渊边摇摇欲坠。   陆洋回过头望着正在惩罚着自己,不断地挥动着藤拍揍下来的林远琛,每个字都带着深重的痛意。   “我直说什么?”   你要我直说什么?   温热的潮湿慢慢地从脸庞上滑落下来,那双干净的澄澈的眼睛里是再没有任何遮掩的痛苦与恨意。   就算是人情世故,为什么对我说了那么多话,回来之后因为江述宁的出现又要做那些把我推出去的安排?   就算你没有把握,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里,明明只要一句话,你却始终一丁点希望,一丁点安慰都不肯给我?   就算你也有苦衷,为什么我在彷徨和恐惧里,在无数的责难里,还要面对你的冷漠,放弃和一句句无情的否定?   愤怒,伤怀,失望和深重的自我怀疑在一瞬就像从心底撕开了栅栏,冲溃了堤坝,喷发着淹没。   “主任想听我直说什么?直说我觉得自己比不上江述宁,怕主任前脚刚说希望我留下来,后面看到更好的选择就放弃我吗?”   “想听我直说,我怎么也放不下过去,我永远都会记得跟在程哥身边的时候,提到心外,请会诊也好听到别人的八卦也好,我有多难受我有多绝望吗?”   陆洋睁着眼睛看着他,完全没有再避开他那双总是含着淡淡森冷与寒意的深邃瞳孔,一字一句地问着。   “如果我说我现在还恨你,就算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始终还是恨你,主任就高兴了?”   泪水如溪流汇聚成江河,鼻尖的酸意不断地上涌,烫得令他难以承受,只能放任着一颗一颗泪珠不停地落下。   这样流泪总是会让人觉得脆弱,所以他好像一直都在隐忍。   我在医院坚持到现在,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这个行业,而是我一直想要证明我坚持了我的老师教给我的东西,就算我被放弃了,我也按照我老师的教诲和指导,好好地将这段路走完了。   我的一言一行没有违背中国医学生誓词。是我的老师,是这个行业舍弃了我。   可是到头来,却发现没有,我的怨恨和不甘都变成了恩将仇报,我的困顿和迷茫都变得没有意义。   凭什么?   凭什么?   “主任也好,程哥也好,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一直只能被动接受。”   这对我就公平吗?   许久。   林远琛看着他含着泪眼的控诉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抽泣着而起伏不停的单薄脊背也慢慢平复。手掌贴上他的肩膀,帮他顺着气。   “说出来,好受一些了吗?”   声音依旧平稳而沉缓。   “这些话都是可以说出来的,陆洋,”林远琛迟疑了一下,第一次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微微有些汗湿的软软的发丝,“恨我,想继续恨我,这些都没有关系。”   “但是如果说我的一些做法让你不太理解,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私事上,我都应该知道你的感受。”   看着小兔崽子哭得双眼红艳着,有些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样子,看上去莫名还有几分呆气,林远琛笑了笑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一手抓着他两处手腕扣在了他的后腰。   “解决并不一定能当下就做到,但是应该让我知道,”说罢,脸上又恢复了几分肃然和严厉,“五十下,记住我的话,听明白没有?”   什...什么?   五十下?怎么还要打?   手腕被钳制在身后,陆洋大脑就像是顿卡了一样还没反应过来,痛意就先在屁股上炸开。   不是藤拍的冷硬,扇打上臀部的是林远琛的手掌。   陆洋慌了,身体不受控制的挣扎起来。   “主任...主任等一下等......”   掌心带着人体的体温和触感狠狠地贴合上已经被揍得红肿的臀肉,掌力没有比普通的戒尺逊色多少,连打了好几下,就又快要把陆洋的眼泪逼出来了。   “以后要是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那就这样罚!”   这样的方式太过亲密也太过难为情了,他就像是回到了七八岁的样子,小时候他有一次在外面玩的太晚没有回家,等到晚上到家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揍了他一顿,又担心又心疼又生气。   可是他都二十七了,快三十的成年人哪里接受的了这样的方式。   但对上林远琛,也由不得他抗拒。   巴掌拍击着绯红肿起的屁股,打得两团肉颤抖不停,随着臀肉上不断升温的疼痛,林远琛的掌心也渐渐充血着晕开刺麻。但是每一下掴打还是重重地扇打着落下,上一记抽过臀肉泛开的刺痛折磨还没有消减下一记巴掌又重重抽下,伴随着“啪啪”响亮的落掌声接连不断。   哽咽着呜声哭泣,可能是刚才坦诚的脆弱,还来不及收起,这顿巴掌挨得越往后陆洋的哭声变越明显,所有情绪的宣泄都没有了阻拦。   委屈,愤恨,困惑,固执。   他像是孩子一样地痛哭着,呜咽痛呼都可以被包容理解,掌心带来的痛楚既陌生又熟悉,绵延反复,在皮肉上留下阵阵的高热。   在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另外一只手掌会松开手腕,揉一揉他的脑袋给他一丝安抚。但是陆洋没有趁机挣扎,乖乖的将手背在身后等着安抚过后,再度被按住,承受训诫。   臀上的颜色不断地加深,连续的责打将皮肤揍得高肿而起,每片柔软都被揍得越来越红。   震颤与疼痛在皮肤直接接触的一刹,互相作用也互相感知,落下来的手掌也不断变得热烫,他也许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虽然一开始抗拒,但是全程都乖乖塌着腰,撅翘着身后顺从的承下了所有的掌掴。   直到疼痛停下来许久,哭声才渐渐弱下。   回过神来的时候,林远琛已经从厨房端了两杯煮好放凉过的甜茶汤放在了茶几上。   “苹果红茶肉桂之类煮的,以前学的,你喝一点可以平复一下。”   陆洋有些狼狈地将裤子拉好,内裤包裹上被揍得可怜得红肿着的臀部难免还是难受得让他“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沙发的质地很柔软,但坐下来的时候还是刺激得他眼眶一热,直到茶水温暖入口,清甜才慢慢让他缓和下来。   小孩子捧着杯子,刚挨完了自己的罚,鼻子抽着气像只可怜兮兮摔了跤浑身是灰的小猫崽一样,林远琛看着他,思考之后才深深叹了口气说道,“陆洋,在你之前我没真正意义上的带过学生。”   虽然是硕导,但是因为自己忙碌,加上工作繁重而且刚评硕导那段时间,正好是他家庭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所以他一直迟迟没有收过学生。   林远琛在科研上着实出色,所以学校对他并没有在教学上的给太大压力。   “很多事情,我并不应该找理由,但是的确我的性格,因为我之前的一些经历和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好。”   林远琛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要对着小辈说这些真的也需要放下很多的包袱。   “我第一次做一个导师,很多问题我也是需要不停反省和改正的。”   那个时候对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一直没有正面的给过你一句道歉。   对不起,陆洋。   握着手里温烫的马克杯,果香混着茶叶微苦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嘴里是茶汤流淌过后甜味散尽留下的微微酸涩,陆洋有些分不清嘴角的温热,是方才喝下茶水的余温,还是现在从眼眶里不知是第几次流下的热泪。   林远琛心里缓缓地沉降着。   “我收拾一下客房给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趴在床上,像上次一样给你冷敷一下。”   因为是在家里,所以这一次要比上次在酒店东西更齐全,消毒之后毛巾冷敷完,又喷了一些药雾,草药的味道不算很浓,但是清凉镇痛的效果更好。   始终安静着任由摆布和安排。直到林远琛留下一盏小小的壁灯出去,陆洋才主动抬起视线跟着他,从虚掩的门缝里看他将笔记本电脑拿到茶几上,继续工作。   陆洋记得林远琛一直不喜欢放饮料或者是食物在办公桌上,到现在也一直是这个习惯。客房的被子是新套的,床单和枕头并不是一个花色,原来也有这样随意的时候。   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慢慢从这些细节拼凑着林远琛工作之外的模样,但是哭泣大概真的是激烈的情绪消耗,加上难得休假的松弛,陆洋还是渐渐在困倦当中闭上了眼睛。   ——————————————   面前的小伙子依旧辗转反侧,看着窗外的黑夜发呆,眼神里写满了颓败和丧气。   因为抗心衰和各项支持治疗,其实按照道理来说他的呼吸和胸口难受的情况应该已经得到了明显的缓解。江述宁看过他今天的各项生命体征反馈,走过去,在他的病床边上坐下。   “明天你的家人就到了,我们也够就具体的治疗方案跟你的父母沟通,”江述宁笑着,“情况其实比想象中要好一些,我们都要有信心。”   二十岁的小伙子露出一丝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带着沧桑意味的苦笑。   “他们不会选择救我的,如果救我,小时候就已经手术了。”   先天性心脏病的拖延和放弃有太多的考虑和理由,但是绝大多数其实就是因为经济原因,但是江述宁也不好说什么。   接着就听到小伙子接着说。   “我女朋友也跟我分手了,她说这是个遗传病,而且她没有信心能陪我,她很生气,还骂我为什么隐瞒她。”   “我可能上辈子造孽造太多了吧。”   越说,越是苦笑。   感情里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的确应该诚实。但是很多病床上的提问和困惑,是没有人能够解答的,医生护士的安慰更像是出于礼貌地回应,话语都是苍白。   江述宁跟心脏外科监护室的值班住院医交代的时候,想了想还是特别嘱咐了一句,多巡视多关注,有必要的时候准备束缚带。   对方的父母今天在电话里其实有了一次交流,听起来也比较棘手。   人世间的苦在医院,在病痛面前总是无比真实也无比赤果。   接近清晨的时候,急诊又来了电话,江述宁拿起脱在一旁的白大褂,直接下了楼往急诊走去。   ————————————————————   林远琛靠在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   直到手机响起闹铃才悠悠醒来。   他躺在长沙发上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晨,电脑因为长时间没有工作已经黑屏,身上盖着的被子是客房里的。   陆洋已经离开,划开微信是他的留言。   医院有呼叫得先过去了。   中间隔了有十分钟,可能是想了很久,才又发了一句,课件他上午会做好的。   小孩子也许还是难免觉得尴尬了。   拉起的窗帘从紧密的贴合间露出了一丝缝隙,透进几许晨光撒在地板上,是泛着暖意的光晕。   林远琛笑了一下,将手机放在一边。心里所有的想法和复杂的思绪交织着回忆,最后都化成一句轻轻的叹息。 第23章   哭喊,谩骂,诅咒,被砸得哐哐作响的玻璃门,匆匆赶来的安保,围观的人群一道道探询的视线,拿出来聚焦的手机镜头,一大清早一直闹到现在,没有一刻消停。   平日里有五六个窗口同时开放的预诊台都无法进行正常的工作,急诊大楼一层人头攒动,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听到了零碎信息后议论纷纷的,嘈杂混乱,久久不能平息。   医院外的马路依旧车水马龙,不时地响起一阵阵鸣笛。   今天本来是难得一个气温回升出太阳的天气。   大门内外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家属里有三名女性坐在门口哭喊,几个愤怒的男人一直不停地砸着预诊台窗口的隔断玻璃,嘴里骂骂咧咧,一直叫着要见医院领导。   “先生!先生,我们都可以谈,你们家属这个样子是扰乱医疗秩序的好伐,这么多人大家都是来看病的,你们这样弄让大家怎么挂号怎么看病啊?”   “冷静一点好伐?都冷静一点......”   男人却一把推开了拉住自己胳膊的安保人员,继续高声叫着,“我要冷静什么!我妈被你们医院的医生害死了,我怎么冷静!”   另一个男人的情绪更加失控。   “你们医院医生害死了人推卸责任还乱写病历骗我们签名,我们哪里懂啊!哦,你们跟那些机构勾结让我们老百姓求告无门,你现在叫我冷静!你没有妈你没有父母是吗!”   做安保的两个大爷见说了这么多,对方依然情绪激动,也没了耐性更何况几句言辞一上头便也不再客气。   “你怎么说话的你!你会不会说人话!我告诉你你有什么诉求都得通过合理合法方式!”   “合理合法?我去你妈的,你们就合理合法吗!”   .......   旁边也有一些看不下的人上去劝,但是也都不太敢靠太近生怕随时一句话语一个动作引发更大的冲突。身边掏出手机录像的人越来越多,医务科和纠纷办来的几个人员反而被人群隔在了外面。   急诊的抢救室内,本来应该用于清创的诊室临时开了一间出来算作是会议室,程澄刚忙完晚上几个外伤急诊,清晨刚打算下班就遇到这种事情,现在也走不了了,眼睛下是明显的淡青色,眼里也满是血丝。   “就是你们科室上次梁教授做的左心室破裂那个。”   程澄看了一眼匆匆赶过来的陆洋,江述宁是在之后来的,对这个情况并不是很了解,但听完陆洋大概的描述也算是明白了。   “他们要求的数字医院肯定不可能接受的,”那一晚也在手术台上的钱医生事先也多少预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有些愁眉苦脸,“是,没错,我们做的时候对她心肌功能一些判断的确没有很全面,但她年纪这么大又是女性,我们也很小心了,可本身她的室壁肌就偏薄,又有严重二尖瓣狭窄的基础,这不能全部怪我们吧。”   “知道知道,你嚷嚷什么啊小钱?诶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程澄看了他一眼,“之前不是听说全交给纠纷办去交涉这件事情吗?”   “他们复印了病历和所有材料,我们也提交了所有术前谈话的录音录像和告知书,我听说他们的律师建议是跟医院进行调解协商,说就算判,这个情况判不到他们期望的结果,家属不太能接受就......”   程澄不听他啰嗦那么多,直截了当就问。   “他们要多少?你们肯赔多少?”   “之前调解协商过几次,我们组出大头,科室和医院出一部分,加起来六七万左右吧,就差不多这次他们住院的费用刨去医保返还的,自费部分全还回去了还有多余,”钱医生语气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但他们要近八十万。”   沉默。   “所以,梁老师就说如果不接受的话,就请他们直接去做医疗鉴定,要是不相信医学会,做损害鉴定,司法鉴定也行,走诉讼程序。”   钱医生说着看了一眼陆洋,眼里带了几分谢意。   “他们之前就怕我们做手脚,复印了材料马上就申请做了文检和病历评估,现在估计是所有文书和流程上没有太大的漏洞可以钻,律师那边预估一审判定的医疗责任比例不会太大,所以建议他们还是尽量协商。”   这份感激来得不是很有必要,甚至让人有点不适,陆洋只是回报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尴尬笑意。   现在这个点还是比较早,科室里的三线还没到,梁教授本人又在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几个主治医师也不太能拿定主意。   “让行政那边派人过来处理吧,该上班上班,很快要到查房时间了,都上去吧别管了,”程澄不想再听这些,挥了挥手开始赶人走。   江述宁离开的时候,见陆洋并没有马上出去,有些疑问的看着他,陆洋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有话要跟程澄说,让他先回去。   程澄确实是郁闷的。   门诊没开,家属一大清早过来也没上去住院部,往急诊门口一坐就开始嚷着要见主刀医生和院里大领导,来来往往的人流堵着,他没办法下班,急诊也没办法正常工作。   “到底怎么回事儿?”   “差不多就是刚才那样,但是的确二尖瓣环处理得不太好,老年女性病例,本身心功能就差左室偏小基础病变也有,我看过之前的诊断和手术记录,她左心耳血栓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再加上左室破了之后,我们也做了很多努力。所以......”   程澄有些不耐烦,“所以的确是也有部分他们的责任,术前评估和技术有一定原因,把人老娘做死了是吗?”   陆洋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苦笑着,“程哥,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谁敢上手术台......”   “你们是医生,所以你们开口自然都是站在医疗方的角度。”   开口闭口都是患者自身的问题,而患者,患者家属是没有能跟你们相提并论的医学知识和能力的。   “什么叫做‘对她心肌功能一些判断没有很全面’?什么叫做‘二尖瓣环处理得不太好’?”   程澄说着瞪了他一眼,但是转而又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但这个事情既然已经交给医务科和纠纷办去沟通了,就不要影响到你们的正常工作。包括他们家属现在在外面闹,你们也别插手别理会,他们现在情绪激动不理智,安保那边处理不了派出所就会来的。”   医疗纠纷总是这样令人头疼。   医护害怕伤害,觉得努力救治却换来一纸诉状,难免委屈失望。患方悲痛激愤,觉得鉴定调解不过是医疗系统环环包庇,**困难。   陆洋稍稍挪开视线,心里也在思考着程澄刚才的话,但也不可避免的勾起他自己之前的回忆,一时也心情复杂。   回头才看到程澄的额头上有一丝轻微的血印,刚才都没有注意到,仔细看才发现。程澄看到陆洋目光的变化,知道自己额前估计是留了痕迹。   “没事儿,就是那个,她女儿,刚来的时候上来一巴掌打得我有点懵。”   “他们打人?!”陆洋脸色一变,“刚才我看到他们不是在吵架而已吗?什么时候打人的?他们凭什么打人!”   “她女儿比较激动,毕竟是自己老娘嘛,”程澄摇了摇头,走到一旁看了看洗手台边的镜子,“没事儿,这点算什么,那我能怎么办啊?我跟她要赔偿,打了我一巴掌让她赔我200块行不行?”   陆洋有些无奈,程澄这么说,让他也想起自己在急诊的时候,跟程澄半夜抢救,遇到闹事的家属被扯破了衣服,但是对方赔礼道歉了又拿了五百块现金算是赔礼,他少年气盛不肯接受,最后急诊的大主任也出面让他收了就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个时候程澄见他心气难平,用他自己收到的钱请了陆洋吃了顿东北烤肉,也是第一次带他出去吃。   人呐,要学会跟现实共处。   “行了,别发呆了,”程澄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滚上去上班吧。”   力度不重,就是开玩笑的一拍,但陆洋被牵动的痛楚刺激得下意识地脸上一皱,“嘶——”地叫了出声。   出声之后才觉得羞耻,又憋红了脸。程澄皱了眉,又看了眼他微微有些浮肿的眼睛,轻易就想清楚了原因。   “远琛对你动手了?”   陆洋别过脸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但见程澄翻了个白眼露出几分烦躁,又马上补充道,“没有很严重,很快就好了。”   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程澄甩了甩手让他快走,不再去理他们之间的事情。   急诊正门处还在处理着事情,陆洋从后面的楼道上了二楼,正好就碰上了守在楼道门口的吴乐。   对方估计是在等自己,看到他来马上就站得笔直,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陆老师好。”   脸上有几分惊惧,又有一丝说不清的复杂和动摇。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上次跟你说的材料,你交了吗?”   “我还在准备,下午就去交。这个申请书,医务科的老师说要您签个名。”   估计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大阵仗,小姑娘害怕了,声音都有些轻微的颤抖。陆洋将纸张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吴乐大着胆子继续说道。   “我听家属说,如果走完所有鉴定流程等法院判,可能要好几个月甚至一年,而且说我们的病历肯定有问题,说律师告诉他们一般文书上都能找到突破点,可是我们提交的材料就像是专门应对官司的,就算判也很有可能赔不到10%,家属还说那些鉴定机构跟我们医院都有关系,所以......”   “你听家属说的?”陆洋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没受伤吧?”   吴乐一愣,摇了摇头。   “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在正门听到的。”   才注意到她还没换上白大褂,怪不得,没有被波及就好,陆洋松了一口气,转而才认真地说道。   “吴乐,事情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位置,看法是不一样的。”   “你还没入科,那也算是真实的见了一次科室会出现的纠纷。”   陆洋笑了笑,虽然笑意里始终中带着一丝苦涩。   “鉴定和审判依据的是证据,并不是依靠一面之词和感情,如果我们的病历材料有假,那么在文检评估的时候就不会通过,我们封存托管之前的审阅签名,所有流程都有多方在场监督和录像,”陆洋的话语停顿了一下,“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病历文书我们只是尽量完整完善,做到不要有不该有的漏洞。”   吴乐的表情有些憋屈,迟疑了一下,看着陆洋的眼睛。   “陆老师,那我们真的...理直气壮吗?”   小姑娘的双眸亮如星夜,但是话语又问得迟疑。   “这里面真的没有什么猫腻吗?”   很多时候其实不仅仅是一个金钱的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手术有风险,都明白人力和医学总是有限的,但没人能接受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人财两空,是几乎所有人都没办法坦然承受的结果。   “家属认为医院应该付出那么多是因为那是他们的至亲,那是条生命。”   更何况如果家属觉得医院给的答复满含着傲慢蔑视,走到了鉴定提告,这便是一个漫长又耗时耗力的事情,所以当预估的结果不好或者走完这个流程发现,可能得到的数字还不如医院主动协调给到的多,就更令人难以信服。   “但医学医疗知识上,相关法律了解上,这些信息不对等,会让很多沟通都变得无效,至于这个过程当中有没有猫腻,有没有其他不能说的因素,”陆洋坦然地望向她,“我并不知道,也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能够知道,我们能做的就是自己工作的时候,尽最大的努力去避免意外,做到无愧于心也保护自己。病历我全都经手签过名,我可以发誓没有任何虚构伪造。”   不过的确,我们预判到了官司,所以文字措辞都是极尽谨慎和全面。   陆洋看着她微微地低下了头没有回话,便从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别着的黑色水笔,在申请书下面签了名字。   很多医生在遇到这样的事情,就算不是自己的医院也会下意识地先站在医疗方的位置思考,更不要说自己这样经历过医疗纠纷的人,但是吴乐明显有些不一样。   陆洋看着面前眼里浮现起一丝挣扎的小姑娘,即便心里有一丝无法解释清楚的不快和郁闷,但将申请表递回给她说话的时候依然温和。   “转科之前,你还有很多考虑时间。”   上午的时候,估计是都知道了这件事情,整个科室的气氛非常低迷,林远琛没有过来科室,刚到医院就直接去院办开会了,其余的几位教授一起查的房。   交班晨会上,韩教授也难得严肃着讲了几句,让大家工作要更加小心,但是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一切如常就好。可散会时,还是笑着补充了一下下午下班会点奶茶,科室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孩子倒是瞬间一扫阴霾。   “吃吃吃,诶呀,韩教授这档口还有心思点奶茶。”   “不然呢,一有事情,日子都不过了?”陆洋正在查阅着昨晚的查房记录,看到其中一条的时候,稍微停留了一下,头也没抬就跟关珩说,“你跟心外ICU那边值班的几个护士说一下,重点关注一下那个逆天长寿的20床,江师兄昨晚交代可能需要准备束缚带,不要出什么意外。”   “哦艹,”关珩挠了挠头仰天长叹了一下,这一周轮夜班的那一批护士基本都是去年进来和轮转过来没多久的,只有一个比较有经验,“我找个姑娘调个班吧。”   陆洋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你也跟科室里的护士说一下,今天这个事,进出的时候小心一些。”   “啧啧,唉,我就说过要赔的啦,你看现在这样子这件事也压不住了,网上面都有早上急诊的视频了。要不现在再讨论讨论价格算了,”关珩说着,表情也有些矛盾,“万一真告了折腾个大半年,判个意思意思的赔偿那才拿多少呀?真到了那时候我要是家属我也会疯的。”   陆洋从清晨赶过来一直围着这件事情转,难免也脸上郁郁。   “这哪里是我们能插手的。”   “不过,你文书真的是厉害,我没想到啊,接这种医疗官司的律师基本都是很有这方面素养的吧,让那些人都挑不出问题,你......”   “关珩。”   陆洋放下了手里活儿,转过头看着他。   “我没有编造也没有任何涂改,我只是把那天晚上之前所有的检查单和病例全部整理齐全,从那天晚上的抢救开始所有细节都记录下来而已,即使有补充我也有按照规定签名,我...文书上详细记录所有医疗措施,准确没有遗漏,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关珩可能是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但也只是平静地等他说完,才回答了他的话。   “陆洋,这是应该的,没有错啊。”   “难道都跟我当时一样孤立无援,又绝望又害怕才是对的吗?”   “洋洋...你这就有点偏激了吧,并没有人这么想。”   心肌的病变和病患自身基础的条件和病症高几率诱发是真,操作上尽力了但是处理的确有一定瑕疵也是真。   承担应该承担的部分,不要因为材料疏漏而加重责任,难道有错吗?   不想让我的科室,我的同事陷入跟我一样的困境难道有错吗?   当时那个病人家属以为是心梗,下级医院初诊要求按照心梗治疗,给了很多情况描述误导了大夫,心梗跟夹层的治疗那是两个相反方向啊,他隐瞒自己吃了抗凝药,再加上夹层手术那么大剂量的肝素抗凝下去,谁能止得住他出血?   但是那又怎样?   家属如果真的告了,拿着我是住院医师这个点可以告到巨额赔偿,告到我失业,可以告到我这八年书全白读了。   而我在手术台上做错了什么呢?   停顿了一下,稍稍平复了一会儿,陆洋可能是想起来是在工作,才压下心里突然涌上来的汹涌情绪。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关珩搂了搂他的肩膀,没有生气,也没再说什么。   这件事情也许就会永远成为一道门槛,每一次都会静静出现拦在他的面前,即使他看见了,也会被绊倒,重复地经历疼痛,又重复地骂自己不应该。   午后,家属终于被劝说着请进了院办的会议室。   上了一台苏教授的先心,陆洋在手术休息室的更衣间里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借着光线还是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依然红肿着,几处青紫在肿着的皮肤上清晰地浮现,皮肉还隐隐作痛,昨晚那顿巴掌每一记带来的痛楚,此刻仿佛都在复习。   林远琛刚才在收到PPT之后道了一句辛苦,后面又问了他一句,现在还疼吗?要是还疼的话,药就在办公室桌上。   陆洋的脸一下子就红得彻底。   昨晚他对着林远琛说了那么多直白又伤人的话,可是回答他的是真诚而又带着沉甸甸分量的道歉与安抚,掌心揉过他脑袋,对方的态度始终保持着平和包容。   他歇斯底里的诉说,就像是一场痛快的发泄与倾倒,清晨接到程澄电话时,起床走到客厅在看到疲惫地靠着沙发休息的林远琛后,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愧疚,将被子轻手轻脚地盖在了他曾经的老师身上。   陆洋的手贴上依然微微肿着的臀部,慢慢地**着屁股上昨晚挨了揍后留下的肿块,有些难受,但在那瓶药酒喷雾的作用下也缓和了许多。   可能是镇痛药剂带来的舒缓,也有可能是林远琛昨晚那些话的确带着莫名其妙的“后劲”,加上早上那些负面的情绪一直纠缠在心里久久不散,陆洋在这个时候突然觉得鼻尖一阵酸胀,也分不清是脆弱还是委屈。   他在更衣室的隔间里,站了很久,一直在压制着,平复着。   下午没有按照原计划去学校,课程做了调整,作为科室主任林远琛一整天都在不停地开会,工作和教学全都放下。   一直到傍晚,才回到了科室,江述宁正带着住院医和低年资的主治医生们准备查房,林远琛拿了白大褂穿上,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   进入第一间病房之前,江述宁正在汇报着病人的情况,他突然就问了一句。   “陆洋呢?”   江述宁停下了话语,愣了一下。   “刚才韩教授说叫的奶茶来了,他带人下去拿,”一边的关珩帮着应了一句。   “让几个小孩子下去就好了,他这个点跑下去干嘛,”林远琛皱着眉头,但是表情很快又恢复平静,“关珩去把他喊过来,述宁,抱歉你接着说。”   江述宁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停顿之后还是保持着微笑,继续讲述。   陆洋过来的时候,几个人正好要往监护室过去。一整天都没见到面,但陆洋在对上林远琛的目光时还是会本能地有些闪避。   “主任。”   欠身打过招呼之后就走进林远琛身后的队伍里。   林远琛没说什么,走进了监护室,亲自看过了那个带着严重先心病活到了成年的小伙子。口唇和四肢都没有什么血色,即便是辅助给氧但是结果依然不够理想。如果手术,也许可以改善现在的肺血情况,但也可能意义不大,反而加速心衰的进程。   “晚上联系安排一下吧,我跟苏教授同家属那边见个面吧,”林远琛在走出监护室时交代了一句,听到江述宁应了一句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陆洋把这个病例资料整理总结一下,明天晨会完涉及的科室一起讨论的时候做一个分析讲解。”   陆洋刚要点头,就听到江述宁笑着说道。   “林主任,这个病例一直是我在跟,不如还是我来做吧,详细资料我也比较清楚一点。”   还没等反应过来,陆洋就感受到关珩的手肘碰了碰自己,他抬起头看了看关珩,又看了看江述宁,转头又发现林远琛目光深沉也在看着自己。   脚后跟被关珩不动声色踢了一下,陆洋表情如常,点了点头。   “啊对的,这一床从进来一直都是师兄在忙。”   脚后跟被重重地踩了一下,但陆洋没有改口。   林远琛静静看了他一眼后,收回了目光,“那也好,述宁,辛苦你了。”   ————————————————   病人的父母看上去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从偏远的地方赶过来,坐了半天的车,搭上了飞机下午才到的上海。   老夫妻俩坐在医院接待室里的样子有些局促不安,毕竟沟通不仅仅是心外科室在场,其他涉及到协作科室也都派了医生过来,面对七八个医生难免紧张。   陆洋没有进去,重症值班室里也需要人看着,毕竟晚上清洁护理的时候,小伙子又问了不少丧气的话。   独自看着文献过了一会儿,江述宁走进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两份点心,肠粉和广式炖汤。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就随便买了点广东常吃的夜宵。”   一闻陆洋就闻出来了,椰子炖鸡。   “这也太不好意思了,谢谢师兄。”   “不用这么客气的,陆洋,”江述宁拆了筷子和汤勺递给他,“反正一起值班,夜班那么长还是要吃点东西。”   陆洋看到他就想到下班前关珩被自己气得一直翻白眼,心里有些无奈,但也没表现出来。   江述宁也的确没跟他见外,坐下来开口就没绕弯子。   “我听钱哥说,这个左室破裂是你做的修补?”   陆洋浑身紧绷了一下,但马上就笑了出来,“怎么可能,我就进去手术室帮个忙打个下手,是林主任及时赶到做的。”   江述宁笑了笑,转过头正对上他的目光,说得很认真,“陆洋,我并不是站在你对立面的人,你不用这么紧张。”一边说一边也帮陆洋打开了外卖的盖子,“今天下午只是觉得,这个患者我更清楚情况,毕竟这两天我几乎都在医院,而且看你因为早上的事情绪好像有些影响,所以才主动说自己来的。”   拆完了,又索性将拆下来的盖子和包装全都塞进袋子放好。   “我没有别的意思,包括如果到时候外科手术治疗,林主任怎么安排我也没有意见。”   陆洋不太清楚他言下之意,没有回答,江述宁便接着说。   “我的方向一直是心血管类,所以其实我挺好奇的,像林远琛这样厉害的老师,教你没有保留看得出来也挺关照你的,你为什么不想跟着他深造呢?”   话语很坦白,也没有什么顾忌。   “我其实挺希望能够跟着他学习的,跟着他做项目,开展临床研究。所以我比较想知道的,你跟他之间究竟怎么了,以及——”   “你为什么不愿意继续跟着他读博士呢?”   可能因为之前的交情,江述宁对他说话一直都很直接,像是完全没有职场上的保留和戒心,   “我没听他提起过有打算新开什么项目招博后,而且我其实......”陆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心里突然没由来的觉得别扭,“我有在考虑可能会选择继续深造。”   “这样啊。”   脚总是会不小心踢到原本装外卖的塑料袋,江述宁索性俯下身,把袋子提起来又转身想丢到另外一边,但是回头的时候一眼就看林远琛站在门口。   连忙站起来。   “林主任,这么快就跟家属谈完了吗?”   陆洋听到他这么一叫,转过头看到林远琛的时候直接岔气,一口肠粉呛到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24章   林远琛手里拿着的文件夹有些陌生,陆洋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刚进门的时候他心里还嘀咕,倒真是个好人,还让他吃完了夜宵再到办公室来。可是下一步林远琛锁门的时候,陆洋就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了起来。   之前每一次他踏进办公室,林远琛这样把门锁上都是在愤怒的情况下,但现在林远琛的表情非常平静,开口谈的也是那个危重的先心病成年病例。   小伙子的父母在听到医生给出的几种治疗方案之后,还是决定出院,毕竟手术的费用高昂加上风险巨大,而一直保守治疗也只是拖着时间,他们也无力负担。   “但是我还是希望他们再考虑考虑,”林远琛说着,将手里文件夹的文件全部摊开放在陆洋面前,“你之前的猜想上我做了一些修改,你看看,如果这样做,可能可以更大程度去改变这个病例他肺血管的情况。”   他甚至也许会得到手术彻底矫治的机会。   陆洋拿起那些摊在桌上的稿件,看了几秒之后就认出来,都是他之前存在程澄的值班室里,早就已经碎进碎纸机里的东西,现在复原之后又被打印出来放在了他的面前。   “你看,如果我们在这里做血管改道,”林远琛站在他旁边,指了指他之前草稿画上心室出口与肺部的位置,“其实原理上跟glenn手术是差不多的,只是这样修改之后,能够充分考虑到这类病人他自身已经各种微小旁系侧支的血管网,加上你原本在这里,”手指移动到他精细描绘的一处细节,“我们放入微型支架,同时在这一块的时候保留一部分他自身的......陆洋?”   林远琛抬起头,看到陆洋听他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呆滞,便开口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   “这些稿子...我本来都已经丢掉了,”陆洋说着,语气里有些摇晃,眼里也有几分不敢相信地望向林远琛,“我以为并不太可能操作......”   “是啊,不可能,天马行空到一种荒谬的程度,很不切实际,操作难度也非常大,不是一般的心外科医生敢尝试的,甚至完全无法预料预后,根本行不通,”林远琛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所以我做了修改。”   陆洋看到在自己原图基础上有许多的步骤被红笔圈划打叉,但是又重新写了新的猜想,在自己的构思基础上加了更加完善的做法。   成沓物归原主的稿件上,那些已经丢进垃圾桶里的纸屑重新恢复完整,被仔细地考虑过,调整过,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完好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那些复杂的血管重建设想,不同材料补片运用的讨论与预计,多种方式进行手术的预设,对于预后的期许与担忧,甚至连有些凌乱的术式草图都被复原了。   他过去的日日夜夜里辗转思考不肯放弃的执念与坚持,在他心灰意冷地放弃之后却又被小心地捡起整理着保存下来。   林远琛看着他的怔愣,轻轻笑了一下,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微叹。   “传统手术术式发展到现在,能改良改善的路子几乎非常狭窄了,所以你这样的观点很有想法,陆洋,也的确真的相当有天赋。”   我可不想当个占用学生的创新和想法来继续研究的坏导师,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自己继续下去,做你想要完成的事情。   林远琛的设计与术后血管通路的构建更加的稳妥全面,不过在效果上自然也相对会保守一些。   “但是不能改变的一点就是,操作难度实在是太大了,加上病例又是镜面右位心就更难了。”   说到这里,林远琛笑了笑。   “不过这就是医学啊。”   新的东西在刚刚提出的时候,都难免会被当做胡言乱语,就像在维尔纳·福斯曼如同“疯子”一般把一根软导管从自己的手臂沿着血管行走送到心脏的多次尝试之前,谁能想到日后这样蓬勃发展的心脏导管技术?   “他父母没有办法在他身上冒险,但是年轻人自己虽然悲观,却有很强的求生欲望,”林远琛说着也有些被触动,“明天我去几个基金会那边问问,你把这个病例资料整理完也发给我。”   陆洋听到他说的话,稍稍从五味杂陈的心情当中缓了回来,脸上表情有些犹豫。   “江师兄那边?”   “我等会跟他说吧,他调去新院区之前,我跟上面那些老师的意思一样,还是跟着每个教授都工作一段时间得好。过去之后,观察考核一年他就要升副高了还要接行政副主任,下个星期我想让他跟着韩教授的组,多做搭桥,他毕竟是血管方向的嘛,”林远琛眼里这都不算事儿,“明天上午跟我去学校上完课之后,我们再继续讨论这个病例。”   林远琛见他总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眉间微皱。   “你不是想回来组里吗?怎么?又不愿意了?还是不愿意去学校?”   陆洋以为他不高兴,连忙摇了摇头。   “没...没有,我知道了。”   既然答应了林远琛提出的一年期限,自然也接受了去学校做他助教的工作,只是想到今天的事情还是不放心,于是又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那今天来的那些家属呢?”   “医务和纠纷办有专人负责,还有医调会那边都会再交涉的,”林远琛估计是也被这件事情弄得有些烦躁,表情不是很好,但知道他担心的是这个,眉头也缓缓舒展一些,“现在家属也听不进任何话,也不让科室再出面,所以这件事我们暂时也做不了什么。”   陆洋点了点头,还有些欲言又止,林远琛敏锐地觉察到了,看着他,等他自己说出来。   想起了今天一直纠缠着自己的情绪,年轻的医生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继续说。   “是关于病历的问题。”   “病历并没有问题,不仅仅是病历,我们提交的一切检查和记录材料都没有问题,”林远琛看着他,以为是因为家属今天闹的时候说的话,有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估计是传到他耳朵里了,“有一些话不用太去理会,事情讲究的是证据。”   “我......”   要坦诚。   如果你的想法要让我知道,就要坦诚。   林远琛昨晚说过的那些话,都在陆洋的心里打着转。他稍稍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科室里的人因为这件事情,觉得我做得很好或者很感谢我,会让我觉得怪怪的。”   林远琛听了他的话微微抬了抬眉眼,想了一下,“你是觉得他们夸你谢你,让你有负罪感是吗?”   点了点头。   “我只是把完善的病历交上去,但是......”   陆洋一边说一边觑着林远琛的表情,见对方在笑,突然又觉得自己有些窘迫。   “对不起啊主任,我想法太幼稚了......”   “不会,不会幼稚,”林远琛看着他,接下来的话语里每个字都说的很认真,“但是陆洋,我觉得你心里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负罪感,而是这件事情会让你想到自己之前的处境从而感到愤怒,对吗?”   林远琛的眼神一直沉静着,并没有催促他的答案。心魔如何克服?就是要一次次地提及,一次次让他面对。   陆洋咬了咬牙,抬起头接触了林远琛目光的时候,那一股强烈的情绪终于像是可以放心地全都袒露出来一样,他叹了口气没有再做掩饰。   “除了这个,我也有点怕,我怕他们会觉得是因为我自己之前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所以病历一定会做一些事情,一定有什么动作......”   “光术前谈话就那么多次,这个病人梁教授组的医生都很上心的,几个住院医连着两个星期都不敢离开医院,我做的只是希望材料准备充足,不要有不应该出现的疏漏,我知道这次的事情跟之前不一样,我......但我不想让他们太被动。”   陆洋有些激动,前后也有几分语无伦次,心里持续了一整天的暗涌,终于冲破了压抑着的泥土,冲到了地面上来。他说到后面有些想要克制自己,说得有些断续,但林远琛始终没有打断,一直耐心的听着等待着,让他将情绪里的不安焦虑全都宣泄出来。   手掌在话语结束后良久的沉默里抬起,揉了揉陆洋的脑袋。   他跟林远琛明明差不多高,却在这时候完全像个小孩子一样,站在自己依靠的老师面前,迷茫又倔强。   这样亲近的行为也让他想到了昨天晚上那场惩罚,狠厉的掌掴虽然不停地抽下来,但也时不时有这样的安抚,陆洋耳后也有了些许烫热。   林远琛见他没有抗拒,心里也多了一丝高兴。   “这样很好,陆洋。”   你愿意说出来,这样很好。   “我一直告诉你,做这个行业自己心里面要有一个尺子,什么事情该怎么做不该做,做到什么程度,自己要有一个标准。陆洋你问问自己,这件事情,以你自己的标准来看,你真的问心有愧吗?”   没有等陆洋回答,林远琛看着眼里有坚定也有挣扎的孩子又继续说道。   “如果你心里暂时没有清晰的标尺,那我告诉你,所有的文书我也都签名了,没有问题,我们做的是该做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话,我依然希望自己能成为你的尺子和标准。   头脑因为一整天不间断的工作有些昏胀,外头的天空是一片深沉的墨青色,他的世界里好像一直都是昼夜不分。   林远琛靠着办公椅的靠背,看着刚刚挂断的电话,女儿说着自己昨天带了小男朋友回家吃了顿晚饭,妈妈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热情的招待了男孩子。但陈媛性子比较急,估计是在男生走后,唠叨了许多女生要小心要注意之类的话,所以南南虽然开心但说到后面又有些郁闷。   叛逆期随时都有可能来,所以林远琛算是站在父亲的角度,温和地给了许多建议和提醒。   南南虽然嘟着嘴不情愿,但比起陈媛,的确更听得进去林远琛的话,虽然也忍不住回嘴。   “女孩子怎么了?我跟Ethan在一起很开心啊,妈妈为什么总是觉得我就一定会吃亏啊?爸爸追妈妈的时候,爷爷也这么啰嗦吗?”   他的父亲。   不要说追求陈媛的时候,他大学的第四个年头开始,就没有再回过北京的家了。每一次就算是学术会议或者是交流研讨,他机场落地之后就匆匆赶去酒店,跟母亲见面也是在外面的饭店里。   连过年也不会回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在给予引导的时候态度和措辞都很重要,林远琛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南南都像是能找到话语反驳一样的,想想也有些失笑。   而那时候哪怕有一点反抗,都会为自己招致一顿棍棒。   劈头盖脸,抽得他遍体鳞伤,不会去考虑这样对待会不会打伤他,会不会伤及内脏,会不会让他伤心,甚至直到拍了片子的时候都觉得是他叛逆矫情,说是父子倒更像仇人。   只是他逃离深渊的时候,却也好像变成了另一个深渊。   陆洋那一句句带着恨意的话语,虽然包裹着委屈与脆弱,但还是生生地刺痛了他的心。   即便隔了一天想起来还是难受。可两个人在刚才的对话里一直默契地避免去提到昨晚的事情,彼此都需要缓冲。   不过想到小兔崽子刚才对着江述宁那句松口的话和面对自己时的坦白,林远琛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地区心外科的微信群里一个更加特殊的病例发了上来,圈了一众上海最权威的教授希望能得到医院接收,林远琛看了看,抬手拨通了电话。   ————————————————————   程澄拿到资料的时候,丝毫都掩饰不住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吴乐下周上去心外科,明天又塞个人过来,我这里是什么?培训基地吗?”   医务科派过来的小姑娘看着是年纪不大,但是说话行事倒是很老成,见程澄语气不善也完全没有被吓到,还笑嘻嘻地回道,“程主任您说得很对啊,我们这儿就是规培基地啊。哎呀这不是急诊重症科的大主任说您临床带教能力强才......”   “你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程澄完全不吃他们行政糖衣炮弹这一套,“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他什么证都没有本科毕业都快三年了!前面几个好歹是本校毕业的,陆洋虽然只是专硕但是临床能力够强啊,到了吴乐,五年制保研直博的,结果来了手脚慢情怀屁话又多,但是好歹还有证敢让她做事,这个呢?一张白纸!”   “您可以教他嘛,对吧,而且实在不满意,”小姑娘对他稍微使了个眼色,“您就放他在那里,不添乱不出事儿就行了,人也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   不说还好,一说程澄脾气就炸了。   “要塞人进来,康复科不行吗?后勤不行吗?体检中心不行吗?这些科室没那么忙又不会出大事,塞到急诊来想干什么啊!”   “哎哟喂,程教授啊程主任啊,我一个跑腿的打工人我怎么知道,”姑娘看了看手机时间也急着下班,但是程澄一直不肯答应不接文件,她也头疼,“不过我听说,是堪恒公司的小少爷。”   “那个就更应该塞去康复科了啊,那不是他们那边采购器械的老伙伴了吗?”   小姑娘面对着程澄耍性子一样的阴阳怪气也着实有些无语,直接把人事材料往他桌上一放,“好啦程哥别为难我了,明天早上人就来了,您就行行好吧,我放这里了啊。”   紧接着就立刻脚底抹油了一般的溜走了。   程澄无语又气结,把窗户开了一点,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衔在嘴里。   临床带教能力强,呵,有点讽刺。   之前来的住院医他都算不上有去教导什么,陆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林远琛长时间的高压教育下逼出了一身本事了,吴乐在身边还没多久他也没了耐心,程澄翻开简历,看了一眼资料上除了带着本科毕业时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经历描述了,一时也算是被气笑了。   那个时候林远琛为了让陆洋的条件能更有把握地签合同,又不想让别的博导带他,从研一就逼着他兼顾临床和实验室,分析总结写文章,一遍遍不停地帮着改,跟其他审稿人拉锯,简直恨不得自己写了投出去,毕业的时候陆洋才有了那一批年轻学生里一骑绝尘的影响因子,过程真的是又疲惫又折磨。   有背景有牵扯的就是不一样啊,其他地方普通二本医学院毕业都能直接塞进来这里工作。   程澄看着简历上的名字和照片,何霁明,样子虽然长得齐整但是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何家的孩子,长得跟他那个精明的妈倒是很像。程澄想起来之前在堪恒公司搬新地址的时候,他跟自己的老师还没有彻底闹掰,剪彩时出于人情陈老出席了,自己被老师催促着也不情不愿参加了晚宴。医院正式的聘书还没下,何董事长就对着他一口一句“程主任”,笑得一副表情就像是跟那张脸分离般的夸张。   把文件扔在一边,程澄想到陈院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气难平。   陆洋发了条消息来,说自己还是多去监护室里面看着,就不下来找他了。   本来陆洋也是心里郁闷了才会下来待会儿,现在看来应该是好一点的吧,程澄回了一句“ok”后,倒在沙发床上看着桌上收拾得干净又整齐的茶具,更有些无言的郁结。   颜瑶也好,林远琛也好,甚至连在国外的师兄,还有远在藏区的大师兄都出面劝说过,但是程澄就像是几头卡车都拉不回来一般的决绝,没有任何的余地。   “但是就算这样,老师也没有说过要把你从师门里除名了,让你在业界做不下去,再怎么说都算是一种服软了,程澄你做学生的不要太过分。”   颜瑶上次过来这边院区开会的时候,见他提到这件事时立刻变得一副不死不活,油盐不进的样子,看了就生气。   “师门除名,业界就做不下去,凭什么?怎么?医疗行业陈院士一人说了算?”   “不是老师一人说了算,但是让你混不下去对老师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件难事。”   “所以你也觉得这是正确的,一堆门阀利益集团像蛀虫淤泥一团又一团掌控资源和话语权是正确的?你是拜的是老师吗?你拜的是山头吧?你也觉得......”   “程澄!”颜瑶的脸色冷了下来,声音也完全失去了温度,“那是我的老师,你给我注意你的措辞。我不知道你跟老师之间到底是什么误会,但我现在客客气气跟你说话,是因为老师还没有逐你出师门,你还是我的师弟。”   那些回忆想起来都只会让人心烦,程澄索性把值班室的灯全都关闭,被子一拉蒙住头,强迫自己入睡。   而陆洋刚才发完了消息给程澄之后,就继续在重症监护的值班室里,从头到尾重新又看了一遍这个小伙子的病历和检查。江述宁接到林远琛的安排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可惜,面对陆洋脸上有些尴尬和抱歉的表情时,也很坦然。   “林教授的确是非常难得的导师,但是师徒之间的确要看缘分的,没有缘分的事情,不能勉强。”   陆洋在某个瞬间,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对江述宁的嫉妒。   他的确是强大又自信,他的实力,他的家世和教育,他的经历与心态,让他这么平和豁达。   如果是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也许都会有无法控制的自怨自艾,不够优秀,没有那么好的命,怀才不遇,觉得凭什么为什么。   但江述宁非常轻巧地把这些归结为缘分,既然没有,就不强求,总会遇到更好更合适的。   “真好,羡慕你。”   江述宁跟他交接的时候也说了一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心里的羡慕能够坦诚的人,才是真的令人羡慕的人。   陆洋想起自己之前,像是赌气一般说的那些自己也有在考虑深造的话,瞬间也生出了些愧意,只能笑了笑糊弄过去。   就算氧合一直在渐渐好转,病床上的年轻人,脸色却比昨天看到的还要灰败。   刚才病人的父母换了无菌服进来看过了正在病床上挣扎的孩子,但是很明显对于病人来说并没有起到任何鼓励作用。   小年轻眼睛里如同完全失去了光芒一样,面对陆洋的话语和护士的护理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陷入了深重的绝望和沉默里。   陆洋在坚持跟他聊了几句之后,选择了安静,戴上听诊器,再一次听他的心音。   大概过了两分钟,年轻的小伙子才低哑着嗓音问了陆洋一句。   “医生,如果父母希望你死掉,你会怎么办?”   耳边刚刚听过的是完全不规律,合并着多种问题的心脏跳动,现在面对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是都说父母是爱自己的子女的吗?”   “那为什么我的父母在知道我生病之后,马上就开始努力要二胎,现在又告诉我,弟弟读书还需要花很多钱,希望我能理解他们呢?”   人性脆弱,在疾病面前更加不堪一击。   陆洋并不是身处在同样困境下的任何一方,对于这样的问题无法回答,也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答案的。   陆洋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坐下,没有在确认过体征和状态后,就马上离开去看下一个病人。   “医院有几个项目是关于重症援助的,有基金会,也有关于网上筹款募捐的一些指导,还有相应的减免政策再加上医保报销,我个人觉得,”陆洋看着他的眼睛,“并不是没有希望的,我希望你能接受治疗。”   “那如果我...我借钱治病的话......我以后身体能恢复好,能工作赚钱吗?”   用了别人的钱治病,总是要还的呀。   年轻人眼里重新燃起的一点光亮也是小心翼翼的,问的时候有些许的羞涩和难为情,看着更让人唏嘘。   那个批满了红笔修改,标注了更多猜想讨论与可能的草图稿件再度回到了陆洋的脑海里,错综复杂的心肺血管改道与缝补,大胆到离谱的切割与重建,在心脏上精细到需要放大才能看清的血管网路上,尖刀每一点操作都将会是踩在针尖的舞蹈。   “我知道我可能,没有太大的机会,但是我......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不也活到现在了吗?”   陆洋抬头看了一眼,他床位上的名字。   郑晨阳。   寓意非常明确也好懂。   “晨阳。”   陆洋叫着他的名字。   “医学没办法解决所有问题,甚至能解决的问题非常非常的有限,但是作为医生一定是竭尽所能,拼尽一切努力。”   其实不仅仅是林远琛,在他初步假设这个高风险高操作要求的复合术式以及材料构想的时候,程澄也曾侧过身来看过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笑出了声。   “哇,不可能不可能,要是行得通还轮得到你来想?”   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患者如果错过了治疗的时间,发展到了不可逆的心内异常分流状态进展到艾森曼格综合征①是无法进行手术的。   移植也需要考虑指征,并且花费巨大,风险与存活都是问题,而作为生命维持很多药物依然需要依赖进口,费用昂贵。   这样的设计拼的就是去争取一个可能。   现在行不通不代表以后也不行,陆洋还清晰的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以后产检技术会更好,不会像以前那样单心室看不出来的一大堆,比如咱们医院基本所有项目做下去,绝大部分问题都能筛查出来,这样的孩子谁会要啊?先心没前途的,真要做还是微创介入加大血管手术才挣钱。   那时候,陆洋听了程澄的话只是笑,看着桌边一叠报纸里夹着的彩印广告单,半晌才回了一句。   那就让那些即使得病还被生下来的小孩子,长大了都能坐海盗船。也让那些长那么大都没有坐过海盗船的人,坐一次海盗船。   啊?什么海盗船?为什么坐海盗船?程澄皱着眉头,没反应过来。   广告单上正印着欢乐谷的宣传,陆洋的语气莫名带上一抹天真。   因为那些刺激的项目,我怕吐,只敢坐海盗船。   站在自己学校里的时候,那种说不出的动摇与自我内心里一次次反复又无声的质问更加强烈。   熟悉的校区,熟悉的校道,也是熟悉的阶梯教室。   陆洋不是没有做过林远琛的课堂助教,整体来说简单,就是准备PPT,然后在一边按照他讲课的进程播放。   今天还是简单的卫衣外套和休闲裤,不过戴了眼镜,加上脱去白大褂之后,稍微收拾收拾,捏一捏头发,陆洋放在人群里都很难被忽视,现在站在大教室里调试着电脑,还能听到下面在切切私语,男生女生都有,全都盯着自己看。   “哦草,这帅哥谁啊?”   “林教授新助教吧,不知道他在学校哪个医院啊。”   “林教授之前那个助教不是总说自己比林教授小五岁,看上去大十五岁都不止。”   “哈哈哈,对对对,那个地中海。”   “哇,他长得好港啊。”   “哪里看得出来港不港的,我猜他是上海人。”   “你等会儿去问他嘛。”   “神经啊。”   林远琛进来之后教室就安静了下来,陆洋推了推眼镜,抬起头看了一眼屏幕显示没有问题,便坐在一边了。   这节课讲的是诊断学里心包填塞相关的判断和各种状况下的处理,内容相对来说并不太复杂,毕竟面对的是八年制第二年的学生。②   对陆洋而言这个上午,可以算是半个休假。林远琛上课的时候,说话声音也是一样的低沉平静,思路清晰,有条不紊。教学,科研跟医疗一样,在这样的知名大学附属医院都有指标,陆洋一边琢磨着,也不知道林远琛这学期要上满多少个课时,干这个活儿倒是不累。   讲解完了之后,是病例的分析和讨论,见林远琛准备叫名字,刚才还不知道是在看屏幕还是在看自己的学生们,现在全都趴了下去一个个都不抬头了。   太逗了。   陆洋瞧着倒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本科想起来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下课前,按惯例是给了提问的时间。零零星星的有一些关于今天课程内容的提问,当然也回避不了昨天闹上网的那些视频,有学生问了具体的情况。   毕竟是自己学校最大的附属医院,学生们会好奇也是正常。面对一整个教室的医学生,林远琛的回答其实也算是官方标准,没有什么漏洞,但也没有详细说明。   “......所以就像大家都知道的,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规避。”   “那林教授您有做过最高风险,最艰难的手术是哪一台您还记得吗?”   一个男生接着问道。   那估计还是那个全主动脉置换吧,也可能还是那几台心肺移植,陆洋想着。而林远琛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脱口而出。   “是五年前。”   “我做过一台复杂先心病,完全性心内膜垫缺损合并右室双出口,做的双心室修复。”   -------------------------------   ①:可以理解为就是先心病错过治疗机会,发展到后期的情况,治疗方式多为延长生命   ②:瞎写的,我不知道八年制的课程,也不知道诊断学里会不会有心包填塞(ノДT) 第25章   2014.10.7   唉,又堵了,这个小孩子管壁也太薄了不好做呀。   操作的情况应该是非常糟糕,因为整个台上只有一个人的表情是自如的。   那时候的林远琛一边做一边低声地嘀咕着,身边的助手医师和器械护士根本不敢说话,而站在洗手护士身边观摩手术的规培生就更不敢出声了,听着林远琛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但是一直都没有停下。   “杨皓。”   “...是,是。”   “关胸缝皮遇到问题要做的不是硬着头皮扛着或者是骂实习生,而是打电话找你的上级医师赶紧来,你在这里磨磨蹭蹭,麻科和手术室的人也得陪着你熬夜。”   “我......”   “昨天拖到快十一点,才把人老太太推进监护室,你们是在干嘛?”林远琛抬头看了眼站在自己面前不敢说话的青年医生,“回话啊,缝不上归缝不上,在操作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光看着都这么紧张,到你主刀的时候怎么办?”   “我......昨天...昨天是因为病人心肌,心脏复跳之后...就是一直情况不太......”   “行了,换个问题,”林远琛没什么耐心地开口说了一句,然后埋头继续重新操作,“这里心内交叉重建非常关键,尤其需要注意什么?”   尖刀指了一下一直缝得总是撕开的地方,就看到杨皓的眼里轻微一颤。林远琛看着他这心理承受能力有些无语,转过头随意地扫了一遍其他的助手和见习医生还有三个跟进来的专硕。   “这么简单的问题没人知道吗?”   倒也不是没人知道,只是当下的气氛没人敢开口罢了。杨皓作为当时的住院总医师,是张教授的学生又跟着林远琛学习,他都闭嘴了,其他人哪里敢在这个时候说话。   “瓣膜的修复和心室流出道改善,还要避免损伤传导系统。”   林远琛看了那个站在无菌区外的学生模样的人一眼,就再度俯下身。   “这样的病例术前准备要注意什么?”   “分析肺血管情况,开强心利尿药物,还要控制呼吸道和肺部不能感染和有炎症,根据氧合情况选择给氧护理,呃......必要时加开扩血管药物。”   始终没有放下了手里的刀具器械,眼睛也没有看过来,但台上沉稳的主刀医师一边进行着娴熟的操作,一边没有停下一直提问“还有吗?”   “嗯...呃,要完全弄清楚病例心内膜垫缺损的生理解剖情况。”   “如果术中修复发现流出道梗阻严重,怎么办?”   剪刀将已经准确固定住的的补片缝线剪断,林远琛一边听着回答,一边又继续接过了护士递来的已经装好生理盐水的注射针筒。   “一般可以考虑修剪补片进行加宽重建,或者也可以考虑rastelli手术,因......”   “什么是rastelli手术?”   生理盐水注入,视线紧紧地盯着检查着瓣膜在液体流动时的开合情况,以此来模拟血液在心室和动脉间交换的状态。   “人造带瓣膜的管道从心脏外面搭建肺动脉和右心室流出的通路,然后......”   “但是这种手术有明显的不足,比如?”   “呃......嗯,可能时间久了会钙化,而且...因为人造血管不会随人体生长,远期生存不理想,所以多为多次手术中的一期姑息手术的选择.......或者在大一点之后要做通道的更换。”   倒也勉勉强强,磕磕巴巴的,但是林远琛手上一边操作一边转而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见过活的完全性心内膜垫缺损合并心室双出口吗?”   “啊?呃...没有。我只是有看过一些期刊文献有关于......”   “那就来看看现实里的复杂先心是什么样子,这个例子比较特殊,房室间隔缺损到这样的情况我都是第一次见,你在期刊上肯定也没看过,”林远琛看了一眼一旁的两名巡回护士,给了个眼神,“给他衣服和手套。”   男孩子一紧张,无意识地把手往身侧一放,被一旁的护士老师勒令出去重新洗手去了,林远琛看着他有些无措,又六神无主,被护士喊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样子觉得有趣,口罩下面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番折腾,小孩子才站到了他的身侧。   “心内膜垫缺损有几个分型,说白了就是心房心室中间的上下左右的瓣膜间隔发育不好,几乎是通的,看到了没,这是修复了一半之后的样子。我们要抓紧,因为深低温操作的风险是随着时间增加的。”   林远琛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是陆洋吧,科室里三个专硕,两个是调剂的,只有你第一志愿就是心血管外科,对吧?”   “...对。”   “搞心血管为什么考的这边医院?阜外协和考不上?”   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   “......分数报这里保险一点,而且北方太冷了我不习惯暖气......”   倒是挺实诚,林远琛一边做着,眼里都有了几分笑意,还是个娇气的。   “心外不好做,别人都不高兴来,不像肿瘤,骨科和搞整形之类的科室比较热门,这边要一直熬夜通宵,承受能力差一点的都做不了,性价比可不高啊。”   “啊......噢噢。”   呵。   估计是真的太紧张了,第一次靠心脏手术手术台这么近,刚才的手术室氛围也不好,林远琛想着,毕竟还是刚入学的研究生,还小呢。   “老师,我想问一下,这个婴儿刚才缝补片那个问题是不是因为就诊时间太晚,肺动脉狭窄发展的情况所.....”   呃...对了,能问问题吗......   这种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的操作对象基本都是幼童,本来在尚未发育大的胸腔里动刀就需要非常小心谨慎的,而且体外循环停下只保持脑部灌注给到的时间非常短暂,主刀的操作必须精准又要保持高效,提问可能会打断思路,有时不要说提问多说一句废话都会被骂。   “接着问,我的手术台上任何情况下都是接受提问的。”林远琛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还有,谁告诉你他是婴儿?都两岁了,看到没,喂养困难就会这样,你看他的手脚,这就是真实的杵状指。”   术后,林远琛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他的档案。   广东人啊,怪不得怕冷又不习惯暖气。   林远琛笑了笑。   苏教授最近好像在打离婚官司,没什么心思精力带你,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导师?   我.....   我的要求很简单,诚实负责和对这个专科真的感兴趣,这两点就够了。我是胸外转的心外,虽然还不是博导,但是医院官网你也能看到我的履历,博导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不仅是胸外所有四级手术,复杂先心,各种瓣膜病,大血管病变我全都能做,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那一场手术其实是稍微有点困难因为患儿已经错过最好的手术时机,但是还是得做,因为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都是不想放弃的,加上当时想要收自己开山第一个学生,也得让人看一下自己的本事,所以的确是有点紧张。”   林远琛神情看着像是随口一提,讲得也仿佛一笔带过.   “OK,下一个问题。”   陆洋在一旁坐着,可能是因为些许心理原因总觉得林远琛的话语是说给自己听的。过往的回忆太多,笼统算来原来都已经五年了。   五年了。   林远琛在心脏大血管外科主任这个位置上坐了五年,而他在医院里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也坚持了五年。   曾经,陆洋不是没有想过以后的职业生涯都要继续跟随着自己的老师,他接受了林远琛所有的方式,相信他的为人他的能力,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做自己的准则。   他也曾在面对林远琛的体罚时,内心挣扎,这样的时代了这种事情他真的要接受吗?也曾在面对林远琛递过来的手术刀械时,恐惧困惑,一个学生而已真的敢让他操作吗?但是所有的疑虑都在信任和崇拜面前被打消了。   只是有些时候,分离的节点就是来得这么突然,令人酸楚又猝不及防。   程澄曾经告诉过他,林远琛博导其实算起来应该在自己专硕毕业的前一年就评上的,毕竟文章和成果以及临床都已经足够优秀,但却因为自己的事情,也搁置了下来。   “本来我还劝他不如就让你跳去私立算了,也不知道他在固执什么。”   回忆瞬间涌动而至在脑海里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没有时间秩序,跳跃,纷杂,凌乱又真实。   过了几分钟,林远琛说了一声“下课”,提着文件夹走过来,看着陆洋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像是试探他的反应一样,想要让他先开口,所以也一直没有任何言语。   两个人就这样没有对话地走出教室,沿着楼梯走下教学楼,开阔又平整的校道上来来往往有不少的学生,陆洋就一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往停车场走。真要说沉得住气,两个人像是都不甘心输给对方一样。   快要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倒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哎呀,林教授,难得啊,在这里碰见。”   带着眼镜,整齐的西装和中年男人标准的应酬笑容,林远琛看到他的时候却没什么惊讶,两个教授在学校遇见不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吗?   “张教授,这么巧,好久不见了,”林远琛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陆洋,“张教授也很久没见过陆洋了吧。”   陆洋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低下头,“张教授好。”   对方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的改变,视线扫过林远琛和陆洋的脸,依旧是笑眯眯地说话。   “陆洋是不是长高了啊?小伙子又帅了啊,有没有女朋友啊?”张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陆洋也没有闪躲跟着笑了笑。   林远琛的语气也像是拉家常一样,“说什么呀张老师,陆洋去急诊的时候都二十五六了,身高哪里还会长啊,现在医院里的年轻人那么忙,每天做完事就只想着打游戏,还女朋友呢。”   “啧,那可不行,你这个做师父的也得关心关心孩子生活呀,”张教授挤着眼睛笑瞪了林远琛一眼,“得意门生啊这是,介绍也是应该的,你之前跟陈媛不也是陈老介绍的吗?”   “我自己就是个老光棍还介绍呢,”林远琛看着陆洋,“张教授人缘好认识的人也多,那里要是有好的孩子,比如其他教授或者亲戚家的有意向的好姑娘,倒是可以牵个线啊,成家立业在上海了才能安心工作,对伐?”   陆洋腼腆地又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诶,我哪里做得了媒啊,要说到人脉我哪里比得上林老师,不过林教授说得很对,小陆,你可得多听你老师的话,你老师这么看重你,说什么可都是为你好,诶对了,”张教授也把视线转到了陆洋身上,“小陆见过陈老了吗?”   “还没呢,过两天吧,总是要见的,”林远琛说道,“老师也一直说好奇。”   “啊,这样啊那挺好的,小陆也是熬出头了呀,跟对了好师父。”   “哪里哪里,张教授这样抬举我,我可不好意思了。”   寒暄了几句,张教授看了下手机,说了句实验办公室在催了就匆匆道了句下次再聊便离开了。   和和气气,像是之前的恩怨全都一笔勾销了一样,言语来回似乎都是放松的闲谈,林远琛的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转过头看了一眼满脸平和也像是无事发生的陆洋。   “你倒不生气?”   陆洋摇了摇头。   他也是成年人了,会在意体面和风度,再说也就是匆匆一个照面,张教授已经不再经常涉足临床了,他不会在医院里见到曾经那些他不想见到的人,更何况他对于工作都萌生了去意,也就无谓再去生气和愤慨。   “陆洋,是这样的,我觉得......”   “我没什么所谓的,主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境和立场,我也很有可能不会......”不再继续当个医生,陆洋看着林远琛的表情黯下来,也没有直说,“所以都是快两年前的事情了,我紧抓着不放没什么意义。”   “陆洋,”林远琛看向他,站在他的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迟早有一天,这件事情要有一个说法。”   说法。   什么样的说法?   如果我那个时候也像我刚才那样成熟,如果我有一个谁都不敢得罪的背景,如果我足够冷漠足够识时务,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陆洋没有接着问,也不抱期待,脸上就像是刚才面对着张教授的时候那样,微微笑了一下,算是答复。   上午清闲的工作,换来的是下午的忙碌。   刚回到医院里面,林远琛就得去开会,饭点还没过,医院周边无论大的小的店铺都是排着长队,在医院隔壁的星巴克给陆洋买了点吃的,他便匆匆忙忙赶去行政楼了。   陆洋也没闲着,赶到科室就开始工作,下午下班的点后,还有住院总医师的交流会,他要准备材料,现在得先去重症室看病人的情况,有需要补充开医嘱的还要自己来做,三点前要出下星期的手术安排表,也要把这周的夜班记录检查完。   不过科室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吴乐没有像预定的那样下周一才来科室,直接就先过来学习,陆洋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想了想觉得也好,前两天先熟悉熟悉在一边看着,周一来了也好直接开始逐步尝试上手,所以下午也就多了带新人的安排。   大致说了一下组里各项工作安排的习惯和秩序,也正好让她看了一下跟着江述宁的几个住院医是怎么工作的。吴乐看着成堆的记录和资料就已经快要晕了,但女孩子对于陌生的长相优越的男生,还是忍不住关注了一下,视线一直跟着江述宁的背影。   陆洋自然轻易就察觉到了,故意说了一句。   “江老师下周要调去韩教授的组,你想看就抓紧时间多看几眼,韩教授的病人病房在另一边呢。”   “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陆洋的调侃是开玩笑还是严肃,吴乐还是连忙道歉。   陆洋见她紧张,迅速恢复了认真的神情,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反正你也是先看着他们怎么工作,慢慢来,思路就会清晰的,对了,”说到这里又补了一句,“3号值班室就是小间的那个是女生的床位,本来是跟护士在一起的,因为现在你们凑四个人了,就开了间值班室给你们。”   “只...只有三个女医生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加油啊,女侠,关珩看到你应该会很惊喜。”   新的住院医过来不管是培训,轮转还是学生,带教跟住院总的规矩都是得请吃饭,今天的食堂晚饭有砂锅米线,他喜欢,吴乐也喜欢,两个人点了三份,但请客吃食堂的确有些小气,陆洋想了想还是加点了奶茶和水果外卖。   “暂时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先跟着看上一个月,然后把需要写的东西写明白再来,”陆洋看着她,“急诊虽然特别忙又夜班多,但是除了急诊icu之外,毕竟下班了之后都是自己的时间。在这里更多的是不敢走开,我自己的经验是建议你需要的生活用品这边也备一套比较方便。”   “那...算加班吗?”吴乐问得有些小心。   好样的,加班?   陆洋苦笑着想了想,那谁来给他算算加班和工作时长。   “夜班费会算的,但是吴乐,咱们这样的医院有多少是有加班概念的呢?”   “就算不加班,有时候晚上科室还有文献学习讨论会,病例分析之类的。当然这些学习会,如果真的很累可以请假。”   可是为了帮助自己保持文献阅读的频率和质量,大部分年轻医生还是会坚持参加,所以其实很多情况下,个人生活的时间空间都会被挤压到非常狭窄。   “接下来三个月也是你思考和判断的时间,看看自己适不适合外科。”   医院住院部一楼的小会议室里,坐着内外科和辅助科室所有的住院总医师,陆洋拿着笔和本子走进去,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环顾了一周才发现没有看到老刘。   “人呢,他又在接生啊?”   刚进来的泌尿外科住院总也发现了产科的缺席。   “好像是说在刮宫,他昨天才跟我讲过有一个病例,孩子出来了,胎盘一直是生不出来,”麻醉的住院总一边在微信群里面确认一边说着,“昨天晚上一个突发脐带脱垂的太惊险了,半夜四点多做剖,还大出血,后面还放了球囊,把我们都吓死了。”   “啧啧辛苦,老刘算起来,两天了吧都在工作。”   “老刘多拼啊你不知道,他媳妇儿上个月刚生二胎,他也只回家了三四趟而已。”   陆洋看了一眼住院总的微信群里,老刘回道马上进手术让他们先开会的消息,也没有浪费时间,直接上台准备做分享。   这次的交流主题是纠纷风险的规避以及从科室住院总的角度能够做到的处理讨论。最近出过纠纷的就是产科和心外科,老刘不来,陆洋自然就成了主角。   走个流程,讲完PPT,又是坐在一起交换信息的时间。   “心外的这个还好,就来急诊那里闹了一次,产科那家人可疯了,上次来了全家人都在产科那一层静坐,后面还动手打了两个实习生。”   “哎哟喂,小朋友也太倒霉了吧。”   “吓坏了都,还都是小姑娘。”   “那个女的产检是在他们当地医院做的,突然要生,急救送过来的,然后生出来小孩有问题就搞上我们了,新生儿icu那边两个主任一帮人抢救快三个小时呢。”   “谁也不想这样啊,不然给点钱了事算了,真的,烦不烦呐。”   “给点钱就了事了?心外那边愿意协商给点赔偿,结果家属觉得他们一定是理亏,一开口就是八十万,哪里赔得起?”   “心外那个不是不一样嘛,那个毕竟......啧,对吧。”   “太累了,唉,今年主治再聘不上去我也不想做了,转行吧,在这里干什么呀。”   ————————————————   凌晨三点,躺在值班室的床上补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噩梦,陆洋在猛的惊醒时,有一种莫名的坠落感。   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大事发生时,心脏那种一直往下沉降的害怕与空洞,伴随着一身湿腻冷汗,陆洋几乎是下意识的去抓过住院总的手机,划开解锁,非常平静没有任何提示。自己的手机打开也只有APP推送的各种广告提示和几条住院医汇报病床情况的消息。   好像已经是一种习惯,在医院睡觉始终都保持着浅眠,一丁点动静都会让他惊醒,深怕错过每一个紧急的信息和联系。   不过,有任何要紧的急事都必须直接电话,所以这么看来应该是真的没事,陆洋下了床喝了一杯温开水,又拆了桌子上刚才在全家便利店买的红豆大福慢慢吃起来,甜食能令人安定。   吃完了之后还是去监护室病房巡一圈吧,那个年轻人还在艰难地跟自己的父母拉锯着,陆洋有点担心。   换好了白大褂,别好了工作牌,把听诊器带上,拉开门的时候,却看到了林远琛匆匆从办公室的方向走过来的身影,身上白大褂一边走一边在穿,脸色凝重,眉头紧锁,整个表情看起来都不太好,像是布满了阴翳乌云。   “主任?”   三线领导除了紧急手术和事态,这个点是不会在这里的。   走过去,林远琛看到他的时候,目光似乎又沉重了几分,还没等陆洋开口,林远琛就开口问了。   “你要去哪儿?”   语气带着鲜有的冷硬。   嗯?   陆洋满头的问号,住院总半夜起来巡视病房啊。   “我想去心外监护室那边看一下那个重症的16床,他父母今天好像有接触过医务科那边申请帮扶的人,我想......”   “好,”林远琛像是非常着急离开一样,没时间听陆洋更详细的说明,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你去监护室那边,忙完了就回来,没有我叫,不管是谁联系你,你都不要下楼或者去急诊,听到没有?”   “啊?”   “听到没有!”   “......是。”   摸不着头脑,不过陆洋也照做了,两部手机放在了重症监护病房的值班室,挤压了两下免洗消毒液,充分在手掌间揉搓。   年轻人今天倒是难得安稳睡着觉,估计是帮扶基金和重症救助的沟通效果不错,稍稍牵开半遮的帘子能看到仪器上平稳安定的心率血压和各项监测指标。陆洋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看了一会儿,又确认过病床边的用药记录,就离开了。   “除了30床那个扩心病的情况有些许恶化,今天晚上都挺平静的,30床真的,再没有供体的话,怕是......”   重症监护室的护师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件难事。   “尽人事嘛,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我们就努力维持,”陆洋在巡视表上签了名,抬头看见护师的眼神有些诧异的望着玻璃门外,转过头才发现是关珩。   “你今天不是说休假要去通宵打游戏吗?”陆洋笑着走出来,“不会是回来连着上白班吧,这么厉害?”   关珩满脸忧心忡忡,平常轻松又有些不正经的模样都收敛了起来,一点也没有要跟他说笑的意思。   联想到刚才林远琛的举动,陆洋意识到可能真的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管我消息怎么来的,陆洋,老刘是不是真的凉了?”   “什么?什么凉了?”语气一顿,陆洋以为是同心外科上次一样,闹到网上去了,“是上次那个纠纷?”   “不是!不是!”关珩急了,可还是下意识看了看周围,在苍白又通亮的医院走廊里,急忙压低了声音,“他们说老刘......在产科icu晕过去就......人就凉了,是真的吗?” 第26章   急诊危重症ICU里的值班室围满了人。   这个夜晚对很多人来说,注定是无法入眠的。家属就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里,院办的人请了好几次,想领着他们去沟通室,都被拒绝了。年迈的一对老人和看上去年轻却已经哭得憔悴的妻子,五岁大的儿子和襁褓里的女儿,全都守在这一条走廊里。   女人仔细算起来还没出月子,身上裹着的外套在现在的气温下有些厚,但是她没有任何心思顾及这个,眼睛一直望着进入重症室的玻璃门,目光有些呆滞。儿子跟在老人身边,小孩子可能已经知事了,不敢说话一直捏着妈妈的手机,也不玩不闹,视线一直来回看着几个大人,襁褓里的女孩子还在酣睡。   所有的工作群都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信息,@所有的职工不要散播谣言,不要泄露信息,更不要在网上发布偏激言论,最后又以保留追责作为警示。   晚上值班的所有住院医都不得擅离各自科室的岗位,现在重症抢救里都是副主任级别以上的各科医生。   关珩一个下了班完全不会在医院久留的人,沉默地在更衣间换了衣服,把散乱的头发也收拾了一下,可能赶来得太急,隐形都没戴,戴的是他自己一直觉得很丑的木框眼镜。   “他老婆刚生完之前为了家庭辞职当全职太太,他父母走得很早,一直都是他老丈人一家帮衬着,住的房子也是他老丈人的,前两天还听他说等今年顺利聘上主治,将来考编了,让他老婆一家人脸上也有光彩。谁知道......”   本想反驳一句人还没死呢,但是陆洋在接过关珩递来的手机,是跟关珩相处得不错的几个护师私底下的群,本来聊的都是杂七杂八的瓜,现在看到里面的那些监测指标和超声CT情况,陆洋也明白了。   时间问题。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前天他们产科的几个小实习还在抱怨他小气,别的科室夜班的时候,请实习喝咖啡起码都是星巴克什么的,他半年来就这一次结果给人买的711,”关珩越说,语气越是苦涩,“在上海,两个孩子呢,压力能不大吗。”   难受。   真的令人觉得难受。   各科室住院总医师组成的群里,今夜格外的安静,以前这个时间点还会有人在里面吐槽一下自己科室里半夜处理的紧急情况,现在的平静与空白莫名地显得突兀。   黑夜也变得极其漫长,每一秒都恍惚被无尽地延展拉长。   晨曦的第一缕微光将灰白的如同静止般的云层间划破,绽开第一抹浅淡金色的光晕时,所有仪器撤去,妇产科住院总医师刘晟医生被宣布抢救无效,离开人世。   早上7:35分。   手机因为微信群的消息轰炸一阵接着一阵的震动,大查房也取消了,改成了各组的二线带着手下的住院医进行。   陆洋接到门诊打来的电话,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洗了手,电梯上下太慢,他选择了走消防通道。   医院是一台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机器,这种感受在这一刻无比的真实和残忍。   门诊大楼一开,从八点开始便是乌泱泱来求医问药的人,在一张张迷茫的焦虑的脸庞里,穿梭着匆匆走过门诊大厅的医院职工也几乎都是一脸麻木或者是没有表情。导医台七八个护士正在接待和沟通的大都是老年患者,他们不会操作那些先进的自助机器,甚至连手机付款都不一定利索,握着叠卷在一起的票子急躁地排队询问着哪里可以人工挂号,有些连自己要挂号看哪个科室都不是很清楚,问诊,分类,指引,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陆洋转过长长的医院长廊,走进诊室。   林远琛今天早上的门诊是加开的,陆洋在诊室见到林远琛的时候,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眼睛下方淡淡的发青和眼里满布的血丝,下巴上浮着一层明显的青黑点点的胡渣来不及刮净,头发可能是因为湿过后又自然干了,有些凌乱,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虚脱了之后又强撑着继续上班的状态。   林远琛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昨晚那一场抢救里的只言片语,见陆洋进来,也只是让他拉把椅子坐过来,就将自己面前的电脑转向了他,电脑里是心脏超声和冠脉造影的图片。   “上午除了预约复查的,要来几个网上挂号问诊的,其中一个之前在当地的三甲医院看过,但是那边肯定是做不了的,而且病人现在,你看这个之前的片子,冠心病史有几年了,他前降支和右冠脉的堵塞都不行了,支架放不了得做搭桥,这个病例以前因为先心病房缺动过手术,那个时候技术还不够成熟,所以开胸做的。”   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又往下滑到另一张,这是另外一个病例的检查资料。   “这个,是个十一个月大的小孩子。”   陆洋看到资料的那一刻心里就微微的一窒。   “他父母网上问诊的时候,救治意愿不是很高,来这里可能更多的是希望确诊。”   孩子的右心室跟肺部之间血液流动的血管通道——肺动脉发生了闭锁,心肺间血液无法通过应该流入的通道,仅仅是微小的侧支血管供给着一点可怜的血液进入肺部,这样的孩子随时都是受着呼吸困难的折磨,不仅是四肢可能全身都是青紫,吞咽艰难,不停的感冒发烧。   这个情况与那个正躺在监护室里挣扎着活到了20岁的年轻人倒是有非常相似的地方,陆洋看着眼前家属通过网络问诊发过来的所有资料,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其他的两个是比较简单的先心,这个房缺看看能不能做封堵,”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把鼠标移过去让他自己看,“下午下班前有一台跨省送过来的夹层应该能到,门诊完了之后,去睡一会儿吧。”   陆洋抬起头看向他,半晌还是问出了口。   “刘师兄他......”   林远琛转过来对上他的视线,表情淡淡的,不至于冷漠可也看不出任何喜怒与波动,开口也是平静地叙述,“很遗憾,昨晚也做了一切能做的努力,后面医院会好好处理的,你也不需要了解太多,也不要影响到你。”   林远琛说到这里,不想多言的态度也已经非常明显。   陆洋一直望着他,同样的陷入沉默,许久才回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病人进入诊室,门诊的工作照常开始。   上午九点多,陆洋抽空喝了口水看了一眼手机,憔悴悲痛的女人抱着女儿坐在院办的走廊上痛哭的几张照片和几个不满15秒的视频流到微信群里。   混乱的信息和不知道多少个“听说”,一条一条迅速地在各个非工作群的微信群组里,不断地跳跃着进入眼帘,所有的文字都仿佛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带着无尽的翻涌的情绪将他的包裹,网格慢慢地收紧,令他渐渐越来越喘不过气。   听到外面广播叫着新的病人进入诊室就诊,陆洋按了锁屏,把手机重新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窗外是很明媚的阳光,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还有些晃眼。   正式的讣告在11点整发了出来。   回到科室病房的时候,低迷与沉重裹挟着一种自我代入的淡淡悲凉一直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所有人都好像因为这件事而安静了很多。   今天手术室楼层的食堂有红烧猪蹄和年糕大排,陆洋看着跟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烧得色泽鲜艳,咸香微偏甜口的菜肴,只觉得心里一阵又一阵的下坠着,压迫着肠胃又一阵阵返上喉咙有些欲吐。   微信里安静了很久的住院总医师群里终于有人说话了,是儿外科的住院总问了一句。   咱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老刘吧,追思会之前总得先去告别一下。   手术准备了。   刚切完胃息肉   吃完饭马上要做两个增强ct   大早上来了个半夜跟孙女看鬼片看心梗了的搞到现在还要观察,真的他妈的绝了。   娘的,我还在门诊,你们绝对猜不到李主任放出去多少个号。   我去看看他吧。   陆洋按下了发送键。   我去看看他吧。   ————————————————————   老刘的确是个很小气的人,他不是没有听过老刘的传说。   经常吃着科室的零食,饮料和泡面,吃了还要捎带一点,有时还会蹭蹭手术室麻醉科或者合作科室的福利水果,然后会把在医院食堂打的饭菜拿回去给老婆吃。   陆洋在没出那件事儿之前,跟老刘其实也合作过好几次。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或者后天染上风湿性心脏病的孕妇坚持要生育的情况不是没有,甚至非常明显的妊娠禁忌症摆在面前,或是因为观念,或是因为压力,很多女性选择了铤而走险。   “里面那十一床要是知道老公在外面埋怨她花了这么多钱,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冒这么大风险去生孩子。”   那个时候的陆洋没有太多共情只是一直在生气,说话也像个连珠炮一样。   这是绝对不应该怀孕!她生下小孩要是遗传怎么办?四腔心切面能检查出绝大部分又不是所有问题!而且宫内缺氧这么严重,你们怎么能答应她让她生!这种必须做引产的!母亲是会死的!   老刘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女人嘛,女人嘛。”   生育是权利。   就像我老婆死活不让我陪产,其实我也知道她就是怕我看到,网上总是说什么老公看了就再也没有房事了这些鬼话,她也不想想我什么人啊,我一个搞妇产科的看了十几年什么样子的没见过,但你就是拗不过女人啊。   而老刘嘴里说的拗不过的女人现在就坐在已经长眠的他身边,双眼肿得太过明显,恍惚眼泪都已经流干了。   某一次深夜,老刘下来急诊时饭还没吃完,索性提着难得从家里带来的饭菜过来值班室等救护车送人来,陆洋尝过两块他饭盒里的排骨和豆皮。   面对陆洋的鞠躬,女人也只是有些麻木地站起来微微弯了弯腰,眼神空洞,没有太多的回应。   走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准备进去的江述宁,陆洋有些诧异,但还是在外面等了他一会儿。   “我跟他只有几面之缘,但作为同事还是应该来一趟。”   两个人从太平间慢慢地往回走,江述宁有些感慨。   “他的确是个很令人敬佩的医生。”   只是这样的感慨,在陆洋的眼里却像是浮在水面上一片轻飘飘掠过的枯叶。   “他做了两年多住院总,他的研究生也是因为要升主治必须得硕士学位才去读的。他们跟我们一样,因为出了纠纷,科室所有人都被扣钱了,所以他这两个月就跟其他住院医一样,开始分床管病人增加了很多工作量。”   “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努力挣扎着生活的人。”   过劳不是一件应该被敬佩的事情。   过劳应该是一件必须避免,一旦发生必须追究的事情。   江述宁看着陆洋,面对他看似平静实则包裹着汹涌的内心而说出的话语,眼神依旧温和。   “陆洋,我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见对方没有任何尴尬的意思,目光坦荡,陆洋看向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回避。   “我能理解你的愤怒,陆洋,我也一样的觉得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我也会愤怒和遗憾,我们所有人都在看着医院的处理,都在看医院在这件事上要怎么做。”   看到陆洋的脸上闪过歉意,江述宁在停顿了一下之后,也坦然地继续说道。   “另外,陆洋,无论是对谁,任何时候,我从来没有自我感觉过有什么优越感,医专毕业也好,一流院校顶尖的博士也好,在基层乡村工作,在一线三甲上班,我们都是医生,你是我非常欣赏和佩服的师弟,朋友和同事,我希望你面对我的时候,不要这么敏感。”   陆洋见他这么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句。   “抱歉,我可能情绪不是很好。”   “我明白,走吧,还有手术呢,”江述宁比他稍稍高出一点点,揽着他的肩膀倒也挺自然,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跨省送来的急性主动脉夹层在下午送到了急诊,两千块包的车在进入上海环城高架时,电话就已经打来医院了,陆洋开完了手术会议,就从外科住院楼赶到了急诊大楼。   程澄下午补了一下睡眠还是非常的困倦,走过来的样子都是疲惫不堪的,也完全不想多说话,跟在他身边的倒是个陌生的面孔,没有介绍的打算,程澄把等会评估需要做的急诊检查单全部开好之后便都转给了陆洋。   “这个应该等不了太久,加紧加快吧,那边有几个车祸送来的我先过去,后面吴乐跟霁明跟着你。”   霁明?   陆洋看着眼前戴着黑框的眼镜,看上去有几分书呆子模样的男生,刘海有点长,头发也有点乱,可能有点怕程澄,脸上的表情有些许小心翼翼的。吴乐倒是非常得心应手的拿起资料清点,本来已经安排先上去心外学习了,但是今天早上又因为急诊的人手不够被叫回来帮忙,到下周一才正式过去。   “昨天急诊......很多老师都通宵了,很辛苦,也调了排班。”   这样的事情对医院里面任何一个医生都是巨大的冲击,小姑娘的表情凝重也黯淡着,眼眶带着淡淡的红,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一样,说话时也多了几分沉稳。   “稍后病人送到,我们会先做急诊的血常规检查也会先通知血库备血,然后先推去做急诊增强ct和......”   说着话都会有眼泪涌上来,却也努力地忍着,即使哽咽了也还是思路清晰。   医学生和医生,一字之差,就是这样完全不同的分量。   “你可以哭着说,我不会笑你的,”陆洋说着接过单子翻了一下,“还有告病危也先准备,等会送来检查完还有评估会,快的话大概八点半左右能推进手术室,我们楼上已经联系好。”   “嗯嗯,”手背胡乱地蹭过眼睛,吴乐猛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马上打印,哦对了,他是何霁明,也是程老师新带教的学生,后续下来急诊可能更多对接的是他,这位是心脏大血管外科的住院总,陆老师。”   “叫师兄就好。”   “啊,啊,我不是,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看到吴乐说着说着哭了,也有些手足无措。   “你以后跟着程哥,所以就叫我师兄就好。”   男孩子的五官在眼镜下看着虽然清秀,但是可能因为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的姿态显得也略微呆板,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倒是明亮。   “啊,好...那,陆师兄好。”   陆洋看向努力平复着的吴乐,她坐在护办台前准备打印需要补充的材料,过了一会儿,开口。   “是什么情况?”   讣文上只写了突发疾病,没有更详细的信息了。   “心源性猝死......十几个主任轮流按了很久,好几次除颤......也只是回来一点点心跳,然后很快又支撑不住...用药都下了大剂量,但是根本回不来......到后面只是机器开着而已了......”   女孩子的泪水崩溃,即便是全都被手背立刻抹去,但是眼眶里的热意还是一阵阵地上涌。   产科的护士长说,老刘最近都是睡上三四个小时就起来忙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加上原来又有高血压,所以,唉......   晚上,窗外又回归星夜,关珩在手术准备室里跟陆洋聊着,眼里也有了一片深重的怜悯。   “前天还在听他说他老婆跟他吵架,他还在笑,说这‘月子里激素水平骤降综合征’经历一次没想到还要经历第二次,啧,”关珩说着微微仰起头,像是要把眼睛里的泪水重新倒回去一样,“老刘这个人啊爱占便宜也滑头,但他真的是个好人,啧,真的是个好人。”   最后也只是一句深深地叹气。   “他有基础疾病,而且吧,医院最近经历过几个纠纷,再来一个过劳死,医院也......嗐,还有的谈呢。”   柜门关上,关珩不忍心说下去。   陆洋手里是沾满了碘伏的用钳子夹着的消毒棉球,像之前的每一次手术一样,手臂宛如机械地来回擦拭,手术室每一寸空气都这么熟悉,微冷又带着些微消毒药剂的湿气。   刀具握在手里,划开胸膛,撑开胸骨的时候,是千篇一律仿佛齿轮转动的声响。林远琛并没有参加刚才的评估会而是去了院办,只是由陆洋把所有资料整理了之后,发送给了正在开会的他。现在他走进来,看着像之前一样,已经站在手术台上开始建立体外循环的陆洋,眼睛里闪过一丝隐隐的晦暗。   整个手术过程都比以往要更加沉默,林远琛没有说话,站在他对面的陆洋也没有多余的言语。直到快做完的时候,才听到林远琛开口说了一句。   “监护室里面那个20岁的年轻人,十床还是十二床那个,他们家人会考虑治疗方案的,明天下午开个会议定一下。”   陆洋一边应着,一边配合着他缝合的动作,捏住细得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缝线飞速地打着结。   “好的,我会先准备好材料。”   过了一会儿。   放下手上的东西,林远琛看了一下胸腔的情况,台上只剩下一点收尾工作,他并没有急着退到无菌区外,而是对上陆洋的眼睛。   “手术完成以后,让他们两个住院医送去监护室,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陆洋丝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好。”   九楼并不算医院外科大楼里偏高的楼层,可望出去也能看到一片无际的繁华不息与灯火辉煌。   陆洋进门的时候主动将门落了锁,走到了靠着办公桌边站着的人面前,微微低了一下头,“林主任。”   林远琛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缓缓来回踱步着,一两分钟后又回到了一开始靠着桌子站的姿势,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作为住院总,看到刘医生这样很难过吧?”   “是,我们住院总群里也有捐款,算是对他夫人和一双儿女的一点心意。”   “嗯。”   林远琛看向他,平静地问道。   “你做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把问题问出了口,也拿过了一旁的手机,手机屏幕转过来对着他,另外一只手用手指缓缓的滑动着屏幕。   “刘医生的夫人要起诉医院,并且联系媒体。”   排班表,打卡记录,工作上的好几份纸质记录,有些凌乱但都是证明着工作时长的材料,还有一封写给医院领导的信。   “陆洋,只要是你起草的论文初稿也好材料文件也好,五年我看过无数份,通篇连标点断句都一模一样。”   表情突然露出凛冽的寒意,手掌在桌上狠狠一拍,发出一声震慑着人心神的巨响。   “你想干什么!”   目光迎着,陆洋没有任何退缩,刚才那一下拍在桌上的动静像是根本没有作用,他的语气平稳得与平时无异。   “我不知道主任在说什么,不是我做的。”   眉间平展,陆洋的双眼里没有动摇或者是心虚,摆出了堂堂正正的姿态。   林远琛即便是双眸里看得出已经是怒极,但没有直接斥骂或是动手,可也不想浪费时间,只是冷笑着说了一句。   “你不知道?行,那我从关珩开始查,你去叫关珩进来吧。” 第27章   我的爱人他是遵纪守法的公民,那他为什么并不受到法律的保护呢?   那封告知上的最后一句话摆在面前,读着只叫人心头一窒。   林远琛看出他在隐忍着快要喷涌的愤怒和痛意,没有一步的挪动与后退,陆洋的眼神里都在压抑着想要藏好所有情绪,依然紧闭着嘴,不肯承认。   拉锯一样,陷入僵局。   但是质问的人没有任何松动,林远琛见他始终不松口,就继续说道。   “既然不是你,那赶紧去把关珩叫来。”   陆洋的话语就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认为跟我们科室没有关系。”   “可以。”   林远琛的态度却更加强硬,把手机往旁边一放。   “好,行,那就让医院去查,更彻底。那些都是工作交接的签名记录和打卡流水,不是他们自己科室内就是行政,一个一个查,总会有突破口。”   陆洋看着林远琛直接从一旁又拿起了工作用的手机。他做事从来没有吓唬恐吓的,开口就是说到做到。   手指在播按键的时候,陆洋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主任。”   “主任......”   林远琛看着他,看着他紧咬着牙关,眼里的挣扎愤怒包裹着一层沉重得像是吞噬着光明一样的深黑,无法平息,难以平复。   “是我一个人做的。”   “以前很多群的一些聊天记录被我保留下来而已,是我一个人。”   火气一点点从心里被努力压下,年长的作为上级的一方其实早已预料,也明白陆洋的出发点和目的,他极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怒气,保持语气的平稳。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情不要影响到你?你是听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不要影响到我。   陆洋的双眸在此刻,即使是办公室白炽灯下,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雾,胸腔里一点点往下沉降,冰冷得如同置身在深低温手术室里的寒意缓缓从心口蔓延开来。   “这件事没办法不影响到我。”   语气坚定,收敛了所有的情绪。   “住院总里面只有五个人去看了刘师兄,为什么?大家平常虽然工作上总是会免不了有摩擦有冲突,但是谁都知道不好做,都辛苦,可是跟自己一样的职位,一样的角色说倒下就倒下了,谁不怕呢?”   说到这里,陆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24小时必须在医院待命,一周只有半天可以离开医院,忙碌的时候还根本休息不了,除此之外还有更多论文晋升科研各种压力。这么多住院总,有编制吗?没有。有相对应丰厚的报酬吗?算下去每个小时又是多少钱呢?但医生怎么能谈钱呢?那好,那要是累死了,就得有人来养他的一家老小,不合理吗?”   每个字都说得很轻,脸上其实看不出多少愤慨与悲伤,更多是一潭死水一样的平静。   “如果主任觉得我做的不对,或者让您为难,您可以直接跟医院举报我,是我一个人看不过去,泄露了信息,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一人承担。”   林远琛望着他,许久才说话。   “陆洋,你觉得自己很英雄是吗?”   “你觉得所有医院的中高层都是凭空上来的,他们都没有经历过年轻时候的辛苦,一个个都没有良心,都是人渣是吗?医院有说过不赔吗?有说过就这么算了吗?光听了一点谣言,就做这种事情,你觉得真的能帮到他们家人吗?”   “你这是在彻底葬送你自己!很愚蠢也非常冲动!医院会赔偿也会处理,现在你这样做只是引火烧身,是在添乱你明白吗?”   “会赔多少?足够赡养他们家的老人足够抚养大他一双儿女,让他们一家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让他的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吗?”   陆洋反问着,突然笑了一下。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我,医院会养我这个合同工失独的父母吗?会给他们养老送终吗?”   耳光扇下来,响亮的声音伴随着带着辣意的痛楚在侧脸上炸开,这一记掌掴重重地落在陆洋的脸上。   力量太大,让他整个偏过头去时也几乎让他有些站不稳,但是陆洋没有去理会脸上迅速肿起红印的火热疼痛,而是继续平视着怒火中烧的林远琛。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短短一天可以写完,那篇东西,是我以前很累很累的时候,想写给我父母以后万一哪一天能用到,我......”   “陆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林远琛听不得这样的话语,每一句都仿佛是一记深重的痛击,落在耳朵里,越说越像是对他的声讨与控诉,更是陆洋内心对自我最真实的放逐与放弃。   看着陆洋脸上的印子,林远琛努力地想要找回一丝理智,但是站在爆发临界的怒气根本难以控制。   “我问你,你是怎么给她的?微信直接发吗?你有没有留下痕迹?除了这些你还有没有给她其他的东西?”   “手术室还有急诊,他在记录本上的签名,更不要说到时候要是走流程,会被要求提供他在系统里面下医嘱开药的操作记录,好好算一算就能算得出他一周到底工作了多少个小时,我根本不用给她太多的东西。她如果说出来也只会说我,我不会牵扯出别人的。”   陆洋说完,静静地看着林远琛沉默了短暂的几秒后,他脱了身上的白大褂扔在沙发上,后退了两步,按照之前三年里跟着林远琛时的规矩一样,严重的错误都是这样的惩罚方式——他用俯卧撑的姿势撑在了地上。   “我一个没有前路的人,做这些我不后悔,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如果老师觉得我不对,要打要骂要怎么处理我,我都接受。”   林远琛一脚踢在他腿上,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气血一阵阵地往上涌。   “谁说你是没有前路的人!我有没有说过,过去的事情一定会有说法,你一定要相信我!”   陆洋的腿侧被他一脚踢得痛到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就歪在地上,但他还是咬着牙坚持地扛住了。   我不信,这医院里的任何人我都不信。   而回答林远琛的却只有一片安静,没有话语也不会有辩解与认错,陆洋的对抗选择了无声和沉默。   藤条就插在一旁的花瓶里,一指粗的分量重重砸落的时候,还是令陆洋难以控制地全身一抖。疼得几乎是直接撕开了皮肉一样,尖锐又油泼一样的痛苦在身后累积,神经都紧绷着,生怕一丝松懈,自己就会栽倒在地上。   很久没有挨过这样的痛打了。   疼痛如同初夏的骤雨一般迅疾地席卷着全身每一处的感知,细长的藤条每一次狠狠抽下来都会发出骇人的划破空气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裤子,林远琛上来就连抽他三十多下。   陆洋在剧烈叠加着叫嚣的疼痛里如同翻滚一样的无望,但是依然紧咬着牙关挺着,额侧颈侧都绷起了青筋,所有涌上喉头几乎冲出口的痛呼与闷哼都被硬生生吞咽下去。   林远琛又狠重地落了一下在他的大腿,力道不像之前那样有所保留,陆洋无法控制地在痛楚里手臂微微一颤,差点跪在地上。   接下里的每一下都几乎是要把他的腿抽成两截一般的用力,林远琛所有的怒气都似乎用着施与痛苦的方式发**来,急促的呼吸和不住颤抖着的身体都昭示着陆洋的忍耐是多么艰辛与困难,但是那双眼眶里一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一记接着一记不停地抽落,裤子上的褶皱被一次次抽平又带起,皮肤高肿起的绷紧感和不断翻涌上升的痛苦煎熬每一秒都在碾磨着陆洋的神智。   惩罚也好,泄愤也好,这样的打罚倒像是两个困于穷巷的人不停地互相撕扯。林远琛挥动着长藤,却也一样通红着眼睛,森冷的目光里包裹着怒意失望和深重得化不开的苦涩。   陆洋强忍着痛苦,吞咽了一下,缓了缓硬忍下疼痛带来的胸口憋闷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在藤条稍稍停下的时候,才开口说道。   “医院......从头到尾对我们来说都是个大的机器,我们只是不起眼的零件。如果牺牲一个不起眼医生的未来去保住医院学校的名声可以被接受,那渐渐的,就会变成牺牲一个不起眼医生的生命也可以被接受。”   “我的前途没了,没人站出来说话,如果命都没了,依然没人说话,那只能说明这个机器,它在喝血。”   林远琛的愤怒在接触到陆洋回过头来的双眼时,就像一捧冰冷的水当面泼来。   就算告,公立医院跟一般的企业是不一样的,结果肯定不乐观。产科今天就已经把新的住院总医师提上来加群加微信了,明天的反思会一开,过两天追思会一开,几句不痛不痒的讨论,然后这个人的身影和回忆,便会从医院如同被慢慢淡化了一样直到彻底抹去。   电视上的医生,艺术作品里的医生似乎都是那样光鲜亮丽,那些高学历高职称的医生好像很多都活得非常体面,但是那样的人凤毛麟角,医院里更多的是底层签着劳务派遣和雇佣合同的员工,即便没有很好看的履历,即便不是出自名校,他们也在拼命努力,希望能早点考上更高的职称,争取下一次能聘上的机会。   更多的都是像老刘这样的人。   “我觉得很害怕。”   他有意向的老家的医院朝八晚五点半,因为病人很少,夜班排班也合理,周末休一或一天半,三千多不到四千块钱一个月,甚至直接转行,不好吗?   他在这里的医院看着这么多人都在奋斗,看着集中了这么多优秀医生的地方在这一天冒着这么强烈的寒意。   “是我不配留在这里。”   落下的这一记藤条将他抽得完全撑不住身体,直接手臂一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痛呼,疼得太久似乎也像麻木了一样,手臂四肢的力量都仿佛被抽离,陆洋艰难地撑起身子重新回到了姿势。   林远琛看着他的狼狈与痛苦,似乎也看到了在他的身上倒映出自己的无力和无能,他的内心翻涌挣扎,最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深深地叹了口气。   “陆洋,你真的只是想帮他们吗?你是想较劲。”   你巴不得毁了自己,你只是想彻底毁了你自己而已。   说到底,只是你不想接受重新开始的可能。   “但我没想到,你再叫我老师,会是在这么讽刺的时候。”   陆洋没有出口反驳,也没有承认,依旧是一副愿意承受所有责难不会退缩的样子,眼里满是狠倔偏执。   林远琛看着他依旧撑在地上,别开了眼神,眼眸再也没有任何的遮掩,流露出如同沉在海底一样,望不见底的伤心。   “起来吧。”   窗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了一层薄雾,好像春末左右有几天是会在夜里起这样的雾气,会一直绵延到清晨,朦朦胧胧的,把原本远处清晰的景象画面全部都蒙上了水汽一样。   道路的灯光与远处高楼大厦的灯火都变得遥远。   转过身去的林远琛给了陆洋足够的自我整理的时间,再次相对的时候,两个人似乎都已经平静了很多。   疼痛的剧烈,站起来那一刻的动作拉扯都能清晰地感知,渐渐其他的情绪慢慢褪去,他才更真实地感受到身后有多痛,臀部应该已经被抽破了皮,痛得他连站立都似乎要花尽意志力。   “裤子脱了,帮你上药。”   林远琛看出了他的艰难,现在也有些懊悔自己刚才没有控制力气,眉头紧皱着脸上也露出一丝沮丧。   “不......不用,我等会自己回值班室,我也要换衣服......”   陆洋拒绝着,身体也无意识地后退了些许。   “这件事......”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如果你还打算做什么就全都给我停下来,我会处理的。现在,你跟我回去。”   陆洋一愣。   “很多走在前面的人,并不都是冷漠无情,也并不都是把下级医生不当回事的人,”林远琛看着他,轻轻一叹,“算了不谈了,先跟我回去。”   “可......可是我还要上班,我...我不能离开科室,我等会儿自己弄一下就好了。”   “陆洋,我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了,”林远琛面对陆洋的慌张和明显的逃避,没有再多废话,直接说道,“你要是不愿意,那我现在就打电话让急诊随便上来一个值班的住院医。”   走路都很困难,每一步都忍不住一瘸一拐的,臀部肌肉因为行走而每一次牵动都变成了酷刑一样,疼得陆洋脸色都白了。   肯定破皮了,而且淤血肿得夸张才会疼成这样,陆洋的姿势有些别扭但是好歹在护士站挂着的交班表上签了名,坚持着走进了电梯,   在夜班值班的群里跟两个住院医发了几句消息,陆洋在电梯里抬头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林远琛,看了片刻微微的低下头,心里只觉得复杂。   今晚这顿打,莫名的让他想到了那一天。   想到了林远琛从北京回来的那一天。   直到半靠半侧躺着地坐在后车座上时,看着车窗外的夜色,陆洋的眼泪才恍惚后知后觉地流下来。   没有声音,侧着头全都流进了自己的外套领子里。   林远琛握着方向盘开着车,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一个长时间的红灯路口,才问了一句,低哑着嗓音。   “你跟刘晟的交情也一般吧,为什么这样帮他呢?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跟我说实话。”   陆洋回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因为落泪有着明显的鼻音和颤抖。   “嫂子给他带的饭,我吃过。”   “就因为这样?”   “他跟我之前合作的时候对待我也还可以。”   陆洋说着,声音像是闷在玻璃瓶里一样,有些听不真切。   林远琛大概是过了半分钟,才缓慢地又问道,“那我对你,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别人这点好你都念着,我对你,真的那么坏吗?   “你是什么时候写的那篇东西?”   红灯跳成了绿色,车继续前行。   陆洋看着车窗外不断逃出视线的一盏盏橘黄的路灯和上面一直不变的自己的倒影,听到他这个问题,眼里又是一阵微热的酸软伴随着潮湿涌上眼眶。   “刚到急诊的时候,我觉得很累,但是成天成夜的睡不着,我就一直都在工作,一直工作才不会胡思乱想。”   “可是那时候,我又觉得也许我努力一点卖命一点,你看到了的话会知道我在反省,会原谅我让我回去。”   “我很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或者哪一天......”   林远琛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说话,那些日夜那件事情就算一次次的被提及着面对着,可以说无数的话去平复去安慰,但它永远都会像一道逶迤扭曲的路一样横亘在面前,如同一个被无数次猜想,假设,论证,实验依然无解的问题。   陆洋在前排驾驶座位的后面,他的面容和情绪都被遮挡,后视镜里看不到,他也不知道林远琛现在的表情。   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彼此拒绝相对,保持沉默的状态,像死循环又像死胡同。   那一次挨了打之后,林远琛只说了一句让他滚出去,就没有任何其他话语了。他跪在值班室的床边,始终在疼痛里辗转着,等待着医院对自己的处分,准备去承担后果,孤立无援,浑身冰冷,心里只有无尽的后悔和绝望。   整个科室,整间医院,各种会议,那么多医生和护士的面前,他一遍一遍做着检讨,一次一次听过那些批评和警告。   每一个字都已经烙在他的身上,他的脑海,他以后职业生涯里走的每一步。   “我其实真的没有办法再回去,或是在这里重新开始了。”   陆洋说完,过了很久,也没有得到回音。   窗外依旧是熟悉的道路,就算只走过一次,他就已经可以辨认。   车子驶入车库,地下车库的灯有些昏暗,稳稳倒好位置,陆洋这边的车门被林远琛打开。   “现在还很疼吗?能下车吗?”   林远琛问他,脸上虽然看不太出表情,但也有些黯然。   “还行。”   说归说,但是陆洋下车的时候,还是疼得眉间紧蹙着,都忍不住龇牙咧嘴。   “今天前面电梯检修,要走后面的电梯,在车库的另一边,路有点长,我背你吧。”   “不不不用的!”陆洋一听连神情都全变了,婉拒的话,都说得像是舌头打结了一样,“我我我自己来,能走的能走的。”   那么粗的藤条,自己用的力道自己清楚,林远琛知道他肯定痛得受不住,直接就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背你。”   “真不用,我可以......”   把手臂往自己的肩颈上一搭,林远琛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   “老师背你。”   陆洋看着他肩背,听到他这一句老师,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酸楚,不甘,怨恨又揉杂着苦痛愧疚,复杂交织将心尖那一点肉包裹了又拧捏揉搓,微微地窒息,难受得眼眶又瞬间湿润。   小孩子看着瘦,倒还是有点分量的嘛,毕竟身高在那里。   “我...我骨头重。”   林远琛听了他这蹩脚的解释也只是笑了笑,倒是陆洋回过头想了想,自己1米八左右的身高当然轻不到哪里去,这句解释有些多余了。   林远琛身上有非常浅淡的香气,不是什么香水或是带着冷意的古龙水气味。   相反的,是很居家的味道,类似于洗发水,沐浴露和洗衣液混合着的感觉。   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亲近。   即便是趴在林远琛的背上,陆洋也尽量地拉远了几分距离,总觉得有些别扭和不自在。   但是林远琛像是丝毫都不觉得尴尬,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晦暗与苍白光线构成的明暗不断交织层叠,斑驳融汇,车库很大,这一片的光线一直不是很好,本来前后的电梯距离相差并不远,但是因为车库构造的问题,需要走一小段路。   这样的姿态好像分秒都会被拉长,他这么大了被人背着的感觉多少有些不太习惯。   林远琛的话语很小声,不知道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一天我非常失控。”   哪怕后续的任何一次回忆起,我都无比后悔。 第28章   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老师。   这条路真的有点距离,要拐两个转角绕弯才能走到另一个电梯门入口,怪不得今天业主群里都在抱怨。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林远琛觉得还不如直接从车库走上一层再坐电梯方便,但是今天倒是愿意在车库里慢慢转过那些道路。   小孩子一直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没有说话。   林远琛的大衣外套有些滑,这就导致了陆洋在林远琛走出去两步之后,就发现自己被他背着还是得勾着他的脖颈。   距离只能贴近,上一次这么被人背着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记忆都模糊了,印象里也只有父亲背过他。   他把半张脸都埋在自己的袖子里。   林远琛的声音低沉又平缓,像是话语里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经被岁月风干,只是回忆一般地叙述着。   “我曾经其实也像你怨恨我一样的责怪你。”   所有的话语便都贴在耳边,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我没有办法争取,也没有足够的力量。   我曾经只想当一个医生,却不得不认识到我不能只当一个医生。   在质询会在院务会,我面对从来没有过的失败和困境,第一次知道自己实际上的无力时,我很糟糕地把这一切归结在你身上。   “我忍不住怪你,怪你愚蠢,怪你为什么不懂变通,怪你为什么不知道所有冒险都必须在我在场的情况下去做。”   “但再怎么责怪你,归根到底都是我对自己无能为力和虚伪懦弱的逃避。”   急诊或是危重症最紧急的情况,可以直接打院内线请科室大主任会诊,后来那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下去过的每一次都是带着忐忑复杂,但是次次都没见到陆洋,不是在清创,就是去了药房。   一个住院医做事跑腿自然都是听上级安排,不用程澄说,林远琛也知道是对方在刻意地回避。   “你恨我是应该的。”   陆洋怕自己的眼泪弄脏了他的外套,全都擦在自己的袖子上,但细微的声音和潮湿温热的呼吸还是轻易地泄露出了他此刻的伤心与脆弱。   光影一直随着每一步的前进,在年长的男人脸上斑驳流转,忽明忽暗,即便是没有面对着,但是背上的人所有情绪和反应他都清楚地感受到,明明没有叹气,但是每一句话说的时候都像是在叹息。   “一个人的过去,家庭,父母,经历这些都可能是原因,但不能作借口,”林远琛说着,脸上忍不住牵扯出一个很苦的微笑,“那个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怪物,对不起。”   仔细回想起来,自己的父亲都认为自己无情不孝,不就是小的时候挨了几顿打,谁家的孩子不挨打,至于这样断绝亲情一样的不肯回家吗?   至亲尚且如此,而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怪陆洋总是执着纠结于过去,不肯走出来,不肯放下呢?   人总是在劝说别人的时候最清醒。   如果不是我那么教你,你也不会做那样的选择,也不会有后面的委屈和绝望。后来把你推出去急诊,更多的是觉得程澄的性格可以安慰你,他的能力也可以继续指导你,如果我后续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出了差错万一被外调了,你跟着他留在医院也是个可以接受的选择。   我总觉得做到了才能好好跟你说,怕你觉得空口无凭又怕自己做不到承诺,让你失望。   我不想就这样带着你跳槽或者认输离开,很多事都一定要有个说法。   慢慢地说,一字一句,一点一点缓缓地随着往前迈的步子倾倒出来,心境,想法,情绪,打算,都在这昏暗的光亮里一点点翻开来摊在面前,恍惚间变成了现在脚下走的路。   深深浅浅。   “但是陆洋......老师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是对的,有的时候老师也会...也会做错一些方式......也会......也会......”   话语中断,语气里的哽咽来不及隐藏,湿润的触感就这样坠落着滴在陆洋的手腕上。   一样的滚烫,也一样的包裹着满满的痛意。   都快四十的人了,真是。林远琛的一声自嘲都带着化不开的苦。   因为不用彼此相对,好像才更容易袒露出真心,陆洋没有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却在这一刻下意识地轻轻收紧了几分环在林远颈项上的手臂。   额头的侧面微微贴上背着自己的师长侧边那有些长了,还没来得及及时修剪的发丝。   一路上再也没有话语,只有绵延着长久的安静与沉默,但又好像一路都在诉说。   客厅依旧是开了那盏造型奇特的落地灯。   温上一壶热水,想等会儿泡杯热牛奶能帮着平缓情绪,   林远琛清洁了手,转身看向已经趴在沙发上褪下了裤子的陆洋,没有遮挡的身后青紫肿起一处处硬块,有好几处皮肉渗着血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疼了。   拿药,消毒,清理,再擦上收干创口的药水,陆洋一直都把自己的脸埋在沙发的靠枕里,即便是难免有些蛰疼也没有出声。   细皮**娇气的样子,哪像自己小时候皮糙肉厚,挨晾衣杆猛砸都没破皮。   但看着可怜,林远琛也不再多说他。   “接下来这几天会有点难受,但破了的地方明天应该就会好了。”   陆洋只是闷着声音点了点头。   收拾了药箱,林远琛重新洗了手把客房的灯打开再回到客厅的时候,才发现陆洋可能是因为之前手术完太累了,又挨了打加上情绪消耗,已经疲倦地趴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没多久就睡得挺沉的,还有轻微的鼾声,可能真的是太困倦了。   林远琛走过去,蹲在了沙发边上,伸手揉了一下陆洋一头软塌塌的头发,轻轻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觉得对方一定也能听到。   “洋洋,毕竟师生一场,总要再给一个机会的,好不好?”   ————————————————————   程澄翻开摆在桌上的请柬时,还是犹豫了一下。   “生日吃顿便饭而已,后面的酒会你可以不参加,老师也挺久没看到你了,吃顿饭不难为你吧。”   颜瑶的话音在电话里没有太多感情,更像是例行通知。   有些烦躁,开口的语气也不是很好。   “所有人都放弃劝我,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就是不放过我呢!”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颜瑶在电话那头也完全没了好声好气,“老师花那么大功夫栽培你,你现在自暴自弃,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啊?”   “要你来教育我?”   “没人高兴教育你,你去不去随便你,反正话我带到了。”   又是不欢而散撂了电话。   刚刚处理完一个工地的手外伤,被血液喷了一身,程澄回了休息室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看了一下时间发现还有两个小时才到早交班。   走到急诊值班台,不出意料地看到何霁明又在吃,一边吃一边还翻着书正在看。见到程澄来了,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嘴上的油都没来得及擦。   一句“程主任好”都还没说出口,程澄就皱眉头像是扫射一样地问。   “怎么就你一个住院医,才刚来就独立上夜班?谁安排的?带你的老师呢?怎么现在你们排班还需要教了吗?”   旁边的小护士倒是脸色不变地开口,“昨天好几个人都累坏了,院总说接下来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事儿了,就让他跟乐乐一起坐到早交班就下班,他们睡一会儿等早交班之后再接着上白班。”   何霁明也抽了张纸巾慌张地擦了擦嘴,帮着解释,“是的是的,师兄他们有跟我说,要是有什么情况,就去休息室叫他们。”   程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问了一句,“那吴乐呢?”   “刚才那个肠梗阻的,乐乐跟着普外胃肠那边的人去办住院,马上就回来了。”   “行吧,知道了,那你就先在这里坐着看书,有什么事直接微信上叫,不要逞能,”说到这里,程澄又摆了摆手,“不过你也逞不了什么能。”   “啊?啊!是,我知道了。”   程澄走了之后,何霁明才小心翼翼地坐回桌边,刚才吃的手抓饼都好像没什么味道了。吴乐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程澄刚走,走过来看着一脸心有余悸的何霁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程主任来说什么了吗?”   小护士摇了摇头,“没有啊,就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一个人坐这里,然后就把情况告诉主任了而已。”   “你那么怕他干嘛啊?他说话就是没什么耐心的,不是在生你的气,习惯就好了。”   何霁明面对吴乐的问题,也有些讪讪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估计是第一次看见抢救,又是咱们医院的医生,加上程哥昨晚是蛮激动的,跟院长他们说话也不是很客气,被吓到了吧。”   小护士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但是很快的又压下了情绪,转而对着何霁明。   “程哥人挺好的,你别这么怕他。”   “是啊,我后天上去心外科了,你就自己跟着他工作了,胆子要大一点,程哥脾气虽然那样,但真的很有本事的,”吴乐的情绪已经平稳一些了,虽然还是很低落,但可能面对比自己晚进医院的师弟时还是想要做出成熟的样子。   男生推了推鼻子上的黑框镜,挠了挠头发,脸上满是愁容。   程澄是有本事的,昨天晚上他就已经见识到了。即便是双眼通红,但是一直都冷静又迅速的反应着,除了在值班室里等待的行政领导,医院所有到场参与抢救的主任都默契地听着他的调度,不论是插管还是开通路,还是给药配比,他清晰地就像是一台机器。   自己手忙脚乱,就算有在医院实习过的经验也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看着那些高年资的住院医在一边工作,程澄这时候抽出了空,指了指一旁后面的位置。   今天就是你的第一课,站一边看着。   说的语气不算温和但也没有凶狠,却深深地震慑着他。   后来抢救全部结束,仪器也维持不了太久的时候,程澄脱了手套,满身的疲累几乎都要站不稳,准备回去洗澡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了他一句。   “这个医生你知道叫什么吗?”   “啊...啊?我刚才没......”   “这就是急诊,人送到你手上,你连名字都来不及记住,他可能就走了。何霁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来急诊,因为我说白一点啊没有对你不尊重,只是跟你说清楚,可能康复,骨科都能好好照顾你,但是急诊你要是跟着我的组,就是跟别人一样的,能做就留下来,不能就自己想办法。”   说完了,也不问他一句是否明白清楚,拿了自己的白大褂就走了。   “我...我觉得他看着就不是很好相处。”   吴乐看他有些没有底气的样子,笑道,“那你就骂他,骂他他就怕你了。”   “啊?我怎么敢骂他......”   “开玩笑啦。”   何霁明就像是很多刚到医院见识临床的学生一样,拿着本书坐在护士站或者是护办台的位置上,一边看着书,但是心思又一直看着周围,生怕错过了别人叫自己跑腿的活儿,又怕出错又怕别人觉得自己懒,因为名字和人都还对不太上,见谁都叫老师,行事说话都显得有些小心。   刚到六点,江述宁从楼上下来,走进急诊看到护士边上只坐了一个完全学生模样的住院医,走上去说话的时候,对方看到是别科的上级医生,立刻就惊了一下直接站了起来,反而把江述宁给吓了一跳。   “老师您有什么事情吗?”   江述宁缓了一秒,表情才恢复正常,“之前有一个病例,我有跟程主任发过消息,需要他的之前急诊入院时候所有的资料包括做过的急诊检查之类的,在系统里面补充完整,我们科准备等会儿给他开出院,程主任没回,所以我下来看看,刚好也要去买早饭,你是新来的实习吗?”   “噢,是,我我等会儿会跟主任说的,”吴乐去食堂带早饭了,他只能先这么答应。   “好,那麻烦你了,对了,病例叫作郑晨阳,你跟程主任说看系统消息就好。”   “好的,我知道了。”   吴乐提着两份葱油饼和豆花回来,看到何霁明在翻着材料,放下来东西过来看了一眼。   “刚才心外科的老师过来说这个人要办出院,我问过程主任了,程主任让我准备材料。”   “......这个不是活到成年的的多种先心病的那个人吗?”   吴乐有些疑惑。   “对啊,心外科的老师说这个病人今天等上班时间到了就要办理出院,要给他开出院单子,还得把所有材料存档。”   “可是不手术的话,他坚持不了多久的啊......”   吴乐这么嘀咕着,但何霁明不了解情况,见她没再说什么也放弃了接着追问,低头拿过自己那一份早餐,道了句谢谢,就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   窗帘没有遮盖严密,所以清晨便有光线透进来了。   带着柔和的光芒从地板一直延伸着爬上从沙发垂坠下来的被角。   林远琛从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是被手机铃声震醒的,他的脖子上枕着颈枕,盖着的是本来拿出来盖在陆洋身上的被子。   春天的早晨还是有些回寒,空气都带着一点点冷。   手臂上靠近肩膀的位置有明显的重量,但即使酸痛他也一直没有撤开。   侧过头才发现陆洋为了把被子匀在自己身上,靠着沙发靠背蜷缩侧躺着睡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半张脸都遮挡在了被子里,睡得头发都凌乱了。   昨晚他没有叫醒陆洋,索性也搬了笔记本坐在沙发上看着小孩子一边继续工作,阅读了一会儿待审稿件就睡着了,电脑还是待机状态放在茶几上。   手机铃声是从陆洋外套口袋里传来,小伙子被沙发上阵阵震动弄醒,抬眸看了一眼林远琛,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姿势睡着的,立刻坐好,拉开了点距离,去够自己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毛衣外套。   眼神里有点慌乱,男孩子不太习惯亲近的别扭和难为情没有隐藏,脸都有点红了。   “喂?喂,妈?”   是母亲打来的,估计是因为最近太忙,忘了打电话回家,所以父母有些担心忍不住就打了电话过来。   林远琛站起来看了一下他,示意他不用急着挂慢慢说,自己就走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了热水壶烧水的声音。   啊,没,没。   等会儿才上班,昨天熬夜了很晚才睡,有手术。   嗯,嗯,知道了,食堂什么时候都有东西吃的。   嗯,好的。   科室休息室也有水果和面包的。   嗯,不用,你自己注意身体,嗯。   挂了电话,从沙发上起来穿好拖鞋,陆洋看到餐桌上已经有两杯泡好的黑咖啡了。   “我拿牙刷给你,先简单洗漱一下,带你去吃早饭,然后再去医院。”   林远琛从卧室走出来,拿着刚拆封的新牙刷走进卫生间,看他还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手机,有些奇怪。   “怎么了?”   陆洋在看着组里的住院医微信汇报。   “还是得赶紧回去医院吧,那个郑晨阳还是想要出院。”   “我知道,昨天述宁有给我发过消息,我同意了,”林远琛把牙刷递给他,也直视着他有些不解的目光,“还是钱的问题,费用就算有减免和报销,极力压缩下他们家还是觉得比较难负担,这次态度比较坚决,是他本人愿意出院。”   默然。   有一瞬轻微的窒息。   这样的情况其实每天在每个科室在每家医院都会有可能发生,陆洋放下手机,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林远琛知道每次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作为医生肯定还是不好受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洗漱吧,然后把咖啡喝了,提提神,带你去买早饭。”   “...好,谢谢。”   卫生间里,陆洋关上门之后,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拉开裤子看了一下身后。   屁股上是一片红紫带着淡淡青黄色的淤肿,但是破皮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了,看上去有些可怕,可疼痛上比昨天要好一些了,只是动作牵扯的时候有几丝拉扯的胀痛而已。   可在看到林远琛从后座拿了个软垫子出来放在副驾驶的时候,陆洋立刻脸上闪过红一阵白一阵的复杂,有些尴尬。   “还不能坐吗?啧,到医院我帮你看一下多严重,有必要的话让他们骨科拿那种......”   “不不不用,可以坐可以坐。”   陆洋还没听到后面的话,就连忙摆手拒绝了,乖乖地忍着些许挤压的疼坐进了副驾驶。还好垫子够厚,过一会儿就没什么难受的感觉了。   “想吃什么?这个点去食堂,早餐估计就是包子豆浆和粥了。”   “还是去学校食堂吃?”   林远琛一边开车一边问,陆洋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副驾驶位置前的贴纸上,一张大头贴是个女孩子。   下意识地就感慨出口。   “南南都长这么大了?”   “上次照的”林远琛看了他一眼,笑着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南南啊?”   陆洋这才意识到林远琛可能并不知情。毕竟是私人生活领域,陆洋也不知道林远琛会不会介意或者生气,话语越说也越小声。   “啊,噢,就很久了,有一次,老师在办公室跟她视频然后忘了关就下去PICU急会诊,就是两三年前,那个小孩子术后肺血的情况,我进去办公室拿材料的时候发现她一直在等,就跟她说了两句......”   她说她的爸爸会修补人的心脏,所以为了帮助很多比她还小但是心脏上有洞的孩子,她的爸爸总是很忙。   陈媛的话就这样浮现在脑海里。   “也就那一次,我也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   林远琛的表情好像变得有点奇怪,陆洋想了想还是道了句歉。   强烈得像是巨大海浪撞击后又缓缓退却的酸软又包裹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渐渐层层地在心底泛开。   林远琛慢慢地将心里这种带着叹息的感觉压下,神色如常,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不用道歉,我不介意,想吃什么?什么都行。”   陆洋可能是真的饿了,认真地想了一下,还是别去太远得好,吃完了能马上回医院洗个澡工作。   “医院东门拐弯那里有一家两个阿姨开的一块大年糕里面塞蛋皮和好几种咸菜的那个,那个就好。”   “噢,嵌糕,其他的呢?还想不想吃点别的?”   “就那个吧,我...要两个。”   “好。”   同样的一条路,白天和夜晚看起来倒是这么的不同。   因为是早高峰的时间,车窗外车流熙攘,走过的人群脸上一眼望过去都是一张张匆匆忙忙没有表情的面孔。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去提昨晚的事情,直到在医院下了车,林远琛才说了一句。   “我马上得过去院办那边,刘医生这件事情院里还在开会,你不用担心,但是也不要再做什么了,知道吗?”   陆洋提着两份被加料塞得鼓鼓满满的嵌糕,微微低下头垂着眉眼,不算是答应,也不像是拒绝。   “听到没有?”   “...嗯。”陆洋这一声应得很勉强,只是稍稍点了一下头。   林远琛看他这样子,知道他性子里有些偏执跟执着的地方不是那么轻易能改的,也不再强迫他。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应该再有任何的逃避。   “陆洋,昨天的话都是我真实的想法,我也知道了更多你的感受。”   “过去的事情要轻易的平复和放下是不可能的,但是老师说过,会有一个说法,就一定会有。”   “...我知道了,主...”陆洋犹豫了一下,还是松了口,“老师。”   小兔崽子这句老师叫得有点不情不愿,但到底是真的松动了。   林远琛望着他,过了良久,才深深地叹息道,“好了,去上班吧。”   ————————————————   所有的东西全部都被撤去,仪器关闭,床铺换新,很快这里就会有新的病人住进来,心外一个床位都很珍贵,现在这样的空白不会太长,甚至短暂到连遗憾都没有消减,就已经被迅速塞满。   上午门诊收治安排住院的资料已经传过来平板上了,第一台手术看时间也差不多也已经结束,很快就有病人会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作术后观察。   陆洋在见到江述宁的时候,还是问了一下情况。   “他没有不情愿,是想了很久做的决定,我也没太阻拦他。”   江述宁说得非常平静,看到陆洋脸上闪过的不快,也保持着耐心。   “不仅仅是我们,其实重症的护士们日夜陪在他身边,劝过他开导他的话一定说得比我们都多,如果是我们能拦得住的话,他就不会动摇了。”   对于我们来说,肯定是希望每个病人都能得到有效的治疗,但是对于病人,做选择的时候是需要考虑很多因素的。   “他说,他还是希望能留住一点亲情。”   困境是很现实的。   久病床前,贫困窘迫就是种极大的消耗,会不断地磋磨炙烤着人性。   “接受帮助也是一种负担,如果治疗效果不好,家里花了那么多钱又......他希望就算接下来的时间不多,他的家也能像个家。”   不要互相面目狰狞,也不要失去体面。   陆洋的手放在床尾的栏杆上,无言地握了许久才松开。   江述宁的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态度,“陆洋,很多时候医生要会安慰患者,要会安慰家属,也需要会宽慰自己。”   查房完依旧是晨会讨论,迅速地收拾起情绪,整理下一周的手术排期和值班安排。   陆洋坐在办公桌前,打开了已经温凉的早饭。   嵌糕里裹着荷包蛋和肉,每一口都有开胃的酸菜和炒胡萝卜丝,是他一直都喜欢的东西,广东没有这样的小吃,是他来了上海之后才吃到的。   关珩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他有站着拿平板做表,有些奇怪,“站着不累吗?诶大年糕,你怎么有时间去买的,这个多少钱?我跟你买,”关珩还没拿呢,陆洋就开口了,“不用,不过只能一半给你,我吃一个吃不饱,太饿了。”   “你昨晚手术完不是走了吗?没好好休息吃一顿好的?”   “没,昨晚有点事......”陆洋含糊着就把话带过去了,“昨晚那个夹层做得挺快的嘛,我看今天早上就差不多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话还没说完,是门诊呼叫,陆洋看了眼自己的微信里传来的图片,皱了一下眉头,剩下的嵌糕三两口就吃完了。   “今天是苏教授门诊吧,打给你干嘛呀?”   陆洋接起来,大致了解了情况。   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很多时候,家长带着孩子说先回去,过段时间凑够了钱或者等多久之后再回来治,一般就再无音信了。   这还是第一次碰到真的回来的,倒算是个突然的好消息。   苏教授身边的住院医师把平板上的资料转给了他。   “之前挂的是林主任的团队,但是今天林主任不开门诊就直接排队挂苏教授的,不过毕竟是首诊的治疗团队嘛,而且病人家属也比较偏向于还是林主任主刀。”   是那个在过年时出院了的小孩子,双主动脉弓合并动脉导管未闭。   他给孩子的父亲倒过一杯水,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孩子的父亲见到他时非常热情。   “我们回去想了很多办法,筹够了钱,想想还是得把手术做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说起来应该有些心酸,所以孩子母亲的表情也露出一丝郁郁。   这一次倒是没有四个老人跟着来了。   几个月过去了,孩子依然很瘦,吞咽困难又有缺氧症状,明显营养不良。   “医生拜托你们,这一次一定要救他的命。” 第29章   “......我们在此沉痛地悼念我们的战友,我们的伙伴,刘晟医师,我们永远怀念这样一个敬业无私,为医疗事业奉献了.......”   全都是一身身的白大褂,凑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像是堆叠的层层白色雪花一样笼罩绵延,陆洋坐在后面,看着一个接着一个领导上台致辞发言,摊开手上准备好的手稿,用沉重的表情念完,然后走下来换下一位。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结着,有几声极力压抑的低声哭泣隐约传来,陆洋坐在后面的位置,身边是一起抽空过来的关珩,眼睛往前看,能望到坐在最前面的林远琛。   他没有上台,坐在第一排边角的位置。偶尔鼓掌,一直沉默   平日里再多的长吁短叹,再多的惋惜遗憾,现在全都化成了带着悲凉感的沉默,接下来上台发言的是科室的副主任,也是老刘的导师。   陆洋接到科室电话呼叫,起身先退了出来,关珩可能也有些不太愿意面对这样的氛围跟着离开了。   “今天他们科又来了两个博士,也是他导师的学生,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医院永远都能招到人。”   关珩说着,摇了摇头准备下班,大夜班上完人也有点颓了,转过头就看到吴乐站在了办公室的门口。   “小姑娘还真的来了啊。”   “关老师好,陆师兄好。”   吴乐应该是早上就来了,看样子已经在病房跟了一上午了。听关珩这么说,也只是笑了笑。   陆洋把听诊器带上,对着吴乐点了个头,“走吧,我们要去PICU看一下。”   “嗯,好的,”吴乐连忙拿着自己的笔记跟上了陆洋的步伐。   躺在监护病床上的小孩子还是之前离开医院时候的模样,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瘦小上许多,口唇和四肢青紫的程度似乎要比之前加重了一些。   “不间断低流量供氧到现在,这个孩子的氧合也只是勉勉强强,”陆洋看了一眼显示器上的指标,又谨慎地听了一会儿心音,一边让已经手部消毒的吴乐靠近了些,“这是他之前的超声。”   影像在平板上打开,递到了吴乐的面前。   “你看看。”   “他们之前为什么要出院啊?”吴乐对这个孩子还有坐在外面守着的年轻父母,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为了筹钱吗?”   陆洋没有隐瞒的打算,说得非常直接,“那个时候他们觉得孩子手术的风险太大,加上钱方面的问题,所以没有做手术,回去以后就去找了之前做产检的地方妇幼院,说人家妇幼为什么产检没给检查出来,那家妇幼院还大过年的打电话来骂我们。”   陆洋说着还有些无奈笑了。   现在再来做的原因,估计是闹到了一定结果,拿到了钱所以回来把手术做了。   “啊?可是产检也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看出来的啊,不是说心脏方面只要单心室检出就...那我们还收治?万一他们......那我们怎么办?”   吴乐听了,视线都有些担心地望了望外头。刚才那对小夫妻看起来都还挺温和的,对着医生和护士说话也都是非常客气的样子。   陆洋不想过多在她面前去去评论这件事,又看了看小孩子的输液情况。   “能怎么办?治呗,明天下午的手术,你先把这个病例一些详细的论文都翻一翻看一看,明天跟着进手术室。”   “啊,好,我知道了!”   又有别的医生进来,陆洋转过头看了一眼来人,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给吴乐做了介绍。   苏教授组里的主治医师,也是女生。对方见到吴乐的时候也主动开口,“早上就认识了,有女生来,大家都围观过了。”   苏教授有一个严重法洛四联症的患儿昨天刚做完一期手术,对方也是来确认孩子今天情况的。   吴乐望着她工作的身影,小声地问了一句陆洋,“这个科室女生真的很少吗?”   “昨天,他们还在赌你最后到底来不来,”陆洋看了她一眼,“那个师姐做了两年临床现在在考虑还是转回科研,回苏教授的实验室。”   “这么难的吗......”   “难不难是看个人的,虹口院区微创二尖瓣出名的颜主任你知道吗?她也是女的,她组里一半都是女生。”   陆洋在值班室里点开系统,补充着医嘱。   “不用太紧张。”   吴乐看着他,过一会儿突然很郑重地跟他说了一句,“师兄,真的很谢谢你。”   陆洋回头对上她的视线,笑着摇了摇头,“不客气。”   回到九楼科室病房的时候差不多已经靠近午饭时间,刚踏进来,就听到从左侧病房房间里传出来的喧闹和用力得几乎撕心裂肺的哭喊。   陆洋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来不及把东西放回办公台,直接全都往吴乐手里一塞。   “你拿回去,先别过来!”   然后转身匆忙地就往病房里赶。   住院医和负责病房的两个护士看脸色是都被吓到了,站在那里表情有些僵硬,病床上只有八岁的小男孩哭闹不停,刚刚可能因为哭得太过激烈犯起了呕,结果吐了江述宁一身都是秽物。   小朋友刚刚恢复进食不久,肠胃消化各方面都不好,连着地上都是吐出来的酸水和粥汤。   其中一个护士手上还有牙印,住院医手臂上也有明显的抓痕。   “不要——呜哇啊——啊,我不要打那个很痛的针,把你们所有人......都...都抓走!我不要...呜....打针......”   小孩子现在嘴里仍旧继续呜呜哇哇地哭着,话说得也略带含糊,吐字不清,但已经被江述宁抱起来,一直轻轻晃着安抚着他的情绪。   脏污的白大褂已经从身上脱下来,江述宁保持着温和柔缓的态度,一手托着孩子的大腿,一手一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脊背,淡定地开口哄劝。   “好了,好了不哭了啊,浩浩坚强,我们浩浩是最厉害的,对不对?”   “浩浩那么勇敢,之前那么多痛,那么多针都挺过来啦,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不要......呜呜哇......不要...”   泪水鼻涕,还有嘴上沾染的东西都被小孩子糊在了江述宁的脖子和衣服上,但是江述宁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轻柔地安慰着。   一旁的父母有些尴尬和歉意,想要上前,都被江述宁使了眼色制止了,孩子毕竟好不容易渐渐平静下来。   小孩子本身就有先心病,那么小的年纪动了两次手术,父母因为觉得亏欠,所以一直对孩子也是放纵溺爱,即便是撒泼胡闹也没有多加管束。   刚才护士稍微态度强硬了一点便有些舍不得,在小孩子面前跟值班的医护吵了许久,现在看到孩子情绪激动,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病房里另外几家人也看着,又觉得不好意思。   男孩子虽然还在哑着声音哭,但估计是也被吓到了,哭声弱了很多,态度也没有刚才那么激烈了,渐渐地在缓和下来。   病房里站太多人,小孩子也会紧张,江述宁看着陆洋过来,示意其他的住院医师都先出去,让两个护士准备一下,然后又温和着声音继续跟孩子说着话。   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江述宁先用消毒湿巾把脖子上的东西擦去,然后直接进了浴室清洗。   “也是辛苦,孩子辛苦,父母辛苦,咱们也不容易。”   出来的时候,陆洋见他连头发都冲了一下,换了一套衣服和重新拿的白大褂。   “没事吧,师兄?”   江述宁笑了笑,摇摇头。   “那个小孩子智力因为先心也稍微受了点影响,加上三番几次的住院,可以理解,唉,大家都有难处。”   可能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江述宁看了他一眼,“对了,早上你去哪里啦?那个小姑娘来科室报到之后,一直在找你。你...去追悼会了?”   “噢...嗯,师兄......没去看看?”   比如之前午休时间特地过去,这一次追悼会没有去看一下,陆洋也有些意外。   “这样的形式是怀念,心里怀念也是怀念,况且那会上很多说了一大堆话的人,可能在这之前连刘晟医生是谁都不知道,”江述宁将胸卡别好,整理了一下,“走吧,继续上班。”   眼前的人似乎一直都有一种时时刻刻刻在骨子里的体面与风度,像是永远也不会失控,即便是心里有一瞬间不快的情绪闪过都能在露出一丝缝隙之前,迅速克制压下。   转过头对着陆洋的时候又是平和的笑意。   下午是妇产科自己科室的一个追思会,陆洋却在下楼准备去买杯咖啡的时候,在医院门外碰到了刘晟的夫人。   对方微微笑了一下,虽然笑意带着几分勉强,但是看向陆洋的时候,眼里也带着几分感谢。   手里用了一个旅行袋,装着的应该是从科室住院总值班室的抽屉柜子里收走的东西。   本来想问问情况,但是对方似乎没有什么交谈的想法,擦身而过就离开了。   也不知道结果,也不知道后来,老刘的家人就这样带着老刘在医院的痕迹,终究会像一道渐渐扩散开去的涟漪一样慢慢淡去。   “帮老刘家两个孩子都解决教育的问题,又赔了一笔钱,主要是他老婆是独生女,两个老人怕她折腾得心力交瘁,就也帮着劝了劝,况且公立医院不适用于劳动法范围,就算告啊闹啊,也没什么理想的结果的。”   关珩说着,话音一转,又更像是自我安慰。   “每个科室捐的心意,所有的加起来帮着老刘他爱人把俩孩子抚养大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碗里明明是下了中辣和醋的麻辣烫,吃起来却莫名的不是滋味。   陆洋碗里是清淡的筒骨粉,一边吃的时候,又听到关珩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   “不过听说,医院里面很多人都给老刘他爱人透了很多东西,还有人说需要的话可以给她请律师,她后来全都拒绝了。”   筒骨粉里用的是桂林米粉,一口一口都很滑溜,配料汤汁看着简单,喝起来味道却很浓厚。   跟林远琛关于这件事发生冲突的那晚,所有的细节都在心里回放着。   陆洋在最后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医院给的方案她能够接受,其实是最好的。”   再沉痛的事情,都会有人动心思,能避免风险,保存好生活在巨大变故后的平静是不容易的。   每个日夜在医院里都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人生的苦与无力在这个地方仿佛会被无限的放大,而温暖与光辉只是偶尔从夹缝里微微倾泻下来的一抹恍惚,更多的时候,都是一层看不清的灰蒙。   陆洋在隔天早上的晨会,终于见到了状态和精神都已经恢复了许多的林远琛。   手术日自然是查完房开完总结会,看完片子就直接进手术室。   这两天因为忙碌,林远琛来了科室也只是匆匆看一眼就走,没有久留,今天可能是因为有好好休息过的原因,连眼睛里的血丝也少了。   上手术之前还是得吃点东西,陆洋打开休息室的冰箱想把昨晚买的饭团微波热了,正好看见吴乐进来,手里除了早饭还提着咖啡。   “师兄,这个我多带了一份,给您带的。”   “啊?”陆洋有些疑惑,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不用,你自己吃吧,我有买。”   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今天你早上不是有课吗?不是下午才来吗?”   “有,不过是十点,所以我先过来科室看看,这个......”吴乐提着东西有些尴尬地看向他,小姑娘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自然,“师兄......”   估计是特地过来的,陆洋心里微微一顿。   “以后别了啊,应该我请你吃饭才对。”   “不不不,师兄帮了我那么多,而且师兄没有因为我是女生就劝我不要去做,或者觉得我不合适,我真的很感谢师兄。”   陆洋还是走过去接下来,思考之后又斟酌了一下,才再度开口。   “吴乐,我很开心能真的帮到你,但是你不需要因为这个觉得需要......嗯,做些什么,我觉得我做的都是很平常的事情,”陆洋说着,停顿了一下,“另外只是个人建议,有的时候工作上有些男性会说一些做一些事表达他对女性的尊重和支持,但是是否真心还是别有目的,是需要长时间相处判断的,你......你要更有自我保护的意识,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吴乐看着他,一双眼睛晶亮得像是不染尘灰的光。   “我之前包括签名同意或者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只是因为从工作出发,所以你踏实工作就好。你是学生,钱还是省着点花,这周你夜班的时候,师兄请你喝奶茶吧。”   小姑娘点了点头,微微低下眼睛的时候有些看不清情绪,陆洋担心自己的话说得重了,还是又补了一句。   “谢谢你的早饭和咖啡。”   看着小姑娘走出去,陆洋刚想着转过头拿自己丢在微波炉里加热的饭团,关珩就走了进来。   估计是听到了,表情带着几分玩笑和揶揄。   “说不定人小姑娘是喜欢你呢。”   “别扯了,”陆洋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微波炉“你既然来了,那饭团就给你了。”   林远琛今天格外的沉默。   术前所有的操作都已经像是流水线一样的熟稔,没有对话也没有差错。   手术室里,一台tavi手术做完,因为是微创,缝皮和后续的收尾交给了两个高年资的住院医师,陆洋跟着林远琛直接换下了手术服,去另外一间手术室做昨天紧急转送到医院的需要做冠脉搭桥手术的病人。   前期的开胸和取血管操作陆洋先开始,林远琛在准备间里再次确认了片子上的情况,上台的时候就直接开始做核心部分。   靠得很近,陆洋辅助着他缝合的动作,两人之间已经不需要言语。   靠得很近,近到林远琛的呼吸频率都无比清晰,近到他眼睛里每一分细微的波动,顺利或是艰难在那双深邃眼睛的眼睫颤动里,都能被读懂。   陆洋虽然视线专注在手术中,但他也确定自己的视线,只要一抬眼就能对上林远琛的眼睛。   耳边只有仪器平稳的声响和刀械切割修剪,进针拉线的动静,偶尔配合着一两声监测数值的汇报。   快要做完的时候,听到林远琛问了一句。   “周日你休息那天有事情要忙吗?”   陆洋一愣。   林远琛不像其他教授,即便是比较稳妥轻松的手术也不会在手术台上聊天,开口要么是主刀的指令要么就是为了教学,从来没有在台上说过跟手术无关的事情。   “...没有。”   “那一天空出来,下午五点前我来接你。”   林远琛明显没有在手术台上说出具体安排的打算,陆洋也默契地没有问。   “穿得不要太随便,但也不用那么正式。”   “啊?”有点不解。   这是什么要求啊?   对方视线微微抬起只是稍稍擦过接触,陆洋立刻就低下了头。   林远琛虽然提了话头,但毕竟没有细说的打算,自己这样贸然询问的确是略显唐突了。镊子敲了敲他的手指,没有多少疼痛,更像是一点提醒。   但是对方的眼里很快地像是闪过了一丝转变,他在手术台上,当着周围人的面对着陆洋平静道,“带你见一下陈院。”   急诊这两天夜里都没有非常紧急的大情况,夜班有时候两点半过还能平稳一觉睡到天亮。   程澄瞧着在自己办公室里看书的小年轻,虽然有些书呆子模样,但是因为进了急诊之后,仿佛是给夜班带来好运了一样被大家叫作“小福星”的何霁明,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看看那份模板!单子怎么开,记录怎么写,还有我跟你说的规范!规范!你自己注意一点!”   何霁明从上到下开会看了一遍自己手写的医嘱记录格式,又看一遍模板,嘟囔,“我写的这跟模板没什么大区别啊......”   程澄站起身走过来,用笔点了点屏幕,“你看看。”   何霁明抬头小心地觑着程澄的表情,“我...我马上改,马上改!”   “这个那个都不敢让你做,你起码把几个表给我弄好来。”   程澄坐回沙发上。   “什么事都做不了就不要留在急诊。”   虽然不是疾言厉色的姿态,但是这一句话就仿佛是能拎住何霁明的神经一样,小孩子脸上立刻带了几分委屈畏缩,可也小心翼翼地点头应答着。   啧,倒显得自己好像是个很坏的带教老师一样的。   “反正你先照着弄吧,不会的再问。”   可能是因为察觉到了程澄有所松动,何霁明立刻又来了一点精神,“好!我知道了!”   所以陆洋推开急诊室的门时,倒是看见了难得一见的景象。   程澄并没有抓紧休息的时间打游戏,而是站在电脑面前看着住院医师在补抢救记录和医嘱单,时不时还皱着眉头用笔在屏幕上敲敲点点的。   虽然语气不耐烦,那还是耐心的看着对方修改。   程澄见到陆洋立刻摆了摆手,“来来,你来跟他说。”   陆洋脸上虽然还挂着手术日集中进行手术后的疲惫不堪,但是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松快。   “以前写这些的时候程哥可没有耐心跟我说这么多。”   “你来的时候什么都会,你看看他。”   程澄其实只是一句普通语气的抱怨,但是这样的比较就容易会让人觉得难受,何霁明一下子就又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现在的小孩子自尊心都强,眼里都有些红了。   倒是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程澄干咳了一下,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闭上嘴,还被陆洋看了一眼。   “我之前在急诊做过两年,下次我找个时间好好跟你说一下,急诊这边的很多材料和报告写起来没有住院部那么复杂,不用担心。”   说完目光又看向程澄明显就是有话要单独说的样子,何霁明这一点上还挺敏锐,立刻就站起来说自己先回去看书了,等会在办公室的系统里再继续写,就识趣儿地出去了。   程澄拿过了一边烧好的热水,将桌上的茶具翻摆过来,又把桌子抽屉里的茶叶拿了出来。   “这么大阵仗。”陆洋久没有看他泡茶了,也觉得新鲜。   “你最近很少来了,现在过来肯定是有什么大烦心事吧。”   “最近......”陆洋想起来,好像的确是的。   “你可别给我扯什么最近比较忙啊,那都是生分了的人才这么说的话,”程澄将泡好的茶递给他,“跟远琛的关系有缓和是好事,怎么?他要带你去见陈老?”   抬头瞧一眼陆洋的表情。   “看来是的。”   完全没有任何意外,脸上只露出了然,“这个还是看你自己,”程澄说着也把情况坦然地告知了他,“周日是陈老的生日。” 第30章   这样的场面一旦去了意味着什么,陆洋心里当然明白。林远琛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决定了之后就不会有任何犹豫和退让。   自己对于过去的怨恨和难过,他都会容纳,但是以后如何,未来的道路,林远琛心里其实从来都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陈院的生日,在上海不要说心脏专科,大半个业界的人都会来问候一句,如果远琛这么做了,你到时候要是还想坚持自己之前的打算,就是打远琛的脸了。”   程澄的话语一直在脑海里回响。   忍不住的就有一点郁结和憋闷。   陆洋一边看着电脑里的排班表,一边想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问题。   看到小护士急急忙忙跑过来也没有反应。   “关老师,903病房那边11床好像有什么事情......”   护士话还没说完,靠在后面椅子上的关珩已经戴上口罩站起来,一个壮实的男人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已经自己找过来护士站了。   声音洪亮如钟,气势也不小。   “诶您好,您好,我知道你们这里大医院,也都名校的学生,但是我父亲年纪这么大了,实在是经不起让实习护士尝试啊学习的,是因为我们住六人间普通病房,你们就可以这样做的吗?怎么不见你们去特需去单人间里面尝试呢?”   说完还上下打量了一下关珩,又看了一眼坐在一边没有插手的陆洋,见都是年轻的样子又说道。   “我知道你们医生跟护士不同个领导,我要找护长,你们护长在哪里?”   关珩面无表情,稍稍点了一下头,“我就是暂代的护长,事情可以跟我反馈,我会处理的。”   有些家属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从病房里探出了头带着好奇。在这里解决不是明智的选择,关珩往病房里走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在后面嘀咕着。   世道真是变了啊,男护长,啧啧。   只是抽个血全项检查,那两个是别的科室过来轮转的护士不是实习生,陈姐带教的口头禅,诶你来做做试试,把家属给弄不高兴了。   关珩回来把口罩一扔就往后一躺,表情有些无语。   “我看他那个样子,还以为是他爹手和手臂上有纹身,一般没经验的小护士找不到血管呢。”   陆洋心里想着事情,算是捧场的笑了笑,手上正把准备敲定的排班发在微信群里,问一下住院医们的还有没有异议。   一整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   外面的天气随着时间也渐渐暖和起来了,下午林远琛有出专家门诊,陆洋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便匆匆拿上东西往门诊过去了。   普外有一台腹腔肿瘤侵及腹主动脉的手术做了快四个小时了,刚才来请了林远琛过去帮着看看。   陆洋在门诊把系统开好,看了一下已经挂号的情况和之前做过手术今天下午来复诊的预约,整理了一下诊疗室,林远琛就过来了,身上黑色衬衫外面罩着白大褂,进来的时候,抽了张纸一边擦着眼镜。   “今天下午我记得有个复诊是一年前做夹层的病人对吧?”   “是,”陆洋点了点头,“他在网上预约说的是三点半左右过来。”   “你看他的片子了吗?”   “...还没呢,刚才在排班,然后.......”   文件板拍在陆洋身后,“啪”地重重落了一声,门还半开着,虽说现在是午休的时间,但陆洋还是下意识惊慌地往门口看了一眼。   疼痛倒是还好,但是林远琛脸上看不出喜怒的威严,立刻就让陆洋低下了头不敢再动。   又是一记狠拍在他屁股上,“现在看。”   “...是。”   林远琛推了推镜框,他平常很少会戴眼镜,本身近视程度不深,加上戴着眼镜的时候,反而给人的感觉更加锋利和严肃,他自己也不太习惯。   陆洋被他盯着打开了电脑,看着病人手术前后的超声图和复诊时的片子,浏览完之后,才听林远琛训道。   “门诊之前要看的资料材料都先准备好,我之前说过的话你是忘了?”   “对不起,主任,我会注意的。”   陆洋想到自己午饭时间坐在护办台因为心里的纠结挣扎发了快半个小时的呆,心里也自觉理亏,下意识地开口就道了歉。可是门外随时会有人走过,他又忍不住有些紧张。   一时眼睛里微微动摇着几分不安,却没有意识到林远琛突然停了下来,转而用文件板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怎么?打了你两下就不高兴了?”   陆洋看到他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对他的称呼让林远琛介意了。   “不,不是......老师。”   勉勉强强又带着点不情不愿,林远琛看他那副表面上听话乖顺,实际上心里九曲十八弯,又执着又倔强的模样,自己也上来了几分气性。   板子就连着好几下就抽在年轻人的屁股上,没有很痛,动静却不小,陆洋直接就红了脸,不敢往外面看,生怕被人瞧见自己在挨揍。   “还知道丢人?”   文件板往桌子上一扔,直接就用手扇了几下,陆洋立刻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直接就跳开了。从来都不敢躲的人,现在只能一边半恳求着望着林远琛,一边乖乖的回到了立正站好的姿势。   这里毕竟不是楼上办公室或是家里,有监控又有人来往,陆洋脸皮薄,林远琛的本意也没打算真的动手,只是又警告一样的瞪了他一眼就停了。   陆洋后退了几步,手小心翼翼地挡着自己身后,低着眉眼又闷着声不开口。   一个下午都乖巧又勤快,林远琛看到自己怎么喝茶水都没减少的保温杯,泡得都没有味道的茶叶,倒是又好气又好笑。   在那个病人进来前,林远琛重新打开了刚才让陆洋看过的那份超声图片和之前的血管造影资料。   “之前他就有七到八年的高血压病史,做了升主动脉置换和象鼻支架手术后,血压还是控制得不好,”林远琛说话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一层淡淡的不悦,“自己不惜命,没有办法。”   对方进来之后,看着自己这次检查的指标和超声图片,又看到林远琛皱着眉头,六十几岁的略微有些胖的中年男子语气里满满是担忧,“很糟糕吗,林医生?”   “这个病并不是说,做了手术就不会复发的,”林远琛说话的语气也有些不客气,“像你本身就有基础疾病,又是这样的身体素质做一次都是九死一生,万一有第二次,能不能承受手术都不确定。”   那病人讪讪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怎么回答。   “其实术后保养不用医生说,你自己心里都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戒烟戒酒,降压药一定要按时服用,不吃高盐高糖等等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   “我不是想着我都这个年纪了,所以就......”   平时嘴上说着不怕死不怕病,但真的遇到什么情况的时候,还是会恐惧惊慌,满眼的焦虑。   林远琛也没有过多地劝说,只是又说了两句,嘱咐他按时吃药,定期复诊就没下文了。   “医生,那我要是比如说,是比如啊,万一我再动一次这样的手术,那价格上能不能商量一下?”   送走这一位,林远琛挤了一点消毒洗手液揉搓了一下,看向一边正在指导住院医生写病历和门诊记录的陆洋,“下一个你注意看。”   “好,”陆洋转过身点了点头。   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怀里抱着的小孩子看起来也就两,三岁大,呼吸都很孱弱,手指是典型的杵状,整个人透着一种面色发青发白的不健康感,说话的声音也微弱。   观片灯上复杂而又令人绝望的情况一览无余。   本来应该与左心室相连的肺静脉并没有在正确的连接位置,四条肺静脉中有部分直接接入了右心,有部分直接连接到了下腔静脉。   “一般来说这样情况的完全性肺静脉异位引流,都会在婴幼儿时期就会出现严重问题,因为这四条输送氧气的肺血管没有一条回到左心。”   林远琛指着片子上心肺间的位置。   “这种梗阻情况一直在加重,本来应该是从产前检出之后就要密切监测并根据情况去制订手术方案,而且这种混合型的完全性异位引流的手术风险上会比其他单纯心上型或者心内要高很多。”   即便是在来这家医院之前已经去过地方医院,但是对于林远琛说的这些专业术语,作为家长还是并不太能听得懂。   “本来都应该走到心脏左边,就是这里,但是现在是完全没有一条走到这里,”林远琛的笔尖点着左心,然后又继续在片子上滑动,“如果这四条血管都走到右心,或者是全都走到上面的大静脉,情况都会稍微好一点,但是现在不仅有走到右心的,还有往上往下的,这种混合型的情况基本上生存率都不高。”   话说得直接,情况也讲得分明。   孩子的父亲可能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回答,表情虽然没有太多变化,但也看得出是强装的镇定。   “是这样的,大夫,我知道很困难,我们在老家看过,那里也是劝我们放弃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我们没有办法就这么放弃,您跟我说句实话,大概能有多大的把握?需要多少钱?”   “把握这种事情,”林远琛摇了摇头,“孩子情况太复杂,这个没有办法说一个数字的,只能说我们一定尽全力。至于费用方面,如果是一般情况的单纯是先天性肺静脉异位引流大概手术费用就在四万左右,但是小孩子现在已经这么大了,加上还合并其他的心内畸形,关键是肺血管发育的情况也不好,所以风险会很高,后续可能监护观察各方面的花费都不是小数字。”   小夫妻的脸上都露出迷茫,林远琛想了想也还是直截了当说出了口。   “真要说的话,可能得先往七,八万左右准备吧。”   女人抱着小孩子,一直在抽泣,男人在此时露出了一丝困窘但还是咬了咬牙。   “会想办法的,我们会想办法的,真的麻烦您了医生,我们也是在网上查到南方这边这里算最权威的了,真的拜托您了。”   住院医在一边的办公电脑里开着住院相关的手续,陆洋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现在看着屏幕上ct,超声所有的报告,心里叹了一口气。   “不是谁都能有那个叫郑晨阳的人那种运气,这个孩子做的话赌一半的可能,不做的话最多七八岁。”   林远琛喝了一口水,缓缓说道。   陆洋倒是对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还记得那个病人的姓名有些惊讶,换来了一记眼刀,小孩子低下头怂了一下,被塑料尺子敲了一下手背。   林远琛看他整理好单据准备出去的时候,还是交代了一句。   “这家人估计费用上也会比较困难,叮嘱一下管床的住院医,一定要注意沟通,有什么事情都及时报告。”   “是。”陆洋点头。   刚才说要去打电话商量的夫妻俩就坐在门外走廊不远处的座位,陆洋戴上口罩,拿着单子走过去,打算告诉他们先去护办台,以及办理住院的一些手续流程。   “就跟你说这些大城市的医生,眼睛里只有钱,问他多大的可能可以救宝宝就不说,多少钱倒是清楚!”   男人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你生的娃要是没有问题咱们屁事儿没有!”   “这能怪我吗!”女人抱着安静地坐在他怀里的孩子哭着质问,也怕他人围观所以努力的压低了声音,“这能怪我吗!”   男人没有看她,只是一直划着手机拨通了电话。   旁边还有一个小姑娘看上去也才五六岁大,有些颤颤巍巍地递了张纸巾给女人,看上去应该是女儿,也是瘦瘦的,皮肤上微微有些发黄,但是长得跟夫妻俩并不是很像。   奇怪,刚才却没有跟进诊室。   劈头盖脸,女人抬手一个耳光直接扇在女孩子的脸上。   “滚开!”   女孩儿抹着眼泪站在一边,也不敢哭出声音。   陆洋走过去,只是草草指了一下方向,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   很久都没有连着两天都跑到程澄这里来了。   推开急诊值班室的门,瞬间就能感受到又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陆洋进门就看到何霁明正面对着墙壁站着,红着眼睛赌气,对着墙壁也是一脸的忿忿不平和委屈。   程澄有些头疼,坐在沙发上,一脸的无奈和气恼,看向另一边,见窗户开着,就摸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陆洋走进来把门关上,识相地保持着安静。   “咔嚓”一声是打火机的摩擦声响。   “你...你别抽,我...我不想抽二手烟。”   何霁明转过来,声音虽然带着一丝哭腔,但又说得认真,明明应该是严肃的告知,听起来却像闹脾气。   “你!我!”程澄被他这一气,只觉得自己血压又高了,“我开着窗呢!”   “可我会闻到......”   “你给我转回去!谁准你转过来了!”   程澄骂骂咧咧地还是把手里刚点着的烟给灭了,一边还幽怨地看了眼陆洋。   妈的,你待着的时候怎么就没这么多废话!   昨天见面还有些畏畏缩缩的,今天看上去面对程澄突然硬气了不少,陆洋笑了一下,没过问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其实想好了要来问问程澄的建议,但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程澄自然知道他是来问什么的,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情绪也在上头,并不是很有开导的耐心,语气也有些急躁。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拒绝,这对你很难吗?”   陆洋语气有一丝迟疑和自嘲。   “我怕我不管去不去,都会后悔。”   “你这不是废话吗?”程澄下意识的再要去摸香烟,但是看了一眼何霁明又翻着白眼把香烟放了回去,“你之前问过我有没有在陈老这件事上后悔过,有,肯定有,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回头。”   陆洋对他的坦然感到意外,程澄却并不在意,也不在意有第三个人在场。   “两难的时候就选那个让自己没那么难受的。”   何霁明又转了过来,眼里有点好奇地探寻,被程澄发现了便立刻像老鼠一样迅速转了回去。   程澄卷着皮带敲了一记桌子。   “你要是再转过头,老子不开玩笑立刻皮带抽你你信不信!”   “......职场暴力。”   “那就去告诉你妈,让你妈来找我啊,让她知道他宝贝儿子在急诊抢救室一边哭一边跟他领导吵架多牛逼!”   “你不讲道理!明明是你......”   “闭嘴转过去!一点规矩都没有!”   看来,来得很不是时候。   借着接父亲电话的机会,算是逃离了值班室里的混战。   父亲的声音有些疲惫,现在明明是黑夜,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刚睡醒。   那么久没回家了,问他能不能在五一或者是靠近的节假日请个假回来一趟,母亲最近非常想他。   父母的表达有的时候总是委婉,心态也难免矛盾。之前父亲对他回去工作的事情一直也不太赞同,但是孩子离家太久又会想念。   “我跟你妈后来也想了想,是你自己的事情,要你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是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心里依然在摇摆的事情就不要承诺,有希望再深深失望的感觉他非常清楚,陆洋想了想还是直接发了微信。   过了一会儿,林远琛回了电话过来,手机突然震动,差点手上一滑。   “你说你有事情去不了了,是什么安排?”   “嗯...因为我爸从外地回去,突然说想转过来看看我,上次回去也没回家看看他们,不好意思啊。”   林远琛在电话那边像是停顿了一下。   “那周一晚上我订个地方请你父亲......”   “啊啊,不用不用,家里还有生意,他周日晚上的飞机就回去了。”   虽然只是电话,但陆洋一边说一边都忍不住摇头摆手全身都写满了拒绝。   “对不起啊,z...老师,不好意思啊。”   撒谎真是个力气活儿,讲完这几句话他都已经要流汗了。   林远琛没再问什么,只说了一句“好的”。   第二天见面也是一切如常,查房,晨会,上手术,林远琛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下了手术的陆洋急急忙忙地赶到了病房,身上的刷手衣还浸着汗渍。   带着双主动脉弓的患儿出院后又重返的那对小夫妻,在看孩子已经清醒好转并且转入普通病房之后,突然急着要办理出院手续。   “陆医生您说的我们都能理解,我也知道孩子还没有达到出院的条件,但是那边医院现在跟我扯皮,明明签了协议的,他们说好了给两万块钱,现在只付了一万,我们得回去找他们。”   孩子的父亲苦恼地挠了挠头,情绪还很激动,看着小孩子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睛一直安静地看着床边的人,又觉得心酸。   “他们自己医院产检不出来,说好的赔偿又反悔不给,我们回去就赖在他们医院里不走了,陆医生,唉,还是你们大医院的医生好,医术高明又负责任,你放心啦,我们带他回去也会马上就继续住院治疗的。”   陆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说一句那按流程得先上报,最早也得明天早上八点后办理出院。   孩子的父亲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还是点头谢谢了他。   说话的时候,陆洋无意间眼神一瞥,看到了隔壁床是昨天收治入院的那家人,男孩子正躺在病床上,父亲在一旁坐着,母亲不知道在哪里,那个小女孩正收拾着病床边的柜子,拿着一条抹布正在擦拭,眼睛一直看着柜子上摆着的吃了一半的馄饨汤。   “吴乐呢?”   陆洋在检查上午住院医开的医嘱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   关珩想了想,“今天周六不是都得去科教楼考试嘛。”   “这样啊,我知道了,等她考完过来,我再找她吧。”   女孩子的情况让他心存疑虑,他贸然靠近去了解询问不太现实。   下午两点左右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陆洋本来已经在食堂坐下了,但看到林远琛进来,自然地走到自己对面,把手机一放,陆洋还是自觉地站起身,盛汤拿餐具。   “明天什么时候到上海?”林远琛坐下就问。   啊?噢!   陆洋有半秒空白,但是很快就应答道,“明天中午,11点左右。”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知道吗?”   陆洋有点心虚,但还是笑着点点头。   林远琛的视线在他脸上定了一秒,然后收回。   “改主意了也可以说。”   “啊?”   “吃饭。”   “......是。”   晚上,吴乐从病房出来,脸色看着就不太好。   陆洋的意思,只是让她看一看,多留心一点毕竟是她管床的区域,不要出现什么打小孩之类的事情,容易引人围观,而且除非是让人看不太下去了,他们也不太好过分插手。   但是小姑娘打听到的情况更详细一些。   “我问的是隔壁床病人的姐姐,那个女孩子不是他们家人亲生的,是收养亲戚家的,好像是孩子的母亲以为不能生小孩,结果收养了女孩之后就怀了。”   “但是没想到怀的孩子有严重心脏病。”   看到吴乐一脸的郁结和不平,陆洋也多少能明白,但是作为医生能解决的困境非常有限。   “多注意一点吧,不要出什么事就行,其他的我们毕竟了解也不多,做事情不要冲动。”   吴乐像是又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好,我知道了。”   ————————————————   一个谎说下去,有的时候就难免要为了圆谎必须把戏做足。   七点交接班,定了个闹钟睡到十点,然后拖着沉沉的睡意起来洗漱收拾穿衣服,走出医院。   上地铁找了最近的一家网咖,开了个双人座,倒在位置上就继续睡觉。   午后醒来叫了外卖,开电脑登号,倒真的是很久没有怎么玩过游戏,也算是放松一下。   主要是游戏里时间都会过得很快。   傍晚看了一下钟点,手机上程澄在微信里问了一句,楼下等会儿有火锅要下来吃吗?   也是,程澄会去的话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关电脑下机,回医院,迷迷糊糊的一天就过去了。   急诊大楼一层最偏僻的走廊弥漫着令人无法忽略的香味。   叫了几百块钱的火锅外卖,陆洋算是被临时通知来蹭饭的,要不然这么多东西两个人哪里吃的完。   何霁明没等锅里煮开就往里面倒了千页豆腐。   程澄今晚不用值班,明天也是个夜班,可以休息一整天,但是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捧着碗筷,眼里已经迫不及待的何霁明,怎么也乐不起来。   像只傻不愣登的大狍子似的。   “行了啊,跟你道歉的话也说了,之前没请你吃过饭,这顿也当做补上了啊。”   何霁明还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两声,陆洋看着程澄满脸的无可奈何又无言以对,也跟着笑。   红烫的番茄锅底翻滚着,一阵阵冒着诱人的香气,在白炽灯下能清晰地看到热气烟雾袅袅升起,一团团一片片缠绕绵延。   陆洋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等你吃完了,我跟你说一说急诊那些常写的材料要注意什么吧。”   “好好好!谢谢师兄!”   肉刚烫好,就被陆洋夹起来放在了何霁明的碗里,“好了好了,快吃吧。”   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何霁明还算是明白吃人嘴短的道理,勤快地连忙起身过去开门。一开始以为是急诊的住院医过来请教程澄,但门外站着的人他之前并没有见过。   “您好,您是?”   “你好,我找程主任。”   是林远琛的声音。 第31章   领带是临时从林远琛脖子上借过来的,衬衫外面直接罩了一件大衣,程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对着镜子系了半天,弄得都快烦躁了才勉强弄好。   “怀峥难得从藏区回来一趟,你不去见不合适。”   “是是是,我知道,可是明天不行吗?”程澄有些不耐烦,“现在都快九点了,你们饭都吃完了还来接我干什么啊?”   “他明天就走了,老师今年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所以他今年才会回来。”   林远琛握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开着车,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他个做大师兄的几年不回来没人说他一句,陈媛在美国一年回来一次也没人讲她。诶,我不去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混账,是,你们都是大孝子。”   程澄看着窗外,语气里是毫无掩饰的烦闷。   “老师今天还问你最近好不好,再怎么样露个面都是应该的。”   车子在红灯路口缓缓停下,林远琛侧过头看向他,说话的语气严肃,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现在应该是交流酒会,走进去跟老师说一句生日快乐,祝他身体健康,然后道句歉说自己今天太忙来得晚然后喝杯酒,待上20分钟再离开,这就是你今天的任务,不难吧?”   程澄的目光对上他的眼神也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语气也带上嘲讽,“很难,我不乐意,是怀峥的意思吧?你他妈的还真听他的话。”   “大师兄难得回来一次,你做个人样,也是给他一个面子。”   程澄冷笑了一声,一直带着几分洒拓不羁的脸上鲜少露出这样裹着寒意的严肃表情。   “林远琛,我也是你师兄,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开车的人却并没有被他话语里的这份森寒吓住,林远琛打着转向准备转弯,歪着头淡淡一笑。   “你现在倒记起来自己是我师兄了。”   语气一顿。   “希望你一会儿在老师面前也能记得,师兄。”   车子交给了代泊,林远琛领着程澄走进酒店,地点在了八楼宴会厅,程澄在电梯里深深吸了口气,踏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宴会厅门口站着的男人。   身形颀长,西装包裹的身材匀称,一看就是经常健身的人,姿态一直挺拔从容。英俊的面容带着一抹隐约的阴翳,脸庞并不是平和柔缓的线条,相反,五官像是刀刻一般深邃,即便只是站在那里,眉眼里都透着强势。   但一副眼镜又像是一种扭转,生生将他自身的气质收敛,多添了几分克制与自持。   闫怀峥的样子跟上次见面似乎没有任何的区别。   “师兄。”   程澄微微点头,脸上也全无平日里的嬉笑之色。   闫怀峥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眼里没有任何情绪,过了一会儿,走过去握着门把手将门打开。   声音低沉。   “去跟老师说一句生日快乐。”   心里的烦躁和排斥不断在攀升,程澄脸上的不耐烦在一瞬间毫无顾忌的袒露后又在门打开时全部收起,换上了冷淡的微笑。   林远琛一直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没有开口。   程澄的每一步都是走在侧目与议论私语里的,惊讶,疑惑,伴随着看好戏一样的眼神像是铺就了他在会场里走的路。   陈老坐在几个老教授和老院长中间,看到程澄来的时候,也是平和地笑了笑,“程澄来了,看来怀峥的面子真是挺大。”   “生日快乐,老师,”程澄弯腰鞠躬,语气也郑重恭敬。   “很忙吧?”陈老问道,“吃过饭了吗?”   “今天有点忙来得晚了,饭已经吃过了。”   “难得啊,程主任愿意过来,”张教授靠过来,递了一杯酒给程澄,“刚才我们还在说起你。”   程澄没有接过酒杯,“等会儿还得回医院,就不喝了。”   林远琛在远处站在闫怀峥的身边,安静地喝着冰水,没有加入应酬。   闫怀峥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了他一句。   “你不是说有小孩子要带来给我瞧瞧,也给老师看看嘛。”   “有点事情,下次吧。”   林远琛的眼神微微的一黯,被闫怀峥轻易地就捕捉到了,他没有细问,接着说了一句。   “你为这个学生花了那么大心力,我还真得见见是个什么人物。”   闫怀峥说着,脸上又流露出一丝伤怀。林远琛看着,知道他是想起吴航了,一时也有些默然。   “吴航的父母又要了个小孩,二月份生的,她母亲高龄产妇,我给她联系的医生。”   吴航是闫怀峥唯一的徒弟,作为援藏医生时,于一场雨夜里,在盘山公路上遭遇山体滑坡泥石流导致的车祸中不幸去世,年仅27岁。   “他父亲发了照片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再去杭州,那孩子长得跟吴航很像,说是跟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林远琛知道安慰总是苍白,还是轻轻拍了拍闫怀峥的肩膀。   “他父母也会希望师兄能够早日走出来的,过好自己的生活。”   闫怀峥含了一口酒,嘴角带着苦笑。   “算了,不说了,我明天就得回去,下次回来可能就是过年了,照顾好自己。”   “是,我明白。”   远处,程澄终于从一众人中脱身,走了过来,手扯松了领带,满脸写着一刻都不愿意久留。闫怀峥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忍着骂人的冲动看着程澄。   程澄也丝毫没有任何惧意,“完成任务了啊,我走了,”说完了,还看了眼林远琛似乎没打算动,又说道,“走吧,你带我来的总得送送我吧?更何况我办公室里还有个等你的人呢。”   何霁明看着这满桌子的菜和煮得咕咚咕咚冒烟的番茄浓汤,自己吃得酒足饭饱,对面的人根本食不知味。   刚才林远琛走进来看到自己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惊讶和生气的样子,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程主任跟我出去有点事,你们先吃。   “师兄你是不是喜欢吃辣,这种不辣的火锅你不太喜欢吗?我大学的时候,很多四川贵州的同学都不吃不辣的火锅的,师兄你是哪里人啊?”   “不会,”陆洋笑着摇头,“我是广东人,火锅不管辣不辣我都挺喜欢的,只是之前在外面吃过了,所以吃不太下,你多吃点。”   “广东人!师兄你会说粤语吗?”何霁明的眼睛都瞪圆了,“噢噢!所以之前急诊的护士老师说过,以前跟着程主任的港风帅哥就是师兄啊!”   “广东不是所有地方都讲粤语的,我会说,不过不是很熟练,”陆洋笑了,“她们开玩笑的而已。”   “那为什么师兄又上去心脏大血管外科了呢?”何霁明嘴里还嚼着东西,“师兄走了程老师不伤心吗?”   “我是从心外过来的,”陆洋帮他烫了烫毛肚,夹到他碗里,“程老师刀子嘴豆腐心,可能总是说你,但是有什么问题你问他,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我知道。”   何霁明低着头回答着,陆洋并不想拿出什么姿态或者位置来对他说话,便放松了语气。   “好了好了快吃,程哥回来风卷残云你什么都吃不上了。”   林远琛到现在一句话没有发过来,微信信息电话都没有,陆洋倒是宁愿去面对他的怒火,也不愿意在他这种未知的态度里煎熬。   程澄开门进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陆洋看向他的时候眼里带着疑惑。   “远琛回去了?怎么了?”程澄坐下来,拿过碗筷,看着何霁明,“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要留肉给我”   “他......他没说什么吗?”陆洋问道。   “说什么?你不是没答应跟他去吗?”程澄吃起肉来夹了一大筷子就往里面放,“他回去了,那种场合哪里有那么快结束。”   陆洋看着面前煮得沸腾的红汤,心里只觉得坐立难安。   对着林远琛撒谎,的确是个不能再下的下策了,陆洋现在只恨不得回去抽自己一个耳光。   改主意了也可以说。   林远琛不是没有给过台阶,但是自己那个时候觉得不好否认了只能硬抗着。   “你拒绝他的时候是不是骗他了?”程澄问道,“远琛可是最讨厌这个的,你不如直接就告诉他你不想去,编理由干什么?”   你既然答应了我,陆洋,那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嘴硬,撒谎,顶撞,这些我都不能容忍。   也是活该。   陆洋回到九楼,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要怎么面对,坐在值班室里一直捏着自己的手机发呆,想了想还是拿了件外套出去了。   ——————————————   林远琛重新回到陈老家中,闫怀峥今晚暂住在老师这里,在厨房里泡了三杯浸着柠檬片的温水,端到客厅,这是陈老的喜好。   陈老的太太很年轻,见他的两个学生来了也就上了楼没有下来。   学生里面无论是谁,叫她都是一句“汪老师”,没有人叫师母或是师娘,她也从不来自讨没趣。   陈老在私人方面一直不好看,早年间两处房子两个家庭,后来外面的那一位闹到家里来,陈夫人果断便离了,结果再婚之后,又在外面有了现在的太太。   除了第一位被所有学生都喊过一声师娘,第二位开始因为闫怀峥带头喊了老师,后面的也就都学着叫,陈老也没有任何站出来的意思。   “最近述宁怎么样?他爷爷还打电话来问我。”   林远琛点点头,“述宁挺不错的,独当一面是个很成熟的年轻人了。”   “要是能跟着你学习的话是挺不错的,到时候新院区你也可以常过去指导,”陈老的视线在林远琛身上,见他一点表示也没有,便也笑着作罢。   “江述宁吗?”闫怀峥问了一句。   “对,也去过半年藏区,师兄有见过吗?”   “一面之缘,交流会的时候,本来还在想江家怎么会舍得把唯一的孩子放到那种偏僻艰苦的地方,果然半年就回去了。”   闫怀峥拿过水壶帮林远琛加上,林远琛站起来微微前倾着身体,双手端着杯子去接。   陈老话音一转,像是斟酌权衡之后才说的。   “我听张教授说,最近你有在接触他之前介绍到青浦那边社区的一个年轻医生,怎么了?”   林远琛表情如寻常一般没有变化,“噢,那个小伙子之前因为在分院出了点事故,可是技术和能力还是在的,埋没了可惜,新院区有位置的话不浪费人才也挺好的。”   “那是张教授的学生,张教授觉得他还是需要多磨炼沉淀,以后会有安排的,你就别去插手他的事了。”   陈老啜饮着,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态度也没多坚决,更像是走个过场劝劝,现在颜瑶也好,林远琛也好都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他也没什么精力再去插手。   闫怀峥也没开口,林远琛也就表面上说了一句,这还是看晚生后辈自己的意愿吧,便不再提了。   闲聊着说了几句,陈老也要早点休息,林远琛就准备起身告辞了,闫怀峥说是送送他,也是有话想同他单独说。   “医院学校其实都是一样,里头的人争啊斗的,只要不伤体面,不在大众面前撕破脸丢了行业的面子,也不会有人去管。”   走在别墅区的林荫道上,夜间寂静,偶尔几声虫鸣。   之前被投诉太暗的路灯,经过重换调亮之后,又被业主投诉半夜如果住在别墅一层会晃眼,再度重新调整了亮度。   闫怀峥一边走着,突然看向他,语气里带有警告。   “很多人呐,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光彩的事情在身上,他要让那个小年轻开口或者要他帮你什么,你就得能处理会善后,不要惹得自己身上也腥气。”   “我明白。”   “还是那句话,远琛,”闫怀峥叹了口气,“这世上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真的有什么严重的事情除非伤天害理,否则很难撼动,”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况且那个被安排到青浦那边社区的年轻人,说白了会不会再相信咱们这样的人,嘴里有几分真假也不一定,人心难测,你自己要多留意。”   “是,师兄。”   “夜里开车小心一点。”   闫怀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林远琛稍稍颔首欠身后,转身离开。   开回家的路上,林远琛的眉头一直紧锁着,所有的事情都郁结在心里,一阵阵往上涌起的都是暴躁与烦闷。像是四方八面全都被围堵着的憋屈感,在车库里停车的时候,狠狠地推了一把方向盘,许久都没办法平静。   那一天从车库背着陆洋一步步走回家的回忆在眼前就像是自动播放一样,但是所有的路都像是根本走不通一样,每一次以为是从缝隙里抓到一丝希望转过头又是封死的石墙。   比起生气,林远琛更多的感觉是挫败和无力。   说过的话语和做的一切,他尽力地去表达和改进都像是填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再大的石块扔进去都没有回音,没有声响。   看着电梯上不断变化的数字,他只觉得疲惫不堪。   楼层到达,电梯门打开,林远琛深深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他在家门口看到了一个像是在罚站一样的身影,看上去有些瑟缩,可能站得腿酸了,还时不时晃了晃小腿。   陆洋看到自己的时候,立刻把连帽外套的帽子摘下来,站好了望着自己。   走过去,每靠近一步,那小兔崽子都把头低得更低了一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一样。   然后鞠躬,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先回去医院吧,这件事等明天去医院再说吧。”   林远琛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深重的疲倦和无奈,但是陆洋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不应该撒谎,我只是不太想去又怕您生气所以,但...我知道我不应该撒谎......”   林远琛看着他,按捺着情绪和脾气,缓和着声音对他说,“我知道了,也是我太唐突了一点有些逼迫你的意思了,不能全怪你。”   “老师......”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陆洋有些害怕,话语里也带上几分怯意。   林远琛想了想时间,松了口,“还是先进来吧,这个点你回去也挺晚了,明天早上又要继续上班。”   家里还是冷冷清清的,开了灯才有一丝暖意,客厅的大灯林远琛并不喜欢,进门开一下然后打开壁灯和落地灯后,就会把白炽灯关掉。   屋里只剩下橘黄色的光线。   “要洗个澡吗?还是在医院洗过了的?”林远琛脱了西装外套,解着袖口的纽扣,一边走向厨房倒水,一边问道,“你去客房看下枕头在不在床上,可能给我拿去办公椅那里垫腰了,等会再拿个给你吧。”   陆洋看着他的身影,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怎么了?”   半垂低着眉眼,陆洋看他现在态度越是这样宽松,心里越是没底,站在玄关前就像是胸腔里开了个巨大的山洞,一阵一阵的风不停往里灌着,渐渐连手心都变得寒凉。   “我...真的知道错了......”   林远琛看着他,一边卷着自己的衣袖,走回厨房门口,倚着门框。   “陆洋,我不想再拿这件事情逼你,既然我们说好了到你合同到期,那我中间就不应该做强迫你下任何决定的举动。”   “老师......”   林远琛苦笑,“怎么?难道一定要我动不动就打人,你才觉得是正常的?”   陆洋低着头没有应答。   “如果最后你还是决定回去,那咱们师生一场,总得留点好的画面吧”   林远琛说话的时候虽然带着笑,但是隐隐约约的落寞还是缓缓从话语里流淌出来,轻得像是一片落在水面的枯叶,又重得令陆洋有些喘不过气来。   小孩子脸上是没有掩饰的自责和歉意,林远琛不想气氛总是这么压抑,正想回去厨房打算问他一句,要不要喝点热牛奶,却见陆洋对着他,直接就跪了下来。   病急乱投医一样,急切又慌乱,以前除非是仅有的几次打得狠重的时候林远琛会罚他跪着,其他时候都没有这么罚过他。   “起来。”林远琛走到他面前,“陆洋,起来。”   倔强又偏执,伸手去拉也不肯动。   “起来!”   语气也带上了些微的火气,林远琛用力一扯才把人拉扯起来。陆洋没有站稳还往前踉跄了一下,手腕被林远琛紧握在手里,红着眼睛望向钳制住自己的人,所有的情绪都在一双眼眸里显露无疑。   不安,抱歉,愧疚,犹豫,挣扎......   既怕他真的放弃自己,又不敢也不甘给出任何承诺。陆洋知道自己这样一定会惹怒林远琛,但就像是故意的一般,偏要较劲。   被拉着往客厅走,手腕都被扯得生疼,外套一把脱下,林远琛的愤怒和一直压抑的憋闷全都爆发,没有了任何克制,直接把人甩上沙发。   巴掌就扇在了陆洋身上。   臀上,腿上,没有任何节奏章法,隔着一层裤子,就一个劲狠狠地打着,没用任何工具但是盛怒之下手掌的力量就已经疼得令陆洋忍不住的遮挡和闪躲。   牛仔裤有些紧身,绷在皮肤上,每一记揍打都是闷响,虽然没有直接落在肉上但是痛楚丝毫都没有削减,他就真的像是孩子一样,被挟制着双手挨着打。   闷着声音咬着牙挨了二,三十下巴掌,陆洋只觉得身后发麻的痛意不断地叫嚣扩散,林远琛却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你要找打就成全你,自己把裤子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落下了眼泪,陆洋望着他,通红着眼尾,明明被藤条抽破了皮都不会轻易哭的人,挨了一顿巴掌就忍不住了。   磨蹭着站起来,陆洋解开自己牛仔裤的纽扣连着内裤一起拉下,然后转身低着头就跪在了沙发上,双手交叠着放在靠背边沿,把脸埋在手臂间,摆出了既像顺从又像对抗的姿态。   林远琛在短暂的停顿后,并没有继续动手,而是坐在了沙发上,手上一拉直接就把跪伏着的人扯过来趴在了自己腿上。   陆洋是明显的抗拒和挣扎,接受不了这样的姿势,他就像是被困住的猫一样,莽撞奋力地想要挣脱,换来的只有双手手腕被用力扣在身后和直接扇在屁股上一下下狠重的手掌。   “不行!......不能这么!你不能这么打我......”   “你......不要!别...别这样......”   林远琛不发一语,只是更紧地扣住他的手腕,也不多废话,抬手一直不停地教训着趴在自己腿上不肯安分下来的小兔崽子。   “老师...老师......”   还是不断挣动,但是林远琛每一记打下去的力道都毫无保留,染红了皮肉的苦痛在身体上震颤,手扇打着肉每一次响亮的巴掌声音都伴随着羞耻,这样的姿势和惩罚让陆洋不仅仅是身后**的颜色越来越红艳,连着脖颈到耳后也都染了赤色。   “陆洋。”   “我告诉过你,撒谎我不能容忍,”林远琛说着,每一句都伴随着更重的巴掌抽下,落在整片皮肤都已经被责打得通红的臀部,“明知故犯,你觉得你自己尊重你的老师吗?”   一记接着一记,陆洋不停地在疼痛里扬起头承受着忍耐着,而林远琛的手心都红肿,皮肤接触的时候,疼痛几乎麻木,慢慢只有热烫的触感一点点在扩散。努力挣脱的动作渐渐松弛下来,腰身隔着一层卫衣被手掌握着,林远琛松开了对手腕的桎梏一直掐着他的侧腰,掌风凌厉,继续扇着巴掌。   “我教训自己的徒弟,怎么罚怎么打就是我说了算。”   林远琛说着,看着在自己手下越来越红两片皮肉,一时也有些气结,连着好几下都揍得格外狠厉。   “撒谎!你现在是越来越能了!”   陆洋开口都是带着哭腔的低声痛呼,咬着牙流着眼泪说着道歉的话。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老师......”   “我叫你撒谎!”   像是寻常人家教训孩子一样,林远琛被自己的父亲打的时候没有过这样亲密的姿势,陆洋上一次这样挨打的记忆也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了。手指扒在沙发上深深地陷进坐垫里,双腿因为痛楚的叠加而时不时往后蹬着乱动,换来好几下连着的拍打落在大腿上,刺麻肿烫,陆洋的眼泪静静地流着。   又重重打了几十下,林远琛才堪堪停了手,片刻的冷静后,扶着陆洋肩膀让他跪了起来。   难为情,趴伏的闷窒与呼吸不畅让他一张脸都憋红了,身后两片**火辣辣地痛着,手背微微擦过都是肿起的指痕浮在又烫又刺的皮肤上,差点连跪都跪不住。   林远琛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避他的狼狈,等着他的情绪自己平复下来,又看了看自己也微透着紫红的掌心,闭上眼睛叹息着睁开,问题的每个字都带着痛意。   “你是真的不愿意,还是只是因为恨我?”   “就像之前那么多次,我让你不要插手的事情,你偏要故意去做,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你觉得这样是在报复我,是吗?”   陆洋抬起头望向他,双眼湿漉漉的,头发也被汗湿了就像是不慎摔进水里的被打捞起的幼兽。   “陆洋,我可以不停地为过去的事情道歉,可以一直跟你谈跟你说,可以每一次都把同样对我也造成了很大伤害的回忆剖开来跟你沟通。但是......陆洋,你能不能看看你自己?”   看看你自己又在做什么?   “你的老师也是一个普通人,会累,会失望也会难过伤心。” 第32章   ——接上——   “你的老师也是一个普通人,会累,会失望也会难过伤心。”   话语像是一把双头都带着利刃的剑,破入血肉,也刺穿心肺。   这段关系陷入困境,狼狈的从来不是一个人。   之前打的那顿藤条其实还留着一点淡淡的淤青,现在都被连成片的巴掌红印盖着。   仔细回想起来,好像跟着自己的时候,陆洋的确三天两头的都在挨打,就像那三年里一样。小错,大错,都变成一句句训斥和落在身上的疼痛,所有的交流不是在冒着冷气的手术室里,就是在严肃的办公桌前。   自己身边的年轻人一直跪坐着不发一语,即便是知道自己说一点软话多少也能缓和与安慰,但是陆洋一直紧抿着嘴唇,即便双眼潮湿也始终沉默。   可以挨打,可以道歉,但是除此之外,进前一步都仿佛很艰难。   之前的每一次靠近和稍稍一点的融动都像是缥缈得抓不住一样。   都是平凡人,也都是普通人。事情从来不是说开了便是解决了,只是互相撕扯时,望见彼此身上的尖刺与伤痕后,一次次短暂的休战。   陆洋一直低垂着头,偶尔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因为哭泣过会有的抽气。   “我给你找两件衣服,你去冲个澡喝点热的然后睡一觉吧。”   林远琛有些许神伤地站起身,本来爆发出来的脾气和上涌的阵阵情绪都被压下后褪去,语气也带着几分灰心。   “我不应该逼你这么快下决定,你以后有什么想要拒绝或者觉得不能接受的事,也都可以直说,起来吧。”   陆洋仍是跪着,没有任何动作。   明明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却依然自苦一样的在犯倔。   “起来,”林远琛走过去拉他,“一身火锅味,去洗个澡吧。程澄真是有毛病在医院带着小孩子吃火锅......”   陆洋被他扯起来,听着他的话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有些窘迫地将裤子拉上,肿热的臀部被布料挤压着,又带来阵阵的钝痛。   “洗好了出来还是得喷点药,”林远琛走过去把浴室的灯开了,“往左边是热水。”   幼犬一样的目光像是浸润在雨里一般,迷茫又疑惑地望过来。   “老师......”   陆洋的语气带着一丝颤抖。   林远琛看着他,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我们都是成年人,陆洋。   他说着,每个字都带着深深的无奈。   不应该总是歇斯底里,也不应该总是这样放纵自己去伤害对方,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做好在先。   伴随着浴室里的水声,热水壶在厨房里缓缓沸腾,还是泡了果茶,味道清淡茶味也不重,喝一点能安神。林远琛脑子里无数遍回放着之前每一次跟陆洋的谈话,从他回到科室之后,所有的冲突,争执,伤怀和痛苦,也包括那些零碎的偶尔的一点温情和依靠。   一幕幕都仿佛发生在昨日。   他的性格很少会有情感和想法外放的时候,所以直白地表达与倾诉他一直也在学习。   人一旦做了什么便总是会期待能有回音能看到回报,但是人与人之间感情关系,并不是努力堆砌或者尽力经营就一定能达到自己的期望。   陆洋每一次靠近自己一点,那些过往留下的疤痕就会发胀充血变得灼痛,重新把他圈回曾经的那个雪夜里。   林远琛看着刚刚泡起来的茶水,解下一直勒在自己手腕上的表,扔在茶几上,靠着沙发有些疲惫。   毛巾和T恤居家裤放在了卫生间外侧的架子上,干湿分离,里面的淋浴间隔着推拉玻璃门,空间也宽敞。   镜子里映出了身后被打得深红肿起的部位,还有大腿后侧片片相连叠着的巴掌痕迹,热水冲刷在肿痛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他忍不住皱眉的刺激。   陆洋站在热水里从头到脚都被浇淋得湿透。   身上的痛感在温热的水流里渐渐变得模糊,手掌贴着肉在花洒下慢慢地揉着,微微发硬的肿块需要被揉开。   钝痛又复清晰起来,湿热从脸庞留下一样的带着温度,有些令人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流。   很久才慢慢缓和。   林远琛在外面敲了一下门。   “吹风机在架子上的箩筐里。”   “好,我知道了。”   出来的时候只是草草吹了一下头发。   换下来的衣服都按照林远琛一开始说的那样扔进洗衣机里,设定好了清洗和烘干,然后把他找的衣服全都换上。   “怎么了?不太习惯?”   林远琛看他穿着自己的T恤和长裤站在浴室门口,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透着一丝尴尬和无措。   “...嗯。”   仔细看了一眼。   “好像是大了点,我们一样高,是你太瘦了,现在叫你健身你也不听了。”   陆洋有些想翻白眼,他一个住院总24小时必须在医院待命,每周日早八点休息到周一早八点,运气背太忙了还休不了,休息了还必须保持通话畅通,随时在群里回复住院医的询问,哪来的健身时间?   但是,现在的不习惯倒不是因为这个......   “我......”   “一个小时左右就好了,”林远琛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笑了笑,“手术的时候也穿吗?”   “穿啊,”陆洋回道,这个问题毕竟有些隐私和羞耻,但想想都是男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太习惯直接穿洗手衣,因为有的时候遇到事情,手术室出来就直接得去病房。”   手术台上尤其是开胸开腹或者需要大量引流吸引,生理盐水冲洗之类的操作,液体很容易透过手术服和洗手衣弄湿贴身的衣物。内衣裤被患者体液污染的,都会选择直接丢弃,所以有部分外科医生在做手术的时候,是会选择直接穿上刷手服的。   但也有一些人觉得直接穿刷手服,即便是医院统一消毒过的也奇怪别扭,或者个人习惯原因,坚持会穿内衣裤,这个因人而异。   陆洋有点害羞的时候,也会同时难得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突然谈起这个话题,刚才那一番纠扯后的困顿和尴尬反倒是借此缓解了很多。   “等等就好。”   但林远琛知道他有点拘束,也绕开了。   “这套衣服放这里给你当睡衣,你要是乐意的话放点衣服在这里,休息的时候可以过来。”   “啊....啊?”   “你过来接住院总的时候不是把外面的房子退了住在医院吗?但人再怎么样都不能一直待在医院,想休息的时候,可以过来,我把客房收给你。”   “这......太麻烦你了,而且医院单间宿舍我住得挺好的,还是不了。”   “你是我学生,没什么麻烦的,愿意就来,不愿意也没强求你。”   林远琛说着,也把茶杯递到他面前,看着他端起喝了一口,又接着说道。   “先过来趴沙发上,我帮你喷点药。”   “不用了,我刚才看过了,”陆洋说的时候微微侧过头有点躲避,“没事了已经。”   林远琛没有在接着说,直接走过来拉着陆洋手腕,就往客厅带。   撑着沙发靠背,微微地弯下腰,身上的裤子被林远琛拉下来,跌打化瘀的药剂喷洒在依然肿疼的皮肤上,清凉镇痛的效果立刻就起作用了。   陆洋把裤子穿起来的时候,隔着布料又被扇了一巴掌在屁股上,并不是特别重,但还是疼得他全身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地跳开了,手还捂着身后,脸上也露出羞窘。   林远琛笑着把药收起来,陆洋看着他,想了想还是憋着一股气开口了。   “我其实不太能接受刚才那样的姿势......”   “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你...儿子......”   拉开抽屉,把药放回去,林远琛看向他,陆洋一脸带着试探的神色,但是又怕自己生气说话也不是很有底气。   “怎么你爸这么打过你?”   “...我很小的时候有过,老师小时候就没有挨过打吗......既然你也说了我们都是成年人,那就别用那种方式...可以吗?”   “我小时候可没这种待遇。”   带着一点自嘲的苦笑,但是随即又恢复了严肃和认真。   “你不要明知故犯太混账我就不这么揍你。”   可这混不混账不就还是你说了算吗?!   陆洋腹诽着,但是看到林远琛走回来沙发坐下,有话要跟他谈的样子,也就乖乖站好了。   “坐吧,应该能坐的吧。”   略有点被挤压的不适,但是沙发还算松软,可以接受。   一旦要跟长辈开始这样相对着谈话,年轻人似乎心里都会有一点本能的逃避。   林远琛开口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平缓地聊起自己的想法。   “本来今天想带你去,主要是不想让你一直把自己藏起来,别的人即使有不干不净的事情都能站在人前,你没必要这样,”林远琛说着,眼里又多了一层黯淡,“况且,之前在很多人面前我说了一些让你伤心的话,老师也想做些补偿。”   橙黄色带着暖晕的灯光里,陆洋的眼睛微微低下,眼睫如扇每一次颤动都牵动着细微的阴影。   “但我也没想到会给你这么大压力。”   说得心平气和,林远琛一边说也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   “陆洋,你是真的觉得你之前给自己安排的未来是你能够接受的吗?”   “没有条件,没有环境,不要说你那些想做的研究,想深造学习的内容,如果什么都不做,你合同到期回去,那样的日子你会过得心甘情愿吗?”   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担起这样苦口婆心的角色,林远琛心里也泛开淡淡的苦涩。   “就算你心里还是觉得愤怒觉得怨恨,你心里委屈想要发泄我都可以理解,但是不要再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了,也不要浪费你的天赋和努力。”   谈话劝说,从刚回到心外科开始,激烈的伤怀的,一次次一遍遍地重复,本来说定了的一年也更像是软化他心里偏执的台阶,陆洋一直都安静地听着,良久才开口说话。   “老师......其实不用在我身上花这么时间和精力的。像我这样的人,又不聪明,又很普通,学校医学院里一抓一大把。跟着老师那么久,还是很固执地想坚持先心病的方向,我其实真的算不得是一个好学生。”   话语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加上又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不管怎么说,也的确是会有影响的,老师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   叹息。   “陆洋,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小孩子眼睛里最深的地方好像一直都浮着一层淡淡的晦暗和回避。   林远琛心里有了一丝郁结。   不聪明又普通。   自己也许从来没有给过陆洋信心,没有告诉过他,其实在教他带他之后,有多少惊喜和成就感都是因为他才有的。   带学生,看着他渐渐成熟,既是他的助手也是他的搭档,在教导传授的过程里,自己也在回顾也在反思,自己的技术和思考在他的身上延续,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能找到新的出路。   很多人在外科上会不断强调天分,但作为老师,有的时候被打动的原因,可能只是简单的真诚和勤奋。   看着被他直接的一句提问,问得再度红了眼眶强忍着不肯再落泪的陆洋,林远琛苦笑着,还儿子呢,自己的爹对自己可没有这样耐心地说过这么多的话。   手掌揉了揉陆洋还没有干透的头发,小兔崽子第一次稍稍地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   再相信一次吧,好不好?   ————————————————————   深夜的住院楼里,吴乐在夜间巡视之后,回到护士站正准备在记录本上签名,却看到病房里走出来一个看上去面色有些暗黄,又很瘦小的小女孩双手抱着一个保温壶。   看到吴乐走近的时候脸色还有点害怕,开口的声音也很小。   “...姐姐,我想问一下哪里有热水?”   “热水房在走廊另外一边的拐角,我帮你。”   现在深夜左右也没什么事了,吴乐笑着伸手想去牵她,也想帮她拿水壶,但女孩子却下意识警惕往后一缩。   一双眼睛里都是戒备。   “我自己去就行了。”   吴乐把手收回来,依旧保持着微笑。   “我带你去吧。”   走在前面,小姑娘跟在吴乐身后也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开水房的机器操作起来,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吴乐看她把水壶摆好出于安全,开口提醒她。   “这个太烫了,我来弄你看着就好。”   小姑娘摇了摇头。   “我会的。”   等开水灌得差不多,没有灌满,小心翼翼旋转上盖子,然后提起来,继续双手抱着。   吴乐提出水壶太重了自己帮她拿也被拒绝了,只好一直走在女孩子前面,一边谨慎着时不时地转过头看着她,直到她回到病房。   她站在病房外面看着。   病床边只留了一个人看护,是患儿的母亲,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到女孩子回去第一反应是立刻露出了几分凶狠,但又像是怕打扰了病床上睡着的孩子和病房里的其他人,压着声音在骂,“怎么去了这么久!倒个热水都......呃嗯,有什么事情吗?”   吴乐只站在病房门口,而越过她从她身后走过去的江述宁脸上的表情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像是例行夜间的查看一样。   江述宁的脖子挂着听诊器,对着家属只是微微礼貌性的笑了笑,也全然当作没有看到女人脸上的尴尬。   “我来看看小楷的情况。”   听诊器贴上孩子的胸膛,江述宁一边抬眼看了下一旁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孩子。   听完之后,摘下听诊器,又看了看患儿吸氧的流量。   “这么晚了还帮妈妈去倒水,真挺懂事的啊。”   江述宁说着把东西收了收,看女人笑得有些勉强,自己的笑意里也带上了几分客气与疏离。   “热水房开关的位置挺高的,小孩子倒水还是有点危险啊,也不符合医院的安全管理,家长这边还是要请多留意一些。”   护士站前,吴乐望着正从容整理着东西的江述宁,想了想还是道了句谢谢。   “谢什么呀?”江述宁笑道,“我也是碰巧看到,见你站在病房门口好像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说,今晚我二线值班嘛,应该做的。”   “这女孩子是收养的,所以这家人对她并不是很好,我是怕我贸然进去说什么,到时候还会害到那个小女孩。”   吴乐的目光里带着些许崇拜,但江述宁却没有露出高兴的脸色,而是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但我们应该尽到应尽的提醒义务,毕竟我们需要尽量避免意外,至于病人家里的事情说到底,就算我们现在能干预一时,我们看不到的时候或者是出院了呢?”   “其实还是不要跟过分共情和顾虑,做好我们应该做的就行,总是付出太多的情绪对医生自身也会是一种很大的耗费。”   江述宁说的时候语气倒并没有摆出前辈或是师兄的态度,更像是平静地建议,蜻蜓点水一样略过。说完了,自己从后面的桌子上拿饼干的时候也拿了一块递给她。   吴乐脸上的神色有了几分复杂,但却并没有反驳也没有答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如果是陆洋在这里,也许也会这样劝自己,尽力做一点,但也不要太过在意。   刚才那个床位边上有一张放着被子的折叠矮床,是很多陪护家属或者护工在病房过夜时常用的那种,床头的柜子旁有两张靠背椅子并在一起挂着外套,估计就是给小女孩睡觉的地方。   明明还有一个家长,估计是在外面开了房间,为什么要让小孩跟在病房里?   吴乐想着,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靠在休息室里的床铺上,下半夜睡得也不安稳。   清晨的医院。   在大查房之前,准备交班的护士和住院医都会先进病房看一圈,检查一下自己负责的几个病床位置上所有的情况。   负责清洁的保洁员工进来,清理过每间病房的卫生间和垃圾桶地板,进进出出的动静也会顺便叫醒过夜陪护的家属,六点钟刚过就有看到送餐上来的人了,也有拿着保温壶匆匆走出去的人。   忙忙碌碌,都穿梭在病房的走廊里。   手机闹铃响起的时候,陆洋像是惊醒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反应了快五秒钟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哪里。   窗外从一大早就开始下雨,陆洋想了一下又看了看微信里的工作群组,今天是儿童预防接种宣传日,医院有院外的活动,之前就说过在儿科妇产科之外,如果需要还会抽调别科的人手,这个天要是跑出去的确是辛苦。   昨天产科那边还有个平会诊发过来,他本来打算今天上午去看,不知道上午过去产科那边会不会人手不够。   还在思考着,就有阵阵香味从厨房里传来了。   陆洋起身换好衣服,整理了被子,简单又迅速地在浴室洗漱过后,走到厨房就看到林远琛把刚煎好的鸡蛋和黑椒肠放在盘子上,又从烤面包机里拿出烤好的吐司放在上面。   餐桌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   “赶紧吃,吃了准备一下就要去上班了。”   看了一眼,还挺像模像样的,陆洋想着。   “我好歹也是结过婚成过家的人。”   “煎蛋煎香肠又不是什么很难的操作......”   “什么?”   “没有。”   上次冲突后在林远琛家过夜还是几天之前的事情,那天早上是在外面买的早餐,现在这样坐在家里吃早饭略有点不习惯。   陆洋闷头吃完喝完,自觉洗碗。   “那个小孩子的情况今天我们开个会,做个分析讨论然后准备一下定方案,尽快手术。”   点头,陆洋答了一声,“好。”   水流哗哗地冲洗着锅子,陆洋听着背后林远琛起身,踩着拖鞋走回房间里估计是去换衣服了。   他昨晚轻轻点了点头作回应后,林远琛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态度平和地让他早点休息。   坐在车上的时候,讨论的也都是新收病例相关的话题。   在更衣室里,陆洋换上了白大褂深深的吸了口气再缓缓的呼出,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全都被强行地甩在了脑后。   看完了夜班所有的记录信息,江述宁昨晚值班,所有的登记管理都非常清晰,就算没有面对面交班,但所有需要交接的事项全部都有备注清楚,让陆洋省心很多。   过了一会儿,林远琛也从办公室里出来,几个教授主任估计是刚才开了个短会,走出来的时候还一边在商量。   “你跟他一起来的?”   关珩站在他身边问道。   “啊?”   “啊什么啊,我看你们俩一起进医院进电梯的,”关珩又拿胳膊肘捅了捅他,“说实话啊。”   “对,”陆洋也没有隐瞒,“昨天有点事情在他家里过的夜。”   “哇,”关珩的神情猛的一震,“你决定跟他读博了?”   “不...不是,”见主任们都过来了,陆洋不动声色的撞了他一下,“以后再跟你说。”   今天科室里所有的实习医生和规培进修的医生都在,乍一看是浩浩荡荡。平日里一般情况都是各自治疗组带着组员查各自负责的病房,这样的阵仗一个月也要不了几次。   陆洋倒是想往后躲,现在也是没办法了。   每一个病床前都会有提问,从所有低年资的医生里点人回答。作为住院总要一边记录,后续的住院医师培训会上也要做复习和总结。   林远琛今天还临时抽查了查房笔记。   直接伸手就跟回答问题的规培医生要了拿过去,陆洋都能听到后面的学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   以前林远琛第一次这么对他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笔记上龙飞凤舞的草书也差点瞬间窒息。   “这里写错了,”林远琛看向那名规培医生也指出了他的笔记上错误的地方,“应该是主动脉瓣二叶瓣化畸形,像这样主动脉狭窄的情况还有......”   一边说一边朝着站在身后的陆洋伸出了手,陆洋也自然无意识地就把自己的笔递了过去。   “你们在笔记记录的时候一定要清晰,起码确保自己能够看得懂自己写了什么。”   林远琛一边说一边就在笔记上改完了,又把笔递回去给陆洋。   莫名的是很默契。   关珩又在后面撞了一下陆洋的背。   走到下个病房前就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嘈杂声响。陆洋左右望了望,吴乐和同样负责这个病房的住院医都没有在,估计现在都在那间病房里处理,刚才江述宁的记录上也备注了需要多加留意的情况。   还没给关珩使眼色,关珩就已经先过去看了。   直到从离得最近的一个病房出来,像是吵架一样的响动,还没有停止,林远琛走在前面直接就把门推开了。   男女争吵里即便全都是用家乡话,但也听得出声声都是粗话与诅咒,无视着旁人和医护的劝阻和警告,也不管不顾孩子的哭声,越说越是大声。   小孩躺在病床上,父母在床前互相埋怨吵架,在先天性心脏病的儿童病房里不是没有见过。   但是下一秒女人直接拿起柜子上的保温壶用力扔向男人的时候,尖叫惊呼都在一瞬间响起。   男人险险闪开,壶身砸在地面上,一声巨响摔得破碎了外壳和内胆,烧开的热水和碎片炸起四散溅开。   陆洋反应快过了一切头脑判断,不过是瞬间的动作,几乎下意识地扯过了林远琛的袖子,直接整个人挡在了林远琛的面前。 第33章 (上)   几乎是连拖带拽地被拉进了值班室,金属器械和托盘撞击出叮呤当啷的声音,消毒处理的药水和棉签,一样一样地准备着。   陆洋是离得最近的人,林远琛第一时间确认过他身上,除了裤子湿了一侧,但还好是没有被割伤的痕迹。   病房里也幸好没人伤到,只是地板湿了一大片,满地都是飞溅开的碎片。   其他几个主任在病房里交涉处理,林远琛半抓半扶着陆洋就把人往外拖。   白大褂和裤子的遮挡下,应该烫得并不严重,陆洋看着已经戴上手套的林远琛,连忙一直摇头摆手地往后躲。   “没...没事没事,太夸张了......”   “你把裤子先脱下来,手臂上身上自己都看一看有没有受伤。”   ......   怎么自己在林远琛面前,好像总是动不动就处于需要脱裤子的处境里?   陆洋有些郁闷地拉下裤子,从小腿到大腿侧面有一片的皮肤发着红,但还好没有太大的痛感,倒也算不上烫伤。   “这样疼吗?”   林远琛蹲着,先用碘伏帮他涂抹过,棉签抵着小腿的皮肤按下去。   “还行,有一点点刺痛而已,没起泡没事的。”   陆洋看着他帮自己消毒,之后又打算拿了冰袋再蹲下去帮自己冰敷,连忙伸手要去接过,   掌心跟手背接触到,在视线相撞时又有了一丝退缩,林远琛看着他,眼底像是蒙上了一层深沉又复杂的灰色。   僵持了几秒后,陆洋还是从林远琛手里接过了冰袋,自己敷着。   “老师先忙外面的事吧......我,我自己敷一下就好了。”   站起来,感受着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他没有挪开,林远琛看起来分明是生气了,又夹杂着更多层叠的情绪,像是下一刻就要动手,可偏偏被强忍着一样。   刚才那一刻,林远琛看着自己的目光,在陆洋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   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老师露出过那样的表情,理智的线在那一刻绷断,震惊又慌乱,即便是确认他没被碎片炸到,双眼里也依然久久都是深重的后怕。   离开的时候也是不发一语,脸色铁青。   负责病房的住院医和护士都坐在办公室里,低着头都在苦恼,关珩挠了挠头无奈得很,这下子汇报材料不知道得写多少。   “这下从下午估计就得开始安排时间加强安全学习了,哎呀,真的是。”   安排不出时间就得加班,要么就得占用休息时间,想想都郁闷。   吴乐的眼神满是自责和愧疚,不敢说话。   “行了,你们先回去做事情吧。”   关珩准备开始写报告,对这几个小朋友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出去,但吴乐站在一边有些犹豫,没有离开。   “怎么了?”   “对不起,关老师,都怪我不应该去跟家属说多余的话,给您添麻烦了,我其......”   “行了行了,你怎么回事儿啊?”关珩看她,眼神里都透着几分无语,“别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你这样在职场上不是傻就是蠢。”   “我......”   吴乐有些语塞,正巧这时候门被推开,陆洋进来看了还站在这里的吴乐一眼。   从女孩子的眼神里就知道她情绪,事情发生了应该是尽力处理,他作为上司也不想太苛责下属。   “去忙吧。”   有些迟疑,见陆洋又点了点头,吴乐才出去。   关珩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真没事?”   “没有。”   陆洋摇了摇头,身上裤子湿了而已,已经换掉了,要是那保温壶是砸在墙上碎了的,那估计就没这么幸运了。   “几个主任都去找家属谈了,唉,病房秩序这个东西写报告就要累死了,”关珩看着同样也有些头疼的陆洋,“那小姑娘到底搞什么啊。”   说的自然是吴乐。   做母亲的让小孩子自己把粥倒在碗里自己吃,结果保温壶太重一时手滑打翻了,吴乐看不过去女人在病房里打骂小孩,不仅是出言阻止,连着昨晚的事情一起说了。孩子的妈见她年轻又是女医生,只当她是个实习,叫她别多管闲事。   结果吵起来之后,男的一来病房,女方矛头一转又演变成了夫妻骂战。   “过去提醒一句病房有别人在不要太过分,制止一下差不多了,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冲上教人家当妈,要是孩子爹来了跟着那女的一起骂她打她,那玩意儿拿来砸她,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办啊?”   陆洋却笑了一下,“你忘了?她不是说她练过吗?”   “啧,很好笑吗?我看你报告怎么写!”   关珩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瞪了他一眼。   “你啊,都是些口是心非的话,没把人当朋友。”   “我怎么了?”   “你还说没打算跟他读博,你没打算,你...你那...那样干嘛?”   陆洋自然不会明知故问装傻地去问他自己到底哪样了,但也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是渐渐收敛了笑意,开了电脑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并不是不害怕的,就算冰敷之后已经基本没事,可他也仍心有余悸。   保温壶内胆和外壳砸碎的巨响,高高溅开的热水,所有的画面重新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恐惧,但人下意识反应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突然又出乎自己的意料。   望着站在自己前面的林远琛,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想不起任何过往,也想不起任何的纠葛撕扯,一切都仿佛是本能的动作。   打开准备撰写情况汇报的文档在十几分钟后依然是一片空白,陆洋叹了口气算是暂时放弃地又把电脑关了。   不再去想刚才的事情,按照平会诊的单子时间,陆洋收拾了一下,准备过去产科。   产科已经换成了新的住院总,姓谢,跟陆洋算是同期,差不多同时进的医院。   看到他的时候,陆洋还是会忍不住想到老刘。坐在会议室里开着住院总医师交流会时,听着老刘吐槽各种各样的家庭矛盾还仿佛是前两天才发生的事情。   时间过得的确是快。   “其实超声基本都确定了,但还是请你们来确定一下,发给林主任,林主任说先让你看。”   谢医生还在说着,陆洋却在翻过平板里所有检查资料之后,叹了口气,“先让我见见孕妇吧。”   黑白图像,血流的动态,好几个角度和切面的捕捉和分析,几十个数据基本已经足够论证确定问题了。   病床边的丈夫一直紧紧牵着自己老婆的手。两个人看着虽然神情平静,但眼里都是一片哀伤憔悴。   “从目前的复查超声来看,小宝宝的左心室基本是没有发育的状态,主动脉和二尖瓣狭窄严重,如果后续出生进行手术估计要分三期,之前这样的孩子就算做完了三次手术,预后很多也不太理想,更多的是撑不到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手术的。”   孩子的父亲低头擦着眼泪,即便是预料到结果,脸上的神色也无法掩饰痛苦。   女人稍微冷静一些,眼睛都是肿着的,更仔细地询问着情况。   “医生,我也在网络上了解过,他这样基本就是属于左心发育不良综合征,这样的病例其实也有通过多次手术之后活下来的是吗?”   陆洋看着她,沉吟了片刻。   “有,但是目前对于这种疾病的治疗方式更多是姑息性的手术,就是尽力延长寿命等待移植供体。”   意思非常明确,其实应该有不少的人明里暗里都给过建议了,那么多次产检排畸,复查确认,无数有声无声的话语都在指向一条路。   放弃这个孩子。   两个人看上去年纪都不是很大,也就三十的模样完全可以考虑再要。   然而。   “那如果手术的话,是怎样的一个安排呢?”   孩子的父亲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妻子,抬起头,有些哽咽的问着。   网络上,很多人都会对这个行业抱有一个疑问,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现实中是不是因为看惯了生老病死所以很多时候,医院里工作的医生护士看起来总是有点冷漠,有点急躁。   这个问题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就像现在心里的感受,空荡却又纷乱。   陆洋从产科出来就接到了急诊的电话,救护车已经从附近的社区医院紧急往这边赶过来了,还没来得及回去汇报一下情况就直接进了急诊。   “车祸伤,那边的急诊检查结果都传过来了,已经通知血库备血,来了之后直接接进手术室。”   程澄把电脑上的检查情况点开给他看。   “麻醉科说6号手术室马上就空了,你们协商一下赶紧准备。这个病人昨天晚上出的事,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延误一段时间。”   心包填塞,肺挫伤,腹腔内出血......估计是更详细的检查都没来得及做,下级医院一看怕处理不了出事,立刻就往上送。   “现在车上的人说刚才意识清醒还能对话,但越来越虚弱,我还是跟脑外科那边联系了,等会看吧。”   陆洋点了点头,眼睛无意间一扫看到正推着床边超声过来的何霁明,想开口打声招呼,却看到对方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连看也没有看向自己一眼。   昨天不还好好的嘛?自己也没什么地方惹他吧。   陆洋有些疑惑地看向程澄。   程澄只是冷着脸色,“别理他。”   何霁明本来就长得斯文学生气,现在低着头的样子更有几分像是受了欺负一样的。   工作场合耍脾气,我可不惯这种臭毛病。   程澄说着,看护办台的护士接起了电话,知道救护车快到了,就不再多讲先走了出去。陆洋看了一眼仍旧埋头做着事情的何霁明,也不好再说什么。   跟着救护车一起进来的还有哭天抢地的家属。女人是病人的妻子,一边应该是病人的女儿。   这样的情况在急诊是每天的日常。   程澄带着陆洋和急诊的住院医师打算把人接进抢救室的时候,病人的老婆却在这时候拉着程澄的手臂跪了下来。   哭着喊着都是恳求,口口声声喊的都是求求医生救救他。做女儿的大概20岁不到的样子,也一直死死的扒着病床叫着爸爸,旁边来往的人看了都有些不忍心目睹。   程澄知道这种情况下,家属都会慌了心神也失去理智,但是在外面越耽误一分钟,躺在病床上的人也就越危险。   语气有些不耐烦,旁边的住院医也一直在拉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家属。   “你给我下跪没有用啊,我们现在要急着抢救,你这样挡着我们工作我们怎么救他,小姑娘你要来扶着一点你妈啊,你们家属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好伐?”   拉扯推搡,好不容易把人拉进了抢救室,已经出了一身汗。   测瞳孔反应,上监测,开静脉通路补液一系列操作都在进行,一管又一管的药不停地推,陆洋跟胸外还有超声的医生一直盯着床旁超声显示的影像。   “穿刺包拿来。”   陆洋说着,又看了看输血的速度,正打算转过头询问一下程澄,病人情况不是很好,不用多说是在稳定血压之后,必须要紧急送手术室的。   还没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严厉又大声的训斥。   程澄直接把手里的一条软导管“啪”地一声甩在了何霁明的身上。   “上着班还来这里摆脸色,你当医院是你家开的啊,要当大少爷就滚回家去!”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微微屏住了呼吸,无意识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何霁明憋红了脸色,猛得脱下了自己的口罩和白大褂扔在一旁,转身就走了出去。   “看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再愣下去,人都要死了!”   程澄转过头扫了一圈,说话也极不客气。   匆忙里的一个小插曲,很快就没人理会,继续低头忙碌。   病人的血氧一直在缓慢地降下去,已经有住院医出去跟家属告知需要做气管插管,护士推过来插管箱,程澄又换了一副手套的时候却见病床上还不到六十岁的男人一头冷汗,似乎挣扎着意识恢复了一线清明。   “医生......”   住院医师回应着他的呼唤,伸手给他抬手时抓着。   护士一边给他扎着针一边尝试跟他对话着。   “诶,你人现在知道在哪里吗?在医院呢啊,放轻松一点,我们现在都在救你,你不要拉管子啊,在输液,等会马上就会好受一点了。”   说话都很艰难,但是男人还是拼命地将话语挤出来。   “医生......医生啊,不要听她们母女......”   沙哑又用力。   “要...要救我......”   “要救我。”   林远琛过来看情况的时候,跟胸外的主任讨论了一下,联系了麻醉科,准备进手术室,抢救室的门打开,两个至亲的家属需要进来谈话。   那个妻子和女儿进入抢救室的时候,看上去虽然已经镇定一些了但还是一脸茫然和悲伤。   “拖的时间有点长了,如果做手术其实效果也不一定能给你保证,”普外的医生跟家属说着,“他现在等于说是一个多脏器的出血,只能是拼一拼,趁现在血压稍微稳一点尽力去做。”   因为插管浅麻醉着,那个女儿看了一眼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脸上露出了不忍和悲痛。   “那我父亲......是可能会死吗?他刚才都还能说话的......”   “最差的结果是可能术中血压就扛不住了,人就走了,也有可能长时间重症监护室,我们只能尽人事,这个没办法给你打包票的。”   胸外的主任到这个份上也跟着把话都说得明白。   “那大概有多少的几率可以......”   “这个没有办法说,因为他年纪也不是年轻人,而且也耽误了一段时间了,我们尽力而为,你们家人们也算是为他努力过了。”   “但医生要这么说的话万一如果做出来他比如醒不过来或者躺在病床上,都是有可能的是吗?”作为妻子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都在颤抖。   “是,所以你们如果确定签字要做,就是希望你们能明白这个事情呢,结果不一定好,可能就是钱花了但人没救回来。”   一句接着一句,其实所有的问答都像是在原地打转。   林远琛看了看面前两人的反应,开口道了一句,“这样吧,你们可以跟他其他亲戚电话商量一下,大概十分钟之内给我们一个答复。”   人先推进危重症,急诊的两个主任先看着,其他人都只能先在值班室等一个决定,暂时也走不开。   林远琛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陆洋。   早上帮他搽了药,林远琛就忙着去跟家属交涉沟通了,病房内其他的病人和陪护家人也需要安抚,现在看到陆洋第一件事自然就是确认他腿上是不是已经没事。   “休息一会儿,等会就回去了,”林远琛拉过椅子示意他坐下,“她们应该没想要做手术。”   可能是早上事情的惊吓和后怕,经过一上午工作的繁忙已经缓解了许多,林远琛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平缓。   “等会儿上去之后,你自己再看一下要是有发红一定要处理,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   陆洋坐在他的对面,回答得倒是乖巧。   哭喊得越大声的家属,救治意愿不一定就很强,加上刚才那病人嘴里说的话,陆洋也觉得这个病人怕是没有机会了。   “如果家属不在这里联系不上,我们可以走紧急通道,但是他家人在就得看他们的商量决定,”林远琛说着看向他,“对了,产科病例的资料已经转过来,到时候跟新生儿科那边联系,一出生评估完看看能不能手术。”   陆洋点了点头,又听到林远琛斟酌之后又说道。   “产科这个病例,跟今天早上家长吵架那个病例,这两个孩子的治疗我想了想,可以试一试你那个关于心肺部血管重建改道的设想。”   本来打算在那个叫作郑晨阳的病例上尝试,却因为病人的放弃而中断的方案。   “当然具体手术的可操作性还有各方面还需要评估和流程,我们得再谈,但我觉得起码对于产科那个没出生的孩子来说,他也许可以得到更长的时间去等待供体出现,甚至是新的出路。至于今天早上那个,如果情况比我们看到的和想象的糟糕,你这个想法也许也能让他活到他父母这跟年纪。”   话音一转。   “当然更多的可能是都会失败,风险和情况我们也都需要详细地跟家属谈过之后,看他们能不能接受。”   林远琛的声音一直低沉又平和,带着工作时一直保持着的冷静和沉稳。   陆洋望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激烈却带着闷窒的翻涌,陌生得像是浪潮一阵一阵地拍打冲击着礁岸。   手术方式适用与否需要很多的条件和方面的考虑,要符合指征,要评估预后,自从郑晨阳出院以后,他以为这件事也就跟着算了,自己也慢慢忘了。   林远琛一直没有放弃这件事情。   “这个方向,我一直不算太过深入其实也是抱着跟你一起探索的心态,所以......”   急诊的住院医师过来敲门,家属已经决定放弃治疗出院,联系了病人的父母过来做个告别。   林远琛站起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准备出去看看,如果不进行手术,那病人躺在急诊重症监护室里,后续的工作就是由急诊这边去做了。   “老师。”   林远琛转过来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想说一句谢谢,但是这句话却像是梗在喉咙里一样,说出口也觉得不合适。   太生疏又太轻,也带着僵硬。   反而是林远琛先说了话。   “早上那样的事,不要再发生了,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明白了吗?”   那双眉眼里,曾经所有的痛意和浸润在风雪里的霜寒都仿佛是慢慢地沉淀过了,只留下像是深海一样的平缓沉静。   你我师生之间,不需要去说一个谢字。   不需要谢,也不要再紧握着让你甘心放弃自己的心灰和愤恨。   回到轨道的路上一层一层的积雪都会被扫开,如果你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没有关系。   老师一直都走在你的前面。   这些没有明说的意思,也在目光里传递,林远琛看着抿着嘴唇坐在椅子上的陆洋,看着他忍下所有情绪,眼眶隐约红着,却还是微微笑了一下对着自己点头的模样,叹了口气揉了揉小孩子毛茸茸的脑袋。   “回九楼之后,赶紧把早上该写的报告补齐。” 第33章 (下)   何霁明坐在医院前庭花坛前的长椅上,手里还提着从全家买的饭团和饮料,看上去有些郁闷,外套搭在身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缓缓深叹了口气。   就算买了晚饭也没什么胃口,转过头看向急诊通明的灯火,垂头丧气的,也不想起身回去。   路过身边的人像是不确定一样,又退回来看了他一眼,“何...何霁明?”   吴乐把耳机摘下来。   “还真是你,怎么了坐在这里?这个点急诊应该上夜班了吧。”   何霁明见是吴乐也愣了一下,但看对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便礼貌地叫了一声“师姐”后,便又是那副失落的模样。   从进医院以来,跟自己好像说过最多话的人就是吴乐,带了他那么些天,大方又爽快热心,就算现在不在一个科室了,何霁明觉得在她的面前还是多少能够多说一点话。   以前上学时候的同学,在大学毕业后基本上联系就不多,如果不同城市,不同工作,共同语言更是会渐渐减少。毕业后的那两年,他一直在努力考研,性格比较宅,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今天休息的,所以想在外面坐坐。”   “怎么了?程哥骂你了?”   “不是啦。”   “他说你了?为难你了?你看不下去他做事情了?”   “不是...就...一开始他还只是比较凶,后来他就一直提我爸妈的事情,我就不太能接受,我知道我......在他眼里没本事靠关系,但我也是认认真真想当个医生的。”   吴乐想了想还有些疑惑,“可是我昨天拿外卖的时候,还看到他拿了火锅过去说是要请你吃,我还以为......”看到何霁明越来越垂下去的眼睛,也慢慢越说越小声,“我还以为你们相处得不错呢。”   像是狗狗被关在门外面的时候一样,何霁明的脸上满是委屈和难过,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了。   “昨天他吃火锅吃到一半,突然出去又回来之后,心情就不太好,说了两句话,我们就吵起来了。”   “他说什么了?”   “我听不懂...但是都是很阴阳怪气的话,叫我得好好感谢父母,又说再努力再拼还是会投胎的本事大......”   吴乐看着他,眼里也流露出几分不太敢信的表情,但是看到何霁明脸上深深的压力和疲惫,又知道他没有说谎。   “我...我承认我能进来这里工作,是因为我妈,可是我也是签的劳务派遣啊,而且我以后一定会堂堂正正考研进来的,我从小就想当医生,我成绩不好,脑袋笨可是我也在努力啊......”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吴乐想到自己今天早上在病房里发生的事情,也渐渐低落了下来,工作里的磕绊和辛酸有的时候是无法诉说的,只能自己全部咽下,慢慢消化。   跟父母说了只会让人担心,父母也不一定理解,跟朋友倾诉,毕竟不是同个环境,给的安慰也很有限,跟同事讲,职场上毕竟更加需要小心和顾忌。   “我早上也做了很蠢的事情,虽然没人怪我,但我知道是因为他们都只当我是学生,更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是女生,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的,所以不会对我抱有太多期待。”   “这种感觉,也让我觉得很糟糕。”   何霁明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吴乐,听着她语气里的失落,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   吴乐整个人一直都是清素干练的感觉,扎着高马尾脸庞也没有太多的修饰,总是保持着暗色调的衣着,眼睛水灵却一直带着锐利的光,透露着年长于真实年龄的成熟。   现在说着这些话,倒是难得流露出了几分小女生的不甘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烦闷。   “这...这个给你,”何霁明从袋子里摸出一罐冰镇过的旺仔牛奶递给她,“我觉得喝点甜的心情会好。”   “哈,谢谢,”吴乐接过,看向他笑着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背,“其实你不要总是去想学历这些问题,之前我跟陆洋师兄合作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厉害以为他是本校八年制留院的,后来才知道他是普通本科院校考到这里的专硕,程哥以前还跟我说过,他在手术台上才真的牛呢。”   “我知道......”何霁明的脸又苦了下去,“昨天程老师跟我夸了他很久,说他完全没有背景就是靠拼命和天分,得到导师赏识,自己又珍惜机会......说如果陆师兄有我父母这样的......就不会走弯路......”   “话不是这样说的,程哥有的时候嘴上就是这样,但你不能往心里去。”   吴乐没等他说完,就迅速地打断了他。   “就像很多人觉得女生不适合做外科医生,但是也有那么多女医生选择了外科啊。陆洋师兄跟我说过,信仰,想法和从业原则,应该是我自己慢慢去实践去总结,不应该被影响。我觉得你也一样,程哥对你的评价并不应该影响到你想去成为什么样的人。”   吴乐是正经地在安慰,何霁明这个时候倒是露出了几分八卦的表情,“你总是说到他,是不是喜欢他啊?”   吴乐摇了摇头,笑骂了一句神经,但是后面说的话,又带着几分认真。   “我并不喜欢他,但我希望我能成为他。”   又闲聊了一会儿,看了时间,虽然不是夜班,但留在医院都是准备学习的,两个人便一起往回走着。   在路过急诊前门的时候,看到了两个站在黑暗里靠在一起的身影。   何霁明看着就觉得眼熟。   “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害怕,我......”   虽然话语都是压着嗓子说的,那是花坛另一边的两人基本上都能听得清楚。   “医生不是说了吗,很难救回来的,妈,这下你也解脱了,我也可以回家了。”   “可是......”女人的说话带着哭腔,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一直在颤抖。   “没有可是,他死了就不会再打你了,爷爷奶奶就算怪我们就让他们说好了,这是他们一直袖手旁观的报应。现在都结束了,他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都结束了。”   “可是我们这样,你爷爷奶奶会不会告我们,会不会.......”   “我们也是直系亲属啊,妈!”年轻女人的语气流露出些许激动,“医生说了病危病重救回来的可能不大,再说又不是我们开车去撞的,是他自己喝了酒,撞上人家的车,妈,他早就该死了,是老天在给你重新生活的机会。”   在被注意和发现之前迅速地离开,吴乐望向何霁明,带着询问。   “是急诊今天出车祸那一床病人。”   何霁明下了东西离开之后,没过太久还是回去急诊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帮着打印了各种告知单和出院手续。   病人的父母赶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老年丧子悲痛不已,妻女更是几乎以泪洗面。他之前以为放弃更多的还是因为经济上的困难,没想到人后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吴乐便说话了。   “咱们什么都没听到,你赶紧回去吧,我也得回九楼开会了。”   何霁明提着东西回到急诊,看到程澄依然还站在护办台前,看着手下住院医开补的抢救记录。   程澄见何霁明进来的时候,脸色稍微有点无奈,但还是走到有些忸捏和憋屈的小年轻面前。   “晚饭吃什么呀?”   “全家的三明治和饭团,”何霁明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便低着头硬着头皮回答。   “放冰箱里吧,带你出去吃。”   程澄说着,也不看他,自顾自走在前面。   “不...不用了,我还要看书呢,谢谢程主任了。”   啧,程澄看着何霁明微微鞠躬,有些无奈抓了抓自己有些松乱的头发。   好像真的生气了。   但是在年轻人要走的时候,程澄还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好了啊,我这两天心情不好,状态不对,说了些屁话,请你吃顿贵的别生气了啊。”   本来只是憋闷在心里的不开心,可一旦得到了道歉便立刻控制不住的浮在心头,甚至变本加厉地变得更加憋屈。   程澄看到他一下子气性起来了,眼眶都红了,头脑都有点嗡嗡响。   何霁明想要甩开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但是急诊办公台里还有值班的护士和医生坐在那里,就算平时程澄没有什么上级的架子,但他也算懂事,知道要顾着点面子。   只是开口的时候,还是掩饰不住委屈的语气。   “我...我都买晚饭了,再说了我又不是饭桶......”   “都给你台阶了,你差不多就得了啊...”   程澄看到后面的两个小护士都有些好地望过来,不顾小年轻一直挣扎着,就直接拽着人往外面提。   “我都说了我不吃,我......”   “哎呀,走吧走吧。”   ————————————————   九楼有些空荡,大部分的医生都聚集在了会议室里看着屏幕上的病例,脸色各异。   林远琛望向屏幕上投影出来的大概做法和思路,依然是传统的手术入路和过程,通过解剖纠治将肺静脉隔回入左房,纠正血管连接的路径。   “那个小孩的家长下午还闹吗?”   突然问出口,林远琛转头看向了负责那个病房的两个住院医。   “吴乐,是吧?”   说着还看了一眼陆洋,有点不确定。   陆洋点点头,林远琛最近忙的事情多对于科室里新来的住院医都只是见过几面,知道零星几点信息而已。   吴乐站起来说话的时候,有些紧张。   “没有再闹了,他们也保证以后会遵守病房秩序。”   苏教授在多次审视着投影上的传统做法,想着刚才林远琛提出来的新通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太冒险了,远琛啊,这的确是针对梗阻情况的一种改良但是吻合口太难做了,而且对于预后都只是按照过往经验做的推测,这个操作上来说不太现实。”   林远琛听着,一边也思考着,其他两个副主任医师对于这个新的方法也保持着保留意见。   还有一点没有明说的就是这家人看上去有点情况,尝试新的做法或者是提出改良的方式,万一有什么问题,风险太高。   “这个想法主要是可以避免二次手术,但是因为也只是一个想法,所以要不要做,能不能做还要综合评估,当然肯定是在跟家属充分沟通风险的情况下。”   林远琛说话的时候,眼神也无意识在陆洋脸上擦过。   “这个我们这两天再讨论,我看了一下日程安排,时间尽量往前就排在下周一,小孩这两天把肺部评断的感染控制住,就可以手术。”   陆洋的视线一直定在病例的ct,超声和导管等的各项检查上,他当然明白其他人心里顾虑的事情。   复杂的人体和肺部循环网络在脑海中布局,一次一次演练验算着泵入,射血,回流,交换的过程。   会议结束,江述宁看着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移到了陆洋的身边。   “我觉得这个方式可以试一下。”   陆洋的思路暂时中断,转头看向他,江述宁的眼睛也跟他对视着。   “是你的想法吧?”江述宁问道,说着说着语气里也带着感叹,“已经改良了这么多次的传统术式还能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你真的很厉害。”   刚才林远琛没有明说,毕竟这只是一个新的思路,不过言语和目光里多少也透出了一些。陆洋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其实仔细想想看,林主任应该也是这两年才多了一些对先心方面更深入的研究,他之前所有的文章和课题我都有看过。”   说到这里,江述宁眼里带着几分坦然的羡慕。   “你真的很有导师运,跟了个好老师。”   面对这样的感慨好像并不是第一次,之前陆洋总是会感觉些许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但是这一次倒是轻轻的点了一下头,虽然也还是有点犹豫。   江述宁像是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变化,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林主任愿意为了这个想法冒险,我真的挺意外的,加油啊。”   夜里,陆洋带着吴乐下去了一趟产科。   单间病房里,女人的脸色比之前在会诊的时候看起来要好一些了,做丈夫的在帮她烫着杯子,说是所有东西都要消毒一下才让他老婆用。   可能是担心自己的方式并不科学而被医生笑话,说话的时候也有些腼腆。   陆洋摇了摇头,语气里也带着和善,“睡前喝一点热牛奶对于孕妇安眠也是有好处的。”   做丈夫的一边忙着,也一边仔细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产科现在是保到35周以上,然后顺其自然,从我们角度出发呢,当然是更希望孩子足月出生起码再有个几天左右的发育然后进行,但是如果评估需要急诊手术,那我们到时候就直接给孩子做一期的手术。”   女人点点头,神态已经冷静下来,倒是做老公的一提到没出生的孩子已经被排好的手术日程,一下子绷不住又抹起了眼泪。   “诶诶,你别哭了,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女人抬手打了一下孩子的爸爸,男人立刻努力地把眼泪往回忍,女人看他这样有些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牵着他的手,转过头对着陆洋又接着问。   “医生没事,别见怪啊,他没见过什么风浪。你跟我说就好,我看很多人说,后面二期的手术是要等半年左右?”   陆洋和吴乐瞧着这俩夫妻这样,脸上也是憋着笑意。   “对,因为这个是要看后续小孩子心肺血管的发育情况的。”   “那如果所有三次手术做完,孩子最理想的情况是不是可以恢复到像普通人一样呢?”   女人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得到回答时不像之前那样迅速,陆洋想了一下。   “是有难度的,可能最后还是要等待合适的供体。”   陆洋看着脸上依旧平静,但明显是在克制着悲伤的女人。   “不过能让孩子活久一点,多长大一点,也就能多一点机会。”   身体发育的情况,能否接受供体的大小,多长大一些就多一分可能。   女人含着眼泪,勉强地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医生,那我们家小丫头就拜托你们了。”   陆洋一愣。   虽然的确是个女孩子。   女人可能意识到什么,继续说着,眼神里悲伤稍稍被被冲淡了一些,漫开的都是柔缓的情绪。   “我自己感觉到的,是个小丫头,胎动的时候也不闹,我也没有很难受地害喜,孕中后期总是想吃水果想吃凉拌蔬菜。都说女儿疼妈妈,她舍不得折腾我,也舍不得让我变胖。”   手掌隔着衣服,像是怕打扰到孩子休息一样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腹部。   “我做梦的时候,还看到她了,她说她会听话会好好治病,说她想来我身边,问我能不能不要把她送走。”   “就算我们和她都会很辛苦,可是我们想拼一拼,把她留住。”   就算有眼泪留下来,但是做母亲的脸上依然坚强又温柔,倒是孩子的父亲已经泣不成声了。   很难不动容,陆洋心里深深地叹气,转头看着吴乐低着头也在忍耐着情绪。   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和禁忌,陆洋便带着吴乐点头告辞了。   路过产科护士站的时候,陆洋抽了两张面巾纸,递给了吴乐。   “不用,我没有哭,不用的。”   吴乐连连摆手,陆洋看了她两秒,像是在探寻和确认什么,然后又自己擦了擦眼睛。   “每一次遇到患有严重先心的小孩子,都会有各种各样的触动。”   电梯里,陆洋随口聊着,看向吴乐。   “我知道不应该绑架,太严重的患儿出生了会活得很受罪,而且有一些情况我们也必须做到充分说明并建议放弃,但是父母在病魔面前能拿出来的决心和信念有的时候真的会超乎想象。”   吴乐一直安静地听着。   “你敢想象万一自己小的时候有严重先心,你的父母会怎么选吗?”   “我会希望我的父母能放弃我,不要因为我拖累这个家。”   陆洋听到她的回答,又问道,“那如果你是父母,你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选择呢?”   “我......”   吴乐迟疑了,陆洋笑了笑。   “其实任何选择都不容易。”   回到九楼,陆洋还得过去继续讨论手术方案,踏出电梯的时候还是转过头,带着安慰的意思对吴乐说道。   “今天早上的事,已经处理了。”   吴乐点了下头,嘴角扯出了一个微笑,也没说什么。   翌日上午,是跟家属的第一次术前谈话。   经历过病房里那一次突**况,这两口子在面对医生的时候似乎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态度也不是很自然。   林远琛尽量用着比较浅显易懂的方式讲解着手术的方式和做法,把所有的设想预估和解决的方式都详细告知了,包括可能用到的新思路。   然而家属对这方面并不太明白也不太关心,只是听到风险脸上就露出了担忧害怕,一改刚才刚刚在会谈室坐下来时候的扭捏,反复地询问着发生的几率和过往是否有发生的案例。   陆洋看着家属在手术风险上的纠结,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江述宁说的话。   林远琛为了这个想法在冒险。   “手术都是有风险的,而且他也过了手术最佳的时间,但我们做手术肯定是尽全力地去矫治,也希望能保住他以后的生活质量,只是我们必须要在手术前把一些最坏的情况充分告知你们。”   林远琛的态度始终都是平和稳定,不管对方问的问题怎么重复和难以回答,也依然保持着耐心。   小女孩没有被带进来,陆洋看得到她一直在外面的椅子上安静地坐着。   男人不仅仅是担心手术的成功与否,更担心的是术后的恢复,包括会不会出现严重的并发症,以及因此需要长时间待在监护室带来的高额费用,甚至二次手术。   而女人在了解着体外循环关于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听到脑部损伤、截瘫和死亡之类这样的词汇的时候就已经慌了心神了。   孩子的父亲看着自己的老婆哭,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露出了满脸身陷困境的不耐烦与暴躁。   第一次的术前谈话结束,看到自己的父母走出来的时候神情都凝重又复杂,小女孩脸上带着怯意也不敢上前说话。   两夫妻没有管她,走在前面越走越快,可能急着回去看刚才被抱去做检查的小儿子。   护士想去牵孤单地走在后面的小女孩,却被小心地避开,从昨天早上之后,可能是家属教育过的原因,小女孩非常抗拒任何医护人员的搭话。   陆洋对旁边的住院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都去做事情就好,自己耐心地跟着病房护士送小女孩走回了病房。   里面又传来了夫妻俩实际上就没有停止过的争吵。   “你肚子要是争气的话会生出这种病秧子吗?”   “你也不看看你们卢家是什么病种!告诉过你不要在家里抽烟你听吗?”   “放你娘的狗屁!”   女人被他呸了一口,也哭着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楷楷要是有事,你也好,这家医院也好,谁都跑不了!都得想办法把楷楷赔给我!” 第34章   桌上摆着的都是他之前发表过的论文,数量不多,但是其中两篇成为了他专硕毕业能留在医院心外科的关键。   第一作者署着他的名字,通讯作者是林远琛。   提出,引导,指点,修改,润色,其实现在回想,林远琛当真比他自己要劳心劳力得多。熬夜讨论,在外地开完会还要打视频过来,不辞辛苦又不厌其烦。   那个时候自己被逼得很紧,从跟着林远琛开始,自己其他科室轮转就停了,除了公共课程所有的学习和工作都是由林远琛安排。   陆洋现在坐在住院总的值班室里,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候,会把这些东西翻出来看。   专硕毕业时,林远琛就让他准备从杨皓手里接住院总的职位,所以他更多的心思精力都是在工作压力上,毕业论文反而准备的时间不长。   回忆起来,比起论文通过取得学位,可能还是那些文章被回复确定刊载的时候更兴奋。但是林远琛那个时候看着他文章的影响因子,表情只是淡淡的,什么话也没说。   自己当时并不太理解,便只觉得可能这样的成绩在林远琛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现在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图表,脑子里突然想到病房里女人说的话,陆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心里始终有些不安。   本来就因为半夜上了一台急诊的主动脉夹层,身上都是汗湿,快到清晨,刚洗了澡倒在椅子上,但他还不能休息,随时要注意着心外icu那边的情况汇报,如果情况不好就得马上过去。   现在因为回忆那些话语,身上又冷不丁地出了一层莫名的冷汗,摇了摇头,努力把那些纷杂的想法全部甩出脑海。   视线重新回到杂志上。   手指在纸面缓缓地略过,久久触摸着那上面署名的位置,过去的那些时光都在眼前仿佛重新放映了一遍。   敲门声响起,并不大声,轻轻两下像是试探。   “陆洋,在吗?”   一边开口应答,一边慌忙地就想把桌子上的材料全都收起来,倒是忘了可以开口让对方等一下。   林远琛是听到他说话了才推门进来的,见他在收拾东西,仔细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了。   伸手挡下他整理的动作,从他手里拿起了一本期刊。   “怎么突然把这些都翻出来了?”   陆洋偏过头,嘴里有些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林远琛看了看手里的期刊杂志,又抬眼瞧了眼他。   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像是在猜他的想法。   两个人都沉默了,林远琛翻了几页,翻开刊载着陆洋文章的页面看了一会儿。   住院总值班房间里只有一盏橘黄色的台灯亮着,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那个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很凶很不近人情,是个疯狂压榨人的导师?”   陆洋低着头,看到林远琛把书放下。   “说实话。”   语气温和询问着,眼里也很平静,像是真的想要了解他的想法,把那段过去的时光提出来好好梳理。   可是陆洋刚刚诚实地点了点头,就被抓住了手腕,林远琛另一只手卷起书本就打在了他屁股上。   “诶诶——嘶...啊!”   连着好几下揍在身后,陆洋慌了,下意识伸手就去挡。林远琛脸上露出了忿忿不平,又带着几分半真半假的气恼。   “臭小子,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换不到你一句好话!”   书卷起来像是一根短棍子一样敲下来,带来的疼痛也比想象中重得多,打得几下就让陆洋挣扎着想躲开了。   气不过又揍了两下,林远琛瞪了他一眼,看他还敢委屈地捂着屁股,气得把书往台上一掷。   想到一开始自己盘算了这么久,终于把他弄回来,虽然沟通方式不对,但陆洋那时除了顶撞,就是阴阳怪气,想想就觉得气结。   “小兔崽子没有良心。”   “你让我...说实话,怎么还打人啊?”   陆洋先憋闷上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林远琛,眼神里都像是在谴责他这样“钓鱼”的行为。   “你实话里就没两句好听的吗?”   “.......我又不是没说过。”   但不管怎么说,我其实都没有后悔跟着主任。   主任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带着小兔崽子回他的老家时,倒还算难得的,听到了他两句真心话。   “那你现在怎么就说不出来呢?”   “我.......”   要说什么啊!   陆洋脸上露出懊恼的样子,早知道刚才就不要那么诚实地点头了。   林远琛看他一说到两个人之间那些事情,就像个闷葫芦一样,算是被气笑了,双手撑着腰,有些无奈。   但心里也有一瞬间隐约的感慨,也许自己希望陆洋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是这样,有外露的情绪,有清晰的坦诚,会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用永远都是那样紧绷和小心翼翼的,只把自己当作一个严苛冰冷的上司。   这个想法应该很早的时候就有过。   曾经那三年里他也无意识地想要跟陆洋聊一些工作和学业以外的东西,但是陆洋每一次都回答得很谨慎。林远琛一开始以为是陆洋不愿意私人生活的部分被打扰,后来想过,才觉得也许是自己面前,小孩子永远都害怕出错。   心里无声地叹了一下。   “走吧,食堂早餐开了,吃完还要上门诊。”   “我不饿,icu也走不开,我还是......”   陆洋就差把“赌着气不想去”几个字写头顶了。   “心外icu有值班医生,你下了手术工作这么久得吃点东西,”林远琛伸手指着他,示意他听话,“赶紧。”   扁着嘴,只能有些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走在长长的过道里,林远琛走在自己前面的背影总是笃定又莫名让人觉得遥远,陆洋看着他的后背,一直保持在跟他隔着几步的位置。   还没到六点,整个医院都挺安静的,几个员工食堂在准备开始供应,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   在窗口刷了卡,买了一堆东西端在托盘里拿过来,把那碟肠粉和皮蛋瘦肉粥放在了陆洋面前。陆洋摆好了碗筷,看着他的动作,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   “我知道你们广东的肠粉有很多种,这种广式不是你们那里的,但是将就吧。”   林远琛看他的表情,以为他是不喜欢这种,但是陆洋瞧了瞧窗口,还是忍不住说道。   “不是......我想吃豆腐花。”   行吧。   “去买去买。”   林远琛把卡塞给他。   早餐有肠粉可以选都不要,你是不是广东人啊?   陆洋一边走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广东人又不是天天都吃肠粉......”   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坐下来吃早饭了,碗里的冒着热气,手里拿着的也可以慢慢吃,不用为了工作,快速地塞进嘴里干噎着咀嚼,或是放在值班室,忙到东西都凉了才来得及吃一口。   林远琛看着他一口豆花一口糍粑,皮蛋粥和肠粉都转到了自己的面前。   突然想到了一种家长在早餐摊子上看着小孩儿吃饭的画面。   但是想了想又有些无语,他也就大陆洋十几岁,怎么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好像很老的位置。   “买了这么多,你多吃点。”   “老师,那些吃不完的话我可以带给关珩,”指了指盘子里的烧卖和水煮蛋,陆洋倒也丝毫没有对自己连吃带拿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   林远琛笑了笑,但是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表情严肃了些许,收敛了笑意,语气很认真。   “刘晟的夫人对于医院给到的方案没有什么异议,经济补偿也有,孩子的教育也会有着落。”   林远琛说话间看到陆洋一愣,像是没有想到他会提这件事情,便有继续解释道。   “我既然让你不要管,告诉你会有处理,就得给你个交代。”   手里的糍粑其实炸得酥脆,但是此刻在嘴里都变得绵软,陆洋点了点头,语气也算是应答着。   “嗯,我知道了。”   所有塌损毁坏的连片的断壁残垣都在被小心地清理着,残砖碎瓦都被一片片拾起,重新搭建。   为了更加稳固,为了让他忘记坍塌的阴影,所以每一步都比之前更谨慎仔细。   陆洋望向林远琛笑了一下,眼里分明闪过一丝薄光,但是在低垂下眼睛的时候又很快地被掩饰了过去。林远琛没有深究也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走到前面窗口去要了两个袋子,回来把烧麦和鸡蛋装好。   盘子里的肠粉被夹走了一块,说是不想吃但像是为了不要对不起他特地点了的心意一样,还是吃了。   林远琛看向微微有些脸红的陆洋,心里虽然笑了,但面上还是体贴的做出一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回到科室的时候,私人的手机突然响了,陆洋把东西往正在护士站检查夜班交接的关珩面前一放,就接着电话又走了出去。   父母最近联系自己的频率倒是比之前频繁了一些,还是一些关切的话,很快要查房前的短会了,所以陆洋回答得也有些匆忙。   话筒对面的父亲可能意识到他可能正在上班,所以也只是嘱咐了两句就挂断了。   也许是想要问自己跟那个医院招聘办的老师聊得怎么样吧,陆洋心里想着,最近他跟那个人也没有什么联系了,父母那边可能也想要再次确认自己回去工作的意愿。   心里的念头有了摇摆之后,对于一个确切的回答就会忍不住逃避,陆洋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转身走回了科室。   ——————————————————   高跟鞋在急诊大楼深处的走廊响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住在医院里了呢。”   程澄刚刚洗漱完,看着出现在自己值班室里的人,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颜瑶即便是在非工作时间里,穿衣打扮也依然保持着职业飒爽干练的感觉,跟程澄差不多大的年纪看起来却仿佛只有三十出头,脸上的妆容很淡,五官虽然是柔和的线条,但是眼神说话,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点冷淡和傲气。   踏进办公室的时候,颜瑶因为不喜欢杂乱也不喜欢太暗的空间,脸上露出了像是踏进猪圈一样的表情,程澄看着心里就不舒服。   她一身套装,整齐又优雅坐在值班室里,跟程澄现在刚起床略有些邋遢的模样对比太过明显,颜瑶环视一周,视线扫过桌上的茶具,细微冷笑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呀?”   “老师有话想跟你聊聊,本来是想直接打给你,但我觉得还是我直接来跟你说的好。”   程澄坐在她对面,也没想着要给她倒杯水或泡杯茶,颜瑶也全然不在意。   “新院区的人一直定不下来,几个老教授老院长的意思是最好还是要有经验和专业过硬的人上,”说到这里,颜瑶像是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几年没上过手术台,到底还算不算专业过硬,但是老师很推荐你。”   程澄皱着眉头,“我?要我过去心外带组?”   “带科室,”颜瑶说着,即便心里也不相信程澄,但该传递的意思还是要带到,“大师兄也推荐你。”   “闫怀峥干嘛不自己留在这里?”   “大师兄的事情你是不知道吗?”颜瑶反问他,对他的明知故问也有些不悦,“他心里的坎一天过不去,就一天没办法从藏区回来。”   程澄笑了,笑意里透露着几许讽刺。   “人走了,他做再多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这么几年也差不多了可以回来了。”   颜瑶的表情一下就变了,开口也不再客气。   “程澄,你说话注意一点。”   “吴航在的时候,不要说压力多大了,动不动就打骂,他那是在带学生吗?人走了,你问问闫怀峥他敢不敢让吴航爹妈知道,那天晚上吴航为什么会夜里冒雨进山一定要去山里医院看那个病人?”   “那是意外!”   “就算闫怀峥替吴航赡养父母,给多少钱都赔不起一条命,”程澄见她急了,也没有跟着大声起来,只是说话的时候一直带着寒凉的笑意,“所以没必要总是做出一副师徒情深的样子来给别人看,该回来干嘛就赶紧。”   颜瑶知道与他争辩没有意思,也平复下了情绪,这里毕竟是医院,就算是私人办公室,但是吵架也并不好看。   “那你自己呢?在急诊做得那么开心?”   程澄面对着她,知道她今天来多少是带着谈判的意思,也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   “很开心,我愿意这样做个医生,也不想再回到手术台上,新院区谁都想往里面塞人,我这种性格并不合适。”   说完站起来,拿过一旁白大褂穿上。   “我也真心推荐怀峥,他那样手腕头脑和行事才适合那样的位置。”   “程澄,这是老师的让步,给你台阶希望你回来。”   颜瑶也站起来,还没有放弃,强硬的话语行不通就转变了态度,开始劝说,然而程澄就像一块铁板一样,这么些年都刀枪不入,软硬不吃。   “回去吧,我要上班了,你这大白天才下班不回家补觉,小心老得快。”   把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就打算出去,脚步却在颜瑶下一句话语说出来的时候停住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个朋友,他现在在国外药企高薪过得并不差,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颜瑶拿起包,慢慢踱步到他面前。   “老师当时选择不去掺和那件事,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保护我们,如果你我站在老师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当英雄。”   程澄的脸上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玩笑,如同气温骤降一样冷了下来。   “知道真相的人选择沉默就是帮凶,如果没有这件事,他不会是国外药企的高管,他会是跟你一样的医生。”   推门出来的时候,门外就遇到了拿着两杯咖啡傻傻站在那里的何霁明,估计是听了有几句了,脸上连装路过都装不出来,有点畏惧又有点好奇地看着程澄。   程澄“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不爽。   “诶你倒是会指责我说话没什么素质,你倒好,你素质真高。”   把气一撒,说完就走了,何霁明站在原地,跟屋子里面走出来的颜瑶对视着,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还是提着咖啡追到了急诊的护办台,程澄经过刚才的谈话,脸色看着就很差,见何霁明跟过来,还把咖啡小心地推到自己面前,也不好再发火了。   毕竟之前刚说好了要控制脾气,程澄接过他买的咖啡,还是平和了语气,道了一句谢谢。   何霁明看他脸色缓了一点,忍不住开口就问,“所以程老师,你那个朋友是怎么回事啊?”   ————————————————   产科的诊疗室里,林远琛自己握着探头,亲自确认着产妇腹中胎儿的情况。黑白间的彩色血流动态经过多个角度的确认,清晰地反馈着胎儿的情况。   床边超声机推开,一眼对视之后,林远琛和陆洋心里都大概是更有数了。   “出生之后各项评估达标,我们就会直接进行手术,”林远琛对孩子的母亲说着,“比较庆幸的是孩子在子宫内发育的情况还是不错的。”   孩子母亲的脸色红润了很多,陆洋在一边看着产科最近下的医嘱。   “当然,如果过程中有突发的恶化情况,我们不排除考虑宫内干预的手段。”   就是胎儿还是子宫内的情况下进行手术。   陆洋闻言抬起头也有些不确定的望向林远琛,林远琛仿佛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却并没有看向他,其他一同会诊的心外科医生也基本有些迟疑,但都没有吭声。   孩子的母亲依然很镇定。   “我知道,我有查过这个方式,”女人看了一眼旁边孩子父亲,看到对方眼里的担忧,微微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笑着说,“风险会挺大的,但是我跟我爱人都相信医生的判断,也相信你们的治疗方案,麻烦你们了。”   宫内介入治疗虽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是操作起来,从各个方面而言都是相当冒险的。   “方法肯定要根据胎儿发育的情况而定,但如果因为风险就退步,那同时也是在放弃机会。”   跟合作科室的讨论会议上,林远琛在提出更详细的几种情况下的治疗预案后,也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方案里包括了陆洋那个关于血管重建的新做法。   有些心烦意乱,非常多的思绪和考虑,糅杂着复杂又说不出的情绪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汇成暗涌。   陆洋坐在手术休息室里,想着的都是自己之前的那些设计和思路,包括林远琛给他做的改进和改良,那些分析和草图早已经刻在他的脑海里。   想得出神,有人走到身后都没有发现。直到一瓶冰镇的可乐贴上他的侧颈,刺激得他浑身一抖直直地就站了起来。   转过头来是江述宁,笑着把汽水递给他。   “师兄。”   陆洋接过,对于刚才自己那么大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可算休息会儿了,”江述宁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来,“昨天晚上那夫妻俩又吵得不可开交,怕吵到病房里其他人,站在安全通道里吵的,结果我们全都听见了。”   收到这样的病人家属,是挺头疼无奈的,吴乐最近的微信朋友圈里也都是对这家人的吐槽。   “辛苦了。”   陆洋对上江述宁的目光,对方的眼里有几分探究之意。   “怎么了?”   “陆洋,林主任是真的会改变以后的研究方向吗?”   江述宁问得很认真。   “啊?”   “我之前回来的时候就想希望能跟着林主任学习,他如果有项目要招研究博士我也想试试,但是我了解到他最近申请下来的课题,很多都是跟先心相关的,加上他除了急诊手术外,渐渐倾向的方向,我只是有点疑问。”   说到这里,江述宁又看向他。   “你是他的学生,所以我想问问你。”   “我......我其实都并不太清楚,”陆洋回答得有些犹豫,他的确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去问过这些。   “如果是真的我觉得可惜了,毕竟他在大血管领域的确是我心里数一数二的,”江述宁说着移开了目光,但是说的话又好像就是说给陆洋听的,“所以我还挺担忧他最近的做法,毕竟一旦有什么意外,也是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在冒险。”   陆洋保持沉默,拧开了饮料的瓶盖,咕咚灌下。   关珩进来的时候是用膝盖把门撞开的,一直低着头看着手机,这间休息室本来是他跟陆洋手术之后常待的地方,没注意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在。   “周六老子生日,晚上叫了几个熟的护士和住院医,你要不要请个假来,你可是能喝的啊......”抬头才看见江述宁,关珩说话都卡了一下,“啊,江老师也在啊?”   有点尴尬。   但是庆幸刚才凝滞的气氛被打破,陆洋反而笑着立刻接过话题摇了摇头,“不去了,请不了假,到时候单独请你吃饭吧。”   “噢,这样,没事没事。”   关珩本来还想着跟他说,要不然跟高年资的那几个住院医商讨一下帮忙换个班,但是见江述宁在这话还是等换个时间再说吧。   没想到这时候江述宁却先开口了。   “我帮你代个班吧。”   陆洋顿了一下,看向他,江述宁虽然笑眯眯的,但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   “不用了不用了,”摆了摆手,拒绝了,陆洋觉得毕竟为了这个麻烦别人也不太好。   “没事的,就值个班而已嘛。”   “那太不好意思,你也挺累的,又打扰到你的休息时间。”   “不会,要辛苦还是你住院总辛苦,放松一下也好,你下班后走的话,其实也就一个夜班嘛”   江述宁站起来,说话的时候半带着说笑,又半是认真。   “如果将来林主任有招博士的项目,你帮师兄说说话就算谢我了。” 第35章   一般来说,术前沟通都不会选择在这样的时间点进行,陆洋坐在最旁边的位置全程都没有开口。   深夜一点半刚过。   麻醉科的一个副高带着一个住院医坐在位置上,频频递眼神过来,写满了疑惑和荒谬,满眼都是没说出声的脏话。   刚做完一台胸外科的支气管手术,熬到半夜,现在又要一起参加家属沟通,结果家属明显完全不是可以沟通的状态。   坐在这里仿佛就是白白浪费时间,无论是谁都会生气。   那一家人在会谈室里当着医生的面就吵了起来,男人原来只在人后埋怨孩子的母亲,现在也完全顾不上体面了,就算林远琛和其他高年资的医生开口劝说反驳,男人也完全听不进去。   而女人的状态更是歇斯底里。   陆洋转过头的时候,看到玻璃外面坐在走廊里的小姑娘,一时也有些无话可说。   “这种事情只能说我们不能排除发生的概率,比如说是1%的可能,不是说一百个里面就一定会有一个,可能一整年几千个人都没有发生风险情况,也有可能,今天一下子发生三个。但是我们肯定都是会尽力去避免,这就跟走在街上过马路一样的......”   大多数情况是不会要求体外循环组也得直接出面谈话的,但家属要求下,灌注师还是亲自过来,说得口干舌燥。   “那万一孩子痴呆了或者瘫痪了,我们怎么可能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他现在没做手术,起码还好好的,如果......”   林远琛看着他,声音冷淡。   “如果孩子是好好的,那又怎么会送来医院呢?”   男人的话语一塞,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丝尴尬的讪笑。   “病情进展到这样,心脏已经明显增大,负荷过重进展下去就是不可逆的伤害。”   刚才小孩子的指标情况出现突然的波动,才会有现在的会议,如果有必要可能准备一下就需要开紧急手术了。   该说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林远琛也没打算去理会这夫妻俩之间的纠葛撕扯,场面上又说了两句尽快考虑,会议就结束了。   这对父母站在会谈室外还在争吵,吴乐和苏教授组内另一名女住院医把那个小女孩带去了值班室,暂时回避了这样的场面。   而那个叫楷楷的小男孩已经转入了监护室。   陆洋在PICU内再次看过了孩子的情况,的确是不太能拖了,就算家属还没有签名,手续还没有走完,但是合作的各科室准备也在进行了。   守到了第二天清晨,各项数值渐渐正常之后,陆洋才回到九楼,一进办公室的门就听到关珩的吐槽。   “刚又打起来了,你还记得你回来心外科前一天我和你说过有对父母,孩子刚转进普通病房以为没事了两个人都睡着了,结果孩子转头就把玩具吞进肚子里请普外会诊,夫妻俩就打起来了那件事吗?”   “记得,怎么了?”   “比那次还夸张,那女的从男的头上抓下来一撮毛。”   关珩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脸苦笑摇着头,估计这次拉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那个女孩子呢?”   “在里面,有人陪着不用担心,”关珩朝办公室的方向努嘴,看陆洋表情松弛了一点,又转了个话题,聊起了之前的事情,“诶,那个江述宁真的看不出想法,他是想进站博后?研究员?走学校路子?”   “我怎么知道,”陆洋说着笑了笑,但是眼里也有一些犹豫。   对方主动提了帮他,如果强硬拒绝有点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答应的话这个人情欠下心里又不安,以后如果有什么忙,自己不愿意帮,或者是帮不了也挺棘手,是有些两难。   想着,就埋怨了关珩一句。   “啧,你干嘛要周六生日啊?”   “咁系我嘅问题咩?有冇搞错啊。”   关珩瞪他,挥着手里文件板拍过去,陆洋还笑着抬手挡了一下,关珩正要再去拍他,结果抬眼就看到林远琛站在值班室门口,敲了敲开着的门。   哦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他们上班打闹的原因,沉着脸色。   迅速收敛,马上恢复了一脸严肃。   林远琛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冷硬。   “陆洋,过来一下。”   办公室里,看着硬着头皮站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林远琛却没有开口批评。   陆洋低着头,以为最起码会被训斥一顿,毕竟工作场合要保持谨慎,因为家属随时可能来找这样的道理,从学生时代踏进医院开始,就已经反复被强调过多次。   但林远琛只是把电脑推到他面前,转过来把屏幕对着他。   “你觉得这样做怎么样?”   是楷楷那个小孩儿心肺间结构的模拟。   模拟出来的立体血管构造中,在他们之前的讨论方案的基础上又做了进一步的细化,自体心包补片的位置,血管改道连接路径都有了些许的变动。   陆洋细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之前林远琛在他的构想上做的修改因为风险和实操难度的原因,都趋于保守,他虽然还是希望追求更显著的效果,但也理解和接受林远琛的考虑。   现在这样设计是在尽力地达到陆洋最开始构想的结果。   “可是这样的话还是有一定的概率会发生扭转,也不一定能完全避免梗阻,他现在毕竟主要是依赖较大的房间隔缺损,循环暂时还算勉强,万一术后......”   “你觉得可行吗?”   话音未落,林远琛再次问得直截了当,目光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要的是他确切的答复。   所有的风险自己能够想到的,林远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可就算是在设计的时候就预设了所有后果,他还是犹豫了。   陆洋正对着他的视线,他的担忧,江述宁的话语,那对夫妻的各种表现,还有那个瘦弱的小孩子躺在监护室里已经上了机械通气的模样,所有的这些碎片细节都在冲击着他的思绪。   停顿大概持续了几秒。   “我觉得可行,但是太冒险了,我还是不赞成现在使用,况且这个做法还没有经过更细致更......”   “之前那个郑晨阳,我觉得可以试一试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这么多的顾虑?”   因为那个时候对于郑晨阳来说,这个方法是除了保守治疗外,唯一也许可以得到很大改善的机会。   陆洋的语气诚恳,他知道林远琛的说一不二,但心里像是浮在水面踩不到底的不安全感,让他还是没有办法坦然接受面对,本能地选择了回避。   “现在这个孩子,如果术中探查没有意外的情况,按照之前的经验和做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是觉得就算这个方式可能对于肺循环可以带来更好的效果,但没有足够把握的情况下,我不认为可以临床尝试。”   以为林远琛会因为他的优柔寡断而生气,然而,空白持续了一会儿都没有声音,陆洋抬眼看了一下坐在面前的老师,对方只是微蹙着眉,一直在看着自己。   “我来负责。”   “这不是负责的问题。”   陆洋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急切,林远琛却一直都是沉着而又冷静的口吻。   “临床上很多治疗就是冒险尝试去争一些生机。”   “但这个孩子可能只需要按照之前的做法就可以了。”   “你的想法也许可能能够帮助他大大地降低梗阻发生的可能,避免再次手术。”   林远琛看着因为自己的反驳,脸上越来越掩饰不住着急的陆洋。   “你想清楚,自己是在顾虑什么?”   一双眼睛的眸光像是探照灯一样锐利而深邃,望着他,仿佛一定要探究到一个答案。   在顾虑什么?   陆洋有些语塞。   扪心自问,是啊,他在顾虑什么?   那对夫妻的状态并不理智,对于治疗的认知和理解也非常有限,万一有什么意外,林远琛是因为他的设想和方法冒的险,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   更何况,手术上冒险后失败的感觉,他亲身体验过,那些挫败,迷茫,破碎和昏沉,任何会把他带回到之前那个噩梦里的事情他都会下意识地躲避逃离。   更何况还有随之而来的纠纷与纠缠,变成谈资,被围观议论,对职业生涯的影响......   不要说他当时的辛苦和艰难,梁教授在那件左心室破裂的事之后虽然也坚持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是压力过大,情绪也一直都不好,后来也申请去了下级附属医院,调整一下状态。   意外对于事情中的任何人来说,都是痛苦的。   看着陆洋瞬间煞白了的脸色,林远琛意识到自己也许无意间还是又踩到了那些伤处,目光移开,开口的时候语气也带了些歉意。   “忙了一晚上了,现在有点时间,去睡一会儿吧。”   林远琛说着站起身,他也打算收拾一下回家一趟,今天下午大学里还有课,结束之后也还有会议。   额前一点碎发,因为太久没有修剪打理,微微刺到眼睫,像是遮住前路的帘,陆洋抬起头,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我不想老师因为我还不成熟的想法去冒险。”   林远琛回过身来望向他,陆洋也继续说着。   “我知道,老师经历的风浪肯定比我多,但我不希望老师这么做。”   说到这里,陆洋也站了起来补了一句,“......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   在专业上这样坚持反驳林远琛,是陆洋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所以把话说完的时候,年轻的医生反而更加紧张,连视线都不敢相对。   林远琛手里拿着的是自己休闲外套,上面灰色的暗纹交错,落在眼里,倒是莫名的有几分符合自己的心境。   说话也带着叹息。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见对方并没有发火,继续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陆洋也点了点头,微微欠身就打算出去,又突然被林远琛叫住。   “还有件事,办公区域你自己知道的,注意一点,万一家属拿着个手机在录在拍,转头发到网上去,医生上班时间打打闹闹,你就知道麻烦了。”   年轻人立刻郑重了脸色,低头道了句知道错了,也就被放过了。   林远琛看着陆洋走出去的背影,眉宇间渐渐露出一直掩藏着的凝重和晦暗,沉思了良久。   有些时候,阴影一旦形成,会像无法驱散的梦魇一样时不时就出来作祟,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挥之不去,终变成日后隐形的枷锁。   早高峰将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林远琛侧过眼眸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   疲累着还满脸愁容,心里泛开一点隐约着若有似无的苦涩。   陆洋回到科室,关珩怕自己害到朋友,见他一出来就有些关切的凑上去,看他脸也没红,走路什么的也正常,才松了口气。   倒是陆洋有些无语,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他又不是暴力狂,说了一下而已。”   关珩的眼神立刻变得有些许怪异,上下打量了他一圈。   “以前可不是这样。”   陆洋愣了一下。   “不过人也是会变的,你们最近可能都变了很多。”   关珩说完,拿起手上的登记本准备带着护士巡视查房,今天护理部还会有人下来检查,休假的前一天怕是会格外忙碌。   陆洋坐在位置上,脑子里重新浮现起刚才林远琛展示给自己看的模型。   他是真的打算采用这种做法,也给自己去验证和实现的机会。   除了跟自己讨论的时候,私底下也不断地演算和改良,为他的天马行空一点点构建着更大的保障与胜算。   大胆也要谨慎。   这是林远琛曾经告诉过他的话。   心里还在纠结挣扎,盯着电脑也像是发呆一样,直到手机铃响,纷扰杂乱的思绪才被打断。   ——————————————   儿童重症监护室外的座椅区域,有许多还没有收好的躺椅,因为这里坐着的人很多都是彻夜不离,交谈吃饭间,时不时就会焦虑地望着走廊方向那道关闭着的门。   吴乐从里面走出来,手上的记录数据刚刚发到群里汇报,抬头就看见那个小女孩坐在外面一排排椅子的中间,眼神有些空洞和迷茫,偶尔东张西望又像是在等待,身上还是昨天的那件上衣和裤子,父母估计是忽略了,毕竟那对夫妻自身就情绪紧绷不稳定全科室都知道情况。   走过去,吴乐蹲在小女孩面前,笑着问了一句。   “小欣欣,姐姐们不是跟你说了吗?在值班室里坐着休息就好,里面有零食也有图书,等会姐姐去食堂给你带份午饭,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啦?”   叫欣欣的女孩子一双眼睛明亮得很,只是眼中的戒备,一直没有松懈。   “妈妈刚才叫我跟她过来,让我坐在这里等,有什么消息要马上让医生联系他们,爸爸妈妈去吃饭了吃完会给我带一份的。”   说完了,还很懂事地朝吴乐点了下头。   “不麻烦姐姐了。”   看了一下时间,还没到十一点半,吴乐压下淡淡涌起来的心酸,这里外面毕竟人流来往也不一定安全。   “还是跟姐姐回去楼上吧,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放心。”   摇了摇头拒绝。   “我得坐在这里,如果妈妈回来看不到我会生气的。”   “那我打电话跟你妈妈说一声,好不好?”   再次摇头,女孩子的双眼没有再看着吴乐,而是盯着地板不肯答应,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姐姐,我弟弟会不会好起来?”   吴乐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抿了抿嘴唇,手放在欣欣的头上安抚着摸了摸,女孩子的辫子都略微有些松散。   “姐姐帮你把马尾扎好,好不好?”   欣欣有些犹豫着,终于点了点头,可是说话时又带了一丝窘迫,“...可我这两天没洗头。”   “没事儿,来。”   解开看着就有点旧了的发圈,吴乐用手将她的头发拢了拢梳理整齐,然后握成一把用发圈扎好。小女孩自己伸手摸了摸,虽然说话还是小声,但吴乐也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高兴。   “谢谢姐姐。”   “不用客气的,”吴乐笑道,但笑意只是一闪而过,视线在看向监护室走廊门的时候还是渐渐黯淡了下来。   “要对弟弟有信心,相信他会好起来的。”   “他如果不好起来,妈妈说家里就不能让我读书了,而且爸爸妈妈也总是不高兴,也经常吵架,也会越来越不喜欢我。”   小女孩说的时候话语略微零碎,越说越没有底气,脸上难过又带着害怕。   吴乐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真的安慰到,外人的安抚难免无力苍白,她只能抱了抱欣欣,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块本来是防着自己低血糖的牛奶糖塞进小女孩手里。   看到孩子的妈从远处过来,手里像是拿着一个打包的饭盒,吴乐也不再久留,跟欣欣道了句等会见就离开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她还得再下来看一下楷楷的情况。   然而下午,楷楷在监护室里再度出现突发的恶化,晚上六点半,第三次术前谈话结束,家属所有的程序紧急走完,准备手术。   陆洋本来忙完今天的事情,午饭也省了直接窝在值班室里倒头就睡,结果还没有几个小时就被微信动静催醒,急急忙忙洗了把脸,拿上白大褂就往外面去。   按照之前手术会议定的方案,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着,孩子在七点半不到的时候被推进了手术室。   陆洋看向外面哭肿了双眼,眼泪仿佛已经都流干了的孩子母亲和站在一旁沉着脸色的男人,交代了关珩一句,还是让实习的两个护士不用忙病房了,先照看一下孩子。   林远琛是直接从学校过来的,可能回去了也没睡好,眼里也有红血丝。   没有像平常一样等陆洋先把前面的工作做完,林远琛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直接进来了,穿好手术服,站在了手术台边上。   心脏手术的麻醉在麻醉难度里面是比较高阶的,更何况是小儿心脏手术麻醉,麻科来的副主任不仅带着上次就见过的住院医,还带了两个估计是规培的学生。   调整好持续泵入的药量和速度,在林远琛的眼神示意下,陆洋带着住院医开始给小孩子消毒铺单。   ——————————————   冷气再度充满了整个手术室,仪器冰冷的声音,按着一定的节奏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小孩现在的心率,血压,上下肢血压,动脉压,血氧,中心静脉压——生命被解析成每一项数值,显示在屏幕上,清晰可见。   手术室里站着观摩的人也不少,目光都集中在这一方手术台上。   胸骨撑开,殷红的血肉被暴露出来。   手术头灯虽然小,但是照射出的光束强烈和明亮,搏动的心脏包括小小的胸腔里所有神经血管都被照彻。   情况比检查出来的更加复杂,血管编织成错综复杂的网络,真正的解剖构造的确是要在打开胸腔之后才能得到最准确的答案。   一旁住院医抽吸引流一刻也不敢松懈。   “这种混合型的确是没见过。”   苏教授看完后都忍不住感慨。   交错,扭转,错误的连接在一层层鲜红里确认起来都有些费力。   陆洋站在一助的位置,一直没有话语,在切开目睹后,头脑内迅速地拔起立体的画面,迷雾散开,所有的脉络全部清楚显现。   “开始吧。”   林远琛说着。   体外循环建立,转机开始降温。   陆洋看着林远琛在游离动脉导管结扎后,那动作是准备按照手术方案里决定进行的切口入路,下意识地想要说话却立刻反应过来停住了。没有开口。   细微的欲言又止的动作自然被注意到了。   林远琛看着他,面容被口罩遮盖着,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也戴着先心手术专用的放大眼镜。   目光在陆洋身上停留了片刻,复杂的光在瞳孔上闪过,短暂地考虑后,刀具转了方向,递到了陆洋面前。   “你来做。”   视线相触,陆洋有些错愕,不敢相信地望着林远琛。   手术室里站着的不仅仅是心外一个科室的医生,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滞在两个人身上,苏教授都安静的情况下,更没有人敢插嘴和劝阻。   林远琛眼睛里是不容推拒的坚定与决断。   “按照你的思路来做,老师在这里。”   “可是......”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手术室里站着的其他人,那些破碎的令人窒息的片段像是汹涌的浪涛,咆哮着铺天盖地侵袭而来。   失措,慌乱,陆洋甚至有些分辨不出,是不是自己刚才那一瞬没有表达出来的异议,惹怒了林远琛,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   目光里又多了些许的压力。   “来做,陆洋。”   结果如何,这台手术的责任都在林远琛身上。陆洋还在犹豫,林远琛也没了耐心,声音也变得严厉。   “孩子就躺在这里,你还在磨叽什么呢!”   被吼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激灵,心里更像是稳不住一样地颤抖着。林远琛的眼里已经有了怒气,陆洋被他这样看着的时候下一刻基本就是挥下来的巴掌和戒尺,这份威压一直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他没有胆量再开口拒绝,用力吸了一口气,指端接过了闪着银质寒芒的尖刀。   看似漫长的挣扎过程实则也不过数分钟,却已经让自己后背渗出了冷汗,交换位置,陆洋低下头重新集中到楷楷被打开的胸腔里。   按照你的想法和思路,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林远琛即便没有再开口,但所有的话语都在眼神里传递着。   气息靠得很近,每一次呼吸都能彼此感知,他的每一步操作都会在林远琛的注视下进行。再没有的耽搁,陆洋的手术刀沿着静脉长轴,以之前从来没有出现在讨论里的方式切入,深浅慎重地把控着,小心的避免伤及其他组织。   切开,显露。   心房间的缺损,部位的剪除与保留,如何处理冠状静脉窦,怎么修补和结扎,手上一边做着,头脑也在不断演练着各种做法和后果。   身体会随着年龄不断长大,血管,心脏,器官,循环,通道怎么重建,血液泵吸回流,通畅与梗阻,大量的预估和演示迅速同步计算。   渐渐地恢复冷静镇定,所有的慌乱都被压下整理,高度集中下的精神与身体仿佛感受不到时间和外界的影响,眼里只有自己的刀尖在心肺血管间不断地穿梭。   视线时不时会在抬起眼眸的瞬间,与林远琛擦过。   主刀每一步操作都要有策略,所有人都是从工匠开始的,但是不能止步于工匠。   林远琛就算现在一言不发,但是曾经在手术台上,在教学时,跟他说过的话,每一句都像是刻在他的心里,想起来的时候,甚至连场景和时间都无比清晰。   血液的循环如果此路不通,那就要另找出路,自己的那个假设如果可以的话......   “来,剪刀给我。”   陆洋说着,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心中模拟,又在片刻后闪过一丝锋利的光。   要有足够大的吻合口才能够避免后续出现肺静脉回流梗阻,小孩子才能不用再受第二次手术的苦难。   所有的操作,林远琛都看在眼里,每一步的配合都是在无声中行云流水。牵拉,固定,打结,完美地契合着节奏,像是在下一步动作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陆洋的设计和做法。   飞快的,就像一个人有四只手一样,想法心意都是相通的,不用提醒,不需停顿。   在陆洋尝试构建心内血流隧道的时候,林远琛才开口说话,刀尖点了点心间那一线缺口。   “这里,做引入通道的话万一......”   林远琛的忧虑,陆洋一边修剪着补片一边也在考虑着,动作也慢了下来。   不过几秒,林远琛心里就有数了。   “做吧,这里再做一个隔入就好。”   陆洋被他一提醒也迅速明白了,豁然开朗,所有的道路都再度明晰。   手指刀具,缝补也像起舞,在炽亮的灯光下,在真实的血肉间。   脑海中,曾经在一个个日夜里构思的术式做法,终于有了现实立体的模样,陆洋在剪断最后一根可吸收缝线后,看着眼前楷楷心内的情况,突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种不太真实的悬浮感。   恍惚间,像是从那天那个夜晚开始的所有时间都变成了一幕幕时光残片,如同扑克洗牌一样全部在眼前仓促又遥远地掠过,堆砌崩塌,折叠舒展,都没有实感。   林远琛在他怔愣的两秒间就已经接过去了,声音始终冷静平稳。   “来,注水测试,超声也看一下。”   下了手术,看到楷楷从手术室推出来,送进了重症监护,陆洋心中才多少有了一丝松快。   虽然术后还有危险期,还要看后续能否顺利运转,不过在开放阻断的血管,复温复跳之后,一切情况都算理想,起码算是成功了一半。   但是,从摘下口罩开始,旁边的人或是兴奋,或是钦佩和感叹的情绪似乎都没有影响到林远琛。   他一直都冷着脸,离开术间的时候交代话语的声音也带着冷淡。   手术间的休息室里,林远琛脱下了手术帽,用纸巾擦了擦额侧的汗水。   陆洋站在他的旁边,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又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林远琛身上的洗手衣即便在低温的手术室里,也汗湿了一小片。   陆洋磨蹭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谢谢老师。   林远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其他,只说道,“你自己的思路和方法,需要开始做归类整理,为总结和文章做准备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老师做了很多的改进,也加了很多......”   林远琛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面对着他,打断了他匆忙回答的话语。   “是你的成果,陆洋。”   虽然知道林远琛对他说话都是直接,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陆洋莫名地总感觉不太对,林远琛的语气和眼神像是隐含着一点说不太清的色彩,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   “我要换个衣服去病房看看。”   “啊?”   陆洋愣了一下,没领会到他的意思,等到林远琛把上衣脱了,才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   后来心里觉得自己在林远琛面前又不是没脱过衣服,干嘛不自在,又把头给转了回来。   林远琛已经换好了衣服,把柜子“啪”的一声关上,又把挂在一边的外套拿上,就要往外面走。   有些鬼使神差地开口又喊了他一句“老师”,陆洋跟他对视着,鼓起勇气才问了他一句。   “老师......是不是在生气?”   林远琛回头望着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兔崽子眼里露出了小心翼翼和害怕,试探着询问,像是随时准备把自己缩起来一样,又低着头。   靠近了几步,沉声回答,没有隐瞒。   “对,我在生气。”   说完,伸手揉了揉陆洋因为汗湿带着微微潮气而柔软的发间。   “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第36章   监护室里,床边的仪器和输液泵都在平稳运转。   看孩子的情况,撤除气管插管还需要等待,陆洋开完医嘱,出来时正好遇到了从外面打电话回来的孩子父亲。   刚过七点半,手里还提着刚买的包子和豆浆。   对方的脸色不太好,坐在监护室外的椅子上摸出了烟盒,又意识到是在医院,有些烦躁地塞了回去。   看到陆洋的时候,态度比对待管病房的住院医和护士都要好很多,看到林远琛的时候就更客气了。   陆洋还是按照习惯对着家属微微致意后才说话。   “孩子的情况还算比较稳定。现在也在继续做术后的抗感染治疗,主要是看他后面肺部......”   陆洋说的时候,孩子父亲听得也并不十分明白,点头也显得有些机械和茫然,所以最后陆洋也就把第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对于家属来说,其实有时这一句就足够了,对方连道了好几声“谢谢医生”,陆洋也得体应付了一下就离开了。   “手术费押金是东拼西凑的,我下来好几次,都听到他在打电话借钱,”吴乐说道,目光有些担心地望着跟在男人身边的欣欣,“夫妻两个人好像都是在乡镇的工厂上班,为了孩子的事情,把工作都辞了。”   医院里陈列着人间各式各样的疾苦。   陆洋没有什么反应,他们很多时候也只能当一个沉默的看客,一边听着,一边在值班室里挂着的表上签了名,阖上文件夹,又听到吴乐说道。   “我昨天听到欣欣妈妈说,今天还要花钱,住宿的地方要续费。”   陆洋转过头看着她,他知道吴乐眼里的担忧,欣欣这个女孩子虽然来到医院的时间不长,但是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个小女孩的坎坷。   虽然有些多管闲事,但陆洋还是多嘴了一句。   “你们跟几个学生点外卖的时候也别总是给她点一份,孩子肠胃不一样,万一吃坏了有什么事情就不好了,想照顾她的话,从食堂买饭买牛奶什么的都保险一点。”   吴乐知道他是好意,可点头答应的时候,还是难免有点失落感,但很快又转换了心情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对了,师兄,我什么时候能进手术室啊?我来心外之后除了两次观摩学习,还没靠近过手术台呢。”   吴乐只是试探性地问问,而陆洋抬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昨天我还听韩教授组里的汪师兄抱怨说他找不到帮着做事的,没带你吗?”   “......我有主动问他,他...没跟我说缺人。”   陆洋看着她的表情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语气故意带了点轻松,想让对方也别那么沉重,“估计是觉得韩教授上了手术台太凶了,怕你受打击,你要不怕被骂,再多观摩几台,就来帮我干活吧。”   “真的?”小姑娘眼睛都亮了。   “林主任常用是3号手术室,那间的器械巡回护士老师可不是一般的严格,你自己各项操作基本功底得扎实点,不然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可别哭。”   吴乐虽然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了些许紧张,但还是重重点了点头,不过下一秒又有些担心地问道,“那......那林主任凶不凶啊?”   “你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陆洋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向九楼的茶水间。杯里泡着的茶包已经淡得没有味道,他也不介意,倒了大半杯冷水后又加了一点温的。   林远琛自从昨日手术之后,除了关于工作上的接触外,对陆洋再没有其他的话语或是叮嘱。   手术操作里的每个细节他都详细地回忆过,每一个做到孩子胸腔里的步骤都没有出错,从现在恢复的情况来说,他的想法的确可能是一条可行的路。   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自己手术里的表现生气的吗?到现在消气了吗?   如果是因为自己术中出现的迟疑和犹豫,按照林远琛的性格和以前的习惯,当下早就发作了。   可是什么也没说,林远琛只是一直冷着脸工作,上午的急诊主动脉夹层,因为自己要守着术后的楷楷在监护室走不开,也临时借调了江述宁过来做的一助。   江述宁挺高兴的,跟陆洋交接了一下患者信息和检查评估情况,即便刚跟着韩教授做完一台搭桥就要紧接着下一台,脸上也根本看不出一点疲惫。   陆洋没有追问,怕万一是因为私事自己贸然去问,对方也尴尬。上次在车里提到南南,林远琛的表情看起来多少有点不自在,但想来想去又觉得应该是手术的事情。陆洋看着眼前没有看完的规培生考卷,还是暂时压下了心里的纠结。   下午四点刚过那台夹层结束,陆洋看到群里手术室那边有发通知,心外重症监护室准备接人。   刚起身想过去看看,就瞧见林远琛做完手术的主要部分估计也见过家属后,先上来了九楼。   对方递过来一个眼神,陆洋就能明白,迅速跟了上去。林远琛打算下到PICU,要确认一下孩子的状态,看能不能脱离机械通气。   时机是非常重要的,要严格把握是否符合拔管指征,避免后续出现危象。   经过仔细地探查确认,林远琛决定拔管,陆洋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好好配合着他的动作给楷楷拔出了气管插管。   屏住呼吸地盯着孩子和仪器上心率,血氧,动脉血气各项数值,护师在给孩子吸痰,做着气道护理,每个人脸上多少都有一丝凝重。   血氧饱和度稳定着一直没掉,过了一会儿后,大家都渐渐松了口气。   林远琛脸色如常,像是对一切都很有把握。   “今晚不能放松,尤其是半夜。”   “...我换班了,今晚是江师兄代我的班。”   林远琛皱眉,看向他。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有什么安排吗?”   “我早上有发信息跟您说,有点事情得出去一趟。”   今天好像是没什么时间看手机。   “什么事情?”   陆洋一怔,没想到对方会刨根问底,林远琛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就......”   “约会?”林远琛问道。   “没有没有,”慌忙摆手,上次胡编乱造被抓了个现行有多窘迫,陆洋可还记得一清二楚,想了两秒还是诚实说道,“关珩生日,去吃顿饭。”   按照自己的设想方式做完手术的患儿还没彻底脱离危险,自己就要换班出去吃饭,作为上级和导师,本以为林远琛会有不悦,但他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   “出去放松一下也好,别喝太多。”   “啊?噢,我知道了。”   有些惊讶,但陆洋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林远琛的视线重新回到了病床上小孩子的面容上。   肺血增加导致的病理性改变、急性肺水肿、肺高压危象、心律失常、低心排综合征等等,都是术后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并发症,一刻都不敢松懈,床旁时不时就会有护理师记录下各项监测数值。   到现在这些都没发生,也许真的让陆洋在已经发展到几乎没有空间的传统手术方式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一条新路。   “那个产科的孩子,如果能平安娩下,按照流程评估之后,我也打算用这种肺血管改道方式。”   林远琛说完,大概停顿了两秒,抬头看着自己学生的眼睛。   “你做得很好,陆洋。”   高难度复杂先心病里,前人设计的术式做法已经是极其考验一个心外科医生精细操作和判断设计的能力,在这上面再有突破,是林远琛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陆洋手上的功夫在刚回到心外,被自己逼着上胸外一台血管破裂缝补的时候,还看得出来比之前略有退步,现在不仅恢复,并且已经精进到了这种程度,林远琛就算面上没有表示出来,但心里是真的欢喜。   陆洋的脸上却似乎没有太多的高兴,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沉重和说不出的复杂。   “但现在也不知道远期的存活,没有一个系统的总结对比,我甚至自己也没办法完整归纳这种做法,而且......”   林远琛看到他的犹豫,也明白他言语里那些保留的顾虑和思考。   心意在这种时候总是轻易地互通,即便没说出口,也能被领悟。   “你想要精简化操作降低难度,因为没办法被推广,这样的术式意义就不大,是吗?”年长的医生转过头温和地注视着他,“总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医学对于每个从医者来说从来都是一条漫长的路。”   陆洋看着床上的楷楷,小孩子身上仍然连接着各种套管,需要靠着静脉输液泵,鼻胃管等各种辅助手段的支持。   他点头应答着。   “我知道,我从开始设计的时候,就知道并不容易。”   好像是第一次。   林远琛的眼里闪过一抹隐约的惊喜,陆洋第一次这样平静地跟他诉说着自己的心路。他没有作声,安静地倾听。   “先天性心脏病很多很难的手术术式,其实现在临床上并不多见了,因为先心病的小孩就算是可以治愈的室缺房缺,在出生后都需要起码上万的治疗支出。所以一旦有病,很多人会选择直接打掉。”   陆洋看着楷楷微微蜷曲起来的手指,小孩太小了,他可能对于疾病,对于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概念。   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住院医和护士也好,病房里其他围观的家属也好,许多视线与目光都集中在那对父母和那个一直小心翼翼的女孩身上。   陆洋每一次去看病人的时候,病床上的楷楷总是安静又懵懂,说话也很含糊,但从来不会去扯低流量供氧时戴的罩子,打针的时候也不像很多小孩那样挣动不停,一直睁着大眼睛带着些许的不解望着床边的医生和护士。   “降低成本,降低难度,才能在即便是我老家那样的地方,只要有心外科的医生就能做。要缩短孩子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时间,让一般家庭也不用暂停生计外出求医,得到可以负担得起的治疗。”   现代很多手术的突破,往往都是以器械材料,技术发展的进步作为支撑。材料的费用越来越昂贵,器械的引进和维护也是一笔很大的支出,这些,对于经济本就不够发达地区的医疗,对于偏远的一般的家庭,仍旧艰难困顿。   “慢慢来吧。”   陆洋说着,既像是给自己的安慰,也像是给自己的鼓励。   林远琛的目光半晌也没有移开。   陆洋注意力一直在楷楷身上,没有注意到自己老师眼里一层一层晦暗叠加着光明,明灭不定,交错斑驳编织成网,最终涌动成片片像是洒满了晨光的海。   如果有列车沿着那一片海面呼啸而过,站在车窗边朝外看,一定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海水无尽地朝着视线的尽头绵延而去,没有边际,只有镶着无限金光的远方。   年轻人查看着床旁记录下的数值,心里只觉得师徒间这样平和地说着话,讨论着内心的理想期许,前路的未知与挑战,原来是这样好的感觉。   不过,心里深处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刚才对话的气氛也还好,想来自己要是现在问起,对方应该也不至于生气。   陆洋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林远琛的表情,有些谨慎地开口问道。   “老师,昨天说的生气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手术的时候......”   林远琛的声音因为刻意地压制着情绪的波动,有一丝不自然的冷硬和沉缓,“跟你没有关系。”   说完就转身往外面走了,孩子的情况基本平稳,今晚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一早就可以转出监护室。   心外icu刚才的夹层病人已经接过去,那一例的情况因为是年老患者,看微信里说的比较糟糕,如果符合指征,可能要上ecmo,林远琛匆匆忙忙就往楼上去了。   陆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始终都有几分堵塞着的感觉。   ————————————————————   急诊大楼的诊室里发生口角纠纷的事情也不算少了。   程澄本来还换了外套准备下班,听到急诊的住院医师找过来,说有患者在诊室里闹起来的时候,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又把外套脱下,重新换上了白大褂。   接诊病人的医生看到程澄来了也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倒是一边干着录入打印之类杂活儿的何霁明,有些被惊吓到,瞪大着眼睛看着程澄都快哭了,眼里写满了求救。   小孩子真是没经历过风浪,程澄在心里有些无奈地嫌弃了一句。   病人是个老太太,站在诊室里看得出来依然愤怒,一旁跟着的中年人是同样有些头疼的女儿,看上去是劝过了,可是老太太这模样瞧着是劝不住。   “我跟这位阿姨说了,这个药我们现在没有了,我给她开的是更好的,她不接受,让我喊领导来要投诉我......”   医生的话音未落,老太太就直接拉着程澄的袖子,拿着手里的药盒子摆在程澄面前,“诶你是他上级医生是伐?诶你看看啊,这个药才多少钱啊,他给我开的一样效果的药,价格一下子翻了一倍,我就要吃这个,也是你们医院开出来的,我每次痛的时候吃的就是这个。”   “我们医院这个药已经没有了,人药厂都不做......”   “你不要说话!我要跟你领导说话!”老太太的声音洪亮,指着坐诊的主治医生,“你个小伙子黑心,谁不知道你们开药拿回扣啊!我们老人这点钱你都要贪,哈腻心伐?”   主治医师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医师,倒也没跟老太太计较,也就闭了嘴,既然程澄来了,就交给上级医师去处理。   程澄耐心地先扶着老太太坐下,然后转过头看了一眼,电脑里已经记录下来的主诉和过往病史。   医保卡刷一部分,自费的其实左不过十几块钱左右的事情,但是程澄看着手里的药盒子,这的确是快要停产的一种治疗药了。   “这种药医院里的确已经没有了,从今年开始都不开了,所以如果......”   “为什么不开!”老太太几乎是从位置上跳起来的,指着程澄的鼻子就怒骂着,“你们不就是看这种药有效果价钱低,你们赚不了太多钱就不开了吗?医院都是一个样子,没有良心,几块钱不赚就会死!”   何霁明在一边站着,不敢说话,只是那药盒上面带着红色商标的“堪恒”两个字莫名地有些刺眼,他微微别过头去没有再看。   最后还是一边劝了半天也没有用的老人的女儿等不下去了,要去接已经快要夜自修下课的孩子,才出面跟医生沟通。   程澄隐晦地提示了一下可能外面有些药店有,但是医院的确采购不到这种药了,保险起见也先开了一盒可以代替的新药拿去。   看着老人被女儿半哄半劝着还有些气愤地无奈把旧药盒收进口袋里,何霁明一直低着头开着单据,没有吭声。   “程哥,你跟她们说,市面上也难找不一定买得到,”等把人送走了,年轻的主治才挠了挠头苦笑着说道,“那个药都没几分钱利润了换谁谁都停产,你说对吧,小何?”   不知道对方这么问他是不是意有所指,他的来路其实在医院倒也是众人都知道的八卦了,何霁明扶了扶眼镜低着头含糊着应了一声。   程澄看了那个主治医生一眼,“你问他干嘛,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见对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又对着何霁明问道,“你不是下班了吗?在这里干嘛呢?”   “...我下班了也没什么事,想跟老师多学一点就过来帮个忙,”何霁明站起来回答得也有些小声。   程澄不喜欢看他这副畏首畏尾的样子,走过去拍了一记在他背上,“你给我站直了,说话大声点!”   何霁明像受了惊吓一样的全身一抖,但很快又微微低下眉眼,“是,程老师。”   刚才那盒子上的字看到的也不只是何霁明一个人,程澄本来已经准备要走了,但还是没忍住转过头,对着何霁明说了一句。   “你下班,他有他带的学生,你别在那里待着了。”   何霁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程澄,又看了一眼脸上再度浮现起尴尬的主治医生,愣在原地。   “赶紧跟我走,下班啊,下班你都不积极,你脑子到底什么问题啊?”   程澄看他傻站着就想翻白眼。   “啊,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程澄性子本来就急躁,走过去捏着何霁明的后领子就把他给拉了出来,一边骂骂咧咧地拖着人走,“拿你当免费劳动力呢,你还在高兴,学学学什么?你跟着我的时候,好好看清楚我在干什么,给你时间复习考研的时候就好好看书就行了。”   ————————————————————   出发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关珩的生日聚会说白了就是一群人找个好馆子敞开了肚皮搓一顿。   陆洋一边回着自己父亲发来日常关心的微信,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上时不时浮起来关珩催促的消息,有些无语。   二号线一路都快开到底了。   费劲吧啦地坐了许久的地铁跑到浦东来,泰国菜的餐厅让晚到的陆洋一顿好找,这种下沉式广场又带着平台的商圈,经常会让他分不清商铺的位置。   聚会上大部分女孩子的家比较靠近这边,所以定在这里,离医院有点远。   之前平常下了班也提不起什么出来逛逛玩玩的兴致和力气,消费也不便宜,要是休假只想回家洗了澡倒头就睡到天昏地暗,陆洋来上海这么久,活动的范围一直局限在医院和大学周边,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是第一次。   一开始还是陆洋把这家餐厅推荐给关珩的,因为一道炒空心菜跟老家炒的风味很相近,他很喜欢。   “还以为你要在监护室守一整晚,来不了了呢。”   “孩子情况还好,我就过来了,”陆洋看了一眼桌上都是关珩平常走得进的护士和住院医,大家都算认识也不会拘束。   打过招呼,陆洋在关珩身边坐下来,对面的女孩子有些眼生,印象里只见过几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呼吸内科的。   大家出来就是放松,等菜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同事之间尴尬社交的场面,各聊各的,玩手机的玩手机,打开ipad看剧的看剧。   “刚点了菜,不够就再加,吃完隔壁酒吧下一趴。”   “我不去了,喝什么酒啊,万一有什么事叫我回去。”   陆洋刚开口低声拒绝,就被关珩手肘捅了捅肚子。   “回去干嘛呀,江述宁大神在呢,真·二线值班在场,打电话给你干什么呀?”说到这里,关珩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今晚哥们是来做媒的,你要是ok就捧个场啊。”   什么?什么玩意?做媒?   “他就是我们心外科老总,陆洋,”关珩说完就揽着他的肩膀,对着坐在对面那个呼吸内科的女孩子,“许嘉嘉,呼吸内科今年的专硕跟你是老乡,同个地方的。”   陆洋瞪了他一秒,但还是马上对着女孩子露出了友善礼貌的笑,“你好。”   “你好,”女孩子有些腼腆,但不像刚入学的学生那么害羞,“我是毕业了工作两年才上岸的专硕,其实我本科也跟陆师兄是同一个大学的。”   “哇哦——”   “那不就是亲学妹了?”   “学妹好呀,陆洋,这么难得。”   有些八卦的起哄声音,陆洋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笑了笑,膝盖在桌子下重重撞了一下关珩。   听口音倒的确明显是他的老乡,在他们那里,陆洋这样说话基本听不太出到底是哪里人的还是比较少的。   等话题被带过去了,陆洋才凑在关珩耳边,用两个人才听得到声音低低骂了一句。   “黎痴线啊?”   “妹子有意向我才介绍的,”关珩跟他低语说着,“她打听你,心外科港风长相,有时候戴金丝眼镜,全医院都知道是你啦。”   陆洋看着端上来的菜也饿了,先放下了跟关珩的算账,填饱肚子要紧。   “师兄做院总应该很辛苦吧?”   突然被问了一句,陆洋吃着酸辣的青木瓜沙律,险些呛到。   关珩看着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你看吧我就跟你说了女生有意向”。   “还行,住院总都挺忙的。”   “我们科室的住院总最近被他老板,就我们科室主任给累到想辞职了,”一旁麻醉科的住院医说着,有些羡慕地看向陆洋,“我上次遇到林主任还带你在食堂吃早饭,我们导师就我们那个主任,简直想都别想。”   陆洋笑了一下,“还好吧。”   想到林远琛,陆洋的眼里还是有些许的黯淡了下来。今天那个匆忙的回答,并没有让他得到答案,疑惑和不踏实感一直还萦绕在心里。   关珩看到他的脸色,猜测他跟林远琛之间可能又发生什么摩擦了,立刻扯跑了话题。   “等会多点一份芒果糯米饭啊,这里做得真的不错,比我上次在大悦城那家分店吃的做得好。”   “哪里会啊,我觉得大悦城那家好吃。”   陆洋还是尽力地扯出了笑容,看他们讨论,但是心里一直像在复盘一样想着昨天的手术,想着躺在病床上的楷楷,还有林远琛昨天那场手术时说的每一句话。   分明是手术之后才生气的,又怎么会跟他没有关系呢?   酒杯里是浅色透明的液体。   坐在酒吧的高脚椅上,杯里的酒液折射着略微有些昏暗的环境下带着暖意的道道灯光,陆洋端着自己的杯子,酒精度其实对他来说还算好,他并没有醉。   时不时还记得确认一下吴乐发在群里的,关于楷楷各项监测的数值和情况汇报。   视线透过酒杯里的液体看向店内,人物的线条扭曲虚化,一切都染上了不真实的摇晃感。关珩在隔壁桌子聊着天,陆洋安静坐着,直到刚才那个叫许嘉嘉的姑娘走过来。   “师兄,我们能加个微信吗?以后有什么疑问的话,我可以找你吗?平常我也不会打扰你的。”   女孩子眼里有没有感觉和动心,其实非常容易分辨,陆洋没有刻意或者生硬地推拒,只是加了一句经常在手术中,消息很难及时回复。   “没关系,很多事情其实我也会找科室的师兄师姐。”   陆洋点了点头,握着自己酒杯没有其他的话语。姑娘加了陆洋的微信后,见对方有些沉默,想了想还是自己找了话题。   “刚才听麻醉科的姐姐说的,师兄跟自己导师的关系应该很好吧?”许嘉嘉看着他的表情,又轻轻感慨了一句,“我虽然考到李教授的硕士,可是像他那样的大牛,对博士都不一定有空亲自带,对我们就更放养了,我其实还挺迷茫的。”   细想起来,跟业内很多人相比,林远琛可以说是年纪轻轻就走到这样位置,背在他身上的压力与期待自然也要更多,但是再忙碌,硕士阶段他对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所谓“放养”。   从每一份计划和安排,从手术台上切下去的第一刀,从缝皮打结到心内直视手术的高难度操作,他在临床上开始成长起来的每一步,都有林远琛的引导和扶持。   除了后面那遗憾的两年。   “师兄?”女孩子有些疑惑地看着陷入深思的陆洋。   “啊?...噢,是这样的,专硕期间,其实你自己的计划安排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及时跟你导师沟通。”   “我听别人说,师兄是毕业之后留院的,这样的名额能争取到真的很厉害,我有看过师兄的文章,”女生说着把一旁桌子递过来的零食碟子放推到他面前,“我之前学临床的时候也觉得心脏手术很帅,可是看到之前学校的学姐入行之后一直熬夜,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其实我之前在本科的时候就听过师兄的名字了。”   “是吗?”陆洋反问了一句,觉得还是多少应该给一点反应,“我本科的时候也没参加过什么活动,还挺一般的。”   “师兄的绩点和考研分数都那么厉害,一试上岸,还在校友群分享过面试经验,我当然知道啦。”   现在想起来,其实也不过四五年前,就已经感觉是很久远的事情,陆洋笑道,“其实来了之后,才发现更大的天地里,自己那点成绩根本不足一提。”   任何教育资源,都是越往更大更繁华的地方走,差别和距离也会更加明显。   “那师兄有考虑过以后会回去吗?还是想长期在上海发展呢?”   陆洋听着小姑娘的问题,摇了摇杯里喝剩下一半的酒,看着微信页面上科室群组里信息的滑动,然后抬头慢慢饮下。   “谁知道呢,现在都没办法预料以后的事情。”   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有同事过来帮他倒的时候,陆洋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没拒绝,看着杯子被慢慢装满。   窗外是商圈街道来往不停的人群,陆洋半撑着头瞧着外面,灯红酒绿,光怪陆离,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迷离。   视线回到手机上的时候,陆洋再一次打开了微信里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而灯火通明的外科住院大楼里,林远琛在办公室内半靠办公桌站着,看向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才微微叹息着给了答复。   “述宁,我以前见过你的时候,就一直觉得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医生,不是因为你的家庭背景,而是因为你是一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会尽全力去争取的人。”   江述宁把话说得很明白,希望可以留在这个院区,进入林远琛组里,跟着他学习工作,展开研究。   “安排你去新院区的事情,陈老也好,你家的长辈们也好,其实我们都有讨论过,都觉得那里是更适合你施展的地方,人员现在虽然还没最终敲定,但一定会有能够指导你的老师。况且现在更是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快点成长起来,能够带组。”   对方刚才说话的时候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林远琛虽然在平常的工作中有感觉江述宁可能有这个打算,但这样对自己直接提出,拒绝的话还是需要委婉一些,林远琛说完的时候看了看江述宁的神色。   天赋,毅力,思维,韧性,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其实哪里都无可挑剔。   江述宁微笑了一下,脸色一直平和,“我挺好奇林主任真实的想法,是因为想专心带一个学生还是因为其他的考虑?”   林远琛还在斟酌着要怎么回答,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那手机铃声响了几声之后就挂断了。   看到打来电话的人,林远琛回拨了过去。   “喂?怎么打来又挂了?”   陆洋的声音像是从风里面传来的一样,车流人声听起来,应该是站在街道旁。   “喂,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晚打给您。”   “你不是今晚出去了吗?怎么了?”   “我有事情想问问老师。”   说话的语气在字与字之间,似乎带上了一丝粘连。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点而已,怕医院临时有事,没有喝多。”   陆洋说着,听起来倒是清醒,下一秒,电话里传来他深深呼吸的声音。   “老师还在生气吗?是因为我在手术中,让我主刀的时候我犹豫不决没有马上接过来,所以老师生气了吗?”   林远琛安静了几秒,又看了一眼时间,眉头也忍不住拧了起来。   “你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年轻人慌了一下。   “别别别,不用的,我在浦东这边,医院过来得20公里吧。”   “你发个定位给我。”   陆洋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就像上次让自己去见他的时候那样低沉又笃定。   “我现在就过去。” 第37章   程澄看了一眼菜单,他很少踏进这种地方,虽然夹杂着淡淡咖啡烘焙的苦涩但更多的是满屋子的奶香。而且他觉得说白了就是各种香精奶油搅和在一起,一杯三四十块,也就骗骗年轻人的钱。   “先生,这边可以点单。”   虽然快到打烊时间,但女孩子还挺热情的,程澄又看了一会儿,觉得都没什么区别,刚好看到另一边的店员做好了一杯沙冰状的东西上面还有厚厚的奶油,在柜台前叫号,递给了来拿的顾客。   “就要那个吧,那个一样的,”程澄干脆伸手指了指。   “好的,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中杯?大杯?”   程澄拿着打包的饮品走到外面,递给了坐在椅子上的何霁明。   “喏,甜的。”   何霁明接过大杯的星冰乐,虽然嘴上说着感谢,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愣,这么大杯得齁死吧。不过程澄把他带出来,想安慰他的意思他还是很感激的。   “你说你毕业了好好进自己家的公司也是不错的选择,干嘛要到这里来呢?”   “我...我想当医生。”   “这里当医生?二本本科?”程澄故意调侃他,“你逗我呢?”   何霁明脸上自然浮现起一丝挫败和失落,但是抬起头反驳的时候又带了一丝不甘心,“我会考的,我今年一定会上岸。”   “你想考什么方向啊?”   “.......急诊医学。”   何霁明说完还小心觑着程澄的表情。   程澄看了他一眼,“你真想干急诊?”   “嗯。”   回答得倒是很坚定,但程澄只是皱了皱眉,挠了挠后脑勺,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先把初试过了再说吧。”   “我有努力在背了,也有在上课!我这次一定能过线的!”   “真要考这里可不是过线就行。”   程澄看他又耷拉下脑袋,手里握着那么甜的饮料也喝不下了,分明还是一副小孩儿的模样。   “你陆师兄本科也是在他们省内普通医大读的,你知道他考这里是多少分上的吗?初试的分报北京那些顶级的都没问题,面试95进来的,”程澄说着看小孩子脸上越来越绝望,笑了笑话音一转,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说句实话,急诊不用那么高的分。”   何霁明看着手里的饮料,是冷饮的缘故,拿着久了会有水珠一点一点滑落,**了手掌。   “我会堂堂正正考进来的。”   一边说,一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程澄。   “既然别人能做到,那我也能。”   程澄倒是不像其他的老师或是医院里好心的师兄师姐那样,对着何霁明的雄心壮志,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事情得做了再说,成天豪言壮语,要是到时候做不到就是假大空。”   “...是,我知道。”   何霁明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呢,程澄看着医院门口的方向,那里进出络绎不绝的人群仿佛不分日夜。   “急诊真的要干可是很辛苦的,你现在说到底是学生,就算使唤你做点杂活,但最有压力最累的事情很多还没有真的放到你身上。”   “我知道,我妈也说......把我扔到急诊两周,估计我就不会再想着当医生了,”何霁明说完也有些羞愧,他进医院的方式到底是不光明,“可是我不这么想。”   程澄又被他的坦白给逗笑了,真是个活宝。   “你到底为什么啊?”   何霁明看了一眼手里的星冰乐,猛得吸了一口冰凉得嘴都张不开,吞下去后才说道。   “等我考上了,我再告诉老师吧,老师也说了,事情得做了再说。”   看着何霁明一脸坚毅的模样,程澄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行行,就先考吧,啊。”   夜风轻抚过。   何霁明站在原地,望着程澄提着包离开的方向,紧紧地握了握手里的杯子。   ————————————————   因为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所以道路上依旧是湿漉漉的,开窗闻到的空气也带着一阵青草混杂着泥土湿润的气味。   林远琛看了眼导航,又看了看前面的路,眉头皱得更深了。还真没说错,开了快20公里,还好夜里道上不堵车。   小兔崽子这次倒挺实诚的,发过来的定位就在商圈的酒吧。   打电话的时候听上去是思维清醒,也不知道现在怎样。虽然明白对方是个快三十的成年人了,但是林远琛心里还是无法控制地生出了几分忧虑。   而另一边,陆洋挂断电话后,脸上明显就掩饰不住紧张了。   明明他只是想出来打个电话问清楚一件事情,结果林远琛直接准备开了二十几公里跑到浦东张江来,关珩看着他进来的时候神色匆忙说要走,又看了一眼也有些错愕的许嘉嘉,凑上去扯了一下陆洋的袖子。   “医院真有事?”   “差不多吧,我打车回去。”   “重症监护室那个小孩子出问题了?”   “不是,”陆洋的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问了。   拿上风衣外套,跟关珩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又跟所有人道了一句抱歉,陆洋就先走了。   走到离得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才重新发了定位,虽然很快要入夏了,但现在晚上的风还是有点凉意,陆洋把原本卷起的袖子放下来,站在路边上等着林远琛的车。   所以,可能还是因为他的原因吧。   不然也不会一提到就让林远琛觉得在电话里说不明白,需要见面对话。   站在风里,陆洋有些不安地拢了拢外套。   等待的地方离公交站台不远,远处下一个红灯转绿之后,连着来了四辆公交车一起停在了站台前,原来站台上站得拥挤的人群一下子空了一大半,只还剩下零零星星5,6个人。   夜风轻轻吹动额前有些长了的头发,陆洋一直抬头望着,看到了停在远处的红灯前那熟悉的车牌。   23:43。   林远琛看了一眼规规矩矩坐在自己副驾驶座上,大气都不敢出的陆洋,意识到也许是自己皱着眉头严肃的样子有些太凶了,瞧了一眼后视镜,心里一顿,尽力地舒缓了眉头。   “你喝了多少?”   但是问出来的问题和问问题的声音听着,还是让陆洋忍不住心里轻微地颤了一下。   “不多,我酒量还可以。”   “多少?”林远琛还是坚持问道。   “一点威士忌,一点鸡尾酒。”   一点?   林远琛的眉间又再度皱起,但没再问下去,估计是真喝了不少。陆洋见对方表情一变,又回到了刚才任何人勿近的森寒,忍不住开口解释。   “我酒量真的还可以的,半斤白酒我都不太会头晕......”   “要我夸你吗?”   林远琛瞪了他一眼,陆洋马上就闭了嘴,好像这样解释的确也并没有让情况变得好一点。   车是朝着林远琛家的方向开的。   “医院里苏教授和述宁都在,我出来之前也去监护室看过,孩子的情况很好,明天转出来的问题不大。”   林远琛一边说一边打了转向灯,准备上高架,陆洋坐在一边,有些愧疚和抱歉应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可能是意识到陆洋的情绪,林远琛又补了一句。   “不是在说你,是让你放心,不要太焦虑。”   陆洋望向前车窗外的夜空下高架桥盘旋的前路,想了想还是趁着林远琛的表情有所缓和的时候,问出了口。   “老师,所以的确是因为我生气的是吗?”   正在驾驶中,所以林远琛的视线一直专注地盯着道路前方,听了他的提问也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反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情?”   因为明显就是跟自己有关的,到底是手术中的操作还是他的态度,总要有个原因,陆洋低着头,目光落回了自己手里深灰色的手机壳上。   陆洋从林远琛这句问话里听不出喜怒,所以再开口的时候也多了几分踌躇。   “我...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我哪里做错了,老师可以直接告诉我。”   手指在胶质的手机外壳上抠了抠,平整干净的指甲浅浅陷入一道凹陷。   林远琛没有看到他这些细微的动作,思考了几秒才说道。   “到家再说。”   说完就没有再回复,专心地开着车,只是眼里弥漫开一层若隐若现的阴翳。   陆洋也没有勇气转过去看他,只能从右侧车窗的倒影里隐约看到一些对方的神色,心里忐忑动摇憋闷着,安静地望着车窗外高架旁林立的幢幢高楼和大型商场快速闪过。   不管怎么样,总得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吧。   别像之前一样,他连分辩都不被允许,任何解释与说明都被拒绝。   想到过去,陆洋的脸上也蒙了一层晦暗和心灰。   沉默就这样绵延了一路,无声地各自挣扎在自己的心思里。   拐进弯口,小区前街道的路灯,今天有几盏是黑的,但也许是雨后晚上的月光特别亮,倒跟平常也没有明显的差别。   车开进车库里,在停车位上稳稳地停了下来。   林远琛没有马上下车,也没有熄火,车内气氛一直保持着刚才一路回来时的寂静,陆洋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壳,等待着林远琛先说话。   车库里依旧是充满白炽灯苍白的光,车里却昏暗着,年长的医生仿佛是经过了斟酌和酝酿之后才开的口,脸微微侧过始终没有看向副驾位置上自己的学生。   彼此面对的时候,有些话反而总是梗在心里,难以表达。   “我第一次遇到意外是在我进医院的第二年,我作为一助,参与了一台瓣膜手术,老年患者身体情况太糟糕,术中无法脱机,也就是说病人下不了手术台。”   陆洋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些,有些突然,心里有点讶异,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其实一般来说,病人情况就算很糟但是因为有各种仪器,转到监护室一般不会太难,可是那个病人的确......”   “我跟着那时还是副院的陈老出来见了家属,告诉他们情况,直白地让他们知道维持也只是延续痛苦,然后请他们选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家属崩溃到昏厥,我也觉得很无力,但还是得回去关胸缝合,做好所有步骤。”   林远琛说着,就算现在提及这件事情,也已经是一种平缓的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回忆里的印象也已经淡了,就像从家中柜子的深处翻出来的旧书,页面都泛黄。   “但当时,陈老跟我聊了很久。”   人非草木,面对一个生命从自己手上流逝,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并不容易,需要及时足够的心理疏导和压力排解。   “我虽然从决定从事这个行业的时候就知道也许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就算做再多的心理准备,那个时候都还是会觉得自己很失败,在后面的一段时间里也多少有点影响到我的工作。”   林远琛说着语气里渐渐显露出深重的遗憾和歉意,但是作为长辈,表达的时候又总是带着一丝不自在,眼神里也是下意识的回避。   “陆洋,我当时应该好好地引导你的。”   在你同样是第一次面对病人下不了手术台的时候,我应该好好地像我的老师帮助我那样去帮助你的。   “可是,我没有做到,还......”   话语都噎在喉咙里,林远琛现在眼里的挫败与对他自己的失望,比起之前任何一次谈到过去那件事时所流露出的,并没有任何缓解或消减。   那些阴影在纠缠着自己的时候,也成为了林远琛心里无法摆脱的桎梏和困顿,陆洋望着他的脸上压抑克制着的所有情绪,苦痛,后悔,自责和疲倦......   “我之前看你敢做床旁开胸,后面又做了左室修补,所以想当然地忽略了一些东西。”   林远琛在一次深深地缓慢地呼吸后,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跟你说过,心脏手术虽然很看团队配合,但是一个主刀一定要思路清晰,镇定冷静,果敢有决断,因为一旦你慌乱犹豫,你优柔寡断,整个台上团队都会动摇。”   “但这也并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一方平静的表面下,何尝不是为了这件事情,这两日一直反思懊悔,一直都在辗转难安。   陆洋一直低着头听,没有给出任何应答,林远琛也没有逼迫他要说点什么的意思,伸手想要熄火,然后带着人下车回家。   “我......”   陆洋开口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声音还有着轻微的粘连感。   “我只是觉得......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贸然尝试,可能会影响到老师,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辩解有些小声,却让听的人深呼吸之后,忍不住打断,开口问出了心里的那个疑问。   “你怕对我有影响,也很怕我再像上次那样对待你,是吗?”林远琛望着他,即便每个字都带来隐隐的刺痛感,也把话都说得挑明。   信任崩塌,想要重建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个问题问得陆洋愣了一下。   他怀疑过林远琛吗?   那些担忧和顾虑里,有没有一点其实是因为害怕自己又被当作可以被抛舍的人,所以宁愿自保也不敢再去做任何大胆的突破和尝试的事?   即便是林远琛反复说过,自己会负责,自己会承担,他有没有一瞬间内心其实一直冷硬着,像是覆盖的积雪迟迟没有过融化与松动?   话语说出来都难免有几分讽刺。   “前面那两次你愿意介入,愿意冒险,是因为你并没有打算继续留下来,你只要问心无愧其他的都无所谓,但是现在你的想法变了,你想留下来,所以你害怕之前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并没有......”   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因为刚才听到师长的自白而湿润着,像是无措的幼鹿,站在夜雨里看不到前路。   “陆洋。”   否认得没什么底气,也许在他的内心潜意识里,的确隐约有过一丝这样的忧虑,陆洋听到林远琛叫他名字的声音带了几分压力。   对方也并不想听自己勉为其难的辩解。   可能是真的再也压制不了心里的挫折感,林远琛手撑着额头,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   这样的烦躁,没有出口也没有方向的憋闷,就像四面不透风的后墙将他围困。过了一会儿林远琛才挤出一句话,想要暂时终止这样的困境。   准备下车。   “走吧,先回去吧。”   陆洋听出他语气里的难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自己的思绪和心情一样纷扰杂乱着,想要道句歉,但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只能闭着嘴一直跟在林远琛的身后,跟着眼前的背影,走过地下车库的通道,进入电梯,看着橙红色的楼层数字一点一点往上。   门锁在输入密码后打开。   他也算来了好几次林远琛的家了,之前不是在这里挨打,就是挨了打被带回来,今天明明都没有发生,可是气氛却格外地凝重。   林远琛依旧是先将熟悉的落地灯打开,把薄外套往沙发上一搭,然后进厨房烧水。陆洋站在客厅里,看着他一直埋头按照以往的惯例做着回家后的流程,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厨房端了两杯温水出来,林远琛看见陆洋还是很拘束地站在客厅里一直望着自己,一脸的无措与纠结,心里也忍不住叹息。   “好了,别想了,我都说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先去洗个澡吧。”   “老师......”   陆洋喊他,可是说话还是犹犹豫豫的,一点也没有平常处事时候的干脆利落。   对方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要是还在生气的话,要不老师......罚我吧,我不应该在手术台上出现那样的情况...也不应该有那些顾虑和想法,老师为了我的思考和设计,做了这么多努力,是我太......”   林远琛把杯子放下,玻璃磕在桌子上发出的声音有些大,也让陆洋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抬起头看向自己面前的师长,已经是一脸森冷带着怒意的寒冰与一抹自嘲。   “你觉得我之前打你罚你都只是为了自己消气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洋慌乱了一下,连忙否认,但林远琛走过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地全身一凛。   年长的男人声音愤怒,眼里是清晰可见的痛意和溃败。   “陆洋!就算我作为你的老师做错过事情,你也不要一次又一次......抱歉,我们都冷静一下吧,你先去洗个澡换个衣服。”   情绪突然难以控制地涌起到一半,还是用理智生生压下,不想再发生任何失态的撕扯和无效沟通里的互相刺伤,林远琛转过身背对着陆洋又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了两人间距离。   “上次的衣服在客房床上,你自己去拿就好。”   “老师。”   陆洋还是像僵持着一样站在原地,红了眼眶看着林远琛的时候,眼神倔犟,仿佛这个问题不解决不说清就决不罢休。   心里莫名地就生出了一股不服气。   自己好像一直都是那么被动,林远琛往自己这里进一步,自己也会被迫着往前走,对方喊停,自己好像就会也跟着停下。   主动,掌控,从来不在自己手上。   看着回过头面对着自己的林远琛,想到他刚才的话,陆洋只觉得一股气性直直地充上头,酒劲大概多少还是会壮一壮人的胆量。   “我如果真的觉得你动手只是为了发泄愤怒,我为什么会愿意接受呢?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我又不是傻瓜!”   “既然是因为我生气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既然觉得我想岔了,想错了,直接告诉我就好了,老师总是怪我不把话说清楚,说不能总是让你猜,那老师呢?老师就做到了吗?”   “是,我可能是有一点害怕会不会像之前那样,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又变成最倒霉的人。但我也一直在努力,我也一直......”   我也一直在努力地克服着过去的阴影,想要再次相信你啊。   回想起上次对着林远琛这样克制不住情绪地吼着说话,应该是在刚回到心外科时,两个人之间摩擦纠扯还闹得难看。   那个时候还说了粗话,自己张牙舞爪的,不接受任何关心和好意,被按在桌上挨了皮带。   陆洋知道,落在师长的眼中,现在这样的行为,分明就是在讨打。   但就像是一定要逼着林远琛把心里的郁郁和不快,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发泄在自己身上一样,坚定地挑战着年长的一方一直擅长的忍耐与整理。   不要克制,也不要压抑,所有的话语和感受都要歇斯底里地摊开。   林远琛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小孩子可能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对师长说话的态度太冲了,刚才的气势一下子就缩了下去,低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眼前的人走过来,陆洋有些畏惧地看着对方的动作,伸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腕一带,就把他拉到了沙发边上。   茶几上塑料长尺也被拿过来,放在沙发一侧。   心里猛得一紧,就已经被扯着趴在了自己老师的大腿上。   “小兔崽子还敢撒起酒疯来了,你这么想挨打就别后悔!”   林远琛自己坐在沙发上,手伸到陆洋前面裤子的扣子要解开的时候,陆洋还是挣扎了,这样受罚的姿势就算有过,但始终是太羞人,下意识地就有些不能接受,控制不住地挣动。   “再乱动试试看!”   厉声训斥了一句伴随着一记响亮的巴掌,兔崽子果然被吓得立刻老实了。裤子被剥下来,身后的两团肉暴露在空气里时,明显瑟缩了一下。   直接就用了尺子,第一记就用了狠重的力道抽在了臀峰,猝不及防,陆洋猛地扬起头,没想到第一记就疼得他差点忍不住叫出声。   紧接着又是第二记抽打下来,留下了跟刚才那一下平行的长条红印,一尺子接着一尺子,不断着肉,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音伴随着在身后炸开的疼痛,震得脑袋里都跟着嗡嗡作响,一道一道的红痕交叠落下,不过十几下就布满了整片臀》部。   林远琛落下的每一下尺子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层叠累加,前面一下还没完全消化,下面一记就狠狠揍了上来,节奏时快时慢,像是毫无章法,但又小心地避开了楞子叠交着已经深红的地方。   尺子每一次划破空气时骇人的声响都让承受着打罚的人,身体忍不住的颤抖着。   啪——啪——啪——   好几下连着落在下方肿起的皮肉上,痛呼都被忍在喉咙里,陆洋皱着眉头即便忍得无意间已经是泪流满面,也没有发出一声哭叫,一直低着头把脸埋在手臂间。   没有给任何缓和喘息的时间,快速地打了快四十多下,尺子才停下来。   再生气,他都不会再理智失控地打陆洋了。   林远琛看着陆洋本就脆弱容易留痕的皮肤上一片通红,心里有些不忍,放下了手里的物件儿,叹息着伸手揉了揉因为忍耐而一头湿汗的脑袋。   语气里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闹到这样就满意了?”   软软的头发因为汗水的浸润,而纠成一缕缕的有些凌乱,但林远琛一点不介意,目光在陆洋看不到的时候,满满坦露的都是疼惜和复杂的心痛,   “带你回家,是想让你好好休息的,陆洋,我们师徒一场,我有的时候真的挺怕,到最后你想起我的时候只记得恨我。”   心里有一刻深重的沮丧,呼吸也变得沉重。   林远琛想着打也打过了,也算是有给小兔崽子一个答复和结果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   关系的重建本身就不是急在一朝一夕的,说到底是自己太急切了才会失落,不能强加在陆洋的身上,小孩子这样讨打讨说法的举动,其实也不过是因为自己不愿意明说所带来的不安和纠结。   就先这样吧。   伸手想去扶着年轻人起来,但是撑起身体的时候,陆洋的动作却在一瞬间让林远琛有些错愕。   第一次,陆洋伸手轻轻地拥抱住了林远琛。 第38章   ——接上——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可能是把酒混着喝的后劲终于上来了,也或许陆洋本身清醒,只是酒精从来都是最好的借口。   头脑一阵一阵地发热,一股心气混沌强烈,横冲直撞又找不到出路一般地在心里,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涌上升。   两个人在工作外不曾有过这样靠近的距离,体温气息都近在咫尺。   手术台上,因为操作的原因,作为主刀一助彼此配合协作,离得很近是工作的需要,但拥抱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陆洋侧脸传来的温度很烫,被拥抱住的师长没有推开他,带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林远琛从来都不是擅长情感表达的人。   惯常的思维和认知里,好像男人就应该内敛深沉,应该刚强克制,多一点的情感外露就会怕被认为是脆弱,他的父亲对他的教育和影响都是这样。   后来跟在陈院身边,比起师门里其他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对没有太深的师徒羁绊和牵连,跟陈媛在一起之后,反而还更加客气。   父子,师徒,他从自己的前一辈身上并没有学过怎样主动或接受亲近直白的表达。学习,摸索,探究,尝试,他也是在过程里慢慢寻找着出路的。   也许在过去很久之前的某个瞬间里,他也曾希望过有一个人能承接他这样的拥抱,然而匆匆时光里忙忙碌碌辗转,他睁开眼睛就已经站在中年的门槛外,必须收拾好那些过去的疮痍废墟,站在了与所有过往相对的位置。   他看着陆洋,又像是在看年轻时的自己。   “决定带你之前,我其实都想好了的,我不否认棍棒教育的确有的时候能快速达到效果,但是我就算保留一定的惩罚方式,也不想让你重蹈我以前的经历。”   “可有的时候就是很难,人变成自己最害怕最抗拒的样子,往往就是在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之间。”   “陆洋,我还是那句话,你恨我,不信任我,我都不怪你。只是我也偶尔会有点急,也会......也会需要休息。”   鼻尖被心头涌上来的酸软也带得有些发酸,但是心里也泛开着苦笑,在小孩子面前落泪像什么样子,林远琛回想起车库里那一次已经够了,哪里能再发生。   下意识微微仰起头,想把眼泪倒忍回去,声音不可避免的带上了几分沙哑。   “先起来,地上凉。”   陆洋裤子还没穿上就这样跪着,久了着凉也不好,但陆洋被他拉扯了一下胳膊却只拥抱得更紧了。   执拗得怎么拉扯也拉不动。   林远琛有些无奈,说他耍酒疯还真的耍起来了,就着抱着陆洋的姿势,伸手就往他屁股上盖了两巴掌,听到趴在自己肩头的人呜咽了一声。   “起来,好好说话。”   对方没有动,林远琛抱着他又揍了两下,被手掌掴打着赤果的臀部,陆洋因为羞耻,脸上又发烫了起来,但一直不肯松手。林远琛也没有直接推开他,就这样一下接着一下打孩子一样,用这样亲密的姿势揍着撒着酒劲又不肯吭声的陆洋。   挨过尺子的臀部被巴掌结结实实地扇打着,刚刚稍微淡了一点的热烫与疼痛又再度复苏,陆洋就算被刺麻钝痛逼得下意识躲避,但依然不肯放手。   他看不到陆洋现在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慢慢在自己肩头晕开的湿意。下手并不是很重,但每一下落在身上的时候,陆洋都会轻轻地抽着气。   连着打了十多下,抱着自己的小兔崽子还是没有松动,借着酒劲僵持着的,又不明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做又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有一刻,林远琛心里都有了放弃的念头。   就这样不停反复地拉锯撕扯吧,一次又一次也没关系,很多事情就是无法被开解和疏导,总有一天,陆洋心里的怨恨不甘会慢慢耗光的。   时间长了,就会变得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再去纠缠。只要他还愿意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还愿意坚持他想做的事情,最后就算留个坎在心里,但人总会放过自己的。   年长男人的手掌带着几分挫败地按了按怀里年轻人的后颈,安抚着他的情绪不再打他,帮他把裤子拉上,小孩子大概真的是酒劲上来了,这样的动作都没像以往那样意识到害羞。   陆洋的声音,从自己的右肩处传来带着明显的哭腔,他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唤。   “师父。”   声音里轻微的颤抖,像是怕对方没有听清楚一样又重复了一遍。   “师父。”   陆洋以前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不过林远琛记得自己之前无意间看到过,他的微信在陆洋手机里的备注就是“师父”。   可后来又不是了。   前几天手术会议陆洋帮忙在调试设备,手机忘记锁屏放在桌上,自己刚把那个术式相关的修改资料传过去,微信上浮起来的是林主任。   就算是他回来后改口喊的一声声老师,其实总是带着一些距离,好像一直都是在称呼上级,而不是在叫自己的师长。   “我...”   “我一直都是愿意跟随你的。”   坦诚的诉说,虽然伴随着每一个字都吐出,带着哭腔的鼻音也越来越清晰。   “就像一开始的时候一样。”   林远琛回拥着他有些瘦削的脊背,安静地倾听,没有说任何话去打断。   “如果在急诊的时候,我知道你没有放弃我,知道你为我做的......”   那后面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就算再辛苦,我都会心甘情愿。   陆洋说话的时候,身体因为哭过之后的抽气而不停地轻轻颤抖。男孩子可能的确是有点太瘦了,隔着一层卫衣都能感觉到一身骨头硌得慌,薄得像是随时会破碎在拥抱里一样。   情绪凌乱又汹涌,说话的时候言语也变得零碎起来。   “......我一直都在追赶你,你总是走得很快,我怕自己要是松懈了,下一秒就看不到你的背影了。”   陆洋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手术、论文那么多机会林远琛都不曾吝啬过,自己就更要努力,害怕出错就成日成夜地对着模型对着动物的心脏血管不停地练,就算再累也可以继续不分昼夜的学习阅读,整理修改。   别人做到六十分的事情,自己就要做到九十分,才不会让林远琛失望,才不会让别人认为林远琛看走了眼。   “你只看着前面,我那时觉得万一我真的追不上走丢了,也是不会被发现的。”   拼命地将每件事情都做到让林远琛满意,拼命地让自己对得起他的选择和教导,头脑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摇摇欲坠又孤立无援。   所以被漫漫雪原吞没的时候,他也以为再也不会有一丝光亮了。   “但是,老师还是回头找我了。”   星光一样隐约的灯火,是在幻觉中渐渐靠近的。   他没有被遗忘,走在前面的人一直沿途留下了斑驳又清晰的记号。   穿越过从来没有停止的晦暗雪夜,凛冽骇人的风声在山谷间的阵阵长啸也没能成为阻挡,沿着回头的路一步一步走到了掩埋着他的那片白茫茫雪地,徒手挖开冷硬的积雪,严寒令知觉都变得迟缓,石块冻土割裂着手上的皮肤,鲜血淋漓从一道道口子里流下,温热着已经冻僵的胸腔。   陆洋可能是稍稍恢复过来一点清醒与理智,慢慢松开了抱着林远琛的手,微微退开了一点,脸上的眼眶因为流了太多眼泪而肿起,低着头说了一句。   “老师对我,其实真的很好。”   ————————————————   夜里打了第一个响雷的时候,吴乐站在医院走廊里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重症监护室里恒温调节,不分日夜,甚至有时候都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   跟PICU的住院医交接好了情况,吴乐在交班表上签了名,回到了九楼。   值班办公室里的灯还开着,吴乐敲了敲门,推门进去看到江述宁坐在那里,桌上笔记本电脑里正看着楷楷那台手术的录像。   江述宁看见她来,按了暂停,笑着问她,“交班了可以休息了?”   “嗯,师兄不睡一会儿吗?”吴乐走到自己的桌子前,把刚脱下来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准备把笔记和阅读的文献资料都整理了一下,放进书包里。   “还好,我不困,楷楷现在情况挺稳定的吧?”   “嗯,”吴乐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喜色,“之前陆师兄还担心吻合口这样做会不会容易感染,还有后续肺部的血流问题,现在看起来很多预计的情况都没发生。”   “他术中有根据孩子具体的肺血管情况调整做法,会有这些担心很正常,”江述宁看了一眼自己的电脑屏幕,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他的确是很厉害,如果恢复过程没有问题,远期效果达到预期,那的确是在临床手术上开出了一条新的思路。”   “是啊,如果楷楷能早点转出监护室,早点出院,以后也不用再进行二次手术的话,他的家人也不用那么辛苦。”   吴乐说着,想到刚才在监护室外看到支着躺椅就睡在外面的等候区域的孩子母亲和横躺在座椅上盖着外套就睡得迷糊的小欣,那样的情景看着实在觉得有些不好受。   江述宁转过头看了她几秒,笑着没说什么,可吴乐也许是对他这个笑容有点疑惑,也可能是多少有点敏感,放下了手里正在收拾的东西,转过头看向了他。   “师兄笑什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语气不是很好,江述宁意识到她可能有些误会,立刻就端正了脸色,“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你对病人的情况和遭遇,能够这么共情,感同身受。”   眼前的人认真说话的时候,好像自然地就带着一种真诚,让人发不出火来,可是就算这样解释了,吴乐也还是明显有些郁闷不快。   “这样子有什么不对吗?师兄是觉得我这样太幼稚了还是觉得我太情绪化了?”   把电脑合上,江述宁调整了自己的椅子面对着她,“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就是小欣去倒热水那天,我跟你说过什么?”   吴乐自然还记得那些话,不要过分共情和顾虑,总是付出太多情绪,对自身也是一种耗费,小姑娘的脸上有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如果太上心太在意,万一有什么事情我也会跟着很难过,可是那么多老师都教过我们站在患者的角度,我不认为尽力看看能多做一点什么这有什么不好。”   “当时我跟你说的其实还比较隐晦,”江述宁抬头看着她,推了推自己脸上的镜框,神色也严肃了几分,“疾病对一个家庭一个人的冲击是很大的,无论是经济上情绪上,尤其是像我们医院我们科室就很少有小病。”   “你可能是抱着善意的,但是当你关心在意的病人或家属,他的生活被疾病冲垮,苦闷辛酸没有途径解决或疏导,而转移向医院甚至直接对着医生护士也就是你的时候,你能够承受得住吗?”   吴乐一愣,江述宁担心自己说得太多,很快又恢复了温和的脸色。   “当然,看着难受却无能为力也是一个原因,因为我们始终都是陌生人。我其实并不太想跟你说这些比较悲观的想法,因为这也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你的观点也应该从你自己的经历里去总结,刚才那样反应如果冒犯到你,我跟你道歉。”   “没...没有啦,我知道师兄没有恶意,”吴乐偏过头,扫了一眼自己整理出来还没阅读的心外英文文献,叹了口气,“陆洋师兄其实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是我......”   话语被打断,江述宁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前面护士站打过来的,电话马上就被接起来了。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吴乐看他收好了电脑,就准备出去,也迅速穿回了刚才脱下的白大褂,跟了上去。   妇产科病房的值班室里,围着当值的副主任医师和住院总,产妇的情况刚刚稳定,几个医生和护士脸上都带着一抹心有余悸。   江述宁过来的时候,先看过了超声又亲自检查过了孕妇的情况,脸色也有些严肃,但面对着女人和一旁紧张的脸上都失了血色的丈夫,还是说了两句安定人心神的话,然后就退了出来。   苏教授估计是在值班室里休息了一下,稍后才赶到的,但听过了江述宁的汇报,还残留的困意也已经全部消散,眉头紧锁着陷入沉思。   吴乐一直在一边安静地听着所有上级医生的讨论,有太多非常专业性的话语词汇她还并不是十分理解,但唯一能确定是情况比想象中的要严峻得多。   这对原本定于生产后再进行手术的先天性心脏病患儿的父母,也许要被迫提前面对难题了。   产科住院总谢医生,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又跟值班的同科室上级医生对视了一眼,还是对着心外科来的所有医生说了一句。   “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明天,最晚周一,还是要请你们拿个主意了。”   ————————————————   醒来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阵头痛欲裂,陆洋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沙发的另一侧也有一床散乱着的被子。   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开着,是仔细看了一眼是关于楷楷手术的内容,微信登在电脑上时不时传来“叮咚”的声响。   陆洋坐起身来,脑袋都疼得嗡嗡的很不舒服,身上有酒精味闻着更有些难受。揉了揉自己睡得太过凌乱的头发,视线往外面望去,窗外正下着雨,雨声打在窗户玻璃上啪嗒作响,天色灰蒙,雨雾将窗外的景象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厨房里传来了阵阵食物的香味。   掀开被子站起身,陆洋走到厨房门边,伸着头看了考在里面系着围裙忙碌的林远琛,好像是在煮面,看样子刚才煎好了鸡蛋,现在烧开了水准备下面条。   陆洋不敢站得太近,怕对方闻到自己身上的宿醉的酒精味道,更是在脑子运转渐渐恢复后,回忆起昨天晚上种种,想起自己的失态和大胆,多少有些尴尬。   一旦尴尬起来,就会越想越觉得脚趾扣地,又头皮发麻,陆洋低着头在犹豫着要不然就回去继续装睡,要不然拿了外套悄悄溜吧,到医院再说。   “起来了?”   脸色一僵。   “...嗯。”   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会头痛吗?没发热吧?”   “没有。”   “那就好。”   他脑子里还在激烈斗争着迟疑的时候,林远琛走过来看他站在门口,只是笑了笑。   “你先去洗个澡,等会儿过来吃饭,吃完了我们还要去一趟医院重症监护室看一眼。”   “我......我没带衣服,我回去医院洗吧。”   上次在这里换的也是睡衣,没有放可以穿出去的衣服。   “在客房,自己去拿,”林远琛说着转过身   陆洋喏喏地应了一声,客房里的裤子和长袖上衣看着应该是林远琛的,就算是之前的衣服但收得很好,应该是一直挂着的看不出古旧,还有一看就是新买的贴身衣物,看得出已经洗过了,叠得也平整。   陆洋看着,脸倒是有点红,突然想到上次,林远琛说他好歹也是结过婚成过家的人,自己心里还吐槽,现在不得不承认对方生活上的确是细致有条理。   在浴室快速地冲了个澡洗漱完,然后换好衣服吹干头发出来,林远琛的两碗鸡蛋面也煮好了。   “都跟你说了,带点衣服和自己要用的东西放这边客房,下次来要记得,最近关于产科那个病例的手术方案,你住在这里也方便我们讨论。”   陆洋在餐桌边坐下,听他这么说也没有了上次的推辞和犹豫,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好的。”   林远琛可能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坦率答应,停顿了一下,但旋即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面上卧的煎鸡蛋熟得扎实,一点蛋黄流心都没有,但面汤清淡爽口,陆洋也的确是饿了,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也没有像之前很多时候跟自己吃饭时的注意和小心。   还是多少有一些细微的无声的改变了,在两人之间的关系里,林远琛听到热水壶烧的水开的声响,起身拿到桌边,把两杯咖啡泡好。   “客房原来是准备给小孩儿的房间,所以有桌子也有书柜。昨天劝你去床上睡,你一直不肯,说没洗澡身上都是酒臭睡沙发就好,怕你醉酒半夜突然不舒服又怕你从沙发上滚下来,不得不在沙发上陪你过一夜。”   林远琛突然说道昨晚的事情,陆洋心里一紧张嘴里的鸡蛋还没吞下去,呛了一下。   “慢点吃,小心一点。”   那些咄咄逼人的质问,自己讨来的打,抱着林远琛不撒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话......所有画面一起挤在脑海里,让陆洋瞬间就因为羞耻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其实沙发挺宽的,我睡得也挺舒服的。”   “以前是小的布艺沙发,后来因为有段时间里,家里出了点问题,客厅变成了我的工作间也是我的卧室,才换了现在这个。”   所以客厅里才会放电脑桌,那张沙发也比一般的家里沙发要宽长一些,的确来的几次里都很少看林远琛进过书房。   陆洋看着林远琛,目光有些不自在,这关系到对方隐私的空间,但林远琛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很在意,只当做寻常事情一样的讲给自己听。   不知道自己听这些合不合适,陆洋没有回应是含糊的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吃着,吃了大半碗后,才又抬起头,看着吃得慢条斯理的林远琛,试探性地道了句歉。   “昨...昨天晚上我给老师添麻烦了,对不起。”   何止是添麻烦,简直有点太丢脸了,陆洋说完就低下头逃避一样地连汤也一起喝下去。   林远琛没说什么,也没有怪他,看他吃得猛,以为他还是很饿就把碗里的两块香肠也夹给了他,陆洋嘴里还吸着面,连忙用碗接着的时候,又小心地看了一眼林远琛的表情。   对方的脸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陆洋稍稍放下心来。   林远琛把剩下两口面扒完就再次站起身,把碗筷放在了洗碗池里。   “就你那样子还半斤白酒,少吹牛了,三两还差不多。”   “我...我...那是因为混着喝才容易醉的。”   林远琛被他有些蹩脚地解释逗笑了,虽然又故意板起了几分脸色,但眼里还带着笑意。   “以后少喝点酒,赶紧吃完洗碗,还饿的话路上再给你买点,弄好了准备去医院。”   他的确是因为把酒混着喝后劲才这么大的嘛,陆洋嘀嘀咕咕地暗暗反驳着,结果心里正不爽就看到林远琛突然又折返回来厨房,立刻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可还是被自己老师抓到了,瞪了他一眼。   “说你你还不服气?”   “...没有。”   “对了,月底的时候杭州有个心血管病学术交流会议,我想了想还是想带你去,你...愿意吗?” 第39章   *本章参考新闻真实病例   本来以为来了医院最要紧的是先去监护室里确认楷楷的情况,周日没有门诊,急诊如果没事,在医院也就只需要处理病房的事情就好。   会议是通过电话通知紧急召开的。   孩子之前的几次检查里因为胎位角度的原因,超声科对于主动脉瓣的狭窄严重度和左心室流出道梗阻程度的判断多少有些不太肯定,但因为一直密切观察监测,所以情况稍微有清晰可以确定的进展,就立刻报了出来。   上午九点的大会议室,产科,新生儿科,麻醉科,心内科,超声几个科室的人坐了满满一屋子。陆洋全程都呆在角落里,脸上虽然看着平静,但面前随手画下的草图上,为了假设导管介入的各种路径和角度,涂得花花绿绿,复杂又难懂。   关珩虽然坐在旁边,但可能是没休息好,一脸的颓废困倦,总是揉着眼睛打哈欠。   产科内部因为意见相左已经辩论起来了,两个男的主任医师唾沫横飞吵得不可开交,麻科那边也一直不松口,而林远琛一直眉头紧锁着,没有说话。   会议结束的时候也没有个最终的方案出来。   陆洋在走去食堂的一路上一直都是心事重重,还想着产科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关珩看他一直都在想着正事儿,直到把汤碗递给他的时候,才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我上午问过了,科室的护士可说你昨晚没回医院啊,你上哪去了?”   早上吃了一大碗面,来的路上林远琛总觉得他没饱,又给他买了一份三明治,现在还不是很饿,所以陆洋现在对着盘子里的排骨和虾也没什么胃口。   刚才在会议室坐的椅子是软的没什么感觉,现在在食堂坐到硬的凳子,臀部昨晚挨多了尺子和巴掌的偏下靠近大腿的地方,就开始有些别扭了。   倒也算不上疼,跟之前挨的相比昨天算不上多重,早上自己看过只有几处有点淡淡青色,也就没在意也没擦药。   但这样硌着,没有彻底消肿的地方被挤压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回答的时候,也有些随口应付着。   “没去哪儿,就在急诊待着而已。”   “你在急诊换的衣服?”   “啊...嗯,就之前放在那里的。”   陆洋说的言语有些含含糊糊的,关珩看他这样的反应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你真不喜欢那妹子?”   “妹子?什么妹子?”   “许嘉嘉啊。”   “噢哦,她啊,你脑子有毛病啊,”陆洋反应过来,才想起关珩还背着他安排了一出莫名其妙的相亲,“我没钱没时间不谈恋爱,帮我谢谢人家姑娘,反正你自己看着跟她说吧。”   陆洋的勺子在汤碗里搅动了一下,关珩翻了个白眼,对他的答复明显就不满意。   “为什么?你还没钱?你们这种没日没夜值班拿命换钱的要是还挣不到钱,那年轻人谁还敢当医生啊?再说了,嘉嘉说她专硕读完是要回老家的,啧,这可不就是缘分嘛。”   陆洋不跟他争论,颇有些破罐破摔地答复道。   “对啊,所以我得攒着点留着以后自己熬出事儿了看病用啊,再说了......”   “呸呸呸,你在说什么呢,”关珩瞪他,“我认识的你们那里的人,都多多少少有点迷信的,怎么你就什么都不忌讳。”   笑了一下,陆洋还是认真了几分跟他说道。   “再说了,人的想法都会变的,谁知道以后的事,况且我现在的确没这个心思。”   “那你的想法变了吗?”关珩随口又问了一句。   陆洋看了他一眼,停顿了几秒后,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   “看情况吧,因为我也很久没考过试,没当过学生了。”   关珩一脸了然,也不自觉地露出了高兴,毕竟朋友愿意留下来当然是好。   如果分开两地工作各自忙碌,关系也很容易就自然而然的淡了。   “能有什么问题啊,你那一年考研初试复试都是最高分。”   陆洋知道他是鼓励自己,但那个时候对他来说也算是很久远了,学生的状态和工作之后肯定不一样,再说了如果真的要准备申请博士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思考和打算。   只是比起这个,现在要面对的病人情况更为棘手,陆洋没有同关珩一道回九楼,而是转了个方向上去了儿童监护病房。   楼上的会议从大会议室开到小会议室,辩论探讨一直没有结束。不仅是各个相关科室的主任,连医院的领导都过来了。   吴乐没有回去学校宿舍,直接在值班室里睡到中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出来想倒杯咖啡。   刚走到办公室就看到从会议上回来的江述宁,依然还是昨天那件衬衫,也许是从昨夜上班到现在都没离开。   “师兄没回去休息吗?我看群里消息陆师兄已经过来了啊。”   “噢,对,我想看看这个孩子的治疗方案他们打算怎么做,如果真的要进行宫内介入的话,我也想看着学习。”   江述宁转过头来面对着她的时候,脸上看着是有点细微的憔悴,不过大夜班连着白班在心外科来说,倒也算是常规操作。   吴乐拿起挂在墙上的白大褂穿好,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和困惑。   “真的撑不到孩子出生吗?”   “如果发生复杂先心病,胎儿在子宫内长大的过程中,病情也跟着在进展,如果严重的话不要说能不能平安出生接受手术,可能在子宫里就会胎停死亡。”   江述宁的语气冷静,从今天凌晨最新的检查情况来看,孩子的主动脉瓣狭窄程度原本在刚入院时就已经中度偏重,伴随着二尖瓣返流和心室发育越来越明显的差异,能不能坚持到出生都是一个问题,不要说后续是否有重新建立双心室循环的机会。   “窗口一旦过了,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一边从柜子里拿了两块饼干一边说着转过头,却见吴乐别了胸卡扎好了头发就要出去,江述宁有些疑惑,“你今天不值班干嘛不回学校去?周一还有课吧?”   “我得去看看楷楷,小欣昨晚好像也是跟着他妈妈一起守在医院的。”   原本今天是要评估一下楷楷的情况看能不能转出监护室的,但看今天来的所有上级医生都在忙着开会,估计要等周一了。   那夫妻俩因为治疗的费用每天都在增加而一直愁眉苦脸着,吴乐每一次见到两人如果一同出现,基本也都是在吵架,小欣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边不吵不闹。   进了儿童监护室的门,消毒了之后,倒是意外看到陆洋正站在楷楷的病床前。   耳朵上挂着听诊器正在给小孩子听诊,床旁超声刚刚准备推走。   “师兄。”   楷楷正在睡觉,手微微抓着被子,还好没有哭闹。   陆洋看她来了也朝她点了点头,专注地听了几个位置的心音后,摘下听诊器时表情有些严肃。   “今天出不了,各项检查反映肺部有轻微的感染,保险起见还是要在监护室里继续抗感染治疗,而且他的呼吸还不够稳定,我现在给他开医嘱开药,你去带家属到沟通室我要跟他们说一下情况。”   小欣依旧是坐在外面的走廊里。   孩子父母进来的时候,脸上都是长时间保持着的焦虑和不安。   “恢复来说还是比想象中要好的,目前出现的感染炎症其实也是在预计的情况里面,我们现在主要是加强一个抗生素控制他的炎症,还有就是提高他自己的免疫力,并不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但是因为他......”   “医生啊,那如果不是非常严重不能转到普通病房吗?”   陆洋还在跟他们说明着情况就被孩子父亲打断了话语,对方眼里对于花费的担忧他自然也知道,但是这种问题在治疗上并没有讨论的空间。   “现在暂时不行,孩子的情况不允许。”   回答得也很干脆直接,陆洋看了眼突然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是林远琛发来的微信。   “如果控制得好其实也不会太久的,看看明天早上和后天早上的情况吧,那先这样。”   没有再多停留,他又补充了一句就离开了。   吴乐送那对夫妻走出去,关灯关门的时候就听到两人在前面又吵了起来。   女人的脸色暗沉阴郁,陪着孩子住院这么多天以来的疲惫劳累,暴躁焦虑,经过多次歇斯底里的争吵之后,脸色和状态比刚到医院时,更多了明显的干枯感。   “我都跟你说了城里的医生就是看钱,不让我们转普通病房,让我们烧着钱!”   而男人脸上只有烦躁。   “你懂什么呀!你要不把孩子生出毛病来我们这么多钱都不用花!”   女人发狠地推了他一下,甩着巴掌就去打男人,“你个死人!孩子是我一个人生的啊!你天天这么说有没有良心!”   孩子的父亲被折腾得没了耐性,直接一把把自己的老婆推开。   “你不要发神经病啊!老子要是知道你妈有毛病,老子他娘的才不会娶你呢!你妈的......”   吴乐看不下去,也怕他们演变成冲突,上前冷淡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这是在医院,麻烦还是小声一点。”   周围也有其他等候在监护室外面的家属侧目而视,夫妻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瞪着对方的样子都像是在看仇人,休战也非常短暂,坐到椅子上之后,很快又用着家乡话吵骂了起来。   小欣一直呆在一边,低着头安安静静,没有说话。   ————————————————   下午第二次手术方案讨论,陆洋看到了有些出乎意料的人。   程澄坐在林远琛旁边,听完了胎儿大致的情况和初步的手术计划,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重新调出了胎儿的四腔心切面影像。   这样的手术是近两年才在国内真正发展起来的,就算他跟林远琛之前在国外都有过经验,但在国内临床独立操作的次数极少,这还是一件比较冒险的事情。   “要等胎儿自己的位置调整到入路顺畅无碍的时候进行穿刺。如果顺利的释放扩张球囊,主动脉狭窄的情况就能有所缓解,到时候一出生就可以评估完直接进行手术。”   林远琛的意思非常明显,他并不想去等出生之后赌一个非常微弱的可能——伴随着生长,这个胎儿幼小的生命也在不停地靠近死亡。   这台麻醉的确难做,但麻醉的实施是手术开展的关键。   要保持适度的子宫松弛,并且胎儿这时候也已经有了疼痛知觉,也要充分考虑到胎儿的麻醉镇痛。   如果要做,那么这场手术就会像走在悬在悬崖上的钢丝上一样,稍微一丁点失误都是无法挽回的深渊。   “产妇和家属如果极力坚持保胎,可以试一下,但是风险和后果一定要交代清楚。”   听到程澄这么说,就是同意进行的意思,林远琛脸上也算是露出了一丝隐约的松快。   手术的预案也包括了各种紧急情况和万一发生意外如何处置的备案。如果一旦发生意外,需要娩出胎儿,或是需要紧急抢救的话,更加要看各个科室的配合。   一项一项安排都详细地过着,程澄听到后面,可能是因为在心里也在预估着危险情况发生的概率,于是忍不住主动开口说了一句。   “你如果要做,我来给你当一助,毕竟这样的手术操作难度太高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们处理起来也比较熟练。”   林远琛摇了摇头,指了指坐在后面的陆洋。   “一助还是陆洋来。”   程澄微微皱了眉头,自己理解这样目前来说还是比较难碰上的高难度手术面前,林远琛想要带自己学生的想法。但是陆洋所有的技术和面对问题时候的处理方式都是师从于林远琛,这种对小年轻来说还比较陌生的高难度手术如果没有足够充分的临床经验,万一遇到问题,不要说处理解决,可能连敏感程度和反应速度都不一定过得去。   “现在的问题先说完,后面在讨论手术团队吧。”   林远琛的表情很坚决,而陆洋脸上还有点懵,眼里也有迟疑,程澄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也感受到林远琛目光里的压力,暂时按捺下来。   江述宁也坐在会议室里,侧过头瞧了一眼陆洋,脸上看不出情绪。   散会的时候,程澄本来还想跟林远琛好好讨论一下刚才被截断的话题,但会议室的门一开就看到何霁明焦急地站在外面肯定是在等自己,才下意识反应过来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他一直静音也没开震动,十五分钟前三四个电话都没有接到,连忙就赶了出去。   陆洋正在收拾桌上的材料,等会儿跟林远琛汇报一下楷楷的情况,顺便也问一下关于这场宫内心脏介入治疗的手术自己需要做的准备。   “林主任。”   陆洋听到江述宁的声音,抬起头就看到江述宁走到了林远琛身边。   “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主任。”   下午,手术的安排和团队人员的名单就发到工作群里。   手术暂时定在了下周三,也就是妊娠32周之前。术前告知时,孕妇和自己的丈夫虽然不是第一次和医生讨论谈话,但见到乌泱泱七八位医生一起进来时还是吓了一跳。   在跟孕妇和家属说明情况的江述宁,同样也作为手术助手加入了团队。   男人一听到需要穿刺通过孕妇肚皮,层层刺破后把导管送到婴儿胸内主动脉瓣处释放**血管的球囊,脸色都瞬间白了几分,下意识望着自己的老婆,眼里都是反对的意思。   但是孕妇自身因为之前有过一次粗略的谈话告知过这种治疗的大概方式,看起来很很平静,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询问着这样麻醉或是术中操作对胎儿对自己会产生的各种最坏影响。   了解了所有糟糕结果后,又提问着这样治疗的必要性和成功后续是否能有明显的改善。   女人始终都是冷静又理智的姿态。   “如果这么做成功的话,那孩子出生之后,是不是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手术。”   林远琛点了点头,“理想状况下是可以的,后续如果双循环构建顺利手术预后可能也会更好。”   眼前的电脑播放着的是之前相似病例做过的手术前模拟3d动画,穿刺针刺透了孕妇小腹的皮肤,刺破子宫膜壁,穿入胎儿脆弱的胸膛找到心血管精密袖珍的血肉间那一点正确的位置。   光是影像看着都觉得困难,但孕妇自己大概是安静地思考了几分钟,老公在一边的愁闷担忧和焦虑仿佛都没有影响到她。   开口之前她安抚地拍了拍丈夫的手背,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同意进行手术。”   “诶,我真是不明白,你说为什么不干脆重新要一个,他们那家人不缺钱也不能这样烧啊,产科都说了这个就算引产好好修养,后面还能再有的。”   晚上,护士站内,关珩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九点了,13和24床的液应该马上输完了,加快了一边掰着安瓿瓶的速度,一边摇着头感慨。   “真当小孩子躺在重症室里会好过吗?就算手术之后,也很难回到常人的体力和身体状况,将来被区别对待的时候得有多难受。”   陆洋坐在一边办公台前,在电脑上重新安排着科室的手术日程表,听到关珩的话语,突然想起之前他跟关珩之间似乎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旁人看的时候,感叹同情也好,不理解也罢,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因为站在事情之外的角度,其中的辛酸苦辣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但是你看,有钱没钱区别就是这么大,有钱的不计代价什么方式都要试试看,没钱的多住两天重症监护室都心痛。刚才你们去见家属的时候,楷楷他妈上来找,说我们明明那么多主任今天都上班了,为什么都没有下去看楷楷,只有一个年轻医生去看了眼就说不让转。说医院贪他们的钱故意要他们在监护室里多住两天,她老公上来都拉不住她。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确是真理。”   关珩把药都配好放在托盘里递给了两个准备去病房的护士,然后拿出记录表登记。   “看得我也不敢处对象了,万一有什么事,被钱困住那种感觉太惨了。”   “后来呢?”陆洋听到这里,却转过头看着他,刚才并没有人向自己汇报这件事情,“后来怎么处理了?”   “韩教授下去看过,又跟他们重复了一遍今天出不了监护室就解决了,”关珩把无菌手套和口罩摘了,走过来坐下甩了甩头发,打算休息一会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病人嘛,同样的话年轻人说得不可信,长得老一点的医生讲就信了。”   本来是说笑一样地讲给他听,但是陆洋的脸上却浮现起了忧虑,关珩脸上也跟着露出了有些担忧的脸色,不过明显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话说回来,你既然准备留下来了,那江述宁怎么回事啊?”   “什么?”   “他不是跟着韩教授做血管方向又说准备到时候调去新院区的吗?怎么他也在手术团队里?”   关珩伸手抓着他的椅子摇了摇,看他仍然专注在电脑的工作上,自己就像干着急似的,也有些不爽地瞪了他一眼。   “你可别太松懈了,有小姑娘和我说昨天晚上他好像还单独找林远琛了。骨外那哥们儿,就又高又壮那个,也是博导说要重点培养他,结果转头就被海归博士给截胡了,手术都不带他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欲哭无泪。”   陆洋笑了笑,知道关珩是真担心他,但也没说什么,关珩看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完全不在意,好像自己自讨没趣似的,转过椅子就踢了陆洋一脚。   “我看你还是别急着拒绝人家嘉嘉妹子,你这都不当回事儿,说不定最后还是灰溜溜跑路回广东,刚好她今天还在说她父母连她出来读书都不太同意,到时候肯定得回去,你们俩就天降的缘分,刚好可以一起双双回老家......”   埋头做着表,听着关珩骂自己,陆洋还一脸笑嘻嘻不当回事儿,结果无意间抬眼,就看到林远琛站在护士站前,表情严肃冷着脸地盯着自己。   瞬间就变了脸色,站了起来。   “老师。”   关珩也马上收敛了笑意,脸上写满了完蛋地回过头站了起来。   “主任。”   林远琛的手扣在护士站的台前,看不出喜怒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因为很少见地戴着眼镜看起来格外的有压迫感。   “现在这个点比较晚,没有什么家属和病人出来,但是你们也得注意一下在工作的公众场合嘻嘻哈哈聊闲话的影响。”   关珩低着头,平时再怎么会说现在也怂了,不敢看低气压的林远琛。   “这件事情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们。”   大气都不敢出。   林远琛估计是刚从病房出来,拿过一边的登记表,没有表情地翻开,低着头来回扫视了一会儿,签上了名字。   放回去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陆洋。   “跟我去产科。” 第40章   跟在走路生风的老师身后,陆洋倒是挺意外的,没有被骂。   一起在产科确认过孕妇和肚子里孩子今日做的更详细的检查情况,无论是心包积液还是二尖瓣的反流和卵圆孔的左向右分流,都更明显地处于一个进程的状态。   开了个短会,手术的时间又往前提了一点,毕竟孕后期孩子的发展迅速,不能错过时机。   林远琛跟产科对接的医生交代了一些事项之后,就带着陆洋下了楼往西面的咖啡店走去。   孕妇已经开始使用抑制宫缩的药物了。   一路上探讨的都是关于胎儿的手术,以及如果主动脉瓣严重狭窄的问题缓解后,出生即接受手术治疗的可行性和术式选择。   陆洋始终有些顾虑,毕竟那个新术式目前来说就算做过一次,而且楷楷的情况现在还没有办法下定论,贸然再次使用,他心里也没底。   没在外面停留太久,毕竟虽然是择期手术,但需要紧急准备的事情太多,这两天估计都要忙碌了。   一边像是散步一样地往回走,外科住院大楼的几乎每一层都是通明的灯火。   手里面捧着的是林远琛刚刚递给他的热果茶,陆洋从来没有喝过,一直觉得这种东西一般都齁甜,但没想到味道还行,温热的茶水甜涩的比例刚刚好。   “在国内的话,宫内心脏介入我也只做过一例类似,在黄浦那边院区跟他们合作的,孩子的肺动脉严重狭窄接近闭锁。”   林远琛划动着手机的画面,然后递给他,几段短视频是当时术前术后超声以及术中释放球囊的过程影像。   陆洋一段一段地看完,看着针尖靠着超声引导一点点穿刺进入孕妇身体后在胎儿体内找到位置。   “月份要更小一点大概29周做的,那一例更急,右心室几乎没有血流,孩子一出生大概率就会因为严重心衰而夭折。”   “那后来呢?”陆洋抬头问道,把手机递还给他,“出生后能构建双心室循环吗?”   “出生之后不久做完了手术,随访半年还可以,之后我就没过问了,刚才了解了一下孩子情况挺理想的。”   林远琛把手机收回口袋里,却在这时候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陆洋一开始以为是工作上的联系,但在听到林远琛接起来,开口叫了句“南南”时,下意识有点尴尬地退开了两步。   用手指了指住院楼看向林远琛,表示自己还是先回去吧,却见林远琛摇了摇头,让他在一边等一下。   陆洋还是第一次听到林远琛用这么柔和的语气说话。   “现在Ethan也跟你在一起吗?”   “啊,这样啊,那妈妈给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   “枫糖松饼和曲奇啊,那你们好好玩啊,但是甜点也不能吃太多,知道吗?”   只聊了几分钟,林远琛就把电话挂断了,但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无奈和复杂。   “我说怎么这么早就打过来,原来是在家里急着跟小男朋友看电影,怕过一会儿忘了要打电话。”   陆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无措与停顿,像是对林远琛宽松的态度有些讶异,又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自然地跟自己聊起家人的事情。   但林远琛又很快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明天我们还需要跟其他辅助科室的人再详细商讨备用方案,开会之前,我会自己过去重症室看一下楷楷的。”   说起楷楷,那个小孩儿在昨天突然起的炎症还是让陆洋心里有些不安。   见他陷入沉思,林远琛接下来的话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就说了一句。   “另外,述宁入组一起当助手是因为这样的手术难碰见,他希望在去新院区之前能够多学习一些,我就没有拒绝。”   说完了也没去看陆洋的反应,就一直往前走。陆洋紧跟在他的身后,听到他的话也有些意外。   没想到林远琛会跟他解释这件事,以前自己虽然说过对那时江述宁入组,自己被调去苏教授组里有点介意,但现在毕竟情况不同,自己对这件事的确没有多想。   估计是刚才听到了关珩说的话吧。   有些许窘迫,陆洋解释的时候说话也无意识地变得急促,“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手术团队自然是看需要和人员配置,我没有什么意见。”   “述宁之前问过我开不开展博后的项目,他也觉得自己临床还是不够扎实,希望再继续学习一段时间,比较可惜的是我现在手上能拿到的,可能没有适合他方向的课题。而且......”   林远琛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向他。   没有明说的话,眼神里也能表达清楚。很多机会资源有所分散和全部集中还是有区别的,以后自然避免不了竞争。   但陆洋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当真决定跟着林远琛继续深造,现在也不失为一个说明白的机会。   “这都看老师自己的意思。”   他抬起头目光真诚,望着林远琛。   “我其实一直觉得,家学也好,师承也好,都不应该演变成技术和门路紧抓在一小部分人手里的工具。就像楷楷身上这个手术如果能够有理想的效果,我希望的就是尽快总结理论,简化推广,让所有做先心的心外医生决定术式的时候,都能多一条参考。”   目光一直落在陆洋身上,林远琛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但是眼睛里的色彩始终明亮。停顿了几秒后,才开玩笑一样地突然扯开话题问道。   “所以,你谈女朋友了吗?”   “什么?...没有!”陆洋没有心理准备,被他这么一问,头脑里也愣了一下,不过立刻就否认,语气也更急切了一些,“关珩乱说了,我没有谈恋爱,我...现在也不想这个......”   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反应还跟十八一样的,林远琛看着都觉得有趣,还忍不住继续逗他。   “有的话是好事啊,但是工作的原因,我还是觉得可以的话尽量谈一个愿意在上海的,毕竟机会也......”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什么乱七八糟的,哪儿跟哪儿啊!陆洋忍不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螺旋骂着关珩。   很多导师在跟学生沟通的时候,适当过问一点感情生活和未来计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关系到工作和长远安排,但林远琛以前没有刻意问过,突然这么直白地询问,陆洋不太习惯,下意识地就有些不好意思。   最近这样松弛着交流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多,有的时候都不禁让林远琛有些遗憾和感叹,之前错过的时间的确太多了。   “好了,知道了。”   看他这样,林远琛也只再说了一句,笑了笑就不逗他了。   不过路过急诊大楼后门的时候,林远琛又像是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提,但回头看了眼乖乖跟在自己身边的陆洋,刚才小孩子对他那一番话分明是考虑到了以后,趁现在把话挑明的态度,对自己也没有隐瞒,自己也不应该有什么顾虑。   “还有,程澄在手术上风格一直都比较谨慎保守一些,并不是否定你。”   陆洋点了点头,倒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心上,将手里喝完的杯子扔进了垃圾桶,“我知道的,程哥也是出于对患者负责的角度上考虑。”   虽然小孩子的确是很懂事,但林远琛还是......   “啧,程哥程哥的,你倒是跟他挺好,前面那些话,那些想法也是你程哥教你的吧。”   “啊?”莫名地被瞪了一眼,陆洋有些无措,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忍不住带了点委屈地小声辩解,“我......我自己真的这么想啊。”   林远琛冷哼了一声。   “这是第二次了,要是再给我抓到一次上班没个正形,就滚去办公室挨藤条。”   毕竟是自己理亏,可陆洋还是忍不住腹诽,果然主任教授没一个好脾气,都是阴晴不定,刚才明明还好好说着话现在突然就凶巴巴的,莫名其妙。   林远琛像是能看出他的暗暗骂自己一样,扬起巴掌就要揍他,陆洋立刻往一旁一缩,讪讪笑了一下忙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一定记住。”   然而在急诊的前门,今晚却有了突发状况。   何霁明现在除了正常在急诊上班外,下班后也会多留一阵子背背书做做题,不懂的题目问问程澄,虽然程澄没什么耐心,每次给他讲解时候的语气也不是很好,但是能被点拨后又有系统地发散梳理,总好过自己在迷雾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程澄给他讲完一页西医综合的真题后,接到麻醉打过来的电话,就匆忙出去了。   何霁明知道他这几天将有个需要参加的大手术,开了一整天的会,自己又看了一会儿书,就收拾了东西背着包走出了医院。   才走出急诊大楼,刚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还有没有地铁,毫无防备地就被一个低着头快速走路,一脸憔悴枯瘦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女人手里拿着一碗打包的菜饭,估计是医院附近的小吃店里打包的,一下子全都翻了出来洒在何霁明身上。   何霁明吓了一跳,大脑里空白了几秒,但下一刻心里就立马庆幸还好今天穿的是黑色卫衣,抬起头皱着眉看了眼撞到自己的女人,心里正想着算了,反正回家也要洗。   不过半秒之间,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意料。   才刚抬眼就见对方毫无征兆,像是发疯了一样地把那打包碗里剩余的菜饭也扔了他一身,伴随着尖厉的高声怒骂——   “你没长眼啊!站在门口挡什么路啊!”   何霁明来不及躲闪,被扔得头发上也沾了饭粒,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大姐你怎么说话呢!我站在边上你冲上来撞我,我都没跟你计较呢,你还......”   “门就是给人走的,你就不该站在这里撞死了你也活该!”   歇斯底里地指着何霁明的鼻子,把东西都甩扔在他身上,两只手就打了上来,何霁明哪儿遇见过这场面,都没反应过来要反抗,当下就傻了,只会本能地抬手去挡。   大晚上的,急诊门口内外稀稀拉拉的为数不多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围了过来,急忙把女人拉开,急诊的安保第一时间赶到,认出何霁明是急诊的实习医生,又见他狼狈得一身都挂着油污,忙关切地问了一句,“何医生没事吧?”   那把整个碗都扣在何霁明身上的女人,就算被周围人拉着,听到“医生”两个字也突然像受到了更深重的刺激一样又开始出言咒骂。   “砸的就是你们这些医生,你们这些赚黑心钱的垃圾!”   程澄接到电话后,来不及管开到一半的会议,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安保到得及时,很快就把人都带到了值班间。   女人的丈夫站在一边愁眉苦脸,觉得很是丢人一直扶着头,何霁明坐在桌子边上,满脸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懵愣,脸上应该是被打到了,有一个浅浅的手指印。   而女人依然情绪激动,跟她的丈夫有一句没一句地吵着架,用着令人难懂的方言。   苏教授跟程澄是同时过来的。   苏教授看着坐在后面凳子上有些害怕保持着安静的小欣,又看了眼面前这对令人头疼的夫妻,心里叹着真是作孽啊。   程澄走近,看了看何霁明身上虽然脏了几处但是没有明显伤口后也就暂时放下了心,转而用着微微带着冷意的眼睛盯着那对夫妻。   这样的冲突能和解的,还是尽量劝说和解了。   女人的丈夫想息事宁人,一直尴尬着脸色跟何霁明还有在场的医生道歉赔罪。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站在医院的立场也不想闹大,所以走个形式批评教育两句也就算了。   只是女人全程没有低头,一直带着怒意瞪着眼前的所有人。   男人强行拉扯着自己的老婆就要往外面走,但是自己的老婆不依不饶,一边走还在骂着说自己就是要闹,让医院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医生在,今天下去看楷楷还要自己去闹才派人,又嚷着明明说手术效果很好,今天就能回普通病房,怎么还要在重症监护室里这样花着钱。   好不容易走出室外,跟在后面的小女孩忍不住拉扯了一下女人的衣摆。   “...妈妈我饿了。”   被女人一把甩了手,手背直接打在女孩子的脸上。   “饭都倒了还吃个屁啊!滚开点!”   画面的确看得人不是滋味。   等那些家属都走出去后,苏教授才摇摇头捏了把汗地抱怨着。   “孩子他爸还是理智一点的呢,他妈,我的天啊,今天闹了一整天了。”   程澄没有先去关心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何霁明惊魂未定的模样,又抽了两张湿纸巾给他擦了擦脸和衣服,才一边开口问道。   “远琛呢?”   “带着他学生去产科了,陆洋今天刚来开完第一个会,其实就下去看过了,指标也发在群里说孩子先别移动再观察一下。他妈说没有主任去看,后来老韩就去了,但是刚才又上来问到底为什么现在还不能出来,一天来来回回几次了,神经得要命。”   说着还安抚地安慰了一下何霁明,见年轻人有点陌生,估计是刚来不久的住院医。   “小伙子辛苦了啊,干这行什么人都能见到,今天就算你攒个经验。”   程澄脸上没有了以往的嘻嘻哈哈,露出几分严峻的脸色。   “怎么会闹成这样?”   苏教授看出了他克制着的怒气,也有些无奈。   “陆洋早上好像比较匆忙,只做了大概的说明,但老韩后面下去的时候也做了详细解释了。那女的可能本身精神就不太对,一家子又是借钱来看病的。而且听住院医的八卦,好像是因为女方家里有遗传因素,她老公一直在怪她,她就总是情绪不稳定,嗐,你知道的这种通常都会有点棘手。”   程澄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了眼何霁明,示意他先跟自己回去。   因为需要值夜班的缘故,何霁明在急诊值班室的柜子里有放一件衬衫和外套,身上的确有些不好看,干脆就换了。   程澄在一边看着,知道他一直懵懵的不是愤怒委屈,是真的被惊吓到了。   翻箱倒柜才找了一瓶旺仔牛奶,自己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医学文章看多了,莫名的有点刻意控制起了血糖,很多甜的零食都收了起来。   “吓坏了吧。”   “还...还好。”   明明脸都白了。   “老苏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上次你虽然看到过诊室里病人和医生起争执,但这样的情况其实让你亲身经历一下也不一定完全是坏事,”程澄把牛奶塞到他手里,叹了口气说道,“你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有没有详细检查过,身上有破口吗?”   “...没有,两个保安叔叔马上就来了,也有人......帮我把她拉开。”   “你啊,这算是纯粹的倒霉撞上了。”   何霁明低着头,一直憋闷着红着眼眶,后怕却又欲哭无泪,即便是对方是个女人,在力量上如果真正较量起来,自己肯定是占优势的,但自己毫无防备又反应迟钝,万一发生什么......   “这样的事情毕竟不会经常发生,但也说实在并不少见。临床这个选择尤其是急诊,其实你也可以再好好考虑考虑。”   程澄对着他的时候,很少有这样语重心长的样子,何霁明一直耷拉着脑袋,垂着眉眼,没有说话。   “我给你叫车回去吧。”   没有马上要他给一个回答,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程澄也理解年轻人需要时间消化和平缓。   何霁明点了点头,道谢的时候声音都是虚浮着的,脸色一直苍白。   周一早上,事情就在医院里传开了。   毕竟是自己科室的病人和家属,晨会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重,这件事专门被提出来强调了一下,这一个病例的家属已经列入风险,报了医务科备案,在后面不管是治疗还是护理,沟通的时候一定要多加注意。   陆洋知道后,还是有点后悔自己昨天没有先做一个详细的解释和安抚,在晨会后跟着查完房,就要收拾一下去PICU。转眼看到关珩跟几个和他关系还可以的护士聚在护士站内的配药间商量着什么,外面还有几个值班的小护士围着,各个人脸上脸色都不是很好。   比起这件事情,让科里很多护士更加在意的,是早晨突然接到的确定消息。   看过吴乐昨天下班写的周总结,对于楷楷各项数值,液体进出之类的分析还是有不规范的地方,陆洋想想下午在过去产科之前还是得跟住院医们开个短会说一下。   刚打算把检查完的夜班记录放回去,就被包围在护士中间的关珩眼尖地看到了,挥了挥手把他招了进去。   “陆洋!陆洋!来,来。”   有些不明所以地走进去,陆洋听到关珩说的话,也忍不住微微沉了脸色。   PICU内,楷楷醒着,陆洋走进去的时候仔细得消毒着双手,带上听诊器听着他的心音。   因为用着镇痛泵,虽然有些不适,但孩子也没有大声哭闹,各项检查都配合着。   过了半个小时,林远琛过来的时候看到值班室里陆洋脸上的阴霾,也大概能预料到情况是什么样子了。   “炎症压不下去,一直持续发低热,昨天加强抗生素治疗也加开了四小时间隔雾化吸入,今天没什么好转。”   林远琛看了一遍今天血液和各项常规检查的数值,也严肃了几分脸色。   术后发作起来的肺部炎症,有时候可能是因为术中体外循环的灌注问题,可能是因为肺部的淤血吸收,可能是因为体内心肺间循环的改变,加上免疫力的低下,有时是轻症,有时可能会致命。   因为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陆洋的脸色格外紧绷,林远琛知道他心里的担忧,递了一个眼神给他。   “先别紧张,起码没有恶化,这两天都先继续治疗吧。”   看着躺在床上望着自己的楷楷,陆洋一时思路也有些纷乱不定。   林远琛自己去见的家属没有让陆洋跟去,在他回到九楼之前,只交代了他一句这两天调整好状态,好好准备下一台手术。   科内住院医师全员到齐的会上,陆洋把早上开会的内容要点大致重复了一遍,又看着吴乐说了记录信息的问题,小姑娘知道在说她,心虚地逃避开眼神。   接着就说了关珩带来的通知。   “下周一开始,科室的护士长就回来了,大家平时尤其是入科不久的几位,下医嘱也好,换药清理敷料也好,无菌和规范都要更注意。”   想了想陆洋还是又补充道。   “做好分内的事,跟搭班的护理同事好好沟通,解决不了的事情及时反映给我。”   办公室里。   “我的好日子结束了呀!”   关珩仰头往椅子上一躺,愁眉苦脸。   因为是主要负责楷楷的住院医,陆洋有些事项要交代,叫了吴乐跟着他进来办公室。   吴乐一进门就看见关珩四仰八叉地睡在沙发上,还露出一脸绝望,便疑惑地问了一句。   “那个护士长很可怕吗?”   “别做错事,嘴甜一点就没关系,她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关珩坐起身来,也开了电脑准备来检查要交给护理部的本周护理记录。   吴乐有些摸不着头脑,陆洋也没有跟她细说的打算,只是把自己以前做的总结分析模板打印出来给她,又跟她强调了一下接下来楷楷有什么情况先跟自己汇报,千万不要再跟家属起冲突。   等人姑娘出去,关珩才“啧”了一声感慨着凑过来,“陈菁怀孕产假哺乳假一条龙,所以之前你老板那么大的动作都波及不到她,现在她就算回来,也翻不了什么事情了。”   陆洋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其实陈菁当时也说不上多针对自己,而是对科室里很多新入科或是轮转的住院医也好,护士也好都非常苛刻。   再说比起他们这些住院医,更艰难的还是当时在科室内的实习或是低年资护士。   关珩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回应,继续像是自说自话似的讲着。   “她当时跟着张教授和你老板上手术,把你赶出去,你都忘了?”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他现在也不是那时候没有资历没有经验的学生了,对于这种事这种人也不会放在心上。   身边的朋友把刚从食堂买的两瓶酸奶,给了他一瓶,陆洋听到关珩语气直白地说道。   “兄弟到时候要是做点什么事儿,你不帮没关系,可带着你那群小朋友都别瞎掺和啊。”   ————————————————   周二晚间6点,怀孕进入第31周的孕妇躺上了手术台。   大型的杂交手术室里围满了人,不仅仅是操作这台手术的医生和助手,还有相关科室的其他医生们都尽量挤出了时间过来,想要有一个亲眼观摩的机会。   无论是母体还是胎儿的麻醉,吸入注射还是全程麻醉维持和肌松泵入给药的调节,都会由程澄和麻科主任一起商量着来。   胎心监测跟其他的体征监护一直显示着稳定的数值,整间手术室里,还没有开始铺单消毒,就已经安静得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声音。   产科会先做前段的定位和穿刺,陆洋在走进手术室之前,看到了孕妇那焦急等在外面的丈夫,一直抹着眼泪红着眼睛,还有两个老人也坐在旁边,估计是这对夫妇的两位母亲。   男人见到陆洋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他,站起来握着他的手哽咽着说的都是拜托的话,又怕耽误他的时间,不敢说多。   换好衣服准备洗手,碰到了刚刚洗完手的江述宁。   这两天除了共同参加的手术会议,两个人也没有太多的交流,陆洋其实并没有觉得尴尬,但是现在单独相对着,的确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横隔在两人中间,江述宁看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又有些欲言又止。   倒是陆洋先对着他开了口,语气轻松,缓解了空气里弥漫开的一丝不自然。   “上次帮我顶班的事情谢谢师兄了,下周我请师兄吃饭吧。”   江述宁看了他两秒,眼里豁然,也笑了一下,“可以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同进入术间,穿好了手术衣,戴好了口罩,陆洋和江述宁走到了手术台边。产科已经准备按照预想的角度和路径,在超声的引导下开始进行宫内穿刺了。   现在是最好的状态,胎儿的心尖部已经朝向了孕妇的腹壁。   “OK稳定,汪主任你们可以开始了。”   程澄确定过孕妇和胎儿生命体征一直保持着稳定,抬头看了一眼台上,却在看向陆洋和江述宁的方向时,表情轻微地一怔。   陆洋捕捉到他停留的眼神,发现他的视线看着江述宁,有些疑问地朝着程澄抬了下眉间,又见程澄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来不及疑问,就看到术间的门再度打开,林远琛走了进来。   产科的主刀医生汪主任看了眼屏幕上的超声影像。   “好,把灯都关了,我们开始吧。” 第41章   ——接上——   所有不必要的光源全部关闭,室内暗了下来,屏幕上超声引导的影像每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穿刺针尖刺入孕妇腹部皮肤,针尖在超声画面上出现。按照计划穿透腹壁后,继续往前进入了子宫内,在再次确认过角度后,穿入了胎儿的胸壁,来到左心连接着大血管的中间那一点精确的位置。   整个过程不过是十分钟之间的操作,却在这几日里,从孕妇和家属表示如果必要可以接受宫内介入治疗方案的那天起,产科的主刀医生就已经做了准备并进行练习。   胎心监测一直平稳着,麻醉组的医师一直盯着母体和胎儿的麻醉肌松给量和各项数值的的反馈。   程澄朝着林远琛看了一眼,陆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那个似乎只有自己发现的小插曲,总感觉程澄的目光又在江述宁身上扫了一眼。   像是带着复杂和探寻,微微眯起眼睛却又很快撤回视线。   林远琛接过手时,陆洋也迅速收回了注意力,导丝、球囊导管所有需要的材料器械都跟江述宁一同迅速准备好。   这个手术的技术原理,简而言之就是将球囊导管经导丝运送到心血管狭窄的地方,通过压力,泵入生理盐水使球囊就像一个气球一样撑开膨胀,将血管管道拓宽。   确认角度和深浅,头脑里已经一遍遍演练操作后血流状态的可能,林远琛拔除了穿刺针的针芯,技巧娴熟,操作迅速,一点一点地往里面送入了冠状动脉导丝抵达至主动脉瓣口处。   “来,鞘管也进。”   林远琛看着屏幕上的显示,又将导丝往前送了一点至升主动脉。   一直沉默地专心于手上的操作,原理虽然与常规的扩张球囊介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却因为是在子宫内对着胎儿操作,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颤抖和不稳都会带来巨大风险。   慢慢往前,球囊导管也精准地到达了主动脉瓣狭窄处。   “程主任先把药准备好,万一胎心降直接就用。”   林远琛看着超声下自己所有的操作,眉头因为完全专注的状态而紧拧,虽然是开口对着程澄说的,但是目光一秒都没有离开过屏幕上的超声影像。   程澄应了一声,也一直目不转睛得盯着所有的仪器屏幕,今天是随时准备用上的阿托品和肾上腺素。   看了一眼陆洋,林远琛刚才一直不发一语,现在在开始操作前却突然说道。   “操作的时候,尤其是需要反复扩张的话,一定要谨慎注意角度和把握血管内壁的弹性,避免球囊破裂。”   陆洋抬头看着林远琛,对方并没有忘记教学,说完后双眸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便回到了沉默,准备开始进行这台手术过程中最为关键的操作部分。   “不行,楷楷到现在还是脱不了呼吸机。”   吴乐在重症监护的值班室里,跟管床的住院医师交接后,在记录本上签了名,一脸的忧心忡忡。   术后的前两天明明看上去一切都还顺利,除了咳嗽痰多,现在的检查无论是体温听诊,还是血白细胞升高等各项反馈都昭示着体内的炎症并没有被吸收,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楷楷妈这两天都没来,上次在急诊闹了之后,她老公说怕她丢人,就让她待在外面短租的房间了。”   吴乐听到住院医师这么说,往外面看了看,小欣一直坐在那里,而楷楷的父亲横躺在椅子上刷着手机。这让她想起之前,小欣的妈妈也是把她带到病房里,没让她跟父亲回去休息。   “那干嘛不把女儿带过去啊?小姑娘总是待在医院也不好啊。”   “谁知道啊,中午好像带过去了一下,收拾收拾换了件衣服吧,下午又跟着她爸过来了,”住院医说着,脸上也露出了同情,“我们昨晚叫了夜宵,看她父母给她带饭的时候量都不大,估计是没舍得给她单独买一份快餐,就给了她一个手抓饼,她都不敢拿,后来我们护长出来哄她,她拿了之后吃得狼吞虎咽的,平常就安安静静坐外面,也不闹挺乖的。”   吴乐的忧虑和不安在心里不断地攀升着,上次楷楷的母亲就为了楷楷一直没办法转回普通病房情绪失控,现在又过了两天,如果明早还是没办法转的话,怕是孩子父亲也不一定能接受。   PICU的住院医师当然明白吴乐的担心,毕竟这一家人又是这样的情况,医院的任何重症监护室外,为了费用为了没有定数的结果而愁苦煎熬,生出矛盾怨怼的家属,他们都见多了。   “费用这方面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现在用下去的都是好药,这都没有压下去的趋势,现在暂时肯定是转不出去的。”   吴乐明白,但走出值班室的时候看着盖个外套靠在座椅可能是因为困了闭着眼睛打着盹儿的小欣,还是忍不住心里有些难受。   九楼的护士站里,只有一名值班的护士坐班,吴乐笑着跟对方打了招呼,见她正在看护理师考试的书也就没有过多打扰,回到了自己的值班室。   划开手机微信,发过去安慰何霁明的消息在一句“谢谢”的回复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第六感,也或许因为她一直是楷楷的管床医生之一,吴乐想到楷楷一直反复无法稳定的病情,总觉得惴惴不安。   手术间内,墙上挂着的计时时钟,每一秒的流逝都清清楚楚。   直到穿刺针导丝和已经干瘪的球囊一同从穿刺处撤出之后,林远琛的脸上神情依然没有松弛下来。还不能有任何放松,即便全程母体的监测和胎儿心率始终平稳,总出血量也仅仅只有2毫升。   羊水依然干净清澈,胎儿心率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突然变得缓慢或任何异常。   术后立刻进行了超声探查,包裹着无菌套的探头探测着腹中胎儿胸腔内现在的情况。   林远琛看着心脏流出道显现出来的情况,缓缓地长吁出一口气。   抬头看向时间,从产科医生开始穿刺到现在即便是一分一秒都被拉得漫长,也才仅仅过去了不到半个小时。   主动脉中前向血流有稍微的增加,血液过瓣流速也有明显下降,再过一段时间的发育,预计主动脉瓣压力差也会有更大的好转。   陆洋看着超声显示屏幕上大片的灰黑,只有少量代表着血液流动的彩色浮现其中,他脸上并没有像旁边的人一样表露出非常明显的兴奋和高兴。   眼神里透露出的更多是头脑一瞬变得空白的怔愣。   即便在孩子依然处于宫内发育的状态下进行人为干预的这种方式,在伦理上还有一定争论,国内并没有太多前例,如果不是孕妇和家属强烈要求保留救治,一般不会选择。   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宫内心脏介入手术。   林远琛看着他,在他抬头的时候与他目光相对着,口罩底下似乎浮起了一丝笑意,没有说出口的言语仿佛都在眼神里传递。   神奇吧?   ...嗯。   不再是文献里白纸黑字的描述,也不是三D动画上的模拟,仿佛是支架放进了血管内被真实的血肉所包裹覆盖,长入身体有了温度,平面到立体到可以触摸,在他的认知里真正成为了具象化的事情。   产科做着后续的收尾,林远琛跟产科的主任一起去见了家属,陆洋的脑海里还在想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像是有些回不过神一样的面对着自己的储物柜。   江述宁一边把帽子和口罩丢进医疗垃圾箱里,看一旁的陆洋动作缓慢,有些疑问地看着他。   “怎么了?”   “噢,没什么事,只是在想刚才的过程。”   江述宁大概是沉思了一下才说话,脸上还是带着温和,开口也是一种讨论的口吻。   “我其实不能理解。”   “这样的孩子就算后续左心室能有所发育,出生后也需要手术甚至不止一次,而且恢复到常人的心功能水平也是有困难的。我猜,林主任是想让孩子经过胎儿介入手术之后,出生时能有条件和机会再接受按照你之前用在楷楷身上那样的术式,去重建他的循环吧?”   说到这里,见陆洋依然沉默没有正面回答,江述宁叹了口气。   “父母现在愿意尽力救,但等到以后呢?如果小孩子恢复得并不好,总是缠绵病榻他们能够接受吗?而小孩他长大了,又能不能接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呢?当他面对工作成家,受到压力,歧视和区别对待的时候,他会不会去恨他的父母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先天性心脏病,哪怕是可以完全治愈的,就算在孕期被检查出来医生也会强烈建议保留的简单先心,在孩子成长之后,这个先心病的记录都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工作录取,恋爱结婚。   更不要说在检查出后,被建议放弃的严重先心病患儿。   现实里这样的孩子活下来,他以后面对的处境,可能会是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辛苦。   “所以我其实对复杂先心病的研究方向一直都没有想深入的想法......”   江述宁脸上露出一丝微微带着苦意的叹息。   “可是我觉得得有人做。”   陆洋说着,也把自己的帽子拿下来扔掉,拿了几张纸擦了擦自己的头发。介入手术都需要穿着几十斤的铅衣,在手术室里的时候没觉得,现在才发现自己出汗了。   “起码总得让想要留下小孩的人求助有门。”   把别着自己工牌的白大褂拿好,陆洋一直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值不值得应不应该,未来以后,也不是我们能判定能预见的,我觉得医生只做该做的事情就好。”   江述宁盯着他看了两三秒,随即就笑了,语气带上几分调侃,“很少看你这样说话。”   “啊?”轮到陆洋一愣,怕他误会连忙说道,“我不是说师兄考虑得不对的意思,只是......”   “我明白,”江述宁说道,“我是觉得这样挺好。我刚到科室的时候,总有点看不出你在想什么,比如之前我跟你说话,你也......总是好像很小心,但是现在感觉你变了一些,挺好的。”   “而且你现在这样,很像我以前一个很要好也很敬佩的朋友。”   说完穿好自己的外套,拍了拍陆洋的肩膀,就走出了手术休息室。   陆洋站在原地,看着拿在手里的物品,抿了抿嘴唇也没有再继续多想,转身赶回了病房。   深夜,产科再次复查了孕妇的情况,一切都稳定,麻醉唤醒后也没有任何不适,所有监测依然维持着。   即便是手术成功,了解了术中和胎儿现在大概的情况,作为丈夫,男人也不像身边同样守着的家里老人们一样,面露喜色一个劲儿地对着病房里的医生护士们道着感谢。   他只是攥着自己太太的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上一直在擦着自己的眼泪。   反倒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力气的孕妇开口笑他,医院住上这么多天,进进出出的那么多医护都看着,他动不动就哭也不嫌丢人。   话虽然这样说,但她还是努力想抬手给男人擦擦。   产科今晚的三线值班也都会在医院守着,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三天后就会再次复查彩超。   林远琛一会儿还得回去准备明天上午的教学备课,现在站在急诊的背风处,像是压力终于得到舒缓一样,缓缓呼吐出烟雾。转头看着旁边同样皱着眉抽着烟的程澄,见对方一直若有所思,以为他还在担心手术。   但程澄却突然把手里的烟摁灭,转过头对着他,脸上的神情透露着几分陌生又复杂的严肃。   十几年交情,他很少在程澄脸上看到这样的紧张。   “你以前有加过吴航的微信或者说对他了解多吗?”   吴航?   林远琛虽然觉得有些莫名,但也回忆了一下。   “我没见过他啊,但我看过他们那届选导师时候的合照,大师兄带他时,陈媛跟我是闹得最凶的时候,我那两年大半时间都没在这儿。后来我稳定一点了,他在准备破格升副高前,按规定被安排去了藏区,师兄不是也跟着一起去了嘛,怎么了吗?”   程澄脸色阴郁着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事,我就突然问一下而已。”   林远琛自然知道他这样问起必定是有原因的,眉间微蹙,也把手里的烟碾灭。   “我记得你跟他共事过,听师兄说过,他给你做过助手。”   “对,他们年级那一批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我在医院,”程澄似乎并不想面对他的疑问,也不愿做出解释,“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我也得回去急诊,今天值夜班那个主治胆子小,屁大点的事儿都要打电话给我。啧,何霁明那臭小子被一碗饭吓到请假,老子连个打印单子跑腿的打杂都没有,什么事儿都得自己来。”   彼此都保留了一定的尺度分寸,见程澄不愿意多说,林远琛也没有再细问。   ——————————————   早上的时候,陆洋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他没有回到他自己住院总的房间,睡在了靠近重症监护室的住院医值班室。   都是熟人,PICU值班的住院医也不介意,陆洋扯了床被子,躺在躺椅上从凌晨睡到现在几个小时,被吵闹惊醒过来,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懵。   外面的动静像是在吵架一样声音越来越大,因为交班时间还没有到,加上昨晚他也精神紧绷着,睡得很沉。   一旁上下铺的床位上是空的,监护室的住院医估计已经出去处理了。   起来之后,先快速随便洗漱了一下,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电话就响了。   “洋哥你醒了没?你来看看吧,是你们科那家人又来了!”   陆洋还没等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抓起了白大褂,一边穿着一边急匆匆的赶了出去。   “到现在都几天了!”   时间很早,旁边有几个是站得远远的围观着的人,女人虽然情绪激动得说话的声音都尖厉大声,但没有像上次在急诊门口那般完全崩溃了一样地动手。   “我倒要看看你们医院还有什么理由!我儿子当时说做完手术两天就能出监护病房,结果突然又说肺部感染,怎么做完手术的时候没感染,过了几天就感染了呢?我老公进去看一下没几分钟就被你们赶出来了,你们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啊!”   吴乐站在那里,估计是为了压着脾气不跟女人吵架,满脸都憋得通红。一旁PICU的住院医还在解释着,重症里面探视都只能在十分钟左右,也是考虑到保证安全防感染的问题,而且楷楷现在的情况如果轻易转出重症病房,出了问题他们是要负责任的。   但还没等人把话说完,楷楷的母亲就已经忍不住了。   “把孩子扣在重症监护室里,不就是想让我们多花钱,说来说去就扯那几句话觉得我们乡下人不懂好骗,谁知道你医院说的是真是假......”   吴乐接受不了她这态度,气得直接就大声反驳道。   “你怎么说话呢?我们是为了治疗他,他本身做的就是心脏手术,现在炎症反复没消,一直脱离不了呼吸机还发热,各项指标都不行,肯定要上一级护理的,转出来万一炎症加重威胁到生命......”   越说越激动,侧过头看到陆洋过来才稍稍有所收敛克制。   女人却并没有被突然激动起来的吴乐吓退,刚才好言好语的解释都没平息下的怒火,一下子全被点燃了。   “你少拿这些话来吓我!我儿子去年发烧感冒说是感染,扁桃体发炎,在镇上卫生所打了个便宜的老药抗生素就好了,你们医院动不动送到监护室躺在里面,一天就是上千块钱,你们是在烧我们的命啊!”   男人远远地站在一边,沉默不语,认得这家人的围观群众劝他上去拉着点,他也总是摆摆手摇摇头,说自己拉不住不掺和了。   吴乐本来放心不下情况,天一亮就下来看楷楷的情况,结果刚从里面出来,就被截住一通指责和质疑,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被她指着鼻子骂更加容忍不下这口气。   陆洋刚想开口请楷楷的母亲过去沟通室聊,就听到吴乐直接说。   “那这样,你不想治可以,你把放弃icu治疗的同意书一签我们马上转普通病房,要是还觉得医院骗你,干脆你们把放弃治疗也一起签了,自动出院,你爱治不治!”   “说什么呢!”陆洋闻言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一旁PICU的住院医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吴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诶——你们看啊!诶!你们都来看看!什么人都能当医生啊你们看啊!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我们要求一个解释,就直接赶我们走啊!”   女人这下面容都几乎被怒气扭曲,朝着周边围观的所有人,手里摆弄着这几日交完阶段款项的收据,拿在手里一直抖着。   “整天只知道说肺部感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手术搞的啊!我儿子以前肺炎十几二十块钱打的药就好转了,你们看看现在一次输液上百块还拖延到现在总是说没好!还叫我们没钱就滚蛋,你们有没有医德,有没有良心!”   说着一把将收据纸张都塞进口袋里,摸出手机伸手就要去抓吴乐的手臂,拉扯着要拍她。   “我要举报你们!让大家看看你们大医院的医生都是什么嘴脸!”   陆洋和一旁的男医生还有围观者,看到要起肢体冲突了,自然地就立刻想围上来要去分开两人,也有护士赶去要呼叫安保。   却见吴乐就仿佛是下意识反应一般,双手一挣脚上一绊,扭住了女人的手腕反手就一个控制,像电视剧里警察制住犯人一样行云流水地将女人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死死地压制住了她的动作。   PICU的住院医这下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陆洋回到重症室内,看着跟在一边低着头的吴乐。   女生大概是觉得自己闯祸了,可是心里又觉得自己没有错,偏着脸看向一旁。   陆洋很久都没有说话,吴乐发现了对方的安静,抬起头才看他皱着眉,像是在思考一样一直盯着楷楷。   以为他是在想着怎么样处理刚才的风波,自己可能一时冲动,虽然心里畅快了,可到底也给别人惹了麻烦,有些心虚地看过来。   “对不起啊,陆师兄,我太冲动了我......”   “这稍后再提,”陆洋看向picu内的主管护师,“秦姐,不好意思麻烦您一下。我登一下系统,开个药,给16床准备做青霉素皮试吧。”   青霉素?吴乐有些不确定看向陆洋。   打开系统,陆洋没有任何犹豫耽搁,登陆了自己的工号,快速地下医嘱开药。   “楷楷之前因为先心病的原因,春冬季节估计容易频繁发生肺炎支气管炎,呼吸道感染,他妈说的那种廉价老牌抗生素估计是很多大医院已经淘汰或很少使用的青霉素,我再出去问问,之前我们问过他们病史和用药历史,他们也没提过,啧。”   “可是我们用的都是更先进更高级的......”   陆洋摇了摇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人不会按照书本和医生的经验来生病,药物效果也是这样。”   皮试没问题的话,就试一下吧,陆洋看着系统的显示,医嘱下好已经生成配药信息。   用药下去后,效果也需要继续观察。   吴乐头也不敢抬地跟着陆洋回到了九楼,关珩在护士站跟交班的小护士们开会准备护理查房,看到小姑娘跟着陆洋进来,直接笑着鼓起了掌。   “女侠重出江湖,医院群里面都传遍了,牛啊!”   吴乐觑着陆洋越来越黑的表情,不敢回答。   陆洋无奈地看了关珩一眼,“你别瞎起哄了,人家要是去医务科投诉了,你来处理是吗?”   “那她去投诉了吗?”   “没有,我给她,又给她老公赔礼道歉了快二十分钟。”   “那不就好了,再说了她先动手拉拉扯扯的,又有在急诊门口的前科,我们女侠这是正当防卫!”   关珩说完还看着吴乐。   “对不对?我说的没错吧?”   陆洋看他还来劲了,翻了个白眼瞪着他,又转过来认真地看着吴乐。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应该跟病人家属说那样的话,吴乐,我们不能说这种引导话语。而且放弃治疗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除非是实在没有救治可能,但选择权都在病人和家属手上,我们始终能做的就是将病情和可能都说明白而已”   看着小姑娘一直低着头没说话,陆洋想着刚才毕竟是对方先上手的,自己批评太过,她有点委屈的话也可以理解,便不多说了。   刚想说句“好好想想”打个圆场就过去,倒是吴乐自己先说话了。   “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我下午还是在下面看着楷楷吧。”   虽然听着还是低落,但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服和愤怒,陆洋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同意了。   午后,楷楷的情况开始出现了好转。   林远琛在大学里上完课开完会,傍晚过来时听到了早上的事情,并没有发作什么,只是脸色微微阴沉了下来。   没让吴乐在场,陆洋作为住院总在汇报的时候,也有些不敢多说话。林远琛换好了衣服在重症监护室里,仔细地确认着楷楷的情况。   “体温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反复出现升高,下午开始稳定住之后,刚才量了已经稍稍有点降下来了。”   陆洋看了一眼林远琛的表情。   “我想明天给他拍个片,看看他肺部的吸收情况,再决定后续的用药量。”   “可以,”林远琛摘下听诊器,“上午的事虽然对方没有去医务科投诉,但高年资住院医带教的时候有没有抓沟通规范,追究起来你有没有监督管理,这些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   “你先上去,我见见家属吧。”   陆洋听到,也难免有点愧疚地点了点头。   这一家人从入院到现在一直状况百出,正要离开,想到最近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陆洋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忍不住沿着走廊,走到了PICU的家属沟通室。   小欣应该是被接回住宿的房间了,走廊的座椅上看不到她。   陆洋刚靠近一点,就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   “那林教授你看啊,前面用了这么多贵的药,明明有便宜有效的药你们为什么不用呢?这...对吧,总得有个说法吧。” 第42章   “这几天的药要是有减免,这钱还不是咱们科室的钱里扣。”   一个上午了,关珩还是颇有微词,说起这件事就面露不快。筷子戳着盘子里的年糕,看向没有任何评论的陆洋,对方像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一样地喝着汤。   “那么担心干什么,上面批下来就减呗。”   “你说的倒轻松,你不用算科室医保支出,不用算药物费用,也不用一点屁大的事情就得写一通说明,你当然无所谓。”   陆洋抬头瞧他气呼呼地夹起一大块排骨,狠狠地咬了一口,像是跟筷子上的肉有仇一样的,忍不住笑了笑,“反正陈菁回来了,这都是护士长的事儿了,那你不就可以轻松一点了?让你暂代也没补你多少钱吧,倒不如刚好把事情都甩了。”   “陈菁在的时候,这些事情也是我在做的。”   关珩看了他一眼,见对方似乎有些没有料到,   “在你去急诊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吧,很多事情其实就是我跟她们两个姐姐在做。陈菁转了编之后,立刻奔着津贴和假期,马上要了二胎,一天到晚说她自己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的,成天使唤那些小姑娘替她做事,动不动就‘你们也有怀孕的一天的’,弄得乌烟瘴气,想想简直噩梦一样。”   陈菁那样的人,的确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她不会对着你也这么说吧?”陆洋笑着,在桌子下面用腿去撞了撞关珩的膝盖,“我猜猜看,她是不是说你将来有老婆了,就明白她有多辛苦了之类的?”   关珩瞪他,桌子下面也反踹了他一脚,脸上的表情看得出,很明显陆洋猜得差不离。   “你老板那个时候整了一大堆事儿,但是对护理这边什么事都不插手。”   关珩说的话像是抱怨一样,但是下一句又像是自说自话,又仿佛是说给陆洋听的一样。   “我觉得后面,他也不会插手的。”   陆洋埋头吃着午饭,两人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下午,楷楷转回了普通病房,那一对父母多少也算是消停,估计这几天折腾得够呛,两个人趴在孩子的床旁一直在睡觉。   小欣回到了九楼后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情绪也感觉明朗了一点,拿着吴乐她们给的童话书乖乖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看得津津有味。   陆洋确认了今天的片子,肺部炎症吸收的确已经有明显好转了,发热也退了,小孩子的脸色和精神都好了很多。   “今天的血常规指标也都慢慢恢复了,如果顺利两周内吧可以出院。”   林远琛点开小孩子最新心脏彩超的影像,术后的心肺血流情况跟术前有了巨大的差异和对比,“你看,现在来说,之前异常分流已经只剩下极少了。后续这样恢复下去,预计也不会发生梗阻。”   林远琛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盯着电脑屏幕的陆洋。   “是行得通的。”   陆洋点了点头,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超声影像上代表着流出道血液进出的彩色。   其实从手术台上完成到现在,似乎并没有被强烈的兴奋与激动占据过情绪,就像现在他对着楷楷的超声心动图,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个刚刚做完宫内介入手术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那个孩子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左心室是否能够顺利的发育起来心肺间的血液反流和梗阻情况能否得到缓解,有没有接受手术的机会。   林远琛看他脸上只透露着担忧和焦虑,一点喜色也没有,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那一台你有什么想法吗?”   陆洋微垂着眉眼,有些许的犹豫,但思考过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楷楷的手术让我对着这种循环管道的建立步骤有了一些简化的思路,如果按照传统办法,胎儿出生需要两到三次手术,我想能不能也像楷楷这样以一次手术解决问题。”   “不行,任何事情都不能操之过急......”   “可以的。”   陆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拿过桌上的平板,打开了术后超声复查到的胎儿主动脉和心室的发育情况。   “如果按楷楷这种血管重建的步骤,我不做原来构建循环的方式,在胎儿心内用心包补片建立新的通道,保留他自己的瓣膜,这里的畸形血管都做一个重接,直接进行解剖性矫治,然后让上腔静脉接通......”   陆洋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立起自己设计的循环构造,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林远琛看着他,双眸如墨,一点光亮仿佛在深不见底的井中沉沉浮浮,似有深意。   等一下,他刚才好像......   下意识地话语一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陆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做了什么,拿着平板的动作也有些无措。   “对不起老师...我.......”   林远琛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但眼底似乎微微一沉,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脸色看不太出喜怒。   “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反驳老师...我没有那么多临床经验,而且这个想法也是因为老师修改过才能够做...我...”   “过来。”   桌上那柄压文件用的透明刻度长尺摆在一边,林远琛伸手握着陆洋的手腕,“转身面对墙壁,”然后自己伸手卷起陆洋的白大褂,“那只手过来,自己拿着。”   陆洋低着头,虽然感觉有些憋闷,但还是听话,把向上撩起来的白大褂衣摆攥在手里,双腿并着站直面对墙壁。   心里好像有某一处,又隐隐约约有了缩回去的冲动。   因为背对着他看不到林远琛的动作,但他听到了自己的老师拿起了长尺的动静,今天穿的是有点紧身的牛仔裤,尺子搁在身后都能清晰地感知。   “为什么道歉?”   又问了一遍,伴随着两记尺子抽在屁股上,林远琛像是怕他穿着牛仔裤感受不到疼一样,用的力气有点大,虽然没有到让他站不稳的程度,但也让陆洋猛得吸了一口凉气。   “我这样反驳老师很不礼貌......而且是老师做了很大的改善,才能让这个术式可以运用,我不该这样打断老师,呃......”   又挨了两下,啪啪两声抽在臀峰。虽然隔着布料,但林远琛下了重力的尺子还是让陆洋的双腿忍不住晃了一下。   “站直!”大腿上挨了一记,又听到林远琛轻斥道,并不是很凶“重新说。”   陆洋头脑里反复地回忆着,想着自己刚才的每一句话。   “我...我不应该太急迫,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方式的可行性,不该对自己的想法太自负,没有......唔!”   又是两下,明显是打在之前挨到的地方,疼得陆洋眉头都皱起来了。   “因为我......我提出的这个设想太脱离实际,我......嘶啊——”   狠狠两下打在屁股上,陆洋疼得下意识全身一抖。   林远琛看着他立刻站直了面壁着又继续反省,说来说去一直只绕着手术的事情打转,便不打算再跟他绕弯子。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道歉,我之前难道有跟你说过专业上你不能反驳我的观点吗?”   “我......”陆洋一时语塞,有些始料未及,无脑运转都慢了一拍,仔细想了想才开口“老师...没说过......”   林远琛把尺子放下,拉过他让他面对着自己,就像是教育小孩子一样,但语气又格外地郑重。   “陆洋,你以后会比我强。别人说不定有一天提起我,会加一句我是你的老师,而很少说你是我的学生,这都是有可能的。”   陆洋一惊,有些意外地看着林远琛,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老师。”   “不允许学生反驳,不允许对自己的观点提出异议,担心学生超越自己,那我还做什么老师呢?”林远琛说着又拿起了尺子,拉着陆洋的手掌摊平在自己面前,“如果有一天你也带了学生,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今天的话。”   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应该反驳老师,或是你第一反应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行为,那当有一天你的学生对你的结论提出不同想法,你也许就会觉得那是不应该的。   所以从现在就要纠正你这种想法。   陆洋从林远琛眼里严肃的目光读出这一层意思的时候,多少觉得有点冤枉了,但尺子落下来不算狠重,他也就沉默地挨着。   节奏均匀地落下,每一下都打在掌心,挨了十下手板,尺子就停了。   “怎么?还委屈了?”林远琛看着他的表情,笑了一下,用尺子点了点陆洋被打得泛红的掌心,他自己心里有数,手上打得不重,就算是刚才落在陆洋身后的那几板子估计也就是浅浅红了一片而已。   比起委屈,陆洋看着正笑着看着自己的林远琛微微一怔,印象里好像处罚的时候林远琛从来都是严厉,不会在打他的时候,露出这样温和的样子。   哪怕是细微的情绪都被林远琛察觉到了,年长的男人看着陆洋,慢慢站起身,半靠着办公桌,双手在胸前环着,就这样侧着脸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看着眼前的小孩子一直低着头,没有直视他的目光。   “这只是给你提个醒。”   不知道陆洋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看着对方规规矩矩地回了一句,“我......我知道了。”   林远琛又回到了沉默。   作为老师的一方像是在等他平复情绪,又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样去跟他表达自己。   最后,还是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我大概知道你的新想法了,并不是不可行,”林远琛说道,“但是,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陆洋,你要考虑到孩子自身的耐受力,但这个等后续胎儿出生之后经过评估,我们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再探讨。”   空白了几秒才得到回答。   “嗯,我明白。”   却依然低着头。   林远琛看他这样,凑近了些许,“怎么?还是觉得心里委屈吗?”   “没,没有。”   有些话可能通过说也许会让人觉得刻意,改变也好,修补也罢,更多的还是需要行动与时间。   但想要告诉对方的话,还是应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陆洋,刚才跟你说的都是我真实的想法,以前也好,现在也罢,业内有的是师生之间,走到了我跟你说的那些话的反面,我绝不希望我们变成那样。”   “虽然一直都走在你的前面,但是总有一天,我相信你会走到老师的前面,甚至有你自己要坚持的路,”林远琛说话间,伸手拍了拍陆洋的肩背,“虽然说这些还有点远,但我也希望你对待你的学生时,也能够抱着我跟你说的这种观点。”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我会记住的。”   陆洋做保证的时候,像小学生一样露出坚定的表情,林远琛看他这样忍不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小孩子好像第二次轻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教训和提醒其实并不总是需要疾言厉色,这样平缓温和,一边沟通交谈对话着也是一种方式。   “小兔崽子。”   ————————————   何霁明背着书包出现在急诊值班室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刚刚准备上班的程澄。   程澄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脸上可能是因为还没睡清醒,显得有些疲惫,把外套脱下来找了衣架往上一套就随意地挂在墙上,看到了敲门进来的人,也没有给什么好脸色。   何霁明慢慢地挪进屋,把包放下,又把里面的书本题册都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程老师。”   怯怯地喊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你吃了没啊?”   “呃...午饭吗?还没吃呢。”   何霁明被他的提问弄得一愣,像是没想到会被突然这么问。本以为对方肯定看不起自己的胆小和退缩,自己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会说点话嘲讽一下,但程澄一直没有说什么,在换上白大褂准备去急诊诊室坐诊时,还转过头来交代了他一声。   “冰箱里有早上买多了的饭团和三明治,你要是饿就拿去微波炉转一下也可以吃的。”   说完也没等何霁明回答,就拉开门出去了。   程澄经常是嘴硬心软,相处了一段时间何霁明也多沙能了解到程澄的性子。   把两个饭团和一个三明治热好坐在桌前吃饭的时候,何霁明揉了揉眼眶,心里闷堵着有点说不出的挫败和动摇。   他在心里预演过如果程澄说他骂他,自己要怎么辩解怎么应对,可是程澄一点关于那天事情的话语都没有,这样的态度还是何霁明觉得低落了。   就像是觉得都能被这么点事情就吓住,自己很不中用,便懒得跟自己多说话一样。   东西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何霁明吃好了饭,带着水壶和题册笔记走到了程澄在急诊的诊室。刚刚处理完送走一个被铅笔刺破了脸的小孩子,何霁明进去的时候,看到程澄抽了张纸巾在那里擦汗。   刚才处理的时候,孩子肯定是疼痛加上惊慌哭闹不停,弄起来应该是挺费劲的。   “可累死我了,爹妈怕又弄疼儿子根本就不敢用力抓着他的手脚,老子被个小孩子扇了几个嘴巴。”   何霁明仔细一看才发现程澄脸上有点红,程澄没当回事儿,看了看他。   “你站在门口动都不动干什么呀?跟个傻大个儿似的,”说着一边又抽了纸巾擦了擦手,“在家里窝了几天,题做了吗书背了吗?”   何霁明连忙点头,把书本和水壶放下,翻开了自己题册上做了标记的页码,“但我西综有几道题不是很明白......”   “先放着等会跟你说,坐吧,跟之前一样,没人你就做题,有人你就跟着看。”   “......嗯。”   程澄坐下来喝了口水,看着何霁明像是有话要说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一直站在自己面前,年长的一方只能耐下性子,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给老师添麻烦了,我......”   “你才工作多久,会被这种事情吓到是很正常的,老刘要是还在,就是......你第一天来看到的那位住院总,他可以给你好好培训培训怎么从一切医患肢体冲突里平安脱身。”   提到刘晟,哪怕说的是一些想要让小年轻把心态放轻松点的话语,可程澄还是难免有些难受。   但有的时候,就是想要时不时提起,才能仿佛这个人并没有离开。   何霁明没想到他会提及这个,毕竟抢救自己的同事肯定不是一件愿意去回忆的事情,所以应答得时候也有些小心翼翼。   “他...那位老师...经常遇到吗?”   “那可是产科,”程澄说着,“生得顺利还好,要是有麻烦,家属精神都很紧张的,有的人话都听不进去。他遇到的时候,经常就往其他病人的家属后面躲。”   有些不敢相信,年轻人眼睛都瞪得溜圆。   “啊?这不好吧,万一别的家属被波及到......”   程澄看他终于抬起头,脸上也有了明显的表情,不像刚刚那样沮丧了,才露出了笑意。   何霁明看了更有点怀疑。   “真的假的,程老师在骗我吧?”   程澄摇了摇头没有再接着说,电脑提示有新的急诊挂号。   “来了就好好工作,别想着之前的事情了,”程澄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但转念一想,“啧”了一声,有点嫌弃地看着这小伙子,“被同一个家属找麻烦,你看看你吓的都请假了,你那个女侠师姐直接一个擒拿手把人扭在地上,你好歹1米8的大高个儿,怎么会事儿啊你?”   何霁明一惊,黑框眼镜下的双眼又瞪得滚圆。   “啊?那个女的也打了吴乐师姐吗?那师姐没事吧!她安慰我的时候,都没跟我说......”   然而,程澄却在打开电脑屏幕,看到信息的时候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周的日子都有点像是风雨前的时段一样,格外安宁平静,因为报了风险备案而被所有人关注着的楷楷一家都安静了不少。   楷楷恢复的情况很好,他的父母在人前也没有那么频繁地吵架了,偶尔甚至能看到小欣换了明显洗过有肥皂香味的衣服。   关珩虽然每天如常上班,但陆洋作为好友,轻易地就能感受到他深藏着的焦虑,但是劝说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所以陆洋除了倾听他时不时发作的烦躁外也做不了什么。   昨夜凌晨送来了一个主动脉夹层的病人,经过一晚上的观察和药物控制决定在今天早上第一台进行手术。   一大早,陆洋刚刚跟着林远琛查完房走出来,没过走廊的转角,人还没走到办公室,就已经听到了关珩夸张热情的声音。   “哎,我菁姐终于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不见,还是这么漂亮,看上去气色这么好!”   “哦哟你少来了,关珩你是不是瘦了啊?我才休多久的假,怎么感觉你整个人瘦了一圈啊?”   女人的声音明显是个大嗓门,每一个字的音调抑扬顿挫都十分鲜明,情绪饱满,即便没有看到她的脸,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她在说话时,眼角眉梢的颤动。   “别说了菁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怕麻烦,什么都做不好,哪里当得了领导啊,现在菁姐回来我就安心了。”   “辛苦了几个月就瘦成这样啊,现在知道姐不容易了吧,改天姐请你吃饭啊!”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得来点贵的啊。”   笑语不断,可以猜到办公室里在上演着怎样的一副嘘寒问暖的画面,陆洋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关珩那一套他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的出来。   林远琛看了一眼身边的陆洋像是有一丝念头在心里闪过。   陆洋刚准备询问他这周二手术日的人员安排是否有问题,却见林远琛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自己说,“你先去手术室准备吧。”   “啊?”   陆洋有些莫名,自己手上还有一堆材料要先整理,加上是周一按之前习惯,是要准备给住院医师和规培实习的学生们开周会的。   而且刚才看了一下时间,离医院规定的九点前第一台手术必须开始也还有段时间呢。   “现在还早,麻醉科的人都没到呢。”   “你先去吧。”   林远琛却坚持道,虽然语气如常,但还是听得出话语里的确定,身后跟着一起查房的医生都有些面面相觑。   难道是担心自己要面对陈菁?陆洋想着有些疑问的看向林远琛,但对方表情淡淡的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任何解释。   目光无意识地流转过身边的同事,怕气氛尴尬,陆洋还是点了点头。   连早上的晨会也没有参加,不过倒是得了个好处,在手术层生活区的食堂里好好地吃了一顿早饭。   进入术间的时候,这台的麻醉医师在校时是关珩同社团的师兄,看见病人还没推进来,外科的人就已经在准备室里等着了,吓了一跳,赶紧看了看时间才发现还早。   互相说笑着开始取配药。   “陆总这么早来干嘛呀?怎么?我们人还没放倒,你就要先给老爷子开胸了?”   “下来吃饭啊,”陆洋在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偶尔抬眼看着麻科准备,“还是手术室食堂的饭最好吃。”   “得了吧,陈菁回来了吧?我听关珩说了,”一瓶瓶药剂反复的对照确认过着,一边也继续着聊天,“工作嘛,难免都会碰到这样那样的人。”   陆洋其实根本没有在意这件事,反而是身边的人都好像比自己要介意。   但既然是同一个屋檐下,以后都要一起共事的,林远琛把他调开,不让他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陆洋有些不明白他的做法。   手术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洗手护士和巡回护士准备着器械和消毒物品巾单,以及麻醉科过来准备观摩学习的规培生都进来了。   开的是林远琛惯用的三号手术间,但是三号手术间的器械护士今天却没来,陆洋站在一边等候时,东张西望了一下,“晓颂老师呢?”   “今天不是晓颂姐啊,你们科今天刚下了安排你不知道吗?”   陆洋听术间的巡回护士这么一说,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完全没听说有什么安排,如果有科室方面的人员变动肯定要先经过他。还没来得及问清楚,病人已经被推进来了。   为了不打扰麻醉科医生的工作,陆洋在一旁也不再说话,发了个微信,喊了组内的住院医带着吴乐过来。毕竟小姑娘最近管床,跟着凯凯他们一家也是辛苦,他按照之前说过的承诺,要带小姑娘上手术见习。   麻醉科开始控制肌松麻药的药泵时,住院医带着吴乐进来。   “师兄师兄。”   一边穿手术衣带手套,只见那住院医完全顾不上给身后还一脸茫然的吴乐讲解手术室的规矩,就一直朝陆洋使眼色让他过来。   “怎么了?”   手术室的门再度打开,是陈菁跟着林远琛走了进来。   吴乐并不太了解过往,但是旁边的住院医眼神在陆洋和陈静之间来回着,几乎快要屏住呼吸。   “好久不见了,陈老师。”   陆洋面对着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明显带着几分尴尬和不自在的女人,笑了笑说道。   还没等了陈菁说话,林远琛在一旁看了一眼巡回护士,“小詹,打个电话回给九楼,急诊有个情况刚才联系我,我这边估计没那么快,让江述宁江医生先下去看看。”   “好的,主任。”   林远琛点了下头,转而也对着陈菁,一脸若无其事地笑道。   “陈老师,陆洋你还记得吧?” 第43章   陈菁其实看不太出已经是两个小孩的母亲,站在还是学生的吴乐身边时,看上去也就大个四五岁而已。   “吴乐,看好了,以后在手术室,做助手的话是要帮着消毒铺巾的。”   好奇和打量的眼神太过明显,陆洋叫了一声一门心思都在陈菁身上的吴乐,眼神严肃提醒着她,现在正在手术中,不能走神。   “噢噢,是,我知道了。”   体外灌注师还没开始工作,就跟麻醉科的医师在聊着基金,开胸主动脉夹层是林远琛的看家手术,带的一助又是陆洋,虽然一般来说这样的手术风险很高难度也大,但因为跟的是林远琛主刀的台,所以手术室内气氛倒还算轻松。   八卦往事从来就很难随风,大家明面上看着是在做自己的事情,聊着自己的话题,可时不时流转在自己和陈菁身上的目光,陆洋还是很敏感地察觉到了。   当年被赶出手术室那件事发生之后,一上午过,连后勤保卫科的人都知道了。   “小妹妹是本校的?”   陈菁突然对着吴乐提问道,吴乐一边跟着做着铺单,闻言一愣看了看陆洋,又看了看带着自己住院医老师。   “陈老师问你话呢。”   陆洋催了她一声。   “噢,对,是的。”   “小姑娘还比较怕生,”陈菁笑着,看上去挺温柔的,也没有什么架子,“是哪里人呀?有男朋友了伐?”   “哈哈陈老师查户口吗?”另一旁给陆洋打下手的住院医,也就是吴乐的日常带教,见吴乐有点不太自在,便出面打圆场,“她年纪不大,来科室的时间也不长,还是学生。”   “我跟人小姑娘说,又没问你,你急什么?”陈菁笑瞪他,但眼神里却冷着似乎没有玩笑的意思,还来不及看清,就转而又是温和地对着吴乐,“我休完产假回来,科室换了这么多人,认识一下还不行啦?”   吴乐怕尴尬,一边学着把手术巾折好边沿,一边连忙回答道,“我是湖北人,因为读书才来的上海,没...没有男朋友。”   “那你可得小心陈老师明天就给你安排相亲,介绍对象,”陆洋接道。   “啧,介绍男朋友有什么不好啊,女孩子谁不谈恋爱啊?总是不谈会老得快的,我亲戚里面就有很多合适的男孩子,又是上海本地的,也在医院或是相关机构企业里上班的。。”   “会吗?那怪不得陈老师越来越年轻,估计是因为家庭生活非常幸福,才容光焕发啊,”陆洋也继续应答着,“可我们吴乐专心事业啊,估计要辜负陈老师好意了。”   “哟,陆洋反应这么大,难不成你们......?”陈菁暧昧地看着两人,“陆洋挺好的,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工作上又这么优秀,多少小姑娘喜欢。”   “陈老师......我是真的不想谈恋爱。”   小姑娘声音都有些不自然了,陆洋看了一眼陈菁,用着松快的语气笑着说道。   “吴乐不想,没关系,我既然这么好,那陈老师之前说过的,那么多在上海本地的行业内亲戚里要是有合适的女孩子,可别忘了考虑考虑我。”   “好的好的,会替你留意的。”   陈菁讪讪笑了一下没有再接着讲下去。   一旁手术室的护士都在埋头做事没有加入到谈话里。   准备好开胸的胸撑,陆洋做得不快,但熟练所以不慌不忙。   陈菁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递过来的刀具有点跟不上陆洋已经比平时放慢的节奏,台上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林远琛刚刚又转去准备间里,提出要术前最后确认一下病人的主动脉造影和心脏彩超情况,便又是陆洋带人先把前面该做的准备好。   陆洋仔细看了看胸腔内的情况,   这一例,到底年轻一些,没有什么基础疾病,情况还行。   正式开始胸腔内的操作,陆洋稍微又放慢了动作,谨慎地开始建立体外循环,陈菁下一句话像是有意无意地擦过,又仿佛故意把话直接撂上了台面。   明面的阴阳怪气,都可以听得出来。   “陆洋回来也不容易,花了不少功夫吧。”   台上的气氛瞬间冷下来了几分,连一旁麻醉和体外的医师也都没了声音。   陆洋虽然隐约皱眉,却一直温和着脸色,手上的动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还行吧,不过陈老师也说了,科室换了这么多人,的确花了点时间习惯。我比较内向,如果是陈老师回到之前的工作状态,相信比我要容易得多,”没有回头,只伸手过去接,“阻断来。”   “哪里,我也得慢慢习惯,毕竟休息三天都可能会生疏,更何况......”   陆洋笑了一下。   “那倒也是,陈老师,我要的阻断钳,不是这个。”   陈菁低头一看,自己刚才把血管钳给递了过去。   “要不还是别说话了,陈老师看起来的确有点生疏了,得好好适应一下。需不需要换人过来,让陈老师看看找找感觉?”   旁边的护士都没有出声,陈菁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表情黑沉了下来,不再有任何假装,一直恨恨地盯着陆洋。   陆洋没有再去理会她,从一旁的住院医手里接过套管进行缝扎阻断,转过头正要跟吴乐讲解要点,就看林远琛从准备间出来。   巡回护士已经准备好手术衣和手套,熟练地帮他换上,林远琛冷淡的声音在术间响起。   “打个招呼就行了,手术间不是菜市场,不能正经做事,要做媒要寒暄的就出去。”   ————————————   江述宁接到林远琛的安排和通知消息时,多少有些意外。   急诊重症监护室里,围着16号床的所有医生和护士脸色都有几分凝重,家属暂时被请去了沟通室,现在要进行的是最后的检查和确认。   江述宁抬起头,才发现程澄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意外又未明的情绪,但是在跟自己四目相接的时候又立刻隐去,开始说着病人的情况。   “五日前送来的,当时我看发来的消息和车祸照片就觉得没什么可能了,但家属就是患者女儿坚持要尽一份孝心,所以做了手术,可惜情况一直不好。她之前做过登记,红十还有审查会都来了,另外其他捐献器官,那些接收医院今天内都会派人赶过来取。”   “那我们?”   “心脏供体的接受者是在我们这里两个月前放弃出院的患者,本来已经不抱希望转回社区医院了,现在会转院回来咱们这里做,傍晚会到,从那边直接包了120送过来,想请我们医院主刀。”   江述宁点头,“我知道了,其他医院取器官的团队呢?大概什么时候到?”   程澄看了看表。   “下午4点,9号术间。”   在手术之前,家属有一段最后陪伴的时光,进来ICU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看上去应该是个在校学生。   “还*****,我们一开始跟她说,不是成年人签字没有效用,她跪着求我们,说可以录像录音,她是唯一的直系家属没人会找我们麻烦的,又拿着她妈的银行卡说绝对不会欠费,请我们一定要手术,唉,也是惨。”   程澄站在外面感慨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报了备案就给她请会诊做了,谁知道......”   “母亲才34岁,这个女儿看上去有十五,六了吧。”   江述宁望着,ICU内女孩坐在床边已经泣不成声,看着的确叫人觉得心酸。   “我们打给她手机里父母的号码,两人已经离异了,但即便最后一面了都不愿意过来,她母亲离上海不远,本来我们劝说下好像有点动摇了,但听到有个十六岁的女儿,把电话挂了再打就不接了。我们后来联系到她小姨,说明天会过来接女孩走。”   “不过看多了,什么事情都不稀奇,小姑娘以后生活也挺难的。”   程澄摇了摇头,但也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别人的苦难艰辛面前,他们始终都只是路过的旁观者。江述宁看着眼前的景象却仿佛陷进了回忆,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深重的怀念。   “我以前也听一个朋友说过类似这样的事情。他入藏去基层医院的时候,就遇到父母失联,孩子跟着外婆长大,可是外婆需要手术没有成年家属签字,孩子也懂点事了,就一直求,他便做了担保进行了手术。”   程澄望向他,江述宁说的时候眼里像是穿越过面前所有的人事物景,遥遥地望见了过去。   “老人恢复得还可以,跟我朋友说哪怕还一辈子也要把钱换上,一直几十几百地凑,可惜了,还没还完我朋友就离开了。”   “那可真是教科书里的医生啊,”程澄叹了一句,话音一转又问道,“离开藏区以后他调回哪儿了?”   江述宁的话语停顿了几秒,脸上闪过一抹克制,但眼里的目光没有任何掩藏,是无法忽视的带着窒息的疼痛,在迸出前努力压下又渐渐趋于平静。   “他调回他父母身边了。”   江述宁说着,重新挤了一些消毒液揉搓着手掌,准备告辞,“我先上去吧,要跟林主任汇报一下情况,等会除了取心还要紧急做移植术前准备。”   程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头脑里再次回忆起那点模糊的印象。   吴航全是医学知识分享和科普链接的朋友圈里,唯一一次发过朋友的合照,是在很多年前,应该是一起去上课,两人站在教学楼前都戴着口罩,但看得出来都在笑。   自己点了赞夸了一句“两个小帅哥”,还被颜瑶在下面嘲笑不到四十,说话已经十足的中老年人口吻。   结果闫怀峥问了一句“三点半读文献玩什么手机”之后,吴航就把朋友圈删了。   但程澄从小读书就是过目不忘,哪怕时隔这么久,不要说一张照片,过去十几年手术台上的许多细节都能记住。   “程老师,有电话找你,说是下午过来取肝脏的徐主任团队的医生。”   何霁明敲了敲门,看着程澄一个人靠在桌边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敢太大声怕打扰他。   程澄回过神来,“好,我知道了,”瞧见何霁明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说话也不敢大声的样子,又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刺眼和不舒服,走过去伸手就一把拍在他肩膀上,“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抬头挺胸,别老驮着背,说话大点声!”   何霁明被他拍得吓了一跳,但立刻听话地大声回道,“是!”   程澄无语。   “......我离你这么近的时候,就不用这么大声。”   电话打进了3号手术室。   林远琛接听之后,放下了手里操作的刀械,看了一眼陆洋。陆洋立刻默契地走到了林远琛的位置,把工作接了过来。   后续的最后一点血管缝合和收尾对陆洋来说并不难,他的动作飞快精准,看了一下时间,心里有了概念,争取两个小时后能把人送进监护室。   林远琛今天这样的举动是什么想法,陆洋大概能猜出一些,但自己其实并没有要跟陈菁这个人计较的意思,所以接下来的手术过程除了对着吴乐必要的讲解以及告知自己需要的器械之外,他都没有其他的言语。   不过想来还是有点感慨。   以前3号术间是张教授和林远琛常用的。   医院规定外科科室护士也需要上手台跟着见习操作,提高素养和储备,轮到陈菁的时候,她一般都会跟着张教授的台。但做事的依然是手术室负责的器械护士,而陈菁签个名就过关了。   后来跟了一次林远琛的台,手术室的护士长在接到下属的反馈之后,跟林远琛反应过,但是林远琛在自己的台上都没有插手去管,便没有人再去说这件事了。   关珩看到陆洋回来的时候明显有些兴奋。   “怎么样怎么样?”   “你不知道,晨会你老板说最近要加大力度查科室日常工作,领导层和高年资都要以身作则,自己要落实查房交班,护理要落实查对规范和学习任务,让她第一天回来就上手术的时候,她整个脸都绿了!”   陆洋看着住院医写的手术记录,却完全没有任何高兴的情绪,越听关珩描述的如何生动,反而越感到忧虑。   “其实......她产假回来第一天这么做不太合适吧,会落个刻意和刻薄的。”   关珩颇有些不以为然。   “她休的哪里是产假,产假年假哺乳假加上一大堆不知道什么名目的休了快大半年,上次忘了屏蔽我们,才看到她还去度假了,”关珩感叹着,翘着二郎腿往后一仰,“我都想嫁个牛逼的老公了,上班就跟玩儿似的。”   “神经病啊你。”   陆洋笑着骂了他一句,关珩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坐起来胳膊肘撞了撞他。   “今天不是说有供体要紧急做移植,带你吗?”   “移植咱们这里开展得不多,中心那边会派更有经验的团队过来配合的。”   “你......不争取一下,嗯哼?”关珩朝着林远琛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他可是全程带着江述宁诶。”   “又不是不论什么手术都让我跟就是好事,如果没安排,我下午要忙病房,晚上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你心态倒是真好,”关珩嫌弃地踢了踢他,“手术无所谓,陈菁也无所谓,你心如止水出家成佛吧。”   陆洋笑着回踹了一脚,拿着自己准备的资料准备去产科了。   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却看见吴乐跟陈菁在说着话,吴乐的表情看上去已经没有像在手术台上那么生疏了,跟陈菁聊得甚至有几分热络的意思了。   没有太在意,陆洋走到电梯间摁了按键,拿出手机刷着母亲刚发来的微信,时不时抬头看看眼前楼层的显示,等待着。   ————————————   下午开始心外科各个沟通群的消息提示就没有断过,等到手术结束,林远琛从手术间里出来,已经是半夜了。   陆洋带着心外icu的住院医师把病人推进单间加护后,确认强调过术后工作的各项重点,便打算今晚也留在这边的值班室休息了。   江述宁跟台了手术,也准备今晚不走留在重症值班室,本来还以为这样的机会林远琛肯定会选择陆洋,没想到会选自己,心里准备了很多话,但面对陆洋时,见对方好像根本没有在意也没有情绪,不像伪装也不像克制,语气平常地问自己要不要一起点夜宵,今晚估计是苦战了。   “我想点馄饨或者米线,吃点清淡的。”   “可以啊。”   “楼上不忙吗?”   “今天都挺平静的,楷楷那对父母本来看到费用减免还觉得少了,但是他们那个房间住进来另一个患儿,说话稍微大点声,那个孩子的姥姥就冲过去骂人,他们就没再说什么了。”   “那家人可真是绝了。”   “是啊。”   闲聊着,江述宁拿过他的手机点完,就拉开折叠床准备躺一会儿,不过刚才术后洗了个澡,现在虽然疲惫但也睡不着,精神很亢奋。   “我总觉得这个病人很熟悉,但是我想不起来。”   江述宁有些疑问地看向陆洋,像是想询问他。   “当时那个郑晨阳你还记得吗?这个女生就睡在他对面的30床,郑晨阳出院之后不久,她也觉得等供体无望,就转回去家附近的二甲住在监护室里直到今天。”   “你记得这么清楚,”江述宁都有些惊奇。   “她被扩心病折磨了很久,终末期心衰其实以目前来看,的确只有移植这条路。”   可就算移植,感染、排异、衰竭和后期终生吃药维护等等这些都是问题。   但其实种种问题里最大的问题就是费用。   在非常顺利的情况下,没有出现肾衰或者其他严重感染排斥的难关,总体手术费用也几乎近40万左右,以后每年还会有高额的维护支出,如果遇到意外出现问题,治疗费用便上不封顶。   陆洋看着病房里身上插满通路和管道的年轻姑娘,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那个郑晨阳,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又是什么命运。   江述宁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一般,脸上也露出惋惜。   思绪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陆洋看一下,是林远琛打来的电话。   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谈话。   大楼背风处道路僻静,放着带细沙的垃圾桶,上面灭着许多烟蒂。今晚的月亮因为云翳遮蔽有点明暗不定。   林远琛自己点燃了烟,又自然地磕了两下烟盒,递了一支给陆洋。   陆洋伸出手下意识地要去接才反应过来,林远琛看自己诈成功了,忍不住笑了一下。   “臭小子,平常少抽点,知道吗?”   “...知道了。”   林远琛把火机凑过来,陆洋愣了半秒,“我自己来就好。”   “快点。”   火苗点着的时候,用双手护着微微一吸,手掌侧面的皮肤极轻微又短暂地相贴后分开。陆洋想了想还是道了句,“谢谢老师。”   林远琛弹了弹自己手里的烟,抖落下一层烟灰才垃圾桶上。   “带着你抽烟的时候就不要叫老师了。”   两个人都笑了,难得有些轻松的氛围,林远琛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陆洋。   “一件一件事情来,今天的手术有什么想问的吗?”   陆洋想了想,看着自己手里香烟的橘红火丝开口道。   “老师之前做过一例双腔静脉吻合法,那个时候我还没办法看得很明白,今天突然想起来那时的步骤发现每一步都很清晰了,我没什么想问的。”   “那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今天没让你跟?”   陆洋摇头,脸上并没有不满。   “老师自然有这么安排的理由,我没有什么异议。”   “之前聊到方向和选题,你对移植的态度一直很复杂,加上目前那个术式项目,我还是不希望你分心,今天太忙来不及跟你细说,所以你今天能够做好自己的事情,也有下去产科,老师还是挺高兴的。”   直白的说出来,就算林远琛对于坦诚已经很自如了,陆洋却有点不习惯一样的,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就半低了头。   林远琛知道他是有些害羞也有点不太自在,便转了话题。   “那陈菁的事你不想问吗?”   陆洋抬起头看着他,但很快视线又偏向了一边,像是有些回避,语气也仿佛刻意地做出轻松。   “有点,我觉得今天这样做可能......别人会觉得是针对陈菁,她又是女性刚休完产假回来,会被人议论,落人口实的。”   “这是常规内容,她如果休假之前有正常工作,就应该知道。”   陆洋沉默了片刻,思考之后微微松下紧绷,像是倾倒一样地说出口。   “老师其实没必要这样来测我的反应,我没有什么想撒气的想法,我不恨她,也不讨厌她,虽然以前是有点不爽,但是我现在对她没有情绪。”   林远琛看着他,没有任何急着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老师带着我的时候,她其实也没有针对过我,她是对低年资新人都很刻薄,后来那一次......是因为她觉得我没了靠山。”   陆洋的眼里有一抹说不出的阴郁,但这一点翻涌,很快就压下。   “比起最后我被她骂了两句难听的赶出了手术室,那些时时在她手下工作的护士和必须看着她眼色做事的实习和低年资医生才是真的辛苦。”   看着林远琛的目光没有任何畏惧和退却,陆洋的语气坚定沉着。   “如果在她第一次无理由无差别刻薄训斥实习生的时候,有上级站出来,如果在她第一次明明偷懒耍滑,把工作推给别人的时候,有上级愿意处理,如果在她刚开始出现推卸责任,职场霸凌这些情况的时候,上级没有袖手旁观,就不会有她后来那些变本加厉的行为。”   陆洋说得很平静,就像是诉说一件寻常事情,没有任何控制不住的愤怒和激动。   “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忍一忍等混久了就好了,只要自己没这么对后生就好管不了别人,不是我的职权我插不了嘴,她可能有什么背景不要引火烧身,很多人都会抱这类想法,所以其实她这样人会有,也是因为被纵容和允许的。”   说到这里,陆洋捻灭烟头,脸上又露出一丝自嘲与缓和,“但我扪心自问,如果是我就一定能做到吗?其实也不一定。”   说完,还是会下意识地看一眼林远琛,像是在确认着他的喜怒。见他不发一语,眉间微拧,陆洋站直了身,不敢再跟他对视,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林远琛一直保持着安静,在陆洋说完后,大概过了半分钟,才轻轻开口。   “陆洋,你上次在我面前,平心静气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时候,我都想不起来了。” 第44章   “我其实一直有点好奇,从带你开始,为什么感觉你对移植的态度好像一直都有点保留,作为终末期心衰或者不可逆损伤唯一的治疗手段,你好像对这个课题不论是临床还是学习,并不太感兴趣。”   陆洋有些回避,但只在轻轻说了一句,“也不是,我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有些......”   话语就像卡在这里,见陆洋这样,林远琛也很有耐心,没有要他马上给个答案,对一个事物的思路可以慢慢整理,这个以后可以再讨论。   他看着陆洋的犹豫,话音一转。   “安排陈菁今天就下去,也是我的表态,以后科室里面的安排和工作按照规章要求,以前的一些情况不会再有了。”   陆洋看着地面,无意识地用脚尖踢了踢水泥地上的小石子,一直安静地听着。   林远琛的脸上也没有再显露出来太多的情绪,就连刚刚结束手术的疲累和倦意都是几乎寻不到痕迹。   “叫你先进手术室,没让你在会上就听到安排,也是我冒了个险。”   说到这里,林远琛轻轻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又无奈的口吻,听得陆洋心里莫名得一窒。   冒险地把自己丢掉过去的人事回忆面前,想看真实的反应,想看自己心里现下究竟是怎样的状态和想法。   特异性脱敏治疗,医学上是对于许多过敏性疾病尤其是呼吸系统的,会采用这种疗法,把过敏源制成的变应原提取物药剂,一点一点增加剂量的让病人接触,直到耐受。   药物的使用可以有标准衡量,有前人经验,有监测反馈。但是人不一样,有的时候踏出的这一步轻重分寸难以把握,也许就会出现严重的临床反应。   林远琛稍稍的停顿之后,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沉默地又点了一支烟,衔在嘴里,火星在黯淡的夜色里若隐若现,指间夹着拿离口唇的时候,烟雾仿佛将他整个面容都淡淡地模糊了一层。   那一天,他也在现场。   会有她这样人,也是因为被纵容和允许的。   而他的冷漠等于默许了陈菁的行为。   “程哥后来问我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真的,他很生气,他说当时医务科都还没发话禁我的手术让我停职,更何况陈菁上手术是因为学习任务,她并不是手术室的护士,如果科室没人管,我应该去医务科举报反馈,向护理部投诉她越级越权。”   陆洋说着,想起程澄那时候的话语,都忍不住笑了。   不要说你自己进去工作,你牵条狗进去都轮不到她来开口赶你出来。   林远琛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之前提及过去那些事的时候总会出现的阴郁和晦暗,眼里的挥散不去像是沉进无底深渊一样的黯然,现在都淡了很多,虽然还是有痕迹,但脸上浮起的笑意也没有刻意或是伪装的色彩。   程澄安慰小孩子时,大概又说了什么混账话吧,林远琛猜测着,静静地抽了两口烟。   陆洋见他一直不言不语,大概也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   沉默是月下路灯橙黄的光晕,罩在有些刮痕和尘灰的玻璃灯罩里,裹着一簇簇成荫的树冠枝叶,在冷硬的地面上洒下成片的阴翳。   风吹过的时候,枝叶摇曳,也摆弄着树影晃动,像他莫名生出些许浮躁的心境。   道歉的话语这一次却梗在喉咙,像是之前说得太多后,难免担心是否已经变得苍白无力。   一捧冰雪捂在心口久了,总会希望能有回暖,能有一丝从团团坚硬里传出一点带着温度的跳动。   说完慢慢来,但还是太贪心了,林远琛在心里轻轻一叹,其实从去年年末到现在,几个月来,陆洋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多转变,有回应也有松动,他的努力没有石沉大海,孩子心里还是愿意跟随自己的。   林远琛的脸上再度浮起自嘲的一丝笑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把烟灭了,准备问陆洋一句想不想吃点什么,就听见陆洋先开口了。   “我饿了。”   小孩子一双眼睛明亮又澄澈,像是这黑夜里另一束月光。   林远琛转头看着他,陆洋又接着说道。   “本来叫了外卖,但是点得不多可能吃不饱,老师再给我买个饭团吧。”   目光在短暂的相触里,却仿佛有了百转千回的感受,酸软的感觉其实并不浓烈,却像是一点一点渗进泥土的每一寸缝隙里浸润根须一般,渐渐层层地漫上胸怀。   林远琛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看得不够真切的晶亮。   “好,等会别的也多买点,你带回去跟值夜班的同事一起吃。”   “嗯。”   心外科重症加护单间的值班室,吴乐还是第一次过来。   单间里昏睡着的女孩子眼前是漫长而艰巨的关卡,吴乐看着病人的资料,大概是被患者材料上清晰的年龄数字所刺痛,她看向病床的眼神一直带着怜悯同情,女孩子的年纪跟她自己一样大,甚至连生日月份都靠得很近。   江述宁看到她在,有些意外。   “诶,我记得你不是普通病房值班吗?”   “嗯,但今天早上有个主动脉夹层的病人,我跟着看了手术,陆师兄说让我也来这边多学学看看,我等会就回去。”   外头心脏外科重症监护室的每一张病床旁已经连着相当多的设备和仪器,连在单个病人身上的管道导管都能看得人眼花缭乱,更不要说重症单间加护。   “噢,我知道那个12床,他情况应该挺好的吧,明后天就能转出去,四十不到还年轻,恢复起来会快一些,以后真得好好控制血压了。”   江述宁感叹着,又看向了屏幕上单间里的情况,这个才是真的困难。   “免疫排斥是最难的,唉,只能希望她后续能够扛过去。”   这样的病痛面前,医学只能争取机会,无法承诺结果。   唯一的机会也伴随着以后再也离不开的终身药物支持,身体里放进了不属于自己的器官,器官被植入了陌生的空间里,彼此本能就会视为入侵,开始各自识别破坏。   免疫抑制治疗根据排异的状态不同,效果也存在不确定,附带着抵抗力失调,体内紊乱可能并发的严重感染,甚至恶性肿瘤,而移植器官的功能也有可能在以后生命的任何时间里,出现减退甚至衰竭。   “但是对于许多选择了这个方式的家庭来说,就算倾家荡产哪怕能把人多留一年半载都觉得是值得的。”   这一床的女孩,父母都是乡镇企业厂房里工作的工人,因为这个病,一辈子的积蓄都堆在了这里。   郑晨阳。   这个男孩的名字再一次出现脑海里,思路仿佛被遗憾和无奈所打断,吴乐无意识地断续说着感慨的话,目光停留在室内患者的病床上觉得不忍,却也犹豫着久久没有移开。   前期的手术费用包括后续的维护,动辄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全部家底。身边的至亲也是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背上债务,一切的生活和工作都可能永远围绕着这个人转。   “如果...医保能够的话,有更大比例的报销或者......”   声音因为不是很有底气,而有些小声,其实就算说出来,心里也明白目前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可能。   “医保是老百姓的钱,一种药,一种罕见病进不进医保,报销比例。这些牵涉太多,都不是简单的事情,”江述宁声音温和平缓,知道她只是因为一时的情绪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便也没有说太多。   看着小姑娘郁闷,江述宁正准备再宽慰她两句,手机就响起了信息提示,站起身,准备下楼去取外卖。   “能麻烦你帮师兄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拿了马上就上来,几分钟而已。”   就算是让下级帮忙,江述宁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是礼貌,姿态客气也很讲分寸。   身边高年资的医生布置事情或者任务,有的时候都可能是命令的口吻,见江述宁这么客气,吴乐连忙点了点头,“好啊,可以的,师兄放心如果有什么事情,这里的主治医师也在,我也会及时打电话回科室的。”   江述宁笑着跟她道了一句“谢谢”,便脱了白大褂挂起来,消毒过手出门了。   值班室宽敞,吴乐拉过一把椅子,把带来的上课笔记摊开在桌上,准备一边复习考试一边当值。   门外在这时传来了几声突兀的敲门声,吴乐看到进来的人笑了一下。   “菁姐,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   陈菁背着包,正准备下班,手里提着两份小盒子的水果切块拼盘,“刚要走,想了想你上来学习,还是来看看你吧,”笑容热情,环视一遍四周,“怎么就你一个人吗?”   “师兄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吴乐连忙说道。   陈菁的目光轻微地流转了一下,露出了几分复杂又同情的眼神,像是要说什么话一样的,转身把门关上后坐在了吴乐的对面。   西门外是送外卖骑手的集中地,时间已经太晚了,现在只有零星两三个人。   陆洋发信息来说等会再带点零食上去,林主任的意思,今天供体来得急,评估和手术前前后后紧急忙下来,大家都辛苦。   江述宁的手指在屏幕上按着,回复了一句。把手机放进口袋的时候看到锁屏的画面,似有一瞬间的停顿,但是很快所有的想法就压了下去,提着外卖往外科住院楼走。   “...江老师?”   江述宁转过头来,大概看了有两秒才想起来,对方是谁。   “何霁明,我是急诊的何霁明,”何霁明见他像是在努力回忆,忙自我介绍说道,“我们见过几次的。”   “我记得,你是程老师带的学生?”江述宁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书,“贺银成?你是在准备考研吗?”   “噢...是的,”何霁明像是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把书本往后藏了一一下,动作的幅度很细微,但还是被江述宁敏锐地捕捉到了。   “学习是好事,我其实也有考虑要不要继续进修。”   说到这里,语气一转。   “我以前有段时间也做过一点西综辅导,辅导过好几个师弟师妹,可以的话,我们加个微信吧,我那些也有一些过往整理下来的题集和梳理发给你。”   “可以可以!我当然可以!谢谢师兄,”何霁明忙摸出手机,打开了微信名片。   “如果有想问的题目可以随时问我,我如果在忙,等我忙完会全部一道一道回你的。”   “谢谢师兄。”   等把手机收起来的时候,江述宁看了看他,才想起来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值夜班吗?”   “没有...因为程主任很忙但也总是挤时间给我讲题,所以我夜班的时候就留下帮他做做事。”   “挺辛苦的,加油吧,”江述宁看耽搁的也差不多了,跟他挥了挥手,“我先上去了,走了。”   何霁明在看着他离开后,有些好奇地打开了江述宁的朋友圈。   开了三天前屏蔽的功能,一片空白也没有任何文字,只有背景是一张像在某个山谷拍的照片,天空湛蓝,远处望不到边的群山峻岭,山巅都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好像刚才手机锁屏上也是这张照片,何霁明莫名的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看过。   他没有多想,往急诊楼走过去。   ——————————————   第二天一早的晨会上,所有需要重点关注的病例和事项都被提到会议上作了分析和强调。   月底科室里有几位医师都要外出参加会议和学习,日常工作和带班,手术安排以及万一有急诊手术的部署,会议上也都交代清楚,陆洋把经过协调的安排表放上屏幕。   会议结束的时候,关珩凑了过来,“吃嵌糕吗?我去买。”   陆洋瞧了他一眼,半调侃说道,“看得出来你很闲了。”   “你会不会说话,”关珩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要是还像之前那样忙,这也管那也管,人家还以为我不肯撒手要架空她呢。”   陆洋收拾着桌上的资料,“好,我要一个不辣的,你加什么我跟你一样就好。”   回到值班室,把东西放好又拿了自己的听诊器,陆洋往普通病房的方向走去。   楷楷已经可以坐起来了,没有打针的手里拿着一个水壶盖子正捏着玩,孩子的父亲不在病房,只有孩子母亲在。   今天没有大查房,是按照分组各个组内自己安排,陆洋便先过来看看。   楷楷的呼吸,心率还有脸色各方面都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说话的声音力度要比之前要好得多。   小欣坐在一旁见陆洋来了,站起身喊了一句,“医生哥哥好。”   “小欣早上好呀,”陆洋笑了,“你要叫我叔叔了。”   估计是住院医和护士们逗小孩叫他们哥哥姐姐,但真要论年纪,叫叔叔阿姨才算合适了。   小欣点点头,又叫了一声,“医生叔叔好。”   样子乖巧,床头柜子上的图画书又换了一本,再过不久,值班室里面专门准备给小孩子的那些图画本估计就要被小欣读完了。   想起隔壁病房里,韩教授有一位冠脉搭桥的中老年患者,儿子儿媳白天都要上班,只能晚上过来陪护照顾,身边带着跟小欣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直抱着手机或是ipad玩着游戏,父母不给,要他看书,小孩子便在病房里面哭闹不停,还坐在医院地上跟父母置气。   老爷子怕打扰到其他病人,为了病房清静,便让儿子给他,结果又因为小孩的教育问题,闹得不太愉快。   昨晚小孩子还在一旁说了一句,他想回家看电视,有节目要开始了,让爷爷自己在这里睡觉就好了。   说完便被自己父亲打了一耳光,哭得声嘶力竭。旁边的病友看不下去,开口去劝,两口子可以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家,一个人在这里照顾就好。   “您不了解我爸那个性格,我老婆要是带孩子回去不在这里,老人出院转头就要出去邻居们到处说,儿媳妇不管她家公只有儿子念着他。”   病房里从来不缺一地鸡毛的事情。   看着眼前一直懂事的小欣,陆洋蹲下身,“等会儿我从值班室再拿两本画本给你看,好不好?”   小欣摇了摇头,“不用啦,我跟姐姐说好了,这本看完了再去拿下一本,我一个人没办法同时看那么多本,别人也可以看。”   轻轻叹了口气,陆洋只能点头应了一句“好”,站起来时抬眼看向了孩子的母亲,对方的表情有些木讷,听到陆洋跟小欣的对话也没有在一旁说什么,也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去听内容。   即便跟陆洋目光相对,也只是僵硬地笑了笑。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什么原因,好像比之前看上去还要消瘦一点,憔悴得都有些脱形了。   “楷楷今天的状态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陆洋说着,看了一下时间,等会儿十点左右会有住院医过来给楷楷换药。   “明天会给他安排一个超声复查。”   “那医生,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女人的脸上又浮起忧虑的神色,但是又不像之前那样的急躁。   陆洋心里微微一沉,估计他们还是担忧费用的问题,但是孩子肯定是要恢复到符合出院状态,他们才能开出院。   想到这家人之前在儿科重症监护室外那么闹,陆洋也有些头疼。   “出院的话,这几日肯定还不行,先看一下明天复查的情况吧,”   女人看着床上比一般同年龄段孩子要瘦弱,捏着水壶盖子对着自己叫了两声“妈妈”的楷楷,脸上却除了疲倦没有其他的情绪,点了点头,   “...好的,我们知道了。”   跟之前在监护室外的样子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陆洋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女人现在明面看上去情绪稳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交代了一些楷楷这两日饮食和日常需要注意的事情就出来了。   出来之后,在电梯里,很少见的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一般来说都是父亲打电话过来,说话时会听到母亲在一旁跟着唠叨,等他说要跟母亲说两句的时候,对话又总是不长。   日常的嘘寒问暖,最近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季节交替不定,叮嘱他不要贪凉感冒,不要吃太上火的东西。   一边说又一边担心怕他正在忙碌,太啰嗦了会打扰到他。   但陆洋在问到母亲,“最近一切还好吗?”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那头回答他一切都好,就是跟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时,似乎是有非常短暂的一秒空白,不知道是信号问题还是他的错觉。   “弟啊,”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母亲用着老家叫男孩子的叫法喊了他一声,“今年过年能回家过吗?”   不是没有愧疚的。   本来打算过年回去,但是年前调回心外科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拖到清明,拖到五一,拖到端午都快到了,他多久没回家,自己都已经没办法马上算出来。   “我尽量,请个三四天也会回去看看的。”   挂了电话后,来不及整理有些郁结情绪,就拉开楼梯间的门赶去心外ICU。   这几日,科室的工作重点还是放在了昨天刚做完移植的年轻女孩身上。   从手术台到病房,女孩现在还没有渡过超急性排斥反应的危险期,时刻都需要监测进出量和一切生命体征的数据反馈。   人已经醒来,但还是非常虚弱,对于外界的话语反应也只能点头摇头。   一对父母在病房外听着医生的描述虽然有些话语词汇都听不太明白,但在隔着门上的玻璃望见了术后的女儿后,还是忍不住双双老泪纵横。   可即便这样,生死依然是一道随时都可能会出现的门槛,死神的阴影也没有退去。   陆洋在系统里看过林远琛今天早上来查房时开的医嘱,昨天这个手术相关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离开医院。   昨夜有些格外漫长,他跟江述宁还有两个住院医,在值班室里的躺椅和沙发上凑活着眯了一会儿,没回自己的休息房间,林远琛时不时下来看一下情况,回到楼上也有其他工作要忙,直到清晨才睡了一会儿。   而面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师,眼里有非常清晰的红血丝,但是直到现在,一丝倦意和劳累后的疲态始终都没有在他的脸上有任何的流露。   “去杭州之前这两天你把工作都交接好,尤其是床还在监护室里的,还有准备评估出院的,多留心一点。”   陆洋点了点头,林远琛在外面看着心外icu的主任医师在里面工作,半晌才悠悠说了一句。   “目前来看,情况还算理想,我作为主刀做了几十台移植下来的感觉来说,她应该可以撑过去。”   女孩如今就像被隔离在玻璃罩子里面,一丁点感染和意外都有可能夺走她脆弱的生命。   “登记顺序,配型,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又是在咱们医院,这样的机会都能碰上,我相信这个患者会有好运的。”   运气这样的话很少出现在林远琛的口中,陆洋也难免有些惊讶地望向了他,却听林远琛大概沉吟了片刻后,突然对陆洋说道。   “如果一切顺利,博一我打算送你出去一段时间。”   水流哗哗地冲刷过手,交叉搓洗,皮肤都几乎发白后,抽纸擦干。   虽然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又继续讨论起了患者的病情,但那一句说得像是一个不够正式的决定一样的话语,却总是时不时的掠过陆洋的脑海。   刚下门诊回来,陆洋走进茶水间,拉开科室的冰箱拿了一瓶冰可乐。   “现在的病床紧张,等到有床位,我一定让人联系你啊,”韩教授进来,一边聊着电话,脸上因为刚下手术,还挂着细密的一层汗。   电话里面的人似乎激动了一些,说话的音量很大,陆洋离着几步都听得见。   “不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钱的问题,这样吧,我现在准备上手术了,不好意思啊,我晚点,晚点再跟你说啊。”   挂了电话,人就直接往椅子上一坐摇了摇头,“可真要命。”   陆洋乖觉地起身从冰箱里又拿了一瓶可乐出来,递了过去,对方明显心情不是很好,没有道谢,扭开了盖子就往喉咙里一灌。   “妈的,没床就是没床,有本事就去找上面领导出面来加,我给他加了罚钱,他补给我吗?神经病!”   听到他骂了一句,陆洋也没去多问,只是笑着说了两句,韩主任消消气,就走出来了。   再过一段时间临近暑假,到时候先心病就会像春冬季节的心血管一样迎来所谓的“手术旺季”,不论是他们科室的先心病区还是儿科监护室床位会更是难求。   关珩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捶了捶自己有些僵硬的肩颈,眼前的表格密密麻麻的都是数字,看得他头晕脑胀的。   陆洋走过去看了一眼,是在核算科室的医【尐】保支出,微微皱了眉头。   “陈菁不是回来了吗?怎么还是你在算啊?”   “回不回来都是我在做啊,”关珩的语气无奈,看他坐下来准备算前三周的夜班费,又笑着自嘲了一句,“你是管家,我是会计,学什么做什么到头来干的都是算数做表的活儿,不是这样吗?”   陆洋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珩却接着挠了挠头有些苦恼,“还有手术耗材,哎呀头痛。”   “让陈菁去算吧,”陆洋坐在电脑前,没有去看关珩有些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什么位子干什么事情,她回来了该做的事情就让她去做吧。”   目光看着陆洋,像是多少有点揣测和探究,但是没有明着问出口的打算。手指点着鼠标的声音有些突兀,关珩安静了半分钟后微微耸了耸肩才说话,“你说的倒也是。”   陆洋没有再跟他多说什么,眼睛专注地看着电脑里表格上的内容,脸上却忽然闪过了一丝疑惑,摸出了手机打了个电话。   会议室内,只有陆洋跟吴乐还有吴乐的带教住院医师三人在场,陆洋其实只是做个了解,但是看着吴乐有些紧张地低着头的样子,陆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我知道你是学生,也不是规培的专硕,本身科室就不会给实习学生排几个夜班,当然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忙,我可以理解,”陆洋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你全部换到下个月,这样会很累。”   一旁的住院医看了一眼吴乐又看了看陆洋,想要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陆洋接收到眼神,没有马上问,仍旧是很耐心地等着吴乐的回答。   “我是的确因为自己有点事情,所以希望能跟就跟另一位师兄换调个班。”   吴乐踌躇着说完,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在小姑娘走出去后,陆洋却在听到住院医提及的事情后,脸上细微的闪过一抹看不清的情绪。 第45章 (上)   程澄再次在医院门口看见颜瑶,都有种恍惚他们还在同个实验室时候的错觉。   颜瑶还是那样,即便是在平常也依旧一身整齐的套装,干练干脆,只是看着前方的神情也很冷淡。   “你最近来得这么频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准备转过来了,”程澄把刚拿出来的香烟重新塞回裤子口袋里,手里提着包正准备走去停车场,“怎么了?总不会是又来找我的吧?”   面前的女人笑了一下转过身来,程澄才看见她的手指间正夹着细长的香烟。   蓝色的南京,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   “不是特地来的,顺道经过,新院区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吗?”颜瑶说着,瞥了一眼程澄,嘴角的笑很轻,眼里却没有任何波动,“这可感觉是个最后的台阶了。”   程澄摸出车钥匙,现在时间也晚了,他没有太大的意愿跟颜瑶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既然这么在意新院区,不如你自己调过去,不是挺好的吗?”   “我在中心做了这么久,实验室又在负责老师的研究项目,我没办法调,你难道就打算在这家医院的急诊小值班室里窝到退休?”   “怎么?这是一件丢脸的事吗?”程澄的脸上露出不悦,对着颜瑶也没什么好脾气,“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多嘴。”   “我听远琛说他在这里做了一台胎儿心脏介入,你也参与了,一开始我还不相信,但后来觉得口是心非是你一贯的风格也就不意外了,”颜瑶目光敏锐地看着他,“张教授可是势在必得,除了杨皓,还安排了两个得意门生过去,到时候‘家天下’不是他师门的好孩子也就很难出头了。”   程澄听了这句话,却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不屑又包裹着几分荒谬,“那跟咱们也没什么区别啊,怎么?我在你心里是那么有正义感的人吗?”   见他阴阳怪气,颜瑶的脸色沉下来,把烟踩灭,“老师指导我,培养我,我跟老师同气连枝,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啊,很对啊,”程澄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无声地告诉她,自己正急着回家。   “本来以为你是有一点转变了呢。”   颜瑶看程澄根本不想多谈,开口叫住了他。   “对了,老师和堪恒的交情一直在,前两天堪恒的林董来实验室了,谈完事情请老师帮着转达对你的感谢,谢谢你关照她的孩子。”   颜瑶看着他脸色,又继续笑了笑说道,“毕竟远琛丢给你那个能做夹层的专硕你也没留下,江家出了天赋这么好的江述宁你也不关心,却带了何家的孩子,老师以为这是你的示好,看来是会错意了。”   程澄的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他只是我带的实习住院医而已,我既没有给他项目,也没有指导他出什么成果,他也没有考到我这里,我跟他只是上下级。”   说完就不再理会,径直地往前走。   “博士毕业的时候跟你分开,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颜瑶在他身后突然说出了这句话,程澄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神情也依旧平静如水。   “颜瑶,你是37不是17,拿过去放狠话,很幼稚也很情绪化,不应该出现在我们两个成年人之间。”   几十米开外的外科住院大楼里,江述宁看着窗外,入夏后,天色暗得很晚,忙到现在,以为才8点多,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都快10点了。   跟同事交班后。江述宁回到了办公室,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离开医院。   出了电梯,就遇到吴乐跟几个规培的硕士生刚刚从医院图书馆回来,手里都抱着厚厚一沓复习资料,江述宁笑着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看吴乐似乎还没有准备回家的意思,便随口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不下班吗?你今天又夜班了?”   “啊...没有,我上去换个衣服再看会书才下班。”   吴乐回答得有些磕巴,眼神似乎也有点闪躲,估计是有约会,江述宁了然,毕竟是别人的私人空间他也没想了解太多,便说,“噢,这样,那我先走了啊。”   吴乐跟他轻轻挥了挥手,说了句拜拜,就上楼了。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江述宁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充电器落在值班室里了,只好回来拿。   心里正骂着自己丢三落四,往回走的路上却意外地看见了刚刚上去的吴乐,现在又下来了,的确换了一件衣服,相比之下色彩和款式都明快很多,只是身边走着另一个人——护士长陈菁。   两个人有说有笑,手臂也像是平常女性好友之间那样挽在一起。   有些意外,吴乐虽然是比较外向的女孩子,可跟新回科室的护士长能处成这样的关系,是挺想不到的,但江述宁马上收回视线,又重新踏进了大楼的门。   “关于这个问题,从我不再上手术台开始我们已经讨论太多次了,我的答案到现在还是没有变,你不用再来找我说这个事情。”   颜瑶却不肯退让,“你固执下去有什么意义呢?你这样觉得你对得起谁?”   “颜瑶,我学医从医,除了读博前出国学习的那三个月,从实习到现在我半辈子都关在医院里,我指天对地可以说我程澄职业生涯没有一分灰色收入,我对不起谁了?”程澄笑了,“不要说老师,你也好,远琛也好,大师兄也好,你们谁敢发这个誓?”   颜瑶望着他,感受复杂而交错,觉得他仿佛既熟悉,却又已经陌生。   “我不仅仅是因为当时那件事情老师选择沉默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桩桩件件一堆事情我看着听着,都无法认同。”   夜晚站在车库前,明显不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地点选择,这一片很少有病人或者病患家属经过,是本院的职工才能停放车辆的地方。要是被哪位认识的同事听到或是见到,流言蜚语,八卦消息自然会传出去。   程澄到现在也是无话可说,但无论是对事情还是对人,他都没有任何松动,直面着脸上如冰霜一样冷冽的颜瑶,“这么多年你也没变,我也没变,那你就应该知道,我的性格。”   颜瑶大概是一直定着目光地盯着他看了快十几秒,才接道,“既然你真的不想,那老师估计会试试看去说服大师兄吧。”   提到闫怀峥,程澄也并不觉得出乎意料,的确,对陈院来说,如果能劝得动闫怀峥回来,那以他的资历任科室主任没有人会有异议。   但是吴航的名字一浮在心头,还是有一份深重的惋惜缓缓升起,程澄又想到了自己对于江述宁的那点疑问,可一旦触及又不愿再多想,那所有的思绪全都压制。   没有再说任何个人的看法,他深深地看了颜瑶一眼,便转身像是多年前从自己老师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样,沉默也绝不回头。   ————————————   是一大早出发去的杭州,50多分钟的高铁很快就会到达。   列车在快速地飞驰着,陆洋打开手里的平板,密密麻麻的文字是这次林远琛关于先天性心脏病微创治疗的讨论发言,他在帮着做最后一遍的校稿。   手机微信群里的消息从7点半后便开始不断传来,是住院医汇报的早晨查房的情况。   关于移植的女患者今日是否要调整抗排异药物的用量,林远琛坐在一旁,思考回复过,就锁屏手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颈枕,准备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从上车前,工作里面一直仿佛机器一般,再怎么连轴转精神都始终保持高度集中的人,终于有了一丝人味儿——在医院之外的地方,林远琛终于流露出了一点明显的疲累,闭上眼睛就昏睡过去了。   时刻需要监测的移植病人,一旦有什么问题,是需要及时处置的,所以两天一夜的行程前,他一直待在医院里,同时也准备会议发言内容和作为期刊审稿人看完很多还没阅读的投稿件,加上昨晚又做了急诊夹层手术,而明天下午赶回医院后,当天晚上还有一台择期的搭桥,安排很紧凑。   陆洋昨天晚上值班时,有稍微浅眠了几个小时,现在的精神还可以。   管床的住院医师们把今天下的医嘱,还有一些新收病人的情况,一个一个都发给陆洋,陆洋看过觉得有需要补充的再回复讨论。   信息上说,楷楷的父亲今天有过来询问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看现在的情况稳定,希望能够转到当地医院做后续的恢复。   异地就医的报销比例有差别,出于费用节省他可以理解,但是孩子转院肯定是需要全面的评估和讨论后再决定的。   一般来说,肺静脉异位引流的手术没有意外情况,患儿是在半个月内就能出院,但是楷楷体内的做法跟之前的术式不同,术后又有发生过肺部炎症反复的情况,就算后续好转得很快但还是要谨慎。   “你跟他家属说这两天情况再观察一下,如果稳定的话,我们回来确定后就开相关的手续。”   陆洋一边按着手机上的语音键小声说道,手指还一边在平板上敲着回复另一个住院医关于病人床位的协调问题。   如预料的一样,暑假前会有很多先心病的手术咨询和预约,有大部分先天性心脏病并不需要一出生就进行手术,甚至可以等到年龄大点再做,所以很多人会选择在孩子学龄前去做根治手术。   床位和手术时间的安排,从现在就要开始有预案,陆洋看着电脑,头脑思考得非常入神,并没有去注意身边的人,慢慢地朝自己倾斜。   林远琛并没有放下座椅靠背,列车偶尔运行惯性的晃动一直在让他无意识的往陆洋这边靠。   监护室里做完夹层手术的病人,术后的尿量排出一直较少,这关系到病人体内心脏血管到肾脏的循环,并不能掉以轻心。   “16床那个病人今天注意看一下尿量,如果下午的时候情况还是这样的话,就利尿补钾都上,同时......”   打字到一半,肩膀上传来的重量有些突然,让他一时也有些许僵硬。   林远琛本来脖颈就轻微的有朝他这边歪着的趋势,头随着车厢因为运行时不时轻微的摇晃就靠到了自己的肩头。   估计是因为现在在车上,所以林远琛很放松,睡得很沉,耳边还能听到他细微得几乎不可察的鼾声。   陆洋的动作有所踌躇,生怕一点牵动会把林远琛弄醒,但是这样的姿势又的确有点尴尬别扭,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平板上,前一秒还在接续着讨论,现在没有得到及时回复的住院医已经等不及发了个问号过来,陆洋只能暂时用一只手先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出来,再点击发送。   是熟悉的洗衣液混合着沐浴露和洗发露的味道,很家常也很清淡,发丝有些硬,硌在他的肩上有一点隐约的刺感。   呼吸缓慢均匀,连节奏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   半边的身体几乎不敢动,陆洋在连续回复了好几条下属的住院医师发过来的询问信息后,广播里才传来了余杭站到站的提示播报音。   林远琛被音量吵醒,抬起头环视了一眼。   “抱歉啊。”   “啊,噢,没事的,”陆洋看着林远琛又调了调颈枕的位置,手肘支撑着窗沿靠着窗边,便又说了一句,“老师要不再睡会儿吧?还没到呢。”   “你肩膀不酸吗?”   “啊?”   陆洋没有太懂是什么意思,见林远琛笑了,才反应过来,每一次被开玩笑的时候,都很快就会脸红。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再睡一会儿,到了叫我。”林远琛没接着逗他,只交代了一声,就因为松懈下来的困倦排山倒海袭来,闭上眼睛。   手里的消息回完,陆洋看了看窗外经过的平阔田野和远处连绵的丘陵,视线再度回到了林远琛的脸上。   这样看着,眼下的淡淡青色有些明显,虽然平时乍一看因为本身五官立体,加上健身运动和皮肤上的管理,并不太容易透露出年龄,旁人猜测大抵也都是30出头,但是坐近了看还是能感受到岁月与平日里操劳与消耗。   但陆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老师的确是比很多到了这个年纪的医生要好看太多,又想到程澄总是会抓着那一点少年白说他不如去把头发全部染白,门诊的时候也能增加患者的信任度,陆洋就忍不住低头笑了。   “笑什么呢?”   林远琛靠在窗户边并没有睡过去,半睁着眼睛看着他,可能刚醒的缘故,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没有没笑什么,吵到老师了吗?”   摇了摇头,干脆坐直了,整理了一下衣服。   “醒了之后再睡就很难睡着了,很困又睡不着,等会儿出站的时候,买杯黑咖啡吧。”   在东站下车,这次先心病论坛会议的举办地酒店已经有负责人派车来接了,到达酒店之后稍微休整一下,9:30会议开始。   陆洋在自己房间内洗了个脸,就接到了住院医打来的电话。   “刚才楷楷爸爸又来办公室了,说对我们后续开的检查也有疑问,江老师现在在跟他们做说明,他老婆的情绪又很激动,说我们乱收费。”   陆洋站在镜子前忍不住扶额,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睡下之前洗了头没擦干,他现在有点迟发的偏头痛。   “先跟家属好好解释,苏教授现在在病房吗?”   “苏教授今天手术日,韩主任在,说门诊结束就过来,上次家属闹也是他过去说明情况的,”住院医的声音听得出也很是头痛,“师兄,这家人跟不定时炸弹一样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楷楷的情况到达出院标准就到头了,我等会儿跟林主任说一下,明天也尽量早点回去。”   陆洋说完,考虑到家属可能会有录音,又叮嘱了一下住院医师注意沟通用词,就把电话挂了。   衬衫袖口的纽扣平整,扣好外套,陆洋整理好之后看了一下时间,直接到了会议厅楼层去等林远琛。   电梯刚下了两层,“叮”的一声打开门后,进来的人大概在愣了半秒后,又端详了两秒眼前的人,有些惊喜地也有些讶异地喊了一句,“陆洋?”   ——————————————————   陆陆续续有人进场,门外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各自聚着进场前寒暄交流,开口都是“师兄”,“师弟”,今天的场子以华东地区为主,但是先心圈子放全国也就那么大,这些主任教授之间互相基本都是熟人。   “没想到你回到心血管外科了,那个时候你不是自己也说估计回不了原来的科室了。”   周昱感慨着,但看向陆洋的眼神里没有恶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你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你导师这样带着你应该也是挺看重你的,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陆洋的确没想到这里会遇到周昱,两个人站在会议厅外面就聊了起来。   当时陆洋在急诊已经呆了一个月,周昱是其他地区医院过来的进修医生,待在急诊重症,跟他一起工作过。   外院来的进修医生,很多时候心态都比较轻松,没有以后长期的人际牵扯,也没有太大的压力,一般都是奔着进修期满回到本院升职称的,加上周昱人长得又是一副端正可靠的长相,开朗又处事玲珑,说话也幽默,当时在医院进修时在几个关联科室间都挺吃得开的。   那是陆洋最艰难的时刻,周昱对他算不上多好,但是吃饭点饮料都会问问他,一起夜班的时候也算挺互相照应的,同事到这份上也是挺不错的了,所以半年期满,周昱走的时候,陆洋也请了对方一顿饭。   “你现在跳槽了?”   “对啊来南京了,虽然做了先心病重症方向,而且签的合同没编制,违约离职给那边医院也赔了笔钱,但是跟女朋友在一起嘛。”   西北地区跨到南京来,的确不容易。   “这也没办法,不给我解决安家的问题,我哪可能留在那里工作,我媳妇儿跑了谁赔我?别跟我扯什么奉献,老子又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   “赔的钱不少吧,”陆洋的眼睛不经意地左看看右看看,还没见到林远琛下来,时间已经快到了。   “辛苦两年就赚回来了,”周昱笑得爽朗,像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你呢?你现在还那么拼吗?”   “哪能啊,”陆洋笑了笑,“以前觉得自己还年轻,现在快三十了,身体是真的有感觉的。”   “你们医院......刘哥的事儿我知道,唉,也是很可惜。”   提到刘晟,陆洋的脸上也黯淡了些许,医生的圈子互通,加上信息时代,有点什么事情传起来都是很快的。   “你是真的不能像之前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那么拼了,没日没夜的工作,连续几十个小时不睡觉,你给那个39岁,就是大年夜进来的男的心脏按压到你自己累晕过去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呵,没有那么夸张。”   陆洋摇了摇头,脸上虽然又重新带着笑意,但是一丝丝细微的苦涩还是会在回忆起那段岁月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渐渐浸润在目光里。   抬眸的时候,看到林远琛走过来,陆洋像是下意识一般地迅速收起了表情。   周昱看了看来人,回忆起他是谁后,连忙稍稍欠身说了一句,“林教授您好。”   林远琛也礼貌地微笑着回礼,“您好。”   陆洋动作细微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林远琛身后。   “我是周昱,之前有幸在贵院进修过的。”   “我有印象,在急诊重症监护一区看到过你。”   “对对对,”周昱很惊讶但看得出也很高兴,“没想到林教授还有印象。”   “都是同事嘛,”林远琛客套着,但又突然像是感兴趣一样问道,“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陆洋脸色一紧。   周昱却没有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化,之前虽然听说过院里著名的心血管外科专家林远琛是陆洋的老师,但那个时候陆洋落魄,他自然也没太当真,现在一看估计的确如传闻一样,心思也就活络了起来。   “我之前跟陆洋共事过,在聊以前一起工作的事情。那个时候陆洋很拼很努力,也很照顾我这个进修医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   “没有没有,夸张了夸张了,都是师兄照顾我。”陆洋连忙摇头,又给周昱使了个眼色。   周昱有些不明所以,但林远琛倒是主动。   “那你们再聊两句早点入场,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就看了陆洋一眼,示意他,自己先进去了。   周昱见对方无意接自己的话茬,陆洋的表情又有点奇怪,心里便又有些犯嘀咕了,还没等人走出几步就说道。   “哪里夸张了,就刚才说的那个病例你抢救完,自己晕过去,被程主任跟我抬上病床的时候,还开始说胡话,说你累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什么的,太吓人了。”   周昱看他,脸上的表情像是想起那个时候的陆洋还有些心有余悸。   陆洋来不及阻止他的话语,只是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望向林远琛背影。 第45章 (下)   坐在位置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那些苦涩的在迷茫里徘徊的过去他其实并不避讳,只是重复提起,始终都会像梗在中间的一根刺一样,他不想再去回忆,生活也总是要往前。   况且林远琛跟他因为过往的拉扯,还有互相之间无论是倾吐出来还是埋在心里的那些恩怨早就已经理不清了,他既然已经想要放下,便本能地就想选择回避,不再回望,只往前看。   会议厅宽敞明亮,并没有坐满,但也来了不少华东地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著名专家和各家大医院的学科带头人。   一边听着浙一院的病例分享,陆洋忍不住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不断传来的微信信息都是关于病人情况的沟通,有些比较急的,他必须马上回复。   上午做发言的大都是业内极有声望地位的大拿,林远琛站在其中大概是因为太过年轻显得有些突兀。   上午的会议结束,很多人并没有马上走,在场的因为出身院校,实习医院或是进修经历多多少少牵扯着一点同门情谊,在这个行业社交也是一门本事。   “之前听说林教授的团队成功完成了一台宫内胎儿的心脏介入,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听到林教授的病例分析可以取取经,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   “哪里哪里,在先心病领域我一个后辈,还是要多多跟各位老师多多学习。”   会后的交谈看样子也不会很快结束,陆洋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后面,看着林远琛连续跟几位教授互相之间的你来我往,时不时配合着微笑。   “这是我的学生,陆洋,从研究生的时候就跟着我了,这位是苏大附一的王教授。”   陆洋心中一愣,没想到会提到自己,但很快反应过来,进前了一步走到林远琛的身侧,也不扭捏,大方地微微欠身后开口,“王教授好。”   王教授看上去大概五十岁往上,略微富态,头发也略稀疏,但是面容生得和乐,是挺平易近人的长相。一双眼睛里有些精明的目光在林远琛和陆洋身上不经意间打了个转儿,就主动笑着向陆洋伸手。   陆洋礼貌地轻轻握了一下。   “后生可畏啊,”王教授的视线又回到了林远琛身上,言语里意有所指却也不说分明,“林教授当真好气度。”   林远琛笑而不语,讨论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陆洋随意的眼神一晃,便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有些不太确定的身影。   “老师...”   小声地唤了一声征求了林远琛的同意,在对方点头之后,陆洋也跟王教授道了一句抱歉失陪,往会场另一边的门走过去。   “赵师兄?”   不太肯定地叫了一声,对方转过来,看到陆洋的时候虽然也有点意外但转瞬即逝,很快换上了一副交际的状态。   “好久不见了,”赵繁看着他,语气平和,“想不到你还记得我。”   “师兄毕业之前带过我组课,我当然记得。”   类似的经历摆在两个人面前,赵繁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虽然是另一个分院的事情,但当时院里也像处理自己时一样,当作了典型案例开了大会进行讨论警示。   陆洋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   “伯母的事情,很遗憾,也请师兄节哀。”   对方脸上有些惊讶,可能是没想到陆洋对自己的事情会记得那么清楚,但旋即也淡淡微笑。   “其实我也有心理准备,事情都过去了。”   赵繁跟陆洋差不多身高,但比陆洋还要瘦一些,五官眉宇间要更锋利,笑起来的时候也带着一丝淡漠和距离。   母亲重病时自己直接被辞退,博士也没有继续读下去,还赔进去一笔钱和自己的名誉。大的挫折和困顿,对人的性格磋磨和消耗往往超出想象,在陆洋眼里,他虽然时不时也会抱怨导师太过苛刻,像是旧社会老板周扒皮,但那时候的赵繁脸上时常还是能看到爽朗的笑意。   从小地方考到上海来的学生求的都是一点立足生存的空间,还看得到留院留校的希望时,所有辛苦都被当作理所当然,好事多磨。   后来被调去另一处附属医院,再见面的时候赵繁就似乎沉默了一点。而现在,无人相对的时候,他已经面无表情,渐渐散发着淡淡的生人勿近的冷气。   不过面对陆洋时,还是多了一丝温和,赵繁对着他说话,眼神却望向了远处的林远琛。   “也挺感谢林教授的,我虽然不是他的学生,但他帮了我很多,我来杭州也是他出面介绍的,本来我当时特别悲观,多亏了林主任,”话语虽然满怀着感谢,可也包含着一份歉意,“这么多人在,我不好给他添麻烦,麻烦你帮我向他带个问候吧。”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你挺有导师运的。”   带着隐约的羡慕,又隐隐含着一抹说不出的灰心与失望。   陆洋避开了这个话题,转换了比较轻松的语气问道,“师兄现在在这边还可以吧?”   “这里肯定要比刚离开医院的时候去的地方要好得多,起码现在能继续以前没做完的一些研究,写的东西也能署自己的名字,也不用再面对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生活嘛,都会好起来的,”赵繁说完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时间,没有继续多聊的意思,“我等会儿还得回去一趟,下午见了。”   陆洋点了点头,“好,师兄慢走。”   看着赵繁走进人群里,陆洋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却见周昱正在跟林远琛说着什么。   看上去聊了许久,林远琛也似乎感受到了陆洋投过来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中断谈话。   陆洋走过去的时候,也只听到周昱说了一句,那就不打扰林教授了,便朝陆洋笑了笑也离开了。   林远琛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眼底的一层灰蒙晦暗还是被陆洋察觉到了。   中午,林远琛拒绝了许多邀请,只说自己连着几天都忙碌,赶过来前也没好好休息睡个觉,就回房间补觉去了。   用了餐券在会议承办的酒店六楼自助餐厅随便吃了点,其实餐厅的品级不错,论起海鲜来,陆洋一直觉得还是家乡的最新鲜,但平心而论今天吃的,的确可以一较高下,但他有些食不知味。   下午,因为需要做连线,换了更大的会议厅,设备更加优越齐全。   陆洋将自己买的咖啡递了一杯给林远琛的时候,稍稍留心地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短暂的睡眠并不能使疲累等到很好的缓解,反而让林远琛眼里的红血丝又微微明显了一点。   “谢谢。”   林远琛揉了揉眼睛,坐在会场的位置上接过咖啡的时候发现是热的,动作停了一下,有些疑惑。   “...老师中午没吃东西,我怕喝冷的,肠胃会不舒服。”   林远琛的眼神停驻了两秒,直接打开了盖子吹了吹,自己急着提神,但是这热的黑咖啡连慢慢啜饮都太烫了,估计喝下去能烫到他的舌头。   有些失笑,把盖子盖上。   “对小姑娘才讲究这些,你那杯给我吧。”   “啊?我喝过了。”   “没事,给我吧,你自己慢慢去喝这杯热的。”   陆洋一愣,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又看了看林远琛,脸上那点纠结也没藏住。   “...不要,我也喜欢冷的,我也不想喝热的。”   林远琛叹了口气,手指指着他点了两下,无可奈何,将就着又把热咖啡打开,慢慢吹着放凉。   下午的会议日程没有上午那么满,都是关于新生儿心脏手术的病例分析和探讨,陆洋在看着分享在会议上的手术视频时,稍稍侧过眼看了看林远琛,见对方神色如常也仍有些心神不宁。   本来是整个学术交流会议里他最想了解的部分,危重症的先天性心脏病很多是无法等待的,必须要及时地在出生后几天内进行手术。但就像是很多年前的课堂一样,心里只要藏着事情就听不进去,脑子里只要一想到周昱跟林远琛之间也许是跟自己有关的对话,陆洋便无法完全集中精神。   平板上密密麻麻的记了一些从耳边滑过的信息,等回去再慢慢整理。   中间休息的时候,反倒是林远琛先开口问了陆洋。   “赵繁过得还好吧?”   “噢,嗯,赵师兄说他现在挺好的,”陆洋这才想起来早上赵繁的嘱托,连忙跟林远琛说,“还让我帮他向老师带好,说他很感谢老师。”   “他母亲不容易,他以前也在我手下工作过,虽然临床能力上稍微差一点,但是他科研思维很好,埋没掉也挺可惜的。而且......”   陆洋等了几秒没有等到下文,抬起头看向林远琛时,对方明显欲言又止,斟酌着又转过头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的样子,像是包裹着复杂的情绪。   很快下一场演讲开始,先天性的主动脉瓣和二尖瓣狭窄,右心室肥大,左心室发育不良。陆洋看着这个病例分享里,小孩子的肺部血管起源和交错的情况,立刻地就想到了那个还没出生的胎儿。   林远琛手上直接展开了白纸和笔,笔尖在纸张上迅速来回勾勒,稍稍停顿的时候能清晰地看出他眼里的踌躇,但是运转得飞快的思维和立刻反应过来尝试其他猜想的思路,又再度牵动着手里的笔墨重新描绘。   画的正是陆洋脑海里那个胎儿上一次通过超声和片子定位出的心肺血管的生长模样,即便是做过胎儿心脏介入手术有所改善,但是主动脉的发育还是不够,到时候生下来是否会是需要马上手术的情况依然没有答案。   本以为从这个案例分享突然闪过的灵感能够带来一点术式简化的有效想法,但是林远琛在经过紧六七分钟的思考之后,还是把笔扣上,把纸张重新叠起来,代表着暂时还是没有头绪。   陆洋有些愣愣的看着他把纸张收了起来,自己的脑子正跟着他手上的涂画,模拟着到时候可能可以采取的做法,他还没跟上,林远琛就把思路给否了。   年长的医师可能是瞥了他一眼,意会到他的想法,就把纸张展开在他面前又用笔点了点自己思路里,构建后可能出现梗阻或是不畅的接路,让他自己去看。   “暂时还是只能按照传统手术加你的方式,可能需要做两次。”   陆洋听着林远琛低声的话语,又看着图上几道血管构建做法的设想都有行不通的地方,目前的确只能是这样。   “但是毕竟有机会,”林远琛把纸张重新叠起,收好,“很多时候只要还有机会,就还有希望。”   陆洋望着他,林远琛虽然平日里总能把自己的疲惫和情绪藏得很好,但是坐在身边这么近的距离,心底的沉沉思绪还是通过一双眼眸里的明暗变化透露了出来。   会议演讲间隔的时候,陆洋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周师兄跟老师说了什么,我也想知道。”   林远琛仿佛预料到他总会有此一问,态度也没有任何的回避和隐瞒,即便是话语里有一抹犹豫和依旧带着那一点捉摸不定的复杂,但他回答得很快。   “这个我们今晚再谈。”   “不过会议结束之后没什么安排,饭局明天中午再去,晚饭你想吃什么?之前有来过杭州吗,要不要带你逛逛?”   陆洋还沉浸在他前一句话语带来的忐忑里,突然被这样问,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啊?噢......之前没来过,本来到上海上学的时候,想好好的在江浙沪玩一趟,但是一直也没时间。”   “那带你去西湖还是河坊街?”   陆洋见他是真的打算带自己出去,挠了挠头发,“可是程哥说西湖只有湖和桥没什么好玩的,人还特别多,路还很堵,叫车也不方便,而且程哥还说河坊街都是垃圾食品,骗骗外地人的。”   ......   “那要不你现在打电话问问程澄,杭州有哪里好玩的,好不好?”   林远琛瞪了他一眼,见他身形一缩,憋屈着扁了扁嘴,想想又生气了点,用手里的白纸敲打了一记他的手背。   “什么程哥,没大没小!”   陆洋捂着手,心里暗暗腹诽,全急诊重症科都这么喊,程澄又不介意,自己刚到急诊的时候,喊他程主任,他还觉得别扭呢。   “等会就带你去西湖边上。”   为人师长的人有些蛮横地说了决定,分明是要带学生出去放松,却摆出了没有商量余地的模样,还附带了一记眼刀,陆洋心里嘀咕着但也听话地闭了嘴。   ————————————————   江述宁本来跟着韩教授这两天在上海也在参加学术交流会议,下午会后因为有紧急需要做搭桥的病人而匆匆赶回了医院。   心血管内科扩【尐】张介入术中出现意外的概率其实不高,但是一旦遇到都是十分危急的情况,因为心内治疗的操作前,服用的抗凝药物会对心脏外科手术中的止血造成影响,所以血库需要紧急备血,而心外也一般需要在心脏不停跳的情况下尽快完成冠脉搭桥手术。   江述宁在休息室坐下的时候,脸色已经有了些许苍白和明显的疲倦,灌下半杯奶茶,血糖有所回升才稍微好了一点。   吴乐把班次一调,这个月最后一天有一个夜班外,后续的夜班都调到了下个月的中旬。   走进休息室的时候,小姑娘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着也像是很累,跟江述宁打招呼的声音,也有几分有气无力。   “怎么了?你上大夜班吗?”   江述宁回忆了一下,前一天夜班连到第二天夜班前的班次,一般来说陆洋似乎很少给还没毕业的医生排过,因为在校学生即便在医院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是真正遇到紧急情况,还是会手足无措,所以大夜一般都是正式住院医师才开始有。   他们这些主治医生和高年资的住院医,经常拿这个开玩笑,说陆洋是怕把小朋友吓跑转行。   “因为我自己想调班,所以这个月有一个大夜,但是也有余老师带,所以还好。”   “好吧,很快就下班了,坚持一下。”   刚刚楷楷这家人因为缴费的疑问直接跑到了医务科询问,医务科又发回来科室,明里暗里提醒他们,把病人家属安抚好不要生事。代班住院总的主治医怕自己的代理时间内出差错,把几个住院医全都训了一通,她的情绪自然就有些低迷。   “唉,怎么这样的父母会有个那么懂事的女儿呢?小欣好像知道她爸爸妈妈投诉我们一直找事情,怕我们生气,也不太敢跟我们说话了。”   吴乐感慨着,喝了一口水,原本一直开朗明亮的面容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家人的确是让人头痛,但是好在楷楷的情况越来越好,这几日就能按他们要求的给他们出转诊了。”   倒也不是转诊,吴乐心里还是觉得小孩子无辜,跟着这样的父母和家庭,不知道以后会是怎么样的命运。   江述宁正思考着怎么开导开导这个小学妹,毕竟刚踏入行业,有些情况下可能一个上级一个前辈说的话语就会影响到一个人以后的选择和道路。   还没开口就听到外面有些吵闹的声音,说不上是争吵,更像是大声地说话。   以为是病房家属有什么冲突,但江述宁下意识站起来时,听到动静是从隔壁会议室里传来的,声音明显是关珩和陈菁,还有另一名应该是科室里高年资的带教护师,衡量与思考也就是两秒之间,便又坐下,打算把奶茶喝完去监护看着那个做搭桥的病人。   吴乐有些懵,见江述宁坐下了,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护理的事情,他们内部自己会解决的,不要去插手。”   “可是,他们在吵架。”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吴乐摇了摇头,“可关老师是男的,万一......”   “那边的会议室正对着护士站,加起来一共四五个护士,你还怕他们打起来啊?”江述宁笑了笑,像是觉得吴乐的担心有些多余,但也转了语气跟吴乐分析清楚,“有什么事情他们都是成年人,也有护理部管,我们去的话,一,不了解情况,二,我们插手可能会把事情变复杂,如果有必要,等林主任回来,他们自己会跟林主任汇报的。”   女孩子看上去有点着急,听不进劝说,放下水杯就要走。江述宁见她这样,只好也把自己的奶茶放下,跟了过去。   坐着在哭的小护士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应该是刚轮转到科室的实习,关珩和陈菁正面对着彼此,都是急赤白脸的,场面有些不可收拾。   过来的医生和护士护工看着又多了几人。   吴乐一看陈菁红着眼睛站在正抹着眼泪女孩身边,又看关珩鲜有的摆出了有些骇人的气势,加上今晚关珩值班,以为是关珩在批评下属,正要开口去劝,却见关珩突然轻轻一叹,当着所有人的面弱下了语气,反问了陈菁一句。   “菁姐,我说到底是个男的,没办法说太多,但你们都是女的,可你一直就不把这些小姑娘当人看,菁姐,咱们得换位思考一下吧,如果你女儿你妹妹在医院被这样子对待,你什么感受啊,对吧?”   ————————————————————   有点无语。   跑到杭州吃粤菜这件事情就的确让人有点无语。   陆洋看着外面车流来往不息的繁华马路,即便在饭点也是人来人往,抬头远远地就能看到西湖景区,灯火霓虹装点在湖面的游船上,绕着西湖的街路仿佛日夜都是这样熙熙攘攘的热闹。   店内装潢很是讲究,看上去人均就是贵的。陆洋有些好奇打开了美团搜了一下,然后默默地锁屏把手机放下。   林远琛点的菜,陆洋面对所有的询问都是点头。   “不一定正宗,但是之前来过一次觉得还可以,算是比较有广东味道。”   林远琛拿了茶壶给他倒水,陆洋双手端捧着杯子去接,但对方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一下,帮他倒完才问,“你对着程澄的时候,也这么紧张吗?”   陆洋怔了一下,眼睛都无意识睁大了一点。   “程g...程老师他没有给我倒过水啊。”   林远琛有些语塞,心里忍不住笑着自己,下午刚训过陆洋对待程澄时态度的放松,现在这样的询问又有点像是在吃程澄的醋一样,莫名其妙,又的确矛盾。   心思大概很快就被眼前的小兔崽子领悟到了,陆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一双眼睛微微垂下,落在林远琛眼里,也觉得尴尬,两个人一时都有些不自在的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陆洋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困境。   “老师这样问,是不是因为周师兄说了一些我说之前在急诊有点辛苦的事情?”   问得很直白,说话的时候和说完之后望着林远琛的目光也敞亮坦荡。   菜品端上来,林远琛把一道很有广式风味的烧味三拼往陆洋面前移了移,叉烧、烧鹅、烧鸡,皮酥肉嫩,色泽香气都诱动着人的食欲。   “是因为这个,但咱们先好好吃饭吧,吃饭就不说这些了。”   林远琛也选择了坦诚,笑意里带着沉稳的让人安定的安抚。   等会儿我们可以好好谈,而且以前那几次的伤心和撕扯不会再发生,也不会动摇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构建起来的关系。   话语不用说出口,对方通过眼神也已经能理解。陆洋点了点头,夹起了林远琛夹到他碗里的叉烧肉。   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陆洋觉得也许自己很久以后都不会忘记这段路,树上缠绕着一个个银白色的小灯,一圈一圈包裹着枝桠树干,荧光簇簇如叶如花,路灯橘黄又带着暖晕的红光,远远望去,火树银花,大抵就是这样吧。   “下次有女朋友了,你可以带你小女朋友来。”   林远琛说着,像是打趣,又像是故意调侃。   “我暂时真的不想交女朋友,”陆洋回答的语气虽然笑着,但也有几分无奈。   “干嘛?真要求那么高啊要上海本地还有业内的?老师给你留意一下?”   “不是不是,我没什么要求,只是暂时不想......”   那是堵陈菁的话哪里能当真!   不过提到陈菁,陆洋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吴乐,自己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林远琛看他脸色没有征兆细微地暗下来,以为他不太愿意提到自己的私生活。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安定下来也好,留在上海,继续深造。”   “我...我也没......”   陆洋意识到林远琛可能有点误会,忙想解释,不过林远琛看到他的反应,也自然明白了他并不介意。   “如果有需要,我会帮你的。”   点到为止,林远琛说得认真没有玩笑的意思,但陆洋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一直是侧着并排着走,但他因为稍稍的迟疑而落后了两步时,林远琛很快就发现了,转过来看着他。   “老师已经帮我很多了,我......”   其实猜也能猜到,周昱跟林远琛说了什么,陆洋微低着头,心里也有些郁结。   “其实是我说错了,师徒之间哪有什么帮不帮的,好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   林远琛难得露出了在他脸上很少见的明朗的笑容,陆洋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小声说了一句。   “还真给程澄说对了,这里还真的难打车。”   “程哥说还得往前走一...程老师说还得......”   “行了,知道了。”   回到酒店,林远琛看着明显开始进行心理建设的陆洋,心里忍不住暗笑了一下,但面上还是摆出严肃的姿态。   “你先回去收拾,好了就过来。” 第46章   热水不停地冲刷着,从头到脚。   湿透了贴在脸上的头发全部都被捋到后面,关上花洒,陆洋心里又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烦躁郁闷,甚至有些不甘和不服,动了不去理会也不想过去的念头。   走出淋浴间穿好衣服时,他看了看铺满雾气的镜子里倒映着的模糊自己,吹干头发都像是拖延时间的举动。   那段时光里,最开始也是最难受的时候,他都没有在外面说过林远琛或者科室一句坏话。   不要说传过什么坏话,他当时每天沉默着只知道埋头做事,总是一个人忙碌穿梭在人群里,所有的情绪都被囫囵吞下,不愿意站在人前,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泥土里,失去声音,连呼吸都不要有动静,不被任何人发现和讨论。   但那时候连对他像是不要命的勤奋和忙碌,也不乏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传言。不知道周昱跟林远琛说了什么,又说了多少,陆洋下意识就觉得林远琛今晚有要跟他动手的打算,身上都跟着莫名地有点隐隐痛起来,拿着手机和房卡把门关上时,便多了一分踌躇。   林远琛过来开门,身上的衬衫和西装裤还没有换,电脑开着,像是在开视频会议。   “你也过来听。”陆洋走过去,在桌边拉过椅子坐下。   对方是产科的主任,谈的就是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超声检查下来,经过上次的宫内心脏介入,情况虽然有改善但是离理想状态还是有一定距离。   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林远琛和产科的主任讨论,到时孩子如果真的需要在出生之后就立刻接受心脏手术,也需要多科室的协作配合,现在谈论的是初步的计划。   林远琛一边思索着,一边稍稍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   “情况我们回去之后再评估,现在来看胎儿情况还可以。”   “对,到时候如果顺利可以自然娩出,”产科的主任点了点头,也许是工作了一天有些疲累,摘下了眼镜揉眼睛时,还打了个哈欠。   陆洋看着传过来的超声影像,就算做了宫内心脏介入,改善了流入左心室的血流,但孩子的左心收缩功能仍然不好。   “明晚我们科室自己开会,然后后天早上咱们手术团队开会,也要跟家属说一下情况。”   “好的。”   最后客套了两句后,关上电脑,林远琛转过头面对着陆洋。   刚刚放下手机,陆洋抬头就对上了他的视线,想到今晚的正事,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慌张。   林远琛靠着座椅靠背,双手放在两侧的扶手上,“这个手术我们回去再说,你知道我今晚想要跟你谈什么吗?”   像极了小时候在学校里,被叫到办公室去,老师的手指敲着桌面,明明生气,却压抑下怒火问着。“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办公室吗?”   心里其实有个大概的轮廓,但是陆洋还是选择了摇头。酒店的房间宽敞,窗帘都被拉上,遮挡住了外头的月光。室内的光线就像是林远琛自己家里一样,只留了两盏橘黄暖色的床头台灯,有点昏暗。   有些不敢看林远琛的目光,即便那双眼眸里依然温和,但陆洋还是会无意识地躲避。   皮带被折叠着,稍稍侧过脸就能瞥见那油亮光滑的黑色皮革放在桌面上,因为心里的忐忑还是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问了一句。   “周昱......是不是跟老师说了我之前在急诊的一些事情?”   “是我问的,本来就算没有他,我也会找个时间了解一下。”双腿交叠,相扣的手掌放在膝盖上,林远琛虽然表情严肃,但是语气平缓,并不是气怒的状态。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就想找时间跟你说说,但一直也没想好怎么说,今天也一直拖到晚上,也是因为我……”停顿着,年长的男人也坐直起来,身体稍微前倾着,“因为我还在犹豫。”   陆洋没有说话,一直低着头等着他的下文。深棕色的窗帘后面还有一层遮光的白纱,地板是水洗灰一样的颜色,立式落地灯的造型跟他自己家房间的那盏也很相像。他的眼神有些漂浮不定,脸上也写满了不安,包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抗拒。   “毕竟会发生那些事情,有我的原因。”   表达得平稳,也似乎能预料到陆洋心里所有的感受和想法一样,林远琛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是经过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说话时眼神也一直稳定地凝视着陆洋,不想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并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为了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来惩罚你,”林远琛说到这里,面容上也难免露出几分苦涩,“但上次你说以为自己拼命一点,我就会原谅你让你回来的时候,我其实就想跟你谈这个问题,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自己挨了狠重的藤条,再加上两个人之间对过往的伤怀和痛意,第一次没有任何克制的撕开在彼此面前,那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我中午也有跟程澄通电话,他说一开始就有劝说和提醒你,毕竟你第一次在急诊重症室晕倒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但在他看不到的时间,他也不知道你那么多次大夜连着常班,低血糖,发烧,昏倒,呕吐,还要继续工作,不要命地折磨自己。”   林远琛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也冷下去了些许,态度也变得严肃了几许。   “陆洋,除了觉得让我看到后可能会让你回来,你同时也认为这是一种报复的方式,如果自己出了什么事,我就会后悔,对吗?”   问得没有任何迂回和缓冲,小孩子可能心境也有些复杂,别过脸不肯看他,但没有反驳。   “陆洋,你那样想那样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发生不好的事情,你要你的家人怎么面对?”   刘晟医生的事情就摆在面前。   他微微低下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算再艰难的困境,或者......你再恨一个人,”林远琛语气的停顿,还是流露出了他说出这句话时的无奈和不忍,“都不应该伤害身体。”   陆洋的目光一直落在地板上,一直没有给任何回应,但林远琛没有急躁,反而在这时候话音一转,像是叹息一样地突然说道。   “不过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责任,没有引导你,放你在急诊之后,也没去看过你,没关心过你。”   所有的担忧牵挂在那时都变成了跟程澄之间偶尔匆匆交谈中一句一带而过的提及,得到一点模糊的回答便不再追问。   那也是他最焦虑麻木,最忙碌疲累的时光,无法面对,便本能地选择逃避。即便现在一切回到轨道,再回忆起来痛苦依然分明又真实。   可能是一直不开口,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也可能是被林远琛的自责与道歉,刺痛了内心,陆洋还是开口了“我发的消息没有回复,医院里天天都有很多传闻和议论,我上去过九楼想求你也没见到你......”“我当时的想法有点偏激......”诉说有点断断续续,陆洋脸上其实已经没有恨意和怨怼了,但是语气里依然夹带着化不开的委屈。   “所以你就折腾自己?”反问着,虽然眼里闪过严厉,但更多的是同样化不开的心痛和后怕。   点头的时候,被拉扯着手腕站起来,巴掌就隔着裤子扇在了屁股上。连着好几下,比起藤条皮带要轻得多,但陆洋还是轻易地红了眼眶。   “站好。”轻斥了一句,不过林远琛的脸色虽然严肃,却没有失控和暴怒。教导训诫,本就应该是在情绪稳定,头脑理智的情况下进行的。   不敢躲,乖乖挨着一记又一记落下的巴掌,就像上次在办公室里挨的那次一样站得笔直,感受着薄薄布料包裹下的臀肉,被用力地拍打掌掴。一直抿唇忍耐,力道越来越重,身后的皮肤隔着两层裤子都有些发热的感觉。   停下责打,话语里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不是有点偏激,陆洋,这是很偏激!你质问过我,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医院会不会养你失独的父母,那你在折腾自己的时候,有想过万一你出事了,你对得起自己失独的父母吗?”“我自问是对你非常严格,但我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你重感冒高烧还要工作写病历病案,看文献还要练习缝合,你一个学医,你这样做觉得自己还配当一个医生吗?”   不敢再开口,陆洋低着头,手腕被握得生疼,也不敢抽回。   掌心像是发了狠一样的甩在自己身上,每一下带来的疼痛,都让他忍不住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忍耐,听着林远琛的话,心里也不好受。   “我的师兄,经历过失去学生的痛苦。”   话音染上一丝沉痛和深重的惋惜。   “他也许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阴影,陆洋。”   而你再怎么怨恨都好,怎么能想出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你的老师呢?   “你那样自我折磨,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大医院的工作繁重,竞争也激烈,不对点的饮食,手术台边长时间久站,熬夜操劳,工作之外还有科研论文压力,本身就是对健康的透支。   “业内那么多新闻,你都觉得是假的是吗?”   “......不是,我…我知道错了。”   终于憋出了一句认错,但落下来的打罚仍旧是越来越重,丝毫不见任何饶恕的可能。   大概几十下之后,林远琛站起身,抓握着他的手腕像牵小孩子一样,把他拉到床边。   陆洋还是有些迟疑和磨蹭,手一直抓在自己的裤腰上,没有马上脱下,又被狠狠地揍了几下大腿。   “今天教训你,你可以不服气可以怨我,但是我一定要纠正你这件事情。”   师长的威严和气势在这个时候,几乎是能死死地将他压制住,明明是个一米八的小伙子,但陆洋现在涨红了脸,只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一般,被拽裤子的时候手不受控制的就想去推挡,又被拉着手抽了几下手背。   “再没有规矩就把裤子全脱了,挨衣架!”酒店的木质衣架,看上去是有点厚度的。   其实对于林远琛教训自己的理由陆洋可以接受,却又偏偏像闹别扭一般,不肯就这样顺从承受。心里还是有没办法彻底放下的憋屈,气愤和难过,赌气一样的有些抗拒。   知道陆洋的想法,所以林远琛也仅仅只是吓唬,并没有真的拉开衣柜的门去拿衣架,乱动的腿和手也只是拍打着提醒。   臀上因为刚刚的一顿巴掌泛起了淡淡的红趴在床尾,双腿绷得笔直,小腹下的位置垫了一个枕头,使得臀部位置稍稍放高,林远琛并不着急,还让他好好调整好姿势,怕他趴着难受。   皮带贴上的时候,能感受到小兔崽子身体细微地一凛。   陆洋的后腰被手掌按住,感受到力量通过掌心压制在自己身上,林远琛声音平静低沉。   “陆洋,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跟你说的话,想想你那些想法到底应不应该!”把脸埋在交叠的双臂之间,挨打说到底还是难为情的事情,陆洋回答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知道错了。”   抽打接二连三的开始落下,林远琛控制着力道,所以并不是很难捱,皮革泛着冷光在甩动挥下的时候,又韧性十足,刺痛慢慢累加,裹着令皮肉发麻的震颤和热烫辣意鲜明起来,噼啪声音不停不断,每一记都重重地着肉。   林远琛站在床侧,专心抽打着臀峰,时不时的还会在皮带的间隙补上两记重重的掌掴。两团渐渐晕染开粉色的臀瓣,在皮带和巴掌双重重罚下,被揍得都不停地轻微颤抖。   痛意令头脑都跟着嗡嗡发胀,除了疼痛好像失去了其他全部的感知,陆洋紧咬着牙,忍不住回头看时,抬眸接触到林远琛的目光,下意识的便立刻躲避,又继续埋首在双臂间默默隐忍着火辣辣的痛楚。   但那双目光里毫不掩饰的心疼糅杂着坚定,还是让陆洋心里一震。   挨打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因为彼此并不相对,所有的情绪都没有互相沟通的机会,无论是委屈还是不甘,还是疼得想要求饶。所有的表情之前都是隐匿在忍耐中,他也无从知晓林远琛在动手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   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手掌却伸过来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指端伸进发丝间,既像是无声的安抚,又像是一点没有言说出口的歉意。   温情很快褪去。   皮带再度抽打在了发烫的臀部,留下一道红色的宽印,疼得陆洋忍不住扬起头,嘴唇上都咬出了牙印,疼痛剧烈得差点让他痛呼出声。   下一刻看到林远琛解开了衬衫手腕的扣子,卷起袖子重新折了折皮带的时候,陆洋的脑海里只有忍不住畏惧和颤抖。   没有给具体的数目,只感觉到屁股上的肉被不断地狠抽揍打,越来越红的颜色,越来越明显的肿胀,都让疼痛不停的翻倍。眼泪还是流下来了,湿漉漉地挂了一脸,呜咽闷哼都在竭力忍着,又痛又辣的折磨仿佛没有尽头一样,两条腿也有些发酸支撑不住,身体无法控制往下滑。   一连串的巴掌盖在右边红肿的肉上,林远琛看他这样都忍不住叹气,“趴到床上去,等住院总这一年结束了,你看我还会不会由着你休息的时候就知道躺着,看书,睡觉,打游戏!”   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陆洋像是躲逃一样的往床上挪,又被握着脚踝往回拽了一点位置。这样的动作瞬间就让他有些惊慌,但疼痛紧随而至,还没来得及挣扎,林远琛就松开钳制换了一只手拿着皮带,另一只手掌的掴打像是暴风雨一样不停地落在已经被抽打得通红肿亮的臀瓣上。   眼泪不断地滴落在床单上,皮带重新一边一记甩上皮肉,挣动和任何难耐的扭动都会换来更狠重的一下警告,停下来时,林远琛便用指端按压着皮肤检查着肿起的程度,还没有硬块就继续狠抽了两记。   “下次要是还有这样的事情被我抓到了,板子藤条一个星期每天都挨一顿,听到没有!”   哽咽着,嗓子都像糊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皮带抽在了大腿内侧,勒令他回答。   “嘶啊——听到了,听到了......”有些沙哑,陆洋的话音里有浓重的哭腔。   放下皮带,林远琛走到了桌台边倒了一杯温水端了回去。   “先起来,自己能拿吧。”   撑起身体,陆洋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点了下头接过水杯,慢慢一口一口喝下去。   杯子被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歪放在一旁的枕头被林远琛拿了回来,重新放正了才让陆洋趴回去。   臀部高耸起,赤红布满,肿烫难忍,林远琛下一句话,陆洋刚刚擦净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一百下,挨完结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后,还有一百下的责打这顿惩罚才算过去,正绝望憋屈着,皮带却被放在了陆洋的腰背上。   “不许掉下来,不然就加,”想到刚才开始的时候兔崽子耍脾气一样的反抗,林远琛又轻轻训斥了一句,“得给你好好定定规矩了。   可是想到陆洋即便离开了急诊,对程澄无论是言语还是态度依然要亲近一些,而小孩子时不时对自己总是有无意识的疏离,心里还是矛盾了。   “老师......”指腹擦着自己脸上泪水的时候,陆洋有些惊讶,林远琛虽然皱着眉头依然是冷淡又严苛的表情,但动作很轻,语气也柔和了一些,还抽了两张纸巾给他。   “人人都说你进退有度很会待人做事,但是陆洋,你性格里面也是有很偏激的部分,我可能性格上缺陷要比你更大,可惜当时没有人耐心的跟我谈劝我改,而我吃了亏后悔了,才知道要反思要改正。”   自己走过了弯路,才不希望你也走弯路。   林远琛即便是动着手,但是谈话还是好好地坐下来看着陆洋湿润的眼睛跟他说完,小孩子会听进去他的话的,林远琛望着陆洋的表情,看他乖顺地俯趴好,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背。   “不许躲也不许乱动。”   轻轻地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有些害怕的样子。   巴掌伴随着响亮的声音加深着臀上的颜色,即便落下的责打依然是又狠又辣,但陆洋还是自觉克制着自己本能的躲逃,哭声隐忍着细碎呜咽。   娇气又要面子,林远琛有些无奈,看着陆洋已经被自己罚得又红又肿的身后,臀峰皮下已经有点结硬块的倾向,还是放轻了力道,都扇打在了他臀部的下侧。   小兔崽子像是感受到他的疼惜和放水,手里紧攥着纸巾和被单,忍耐着疼痛和羞耻,挨着揍还稍稍撅高了臀部,也小心翼翼地避免着放在自己腰背上的皮带掉落下来。   结束时,陆洋几乎是瘫软在床上,虽然眼泪已经擦干但还时不时抽着气,额头鬓侧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林远琛就坐在床边,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让他顺顺气,并没有马上帮他处理,或是拿条毛巾冲过冷水挤干帮他冷敷,而是让肿胀热烫和刚刚挨过打的痛楚多停留一会儿,让他反省并记住。   肿得像是原来两倍大的皮肉,指印皮带印子深浅不一的赤色交错遍布,手背贴上去在滚烫的触感面前,都有些冰凉。   林远琛打得狠重,自己的掌心也正疼着,在站起来之前,又揉了一下陆洋有些潮湿的头发。   “老师也不应该把你放在急诊时候,不管不问,对不起。”就算都愿意往前走,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造成的伤害,大概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不停地在彼此间纠扯。   但现在的心境的确不同了,慢慢一点点的修复已经能被感受到,听到陆洋低低地说了一句“没关系”,林远琛笑了笑,从出差时总是带着的小箱子里找出了消毒的碘伏棉签,开始了善后操作。   微微拉开的窗帘缝隙,终于能够看到窗外的夜景了。   繁华的城市在夜间的霓虹缤纷,灯火通明其实大抵不会有大多的区别,路上车灯点点如星汇流成河,在夜色下流淌不息。   林远琛洗好澡出来,就看到陆洋虽然还趴在床上,但已经开始看着手机里刚才来不及仔细研究下的超声影像,身后敷过冷毛巾,喷完药就把裤子穿起来了。   “能工作了,看来屁股不疼了。”   挨完了打,大概是精神和力气都恢复过来了,听到这样的话,羞耻心都有点受不了,陆洋侧脸和耳后很轻易的就憋红了。   林远琛看他害羞,也不继续开他玩笑,打开了电脑放到床上,是更全面的宫内介入术后胎儿的检查结果,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说着。   “现在主要是怕收缩功能一直没有好转,如果是后续出现弥漫性减弱,那其实就算之前的介入手术是成功的,后续心室循环再造能不能成功都难保证,就算成了术后远期效果也不会太理想。”   如果出现无法逆转的功能减退,那最后可能的出路也就是移植,陆洋想到这里,脸色也有了几分凝重。   正要进一步讨论到时候可能可以操作的方案时,陆洋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铃声响得比以往都要急迫。   陆洋接起来,一句“喂,你好”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电话里传来住院医有些焦急的声音。   “洋哥,16床那家人,对,就楷楷那家人不知道又怎么回事,一直嚷着明天早上要办出院,跟他们说了现在还没达到可以出院的指标,他们都不听,要不请示一下主任的意思吧?” 第47章   翌日早晨,在家属签署了一系列知情同意书后,楷楷确定出院。   陆洋趴伏着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摸过手机,看着微信里已经传来昨晚林远琛要求的所有文件的照片和谈话录音。   先心病手术后的孩子除了对于刀口的护理,日常生活饮食的注意,还需要根据情况服用一定时间的强心利尿,利于血管活性的药物,陆洋一页一页地仔细检查过了文书手续和医嘱的所有细节,因为科室里还有苏教授和韩教授在,所以全都做得很齐全。   可他即便是放下心来,还是有点说不出的郁郁,心底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远琛大概是思考了一下之后,态度很果断没有犹豫,只说了一定要充分告知家属关于出院的风险和可能发生的后果。   今天早上科室估计也是有的忙活了,跟着材料一起发过来的还是有住院医生的几句抱怨,为了报表好看,为了周转床位,为了控制科室医保支出等各种原因,一旦病人差不多够到出院指征,就迫不及待劝人出院的那么多,还以为咱们求着他们住吗?   陆洋安抚了两句,也不好多说什么。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透经遮光帘柔和过再照进室内,并不觉得刺眼,盛夏一步一步地靠近了。   昨晚讨论得太晚,他留在了林远琛这边过夜。   本来还犹豫着想坚持爬起来回自己房间,但睡意深重袭来,他在昏沉地闭上眼睛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林远琛依然坐在电脑边上工作的样子。   还好订的商务间,床够大。   而现在,身侧被单掀开应该有好一阵子,陆洋看着被子都被自己卷到了一边,浴室里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大概几秒后被关掉,林远琛收拾完,已经换了衣服出来。   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之前也见过导师学生为了赶进度,又都是男的,并不讲究,椅子桌子一并就在实验室里凑合睡一晚的事。可是,陆洋还是觉得多少有点尴尬,眼神也有些不自在。   也许是因为以前,距离感伴随着冷淡与威压,总像是一道透明的无形的玻璃墙横隔在面前,陆洋连墙后面林远琛的模样都看不太清,罔论近距离地触碰。   所以哪怕现在不断靠近,心里也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林远琛却好像很自然一样地走过来,看着陆洋拉开被子撑起身体准备爬起来,伸手就一巴掌拍在了陆洋臀部。   “嘶——”   猝不及防,虽然已经不是很疼了,但陆洋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疼吗?能走吗?”   说着就要去拉开陆洋的裤子帮他看看,被立刻推挡着拒绝了。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没关系。”   看对方脸皮薄,不断地慌张挣扎往后退开,林远琛也没有勉强,只是从行李箱里把昨晚收好的药又拿出来,“那你自己带过去看一下,有需要的话就再喷。”   点了点头,因为肌肉牵扯还有点钝痛,陆洋磨蹭着回去了自己的房间,莫名地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指印和皮带已经变成有些青紫色的淤痕,但只要正常走路或者不要大幅度的动作,便不会有特别明显的感觉。   洗漱过后,还是喷了一下镇痛化瘀的药剂,陆洋换好了衣服,又看了看手机里楷楷出院时的照片,最后还是锁了屏,把东西整理好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的会议日程,由很多到会的青年医师做了演讲,今天的很多演讲人跟林远琛才是差不多年纪的同行。   会议在十一点半左右结束,林远琛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带着陆洋在会议厅外见了一个人。   西装革履,看上去已是两鬓斑白的中年,只第一眼就让陆洋判断出了这位并不是业内的人。   “上次在陈老的生日宴上没来得及好好跟林教授聊聊呢,最近挺忙的吧?”   “哪里有您日理万机,前两天我跟老师通电话,老师还特别交代了一声,来杭州如果有机会碰上,一定要跟您问声好。”   说笑着,相互客套了一会儿,林远琛这一次介绍陆洋的态度比昨天要郑重得多,手放在陆洋的背上,微微地把他往前带到自己身侧。   “这是一直跟着我学习的学生,陆洋,也跟过程澄师兄一段时间,上次生日宴本来要带他去见老师的,但那天医院有事这孩子的确走不开就没去,”说到这里又看向了陆洋,“这位是刘董。”   眼神传递间没有太多的信息,陆洋也只是做出腼腆的样子问了句好。对方的眼神虽然温和,但也并没有在陆洋身上停留太久,跟林远琛聊了两句就匆匆别过了。   “宁桦资本的刘董,跟陈院之间是有合作的朋友,以后等你大一点再跟你说吧。”   人走之后,林远琛也只是一语带过地讲了一下,陆洋没有好奇,也没多问。   林远琛看着他像是又想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不是因为别的,你现在的精力需要集中在工作上,一些额外的事情等你有余力了,在慢慢让你了解和接触。”   陆洋可能是没想到他会追加说明,有些意外但随即也点了点头,“我明白。”   中午是几位教授主任的饭局,就在会议的酒店宴会厅,林远琛不着痕迹地把陆洋面前的酒杯拿开,所有辛辣味道的菜端上来时,在对方有些警告着提醒的眼神里,陆洋也没有去看。   饭后没有久留,午后的高铁直接赶回的上海,同样的平原田野,同样是远处绵延无际的群山丘陵,看着一旁跟来时一样靠着颈枕闭着眼睛养神的林远琛,陆洋突然回忆起了上次跟林远琛开“飞刀”的那次经历。   上一次从落地机场到做完手术回到上海,短短的一日夜,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很遥远,但又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两次都挨了打,想起来时,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身后又开始隐隐发作的轻微挤压着的痛意还是让陆洋忍不住淡淡地红了耳后。   那时回到医院的路上,他都是懵的,好像是窝在手术休息室里小憩时的一场短梦,醒来都没有踩到地板的真实感。但是现在坐在飞驰向上海虹桥的高铁上,他的心绪却很清醒宁静,看着手机里住院医师群里的对话,了解着今天上午所有病床的情况。   没有科室事务的电话打扰,也暂时放下的所有跟医院有关的思绪和压力,这样安稳午睡的时光大概是久违了,所以身边的人睡得很沉,直到上海虹桥快要到站的语音播报响起,林远琛才醒来。   陆洋面前的桌上摆着的是上车前在车站买的两杯咖啡。林远琛揉了揉眼睛,拿回自己睡过去前喝了一半的那杯,杯身现在摸着依然冰凉挂着水珠,抬眼看着被自己勒令不能喝刺激性饮料的陆洋,手里拿着的是接近常温的另一杯,忍不住笑了笑。   小兔崽子看他揶揄的笑容有点不太高兴,又打开平板专注地工作着不再看他。   列车慢慢减速,很快进站上海虹桥。   回到科室时,才知道高铁上那点宁静的时光是多么宝贵。   林远琛一到医院就赶去了产科,陆洋匆匆在值班室换了白大褂,先走到了病房。   下午的工作都在有条不紊进行,上午办理过住院的病人,陆洋都一一见过,16号床的位置彻底清了出来,也已经被预定了——另一位先心病患儿的家属早上在网上挂了苏教授的号,进行了简短的网上问诊,明天就会来到上海,赶到门诊来。   按照住院医和管床护士的描述,听起来还是因为要钱的问题,夫妻两人都没有工作收入,在这里陪护着孩子,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根本无法坚持太久。   “那两夫妻走的时候还在吵架,女的又哭又闹的,好像要离婚还是什么的,听得都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这总算出院,留在这里我们每天都心惊胆战的。”   陆洋看了他一眼,“楷楷还不能出院。”   他做这样感叹和庆幸,作为医生来说并不合适。   男生自然能明白陆洋的意思,但是他们都是一线直面病人和家属的人,这家人带来的压力和焦虑一直让他们神经紧绷也无法否认。   “苏教授开了医嘱,吃药保养各方面都写得清清楚楚,也告知了一定要在当地医院继续观察康复,我们所有的风险都跟他们说了,就看楷楷那小孩子的造化了。”   还有小欣那个女孩。   陆洋叹了口气,这样的无力和无奈从他在医院工作开始就一直无法避免,只能自己调节。   科室内的氛围,即便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出来不对了,陆洋听完住院医关于自己出去的这一天半所有情况的汇报后,也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病历等相关资料需要提交病案科封存,陆洋再次把楷楷这次入院过程中的所有医嘱和相关检查记录都看了一遍后,也签上了名字。楷楷的事情只能告一段落,接下来也只能够通过后期的回访了解他出院后的情况了。   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是另一件事。   陆洋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关珩和坐在另一边的吴乐,听完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看了眼手机里的消息就起身准备从会议室里出去。   “我现在得赶去急诊,有紧急会诊,大家也都是成年人,这里是工作职场不是学校,有什么事情先放一边,等事情做完再处理吧。”   关珩反倒是比吴乐还要急地站了起来,明显看得出是在忍耐着情绪等到陆洋回来才爆发的。   “关键是我觉得没什么好处理的,这说到底是护理内部的事情,大家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吴乐听到他这话也跟着激动起来。   “既然各司其职,那为什么要故意针对一个刚休完产假回来的女性呢?本身她回到工作状态就需要一点时间......”   “你知道什么啊?陈菁给你下什么蛊了你这么向着她说话?”   “够了,”陆洋伸手拍了急躁起来的关珩一记,又看了一眼忿忿不平的吴乐,“你今天不是要上夜班吗?现在还不是上班时间,你先回去休息,今晚我们再谈。”   看着吴乐有些不甘心地走出去,关珩摇了摇头,反而瞪了陆洋一眼,“我不是跟你说了,管好下面的小朋友,不要掺和这件事情。”   “我才出去一天半又不是一个星期,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么多?”   陆洋也有点头痛,手机里又传来了微信的呼叫声音,估计是急诊的护办台打上来催促了。离刚才的通知也不过十分钟不到就再次催促,估计是相当紧急的情况。   “我急着下去,你不是也快到下班查房的时间了吗?晚上再说吧。”   陆洋手一挥,没有再耽搁就急忙地下楼去了急诊。   ————————————————   急诊抢救室里这样的忙乱在陆洋近两年的急诊工作回忆里,都是鲜少有过的。   救护车是刚到的,人刚刚推下来,还没得及开去停放好。   危重抢救的门打开,陆洋进去的时候,看着最里面床位上正在给患者插管的程澄,一身白大褂一侧已经沾染了多处血迹。   成片的鲜红看得叫人心惊。   程澄抬头看了一眼,见他已经到了,手上仍旧专注着精准地顶开了手上伤者的声门,送入喉镜,一边开口朝何霁明使了个眼色。   “霁明,你去八床那边帮你陆师兄。”   “啊?噢噢,好!”   陆洋已经迅速地进入状态,走到8床床边,急诊的住院医师手上忙着,也开始大致跟陆洋说明了一下情况。   “连环车祸,今晚估计就上新闻了,当场一个人没了,六个人送过来估计都要重症,面包车私家车和单车在路口撞在一起。”   陆洋探照过昏迷伤者的瞳孔反应,看过他现在的心电血压和补液状态,以及剪开衣物后身上的外伤,然后迅速看了一眼床旁超声的情况,转头对站在自己后面的何霁明。   “心包穿刺包拿过来。”   陆洋说得很快,手上一边还挂上听诊器准备去进行听诊,何霁明没有听得太清楚。   “啊?”   “心包穿刺包!东西都拿来!”   大声地喊了一句,何霁明整个人一震才立刻反应过来。急诊的住院医一直辅助着陆洋的操作,抬头看了一眼何霁明有些慌张的动作,半调侃着小声说了一句。   “啧啧,小公子哥儿,正常。”   陆洋戴上无菌手套,并没有搭腔和理会。正好又一辆救护车也已经送到,两名伤者被推了进来。看上去也是严重的情况,陆洋看了看匆忙过来的何霁明,转头对正辅助自己的住院医说道。   “人手不够,你过去忙吧,这里我来就好,也不用超声科来人了,让他给我打下手就行了。”   何霁明一愣,“我?”   “对,手消毒,戴手套,然后帮我铺洞巾。”   住院医点头后,走过去另一边接手病人了,何霁明望着已经确认好心浊音界,已经开始消毒皮肤的陆洋,正要开口再跟他确认。   “快点!”陆洋转头呵了一声,“你做事的时候都这么拖拉的吗?”   穿刺的部位在心尖部。   这对于陆洋来说,已经算是个基本操作了,他的手法娴熟迅速,道道步骤都了然于胸。   何霁明尽管只是助手,按照陆洋说的位置帮着超声定位,可从看着陆洋在做局部麻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紧张了,苍白的脸色都毫无掩饰地看得明明白白。   “我第一次自己做心包穿刺的时候也是很紧张的,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好,其他的不用害怕”   陆洋安慰他,手上继续慢慢地进针,针尖刺入血肉的阻碍感直到进入心包腔内才消失,稍稍再推进细微的丝毫后就停了下来。   “来,帮我按着。”   何霁明这下乖觉了,立刻按照陆洋说的跟他交换了位置。   “不要动,很容易划伤心脏,不要动。”   何霁明紧绷着手臂一直颤抖着,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一层薄弱的距离,针尖只要有一丝颤抖都会刺入搏动的心肌。   陆洋很快地将注射器套管,松开夹闭钳开始抽液体。   “好,可以,我来固定。”   短短不到几钟的时间,何霁明已经快出了一身的汗。   “心胸穿刺其实都差不多,”陆洋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引流出来的液体,很快下了决断,“这个可能不行,打电话给6楼,准备开个急救手术室给我们,这个需要探查。家属呢?我们要跟家属说一下情况。”   陆洋一边问着还懵愣的何霁明,脱下手套也正准备联系科室请一位主任下来。   “家属在外面,是一家人,等会儿我一起去说,”程澄刚好忙完那一床看着脊柱脑外的人把病人接过去,准备推去术间,说话间对陆洋摆了摆手,“我来联系六楼吧,你问问远琛或是老韩能不能下来。”   陆洋一边走回到护办台边,跟正在办公的护士说了一下需要打印出来的知情同意书,手里正拨通了打到九楼办公台的电话,还没被接起的时候,听到一旁程澄对何霁明有些小声地说道。   “这段时间为了方便你考研一直只让你跟着坐诊,但其实这才是急诊真正的节奏,你又想要在工作时有精力和时间复习,又不愿意让别人说你不会做事,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因为何霁明背对着自己,陆洋看不到表情,但可能是怕尴尬,他下意识地就选择回避,往另一边走了几步。   韩教授从搭桥的手术间下来就过来急救手术间了,看到陆洋作为助手正在忙碌的时候,还笑着老生常谈地感慨了一句,全科室最好用的助手就是陆洋,但是一直排不上,今天没想到能有机会。   麻醉和手术室的医生护士都知道韩教授工作时,就算是手术里,除非真正紧急的时刻,不然都是说说笑笑的样子,也都习惯了。   陆洋回来还没一会儿就上急诊手术,多少有点疲惫,但也还是强打精神,跟着笑了笑。   闭合性心脏挫伤破裂,需要开胸清除淤血,并且探查心脏部位的出血点,做相应的止血和缝扎。   的确是发挥了“好用”两个字,做完主要的部分,韩教授就出了术间。吻合缝合,放置引流管后包扎,等待麻醉唤醒,推进重症监护,陆洋全程跟着交接给了心外ICU的住院医,才准备回到九楼的办公室休息。   身上的洗手衣还挂着汗渍,踏进九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只看到护士站里坐着两个实习的护士正在值班,陆洋有些奇怪的走过去。   “陆老师。”   “人呢?夜班就你们两个?”   “珩哥还有我们俩的带教老师今天都值班的,但是好像......”其中一个女生指了指科室的办公室,没有说下去。   陆洋挤了点消毒洗手液,搓了搓手走过去,推开办公室的门,才发现人都聚在这里。   “是,我是男人,诶——我不知道你们面对的职场压力啊,排挤啊有多大,但是我告诉你吴乐,谁难陈菁都不难。”   关珩没有了下午的激动,反倒是非常冷静地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在说话。   “你上司在这里,他的态度跟江述宁一样都不插嘴,科室里那么多医生没人来插嘴护理的事,你当众帮着她跟我吵架就算了,现在还要替她来跟我讨个说法,你这么激动你有立场吗?”   “别人不插嘴,不代表我不会,她经历过产假回来,发现工作上已经没有她的位置,她被排挤被边缘化如果是一件可以被当做正常的事情,那以后我也好,两位老师也好,是不是都得面对这样的情况?”   然后两个跟关珩同级的护师,也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到底知不知道她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我不需要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好舆论和风评也有可能是造出来的,我不会轻易相信。”   关珩笑了一下,没有平日里平易近人的亲和,看上去更像是带着一点冷冷的尖锐。   “我听小余说过,手术室里她还在台上让你尴尬了,还是陆洋给你解的围。你怎么突然这么信她?就因为她跟你哭了两声,带着你去了几趟置地大丸,买了两条贵口红,你就觉得她是好人了?”   “你什么意思啊!”   “关珩!”陆洋在吴乐脸色一变的时候及时地开口制止住了冲突,“你怎么说话呢?”   吴乐明显是生气上火了,瞪着关珩,眼睛里都是怒气。   “病房只有两个实习学生在,有什么医嘱可能忙不过来,两位老师先过去吧,我来跟他们说。”   陆洋看向两位护师,说话的态度也很客气,但是关珩却没有答应,“不用,杨姐下去拿个外卖就上来,现在肯定在病房,不缺人的。”   意思很明确,就是都要在这里听着做个证人,两位护师也就真的没有离开。平时看着温和的人一旦认真起来就没那么容易善了,陆洋只能拉开椅子坐在一边。   关珩大概是想了想还是不愿意闹大,认真了态度,耐下心说着,   “刚才的话,我跟你道歉。但本来我一个正式护师是不需要跟你个实习医生啰嗦这么多的,可我关珩不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再靠着桌子,而是站直了面对着吴乐。   “你可以去问问科室里所有的护士,是我做护长的时候,她们过得开心,还是陈菁当护长的时候,她们过得好。你这么会站在同样是女性的立场替她考虑,那她有过吗?她做事的时候,会考虑同样是女孩子的这些小护士吗?”   “现在问她们,不就是让她们为难吗?”吴乐依旧是气不过的样子,但是声音好歹还是冷静了一些,“是,她有跟我说过,可能她之前怀孕的时候,有麻烦过一些同事,但她也有给补贴和请吃饭啊,孕妇大家多照顾一点点,我觉得也并没有什么......”   “乐乐,话不是这样说的,”一旁的护师忽然开口,语气也激动起来,“补贴给个二十块钱,请吃饭也是食堂,我们缺这些吗?而且不是钱的问题,帮不帮是看情分,但考核和奖金握在她手里,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开会批评说要上报护理部,我们敢拒绝吗?”   “不仅仅是怀孕的时候,很长时间以来很多事情累积,你既然觉得现在的风向都是对她不利,不愿意去听别人怎么说,那好,我问你,她一个护士长为什么要跟你哭诉委屈,她真的需要你替她出头吗?”关珩转了语气,毫不客气地问着,“这两天她是不是还希望你帮她做这做那,完成一大堆的统计和报表,还有汇报的文稿?”   吴乐一愣   “她并没有这么说过要我......”   “那你为什么要调班?不就是空出时间帮她做事吗?她是不是最近总跟你说,她怎么怎么不容易,也难得有机会,把工作交给你还说是锻炼你。”   关珩像是预料到她的愣神,笑了一下,这些把戏都是他们经历过的。   “那些都是护长需要完成的事务,但以前都摊在我们身上,现在护士里没有人替她做了,医生里只有你一个来的时间不长,不知道深浅的女生,你看她敢去找苏教授组里的那两个女医生吗?”   陆洋想起之前住院医告诉自己的情况,本来以为吴乐不愿意她自己就会拒绝,没想到小姑娘真的一直糊里糊涂地做着。   一旁的另一位护士,虽然也严肃着表情但长得温和所以看上去倒没有特别锋利的情绪,比吴乐也看着大不了几岁,也是科室里护理中的骨干,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才心平气和地开口说道。   “乐乐,你真的挺好挺善良的,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但是很多时候你要考虑到现实的情况,你对她这个人了解得还是比较有限,我是真的觉得她并不值得你为她这样做。”   吴乐也有些郁闷,正要再反驳的时候,陆洋的手机响起来,是林远琛的电话,话语简短,让他过去产科。   眼神瞥了一眼吴乐,陆洋一边答应道。   “好,我知道了。”   把手机放回了口袋,听了这么多,毕竟是一个科室工作,他也打算摆出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件事我们的确也插不了手,有什么话后面再谈吧,吴乐现在要跟我去产科。”   陆洋递过来的眼神带着劝和,关珩抬头看了一下时间,也是该过去病房检查一下医嘱执行的情况了。   看小姑娘还有几分郁结,关珩还是忍不住再多嘴了一句。   “共情和勇敢很多时候也会很容易被利用的,如果她真的会为你考虑,她就不会让你这样帮她,起码我从来不会让我带的护士们上这样的班次。” 第48章 (上)   闫怀峥这次去过杭州之后,没有像前两年那样直接回去。   这个院区还是老模样,这几年来都没有翻新和扩建,老式的建筑是医院藏书量丰富的图书馆,对望着的高层建筑便是外科大楼,他没有上楼走到曾经工作的科室,而是沿着一旁科教楼楼下长长的林荫道慢慢走了一会儿。   夜里也渐渐变得炎热起来,晚风吹在身上都带着热烘烘的黏腻感,久违却又恍如昨日。   上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时,身边跟着的人还明显是一副学生模样。戴着眼镜乖巧沉默,一副安静沉稳的书生气,原本是自己欣赏喜欢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孩子压抑后的铠甲。   八年的学习,后来的规培和外调,学校和医院的名字占据了吴航三分之一的人生。   闫怀峥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带着吴航的,选择的时机来得总是莫名的巧妙又突然,那一届最刻苦聪明的孩子带着崇拜和渴望,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只是现在回想,也许当时没有选择的话,可能后面所有的痛苦和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不知道是带着熏暖的风还是嘴里叼着的烟,眼睛像是被辣到一样有些刺痛。   大概单独逛了一会儿,才打电话给了熟人,对方像是还没结束工作,听到自己在楼下的时候也有些惊讶。   见面的地方还是在医院正门对面的咖啡厅,闫怀峥等了有一会儿,才看到颜瑶下班过来。   之前陈老生日宴的时候才见过,时间相隔得并不久。   颜瑶今天正好是手术日,在手术台旁站了一整天肩颈都快失去知觉,饥饿感几乎麻木,但她点了咖啡之后,还是为了肠胃又点了份三明治。   “很多去那里的人起码看着都会黑一点,可你看上去还跟几年前差不多嘛,这么看还是程澄最显老,看上去就是四十的样子。”   “因为小航说,男人也得护肤保养。”   “得了吧,吴航怎么可能跟你说这种话。”   “以前跟他那个上外小女朋友微信上说的,我也是拿到他手机才知道,他还会怕紫外线弄得自己变丑了,回去小女友不要他了。”   这样的琐事虽然像是拉家常一样的口吻说起,但是这些细节听起来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晦暗的灰蒙,像是藏在架子上许久没有翻动的书,让人不忍心伸手拂去上面的轻尘。   颜瑶却像是已经习惯,一边打开了包装,一边把两边零碎的头发都别到耳后,从手腕上撸下黑色的发圈扎起来,“怎么不进去医院?”   看到食物之后,食欲才仿佛像是恢复过来。   闫怀峥看着她吃得有点急,笑了一下,“里面都是熟人,应酬起来也挺麻烦的,你刚下手术吗?”   “嗯,做了快五个小时,”颜瑶拿了张纸巾擦了擦手,虽然很饿,但动作依然有条不紊,“有点难,年纪太大了,我其实都不建议做了,但是家里有钱,子女都想老人再拼一拼,多留两年。”   说起来,倒让闫怀峥想起一件事情。   “你是不是跟去下级医院休息的梁主任起了矛盾?”   “姓梁的简直就是一个人工瓣膜商人,”颜瑶的语气有些不屑,脸上的厌烦和不耐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掩饰,“那个小伙子还不到四十岁,而且分明可以做成形术保留他的瓣膜,没必要置换,人家不信任他,又挂了我的号来问,我就实话实说而已啊。”   “他只是觉得瓣膜置换更适合病人,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想法,没必要为了这个事情得罪人。”   不管事实是不是这样,面对闫怀峥的劝说,颜瑶倒也没有反感,点了点头就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你这次来杭州,怎么会过来上海?”   “本来是像过年再回上海,但突然想来看看,这里毕竟也是小航跟着我工作过的地方。”   即便是现在说起来已经没有了深重的伤心,但是闫怀峥的脸上还是会有一抹浅淡的落寞和伤怀。   “他父母还好吗?”   “挺好的,今年整理家里的东西的时候,还意外翻出了他藏起来的初中画的漫画,拿给了我看。”   喜欢怪兽,喜欢英雄和超能力,跟很多孩子年少的时候一样。闫怀峥虽然是在笑着,但是笑容看着就很是苦涩。   颜瑶叹了口气,知道他心里难受,但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既然来了,也可以过去看看远琛他们啊,要是可以,师兄也帮着劝劝程澄吧。”   “远琛我倒是不担心,经历过事情之后他自己会调整的,程澄的性子我也知道,我反倒觉得你们别逼他了,让他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吧,”说完看了颜瑶一眼,“新院区也好,别的事情也罢,也不可能离了谁就行不通,你别操心了。”   也许是知道她最近一直在替陈院沟通奔走于新院区的人事事务,闫怀峥的话语半带着点到为止的提醒。   颜瑶只是笑了笑。   “你跟程澄都拒绝了,老师他们的确是会有点苦恼。”   她吃完三明治,把冰咖啡喝完,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   “晚上我约了朋友,你要是愿意的话,不如明天我们再约。”   “不了,不用了,”闫怀峥站起身,摇了摇头,“你忙吧,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就走。”   —————————————————————   电梯下行,随着橙红色的数字不断递减而渐渐沉降。   陆洋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吴乐,看见她挫败和郁闷的脸色,并没有多说什么。   产科会议室里的气氛并不是很好,胎儿心脏介入的术后效果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发现并没有达到理想。   “之前明明各项看上去还可以撑到自然生产,但今天早上有点突发情况,开了低流量吸氧,我们怕的就是孩子宫内窘迫。”   目前的方案是希望能到足月,然后剖宫产后评估孩子的情况,如果有必要的话,立刻进行手术。不过陆洋看了一眼自己老师的表情,出生后手术是在所难免的情况。   新生儿科的主任在看过胎儿现在的检查情况后,也有些忧心。   从回来后,检查分析,跟家属沟通,开会探讨到现在,林远琛脸上已经有了一丝藏不住的疲惫。大概确定了时间和各种突**况下的预案,第一次手术会议结束,陆洋和吴乐还有产科的几位住院医跟着林远琛进了病房。   孕妇的脸色比前两天看到的时候,要差了一些,有些苍白人也憔悴了一点。但可能是因为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天了,心态也慢慢平稳下来,女人的情绪还可以,问了一些手术细节和术后的可能情况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反倒是那未出生孩子的父亲,一直是红着眼眶听完的。   看着还让人觉得心酸。   “他们虽然住双人间,但这片病房都知道她老公爱哭,那些家属私底下都笑他,说他跟个女的似的。”   出来的时候陆洋走在后面,就听到产科的几个住院医和护士感慨着,语气里都是羡慕。   “但是,前天晚上他老婆腿抽筋睡不着,看他半夜起来打了热水帮老婆泡脚,帮她按摩,刘姐说他守了一夜都没躺下去,第二天早上还照样跑出去给他老婆买早饭。”   “啧啧,能做到这份上的男人有几个?”   “可不是嘛,上星期在病房臭骂刚生完的老婆的那个男的,就那个神经病,简直吓死人了。”   “人家那是家里有钱有底气,不发愁,穷一点的哪里治得了。”   议论声渐远,但陆洋虽然听着,却一直想着那个孩子现在的情况,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头。   回到九楼已经是深夜,林远琛明天一早学校还有行政会议,收拾了一下东西,把自己对于手术的初步方案全都发给陆洋后就先回家了。   病房今天还算平静,陆洋并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值班室里倒床上睡一会儿,在仔细思考之后,还是叫来了吴乐,开了办公区旁的会议室,准备跟她好好聊聊。   吴乐大概还是觉得有些抱歉的,一直低着头,但是眉宇间仍然有一丝不甘和不服。   就像在大学里,实验室或是做课题时一样,能力强又亲切随和的师姐一般都会很有人气,外科很多科室本身女生就少,一个同样是女性的上级做出友善示好,小女生涉世不深会觉得有亲近感是正常的。   陆洋坐着,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脑海里思考着措辞。   虽然很多事情旁人的话语都比不上自己的经历体会,但想到很久以前在那个妊娠合并夹层的产妇家属面前吴乐的那句维护,陆洋看着坐在面前的女生,眼神还是稍微柔和了一些。   “你一直对这方面很敏感,我可以理解。”   吴乐的模样其实看上去还完全是个学生,眼里还没有染上很多人在工作里生活中渐渐浸染的疲惫和淡漠,她的情绪仿佛一直都保持着饱满又激烈。   “一个人怎么样,要靠自己去接触判断是没有错,但旁人的意见一样也要参考。护士行业现在说到底还是女性更多,除了学历外,关珩他在上海也没有背景,但凡他有一点行不正坐不端的,你觉得这些护士会听他的吗?”   吴乐抬起头,言语里语气多少弱了一点。   “我知道,但陈老师她刚回来,就算之前怀孕工作的时候麻烦了大家,可是女性要生育又要兼顾工作就是很困难的,她们不也是女人吗?一个护士长都会因为怀孕而失去工作上原来的位置,看着就让我觉得......”   “你总是希望不要因为你是女生就特殊对待你,或者让你失去很多机会,但是你现在眼里不也是只看的到陈菁是女的,关珩是男的吗?另外你看到刚才在那里的两位护士老师都是科室里面非常厉害的主管护师和护士带教,她们也很清楚地跟你表达了她们的观点,你听了吗?”   “我......”   “陈菁她现在这样的处境并不是因为她怀孕造成的,把什么问题都扣上这个点,我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你只愿意看到你想看的,刚才他们说了那么多关于她之前为人做事的话,你怎么就当听不见呢?”   “可是我跟陈老师接触下来,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很坏的人,包括上次在手术台上,她也解释是因为之前关系不太好,她有些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而已,而且她也说,如果手术台上问我那些问题冒犯到我,她也跟我道歉了,说得很真诚,我不觉得她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陆洋大概是有点听不下去,站起来的时候脸上也已经冷了下来,吴乐的表情也跟着下意识地一凛。   “我不是你的老师,我对你也没有耐心的义务,我只是提醒你而已,很多事不要等自己吃到亏了才明白。护理关于值班时候工作内部的冲突,只要没影响到患者和医嘱执行,我们不会去了解也不会去插手,他们护理内部自己解决。”   但走出去的时候,陆洋又停住了脚步,回头补了一句。   “你想要额外帮助同事完成工作可以,但是这不是带教布置的任务,所以有什么差错你就要自己承担。”   说完,陆洋便没有再看吴乐的反应,离开了。   急躁得有点不像他本来的性格,心里有些烦闷。   吃一堑长一智,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就像自己刚考上专硕的时候,也以为医院这些正式的医师,被他们学生一口一句地叫着老师,至少不会对他们怀有恶意。   他曾经也以为杨皓是个会照顾人,好相处的师兄。但是只有自己摔了跟头,才会知道水面下是深坑。   林远琛并没有像自己这样耐下性子来谈话或是沟通,更不要说安慰,在他被动地只能接受被扣绩效又加了值班,差点失去很重要的机会时,只是冷眼旁观着让他自己检讨。那个时候的林远琛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比起老师其实真的更像是位上级。   但这也许就是林远琛的方式。   陆洋现在回想起自己彼时的愤懑和委屈,心里就像是入了穷巷无路可走,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想要爆发出来,却只能乱撞着慢慢压下。   回想起过去一些不能理解的事情,现在却有了答案时,这并不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反而有种如梗在喉,不愿意去回顾尴尬的憋闷感,让他难受。   努力保持着平静走进了重症监护室值班室,却意外地碰到了江述宁。   今天晚上并不是他值班,会出现在这里陆洋估计还是因为那个做了移植的病人。   医嘱上可以看到抗排异治疗的药量有所调整增加,情况可能也还是没到乐观的时候,江述宁看到他进来时,笑着打了招呼,看他脸色不好,有些关切地问了一句。   “怎么了?”   “没什么,”陆洋看着前一晚值班的签名和记录,“师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今晚也不是你值班啊?”   “回去也睡不着,刚好今天轮值的钱老师有事,我跟他换了班。”江述宁坐在椅子上视线却透过窗户看着外头的夜空,看上去不太像是因为病人情况走不开留在这里的样子,“是因为科室里护理的事吗?”   可能是不想让陆洋多问,所以先转了话题的方向。   “本来我也劝她,但想到我们那个时候刚开始在医院做什么都战战兢兢的,怕犯错怕多嘴,现在的小朋友都很有想法,我其实就觉得这也许是好事。”   江述宁笑了笑,半是宽慰的语气说道。   “况且毕竟事情都有规章,你也别想太多了。”   “其实我还好,小事情而已,”倒了杯水,陆洋也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多讨论,反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楷楷出院的时候,师兄有看到情况吗?”   江述宁昨晚也是帮着加急写病历医嘱的医生之一,想到那昨晚科室里有些混乱的情况,江述宁都忍不住略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楷楷的状态还行,后面继续静养,好好吃药恢复定期复诊,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彼此各怀心事,话语里也都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可能是察觉到这一点,便也没有继续再勉强对话。   陆洋检查过心外监护室做完所有的夜班记录和医嘱执行情况就准备回到科室病房,路过江述宁身旁,无意间的一瞥却看见了他手机上的照片,却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人。   “诶,这是吴航师兄吗?”   江述宁有些惊讶,“你认识吴航?”   “没,说不上认识,他原来在另一个院区的时候我好像还没考进来吧,”陆洋回忆了一下,“但是吴航师兄之前技能大赛缝合血管的操作视频,我看过,他很厉害,又是优秀毕业生,我知道他。”   那时候是林远琛让他看的视频,吴航的缝线习惯和手法跟林远琛的几乎一致,所以才让陆洋看着学习。   虽然后来......   陆洋没有说出口,这样沉痛的事情最后其实也就是官网上和内网上一则讣告,就像老刘的事情一样,在别的院区看来,虽然难过悲伤了一阵子,但是白底黑色的文字之后没有太多实感,回忆与讨论慢慢地也就淡了。   “他是我同学,我回国之后在那个地方他工作过的另一家医院待过一段时间,”江述宁本来不愿提及,但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他生日是夏天,走的时候也是夏天,是今天。”   啊,这......   陆洋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江述宁是否需要安慰,还是应该把话题转移开,站在那里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下意识提问的冒失。   “没关系,”江述宁察觉到他的尴尬,笑着摆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我们也只是大学前几年关系很好,后面因为我的原因......我跟他慢慢也没太多联系,我有点愧疚而已。”   表面上轻描淡写,但是陆洋可以看见对方眼里的情绪浓重,不便再多问了,他道了句抱歉就退了出来。   隐隐约约地回忆起,林远琛在昨晚对他动手的时候好像说过一句。   我的师兄,经历过失去学生的痛苦,他也许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阴影。   没有再细想,陆洋接到病房打来的电话,估计是住院医有些处理不了的情况,便匆匆赶了回去。   第二天下午是正式的手术会议。   没有家属在场的情况下,许多话语就变得直白和干脆。   这个孩子其实从一开始就可以考虑放弃。   子宫内的胎儿心脏介入治疗,现在没有大量的临床数据可以对照总结,所以对于符合指征的标准和救治后效果的估计等各方面都没有特别完善的体系,更多的是在家属尤其是孕妇本人强烈的保留意愿和要求下的一种尝试和努力。   “不行的好伐,你看现在超声情况这两个地方的,你做了介入血流都改善了,这里还是不行,如果是有纤维样改变已经进展了,那后续你做单心室多次手术,他的预后也很差的呀,”新生儿科的主任估计是经过一晚的思考,从原来的担忧已经变成了明确的悲观,“这样就算能出手术室,孩子也出不了监护室的。”   对于手术相关的其他科室来说,新生儿的麻醉,体外循环和护理各方面也都是一个难题。   然而林远琛的脸上却没有动摇,既然无论是孕妇还是家属都有积极的救治意愿,那么比起讨论糟糕的情况,不如专注在出生之后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应对的方法。   现在是接近36周,按照目前来看情况变得有些无法估计。   “你看这小姑娘的血管走行,你们到时候这里怎么扎呢?这个房室间隔发育也不好,到时候这个孩子能耐受吗?”   笔尖在投影屏幕上点着,面对一个接一个提问,林远琛的态度和思路却一直清楚又坚定,应对所有问题的时候回答得也不慌不忙。   陆洋的手在平板上飞速的输入着每一个要点,虽然头脑昏胀,但心里却仿佛生出了一股憋闷的情绪。   现在的胎儿超声毕竟还不是最后的结果,孩子在母亲体内的生长发育仍在继续,要等出生后的检查结果才能判定。   一切都还不到时候,现在在脑海里立起来的血管网络和心脏构造都还有碎片没有补齐,他头脑里那把尖刀都没有确定入路和做法,定论还太早。   林远琛的眼神在会议的间隙里,从前面的位置投射过来,目光相对的时候,似乎许多话语也能心照不宣。   单独相对的时候,这种感觉要更加明晰。林远琛没有再去啰嗦其他的事情,而是打开了昨天发给陆洋的手术预设,又点开了自己昨晚回到家,思考过后的修改。   “还有一个就是出生之后,类似这种小孩,要考虑的一个情况就是肺动脉高压,到时候这个重接和分流怎么做都要根据实际,再作调整。”   林远琛看着他,手指点了点屏幕,就像上次在给楷楷做手术的时候,在手术台上的那个眼神一样。   “这一部分的重建,用你的方式,还是你来做。” 第48章 (下)   虽然心里有准备也一直在思考着方法,但犹豫其实一直都伴随着陆洋。   这份犹豫与那个时候准备在楷楷身上尝试时的犹豫不同,比起踏不到底的犹疑,现在更多的是顾虑。   这样的改路重建在楷楷的身上有用,并不意味着下一例也能够承受,他不知道到时候孩子的胸腔打开,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合并其他的畸形?这样的术式操作是否能有效改善这一例心肺血流的循环?他有没有足够的操作技术确保后续没有扭转,没有意外?   林远琛面对着他的迟疑,并没有便显出任何的逼迫或是着急,也没有像上次在办公室里一样,跟他一句接着一句的争论。   甚至在他说出那句让他在想想的话语后,也依然耐心地点了头,但陆洋知道林远琛心里已经决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新生儿手术是他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难度,即便是经验丰富已经成熟老练的心外科医生在这样的情况面前都需要万分谨慎,更何况是他。   办公室里,陆洋靠在一旁的墙壁旁,看着正在打电话的住院医师,眉头一直紧锁着没有说话。电话里,一声声嘟声按着稳定的节奏从听筒里传来,迟迟没有人接听。   在无人应答的提示音响起之后,住院医师挂断了回访电话,有些无奈地看向陆洋。   “这两天打了十几个了,一直没接,才出院不到一周就失去联系了。”   楷楷的刀口长合不知道怎么样了,后续的呼吸血氧情况也都还需要注意,就算是正常程序出院的,前三个月到半年之间也是必须重点关注和按时复诊的时期,现在这样的情况的确令人悬心。   “除了他父母留的号码,还有其他的联系方式吗?”   “这当然没有啦,”住院医摇头,“洋哥,其实我有种感觉,他们不会再接电话的。”   这样的例子并不算少,但每一次发生的时候,还是让人忍不住叹气。   陆洋手里转着笔,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不得不接受,“报备,然后这两天还是再打打吧,这周内如果都不接就先放一放吧。”   走在去门诊的路上,陆洋穿梭过医院走廊厅堂的人群,偶尔遇上迎面走来相识的同事,笑着点头打个招呼,一切如常。   只是心里始终忐忑悬浮,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相关的超声检查,还有各种各样的信息总是时不时地掠过脑海,让他无法平静。   快下班的时候,关珩刚结束护理查房,把手上的文件板一合上,就凑了过来。   “晚上要不要出去一下?就在附近,让他们有什么事儿打你电话就好了。”   陆洋摇了摇头,“不了,出差一趟一堆东西没做完,现在要补,你要去干嘛?”   “几个玩得好的同事聚一聚,而且啊,就上次那个女孩子,许嘉嘉啊,”关珩的胳膊肘撞了撞他,“你上次提前走了,人家女孩子也不敢在微信上找你说话,人家女生真的对你很有意思。”   最近发生的事情像是完全没有影响到关珩的情绪。   陆洋打开文档准备开始写月度工作总结,一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大概想起来人长什么样子,   “你这么喜欢做媒,干嘛不自己找女朋友?”   关珩一听就露出拒绝的脸色,非常坚定,“我可不要,再说了人看上的是你,求我帮忙,那我不是卖个人情嘛。”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陆洋看了他一眼,“你帮我婉拒吧。”   关珩把手里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放,拉开椅子坐下,左右看了看,见办公室里没人注意,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大老板会管你跟谁谈恋爱吗?”   “啊?”陆洋停下了一直在打字的手,有些疑惑又有点无语地看过来,“没有啊,而且我九年前就18了。”   “那就好,有些老板会管的,找谁都行,但是必须得是留在上海之类的,”关珩说道,“就隔壁的事啊你忘记啦?李主任那个之前花了很大精力培养,很看好的学生,就发过新英格兰的那个,抓住机会直接跑路回老家,进编买房娶女友半年全搞定,大家不是都说李主任投资失败嘛。”   陆洋听着,也只是笑了笑,“我是自己暂时不想谈而已,跟老师没关系。”   关珩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你现在的确跟他相处得很不错啊,你以前不是还叫他财前教授。”   “那是别人这么叫,我才跟着......哎呀,你下班了,你快走吧,”有些尴尬,陆洋对着他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别打扰我了,我这篇今晚得写完,明天早上住院医师晨会要用的。”   关珩出手玩笑着打了他一下,被反击后闹了一会儿,陆洋回头才无意间瞥见办公室外面,陈菁似乎又在跟吴乐说着什么,脸上的神色有些急切,而吴乐背对着他们,无法看到表情。   关珩顺着陆洋的目光望过去,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陆洋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毕竟是自己的下属,还是说了两句。   “Sorry啊,给你添麻烦了,她没什么经验又是学生,但不管怎么说是不会影响到日常的工作的,这个我跟你保证。”   “我不介意,其实按照那些小护士们说的,这女孩子挺聪明的,说不定她哪天就想通了,”关珩耸了耸肩,看上去的确是不太在乎的模样,“不过工作嘛不影响到心情,那我走啦,你要改变主意想来喝点就打给我。”   陆洋笑着摇了摇头后,继续工作。   ——————————————————   夜幕下的街道像是一条条一串串挂满彩灯的线,编织在高楼大厦间,构成着辉煌斑斓的框架。   急诊的深夜,程澄看着第一次坐在救护车上紧张得都有点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的何霁明,自己倒是笑得很轻松。   轮值到急救车的夜晚,基本便是星夜下在这座城市里的奔忙。一同出车的护士见他这样,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温和着说道。   “不过也有一部分情况是白跑一趟,或者咱们去了已经没什么事了,你不用那么紧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何霁明虽然嘴上答应,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紧绷着。   “就你这心理素质,你还想搞急诊?”程澄忍不住逗他,“病人没出事,你先把自己吓死了。”   有些不服气,但何霁明看了一眼一旁的护士老师,还是没有在别人面前跟程澄回起嘴来。   可能是见小孩子一直微低着头,明明急了却耐着脾气,没像之前那样总沉不住气,也算有进步,程澄便也下意识柔和了语气。   “不过这都是慢慢来的,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上手。”   跟车的护士看上去比何霁明年长些,但在医院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听到程澄这么说,笑着摇了摇头,“我听说,程哥当时到麻醉科学习的时候,可是‘一战成名’的,把一个发了几次室颤的产妇从手术台上保了下来,当时也就比霁明现在大不了几岁吧。”   崇拜和自卑,都包裹在何霁明望向程澄的眼神里,大概是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在急诊的工作,有些心虚地侧过头,看向了窗外夏日夜幕的苍灰。   程澄察觉到他的反应,稍稍郑重了脸色,看着面前戴着厚眼镜,平日里略微有点迟钝,实际上心思还是有些敏感的年轻人说道。   “每个人的节奏不一样而已,也有人就是厚积薄发的类型,你看我那个时候再怎么‘成名’现在不也是在那间小值班室窝着。”   说的语气很豁达,何霁明也难得脑子非常灵光地意识到其中的安慰,望向程澄的时候眼睛也带回了点光亮。   可能是不太习惯这样带着一点温情的氛围,又或许是被何霁明实际上非常干净明亮的一双眼睛望得有些不自在,程澄别扭地干咳了一下,又起了别的话题跟护士聊着。   救护车在绿灯亮起后,继续奔赴在赶往目的地的路上。   主诉是心口闷得慌,头晕站不起来又呼吸困难。程澄到了之后一秒也没有耽搁地确认着老人的情况,带着何霁明还有跟车的护士,测血压心率,拉心电,上呼吸辅助,补液等等一系列操作有条不紊。   跟家属把老人抬上救护车后,原本只坐了他们三个人显得略微空荡荡的车厢,在老人和一名随行家属同上之后,变得多少有些拥挤。   但是这样的情况是值得庆幸的,起码来得及时,已经争取到了时间。程澄擦了一下汗,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对着两人说道,“先打回去,让急诊那边准备,然后叫心内科的人下来一个。”   匆匆出行,又急速赶回,出车的夜里这都是最为寻常的光景。   下了车,程澄检查过老人身上的监测还有针头是否都有固定好,防止刚才在搬动过程中滑脱而没有注意,等到把人送进急救室,才算松一口气。   刚拧开的矿泉水瓶有些犹豫着递了过来,何霁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程哥。”   谢的当然是刚才在车上的几句安抚,这也是第一次何霁明这么叫他。   按照程澄以往的性子大概都是会笑着接过,再说一句“没什么”之类的话语。但今天也许是刚才那丝莫名的尴尬还没褪去,程澄接过来喝几口之后,才说了句。   “没事,好了,辛苦了,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说不定还要再出车呢。”   外头依然是漫漫长夜,医院里许多楼层的忙碌也还未停歇。   九楼今晚的平静总让人感觉与平常不太相同,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时候,很多人都会隐隐约约有着冥冥预感。   手机铃声忘了打开,但是连带着整张床都在不断震动的动静,还是轻易地就把倒在值班室里打算眯一会儿再起来巡床的陆洋瞬间吵醒了。   接起来是母亲的电话,可能是醒得太急,心脏一直狂跳,每一下节奏都非常清晰。   “喂,妈。”   声音因为刚刚惊醒有些喑哑,陆洋坐起身,下床把灯打开抽了张湿纸巾擦了擦脸,稍微清醒了一点。   “怎么了?这么晚打过来?”   已经快一点了,自己睡了一个多小时,也正好可以起来去病房看看。   “有个事儿想跟你聊聊,”母亲的话语似乎有所保留,又像是在斟酌,“是你爸最近一直咳嗽不停,有一段时间了,有时会觉得胸闷,前两天突然有点发烧胸痛,咳痰也多,他自己也有点吓到,就去了医院。”   陆洋的心往下沉了沉,又听母亲继续说道。   “可是只开了点药,他不愿意做检查,说自己本来没什么事,检查下来肯定是一堆毛病。还不肯我告诉你,弟啊,你是做医生的,要不劝劝你爸。”   “那吃了药有好转吗?”陆洋歪着头夹着电话,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了白大褂套好。   “好转是好转了,但是他病这一场拖了很长时间才好,中间一直反复,让他去做完整体检,他也不去,你劝劝你爸吧。”   可能是私下打电话却被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埋怨。   都跟你说了不用跟他说,我都没什么事,你跟他说,他除了着急又做不了什么,我就是咳嗽的时间长了一点,能有什么事啊!   怎么就不能让阿弟知道啊!你自己不是也吓到打电话给他,又不敢告诉他!   陆洋的思维还有一些迟缓,但也零碎拼凑出了信息,在电话这头也劝着自己的母亲。   “喂,妈,你跟爸说,就算缓解了好了,还是要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多少钱我出,胸闷咳嗽看上去不严重,但是年纪大了还是要谨慎一点好,看看有什么问题,需要的话我就赶回去。”   陆洋拿过胸牌准备走出去,母亲的声音也忧心忡忡的。   “我也是这么跟他讲的,但是他一直说检查一次就要上千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个样子什么都喜欢省......”   住院总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起,陆洋也来不及听清楚母亲后面的话语,就拿过手机,一边也对着自己的手机说道。   “妈,我医院现在有事,等会儿给你打过去。”   说完这边就挂断了,那边刚接起来就听到心外icu的住院医,话都说得紧急,通过听筒都能感受到那种满头冷汗的紧张。   是那个单间重症加护里,做了移植的女孩子。   排斥反应一直在通过药物治疗,调整着用药和药量,然而身体被打乱的内环境已经坚持不住了,在这个夜晚突发了崩盘。   几乎是半小跑着赶到了加护单间,心外ICU的值班医师和护士都在忙碌着紧急抢救。但其实在场的人都清楚,急性右心衰竭加上急性肾衰,呼吸窘迫,生存基本上已经没有太大的可能了。   消毒之后,陆洋进入了病房,江述宁也是刚刚赶过来不久,刚才已经经过了一轮药物的推注,现在只能看着是否会有奇迹出现,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阴郁的紧张。   “刚刚ICU联系林主任,说已经到医院楼下了,但我认为可能需要先跟家属沟通。”   这样的沟通,是每一个病人家属,也是每一个医生都不愿意面对的,陆洋听得出他的意思,头脑也微微发麻地疼痛着。   女孩儿一直昏迷,身上连接着数不清的通道管子,输液的,辅助呼吸的,血液净化的,排出进入都依赖着这些通路,然而生机却迟迟无法回到女孩儿的身体里。   林远琛到的时候,也依然是按照流程检查了一遍体征,前面的能够操作的药物输入心外icu的主任也已经都做了,而各项指标还是一直升不起来。   每一点快要好转的迹象,都在出现的刹那就瞬间湮灭,一管一管药往身体里推,一轮接着一轮不停,所有人都在挣扎。   陆洋站在玻璃门外一边接着急诊打上来的电话,一边望着门里面的情况,虽然听不到里面的交谈,但是从所有人的脸色上都能看得出来情况的糟糕。   “怎么了?”   陆洋走进去的时候,林远琛抬头问了一句。   “心内的住院总在急诊打过来说有一个刚刚救护车过来的老人,做急诊PCI(冠状动脉介入)有一定风险,问我们这边有没有人在,万一有什么情况会需要联系我们。”   来不及去了解更多,眼前的苦战依然在继续。   抢救开始近三个小时后,林远琛直起身,看了一眼病床上依然年轻的生命,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带着沉重的语气开口了,“述宁跟我去见家属吧。”   仪器已经在做着最后的维持,其实就是延续着时间来等一句告别。   林远琛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陆洋也过来。”   愣了一下,虽然自己并不是这个治疗组和参与手术的医师,但马上反应过来,陆洋没有疑问地跟了上去。   这对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中年夫妻已经老泪纵横,坐在椅子上只有泪水不停地涌出眼眶。陪着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来求医问药,看着自己的孩子本是最美好的年纪,但是大部分的人生却都是在病房里度过,现在连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两个人都被击垮了,脸上的皱纹被眼泪一阵一阵地冲刷过,愈加深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   “不是说.....只要心脏移植了就能有希望的吗?我们等心脏等了这么久,怎么会......”   “林教授,我知道您是很厉害的,您再救救她,她还那么小......我们就这一个孩子,求求您再救救她......”   “求求您,求求您再救救她......”   女孩儿的父亲说着就跪在林远琛的面前,抓着林远琛的手,被几个人怎么搀扶都不肯起来。   这样的画面太残忍辛酸,陆洋有些不忍心看,微微别开了视线。   电视剧里,电影里,文学作品里,很多很多的地方描写过有心脏疾病的主人公,情节大都仿佛是只要等到供体,等到配型成功的另一颗心脏,患者就能活下来,做完了手术便是合家欢。   然而对于接受移植的人来说,其实新的难关才刚刚开始,幸运并不会在每个人身上都发生。   女孩在这个清晨没能坚持过来,陆洋跟很多住院医生一起退出了病房,没有去面对最后的道别和父母在自己女儿病床前撕心裂肺的呼唤和哭喊。   他安静地站了很久,久到身边另一个身影靠近,才反应过来看了一下时间。   “然而心脏移植,依然是终末期心衰唯一的出路。”   是最后一条线,也是最后一道门,他听到来人这么说着。   心外ICU走廊的尽头,面对着落地窗外已经隐约浮起一线光亮仿佛就是昼夜交替的临界,陆洋作为医生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生死,心外,急诊重症监护室,急诊抢救室,再度回到心外,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看着多少人在病床上停止呼吸了。   然而每一次这样仿佛被丢弃在旷野里的荒芜和苍凉感还是会不断地冰冷着四肢,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上次这样两个人站在落地窗前,还是年初的时候,林远琛记得应该是初四,还下着雪。现在已经盛夏,再过不久这丝微亮就会变成有些刺眼的晨光,迅速驱散夜暮残留的一点凉意。   “那时候我记得我问了你一个问题,我现在也得到答案了,包括你好像一直对于心脏移植的课题没有意愿的原因。”   想到那时候林远琛跟他提出的带着退让的妥协,陆洋也微微笑了一下,但是笑意很快就消失,年轻的医师轻轻地叹着气。   “也并不是没有意愿,心脏移植的发展标志着一个医院心脏外科技术的发展,对于很多病人来说这还是救命唯一的方式。”   但是面对这种最后的希望都破灭的画面,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承受的。   “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情况很糟糕的话,其实这也是唯一可能让她活下去的方法。”   陆洋说着,看着窗外的晨曦,眼神有一瞬的颤动。   然而小儿心脏移植的供体和技术,所要面对的问题只会更难。他望着在这条道路上一直指导和带领着自己的导师,语气坚定。   “我不希望那个孩子走到这一步。” 第49章   盘子里的饭菜和汤水都散发着阵阵温热的香气,并不是饭点,店里没多少人,江述宁刚结束工作准备下班,食堂在这个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索性就走了几步,到医院外面。   毕竟刚刚经历过病人离去,看过家属的痛不欲生,即便对着比食堂要好很多的饭菜,他也没什么胃口。   室外的温度已经越来越高了,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午后的阳光已经有点毒辣。现在这个点,医院前的这片街道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经过。   手机里传来了管床的住院医师补齐的一些记录文书,给他先看一遍是否已经全面,防止封存的时候有什么遗漏。   这个女孩子除了短暂的放弃,回到了社区医院的监护室里呆一阵子外,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在这里接受的维持和治疗,现在这个结果,看着的确令人唏嘘。   手指一边在屏幕上划过,一页一页地看着,对于需要补充或者叙述需要更准确的地方,都用标记点了出来。   一部分资料是要提供给病人家属用于保险相关和其他事情的办理,许多描述需要更精准。   门推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抬头看一眼,这家开在医院边上的连锁快餐店,每日进进出出着形形色色的顾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有人在他不远处的桌子旁坐下,手里拿着点餐后的单子。   江述宁看完了手上的报告,放下手机,准备赶紧吃完然后回去医院一趟,考虑之后觉得这些工作自己还是得亲自跟到收尾。   他听到隔壁的人接起了电话,声音压得有点低沉,控制着音量。   “喂,远琛,我在楼下,先吃了饭再过去。”   “对,先不回去,老师让我多留几天。”   “行,到车库说一声。”   不是有意去听,但是提到林远琛的名字时,江述宁还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对方坐在自己的斜上方窗边的高脚椅位置,侧过头看不太到正面,加上摘了隐形,他的视线并不算非常清楚。   估计是从学校或是其他院区过来的上级医师或是教授,对方看上去跟林远琛差不多大,但是以他跟林远琛说话口吻应该是要年长一些。   没有太在意,江述宁快速地把饭吃了,抽了纸张收拾了一下,拿起自己的东西,往门外去。   而闫怀峥从刚才进来就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平板上,林远琛传来的关于先心病中心肺血管连接的新术式做法,对于这样血管改道的可行性一直都在计算模拟。   店里面现在很安静,只是偶尔有人进出的时候,推开门时,会带进来外头马路边树上的蝉鸣和阵阵夏日的热浪。   人影晃过面前整片的落地窗户,他也是无意地抬头一瞥,看了一下从眼前走过去的几个背影,没有任何眼神的变化再度低下头继续研究。   店里冷气开得像是十号线地铁的末班车,上海,已近八月。   陆洋坐在手术室生活区的大休息室内,靠着角落的沙发,接听着电话,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头。   “这是医院给了福利,花不了多少钱的,把发票到时候拍给我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母亲明显不信,语气都带着怀疑,“人家公司的福利都是牛**果之类,哪有送这个的?”   “那你也知道别的地方是公司,我这里是医院啊,好啦妈,到时候把检查报告和发票拍给我就行。”   “那让你爸一个人去就行了,是他不舒服。”   “唉,你们就两个人一起去嘛,”陆洋抓了抓头发不想再为了这个事情继续拉锯下去,“我马上上手术,你听我的话,就这样啊。”   关珩在一旁听着,也是刚刚从同一台手术上下来,把可乐抛给他,“你嘴上也注意一点啊,刚下手术就马上回去,那是出事了才会这样,还是要有点忌讳的。”   陆洋笑着接住拧开,也没有反驳。   刚才做的那一例是一个Ⅰ型主动脉夹层,陆洋在休息室里喘了口气,换了衣服就去了重症监护室。   这一例的情况其实比较糟糕,年迈体弱,加上基础疾病也多,虽然及时送进医院,但救治难度比较大,即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出监护室。   跟来的家属是老人的两个儿子,虽然着急,但脸色都还算好,言谈间表示对于结果也有心理准备。不过在林远琛说明完情况之后,两人都还是表达了强烈的救治意愿,对于录音签字也非常的配合,比起期待,到这个份上,更多的是为了尽孝。   关珩在监护室里检查过老人身上连接的输液泵和有创监测管道后,准备记录在表格上,一边写着一边朝着监护室外面看了一眼。   “唉,有的时候也不知道该不该治,儿女只要经济好一点的,都会觉得必须得尽全力才算问心无愧,可是每一次看到这些老人身上插着那么多管子躺在这里,要是换成我自己,我肯定不愿意。”   监护室的确是一个令人难受的地方,机械运转的动静,呼吸的沉重声音,挣扎与挽留一直都带着凝重而苍白的颜色。所有生活中追逐的一切在这里都像是被玻璃门隔绝在了外面,失去了所有意义,自由与健康变成了最迫切的渴望。   “真不知道你在急诊重症监护是怎么做下来的。”   关珩半开玩笑地提及过去,陆洋也没有了以前一提到就阴郁下脸色的变化,只是拍了一张目前监测显示的情况发给了林远琛,便走了出去了。   跟外面的家属嘱咐了一下不要离开医院太远,有情况会立刻联系,陆洋回到值班室后,就再度打开了那个胎儿的超声成像。   手里的电话拨打了那个一直没有接通的号码,连续打了三通之后,再一次于没有回音中挂断。   楷楷作为第一例采用了这种术式方法的人,他的康复情况,包括以后身体发育了,心肺功能的反馈对于术式的改良与总结都十分重要,然而现在毫无回音的状态还是让人觉得遗憾。   不过有的时候,没有消息也算是一种好消息,起码楷楷没有问题了,才一直没有任何回复,陆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林远琛做完手术说是因为事务便外出了,陆洋拿过一旁的之前潦潦草草画得草图稿集,又打开了存在电脑里的一些旧资料看得细致。   考虑到腹中胎儿生长发育的进程,以及考虑到后续的风险,按照跟产科和新生儿科之间多次手术会议制定的计划,会在孕39周左右,对孕妇实施计划性分娩。   目光始终凝视着孩子的心脏与肺血液的流通通道,还有那黑白超声上心房心室间代表着血液流出的斑斓彩色,陆洋想象那袖珍胸腔里不同于常人的缺陷与异常构造,微微叹着气往后仰了仰放松着有些僵硬的肩颈。   治疗从来不是让人留有一口气就是成功,生命是追求质量的,陆洋心里想着的每一寸刀刃入路,缝合与隔入,都希望能构建起更完善的心肺循环,恢复供氧与交换。   追逐,玩耍,摔倒,哭闹,上体育课,辛辣油炸与冷饮,游乐园里刺激的项目,旅游观光,求学求职,家庭与生育......这些都希望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能够经历,可以选择。   到快下班的时候,陆洋看了看手机里的日程闹钟,才想起今天又是月度的住院总医师学习会议,他阖上电脑,匆忙出了门。   回办公室拿工牌的时候,看见坐在另一边的江述宁正在检查着手上文书,应该是那个进行移植的患者所有的小结报告和记录,只是一边看一边像是在跟一旁做着表格的吴乐说着什么。   陆洋没有留意,整理好了要带的东西,赶去了楼下的会议室。   深夜。   车子平稳地驶入地库,在车位上停好,林远琛下了车跟在闫怀峥的身后,走在这片别墅区的林荫道上。   这里因为位置和绿植,要比别的地方要阴凉一些,夏夜里步行,也不会像在其他地方一样,没走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颜瑶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了你的做法,现在也越来越锋利了,梁教授上次有点不满打了个电话过来老师这里,”闫怀峥说着看了一眼林远琛,说不上责怪,眼神有些复杂,“等和解流程走完,梁教授说到底还是会回去科室的,你最近也可以开始和他多沟通一些。”   毕竟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学校,都是要一起工作的同事,闹得太难看并不应该。   闫怀峥在处事上其实是学生里最像陈院的。   “师姐那件事情我知道,”林远琛的回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了最开始的那半句,“我看过那个患者的片子,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做二尖瓣成形不做置换,而且我觉得梁教授也是可以完成这台成形术的。”   闫怀峥笑了笑,见他这么说,也没有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年纪越上来,说话表达也渐渐只是点到即止。   转而开了句玩笑。   “也就你乖乖叫她师姐。”   颜瑶因为家里都是医生,自己才走上了医学的道路,也因为父亲跟陈老的交情,所以从开始对医学感兴趣后,就时不时地往教学医院里跑,看着长辈们工作。   其实比他们师兄弟几个都要小一点,但在正式进入实验室工作时,却总是说自己入门早要做师姐,其他的人都当是玩笑,也偶尔会不认真地叫叫,也就程澄和林远琛像是真的接受了这种说法一样地叫着。   现在细想来,可能只有林远琛是接受的,程澄更多的可能还是为了哄女孩子。   回想起过去年轻时候,师门之间这些小事,闫怀峥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师弟,还是柔和了目光。   “等会儿见过老师之后要不去医院,让我见见你那个想出这个方法的学生?”   今天两个人在学校里探讨了半天,闫怀峥在惊讶于这种做法的难度与精巧时,也对林远琛口中的陆洋产生了想要见一面的兴趣。   林远琛看了看表,“太晚了,他现在住院总做得也辛苦,改日吧。”   闫怀峥有些意外,没想到林远琛会这么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顾虑和体谅。   “住院总嘛,辛苦一些是肯定的,你是打算等他升上来再送他出去,还是先送他出去?”   一边走一边聊着,林远琛既然看重对方,那对他的职业规划也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下次考试看情况吧,我打算是博士第一年送他出去。”   “美国?”   “对,还是跟我之前在那边的导师。”   闫怀峥看向他,从他眼里很清晰地看得出对这个学生的珍惜和欣赏,也真心为他高兴。   “挺好的。”   上次见面的时候,林远琛脸上还有些阴霾遍布的沉重,去年还有之前的状态更是糟糕,这次倒是整个人都不太一样了。   “老师把你喊来估计还是因为之前的问题,新院区那点破事不知道还要扯上多久,跟张教授那边的关系也不想闹得太僵,”闫怀峥看向他,“你照顾赵繁这件事情可能让他有点不安,也不是很高兴。”   上次聊的时候,还有所保留,这一次挑明了讲,却见林远琛脸色直接冷了下来,即便是面对闫怀峥也摆出了没有商量余地的态度。   “他放弃的学生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去处了?要么是他自己心里有鬼,赵繁知道他不少事情,要么就是他太刻薄了。”   以前的林远琛对这些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坐上科室主任的位置更多是因为天时地利加上出类拔萃足够服人的手上技术跟履历,所以现在在这些事情上明显私底下做了许多功夫的林远琛,多少会让闫怀峥感到陌生。   “他按照他自己的理念去教学生,结果遇到这种事情,如果不讨个说法或是代价,他会一直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想到昨天跟自己夜聊时陈院的感慨,闫怀峥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没有再说话。   无法避免的就想到了吴航。   那个孩子担任科室住院总时,似乎也有跟自己抱怨过辛苦。但他记得只有一两句,精神无法集中被自己训斥的时候,吴航忍不住说自己昨晚因为病房突然的抢救,没有睡觉,头有点疼。   自己当时是怎么做来着?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也许自己根本没给什么关心和照顾,作为老师非常失职,所以到现在回想,连脑海里的记忆都在刻意回避。   闫怀峥地脸色一点点黯淡下来,眼里的沉痛与愧疚在夜里也无法隐藏,林远琛从侧面看着他的表情,一时也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思索了几秒,还是说道。   “我其实赞同师兄去新院区,也这么久了,师兄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藏区不回来,逝者已矣,”林远琛说着,目光一直直视着前方,“有的时候带着学生比起跟着老师,会更觉得这条路没有止境以及自己有多渺小,我觉得,师兄不应该停下来。”   沉默伴随步伐缓缓前行,看着陈院的宅子也渐渐靠近。   “我没办法再去当一个老师。”   闫怀峥的笑意都带着苦涩。   “以后再说吧。”   ————————————   怀孕的过程里妊娠反应的强弱长短因人而异,眼前即将做母亲的女人可能因为即将到来的手术有些紧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稍稍坐了起来。   身边躺在躺椅上的丈夫也许是因为睡得浅,也很快醒过来,声音听起来有些迷糊。   “老婆,怎么了?”   “我睡不着,起来坐坐,你睡你的,明天早上不是还要去上班嘛,你睡吧。”   “想聊聊天吗?我陪你坐坐。”   “不用,你睡,不然明天没精神。”   女人说得很坚决,男人不知道是夫妻间撒娇,还是实在太困所以说话都不清楚了。   “不,我坐着,明天中午过来陪你吃饭的时候,可以睡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打断了。   “诶,你吵死了,快点睡觉!”   又磨蹭了两句,才听到男人躺下去的声音。   本来是不放心,想下来问问这两天胎儿的状况,陆洋跟着产科的住院总谢医生走到了病房,无意间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看样子没什么问题,两个人也就没走近打扰。   谢医生笑了一下,“很恩爱的,这夫妻俩,其实不只是你,新生儿科那边住院总,就老顾,他也紧张得不得了,一天起码要跑两次过来看胎儿和孕妇的情况。”   医生的关注并不一定是好事,毕竟这个孩子特殊,从宫内的生长到出生后都会面临着巨大的考验。   终于在八月的第一个周一,这个许多人都牵挂着的,做过子宫内心脏介入手术的胎儿,平安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   女孩子生下来之后就立刻送进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里,上了体征监测和呼吸辅助,进行了全面的心脏超声和ct检查。   会议室巨大的屏幕上,投上了孩子超声心动图的情况,比之前在子宫内的四腔心切面要更加直观清晰。   轮廓,形状,连接,角度,所有的迷雾与不确定的模糊全部消散。   主动脉瓣狭窄、左心室壁肥厚、左心室壁收缩活动欠佳、动脉导管未闭、二尖瓣中度返流,肺动脉高压......一项项诊断从超声检查到的图像上都可以看出,虽然还不到最差,但也是预计里比较棘手的状况。   “之前球囊介入已经改善了她左心血供,效果虽然没达到最理想,但是起码现在还有手术可能。”   “现在我们暂时是决定这周五手术,这两天主要是观察一下孩子的情况,当然不排除转做急诊的可能。”   陆洋本来一直听着,手机却在这时突然闪烁着信息的提示。   打开来一看是父亲发来的消息,才想起来今天出报告。   信息说的果然是体检的结果,医生要他戒烟戒酒又开了药,附上了药单子让他帮着参考。   然后就是少不了的抱怨,去一趟医院检查一下,果然花了不少钱,也不知道这些药有没有效。如果戒烟戒酒了,到时候也不知道好转,是因为生活习惯的改变,还是因为药物有效。   就算有人学医有时候也还是很难改变家里人的一些观念,陆洋无可奈何,也没有理会,只是回复让他遵医嘱照做。   后面一个网址一看就是通过证件后六位可以查询到ct超声之类的检查报告,陆洋看着前面下的诊断和配药,大抵上没有什么异常,因为在会上便没有打算打开来看。   却见父亲下一句话发过来。   这是你《尐妈《尐的,她不让我进去听,我看不太懂,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点开网址,努力地回忆着上一次帮父母买机票时输入的证件号码,他输入数字之后,详细的资料和图片在自己面前打开。   “陆洋,来说说看吧。”   头脑里嗡的一声炸开。   陆洋回过神智,清醒过来,再抬头已经是站在林远琛的办公室里了。   两人相对着,林远琛眉间紧蹙,实际上早已发现他在手术会议上脸色有些不对,明显心不在焉。   从会议结束跟着自己进来,便是站在自己面前久久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出神。现在面对自己突然高声了一句就露出了慌乱,分明就是心里有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洋摇了摇头,又低头道了句歉,“没事,只是我有点走神,因为现在还没有想到更好的改良方式,又是新生儿心脏手术,我...有点紧张。”   林远琛拉开椅子坐下来,看着陆洋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压迫感。   “到底怎么了?我好好问你的时候,希望你说实话。” 第50章   ——接上——   气氛在一瞬间仿佛冻结。   “不要说谎,陆洋。”   陆洋一直低着头,心里快速整理着思绪,考虑着应对,他自己还没有消化完,还没有头绪的事情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看着林远琛的目光也自然有了些许回避。   “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是在想如果用一般的入路......”   “过来。”   可是林远琛不是会允许逃避的人,声音也沉了下来,对着陆洋语气里也带上了几许命令的口吻。   “过来。”   又说了一次。   陆洋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林远琛冷脸严肃起来的模样还是很轻易地就让他紧张起来,慢慢地挪了过去。   “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你,越是重大的手术临近,越要专注冷静,”林远琛的眼神一直像是无形的压力一样笼罩着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开会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开完会就这样了?”   手腕被林远琛抓在手里,陆洋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是卡在手腕上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师长的威严始终还是无形间的约束和震慑。   戒尺从抽屉里拿出来,摆在了桌子上,平滑带着光泽的扁长木条抽打在身上的痛苦,只要看一眼陆洋就仿佛会迅速回忆起,脸色也白了几分。   “不是一般的小事,不然也不会让你工作的时候这样走神。”   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陆洋,却发现对方煞白了脸色,失了魂一样地呆坐着,手里紧紧攥着手机眼神都有些失焦。   本来只是想好好问个分明,但是陆洋的态度越来越可疑,林远琛的目光也紧紧地像枷锁一样箍在他身上。   所有的谎言都会被识破,自己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   “如果是遇到什么困难,不管是不是工作手术上的事,你都可以直接说。”   这一句话微微放缓了语气,拿出了以前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的耐心,本来刚才的说谎就已经让他有点气怒,但林远琛还是一直克制着问道。   “陆洋,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你的表情反应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究竟出了什么事?”   然而面对着问题,年轻的医生却仍旧稍稍低着头,保持了沉默。   他无法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份报告上面一字一句都是专门的医学术语,串起来都是情况可能偏向危险与严峻的预示,他心里一团混乱,对于一切询问探究都不由自主的选择了拒绝。   何况林远琛这样略微蛮横地逼着他说的态度更让他逆反,本来可以好好心平气和地说一句,自己的确有些事情但暂时不方便告知这样的话,却偏偏不肯,谎言被识破之后就像是较劲一样的不再吐露一个字。   紧抿着嘴唇和微微皱起的眉头,也明显是抗拒的姿态,林远琛手里边拿过了戒尺。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撒谎,有什么事就要直说不要让我来猜?”   最后的通牒,手腕上被握着的力度也突然紧了一下,陆洋有些吃痛,手下意识地就往回抽,大腿上便被戒尺狠狠连打了四五下。   “嘶啊——”   痛呼刚刚叫出声就被硬忍了回去,每一下都打得用力,即便是隔着一层裤子都感觉得到火辣辣的疼。本来是想用疼痛稍稍镇住小孩子,让他有所松动,但陆洋表情一直隐忍,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林远琛抬着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陆洋,见他这副样子,直接站了起来,扯着他的手臂就往桌子的边沿一带。   “老毛病打了再犯就是不长记性,撑好!”   大白天的,又是在上班时间,林远琛虽然没有勒令陆洋像之前那样把裤子脱下,但也用戒尺挑起了白大褂的下摆,原先牵制住他腕子的左手按在他的腰后,戒尺就抵在了他的臀峰处。   手掌撑在冷硬的办公桌面,陆洋一直没有说话,甚至闭上了眼睛等着身后砸下来的戒尺。   这样的态度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林远琛把袖口微微上卷,挥着手里的尺子就抽在了陆洋身上。   即便隔着衣物布料也还是听得见一声声打在肉上的动静,尺子抽打着臀部,扬起落下都带着簌簌破空的风声,听着都叫人害怕,每一记疼痛炸开,痛楚都仿佛渐渐下渗进骨头里。   好疼,每一下都疼得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躲避。   犯过错挨了打再犯,就需要更加严厉处罚和惩戒,林远琛从很早开始就秉持着这种观点,所以每一记抽打都在陆洋意料之内的狠重。   皮肉发胀一样的夹带着刺痛,不断地升温,让陆洋在好几下抽打里忍不住扬起头,努力着才能忍下眼里涌上来的潮湿和快要冲出喉咙的低叫。   虽然作为老师的林远琛真的改变了很多,两个人相处的时光里也多了很多温情平和的时刻,可是在教训上他认为应该严厉的时候,下手仍是没有任何轻饶与动摇。   每一下都罚得陆洋双腿忍不住颤抖,想着想着,心里又多了几丝倔强和委屈,便更加沉默着,咬得嘴唇上都有了明显的牙印。   三十多下之后,即便自己看不到,但挨着揍的人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屁股怕是已经明显红肿了。   小孩子还要工作,这么打下去不太合适,林远琛看着还硬撑不肯说话的陆洋,有些气结,尺子就抽在了陆洋臀腿相交最不吃痛的地方。   没几下就把带着哭腔的闷哼声给打出来了,从侧面看过去,撑在桌上的手臂也跟着打颤,有些摇摇欲坠。   “我为什么这么生气,陆洋?”   连着两记打上大腿,抽得陆洋眼前一黑,几乎双腿一软。   “你自己都知道这个手术难度很高,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讨论,你也一直在想在思考,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有任何因素干扰,或者让你分心走神无法集中,甚至影响到手术。”   一边训斥着,手上也一边连着落下责打,虽然稍稍轻了一些,但还是令陆洋难耐着微微挣动起来。   “如果有什么事这么影响到你手术会议都听不下去,你应该说出来,我们一起来解决,而不是这样硬扛!”   自己发现得及时,本来想着直接问问就好,谁知道发展到动起手来,林远琛垂下握着的戒尺,另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眉间,在气恼之后又觉得无奈。   以他对陆洋的了解,肯定不是小事,但是孩子现在还是选择了对自己缄口不言,说到底可能还是信任上的问题。   戒尺被轻轻掷在了桌上,看着面前犟着表情,不说话像个闷葫芦一样的陆洋,林远琛气不过,用了手掌狠狠地往他屁股上盖着巴掌。   有点担心办公室的隔音,心里又揣着沉重的事情,陆洋没有管住自己躲逃的本能,一直侧着身想躲避,又被扯着裤腰揪回撑好的姿势挨着重重扇打。   像是小动物一样的有些可怜的呜咽闷哼声细细碎碎地从鼻腔传出来,但每次都是才刚出声就硬生生忍下,不想流露出脆弱的样子。   一连扇了几十下,两瓣臀肉在裤子下不断地加深着又痛又辣的难受感,而手掌还在不停地落着,等下肯定坐不了了,陆洋吸了吸鼻子觉得更加憋屈的时候,却感觉到巴掌慢慢缓了下来。   今天这场动手其实本没有必要,可林远琛总是在开始反省自己时,看到陆洋忍着疼都紧闭着嘴,就觉得来气。   到头来有些东西还是刻在骨子不容易改变,林远琛揍着他的屁股,心里也难免觉得挫败,自己还是有控制不了情绪和冲动的时候,松了手上的钳制,但又耐不住心里感受到不被相信的憋闷,狠狠补了两下掴打。   “呃嗯——”   闷闷的声音,又给自己再招了一下巴掌。   “起来。”   小兔崽子红着眼睛,捂着身后站起来,表情明显是有些赌气的样子,但眉宇间还是明显怀着心事的忧心忡忡,林远琛叹了口气,还是压下了自己心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把裤子脱了,抽屉应该有喷雾。”   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放过了,陆洋还在想着今天说不定会是“苦战”,却见林远琛的确是准备拉开桌子抽屉找药的样子,便连忙开口。   “没...没事,我等会可以问护士站......”   “然后让所有护理都知道你在办公室被老师打屁股了是吗?”   年轻人被这样直白的话语弄得一下子脸就涨得通红,连同脖子都红了,羞耻得像是如果有个地缝直接就要钻进去了一样。   林远琛没有理会,拿了喷雾走过去就要去解开他的裤子,陆洋慌慌张张地闪躲间,又被抓着手翻过手掌,用喷雾瓶子砸了两下手心。   “不想接着挨打,就别乱动!”   还是回到了撑在桌子上的姿势,陆洋不敢回头去看,只感受一阵阵清凉喷洒上肌肤,缓解了火辣热烫的肿痛刺麻,渐渐好受了一些。   两个人都不肯说话,因为刚才这场冲突,各自郁闷着。   过了一会儿,林远琛才开口打破了局面。   “既然不是小事情,你不想说可能也有你自己的原因,但我相信我的直觉,陆洋,你如果有遇到什么困难要说出来,老师会帮你的。”   话语说得诚恳,也不能再做强求。点到这里,林远琛也不想多说什么,看着他把裤子拉上,依然是垂着视线,也只是摆了摆手让他出去,转过身没让孩子再看到自己脸上的神色。   陆洋心里也不好受。   他没想到林远琛会这么敏锐,刚刚在挨打的时候,因为疼痛生出来的郁闷委屈都被他最后一句话驱散了,心里也生出些许愧疚。   走在走廊的步伐面前还算正常,药物的清凉过后,还是会有一阵阵刺痛伴随着渐渐恢复的温烫,袭上每一寸感知神经。   在洗手间里,陆洋看过了身后,的确不算特别重,有几道重叠的尺痕,颜色稍微深点,整个臀部只是略肿起一些,晕染着成片的大红色。   对着医师办公室有些硬的靠背椅子坐下去的时候,也隐隐有几分自我折磨的意思。   有些胀痛被挤压的难受,他忍耐着继续工作。   一边看着科室住院医师们上个月的工作小结,一边又打开了那张检查报告。   心里的沉重与忧虑再度弥漫开来。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进行了关于新生儿手术的第一次术前谈话。   陆洋带着两个后续也会在手术中作为助手的住院医一起去见了家属。   女人的脸色还有些不太好,虽然是八月,但担心中央空调的冷气导致感冒,身上还是披了一件外套,作为丈夫,男人一直陪伴在身边紧紧牵着她的手。   陆洋尽量用了比较浅显的话语去解释现在孩子的情况和后续手术的大致方向,以及预计的手术时间。   现在小孩子躺在新生儿监护室里,作为家属每日能看到的,只有护士拍下来的一段简短的视频和两张照片,没有抱过也没有亲眼看过,作为母亲自然会难过担忧,加上生育之后身体激素还有个方面反应的影响,女人的情绪波动有些大,听了几句就落下眼泪。   男人伸手把她搂进自己怀里,也一边镇定地问着陆洋。   “所以就是说现在还是要观察一下小孩这两天发育的情况,再调整手术日期是吗?”   “对,”陆洋点头,“要看看比如她呼吸,喝奶之类的,还有这两天各项监测数据反馈,手术会在这周内进行,暂定是周五,但是假设有特殊状况,像呼吸不好,或者她在这么多仪器支持下还是出现明显的发绀,就是缺氧四肢嘴唇青紫,或者其他突发问题,我们也有进行急诊手术的方案。”   夫妻俩的表情都是凝重悲伤着,小生命在娘胎里就经历了介入,生下来后还有一个个难关在前面等着,陆洋可以理解作为家人的心情,从一旁拿过那包面巾纸递到了女人的面前。   “不过因为之前的胎儿介入,她的主动脉狭窄没有之前接近闭锁那么糟糕了,还是有很大的希望可以建立起双心室循环的。”   对于很多普通人,医学上的名词术语其实并没有太清晰的概念,女人擦了擦眼泪看着陆洋才问出自己的问题。   “那做完手术,她能跟正常人一样吗?或者会不会差太多?”   声音哽咽,其实这样的话语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没有问出口的意思。   她寿命能像普通人那样吗?   没有哪个爱着自己子女的父母能够轻易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然而病痛面前,陆洋作为医生能说的,也只能是一句竭尽全力。   这样的孩子,按照一般的情况要先进行Norwood一期手术改善主动脉的供血,然后在后续进行各种glenn分流,fontan之类姑息性的手术延长生命。   复杂先心病在传统术式上的发展几乎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在那么小的一方胸腔把畸形的血管另找吻合改道的出路,不停的改良优化,操作的精细难度也考验着每一个执刀的心外科医师。   陆洋在值班室里单独盯着屏幕,内心对各种事情纷杂着,最终还是关了电脑掏出手机,直接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妈。”   母亲也许是因为并不惊讶他会打电话来,声音听着很平静。   “诶,吃饭了吗,这么晚了?他们都说医生护士很多都有胃病,你三顿一定要对点吃,可别到老了后悔。”   “我在食堂吃了,”陆洋说道,想了一下,还是问得直接,“妈,你现在有没有出现跟月经一样但不正常不规律的流血情况。”   对面的空气可能有一瞬的凝滞。   “问这个干什么啊,哎呀,我跟你说没事儿的,你别听你爸乱说,更年期毛病而已。”   母亲的声音有些尴尬,男女的界限摆着,即便是亲人都没办法做到坦然回答。   “我是医生,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不要讳疾忌医。”   陆洋这句话没有用老家的方言,说的是普通话,就像他跟着几位教授上门诊的时候,对着患者认真说话时一样。   母亲大概安静了一下,语气里还是露出不自在,“......有的时候会好久没有停。”   “是不是淅淅沥沥止不住一样的?那会下腹疼痛吗?”   “...嗯,偶尔有。”   陆洋深吸了一口气,想着那份B超报告。   “妈,明天你拿着体检报告去人民医院妇科挂号,医生应该会让你做一个诊刮,你说你做宫腔镜,只是个很小的手术不要紧张,有麻醉不会痛的,就是从子宫内膜上刮一点点东西做个病理切片,给人家化验一下而已。”   母亲有些抗拒。   “我觉得应该还是不需要,只是之前有过,现在没有月经那样的......”   “妈,听我的。”陆洋打断了她的话,“宫腔镜这种检查,你晚上就能吃饭,第二天能下地,三天就出院了,快的话两天都不用。”   听筒的另一头再度沉默,但即便没有话语,陆洋还是能感应到母亲其实深埋在心里的不安和焦虑。   年龄到了,疾病永远是一个所有人都下意识想避开的话题。   回避无法解决问题,陆洋正要开口的时候,又突然想到了下午跟林远琛之间的那场摩擦,想起对方面对自己的不言不语时气恼和像是经历了挫折的失败感,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安慰的话语还是要说。   “不用怕,如果有事我们就解决,需要我就回去或者把你接过来,这里有全国妇科数一数二的教授,”说到这里还笑了笑,为了缓解母亲的担忧,“你儿子考到的可是全国前十的医院,你不用怕的。”   母亲可能是在电话那头也笑了一下,可陆洋知道,一旦是严重的疾病降临,会成为迟迟散不去的阴霾笼罩着整个家庭。   他往后仰着靠在椅子靠背上,身上挨了责打的地方还带着几分别扭疼痛。   还没确定的事情又毕竟是家庭私事,本身按照他的性格,就不会选择告诉别人。   再说了,他当然相信林远琛说的会给他帮助,但是......   就算之前种种恩怨,但林远琛为他出的那三十万,他依然还记在心里,人情恩义有的时候是最沉重的东西。   拉开值班室那经常遮挡着窗外的窗帘,今夜就像是过去任何一个夏日的夜晚一样,无星无月,天空是一片苍灰的暗色,稍稍打开一点缝隙,就能感受到往里钻的烘热。   陆洋拿起自己听诊器拉开门出去,心里烦乱着还是选择了继续工作。   ——————————————————   晚上九点半。   林远琛许久没有来急诊这间值班室了,推开门后,对眼前看到的情况有些意外。   程澄身上的白大褂还没换掉,看着一旁小年轻写的试卷,眉头皱得很深,看上去就是在生气的模样,语气也不是很好。   “腹壁静脉曲张血流方向,这种题还能选错了?”   何霁明说话也有点吞吞吐吐的,“我只是看错了,我知道是选D。”   “那批试卷你去跟考办的老师说,我看错了,你看会不会把分给你,”程澄看着他,眼睛分明恶狠狠地在瞪人,嘴上还冷笑着说话,阴阳怪气的模样让何霁明整个人又缩了缩,噤了声。   “那我问你,一般导致腹壁静脉曲张的原因是什么?”程澄一边批改着,一边问道。   “...是门静脉高压和......和腔静脉堵塞?”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你是在猜吗!”   “我知道......可你...有点凶,我不敢说。”   林远琛在一旁笑着坐了下来,程澄虽然急了眼但是视线瞥了一眼林远琛,又回到了面前紧张着恨不得把自己变消失的何霁明,有些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叹了口气。   “我等会儿来看你的生理生化,要是做得跟昨天一样,你今天就别值夜班了,你给我写一晚上的题。”   “那我现在......”何霁明估计是被程澄讲题给批评傻了,有些懵懵地站起来看着林远琛又看了看程澄。   “你刚才不是说饿了吗?去吃夜宵吧,食堂应该上了。”说着程澄就把自己的卡递了过去,“回来再接着写。”   “噢,好,谢谢程哥。”   何霁明终于松了口气,稍稍恢复了一点理智,知道两个大人有事要谈,对着林远琛也微微鞠躬打了招呼就走出去了。   林远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几分打趣地问着程澄。   “一节课多少钱,程老师?”   “比心理辅导便宜,”程澄内心通透,看了林远琛一眼,就猜得到他的来意,“怎么了?”   “没什么事,过来坐坐而已。”   其实走到这里来,多少也有点鬼使神差,林远琛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状态不好的时候,想找个地方可以缓解一下,想到刚才,又忍不住笑了。   “还以为你是不喜欢当老师,才不争取教职的。”   程澄把热水壶插上,开始煮水,又自然地把茶具上的杯子都翻转过来,准备泡茶,动作行云流水,就像他时常做的那样。   “我才不算他的老师,辅导一下而已,考不考得上都看他自己。”   师生其实在这个时代渐渐变得并不是非常重的关系。现在出于礼貌,对谁都可以称呼一句老师,每个人在学习的时光里,也会碰到形形色色的师长,而对于老师也是。很多人即便曾有过一段师生缘分,但大都是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过客,时光向前,便成了陌路。   但是在程澄这里,在医学道路上论师生,似乎都带着一种责任的色彩,就像他不愿说起的过去,他本能地就会抗拒。   茶杯放到林远琛面前,成色清澈,香气也幽幽袅袅,是很好的茶叶加上娴熟的冲泡技术。   “年轻人都爱喝奶茶,啧啧,吃不了细糠。”   林远琛看了一眼垃圾桶,分明是俩奶茶杯子都喝了个精光,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泡茶。   程澄见他没有倾诉探讨的想法,也没有多问。   直到茶色渐渐变淡,林远琛才提了一句。   “我看大师兄是有些动摇,有意愿接触新院区的意思了。”   程澄耸了耸肩,对这件事情并不在意,也不觉得意外。   “本来他因为吴航那孩子也消沉这么久了,再怎么愧疚抱歉,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他回来也好,帮我分担分担的火力,以后颜女士不会总是来骂我,可以去烦他。”   看他说得态度有些吊儿郎当不正经,林远琛也只是淡淡的接着说道。   “师兄回来是为了工作,师姐骂你是为了老师,这是两码事,”林远琛看向他。   还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颜瑶要是有空啊,这么想帮老师找到亲情填补,还不如去找老师那个跟了师母走的孩子,看看人家愿不愿意来往,咱们说到底都是一样只是学生。”   这话可能是让林远琛有点不悦,他的脸色冷淡下了些许。   “老师当时待你,跟对待亲生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程澄没有看他,也并没有没有争论的欲望,话题便在此戛然而止。   而林远琛看着他冲泡茶水的姿势,似乎得到了某些启发,陷入了久久的深思。   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字的女孩儿,住在新生儿监护室的第三天凌晨就出现身体状况的预警。   在早晨七点紧急开的手术会议上,经过各个科室的协调,做出了转做急诊手术的决定。   心外的手术团队依然是在小会议室又经过讨论之后确定了流程,林远琛带着陆洋去跟家属见了面。   走向谈话间的路上,年长的医师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见左右没人,才问出了一句有点迟到的关心。   “还疼吗?”   陆洋本来正有些矛盾着,因为昨天的事情在,想先开口说句话又有点担心林远琛还在生气。   突然被这么一问,耳后又有点不自然的红起来。   “不,不疼了。”   本来也不是非常狠重的教训,但陆洋没有道歉也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样子,也表明了他不会把事情说出来的态度。   林远琛转过走廊,没再提昨天,说回了正事儿。   “就算现在检查技术再发达,可打开胸腔到底什么样子,我们还是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不用担心,师父会带着你的。”   陆洋微微地不太容易被察觉地愣了一下,但很快点了点头,恢复了工作时的状态。   夫妇俩可能对一切都有准备,所以面对着急诊手术沟通也没有太慌乱,流着泪签好了一份份知情同意书,只提出了一点,想术前见见女儿。   母亲经历过剖宫产还未恢复下不了床,所以只有孩子父亲一人都经过消毒,穿戴好需要的无菌隔离服,鞋套,口罩,手套和帽子进入了玻璃门内。   小孩子比一般足月出生的婴儿要稍稍小一点,睡在箱里,手掌呈自然的抓握,模样都还没长开皱着脸。   仪器滴滴哒哒运转着的声音虽然冰冷,但至亲间也许真的是有那么一丝感应的。   孩子在父亲靠近的时候,眼睛睁着低了头,有清晰的光芒看了过来,在一瞬间就让男人泪流满面。   男人话语里的每个字都在颤抖。   “宝宝......辛苦了,宝宝。”   但站在自己孩子的温箱前,他想要伸手去碰一下,却又犹豫地缩回了手,生怕自己的操作违反了刚才进来时护士强调的规定,伤害到自己那看起来那么脆弱的孩子。   说话的声音也轻柔低缓,怕吓到孩子一样,每一句话都伴随着不断滑落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尽。   “宝贝,我们坚强啊,我们都很坚强的对不对?妈妈那么辛苦生下你,接下来我们宝贝要加油好不好?”   眼泪落得更加凶猛,像是痛得破开了心脏汹涌出来的一般,新生儿监护室里,有太多为人父母的人在孩子面对病痛时恨不得以身代之,却只能无能为力的画面。   男人有些絮叨,哭着低语说个不停,生怕浪费了这十分钟探视的一分一秒。   “爸爸一直守着你们,宝宝,爸爸妈妈都在等着你,爸爸给你买了很多小裙子和娃娃,还有车车,爸爸跟你一起玩,宝宝......”   “爸爸爱你,爸爸妈妈都很爱你。”   想要抱一下,可是男人最后还是忍住了,只能用目光代替,一直望着温箱里连接着各种监测和输液通路,准备送进手术室的女孩儿。   年龄渐大,可能越看不了这样的画面,陆洋忍着眼眶里的酸涩,退了出来,打算先上九楼,打印单据后先进手术室做准备。   却在刚踏进九楼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喧闹嘈杂的声响。   走进护办台后面的办公室,就看见护理部下来的主任领导,他有些疑惑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关珩。   关珩却只向他点了下头,意思让他放心没什么大事。   陆洋这才注意到站在人群中间的吴乐和陈菁。   陈菁的表情有些掩饰不住的气急败坏,相反吴乐的神情却很镇定。   “因为是工作相关的事情,所以我都留了聊天记录或者是录音,主任们要是需要,我都可以提供。” 第51章   护理部派人下来,对于科室的护士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是陆洋看了一眼在场的护士都很平静,有几个人稍微有点紧张,眼神飘过来可能是确认关珩的反应,见关珩很镇定,脸上便也松懈下来。   “改动这一批数目记录的时候,虽然陈老师是口述,但是因为涉及到科室药品,所以我怕出错想自己做完上交之前再校对一下,就有录音。”   吴乐说着虽然语气平稳看上去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眼睛里的闪烁还是透露出了一点慌张。   陪着护理部办公室的人过来的还有大外科的护士长,看到陆洋进来,眼神里飘过一丝权衡,才开口说道,“这个说到底是科护士长的工作内容,而且小吴毕竟是个实习医生......”   “我也是修完产假刚回来,我对很多数目也并不是很清楚......”   陈菁大概是准备故技重施,像以前一样出了点什么问题见自己不占理就开始做出可怜的模样,陆洋不太想多看,语气带着歉意地开口打断。   “呃,不好意思各位领导,我们要准备手术,要带学生先过去了,要不等会儿我问过林主任之后带她过去护理部那边?”   “啊,没事的,你们先过去吧,没关系的。”   陆洋笑了笑点了头,又跟关珩交换了个眼神,便不再去看其他人,领着吴乐从里面出来。   从办公室办完文件存档,打印完手术单,走向手术楼层的一路上,吴乐跟在陆洋身后,有些不敢说话,一直都半低着头。   等走到手术准备室里的时候,看到吴乐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样子,陆洋还是转回身,“你手里是真的有录音保留的,对吧?”   “有的,”吴乐连忙点头,“其实上次你跟我谈过之后,我也有想了想,加上后来江老师看到我在帮着整理数据的时候也有提醒过我,工作上一些布置和交涉最好还是要文字沟通,要有痕迹,我就......”   “那你还算挺机灵,”陆洋笑了一下,在出入的表格上签了名字,看她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因为难受,而一直低落的样子又说道,“不用担心,先去把衣服换了,来3号术间帮着搬个砖吧。”   “药品出入库存记录都是查得很严的,我没想到会动手脚,也没想到被查出来之后,她会直接推过来......”   “太正常了,这要是闹不好查下去是大事,她当然希望推给你是做表粗心,赶紧息事宁人。”   陆洋抬头看了一下,准备室的门关着,外面现在也正是忙碌的时间,偶尔有其他科室和手术麻醉的同事路过,也只是匆匆经过而已。   “所以很早之前关珩也很看不上她这一点。”   “之前那样......他们应该都挺生我的气的,可是刚才关老师还帮我说话,说就算我是学生也应该听听我的说法,我......”   陆洋看着她。   “关珩是在表态,所以你放心,科室的护士不会为难你的,或者你给他带杯咖啡奶茶之类的,这事就过去了。”   小姑娘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平常看着胆子大,但遇到问题了,还是有些缓不过来。   “吴乐,人人在刚踏进工作的时候都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有些道理只有自己经历了才会明白。”   陆洋想了想。   “职场上很多时候最大的善意就是没有恶意,很多人工作久了,或者经历多了,都会选择趋利避害,会觉得替别人说话是瞎掺和是不自量力,但我始终认为,有正义感会为别人打抱不平是很可贵的,我在碰上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幸运遇到这样的人。”   吴乐抬头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很复杂,看得出来此刻对于她来说,心里的难受的确是需要慢慢消化的。   “之前跟你说话的时候我比较急,也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被利用。”   陆洋说得很真诚,讲到这里,见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也不想讲太多大道理,就又换了轻松的语气。   “不过你的确还不算太傻,刚进医院哪有什么事情都顺利的呢?”   “那我等会儿要过去护理部办公室吗?”吴乐还是有些忧虑的问了一句。   “不用,护理部内部会解决的,谁也不想闹大,再说了,”陆洋指了一下外面的日头,“谁高兴大热天的跑去行政楼啊。”   女孩子脸上因为他逗笑的话语,终于稍稍驱散了些许低沉与尴尬的灰暗色彩,气氛也终于明朗了一些。   “好了,赶紧准备,孩子送进来做麻醉的时候,咱们得在场的。”   手术室内,药物配制都完成的时候,小孩子被推了进来。   三方核对完手术单据,床号,母亲姓名等一系列信息之后,开始进行麻醉诱导。   大概是这么小的孩子躺在手术台上会格外让人觉得心酸和不忍,麻醉科的主任一边在做都一边感慨着小孩子的不容易,即便孩子已经进入麻醉状态了,但进针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带着几分温柔念叨着几句哄小孩的话语。   调整好了药物泵入的速度,确认过了心率,便朝陆洋点了点头。   仔细地消毒过后,在手术巾单铺叠着的中间果露出来的皮肤,是刀尖准备切开的胸膛。   林远琛跟新生儿科监护室的主任讨论完情况,又去见了一次家属才进来,一边在手术室护士的帮忙下穿着手术衣,同时目光也看向了正在手术台上开始切皮的陆洋。   刚才讨论的内容都是万一发生不太好的情况,在加护病房中后续也许要使用到的一些仪器和手段。毕竟这样严重的先心病,没人敢打包票,治疗或许漫长,也或许会像个无底洞,这些也都需要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   林远琛并没有像之前的谈话一样,带着陆洋一起去。   台上,孩子的胸骨已经被撑开,心内的情况正在渐渐暴露出来。   穿戴好后,林远琛从容地走上手术台,站在了陆洋的对面。   “慢慢来,小心一点,血管壁会比较薄,不要慌。”   陆洋没有抬头,只是听着林远琛的声音便点头低低地应了一句,“是。”   头上戴着的照射下灯光的手术放大眼镜,将孩子心腔的里情况看得分明,陆洋接过的器械护士的递过来的阻断钳,刚要继续操作,却被镊子敲了一下手指。   “不要因为紧张就一味地闷头做,每一步做完要每个角度都仔细观察一下,”说完还瞪过来一眼,“这种事还要我来强调吗?”   指节在手套下有些刺痛,陆洋在口罩下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林远琛的语气并不算很凶,但在手术台上即便只是低声的轻斥,也会让他习惯性的立刻就绷紧了神经。   林远琛看了他一眼,视线又瞥向一旁。   “今天的小朋友这么多?”   其实今天的人数并不算多,比起让全科室规培或者实习生们观摩的手术,还算少的,但是林远琛的目光精确地定在了吴乐身上,明显是意有所指。   就算很少过问其他治疗组或者是下级医师的工作,但实际上作为科室主任,只要是想知道的事情,林远琛都会了解到。   这段时间关于陈菁以及科室内的一些小风波,他也想必是了然的,陆洋下意识看了看吴乐,见对方明显慌了一下,便清了一下嗓子。   “都是跟组的医生,所以......”   “你自己看着办就好,毕竟你是住院总,”林远琛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多过问,说着就低下了身体,用手里的尖刀指了指孩子心脏内的位置,“今天是要准备打个持久战了。”   手术室内的温度渐渐冷下来,孩子的体温也一步步下降,身体循环停止,手术正式开始。   ————————————————————   窗户外面自然的太阳光亮都被深色的窗帘全部遮挡,躺在沙发上的人睡得却仍然不太安稳,总是时不时有低低的呓语和几丝不太稳定的呼吸。   醒来的时候也像是惊醒一般,头脑懵怔了两秒,闫怀峥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坐起来摘下脸上的眼罩,拿过茶几上的矿泉水瓶猛地灌了两口下去。   敲门声响了两下,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他答应一声之后,颜瑶才推门进来,看样子是刚从门诊下来。   “辛苦了啊,师兄。”   闫怀峥摇了摇头,“说不上辛苦。”   出现急性二尖瓣反流的患者,因为本身心脏基础就不好,做修补的难度很大,颜瑶看了片子都没有太大的把握,闫怀峥晚间正好在医院附近的校区,就赶了过来,手术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接过她递来刚泡好的黑咖啡,闫怀峥稍微吹了吹,慢慢啜饮时说道。   “这个手术可,以让你带上台的学生好好总结,写点东西。”   颜瑶笑了笑没有说话,闫怀峥这才回忆起手术台上似乎有些不对劲。   “之前那个从大二开始就跟着你的小姑娘呢?”   “我本来把她送去瑞士进修,可她回来之后不太习惯,还是更喜欢国外的生活,所以把医院这边辞了。”   “去国外工作了?”闫怀峥问道。   “结婚了,没再工作。”   颜瑶的语气有些轻飘飘的,像是也没有太多的遗憾和失望,话音一转就说起了别的事情。   “等会我们去手术生活区的食堂吃饭,那里的食堂真的是我一直不接受调院区的原因,非常棒。”   “行啊,随便呗,”闫怀峥笑了笑,“小航也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吴航当时不就特别喜欢那里的麻辣砂锅米线嘛,”颜瑶拿过一旁的手机想看看下午的门诊安排,聊到这里,还是抬眼看了一下闫怀峥,“师兄这次是想开了?”   “没什么想的开想不开的,”闫怀峥说着站起身,稍稍拉开了一点窗帘,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还是被刺眼的晃了一下,“老师几次留我下来,把话说得也很......老师到底也老了,再回绝,我有点过意不去,等新院区稳定吧,然后到那时候我再做打算。”   “你还要回去啊?”颜瑶有些不解。   “最近还要回去一趟,以后也迟早要回去,”闫怀峥说着,他可能是因为天生皮肤就偏白一些,站在略微强烈的太阳光下,侧脸都有些许透明的感觉。   “如果师兄真的想怀念吴航,其实也可以回来这个院区,毕竟这里是他跟我们一起工作过的地方......”   “不了,”闫怀峥摇了摇头,言语里都是晦暗的轻叹,“如果能够重来,当时在这里选择导师,他肯定不会愿意再跟着我了。”   “不会的...他那么崇拜师兄,而且......”   “不好意思啊,总是跟你唠叨吴航,师门其他的人都不太了解,而你毕竟照顾过他,”闫怀峥的目光带着几分歉意的投过了,“他的朋友我也不太有接触,他父母......有了第二个孩子之后,都希望能够开始新的生活,不想总是伤心,我也能够理解。”   “我不介意的,吴航毕竟也跟着我学习过一段时间,又都曾经是一个科室的同事,他出了事,我们都很伤心。”   想想还是令人唏嘘,颜瑶看着面前的人,也只能叹气。   闫怀峥自从吴航离开后,几乎放弃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和道路,他的时间仿佛也被按下了暂停。   “就算我现在再不喜欢程澄,但他有句话说得很对,人已经走了,师兄做再多,他都不知道了。”   “这不是程澄的原话吧。”   闫怀峥转过头来,虽然并没有生气的模样,但是眼神里始终都是带着很深的苦涩。   “程澄难道不是觉得我都是表演给自己看,表演给活着的人看,小航在的时候不对他好一些,现在这样子根本没有意义。”   看着颜瑶在自己面前不太会撒谎的脸色,闫怀峥低着头笑了笑,走回沙发边坐下重新端起了虽然带着焦香,但也苦涩得令人清醒的咖啡。   “不怪他会这么想,都是我活该,是我的报应。”   颜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语这么些年也说了不少,但是对于有些事,有些人安慰并没有办法起到作用,她也只是陪着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无奈。   在医院食堂吃过了饭,闫怀峥回到暂住的房间洗了个澡,然后还是去了趟学校。   自从他透露出愿意到新院区工作,并且回校任教的意愿之后,学校和院区的领导也摆出很积极的态度。   履历成就,论文荣誉,临床上的技术和行事的手腕,之前各方暗涌着接触争取,在闫怀峥这样的专家出面之后,便都失去了意义。   下午出于人情来往,他要去学校拜访一位老教授,在学校西区教学楼的转角,倒是遇到了熟人。   “哎呀,这不是闫教授吗?”   “好久不见了,张教授,”闫怀峥笑着跟他握了握手,“这个点张教授是学校有课?怎么没在医院忙呀?”   “我现在这把老骨头了,也就多跑跑学校,哪里还忙得来临床上的事啊。”   “我看不见得吧,最近张教授对新院区这么关心,我还以为张教授有意出山,还想请您多多关照呢。”   张教授虽然笑着摇头,但脸上的笑意都像是堆起来的,两处脸颊也像是被提着,有点僵硬。   “嗐,毕竟也关系到几个学生嘛,哪知道陈老瞒得这么好,说动了你都不告诉我们。”   “这么热的天都过来,张教授对自己的学生还真是关心啊,”闫怀峥也颇有些皮笑肉不笑,打算应付过几句就走了。   但是张教授明显是逮着机会,有些话要说。   “说起带学生,现在谁比得上林教授呢,虽然以前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但毕竟都过去了,只是林教授看起来好像对我还是有一些误会,大家说到底都是同校同门,我跟陈老也这么多年交情,有些事不做太过,大家彼此都有一点退路。”   闫怀峥脸上的笑意依然保持着,看了看地面,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中年人。   “张教授你也知道我们师兄弟之间年纪都差得不多,有什么话,我们其实最多也只能说说劝劝而已,况且我这么长时间都不在上海,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不好多说。”   张教授见对方滴水不漏,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一时也只能讪讪笑了笑。   楼下路过的人就这样自然地闯进视线,闫怀峥定睛看了一眼,张教授也说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那是江家小孩,叫江述宁,以后也会调去,新院区可以说是群英荟萃啊。”   谁都想往里插自己的人,这样的地方自然不好带,看戏的人当然也会很多。   但闫怀峥的注意力明显跟张教授不在一处。   “韩教授现在是在远琛那边院区吧。”   张教授这才反应过来,看向江述宁跟着的人,“是啊。”   “江家的小孩,跟我以前的学生是一届的,我早时给他们那一届上过课,只是实习的时候,他好像没有到我那时的院区来,后来也有过一面之缘,但没什么印象了,”闫怀峥说道,“不过江家医学世家,应该是不错的。”   张教授正要开口复合,又听到闫怀峥接着道。   “他跟着的那位是韩教授,我跟他也有过接触,是个东北人,性格也直接,他的方向跟远琛是一样的,其他的不提,年纪资历上比远琛还要更高一些,他现在也能安心工做下去,可见远琛并不是一个不能容人的人。”   说完,他看了看手表,对着张教授微微点了下头,一直都带着得体的温和。   “院长还在等我,也不好让他久等,我先告辞了,张教授。”   ——————————————————   时间流逝的概念在手术的过程中似乎都变得模糊,精神高度紧张和集中的状态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   孩子在深低温停循环后,依然保持着低流量脑部灌注保护。   林远琛皱着眉头思索着,一边下刀,切断未闭的动脉导管,稍后在近心端要直接做了缝扎。尖刀拨着主动脉弓部,这里比一般人要狭窄纤细得多。   心肺之间的血管一条条都比成年人要袖珍上好几倍,判断,操作,每一步都要需要有策略,林远琛在看到胸腔里真实的情况之后,一直都在思考。   “超声再发达,想象得再全面,切开看到的时候,还是要再仔细确认。”   林远琛对陆洋说着,手上在思路理清之后也迅速地开始接过一样样刀械,闪着银质冷光的刀尖在无影灯下没入了孩子脆弱的血肉。   切开,修剪,钳夹,提拉,可供动作的空间狭小得近乎逼仄,但是林远琛的每一分动作都稳若磐石,手上没有丝毫的颤抖,保证着精准没有偏差。   “你凑近一点看这个动脉的下面。”   又对着陆洋说了一句,林远琛用手里的刀尖指了指心肺间的一处错综的血管连接。   陆洋稍稍伏低了身体,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下,林远琛的声音在耳侧贴得很近,气息平和,音色一如往常低沉平稳。   “常规的一期手术术后,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肺血以及心脏负荷。”   如果按照他的做法,情况理想的话,的确能够缓解心肺压力,避免梗阻,一直没有消息的楷楷,就是最好的例子。   陆洋抬头望向自己近在咫尺的老师,对方虽然没有在看他,只是继续着手上血管的游离与重新接入,但话语句句都在加深着他的信心。   “主动脉这里我做完,下面就是你来做,你自己想好思路,这个孩子跟上一个孩子的情况不同,你怎么做,每一步思路都要清清楚楚,我会看着你的。”   说完之后,才把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坚定不容拒绝,也包裹着信任和令人安定的力量。   想起上次在楷楷的手术上,自己的犹豫和下意识的拒绝,陆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是,我明白了。”   对视很短暂,但匆匆交错过的瞬间,陆洋能感受到自己慢慢宁静下来的思绪。   沉淀下心境,在林远琛完成主肺动脉的吻合之后,陆洋接过了尖刀,林远琛的目光凝在刀尖上,随着他的动作而牵动。   按照脑海内已经模拟过无数次的入路,陆洋切开了现有的连结,手指探入,触碰感知,刀尖隔入另一处通路。   然后换了剪刀,轻轻闭上眼睛后睁开,脑海中深深印刻着自己需要的补片形状和大小,用小孩子的自体心包膜修出模样。   持针器换上,细如发丝的针尖穿梭过纤弱的血管壁,连带着剪好的、大小比指甲盖一半都不到的心包补片缝入位置。   “8-0线。”   林远琛看着他所有的操作,手上一边帮着他飞快地打下一个个结,针尖与指端在狭窄的一方空间里如同高速运转的机械一样共同运作,回忆里那些时光下的训练配合,化作了只要在手术台上两个人的节奏便仿佛是镶嵌在一起的默契,即便无声没有交流也没有凌乱。   主刀和一助之间是非常讲究配合的,刀械锋利,一个不当心就有职业暴露的风险。   陆洋在放下持针器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弄伤过林远琛的事情,不由自主地有些愧意看了过去。   “所以进步都是从每一次失误里面吸取的,”林远琛估计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看着他语气温和了几分说道,“现在这样已经做得很好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   手术仍在继续。   换过刀之后,到了新术式里最关键部分的吻合。   不能扭曲,不能梗阻,控制肺部血量,减少右心的负荷,要有一个能够维系能够支撑的循环到二次手术。   血流动力的不稳定一直都是一期术后威胁着患儿生存的一大原因。呼吸绵长平稳,陆洋在此刻仿佛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每一次心跳的声音,针尖牵动着缝线一次次缝闭,他的头脑里一直都在计算着后续血液在心肺间到身体四肢的每一次泵射流转,模拟着瓣膜的开合与循环的保持。   视线里一直都有另一双手的存在。   比上一次还要熟练还要贴合,不用过问,也没有叫停,即便讨论过很多次,但是在实际操作时陆洋还是会根据现实的情况有一些做法上的修改但林远琛似乎都完全预料到了,指尖代替了目光与话语,手上的配合严丝合缝,甚至在他没有想好的时候,林远琛就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步操作。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感在接近尾声的时候,慢慢清晰起来。   注水测试之后,林远琛看了一眼麻醉医生和体外灌注师。   “来,准备吧。”   下一步便是松开阻断,心脏复跳,逐步恢复体温和循环。   然而在开放升主动脉后,那颗小小的心脏却只有非常微弱的缓慢的动静。 第52章   站在PICU内,陆洋抓了抓自己被汗水湿透的后脑,八月明明是最热的时节,他的身体却一阵阵的发冷。   手术台边长时间的久站令他一身湿汗,复温时候的又渐渐回暖,冷热交替带来的轻微晕眩和颤栗一直没有离开身体,他的脸色带着隐约的阴翳,望着眼前温箱里闭着眼睛安静睡着的孩子,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已经许久。   林远琛依然是非常镇定的模样,跟监护室的主任探讨着后续的治疗。维持并跨越难关的用药方案,想法有些不同,陆洋站在玻璃门内甚至能稍稍听到门外有些争执意味的讨论。   然而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心里依然在一遍遍地复盘着刚才手术台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寸改道,每一针缝合。   孩子的胸膛依然敞开着,暂时没有关胸。复杂先天性心脏病手术里,有些时候小孩子会因为长时间的体外循环出现心肌或者身体组织水肿,延迟关合胸骨,可以避免心脏受压。   陆洋并不是第一次在手术台上经历这样的事情,但这一次,却几乎在瞬间让他手脚冰凉,头脑一片空白。   体外循环结束,开放阻断,渐渐恢复身体血液循环运行的过程有时并不一定顺利,情况不好可能就会发生无法脱机,无法恢复自主心跳,需要紧急处理。   林远琛走了过来手指的关节轻轻扣了扣玻璃门,然而陆洋想得出神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护士帮着叫了一声“陆老师”,他才像是恍惚中惊醒一般的抬头看向门外。   林远琛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话语都变成无声的注视,透明的玻璃仿佛是拉扯又虚化了彼此间的距离,陆洋望着他同时也能看得到上面虽然模糊,但狼狈的感觉却很清晰的自己,微微愣了几秒之后才跟了出去。   虽然送进加护时,林远琛有跟家属见过面大致说过情况,但陆洋踏进沟通室看着那对夫妻,心里还是忍不住紧张。   女人剖宫产后,气色和身体都还未恢复,起坐走路都会牵扯到刀口的疼痛,但是为了恢复还是必须下床走动,一张脸一直有些憔悴苍白。听着几位主任的对于情况详细的说明,也一直面带焦虑。   “之前她心脏这一片的血流是不通畅的,我们给孩子重接重建之后,她的身体也需要去适应血管和血液流动的改变,要适应新的循环。”   林远琛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孩子的一对父母,一边用自己比划着,尽量说得直白易懂。   作为父母只是不停地点头,时不时地用手抹去脸上不停滚落的泪水。   回到科室已经是下午下班的时间。   “你们这台做了好久啊,”关珩漫不经心地一边按照期刊编辑回复再次修改着自己投稿的文章,一边分心检查着手上今天的护理交班记录,看到陆洋进来有些惊讶地问道,“不太好吗?”   “体外循环转了第二次机,还上了电击除颤。”   陆洋的声音略微低沉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而有点沙哑,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过自己的水杯,早就温凉的茶水因为茶包浸泡得太久,已经开始发苦了。   “哎哟喂,小孩子遭罪啊,”关珩感叹着。   陆洋不想再多提,说起了别的事情。   “护理部那边怎么说呀?”   “陈菁吗?还能怎么说,不了了之呗,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敲打过,她如果还不知道收敛,那就没人救得了她了,”关珩耸了耸肩膀,挑了挑眉,像是并不太在意的样子,“不过其实闹出来也好,这样她把科室奖金分配收回去之后,也不敢乱来,小朋友们也可以安心一点。”   关珩是本校护理专业保研毕业,导师是中心院的护理部主任,后续肯定是还有继续深造的计划。从进医院开始,其实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也没什么人会去得罪他。但是科室里面的护士更多的还是没有出色的学历和背景依靠,有些还是只身一人在外打拼的姑娘。   “能好一点算一点吧,”关珩念叨着,“不过小女侠还算是脑子清醒,陈菁这么搞下去有一天自己把她自己作凉了我也不意外,省得我做什么。”   “你是不需要做什么,”陆洋也像是半劝说着讲道,“平平安安等时机到了,升上去做干事,做太多反而容易节外生枝,得不偿失。”   关珩虽然依旧看着论文再瞅两眼记录表,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是语气里却多了几分认真。   “那得看情况,毕竟这么多小姑娘相信我,要是遇到事情我只顾着自己不想想办法,那跟之前那些领导有什么区别......”   敲门声响起,关珩跟陆洋回头看到吴乐站在门外,有些尴尬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师兄,关老师。”   关珩看到她却没有冷下脸,反而还更加嬉皮笑脸地唱了起来,“?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像昨天今天同时在放映......”   真挺像很久以前,那个妊娠夹层的病例来时那场风波后,吴乐带着歉意来手术休息室里找他们两个人时的场景。   “行了,破音了都。”   陆洋踢了踢他的椅脚。   吴乐提着两杯咖啡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桌上。   还没等人开口,关珩就凑过去了,“哇,好香啊!”说完,又抬头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陆洋的吴乐,笑了笑,“他教你这么做的是吧?其实这么点破事,难道我还真的跟你计较吗?”   “我......上次的确有点冲动,不应该还没了解清楚,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你吵架,而且......”   “行啦,”关珩摆出一副听得都要起鸡皮疙瘩的样子,“你问问陆洋,他当众跟我吵过多少次了,屁大点的事儿不用这样的。”   陆洋有些无奈地偏过头,关珩又继续说。   “况且,她们其实挺喜欢你的,都庆幸还好这次没闹大,好啦好啦,你去忙吧别放在心上。”   在吴乐犹豫着点了点头出去之后,关珩才拍了拍正打算开始忙科室杂事的陆洋。   “你晚上是不是要给他们实习弄文献阅读分享会?”   “对啊,怎么了?”   “你请他们喝奶茶啊。”   “啊?”陆洋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关珩一手拿着咖啡,一边用牙齿撕开吸管的包装纸,“她是学生,怎么好意思啊?”   “啧。”   这大概是这一天里唯一一点明亮的色彩了。   陆洋在夜里再次拨通了那两个一直没人接听的电话号码,然而依旧是在长时间的等待后也没有得到应答。   楷楷一直是失联的状态,后续的随访和反馈,也许真的就泡汤了。   只要一想起今天手术上的画面,他的头脑就恍惚一片混沌。所有的做法思路在操作时都是一片清晰稳定,但结果依然还是被引向了最严峻的道路。   刚离开这里还没几个小时,陆洋就再次回到了新生儿重症室外。   孩子身上现在是一个又一个的创口,桡动脉和颈内静脉都连接着有创监测,而最让人忧心的依然是现在胸膛无菌敷料下的那道开缝。仪器声音“嘀嘀嘀、嘀嘀嘀”地响着,灯光像是把这里的一切都变得苍白,只有屏幕上的数字变得格外突出。   陆洋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隔着玻璃一直看着里面。   刚才在系统里,陆洋已经看过林远琛决定用的药物,小孩子现在每小时的体液进出量也有记录,用于比对分析,所有的信息拼凑显示着的都是这个幼小的生命已经站在了最后的门槛摇摇欲坠。   “这也是我们预想过的一个结果,但是面对困难总是会有方案的。”   林远琛过来的时候,脚步很轻,身上并没有穿回白大褂,没来得及换好就回来到新生儿监护室。   医院大外科的例行行政会议,走到这个位置的确是不能仅仅只做个医生。   陆洋侧过头短暂地看了他一眼,自己的老师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总是会把疲惫压制得很好,脸上依然是在思考的模样。接下来是最关键的时期,每一次治疗措施都非常重要,容不得差错和一点对细节的忽略。   “现在建立的新循环其实对她也是个很大的考验。”   林远琛转过身面对着他,语气认真严肃,每一个字都是看着他的眼睛说的。   “可我们本来就应该明白,手术就算都按照计划准确做完,但结果并不是人为能够完全控制的,”冷静与镇定似乎永远都包裹着那副眼眶里深墨色的瞳孔,林远琛看着陆洋一头有些凌乱,下午在手术室和监护室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头发,“去洗个澡好好整理整理自己,还没有结束,我们不能自己先慌张。”   声音里透露着坚定,说的话语也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陆洋低着头摇摆了几秒,还是乖乖的回了九楼。   热水调到温烫,冲洗得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起了淡淡的红,自己不能在这个时节感冒,陆洋想着,科里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忙,这个病例他也一定要跟到底。   出来的时候,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拿起手机才发现私人手机上有三、四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来的。   想到检查报告,忐忑地回拨了过去,母亲接听的时候声音有些担心地先问了一句,怎么不接电话。   陆洋推说自己在手术后才转了话题。   “妈,上次跟你说的检查有去做吗?”   母亲可能并不太想说到这个,语气有点明显的闪躲,“最近生意这么忙,哪里走得开,你爸也有催我,我忙完这阵子等下个月就去。”   “开什么玩笑啊!”陆洋闻言一下子就把手上的毛巾都放了下来,声音也急了几分,“这种事情一旦发生症状就拖不了,现在只是普通B超检查发现有异常,就应该马上去做个确认。”   对方沉默着不说话了,陆洋只好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态度。   “妈,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提示增厚和可疑占位,还不一定就是什么,就算是的话,一般来说只发现得早切干净,手术处理好,后续预后不差的,对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的。你要是不放心,我接你过来上海。”   “我没怕......我只是觉得等这一阵子忙完了,要不然如果我需要住院,你爸爸一个人忙里忙外,又要管生意又要照顾我太麻烦了。”   而你又不在身边。   母亲的下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听筒里的声音反而带上了一丝安抚。   “去上海也不现实,家里生意都不要了?而且你工作也很忙,阿妈也知,我下个星期一就会去的,你不要担心。”   “怎么不现实了,命重要还是生意重要?你来上海,我可以照顾你的!”   “好了呐,知道呐,我自己心里有数的。”   又说了许久,得到了保证,挂掉电话的时候,陆洋还是有些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心里不是滋味,甚至升起了深重的挫败感。   到了这个年纪,父母渐渐衰老,疾病钻过缝隙缓缓靠近,而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作为支撑,现在又不能在身边照料,甚至对于自己的前途和未来都还迷茫着。   久久没有言语,头发还有些湿漉,想到那个刚做完手术的小孩儿,他深吸一口气,只能站起来快速的吹干头发之后,换上衣服拿上工牌便匆匆离开。   ——————————————————   这个点在医院周边想买点像样的吃的也不容易,想起上次随便买的酸辣粉吃了之后,第二天自己肚子难受了一整天没消停,程澄还是有些认命地走进了肯德基,起码有个环境好点的地方可以坐坐。   随便点了几个看上不去不会太过油腻的做夜宵,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算了一下吃完到停车场开车回家估计也大半夜了。   唉,真是够呛。   等餐的时候,眼睛随便转了一圈,就注意到了角落里面那个熟悉的背影不是何霁明又是谁呢?   走过去才发现一旁还坐着一个人。   “你这个点在肯德基里做题?”程澄脱口而出就问道,问完才注意到一旁的江述宁。   江述宁笑着站起来跟他打了声招呼,“程教授好。”   程澄跟他点了点头也道了一句“你好”,又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书和题册,“我就说最近怎么进步这么快,原来还有校外辅导啊。”   何霁明看了看程澄又瞧了瞧江述宁,见程澄又是拿出了那幅习惯性有点毒舌的语气,脸上还看不太出喜怒,便只是支支吾吾地应着。   “啊,江老师刚好也在,我有几题不懂的,就请他给我讲一下。”   “对,之前只是偶尔微信上有点联系,今天还挺碰巧在这儿遇到,”江述宁也帮着说道。   程澄却好像并没有真的在意的意思,反而看着江述宁温和说着,“其实也不应该叫我教授了,我现在也没教职了。给你们那一届上过课之后,我就没怎么上课了。”   “那挺可惜的,我觉得老师的课真的上得很好。”   “你们那一届我还挺有印象,特别优秀,卧虎藏龙啊,一大半的人现在都还留在医院,而且.....”程澄说着话语一顿,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吴航,的确是挺遗憾的。”   江述宁低了下头,脸上流出淡淡的感慨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是的,是挺遗憾的。”   “那个时候你们关系好像还挺不错?诶,你跟他都选了心外,是因为临床实习跟的同一位老师吗?”   程澄直截了当的问了一句,像是真的疑惑的样子,江述宁虽然脸上看不出来,但是心里还是细微地愣了一下,不过也很快回答道。   “我们大学前两年关系的确挺好的,只是我没去实习,出国之后都挺忙的,就没有太多联系了,他工作以后的事情,我了解也不多。”说着语气也微微黯淡了许多,“后来没想到......”   “这样啊。”程澄点了点头,又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江述宁看了一下提示取餐的屏幕,看着就不像是打算在这里久留的意思。   “我还得回去病房,韩教授放了我一个短假,让我下楼透透气带点东西上去,我也不太好在外面留太久。”   拿着好几个塑料袋,他跟程澄还有何霁明笑着打过招呼就离开了。   程澄看着他慢慢往医院大楼走去的身影,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过了几秒才转过头皱着眉看着自己面前的何霁明,语气带着些许无语。   “你考个研是要请几个老师啊?”   “我......”   “你不是下班有一段时间了吗?这个点你不回家,写题写到现在明天又是正常班,你吃得消啊?”   “今天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这里面没什么人......”   “医院图书馆自习室不好吗?科室里面值班室也有人可以问题目,跑外面来干嘛?”程澄即便看到屏幕上显示了自己的取餐号也不急着去拿,脸上虽然带着一丝怒意,可也不知道是认真还是玩笑,“怎么?你觉得我教不好你,还要找外援?”   “不是不是!江老师真的挺厉害的,但我只是偶尔有些不懂的会问问他,因为他之前也有做过西综辅导,而且我不想总是在你辅导我的时候,我表现得特别差......”   一开始还解释得很急切,越往后越说得嘀嘀咕咕的,讲着讲着自己又不好意思地尴尬着笑起来。   程澄被他有点蠢的模样给弄没脾气了,摇了摇头去端了餐点拿过来就往他面前一放。   “你吃点吧,不够再点。”   何霁明看着他,没有说话,但分明是在觑着他的脸色看他有没有真的生气。   “我没生气,我为这种事情生什么气啊,”程澄白了他一眼,把手套和一袋原味鸡递给他,“只是你要自己安排好时间,又想在临床上学点东西,又想好好考研,本身就会很累,不要自己把自己弄垮了。”   “......嗯,我知道了,”何霁明接过后,也乖乖的点点头。   “还有,我既然给你讲题,给你上课,我就不会嫌弃你笨或者觉得你差,你啊,只要勤奋就好,”程澄喝了一口可乐,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头去看何霁明,觉得这种话挑明了说还是多少让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怪怪的。   “可是你总是说我笨啊,还能尺子敲我的手......”   “你要是真当我学生,你看我......”程澄眉头皱得更深了,也懒得跟他多讲,“算了,你快吃快吃,吃完回家!”   “噢。”   何霁明没有再多说什么,正好也饿了,便不客气吃了起来。   也不知道那么厉害手段有那么狠的妈怎么养出这样的儿子出来,程澄想起自己之前一开始故意刁难试探何霁明,他那动不动就委屈的样子,又瞧着现在他狼吞虎咽前还会撕开一半,傻傻地就要递给自己,一时也笑开了。   “你吃!老子有钱去再买一份。”   而在新生儿监护室外的团队,气氛却一直凝重着,整个治疗组所有的医生都站在值班室里,所有人的心都牵动在那个小小的孩子身上。   尿量可以说是低心排症状最为敏感的指标之一,加上孩子从刚才就出现的监测数值预警,面色如纸白,手脚末梢都有些明显发冷,无一不在提示着这个最危险的术后并发症之一正笼罩着这个生命。   多巴胺,利尿剂,扩血管药......一瓶瓶药剂在斟酌着用量后,注射加入到了静脉输液泵的管道中。   陆洋穿着无菌隔离衣,虽然医院的加护室内都是统一的温度调节的,并不像外头夏日夜晚的炎热,但这样包裹着在病房里来回忙碌,刚刚洗过澡就又是一身汗了。   林远琛也站在床边,一直注视着所有数值的变化,眉头紧锁。   “如果等会儿情况还是不好,我们要跟家属谈,考虑把握好窗口上ecmo。”   本来这孩子虽然需要二次转机,但是能下手术台,状态也还勉强可以,以为是可以避免,但是林远琛在心里演算过种种可能之后,还是提了出来。   对于患儿,对于家属,对医生都是一个艰难的时刻。   夫妻俩还有身边陪着的老人听完了关于接下来可能需要采取的治疗措施的说明,陷入了有些沉重的沉默。   从怀在腹中开始,这个原来被多处建议放弃的孩子,已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考验,许多权衡与考虑都在无声地摆上了台面。   但孩子的父亲还是说出了之前就讲过的话语,不惜代价请医生尽全力。   几位主任和教授之间又开了一个短会。   而陆洋在值班室,身体就像下午刚把小孩儿从手术室里推到病房的时候一样微微发着冷,头脑总是一丝接着一丝昏胀着隐隐作痛。   他今晚都会在这里守着,一旦再有任何危险信息出现,都必须要迅速作出处置和反应。   值班的住院医师先回了一趟九楼病房,所以听到住院总的手机响起时看到来电信息,陆洋还以为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九楼出了什么事,心也跟着砰砰跳着。   接起来,对方语气还好并不是很急切。   “师兄,刚才有个电话打进值班室,是那个楷楷他妈妈的号码,但是我回拨过去了几次,就又是没人接了。” 第53章   ECMO,体外膜肺氧和,心肺得到休息,功能暂时会被代替,循环交换的压力被挪到了机器身上。   之前在心外icu和急诊重症icu里面都有见过上级操作,陆洋看着一件件套管零件准备着排开,连接前的组装非常迅速,争分夺秒。   林远琛的观点是应该当机立断,把握好指征就上,用这个去争取更大的生存可能。   然而陆洋在ICU里穿上手术衣的时候,还是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对方的表情始终沉稳,对于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任何犹豫。   “以前在心外我做的几次你好像只有一例在场看着,”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算目睹过估计也忘了,林远琛看向他,“在急诊危重症的时候,程澄有带过你做这个吗?”   “...也是打过下手而已。”   没见过几次是正常的,这东西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从开机转流当日的管道耗材,后续的维持每日的化验和药物支持,万一出现问题了还要更换管道,重新调整,这样的仪器用上了便是高昂的费用。   “小孩儿的情况实在是比较糟,这真的是非常少见的。”   左心发育不良这样的罕见复杂先心病其实在西方国家会更多一些,在经历了胎儿心脏介入,出生后又经历了手术治疗,但情况并没有如理想的那样稳定下来,林远琛在术后第一次于话语里流露出有迹可循的受挫感。   “但我们还是要尽力到最后。”   小孩子颈部的皮肤脆弱得仿佛透明,皮下隐约的血管都能看得见,无菌单铺好前,陆洋再一次抬头看了一眼孩子的面孔。   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很多小孩在出生几天后,脸依然还是皱皱的,但这个小姑娘已经有了粉嫩的模样,嘴角还微微向上长着,稍稍咧嘴的时候就像带着笑意一样。   但现在她只能安安静静的睡着,无论是术后还是马上要进行的ecmo,都需要充分镇静镇痛。   超声引导着进针和导丝的置入,林远琛在做的时候,抬头看了一下陆洋,又转头对着一旁同样配合着自己工作的新生儿科的值班主任说了一句。   “把那边两个学生也叫过来吧。”   是新生儿科监护室里值班的专硕和轮转护士。   ecmo于实际治疗的难点,不仅仅是因为其费用的昂贵,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对于这项技术操作的掌握。   引进运用都仍然在初期阶段,只有少数大城市的大型综合三甲医院或者是胸科医院、心脏中心才支撑得起这样的设备与技术,才拥有能够组装机器,实施这样技术的团队。   临床教学就如同救人一样,也要把握住每一个机会。   心外,新生儿科,麻醉,超声,体外循环......一张小小的床旁,十几名医生和护士围着。   穿刺刀,导管,管道钳......一样一样物品,在紧张的气氛中迅速无误地传递着。   陆洋在帮着按压,看着林远琛和另一名PICU的主任主刀操作的步骤时,无意间抬头才看见林远琛额侧细密的汗珠,缓缓沿着脸庞渗透进口罩的边缝里,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清晰锐利,没有温度但也没有动摇。   面对着家属,林远琛这次也没有带上陆洋,依然是那副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声音低沉,条理清晰。   夏天的日出很早,直到一身湿汗走出ICU的时候,陆洋站在走廊上身影有些摇摇欲坠,目光看向窗外洒满整个天空的金色耀眼的晨光,才恍惚感受到从肠胃传来的一丝微弱的饥饿感。   在食堂喝了点白粥,陆洋上楼之后碰到了同样满脸写着疲惫的关珩。   “抢救啊,一夜啊,一整夜啊!”   瘫在办公室的躺椅上,关珩仰躺着下颚浮着了一层细细微青色的胡渣,但他现在连说话都觉着费劲,更没有力气站起来去盥洗室刮个胡子洗漱一下了。   “怎么没打过来?”陆洋翻了一下手机。   “你们不也在忙嘛,小余打给新生儿科监护室的时候是护士接的,说你们在上ecmo,而且江述宁刚好在科室,就没再喊你。”   陆洋看着他正在补的记录,病人是刚刚转出心外ICU的,但是现在又必须得转回去了,需要补齐的材料和记录有很多,关珩躺了两分钟又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开始忙碌,头发抓得凌乱蓬松,整个人看上去都乱糟糟的。   “最搞笑的还是韩老师,刚开车回到家,他说还没走出车库,就又开车过来了。”   看来昨晚在楼上也是一场苦战。   “你老板呢?”   “学校上午十点有课,他先回家了,总要收拾一下休息一会儿。”   “牛啊,啧啧,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很多人说这行就是熬,诶,你熬得下去就能往上走,”关珩叹着气摇了摇头,“你上午不用上门诊吧?”   “不用,我等会睡一会儿,如果有会诊单子来的话再去。”   关珩也打算赶紧补完下班回家补觉,晚上还要过来上夜班,没再跟他聊天,专心地做着手头上的事情。   自己单独的房间里,陆洋终于抽出了一点时间再次面对着那个没有打通的号码,昨晚的拨入记录他已经看到,但现在的回拨回应的依然是忙音。   这样的状况太令人不安了,他握着自己的私人手机也久久没有松手,时间流逝着,但忧虑笼罩在心头像是房间里隔绝着窗外阳光的深灰色窗帘,陆洋一直难以入眠。   ————————————————   外面校道旁树上的蝉鸣声有些吵闹,但声音都被紧闭的门窗隔绝,讨论已经在医学院这间会议室里持续了很久。   “我还是觉得你做得很对,”闫怀峥看着面前电脑上病例的所有处方用药,以及所有措施的记录,“不能等到情况足够差才上,现在的确应该这么做了。”   旁边的颜瑶也一直看着手术的记录沉思着没有说话,林远琛坐在会议室的另一边,捏着双眼之间隐隐胀痛的位置,双目紧闭着,疲惫与困顿没有了任何遮掩,沉重地披在身上。   “太冒险了,”颜瑶微微往后一靠,看向林远琛,“你这样建立的循环,你有没有想过她本身功能就弱的心室怎么支撑得起来,没有缓冲,就算能很好地控制肺血但是......”   “治疗有的时候就是避免不了冒险,”闫怀峥的观点却与颜瑶不同,“况且后续循环这么崩溃,也不是完全能预计到的,左心室之前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弥漫性减弱。”   “那你有没有想过上了膜肺之后,后续炎症她抵抗力和免疫怎么撑得过来?如果短时间内没有好转,或者依赖无法脱机......”   “我知道。”   呼吸绵长带着轻轻的叹息,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额前,不过林远琛的声音依然冷静,“但是传统的方式做norwood一期或者hybird手术,也有很高的死亡率,而且考虑预后......我还是觉得应该拼一把。”   闫怀峥也在这时候看了颜瑶一眼,“这是远琛的决断,我们现在考虑的应该是后续的手段,”说到这里,又转头看着林远琛,“我下午过去看一眼吧。”   “倒还不用麻烦,下午你不是要过去新院区那边先看看嘛,其实上了机器之后,血氧还有各项指标基本都慢慢回升了。”   “行吧,我后面再想到什么再发给你,”闫怀峥看了一下时间,自己还得去学院办公室一趟,又问了颜瑶一句,“你呢?要留在学校吗?还是等会儿我送你过去。”   “不了,远琛顺路送我吧。”   颜瑶也站起身,闫怀峥看着她有些疑惑。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医院里还有点事情。”   颜瑶没有想要多说的意思,两个人便也没有多问。   午后,外头的太阳毒辣,坐在车里都能感受到外面夸张的高温,林远琛在等红灯的时候扫了一眼街道,看到巨大的广告牌上张贴着的宣传,才明白了颜瑶不愿意留在学校的原因。   颜瑶大概天生比较敏锐,瞥了他一眼,见他明显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开口问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   “没有,我们离婚之后就没有什么联系了。”   对别人的私事,林远琛向来没有什么的兴趣,但颜瑶毕竟是关系不错的同门,他还是问了一句。   “那师姐是怕他会来纠缠吗?”   “怎么可能,”颜瑶笑了笑,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笑得爽朗又带着几分无所谓,“他才不缺女人呢,我跟他早就结束了。”   要她怀孕,要她放弃工作,从来拒绝跟她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在乌糟事情被发现后又编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妄想说服她,颜瑶越想越觉得可笑。   话题停止,林远琛也没再多说,颜瑶却又想到当时程澄知道她准备结婚和结婚对象时候的反应又忍不住笑出声。   “程澄当时就跟我说,这个老男人看起来就是一副伪君子的样子,这段婚姻长不了,我还跟他说我不信,不过我离婚的时候,他还算挺有情义的,没有跑到我面前来笑我,说什么早就告诉你了之类的话。”   “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林远琛说道,颜瑶却只是一直看着车窗外不断飞速闪过的大厦和民居,虽然保持着微笑但没有回应。   车子下了高架,转过弯道,拐进另一条街道,前面就是分院的侧门。   颜瑶下车的时候,还是停留了一下。   “咱们毕竟这么多年一起过来同门一场,老师现在也因为身体渐渐退下来了,脾气也改了很多,他栽培我们几个不容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程澄能想明白。”   “我去劝他,他总是防备,什么也听不下去,你跟他毕竟一直在一个院区,还是多帮着跟他说说吧。”   程老身边,其实颜瑶越来越像个女儿。   亲生儿子因为自己早年的荒唐跟自己离心,陈媛在国外定居,几个亲自带起来的学生忙碌的忙碌,远走的远走。   也是两家有旧交的关系,只有颜瑶一个还每周会过去坐坐喝杯茶,也聊聊医院和学校的一些事情。   林远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还是点了点头,颜瑶知道他为难,毕竟程澄的性子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些无奈,关上车门,在炎炎烈日下往医院走去。   —————————————————————   急诊打上来的电话来得有些突然,没有太多的情况说明,只说了救护车大概五分钟之后把人送到,请心脏外科急会诊。   陆洋连忙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人还没彻底清醒,就随便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就拿起手机往急诊赶过去。急诊护办台的护士是在再次联系了正往这边送人的救护车,才把消息全部了解清楚。   “是小孩子,之前查出是法洛四联症,不小心跌了一跤,脸色不好,呼吸困难站不起来又晕过去了才打了急救,”护士的表情有些担忧,“他们刚才现场已经上呼吸机了,情况比较急,所以刚才没来得及交代清楚。”   陆洋听到这里,脸色都沉重了几分,看了看时间,按照计划预计十分钟之内,车子就要到了。   “现在打电话上去九楼,问一下有没有教授下手术了,我们先准备急救吧。”   对于老年人来说,因为身体的衰老还有机能的退化,摔倒跌跤很多时候就会引起各种复杂的病症,甚至严重起来就此卧床不起。而对于很多先天性心脏病的患儿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生活上都必须比一般的孩子要更加小心。   万一要是内出血......陆洋还来不及想棘手的情况的应对,外头已经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床下的滚轮在地板上快速地转动,运送着身体要比同年纪的孩子矮小一些的男孩,他的脸色苍白,神色略微有几分淡漠,半闭着眼睛,手上已经打了针挂着补液的瓶子。   床边跟着来的是早已经慌乱失了神的一双父母和其他家人,乌泱泱的一团人就围在了急诊抢救室的门外。   “医生,医生求求你们,让我进去,我要看着我儿子......我没办法,我要看着......”   陆洋没办法浪费时间同家属说明,孩子现在四肢冰凉,嘴唇发紫,很明显血压已经快要站不住了,只听得到门口的安保和导诊台的护士在那里劝说,讲着家属暂时不能进去,有情况需要沟通,会有人出来请的。   然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和哭天喊地。   这对于急诊危重抢救来说,是几乎每天每日里任何时间都可能会出现的场景。   陆洋的耳朵里还能听到外头的动静,那是作为母亲绝望和自责的哭喊,而他的指端也在这时候同样的变得冰凉,心里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还在新生儿科监护室里躺着的那个小生命。   如果那个孩子出什么意外......   “陆老师,单子都开好了,”一旁的护士说了一声才把陆洋的思路中断。   一边暗骂自己这种时候都能走神,陆洋一边也迅速定下心绪,“行,我们先确认一些有没有颅内出血,联系那边科室说一下这边有急诊单麻烦他们排一下。”   急诊的住院医已经准备好床旁超声,陆洋重新消毒过双手,戴上手套,接过了涂抹好耦合剂的探头,看到了屏幕上渐渐显现出来的心脏血管影像。   傍晚,在孩子的情况渐渐平稳下来后,病例的探讨会议才紧急召开。   “这个孩子在出生后不到一岁时,就检查出来是法四,”陆洋面对着小会议室里,请来会诊的内外科的医生,大致讲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根据床旁超声看到的,情况还好是不太复杂,主动脉轻度骑跨,肺动脉瓣中度狭窄,室缺......”   法洛四联症可以说是最常见的复杂先天性心脏病之一,肺动脉狭窄、室间隔缺损、主动脉骑跨和右心室肥大是这种紫绀型先心病的症状,根据肺血管发育的情况,有些患儿可以直接在合适的时间接受一次性的根治手术,有些偏重症的孩子则需要通过一期姑息性手术促进肺部血管发育之后,根据情况再做矫治。   “这次摔倒是因为他在幼儿园上课突然蹲下,被后面的孩子不小心撞到,不过庆幸的是没有发生体内出血。”   站立时感觉到缺氧或者呼吸困难,蹲下来便有好转是这个病症的一个典型表现。   陆洋说完,看了一眼赶到会议来的林远琛,即便是面容一直保持着工作时的状态,但对方的眼里都是血丝,即便再怎么压制也掩盖不住了。就像之前在去杭州时的动车上一样,估计是疲累之后没有足够的睡眠,醒来时其实反而没有什么缓解感,会感到更加疲惫。   陆洋从讲台上下来的时候,虽然坐在后排,但还是把自己的水杯从身侧递了过去。刚洗过的杯子里,泡着绿茶和干菊花,是他老家流行的清火茶饮标配。   林远琛没有看向他,手上倒是很自然的接了过去,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对于下了冰糖带来的甜味微微皱了眉头,但是瞬间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又喝了两口。   “当时他们住在南京,是鼓楼那边查出来的,但是因为家属这边的原因那时候没有进行手术,”儿科的医生说着,“现在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是回去做还是......”   急诊的值班主任却在这时候摆了摆手,“他们现在都还在扯皮呢,给不了意见的。”   “扯皮?”林远琛疑问着抬起了头。   门外已经白热化得几乎是像打仗一样了。   幼儿园的负责人已经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个老师,跟家长几人就在家属等候的区域里大吵着。   “在你们幼儿园里出这样的事情啊,噢,你们不用负责任的啊!”   “诶诶,这话不能这么说啊,当时是在校门外面,已经早就过了放学的时间了,你家长也在现场,就在孩子身边......”   孩子的父亲情绪不太能控制得住,摔了手上的检查单据,指着对方的鼻子就骂上了,话语有些难听,声音音量也很大,旁边的安保去拉去劝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双方都慢慢激动起来。   “本来这样的孩子,我们一开始就说了我们收不了,是因为看你们一直很有诚意,我们才收的这个小孩,做人总得讲点道理,你们家长都在身边又是在幼儿园外面,现在出这样的事情哪有赖在我们头上的......”   “你不要跟我讲这些,哎,我跟你讲你不要跟我讲这些!你就说是不是在你们幼儿园门口!是不是!”   “都跟你说了,话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不是这么说的!这是我们家的孩子,是我们家的命!”   唾沫横飞,口罩都拉扯在下巴处,戴了也如同虚设,动作之间也开始有了拉扯。   陆洋站在林远琛的身后,在人群的外围,没有去听林远琛跟眼前儿科和心内科的医生之间的讨论,他侧过脸一直看着远处离着有些距离的争执,医院一贯苍白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光影在他的眼睫和目光里颤动流转,明明灭灭间看不清情绪。   那群人在打起来之前,总算是暂时都先被请了出去,作为医疗方现在能做只有维持与等待。   讨论与拉锯持续了许久,一直到半夜都没有给出答案。   凌晨,林远琛是在新生儿ICU里找到陆洋的,知道他在九楼病区忙完之后就一直待在NICU时,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仪器需要不间断有专人看着,NICU的住院医和护士在里面来回忙着每个床的观察和记录,各项指标如果有变,用药也需要及时调整。陆洋隔着玻璃门正看着里面那个孩子,情况慢慢好转着,里面的住院医回过身来朝他比了一个“OK”。   但是陆洋的脸上并没有看出任何喜悦的颜色。   林远琛走过去的时候,没聊起里面躺着的女孩儿的事情,说的是刚刚入院的那个患儿。   “我看了所有的检查,现在主要还是有个肺血管的问题,如果那家人愿意在这里做矫治,我想还是......”   “老师。”   陆洋开口喊了他一声,声音很轻但莫名地让人觉得很是沉重,林远琛转过头去,看到他抬起脸庞的时候眼里有了明显的一层薄雾。   “老师,我觉得那个术式可能还是暂时不要再用比较好。”   没有回答,林远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语气淡淡地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楷楷到现在依然没有消息,而......”   另外一个接受了术式的孩子无法排除是否是因为这样做导致的心肺负荷过重,现在还躺在ICU里需要花费昂贵的ecmo来做生命支持。   “我总是在想到底哪个环节有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楷楷在术后的那几天虽然感染压不下去,但是术后整体来说,氧合各方面分明是有好转的。”   “我觉得可能会不会是**之过急了,她不像楷楷,她的心功能本来就不理想,可能没有办法去承受这个方式。”   “我怕是因为我判断的问题,我怕是因为这个方式,我......”   陆洋的目光里,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压力终于通过一丝破开缝隙倾泻着流淌出来,他诉说得急切,脸上闪过一丝又一丝压抑着的痛苦。   而林远琛一直看着,却在片刻后说起了另一件事。   “之前不是说让你周日休息的时候就回去我那里住吗?”   “啊?”陆洋还沉浸在翻涌的不安和恐惧里,有些没反应过来,懵懵地看向林远琛。   “去收拾东西,”林远琛说道,“早上交完班跟我回家。” 第54章 (上)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很急,好像在自己待过的很多地方,夏与冬总是特别的漫长,酷暑和湿冷像一场绵长沉浸的梦,春季是短短一阵时日的回南返潮,秋风在不经意间吹过,铺就了满地扫不净的落叶就捉不住了。   南方,很多地方都是这样。   程澄被困在咖啡厅里,本来只是想在上班前买上一杯带过去,但在等待的时候,倾盆大雨便突然而至,令人猝不及防。   离交班的点还有一段时间,他习惯早到,倒也还不急着,索性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雷阵雨应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   下雨天被困在一个地方,有时就是很容易发生点什么事情。   程澄隔着玻璃看到颜瑶撑着伞走近时,差点呛了一下,对方也明显是看到他了,但是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雨伞收起立在门口的架子上,颜瑶推门进来,点过单之后很自然地走到了程澄身边拉开高脚椅坐下。   “今天早上天色就不对,你出门怎么也不知道带把伞。”   她看了看程澄不用猜就知道是什么情况,嘴里说着,眼睛却一直望着窗外,这个点店里的等待的人并不多,前面还有两位就轮到,颜瑶侧目时看到了程澄手里,奶油顶上撒着巧克力豆的拿铁。   “你怎么也开始喝这些了?”有些意外又有些疑惑,说的时候又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而且年纪到了,我劝你别吃太甜的。”   “一个学生分享了什么优惠券,跟我说这是新品,”程澄皱着眉头,表情不快,“而且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提醒我。你来这边干嘛?又是找远琛?”   颜瑶看了他一眼,站起来转身走到柜台拿了自己的咖啡,折返后坐下来才回答他。   “我是来这边的校区,顾教授有讲座我过来见见他,毕竟是长辈之间的交情,来了上海,我总得过来打个招呼。”   “累不累啊你。”   程澄说完,被颜瑶瞪了。   雨声又继续渐渐大起来,砸在地上的动静几乎掩盖了一切外头的声响。   颜瑶这才想起来他刚才的话,“你正式收学生了?何家那个?铁树开花啊程澄。”   “也不是......就是辅导一下考试而已。”   程澄也说不清,索性就不去解释,颜瑶也没有多问,反而是笑了笑。   “大师兄过两天再过去一趟把事情交接完就打算回来工作了,没有新院区的事儿再来烦你,你应该很高兴吧。”   “本来就无所谓,反正怎么说我也不会答应的。”   程澄说完,拿着塑料勺子擓着杯上的奶油,吃法就像小孩子挖冰激凌一样。颜瑶握着手里的热美式,瞧着他眼神定住了几秒,便有些无语地移开了。   程澄在吃了两三口奶油之后才开口。   “江述宁跟吴航是同一届的,如果我没记错他们之前好几次组课都在一起,吴航读书的时候朋友圈也只有发过跟他的合照。”   “所以呢?”颜瑶问得有些不解。   “所以,”程澄放下手里的勺子,看着她的神色认真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你问问闫怀峥,他跟吴航之间的事,他怎么教、怎么对待吴航的,有没有其他的人知道或者对这件事有情绪的?”   颜瑶眉间微蹙,按照她的印象,闫怀峥虽然相当严厉而且动手也不轻,但程澄对闫怀峥这种说法,她不太能够接受。   “程澄,什么叫作‘怎么对待吴航’?就算之前师兄非常严苛,但他为吴航铺了那么多路,比现在远琛对他那个学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不然吴航怎么会这么快就准备破格提副高?本来他只要完成半年藏区援助回来就一切都名正言顺了。况且师兄也愧疚自责这么久了,吴航走了之后师兄做了你当时也觉得疯狂的事情,而且那件事,真的是个意外......”   “颜瑶,”程澄打断了她的话,“我并不是要跟你辩论这些的。”   女人的表情露出一丝矛盾,沉默了一会儿,到最后还是变成了惋惜和无奈的轻叹。   “我明白你的意思。”   即便是休息日,又是这样的大雨,但是医院侧门还是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所有人的面容都在雨雾里被模糊,只剩下一个个匆匆闯入视线,又急急离去的轮廓。天色依旧灰暗,道路上的积水也慢慢清晰起来。   “只是看了这么久,我有点难受,我并不是认为师兄没有错。”   “吴航出事的前几天跟我通电话讨论病例时还跟我说,师兄陪着他一起到了藏区之后感觉脾气改变了很多,他第一次跟师兄顶撞吵架,师兄都没生气,谁能想到......”   “可我还是觉得活着的人就应该好好活着,一直只想着过去,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就像你说的,别人看了也只会觉得虚伪......”   程澄见她语气软下来,想了想还是压下了自己的脾气。   “我知道师兄难过,受的打击很大,我很多时候说的话......也只是一些气话。”   说到这里话语也停顿了一下。   “不过,大师兄不是还没来得及正式跟圈子里介绍过他嘛,很多人应该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反正这节骨眼上,你还是提醒大师兄小心一些吧,毕竟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来发酵,我也希望他接新院区能够顺利。”   不管怎么说,同门之间还是有所牵系的,陈院的学生不少,但是这个阶段先**门的几个人还是从做课题的时候就一直保持着来往至今,师门一同进退的时光还是在生命里留下了烙印。   程澄说完,颜瑶安静了一会儿才回道,“虽然他跟吴航之间关于这个的误会已经解开了,但这是师兄最大的遗憾,你如果见到他,不要去提这件事。”   即便是雨声淅淅沥沥着有了停下的趋势,但从店里走到医院急诊大楼还是难免会淋湿。这个话题不想两个人再继续谈下去,程澄望着外面的街道又提了一嘴其他的。   “诶,对了,说起来那个谁,不是最近在哪个校区的礼堂有个什么宣传来着?”   颜瑶斜睨了他一眼,语气立刻变得有些不好,“问这个干嘛?”   “没话找话聊啊,社交你不懂啊。”   一巴掌就没有收着力道地拍在了程澄手臂上。   “没话聊就不要找话,你可以安静等雨停了赶紧去上班。”   嘶——   力道还不小,程澄看她凶巴巴地还瞪着自己,“啧”了一声不再理她,拿起勺子继续擓奶油吃。   颜瑶看着他这样子,翻着白眼摇了摇头,接着喝着手里的咖啡。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两人走出来站在店门外,颜瑶撑开伞要捎他一路,但程澄还是摆了摆手,没有遮挡着就走进了细细绵绵的小雨里,背影连同后脑侧边位置那一点隐约的灰白都跟大学的时候一样,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颜瑶撑着雨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同样地步入了雨中。   ————————————————   忙碌的,焦虑的,苍白的,麻木的,那些日夜不分的时光,仿佛时刻都在坠落的心境,缓缓如同弥漫开的烟雾将他包裹。   陆洋,人还是要自己放过自己,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踏实负责就好,没必要把自己死里逼。   似乎是程澄的声音,劝说的话语莫名地让他觉得熟悉。   诶,那就是陆洋啊,就是他,心外主动脉夹层出事儿的那个。   噢噢!那个专硕,他真能主刀?真的假的?   这不就出事儿了嘛。   议论是伴随着匆匆前行时衣角带起的风,一丝一丝渗透进耳膜的,四肢的冰凉感与心里深重的迷茫无力都变成了工作里不在意极限时一层又一层湿透了衣服的汗水。   按压,不停地按压,他就像一台心肺复苏的机械一样,汗珠从额头不停滚落,力度不敢松懈,身体早已虚脱了自己都没有察觉。   疲惫,困乏,绝望又怨恨,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变成紧紧勒在喉咙上不断收紧,他喘不过气来。   眼睛猛地睁开,在几秒之间一片迷蒙中慢慢恢复了视野,眼前的天花板似曾相识,窗帘只留着一道很细的缝隙,隐隐约约能看到外头青灰色的天空和连绵的雨。   陆洋感觉这一觉睡了很久。   就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一样,二十度的空调和厚软的被子,他深深陷进床里睡得很沉,窗外偶尔两声闷雷也没有打扰到他久违的放松的睡眠。   床头柜上充充着电的手机已经提示满格,下午三点四十分。   拉开的衣柜门里放着他带来的两套衣服和风衣,陆洋看了看自己身上,依然穿着之前那次林远琛拿给他的睡衣,有点宽大但是还挺舒适的。   没有换衣服,拉开了房间的门,看到主卧依然关着,陆洋估计林远琛可能还没有睡醒。两个人回到这里的时候都是一身的疲累,洗了澡就一刻也没有耽搁各自补眠。   沙发上已经叠好了烘干的衣服,陆洋看着觉得林远琛大概多少还是有点强迫症的。   在浴室洗漱过后,他走进了厨房,开了冰箱。冷藏室是几份半成品速食和冷冻水饺,还有一些冰冻的虾,保鲜里除了啤酒之外有颗生菜,半盒鸡蛋和拆封后装在食品袋里的挂面,翻了一下日期还新鲜。   还是吃面吧,方便。   陆洋把虾拿了出来浸泡在水里,撒了点盐化冻得更快,掰了虾头去了虾线。料理台上的箩筐里放着的大蒜生姜里有几个还发芽了,他挑了挑闻了闻没有坏,蒜头跟砧板和菜刀冲了一下水,用菜刀侧面压扁后再切碎,拿了不粘锅开火,先摊了煎鸡蛋装出来,然后蒜末爆香了一下,再和虾头姜丝炒了之后加水吊了个汤头调了味道,又另起了一锅烧水煮了面,焯了一下生菜和虾,倒进两个摆好的碗里,卧上鸡蛋。   带着老家风味蒜头油香的虾汤鸡蛋面端到了桌子上,外头传来了林远琛起来的动静,陆洋手脚麻利地把锅和洗手池清理好,转身就看到林远琛一身居家的T恤和长裤,皱着眉头站在餐桌边上看着面前的食物。   “我用了一下厨房......”   “你......这么会做饭的吗?”   陆洋抽了张纸擦了一下汗,外头的空调已经打开了,客厅连带着厨房和餐厅很快就会感受到凉爽。   林远琛看了看面又看了看他,想到自己上次那个面跟现在面前的比较,的确是明显逊色了。   “什么东西这么香?”   “蒜头吊的油。”   接过筷子尝了一口,还有些烫嘴,但林远琛看上去明显是彻底醒了。嘴里不是为了温饱而随便糊弄的味道,特别像他之前去广东出差的时候,在那种地道馆子里吃到的。   看林远琛筷子一直停不下来应该是挺满意的,陆洋自己也坐下,慢慢吃起来。面的量煮得还好,算是一顿点心。   “学过做饭?”   “就...平时看着我爸妈做。”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能耐了吗?   明明是年长的一方,林远琛莫名其妙地有种觉得自己输了的挫败感和不甘心,虽然没多讲什么夸奖的话,但连汤带面吃了个精光。   虽然是在自己家,但林远琛大概是觉得吃了之后,总得做点什么,陆洋要洗碗的时候还是被支出了厨房。他按照师长的指示走到了客厅从墙角找出了还没拆的快递盒子,里面是新买的咖啡。   两杯泡好了之后放在茶几上,林远琛也擦着手走了出来,没有浪费时间,直接把笔记本打开,上面的病例资料是那个刚入院的孩子。   陆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坐在沙发上微微回避了视线,即使没有说话也表明着的态度。但林远琛并没有因为他的抗拒而在决定上有任何的改变,他只是一边说也边用笔指着超声上的情况。   “你看他这一块侧支循环并不发达,因为他的肺血管尤其是主肺动脉发育还算可以,之前比较糟糕的病例里有多条侧支血管从支气管动脉发起的类型,这样的修复压力会非常大,这个还算幸运。”   郑晨阳。   那个几乎是靠着发达的侧支血管网络支撑着肺部循环的成年先心病患者,陆洋依然没有忘记。   “右室流出道做补片增宽,主要的难点还是他这个大室缺,”林远琛一边说着点着屏幕上相应的位置,一边看向他,“但是这里血管的重搭改道,陆洋,还是你来做。   没有说话,陆洋看着眼前的医学影像信息,并没有很快给出答案,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鼓起勇气把之前拒绝的话语又说了一遍。   “我还是认为暂时不应该再用那个方式了。”   林远琛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过,看了一眼窗外晦暗的天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瞳孔里闪过一丝沉沉的阴郁,但很快平复下去,继续说道。   “我以为你平复之后会清醒一点的。”   陆洋在他的视线里躯体微微一凛,因为他的话语而有些许的不知所措。   “到这个份上的治疗其实谁都没办法对结果能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谨慎也是十分必要的......”   “陆洋,”林远琛叫他的这一声有些许的严厉,“你不是出于谨慎,而是因为害怕。”   那些站在新生儿监护室外的一句句自我怀疑和摇摆,再度回到了陆洋的脑海,道理他自然是明白,但心里摇摇欲坠的信心并没有那么容易再次站稳。   林远琛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考研要到上海来?你的老家,不说省内,当地不也有一本的医学院吗?另外假设你能适应得了北方,你会往北京报吗?”   陆洋一愣。   会吗?会的。   医学是在不断前行的,他从决定考研并且认定这条道路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往医疗教育最好最前沿的那些地方考,要考进排名前列的心脏专科尤为优秀的重点大学附属医院,为了先进的技术和理念,为了丰富的资源和完善的教育体系,也为了更多的机会和深造的可能。   “你在选择的时候看重的那些进步和发展,都是从不可能的设想开始的,再谨慎这个过程都要承担风险,要面对失败。医疗从来不仅仅是开药做手术治病,是要研究寻求进展和突破,要教导要传承。”   林远琛坐在他旁边,身体往后一靠,双腿交叠,左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指有些无意识地轻敲着,眼里的光芒锐利。   “其实这类的话,这么多年医学教育,你应该听过很多了,不用我来跟你强调,而且......”   他的语气一顿,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楷楷虽然是尚未痊愈就要求出院,但是到他出院前,到现在都没有问题,那一家人如果手术后真的有什么事,他们早就闹上医院来了。”   “至于第二个病例,那对夫妻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作为父母,这样的孩子坚持要生下来,坚持要治疗,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考验,在现在社会的观念下,他们很有可能会面对更大的压力。小孩子现在还在挣扎求生,她的家人都没有放弃,你作为医生,陆洋,你要跟他们站在一起,不能先判定她的成败。”   陆洋一直是稍稍侧身的坐着,面向着林远琛,对方话语里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是重重地落在他的心里。   “我为什么没有带着你去见家属?”半眯着眼睛,些许的寒意在林远琛的脸上弥漫开,“因为我觉得你还控制不了你自己,你的想法和情绪会影响到家属,也会很轻易的被家属影响。有时候我觉得你已经很成熟了,但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你其实根本还没有准备好。”   “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一些教授并不太能接受学生比自己优秀,老师可以走在你的前面,但老师不能一直走在你的前面,否则教育就没有意义。”   林远琛一直不是个啰嗦的人,成年人之间的师生很多情况下,并不像小时候在学校里。冗长的话语说教往往会被无声的言传身教所取代,眼前的超声影像清晰地显示着孩子的心内畸形,陆洋微微抿着嘴唇,望向了自己的老师。   “任何情况下,陆洋,我们不能比病人和家属先退缩,先动摇,先想到放弃。”   看着在自己面前一直低着头表情复杂久久没有开口的年轻医生,林远琛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这件事我们等会儿再说,先说回这个病例吧。”   茶水温烫,吹凉一点后呷饮一口有微微的甘甜。   晚饭是冰箱里半成品披萨,稍微弄一下就跟店里面是一个味道。   陆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去提醒母亲明天要去做检查,但一来是在林远琛家里,二来又不想给母亲太大的压力,还是作罢了。   眼睛回到了屏幕上计划的手术入路和术式选择,以及术后有可能的各种情况的应对和用药,手里平板上的记录是刚才讨论出的要点,头脑在迅速整理的同时,眼神忍不住往厨房方向飘了过去。   热水壶传来了烧开的声音,陆洋收回目光,下一秒就看到林远琛拿着热水壶出来,在两人泡着茶包的杯里添了水。   “我离开医院之前听儿科的主任跟他家长谈了一下才知道之前还是因为经济原因,他父亲生意失败一直在外面躲债,加上孩子没有明显的异常,所以没有手术,后来家里情况慢慢好了,正攒着钱准备带孩子求医。”   陆洋听了,脸色却依然带着忧虑,毕竟先心疾病有很多的治疗是讲究时机的。   “法四,我遇到过很多种情况,”林远琛看着面前陆洋在平板上画的草图和整理,“这一例还好是症状不重,没有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出现严重的发绀和呼吸困难的现象,长大了才出现明显的供氧不足。”   否则如果错过了手术矫治的时机,发展为类似艾森曼格综合征,孩子就彻底失去手术机会了。   “既然选择生下孩子,这样其实有点不负责任......”   “鼓楼的医生也一定提醒告知过他们,这种病必须要手术治疗,不然孩子随时都会有猝死的风险。”   陆洋的语气也说不上谴责,更多的还是担心和感叹。   林远琛闻言却看向他。   “你怎么知道有没有完善的产检,以及去的产检医院的技术是否过关呢?”   现实里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他们也许没有选择过。   加上每个家庭,每个人身上都各自有艰辛酸苦,如果是突然降临的变故,谁也没办法预料和保证一定能应对。陆洋想着,还是沉默了。的确,作为医生只能做好眼前的事情。   “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先把内容整理好,我们还要说别的事情呢。”   陆洋怔了一下。   大概是想起之前的对话心里又有了些忐忑,在整理谈论的所有东西时,陆洋一直忍不住偷偷看向一旁沙发上坐着仍然看着各项检查还在思考着的林远琛。   等会儿再说。   是了,这句话隐含着什么意思陆洋心里也有预感,陆洋抬头看到落地窗边墙上挂着的那柄拍被子的藤拍,想到自己以前挨过的滋味,身上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正坐立不安着,林远琛把大腿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挪到了一旁矮几上的台灯旁边,然后看着陆洋,语气有点似笑非笑地对着陆洋。   “你很怕我跟你动手,是吗?” 第54章 (下)   ——接上——   这不是废话吗?   陆洋心里腹诽着,尤其是作为老师,林远琛的语气还带着一点点逗他的意思,更让他内心有几分叛逆意味的觉得抗拒。他抬头对上林远琛的眼神时,又下意识回避了一下,但还是在片刻后鼓起勇气看着他。   自己的意思要好好地表达清楚。   “我......我虽然接受老师的方式,但是我觉得这种方式不应该经常用......”   “你想法还挺多。”   林远琛笑了一下,虽然眼里严肃了起来并没有多少笑意。   下一刻就连这一丝微笑也收敛了回去,声音淡淡的带着命令的口吻。   “站起来。”   有点懊恼,陆洋见他脸上是完全不容置疑的表情,虽然知道他想要动手的原因,但那种不被允许表达和反抗的态度还是让他多少有点不服和不甘。   手里的东西都缓慢地放到了沙发的一边,陆洋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分明就带着犹豫,甚至还有一丝郁闷与不情愿。   并没有马上动手,林远琛指了指窗边的角落,“站到那边去,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   落地窗边,窗帘半遮掩着还是能看到楼下的街道与行人,这里繁华与安静的平衡把握得很好,陆洋在反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分心感慨了一句买房子选在这里,在财力足够的同时也的确很有眼光。   车流并不密集,一辆辆经过视线所及的马路,路灯已经渐渐亮起,一片片的暖橘色和一束束车灯拼凑起这个城市流动在高楼大厦间的星河。   陆洋看着外头,没有转过身,林远琛正在备课,身后偶尔传来键盘和鼠标的声响,喝过水后水杯放在茶几上的动静也很轻,中途应该是跟学院里打了个电话,简单讲了两句是关于调课的事情。   时间在罚站的时候总是格外漫长,感觉过了很久,但其实也不过才几分钟,陆洋透过玻璃看了一眼倒映着的墙上时钟,还是乖乖绷着身体站直了。   林远琛大概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听声音应该是拨通了另一个电话,是关于那个上了ecmo的小女孩,接听的应该是新生儿ICU的值班主任。   陆洋一直专注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他听不到,只能通过林远琛嘴里的只言片语去判断情况。   两个人确认着现在的各项指标和仪器运行的数据,商量的是关于撤机的内容。   孩子情况应该是有明显的好转,从林远琛重复的一些零碎信息可以判断。一边听着,陆洋心里对于刚才林远琛说的那些话又有了些许的深思与体会,凝视着窗外街景的一双眼眸也微微有了几许闪动。   突然就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即便是他曾经出现差错的时候,林远琛也没有因为临床上一个失误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而放弃过或者改变过自己的教学方式。   对与错,其实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但是一个医生最扎实的成长,一定是一个又一个病例的积累。   我让你在猪心上缝上一千次,可你真正知道应该怎么做的开始,真正对理论运用到手术里有实际的概念,一定是你在人的心脏上缝的第一次。猪心上的一千次训练是必要的,人心上的第一次风险也是一定会有的。   医师的临床成长一定伴随着风险与挑战,就如同医学的进步。   地位再高能力再强的医生都并非肯定万无一失,而低年资的医生如果没有临床上的积累,不要说进步,这么大医院能不能正常运作都是个问题。   一句一句,都是林远琛以前跟他说过的话。每一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即便表情是淡淡的,但都带着如磐石一般的坚定。现在回忆起来,都还很清晰。   陆洋有些出神,外面的夜空可能是因为下了一天的雨,有一种很干净的质感,虽然是深色的苍灰,但是莫名地让人觉得平整柔滑,像是一块铺开的绸布,隐隐约约能看到星星。   林远琛在他站了快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开口叫了他。   “过来吧,陆洋。”   还是无意识地抿紧了嘴唇,陆洋转过身,走到了沙发边上,眼睛一瞥,自然也看到了桌上的藤拍和戒尺。   呼吸乱了一拍,非常明显地被觉察到了。   “话我也不再多说了,比起惩罚,今天是为了提醒你。”   林远琛看着眼前的小孩子低着头分明就是怕的,但是既然愿意跟着自己学习,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直遵守也接受着自己的规矩,一时也稍微软了一下态度。   “陆洋,希望我今天说的话你能记住,另外还是那句话,虽然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我不希望它像是阴影一样伴随你以后的工作。”   陆洋想起了今天醒来前的那场噩梦,澄澈又带着一丝颤动的眼眸望向了自己的老师。   林远琛虽然心里轻叹,但面容上没有露出任何的松动,拿起了尺子点了点沙发的靠背。   陆洋还是在犹豫和退缩了两秒之后,手握着自己腰后的裤沿,狠了狠心往下扯了一下,弯下腰撑在了沙发靠背上。   戒尺竹质的横面有些冰凉,贴在屁股上的触感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   “四十下戒尺,二十下藤拍。”   林远琛说着,声音里的温度渐渐冷下去。   还没陆洋应答一句“是”,戒尺就离开了皮肤,扬起后夹带着空气被划开的声音,落在了臀尐峰,“啪”的一声在身尐后伴随着疼痛落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并不算特别狠重,带着力量但的确区别于惩罚,只是打完之后,手里的工具并没有很快地接连扬起,而是抵在红痕上微微压了一下,让陆洋又是下意识地一颤。   皮肤上的赤色慢慢变得清晰,戒尺这样的东西看着其实不厚,但是打人的时候似乎是因为本身的韧劲或是密度,痛楚着落肌肤时就像炸开一样。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噼啪声响按照着相同的间隔和节奏,每一记打落都是一样的按压后才继续。   本来还在第一下时觉得可能并不会特别可怕的陆洋,现在明显是后悔了自己的想法,震颤的苦痛在这短暂的空隙里在柔软圆尐翘的屁尐股上,充分地挥发开,缠绕着痛觉感知一寸寸包裹着大脑。   火辣辣的温烫感,在戒尺带来的淡色红晕盖满整片臀肉后慢慢地像是烧起来了一样蔓延在身后,需要意志才能控制着自己不要扭动躲闪。   陆洋在一下又一下抽打里仰起头皱着脸忍下痛苦,也把所有差点发出的声音都憋在喉咙里。   不像之前的几次教训,这一次似乎是因为纯粹工作上的事情,所以林远琛没有像之前一样用手,或是一边训斥着一边打,在十下过后,即便给了挨打的人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开口说话。   戒尺再度贴合,仍旧是沉默着挥落,客厅里除了尺子揍打上屁股的响亮声音,只有时钟隐约发出的秒针声响。   第三次休息的时候,出了薄薄一层汗的脑袋还是感受到了手掌轻轻的安抚,被老师揍光屁尐股的羞耻,在这时候才仿佛缓缓被意识到,让陆洋耳后牵连着脖子都染上了赤色。   整片臀肉已经被戒尺责打得通红,发烫的皮肤有了肿尐胀起来的趋势,陆洋想伸手碰一下的冲动被自己强行压制,辣辣的疼在不停叫嚣,让他恨不得往冰块上坐才好呢。然后戒尺没有轻饶,最后一组十下还是继续落着,不断加深了臀尐峰的颜色。   眼眶有点忍不住微微地红了,但是陆洋一直睁着眼睛憋着不想落泪。   最后五下打得略微狠了一点,林远琛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兔崽子咬紧了牙关也没有松下力道,在戒尺打完之后,并没有马上接上藤拍,而是拿在手里,等着陆洋的呼吸慢慢调整回来。   “跪沙发上吧。”   毕竟受着疼还是最好有个支撑,林远琛另一只手拿过一旁鼓鼓的抱枕立在靠背前,刚好陆洋跪上去的时候会抵在腹部,也让身后挨着抽打的位置稍稍突出。   小兔崽子的脸好像更红了一些,林远琛看着他的反应笑了笑,却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担忧。   “还有一件事。”   陆洋回头看着他,虽然没哭,但是眼眶潮湿,也有一点点狼狈,林远琛又揉了揉陆洋塌着的一头软软头发。   “上次你不肯说的事情,是不是依然还是你的压力之一,还没有解决?”   陆洋在专业上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脆弱的人。   林远琛在决定带他回家谈的时候,心里其实也分析过,现在想起来,也许自己当时猜测的方向是对的。   “是不是你遇到什么问题了?”   “没什么......我没遇到什么困难,我真的是最近状态不太好而已......”   话语带着一点鼻音,小孩子转回了头把脸埋进了沙发柔软的靠背里,并没有承认。   他还是有点抗拒的,林远琛想着也不禁有点气馁,但没有生气。藤拍贴上了已经被抽打得赤红的屁尐股,他停顿了一下才说道。   “你觉得不方便说,不逼你,但是有问题需要帮助的话,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隐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跪在沙发上的小兔崽子,像是有了一丝的迟疑,但最后仍旧是把脸埋进了交叠的双臂之间。   唉。   藤条编织成扎实柔韧的一片,落在臀尐部的皮肤上,也是一样十下一组抽打完会给他稍稍缓和的时间。   陆洋有挨过这东西的记忆,熟悉的痛感再度袭来。   “嘶——”   落痕交错,痛楚相叠让他没忍住一声抽气,林远琛也在这时候稍停了下来。   疼痛多少还是要比戒尺难捱一些,一道道带着微微深色的肿痕在一片大红间突兀地发胀着。   陆洋在痛楚交杂的混沌间心里也一直混乱。林远琛的话语,自己的忧虑,所有的不安和煎熬,都仿佛是一张巨大的无处可逃的网将他控制,带着辣意的肿痛不断地将网收紧,停下来的瞬间才恍惚喘了口气。   手指碰了碰身尐后的皮肤,即使知道小孩子害羞会有些抵触,林远琛仍坚持仔细按压后看了一下,确认过自己的力度带来的痕迹是否会有伤害。   然后,继续。   结束的时候,陆洋在被允许站起来时,还是忍不住自己摸了一下疼痛着发烫的臀尐部,林远琛并没有准许他把裤子拉上,直接用藤拍的一端指了指刚才窗边的墙角。   还要接着反省,陆洋苦着表情红着眼睛磨蹭着走到了原来的位置,虽然身前的布料都完好地遮挡着,但羞耻心还是让他这次往窗帘完整遮挡住的地方挪了挪。   热辣辣胀大着的带着深色藤痕的红屁尐股晾着,屋内空调虽然已经关了,但房间里仍旧保持着冷气没有散,轻易地就引起了皮肤汗毛隐隐颤栗,大概五分钟后,在师长的允许下,他才把裤子提上,内尐裤裹着肿痛的臀尐肉,又带来一阵难受。   林远琛坐在沙发上,虽然手上又忙回了自己的事情,看着发到邮箱里等着自己审阅的稿件,但视线还是时不时扫过继续罚站的陆洋。   一样是二十分钟,把电脑放下,林远琛走了过去,握住了陆洋的手腕,扬起巴掌就对着他身后盖了几下。   掌掴力道得挺重,手掌狠狠地拍击着裤子下被打得红肿的臀尐峰,原先在挨着尺子和藤条时还能努力忍住的陆洋也许是因为没有防备,几下掴打就让他龇牙咧嘴着想要躲开。   但还是乖乖地全都受下了,前面的尺子藤条如果是专业工作上的提醒和告诫,那这几下巴掌倒是更有几分泄愤的意味。   是因为自己选择的沉默。   小孩子的表情是明白的,林远琛却更生气了一样,抓着他的手臂又对着后面重重揍了四、五下才算放过。   巴掌扇得他屁尐股上刚刚消停一些的热尐胀又再度涌起来,但陆洋没有出声,紧抿着嘴站直了挨着。   一个低着头默默承受,一个严厉着眼神看着,就算没有说话,但心里想法仿佛也在两个人之间相通着。僵持了一会儿,彼此在无声间的暗涌从来势汹汹到逐渐平复,半晌,林远琛才说了一句。   “坐不了的话,剩下的内容就搬去房间里整理吧。”   趴在床上,在缓和了很多之后,陆洋开始回复着值班群里的住院医的一些工作上的询问,也准备排下个月的夜班表,一边仍继续在平板上复盘整理刚才的讨论。   林远琛在外面应该是除了给女儿打了个电话之外,就一直都在跟学院那边的领导联系着,交谈间似乎都是新院区人事的内容,房门开着也没有避开他,陆洋没有多关注,专心做自己的事。   直到大概快九点,才见林远琛拿着镇痛化瘀的喷雾进来。   “还疼吗?”   摇了摇头,趴或侧躺时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只有平躺着的时候因为挤压还是有点别扭而已。   “......不用上药的,没什么事了。”   今天挨的数目也好,力道也好,的确比之前要稍微有所保留,所以痛感和红肿褪得也很快,但林远琛坚持着,给他递了个眼神,催他听话。   陆洋还是照做了,心里又忍不住吐槽自己把裤子拉下来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的动作也太过流畅了些。   这种时候都难免有些尴尬。   “那段时间,我也一直在反思,甚至还约了咨询。”   林远琛的话语,有些突然,大概过了几秒陆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因为我觉得有的时候,当好一个老师的确要比当好一个医生要难,是我的问题。”   像是水汽被微风吹着蒸发的清凉感让陆洋舒服了很多,其实两个人之间有一段时间没有谈到之前的事情和那段时光了,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承认,我想让你更相信我一点。”   林远琛的声音低沉,在喷过药剂之后,把盖子盖上又站起身。   “但我也知道这需要过程,”说到这里,年长的医生还是温和地笑了一下,“明天一大早就要开会,忙完了就早点休息吧。”   陆洋看着他走出去时,帮自己开了空调,带上了门虚掩着,脸上闪过了一丝内疚,心里也有些许的复杂,但最后还是埋进了被子里,没有言语。   ————————————————   今晚的心外科稍微忙碌了一些,病区还算平静,主要是靠近月末,有许多的记录和文件需要整理。   吴乐坐在办公室内,正在电脑上写着自己的工作小结,关珩靠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即便在陈菁进来故意把茶杯有些重地扣在桌子上,阴阳怪气的说了两句话时,小姑娘依然没有任何改变的脸色,忍不住笑了笑,在陈菁下班离开后,脚在地上蹬了一下,椅子滑到了吴乐身边。   “她这人就这样的啦。”   带着一点点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关珩也故意用着轻松的语气去安慰她,吴乐倒是一脸平常并不在意。   “没事,她自己有问题都这么理直气壮的,我更没必要往心里去,况且她也并不是我的领导,我没事。”   哦吼——   小姑娘还对他投来了感谢的目光,关珩心里都要有点佩服了。   外面病区值夜班的住院医在夜里查过几轮房后,也进来躺在躺椅上养了会儿神,吴乐今晚也跟着值班,像以前一样拿着复习的资料准备坐在护士站那边,一边背一边也可以跟值班的护士做个伴。   夜里的时间,一旦有了专注的事情就会过得很快,吴乐偶尔也会抬头跟刚到科室轮转的值班护士聊两句,一切情况都很平稳。   护士站电话的声音是在半夜两点半左右时,突兀响起的,一开始以为是急诊的紧急呼叫,吴乐下意识反应地站起身来接,也准备去通知上级医生一起赶过去,但是拿起电话之后对面却是一片安静没有任何的声响。   “您好,9楼心脏大血管外科,您好?”   听筒里,有呼吸的声音,但是一直没有说话。   吴乐有些奇怪地挂掉,但是大概一分钟后,电话还是再次响铃了。   接起来依然是一片安静。   如果不是对方信号太差,那就是恶作剧了,吴乐正打算再次挂掉的时候,却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句应该是女人在骂人的声音,离话筒很遥远,听着并不真切。   夜班护士刚从病房帮病人换过药瓶回来,看到吴乐拿着电话有些疑惑的表情,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看看,等会啊,”吴乐低头查了一下,“好像是同一个号码打进来两次,但是打进来了之后又不说话。”   “这么奇怪?”   吴乐看了看号码莫名地觉得熟悉,想了想还是把那串数字记录了下来,用便签贴在了夜班记录册里。   第二天的会议开得很早。   陆洋还没来得及先走一遍病房就带着治疗组里的住院医师,跟着林远琛过来了PICU。   主要围绕的就是关于ecmo的讨论,现在小女孩的情况已经渐渐好转,会议上讨论的内容是关于慢慢降低流量,为撤机做的准备。   陆洋看着今天早上六点时新生儿监护室记录下的血液动力学,呼吸参数,氧代谢等各项指标,在上了ecmo连接脏器得到休息和修复支持后,的确有了明显的好转,陆洋思考着又听到监护室的医生说道。   “现在我们觉得要把握时间撤机的一个原因,就是考虑到并发症的问题。”   心肺功能本身有先天性疾病的患儿本就脆弱,经过手术,自身的免疫和凝血都在非常不稳定的状态,上ecmo是为了减轻心肺功能的超负荷,改善组织灌注及氧合帮助心肌恢复,但如果出现了感染,出血,再灌注损伤之类的并发症发生,那会是非常棘手的事情,可能会造成非常不好的后果。   “今天缓慢降流,慢慢把流量减到20%,晚上情况稳定下来的话,就可以尝试保留管道的情况下先停机观察。”   林远琛明显还是有一些犹豫的,但毕竟撤机和上机的时候一样,都需要准确果断地把握指征,他在思考片刻之后还是下了决定。   后续一些讨论是关于降低流量或者准备撤机前后,如果有意外情况时的应对,虽然目前治疗是以新生儿科监护室作为主体,但是也需要各个科室的配合。   陆洋一边听着他们商量,一边也翻开了随手带上的病房夜班记录本准备检查,翻开到昨晚的那一页,自然就看到了吴乐留的便签。   那是最近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第55章   “所以,你还是觉得可能是楷楷有什么问题或者发什么事了?”办公室里,关珩看向一直犹豫着的陆洋,也下意识地皱了眉头,“不能吧,都这么久了,而且他出院的时候其实心功能各项指标已经不错了,如果有到当地医院再好好休养,按时吃药生活注意一点,没什么事的。”   按照道理说的确是这样,但他心里隐隐散不去的不安还是一直缠绕着。   刚才跟林远琛说到这件事情,对方也只是沉思了一下,回了一句,最近继续尝试一下看能不能联系上,便没再说其他了。   一旁的吴乐准备交班回家了,跟陆洋说完了昨晚电话的情况,拿着背包看到陆洋的表情一时也有些忧虑了起来,不过还是细想了一下才开口。   “如果有什么问题,他们应该会直接过来挂号复诊,或者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就会咨询了,我觉得也不排除是小孩子玩手机不小心按到之类的?”   可是小欣看上去挺乖巧的,也已经懂事了,应该不会,难道是楷楷?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样胡思乱想也并没有太多的意义,陆洋看了一下时间,很快是下一场手术会议,是那个刚送进医院不久的小男孩,法洛四联症的患者。   手机里也传来了母亲发过来的消息,已经去过医院做了咨询和预约,明天上午会去做更详细的检查。   所有的复杂心绪都只能暂时收起,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往会议室走去。   这一家人最后还是决定在这里进行手术。   小孩子的情况虽然有所拖延但还好没有比较严重的进展或造成不可逆的情况。会议的讨论过后,会诊的各科室主任还是一同去了儿科监护室,看了一下孩子今天的状态。   同一层的新生儿科监护室外,陆洋视线在游移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走廊上椅子的那对夫妻。   刚出生没几天的女儿到现在还没能见上,即便女人的状态已经比前两天好了很多,但是脸上始终都被担心和牵挂包裹,身边坐着的丈夫一直搂着她的肩膀,偶尔低语几句也许是在安慰。   他们坐在那里正等待着里面的值班医生和护士出来,告知那个女孩儿现在的情况,只言片语便是坚持下去的支撑。   陆洋没办法过多注意,只能跟着几位上级医生走进了儿科病房。   “这个孩子现在家属的话,只有老人在这里等着,父母两个人都去找幼儿园了,”儿科负责的主治医生说着摇了摇头,感受也挺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刚才这孩子的奶奶也说,毕竟治疗需要一笔钱,他们现在刚还完债,生活都还没完全恢复。”   病床上的孩子可能并不太能明白眼前的情况,躺在陌生的环境里,被一群医生护士围着,眼睛里一直流露出怯意与畏缩,没有像很多住院的孩子一样哭闹,倒是安安静静的。   “我们的想法肯定是尽快手术,本来这个小孩应该是在一岁左右做纠治是最好的,”苏教授的话语让面前老人的表情都有些沉重,但关于手术治疗的沟通还是必须要等孩子的父母亲自过来。   陆洋在空隙里,借着接病房电话退了出来,回到走廊上,正好看见了新生儿科监护室外的那对夫妻等到了护士走出来。虽然等待了很久,但脸上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情绪,焦急忐忑在看到手机屏幕里孩子的照片和影像时终于得到了缓解,听到护士应该是传达了今天早上他们会议的结论,脸上也多少恢复了一点喜色。   看上去分明应该是高兴的场景,却莫名地让陆洋内心不自觉的沉重了几分。   目前其实还完全不算是脱离了危险,家属现在的喜悦无形之中也变成了压力,陆洋揉了揉自己紧拧的眉间,还是在回值班室之前,过去了一趟。   在消毒后,他走到了那个摆放着各种仪器的病床旁边,一旁的护士正在给孩子记录着这一个小时的液体进出量,心率和呼吸指标。   护士看到他来,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陆医生。”   ecmo流量已经逐步降低了,看起来小孩子适应得还可以,仪器显示一直平稳。   “她叫望望,希望的望。”   护士说着。   “名字还没来得及好好取,本来她爸爸说,小名先叫琪琪,但是妈妈说这个名字太常见了就改了,说是谐音是‘旺’,大吉大利,还很幽默,说是狗年怀上的也刚刚好。”   陆洋听了也笑了一下。   琪琪,望望。   这些小名虽然是仓促下取的,但其实背后代表的意思,很容易就能被读明白。   父亲盼着的就是奇迹能够发生,孩子可以康复,而母亲这边,也许是“奇迹”这个词太重了。   奇迹并不一定时常会发生,所以希望可能是对不肯放弃的坚定和小心翼翼的期盼更好的概括。   这些猜测和理解让陆洋下意识稍稍走近了一步,多看了一眼孩子沉睡时的容颜,上次就觉得可爱的模样似乎又长开了一点。   “你看这个小孩子的五官轮廓和脸型,啧啧,长大了一定很漂亮的。”   长大,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还太遥远,但也是最真实的希冀和祝福。   陆洋转身出去的时候,看到了在外面等了他一会儿的师长,林远琛像是猜到了他一定会来这里一样,看向他的神色里并没有意外。   比起之前的惶然与无措,陆洋这次从监护室里出来的时候,表情要平静了很多,虽然内心的压力与分量并没有办法很快退却。   林远琛看着他,声音依然稳定而低沉。   “刚才手术会议后,商定的手术时间是明天下午,日程上也排得开。”   目光交汇,陆洋的声音没有再流露出任何的犹豫。   “好,我知道了。”   ECMO机器在夜间进行了撤除。   所有的监测数值依然保持着稳定。望望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连接的管路通道却多到架子上所有的挂钩横杠都挂不下,清点收拢,看着架子带着的滚轮慢慢把仪器推走,但陆洋跟床边多位医生和护理人员一样,心都还是悬着。   还要等待。   心肺是否能够完全适应自主工作,血流动力是否能保持稳定,脏器能否正常运转,所有的情况都还没有得到答案。   现在是凌晨四点,但是NICU里,白昼与黑夜在这里区别的意义不大。   呼吸支持依然运作着,关胸的时机还需要斟酌,林远琛在血压稳定之后,决定加强利尿,尽快消解内脏和身体的水肿情况。   作为父母,虽然现在不能进去看看孩子,但还是被允许隔着玻璃门遥遥望一眼。   陆洋在林远琛示意的目光中,走了出来,情况需要跟家属做个简单的说明。   走过苍白灯光下的走廊,孩子的父亲情绪要稳定一些,一直扶着自己的妻子。   女人看着里面小小的病床,输液泵和血气监测还保持着,她久久没有言语,双眼蓄满着泪水,但一直强忍着没有落下,半晌才开口,声音哽咽。   “她血管里,这几天流过的药,可能比她自己的血都多吧。”   没办法回答,陆洋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我这几天其实跟我爱人一直在想,会不会也许并不应该让她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不是没钱治她,而是觉得......她真的好辛苦。”   作为母亲,在这个时候却被悲伤和心痛冲击得眼神茫然如同懵懂的孩童   “医生,她会不会痛?她会很痛吗?半夜会不会哭?她这样会饿吗?”   家属的迷茫会浓重得像是一场遮天蔽日的浓雾,不够坚定的话,方向与意志都会被模糊,他越来越明白林远琛那些话里的意思。   陆洋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只能在这时候轻声地说道。   “一直保持着营养支持,治疗都是镇痛浅镇静的状态。”   女人的手掌贴在玻璃上,摇摇欲坠的不仅仅是她眼眶里的快要滚滚落下的泪水,还有她所有的精神和气力。   “做父母的总觉得不应该放弃她,有条件就应该生下她让她接受治疗,我们尽全力才是应该的,才算称职,可是现在,我看她这样,我真的,真的......”   女人痛哭着蹲下了身体,泪流满面,还没有完全恢复血色的面容在这一刻因为痛苦和自我的纠扯拷问而通红而崩溃,即便是被丈夫和护士搀扶着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家属的悲伤,困惑,恳求,感谢,有时候甚至是咒骂和纠纷。   林远琛洗完手,说到这里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抽了两张纸巾也擦了擦自己早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这都是一个医生逃避不了的,在临床上成长起来的必经之路。”   陆洋在他的眼神里微微地低下头,看不清表情,片刻的沉默后往九楼走时,侧过脸,窗外已经又是新一天的日出了。   ————————————————————   虽然是在郊区,离繁华热闹的地段要坐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地铁,但校园在九月前后的时节总是特别热闹。   天气依然炎热,校道两旁的大树郁郁苍翠,跑道,操场,图书馆,教学楼,食堂......一幕幕依然和脑海里的每一寸剪影没有太大的分别,江述宁已经很久没到这边的校区来了,之前听说过有所翻新,但现在看着大致还是旧时光里的模样。   难得休息的日子还要过来开会,以后如果在行政上有了职位担当,这样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大一最无忧也最美好的一年是在这里度过,那时候,这条职业生涯的所有困惑与难关还离得很远不需要考虑,憧憬和理想的分量满满当当填满着胸腔。   准备进入新院区的第一批从其他附属医院抽调的医师需要参加的会议,大概会说些什么内容,其实可以预知。   江述宁没有急着上去会议厅,而是在校道上走了一会。葱茏树荫密密垂下的阴翳多少还是遮挡掉了下午已经稍稍收敛的阳光。   之前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和吴航还经常一起去打篮球,后来有一次吴航不小心伤了手腕和手指,整个手包了两个星期才拆掉,便很少再打了。那时候,他觉得吴航多少有些小题大做,在国外少有的几次交流里才知道吴航已经再也不碰篮球时,更觉得惋惜。   手是很重要的,稍微迟钝一点就惨了。   没那么夸张吧,对了,你现在临床上跟着哪位老师啊?是上次你发的那篇署通讯的老师吗?   都是老师,其实没太大区别。述宁......你在外面过得还行吗?   挺好,就是吃不惯。   微信通话也是短短的几分钟,各自忙碌,也各自都有心事,不在同样的环境,身边的人事也都有了改变。抱怨宣泄,就算话语倾倒出来,对方也不一定能清楚地了解体会自己的处境。   可能不论是情侣还是朋友,距离的确很难不变成感情维系的屏障。   站在操场边上,看着以前短暂待过的地方,江述宁看着来往的学生,恍然觉得自己就像在注视着过去那段岁月里的自己。   上班的时候,不管是门诊还是在病房,手腕上带着东西其实都不太方便,加上手术时肯定要摘下来,取取拿拿也容易遗忘或是丢失。   所以这样悠闲的时间,看着手腕上戴着的运动手表,江述宁还是挺不习惯的。   吴航在他出国前送他的东西,就算当时他看上去并不太理解江述宁渐渐与自己疏远的原因,但他还是朋友临行前过来了一趟。   你不是以前一直挺喜欢这个牌子的嘛,兄弟哪里做得不对,你愿意就跟我说一声,我看看跟你道歉,然后再努力改改。   ...没有,真没有。   啧,反正你去的时间也不长,回来的时候咱们一笑泯恩仇呗。   江述宁现在都记得吴航当时手指上戴着的情侣对戒的样式,素净简单又大方,牌子货不便宜,他还是选择笑了笑。   没有,哪来的什么恩仇,我真的是最近太忙了。   那行,保重啊,多联系。   行,上临床挺辛苦的,你也多注意。   这些碎片如今在脑海里偶尔生出的空白缝隙间回忆起来,其实心里已经没有太多的感想和触动了。就像是回忆到昨晚吃下的那份汤粉,前天开的医嘱,上周买的新地毯一样,都是寻常的事情。   风霜雨雪,春夏秋冬,回忆的世界也有岁月流逝,时光轮转,潮湿的新鲜的记忆会被着挂起,在失去光泽后被压缩被储藏,一开始时不时会被翻找出来,到后来可能连放在哪个柜子都已经忘记了。   江述宁在这里停留了片刻,便按照通知的时间向着会议所在的行政楼走去。   同时走到校道上的闫怀峥并没有注意到前面离去的身影,他跟身边的颜瑶更多的是为了不想在会议之前面对太多的社交场面,才选择一起在林荫道上走一走。   大学对于他们都是太遥远的事情了,话题里面自然也没什么怀念追忆的内容。   “张教授最近暂停授课了。”   颜瑶说的时候看了一眼闫怀峥。   “说是昨天有两封举报信,但暂时什么处理,怎么调查都还没有个准话。”   “那反应还是挺快的,事情不小吧,”闫怀峥走得很慢,视线环视了一圈周围,片刻后才开口,“远琛还是挺有几分收服人心的手段的,那个赵繁知道不少,张老总是想着控制学生当免费劳动力,阴沟里翻船也是意料之中。”   闫怀峥虽然之前也劝过林远琛,但现在明显对这件事情并不是很上心,颜瑶却有点顾虑。   “我怕你新院区的工作受到影响,也怕他因为这件事情惹学校和医院一些人不快给自己添麻烦,其实张教授也已经慢慢在准备退下来了,我觉得事情没必要弄得太难看。”   “学院也不傻,现在也在观望,毕竟有项目也有课题,如果理智一点,就应该赶紧找个理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闫怀峥说到这里,想了想林远琛的性子,原来觉得他进退有度,总有一个分寸,但现在的这件事情上,他也有点没把握了。   “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现在谁都没有看到举报信,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况且跟赵繁或是林远琛有关也只是猜测,颜瑶想了想还是跟闫怀峥提了一句。   “反正最近都小心一些吧,程澄上回跟我说,还是提醒一下你,别人对你跟吴航之间的内情了解的不多,但是如果只知道表面也许可能会拿这件事情来给你下绊子。”   闫怀峥却只是淡然,像是对这一点全然不在意。   但他表情上闪过了一抹深重的落寞。   “那臭小子以为我是不肯承认他,所以之前也不愿意跟别人说他是我亲自带的学生,”他说着又像是为了尽快把这种情绪驱散,反而看向颜瑶,带着笑意也有几分劝说的意味。   “你啊,别整天忙活这么多事儿,还要替这个想替那个考虑,工作之余还是要多放松一些吧,到时候你在新院区三个月结束回去之前不如放个假吧。”   还真的是没想到这种话有从闫怀峥的嘴里说出来的一天,颜瑶也跟着露出了一丝松快的有着几许调侃的笑意,但是笑过之后,想想缘由又还是令人唏嘘。   社交场合终究难以避免,闫怀峥和颜瑶还没走到会议室门口,就看见陈院同几位老教授一边叙话一边看了过来,招了招手让他们过去。   年轻的医生站在他们的旁边,面容英俊,气质干净秀气,随着他们走近的脚步,也抬头望了过来跟闫怀峥对视着。   陈院的声音温和。   “来,怀峥,这就是小江,江述宁,你们之前在藏区应该见过面,以后在新院区算是你的副手了。”   ————————————————————   缝线剪断。   头灯的光束将眼前小小的胸腔里所有大血管通路全部照亮。   林远琛检查过心肺间所有的操作,补片与缝合口的位置和做法,刚才陆洋做的部分用的方式比之前两次要更加精简,加大的流出道和肺血管的吻合通路每一处看着都没有差错。   接过了器械护士递过来装在注射器里的生理盐水,注水测试模拟着血流动力,检查着瓣膜间是否会存在反流的情况。   陆洋在一旁同样专注地看着,这个孩子的虽然症状不重,但是对于肺血管连接的重建和改道,效果能不能一样幸运,结果令他紧张。   “还行,微轻度返流,”林远琛看了陆洋一眼,“手术前第二例的小女孩已经成功关胸,这次又做了改良,你可以开始准备总结和归纳了,理论加上实践经验,慢慢起初稿吧。”   一边说着一边也再做了一些修补,然后告知其它的手术医生,开始准备撤体外循环,复温复跳。陆洋点了点头,手上也辅助着他的动作,孩子的情况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如果后期恢复得好,按照预计也不会出现梗阻,关胸缝合,即便是陆洋处理着善后的工作,林远琛也没有出去,一直看着他把所有的事情做完。   家属乌泱泱快十个人全都守候在手术室的楼层的走廊上,林远琛没有让陆洋跟去,陆洋便同住院医生一起护送着孩子被推进了儿童监护室。   依然是按照惯例的跟监护室管床的住院医和负责护士交接了一些注意事项,陆洋回到值班室里坐下喝上一口冰可乐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算是活过来了。   刚刚在手术室的生活区洗过澡,身上还带着一点潮气,头发也没吹得全干,今晚还有一些工作要做,等会他还想去护士站和病房看看,所以不急着休息。   打开了电脑里当时记录的楷楷每天体征的数据,还有一系列病程病历,所有小结和记录,陆洋扫过日期,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做这个住院总,原来已经还是三个月左右就满一年了。   时间的确是在忙忙碌碌中过得最快,自己也难免感慨。   母亲发来了微信,说着检查已经做完了,五到七个工作日内会通知去拿报告。在一件件积压于胸口的事情中,静下心来整理数据都算是一种休息和暂时的躲避。   空调的温度不低,但也许是深夜,所以渐渐会下意识地觉得有些凉意,陆洋拿过一旁的薄外套披在了身上,几分困倦在这时候也缓慢地席卷着高速运转的大脑。   他在夜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   走廊苍白的灯管有的时候就像是医院里人为造出的月亮。   急匆匆地奔走过走廊,灯光又会在某个刹那如同日光一样强烈到晃眼,衣角被带起的风扬起,无论寒暑,每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行走,四肢到身躯,每一寸血液,每一分心跳都好像是凉的,总是一阵接着一阵地发冷。   多巴胺、肾上腺素、米力农......口头医嘱一道接着一道地下,配比,推注,泵入,护士的操作迅速,人影不断地在视线里穿梭摇晃,一阵阵地遮蔽过灯光。   情况的转变往往都是来得突然,速度和程度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拿捏,所有的挣扎与拼命都像是一场在短暂时间里的漫长拉锯,一分一秒都要争抢,汗水已经浸润透了衣物。   焦灼。   意识在极度清醒与时不时袭来又迅速消散的轻微的昏沉之间来回交替。   望望的情况在ECMO撤除不到二十四小时后,出现了恶化。 第56章   看着仪器,药物,尽力地拉扯起血压,耳鬓的汗水都像是冷的一样,陆洋甚至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从脸庞滑落下来的轨迹。   “很艰难。”   新生儿科的主任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林远琛大概还有五分钟到医院,连墙上的时钟都感觉走得异常缓慢。   一次次请会诊的通知,一声声仪器运转的动静,即便是在夏日也一如寒夜,所有的数值都是勉强的状态,这已经是站在拔河的中线尽全力拉回的结果,摇摇欲坠,一旦崩溃连绳端末尾都抓不住。   “用的抗生素也都是根据痰培养的结果开的,本来是明显有控制住的。”   “不应该的啊,真的不应该的,本来一切指标都是在好转的呀。血流动力也稳定,呼吸血氧都在慢慢好起来。”   但是现在站在临界的情况让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几位年长的医生一样是一身无菌衣,站在监护室内围守在患儿边上,热得流汗但是手掌都带着微凉的温度,困惑与疑问也一样围绕在眼前。   在病痛真实的难题面前,有时多年的临床经验,丰富的理论知识也会显得渺小。   林远琛在刚回到家两个小时不到,又披星戴月来到医院,再次出现在了外科住院大楼,消毒过后,进入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救命的机器并非万能,甚至在脱离之后有时也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风险,所有的手段都并不是绝对的。   “情况其实算是暂时稳定下来。”   但是再崩溃衰竭一次,便回天乏术了。   作为父母在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告病危通知书了,坐在对面的医生讲了许多的情况说明,而孩子的母亲就像是已经流干了眼泪,憔悴的面容上没有泪水,红肿的眼睛里干涸寂静,整个人都如同脱水了一样,光明和色彩都仿佛已经褪去,身边的丈夫搂着她的肩膀,但是对于这样的肢体安慰,她好像全然没有知觉了。   “我能......我能看一看她吗?”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我......都没有好好地看过她。”   “我想亲眼看一看她......可以吗?”   声音颤抖,眼眶似乎又红了许多,然而泪水即使是想流也流不出来,孩子的母亲就这样睁着眼睛,死死地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的通知单,嘴里说着恳求。   陆洋在面对着这样的画面,还是有些难受地微微低下头,心里可能在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听到了新生儿科的科室主任和林远琛答应的话语,听到望望父母的感谢,听到椅子拉开站起来的声音,沉默地跟着站起来,然后跟着几位上级医师一起走了出去。   怀孕时为了孩子心脏介入上了手术台,后来在计划好的时间接受了剖宫产,但是跨过了这么多难关,做母亲的除了娩出孩子的时候,都还没靠近看过孩子一眼。   女人在自己女儿的病床边微微伏低下身体,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着她沉睡着的容颜,即便有呼吸支持的遮挡,经过这段时间的生长发育,小孩儿的眉目已经渐渐清晰起来。   因为刚刚的抢救,孩子保持着浅镇静,镇痛药沿着管道缓缓地滴入血管。就像陆洋告诉她的那样,孩子暂时感觉不到疼痛,管道,输液泵,监测,进针的部位全都很好地固定着,但是女人还是不敢太过靠近。   也许在门外准备了很多话语想说给暂时还听不懂的女儿听,但是真正站在病床前的时候,只有哽咽无声,眼泪终于还是涌了出来,往下淌着沾湿了口罩的边缘。   生命,救治,离别,死亡,这些很沉重的词语在医院总是会具象化成一幕幕场景,一幅幅画面。   陆洋跟NICU的住院医一同站在一边,大概孩子生病,父母的悲痛看着太让人揪心,都多少有些回避。   温箱的透明罩子里是女儿,罩子上在灯光下隐约有自己的轮廓,女人眼泪越抹越多,片刻之后才对着自己的女儿,颤着声音,缓缓喊了一句。   “宝贝啊......”   手上即便戴着手套,也只敢隔着暖箱上面的帘子轻轻碰触一下罩子。   抱一抱,哄睡,拍背,抓着孩子小小的手脚亲一亲......这些照顾孩子时可以做的事情,这对年轻的父母都还没有机会经历。   分配带娃的时间,与老一辈人在带孩子上的分歧,刚开始换尿不湿的手忙脚乱,半夜里被哭闹吵醒的烦躁,为了喂奶必须克制的饮食等等这些新手爸妈可能在刚开始育儿时遇到的困难,在面对病魔的祈祷面前都变成了奢望。   女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女儿的身上眷恋着。   “就算你之前没有在梦里来找过妈妈,妈妈也不会把你送走。”   “爸爸妈妈有钱治你的,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害怕,也不要担心,我们...我们都坚强一点。”   “我们还提前给你买了很多娃娃和车车,宝贝,我们加油,妈妈一直就在外面。”   “妈妈就在出去第二扇门外面,一直在等你。”   “妈妈一直......”   泣不成声,也很难再说下去。   严重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就是不应该生下来的,这就是基因淘汰。   不要说严重先天性心脏病,有这类病的,其实都不应该生,孩子生下来也是遭罪,你们家里费时费力费钱。   你这个情况,医生当然会建议你保留,不然他们赚什么钱呢?但是我告诉你,这种手术起码7,8万打底,十几万都有可能的,还年轻的话,完全可以再要一个。   ......   网络媒体,现实生活,观点、言论在面临选择的关口,就会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大帘布一样遮蔽上来。这些都是陆洋看到过的,相信这对父母在抉择时,搜集信息了解的过程中,对于各种各样的建议劝说,一定也不陌生了。   出来时,女人看上去平静了一些,但望向陆洋的时候,眼里还是带着伤心的迷茫与深重的难过,她大概是做过了心理准备,才问出了这句话。   “医生,如果......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陆洋看着她,如果不好的话,医生就算没有直说,但言语里都能够透露出来,家属看了其实心里也会有数。   而眼前的母亲眼睛里还是保留有期待,她双眸总是带着轻微的颤抖,所有的期待又被绝望所包裹。陆洋看着对方,自己也大概是在一阵上涌的情绪平复之后才开口回答。   “如果一直没有好转,那可能还是要进行心脏移植。尤其是考虑到她现在肺部发育的情况,可能要选择心肺联合移植。”   并没有坚持晴朗太久的天色,在早上的时候又开始下起了雨,何霁明站在便利店门口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灰暗的天色和渐渐大起来的雨势。   本来还以为快速买个早餐,能来得及赶紧跑过去医院,结果刚踏进便利店的门就发现晚了,看来出门还是得带把伞,何霁明只能把刚买的东西都塞进身后背的包里,然后鼓起勇气快速地冲进雨里,往急诊大楼的方向跑去。   果然,上身湿透。   在更衣室碰到程澄的时候,何霁明的表情有些许的窘迫,程澄看了他一眼,见他有点像落汤鸡的模样,也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推门出去之后大概五分钟左右又折返回来,丢了一件黑色的T恤过来。   “换上。”   “啊?”   “啊什么啊,换上赶紧,上班了。”   说完就走了,没再去理会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何霁明。   何霁明懵懵地把T恤换上,尺寸虽然差不太多,但可能衣服上陌生的气味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有点像男士香水,又有点像味道比较浓的洗衣液,心里别扭着就把墙上挂着的白大褂套上,然后走到了诊室。   程澄正在修剪他桌上的那盆小多肉,抬头瞧了瞧他,倒还算合适。   “值班室不是有柜子吗?你可以放两件衣服在这里,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换。”   何霁明点了点头,但也没开口应答,只是低头道了声谢谢,拿着书坐在程澄身边。   到时间开始接诊,今天外科急诊的人并不是很多,有些难得和意外。   13岁大的孩子是在外面玩滑板的时候受伤的,被飞驰而过的电瓶车撞了。腿上被坚硬和有着碎石的地面擦破,创面虽然不小但还好比较浅,比较棘手的是额前的一道口子,用来压住伤口的纱布,已经被殷殷血液染红。   放假中以及前后,孩子受伤的情况的确会稍微高一点。   小朋友的父母,家里的四位老人还有姑舅等亲戚乌泱泱一群人,围在了急诊清创室的门口。   “医生他这个严不严重啊?要不要缝针啊”   “他这个不会脑震荡吧?”   “医生要不要给他拍个片子,让他扫描一下什么的?”   一群人这么多张嘴都像连珠炮一样的发问,何霁明都听得头脑有些昏胀,程澄却充耳不闻一直做着清洁消毒,只偶尔回答两句,一旁的护士上来劝离了几个,只留下孩子的父母和四位老人。   止住血,最紧急的操作都做完程澄才抬起头,小孩子估计是真的吓到了,一直都愣愣的,就算流眼泪也没有大声哭。   “看一下这里,来,家长看一下,这里要做一个缝合,伤的还是比较浅的,只是皮肉上破了。”   出血因为是在头上,虽然看着有些可怖,但何霁明仔细看了一下,的确是不深。   “这样看上去大概缝个七,八针左右,而且他的失血量也不严重,所以......”   “医生,”孩子的父亲眼里带着怀疑地看了过来,“他都摔成这样了,怎么会不严重呢?他这个还是要做一个检查吧,万一有什么出血的对吧。”   “是啊,医生,你这个,对吧,你们大医院专业一点的不都是要做检查的吗?”   孩子的奶奶也在一旁开口,也有些不信任的看着屋子里的医生护士。   “我们刚刚测过他的反应,也给他清理伤口,是没有太大问题的,现在给他缝合包扎完,回去卧床休养几天,不要剧烈运动,饮食注意,休息休息......”   “不不不,医生你还是给我儿子开个全套的检查,帮我看看看,什么头,什么ct,什么核磁共振都要做,不要有什么后遗症。”   男人还是摇摇头坚持,也不容程澄拒绝。   程澄也没多说,想着还是先把伤口做缝合,倒是何霁明看着这家人的态度,忍不住说道,“这些检查做下来也不便宜,小孩子其实没什么事情,没有必要......”   “你个小医生懂什么啊,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负责是伐!”   老人的声音有些尖锐,何霁明正要反驳,就看程澄挥了挥手示意他安静,然后面不改色地对着家属说道。   “先给他处理完,我把单子开了,你们到外面交完费,直接上去二楼排队就好。”   后续的伤口缝合操作时,孩子可能是稍稍反应过来了,每一点动作都会让他哭闹不停,一旁的家长们也是一直不停地念叨着让程澄轻点,何霁明一边当着助手,一边也有些听不下去聒噪,好几次想要开口请人先出去,都被程澄瞪着给憋了回去。   结束的时候,何霁明还是按照程澄的安排送孩子和这波家长出去,并给他们指了指收费处和二楼CT室的方向。转身的时候,才看到门口楼道上有个穿着制服的姑娘应该是做送外卖工作的,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红着眼眶很无助的模样。   旁边说话最大声的应该就是刚才跟进来的那个孩子的姑姑,声音同样是高亢尖锐。   “小孩要是有什么事情,你看看你赔不赔得起!”   “......那条明明是马路,他爸妈在那里玩手机不看着他,他自己冲上马路能怪谁啊?”   女孩子很委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喊着。   “你说什么!你撞的人,你还有理啦!”   女人冲上去就要拉扯对方的衣服,旁边护士和围观的人可能看不下去都围上去劝阻,把人拉开。   “何霁明!”   程澄在里面叫了一声,何霁明应了一声“哎”,虽然看着女孩子很同情,但他还是回到了诊室。   程澄刚刚洗过手,正抽纸巾擦着手上的水珠,看见他脸上还有些不高兴,笑了笑。   “你呀,就是脑子不灵光,以后你要是遇到这样的病人家属,不要啰嗦太多,在你能力范围内不违规的就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不要生口角,学到了吗?”   何霁明望向他,“可是......你不也是想给他们省钱吗?”   “他们不领情,难道我还能硬塞啊?”程澄白了他一眼坐下,“况且他儿子这样,他做家长的肯定紧张,而且还有一个赔偿问题,像这么急的情况下,我们就尽量满足,不要让他把情绪带到我们身上。”   “他们来了医院,又不相信医生的话,而且撞到他儿子的人也在外面,送外卖也不容易,而且好像责任还不在人家,这么查下去钱也不少......”   程澄一边检查着电脑里今天上午到现在开的所有单据,闻言抬头瞧了他一眼,便继续说道,“第一他们不是医生不能完全理解医生的判断是正常的,你看你读了五年医学不也读得乱七八糟的,第二,每个人都不容易,别多管闲事,接着看书。”   莫名其妙还被骂了一句,何霁明嘀咕着还是坐了过去。   “我还是觉得应该跟患者家属......”   看到程澄有些不耐烦瞪了一眼过来,何霁明下意识地噤了声,以为对方会生气,没想到程澄还是耐着性子说了一句。   “临床上很多东西是书里没有的,你只能自己慢慢经历,现在这样跟你说,可能你觉得没有道理,等到你自己体验到了,摔跟头了,你就明白了。”   下一个就诊的病人准备进来,何霁明微微侧过脸仍旧有些担心外面的情况。   ————————————————————   雨一直没有停,但在午后的时候转小了一些,可是起了雨雾,潮湿又灰蒙。   陆洋躺在大值班室的沙发上,耳边的雨声即便是经过窗户的削弱也并没有办法完全隔绝,淅淅沥沥像坠在耳膜上。   好几次,这段时间好几次这样从梦里惊醒,没有噩梦的记忆,就是猛地醒来带着一阵阵心悸。   人影晃过视线。   陆洋看了一下手机,从深夜工作到中午,他现在睡了两个小时,还是很疲倦。   稍稍清醒一点,才看清楚值班室里正在泡着速溶咖啡的是林远琛,用纸杯装着端过来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陆洋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老师。”   林远琛身上依然是白大褂,从深夜到现在可能也只是早上下了门诊的时候休息了一会儿,彼此看着对方都是掩饰不住疲劳的样子。   “喝吧,”林远琛把杯子往陆洋面前推了推。   头发大概是有些乱糟糟的模样,陆洋刚睡醒的时候总是容易脸肿,担心自己的样子太潦草有些不太自在。   林远琛大概是看出来了他的心思,故意说了一句逗他,“赶紧喝了也好帮你消消肿。”   抓了一下头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老师有休息一会儿吗?”   “没有,去给你程哥帮了个忙。”   林远琛时不时总是会在这个点上带着一点介意地调侃,陆洋有些无措地别开眼神,扯开了话,“急诊有新会诊吗?没接到电话啊?”   “没事,有个病人,是个小孩子滑板玩到路上被送外卖的撞了一下,他父母说要让女孩子垫医药费,女孩子直接报了警,他是接诊医师得配合一下,刚好医学院那边有事找他,他绊住走不开,我替他去了一趟。”   速溶咖啡大抵上味道差不太多,带着微酸的苦味迅速地刺激着味蕾,也让精神恢复。可能是看到陆洋稍微缓过神了一些,林远琛放下手里的杯子,才谈起自己准备要聊的话题。   “家属过来咨询过,是你跟家属聊了移植的事情,是吗?”   陆洋也跟着放下了杯子,稍微端正了坐姿,点了点头,“是。”   细微的沉默让空气凝滞了一下,陆洋主动问了一句,“我的判断是这样的,是我说的时机不对吗?”   “没有,你不说的话,我现在也准备去跟家属谈这件事。”   心脏移植,意味着前面所有的努力都走入瓶颈,能够起到的作用只有维持,等待供体的漫长时间成了最后的答案。   婴幼儿心脏移植的案例,全国一年的数量屈指可数。   陆洋脸上的挫败和灰心在林远琛面前没有隐藏,缓缓地从目光里流露出来。   “第三例那个法四的小孩如果顺利的话,两天左右就能出重症室,他恢复得很好,刚才已经拔管了,还说他饿了。”   林远琛估计是去监护室看过,说的时候笑了笑,笑意很浅,话语又转了回来。   “所以陆洋,我希望你能够用正确的心态去面对这件事情。”   面对会有失败这件事情。   “他们做了很大的努力,她的母亲......”   “你也做了很大的努力,陆洋,”林远琛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耐心而沉稳,“本来我想请我的师兄过来看看,但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没有意义,无用功,徒劳,无法控制,这些词在医疗过程中都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   尤其是这种踩在生死关头的病症与治疗,能给的永远是数据上的比例,是尽力,是尝试,而不是承诺。   陆洋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老师,目光里一直都怀着纤细的几乎不可查的动摇。   “如果一开始我们做传统的改良norwood手术,或者......”   “那你可能就会后悔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都是一样冒高风险的手术,甚至......预后可能更不理想。”   林远琛停顿了一下,斟酌之后才说道。   “就像主动脉夹层的病人,有在手术台上救回来的吗?有。有救不回来的吗?有。有些人可能年轻却第二天就支撑不住了,有些人甚至发生你两年多前那台手术一样的意外,都能活下来。”   陆洋一愣。   血管因被误操作破裂而紧急接上的体外循环,在止血的时候已经完全紊乱的凝血内环境,占满了视线的殷红,所有的一切都浮现在眼前。   “明明都做了,明明刚才都没有问题,明明有希望的,为什么?很多次我们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因为病情进展,个体不同,对疾病的控制和认知这些都会是因素,失败和教训,其实是伴随着我们整个职业生涯,都需要面对和学习的课题。”   林远琛说完站起身,指了指他面前的杯子。   “喝完了,就去看看那个法四的小男孩吧。”   临床从业,其实哪怕是第一年,在医院里对于生死也一定有过多次目睹,但是经过自己手上的生死,分量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林远琛在离开前,片刻的迟疑后还是走了回去,站在陆洋的身边看着仍旧坐在沙发上有些怔愣的小孩子,伸出手揉了揉他一头乱乱的头发。   “我们还没放弃,还在坚持,但是无论发生什么,这次老师在你身边。”   声音虽然依旧是低沉平稳,但是一丝隐约的温和还是透过话语传递了出来。   陆洋站在PICU里,检查过小孩的情况,听过心音,看过所有的监测数值,瞧着小孩子已经有些恢复清明的眼睛,戴着氧气面罩看着现在身处的环境有些好奇又有点恐惧,但被护士哄逗的时候,还是会露出一点点笑容,感叹了一句倒是还算好带。   “还没到时候呢,如果恢复得好反应过来,再待个一天就要开始哭闹找妈妈了,”一边的picu的值班护士笑着反驳道。   这边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心肺血流,呼吸都在好转,嘴唇和四肢末梢的轻微紫绀现象也都在消退,血供氧合都有改善。   这几乎是最近最好的消息,陆洋松了口气,走出监护室的时候脸上也明朗了几分。   隔壁新生儿监护室内,之前会诊的上级医生很多在这个点还是又过来看了一眼,长时间的药物支持下数值稍稍都有回升,陆洋站在玻璃门外暂时没有进去,看到林远琛在里面也是一直在跟新生儿科的科室主任讨论着,估计是药物用量和选择。   陆洋看着,目光一直追随着里面师长的身影,像是只有在这样远的距离下,眼里很多的情绪才能够坦诚的流露出来。   玻璃镜面上倒映着的眼神就像他在刚刚跟着林远琛学习的时候一样。   几秒后,陆洋转身进去准备间,打算换上无菌衣消毒**内。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的时候才发现母亲刚刚打了三个电话过来,自己在PICU里没有注意到。   他还是先进了楼道间,回拨了过去。   母亲接起来的速度很快,但是通了之后又在听到他叫了一声“妈”之后停顿了很久,才回应。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还行,怎么了?是病理报告出来了吗?没那么快吧?”   陆洋心头一紧,语速也快了些,对面的母亲连忙否认着。   “没有,哪有这么快,还要等上几天的。”   母亲有话要说,所以话语间才大概是有些踌躇,陆洋等待着,没有打断这份空白或是追问。   半晌,才听到话音。   “弟啊,你要不要认真地考虑一下回来?” 第57章   你真的能留在上海吗?   虽然这两天报告还没出来,但是妈妈想了很久,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你爸爸一个人是很辛苦的。   而且如果要在上海,你总要有个家吧,在上海买房子你觉得现实吗?   爸爸妈妈从来没想着你能有多大的出息,但凭你的学历在这里的医院找份稳定的工作,妈妈觉得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情。   你在家里起码有什么事情,比如以后你成家,爸妈也能帮到你。   一句句话语不断的闪过陆洋的脑海,母亲的语调始终是担忧的,如果不是真的头疼,父母平常并不是会把难处或是困境摊开来说的人。   手里翻着的文件也没有太多的心思仔细看,关珩“啪”的一声把手里的夜班护理记录扔在台上的时候,也把他吓了一跳。   “你看看,两次夜班有发生过让实习护士先上药,早上才补医嘱的。”   关珩的语气不太好,明显是压抑着怒火。   “实习的很多基本都是没什么经验,刚进医院的,住院医凶一点也就真的听话去弄了,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上次不就发生过闹到医务科护理部你忘了?你最近是不是又没给他们开会?那么多新人入科,你最近真的得多注意一些啊。”   话语像是机关枪一样,陆洋听着还有些发懵,但也慢慢缓了过来,半赔笑着说了好几句“知道了,知道了,会开会说的”。   估计是察觉到朋友有些反常的状态,关珩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怎么了?”   陆洋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最近压力有点大,我有点累,我下次开会好好强调一下,你放心。”   “哎呀,啧,也不是怪你,”关珩见他这样,挠了挠头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里的豆浆已经从温烫渐渐变凉了,甜味也变得齁了些许,陆洋两口灌下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早餐袋子准备拿出去垃圾桶扔掉,然后去跟着林远琛上门诊。   昨晚大概九点左右在办公室靠在躺椅上浅眠了两个小时,然后就忙到半夜才入睡,但是陆洋的精神还可以,进到诊室也自觉擦了擦桌子,开好系统,看到规培的两个学生估计是怕比主任来得晚,急急忙忙地冲进来。两个人看到陆洋在收拾都露出了略微尴尬的笑容。   “没事,”陆洋笑了笑,倒是不在意,也不像一些高年资的医生讲究这些,眼神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每天回收洗净后统一送到各个科室诊室的白大褂,“书包先放下衣服穿好,喝点水准备一下吧。”   林远琛今天是踩点进来,比平常有门诊工作的时候要有点晚,进来之后没来得及说话就披上白大褂,点了系统,外头的广播便开始叫号,屏幕上也出现了提示就诊的信息。   陆洋坐在对面的电脑前准备在门诊的过程里处理需要开具的单据,主诉记录和其他相关的工作,两个规培生就坐在林远琛后面。   是九月份刚进科室的新一批专硕,还完全是学生的模样,脸上都还有点紧张的神色。   杯里的水是刚好的温度,林远琛喝了一口之后,抬头看了陆洋一眼。   “你......”   抬起头,陆洋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但看到病人已经带着片子推门进来,林远琛便按捺下想要说的话,神色如常开始接诊。   陆洋有些不解,但也没有说什么。一旁的两个学生看着他们之间似乎有些暗涌的样子,一时也有些面面相觑。   上午的时光在忙碌中过得很快,门诊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一点,行政有个临时会议,林远琛得去一趟。离开诊室时,他走在前面像是想到了什么事,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叫了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后面,正在跟专硕学生说着病历记录的注意要点的陆洋一声,陆洋上前了几步跟在他身旁,听到他语气并不是很干脆地提了一句。   “你...你最近可以开始准备了,下个月15号之前把准备的资料都发给我看一遍。”   陆洋一愣,抬头眼神里也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的迷茫。   “啊?准备什么?”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似乎这一句疑问一下子就让林远琛皱紧了眉头,脸色也有些暗下去,目光扫过陆洋身上,即便是表情没有变化,但是眼睛里还是沉了几分。   “研究计划书,还有相应的材料。”   神情严肃,短短几个字说完之后,那就像是在等待反应一样的眼神,定在陆洋的身上,眼底看不清情绪,有几分像是没有把握的探寻隐隐约约地泄露出来,有些不真切。   大概两秒的空白,林远琛才补充道。   “推荐材料上不用担心,你把之前的文章整理一下,上次跟你说的初稿抓紧一点,好好写科研计划书,还有明年3月份英语的考试,加上复试双语的要求,语言这边你自己如果有落下就要赶紧补,知道吗?”   陆洋大概是在几秒后才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得到这样的回复,林远琛似乎才稍稍流露出像是安定下来的神色,脸上也露出了很轻微浅淡的微笑。   像是还听到一丝松了口气一样的叹息,陆洋抬起头,却看见林远琛又迅速板下了脸。   “所有稿件写的时候注意用词精炼,交上来的时候别让我看到你这方面还是没长进。”   穿过走廊走到电梯间,现在这个点等候的人并不多,很快就听到“叮”的一声,电梯在这层楼停下,陆洋微微垂下了眉眼,又点了下头。   后面跟着的两个学生自然模糊地听到了些许词语,大部分申请博士的录取上是主要考虑导师招收的意愿,非常明显看得出眼前的师兄就是要跟着科室主任读博的了。   下行到一楼,林远琛往行政楼的方向走去,陆洋带着学生们回到住院大楼,即便是面对着两个人有些好奇探究又掺杂着羡慕的眼神,也没有太多反应,眉宇间弥漫开淡淡的忧虑。   没有回科室去吃点东西,陆洋直接去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望望正安安静静地睡着,看上去有时都会让人担心仪器的声音是否会太响。   陆洋靠近的时候,护士刚刚记录下这一个小时孩子的液体进出量,靠抗心衰和利尿剂支撑着,泵入的抗生素也在尽力压制着体内的感染,小小的身体不断地输入着各种药物。   他记得小孩子的眼睛确实非常漂亮,只是可惜从出生到现在,她看到的画面可能都是单调又枯燥的天花板。   “感觉......很难。”   NICU的住院医站在他旁边,语气有些犹豫。   “我们三个主任最近都围着这孩子转,啧,但是都觉得不太乐观,最近也一直在给孩子父母做心理准备。”   “器官移植他们登记了吗?”   “登记是登记啦,但是你懂的。”   单供体而言,希望就相当渺茫。   “她母亲刚才进来了一趟,看完出去之后,夫妻两个就又一直在外面守着了。”   牵挂,失望,期盼,心痛,各种各样的情绪已经变成了巨大的漩涡,慢慢卷走了女人的生命力,但她的双眼还是一直停留在通往NICU走廊的那扇门上,偶尔抹了抹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身边的丈夫有时候对她轻声说两句话,她也感觉像是没有听到,一直怔怔的。   以泪洗面,原来也许只是会在书上看到的词汇,现在却成了对望望的母亲最真实的描述。看到陆洋走出来,匆忙着有些惶惶不安的站起来。   今天已经有过护士或是住院医出来,交代过孩子的情况,但每一次看到有医护进出还是会牵动着孩子父母的心。   望望的母亲声音仍旧是颤抖的,像是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脆弱。   “医生,她......她现在的情况是不是真的很糟糕?那个心脏移植我们大概要等多久?有没有之前的例子可以参考的?”   陆洋心里不是滋味,眼神也有了几分回避,但还没有等他回答和组织些语言去安慰,女人可能是说了之后,自己也控制不了情绪,就已经崩溃地痛哭出声。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没有害人没有犯法,为什么会这样子?为什么我的小孩会这样子......”   站立都快支撑不住,一边哭着,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苍白的脸痛苦而揪心,失控的一声声质问不知是向着谁,却句句撕心裂肺。   “做了这么多的手术,做了这么多手术!用了这么多药,为什么她不会好起来?为什么她......为什么......”   “我们家也是踏踏实实的,没人伤天害理干过什么,为什么我的孩子会遇到这种事......为什么......”   孩子父亲,陆洋,还有旁边赶过来的护士都在搀扶着她,不论是刚入院准备做宫内介入,还是到之前术后沟通,眼前的孩子母亲很多时候似乎都是一副很坚强的模样,然而现在,绝望溃败已经满满地占据了她眼底所有的光源。   NICU的护士看了陆洋一眼,示意他先走,他们这边来安抚处理就好,孩子父亲一直扶着女人,也是满脸歉意的面对着所有过来帮忙的医护,不停地说着不好意思。   冲击带着余波缓缓地在心里震动扩散,一阵接着一阵都是地动山摇的动静,像是被一场漫长的煎熬残忍包裹。   生命在病床上消亡会让人感到荒芜,感到悲凉,但现在的境地一刀接着一刀宛如拷问一样,令他迷茫也困顿。   即便是去了儿童监护室,看到恢复得很好的小男孩仿佛也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一点缓解。   也许心里并不敢去面对最有可能的那个结局——望望现在的情况可能也撑不到供体的出现。   寒凉如同严冬的雪夜,甚至比那一次还要彻骨。   办公室里回过神来,才发现林远琛看过来的双眸也带着冷意。   准备做冠脉搭桥手术的病人,明天准备开第一次手术会议,刚才林远琛估计是提问了一个手术相关的问题,他没有听到。   但陆洋迎着他的目光并没有畏惧和退缩,可言语间充满着动摇与自责。   “我并不是认为现在应该放弃,可是......”   他停顿着,脸上满是复杂和矛盾。   “可是第二例如果失败,我觉得是我的责任,是我没有考虑到她的心室功能是否能够支撑我的做法,是我想的不够到位,我能够结合到的临床经验还是太少......”   生命沉重,挫败与自我怀疑,并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就算有师长开导,就算很多道理他想想也能明白。   然而面对他内心的自我纠扯林远琛只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解开手腕上的手表,神情冷淡地问了一句。   “所以我之前几次对你说过那么多话,都是对牛弹琴,是吗?”   ————————————   程澄看着学院发过来的安排,已经愁眉苦脸很久了。   课题,教职,指标,商定......每一个字都看着无比刺眼,他没什么心情去应付许多闻风而动打过来的电话,收拾了东西准备下班。   跟闫怀峥约的地方是离医院不远的淮南牛肉汤店,是带着当时刚进医院时回忆   一碗牛肉粉丝汤,一张饼子,老板是位老伯,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样子好像跟那时候也没差太多。   但他跟闫怀峥都已经明显变了模样。   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套餐。   两个人都是直来直去的人,寒暄的步骤都被省略,也就没有迂回打太极的必要。   “上面的意思是,可能想把颜瑶也放到新院区来,才会让她过来三个月,所以到时候虹口那边可能会倾向你。”   闫怀峥舀一勺辣椒进自己碗里。   “医学院新的变动和安排,你都接到了吧。”   “颜瑶好好的,为什么要挪她过去?”   “梁教授。”   闫怀峥抬头看了他一眼,两块刚出炉的白馍饼放在一个篮筐里,也被老板端上了桌。   “就过年的时候,出左心室破裂意外的那个?”   “梁教授调回来,暂时不太方便回远琛这里,新院区刚开始运作,也不能冒舆论风险,所以暂时先过去那边,颜瑶跟梁教授之间一直有些摩擦,对方毕竟是前辈,加上......”   程澄皱眉,语气里带上不屑。   “那个卖瓣膜的,还搞出问题来,现在还要别人给他让步?”   “颜瑶自己也同意的,毕竟也不愿意共事。”   闫怀峥笑了笑,这曾经的两口子语气用词倒是如出一辙。   “但是他带着的资源,他实际上的技术手艺,还有以前的成就和课题经验都是可以的,远琛之前牵线请他过来,不也是考虑到这些嘛,”闫怀峥说到这里,认真地盯着他,“你也总不能一直这么固执。”   对方就根本不像是在听的样子,闫怀峥也懒得再说什么,人总归是要被时间推着往前走的,。   快吃完的时候,程澄突然提了一嘴。   “那个准备调过去的江家那个小孩你见过了吗?”   “见过了,吴航同级的同学,怎么了吗?”闫怀峥说着,也回想起来,“你想提醒我的事情,颜瑶跟我说过了,我会留意的。”   程澄没再说话,闫怀峥也习惯了他的油盐不进。   “我们几个之间互相关心帮扶,说到底是因为我们是一个师门的。但如果没有老师,又哪来的师门呢?”   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各自安静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加了辣椒粉之后,鲜辣的牛肉汤和着热乎乎的饼子一起吃下,吹着店里强劲的空调,程澄吃得很快,吃完之后站起来,对着闫怀峥心安理得地说自己先走了,让他的大师兄吃完一起结了。   闫怀峥看着他抽了纸巾擦嘴,想了下才交代了一句。   “远琛现在还在上班吧,我就不方便上去了,他之前有过一个病例是做了胎儿心脏介入,后来的手术好像结果不太理想,你有时间就去看看吧。”   ————————————————   知道这个过程并不容易,需要引导需要沟通,但是自己的理念想法,传递讨论也不少了,林远琛本身的性格里便没有那么丰厚的耐性可以消耗。   即便是自我反思改正后慢慢转变一些的性子,也在某些时候很难压制自己已经长时间变成习惯的严厉。   长尺一下接着一下地抽在屁尐股上。   刺痛肿热,在臀尐峰上不断的叫嚣着,白大褂的下摆被掀了起来,裤子褪下,水洗灰的平角内裤,边沿被向上折起,臀部两边都露着大半片皮肤,陆洋在重复不断地狠厉责打里辗转,三十多下眼睛里就蓄满眼泪了。   羞耻已经无暇顾及比起上一次在家里挨的尺子和藤拍,这一次的力度简直可以说是翻倍。   林远琛用力地落着手里的戒尺,红印伴随着每一记抽打在柔软臀尐肉上的疼痛深深印刻,浅红的色泽在一声声啪啪揍打的动静里渐渐染深,尺子平整光滑的横面每一次夹带着破空声响狠狠贴上屁尐股每一刻,都疼得陆洋双腿都忍不住打颤。   被抽打落下的痛楚来回覆盖过的皮肤很快就明显肿起,像滚油泼在身尐后一样,又辣又疼,陆洋咬着牙关不断地仰起头后又脱力地垂下,撑在办公桌上的手,指端都忍不住抠着桌面。   实在是太疼了。   也许是因为现在挣扎的动摇的内心,落在身上的痛在某个瞬间,甚至比之前那几年里,林远琛冷漠地下重手打罚他的退缩和失误时还要重,泪水几乎是要用尽全力才能忍耐。   高热的,发胀的,密密麻麻针刺般又带着震颤的痛苦,随着尺子不停挥落,在两片臀尐峰层叠累加,好几次他都差点失去控制,伸手往身后去挡。   林远琛的想法,直接也简单。这次给的惩罚没有声音,安慰劝说,开解疏导都说过了那么多,既然仍是心魔,那就打到明白。   通红起来的整片屁尐股在仍旧像暴风雨一样不断砸下的戒尺里,无意识地有些闪避,但是每一次姿势稍稍歪了,陆洋就会被林远琛用尺子压住后腰示意他自己撑好。   脸色也是憋红了,陆洋皱着脸呼吸都有些不稳,但是臀尐上依然必须乖乖地继续承受着戒尺的抽打,好几道红横交错的痕印都浮起了淡淡并不明显的青紫色。   眼泪在咬牙隐忍的闷哼声中,还是坠落在了桌子上,胡乱抹去,但是责打仍没有留情,接连抽打让陆洋快要控制不住痛叫。   虽然只用了尺子,不像上次盛怒之下用了藤条抽破表皮,但林远琛已经很少在办公场合这样又狠又久地揍自己了。   像是要用手中这把戒尺生生抽到他这几天都坐立难安一样,这场责打漫长又难捱,火辣辣的高温在臀尐瓣上连续炸开的痛意里不断的攀升。   指端温凉,试探着按了按肿起的臀尐尖后,还没等陆洋反应过来,林远琛像是对肿热还不够满意,立刻挥动着尺子刻意的揍上那块区域,让陆洋几乎要痛到眼冒金星。   有人走近的声音,虽然办公室的门隔音不错,但是林远琛还是停了下来,看着陆洋被自己揍得通红高肿的臀部,却没有马上让他起身,直到仿佛有些迟疑的敲门声响起,才允许眼里闪过一丝慌张的陆洋起身把裤子拉上。   整个屁尐股被揍得全红了,就算是指端不慎地碰到,也能感觉到热烫。陆洋抽着气吸着鼻子不敢拖拉,内裤的边沿被拉下来遮挡住了两瓣高尐肿通红的时候,手指压到臀尐峰疼得陆洋忍不住觉得委屈,但他还是尽快的整理好了衣裤,在林远琛把戒尺放回抽屉里,走过去开门的时候,平静了一下心绪。   裤子不像是绷在皮肤上的,更像是咬着自己的屁尐股,又挤又痛,眼眶还是难免会有点红的,等会儿还是得注意一点了,但是下一秒看到程澄走进来,陆洋还是愣了一下。   “程......程老师。”   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程澄看了一眼林远琛又看了一眼虽然衣衫整齐,但是莫名透露着一抹狼狈的陆洋。   “怎么了?”   “你来九楼,有什么事找我吗?”林远琛没有理会他的疑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程澄却执着地问道,一边渐渐锁起眉头半眯着眼睛看向林远琛。   陆洋很尴尬地站在一边,屁尐股上又被打得肿尐痛不堪,只觉得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变消失,脸上都露出窘迫。   林远琛可能是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色,猜到他的心思开口说了一句。   “洋洋,你先出去。” 第58章   身上的肿痛在挨完打的片刻之后不断地叫嚣着,刚才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为了尽力保持自然,让陆洋后背都渗出了汗。   不知道应不应该离开,林远琛还没有允许,但是屋子里的两位上级分明是有话要谈的。   程澄刚才分明是洞悉了一切的眼神,陆洋站在门外时闭着眼睛,只觉得脑子和心里都是一片混沌。   但是一片混沌之中,他想到林远琛刚刚那句“洋洋”还是不停的在心里回荡着。   还好是晚间,办公区域的人不多,他稍稍放松了一点,姿势不自然地往自己的值班室挪过去,只有偶尔碰到对面有人走来的时候勉强恢复正常,让人看不出异样。   是很亲昵的叫法,本来因为是男生,不太习惯被人叫叠字小名,除了他的父母长辈和比较亲近的极少数朋友这么叫过,从林远琛嘴里喊出这样的称呼,的确是有些别扭和尴尬。   但是一丝丝莫名的亲近感,加上其中隐约的安抚意味,又让他下意识的不想拒绝,即便是在看到自己被林远琛揍得通红,已经均匀肿起的身后。   尺子的印记遍布。好几处相叠的痕迹都鲜艳明显。   臀部的红肿看上去够呛,起码又是两三天内行走都会觉得有些不便,陆洋尝试着用手指按了一下被打得最严重的几处,不出所料地发出“嘶——”的一声,头皮都疼得发麻。   眼泪涌起来是被疼痛刺激着的自然生理反应,陆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皱着眉头缓缓忍下这波痛楚,还是拿出了抽屉里的化瘀喷雾。用酒精棉消毒过的手和臀上皮肤的温度偏凉,加上药液一阵阵清凉感在发挥着镇痛的功效,但是手掌贴上**的时候,还是能隐隐感受到皮肤被暂时压下的热意。   刚才如果不是程澄过来,估计自己还得接着挨,想到刚才一记接着一记抽在自己身上的疼也许还没结束。   母亲的并虽然情况未知,可在看到超声检查和描述诊断时,他就基本已经心里有数。新生儿监护室里即便不愿意承认,但望望的情况已经很难有回旋的余地。还有楷楷,一直没有办法确认是否已经完全康复的楷楷。还有他的未来和前路......   心里的压力和不安,负罪感和愧疚自责还有种种负面的情绪似乎在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找到倾泻出来的出口,泪水一阵一阵地外涌,陆洋不断地用手背抹去,但是温热的酸胀感还是一直包裹着眼眶停不下来。   不想面对眼泪,陆洋只能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把所有呜咽哽咽全都藏起。   而在刚才那间办公室,门的另一边,气氛却异常的紧绷。   程澄每一句话语都在质问。   “你如果问心无愧何必瞒着我呢?跑去学校找怀峥和颜瑶,我就在急诊重症,你有来找我商量吗?”   “我并没有瞒着任何人,”林远琛只是淡然相对,像是完全没打算去理会程澄的愤怒。   “之前我就跟你说过,胎儿介入不一定能有效,左心的收缩功能实在太差,”程澄的语气已经控制不住,脸上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随和,眼里都是寒意,“如果出来的效果不好,我们必须把情况跟家属说清楚,结果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清楚?”林远琛看着他,“家属有强烈的救治意愿,也能够承担这样的费用,我们尽全力地治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没按照之前的方式做?我承认陆洋的想法如果能够实现是好的,但是完全不够成熟你直接就让他做,你是疯了吗!”   手拍在桌子上,“砰”一声,响亮的声响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被带着震动摇晃,程澄的不能认同,不敢置信与愤怒糅在了一起,话语激动,无法控制。   “但是你在拿她给陆洋当试验品!林远琛!”   面容冷峻肃然,林远琛面对这样的指控,在片刻的沉默后也露出冷笑。   “传统改良norwood一期手术的风险想来不用提起来说了吧,其实常用的术式都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术后短期死亡率和二次手术之前相较于其他先心病有相当高几率的各种并发风险,我用新的方式,初衷想要让她肺血管能够达到理想,能够大大降低这些情况发生的概率。”   林远琛说着把桌子上的手表拿起来戴上,眼神也没有去看程澄。   “况且家属愿意治,也希望她能有个更好的预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用担心走快一点就会气喘心衰,不用时刻怕孩子可能会因为一点不注意就猝死,我用能改良预后的新方式,是一条并非建立在器材仪器进步下走出来的一条新路,我也尽力去治了,有问题吗?”   “放屁!”   这些话在程澄眼里不过是诡辩,怒火在他的脸上无法隐藏,他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盯着林远琛愤然道,“没有完全成熟的理论支撑,也没有反复论证,这么没有把握的事情......”   “所以你做过的所有手术都是很有把握的吗?”   林远琛也全然没有退让的意思,一直冷声说着,已经松动的自我控制反问里也带着几许激烈。   “另外,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彼此,程澄大概是越看他越觉得他不可理喻,也明白到这个地步,这样争吵其实根本没有意义。有些头痛地捏了捏眉间。   “我原来只觉得你在临床教学上太过激进冒险,但现在你看你自己这样的做法,你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医生该做的吗?你扪心自问,这件事情里面,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什么叫私心?”   林远琛不想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索性放弃,脱下自己的白大褂挂好,准备出去。   “算了,你怎么想我也无所谓,但是说到底这不是急诊的病人,我希望你不要越权。”   “远琛。”程澄望着他,表情没有一丝温度,“那你刚才又为什么要对他动手?”   话语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情地说着自己的猜测。   “跟这个婴儿的治疗有关吗?是因为出了意外情况?还是小孩子能力不够或是心理承受能力支撑不住了出了错误?”   林远程拧着门把手的动作停了下来,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大概几秒后,林远琛才转过来尽力地压下刚才争吵的不耐,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   “师兄,我真的很感谢你那段时间一直带着他,但他现在回到我身边,我的学生怎么带,怎么教是我的事情,包括这件事情,我是他的老师,如果出现什么纠纷,我会自己负责的。”   也许是为了给自己也给陆洋平复的时间,林远琛是在去过了NICU之后才重新回到科室,往住院总的值班室走了过去。   小女孩的情况一直都处在崩溃的边缘,稍稍有些好转,指标便又开始往下掉,衰竭的趋势慢慢清晰显现也一直用药物压制着支撑着,是真正走到了期待奇迹的关头。   但是面对家属的悲伤和下级医师的挫败时,林远琛还是始终保持着镇定温和,条理清楚。   只有在这样无人的走廊上行走时,所有脆弱的情绪才会从灯光流转在瞳孔的瞬间里,稍稍流露出来。   夜间节能,灯光间隔一盏亮着,明暗在深夜安静的楼道里交错编织,融成比之前微微黯淡的光。   林远琛站在陆洋的值班室外面,本来想轻轻敲一下门,但是没想到门把手稍稍转动就被打开了,想来是因为小孩子刚才进来的时候太着急了,忘记锁了吧。   等了一下也没听到反应,轻声叫了一句“陆洋”,林远琛没有得到回应,便稍稍把门缝开大了些想借着外头的亮度,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微弱的光线让他渐渐看清了床上趴在被子上的身影。   两部手机都放在床头充电,贴着枕头很近,可能是生怕有紧急呼叫时自己没有听见,陆洋只脱了外头的白大褂,搭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上还是衬衫和休闲裤,整个人趴着已经睡着了。   林远琛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门也虚掩着,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陆洋脸上清晰可见的泪痕和枕头上的暗色。   哭过了,这小兔崽子觉得委屈了。   抬头看到桌上的药瓶,加上陆洋身上带着的淡淡药味,林远琛知道他还是有乖乖上药的。   上一次坐在陆洋的值班室里看着他熟睡的时候,两个人之间还是一团混沌晦暗,陆洋的恨意与自弃太过尖锐,让他难过也头疼,无法沟通,无从入手。   这段时间真的好了很多。   林远琛眼里的温和与珍惜没有任何的收敛与压抑,指端轻轻碰触了一下陆洋柔软的发间,指腹在片刻的犹豫后稍稍擦拭了一下他鼻侧眼角的潮湿。   坐在挨了自己责打的徒弟身边,林远琛冷静下来后其实也在反思。   就算比起同年资的医生,陆洋有更多的积累和经验,也有做过几个高难度操作,但是毕竟都是自己教导过的东西,有前例可循,而现在的尝试对于他来说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并不意外。   小孩子还需要引导也是正常,自己其实应该更耐心一些。   想到这里也不禁有些自责,就自己方才的力度怕是这两天都消不下青肿。   作为惩罚训诫与警示提醒的意味,只要把握好尺度,可以适当使用,但是如果是为了震慑,甚至有些强迫的目的,那还是得慎之又慎。   床上的人睡得很沉,甚至还有轻微的鼾声,也许是挨过打,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后,疲惫无法抵挡,也可能是在这个职位上的时间里,总是很难得到足够的睡眠。   林远琛心中思虑着,又生出了些心疼,站起身感觉到室内温度有些偏低,还是扯过来一旁小一些的空调被盖在了陆洋身上后才转身出去。   —————————————————   夜班交接,吴乐收拾完下班的路上经过便利店时,懒得回到家再做饭,就进去买了一个便当,结账的时候看到排在自己前面两个位置的人,一眼就认出来是江述宁。   不知道对方在私下的时间,介不介意被打扰,不过他转过头来时,也看到了自己,两人就自然地打了招呼。   夏天的热像是在最后也要努力把一样,中秋前没几天了,还热得空气都带着黏腻感,还好店里的空调开得凉快。   用餐区靠窗的桌子旁,吴乐看见了另一个身影有些惊讶,“何霁明?”   吃着关东煮的何霁明转过头看到吴乐也挺惊喜的,毕竟分开在不同科室之后各自忙碌,就算在医院里见面也只是匆匆打个照面。   桌上还有摊开的题册和笔记,批改订正的字迹都很新鲜,看来是刚刚坐在这里的时候写的。   “哇,好用功啊。”   “没有啦......”   江述宁端着两杯冰美式走过来,笑着对有些迷惑的吴乐说道,“我在帮他看看他这两天的被布置的作业。”   何霁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程哥虽然说错得多也没关系,可是上次有两道多选我做错了,因为是他讲过过的,所以他很生气。”   吴乐打开刚热好的饭还有牛奶,“对了,上次你们急诊报警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听八卦说是去了交警调监控然后调解了一下,送外卖的女生承担了两百块医疗费,但是在派出所好像还联网查到那个被撞孩子的爸爸以前在外省开发票还是什么的事,结果被拘留了”   吴乐睁大了一下眼睛,也是,生活哪里都有精彩,便开口调侃道。   “程哥郁闷坏了吧,耽误他下班了。”   “可不是嘛,本来还不想管呢,我笑他他还凶我,”何霁明虽然吐槽着,但是表情上还带着笑意,多少还是为那个女生没有卷进太大的麻烦里觉得高兴。   江述宁虽然对于程澄的了解不多,但也听过旁人几番描述,听着觉得有趣也跟着露出了几分笑容在脸上。   可能是看到了便当里的土豆泥,吴乐突然感慨了了一句,“我还挺喜欢便利店南瓜系列的甜品,但那个好像是季节特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上。”   何霁明对这些没什么概念,喝完手里关东煮的汤擦擦嘴就准备继续做题,倒是江述宁回了一句。   “等万圣节,万圣节估计就有了。”   “诶,那个是万圣节吗?你怎么知道?”   吴乐看向他,毕竟很多人都不会经常去留意这些或者记住。   江述宁自然保持着和煦的表情,眼睛一直看着刚才还没有批改完的题,“以前的朋友很喜欢这些。”   “以前的朋友?”   “嗯,大学同学,那时他特别喜欢尝便利店这些季节新品,”江述宁说着从一旁的袋子里透出了一个单独装的大福,“这种糯米糍他说挺好吃的,你尝尝。”   对方给得真诚,吴乐也没有推拒尝了一口果然是不错,小姑娘看着江述宁,突然露出了一点腼腆。   “上次师兄帮我,我还没好好谢过师兄呢,要不我明天请师兄吃饭吧。”   江述宁却只是笑着摇摇头。   “没事不用,举手之劳,再说了我很快就过去新院区,到时候再一起吃个饭好了,我请客。”   “这怎么好意思呢?”   说到这个,何霁明也从习题册里抬起了头,新院区离这片有些距离,虽然同在一个大学的附属医院,但想到也许以后就没太多交集了,一时也有些低落。   “不用不好意思,我是师兄嘛,再说算起来的话,还要等到年后呢,还有时间的。”   江述宁但是挺坦然,看着手里捏着还没拆开的大福,也许是因为并不在医院里,所以状态比较松弛,也可能是因为手里的东西牵动回忆让他多说了一些。   在同事面前经常展现出的温和与没有太多色彩的微笑缓缓收起,露出了一点明显的叹息和释然。   “我之前其实觉得也许实验室更适合我,也是因为在别人的影响下,才坚定了我想要做临床的想法。”   “我听我妈说新院区心外的领导定了是闫怀峥教授,”何霁明说完,又露出有点不确定的表情,“我以前没怎么听过他啊。”   “他是非常有名的大血管专家,也当过我们那一届的老师,不过我对他了解也不多,他这几年比较沉寂,但我在藏区见过他一次,”江述宁说着看了表,起身准备离开,“所以过去还是有很多优秀的老师和新的机会的,好了,我下次再帮你看题吧,我现在要去上夜班了。”   看着玻璃外面江述宁跟他们挥手的身影,何霁明这才想起来之前听过的一个事情。   “我妈好像说过,那个闫教授以前有个学生就是在藏区出了意外,很多人都以为只是一般的学生,但是实际上闫教授把人家当作亲传的弟子,去藏区也是因为不放心才跟着去的,结果伤心了很久都没回来,而且这个事儿,业内很多人都不想也不愿意提。”   吴乐看了他一眼,一边吃饭一边跟他开玩笑道,“你妈知道得也挺多的啊,开报社吧。”   很多时候,抢救似乎都会跟深夜联系在一起。   是一声声急促的警报,是波动不停之后慢慢趋于直线的屏幕。   突发状况,不足的人手,仓皇匆忙的人影,祈祷与哭喊,眼镜片上因为汗水与劳累氤氲的雾气,只来得及用袖口和掀起的衣角擦去的汗水......这些零碎的画面,模糊的场景似乎轻易的就能拼凑出人们很多时候看到的医院里争分夺秒的画面。   但也有一些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急迫呼叫与手忙脚乱,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维持和支持会持续到最后一秒。   能够做的所有措施已经做了,再勉强下去其实意义不大。再次突发的情况恶化,昭示着望望的心力衰竭已经无法挽回。   午后一点,本来是一天中阳光最盛烈的时候,视野里所有的人景在太阳下似乎都会被镶上金色,然而可惜,这个挣扎着来到世上的小孩子,没有机会见到了。   “脉搏心跳现在还有,但是血压已经基本稳不住了,现在就是靠药物能够再撑一段时间。”   新生儿科监护室的主任站在几位家属面前,将情况告知的时候,面对着这对再也无法压抑住悲痛的年轻父母,也到了不得不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你们要不也都准备一下,去看看孩子吧。”   陆洋其实有准备,也有心里建设,但是在面对着孩子的父母围在病床边无助痛苦的哭泣时,还是感受到一阵接着一阵的窒息与沉重。   全都变成内心无声的拷问。   一些仪器已经撤去,只留下基础的维持,被长辈们围在中间注视着本来是每个小孩儿出生不久就会拥有的经历,然而对于望望来说,来得有些迟。   哭泣着诞生,也将在哭泣中离开,而孩子一直在安睡一样的容颜始终沉静安宁。   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身躯,额头颈侧也渐渐从那一根根细针连接的管道通路里解放了出来,孩子的父母终于轻轻地触碰到孩子的蜷缩成拳的小手。   “小丫头。”   母亲在轻声呼唤了一声之后,便已经泪如雨下。   父亲在一旁哭着絮絮叨叨地用着上海话说了很多,言语因为泣不成声而破碎模糊。   家里的老人都站在床边互相搀扶着,看着家里这个才刚到世界上不到一个月,却已经准备要离开的的小宝贝,都已经老泪纵横。   而孩子的母亲在沉默着留了许久的泪后,才轻轻的触碰了一下,孩子依然柔软的脸颊,缓缓地说了一句。   “妈妈,都没有好好地听你哭过一声......”   陆洋无法再站在原地,不著痕迹的微微退开,站在了远处。   亲人一声声的低泣,站不稳的身形都被无限放大,几位医生护士也渐渐退到了外面,给了尽量充足的空间让家人倾诉和告别。   身体里肺部的氧气几乎快要被抽光,陆洋还是在几分钟后,选择了转身想从NICU里走出去,却在玻璃门打开的瞬间,被身旁的人握住了手腕。   林远琛看着他,眼神深得如同一汪幽深的井,没有任何涟漪波澜,却几乎将他吞没。   “我们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在这里呆着,陆洋。” 第59章   生老病死在医院都是常态。   生与死,有的时候更像是一个短暂的干脆的瞬间,破土而出,锤音落下。而老与病,更像是一首首绵长低沉并不悦耳的歌,环绕着医院里一栋栋或新或旧的楼,飘过一间间病房,在不经意间包裹住所有刮蹭来的生机与色彩,扬入空气,化成窗外疾来的雨,吹过的风,簌簌的雪,然后蒸发在阳光下。   陆洋并不是刚进医学院的学生,却在这一刻头脑就像被清空了一样的迷茫和空白。   他见过儿女退到外间争论着保险柜的钥匙和房产的继承,而老人在悲哀叹息中离世的时候,身旁只有医生和护士陪着。   他见过一直来急诊骗安定的复吸人员,在冬夜的凌晨倒在急诊门口,最后在医院里凄凉地断了气息,没有家属也没有朋友来送。   他也见过实在无力承担治疗费用选择放弃的病患,躺在病床上流着泪说不出话,而仪器很快就要撤除,即便很多人在病床边围成一圈只能沉默。   悲苦各有形态,陆洋从一开始就明白,走这条路就是需要有强大的内心和精神,然而现在坐在医院外科大楼后门的台阶上,他已经抽到第四根烟了,还是觉得内心无法平静。   这里是医废通道,现在这个时间段没人经过,夜里气温渐渐下来了,炎热快要褪去,现在是夏天的尾巴。   望望在今天下午三点二十六分离开了。   走得很安静,换上了爸爸妈妈给她买的新衣服——一件淡黄色翻折圆领的小裙子,上面有可爱的小波点和花边,看上去大了点,但配上小女孩本就生得漂亮的脸蛋,的确好看。   年轻的父母在此刻平静了些许,红着眼眶给自己的小孩收拾着,没有对话,一切无声。   孩子的爸爸从怀里又摸出了一个蝴蝶结的小发卡,挂着亮晶晶的小珠子,孩子头发夹不了,便夹在了孩子衣裙的圆领上。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两颗市面上常见的旺旺牛奶糖,放在了女儿稚嫩的经常自然握拳的小手里。   一直到孩子被推出NICU,陆洋都全程站在一旁。   苦涩,闷窒,一直纠缠在心里,烟蒂捻灭在垃圾桶最上方的烟灰缸里,一根接着一根半立在里面,还冒着浅淡色的烟雾。   “陆师兄?”   陆洋抬头,看到来人是吴乐,尽量扯出一个微笑。   “你怎么还没下班啊?”   “我今天调了夜班,刚来医院。”   吴乐走近,陆洋才看清她手上还提着711的袋子,估计是买的小零食和夜宵。但听到她这么说,陆洋忍不住皱了眉头。   “怎么又调夜班了?”   吴乐见他误会了,连忙说道,“没有啦,因为本来是下周三的,但那天学校课题要开组会,所以我就调了一下。”   陆洋点了点头,但还是多问了一句,“陈菁没再为难你吧?”   “没有啦,而且我很快就要准备出科考试了,她也懒得在我身上多费工夫。”   吴乐在他身边坐下,从袋子里翻找出一瓶冰镇的酸奶递给他,陆洋本来不太好意思接,但吴乐连吸管也找出来了,直接塞到他手里。   陆洋只好收下,也一边说着。   “没影响到你就好,我本来还比较担心会让你怀疑自己或者是......”   “怎么会呢?识人善辨是要慢慢积累的经验的嘛,吃一堑长一智,”吴乐说着也叹了口气,“加上科室其他的护士姐姐都对我挺好的,好人肯定是要多一些。”   说罢,吴乐又看向了陆洋。   “师兄,其实我想问怎么样才能......”但说到一半,可能自己也还有些犹豫,便转了话题,“算了,以后再说吧,师兄坐在这里,是因为那个新生儿监护室的孩子吗?”   包括陆洋在内,其实林远琛整个治疗组的很多医生都看得出来情绪并不是很高,吴乐问的时候也有些小心翼翼的。   “还好,只是的确有点累。”   陆洋见她还没想好是否要询问,也没追着听,自己的事没打算说太多,便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抬头对着吴乐又讲了一句,“夜班时间差不多了,走吧上楼吧,我也得回去赶文件。”站起身的时候,还对着小姑娘晃了晃手里刚接过来的酸奶。   “谢谢了。”   明天的科室会议和择期手术,关于望望后续还有需要完成的文书,需要存档补全的记录......依然有大量的工作要做,陆洋坐在办公室里,却仿佛从这些繁重里才得到一丝喘气的机会,屏幕亮得眼睛酸胀,但手指敲打键盘还是不停地写着,反复修改确认,一直忙到凌晨才入睡。   翌日,之前因为法洛四联症入院,并且也是陆洋用新术式做的第三例患儿终于从PICU转入了九楼普通病房。   虽然还保留着输液通路和呼吸辅助,但是小孩子的活力已经恢复了很多,面对着查房时乌泱泱进来的一群医生,没有了之前的害怕,也已经会闹腾着会开口跟家长说要喝可乐,要吃麦当劳。   林远琛笑了笑,摘下听诊器后,对着虽然笑得有点无奈但明显非常高兴的孩子父母点了点头,这是好情况,小孩子的确恢复得很好。   超声复查出来,仍有微轻度的二尖瓣反流,但是从心肺间循环来看,改善效果显著,所以孩子的脸色好了很多。   虽然短期内,麦当劳是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愿望,但以后总有可以满足的一天。   林远琛在走出病房时,回了一下头视线与陆洋相撞,没有明说的话语陆洋其实能明白,希望他能有信心,也希望他自己要懂得调节。   住院总的交流学习会因为下午各个科室都有安排,所以排到了中午。   NICU的住院总医师是个年轻的女医生,短发戴着眼镜,这段时间也几乎一直守在重症,在进会议室后,坐到了陆洋身边,脸上也带着惋惜。   “那个小baby的父母刚才来办手续的时候,还说特别感谢我们几个科室的医生护士都一直尽心尽力的,本来想着孩子再坚持一下就到满月酒了,现在......”   说到这里,话语也停住了,对方的情绪也很低落,把手里用红袋子装的两包奶糖给了陆洋。   “望望爸爸说知道咱们不能收东西,但这个糖不值钱不是什么贵的,他们家里的风俗,遇到白事要吃点糖图个吉利,也算是送望望一程了,主任不想太不近人情就接了放在护办台,也让我拿两包给你,最近你们也辛苦了陆总。”   红色包装的旺旺奶糖,拆开来里面是白色奶香的小球。   他接过之后,深深地呼吸着,过了许久才能缓缓压下内心的翻涌。   窗外是有些阴沉的天色,陆洋的脸上依旧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波澜与崩溃。   手术台上,林远琛在接过器械护士递过来的止血钳时,目光也在抬起的瞬间扫过了陆洋的神色。   很专注,辅助打结的时候也很迅速,一切都仿佛跟平常一样,有条不紊,然而他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带着几分力度的钳柄还是敲在了陆洋的手背上。   吃痛着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林远琛却没有出言训斥,而是目光深沉地望着陆洋。   这一点莫名的停顿,让手术台上的其他人也有些莫名,但林远琛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工作。   林远琛手术结束后回到九楼,看到放在大办公室的两包奶糖,在陆洋拿回来之前,nicu的主任也有跟他说了一声   走过去拆了糖果包装,他自己拿了一颗也拿起一颗递给了陆洋。   “尽一尽心意,然后好好工作。”   看着手里的糖果,有那么一瞬,陆洋觉得也许林远琛说的真的很对,他可能根本还没有准备好。   奶香四溢,甜味从嘴里慢慢散发开来,充斥着口腔每一个角落,然而却让陆洋觉得这一口糖越含越是苦涩。   ————————————————————   最近的工作重心慢慢往调职到新院区的方向倾斜,临床还有课题各方面有很多事情需要开始准备做交接,还要时不时往来于学校与医院之间,江述宁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从韩教授在学校的实验室里走出来,江述宁抬头看了一下阴沉沉的天空,感觉下一刻就要下雨一样,犹豫着要不要在学校吃饭,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到路口叫个车吧。   在科教楼的一层碰到同样也要离开学校的闫怀峥。   最近因为工作内容其实经常都能碰到,这样相遇并不算意外,大学和公立医院入职之前,关于档案履历,计划安排都有一大堆需要奔走确认的东西,闫怀峥看到他的时候,也只是自然地微笑了一下。   “江医生,刚好饭点,不如一起去食堂吃个饭吧。”   “闫教授好,可以啊,闫教授叫我述宁就好了,而且您也是学校的老师,这么喊我,我觉得挺别扭的。”   虽然想到等会吃完饭出来估计就避不开雨了,但工作上的社交无法避免,江述宁立刻摆出了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笑容。   闫怀峥看着这个即将跟自己一起共事的人,对于他们这行来说的确是年轻,但也已经被各方都寄予着厚望。   之前在藏区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因为他的背景还多少觉得应该是个挺娇气的孩子,果然半年不到也就离开了,但现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江述宁又跟印象里有些不一样了。   远琛没有争取让他留下,的确是挺出乎人意料的。   “行,”闫怀峥点着头,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三食堂,“走吧,述宁。”   三食堂最有名的就是拌饭、干锅和小锅米线。   这里离图书馆有点远,但那时吴航因为喜欢这里的饭菜所以会经常拉着江述宁走上很长一段路过来吃饭。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麻辣米线,坐到位置上时也都往米线里加了点醋。   “我们口味还挺像的。”   “啊,是啊。”   有点尴尬。   但这份尴尬,也很快就被对话打破。   “说起来你们那一届里也有一个也是我的学生。”   江述宁闻言抬头问了一句,“是吴航吧?”   “是,”闫怀峥有些惊讶,但表明上还是没显露出太多的情绪,“我带过他。”   “我有看过他发表在期刊上的文章,通讯作者署的是您的名字,”可能是讲到吴航的话题,江述宁说着也有些感慨,“我知道他也在虹口院区那位女心外科医生颜教授的实验室里工作过,但了解的不多。”   “那你跟他应该挺熟的。”   “也还好,”江述宁低下头吃着东西,“我们也不经常聊。”   闫怀峥见他表情没有表现出什么有所隐瞒的细节微处,想来应该是的确了解有限,便引开了话题。   “我之前听说你挺想跟着远琛学习的,他是我师弟。”   “林教授也是行业内有名的专家,不过在学生上他可能有更好,更合适的选择,所以这也不能强求。”   江述宁在这个问题上回答得很坦荡,面对着以后的老板,也没有刻意回避,毕竟在学院和医院走到高位的人,看人看事都足够精明,他没必要遮遮掩掩。   “师生的确是讲究缘分。”   有意无意的赞同一句,闫怀峥看着他,还是把心里最开始的感叹讲了出来。   “现在看到你,感觉比之前在藏区心血管交流会上要成熟很多,好像也没有过多长时间。”   江述宁的脸上浮现起一丝讶异,但很快也渐渐淡去,依旧还是保持着温和笑意。   “其实挺遗憾的,在藏区没有待很久,身体太弱了三天两头的生病,所以,我很佩服吴航。”   成熟不知道从何说起,但那段时间对于江述宁来说,的确是非常消沉的一段日子。   想到这里,脸上虽然有笑,但色彩也黯淡了几分。   两个人在不痛不痒,保持着分寸的聊天里把饭吃完。   从饭堂出来,看到外头已经连绵不断的雨,闫怀峥自己有开车来,便提出了顺路送江述宁。   没有拒绝,江述宁在上车的时候,视线移到了挂在车头行车记录仪后方的挂饰,那是一个很朴素的模样,是杭州东站汽配城市场,或是周边小商品市场里随处可见的东西。   你以后买了车,照顾照顾我们家的生意啊。   批发价算给我就买。   啧,那你是能买个百八十件?   那算了。   切。   “等过了中秋,慢慢就要冷了。”   闫怀峥在等红灯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江述宁闻言看了一眼窗外阴郁的天。   “是啊。”   ——————————————   母亲的电话打来时有些不凑巧,陆洋看了一眼震动着的手机屏幕,就把电话摁掉回了个短信。   术后的方案讨论会还在继续,是下午手术的病人,年事已高,送进心脏外科监护室之后关于后续治疗有很多需要探讨的地方。   三,四位主任医师还有几名主治和住院医挤在小会议室里,林远琛听着CSICU的主任医生讲着自己的用药方案,一直皱着眉头,也在斟酌思考。   陆洋等到快十一点才有时间给母亲回拨了电话过去,对于母亲打电话给自己的原因心里有数,所以心情难免也有些紧张。   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面听起来还是很明朗的。   “刚才在忙吗?”   “嗯,怎么样,报告?”   有了细微的停顿,但是母亲很快就回答道,“还要做很多检查,医生说先吃药,然后再做诊刮看情况,再考虑手术。”   “把报告发给我吧。”   “不用担心,没什么事的,有病就治嘛,对吧。”   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安慰,像是为了缓和她的情绪一样,语气温和带着安抚。   但是陆洋站在安全出口外的楼道里,安静又空旷的空间只让他的心一分一分地沉降下去。   “没什么事你就把报告发给我啊!”   吼的声音很大,楼道里都是回音。   母亲似乎有些错愕,在话筒的另一边久久没有说话。   陆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在下一刻其实已经后悔了,但是亲人之间很多时候一句对不起就是很难讲出口,他慢慢地蹲下,鼓着嘴缓缓呼出一口气,也努力柔和了语气。   “你先把病理报告发给我,我看一下,起码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呢?你能现在放下工作回来吗?你爸爸身体也不好,我难道能放他一个人忙,自己去看病?而且就算你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是带着质问的意味,但是母亲还是没有舍得说苛责他的话语,很快又转变回了态度。   “爸爸妈妈都不想成为你的负担,阿妈的年纪也到了,生病是正常的,你自己也是医生,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说是这样说,但是又有谁能够做到真正豁达呢?   越聊下去,母亲的声音也微微的透露出一丝颤抖。   “现在其实也没有方便到哪里去,一全套检查做下来得七八千块钱呢,还得等,没那么快。”   “而且如果到时候真的要手术,我想还是在这里做吧,你爸爸在人民医院有认识的人,事情都比较好办。”   “你那个医院名气那么大,哪里是那么好弄床位的,你不要为了这个去跟别人低头,欠人情是最难还的,我又是你妈,到时候别人有什么事情找你还,你连推脱都推脱不了。”   “没事的,洋洋,没事。”   蹲在楼道里,即便是电话已经挂断很久,陆洋也没有站起来。   眼睛一直睁大着,有眼泪不断的从眼眶里涌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不停的往下滴着,没有声音。   不断累积的压力和自责,不停地迫近各种糟糕的可能和未来,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脑海里放大。   蹲的时间长了,双腿麻痹,连站起来都变得困难。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法洛四联症的患者,只能长时间的蹲踞换到一丝丝入肺的氧气,一旦站起来就会被缺氧扼住喉咙,头晕目眩。   几乎是失神着回到科室,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就看到小护士站在那里看到他进来,急急忙忙冲过来。   “陆老师你去哪里了?刚才林主任一直在找你。”   陆洋还没有缓过来,对她说的话,也只是木讷的应了一句,知道了。   走进大办公室的时候,就看到林远琛站在自己的桌边,虽然并没有在值班的住院医生面前表现出一脸怒容,但是眼底也弥漫开一层森寒。   尤其是在看到陆洋的失魂落魄后,这层森寒更重了几分。   “...主任。”   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艰涩,抬起头,双眼分明有一些淡淡的红。   “你现在是越来越会当住院总,打个电话找不到人,打你私人号码你一直都在通话中,我问你,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上级医师在,急诊有什么事情打上来怎么办?如果科室有什么紧急情况怎么办?”   虽然并不是吼着质问,但声音里的严厉也吓得一旁的住院医连转过头看一眼都不敢。   自己住院总的手机放在桌上,只拿了私人手机出去打电话,陆洋反应过来,面对自己的失误,心神这才恢复一些。   “小余,你先出去一下。”   陆洋的话刚说完,住院医师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对着林远琛微微欠身,连忙出了办公室。   门刚被关上,林远琛手里的几页资料就直接砸在了陆洋身上。   “你还要不要工作!”   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虽然纸张没有什么分量,但是林远琛愤怒时候的气势,也已经吓得他全身一颤。   “这件事情你还要消沉多久!你是第一天做医生吗,陆洋?要是这种事情你没办法面对,你当什么医生?”   “我......”   “你这样的心理素质,你怎么做主刀?你是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做,你受到一些打击我可以体谅,但难道你以后在手术台上,一辈子都只做别人做过的,不思考不创新,因为怕出意外,就永远畏畏缩缩吗?”   像是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发泄口,陆洋其实心里现在始终萦绕着的是母亲的事,但是情绪就像是想要通过对峙发**来一样,他抬起头直视着林远琛,话语都像是故意。   “我的思考创新,代价是一条人命,是一个家庭。”   “先不说楷楷,今天病房那个从早到晚吵着要吃麦当劳的,你是看不到是吗?”   “可是,望望她不是一个失败的数据,她也是父母的女儿,她也......”   “我再说一遍,那个小孩就算做了norwood一期,她的机会也很渺茫,但她的父母愿意接受这种方式,愿意尽力去治,你尽力了你就对得起她,”林远琛的双眸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而且让你做的是你的老师,你大可以指责你的老师。”   眼泪汹涌地涌进眼眶,像是开了闸泄洪的洪水一样不可收拾,在这一刻鼻尖酸软得无法控制,他的情绪本就处于崩溃的边缘,脆弱在这时候完全无处隐藏。   然而林远琛只是随手拿了一包纸,又扔在了他的身上。   “又没打你,你哭什么!工作场合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纸巾着陆在他的手臂,又掉到了地上,陆洋蹲下把纸捡起,却没有抽出一张擦一擦,深吸一口气之后才鼓足勇气开口。   “我进医院这么久都没请过假,我想请三天假,休息一下。”   林远琛的目光一直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压制自己现在的怒气,半晌才铁青着脸色回答道。   “不准。”   “我不会批的,陆洋,你到底怎么了?”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像个医生吗?”   陆洋半低下头,视线落在一旁的桌上又移到地上,才看到刚才林远琛甩在自己身上的几页纸,都是关于2020年度博士申请的资料。   “我也许本来就不适合当个医生。”   这句话的声音说得很低,也许是因为在林远琛面前讲这句话,他实在没有底气。   “陆洋。”   林远琛听得清楚,所以这一声名字是真的带上警告的意味。   陆洋在这一刻突然想到不久前的夜里,那一声“洋洋”,低着头紧紧抿着嘴,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想把再度涌起的一汪热泪全部忍下。   失望的滋味有多难受,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根本对于前路还迷茫,还有太多的不确定,甚至很有可能总有一天自己会向生活妥协,就不应该去承诺。   “留下来读博这件事,我想了一下......”   “我觉得还是......”   面对着自己的老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话语哽咽在喉咙堵塞着,在胸口,在喉间,烧灼滚烫,吞不回去也说不出来。   林远琛的眼神也越来越冷。   陆洋垂下眼眸,已经准备好面对师长的愤怒,然而片刻之后林远琛没有再说任何话,拉开了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第60章   雾气在眼前蒸腾,视野都模糊了,何霁明摘下了眼镜擦了擦镜片,把刚烧开的热水壶端到了值班室的桌上。   程澄的脸色这两天一直不好,坐在值班室里,不言语的时候莫名地就带着一股压迫感。   手机屏幕虽然亮着,但上面的术式解剖图有些复杂,何霁明看得也并不真切,猜不出那是什么,便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拿出书开始背。   程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像是余光意识到他的行动,才分神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机走到茶几边的沙发坐下,开始泡茶。   “网上报名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吧?”   突然被问,何霁明见对方的注意力移到了自己身上,连忙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都准备好了。”   程澄的眼神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最后停在了他有点长的刘海上。   “把头剪剪,搞聪明点,别这么呆里呆气的,面试的时候不招人喜欢。”   何霁明闻言只是嘀咕着,“又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进复试......”   程澄听着这话,直接抬起头来瞪着他,手里的竹质茶杯夹就指着他。   “这么复习,第三次了你都考不上,那我真劝你想想别的出路吧!”   郁闷。   虽然程澄说得不客气,也挺打击人的,但是何霁明知道对方说的,的确不是没有道理。中秋的时候回家了一趟,父母对他的建议,也是希望他务实一些。   不由地就有些气馁,何霁明看着自己面前的书,上面满满的都是他的笔记和批注,之前每一次细微进步下累积起来的自信,越临近考试时,越容易动摇。   他瞧了瞧程澄,有些踌躇忸怩着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做了一下心里建设还是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句,“那我到时候能报老师的研究生吗?”   程澄把茶杯洗好,手法娴熟缓缓地冲泡着茶水,没有说话,何霁明几乎是屏着呼吸等待答案。   半晌,才听到程澄慢慢悠悠地说。   “我可没什么资源课题,人又散漫,跟着我没什么好处,你要真想坚持报急诊医学,你看看科室唐主任和黄主任,那都是有钱有背景的,现在去联系导师还来得及。”   何霁明觉得这像是一句委婉的拒绝,语气里也有点着急了起来。   “......可是我,我觉得你最厉害!”   “我厉害什么?”程澄“啧”了一声,抬头有点无奈地看向他,“你不就是当时看到我抢救老刘吗?那些事是任何一个急诊科的主任都会做的,你没必要因为那个就死心眼跟着我,”说到这里,又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而且我脾气又不好,会打人的。”   不就是拿尺子敲两下手嘛,这哪里算是打人?   何霁明腹诽着,见他这套略有点模糊的说辞便觉得估计是看不上自己这样的,才不敢松口,一时也有点挫败和不甘从心里蔓延开来。   “我知道,我不如那个陆洋师兄那么厉害,可是你好好教我,我也会努力的啊。”   程澄皱眉。   “这又跟陆洋有什么关系啊?”   何霁明嘀咕着。   “好几位护士老师跟我说,你身边的助手医师,你只夸过陆洋,说他特别聪明,什么都会。”   程澄看他表情憋屈着顾不上喝茶,索性两杯自己都喝了,言语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逗何霁明。   “对啊,他什么都会,你也可以去问问他,我正经带学生的话会不会打人。”   “我的师兄师弟可都是这么教学生的,皮带藤条戒尺,做错了就打,脱了裤子就抽屁尐股的,打得都不敢坐,这样的话你愿意跟着我?”   小孩子心思到底没那么复杂,这样就被唬住了,何霁明听得瞪大了眼睛,但大概是怕得罪自己心仪的导师,可又忍不住没什么底气地嘟囔了一句“打人是不对的是不可以的”。程澄听到了,也只笑着没有回答,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估计人已经到了,便站起身还是对何霁明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穿上自己的白大褂。   “好啦,下午坐诊要开始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过来吧,我先过去。”   正经带研究生,对他来说的确经验很少,但现在程澄没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件事,他满脑子都是林远琛发给自己看的关于陆洋那个大胆想法的改良。   连他都忍不住要去赞叹这种另辟蹊径的做法的确精巧,林远琛会那么大胆地去尝试,他多少可以理解一点了。   这么想想,他这个师弟,算盘的确是打得噼啪响。   如果一切顺利,一年的住院总考核圆满结束加上这个新的临床课题,陆洋如果又申请上了院里的博士,那留下来的确是顺其自然的事,到时候直接用进修或者出外学习的各种机会,把人给绑住,啧,在游戏里这叫什么?这叫一套连招。   “远琛惜才,才这么大费周章,怎么在你嘴里说出来这么奇怪。”   颜瑶一身休闲的西装套装,头发披散着,脸上带着淡妆,看上去几分正式但也带着一丝随性,站在急诊的门诊准备间等到他过来,听完了他这一番猜测,只是回了他个白眼。   “行啦,在你眼里师门所有人都好,就我不好,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颜瑶懒得反驳他。   “之前跟老师一个实验室,也指导过我们的杨院你还记得吗?他女儿住院了,就在这边妇科,所以我过来看看。”   “怎么来这里,没在你们分院啊?你们那儿做不了吗?不可能吧。”   程澄想起来她说的那个人,按照道理说杨院的关系要跟虹口那边院区紧密些才对。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是这边院区妇科新聘的黎主任,就上半年从北京挖来的名气很大的那位,你以为人家是吃素的啊,杨院想请她给自己女儿做。”   看颜瑶的表情,程澄就知道估计不是什么大毛病。现在风气就是这样,明明就近可以解决,就像是普通感冒,社区医院就在楼下,但很多人还是要去三甲排长队,了了还要反过头来说一句看个感冒都困难。   但是现实里其实很多时候,连医生自己都无法免俗。   程澄心里吐槽着,但也没表露出来,颜瑶对于这种社交活动也全然不排斥的模样,聊了两句,下午两点一到就精神抖擞着,拎着包和准备的东西要上楼了。   “其实来找你,是想对你说,你愿意接下教职,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不是觉得你在急诊做医生不好,但是我总希望你能在擅长的领域继续研究。”   而保持在高校的工作,也意味着后续课题的申请与支持。   程澄没有应答,脸上也看不出赞同还是反对,只是点点头就像是平静地接受这个事情一样。   颜瑶也没有再多说,就要走出去,正好迎面碰上了何霁明,大概是这一次碰面的心情还不错,颜瑶知道他大概是程澄带的助手,便朝他笑了笑。   何霁明也懵着,但很有礼貌的,朝她微微欠身打招呼,走进诊室,却对着程澄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   “程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你当然见过她呀,上次不也是在值班室怎么碰上了吗?颜主任啊,虹口的颜主任。”   “倒也不是。”   “那是在哪儿?”程澄在调系统,抬眼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太多关心,但还是随口问道。   是最近这两天在网上八卦新闻里的哪一张照片还是视频里,某间饭店外的一个身影,好像也是这么一身衣服。   不过何霁明想了想那条八卦的主角,便下意识摇了摇头,觉得不可能。   心里还忍不住骂自己一句,八卦记得清楚,结果做题能把背过的做错,错了又背,背了还错。   “那可能就是上次,我记错了吧。”   程澄对他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我知道颜主任很漂亮,你现在赶紧过来把东西准备好,等会儿要开始接诊了。”   “我我...我不是,我没有!”   “好哇!我告诉她,你觉得她不漂亮!”   “程哥!”   ————————————————————   母亲的报告还是在自己的软磨硬泡下发了过来。   子宫内膜高分化内模样腺癌伴鳞状上皮化生。   情况描述里的每个字都不敢落下,陆洋心里大概有数了,化疗之后手术是基本的流程,主要还是得看到时术后的病理报告。   到底是因为落在自己的母亲身上,就算他是医生,面对疾病理应冷静,但还是忍不住擦了擦眼眶里打转着的湿润。   那晚的争执之后,林远琛并没有再说什么,日常的工作还在进行,一切都仿佛没有任何不同。   上午,陆洋一直在看着眼前一份份准备上交存档的病历,手边是新入科的规培生刚做完的小考,等会时间到,还得去一趟心外ICU。月末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毕竟接下来的月初迎来国庆假期,是很多人休息的时间,也是医院忙碌的小高峰。   护办台边这时候也是正忙着新的住院信息的核对,医嘱的确认和执行,事情都挤在了一堆。陆洋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关珩在病房门口,站在一个小护士身边,明显是在跟新住院的病人和家属解释着什么。   视线收回,面前密密麻麻的文字迅速地在脑子里过滤,无暇他顾,等到关珩走过来,才听到他抱怨。   “加床加床,那么小的地方哪来的位置加床!噢,就他们一家人是人,别人不用过了?还在那里说自己不差钱,是我们没有双人间和三人间了,弄得他们看个病这么不方便,什么玩意儿!”   安瓿瓶丁零当啷地放进托盘里,跟一旁的护士多次清点校对,关珩戴上手套一排一排地掰开瓶口,一边嘴里还继续骂着。   “这么有钱,对面十四楼特需2400一天豪华套间怎么不去住呢?住进去你全家躺地上都没人敢说什么!”   陆洋听到他话语这么冲,从文件中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陈菁呢?怎么最近都是你在值班?”   关珩本来还慢慢收敛了表情,提到这里脾气又上来了,“又请假了,说是身体还是没恢复好。连着国庆假一起请,结果月末没完成的事情又得我们几个来,昨天发微信找她要记录表,她装看不见不回,半夜才说她没来得及做。”   一旁也在做药品查对的护士听到这里,还半开玩笑地回了关珩一句,“你要是问她,她朋友圈里代购的那只面霜或者那只祛疤膏多少钱,她肯定马上回你。”   关珩听着都觉得无语,不想再聊下去,陆洋也只能无奈笑了笑。   手边的资料里还有几份手术相关的知情同意书,下午有台TAVI手术,时间的安排上有点吃紧,看了下林远琛的日程表,今天晚点学校还有研讨会。   想到林远琛离开时的背影和自己当时的无措与挣扎,陆洋心里也不好受。   本以为自己的老师会因为气怒而对他动手,但预期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对方在第二天晨会时,已经恢复了一副就像完全没有任何事发生的样子,并没有对他刻意冷淡,但也不再有逼问和对之前那个旧问题的试探。   林远琛刚在行政楼开完了医院的科室主任周会,走进科室的时候看上去表情很平静,陆洋偷偷地在他低头查阅着病床记录时,观察了一下对方的情绪之后,才敢上前。   “老师,我刚才已经跟下午那台手术的家属谈过话了,他们签的材料在这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手术室麻科那边沟通一下能不能......”   “怎么了?”   “因为老师晚上不是还需要回学校一趟吗?”   “噢,这个事我已经跟手术室麻醉科那边都说了,他们也只能是尽量,毕竟不知道到时前一台的情况。”   林远琛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也只是草草看了一眼,“该弄的弄齐全就好,下午术前我再看一遍。”说罢就打算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之前说的请假三天,”陆洋看着对方,“我的确有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   办公区域的走廊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地点,但他目光里鼓足了勇气,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对方也许会被自己再次激怒。   林远琛只是想了一下就回复道,“你也知道的,住院总请假比较难,现在到国庆前几天肯定是不方便,四号的话可以吗?”   国庆前三天手术基本排满,的确是不方便。   陆洋有些错愕着,迟钝地点了点头。   “那行,你写单子我来批,然后还是跟他们几个主治交接一下,该安排的事安排好。”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在戛然而止的激烈争执之后,这样的平和也许才是不正常的。   下午的手术是微创介入术式,林远琛在做完了主动脉瓣释放置换的主要部分,看了一下时间就下手术台了。   整个过程依然是像之前每一台手术一样的专注和认真,但是话语少了很多,讲解和关联的提问都没有。林远琛手里握着导丝,目光一直专注地盯着显示屏,心无旁骛。   林远琛在杂交手术室的准备间里脱下铅衣和手套的时候,陆洋带着二助的住院医和跟台的其他医生一起做着缝合和收尾的工作,也没有像之前一样被叮嘱或是交代几声,就看到自己的老师匆匆离开。   或许是因为手术的情况很好,后续按照预计不会有什么风险吧,陆洋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   “考博的事,你怎么说啊?”   “啊?”陆洋对着眼前的饭菜发着呆,关珩看着他盘子里的东西基本没怎么动,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陆洋摇了摇头,“这个大排今天做得太甜了。”   “诶,我跟你说正事呢,”关珩眼睛环顾四周,看了看手术室食堂区进出的人,才小声说道,“今天有胸外的人过来,问林主任能不能考他的博,他想要转心外,他让对方再考虑考虑,说什么转方向是很慎重的事情之类的。”   “你怎么知道?”陆洋笑了一下,没看出很在意的样子。   “小余去给他送报告的时候听到的,就传出来了呗,”关珩看他一副平淡态度,不禁有几分着急,“一般要么欢迎报考,要么就很遗憾婉拒,他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能不能留啊?”   “送什么报告?”听到他的回答之后,陆洋却关心起了另外一件事,“上交报告给他,难道不是应该先经过我吗?”   关珩有些莫名,“就夜班查房记录之类的吧,拿了一沓去呢,不是你让小余整理这个月度的吗?”   “可是我还没有核查,还不能签字上交病案科,万一有差错呢?要扣钱的老哥!”   陆洋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没吃完的饭菜也匆匆地扒拉了几口就端过去回收处,急忙往科室去了。   晚间没什么人了,刚拉开大办公室的门,可能气势有点猛,把坐在门边位置上的住院医小余给吓了一跳。   “...师兄,怎么了?”   “这个月的材料,你已经交了吗?”陆洋努力平稳着语气问道。   “没有啊,”小余说着,他手里正在看的就是,“是主任突然说要,我拿过去给他的时候,也跟他说了还没经过你检查,他说既然我收起来了就让我复核,也可以找人帮,但是让我自己学着做。”   说着说着,其实任何人对于多出来的工作量,难免还是有些不太乐意,但小余也不敢表现出太多。   陆洋看着桌上的材料,一时心里有点复杂。   “那你找人帮你了吗?”   “乐乐啊,”小余指了指坐在墙边桌子旁坐着的吴乐,小姑娘也在核对,正看着一份份记录,但带着耳机,背对着他们,估计完全没听到动静。   小余连忙补充道,“我让她帮我校对一下日期和页数而已,没有为难学生的啊”   “行吧,那就麻烦你们先看,看完了再拿给我,我再过一遍,尤其是细节,比如医嘱药量之类的多检查一下。”   “好的好的。”   回到自己的单间值班室坐下。   一个可能在心头浮起的时候,多少还是令陆洋觉得苦涩。   可能是林远琛已经决定放弃他了。   他的老师性格里的骄傲锋利,陆洋当然清楚,毕竟是职场,更何况人与人之间从来没有理所应当,自己之前的拒绝可以说是伤心没有平复,误会也没有放开,但是这么长一段时间下来,在这样的当口,自己那句无法说完整的拒绝也许足够让林远琛退却了。   看着自己面前的电脑里,在阖上的前一刻,停留的画面是已经起了初稿的开头,大段的英文,以及下面窗口显示出整理着的数据资料,都是关于新术式的,脑海里却在这时候再度浮现起母亲那张发过来的检查报告,陆洋清晰地感受到了一阵喘不过气的憋闷,几乎把他淹没。   想到最开始他表达出想要回家工作的想法时,父亲说过,让他仔细考虑,得接受差距。那个时候,谁又能想到现在的情况呢。   陆洋深深地呼吸着。   不是没有过把所有的担忧与害怕,把遇到的所有困境全部倾倒出来的冲动,但......   但......   手指重新搭在了键盘上,可指尖干涸,对于接下来要敲下的文字全然没有头绪,鼻间、心里是一阵阵上涌着横冲直撞,无从纾解的困顿与无助,头皮一阵阵地发麻,陆洋睁着眼睛,看着眼泪在自己的眼眶里渐渐积蓄成雾,然后一颗颗无声地滴落。   他从来不是爱哭的人,却在视线再度回到屏幕上时,泪水越落越凶。   在片刻之后,才猛地用手背擦干净,吸了吸鼻子,还是定了一下心神开始工作。   如果真的不能留下来,那这也算是一点心意和回报了。   可泪水还是一直不停地落着,如果有酒该有多好,陆洋心里苦笑,不停地擦着眼睛,字符一个个打下后又因为错误删除重来,甚至在某一刻,他觉得如果那天晚上林远琛对他动手了的话,也许他就势放下作祟的自尊和骄傲,放下心里无法言说的屏障,全部倾吐出来该有多好。   最后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入睡,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微弱的台灯亮着,冷气并不强劲但吹在身上一阵阵生寒,陆洋自然反应地裹紧了被子,陷入了层叠混乱的梦境里。   那个把一切打乱的电话,是在清晨五点半左右打进科室来的。   陆洋在手机的震动中醒来,起床的时候,头发凌乱,眼睛浮肿,用湿纸巾擦了擦脸便顾不上太多了,拿着自己的白大褂一边穿着赶了过去。   一路上,眼前楼道上所有白炽灯的灯管似乎都在剧烈地摇晃,像是地震一样,又像是无数冷风急切地灌入包裹着他,模糊着他的视线和判断。   胸腔内的心脏似乎都随着脚步仓促往前赶而不断向下坠落,那种熟悉的令他恐惧的发冷感再度慢慢袭上心头。   接起电话时,一旁值夜班的住院医和护士都紧张得不敢说话。   陆洋稳了稳呼吸,才应答道,“喂,您好。”   对方的口音略微重点。   “诶,您好,诶您是你们心外科的领导,是吗?”   “我是这边住院总医师,我姓陆。”   “噢噢,你好你好,我们是X县人民医院急诊科,是这样的啊,你们是不是之前有做过一个叫卢楷的小孩子的手术,是TAPVC,主刀医师是林远琛主任是吧?”   陆洋深了一口气才回答道,“对的,有过。”   “那个小孩子在家里突发晕厥,在我们这里救过来了,但我们这种小地方医院肯定处理不了的,所以现在他父母也在旁边,意思是从这里开个转诊,然后包车送过去你们那边,因为毕竟是在你们那里做的嘛。”   还没等陆洋反应,对面的医生就噼里啪啦地一顿说了。   “我跟你说一下这个孩子情况啊,我们有看你们给开的出院小结,医嘱是都开得很全,但他妈说孩子术后只吃了不到两个星期的药,然后就给他停药了。”   “说之前呼吸困难,发烧以为是感冒,就直接在小诊所开的感冒冲剂回去吃了,然后也没有做别的检查,看记录上也没有回去你们那里复诊。”   “这个小孩现在情况是有点离谱的诶,你们要赶紧给个答复啊,我们这里......对吧,这个不好耽误嘚。” 第61章 (上)   等待的时间最难熬。   办公桌上,手边是刚刚匆匆喝了一半的豆腐脑,现在还是早晨,然而焦急与忧虑已经快要从陆洋的眼里溢出来,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眉头紧锁着。   “送过来大概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应该很快就要进上海了。”   吴乐在一旁说着,早上本来想早点到医院可以先去一趟医院图书馆查资料,但没想到刚走进科室就听到了关于楷楷的事情。   虽然只是临床实习,但作为当时那间病房主要的值班医生,吴乐也忍不住满脸都是担忧。   “到时候走急诊通道,主任上午在学校有课,大概十一点半能赶过来,”陆洋看着手里已经收到的楷楷在当地医院做的一些检查,手指捏了捏紧皱着的眉间也觉得头疼。   能手术治愈的先心病也并不是手术做完了就万事大吉了,后续都需要根据情况服用一定时间的药物,有些比较简单的先心可能只需要一周或者半个月,但是对于复杂病情,有些甚至需要一直服用到下一次手术。   楷楷的情况当时恢复得不错,林远琛开的是三个月的量然后复诊时再做判断。   现在看起来分明就是药物的控制没有及时跟上,身体出入量完全放开,心脏负荷太重,出现了意外。   县医院估计是一听在上海做过心脏手术,加上孩子晕倒送来的时候看上去不太对,所以也不敢做太多的检查,或者进行大胆的的治疗手段,选择直接联系了过来。   “我看啊,还是因为那对夫妻看上去太棘手了,人医院也怕孩子有什么事被缠上。”   一旁的住院医也是当时楷楷主要的管床医生,就坐在陆洋旁边,帮着整理出楷楷当时所有的治疗病程记录。   “你那天晚上不在,不知道这对夫妻为了出院有多奇葩,差点就在医院打起来。”   想到那个时候楷楷住院时候的状况,陆洋也有些头痛,但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没来由的愤怒和无力。   “当时总是为了费用吵个不停,现在好了,不吃药弄得孩子又得住院,”一旁的关珩带着护士们从病房刚结束护理交班回来,也感慨着这对父母真是作孽。   有些烦躁,陆洋索性也不再看了,等孩子来了再说吧。   今天是各小组内部查房,陆洋看了看时间,便带着几个住院医开了个短会梳理了一遍现在组里每个病人的情况,然后大家一起去了病房。   病房里,运用了新术式的第三例患儿恢复得很快,小孩子已经可以坐起来捏着玩具玩了,虽然手上还有留置针,但也不会跟其他很多孩子一样,一直嚷着疼嚷着要取掉。   看上去也很懂事,抱着手里的小车,嘴也一直乖乖张开一口口喝下母亲喂的汤水。   孩子母亲看着陆洋带着几个住院医过来,连忙放下了碗站起来,笑着喊了一声,“陆医生。”   “你好,孩子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他的食欲好了很多,今天吃下了半碗饭,还有汤也喝了好多。”   “这两天饮食保持清淡一点,可以多给他补充一些蛋白质,吃点鸡蛋和豆腐都可以的,”陆洋一边说着戴上听诊器,一边伏低,语气也带着几分哄小孩的柔和,“来,宝贝,让我听听。”   小男孩很配合地放下了手里玩具,躺下、侧卧又坐起,有力的渐渐规律的心音传来,陆洋听了好几个位置之后抬起身,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他走之前轻轻地捏了一下小孩子的脸蛋。   “好好吃药,就能早点吃上麦当劳啦。”   看到周围的大人都笑着,小孩子也开心地点点头。   这一家人不管跟幼儿园那边的争论纠纷处理得怎么样,在病房里的时候倒是从来不提,但陆洋还是有从病房值班的住院医那里大概了解到情况。   幼儿园想息事宁人,知道作为家长不管有没有道理都敢闹上教育局或是搞舆论,还是出了点钱把事情结了。   “上次幼儿园那边有派人过来探望,说是帮着承担一半,然后就说这家人还可以,知道见好就收,最后和解了。”   一旁的医生说着耸了耸肩。   想起刚才小孩子提了一嘴,想要快点回去幼儿园里找他的小朋友,孩子母亲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茬。   这些毕竟不关他们的事,陆洋也没有多说什么。   手机里一直迟迟没有传来林远琛的消息。   转诊的手续无论是转出院还是转入院要走的程序都有点复杂,要层层审批盖章,陆洋虽然心里清楚,但按道理说应该有一些工作指示下来的,然而林远琛什么也没有发过来。   陆洋走完了一圈回到办公区的时候,就听到一旁原来楷楷的管床医生说,收到了林主任发过来的关于后续工作的安排。   “天啊,要跑这么多地方吗?”   对方的脸一下就耷拉下来了,陆洋接过他的手机,是涉及到转诊入院和异地医保的相关手续,医院的医保办还有其他部门也需要做备案登记,以及请会诊还有科室内安排讨论会议的文件材料也都需要准备。   陆洋看了一下流程基本没问题,林远琛交代得很清楚。   手机传来震动,又是一条新信息。   尽量独立完成,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我。   住院医苦着脸看向陆洋,最近又临近科室内的考试考核,陆洋把手机递还给他,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安慰。   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在渐渐涌上心头的前一刻,就被理智及时地遏住。   水龙头的水哗哗流着冲洗过手掌,一捧接着一捧掬着拍打在自己脸上,陆洋看着自己镜子里一脸的湿漉漉,连抽了三四张纸,胡乱地把脸擦干,做出一副努力驱散困意的模样,像是为了骗别人,又像是为了骗自己。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听着背后坐着的住院医师为了了解情况,一直在跟楷楷身边跟车的医生联络。   陆洋虽然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但头脑里却是努力压制着的混乱思绪。   吴乐大概是察觉到他的不对,见他一直握着打开的杯子,迟迟不喝,双眼却盯着屏幕上夜班费的统计表发呆,便拿着办公室里的热水壶问了他一句。   “刚烧开的热水,我刚刚冲豆浆粉的时候煮的,师兄你要吗?”   陆洋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心里堵得难受,连带着声音都有一些沙哑。   “.......噢噢,没事,不用。”   有点不解,但吴乐也没有太好奇,拿好自己的笔记和胸牌,准备一会儿跟着他下楼。   上午十一点陆洋带着人离开科室,等候在了急诊通道,楷楷还有十分钟到达医院。   林远琛这些行为,在陆洋的解读里,更像是一种施压。让他自己看到区别与变化,也让他清晰地认知与抉择。   可惜,现在自己可能根本没有抉择的立场,陆洋看着母亲发来的今天在医院输液的药品信息,一一边回了几句消息,一边无奈苦笑着。   医院门外,救护车的鸣笛声从模糊渐渐清晰。很多在医院工作的人,对这种声音都分外敏感,陆洋也不例外,他被声响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收起手机,往门口走去。   滚轮在地板上迅速地转动滑行。   楷楷瞧着比之前稍微胖了一点点,但一张小脸现在看上去苍白,整个人有气无力的,说话声音微弱,躺在床上都喘着气。   上午这个时间段本就繁忙,医院门诊也好,急诊也好,大厅走廊都堵满了人,有些是陪同着患者来看病的家属,有些自己就是茫然等待着的病患。推着床往前,即便是一路上护士在一旁不停说着“请前面的人让一下”,但把人挪进了急救观察室还是费了一番功夫,上了生命体征监测,陆洋才分出点精力转过头看向了楷楷的一双父母和身边依旧跟着的小欣。   小欣一个人站在一边,依然是那副怯怯的不敢说话的样子。   女人比之前见过时还要憔悴,脸色暗沉,脸庞消瘦了很多,而男人插着腰站在一旁,半垂着头,眉间紧皱,两个人都是一副焦虑又茫然的模样。   不过孩子的父亲看起来比上次多了几分不耐烦的表情。他并不像孩子母亲一样目光总是被孩子牵动,也不会时不时探身去看楷楷,站在那里一直没说话。   但即便这样,在接受医生的询问时,争吵与埋怨还是尖锐得很,甚至在这一刻,战胜了对孩子病情的担忧和害怕。   “这都是孩子他妈在管的,我平常哪里有时间来管,他妈说看他能吃能睡,还长胖了一点,觉得没什么事了,就想省这两个钱......”   女人的声音尖厉,伸手就扯着男人的衣服,一旁的护士怎么拉都拉不开。   “你放屁!你根本就不管他,你巴不得他赶紧死了,你跟我离了婚,再娶一个......”   双眼瞪得通红,目眦欲裂,怨恨几乎要从双瞳里喷***。   男人对她这样的纠缠,似乎也厌烦到极致,也不理会不会撞到别人,不顾是否安全,猛地一用力就把女人推开,推得她踉跄了一下,还好是被吴乐扶住。不管以前有怎样的恩怨,看到男人这样的举动时,吴乐还是下意识忍不住就要开口,可看了看陆洋依然忙着检查病床上的孩子,加上一旁不仅仅有从科室带下来的医生,还有急诊值班的医生,便也努力忍住了。   陆洋他们见过这对夫妻荒唐又暴躁的样子,但其他科室医生并不了解。看着这俩人在自己不过两三岁的孩子挣扎着求生的病床旁,这样大声吵闹大有要拳脚相向的趋势几乎都呆了,有好几个实习学生模样的医生和护士一边围观还忍不住窃窃私语。   两人却仿佛对这些置若罔闻,两两相对,眼里只剩下对吵架输赢的执着,互不相让,如同仇人一样。   “你他妈的胡扯什么啊!你自己生的儿子,你不管不顾的,不给他吃药......”   “你拿过钱给他买药吗!不都是我!”   女人哭叫着就要扑上去打自己的丈夫,又被一把推开。   “你少来了!上次看病不是老子出的借的钱啊!你连管都不管他了还赖老子没钱!”   “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面,自己跑出去搞女人的是不是你!我告诉你,你休想离婚,少他妈做梦了!我他妈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操尐你尐妈的你个疯婆娘发神经啊!在外面胡说什么呢!”   “够了!要吵就去外面吵!”   陆洋吼了一声,在场的人就连吴乐也从来没见他这样,全都被他这一声震到了。   “再这样吵下去,我就叫安保了!”   孩子估计是被父母越来越大的声音弄得也不敢睁眼,紧紧地闭着,一张脸都皱在了一起,陆洋满脸的焦躁和愤懑,抬起头,瞳孔里明显看得出是在极力地压抑和克制着。   “住院期间,你们就不肯配合,质疑治疗,还没达到出院指标,你们就坚持要带孩子走,术后康复期没有及时监测出入量,开的药想停就停,我告诉你们,孩子今天没有被你们害得猝死都是万幸!”   很少有这样外放的怒气。   陆洋在面对患者,面对家属的时候,一直都是谨慎又客气,说话小心,即便是胸有成竹的答案,给的回答也是保留着分寸。   女人听到这一句,可能是真的被后怕占据了内心,一下子双腿一软就靠着墙壁往下滑着直接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呜咽着大哭出声。   男人却根本没有被吓住一样,讪讪地笑了一下,但明显脸色越来越阴沉,盯着陆洋就冷冷地问道。   “哪有这么夸张?可别是你们手术什么的后遗症之类的吧?”   —————————————————————   林远琛即便是直言了医院有很重要的病人需要尽快回去处理,也还是被学校的事务绊住了。   等到快十二点才匆匆从学院赶了过来,一踏进科室就询问着楷楷的情况,但是抬头扫了一眼,汇报工作的医生里并没有陆洋的身影。   听完所有的情况之后,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以为林远琛会发火或是直接沉下脸色批评,然而他的表情却非常平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嗯,我知道了,苏教授已经过去了患儿那里是吗?”   “是,苏教授和江师兄都在PICU,说是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但是需要进一步检查。”   “好,那我过去医务科。”   林远琛换了白大褂,连停下喝口水的功夫都没耽误,就直接往行政楼去了。   医务科单间的会议室里,陆洋看着一脸不安的吴乐,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刚才在卫生间看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应该是有一小块很淡的青紫,不过些微有点肿,另一旁两个住院医也可能是因为拉架时被误伤,脸上都有点点痕迹。   只有吴乐一个姑娘家身手了得,全身而退。   小姑娘这次倒是挺憋得住,一直忍着没有插嘴,直到那个男人动手打了自己和另外一个帮腔的住院医时,才气不过出手,也是有进步了。   但吴乐很明显是怕自己闯祸又给科室添麻烦,一直红着眼睛忍着眼泪。   “你哭什么?话也不是你说的,也不是你先动的手,哭个屁啊,”一旁被牵连的急诊住院医还逗她,“我今天算是见识到女侠了,这要是我们程哥在得给你鼓掌,是不是师兄?”说着还问了陆洋一句,然后又转过头好奇地对着吴乐,“诶妹妹,你是学的跆拳道?还是拳击啊?”   “行了,”陆洋看了他一眼,让他少说两句。   毕竟是起了冲突,医院不管怎么样都会有处分,吴乐不像他们这些“老油条”,小姑娘现在低落又担心,根本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陆洋又没对他说脏话,讲得句句在理,又是病人家属先动的手,大不了就扣钱嘛。”   “她是学生,”一边的住院医提醒了他一句。   “噢...这样啊,你就说你不清楚状况就行了。”   工作被暂时停了,陆洋此刻内心却很平静,像是对于任何处理结果,是否能和平解决都并没有太在意。   “咱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还手,大家都只是想拉开他,是那个男的一直跟疯了一样的,不过你们心外怎么招惹上这样的人家......”   门锁转动,话语戛然而止。   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陆洋抬起眼对上跟副院长,医务科和急诊的主任一同走进来的林远琛,眼神下意识的回避了一下。   但单独相对的时候,便成了避无可避,林远琛见他坐在办公室里很紧张的样子,起身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自己也拿起保温杯,终于能好好喝口茶了。   “看了好几遍监控,你们都没动手,那个女孩子扭住他的手腕,也只能算是正当防卫,骨外科那边给他看了看没事,跟他们赔了礼道了个歉,到时候看看费用能不能减免一些,就算过去了,毕竟他也知道他的小孩还得在这里治疗。”   科室内部检讨,这样的处分已经很轻了,陆洋猜测应该还是有绩效之类实质的处罚,但是林远琛估计是压下来了。   “你跟家属怎么起的冲突?”   陆洋抿了抿嘴,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才平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林远琛,把自己失控下所有的话语拼凑着尽量全部道出。   “我说他们是楷楷的双亲,现在孩子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他们只知道吵架,互相推诿和怀疑医生,却根本不愿意承认孩子会遇到危险,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我说有别的小孩,父母做了很大的努力,几乎不惜一切代价都没能把孩子留住,但楷楷已经有了别的小孩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却差点因为家长的无知和愚昧死掉。”   “我说他们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   陆洋在等待着。   也许是扔到自己脸上的纸笔,也许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也许是直接走过来扯着自己站起来后落下的责打。   但林远琛并没有生气,一直都是平静的语气。   “你这么激动,是因为他有先说了什么?”   陆洋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像是对他这样平和地询问着了解,有些意想不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们一直在吵架,我让他们不要吵,也跟他们说了楷楷现在问题的严重性,可是后来,楷楷父亲说......是不是手术的原因......”   “陆洋。”   林远琛望着他,目光有几分探寻不出色彩的幽深,不是无声的责备,也不是风暴前刻意控制的平静,隐隐约约带着一抹叹息。   “有太多的问题不是医生能够解决的,我可以理解,你在经历过之前的事之后,看到父母对于孩子救回来的生命并不珍惜,你会觉得愤怒,但我认为,工作需要一个比较稳定的情绪。”   话语一顿,林远琛估计是在心里斟酌着词句,然后才缓缓说道。   “你有你的性格,这方面可能我不应该说太多,不过当你决定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要有承担这件事情的能力和准备。”   陆洋低着头,片刻后才低低说了一句,知道了。   林远琛应该是拉开了椅子站了起来,他听到动静却没有抬头,窗外的阳光都被遮光的百叶窗,层层切割遮挡,陆洋听到他应该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你之前请了三天假,本来我考虑到国庆前三天手术已经排满了,离不了你,但陆洋你现在状态不对,今天开始你先休假吧,我给你五天时间。”   “不用的。”   陆洋拒绝得很果断,眼神这时候没有了任何的闪避,反而透露出下意识反应的急切和慌张。   “不用的,我没关系的,还是按科室的工作来,我会马上调节好的。”   “就按我说的做,你也应该休息一下了。”   “老师!”   猛地站起来,就算腿侧撞到了桌角,也把疼痛生生地忍了下去,陆洋看着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的林远琛,努力地保持着往常的模样,不想透露出一丝的颤抖。   “我觉得没问题的,其实......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把平常的工作做好,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今天的确是我的错,我没控制好自己,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如果家属有意见,我也可以尽力做弥补,我想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等3号或者4号再休假......”   “陆洋,”林远琛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耐心再跟他于这个问题上纠结,皱着眉头说道,“你今天开始休假,出去。”   陆洋性子里的倔犟裹着一股气性就这样横冲直撞地涌上了头脑,他的眼神里早已经闪烁着薄薄的一层雾气,但那层薄雾就仿佛是镶嵌在眼眶里一样,不肯再积聚,更不肯落下。   说话的语气也不受控制地变得有点冲,陆洋紧紧地咬了咬牙,说道。   “就算老师不再承认我,我也还是心外科的住院总,我会把工作都做好的。楷楷的手术我有参与,现在他再次入院,我不能在这时候请假,苏教授下午的门诊要开始了,他忙了一上午了,我先过去监护室吧。”   说完陆洋微微低了下头,就打算退出来,却在刚转身时就听到林远琛带着怒意的一句厉声呵斥。   “你给我站住!你在说什么啊!”   若是平常,这一句斥责里声音的力度就已经能让陆洋害怕,但今天他几乎是鼓起勇气直视着林远琛已经气怒的面容,忍着心里一阵阵微窒的疼痛,一字一句地说得分明。   “老师开始把我分内的工作都慢慢分摊给别人,其实没必要这样的,如果到时候我没有跟着老师读博,我也几乎没可能留下来的,而且就算老师心里有其他的学生人选,我觉得是......”   还没等他说完,林远琛手掌就“啪”的一声重重一记扣在桌子上。   “你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卸任住院总了,我难道不用从现在开始找合适的人选,到时最后一个月跟你交接吗!怎么?你打算做一辈子老总吗!”   陆洋的脑子也像是被他拍在桌子上的这一巴掌给震得“嗡”的一声懵住了,一时给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呆滞地望着林远琛,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我......”   但下一秒,他看到林远琛的动作,全身的神经都紧紧绷住一般,脸色立刻僵硬了起来——林远琛从一旁的花瓶里抽出了藤条。   “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在想,你现在明显遇到了困难,你觉得不方便说,工作压力已经这么大了,我不能逼你逼得太紧,要给你空间,也刚好借着要换人了,看看他们的能力,帮你减轻一下负担。”   藤条握在修长的手间挥了两下,发出簌簌的声音,林远琛的话语渐渐失去温度。   “但现在我发现,这可能并不是一个有用的方法。” 第61章 (下)   楷楷的血氧在始终没有改善的情况下,做了插管。   强心苷药物用在幼儿身上剂量配比都需要极为谨慎,江述宁再次核对过药量下了医嘱,看着药物渐渐通过静脉滴注进入楷楷身体,又仔细地记录了现在孩子的各项指标数值,继续观察了一阵子楷楷的情况之后,才扯掉身上的无菌衣走了出来。   苏教授也才刚离开没多久,江述宁洗了手出来就看到了值班室外站着的吴乐。   小姑娘的脸上满是担忧,因为现在不是负责楷楷的管床医生之一,加上也不是正式的住院医生,没办法直接进入,只能在外面有些着急地询问着。   见江述宁出来,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   “楷楷他......”   “暂时看起来稳定,但后续的治疗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容易,”江述宁说着看向吴乐很是忧虑的面容,只能温和地宽慰道,“但上午的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你也别太担心了。”   “我其实也不是担心自己......”吴乐说的时候语气有几分犹豫,望着PICU的玻璃门也面露难色,“楷楷的父母那样,加上上午的摩擦,如果楷楷再有什么事,我怕他那对父母会找麻烦。”   “而且不管怎么说,楷楷真的是个挺听话的小孩子,之前我也负责过他,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江述宁也忍不住叹息,刚才苏教授刚接手这个孩子的时候,嘴里也一直骂着,尤其是在问清楚发病情况和术后用药后,更是直接被气得沉默了。   科室里,即便不是自己所在的治疗团队,但望望的离去才是刚刚不久的事情,现在又是一个小孩子站在危险关头,江述宁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现在也只能努力试试看了。”   心力衰竭如果发展下去或不可逆转,最严重的情况也只能通往最后一条路——移植。   而看楷楷这一家人的模样,是不会接受这种方式的,这意味着什么,其实大家心知肚明。   成年人很多时候都还是会顾及到在他人面前的体面的,然而这对夫妻却像是破罐破摔一样,即便是没有在争吵的时候,也是各自一脸的阴沉和怨愤,分坐在监护室外头的长椅两端。   而这一次也许是家长事先有过交代,无论是护士还是医生上前去跟小欣搭话的时候,孩子都低着头,转过身不肯搭理,也不像之前愿意跟着她们去护士站办公室坐着了。   原来负责楷楷的住院医师好几次想趁那对父母不注意凑上前搭话,问一下小欣关于之前几次打电话过来的原因,但是孩子沉默又拒绝,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来。   吴乐知道他们在调解时,一直在强调着做完了手术结果没有好转,话里话外都在要求着这次的医疗费用不应该由他们承担,用着入院时的摩擦冲突一直在借题发挥。   经过的时候,即便戴着口罩,江述宁都能感受到小姑娘正尽力地自我控制着情绪。按了电梯的数字,才带着几分安抚地说道。   “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没有必要太在意,况且任何事情都讲究证据,如果检查下来并不是手术操作的原因,他们这样闹也没有意义。”   吴乐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但想到那个时候楷楷住院时,这夫妻俩前前后后制造的麻烦就还是有些烦躁。   “我只是觉得太奇葩了,就算对我们这些外人再怎么样,那可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怎么舍得这么对他?”   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之前一直以为,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呢,有哪里有那么多子女,真的忍心对不起养育自己的父母呢,可是踏进医院的这一年,我真的看过太多事情了。”   病痛与困窘会考验人性,而人性最经不起考验。   同样的感叹,江述宁自然地想起了在另一个人嘴里听到时的场景,他也语带叹息着,不只是说给吴乐,还是说给自己听。   “是啊,我们都要经历这个过程。”   监护室外的走廊里。   坐在那里的男人跟自己的妻子相看两厌,也可能是在为治疗费用发愁,从兜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就要走出去抽烟,却被妻子一把揪扯住不肯让他离开。   “你站住你要去哪里!”   “妈尐逼尐的,你疯了啊!老子出去抽根烟!”   女人不依不饶一直拉着他不放,嘴上一直歇斯底里尖锐地叫着,“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走掉抛下我跟孩子去找那个女人!我告诉你,你哪儿也不许去!”   男人不耐烦跟她拉扯,推得她险些站不稳,女人索性坐在地上,全然不顾旁边家属围观的目光和凑上来劝说的话语,掩面哭着用着方言大声咒骂。   赶过来的护士一看是这家人,便也不敢贸然上前,直接就呼叫了值班的保安。   而男人只是冷漠地指着她骂了一句。   “你发什么疯啊,你他妈的脑子有问题吧!你有力气不去搞医院不去搞那群医生来搞老子,你再怎么搞老子,老子也没钱给那个病秧子看病了!妈尐的尐艹,怎么会生这么玩意儿,晦气!”   说罢,便扬长而去。   本来是值了夜班准备下班的,临时碰上这样的情况在PICU忙到了下午,江述宁回到科室才接到林远琛发过来的消息,跟他说了声辛苦,然后让他下班休息,自己马上挥过去监护室参加会诊的。   看着短信,江述宁突然想到当时做楷楷这个手术的时候,林远琛提出来的方式,如果没记错的话.....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护办台内的配药室门口,问了一句。   “关老师,你有看到陆洋吗?”   关珩摇了摇头,抬眼看他,“刚才跟林主任去办公室了吧,对了,今天周日他说不定休息呢。”   虽然有些奇怪江述宁找陆洋的原因,但关珩也没多问,江述宁想了想还是打个电话吧,转身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林远琛站在护士站旁,声音低沉,神色如常。   “陆洋刚才跟我请了假,要休息几天。”   江述宁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好的,那我们几个要商量一下代班,他是请了几天?”   “不用,我会安排轮班人选。”   林远琛的意思很明显是要考虑下一任住院总了,江述宁明了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   关于藤条的回忆,有太多都是痛彻心扉的激烈和震颤。   皮肉被撕扯,痛苦纠缠不散,盛怒下挥落的力道,每一下都让他几乎站不稳得颤抖着,头脑里一片空白,不闪躲不逃避已经费尽了陆洋所有的理智和自制力。   膝盖跪在坚硬的地板上硌得生疼,闭着眼睛硬生生忍耐着,指节因为手掌用力地支撑在地上而紧绷得泛白,脸上湿露,鬓角也潮湿成一片,他的眼睛被雾气遮蔽一片模糊,已经分不清汗水和泪水。   很冷,冷得彻骨,每一寸皮肤骨头都仿佛已经被敲碎,支撑着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抽离,他向来受不住藤条尖锐到几乎是拉开皮肤的疼痛,但接连落下的痛楚,还是如同无法停止的折磨一样令他苍白了脸色。   林远琛仿佛是用了全力一般,抽打下来的每一次冲击都快要让他维持不住俯卧撑的姿势,他不断地在重重打下的藤条下,手臂松了气力摔倒在地后,又艰难着爬起。   像是一只雨夜里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幼兽,被拒之门外无处可去,只敢低声呜咽,而周围黑暗无人应答。   绝望和苦痛是席卷过身上的风暴,自己的腿都仿佛要失去知觉,臀部被滚烫的剧痛所笼罩,层叠累加,陆洋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头皮发麻,口鼻像是溺水之人一样,努力地呼吸大口喘息却还是缺氧。   太疼了。   每一下破空而落的藤条都恍惚是剐走他一分真实的血肉,他已经七零八落,遍体鳞伤。   “老师......老师......求你...求你......”   急促地低声地叫着,但也许只是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而已,一声声都是撕心裂肺带着脆弱的摇摇欲坠的哭腔,陆洋想开口求林远琛停下,想求他轻一点,想求他让自己喘口气,然而疾风骤雨并没有理会海面上漂浮着的无助孤舟。   在短暂的视线相对里,陆洋看到了林远琛森冷得陌生的面容。   藤条握在林远琛的手里宛若刑鞭,即便是他皮肉破裂,低微地哭求饶恕也换不来任何的怜悯。   自己几乎已经无力从地上支撑起来,然而酷刑还是没有减轻,在最后的勇气里陆洋用尽全力,拉住了林远琛本来卷到手臂上,但因为一次次挥舞着刑具而滑落下来的衣袖。   “老师......”   下一秒却被直接甩开了手,林远琛的声音让他冷得这个胸腔都仿佛变成了冰窖。   “以后,不准你再叫我老师。”   ......   惊醒时,眼睛猛地睁开,一头冷汗。   脑子嗡嗡地闷响了好几秒,陆洋才慢慢清楚过来现在的情况,趴在林远琛办公室的沙发上,但沙发的长度不够,所以他这一觉明显睡得难受,浑身酸疼。   身上盖着林远琛看上去就很贵的西装外套,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林远琛和他挂在墙上的白大褂都不在,应该是去工作了。   有些挣扎着想要起来的时候,才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尐后的疼痛,隔着布料手掌放上去都能感受到肿尐胀和被打得发烫后的余温。   拉开裤子看了一下,一片赤色里好几道红痕交错,但还好不是很重,只有臀尐峰和偏下一点的臀尐肉有明显地肿起来的模样。   是他梦到以前了。   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来,那顿打依然是他心里一个一直深埋着的心结。   林远琛那个时候对他的训斥与怪责,甚至后来的冷漠一直都是一片难以散去的阴翳,现在出现在梦境里,更让他难受。   可那顿刻骨铭心的重责,林远琛用的也不是藤条。自己被老师打到做了噩梦,陆洋面对着这个认知,苦笑着忍着别扭坐起来,看着摆在面前茶几上之前喝过的葡萄糖冲剂和纸杯,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睡了快两个小时。   之前也有一次,林远琛打算教训自己的时候,碰了颈侧和额头发现自己在发烧,现在又来一次,还没挨几下打就差点低血糖站不稳,想想真的有点丢人啊。   陆洋挠了挠头发,有些烦闷,想起刚才林远琛察觉到自己脸色不对,立刻就放下了藤条,本来要用疼痛逼自己“招供”的决心也在眼底有了明显的动摇。   头重脚轻的恍惚感大概是真的难受,刚才被扶到沙发旁坐着喝下冲剂之后,也只是稍稍缓和了一点,被勒令休息的时候,陆洋的头脑都是混沌的。   自己的白大褂搭在沙发一边,他站起来的瞬间还有一点轻微的天旋地转,稳了稳身体,整理好之后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天色从午后就一直暗着,现在临近下班的点,今天的天黑得很早。   离开办公区域,刚走过去,就看到关珩在护士站,应该是刚好给轮转过来的实习护士开完短会,正在整理材料。都是接下来要开始轮值夜班的小朋友,有很多工作要点需要强调,他见到陆洋的时候有点惊讶。   “你不是休假了吗?我看小余他们还担心得不得了,这次要他们轮班,不让主治来了。”   陆洋摇了摇头,走过来拿了个纸杯倒了杯热水,从桌上拿起了一包小蛋糕,拆开之后两口就吃掉了。   “楷楷回来,我怎么可能休假呢,”他抬眼问了一句,“他们请会诊了吗?还是在开会了?”   关珩耸了耸肩,“现在这个点应该都在楼下吧。”   正常来说,要请儿外和心内都过来会诊了,如果情况不好是出现梗阻了,可能还需要二次手术,那后续还要紧急开手术会议做评估,毕竟肺静脉梗阻需要急诊手术,一刻也不能耽误。   陆洋急匆匆地把水喝完放下杯子就往楼下赶去。   PICU里的确是在进行多科室的会诊,陆洋刚走进通道跟一旁值班的护士打了招呼,做了登记后换了一身无菌衣就进去了。   小儿外科和心内科的主任明显在一旁争论着什么,陆洋靠近之后,也站在外围,两个心外的住院医看到他都有些意外,陆洋脸色紧张地望向林远琛,但对方的眼神只是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下,便没有再说什么。   心脏**,心衰明显,楷楷现在必须在儿童重症监护室里接受支持和治疗。   本来陆洋还在焦虑是否是因为术后出现缝合口狭窄或是梗阻,但是在看到超声复查和各项结果的时候,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都没有问题,超声复查上看,如果按照预期康复下去,楷楷应该跟现在楼上心外普通病房里那个成天吵着要吃麦乐鸡的小孩是一样的,起码能恢复一定的活动能力,心功能也该有明显的改善。   但现在的楷楷虚弱得像是一片从枯树上飘下来的树叶。   用药上的讨论争论了许久都没有结果,楷楷现在的身体太脆弱,这一次大家都有点犹豫,对于很多药物的运用也偏向了保守。   几个科室跟来的住院医都站在一边不敢插嘴,从主任们争论的只言片语里都能听明白,病床上的孩子现在的情况有多棘手,在场值班的护士也面色凝重,紧绷的氛围一直持续。   治疗其实一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并不是在医院住院,手术打针吃药才是治疗,术前术后的心理疏导,检查护理,直到痊愈康复,每一环都是不可或缺必须扎实迈过的门槛。   术后停药,家庭护理不当,现在楷楷还能躺在医院里都是幸运的了。   林远琛没有在监护室内久留,外科能够做的努力已经都做了,后续治疗中也只能是配合的角色。他刚要带着心外的几个人出来,就被PICU的值班医生叫住了。   “林主任,那等会儿有什么情况的话我是跟陆洋沟通还是找......”   话语被林远琛一句打断,声音坚定不容置疑,“跟余医生沟通就好,陆洋接下来......”   然而陆洋却在这时候坚持着说道,“没事的,可以直接找我。”   小余站在一边,有点无措和尴尬地看了看陆洋,面面相觑,气氛都隐隐凝滞了片刻。   林远琛望着陆洋,眼神复杂深沉,大概几秒后才松了口。   “那就有什么事情还是找陆洋吧。”   刚踏出监护室就听到不远处沟通室里的吵闹声,陆洋这才想起来刚才在监护室内并没有看到PICU的护士长,估计是抽身过去正在处理。   “是你们手术之后有这么多问题,怎么好意思跟我们谈费用啊!”   “之前你们让孩子在ICU里烧了那么多钱转不出来,我们都没说什么了,你们......”   隐隐约约只有几句是清楚的,随着步伐前行,声音渐弱,陆洋也在尽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听那些争吵的声音。   之前这一家人就上了风险备案,现在回来住院这样的情况也算是意料之中。   跟一旁小余他们在人后时脸上毫不遮掩的忿忿不平相比,林远琛显得非常平和又淡定,还回头嘱咐了他们一句,如果值班时有必要得下楼过来的话,注意保护自己别生事端。   陆洋跟在林远琛身后的每一步都带着忐忑,不敢去猜测自己的老师现在的心思,回到科室之后,林远琛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的外露,只是大概跟今晚值班的医护叮嘱了几句工作,就打算回办公室收拾一下,准备回家。   国庆期间手术连台转,现在需要把一些其他事务都处理完,在走回办公区的时候,可能是感觉到跟在自己身后的陆洋心里的不安与紧张,林远琛转过身来,对他说了一句。   “你也整理一下,跟我回去。”   陆洋一愣,以为他还是坚持让自己休息,说话的时候也无意识地带了几分急切。   “我不休假,楷楷现在的情况虽然我们做不了什么,但是......”   林远琛皱了眉头,瞪了他一眼。   “今天是周日,你本来就是休息的,收拾好了就走吧。”   屁尐股上挨过的十几下藤条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但现在坐上副驾驶的车座,又莫名奇妙地隐隐作痛起来,陆洋有些不自在地侧眼看着正在开车的林远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挨了一半的打也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林远琛分明还是在生气的样子。   母亲发来了微信,说今天虽然出现了一些昏沉的情况,但食欲没有下降,也没有呕吐,而且虽然开始接受治疗了,但她心情还不错,因为最近生意很好,家里接了4,5笔大额的订单。   本来还以为会马上有很大的反应,但这两天除了午睡的时间长了些,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变化,可能也让母亲的状态放松了些,发来的照片上气色看上去也不错。   陆洋看着手机,即便应该是觉得开心的事情,但他心里却酸楚着,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遇到这样的事,做父母的哪有不希望儿女陪伴在身边的呢。   本来刚想打下“自己过两天回去一趟”的文字,可是想到监护室里躺着的楷楷,自己作为当时的主刀医生之一,也有些不确定是否能够抽身了。   犹豫后又觉得都是满满亏欠,情绪难免低落下来。   母亲发来的下一段话很长,其实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这样的手术他们这里地区市级三甲也能做的,而且自己年纪也大了不想奔波,他的工作压力这么大,不希望他多担心。   很多事看着无解,其实不过是到了年纪,每个人都难免要经历,父母的衰老,未来的方向,理想与现实的夹击磋磨......人的无能为力总会在这个时候被放大。   陆洋紧握着锁屏的手机,有些茫然地望向车窗外。   林远琛一路上也一言不发,只是专心地开着车,但面容依然冷硬,之前的火气明显没消。   在家附近的汉堡王买了两份晚饭。   走进家门时,陆洋站在玄关,看着自己面前的拖鞋有些踌躇。林远琛站在客厅里,见他磨磨蹭蹭,转身就厉声呵斥一句。   “还不快进来!”   地板估计是刚擦过不久有点滑,陆洋差点踉跄了一步。   林远琛坐在沙发上一边整理着刚才买的快餐,抬眼看着他时都像是在克制自己的脾气。   “先吃饭,你别等一下跟在医院里一样,还没揍两下就要晕过去了。”   什么意思?   陆洋的瞳孔颤动着,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满脸都写满了抗拒和瑟缩看着林远琛。也不知是在这里不同于在医院时的紧绷,还是对于通过这顿打罚想要逼出答案这样的方式,倔犟地不肯接受,他小声地说了一句。   “.......那我不吃了。”   即便不是故意的,但听起来的确像是在顶嘴一般。   林远琛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脾气和一直克制着的情绪冲破了桎梏,他放下了手里的袋子几步上前就拽过了陆洋的手腕,拉着他到了沙发边上直接往沙发上一摔。   还没等反应过来,陆洋就被提着领子按在了沙发靠背上,膝盖跪在靠垫上,刚想要挣动,巴掌就隔着裤子狠狠地甩了下来。 第62章   ——接上——   他一直都知道林远琛手掌的力量有多大,但现在这样近乎失控的力度,让陆洋根本来不及克制自己想逃躲避的本能,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手腕被林远琛直接按在了背后。   “老师......我不是...我......”   陆洋的脸上满是惊慌,想要解释,然而作为老师,林远琛现在一肚子窝火,根本不想去听任何废话,巴掌不停抽落下来,没有章法也没有节奏,往大腿和屁尐股上胡乱地落着,一记接着一记狠狠地抽。   “闭嘴!”   没有更多的耐心了,林远琛现在完全不接受任何辩解,之前在医院里没有结束的“拷问”,还有最近所有控制着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冲破了自制。他不顾陆洋的挣扎,用力地挟制着他双手的手腕,看到一边的沙发上搭着的皮带,空出一只手刚想去够,就被陆洋用力地挣脱了桎梏。   也许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陆洋忍着身尐后的皮尐肉被重重扇得发麻的痛楚,有些僵硬地站在一边,面对着林远琛的样子也并没有底气。   畏缩和抗拒,害怕又后悔,面对着自己老师现在的气怒,就像是一只退到了穷巷的幼犬,纠结、矛盾都写在脸上无处躲逃。   然而小孩子慌乱失措的表情现在落在他眼里,却只能不断地旺盛着他的怒火。林远琛并没有因为他做出了反抗的举动而立刻动手,反而是脸色森冷着,折叠起手里皮带指着沙发的靠背。   “自己趴好。”   陆洋低下头在原地磨蹭着,心头像是有一股无名的气性与冲动涌上来,跟习惯本能里对林远琛的服从与畏惧撕扯博弈着。   他还在犹豫,下一刻林远琛直接一记皮带就抽在沙发上。   “我叫你自己趴好你没听到吗!”   厉声一吼,陆洋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颤,然而下一刻心里莽撞着的不服便占了上风,他抬眼瞪着林远琛,委屈不甘都包裹在了眼神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我!就算我遇到了什么困难不愿意讲又怎么样呢!这是我的私事,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为什么?   陆洋的情绪控制也已经摇摇欲坠,眼睛里因为激动也蓄满了一层眼泪,一直以来积囤在心里,压抑在时间岁月里的痛苦和困惑,仿佛都借着这个机会爆发了出来。   “我说过我能接受老师的方法,可是有的时候我也不明白,很多事情难道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所有的问题都要用这种方式!”   太多憋屈在心里的话语,像是被累积的无数压力助推着释放出来一般,陆洋用手背胡乱地在眼前一抹,把因为情绪激动而涌上来的眼泪擦掉,但声音里的哭腔无法掩藏。   “从以前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情,最后结果都是打人,我不明白......”   林远琛的面容因为五官深刻锋利,沉着脸色时更多了几分冷漠和压迫感,陆洋激烈的情绪似乎丝毫都没有在他这一层坚硬的壳上敲出一丝裂缝,他扭开袖子卷起袖口,双眸一直冷冷地看着陆洋。   “我难道没有跟你好好谈过吗?那么多次问你,希望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   声音低沉,林远琛即便是站在原地,也仿佛是步步朝着陆洋逼近。   “你说这是你的私事,那好。”   他抬起手,手里握着的皮带指着面前的人。   “你的私事已经明显影响到你工作和生活的状态,我有没有提醒过你?你现在要来跟我论公私?可以啊,公私之分只存在于上司下属之间,你确定吗,陆洋?”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带着千斤般沉重的分量,不仅是话语,眼神也像是钉在身上一样逼视着陆洋。   小孩子听到他给出这样的选择,也许是被吓到了,立刻就白了脸色,但林远琛依然继续说道。   “我一次次告诉你希望你坦诚,但是你呢?你选择一直瞒着我,是因为你觉得不需要帮助或是我帮不上你的忙没必要知道,还是你根本就抗拒我帮助你?”   沉默。   陆洋紧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无法使力,也无处使力,这种没有出路的感觉一直围困着林远琛,明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陆洋突然表现出的退缩与犹疑,不肯给出理由,拒绝的话像是一直含在嘴里,没有直接说出来却非常清晰。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一点一点也在消磨着他,而面前年轻的孩子,在这短暂的冷静之后,也并没有松下心防。   “老师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可是......”   陆洋看着他,刚才用力擦掉的眼睛里的雾气再度渐渐弥漫,他本来并不是脆弱的人,甚至在最晦暗的那段时间里,他都没有这样频繁地落过眼泪。   陆洋心里隐隐地苦笑着,如果知道他的母亲生病,其实对于林远琛来说,帮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以后呢?他要面对的问题太过现实,林远琛又能帮他多久呢?他怎么能够心安理得?   生活和未来的难题,在医学上对自己的怀疑与动摇,跟林远琛从过去以来的纠葛仿佛都在这一刻全部汹涌地席卷过混乱的脑海。   “可是,有些问题我应该自己承担,之前的事情,老师为我花了钱,后来也一直为我费了很多心思......我不想......”   陆洋深深地呼吸着,声音没有任何底气,微弱又带着逃避。   “是我不想欠老师太多。”   气氛凝滞,下一秒林远琛直接上前两步拽着陆洋的手臂,扬起皮带就狠抽了下来,怒意完全爆发,戾气在面容上再也压制不住。   “你在说什么屁话!”   除了手术台上着实棘手的情况,林远琛其实在言语上始终都保持着自持和修养,现在每个字都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出。   “陆洋,你他妈的是在耍我是吗!”   陆洋也被他鲜少流露出的这样令人恐惧的气势所震慑着,脸色越来越白,即便被用力地扼住手腕也下意识就要逃,不停地挣动着手腕后退,却被林远琛一把拽回来直接就扣在了沙发上,陆洋没有站稳,失了重心,腿直接重重磕在桌角,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瞬间眼前一黑失了力气,皱了脸冷汗都渗出来了。   身上落下的皮带像是夏日午后的雷雨,每一记袭来都是凶狠湍急的巨浪,淹没他的意识,带着挣脱不掉的苦痛。   皮革着肉的动静巨大,噼啪声响此起彼伏,疲累,饥饿,痛楚像是抽空了他的气力,反抗都显得无力,陆洋现在就像今天做的那场梦里那样,脸上潮湿的慢慢流过唇角的苦涩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林远琛像是失了理智一样,一言不发下手也没了轻重,在几十下皮带抽完了之后,看着跪在沙发上,上半身瘫软着伏在靠背上一阵阵颤抖着的陆洋,眼里也没有任何怜悯,一记狠厉的皮带像是刀劈一样狠重地抽向大腿偏内侧的位置,带着哭腔的痛呼被逼出了喉咙,陆洋的嘴唇因为忍耐被自己咬出了牙印。   “裤子脱了!”   全身都像是冬夜里落水后的发冷与湿透,陆洋回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后施罚的师长,话语被颤抖包裹。   “老师......”   “你如果并没有把我当成老师,也不必这么喊我!”   林远琛的声音森冷,寒心至极。   陆洋曾经拥抱着自己喊过的那句“师父”,曾经因为酒力而迷糊冲动时句句真挚的剖白,曾经因为知道自己其实一直牵挂他而无处发泄那些日积月累的恨意埋怨,崩溃着的样子,一切都仍历历在目。   师生彼此间的亏欠补偿,修补重拾,这不到一年的时光里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比过去的那三年还要漫长。   而今天陆洋的躲闪拒绝,言不由衷,却让林远琛恍然觉得也许走了这么久,却还是站在原地。   挫败、愤怒、颓废、失望,不断地冲击着他的防线。   受罚的人动作磨蹭着,而站着的人已经直接粗暴地上手拉扯他的裤子。   “老师......别...老师.......”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语,还是因为他的动作,陆洋的慌张都写在脸上,这样的姿态太狼狈,但陆洋的手刚碰到自己的裤腰,就被林远琛巴掌狠抽了几下在手背上,打得一片通红。   这顿打没有以往任何的规章和形式,不讲风度,不讲体面,陆洋经受的苦痛因为没有克制与考量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狠重得多,身尐后已经被皮带抽得整片红肿,好几处交错的痕迹已经泛开了紫色,肿起的皮肤仍在不停的承受着抽打,大腿后侧到臀尐峰,没有一处能幸免,左边的臀尐肉挨得最重的地方已经有了硬块浮起了血点。   “啊——啊——老师......老师...”   然而惩罚还在落下,陆洋疼得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控,哭叫、哽咽,眼泪在布艺沙发上湿了一片,头皮因为快要承受不住风暴一样的痛楚而阵阵发麻。   臀尐上的肉在冷韧的皮革下颤动,原本被按着的手腕,在陆洋没有力气挣扎之后,仍被林远琛单手扣在后腰上,身体被死死按在靠背上,伤痕累累的屁尐股被迫高撅起迎向不断破空而落的鞭笞,皮肤渐渐高肿,烫热着撕扯,林远琛看着陆洋痛到失态,也没有手软分毫,手臂用尽全力地挥着,酸痛了也不肯停下。   这一顿打,也许比他梦回的那一次还要更痛。   在痛苦里辗转痛哭,陆洋的理智也已经崩溃,声音沙哑,语气满是乞求。   “求你......老师...求你轻一点...轻一点,求......”   泪流满面,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能脱离苦痛叫嚣,屁尐股上每一记皮带的鞭打就像一桶接着一桶的热油泼上来,宛若酷刑。   “求您......老师....老师...”   哭泣着抽噎,如缺氧一样不停地喘气让陆洋连话都说不完整,可是折磨还在继续,林远琛用着根本不像是教训的力道,仿佛只是在纯粹发泄着他的怒火,皮带的声音越来越骇人。   连一点疼惜都求不到了,陆洋的话语不断地打颤,额头因为忍受疼痛而死死抵在靠背上已经印出红印,他的模样几乎破碎。   “求求你...我真的...我真的受不了了......师父。”   似乎有了一秒的停顿,然后下一刻凛冽的剧痛还是继续袭击着他的臀尐部。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漫长的“刑罚”才终于结束,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泪水无法控制无声地流着,陆洋完全脱力,疼痛得已经恍惚失去感觉,过了很久,他才听到林远琛把手里的皮带丢掷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松了一口气,陆洋眼前的视线因为眼泪不断涌出而模糊,甚至连林远琛在他身边坐下的身影都变得不真切了。   师长的语气像是面对溃败时的颓废,无奈而酸涩。   “那个叫望望的女孩子走之后,我在她父母来办手续时又去见了他们一面。”   陆洋的眼睫颤动,上面挂着纤细的泪珠因为这一阵轻颤而滴落下来。   “陆洋,我一直觉得我们这样的师徒,跟很多人眼里的师生是不一样的。我们在医学上的理念和理想是一样的,前路名誉也都是牵系在一起的,所以老师不想放弃你,对于你经历的事情也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你,老师一直.....”   “老师一直都是想跟你共进退的。”   他听到林远琛隐约有一丝叹息,伤怀,失落。   ————————————————————————   夜风里渐渐吹来了一抹凉意,晚上电梯检修,吴乐通过楼梯往下走的时候,都披了一件薄薄的开衫外套。   想去711买份关东煮做夜宵,最近临近考试,还有临床实习的事情要忙,又面临选导师的关口,学业和工作的压力让她有些疲劳,走在路上的时候也忍不住扭了扭因为看书而僵硬肩颈。   转过头的时候,她有些意外地看到了站在外科住院楼门外的小欣,身边并没有家长带着,衣服依旧是有些旧黄,衣角有几点看起来就是洗了多次也没洗干净的脏污。   吴乐走过去,虽然小女孩的表情满是防备,但她也还是蹲在了小欣面前,柔和了语气。   “小欣,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低着头退开了两步,没有回应,吴乐也没有就此放弃。   “你还记得姐姐吗?之前姐姐带你一起看过图画书的呀。”   小女孩有些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和马路对面的方向,然后才转回脸庞对着吴乐点了点头,“我记得。”   “你晚饭吃了吗?爸爸妈妈呢?这么晚你一个人站在这里,还是有点不安全的。”   “还没呢,妈妈说去买东西,让我在这里等她。爸爸...我不知道爸爸去哪里了。”   有点担心,吴乐没办法把小女孩放在这里一个人走,便索性坐在了一旁的花坛边上,小欣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在晚间灯光下的原因,有点不是很好,眼睛下面都有淡淡的青灰。   “那你晚上住哪里呢?在外面有开房间吗?”、   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吴乐估计又是带着孩子睡在躺椅或者是走廊的座位上,想到那对父母,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可能是看出吴乐不悦,小欣有些畏惧地退开了,吴乐连忙笑着,想起之前接到的电话,便扯开了话题。   “对了,之前姐姐在医院接到你们家的电话,可是没人说话,是怎么回事能告诉姐姐吗?”   小欣立刻露出了畏惧和瑟缩,连连撤开了好几步不肯再说话,怯怯地看着吴乐。   吴乐很有耐心,一直微笑着。   “没事的,告诉姐姐,是那个时候弟弟就不舒服了吗?”   小欣猛地摇头,感觉快要哭出来一样,眼里都是害怕,“打电话到医院是不是会被抓走?”   啊?   吴乐一懵,不太明白小欣的意思。   “妈妈说,会被抓走。”   孩子小的时候,被抓走似乎是很多家长常用的吓唬孩子的话语,吴乐脑子一转大概就明白了。   “妈妈说如果小欣再打电话到医院,医院就会派人来抓走你,是吗?”   点头,小欣说道,“楷楷一直吐一直哭,妈妈说要爸爸拿钱才去医院,他们一直吵架,不理楷楷。”   深呼吸着,吴乐花了几秒才渐渐平息下心里的怒气,小欣一直望着一个方向,看到远处出现母亲低着头走过来的身影,连忙跑开离吴乐远远的,不再看她。   半袖遮不住孩子手臂上还没有好全的淤青,虽然看着并不严重,但一看就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吴乐的气愤再度升起来,可是对上小欣畏畏缩缩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女人走近,小欣立刻换了一脸笑容跑了上去,“妈妈!”   可是迎接她的是不耐烦的一句训斥,“叫什么叫!烦不烦!”   小欣便立刻收敛着乖乖跟在身后,母女俩一前一后走进了外科大楼。   医生能够解决的问题是有限的,些许无力感涌上心头,她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心情复杂地走进夜色里。   另一边的女人站在电梯里,看着电梯门上倒映出自己憔悴枯瘦的身形和晦暗干黄的脸色,灰心又烦躁地叹了口气,眼神黯淡无光地看着面前缩着手脚站在电梯角落里,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眼底露出厌烦,却在这时候才注意到电梯里另一个女人一直微笑着注视着自己。   有些莫名奇妙,女人看着显示楼层的数字快要到了,却听到对方突然开口。   “你好,你也是家里小孩子住在ICU里吗?”   面对女人脸上的戒备,她依旧温言道,“噢你不要误会,我家也是,小孩子肾病也在里面,我看你挺眼熟的所以问一下。”   楷楷的母亲见她这么说也稍稍放下了防心,表情松弛了一些,见她手里拿着几张资料,其实也没有太多好奇,只是随意搭话地问了一句。   “这是你家孩子的检查材料吗?”   “啊?这个?这个不是,这个是......”对方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这个是筹款申请的表格和材料,小孩子在里面一天几千几千这么烧着,我们家快吃不消了,想找点渠道可以看看有没有好心人愿意可怜我们捐一点。”   说到这里,笑意也变得辛酸。   “没办法,穷嘛,穷病没得治,还好这个步骤简单,办起来也很快,我看那个同样也是孩子肾衰的孙妈妈他们家就是申请了这个,没几天第二次结账需要交的五万块就补上了。”   女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资料,她不是没在科室里看到过申请费用减免和一些筹款平台的宣传。   医院能给到的金额有限,监护室的主任也一直跟她强调他们用药已经在帮着省钱了,可是她并不信任。   “这个跟外面那个墙上那些宣传的.....”   “噢是一样的,我刚做完申请,现在也在等审批。”   可能是需要别人的帮助,总是一件让人有些抬不起头的事情,女人看到同样是孩子母亲的对方露出窘迫,想到自己也有些黯然,但她还是忍不住追问。   “这个......你能跟我详细说说吗?”   ——————————————————   手机轻微的震动,让陆洋从沉沉昏睡中朦胧醒来,意识还没有清醒,第一反应过来的是全身都像是被折断了的疼痛,痛觉感应一波一波地刺激着头脑,让他下意识地深深皱起了眉头。   屏幕里是吴乐发来的微信,大概说了一下从小欣那里了解到的情况,看来楷楷术后出现不适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人还没清醒,但是关于工作,脑子已经快速的运转起来,陆洋想着楷楷的治疗,想要撑起身体,手臂一动昏沉感就袭来,头痛也渐渐清晰。   鼻子塞着,有些感冒了。   身上的衣服没换,但转过身拉开裤子,青草气息的药味非常浓烈,只是阵痛药效估计是在睡眠时就散尽了。皮肉有点点破裂的血痕已经结了一层薄痂,只是高高尐肿尐胀起来的样子有些可怖,大腿腿根后侧连着屁尐股整一大片都狰狞着,青紫深红斑驳遍布,肌肉一丁点扯动都会有痛感。   清晨五点出头,陆洋回忆起昨晚被林远琛揍到连站都站不起来,已经不仅仅是皮肉苦痛,后来肠胃也开始抽痛。   他应该是在疲惫和疼痛中昏睡过去的,最后清醒的回忆是林远琛把他扶到房间,勒令他和着水灌下胃药后,帮他处理着身上被重罚后的伤口,而他一直流着眼泪直到入睡。   眼睛在镜子里显现出红肿的样子,陆洋倒是从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哭,拧开水龙头,一捧冷水扑在脸上。   林远琛的房门敞开着,陆洋有些艰难地拖着腿一瘸一拐的走了一圈才发现家里没人,应该是医院有什么紧急情况把他叫去了。   头疼等会吃两粒止痛药,自己最好也收拾一下过去医院吧,陆洋想着,手机再度响起,收到了林远琛发来的信息。   大概是估计他这个点就会醒。   生病就别来上班了,好好休息,电饭煲里有粥。   陆洋挪着步子走进厨房,电饭锅里的粥还很烫,蒸蛋器里也有两个热的白煮蛋,但是垃圾桶里没看到汉堡王的袋子,陆洋翻了一下,果然在冰箱里找到了。   找了个盘子放进微波炉,虽然口感肯定不行了,但是好歹比白粥有点味道。   也许是因为昨天责打的重度从来没有经历过,陆洋看着林远琛的消息都忍不住心生畏惧,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可消息总得回复,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陆洋的心情郁郁发愁,一边喝着杯子里温热的水,一边看着放在料理台上的手机,耳边是微波炉加热着东西时持续发出的嗡嗡声响。   伴随着叮的一声提示加热完成的动静同时响起的是手机来电的铃声,陆洋以为是林远琛打过来的下意识绷紧了一下身体,看清楚屏幕才发现显示的是自己父亲的来电。   估计也是按照他平常起床上班的时间打过来的,今天是阴天,六点多了天还是灰蒙蒙的。   父亲问了他一声是不是在病房了有没有打扰到他,陆洋本来想说自己不舒服没上班,但是又怕父母担心,还是说了一句自己正准备去食堂,现在有空可以通话。。   父亲的声音有些沉重,听起来可能是因为没休息好,微微喑哑。   “弟啊,你的老师昨晚打电话过来了。”   陆洋心头一震,自己的导师跟自己的父母联系了?   对了,自己在医院是留过紧急联系人的电话......   “是林老师,林远琛老师对吧?”   父亲只在很久以前在他发过的论文上看到过林远琛的名字,但当时并没有在意,印象也很模糊。   “......对,”立刻忐忑不安起来,陆洋连微波炉里的东西都忘记拿出来,机器有设置提醒,不停地按照规律的节奏和停顿,发出“叮叮叮”的声响。   陆洋没有理会,选择了走回到客厅,甚至连行动时动作牵扯着的痛楚都被忽略了。   “本来我还不太相信,但他跟我聊了一些你的情况,也说了你最近情绪不是很好,”父亲的语气露出迟疑,“然后,我们也谈了你妈的事情。”   心里慢慢地下坠着,像是有个填不满的坑洞,不断地有呼啸的风带着无尽的失重感灌入胸腔,陆洋的大脑像是暂停运转一样一片空白。   父亲沉吟了片刻,带着商量的口吻说道。   “那位林老师跟你妈谈了一会儿,让她不用心里有负担,说既然你一直放心不下,不如就把你妈妈接去上海,他会帮着安排好的,让我们跟你商量一下,安排起来也都很容易的。” 第63章   他是一个成年人。   一个能够独自承担责任的成年人。   即便是对于林远琛能做到这个份上觉得惊讶,但窘迫难堪在这种时候无法忽略,陆洋的心底很乱,莫名地觉得被看轻了的苦闷与愤怒让心里如同面对着拥堵的马路一样烦躁,看着面前过夜的汉堡,塌软的面包和蔬菜,牛肉饼吃起来也干巴巴的,味同嚼蜡。   他看向了电饭锅里的粥,犹豫了一下还是盛了一碗,剥鸡蛋时才突然想起来,似乎是很久以前,大概是研一的时候,他跟林远琛吃饭有聊起过关于生病的话题,当时刚到上海,饮食有些不习惯,肠胃适应了很久,他说过自己难受的时候就会喝一天的粥。   老师,我听说好像北方很多人都会吃黄桃罐头?   那是东北,不是所有北方。   啊?这样啊,   而且我虽然生在北京,但从出来读书之后就很少回去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不过啊,粥也没什么营养。   因为我们那里有个土办法,不舒服就压口粥下去,配着鸡蛋浇点酱油,肠胃一般就会缓一下。   彼时自己刚跟着林远琛不久,他们之间的氛围还不算紧绷,他在林远琛面前也还没变成说句话都怕出错的谨慎。陆洋慢慢地一口一口舀着粥汤,温烫入口真的让他舒服了很多。   父母刚才的话一直在自己心里盘旋。   林远琛不再顾及自己的意愿和迟疑,突然去联系自己的家人,他在知道的那一刻的确是觉得气愤又尴尬,但也知道林远琛在很多事情上要是坚持,根本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可现在心里更多的是觉得不是滋味。   父亲声音的疲惫也许当真是思索了一夜没有睡好。   “爸跟你妈觉得你在外面很不容易,你看,你不像别人,可能家里在这个行业有资源有关系,或者说父母能够支持很多。”   “能遇到贵人,能够提携你帮你当然是好,可是......”   “你很辛苦吧。”   社会上的人际间哪有不求回报的好,哪有不跟利益牵扯,不需要经营维系的纽带,林远琛愿意这样“越界”的关心和帮忙,在父母眼里,陆洋在这份关系维护里也一定下了很大的功夫。   父亲在电话那边叹着气,陆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安慰着说道。   “老师他.....一直都对我挺好的。”   对于现在处境的烦闷和憋屈,陆洋并不想对着父母发泄,只能控制着情绪说着自己的想法。   自己当然是希望母亲接受更好的治疗,之前也提出过,毕竟技术设备肯定是一线大城市大型三甲医院的条件要好出一大截,也让父亲不用担心,他完全可以照顾母亲。   挂断电话的时候,父亲的语气也听得出已经下了决心要说服母亲。   陆洋洗完了碗筷,收拾了厨房,站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已经开始繁忙拥堵的街道,吃了两粒芬必得后准备出门。   看了下工作群,才知道今天早上中心那边小儿心脏专家周教授刚好过来这边院区作交流,安排了参与楷楷的会诊,估计这也是林远琛去医院的原因。   屁尐股在每一次下阶梯的时候,拉扯的痛楚尤为明显,刚才出门前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   皮带一记一记的痕迹像是深深烙在皮肤上的一样,所有的痛苦在闭上眼时仿佛在脑海里重现着,紫砂在青红高肿的皮肉上点点遍布,刚结痂的地方他连碰触都不敢,仔细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挨得最重的一顿打了。   走路想要保持正常的姿势都变成试炼,走到地铁站,陆洋就已经一头汗了。   刚过了早高峰,地铁车厢里难得有几个空位,但陆洋还是在不开门的那一侧半倚靠着站立,一边看着手机里住院医师们对于今天查房情况的汇报。   明天开始就要休国庆假了,林远琛的手术日程本来只是前三天全满,现在估计还要再加,这是很多择期手术的病人为了平衡工作,还有假期休养,会选择在这样的节假日接受手术。   另外国庆跟过年时候一样,也经常会发生一些临时急诊手术,比如心血管病变或是急性夹层,天气渐渐变冷,对很多本身有基础疾病的老年人也是一种考验。   之前最忙的一个国庆一天连轴转了三台下级医院转上来的夹层,陆洋还记忆犹新,他现在回去医院也得重新再确认一下科室国庆期间的手术安排表。   地铁在幽深黑暗的隧道里飞驰过,陆洋看着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脸庞,心里一直在矛盾着等会儿要以怎样态度与林远琛相对。   专横与善意,狠戾与挫败,每一幕都在陆洋心里交叠穿插,甚至是林远琛昨晚在他床边久久坐着没有离去时的叹息,都在这时候回忆起来。   他要跟林远琛说什么?   对方想要帮助他,善意是真实的,但是他的困境被拉扯开遮挡,令他无处躲藏的羞恼,也一直在心里萦绕不去。   镜面上他的神情沉郁,眉间都似乎是下意识地微微皱起。   到站提示音响起,陆洋随着涌动的人流往医院走去。   感冒昏沉还有身上的不适感似乎在走到室外,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多少缓解了一些。陆洋踏进医院外科楼,进了科室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又往身上喷了一次药,整理好之后去了病房。   江述宁刚从病房出来,见到他看他脸色并不是很好,有些关切地问了一句。   最近江述宁总是在忙着准备过去新院区的交接事务,两人打照面的机会比之前少了些,陆洋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就没多讲什么。   “刚才他们上级会诊结束,现在估计在开会,这个病例到时候科室内我看也是要讨论的,我想下去看看楷楷,一起吗?”   陆洋也正有这个打算,便点了点头。   刚到楼下,还没走到PICU的值班室,就听到了前面走廊一阵吵闹喧哗,家属除非特殊情况是进不来这里的,所以看到几个人围在前面的时候,陆洋心里也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楷楷的母亲。   她瘫坐在地上,满脸绝望与痛苦,晦暗干枯在那双浑浊的瞳孔里像是一场无垠的雾,用抓夹固定着的头发也有些松散,脸上的泪水和红肿的双眼——她面容上的每一寸都仿佛失去了生机。   一旁的护士是个年轻的姑娘,估计也是没怎么碰到过这样的事情,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手上拿着的应该是最近用药耗材的一些单据。   一些病人入院时交了住院押金,后面如果结余就退还,如果不够再按治疗情况补交。   一旁稍微年长一些的护士脸上带着怜悯。   “我们这里现在是只有一个小孩急性肾衰,但是他爸爸妈妈这几天出差都没来,来送东西的一直是他爷爷奶奶和外婆,你说的这些信息我们的确都不知道。”   “可是她说......可是她说......”女人的神情恍惚,连话都已经说不完整了。   “姓孙的小孩前几天也有一个,但他们家并没有什么经济上的问题,而且孩子已经......所以......”护士说不太下去,看着女人现在这样也面露难色,有些不忍心,“现在骗子这么多,其实您作为家长可以先确认完整信息再做决定的,还是建议您报警吧。”   报警?   陆洋皱了眉头,跟江述宁对视了一眼,都沉下了脸色走了过去。   女人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紧紧抓在手里,带着恳求地看向面前的护士。   “我报警,我现在就报警!那那...那能不能......等我的钱追回来了,我再缴费呢?”   护士也很为难摇了摇头,“这个没办法,因为这样我们科室很多药是拿不到的,只能维持基本的治疗。”   年轻的小姑娘刚才许是被楷楷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吓到了,看到他们过来,便退到陆洋和江述宁身边小声地把情况讲了一下。   “6床的妈妈好像被假的筹款渠道骗了,骗子说是到时候提款用的信息保证金,拿了她治病的钱,他们家本来就拿不出钱了,现在......”   话还没说完,一边楷楷的母亲仿佛慌不择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上来拉扯住了陆洋的衣袖,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她已经全然崩溃了,也不管不顾在场的医护和其他零星几位被请进来沟通病情或是准备入内看看孩子的家长在一旁围观的视线,对着陆洋就跪了下来,开口就是哭嚎。   “医生!我求求你们!我是真的没钱了,我求求你们......”   大概是女人力气太大,陆洋本来身上就有伤,加上身体还不舒服,一个动作就扯得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站都站不稳。   “我真的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不管是谁上来想要把她拉开都被她挥开,可能是认得这就是当时有负责过楷楷治疗的医生,女人就如同溺水的人紧紧攀着浮木一样,隔着衣服都抓得陆洋手臂生疼。   “你先冷静一点,楷楷妈妈,你先冷静一点!”   没有用,女人仍旧是自顾自大声地哭叫着乞求,一只手死死抠着陆洋的小臂,另一只手紧攥着他的白大褂衣摆不肯松开,声音尖厉,哭得痛不欲生。   年长的值班护士一边跟江述宁一起想要把女人拉扯开,一边焦急地给已经吓呆了的小护士递了眼神,“赶紧去会议室请主任他们过来啊!”   还好小朋友这时候算是机灵,立刻拔腿就往会议室跑。   “楷楷妈妈,你先松手,我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好谈!”   陆洋被她抓得吃痛,还差点摔倒,见怎么劝说她也一直不肯松手,头痛又无奈。护士的力气有限,而对方又是女性,江述宁也不敢用太大的力量,女人的哀求一直不停,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大有非要他们答应才肯起来的架势。   “你们不能见死不救!你们不能就这样抛下我儿子不救他!我求你们了,我真的没钱了,我真的......可是我儿子是一条命啊,求求你们......”   见陆洋被女人扯着,为了摆脱还摇晃着撞到墙上脸色都白了,护士也被扯住了衣服,江述宁一时没控制着力度,用力一拉就让楷楷母亲松了力气,差点摔倒。   陆洋连忙卷起自己的衣袖,看了一眼手臂,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就看女人像是发疯一样地抓了上来,一巴掌劈头盖脸就要落下,头脑空白了一刹,但下一秒只见她对着把自己拉开的江述宁直接扇了下去,又是一阵蛮力拉扯。   好几位监护室的护士和住院医都从里面赶了过来。狼狈混乱,揪扯不清,陆洋听到护士尖叫着喊叫安保,抬头才看到江述宁脸上被指甲划开的血痕,一时也变了脸色。   楷楷的妈见要叫楼层安保过来,直接就往地上一躺,就开始仰天放声大哭,嚷着自己命苦,嚷着医院黑心,把她的儿子越治越病,现在他们没钱了,就要把孩子赶出去。   一场闹剧在安保和明显是讨论会开到一半匆匆赶过来的几位教授主任到场后才渐渐平息。   陆洋在和林远琛视线交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有些避开,但林远琛只是走过来,瞧了一眼他手臂上的通红泛紫和他面上的苍白,又看了看江述宁脸上和颈侧的痕迹,脸色铁青。   他的语气平静,但是言语的力度和这份平静下隐隐的寒意还是让在场的人都被震了一下。   “我的医生是做错什么了吗?”   眼光森冷,看着楷楷的母亲,对方也许是被林远琛的气势吓住,神情有些呆滞,并没有马上回答。   “如果没有,那我们两位医生需要一个交代,”说到这里,他看向PICU的主任,“我们先走了。”   说完,就看了一眼陆洋和江述宁。   回到九楼,关珩本来正抓着零碎的一点休息时间,手上一边提前配着等会儿要给病人换的药,一边跟同样在工作的两位护士聊着新开的酒吧,看到跟在林远琛身后进来的两个人后瞬间眼神一变,但也镇定着,手上迅速开始准备消毒清理的棉签和药品。   “关珩你先帮述宁处理一下,陆洋先跟我过来,我要了解一下情况。”   关珩看了看自己的兄弟,又看了看林远琛,只好点头答应领导的安排,但忍不住嘴里还是碎碎念叨,都这样了还不让他先把两个人都处理好,还要了解情况,真是无情。   陆洋有些忐忑地跟着林远琛进了办公室,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但林远琛一进办公室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药,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又从沙发上拿了一个软垫,才转过身指着座位,对他说道,“你先坐下来看难不难受。”   一下子脸都涨得通红,陆洋尴尬地站在门边,有些进退两难,但在林远琛目光威慑下,还是缓缓挪了过去。   拿的是跟之前不一样的药,拧开之后,有清凉的药草气息,有点像跌打药酒。陆洋磨磨蹭蹭地坐下,挤压的钝痛感还是让他“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远琛拉过自己的办公椅坐在他面前,把药酒倒在自己手掌上搓了一下,“袖子往上卷,手伸过来。”   药酒揉搓在仿佛每根经络都在疼痛的手臂上,皮肤都热热的,隐约又渐渐升起一阵清凉,扩散开后的确是好受了很多。   一直沉默无语,视线也仿佛是刻意别开。   林远琛的手掌要比他自己的大一点,陆洋无数次见证过这双手技术的高超,也领教过这双手的狠厉,现在林远琛的手心发烫,不断地缓和着自己手臂上的抽疼,过了一会儿,林远琛看他脸上表情没有那么痛了才停下动作。   “干嘛不在家里休息?”   一句问话打破了安静。   “今天楷楷第二次会诊,我想来看看情况。”   “现在必须靠大量的药物去冲,只能看他自己能不能撑过来,”林远琛把药瓶的盖子盖上,“父母作孽,孩子遭殃。”   陆洋望着他的表情,想到母亲的事一时心里也有些混沌,但一丝怎么也不肯低头的偏执和倔犟,还是让他鼓起勇气就开口道。   “老师,今天我爸打电话给我了,我觉得......”   “陆洋。”   林远琛叫着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语,站在办公桌旁用湿纸巾擦着手,目光深深地望了过来。   “你在这件事情上所谓的自尊,真的比你母亲的健康,比她能够接受更好的治疗要更重要吗?”   陆洋语塞,又听林远琛继续说道。   “还是你对我或者对过去那件事无法释怀的怨恨,要比你自己的妈更重要?”   “不是!”   像是被激怒一样,陆洋否认得很急,语气也带着激动。   “我并不是分不清事情轻重的人,我本来也会回去亲自确认她的情况,有必要就一定会劝说她来上海治疗。我只是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家事,我不愿意麻烦别人,我也能够自己处理好,老师不应该没经过我直接跟我的父母联系!”   即便是面对年轻人的不满愤懑,林远琛也还是很淡定。   “那我是在害你吗?”   没有回答,陆洋别过脸看向室内白花花的墙壁,脸上分明还是带着气恼。   “回答我,我是在害你吗?”林远琛还是坚持问着。   “...不是,”鼻尖又是一阵微微的酸意,陆洋忍着动作牵带肌肉时的痛意,站起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师长,“可是我有的时候真的没有办法接受老师的方式。”   说罢,还是对着林远琛微微欠了欠身。   “但谢谢老师愿意帮我。”   紧咬着牙,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陆洋准备出去,却突然被林远琛叫住。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冷硬得像是数九寒天结在屋檐下的冰锥,句句都是质问。   “我还是那句话,你口口声声叫我老师,叫我师父,你真的有把我当老师当师父吗?”   “你遇到问题困难,迷茫的时候,你有把你心里想的坦诚地告诉我吗?留下来读博这件事情你犹犹豫豫,你有告诉过我原因吗?有告诉过我你在担心什么吗?”   “你说你接受不了我的方式,我知道我这次打你打得很重,但是在用这种方式之前,我有没有认真地问过你,有没有关心过你?有没有表达过希望你跟我好好谈谈的意思?”   陆洋被他一句一句砸得怔愣,而林远琛的双眸带着没有任何掩藏的怒火和伤怀,但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可是每一个字都宛如吐在锋利的刀尖上,被割得支离破碎。   “还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松动,始终没有改变想法,不肯回头,也并没有重新真的把我当做你的老师你的师父,甚至......”林远琛说到这里,也语气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甚至从来没有。”   “...我...我不是这样的......”   林远琛现在的姿态就像是一只受了重伤也依旧要撑住姿态和尊严的狮子,他没有再看陆洋,转过身只是冷冷地说道。   “出去,把药也拿出去,等你自己想清楚,我们再谈。”   ——————————   晚间。   吴乐踏进科室时就听到了今天发生的事,急匆匆东西都没放下,衣服也没换,就冲到办公室并没有找到陆洋的身影,但在PICU外的值班室里,还是有些惊讶地看到了照常过来看病床记录的江述宁。   脸上细细的两道血痕已经结痂了,侧颈也贴了创可贴,江述宁还在听两个值班的专硕住院医们吐槽着最近考试时间的安排,看到吴乐来,看了一下时间还笑着跟她打招呼。   “楼上晚交班还有一会儿呢,怎么来这么早?”   吴乐走进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师兄,我都听说了,你没事儿吧?”   “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说着江述宁还指了指一旁的住院医,笑道,“她们两个还吐槽我贴个创可贴在脖子上,很容易让人误会。”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那陆师兄呢?我刚才没看到他。”   “他也没事啊,他刚才还在病房忙呢,说不定回他自己的值班室休息了吧。”   放下心,吴乐坐一会儿也和他们聊了两句,离开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外面绕了一圈,才发现了坐在监护室外面等候区角落里的小欣。   她手里正握着一个手抓饼吃着,身边放着一瓶矿泉水,吴乐翻了一下自己背包,里面还有一盒牛奶和一个在罗森买的巧克力面包,便拿着走过去,坐在了小欣的身边。   小女孩还是拘谨的样子没什么改变。   “小欣,妈妈呢?”   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小女孩只是一直低着头啃着手里的晚饭。   “姐姐这里有刚买的牛奶和面包都给你啦,你今天还睡在医院吗?爸爸呢,怎么也没看见小欣的爸爸?”   无声,无回应。   小孩子比之前要难搭话了,吴乐也没有勉强,把东西放下又跟孩子说了一句,不要乱跑就不继续打扰了。今天发生那样的事情,家长的情绪肯定不好,对孩子肯定也是有影响的。   吴乐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回去科室准备上班了。   走过走廊,在电梯间巨大的窗户前望出去却看到对面行政楼楼下莫名有些熟悉的身影,虽然模糊但应该是楷楷的母亲。   家人有在医院就好,吴乐稍稍放下心,走进了电梯,   女人沿着医院行政大楼前花坛间的小路走回了侧门,面容有些失神,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的恍惚,她走到侧门前的台阶旁坐下来,有些凌乱的头发也没去整理,好几缕发丝从黑色的抓夹里散落在脸侧,脸色憔悴微微发青。   丈夫的手机已经两天没有打通了,人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到处都找不到。   就算报了警,做了笔录,也不是那么快会有结果的,最后一笔东拼西凑来的钱也许就这样没了。   眼睛干涩酸痛,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黑夜里绝望渐渐地吞噬着她所有情绪和表情。   台阶的另一端有人下到一半也坐了下来,叹着气,脸上却更多的是满腔的愤怒。   男人在打电话,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一接通就开始大段大段地骂着。   “和解书我已经签完了,操尐他尐妈的,他们这些人都要遭报应!”   电话那头也非常激动,听着也像是个男人的声音。   “那他尐妈的我有什么办法?已经折腾这么久了,从过年折腾到现在,你看看鉴定走了多久,拖了我们多长时间!覃律师也说了,他打了这么多年医疗官司,如果真的能打,他肯定会支持我们的,你没听他讲吗?他们把材料把文书做得那么全,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太大的漏洞,他们本来就防着我们告!”   对方在电话那头骂了好几句脏话大声得旁边的人听着都清晰无比,而打电话的男人很无奈,只是屈膝坐着一直撑着额头,声音苦闷。   “我说分明是他们心外科那个姓梁的失误做出问题了,就说是咱妈年老体弱,本身左心不好,可律师说了他们所有的提醒通知都有告知过这个风险,文书都没问题,你上次不也在吗?你没有听他说吗?去告的话按他的经验,除了赔一点意思一下,其他的都会被驳回的,不如和解赔偿还多一些。”   “出事了就往患者身上赖,我跟你说医院就是这样,咱们没权没势没有办法的。”   “唉,算了算了。” 第64章 (上)   摘下听诊器,手里正捏着麦当劳儿童餐玩具的小孩子有些怔怔地看着陆洋,眼睛圆圆地一直在医生护士和自己父母的脸上打转,像是有些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所以眼神里流露出些微的害怕。   “陆医生,他......他应该没事吧?”   看陆洋站起来,孩子的父亲满脸的后怕与忧虑,带着愧疚问道。   陆洋给小孩子放下掀起来的病号服,盖上被子,温和地对着家属说着,“没事没事,不用担心,他现在刀口长合得很好,各项指标也都不错,只是康复期间的确是要清淡饮食,多吃些有营养不油腻,容易消化的,这方面还是要注意一些。”   小孩子实在嘴馋,加上最近住院期间都是蛋奶蔬菜加上鸽子汤,饮食控制得很严格,孩子的父亲到底是心软一些,架不住撒娇恳求,真的跑去麦当劳买了个儿童套餐回来。虽然只给孩子吃了几口,但晚间听到几声咳嗽,立刻就害怕地按了铃找了护士。   孩子的母亲一边回头数落着自己的丈夫,一边也不断地跟陆洋道着谢,大晚上两点多了还麻烦人过来。   陆洋看了一眼一旁的值班护士,又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   “没事没事,还是护士姐姐谨慎,晚上一直没睡,听到宝贝有什么不舒服马上过来通知我,所以宝贝明天打针的时候要勇敢一点,听护士姐姐的话噢。”   家属听了也连忙转头跟一旁的年轻护士道着谢,连小孩子也开口软糯糯地说了一声“谢谢姐姐”。   夜里值班都很辛苦,陆洋这么提一句,对方当然心里也会高兴。   手机震动了一下,程澄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让陆洋明天找个时间去一趟急诊,说是要提前把生日礼物给他。   自己的生日都快到了,日子一天天过去真的如白驹过隙。   回单间值班室经过护士站的时候,被刚才的小护士塞了一瓶养乐多在手里,陆洋还是客气地说了句谢谢,回到房间才渐渐卸下伪装着平静的表情。   整整一天,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的都是林远琛一句一句质问他的话语。   那一句句听上去冰冷而咄咄逼人,但语气里始终都有一抹非常明晰而深重的伤怀,他无法忽略也无法面对。   脆弱这样的词语,似乎永远都不会跟林远琛那样的人牵扯上关系,然而自己的老师在那一刻表露出的情绪和状态都仿佛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只要稍稍一晃就会坠落一样。   陆洋倒在床上,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光依然没有熄掉,屏幕上大段文字都是关于新术式各种可能的论证——他之前一直都在工作,仿佛每一次心绪混乱的时候也只有工作暂时把他解救出来。   脑海里一幕一幕都是杂乱无章的过去剪影。   刚进医院,刚跟在林远琛身边,上课学习,写病历背书,不断地回答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停的出错。   然后迅速跳到急诊里每一个浑浑噩噩日夜颠倒的日子,在希望和失望的边界上不断挣扎,最后重重坠进绝望。   再然后又回到了专硕答辩前那段忙碌的时光,被耐心而严厉地指导着,他很疲惫,但看着林远琛在工作和学校事务夹击的情况下还是尽力尽力地带他,所有的抱怨也都变成了动力。   挨过的训诫打骂就像一封封信笺穿插在回忆的缝隙里,有些展开来字迹都已经变淡了,有些却只掀开一个角就能将他的思绪灼痛,不敢再想。   这段时间其实如果他在刚到急诊时能够预知,也许也会觉得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一样。   没有眼泪,想到最近情绪的失控,现在即便在黑暗里也不想让放纵自己软弱,可是心里还是一阵阵地涌上苦涩和微微窒息的闷痛,陆洋把自己闷在层层被子里,心跳在耳边清晰有力。   他多少能明白林远琛期望的是什么。   可选择就像是两座悬崖间要跨过去的那一步,看着也许努力一跃就到对岸了,但下面的万丈深渊还是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过去再次重演,他会粉身碎骨。   如果他给了肯定的回答,最后却动摇退缩,对林远琛也是伤害。   翻出手机里父母之前发过来的每一条微信,却在退出界面的时候,看到了林远琛的头像和备注。   其实五六年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离开家的时光里,他的生活,他的学业工作,他的困顿与顺利,他的理想信念......林远琛的痕迹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每一处。   突然想到了在回到心外的前一晚,自己在地铁上决绝地把“师父”两个字备注删掉时的心境,如今陆洋看着“林主任”三个字更是五味杂陈。   陆洋在这时突然想到那天夜里,他醉着对林远琛说出的那些话。   我一直都是愿意跟随你的。   就像一开始的时候一样。   眼泪最终还是在鼻尖酸涩时蓄满了眼眶,抹去的时候,又是糊得一手潮湿。   然而工作并不会体谅他现在纷扰不断的复杂心情,凌晨四点五十分,从急诊传上来消息,下级医院有急性主动脉夹层正准备转院过来。   陆洋匆匆经过狭长的走廊,窗外是依旧灰暗的青灰色天空,头顶是亮得刺眼的白炽灯。   国庆的开端是第一天天还没亮时就开始的忙碌,对于这份工作而言,节假日和平常日子的界线一直模糊。所有的步骤都如同每一次接到急诊病人,需要开急诊手术前一样的有条不紊,检查分析后开始评估,下知情同意书。   患者的情况不能拖太久,马凡综合征患者,三十七岁男性,八年高血压病史,撕裂累及主动脉弓,送过来时已经用上了镇痛泵,D二聚体高得不像话。   陆洋忙了很久,但在打电话联系麻科和手术室的时候,抬头看了一墙上的钟,现在才不到七点。   林远琛在工作群里发了消息,还有五分钟到。   昨天戛然而止的争吵之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说话,陆洋在自己的老师踏进会议室之前,还是有些忐忑。   但林远琛一进来,就已经进入工作状态下的专注与严肃。然而视线相撞的时候,他的目光只是冷冷地移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陆洋身上有所停留,就连陆洋介绍着病人情况的时候,他也只是低头看着平板上显示出来的超声影像。   陆洋心里微微一沉,不知道是否跟之前一样是自己误会多想了,   可直到会议结束,林远琛浑身上下都仿佛是非常清晰的散发着低气压,不仅仅是他,治疗组里每一个医生表情都非常小心。   术前最后一次跟家属沟通之后,陆洋在手术室的更衣间,换好衣服刚把柜子阖上,就看到了走进来的林远琛。   四目相对,林远琛也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老师。”   微微低头叫了一声,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林远琛在机器上按了指纹,然后拿走取物口里面的洗手衣还有下方的拖鞋,就径直走进了换衣单间,并没有去理会陆洋。   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陆洋心头微苦,脸色也暗了几分。   术间的气氛就像现在不断降低的室内温度一样如同渐渐冷下来,今天的手术室格外沉默。   手指在胸腔内为了保护心肌而铺就的冰屑间工作,这样的冰冷其实早就应该习惯,但今天陆洋莫名的觉得手指都快被冻僵了,即便一直认真,可动作似乎就是不如以往那样敏捷灵活,好几次都差点没有跟上林远琛的节奏。   手术进行到第四个小时的时候,陆洋出现了失误。人工血管的吻合刚刚进行到一半,看着手里断掉的缝线,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面对着林远琛瞬间锋利起来的眼神,连忙说了好几句对不起,一旁的器械护士也立刻把新准备好的缝线持针器递过来。   林远琛并没有马上接过,目光严厉,在陆洋脸上盯了几秒之后才移开。短短的片刻,台边心外的所有人都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陆洋低着头,等待着砸到手上或者扔到身上的镊子,但这次林远琛并没有像之前一样,用那些方法让他记住手术台上每一次粗心的错误。   话语近在咫尺,并没有用很重的语气,却让陆洋的心一分分的寒凉下去。   “陆洋过去,小余你来替陆洋。”   一旁的余医生明显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失措地看着林远琛,又看了看陆洋,所有人也都是一愣。   “快点!”   呵斥了一声,小年轻立刻就被吓得全身都不由自地抖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跟过林远琛一助,一直最多就是上到二助负责拉钩,帮忙打打下手。况且陆洋算是他的上司,现在这样的确让他觉得难做。   陆洋垂下眉眼,脸被口罩遮挡着本就看不见表情,眼睛里显露的情绪也都隐去,放下手里的刀械,双手平胸举着,往后退了几步给小余让出了空位。   小余有些惶惶地往侧边挪了个位置。   林远琛没有抬头,手上依旧是专心地继续着刚才被中断的动作。   “你如果心神不宁,就不要呆在手术台上,别拿病人开玩笑。”   ————————————————   PICU外面,女人已经呆呆地从凌晨坐到现在了。   一旁的小欣大概是忍了很久憋不住了,才有些胆怯地问一句,“妈妈,我渴了,我能自己去倒点水吗?”   水壶里已经空了,女人扫了一眼,拿过水壶倒是破天荒地没有嫌女孩子麻烦,而是站起了身,平静地说了一句,“你在这里坐着别乱走,我去倒。”   现在这个点,很多家长都守在沟通通道门口等着医生护士出来,告知孩子的情况。   热水房里正在排队,女人没有耐心等待,往上走了两层,看到的也都是要排队的情况,便无奈只能排进队伍里。她的目光盯着地板,想着这两天必须交上的住院费用,内心焦虑。   前面几个排队的人,应该在医院的护工,有些病人的家属无法过来陪伴的,很多都会在医院内或周边找专职的护工代为照料,工资按日计算,一对一,一对二,一对四,全天或是只有夜里,都有分别的价格。   听着对话,前面这中年人模样的三个人应该都是在医院里做这行做了很久的了。   男的应该有快60岁了,头发都斑白,突然问了另一旁的女护工一句。   “诶,婷婷今天怎么没来上班啊?”   “她们科室昨天出了点事儿,说是有个女的被骗了还不起钱然后打医生啦,她就在现场,噢哟把她给吓坏了,她们护士长放了她一天假,让她调整调整。”   婷婷应该是女护工的女儿,听她说着,另一旁的稍微年轻一点的护工也附和道。   “哎,对的对的,我也听说了,我还听他们楼下的人说,好像因为这个,那个小孩子很多贵的药都撤了不打了,唉,不管医院还是哪里,到处都是很现实,你没钱谁给你治啊。”   一开始说话的男的却流露出几分不认同的神色,“这也没什么不对呀,这里又不是慈善机构,上个月肾内那边你们知道科室超支了多少伐,到现在还有欠账半年的没结上,我外甥他们奖金都直接砍了一半。”   一边聊着,队伍也在缓慢往前移动,几个人并没有注意到,后面瘦削的人脸色已经白了,表情越来越难看,   “之前我女儿在新生儿那边还没出科的时候,还说有个人家噢,救个丫头哦怀着孕做了手术后面还开了个什么国外的机器,隆隆总总加起来花了快几十万吧,那个什么药噢4000一支,医保不报的,一天要开两支,都舍得用诶,用了十天诶,最后那个小姑娘还是走咯,人财两空,啧啧。”   “有钱人家的小孩总归命好些啊,穷人家的孩子最好就是不要生病......诶!诶!”男人正说着,腿上却被撞了一下,转身才看到一个身材瘦弱的女人正背对着他们快步离开,刚才应该是她手里的热水壶撞到了自己,看对方没有道歉就这样走了,一时也皱了眉头,“都快排到了这么急着走干嘛呀?撞到了人也不道歉,真是,什么素质!”   那个护士的母亲,却在这时候想起来,又说了一句,“不过我听婷婷说,那个孩子是用很多很贵的药都没什么效果才换的,可能要用那种老的,现在已经早就淘汰的那些药才可以,嗐哟,这倒也是福气了,老药便宜,多省点钱。”   女人匆匆地从人群里走过,眼底空洞无物,面色苍白如纸,身形摇晃不稳,好几次撞到身边的人都仿佛没有知觉一样,被撞到的人,无论是咒骂还是痛呼,她都充耳不闻,只是一直往前走着。   楼梯间里上上下下也有人来往——很多人看到电梯前排着的长队,楼层不高的都会选择走楼梯。看到女人匆忙地快步冲下楼,像是瞧不见眼前的路人一样不管不顾,看着就很危险,都纷纷慌忙避让开。   直到回到PICU那扇紧闭的大门前,在一排排座椅的边角看到小欣,她才仿佛稍稍冷静下来。   缓缓走近,怨恨,愤怒,无力和绝望一一闪过她的瞳孔,但在小孩子身边坐下的时候,她又恍惚着把这些情绪全都收起来,露出了一丝笑容,将手里仍然空着的水壶塞到了小欣手里。   “排队的人太多了,小欣等会儿再去装吧。”   小欣很乖巧,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又听到自己的妈妈难得温和地说道,“小欣想吃甜瓜吗?妈妈去买。”   “想啊!”像是从天而降的惊喜一样,女孩子也露出了笑容,但又有点顾虑地说道,“可是没有水果刀,没办法切。”   带来的一个大背包里,只有每个人两套换洗衣物,她们只是每两天左右出去开个钟点房洗个澡,换洗一下衣服,为了楷楷看病本身就借着债,所有的钱都能省就省。   “没事,妈妈跟别人借一把或者直接去买一把也行。”   女人却只是又轻轻地笑了一下,可是面容却比哭还扭曲。   直到手术结束的时候,林远琛都没有再看一眼像是自己主动罚站一样,一直站在无菌区外的陆洋。   他把缝合也做了一半,然后把最后一点收尾要点跟小余大致说了一下,就交给他,自己下了手术台,在陆洋身边脱下了手术衣和手套。   “站清醒了的话,就看着小余把接下来的工作做完。”   林远琛说完就出了术间,准备在休息室里喝口水,就上下一台搭桥手术。   按照计划他今天还有三台手术,本来从早到晚预计晚上八点前能结束,现在被这台急诊手术拖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今晚可能需要熬夜了。   听到他打电话给隔壁手术室,应该是江述宁接的电话,那边已经开始麻醉了,陆洋始终都是半低着头,双手一直保持在胸前的位置,忍受着手臂久举着酸胀感的折磨。   “是。”   他低声应答了一句,抬头,林远琛已经出了术间。   把病人推到心外icu之后,跟家属大概交代了一下手术情况,小余看着陆洋的眼神都充满了尴尬和无措。   陆洋倒觉得刚才的确是他的失误,他不是杨皓,不会因为自己的不足而迁怒别人。陆洋回到科室见小余仍觉得不自在,一直想跟自己解释的样子,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让他不要多想。   今天接下来的手术都是其他治疗组里情况比较复杂疑难的病人,都是由几位教授一起配合去做,自己不用上助手的活儿,但原来打算过去学习的想法,现在也犹豫了,陆洋在心外ICU里的值班室里带着住院医,守着新送进来的这号病人。   住院医的注意力一直在病人的尿袋和引流管缓缓流出的红色液体上,现在对于病人是最难扛的一个阶段,对任何指标都必须足够敏感。   母亲发来了今天去医院开的新口服药,陆洋回复过后,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林远琛的微信对话框,好几次敲下简短的几个文字,最后都还是删掉了。   如果有想说的话,还是当面说吧。   锁屏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他摇了摇头,想到刚才手术室里林远琛的话语和手臂上隐隐还没有消散的酸痛,叹了口气,回过神专心工作。   刚入夜时,手术室就传来了消息,林主任大概是这几天连轴转,没有休息好,有些体力不支,最后一台手术要推到十点左右再将病人送下楼。   陆洋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材料,看到微信也立刻先套了外套过去病房。   这种情况,家属也难免会有情绪,毕竟本来按计划是在下午四点前就应该进入手术室的,现在还得往后推。半夜做手术,加上又担心医生的状态,他们想要改到明天第一台做也可以理解。   但明天也有明天的日程,陆洋只能一边先打电话给手术室那边了解一下情况,一边急急忙忙赶过去安抚病人和家属的情绪。   林远琛现在在手术休息室躺着,他的意思也是坚持今晚做完。   在病房处理完情况,陆洋过去手术室,问过了3号手术室的护士,然后便往生活区的单间休息室走了过去。   林远琛下了前一台手术的时候,有些脱水站不稳,补充过药物之后,在休息室里躺一会儿再继续。   这也是手术室的常态了,不仅仅是心外,医护的过劳一直是一个长久没法解决的问题。   拧开门把手,有些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房间里亮着白炽灯,林远琛戴着黑色的眼罩,躺在沙发上应该是睡着了。   身上盖着的薄毯略微往下滑落了些许,长长地拖在地上。   他的老师在工作里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刻,很多时候陆洋总是觉得林远琛似乎永远不会倒下,永远都是在高处,坚定自信又精力充沛的样子。   旁边的手机锁屏上显示着半个小时后会响起的闹钟,陆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刚靠近就见林远琛摘了眼罩,慢慢坐了起来。   睡眠浅的人,旁人突然靠近都会睡不安稳,林远琛睁眼见是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而是重新又躺了回去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像是在等待陆洋开口又像是什么都不想说。   陆洋在饮水机边用纸杯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了林远琛面前的桌子上,看到桌上的袋子里一板板的药,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老师......没事吧?我吵到老师了吗?”   “没事,本来也睡不着。”   回答也是淡淡的。   从昨天到今天都像是在冷战一样,两个人中间仿佛竖起了无数透明的屏障壁垒,即便能看到对方,但身影也一直模糊看不清。   自己老师的心里也许依旧觉得愤怒,所以在他想要说话的时候,还是摆出了拒绝的姿态。   陆洋心里那种酸涩苦窒的感觉再度渐渐弥漫开,暗暗自嘲着活该,可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   “老师,我想了很久......”。   “我马上要手术,现在不想谈,陆洋。”   对方的语气生硬,一下子就截住了陆洋想要谈话的念头。   “等手术完了再说。。”   态度不容商量,憋着话在肚子里,很难受但也无奈,陆洋又听到林远琛说了一句。   “我还是得躺一会儿,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把灯关了吧。”   说到这里,就转过身侧躺着不再看他。陆洋那一点薄弱的勇气,也无法支撑他勉强坚持,只能站起身准备离开。   “那我先去科室安排一下,等会儿我也来手术室帮忙。”   其实除了特殊指定,住院总可以自行决定跟台科室内的任何手术,但陆洋也不知道自己说出来这一句是想要得到什么回复,见林远琛没给任何回音,也只能微微灰心地关门出去。   本来还想着,自己如果想解决问题,如果不想让老师失望,总得好好地跨出这一步,现在这样难免有些沮丧。   进电梯的时候却看见了有些意外的人,楷楷的妈妈一个人站在电梯里,对方看到陆洋,却明显慌张了一下。   陆洋看了一下电梯的按键,亮着“9”的按钮,虽然上次事情有些不愉快,但他还是礼貌的打了声招呼,“楷楷妈妈你好,你也去九楼吗?是有什么事情吗?”   “噢,没事没事,”对方连忙摇手,但又马上把手放下,表情有些不自然,“我...我我按错了,我要去六楼的,搞错了。”   “噢,这样。”   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电梯到达九楼时,陆洋还是朝她微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才走出电梯。   电梯门刚刚再次阖上,女人一瞬如同失去了重心蹲在了地上,额头渗出了冷汗,头皮发麻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抓着自己袖子里那把套着塑料壳子的水果刀,不停地颤抖。 第64章 (下)   很久以后,当陆洋回忆起这一天时,总会觉得是个灰蒙蒙的阴雨天,或者有没有下雨已经模糊,可天空的颜色一定是晦暗的。   但其实这一天非常晴朗,甚至可以说是难得的好天气。   天亮得很早。   手术直到凌晨四点半才结束的,先天性主动脉瓣二叶畸形合并主动脉**的病人因术后复温复跳时出现胸腔内出血情况,又进行了二次转机。   等到把人平安送进心外重症监护室,所有人都才松了一口气。   主刀的两位主任都已经去休息了,等会8点半是例会,9点左右就要开今天的首台手术,而陆洋跟江述宁作为这台手术的助手还是在ICU里又守了一个小时,看到胸腔引流量正常,心率脉搏血压都渐渐趋于正常后才离开。   两个人脸上也都是一脸疲惫,江述宁昨天下午上第三台手术之前有睡一会儿,现在虽然累但却还算精神,刚好赶上食堂快要上早餐了,两个人便没有回科室,准备先去食堂吃点东西。   江述宁坐在陆洋的对面,用汤勺搅动着碗里刚刚煮好还烫得无法入口的豆浆,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陆洋,有些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怎么了?我听住院医们说,你早上被林主任批评了?”   陆洋抬起头,本来还想他怎么会问这个,但思及刚才手术台上,林远琛在旁人面前也丝毫没有遮掩的冷淡,别人会好奇也是正常的。   毕竟科室也好,医院也罢,就那么大,大家平常就像被关在这样一个封闭运转的机器里工作一样,一点小事传遍众人的耳朵也是很快的。   “嗯,是我的问题,”陆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有回避。   江述宁也没有多问只是突然感慨了一句,“之前我想跟着他学习还希望留在这里,现在回想起来都感觉过了很久一样。”   陆洋不知道他突然感叹这件事的用意,所以并没有马上接话,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又听江述宁说道,“之前我也总是觉得既然决定在临床,就希望能够跟着最好的大血管方向的老师,但......”   “老师再好,很多方式还是得恰当。”   说罢,江述宁看了一眼陆洋的手腕,无声地提起了之前在他手腕上看到伤痕的事情,这件事情陆洋都快没有什么印象了,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大概知道江述宁想要说什么。   两人之间虽然过去有缘分相识,但工作场合上交情也不算深,最近更是因为各自都有要烦恼忙碌的事情,少了很多接触,江述宁看到陆洋的神情,也许是怕自己唐突,又笑了一下。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很快我就要去新院区了,突然想到这个,如果你觉得我的担心有点多余,就当我多管闲事别放在心上。”   “怎么会呢,还是谢谢师兄,但那次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跟别人没关系,”陆洋看着他,虽然不愿意多说,也不想去解释什么,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维护着林远琛,可职场上的善意难得,他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师兄还记得这件事,我都没什么印象了。”   江述宁见他这样,也不强求,便换了话题聊起了之前回学校时的见闻。   吃完了饭,陆洋需要赶回科室开交班会,江述宁看了一下时间,转到了六楼打算去看看楷楷今天的情况。   没有走医护的通道,现在时间还早,他就走了前面的电梯,在进入PICU前看到了坐在外面又憔悴了许多的楷楷母亲。   值班的住院医生还是上次跟他聊天的姑娘,只是今天见到,脸上有些凝重,江述宁接过她递来的夜间数值记录和昨天的检查情况,问了一句。   “怎么了?”   “昨天晚上又出事了,”同情和疲惫在女生的脸上糅杂,说话都带着无奈的感叹,“昨天楷楷妈妈离开了二十分钟左右吧,不到半个小时,楷楷他爸爸来了把小欣带走了,结果楷楷他妈回来就开始电话一直找,又哭又闹的,说我们把她的孩子弄丢了,啧,那是她爸爸,我们又不能阻止......”   医院其实什么样家庭关系都能见到,但楷楷这一家的事情还是让所有经手的人都无言以对。   护士见江述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继续讲道。   “楷楷爸交了八千块钱,就带小欣走了,他妈妈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瘫在地上,我们去扶也不肯起来。我们听了两句,好像是要把小欣还给她原来的父母,而且估计这八千块交了之后,他爸爸就不会再管了。”   “唉,也是可怜,家都散了。”   八千块对于楷楷治疗来说,也根本撑不了两天,苦难从来不会怜悯无辜,江述宁心里虽然也觉得难受,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问了一些治疗上的情况。   对方已经准备要交接了,就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跟他说着。   “刚才林主任也打电话下来问过,都想争取早点拔管。”   毕竟呼吸循环能够尽快恢复,血氧能够稳定的话是最好的,但说到这,小姑娘又提了一句。   “婷婷,就是你跟陆总那天发生事情的时候,在你们旁边那个护士,她之前在NICU,说有个病例有需要,汪主任林主任他们那些领导直接就跟家属谈了ECMO,虽然那个小孩子最后还是走了,但膜肺的确起作用了,结果你看......”她停顿一下,脸上也有些黯然,“他们跟楷楷妈讲的时候,也只是提了一下,根本......不过说实在的,费用摆在那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现在楷楷就是欠费治疗的状态,ecmo的费用成本这么高,如果用了结果不好或是家属没办法承担,风险太大,作为监护室的科室领导也需要权衡。   “都挺难的,”江述宁合上材料,之前他犹豫过临床也是有这个原因,看太多艰辛苦难,自己也难免会难受。   两个人一起从值班室拉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却在门边看到了神情有些怔愣的楷楷妈妈,估计是现在的早交班之前,病区的人员比较少,没人看到家属进来,所以才没被阻止。   小姑娘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担心太多议论被她听去,瞬间就慌了脸色,连忙说道。   “楷楷妈妈,现在还不能进来的,我们等会儿交完班查过房,会把小孩子的情况跟您说的......”   但是楷楷的母亲只是愣愣地问道,“什么是艾...艾......”   “ecmo。”   江述宁想到之前的事情,不着痕迹地站在女孩子前面,这个动作很细微,但还是被楷楷妈注意到了,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刺痛的颤抖。   江述宁继续回答。   “ecmo是一种治疗方式,简单来说就是用仪器代替肺的功能,能让心肺脏器都得到休息,但是这种方式非常昂贵,开机要几万,每天的维护费用也非常高昂,而且上这个仪器是需要明确的指征的,不是说随便什么情况都需要或是有效的。”   讲到这里,他也努力缓和了一下态度。   “楷楷妈妈,您不要多想,楷楷现在暂时还没有到必须要用这个仪器赌一赌的程度,所以......”   可是对方根本听不进,只是抓着他的袖子,瞪大了眼睛,把后面的住院医都吓了一跳。   “觉得我还不起就不用,那楷楷万一有事怎么办?我问你怎么办!我要找林主任,我现在就要找林主任!”   “不是,您听我说,不是因为这个,楷楷妈妈,现在只是暂时还没到......”   江述宁被她拉扯着,看她面目狰狞,以为她又要像上次一样,心里正想着赶紧让女生出去叫人,没想到手上的力道突然松开了,楷楷妈妈后退了几步,惨淡地露出一个看上去让人有些寒意的笑容。   “你们一下说他很快就能康复,一下说他严重,你们就没有一句实话!他要是快好了,怎么会几粒药没吃就活不下去了呢!之前不是说做了手术就没事的吗!到底为什么!”   说着就声音尖厉,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   江述宁想再跟她解释清楚,但所有的情况其实都翻来覆去的跟她说过,现在对方明显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状态。   “您先...您先别激动,我们先出去坐一会儿慢慢说。”   一旁的女生大着胆子想要上前将她扶到外面的椅子上坐着冷静一下,但是手刚碰到她的手臂,就被甩开了。   女人反应如惊弓之鸟,整个人又像被抽干了生机一样的干枯,蓦地苍老了十几岁一般,眼底灰蒙,眼泪仿佛流干了,瞳孔浑浊似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在监护室内的几个护士听到动静都立刻赶了过来,然而女人没有再继续咄咄逼人,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面前所有人,一只手握着自己另一只手臂,蹒跚又摇晃地推开了门走了出去,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了。   旁边已经坐着好几位等待医护人员传消息或是带照片出去的父母,对于这个女人的情况都算了解,大家习以为常,也只当她是惯例的闹了一下,没有太多视线停留和在意。   身边的女生这才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但江述宁并没有随散去的人群离开,他微微皱了眉头,多看了几眼女人的手臂,心里有些疑惑,可手机铃声马上响起,很快需要准备手术会议了,没有给他多想的时间,江述宁接起电话,匆匆忙忙地就回去了九楼。   ——————————————————   下午五点左右,陆洋直到第二台手术结束的时候,才有空休息便下来了一趟急诊。今天他是给苏教授的两台简单先心搭个一助,林远琛今天的两台搭桥都是在心内会诊过,介入会比较艰难,转过来做的搭桥。两位都是高龄患者,陆洋看了一下现在这个点,问过3号术间走出来的巡回护士,才知道里面第二台还没结束,可见情况的棘手。   犹豫了一下,想到前一晚林远琛说过的话,陆洋还是没有过去。   摘了帽子和口罩,洗了个脸披件白大褂就下楼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到程澄这里了,就算来急诊接病人也都是忙碌工作,打个照面也没有什么机会多聊,现在推开门看到程澄就算是休息时间,也会窝在办公室里打游戏,恍惚间就像回到了去年他还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一样,无比熟悉。   他笑着走了进来,把门关上,叫一声“程哥”,抬头就看到何霁明在一旁整理着书,应该是准备离开,对方看到自己,也叫了一句“师兄好”,只是表情似乎有点不太自在。   “好久不见了,霁明。”陆洋不太明白他眼里的这份复杂,看向程哥,“我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晚上过来。”   “别理他,小孩子一样的,”程澄空出手挥了挥,又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下,“很急吗?楼上还有事吗?要去门诊吗?”   “不用,现在休息,”陆洋摇了摇头,看着桌上的茶具和热水壶,倒是不客气,熟练地烧水准备泡茶,“什么茶叶啊?”   “单枞。”   程澄回答着,一局打完,放下了手机,一眼就抓到了时不时把眼睛往这边瞟过来的何霁明,一下就皱了眉头。   “你等会儿过去考试给我好好考别心不在焉的!”   何霁明被他这么一凶立刻整个人都缩了一下,憋屈着表情把视线移回到书上,程澄盯着他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笔!记得带笔,会议室那里可没笔给你用!”   “知道了.......”   嚯,程澄这么凶的样子,陆洋都没机会看见几次,现在倒觉得新鲜,忍不住又多看了何霁明两眼。   以前哪里想得到程澄会有耐心来带学生,陆洋趁着水没开,看了一眼桌上的资料都是他考研时写过的辅导书,倒是突然让他觉得有一丝怀念。   “怎么以前没感觉带你这么费劲呢?”   何霁明估计是要去进行科室小考,陆洋瞧了一眼他听到程澄的话语后有些愤愤不平的表情,大概隐约猜到了一些他刚才看到自己有些不自在的原因,笑了笑。   “我那时候也挺费劲的,是程哥那个时候对我没这么上心而已。”   程澄斜眼看了他一眼。   “少来了,一段时间没怎么聊,你跟着远琛倒还学会尐阴阳怪气了。”   可能是在程澄这里无论是回忆还是氛围,都很轻松,陆洋也一直保持着松弛的心态,脸上也不自觉地一直带着笑。   何霁明要走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看了程澄一眼,看到程澄点头,才在跟陆洋也打了声招呼后关门出去。   陆洋心里还在感慨着今天看到的这幅画面太意想不到了,程澄却严肃了表情,把一个巴掌大的盒子从茶几下摸了出去,放在陆洋的面前。   陆洋看到的时候眼神都变了一下,还没打开就摇了摇头。   “这...这太贵重了。”   话语停顿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了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是手表,牌子还挺有名的,还没打开来看呢,陆洋就知道是个价值不菲的东西。   他本来以为程澄会像前一次生日一样,送他一个料理锅那样既实用又莫名有点好笑的东西,这次面对着这样正式的礼物,陆洋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地望向正弯下腰,又在茶几抽屉里翻找着东西的程澄。   程澄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纸袋子,一起放过来。   “喏喏,是这个袋子,这是一套。”   看到程澄又把东西往他面前推了推,陆洋连忙说。   “我不能收这么贵的,这个......”   程澄却像完全不在意一样的摆了下手,打断了他的话,“给你你就拿啊,这是个破规矩,你拿就是了。”   “啊?”   程澄像是对明明觉得这规矩没必要但还愿意遵守的自己有几分唾弃,说话也少了些耐性。   “反正你就拿着,以后林远琛总有机会回给我,而且过段时间还有别的老师要送你呢。”   陆洋还是有点没明白,程澄只能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解释道。   “本来上次陈院的宴会,远琛应该就想把你带过去了,他既然心里承认你,那什么时候送给你也无所谓,只是最近刚好你生日而已。”   烧好的水从壶嘴里滚滚倒出来,冲刷过茶杯和滤网,又滚烫地进润茶叶。   “学医当医生坚持下去不容易,师门会有更多的机会和资源让你体面,所以以后的工作你每一步也要顾及师门的体面,不要走弯路。就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你拿着就好。”   程澄说得很随意,但陆洋也明白他想要说的话,想到自己最近跟林远琛之间的摩擦和争执,打开面前这个盒子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酸涩。   “我本来准备过两次,两次都是挑好了款式准备去拿,但是两次,我师兄也好,师姐也好他们跟看中的徒弟都没有缘分,说来都挺可惜的。”   表带到表盘设计线条都很大气,简约又不平淡,没有很笨拙的厚重感,倒有几分克制又儒雅的书生气。   “怎么?你程哥平常看着有点邋遢,眼光没想到还挺不错的,是吧?”   陆洋被他的自夸逗笑了,但笑着笑着,又渐渐收敛了笑意,眼里露出些许带着忧虑的苦涩。   “老师他最近生我的气了,我还没好好跟他说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收,所以暂时还是算了吧。”   “那就找机会好好跟他说呗。”   程澄翻了个白眼,自己这里又不是心理咨询室,但看到陆洋又露出了许久以前刚来急诊的那段时间里,经常出现的失落又彷徨的神情,还是想了,对他说道。   “远琛其实......他从小跟家人关系就不是很好,我大学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从来不跟家里通电话,他自己的家庭,你也知道,所以...有的时候他的性子会比较急。”   程澄很少会有这种对自己将要说的每一个字都谨慎斟酌的时刻,但语气真诚,说的时候也许是想到自己师弟那副固执的模样,话语里带着些许无奈。   “陆洋,他可能会把一些亲情的寄托放到你身上。”   亲情的寄托。   在心里,陆洋忍不住重复着这几个字。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有太多的画面都有痕迹可寻。相处的细节,一次次对于过去纠葛的拉扯与交谈,那些情绪的互相宣泄,他被背着一步步走回家的那个夜晚,他靠着林远琛手臂昏睡到清晨醒来的那一刻,虾汤面的滋味,散落在沙发边的材料......所有一幕幕划过心头的都是碎片,边缘锋利,可每一片都清晰透明。   甚至,连惩罚的方式......   想到的时候,自然地有点难为情和尴尬,但也同样的勾出了陆洋的好奇。   “以前陈院带学生的时候......会...会动手吗?”   程澄听到他的问题,就露出一脸觉得荒唐的表情。   “当然不会,陈院那样温和......”   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陆洋知道一点他的事情,所以见他欲言又止,并且识相地没有再追问。   程澄叹了口气。   “远琛可能是因为家庭......但陆洋,我看着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很多事情,起码他对你的看重,我觉得是不用怀疑,而且他......真的也改变挺多的。”   说到底是别人的事情他也没有打算插嘴太多,又从一旁拿过另外一个大一点的盒子,“这个才是我之前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这个你一定喜欢。”   陆洋没想到还有东西给他,才刚拆开,就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   “手柄!哇!这个好,这个不便宜吧!可是我哪有时间玩呀?”   真正高兴的时候还是露出了孩童一样的喜悦,程澄看他喜欢,也笑着玩笑道,   “你又不是一直会当住院总,再说了想玩的话,时间还挤不出来啊。”   话音刚落,就传来了敲门声,程澄还嘀咕着科室考试这么快就结束了,正怀疑着何霁明那笨小子怕是都不会写就提前交卷跑回来,结果门把拧开,是林远琛站在门口。   他换好了正装,面容上保持着似乎是天生的淡漠和冷静,陆洋坐在里面看到来的人是谁后,立刻有些无措的站起来。   这场景有点熟悉,但这一次林远琛的表情仿佛是意料之中,看向他后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目光又回到了程澄脸上。   “你把他叫下来这么久,科室有什么紧急事情他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怎么办?还有,”林远琛用手里的公文包指了指桌上的游戏手柄,眉间紧蹙“生日你送他这个干什么,他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去玩这些?”   陆洋看向林远琛的眼神都带着意外和讶异,他没想到林远琛竟然会记得自己的生日。   “他有时间就玩,没时间就放起来,你管他呢。”   程澄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老喜欢摆出这副控制别人的模样,林远琛也懒得跟他争辩,看到了桌上那个很贵的手表,也没说什么,只是带了个消息给他。   “我现在马上要去医学院开会,晚上我准备去机场接大师兄,到时候你收拾一下也过来吃个饭吧。”   说完又对着陆洋淡淡说道。   “话谈完了,就赶紧回去科室,你今天还要给他们开文献学习会,不要忘了。”   说完就转身离开,没有久留,还是雷厉风行的风格。   程澄看着林远琛利落干脆的背影,“啧”了一声,低头把冲泡好的茶端一杯递给陆洋,过了一会儿,就见小孩子像是纠结过后下定了决心一样,站起身仓促间对他说一声抱歉,就匆匆跑了出去。   可能是为了赶时间,林远琛走得很快,没有走急诊的门出去,而是往门诊的方向穿过走廊,要往停车场去。   身边来往的熙攘人流在这一刻都仿佛在眼里虚化了一般,陆洋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前方那个隐约的身影,脚步疾快穿梭着绕过人群,眼底和心里都仿佛有着迫切的想要表达的意思,他追上了林远琛的步伐。   “老师!”   在门诊二号门的门口,陆洋叫住了他,声音有点大,一旁的路人有些听到了都带着好奇的望了过来。   林远琛转过身来皱着眉看着他,也往旁边走了几步,眼神示意他跟过来,不要挡在台阶前路中间,看着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又一脸急切的陆洋问道。   “怎么了?”   声音里淡淡的漠然还是让陆洋心里一紧,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我...我昨晚问过老师的,有时间的话,我想跟老师谈谈,不知道今晚......”   “你想谈什么,长话短说。”   依然冷淡,就连目光也似乎是故意不带着任何情绪地看着他,陆洋一下就被这样的态度逼得话语都卡顿支吾了。   “我......我是想说上次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不太能接受老师直接联系我父母,但是我从来没像老师说的那样,没有把你当作......”   “陆洋!”   心里的火气还是被激起来了,林远琛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但怒气还是迸发在话语里面,甚至连医院门口路人的视线也不在意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我女儿三年级,南南她这个年纪,她的老师才需要采用这种沟通方式!你呢?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成年人,但你这段时间处事也好,面对我的关心也好,是成年人该有的方式吗!”   “你说你并不是没有把我当做老师,但是你想想一开口就是不想欠我的,不想麻烦我,陆洋,你是怕我到时候跟你讨债吗?”   一边训斥着,看着小兔崽子脸皮薄在这种公共场合挨骂一下子红了脸,头都不敢抬,林远琛只恨不得揪着他扔回办公室,直接抽皮带教训,可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是忍耐下怒火正要开口,就听到陆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   “是,是我最近遇到了很多事情,我没想好怎么处理,也...也压力很大,我想要多一点时间消化,所以我才会觉得老师突然联系我爸妈,或者我接受太多帮助,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   “可是我心里一直都是愿意跟着老师的,我一直...一直都是愿意的。”   越说,哽咽越是明显,纠缠着许久的犹豫不定,优柔寡断都变成了一句瞬间红了眼眶的话语。   颤动的眸光里包裹住了所有的愧意,委屈,不安和焦虑,情绪都化作了一抹没来由却强烈的迫切,想要打破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屏障和长时间以来所有互相试探时的保留与余地。   夕阳似乎把他的脸庞连着心头都映照得通红发烫,他的双眼里一汪涌上来的温热清澈见底,分分寸寸都是从很久以前就紧紧攥在手里的真心。   心间一点点慢慢晕开的暖意,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吝啬于直白地表现,林远琛干咳了一下,眼里也有一丝摇曳着的轻颤,只是细微得几乎不可查,他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但语气里还是些微地平缓了一些。   “你先回去,我现在要赶过去开会。”   小孩子在这种时候,却突然有了几分执着。   “那程哥...啊,程老师给的手表,我...我能收吗?因为他说是有一定的意义在的,我......”   看着小兔崽子笨拙又踌躇的样子,林远琛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但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露。   “他送你,你就收下,先回去科室,我晚上事情都处理完会过来的。”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陆洋看着住院总手机里传来消息,科室的住院医晚查房已经在等他了,只能抹了抹眼睛有些怅然若失地往回走。   手里捏着手机还在想着刚才林远琛的反应,却在刚走回门诊大厅的时候,听到了身后无数声尖锐的,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划破了原本宁静的夕阳,骚动与喧闹如突然涌起的万丈浪潮般顷刻涌来。 第65章   ——接上——   就像他年幼时跟着父母去海滩边的那天,陆洋依稀记得自己不停地在沙滩上奔跑,觉得自己学会了游泳,这样的深浅根本不足为惧,便一直往浪花的深处走去。   结果一个浪头打来,将他淹没也把他卷到了更深的地方,双脚踩空,如同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海,意识混沌模糊,只留下耳际如同金属撞击的嗡嗡鸣音,头脑发麻,恍惚间失去感知。   光线透过水波的层层折射变得隐约而微弱,大量苦咸带着腥气的海水不停地灌入口鼻,浸没肺部,呼吸的每一寸牵动都无比痛苦。   “伤者男,本院医生,38岁,锐器刺伤,创口位于左胸肋间靠胸骨缘,P120,r32,脸色白四肢冰冷,血压还在下降,颈静脉怒张,出现创伤性休克状......”   闭上眼睛,听觉又仿佛是被包裹进那在海边拾起的不知名海螺里,声音空洞又带着虚无感,以前家长还会骗说那就是大海里的动静,其实也不过是空气共振的轰鸣。   那阵阵声响里,渐渐透露出清晰的对话,急切紧迫,每一声都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一样。   “剪刀!快快快!给他衬衫剪开!”   置管减压,皮肉创处狰狞骇人。   是程澄的声音,每一句都在催促,火气无法克制,句句都是快要崩溃的愤怒与焦虑。   陆洋仿佛已经失语,他一直没有说话,低着头只是双手不停忙碌着抢救,视线始终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没有血色的容颜。   “配500的,赶紧赶紧,诶诶不是,不是!操尐他妈的你们到底懂不懂啊!你先给他把这个药给他推了,然后再去配!”   “现在血压多少?”   “80/65,静脉开了静脉开了,赶紧!快快快!”   “手术室麻科那边电话打了没有,让胸外和心外的都直接过去!”   泡沫。   眼前,在已经虚化的视线里升起来的是无尽的泡沫,冬夜下的海面,幽深黑暗,冰冷彻骨,他的喉咙被紧紧扼住,明明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都很熟悉,但在此刻却无比陌生又冰冷。   “纯氧继续打,血库联系了没有!怎么还没送来!”   “到了到了,血到了!手术室备血也送去了。”   “加温加温器,快点,容量在扩了没有!”   “挂上了挂上了。”   程澄的额头上都是冷汗,赶过来时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穿,衬衫整片背部都湿透了,衣服前面大片都是刺眼的殷红,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一脸的焦躁忙乱,大声喊着。   “人呢?人现在知道伐?有意识没有!看一下瞳孔反应!陆洋,你赶紧......”   一边叫着人,在回头的时候,他的话语却顿住了。   陆洋的眼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流淌不停,泪水沿着脸庞不停地滑下,一股接着一股全都潮湿在白大褂的前襟上。一直保持着镇定与清醒的面容下,是茫然无措惊惶不安的眼神,恐惧无所遁形。   但就算泪流满面,应该做的每一步操作都还是如同肌肉记忆,手上立刻接过刚送到的血浆包,直接塞进衣服里,双手一起捧着用胸膛暖热着。   像是怕让程澄觉得他太慌张碍事,把他赶出去一样,立刻努力地镇定下表情,才开口说道。   “...血太凉了,要等一会儿......”   嗓子都如同粘连在了一起,每说一句话都是拉扯般的艰难,心脏在不停地抽痛。他的声音颤抖,伴随着不知是第几度涌出眼眶来的热泪。   程澄心中叹了口气,但还是焦急地问道,“现在心外能下来的有谁?”   “心外现在三位主任在手术中估计走不开......”   “苏教授因为要跟老师一起去学院开会已经走了,还有刘教授今天在中心分院,都已经在联系了......”   然而所有的话语都像是被湍急的水流所包裹,就算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话音,落在耳朵里都像是隔着层层的屏障听得并不真切。金属撞击后的耳鸣又从隐约渐渐变成尖锐,几乎划破耳膜。   “现在晚高峰,妈的等人回来黄花菜都凉了!”程澄骂了一句,“先打电话去手术间问,直接让手术室准备7号急诊间给我,十五分钟内,我人要进去,片子呢!片子出来没有!”   刚说完就听到病床上传来微弱的一丝回应,程澄立刻俯下身,看着面前脸色苍白如纸,意识模糊的人,他大声唤着。   “远琛,远琛,你知道我是谁吧?远琛?”   回应非常模糊,眼睛也仿佛艰难得睁不开。   “听得伐?听得到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院办的领导和胸外普外的主任在急诊危重抢救室的门打开后,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多科室的评估会诊,因为每个人都带着无法压制的怒火而更加紧绷。   所有人的心在这个时候都被紧张地如同吊起来般,陆洋站在外围,依旧是跟床边的住院医和护士一起,一包接着一包暖着放到胸膛的血包,胸口因为不断地接触冰凉的血液制品被冻得一阵阵生疼。   目光不敢离开床上的人片刻,眼眸颤动着不停流下眼泪,但手上戴着无菌手套,他没有办法擦去一直模糊视线的眼泪,只能一直放任不管。   就像上次抢救刘晟医生一样,所有人都在配合着程澄的调配和节奏,心电,床旁CT、超声,一样一样检查结果全都在快速确认,用药配伍,医嘱一道接着一道在下,药物通过推注和静滴不断的渗透进血液循环中,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是争抢过来的。   嘈杂喧嚣,人声的交错起伏落在陆洋的耳朵里都仿佛被消音。   身体悬浮在深不见底的水中,手脚冰冷得就像被桎梏住一般沉重,窒息感让他还在不断挣扎,然而陆洋在水中只觉得自己无法控制地不断下沉,所有的求救都是徒劳,他只能望着光线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一丝也被深海吞没。   窗外的夕阳渐渐隐没最后一丝晚霞,夜幕降临,在被刺伤后送进急诊的第23分钟,经历过一系列抗休克治疗的林远琛被推进了急诊手术室,外科现在在院最精英的几位主任都已进入手术准备室。   程澄的声音回归沉着,继续说着接下来的安排。   “叫陆洋进来给我当助手,苏主任被堵在门诊前一个路口可能没那么快,让现在在做搭桥的韩主任手头结束立刻来7号术间。”   院里的领导原本在场的,刚刚赶到的,如今全都守在手术楼层最大的办公室内。外面的世界里,现在所有爆炸般迅速扩散的纷扰都被完全阻隔。   手术团队是以最快的速度组建起来的,程澄就算许久没有上过手术台,但所有上级医生对于由他主刀这件事似乎都没有任何的怀疑。在术间,麻醉科的教授也已经在调整着泵入的药量。   换刷手衣,洗手消毒,陆洋面对着镜子里自己已经擦干了泪水的脸,一次一次用力地把手搓得通红,紧咬着牙关,连带着太阳穴都在抽痛,似乎只有这样才用痛楚生生逼下还在不停上涌的泪意。   脚踩过感应区,张开手术衣穿上,戴上手套,台上已经铺巾消毒,他深深地呼吸着,走到了手术台边。   无影灯打开,程澄在台边宣布手术开始。   就算是长久离开手术台,但程澄每一次落刀切开,牵拉探查都娴熟干脆。   陆洋站在台边,跟另一位胸外的主治医生一起做着这台手术的助手,看着刀尖从左胸外侧第4,5肋间没入了自己老师的血肉,一点一点切割开,皮肤连带着肌肉被撑拉,胸膛里的殷红一点点暴露出来。   眼眶酸热,每一次心跳都疼得几乎失去呼吸,口罩下,他紧咬着嘴唇在硬生生地忍耐着,眼睛睁大,生怕一闭眼泪水就会滚落,打湿了口罩,甚至造成污染。   淡淡的咸腥和铁锈味,不知道是从鼻腔蔓延开的,还是从嘴里一点点裹上感知的。   韩主任也在这时候结束了手上刚才正在进行的手术,跟匆匆赶到的苏教授一起进入了术间,看到不久前还在手术台上跟自己一起工作的同事,现在就躺在手术台上,两个人也是一脸的凝重。   但现在都没有多余的话语,整个术间的气氛沉重又安静,不仅仅是抢救伤者时令人屏息的紧张,悲凉像是渐渐弥漫开的重雾笼罩着手术室里所有奋战着的人。   胸外科的主任配合着程澄的动作,仔细地探查肺部和纵膈是否有损伤。   目光所及的术野内,心包因为急性压塞而微微发紫。   “来,准备吸引。”   程澄的声音平稳,即便是面对切开心包后涌出的鲜血也没有慌乱,手指探进血肉间触碰摸索,对着确定的位置压迫住处血口,操作有条不紊。   “线准备好。”   “继续吸,没事,继续吸。”   心包内的血凝块慢慢被清理出来,心脏的跳动在不停地减压之后缓缓恢复着力度,程澄抬头跟麻醉科主任确认过之后,开始进行下一步。   裂口进行缝合,带着垫片的缝线连着细如发丝的针钩,夹在持针器上,被递到了程澄手里。   进针、拉线、打结,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将破损的创口缝扎闭合,持针的手法,从习惯到角度都无比的熟悉,缝合的精巧与速度是一脉相承的感觉,在一瞬间又让陆洋仿佛回到了过去漫长岁月里的任何一台手术。   手里拉着钩,看着上级医师们在林远琛的胸腔里完成着伤处的缝合,陆洋只觉得那每一次针钩刺入后带着缝线穿过的都是自己的皮肉,如同凌迟一样的折磨让身体的每一处都寒凉至极,对痛苦和泪水的忍耐让他的颈侧和额前都细微地暴起了青筋。   所有操作完成,心外科的两位医生接过,继续检查是否还有忽略的出血点。   看着监测的体征一直保持着稳定,血压慢慢回升,心率脉搏都渐渐趋于正常,所有人才缓缓地松下一口气。   程澄在这个时候深深地看了一眼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人,然后抬头对着看上去一直冷静又平稳地拉钩辅助的陆洋,沉声说道。   “你来收尾。”   陆洋作为心外的住院总,承担手术的助手,其实程澄这个安排并没有问题,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陆洋是林远琛的学生,这个时候这样的话语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韩教授忍不住开口想说让自己带的助手来做就好时,却听到陆洋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是。”   外科手术中的关胸关腹,最后缝合是每个医生在住院医和主治医期间必经也是必要的训练与工作,陆洋做过上千台收尾,他的手也因为林远琛的训练极为稳定。然而现在面对着自己老师的身体,指端还是难免有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程澄没有离开,也没有任何一位上级医生离开,陆洋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持针器,看着眼前被切开的皮肉,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   每一次针尖刺入,泪水就汹涌地冲撞一次他眼眶里隐忍的堤坝。席卷,积蓄,震颤,动摇,快要坠垮的防线一直在苦苦支撑。   他的老师,他骄傲的优秀的老师,在夕阳下脆弱得像是一张纸一样倒在血泊里,涌动着的鲜红血液从他白衬衫下胸膛的破口不断地渗出,怎么按压都止不住的血柱,鲜艳得让陆洋几乎失明。   大量的失血快速地透支着体力与意识,因为没有防备,尖锐的刀锋侵入得很深,动脉破裂。   陆洋接诊过无数从下级医院转诊上来的心脏外伤病人,都是在初诊医院急诊里先做处理,他们接到后,继续抗休克补液扩容,然后迅速联系上级开手术室,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却在这一次无比惨痛地知道了被刺伤的那一刻,是怎样的情形。   缝合得很顺利,每一针落得都很平整,他的技艺和基本功扎实又稳健,然而心里不停回响着的都是自己当时抓着林远琛的手,像是溺水的人一般发出的声声绝望呼喊。   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师父,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没有回应,站在旷野的荒芜与仓惶感在心里不断地弥漫,凛冽的风不停地倒灌入胸腔。   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儿,每个瞬间都在摇摇欲坠,过去的每个刹那都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的勒住他的心脏。但医生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手术台落泪就是失职,陆洋艰难地忍耐到胃部都不断地阵阵涌上呕吐的反应,可他始终用力地睁着双眼,连眼尾都红透了,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晚间八时十五分,手术结束,林远琛被推出了手术间,送到了心外科ICU单间监护室。   ————————————————————   日复一日,将很多人关在里面工作的巨大机器,在这个时候就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失去了任何阻拦的能力。   警方,媒体,公众,舆论,各种各样的信息开始不断地输入输出,不断地扩散。窗外聚集的人群迟迟没有散去的吵嚷声,警车停留在大门一道道映在窗户上的红蓝光柱,手机开机后不断震动的动静......现实开始发挥起巨大的拉力,将他从深不见底的海浪里拉拽而起,重重地摔在岸上。   空旷的安静的走廊,就像陆洋回忆里的那个深夜一样。   他一身湿汗,颤抖着从手术休息室里走出来,几乎脱力,背靠着浅蓝色的墙壁缓缓下滑,跌坐在地上,双眸如同失去了一切色彩与生机,黯淡又彷徨。   好冷。   冷得每一寸血液都仿佛在缓缓冻结,五脏六腑都渐渐停摆。   吹在身上的风卷走一分又一分温度,陆洋弯曲着膝盖蜷缩着,浑身不停地打冷颤,明明还不是寒冬,却像是一丝不挂地被埋在雪地里一样冰冷。   关珩是匆忙赶来,看到科内参与手术的或是在五楼守着结果的医生护士,都已经回了科室,但在九楼却迟迟没有看到陆洋的身影,他跑下来寻找,果然不出所料地看到呆坐在手术室走廊的地上,双眼失神,表情呆滞的陆洋。   关珩也难过着,红着眼睛,跑过去没敢碰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陆洋......”   没有答话。   “陆洋,你还好吗?你先起来,我们先回九楼。”   没有动作。   “你老板被送进去CSICU了,你得跟去看看吧。”   依然得不到回应。   关珩伸手去想把人拉起来,但陆洋全身几乎无力瘫软,沉重得让他根本拉不动。   “你别这样,兄弟!出这种事情,医院几个门都是人,现在科室也是一团乱,你个住院总你得回去安排吧!身上还那么脏,赶紧去洗个澡!”   胸腹处有一片暗色的血渍,是刚才在台上沾染的,即便是隔着手术衣,也浸透了他的刷手服。外科里,出血多的手术有时候很难避免这样的情况,但陆洋这次并没有像之前遇到时一样,赶忙换下衣服后洗澡。   他眼里漫开薄雾,坐在地上,手紧紧地攥住那一片血渍,按在自己的胸口。   “这是我老师的血,一点都不脏。”   陆洋声音很轻也很遥远,甚至带着一丝缥缈的虚无。   关珩心口一窒,仰起头望着刺眼的白炽灯光,忍着心里的难受叹着气,无可奈何地看着面前明显是精神已经崩溃了的朋友,意外来得突然,轻易地就能把人击溃。   这一幕在他眼里也无比熟悉,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慌忙赶过来,找到了蹲坐在手术室外失魂落魄的陆洋。   但现在的情况毕竟不同,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关珩着急着正要开口把他骂醒,却见陆洋终于还是撑着地板,红肿着双眼,脸色如纸,努力地站直了发麻的双腿,声音沙哑。   “我换了衣服就上去。”   自己的衣服上也都是血迹。   那一件白大褂已经不能穿了,整片衣摆都被浸染,要交医院回收清洗,陆洋换了另一身干净的刷手服,看着那片血渍,紧咬着牙放进了回收口。   手机划开,今天的事情已经变成了一条条新闻推送和热点,微信里有父母担忧的询问,有工作群里一条条从院办发出来的通知,陆洋锁屏之后,大口地喘息了许久,依旧摆脱不了胸口的闷窒和缺氧,但在踏进科室面对一张张面容上的悲愤,难过和沮丧时,他还是保持着一脸的镇定和平静。   上级领导和大部分二线值班医师现在都在心外科ICU里守着,对面的行政楼也鲜有的到了这个点依然灯火通明。   陆洋在科室内夜班住院医和护理的紧急短会上,声音冷静,重复了一遍工作群内的指示,各司其职,做好本职工作,不要对外过多谈论这件事情,谨慎应对,一切等通报。   然后他照常工作,科室的运转不能被影响,接下来排好的手术都需要调整,病人的情况各有不同,能不能接受更换主刀医生,能不能承受延期,都需要一个个考量商谈。   吴乐担忧地端了一杯刚泡好的咖啡放在他的手边,陆洋抬着肿起的双眼,道了一声谢谢。   “师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摇了摇头才发现自己的肩颈都已经僵硬。   “不用,你今天不是夜班,照常下班回去就好,一切如常。”   “不,我不下班,”小姑娘明显也是哭过了,脸上的低落完全隐藏不住,“我可以帮着干些杂事,分担一点的。”   “没事的,不用这样,回去休息吧,今天你们一定也吓到了。”   “不...我可以的。”   关珩凑了过来,把陆洋手边本来准备给科室内规培或实习的医生们开文献学习用的资料递给了吴乐,“好啦,那你就帮着你陆师兄翻译翻译,整理整理,明天他就可以直接用了。”   “嗯,好,我知道了。”   吴乐立刻接过,把资料拿进了值班室。   关珩拍了拍陆洋的肩膀,“小姑娘这样子,你给她点事情做,她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群里又发来了通知,敬茶需要知道一些情况,今晚或是明早估计会上去科室内做一些了解。   只要一打开手机,所有新闻消息的推送又再度蜂拥而至,陆洋看着那一个个“伤医”,“恶性事件”,“行凶”这样的字眼,就觉得每一寸神经似乎都绷紧得就要断掉一样。   但视线移到电脑上,这样的新闻也占满着头条和弹窗。   直到凌晨四点,见过了好几位病人和家属,处理完许多事情之后,陆洋才有空钻进卫生间里,好好地洗一把脸。   镜子里的人双眼已经肿得像是核桃一般快要睁不开了,憔悴得几乎破碎的脸庞,晦暗的眼神与神表情都浸润进手里捧起的一汪汪冰凉的水里,陆洋不停地将水花拍打在脸上,直到痛觉复苏。   连抽了四五张纸胡乱地擦干净脸上的水珠,他才深吸一口气,走出来往心外ICU过去。   情况都很稳定,值班室里现在只留下了两位科室的值班医师和心外ICU的两位主任,江述宁刚刚在里面记录过数值,扯下无菌衣走出来,看到陆洋,相视相对也是默然无语,发生这样的事现在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述宁神情沉重,走过他身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作为安慰。   陆洋在护士站里的交接房间,换上了无菌衣和帽子,消毒过双手,踏进了单间加护病房。   仪器的声音非常规律平稳,病床上的人也正安静地沉睡着,气管插管还没拔出,静脉输液泵也在缓缓地将药物通过一条条管道输送入体内,屏幕上显示着每一项体征的数值和波动。   直到现在,陆洋依然不敢相信病床上这脆弱得像是一片被秋风吹下来的落叶一般的人,是林远琛。   老师很多时候都是强大又严厉的模样,他不会垮,他不会被打败,自己只能追赶只能仰望,他是岸边永远矗立的苍苍大树,而自己不过是一次次努力却始终够不到河岸的涟漪。   但现在一切崩塌,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即便是面对着林远琛,他也无法确认这一切是真实的。   陆洋缓缓靠近了几步,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老家。   他的家乡其实的确就像传闻中的一样,很多人都很迷信,求神祭祖,有各种各样的讲究和名目。   小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这些东西很落后,他无数次说过等到一代又一代思想进步,这些都会慢慢消亡。   马路中央阻塞交通都不能换地址的神庙;一到重要节日大街小巷就弥漫开的熏人刺鼻的香火味道;为了在好时辰参加所谓迎接家神从天庭回到家里的民俗活动,即便觉得荒唐也被逼着半夜四点就得起床......很多时候想起来,他只觉得这些都是跟家乡在国内很多人印象中重男轻女的风俗一样,是甩不开的愚昧符号与标志。   他在考研时,母亲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在家里烧上一堆吃不完的菜,摆上瓜果拜家神和祖先,最后可惜地浪费掉,甚至认为他考上这么厉害的学校,也是离不开虔诚的供奉下祖先和神明庇佑。   陆洋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清理着一沓沓复习资料和贺银成编写的书籍讲义,对母亲的论调嗤之以鼻,说着他能考上这里,是因为自己的拼搏和韧劲。   然而现在,面对着病床上的林远琛,陆洋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乞求过这个世界上能有神明,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祈祷过自己以前跟着大人烧的每一炷香能起作用。   能让林远琛好起来,能让一切没有发生,能让自己回到昨天下午五点,回到几天前甚至几个月前。   他会走在林远琛的前面。   他会在知道母亲生病的时候好好沟通让母亲到上海来,他会把自己所有的担忧和顾虑,把自己所有的压力一点点整理清晰,缓缓地跟林远琛商量清楚。   他甚至会告诉林远琛,不要收治这家人,不要去踩这趟浑水,一切都不要有开始,他们可以开介绍,可以建议他们去别处试一试,为什么!为什么当时要收治楷楷!为什么当时要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去探讨新的术式!   眼里的后悔和恨意快要将陆洋吞没,他蹲在监护室苍白的墙边,无声地痛哭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任何答案。 第66章 (上)   行政楼的办公室内,临时长会刚刚结束,颜瑶揉了揉昏胀着,一跳一跳地抽痛的太阳穴,一边慢慢地往停车场走。现在是半夜两点,但外面却完全不平静,手机里所有的消息都似乎夹带着探询,每个提问都像是包裹着一个个看不见的话筒递来,她只能选择一概不回。   即便所有直属附属医院的心外科主任群里,老韩已经报过两次平安,闫怀峥还是坚持亲自上去了一趟心外监护室。   颜瑶没有去,她就站在地下停车场入口旁的吸烟区等待着,手里是细长的南京,淡蓝色的包装是重新拆封的样子,一根接着一根,夹着烟的手撑着额头,黑夜本就看不清表情,现在她低着头脸庞被烟雾模糊后,更加看不到是怎样的神色。   远处的外科大楼似乎也被香烟袅袅散开的雾气虚化,橙色昏暗的路灯下,颜瑶的双眼其实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直到慢慢靠近的身影快要走到面前,才把手里的烟踩灭在地上,抬头看向了面前的人。   闫怀峥走过来的每一步虽然始终保持着冷静,但眼里的阴沉还是泄露出了他此时内心的怒气。   情绪在走到颜瑶面前的时候还是很好地收敛了起来,面对着师妹眼睛里不再有任何克制的担忧和害怕,闫怀峥朝她重重地点点头。   就像是只有闫怀峥这里给了肯定答复,才能真的算数一样,颜瑶猛地松下一口气,整个人才终于从一直高度紧绷的状态里松懈下来,热泪盈眶,捂着嘴几乎站不住,努力地深呼吸了几次才稍稍平静一点。   拥抱很有分寸,轻轻地停留过就撤开了。   颜瑶的崩溃也仿佛只是一瞬,她很快地擦干眼泪,没有失态,语气也恢复了理性。   “咱们今天先早点回去吧,明天我还得回医院安排一下,最早下午才能过来。”   闫怀峥脸上许多情绪也渐渐隐去,回归到平静,但看她刚才的样子,做师兄的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要我来开吗?”   摇头。   “不用,没事,我可以。”   闫怀峥也不强求,一边跟颜瑶一起往停车场里走,一边讲着接下来的打算。   “明天我先过来这边,要看一下他现在手上的手术排期,应该还有预约复诊的病人,秩序要马上恢复,一刻也不能拖。”   “你上去科室看过了?”   “没有,我只去了病房看了看他,老韩说现在科室里的年轻孩子都挺靠谱的,很多事情手下的助手都开始整理安排了。宣传口的人现在应该还在开会,现在咱们也别说太多,”闫怀峥的话语有一丝带着不忍的停顿,“对了,远琛的父母联系了吗?”   “老师跟他们联系过了,但......要大后天才能过来。”   打开车门的动作一顿,闫怀峥皱了眉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置信。   “大后天?”   “对,老师说,伯父在医院走不开,最早也得大后天。”   再忙,唯一的儿子作为医生被刺伤,现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怎么说也得尽快赶来了吧!   看着闫怀峥的眼里流露出愤怒,颜瑶却只是一直叹气,车发动之后,打着方向盘缓缓倒出车库。刚才来得太急,车停得有点歪,现在出来也得小心点不能蹭到墙壁。   驶向车库出口的路上,颜瑶悠悠地说道。   “其实等情况稳定下来再来,也许是好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远琛跟他爹......”   “再怎么样,人现在差点就没了!要是刀口再偏一点弄个心脏贯通伤,要是没有保安和几个医生护士及时冲过去,要是没有在医院的门口,要是那个女人没有自己都被吓得摔下台阶,而是跟其他那些人一样,丧心病狂连砍几刀,远琛能等他大后天再来吗?”   “那还来干什么?来送他去殡葬馆烧吗?”   语气很冲,听得出他现在的愤慨与不满,但颜瑶侧过头看向闫怀峥的时候,还是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非常沉重而深刻的伤怀。   也许是因为闫怀峥有过这样赶到的时候,只能帮着操办后事的经历,所以每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都锋利得像是在往自己的心口一把接着一把地刺入尖刀一样。   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   话题沉重,现在这一刻谁都需要安慰,谁都无法安宁,所以沉默成了唯一的出路,安静在车内绵延了许久。   车子开上高架前的十字路口,颜瑶在等待时,划开了手机的锁屏看了一眼消息。   红灯变成绿灯,车子继续向着陈院家的方向飞驰。   “老韩说,科室很多事情都做了安排,你明天去接就行了,现在在排队的手术资料稍后传给你,详细的明天科室会议再说。”   颜瑶说着,视线望着眼前夜幕下的长路,高架上一个个油绿的指示牌伴随着车子的飞驰一块块迅速掠过,起伏转弯仿佛看不到尽头。   “老师也很难过,你多安慰一下他吧,陈媛带着南南虽然在准备手续了,但毕竟也没办法马上赶回来。”   刚才的苦闷一直迟迟没有从心里被驱散,闫怀峥过了一会儿才回复了一声。   “我知道了。”   刑拘的公告,蓝底白字在网络上被不停转发。   微博上有人甚至挖到了这个嫌疑人的详细信息,生平经历,家人联系方式,把这些全都放到了网上。   这件事在网络上如今就如沸腾一般,向着各个角度,各个方向不停发酵着。然而楷楷的父亲就像是人间蒸发了,没有露面,也没有再来理会过仍旧躺在监护室里的楷楷。   头条和热搜并没有因为深夜渐渐寒凉起来的风而降温。   不仅仅是本校,很多医大和医学院,都有学生在自发地在操场上聚集祈祷。微博上刷到的,有已经不知道是哪来的营销编出来第几种版本的故事了,有无数愤怒的指责和一句句激动的质问,也有不一样的疑惑与质疑。   吴乐站在窗口看到楼下门外的封锁线和聚集的人群,一直停留着的警车,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机,片刻之后还是把窗关上,走回了办公室。   风暴的中心很寂静,大家都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   关珩在准备明天护理晨会的内容,明早所有的护士都会来上班,突然降临的特殊时期,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工作安排调整更需要思路清晰专注,但看到吴乐没回家,一整夜都没睡,他还是分心开口劝了小姑娘两句,让她去休息室里躺一会儿,然而吴乐摇了摇头还是在桌子前坐下。   按照之前文献学习会的流程,不仅仅是对sci文献的阅读分析和感悟,还有各种写作技巧知识点的总结讨论,以及与许多相近课题的文章的对比解析,陆洋准备的资料其实还不够完整,她想着自己能做一点是一点,可以帮着搜集整理。   对于整个科室而言,现在可以算是至暗的时刻,领导着科室的权威倒下,经历了作为医护最为担心与恐惧的噩梦,人心惶惶在所难免。   “还好吗?”关珩问了一句,又说道,“其实遇到这种事情,谁能不害怕?没关系的,如果需要发泄出来,也不用忍着。”   但关珩想着给小姑娘拿点巧克力递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在吴乐的脸上看到软弱。她脸上的愤慨与冷静交织纠缠,像是在极力地克制,可话语的每一字还是藏不住尖锐。   “我其实并不觉得害怕。”   女孩子的声音很坚强,没有颤抖。   “他们给楷楷他妈编了很多事情,说她在带着孩子看病的时候,被医院歧视,被自己的老公家暴,他们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都不想无缘无故去当大奸大恶的人。”   “说到底还是医院看病贵,看病难,又扯到到现在都没看到楷楷的父亲,开始讨论丧偶式育儿,说他妈妈肯定是被逼疯了,才会这样想同归于尽,都在可怜楷楷,在担心楷楷怎么办。”   “当然,更多的人都觉得很愤怒。   即便更多的如同浪潮般的声音都是在为伤医而觉得悲愤,在抨击在呼吁,但所有评论,一字一句看在眼里都像是一片接着一片丢在心间脆弱的防护罩上的瓦砾,不断地在加深着承重的压力,她看到一道道的裂痕在玻璃罩上横七竖八地裂开,却无能为力。   PICU在傍晚的时候传上来消息,楷楷已经拔管,呼吸很好,心功能也在渐渐恢复。   “可是就算愤怒有什么用呢?这样的事情还是在不停发生,难道楷楷他妈走投无路是我们逼的吗”   浪潮有汇集着席卷呼啸而来的时刻,便注定了会缓缓退去,回归平静无痕,谁来收拾满目疮痍?谁能面对被卷走的希望和生机?   说到这里,吴乐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关珩,她的双眼依然像之前一样晶莹明亮,在她清秀的带着隐约倔辈感的脸庞上,就像一段沉静地流淌着的星河,但此刻那双瞳孔间充满着摇摇欲坠的困惑,像是在问关珩又像是在问她自己,无声又刻骨。   科室走廊的一排排座椅前,平日里放着新闻放着电视剧给探病家属或者是下床走动的病人们看的电视,仍旧在重播着地方台的新闻节目,熟悉的场景下已经拉起了禁止进入的警戒线,路人的目击采访,嫌疑人打了码的身影,即使是关闭了声音,但在这个静谧的黑夜里,也依然刺耳又残忍。   心外科监护室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所有人在进入值班室或是进入单间重症监护内,看到陆洋穿着无菌衣,一直在里面忙碌许久都没有离开的时候,也难得的都没有出言阻止。   监测指标、进出量的记录,管道的检查,从四点左右进来到天光破晓,陆洋一直站着,一刻都没有坐下来过,就连负责护理的两位主管护师,做着定时的雾化吸痰,都让一边看着的陆洋几乎屏住呼吸,紧张焦虑一直紧绷着他的头脑。   有创血压血气监测,深静脉置管,输液泵镇痛泵管道,胸腔引流管......一条条通路连接着林远琛的身体,仪器在床边运转,生命仿佛丧失了尊严与光泽,呼吸间的维持都变成了屏幕上一道道波纹和变动着的数字。   隔着无菌手套,陆洋一次次地去触摸林远琛的手掌,每一次都带着说不出的恐惧与忧虑。   呼吸衰竭,低心排,急性心包压塞,循环衰竭,血容量不足......所有面对过的并发症现在还远远无法排除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   直到整一夜记录的数值全部趋于稳定,术后第一道难关才是闯过。   灰蒙蒙的亮光在窗外苏醒,陆洋因为头晕连站立都不稳,被扶到办公台边坐下,手里握着水杯,疲惫快要将他吞没。   疼痛是在身上突然炸开的,一记接着一记应该是手掌有力又烫热的触感。   不知道是打盹时恍惚间迷糊的回忆,还是他已经累得坐下的那一刻就昏睡入梦了,陆洋只觉得整个人都沉重得很,站不起来,头脑昏沉,意识都在流逝。   脸上的温度和触感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无比真实,也或许是对现实的逃避才会让虚无如此逼真可触。   可能是之前某一次挨教训的时候,但片段陌生,又不像是记忆里封存过的画面。   裤子被拉下来,他趴在林远琛的腿上挨着巴掌不停的掴打。皮肉一阵阵温烫的痛楚传来,他想扭过头去看,又被摁了下后脑勺。   “乱动什么!反省!”   林远琛的声音严厉又低沉,听着就像是不准备轻易饶过他,果然掌心拍打下来的力道又加重了两分,疼得他忍不住呲牙咧嘴地扭动着腰想要逃避。   如果是梦境,怎么这份热辣辣的肿痛会这么真实?   也许这一天经历的这些才是一场漫长的梦魇吧。   也许满目的殷红,不断涌出血液的伤口和后来手术室里的煎熬才是假的。   他就像小时候大人说的那样被“鬼压床”了,踢了被子着了凉,或是吃了很多油炸的东西“火气”旺,就会梦到很多平时根本不敢想象的可怕事情。   现在趴在自己老师的腿上被狠狠地揍着屁股,被训斥被教育才是真实的,所以掌心不断地盖在臀峰,才能疼得他头皮一阵阵发麻。   林远琛的左手紧紧地箍着他的手臂,不许他上身再乱动或是敢大着胆子伸手去挡,陆洋挨着不停落下的掌掴,脸上湿滑,泪水不断地如涌注般滴落在沙发上,喉咙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能是他的姿态乖顺,但哭得有些夸张,所以施罚的人才停下了动作。   “越来越不像话了,还没打几下呢就哭成这样,手术台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看你到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   被狠狠地训斥着,但那双手的力量还是温和着把自己扶了起来,可跪在地毯上依然不被允许拉起裤子。   指腹伴随着厉声斥责,轻轻地抚过他的脸庞,泪水被轻柔地擦去。   目光中明明近在眼前,却始终带着一丝遥远与缥缈感的人并不真实,脸庞,轮廓,体温都像是浮在空气里一样。   是梦,即便是身在其中,他也终于知道这是梦。   然而陆洋就像很久之前做的那样,他伸出手拥抱住了面前的人,带着接受惩罚时的狼狈不堪和酸软得几乎破碎的内心,紧紧地把人拥住。   他害怕一松手,这场梦境就会消失。   对方或许是有点错愕,没有马上做出反应,但过了一会儿,陆洋还是感觉到了手掌轻轻地抚摸上自己的头,指端伸进潮湿的发丝间揉了揉他的脑袋。   “洋洋。”   呼唤很轻,甚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   “洋洋。”   这不是好兆头!   他在这时猛地回想起老家很多迷信的传说和解读。   心里突然在这一刻恢复清明,意识也在这一瞬仿佛生生将他拉扯着惊醒,陆洋倏然睁开眼睛,喘着粗气一身冷汗,胸腔内疯狂般剧烈跳动的心脏,每一声都像是重重地撞击在耳膜,巨大的失重感震颤摇晃了很久,才让他渐渐有踩在地面上的踏实。   值班台边,同样忙了一晚的一线值班护士和住院医生都趴在桌子上,利用着仅有的一点空白时间稍稍补一补眠。   陆洋匆匆站起身,大腿撞在桌角也像是没有痛觉一样,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和提醒,现在是七点二十五分,大群里发了通报和工作指示,小群里圈了几位心外的主任还有他,告知了一声领导带着警察,很快会从PICU那边过来心外了解情况。   陆洋来不及回复,急急忙忙就消毒过双手跑进了单间监护室。差点跟刚完成交班前最后一次记录,准备走出来的住院医师撞了个满怀,对方也被陆洋现在脸上的仓惶吓到,连忙说了好几声“没事没事”。   一切都依然像他离开前一样平稳安定,而且时间上其实也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   心脏也许是因为短时间大起大落的悲喜焦急,还有身体一直负荷透支的工作而隐隐闷痛,陆洋身形摇晃着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眼睛看着床上依然昏睡不醒的人,自己如同脱力一般地瘫软着,肺部缺氧,连呼吸都觉得是勉强。   眼睛里的热泪不知道是从何时在眼底弥漫开的,就连蓄满了之后从眼眶里滚落坠下,陆洋都毫无知觉,脸上的潮湿浸润着口罩的边沿,即便身上还罩着无菌服,他还是生怕会有任何造成感染的可能,不敢靠得太近,但本能还是让他忍不住微微前倾着身体凝视着床上的人。   隔着手套不知道是多少次触碰到林远琛依然温热,皮肤色泽也保持着正常的手心时,陆洋还是坚持不住了,他皱着眉头闭上眼,仰起头努力地隐忍着汹涌而来,瞬间胀满得像是要淹没眼睛的泪意。   林远琛的手指节修长,指端修剪得整齐干净,掌心饱满,这双手无数次在手术台上操控着各种刀械仪器,也同样探查过无数残缺的病变的血肉。从手指到手掌的每一寸神经脉络都灵活又敏感,从手腕连带到手臂都有着极佳的稳定度,病灶也好缺损也好,仿佛一丝一毫都无所遁形。   但这双手,现在就像凡人一样被牵挂着是否会失去血色,生怕末梢循环的异常,生怕温度的下降,生怕手指接触到的皮肤变得冰冷发绀。   脸庞在低下头的时候,微微地靠近了几分那没有任何生气的指端,林远琛的身上一直以来都有着淡淡的,像是家一样温和的沐浴露混合着洗衣液的气息,但现在萦绕着鼻腔的都是医院被褥上消毒液包裹着药物味道的那种冰冷气味。   湿汽缓缓地从眼睛里溢出来,侧脸离着那自然弯曲着的手背其实仅仅分寸之遥,手指关节褶皱的纹路都看得无比清晰。   陆洋多想那平时触摸起来就带着温凉的指节,能像梦里一样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拭去,然而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还是任由眼泪滚滚落下,皱着脸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想把所有的悲切都硬生生吞下,准备回到状态,去科室处理情况。   然而,手背的皮肤似乎的确是要比手心凉一些,触感陌生又熟悉。   眼前一直没有生气的指端微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手指关节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蹭过,泪水沿着褶皱浸湿了纹路。   陆洋内心震动,抬起头,林远琛睁开了眼睛,微弱的光明在那一双眼里,慢慢亮起。 第66章 (下)   『听我在那家医院工作的阿姨说,好像那个女人的孩子免费治,领导还说一定要治好。真是日了,我就问这个钱谁出?hello?不要拿老百姓的医保钱去养杀尐人尐犯的儿子,OK?』   『小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啊,只是就算等他好了,也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妈,要怎么面对别人的目光,而且以后生活工作里很多机会,都会因为母亲被限制的。』   『我妈10.6的手术约的林教授,情况不能拖,现在医院让我们自己选择是否接受换主刀医生,伤医者真他妈的死尐全家!』   『起码读上十几年书才能培养出一个成熟的医生,平常加班过劳本来就辛苦,还碰上这种事情真的是倒霉。这种情况不重判严惩,谁还敢做医生啊,怪不得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医生也不都是好的,庸医害人,医院误诊死不承认也有,只是**必须得用合法手段...』   『人铤而走险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且别他娘的卖惨了,各行各业都很辛苦,又不是只有医生护士加班,老子每天都在过劳,拿那点几把钱,倒是来个人可怜可怜我呀,要是没人敢当医生,怎么不见那些牛逼医学院的分数往下降一降啊,怎么还一大堆医院不是博士连面试都进不了呢。』   『我认识的几个外科医生,讲道理忙归忙,但挣的是真的多,还有灰色收入,而且医生又不是个个都那么高尚,私德有亏的也不是没有,没必要借着这个事情歌功颂德。』   『伤人不对,但医方肯定也是有不合理的地方。』   『作为一个即将规培的医学生,很多评论看下来真的很悲凉也很无奈,也替林主任不值,救人无数,受伤了还要面对这样的议论。』   『重判!重判!没人想知道伤人者有多可怜,杀尐人未遂就该按故意杀尐人判!』   『孩子病重没钱治,女人绝望到发疯伤医,男人始终神隐,可见不要结婚,不要生孩子,远离不幸。』   锁屏。   陆洋不想再去翻关于林远琛目前情况稳定的那些官方通报的转发下,一条条各说各话的评论,干脆趁着开会前的一点空隙,趴在桌子上想要暂时眯一会儿觉,这两日的睡眠都太零碎,身体一直处在快要崩垮的边缘。   刚才林远琛已经醒过来了,现在一大批的主任教授都围在楼上监护室。   他不得不匆匆离开,九楼的科室晨会需要提前准备,在查房之前的他还得走一遍病房,核对一遍夜班记录,工作运转在这个时候更加不能出现差错。   “别睡,你现在这么累,睡下去马上醒太伤身体了,等会儿开完会,跟新头儿说一声,休息一个上午吧。”   一杯热豆浆从旁边递了过来,陆洋抬起头看到是关珩,接过来喝下前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怎么不是咖啡啊?”   “再喝咖啡,你妈的你是不怕猝死啊!”关珩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你一个住院总医师在监护室看到人醒过来,哭着跑出来喊医生,你也不嫌丢人,我看你是真的累到不清醒了。”   陆洋憔悴的脸上终于挂上了一丝笑容,虽然有些难为情。   “哪有那么夸张。”   “监护室俩姐姐跟我说的可比这夸张多了,”关珩又把手里的包子给他,“等会儿你真的得休息一下,不开玩笑。”   “知道了,看情况吧。”   陆洋想到接下来的手术安排只觉得头大。   “你呢,昨天有休息吗?”   “昨晚在办公室或者值班室凑合睡了一,两个小时,乐乐小余他们也是,后来家属又接着闹,没办法得起来去安抚。妈的,陈菁这种时候继续请长假,办停薪留职,牛不牛逼?”   “总好过来添乱,”陆洋皱着眉头闭着酸胀的眼睛养神,“昨晚家属又闹了?都这样了还闹什么?”   话虽然问出口,但陆洋想想也知道,毕竟排好的手术被现在情况全都打乱,作为等待救治的无辜病人也被裹挟了进来自然会有情绪。   科室内的医生护士陆陆续续都进来了,坐满了整间会议室,在闫怀峥还有几位主任走进来坐下之后,晨会开始。   院里今天早上就在群里发了通知,暂时由准备接任新院区心外科主任的闫怀峥教授暂代林远琛教授的工作,同时也会有其他院区的主任会机动过来支持支援。   所有人都望向了坐在中间的闫怀峥。   看上去大概不到四十的面容,神情一直透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淡漠严肃,眉宇间冷峻锋利的气质比林远琛还要深刻,一看就是那种几乎把“精英”两个字写在脸上的人,这样的领导基本上都要求苛刻,不好糊弄,在场许多人眼里都怀着忐忑。   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闫怀峥也没有多说什么场面话,语气措辞都直截了当。   “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把情绪带进工作里面没有任何好处的。”   “一切按之前运转,有旧例的都遵循旧例,后续需要改动的,我会慢慢再说。所有的手术讨论和方案我昨晚已经全部看过,稍后我会跟每位患者和陪同的家属面谈,从昨天开始到现在,如果有工作超过15个小时的同事,不管是医生还是护理同事,上午先换班休息,现在这个关口不能再有人倒下。”   “另外,大家在这个时候,肯定难免会接到很多人对于林主任,对于科室,对于这件事情的打听和评论,甚至有酬的打探。医院内部已经发过通告,也希望大家在这件事上谨言慎行,专心工作,保持好专业素质和修养,对自己负责,也对我们每一位患者负责。”   “就这样,散会。”   会后,陆洋跟几位几个治疗组里得力的主治和副高都留了下来。   “我是科室住院总,我叫陆洋,科室现在每张病床的情况,以及原定的手术安排和暂时的调整所有的资料都发在群里了,后续有修改的,我再重新做,还有......”   “不用,”闫怀峥对他摇摇头,沉声说道,“远琛的电脑和工作的平板都在我这里,里面的东西很全,后续调整先不急一样一样来,等会述宁和小钱都先跟我一起去见病人和家属,你这两天也很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有些无措和犹豫,但陆洋看到闫怀峥脸上不容拒绝的肯定后,还是微微欠身,先出去了。   闫怀峥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轻轻地感慨了一句。   “跟着远琛的这小孩很年轻啊。”   旁边的韩教授也应了一声,“27还是28,是很年轻。之前听远琛说,因为那个意外情况差点就失去这个好苗子,还好后来又弄回来了。”   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一紧,看着闫怀峥的眼睛里也露出几分尴尬,但闫怀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便都很快恢复了状态继续开会。   只是在短短几秒之间的空白,江述宁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心里有些疑惑,但脸上也没有任何表露。   陆洋再度走回了心外监护室。   林远琛在短暂的清醒之后,测过反应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但各项指标都是好的,按照监护室主任的意思是按流程操作,继续观察一阵之后,没问题的话等会儿上午就拔管。   里面的护士正在做着晨间护理,陆洋不想离得太远,在值班室的隔间支了个躺椅,跟关珩的小姐妹借了条夜班用的枕头被就躺下了。   颈枕才刚刚环上脖子,陆洋就已经感觉到意识迷糊了,明明灭灭的光线最后都被眼罩遮盖,就像是在任何一家医院的ICU外,对里头的家人怀着担忧顾虑,带着祈祷和牵挂入睡在长椅或是折叠躺椅上的普通人一样,他渐渐沉坠进了无尽的困倦里。   ————————————   程澄在中午的时候上来了一趟心外科。   不出意料看到了从病房走出来的闫怀峥,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走廊上相对着,某一个瞬间总有种回到了很多年前,还在一起工作时的光景。   跟之前那顿匆忙又随意的淮南牛肉汤相比,今天的食堂吃了这顿饭,就更有怀旧的意味了。   “远琛的情况还可以,不用太担心。”   程澄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勺子戳在糖醋大排上,气氛因为彼此心里似乎都有一些话在斟酌一般,有些凝固,程澄也没有任由这样的停顿蔓延太久,抬起头认真地跟闫怀铮说道。   “虽然远琛对待陆洋用了一些你对吴航的那种方式,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那样对陆洋,他是远琛的学生,不是你的学生。”   “你多虑了,程澄,我没这样想过,”闫怀峥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表情有些阴沉下来,“吴航是我的徒弟,虽然我知道那样方式的确存在错误......”   筷子往餐盘边一放,闫怀峥想到今天早上韩教授那无意间说出的话语,像是怕踩到自己的雷区一样又迅速言止于此的样子,更觉得内心苦闷。   “而且,像我这样做不好师父的人,我以后也不会再收徒弟了。”   程澄本来也不是想再旧事重提去指责他,见他这样说了,也觉得继续讲下去挺没意思,便扯开了话题。   “那你接下来手术的时间敲了吗?”   “下午先做一台搭桥,搭两根,江述宁给我做助手,远琛那个学生看上去脸色虚得都快要晕倒,我让他去休息了。”   “是该让他休息一下了,”程澄看了闫怀峥一眼,“远琛的收尾是他做的。”   手术的细节闫怀峥并没有了解得非常详尽,毕竟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推出来了,结果也还算理想,现在知道这点,也不由自主地被震动了一下。   “是我让他做的,这也是远琛的临床教学理念。”   “本来我一直觉得,远琛的教学观点非常冒进疯狂,甚至不人道,但那天发生那样的事,他的学生参与抢救,我可能多少能理解他一点了。”   程澄自顾自说着,并没有理会他的惊讶。   吃完饭时,程澄还是回头说了一声,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都可以交代,闫怀铮这个时候才把憋在心里的话语说了出来。   “老师很伤心,这种事情发生,他腿脚还不好,加上一直有采访之类的骚扰让他不太方便过来。”   “其实现在来太多人也不好,远琛要是面对一圈赶来看他的人说不定还要骂一句,又不是来奔丧。”   “但你要不还是给老师打个电话吧,安慰一下老人家。”   师门在这个时候总是要互相支撑,互相依靠的。程澄明白他的意思,但未置可否,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要讲究情愿,闫怀峥也不做勉强。   就像程澄许久没有上台,也许是觉得不去施展不去运用,就像是一种与自己老师的割裂,但医学道路上的老师,对于一个医生的影响又岂止是传授技术那么简单的。   直到真正救急的时候,才发现一手技术仍然没有还给传授自己的老师,术式思路依然在脑海里无比清晰,每一步都稳健而镇定,被训练过的所有的东西就仿佛刻进本能,这是被多少人羡慕的本事——许多外科医生离开手术台哪怕只有一个月都会感觉到手感的退步,需要恢复和锻炼。   生命里并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是那么容易切割的,匆匆挥手道了别,两人都朝着自己的科室快步走去。   下午,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藏在几段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来的爆料里,悄然地出现在了网络上。   ————————————————————   陆洋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六点了。   没想到在出事的第二天竟然能有这么长时间的睡眠,朦胧间眼睫颤动着被窗外夕阳的霞光晃了瞳孔,意识就像是瞬间被拉扯着清醒,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般坐起来,差点从折叠躺椅上滑摔下来,吓到了刚进来打算换外套的关珩。   “吓死人了,兄弟,你诈尸啊!”   “我睡了多久!”   看到陆洋一脸的惊恐,关珩连忙说道。   “没事没事,你别紧张,今天没什么事情,科室一切都正常,新头儿很强,现在带着人在做手术,你老板也醒了能说话了,刚才还说想喝水。”   陆洋喘着气揉了揉脑袋上乍起的偏头痛和颈椎的酸疼,虽然睡了很久但躺椅上肯定睡得不舒服,腰酸背痛是难免的,况且睡到这个点起来的时候,总是难免有一种体内激素下降极快的沮丧感,陆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用纸杯倒了杯温水慢慢喝下去。   “你上来交班?”   “对啊,这个月不是科室内轮岗嘛,我刚才带两个小姑娘给你老板做晚间护理,等会儿还得继续培训她们重症护理注意事项,你不用急着回去九楼上班,先去吃点东西吧。”   虽然关珩这么说,但陆洋还是打开了住院总的手机,看有没有漏过会诊的消息。   今天还算幸运没有心外的急会诊,有四个平会诊的单子可以回去科室之后再安排时间。   关珩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回去。   “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你老板?你昨天守了他这么久,他中午清醒之后你又在睡,小余他们本来想叫你的,但他让人别打扰你。”   陆洋望向玻璃门内那单间重症监护的方向,心里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迟疑,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抽了张湿巾抹了抹脸。   仔细地消毒过双手,换上无菌衣,戴上帽子和口罩,说不上来在迟疑什么,陆洋甚至觉得也许此刻林远琛并不希望见到自己,但还在踌躇的时候,门就已经感应打开了。   林远琛听到门开的动静,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来人之后却选择了轻轻闭上。   心脏术后,正常情况下麻醉药效过了,就会慢慢清醒恢复反应,一般也会在6个小时的体征监测稳定后,会调高上半身的位置采取半坐卧位让患者的咳嗽排痰以及引流更顺畅,尽快改善呼吸,也减轻刀口的疼痛。   陆洋看着林远琛身上连接的管子,那种内心的疼痛酸软又再度渐渐侵袭了上来,可是眼泪还来不及涌上,就听到林远琛沙哑着嗓子,斥了一声。   就算戴着口罩,但情绪是掩盖不住的。   “要是进来哭的话,就出去。”   说得很费劲,好几个字都是破碎的,就像是喉咙声带已经撕裂,根本无力说话,这是气管插管的后遗症,大概需要几天才能彻底恢复。   “我没有哭。”   陆洋倔强地还了句嘴,低着头拿起床头记录信息的表格看了两眼,努力地忍下情绪,走到床边戴上听诊器,却根本连林远琛脸上的表情都不敢去看。   明明近在咫尺,两个人却莫名地都带着一种狼狈又回避的姿态,不肯相对,陆洋听过心音,又起身看了一下现在给氧的流量和各项指标,室内始终是一种阴郁的沉默。   直到林远琛一声闷闷的咳嗽,才将这种僵持打破,看到小孩子一下子紧张得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坐直了屏息盯着自己,下一秒才反应过来心脏术后能够顺利咳嗽其实是好事而长呼出口气,林远琛叹息着,也不忍心再对他说太冷硬的话了。   “好啦,没事了。”   被子下是完全赤尐裹的身体,皮尐肉被穿刺连着各种套管通路,无法翻身动弹,无法自理,没有隐私,尊严与骄傲都被迫剥离,就算有镇痛泵,但痛苦从来不是药物就能够完全镇静的。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现在这个时间,林远琛应该站在手术台上,按照计划进行着一台TAVI主动脉瓣置换的手术,这双打了留置针连着输液管的手,应该正在操纵着细细的导丝,将导管一点一点送入等着救命的病人体内。   现在这样怎么能算没事了呢?   但陆洋听了他的话语,还是忍着心里的酸楚,扯开一个并不是很自然的微笑,轻轻地说了一句。   “是啊,没事的。”   林远琛也跟着笑了一下,脸色虽然是带着灰暗的苍白,但好歹比之前好很多了。但就算只是说几个字,都能让他觉得疲惫不堪,陆洋也没有再跟他多对话,看了一下时间,决定在这里待到7点再下楼工作。   术后的苦痛还是折磨的,林远琛眉间微蹙靠着枕头半闭着眼睛表情一直在忍耐,呼吸仍是有些吃力需要靠鼻导管辅助供氧,但即使如此,他也努力保持着冷静和平和,在这种时候也依然自持,尽力地坚持体面。   “现在会很疼吗?”   林远琛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一句,“渴。”   可是暂时不能喝水,只能忍受着。术后循环的改变,就算在一直输液的情况下,很多患者还是会觉得口渴,但现在还是必须严格控制出入量的时候,不能随便补充水分,不然很容易造成肺水肿或增加心脏的负担。   陆洋看着他,眼眶明显地红了。   可能是意识到小孩子心疼了,林远琛就像今天清晨那样动了一下手指,去碰了碰陆洋带着手套的手。   陆洋的手其实要比林远琛的手微妙的小上一点,但是很多时候这种差异又并不明显,不过现在陆洋并不敢像之前一样去碰他的手心,只是轻轻地牵握住了他的大拇指,他听到林远琛轻声地嘱咐着。   “照顾好自己,要尊重怀峥,配合好。”   “嗯,我知道。”   说得嘶哑缓慢,但每个字陆洋都像刻在心里一样听着。林远琛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又开口说。   “你母亲。”   陆洋一愣,没想到他现在这样子了,还想着这件事。   林远琛见小孩子没有马上反应,以为他还是心里有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   “你别气我。”   “我知道,我会安排的,”陆洋怕他误会自己而动怒,连忙答道。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林远琛这才又松懈下精神。   门在这时候打开了,闫怀峥走了进来,看着是刚下手术的样子。   陆洋见到了来人,连忙站了起来,林远琛看到他来,也只是偏了一下头,对陆洋说了句。   “以后叫老师就好。”   “闫老师好。”   闫怀峥点了点头看向林远琛,“怎么样?感觉还行吗?”   林远琛苦笑着摇了摇头,“就这样呗。”   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什么都急不得,闫怀峥的目光又移到了陆洋身上。   “倒是挺对不起你的,按照习惯远琛应该是想在一个更正式的场合跟我们介绍你,也让老师他们几位老教授见见你,现在太仓促了,礼物都没带,等忙完了再补给你。”   陆洋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在接收到林远琛的眼神后,还是乖乖的道了一句,谢谢闫老师。   倒是很听远琛的话。   闫怀峥笑了笑,只是很快又严肃了表情对林远琛说道。   “对了,你父母今晚十一点的飞机到上海,到这里的话,应该接近两点左右。”   不是说要后天吗?   林远琛眼里闪过一丝阴翳,说话毕竟还是费力,表情上就将疑问挑明了。   闫怀峥也微微沉吟,没有回答,但态度神情看上去应该是跟林远琛有话要谈,陆洋也知趣地说了一句,自己要上班了先失陪,便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刚关上门,就听到里面闫怀峥说了一句,估计还是把事情都排开了,你爸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虽然想起了程澄之前跟自己说的话,但陆洋也没有在原地多留,回到值班室换下了衣服,就收拾了一下,上到了九楼。   的确一切如常,大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做着事情,刚在办公室坐下来要打开今天的家属谈话记录来看,陆洋抬头就看到吴乐从办公室的另一头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手里端着手机,直接放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一串信息整理的帖子。 第67章   ——接上——   “我说呢,怪不得。”   林远琛看过平板上显示出来的东西,脸上闪过一抹冷意,怪不得自己清醒之后,从下午到现在,无论是学院还是医院的领导都没有像上午那样乌泱泱地来。   他表情上没有任何波动,但明显心里还是有了一丝怒气,许是牵动了刀口,钝痛伴随钻心的撕扯缓缓浸渗感知,让他忍耐时又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皱了眉头。   闫怀峥把平板收起来,脸上倒也没露出面对紧急事态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宣传口的人估计都在忙着处理,毕竟闹上网了,又赶上你这个事儿,很容易发酵。”   但看到林远琛动气了,闫怀峥还是有些担心地关切了一句。   “让你知道可不是为了让你生气的,这些都会有人处理。”   病床上的人虚弱地点了点头,自己现在躺在床上动一下都艰难,趁着这时候做出这种操作,对方的确是狠毒又愚蠢,没人来跟自己提,估计也是因为不敢说。   脸上难免有些苦涩,只是转瞬即逝,林远琛很快又恢复了冷静的态度。   “你让我知道除了为了让我自己心里有数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闫怀峥微微停顿之后,还是说给他听了。   “赵繁把之前的两封举报信公开了。”   什么?   林远琛眉间的沟壑更深了几分。   “他估计是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之后,很难再有立足之地,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跟医院提了辞职,我联系了一下他,他说以后还是打算去药企或是跟他以前的同学一起去做医疗app的医学顾问。”   行业对于师生关系的看待始终都带着一些传统色彩,这样公开地举报了自己的前导师,基本算是一种自断后路的行为了,就算谋生路子不止一条,但林远琛不免也为自己帮助过的年轻医生觉得不值。   “太沉不住气了。”   “他也不一定全是为了回报你,他自己也有很大的恩怨,况且本身他那样的事情,在现在系统里空间也很小了,”闫怀峥叹了口气,“还有,他说现在人多眼杂,不能赶来看你,说他一直很感谢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林远琛没有再讲其他,现在疼痛和疲惫始终都像是两只巨大的手一样扼着他的精神,他还得同时跟自己心里始终压不下的负面情绪不停缠斗,抬起头只是默默地望着头顶炽白的灯光,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晦暗,整片天空都像是一张巨大的墨色幕布。   网络从来不需要证据确凿,有时甚至连一丁点火星的捕风捉影都不需要,平地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几张医学沙龙时的合影,一份跟家属之间签署过赔偿金额30万,就可以开始看图写话,一串接一串的故事开始在营销号和大V账号之间疯狂转发,你方唱罢我登场。   违规飞刀,已经不算这些故事里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宁桦资本最近在纳税上频频爆雷,另一边堪恒医药能稳定地年年都拿那么多采购合同,而照片上和传言中,千丝万缕都隐约指向了林远琛明显跟这些领导层有私交,有人也开始扒背后的人物。   堪恒医药市场部很快出了公关文件,称自己所有业务合作都是光明正大,然而评论在一个小时后选择了关闭。   就在讨论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对同大学另一位教授的两封检举信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公众视野,包括各种微信聊天截图与语音材料,转账信息,关于论文署名,关于责任承担,又像一个个惊雷扔在了网络上引起了又一阵哗然。   另一番舆论浪潮就在无数的猜测与争论间被掀起。   但所有的荒唐喧嚣现在都进不了陆洋的耳朵,三十万的调解书,第一次真实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虽然图片似乎是因为无数次转载上传,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但在医院领导的名字下面林远琛的签字陆洋无比熟悉。   连吴乐都很快反应过来是哪件事,有些不安地看向脸上瞧不出表情的陆洋,只好又说向了别的地方。   “我听学校的老师说,张教授的事,学院那边成立了调查组,已经开始查了。很多人都在猜之前放出那些照片是他做的,现在都在说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陆洋知道爆料人毫无疑问就是赵繁,就像他那个微博号上说的,信件寄出一直没有得到确切回应,现在怕是不得不给出交代,才开始彻查了。   “事情总是要大到无法遮掩才来收拾,”吴乐说着把手机拿回来,脸上的神色也十分复杂。   “因为都不怕呀,”陆洋冷笑了一下,“这么好的学校,这么高的学术地位,再大的事情闹出来都会有人挤破了头报考。就像老刘过劳走了又怎么样,麻醉科空出一个位置,隔天起码能收到几百份简历。”   许是他现在脸上的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阴沉,语气也带着鲜有的森冷,吴乐都被他震住了,不知道该做何反应。陆洋看到小姑娘有些呆愣,才反应过来,还是微微温和了态度。   “好啦,我知道情况了,这个事情既然已经扯到舆论,学校和医院都会有处理的,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直到吴乐出去继续回病房工作,陆洋在面对着一份份跟家属间的谈话记录时,才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刚才那副冷淡的表情。   现在网上说什么话的都有,刚才匆匆扫一眼微博,他就已经需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了。   对于人际关系上,只有几张合照无法确定利益因果,一部分人认为一个医生并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况且可能只是工作应酬。但那张纠纷调解赔偿的协议,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很多人对林远琛的医术与医德,开始缓缓打了问号。   文字现在就像是一把把利刃,不断地割向陆洋的心脏,甚至连谈话记录上的一字一句,他都看不下去,烦闷憋屈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甚至都忍不住去猜测这一招的用意,是为了让林远琛会把事情和问题推到他的身上,然后来攻击关于带教不合规的问题吗?   连自己的微信里,也开始收到一些之前不常联系的熟人发过来的带着探究和询问的话语。   即便以前那段痛苦的时光里,他都没有想到过去会变成一支箭,被人拉满弓弦射向林远琛。   内心的拉扯纠结混乱着他的思绪,陆洋重新拿起手机就像是逼迫自己一样,一条一条地读着热搜里的评论,越看越是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   睡眠在这个时候又变成了一种奢侈。   麻醉药物在体内的余量镇痛泵的药量也需要控制,林远琛背靠着摇高了的床,即便是独自一人的空间里,还是习惯性地闭着眼睛忍受痛苦。   意识迷迷糊糊的,仿佛只有被强制着进入睡眠才能减轻一点折磨,但是疼痛一直叫嚣,他入睡困难。不知道过了多久,睁开眼睛的时候,林远琛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程澄,呼吸渐渐平稳神情也趋于平静。   “谢了。”   “嗐。”   虽然带着口罩,但林远琛知道程澄跟自己一样都是有些无奈地笑着。   程澄打量了他两眼,看了看他的状态才问道,“估计明天下午还是晚上就可以不用在这里关着了,特需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差不多吧,还好身体还行,没什么意外。”   “现在后续一大堆的事儿你打算准备怎么办啊?”   “智杨会全权代理,我不用操心。”   “智杨?于智杨?法学那个跟你同一届追过颜瑶那个?”   “他说他没追过。”   程澄挥了挥手,知道他现在不方便多说话,也不纠结这个问题。   “颜瑶去机场接你爹妈了,她刚才跟陈媛联系了一下,陈媛自己回来,已经准备上飞机了,说南南还小不太好这时候过来,等你好些了她再带孩子回来看你。”   林远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又不是奔丧。”   倒还真让闫怀峥说中了,程澄笑道,“活着感受到关心总是好的,等到奔丧的时候,人死一切皆空,屁都不知道了。”   从苏醒过来能说话开始,就算是病人,林远琛估计也是面对了一波接着一波的应酬了,程澄在他这里略待了待,确认他一切正常就不再久留了。   下楼在外头的711买了两杯冰咖啡后,他提着回到了急诊,今晚怕是不能像之前没有夜班还留宿在医院的时候一样,玩玩手机看看文献就睡了,等会儿林远琛的父母过来,出于礼数他也得过去问声好,而且颜瑶那边说等会儿可能有手术,自己说不定还得送人回去酒店。   回到急诊值班室的时候,看着分明请了假却缩在值班室里不肯回家的小孩子,程澄算是有点头疼了。   “要不要喝冰美式?不要的话我一个人喝两杯了。”   何霁明坐在办公桌边的椅子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神情沮丧,又像是气恼自己这样的颓废和懦弱,低下头没有回话。   “我这里可不是山洞啊,别他妈的一个个遇到屁大点的事儿就往我这里钻,然后摆脸色不说话。”   程澄懒得理他见他不开口说要喝,干脆学着电视里两根吸管往俩瓶子里一插,一起塞进了嘴里,一下子就被冰咖啡冰得全身一个激灵儿。   “林主任还好吗?”   “差不多吧,好起来总要有个过程,”程澄听到他开口也回答得不紧不慢的,“你呢?你怎么了?就因为现在网上那些事儿?”   “我今天请假是因为没想好怎么办,我觉得很丢人......”   “有什么好丢人的?之前你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你倒敢来上班,现在就算堪恒不清白但又不关你的事,你倒觉得受不了了?再说了堪恒又不是你何家一家人的公司,你倒是上赶着代替丢人。”   “大家其实都在议论我,我......”   “他们之前也没少议论你废物啊,”程澄翻了个白眼,“你现在知道丢人了?论起丢人来,我还没见过比陆洋几百人大会上念检讨书更丢人的了,人不也活得好好的,也没怎么样啊,而且那时候还搞得一票小姑娘专门跑到急诊来看他。”   “那是因为师兄长得好看......”   “你收拾收拾也不差呀,不是!这不是重点!”   程澄听到他犹犹豫豫地答复,有些无可奈何地看向面前这不开窍的臭小子,也顾不得自己之前是怎么安慰陆洋的,张口就来。   “那是因为他好看吗?大家都对他好奇,他能继续混下去是因为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就抬得起头。他们说你靠家里的关系进来的,说你基础太差什么都不敢让你独立操作,说你是来混日子的,哪一句说错你了?”   “我不是来混日子的!”   何霁明猛地站起来,情急之下一句话就直接从喉咙里吼了出来,看着程澄的目光又窘迫又气愤,像是一肚子气只能被逼着咽回去般的憋屈。   “你不能还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成果,就想堵上别人的嘴,我一直都这么跟你说,”程澄倒还是很冷静,面对他突然情绪的失控也不觉得冒犯,“就像你不能既想着多挤些时间看书,又不想让别人议论你临床上不主动,别人的嘴你管不了,你只能管好你自己。”   “你郁闷的不是别人在议论你家里,你父母的公司怎么样,而是你自己没本事而已。”   何霁明不看他,坐在椅子上又转过身面对着墙壁,就像在生闷气一样,但也许是被程澄猜中了心思,倒也不去反驳。   程澄偏偏一张嘴停不下来,看他这样像是张牙舞爪被怼回去后躲起来自己舔毛的小狗一样,又忍不住去逗他,“你看陆洋,现在谁还会去提他专硕毕业竟然能破格留下来这件事。”   “你要是觉得他那么好,两年在急诊,你干嘛不留下他呢!”   看到眼前年轻的孩子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炸了毛转过来又气又急地顶了自己一句,程澄才哈哈笑开了声。这时手机上颜瑶发来了消息,他看了一眼收敛了笑意,准备出去。   看了一眼手里提着的两瓶咖啡,程澄又问了一句。   “你到底要不要喝?”   “那你刚才不给我......”何霁明嘟囔着。   “拉倒吧是你自己不说要的,”看着小孩子别扭的样子,程澄摇了摇头,把卡从口袋里摸出来塞给他。   “我自己有钱......”   何霁明不想接,结果程澄直接就把卡按他怀里。   “拿着去买。”   拿着手里的卡,他一时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他鼓起勇气问了正打算拉开门离开的程澄一句。   “那你呢?你怎么看我?”   程澄笑了一下,像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并没有必要一般。   “我尊重一切对医学真诚和努力的人,所以这要看你的选择,很多大道理其实别人说过很多次,你一定也听过很多次,我只想告诉你,人都是活在别人的议论里的。”   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何霁明想着下午看到的那些帖子和发言,却始终觉得内心无法平静。   ——————————————   凌晨一点半的监护室内,林远琛只觉得自己就算受伤了,躺在床上也像在上班的时候一样,清静总是短暂的。   母亲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主见,人生从遇到自己的父亲,两人决定结婚开始,母亲就仿佛失去了她所有独立的东西,事业,性格,生活习惯......   当时是护士的母亲,在嫁给自己的父亲之后,就辞职做起了全职主妇,按照那时的观念,就是专心相夫教子。   还好父亲的暴戾只会对着自己,对待母亲虽然有时候有些蛮横独断,但从来没有恶语骂过或者动过手,之前回想起来,是林远琛在懂事后唯一觉得庆幸的事情。   在这时候突然想起了幼时,自己被父亲打得无处躲藏,开口哀求母亲救自己,母亲不敢管,只能站在一旁或是躲进房间。   现在回忆起倒也说不上恨不恨的,这些过往早就变成了挂在草屋的檐下风干的鱼干,厚厚的一层晶盐把经历时的苦痛咸涩都已经封存起来,他只会远远的看着,不会再去尝。   林远琛面对着自己母亲的眼泪时,也没有生出什么脆弱情绪,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自己没什么大事,抱歉,让她担心了。   林振川正在跟院长和院领导交谈,国内著名权威胸外科专家和知名医院副院长的身份永远先于父亲,林远琛并不意外,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母亲在犹豫之后还是对林远琛说了一句。   “接到电话的时候,你爸爸在病人家属面前,不好直接就说自己要把事情抛下过来,所以就说了后天,但他还是努力调了一下工作,急着来看你,”母亲说着,看到他脸色还是很差也心疼得紧,“你爸爸昨天半夜回家一宿没睡,一直坐在客厅里你的钢琴边上,翻着你以前那些拿奖的奖状还有录取通知,论文发表的期刊,不停流眼泪。”   “是吗?”   林远琛的语气淡淡的,就像在说着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那琴早就不能弹了,怎么不处理掉,放在家里也占地方。”   母亲听他声音沙哑,泪水也落得更凶了   “琴是你的东西,哪里能随便处理呢?而且你这么些年都不在家,你爸经常长时间坐在琴边上,也不说话。”   林远琛还是不忍心让她太难过,零碎地又说了一些安慰人的话。母亲轻轻握着他的手,想了一下,还是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他这次真的被吓到了,还吃了药,你们好好说两句话别吵架,啊?”   林远琛看着床对面的玻璃墙长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父亲看上去还是几年前见面时的样子,只是两鬓的斑白稍稍扩散了一下领地,父子俩酷似的面容现在相对着,都觉得长时间分离的陌生和尴尬像是一条跨不过的长路横亘在彼此中间。   “爸。”   林远琛叫了一声之后,也没有其他的话好说的了。   已过花甲的男人其实并没有太老态,反而是因为不怒自威的长相和锋利的眉骨,看上去仿佛仍在壮年,严肃和审视一直包裹在那双锐利的目光里,即便是难得的一丁点柔软,都是被深埋着掩藏,并不容易被发现。   相对无言,不知道从几岁开始,两个人坐在一起便是无话可说。   林振川一直看着自己的儿子,在沉默许久之后才说道。   “我给你请了律师,所有的事情都会处理好的。”   林远琛心里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包括今天闹起来的网络风波,所有的事情,自己都不需要操心,但他还是回了一句。   “我自己都有安排。”   无论是人脉还是能力,其实父亲都要比自己强,但林远琛虽然没有说直接的拒绝的话,但是抗拒的意思非常明显。   气氛也一时有些凝滞,坐在一旁的母亲看到父子俩这样无声对峙着,也有些两难。   半晌。   “网上那些,几分真几分假?”林振川坐在椅子上双眸盯着他的眼睛。   “我问心无愧,”林远琛漠然地回答道。   “想来是平常你对张教授那边做得太不留余地了,当初我就跟你说过,在外为人处世,就应该以和为贵,不要惹是生非,之前也多少次通过陈院提醒你......”   “父亲。”   林远琛冷冷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时间不早了,都这个点了,要不您先带着妈回酒店休息。”   “你什么态度!”林振川语气也森寒了下来。   “好啦好啦,儿子身上还有伤呢,本来就容易累,有什么事儿我们明天再说,我先跟你爸回去休息。”   “你就这样惯着他!你知不知道现在网上在说他什么,快40岁的人了还意气用事,舆论还不知道压不压得下去......”   “够了够了,他现在伤成这样,你明明那么担心他,在他面前又干嘛总是说这些呢?”   母亲看着也觉得着急,看他们两个人很快就要吵起来的样子,又担心着林远琛的伤,一时倒是难得这样去反驳自己的丈夫。   林远琛合上双眼,悠悠叹息着,才说道,“我没什么事,我看自己的情况,明天晚上之前可以转出监护室,不用担心,要是医院事儿忙,也可以早点回去,不用在这里耽误。”   “啧,远琛。”   即使是母亲使眼色过来,林远琛也没去看,偏过头望向一旁窗帘遮挡着窗户就不再说话了,直到父母离开。   封闭的空间,的确有时候会加深心里的郁结。   仔细想想,林远琛真的觉得自己于亲缘上到底是个没福气的人。   从小到大,父亲的严苛和戾气就像是挥之不散的乌云一直笼罩着他,脾气里的急躁易怒就像是有样学样的复制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努力地想要跟那时候爱的人造出一个新家,在上海落地生根,娶妻生子,但各自最后还是奔向不同的人生方向,分道扬镳。   家变成了一个空壳,繁华地段三室两厅,宽敞又冰冷。   上海与北京也渐渐变成了一样的地方,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时的状态,那时候拼命读书,现在拼命工作。   家成了短暂休息的宾馆,继续办公的场所,好好冲个凉的澡堂,他吃着外卖,匆匆回来,匆匆离开,每个周末有钟点工阿姨按时来打扫。   毫无改变的时日,就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直到开始改变,他才恍惚意识到原来这样仓促的毫无色彩的日子已经过了这么久。   陆洋踏进门槛,陆陆续续地带着东西连同自己一起塞进了这个空间。   他第一次知道了那副金丝眼镜的度数还是读书的时候量的,看得勉强清晰更多是修饰眼睛用的,而真正实用的是陆洋手里另一副黑框眼镜。   他第一次尝到了蒜头油炒着虾头吊出来的汤底,陆洋的面条也煮得劲道,在家里做饭是真的能做到吃起来就像饭馆里的一样。   他一次次在家这个空间里,跟陆洋之间发生着拉锯撕扯,把过往那段对彼此都晦暗的时光,不断摊开来重复着伤害与原谅,互相陪伴着一起闷头乱撞,直到遍体鳞伤再互相安慰拥抱。   心里的确是会有些感叹的。   被打断的疲累又渐渐袭上精神,快凌晨三点的时候,林远琛终于在昏沉朦胧间睡去,坠进了零碎而模糊的梦境碎片里。   而另一边的心外科正在连夜苦战着一台不停跳搭桥,颜瑶本来接到人后也要上来的,结果被自己医院里的急诊手术叫走了,闫怀峥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歇过,但现在他看上去依然神采奕奕,专注又仔细地做着手上的缝合。   病人犹豫了很久之后跟家属商量过还是接受了更换主刀医生,倒也不是不信任闫怀峥,毕竟闫教授的名头他们在求医时他们也有所耳闻,但毕竟病程全程都是林远琛跟下来的,突然换医生很多人还是会内心忐忑。   确定之后,自然是加班加点,尽量不影响后续的安排,也让病人尽早地得到治疗。   这是今天的第三台手术,前两台是江述宁做的一助,这一台从上台开始陆洋就有些无法克制的紧张。   到最后收尾前,闫怀峥突然抬起头笑了一下。   “如果不抬头看你,我还以为是远琛站在我对面当助手呢。”   陆洋低了一下头算是谦虚地回应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是客套,但毕竟全程顺利,闫怀峥的节奏和习惯跟林远琛没有太大的区别,他配合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   “远琛刚开始主刀那阵子,是我们老师最忙的时候,所以我手把手带过他一段时间,后来也一起工作过很久。”   “他的确是很用心地在训练你,成果也非常好。”   江述宁在手术台上更像招招式式都是严谨恰好的学院派,是许多名师的教导和影响融合的结晶。而陆洋的确就像传闻中的那样“野路子”,就是翻版的林远琛,先模仿再创造。   手术在清晨快六点的时候结束,闫怀峥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去休息了,陆洋在看着住院医们把人送进监护室之后,也自己一个人回到了值班室内。   屏幕的灯光闪烁着,他在桌前坐了很久,看着对话框里自己写完后复制上去的密密麻麻的几段文字,狠了狠心按下了发送。 第68章   早交班例会按照惯例将在七点半开始。   吴乐翻开了自己的工作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内容有很多都是在出病房后潦潦草草记下的,好几个字就算是自己写的,也得辨认好久。   交班会上总是少不了提问环节,吴乐怕等会出错,一直紧张地在心里复盘整理着许多患者的情况。   就算林远琛已经好转,但是这个科室的气氛依然低迷,阴云一直都没有散去,科室的主任还躺在病床上,行凶的病人家属几乎所有人都接触过,网络上各种各样的猜测议论还在不停发酵,所有人都格外的沉默。   江述宁并没有像很多骨干主治一样坐在前面,他拉开了吴乐同一行的椅子坐下,脸上鲜有地露出了几分疲态。   吴乐像往常一样问好,叫了一句师兄,但在看到江述宁的脸色后还是惊讶地问了一句。   “师兄你还好吗?”   “噢,没事,”江述宁捏了捏自己有些胀痛的眉间,“昨天没睡好。”   脑子里一直想着的还是昨天跟着闫怀峥做的两台手术。   他很早之前就听说过所谓“一把刀”的盛名,只是随着后来闫怀峥一直在外派的状态,加上人也渐渐低调,那些传闻才淡了很多。   昨天的两台手术,他在台上看着闫怀峥操作的同时,莫名地就想起了吴航。   虽然他跟吴航从来没有共事过,也没有详细地询问过工作后的经历和细节,而且从闫怀峥这里问到吴航时,对方的语气也就像是提起带过的很多学生中的一个那样寻常。   但江述宁昨天夜里还是些鬼使神差地把吴航那两篇在闫怀峥指导下完成的文章都翻了出来,看了很久。   在两台手术结束后又在监护室里观察了一下,本来回到家就已经十二点了,整个晚上也就睡了三四个小时。   困倦都融化在了保温杯里焦苦酸涩的浓浓黑咖啡里,心里有很多隐隐的感觉和疑问,但总是无法拼凑出词句。   吴航对于胸心外科是近乎痴迷的态度,加上又勤奋又聪明,在他们人才辈出的那一届都算是佼佼者,在前期就有很多教授在选题选导师的阶段前向吴航抛出过橄榄枝。   可那时候的吴航一直没有给出答案,偶然一次对话,他才听到吴航说起。   选择是双向的,他想跟着他心里最厉害的导师。   后来他无意间看过吴航的文章上出现过的姓名,都是相当厉害的教授,但他也没有细究。   闫怀峥在科研和临床上,甚至包括背景都十分耀眼的导师可以算是吴航的理想,所以才会有这些署名,但如果跟了这么厉害的教授,怎么从来没有听吴航提起过?   江述宁甚至心里也有了隐隐的不服气。   吴航非常出色,如果有这样的学生难道不也应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为什么闫怀峥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那么平淡?   不过......也或许的确交集不深,毕竟科室或者实验室都好,大部分都有大老板小老板之分,跟学生关系远近都有不同。   会议室里,大家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或是笔记,偶尔有几声交谈,连几个平常科室里活泼的人都低着头没有说话,整个气氛都显得有些沉闷。   大概五分钟后,正好准点,科室的几位教授走进会议室,所有的下级医生和护士都立刻坐直了身,屏幕打开,交班会议开始。   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的闫怀峥已经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会议室,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疲惫,身后跟着一个新的面孔。   “颜主任这段时间会过来进行手术,最近的门诊也会安排,之前在国庆当天收治入院的两例准备做二尖瓣成形的病人,6床和21床对吧,稍后我们再开个短会讨论。”   闫怀峥说着,又点头示意交班可以开始了。   夜班的护士开始一个个汇报着昨晚病人的情况,吴乐的视线却一直落在了坐在一旁的颜瑶身上。   “虹口颜主任,没见过?”   关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的身边,看一眼她本子上的字,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行草,好字。”   吴乐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但是对于那位女心外科主任有些好奇。   “我听说过,但我们本科没有上她的课,所以我没见过,她比照片上好看很多啊。”   关珩像是故意逗她开心一样,故意说道。   “诶,小女侠,看到没?女王啊那可是。”   想要跟小姑娘继续胡侃,正好轮到护理这边作总结,停顿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护士长不在按照惯例又是他这个代理来发言,下意识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他迅速端正了表情,刚才那副随性的样子立刻收敛起来,一套一套的话连草稿都不用打,信手拈来。   吴乐看着他一秒切换,憋着笑的脸庞难得在这两天的阴郁里露出一丝明亮的色彩,然后低下头又继续专心地记起了笔记。   —————————————————————   睡眠来之不易,林远琛在凌晨时交代了一下进来的护士,所以直到上午也没人再来打扰。他终于在疲倦里,就算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也安静地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窗帘遮蔽,依旧是早晚不分。林远琛的意识渐渐清晰,缓缓睁开眼睛,陆洋在床边坐着,应该是守着自己有一会儿了。抬头看了一下玻璃门外,心外ICU的时钟,现在已经上午九点多了。   “忙完了?”   林远琛问了一句,其实细想了一下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哪有忙完的时候,都是忙里偷闲。   陆洋微微笑了一下,就像是平常那样跟他汇报着。   “早上胃肠外有个平转急的会诊单子,交班的时间我过去看了,心内的邹老师也去了,评估了一下加上家属的意愿还是希望放支架,因为病人年纪也大了。”   “身体不好吗?”   “嗯,基础疾病一堆,而且子女都不愿意冒险,怕老人坚持不住下不了手术台,但其实......老人有点油尽灯枯了。”   “这样啊。”   对话间,林远琛的声音听起来已经稍稍恢复一些了,没有像昨天那样喑哑,今天的各种指标也都在好转,可以少量进食一些水了,晚上还可以喝点米汤。   陆洋心里怀着事儿,但表面上还是尽力掩饰着,看着林远琛,像之前那样握了握他的手指,“老师要喝点水吗?这里面的温度会不会太热?有没有哪里很疼或是很不舒服?”   “没事,”林远琛摇了摇头,“等会儿护士就进来了。”   但陆洋还是站了起来,倒了杯温水,在外面取了消毒过的调羹,拿了进来。   “昨天老师就说渴了。”   林远琛瞧着他这阵势,一时有些失笑,小孩子看上去像是准备来照顾自己,但眼眸里分明是有点紧张的。   “放下吧,你要是忙也不用耽搁在这里,要是没事,就坐一会儿就好。”   可陆洋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细软的巾单铺在了颈前,林远琛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坚持。陆洋半弯着腰站在床边,用调羹舀着水,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他嘴边。   喝了一口,不出意料洒出来几滴,看着小孩子又手忙脚乱地拿干净的纱布去擦,林远琛大概是这两日第一次觉得被逗乐了而彻底松懈下精神,眼里也透着笑意。   “还不如给我用吸管。”   这才想起来,陆洋正要出去取就被林远琛叫住。   “坐会儿吧,洋洋,别忙了。”   好像是第一次,在这样彼此清醒相对,情绪都平和的时候这样自然地叫着他的小名,陆洋微微怔住,但很快就乖乖地坐回了椅子上。   林远琛深深地看着他,面前的小孩子已经渐渐地成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医生了。   林远琛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了陆洋刚刚跟着自己的时候才研一,他总是一副小心谨慎害怕出错的样子,当时除了学业工作,还要面对人际,面对科室里议论的压力,想来应该是很辛苦。   到后面自己更是在他一毕业就让他接任住院总,在质疑和高压下,对他的要求也更高,希望让他在住院总任期内表现出色,虽然是在大家的议论中破格留下来的,但也能站稳脚跟。   可是自己那个时候太严厉了些,也从来没有去给陆洋做过多一些的心理疏导,林远琛现在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孩子,过去的种种都凌乱地涌现在脑海,心里一时也不是滋味。   “其实你被患者家属打了之后他们赔钱的那次,我知道。”   林远琛突然说道,陆洋愣了一下,像是回忆了几秒才想起来是哪件事。   “我那个时候听程澄说了,想下去看看你,但你那时应该并不想见到我。”   “后来,程澄还带你去吃烤肉了。”   本来过去的很多事,陆洋已经不想再想,也说服自己释怀了,现在突然提起来除了让人觉得心酸之外,也没什么帮助,所以他像是不在意一样的,用说笑的语气回道。   “我都快忘了,不过那顿烤肉虽然是程哥第一次带我出去吃饭,可那家的酱真的很难吃,生菜一份还要多加两块钱。”   林远琛笑了一下,但很快也板起了脸。   “他带着你一年多,你就对着他一口一个哥,我起码三年带着你硕士毕业,又......”   这两年有些无法定义,林远琛停顿了一下没有接着说,而是有些气馁地叹息着。   “你倒是总跟我生分。”   陆洋本来说完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称呼上没注意,有些尴尬地偏开眼神,可听到林远琛有些低落地感叹,又立刻急了起来,连忙解释道。   “因为急诊大家都叫程哥呀,我们这里又没人这么喊你......而且你是师父。”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听上去像是有点没底气,但陆洋想了想又还是低着头补充了一句。   “师父是不一样的。”   难为情,连耳朵都有些红了。   不管是在哪一种情感里,似乎直截了当的表达都需要勇气。   师父这样的称呼因为传统和正式的色彩,突然从老师改口,总是会有些不习惯。   林远琛的脸上却没有很惊喜的样子,依然是平淡温和,不过这样柔软的表情在他脸上已经是难得了。   其实心里在听到“我们这里”时就忍不住软下来几分了,自嘲着有的时候还是难免幼稚。   “知道啦,只要不是觉得程澄比我看着年轻就好。”   还故意调侃了一句。   陆洋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外面ICU的护士却进来了,见林远琛醒了要来做护理,也要联系科室做复查,准备换药。   他想留下来帮忙,但这次林远琛拒绝得很坚决和干脆,没有余地。   “回去科室工作,不要耽误事情,我到时候会问怀峥你的表现,如果让我知道你心不在焉或者出了什么差错,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上次被狠狠揍了一顿的回忆一瞬间就让陆洋全身一凛,但他想到心里憋着没有告诉林远琛的事情,少有的面对林远琛的警告大着胆子反驳道。   “没关系的,现在科室没什么事情,我可以在这里帮忙的。”   “陆洋。”   林远琛看着他,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严肃的压迫感。   “你不工作了?一直待在这里,赶紧回去!”   可能是有些分心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陆洋稍稍心虚地意识到自己忘记顾虑到对方的自尊,在片刻的犹豫后,他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我真的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跟师父多待一会儿......那我先去准备东西,等会儿来帮你换药。”   有些奇怪,总感觉今天的小孩子坦诚得有些不寻常,但林远琛只当陆洋在这件事上还是受了冲击,昨天也有太多事要处理没有在自己身边待很久,今天就随他吧。   站在护士站,清点着护士递过来的医用托盘里每一件物品,陆洋的心里杂乱着。手机里费用已经转账过去了,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做了,他就绝不会后悔。   扯下手上的医用手套,扔进垃圾桶里,陆洋重新拿了一副新的,icu的住院医已经过来,等会儿会作为助手。   ICU一般是分晨晚两次会给患者做清洁擦浴等一系列的护理,有时候需要更换套管,有时需要做肢体的辅助运动来避免肌肉萎缩。   在等待的间隙里,陆洋在心外监护室内也走了一圈,看过了前一天手术送进来的病人,把需要下的医嘱和注意事项全都交代得清楚。   等到护理的工作结束,才带着住院医端着换药需要用到的器具物品,再次进入了单间加护。   林远琛的脸色看上去已经舒适许多,他对陆洋给自己换药倒是不排斥,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刚才用热毛巾擦过脸,又稍稍刮了刮下颚长出来的浅浅黑青胡茬,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见陆洋心事重重的,林远琛以为是刚才自己说了点重话又坚持让他出去,驳了小孩子的心意让他有点郁闷,有些无奈着只好找些玩笑话来缓解。   “刮胡子还是关珩刮得好,看不出来整天嘻嘻哈哈的,业务倒是很扎实。”   “怎么了?刚才弄得不好吗?要不等会我帮老师......”   “换药吧。”   还是不愿意让自己看到他的窘迫和需要人帮忙的弱势,陆洋心里明白,但想到林远琛可以逼着自己说出困境,却不愿接受自己照顾,陆洋还是有些不舒服。   开始拆下林远琛刀口处的纱布敷料时,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临床上独立做换药似乎也是在林远琛的目光下完成的,没记得错的话是个小女孩,室间隔缺损,刀口在右腋下,小女孩很怕疼也很爱哭,他换个药非常费劲,还被林远琛训斥了,换个药都换得满头大汗。   但也是那个时候,林远琛告诉他,先心的小孩子很多伴随着情绪的敏感和爱哭闹,虽然有耐心是好的,但手上也一定要稳定和果断。   快准稳地结束比心急如焚却笨手笨脚,更能减轻病人的痛苦。   钳子夹着碘伏棉球,轻柔也迅速地进行着全方位的清洗消毒,陆洋在做的同时也一直注视着林远琛脸上的表情。   距离离得很近,呼吸的节奏都能够感知到,目光总是在交错的时候有些下意识地游移开,林远琛也一直看着他的动作,甚至还会开口提点一旁的两个住院医在换药时需要注意的点,提醒他们观察陆洋的操作,像是完全不在意教学工具就是自己一样。   肯定还是有疼痛感的,但林远琛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可陆洋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尽力地放轻和加快动作。   “等会儿会安排几个项目的复查。”   “这个暂缓再说。”   林远琛见陆洋有些疑问地抬头看向他,又解释道。   “等下要见一见人。”   事情还没有结束,案件还在侦办,现在林远琛已经渐渐恢复,稍后估计会有警方的人过来了解情况。   师生之间从林远琛醒来到现在,其实一直有意无意的避开这个话题,毕竟太过沉重各自也有情绪,陆洋见林远琛脸上阴沉下来,不想在这时候让他多动怒,也就不提了。   门却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林远琛看了一眼来人,目光微微沉下来。   “爸。”   这是林远琛的父亲?陆洋看着眼前身形跟自己老师差不多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林远琛说道。   “这是陆洋,是我的徒弟,陆洋,”林远琛转过来看着他,“林教授好。”   陆洋马上规矩站好稍稍弯腰,听话地照着重复了一遍,“林教授好。”   “你好。”   声音低沉就算口罩遮住,都能看得出来两张脸庞应该是非常相似的,就连身上那种冷淡得几乎有点冷漠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陆洋没有再久留,带着住院医把东西收拾好就出来了。   室内,林振川也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你开始跟老张那边闹矛盾的原因,就是这个学生?”   林远琛平静地反驳着。   “我们没有在闹矛盾,我在搞他,他也在搞我。”   林振川冷笑,“你觉得这像样吗?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吗?你一个这么大医院的科室主任,高校教授,你在做什么?”   “父亲,就算我现在不是躺在病床上,这里也是我的科室,是我的心外科,”林远琛的语气也失去了温度,“您从北京过来看我,我很感激您,但如果您想要教训我,那就请您离开。”   冷哼了一声,林振川没有像昨晚那样怒起质问他的态度,反而是在片刻的空白后,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说了一句。   “冯律你也知道了,我已经联系他了,我也已经请他过来负责你的事情。”   “我也说过了不用,我把法务相关都委托给了我的同学于智杨,他是跟我们同校师兄弟合伙开律所的,等会儿警官过来,他也会到场。”   “远琛你怎么这么固执!我给你找的是业内什么地位的律师,你难道不知道吗?”林振川急了,手重重地拍在了床上的小桌,语气也更加激烈,“还得给你擦屁股处理老张那边的事,你看看你一个快40的人了,你到现在还活不明白!”   “处理什么?”林远琛讽刺地笑着反问他,“我并不需要你帮我处理什么。”   ......   隔着很远虽然听不到,但陆洋在护办台脱下无菌衣后消毒双手时,遥遥能看到一点单间里面的动静,看上去似乎不太愉快。对于林远琛的家庭和成长他其实一直知之甚少,以前无论是从林远琛还是程澄那里听到过的碎片也是慢慢拼凑的。   门诊那边的电话打来,陆洋在登记表签过名就离开了。   下午,在科室内修改手术排期和检查上午下的所有医嘱时,陆洋看到新闻,已经经过马赛克模糊面部处理的女人身影出现在了电视上,她已经以涉嫌故意杀人罪移送检察院审查逮捕。   刚走进办公室的吴乐本来正向着陆洋过来像是有话要说,但看着屏幕上这条新闻,一时也沉默了,脸色复杂,很快就转开头不看了,讲起正事。   “师兄,那位新来的颜主任,就是虹口那位主任她的手术,我能跟台见习吗?”   “我看一下,今晚?可是你不是马上下班了吗?你要是愿意留下来的话,可以呀。”   “好,谢谢师兄!”   吴乐高兴了一下,只是笑容很短暂,很快就有些沉重地提了一句。   “楷楷恢复得很好。”   “那边的同学跟我说,可能这周内就可以出院,他奶奶过来照顾他,他爸根本不敢出现。”   陆洋看着自己电脑里的表格,半天才说到。   “我以前玩过一个游戏,我很喜欢里面的那句话,众生虽苦,还望诸恶莫作①。”   吴乐看着他,他的侧脸在电脑屏幕的光下莫名的透着一种陌生。   “就算当街伤人情节严重,引起舆论社会影响恶劣,但老师没有死,她的那些忏悔,那些伤人之后没跑之类的动作,都会成为她的辩护。”   “可是我觉得她应该死。”   医生穿着白大褂是救死扶伤的人,这样的话从陆洋的嘴里说出来,格外尖锐。   极致的愤怒,很多时候并不浮于表面的,它会缠绕着性格最深处的偏执,沿着身体的每一寸血管筋络不断扩散,平静地包裹着每一刻大脑的运转。   陆洋看着微信上始终没有被接受的转账,有些疑惑,正要发消息去问,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到晚交班的时候了,只能匆匆地拿起材料,整理好桌面,继续回到病房工作。   林远琛在傍晚转出了心外ICU,转进了特需病房的单间。在得知林远琛已经好转可以见人后,很多消息灵通的媒体,已经开始找门路希望能够采访到当事人,对于最近网络上各种传闻也希望能拿到第一手的回应。特需的单间在这种时候,也是防止受到打扰的最好选择。   夜晚降临,陆洋看着对方发来的定金退款消息,皱了眉头。想要通个电话问清楚,但很快就要上台手术,时间上怕是来不及,他还想去特需看看林远琛转出来后的情况,正踌躇的时候,倒是接到了闫怀峥的电话,让他马上过来一趟特需病房。   怕是出了什么事,陆洋连白大褂和工牌都来不及拿就匆忙过去了,可当踏进林远琛的单间病房时,却看到林远琛好端端地坐在床上,身上的好几条输液和管路已经撤下,而闫怀峥站在一边看到他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对着林远琛说一句。   “远琛,你这个学生啊,就应该跟你前嫂子去读文学,学什么医呢?”   林远琛的脸上也阴沉到极点,拿起桌上的纸张“啪”的一声想扔在陆洋身上,但手上一时没稳住失了力,几张稿子都摔在了床边。   “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   ①:出自古剑二 第69章   三十万协议背后,是两年前那场雪夜里的手术,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段都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病人在初诊的县卫生院疑为心梗后,未经医嘱自行服用抗凝药物,疼痛两小时后仍然没有缓解,且辐射后背出现撕裂状痛苦,在晚间八点五十分转入医院急诊,后行增强CT及超声心动图检查初步确诊为急性主动脉夹层。   后行急诊手术,在手术台上,因为主刀医生操作失误导致建立体外循环过程中,病人发生主动脉根部破裂,即便在更换主刀医生后进行抢救,勉强建立CPB完成手术,但因其自行服用药物,且体外循环时间较长导致体内凝血机制紊乱,术后出现止血困难,最后抢救无效死亡。   林远琛出面是因为作为科室主任的责任,并不是因为他是责任医师。   之后另起一段,陈述了这次事件的患儿在两次入院里,许多没有披露出来的细节,尤其是证实了二次入院的确如网传的那样,是父母之间的争执利用了生病的孩子,先心术后长时间没有服用药物,从而导致患儿病情复发再次就医,并且在事发之前的治疗就已经处于欠费状态,至于放弃先锋药使用廉价药物,也是因为患儿体质特殊的原因。   前一件事回应了那份和解协议,后一件事打脸了网络上流传出的楷楷母亲的那份满怀忏悔的口供,包括许多对楷楷治疗过程的质疑。   字字句句都很平静,语句精炼,叙述清晰,没有太多的感情。   而下面一份也许是后招,是跟赵繁写出来的那两份差不多,一看就是情绪激动下澎湃而尖锐的谴责。   纸张就这样散落在地上,陆洋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没有吭声紧抿着嘴唇,视线也一直低垂着。   毕竟是林远琛的学生,闫怀峥并不好插嘴,但现在作为接管科室的领导,他还是将话说得分明。   “这几天宣传口的人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紧张,你做这样的事情,不用等网络铺开,直接就会被截住。”   闫怀峥看着他,语气即便是尽力地维持着冷静,听起来也能感受到话语里的森寒。   “你知道你这样子会给你自己,给远琛,给科室惹多大的麻烦吗?”   紧咬着牙关,陆洋没有回答,甚至也不敢抬头去看自己的老师。   林远琛的双眸一直深深地瞪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神色像是沉进谷底一般的凛冽,在闭上眼睛深呼吸之后,努力地保持着平静,每一个字都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依旧是低着头,可陆洋在片刻后,像是鼓起了所有勇气一样,抬眼看向林远琛。   “有。”   安静。   像是山雨欲来前诡异的安静。   闫怀峥看了一眼在隐忍怒气的师弟,又看了看陆洋这一脸偏执的模样,摇了摇头拿上自己的听诊器,“远琛,你自己处理吧,宣传李主任那边我已经说过了。”   “行,麻烦你了,师兄。”   林远琛克制着,点了点头,看着闫怀峥往外走,把空间留给了自己和陆洋。   特需病房非常宽敞,配套设施齐全整洁,墙布都是温馨的米色,但此刻陆洋的心却像是缓缓沉降进深渊一样地摇摇欲坠。   从写这些东西开始他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赵繁就是前例,甚至轮到他自己的话,会彻底离开医疗相关系统,过去近十年的学习全部作废。   可是他在所不惜。   林远琛现在还没有好,陆洋有些担心地望向他的伤口,生怕他太激动会影响到愈合,可想到让他这么生气的是自己,又觉得愧疚难受。   本以为会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顿叱骂,甚至是让他跪下,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林远琛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   “你过来坐下,我有话问你。”   陆洋微微怔愣,可看到林远琛寒霜般的目光,又立刻紧张得咽了口水,走过去拉开自己老师床边的椅子坐下。   暴怒无法解决问题,他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气氛就像凝滞一般,长久的停顿后,陆洋才听到林远琛沉声问道。   “你知道后果还要坚持这么做,为什么?是为了我吗?你觉得这是我希望的吗?”   雾气在眼底积蓄,陆洋一直都在收敛在隐藏的锋芒,仿佛在这一刻才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可以倾泻的口子。   事情发生其实也不过两天,可就算他一直都没有停歇,都觉得这两天无比的漫长。他要谨言慎行,他要保持镇定,要安抚病人、家属和科室内的后辈,要安排好所有值班和手术的人员,要维持秩序,他不能像手下的住院医实习生一样,把难过悲伤和愤怒全部写在脸上,要当一个真正合格的住院总。   “可是,我忍耐不了。”   陆洋说着,抬起头看向林远琛,通红的眼眶满怀着恨意和锋利的愤懑。   “如果被刺伤的是我,老师难道不会愤怒吗?我们做错了什么?她那一刀往胸口刺就是奔着杀尐人来的,现在甚至还为了博取同情避重就轻,难道不该死吗?可是......我知道,她不会死刑,我也知道,她有可怜之处,她也很悲哀,这些都算了,我认了!可老师现在还在ICU里躺着......”   热泪滚烫地盈满眼眶,陆洋始终拼命忍耐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有的人作为同行,发生这样的事不觉得悲哀不觉得悲痛,而是在向老师泼脏水。这样的人,怎么配称得上‘医生’两个字,怎么配为人师表?”   “很多人的同情也很可笑,一点不清不楚的爆料,就开始猜测老师的为人,像看八卦一样扒来扒去,只为了找更多老师被伤害也是情有可原的证据。”   说到这里,陆洋的双眼里更添了几分晦暗,微微避开了林远琛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话语里也带着悲愤。   “我跟在老师身边学习的三年多里,研二的时候是最忙的一年,老师开了1012台,上课,开会,坐诊,手术,全年无休。有人是从小地方来,家里没办法等待太久,老师不止一次半夜加台,更不要说尽量减免费用还帮着计算省钱,如果这样救人被伤害还情有可原,那怎样才算是合格的医生?”   “况且,很多质疑是因为我以前的鲁莽,我不自量力......”   是因为我那场招致漫天风雪的鲁莽与不自量力。   忍耐是很艰难的,咬着牙的感觉仿佛拉扯着太阳穴都在疼痛,但是无论眼睛再怎么酸胀,眼泪都被死死地守在眼眶里。   林远琛一直都在安静听着,看着年轻的小孩慢慢地将被撕开的口子一点点地扯大,缓缓袒露出所有憋在心里的情绪,也毫不遮掩地将所有固执的激烈的想法全部倾倒出来。   没有像之前那样厉声斥责,林远琛的声音冷静而平缓。   “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影响舆论?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前车之鉴就在面前,对方铤而走险时肯定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学生会甘愿舍弃前途都要跟他了结昔日恩怨。   “现在是风口浪尖,这两份东西一旦发出去,你就是站在了公众视野里,你的过去和未来有把握一直经得起审视和关注吗?”   “我之前跟你说过,过去的事情一定会有交代,但再怎么样,结果都肯定还是得体面。可是他选择走了这一步,就不一定能体面了。”   呼吸沉缓,伤处也的确被说话时的肌肉拉扯所牵动着抽痛。   “世人看待医生看待教师始终都会有高出很多其他职业的要求,但医生也好,老师也好都是人,是人就会有争执冲突,有利益纠葛,可是把这种事情放到台面上来,很多人未必会去了解事实,更多人是会像看热闹一样,觉得不过是行业内的倾轧争斗。陆洋,我并没有到万不得已的处境。”   责怪的话语虽然认真严肃却并不严厉,但也许是这样的话语反而更有分量,陆洋脸上的戾气一点一点地消退下去,难过与愧疚渐渐在双眸中清晰起来。   林远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过去的漫长时光都变成现在心间缓缓流淌着的河,他伸手轻抚着陆洋因为忙碌都不曾好好打理一下的发间。   “越级手术的确是严重错误,差点毁了你,但这并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教导,是我的责任。”   往事再一次被彻底地剖开,陆洋听着,视线一直落在林远琛盖着的被子上,洗得苍白的被单占据了视野。   每一次提及这件事肯定还是会痛的,想象着陆洋在写下事情经过时的心境,林远琛也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我费了非常大的功夫才把当时的事情处理好,包括后来让你回来,因为明显是想在合同期到后把你留下,所以需要我跟很多领导谈话,做出各种努力,也庆幸当时是个好时机,你知道这件事情再被提起来,对你有多大的影响吗?”   眼睛里,被单的褶皱渐渐变得模糊遥远,陆洋却一直努力睁着眼,像是要把每一道折痕都看清,手就这样牵住了林远琛衣袖的一角,紧紧攥着那一点支撑,连眼尾都通红了。   林远琛的目光沉静,一直包裹着他,手掌轻轻握住了他紧攥成拳的手。   “聪明善思的人很多,但医学的路是很艰苦的,优秀的医生无一例外都是谨慎踏实,有稳定的心理素质,能持之以恒地努力,拥有坚定的心志与信仰,在我眼里这些就是所谓的医学天分,听起来就不容易,做起来更是很难。”   “培养一个成熟的心外科医生要投入多少资源,正常情况下要多长的周期,要多少台手术历练,要多少个病例累积,中间又会淘汰掉多少人,而你一个未来可以救人无数的医生总是不懂得保护自己,总是觉得葬送自己也没关系,你对得起谁呢?”   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说得很慢,话语里的每个字就像那个深夜里,林远琛背着陆洋在昏暗的车库里前行的每一步,稳当而沉重。而陆洋被训斥着,一颗接一颗的热泪终于摔出眼眶,从脸颊上滚落,就像那时候一样烫得几乎将他灼伤。   看着他用手背努力地将脸上的潮湿全部蹭去,林远琛新换了留置针的右手扯动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坐到床边。   像是明白林远琛想要做什么一样,陆洋的眼神还是忍不住有些瑟缩和躲避,但几秒的犹豫后还是乖乖地起身坐到了床侧。   面对面的距离很近,林远琛握着他的手腕,左手虽然可以自由活动了但力气还没有恢复,所以巴掌落在脸上的时候,并没有陆洋预期的那么疼痛。   即便自己的老师不常用这种方式惩罚,但他也不止一次挨过林远琛的耳光,刺痛渐渐在挨了打的皮肤上散开,陆洋低着头不敢看正在责打自己的人,第二记耳光很快落下,右脸上同样的位置将疼痛加深了几分。   承受着惩罚,但陆洋还是担心这样的力量牵扯会伤到伤口,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老师......”   被林远琛轻斥了一句,“闭嘴。”   听话地噤了声,挨下了第三下巴掌,脸颊上的热意仿佛也在苏醒,手腕被抓着,也不像之前那样被钳制时的难受,林远琛现在根本使不上多大的力道。   可是陆洋却觉得很疼,脸颊,手腕甚至心里都在作痛,疼得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比之前那顿求饶都没有用的责打还要剧烈。   第四下,第五下......   呼吸每一次都会在巴掌落下前忍不住急促地轻颤一下,也会下意识害怕得闭眼,并不是狠重力量可陆洋每一次都会被打得稍稍偏过头去,然后又低垂着眉眼乖顺地回过来等待着下一记。   但耳光并没有一直延续,在第七下打过之后,掌心停留在了有些温热的脸庞上,一时分不清是对方的手心还是自己的脸更烫一些,陆洋又听到了林远琛悠悠地叹了口气。   小心翼翼地轻轻用脸颊蹭了蹭一直勉强着施罚的手掌,温度在轻微的摩挲间传递着,掌心的纹路贴着脸颊的皮肤,陆洋那凝在眼睫上的潮气也被林远琛的指腹擦去。   “可是陆洋,你愿意认可你的老师,我很高兴。”   陆洋抬起眼睛有些怔愣地看向背靠着摇高的床,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但还是尽力控制着流露出内心高兴的林远琛。   第二篇文章字句铿锵,长段行文都是对他的回护,刚才话语里替他生出的不甘与愤慨,还有小孩子现在面对着他清澈的湿漉漉的双眸,也许就是岁月在悄无声息间给他留下的礼物。   “我自实习算起,从医近二十年,对每一位经手过的患者我都竭尽所能,没有过懈怠,可人无完人......”   他也偏激也固执,坚持不被主流认可接受的带教培养方式,也做过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飞刀,在职场上也被人情来往束缚过,也需要应对明枪暗箭,做过违心的选择......   “但我无愧于我的职业,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秉持你自己的信念,成为你自己理想中的医生。”   老师会保护你,老师的经历和经验也会成为你的借鉴和参考,成为你心里的尺子。   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一直在用手背抹着脸的小年轻,林远琛被这么折腾,精神也好体力也好,都有些疲累了,看着被修理过的陆洋红着眼睛,像是摔下台阶的幼崽儿一样狼狈,又忍不住恶狠狠地补了一句。   “到时候再好好料理你,你敢再闯祸试试看!”   吸了吸鼻子,陆洋用力地点点头算是保证,手腕上本来就不紧的桎梏才算松去。   医院又如每一个寻常的日子一样坠入深夜,灯火盏盏织出片片光明,大楼层层覆盖,街道绵延铺开。橙色的路灯和数座院区大楼无数的白色光点铺就了底色,围绕着医院周边,鳞次栉比于街道两旁的商铺,延伸出繁华纵横的购物商区,霓虹拼凑出缤纷的星光流淌向城市的远处。医院每一个大门都敞开着,迎接也送走了数不清的疾步迈入和匆匆离去的身影,就像生老病死的轮转更迭,从不停留。   外科九楼,在闫怀峥回到科室时的安排变动下,手术台上,江述宁作为了正在进行的这台二尖瓣成形术的助手,病房的工作稍后会由陆洋接过去。   颜瑶拿着递来的阻断钳,抬头看了一眼在一旁跟台学习的吴乐。   “之前儿心外那边有一位特别厉害的师姐,比我大三届,结果被挖去北京了真可惜,我损失了一位饭友。”   除了虹口院区,其他几处附属医院的心脏大血管外科几乎都看不到女性的身影。颜瑶一眼就看出了吴乐整个人都紧绷着的样子,笑了一下   “你们这儿还能看到小姑娘,真是难得,是林主任组里的吗?”   吴乐愣着,还没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等到江述宁抬眼给她使了个眼色,才慌忙答道,“是,颜主任好,我叫吴乐。”   “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很可怕吗?”   一边对话,颜瑶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有停止,修剪缝合,心室和大血管连接的脆弱阀门周边钙化和病变的血肉不断被细致地剪除。   颜瑶的术间虽然不像韩教授那样轻松,一般稳稳有把握的时候可以从基金补仓聊到午饭外卖,但也不会像林远琛或者闫怀峥那样沉默,偶尔都会穿插一两句闲聊。   吴乐被她这么一问,怕冒犯她,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江述宁看吴乐这样,开口帮着说道,“吴乐是我们这儿医生里最小的,学校五年制保研现在临床实践,轮转过来实习,还是个小朋友。”   “第一次跟台?”   “啊,不是。”   “那果然是因为我太吓人了,”颜瑶故意开玩笑道,“要么就是你们这些上级对小朋友们太凶了。”   “没有没有,师兄们平常人都很好的!”   她解释得很急切,逗得江述宁都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主刀的颜瑶这时候又明显笑了一声,即便戴着口罩,笑意也非常清晰。   “是不是因为到现在还没看过女的心外科主刀医生啊?”   吴乐语塞,从踏进手术室到现在,她好像一直有一点因为紧张而短路,面对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奇的话,就好好看着吧。”   颜瑶的声音是一种干练中又带着柔缓的质地,即便是手术中这种每一步都不允许出错的状态,也依然带着一种有条不紊,游刃有余的温和。   面对助手医师还有器械、巡回护士的言语也跟吴乐之前跟台的任何一位主刀医师都不一样。   “来,麻烦再拆一包4-0。”   “好的,大包先准备啦。ok,可以可以,再来把组织剪。”   “好的,辛苦啦。”   非常平和,不像是因为在别的附属医院才这么客气,像是习惯一般流畅自然,吴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刀——很多上级就算是在顺利的情况下,只要配合有一点没跟上,语气都会很急。   手上的速度很快,偶尔的安静也看得出伴随着操作的同时,思维也在飞速的运转,可是颜瑶身上好像完全没有紧迫感,甚至带着一点享受其中的余裕。   她伏低了身体,目光认真地紧紧盯着那一片心间血肉。   瓣膜成形比直接置换难度更高,非常考验术者对于理论经验结合的功底,对于血液动力的精准把握。   吴乐就站在侧边看着颜瑶的侧面,看着她微微皱眉思索,又看着她思路理清后瞬间亮起的眼眸。   下台时,颜瑶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瞧着江述宁带住院医做收尾。   站在无菌区外摘下手套口罩,吴乐才好好看清楚了颜瑶的脸,没有任何脂粉,非常素净虽然看得出几分年龄,但的确好看,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在发现吴乐一直看着自己时也没有敛去。   吴乐很快地收回了眼神,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   颜瑶没有在意,反而是开口称赞了江述宁的基本功。   江述宁谦虚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心里其实一直怀着一个疑问,颜瑶作为指导老师,也曾经出现在吴航的文章里,如果想要了解到更多吴航之前工作的情况,其实也许可以直接了当地问一下颜瑶。   但在手术休息间里,捧起水洗脸的时候,江述宁在一捧捧冷水的刺激下,还是恢复了些许冷静清醒。   其实自己知道得更多又怎么样呢,时间带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起过去了,这样的执着也许并没有意义。   心情依然复杂着,但他很快就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换了衣服回到了科室。   陆洋也刚刚带着两个住院医结束了晚间查房,回到护士站,几个医生和一同跟了手术的见习护士凑在一起,都在调侃今天吴乐有些反常的腼腆和紧张。   吴乐明显有些不好意思,没两句话就说还有学校的作业没完成,跑回办公室了。   江述宁看到陆洋时,有些疑问地望向了他侧脸有很浅淡的红痕,陆洋借了护士的小镜子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痕迹一直没褪尽,估计刚才的住院医也都看见,有点尴尬,只好说是自己趴在桌子上睡觉时压出来的。   一旁的关珩听着两个人的对话,看了看眼陆洋的脸,嗤笑了一下也没点破。   江述宁转过身时,关珩不出意外地被踢了一脚。   应该算是出事后,相对来说平静下来的一个夜晚,在几天的仓惶忙碌之后,陆洋第一次踏踏实实地跟家里通了电话。   窗前星月明亮,他终于安稳睡去。 第70章   舆论的热度一直来得快去得也快,小道,传闻,澄清,通报各种各样的讨论在沸腾了几日后,热度也在开始消散。风波连续涌来,大学和医院在这时都选择了低调,林远琛作为当事人更是拒绝了一切直接的媒体接触,也把所有事务都委托给了自己的代理律师。   这间特需病房,现在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城堡,屏蔽着外面的声音和打扰,让林远琛只见想见的人,也难得地开始了一段安心休养的日子。   陆洋上午手术前来的时候,听到护士站的护士说林远琛的父母在房间里,二老下午的飞机准备回去北京,所以一大早就过来了。   虽然觉得家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匆匆来匆匆走的挺仓促的,但想到林远琛的父亲也是同行倒也多少能够理解。   “其实妈妈可以留下来再陪陪的嘛,我看林主任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也是在看书,难道不无聊吗?”   小护士有些不解,但陆洋听了之后想了想,其实如果是自己受伤了没办法照顾赶来的家人,但也在慢慢康复,又是成年人了,倒也不需要母亲一直陪在身边。   没有进去打扰,陆洋还是回到了科室准备手术。   下午再来时是因为接到了林远琛的短信,所以倒是没先问一句是否有访客,陆洋敲门进来之后,看到坐在林远琛床边的女性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陈媛看到陆洋进来,也有些意外,转回头看向了林远琛,等着他介绍。   陆洋大概三秒内就想到了眼前这位可能是谁,也看向自己的老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陈媛。   可能是陆洋有点呆愣,向他眼神求救的样子也着实有点搞笑,林远琛低头笑了一下,故意没有马上开口。   “你学生吗?”陈媛问道。   林远琛点了点头,“对,他叫陆洋。”   陆洋有些着急又尴尬,憋了两秒还是急中生智,既然不知道该叫什么,那就叫老师吧,便对着陈媛微微低了下头,说了句老师好。   林远琛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也不再跟他开玩笑,“行,就叫陈老师就行,”说完就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进去,看着倒也完全不介意自己跟前妻说话时陆洋在场。   可是让他进去之后又不再理会他,把他晾着站在一边。   陈媛刚才的话题应该是被中断了,视线稍稍在地板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开口说道,“我知道你还是有自己坚持的理由,很多话你不乐意听,我就不说了,反正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南南现在都挺好的,我打算今年过年的时候带她回来。”   “好,我知道了,”林远琛点了点头,“你跟她说甜食不能吃太多,小心蛀牙。”   “还不是她那个小男朋友,”陈媛翻了个白眼,“我最近管她管得很严,她还跟我生气呢,现在在我朋友家住,看到我朋友的女儿在练钢琴,又开始跟我吵着她也要。”   林远琛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南南现在跟着陈媛,生活也好,教育也好,自己毕竟没有在身边尽力也不好插嘴太多,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她要是真喜欢,也可以考虑考虑,我也可以......”   “这倒不是问题,”陈媛知道他想提钱,摇了摇头,“要看她是不是真的感兴趣,能不能坚持不能让她什么都来得太轻易,就不容易珍惜。你还是先好好休养,我不放心南南,待两天就走,”知道他们之间可能有工作要聊,见林远琛也在渐渐好转,她便没久留。   陆洋在一旁一直乖乖安静地站着,听着两个人几句简短对话里,脑海里拼凑着,稍稍流泻出来的林远琛生活的一些片段和细节,听到南南的事情时,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温和。   直到陈媛离开,林远琛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敛去,转过头面对着一直站在一旁的陆洋,冷下了脸色。   被子上放着的平板打开,是他的科研计划书,陆洋连忙端正了神色,低着头上前两步,将平板拿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文档上一处处的修改和批注。   “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你爱写废话的臭毛病?”林远琛瞪着他,“读文都没老师愿意收你!”   陆洋一页一页地翻着,联想到闫怀峥说过的话,林远琛的前嫂子说的应该是他的前妻,啧,心里忍不住就开始嘀咕,果然是兼顾不了事业和家庭,要不然怎么都成了前妻呢?   “我在跟你说正事呢,你看明白没有,分神想东想西的倒是挺厉害!”   林远琛看着陆洋的表情,就算小兔崽子不开口,一丁点的心不在焉他都能准确捕捉到。陆洋还挺识相,连一句否认都心虚得没有说出口。   这些文件材料毕竟也是要审核留档的,两个人的性子都是精益求精,陆洋倒也照着林远琛的要求做了一些删改,对于自己坚持保留的又提出来讨论了一会儿。   考虑到申请博士之后还有一个统一的英语考试,虽然知道陆洋的水平不用太操心,但林远琛还是又督促了他一句,聊着聊着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你母亲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安排?”   陆洋一边操作着平板把文件发送回自己的邮箱,一边应答道。   “调查组的领导和办公室那边的老师找我谈过,说我毕竟全程跟下来,会给我调几天假让我好好整理一下状态。我说,现在突然放手科室的工作可能会有影响,等安排好了再休息,到时刚好把我妈接过来,她这个疗程的药也差不多了,过来之后再做个检查然后手术。”   “好的,你心里有安排就好,黎教授那边我也说过了,反正不管有没有交代都是尽心尽力的,你可以放心。”   陆洋点头,看林远琛坐着的姿势似乎有点不舒服,又起身拿了床尾的枕头垫在他的后背。林远琛瞧着他这幅样子,倒真像是自己养了个儿子似的,还挺有趣的,便故意开口说道。   “你倒是不想八卦一下?”   听不出是玩笑还是严肃,陆洋觑了眼林远琛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问,还是有些谨慎地提了一句。   “刚才那位是前......师母吗?”   “对。”   “噢,这样啊。”   林远琛看着他稍稍偏过头,明明欲言又止可问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便自己开口道,“我们是因为在事业上两个人的想法非常不同,摩擦争吵了好几年,所以分开了,”然后又问道,“你呢?倒是从来没听你提过自己这方面的事儿。”   “我?”陆洋停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含糊着,“就大学的时候谈过女朋友后来分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为什么啊?”   “我谈的是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风俗习惯,家庭观念各方面的原因,谈到这个话题,她说想读完书就回家结婚,可我后来一直想着考研想要深造,未来太不确定了,而且主要性格也不太合适,所以......”   “人生方向不同,的确是没缘分的。”   虽然是这么说,但林远琛听到这里也像是深思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之前在杭州说的话。   “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年龄也差不多了,是可以谈一个安定下来。”   知道对方还是担心自己会动摇想回家,但陆洋面对这个话题,始终有些难为情,耳朵尖都不禁红了几分,话语也带着些许逃避,连连抗拒道。   “再说吧,还早着呢,我也没准备,都还没考虑过......”   还跟个男孩子一样,林远琛心里暗暗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了。   这样家常闲聊的确就像是种放松,连空气都仿佛柔和了很多,可以慢慢开始进食一些流质和容易消化的清淡饮食之后,林远琛的脸色也好得很快。窗台边的瓶子里插着的几枝文竹翠绿,叶片在照进室内的下午阳光里,都显得油亮而富有生机。   程澄在饭点的时候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过来了一趟,刚到病房门口就撞见了拉开门出来的陆洋,脸有些淡淡的红色,见到自己也是匆匆低头问了声好就跑了。   程澄皱了眉头,开门进来的时候语气也不是很好,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有病啊,躺着还能天天打人?我看你快赶上闫怀峥神经了。”   林远琛心情正好,被他这一句讲得也觉得莫名其妙,“你怎么张口就来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天天打人了?”   “那他干嘛跟解脱了一样,跑得那么快?”   “我开他玩笑,他脸皮薄而已,你才神经吧。”   有些将信将疑,但程澄还是进了屋,把门关上之后,把手里的几个保温壶都放在了床上的小桌上,一个个打开。   “我妈说太忙就不方便来了,说是亲自给你做的,但我知道其实阿姨搞的,所以放心应该很好吃。”   毕竟是自己儿子从大学时候开始的朋友和同门,加上行业内的交集往来,这算是以半个长辈的身份尽一份心意了。只是程澄对着林远琛一直挺实在的,不讲什么场面话。   破壁机弄得绵密的包含了各种粗粮的南瓜羹,心脏术后都会喝的鸽子汤,裹着新鲜去刺的鱼肉滑和胡萝卜碎做出来的没有一丝气泡的蒸蛋,还有清炒的两份杂蔬。   两个人就像回到了研究生时期,夜里不回宿舍,待在实验室里,点了外卖席地而坐,两瓶小酒待上一夜的时光。   林远琛看着汤水,叹了口气,“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科室那些病人总是说喝汤喝得要吐了。”   从昨晚到现在,这才第三份,他就要受不了鸽子汤的味道了。   “中午也喝了?”   “小兔崽子跑去对面的食堂买了两碗端过来,这个药味真是难闻。”   倒是难免有几分炫耀的意味,程澄斜了他一眼也不戳破,菜的分量都挺足的,他也在食堂买了一份,两个人便算是一起吃顿晚饭。   “没说要来?”   “老师吗?”林远琛明知顾问,被程澄抬眼白了一记之后,还是笑答道,“本来要来被我拒绝了,身体不好不要勉强,我也好得很快,到时候我过去给他看看就好了。”   “老张还是希望全身而退,”程澄说着带来的消息,也看了一眼林远琛的表情,“一直在疏通关系,卖可怜说自己到底从教从业三十多年,也做过那么多贡献。”   林远琛喝着汤,没有发言,又听到程澄说道。   “他还跑去杭州滨江那边想见见赵繁,结果没见到。”   “赵繁不是很快要入职那个什么平台,做医学顾问了吗?”   “是啊,小年轻在朋友圈里说跟他早就恩断义绝,除了公堂和葬礼都不会再见他了。”   赵繁的确是个烈性的人,比起医者更像是古时候的文人。   从他公开的两封检举信里,林远琛才知道当时年轻人跟自己谈话时讲的事情其实只是一部分,师生间会决裂到这个地步倒也不算意外。   临床上的能力在同辈里,赵繁的确不算特别出色,但真的是有非常强的信息整理归纳提炼和文章写作的能耐,加上为了讨老师高兴,也为母亲的病赚多一些补贴,愿意拼命也逆来顺受,一直承担着高负荷的工作量。   “其实这次他就算不这么做,把这种事情往公众面前捅,学校医院都不会容忍的,着实没有必要,他真的可惜了。”   “哎呀,要报你的恩嘛,要不然那小棺材昨天惹那事儿是为什么呢?”程澄虽然也觉得惋惜,但看待这件事,倒是比林远琛豁达一些,“况且做科普编辑方向对他而言也挺合适的,生活总是有出路的。”   “最快的话处理决定什么时候能出来?”   “还是得小半个月吧。”   林远琛大概在片刻的思索后,才松了语气,“反正只有一件,无论陆洋以后工作上晋升还是选拔,都不能拿那件事来卡,其他就交给上面去处理吧,到这一步,我也想休息休息,不想插手太多了。”   休息这样的话,从林远琛嘴里说出来倒真是实属难得,程澄觉得新奇地笑了笑,看了看他床头的东西,又问了一句。   “陈媛来过啦?”   “嗯。”   “她新找的人怎么样啊?”   “很忙,药企实验室嘛你也知道的,陈媛现在的重心都在南南身上,一天到晚跟南南的小男朋友斗智斗勇的。”   “有什么好斗的呀?”   “那个小男朋友也是华人,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说的话一套接着一套很会哄人,陈媛哪里忍得了。”   “那你还不教育?”程澄瞪了他一眼,“你个做爹的怎么跟看戏似的。”   “我当然有啊,”林远琛反驳道,“很多事情,陈媛觉得跟她说太早了,可我都教过她了,她也跟我保证过,南南其实比我们想像得都更成熟,也知道要好好保护自己,而且她男朋友跟她说什么,她都会跟我讲。”   聊天也仿佛回到了以前一样的松弛,像是时空在无声无息间倒退了十年,倒回了彼此都还没有那么多经历,也没有背负太多责任的时候。程澄在吃饭的空隙,打量了一眼林远琛,“你女儿都有男朋友了,你到现在还不考虑再婚?”   “你是我爹还是我妈?”林远琛白了他一眼,但想到自己刚刚也跟陆洋提过这样的私人问题,又觉得这样的比喻似乎不是很恰当。   程澄懒得理会他的调侃,“师兄难得关心一下你嘛,你看社会上哪有儿子四十了,他爹妈还催他结婚的。”   “有啊,你妈啊,”林远琛继续说道,突然露出了些许怀疑的脸色,“诶,你不会还念着旧情吧?”   “谁啊?颜瑶啊?”程澄露出一脸荒谬。   “要不然你那么介意智杨干嘛?”   程澄放下了碗筷,恢复了一脸正色,说得愤怒又认真。   “我告诉你,大三下学期,他追颜瑶被颜瑶拒绝了,校篮球赛半决赛临床医学院打法学,他就来绊我,下半场的时候还故意撞我,我都记得,这个小人。”   晚间,心外科的门口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陆洋和江述宁还有两位在班的主治医生都在跟着主任上手术,科室里能拿主意的也就是过来支援的颜瑶了。   所以当楷楷的奶奶进来的时候,吴乐虽然在认出来人后心情复杂,但还是按照规矩,把人请到了交谈室,用纸杯给人端了一杯热水。   老人显得有些局促,虽然自己的孙子已经被治疗得慢慢好转,但估计因为这两天没少面对现实里的各种谴责和冷言冷语,所以老人坐在那里也不怎么敢抬眼看吴乐。   住院医师已经过去跟颜瑶汇报了,吴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下老人的情况。   对方希望能够见到这次受伤的医生,可是特需病房在对面大楼,加上那一层现在对来访的控制非常严格,估计是没办法见到。   等到颜瑶来的时候,楷楷的奶奶才说明了来意。   楷楷的爸爸被情人以投资为由骗走了钱,还欠下了十几万外债,现在也面临着官司,在外面躲债回不来了。楷楷的母亲又犯了这样的事情,孩子就算在医院治好了,也得他们家里两个老人拉扯大,自己的丈夫也年龄大了腿脚不好,所以只能自己过来。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坐在座位上神情不安窘迫又有几分瑟缩,有些灰黄的脸上满是风霜劳作留下的褶皱,干瘦的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放一直紧握着,说着话时也忍不住,老泪纵横看着面前医生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目的讲明白。   估计是作为家属去见了楷楷母亲的律师,法律援助机构的律师还是尽责地提了一句,如果被伤害人愿意给谅解书,也许能争取轻判。   一旁在听的几个住院医和护士都已经忍不住露出了愤怒的神色,虽然老人说得很可怜,但现在网络上本来对于治疗就有很多的猜测,还让被伤害的医师出具谅解书,这不是自己公开打脸,只会招致更多的猜疑。   老人可能也意识到气氛的变化,知道自己提的要求并不合理,她也没有能力谈得上任何补偿,只好开始痛哭流涕地跪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颜瑶面前。   每一次面对这样的画面,所有人都只能无奈地去搀扶和拉扯,老人哭得悲凉,嘴里一直都在乞求。   “我儿媳妇没读过多少书,她糊涂她罪有应得,她娘家觉得她丢人都当她已经死了,可是我们两个老人哪里抚养得了娃儿,求求你们咯,我求求你们咯,你们都是菩萨,都是救人的菩萨,我求求你们......”   “我给那个医生磕头,我给他磕头,我求求他救救我们吧,我们一家都散了,我求求你们了.......”   闹了好一会儿,才把人送走,颜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修养和态度,只说当事人医生现在在治疗,一定会把她的意思传达过去的,但怎么选择还是要看当事人自己。   老太太本来还不想罢休,走到走廊上还要继续哭,被家属找过来投诉了,才有些害怕地离开。   住院医和护士们知道颜瑶的脾气好,都大着胆子纷纷在那里说着,下次再看到直接轰出去就好,哪里能接受她这么离谱的要求讨论了两分钟,众人也渐渐散了,颜瑶站在护士站里,却在这时候突然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在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吴乐,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我听说你可是科室‘女侠’,跟这家人可没少起冲突啊。”   吴乐没想到颜瑶了解过自己,也因为紧张她突然的提问,头脑慢了一拍。但颜瑶倒是很有耐心,一直在等她的回答。   小姑娘想到刚才站在电梯间里等电梯,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一时也流露出叹息。   “我觉得楷楷的母亲很悲哀,家里还有人没放弃她是因为她还没有被榨干。老太太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有哪一句是在怪她自己的儿子呢?”   “楷楷奶奶这么来求人,因为他们老了估计手里也很拮据养不起楷楷,亲戚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唯恐避之不及,他父亲又消失,所以没有劳动力,只能靠楷楷的母亲。”   “虽然她作为母亲是有责任,但是我觉得真的很悲哀。”   颜瑶将手里翻阅过一遍的晚查房记录挂回了墙上,她的语气,神态和眉宇间流露出来的一丝情绪都是淡淡的,像是夜空里缓缓略过弯月的几许朦胧的云层。   “但人对于他人的命运,有的时候就是很无力的。”   也许楷楷的母亲在铁窗里可能都还觉得一切都是生活逼迫,都是她命苦才会让她没有选择。   之前的人生无从知晓,但无论是对于太早出院的劝阻,还是后续按时服药和按时复诊的交代都曾经一步步尽力避免着楷楷再次被病痛折磨,也曾努力地将她从糟糕的未来里往回拖,然而还是那句话,医学无法解决所有问题。   过去苦难的结束,走向极端前的挽回,其实不是没有给过机会,吴乐看着漆黑的显示屏,还是叹了口气,打开了电脑继续着没做完的小组作业。   现在的舆论情况也好,事情的严重程度也好,谅解都是不可能的。后来也才知道,其实老人有求过调查组和医院的领导,但次次都被拒绝了,才想着能不能见一面本人。   在隔绝了一切纷扰的休养下,林远琛渐渐好转,也确定在国庆假期过完的一周后,将出院回家调养。 第71章   打开玄关的灯,陆洋虽然来过几次,但的确是今天才注意到一旁墙壁的凹槽,原来内嵌了一根暖色的灯柱。   “昨天你来的时候收拾过了?”   林远琛环视了一眼室内,地板和柜子桌台都有擦过,之前那天上班前挂在阳台的衣服也收下来叠在了沙发上。   “嗯,”陆洋脱了鞋把鞋放在鞋架上,然后应了一声,“挂在阳台的衣服放太久了,我昨天也有放进洗衣机重新洗一遍烘干了才叠好的。”   昨天林远琛给了他钥匙,让他来家里拿两件衣服的时候,他也顺手收拾了一下。   倒是挺会过日子,林远琛笑了笑。   但屋子里的空气还是有些陌生了,木质家具散发的味道和灰尘若有似无的气味混合成一丝熟悉又有些飘渺的陈旧气息,像是童年时回到老家时候闻到炊烟的感觉。   “上次回家都感觉是上辈子的事了。”   林远琛感慨着,走到沙发边上脱下外套搭在扶手上,看到陆洋把车钥匙放在茶几的玻璃碗中然后进厨房烧水,便安心地在沙发上坐下,靠着靠背,半闭着眼睛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虽然自己拒绝了所有的采访,但虎视眈眈地守在外面和依然在跟医院高层拉锯的媒体还是不少,毕竟人多眼杂,还是选择了在傍晚离开医院。   “你开车开得还可以啊,什么时候考的驾照啊?”   “大三寒假的时候考的,后来也没怎么开过,回家的时候会开一下我爸的车。”   陆洋站在厨房里回答,林远琛听到冰箱打开的声音,有些好奇地起身走了过去,看到陆洋从冰箱里拿出一包密封在保鲜袋里切块鸡肉还有剁好的筒骨,惊讶地问了一句。   “你昨天还买东西了?”   “嗯,买了点菜,我那里也还有之前炖汤用的东西,就拿了点过来。”   林远琛看着他清洗着碗里的鸡肉和骨头,放进锅里正在烧的水里,倒一点点料酒,一段葱和两片姜,另一边往炖锅里放了一把参片,石斛和红枣,然后用大碗加了三碗水进去。   “你应该知道这种东西其实没什么营养。”   “我知道啊,可是喝了还是有用的,”陆洋把焯过水的肉骨头捞出来又冲洗过,然后都放进炖锅里盖上盖子,调好了火候,动作一气呵成的同时,也对林远琛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小孩子到底是很上心地想照顾自己,林远琛虽然本来就讨厌汤汤水水,加上这段时间鸽子汤喝得简直失去味觉了,但还是没说什么。   广东人嘛,让他煲吧。   林远琛坐回了客厅的沙发上,把有些太亮眼的白色吊灯关了,开了沙发两侧的的橘色落地灯,然后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胸口还是会隐隐不适,有的时候动作牵扯比较大时,还会有种闷闷的皮肤裂开的疼痛,就算刀口已经拆线,肌肉也在渐渐愈合了,但后遗症还是很难避免的,手术毕竟还是影响了身体原有的构造和神经,也许这样的问题以后也甩不掉了。   陆洋洗过手过来的时候,林远琛脸上皱着眉头忍耐的表情已经敛去,神色如常,电脑上打开的是之前三次新术式的病例。   对比,总结,有许多东西需要讨论,诊疗全过程中的思路也需要不断复盘理顺,就算是工作了这么多年难得的假期,林远琛也不想浪费时间。   不需要任何话语,陆洋也默契地从背来的包里取出了平板,把自己之前观察归纳的一些数值分析递了过去。   暖融的灯光下,屏幕的光芒倒成了淡淡的冷色调,在医院吃过晚饭,现在正是有些容易犯困的时候,两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成了最好的提神办法。十月是秋冬的分界,南方的秋天总是很短,带着萧瑟的风在夜里乍起,吹得窗户都作响,屋内两簇橘色的落地灯晕此刻倒莫名像是木屋里的壁炉,炖锅慢慢熬煮过了半个小时以后,药材混着肉香渐渐从厨房飘溢出来。   陆洋忘了今晚会降温,只穿了一件长袖卫衣,在林远琛家里也没有放厚的外套,现在披着沙发上的薄毛毯抱膝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抬头看向了坐在沙发上的林远琛。   林远琛在检查着他之前整理的关于望望病程的记录和细节,师长一直皱着眉头,脸上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望望到底是一个很深重的遗憾,林远琛放下平板的时候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摸出了自己的手机递给陆洋。   上面是望望的爸爸发来的慰问短信,希望林主任尽快恢复健康,也再次表达了感谢,虽然只有短短几行,但连陆洋读起来都觉得心里微微酸软。   孩子虽然离开了,但是医生的努力和尽心还是被孩子的父母记在了心里。   “贫富顺逆每个人的处境不同,但是善恶是人心的选择,”林远琛说着把手机接过去,“医院有传达给我,对方一直在恳求我出谅解书。”   陆洋也知道这件事,心里虽然抗拒,但他不太好插嘴。这种时候,其实从舆论、心理压力各方面来说,如何选择都有道理,可怎么做毕竟要看当事人自己。   林远琛的视线扫过陆洋的脸庞时,就看出了小孩子的心思,他坐起来从桌上端过咖啡,慢慢一口一口喝着,过了一会儿放下了杯子才说道,“我不会签。”   听到这话,表情也没有变化,陆洋点了点头,但没有任何评论。   “这件事情就算一直被压,我也选择低调,但还是被太多人关注了,所以任何一个决定都要考虑到以后的影响,不能轻易去做。”   林远琛说完,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在讨论的病例上。   工作一直持续到了十点半,手机上传来了预设闹钟的提醒,陆洋站起身,将身上盖着的毛毯放在沙发上,然后转身进了厨房去关火。   林远琛有些疲倦,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稍稍揉了揉自己的眉间,眼睛有些酸胀。   刀口的疼痛在这个时候又突然涌袭了上来,也许是刚才精神一直集中着,现在注意力一分散,痛楚便很快清晰起来。林远琛仰起头闭上眼睛,才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很快皱起来,沉默地吞忍着,想要无声地消化所有的不适。   陆洋回到沙发边重新将毛毯披在自己身上,转过头就看到自己的老师靠着沙发,像是在闭目养神。   这一幕突然就让他回忆起了之前去杭州途中的情景。彼时林远琛少有地流露出疲惫,双目通红布满血丝,连轴转的劳累让他连短短一个小时的车程都得抓紧来睡觉。   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倒像是过了很久一样都模糊了。   即便也发生过冲突,工作里也遇到过问题,但很多时候,他都感觉伤医甚至杀医这种事情离自己很遥远,都是电脑屏幕里的新闻,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就会在自己的身边发生。   林远琛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这个认知直到现在也一直让陆洋感到恐惧。老师现在就算是坐在自己旁边,都带着一种令人恐慌的不真实感。   陆洋安静地看着也许是累了正在浅眠的林远琛,半晌,也坐到了沙发上,莫名的有一种冲动让他张开了手臂,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林远琛。   体温贴近,身上还有没褪尽的消毒水气味,衬衫和毛衣外套却是之前闻到过的洗衣液加沐浴露的香气,这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人心里微微酸软。   上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抱着林远琛的时候,血味自带的铁锈与咸腥包裹住嗅觉,紧紧地勒住了自己所有感知,他的体温,他的意识就像被砸破的沙漏一样,无论自己怎么抓都抓不住,从指缝里流逝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让他清晰又绝望。   差一点,指端冰冷的温度就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差一点,他深埋在心底从来不曾剖开的真心,他的崇拜与追随的坚定,就再也不会被知道了。   差一点,他就坠入了遗憾和后悔编织成的无尽梦魇,被深渊吞没,万劫不复,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守在病床前的每一刻,都带着深重的后怕,陆洋想到经历的噩梦般的一切,越想越是酸楚,便稍稍退开了。   手掌隔着毛毯,有力地按在了他的背上,就让他保持着拥抱自己的姿势,林远琛本来已经有些许睡意,倒是被小兔崽子亲近自己的动作弄得清醒了。   成年之间这样距离太近本来应该多少还是会有些尴尬,但现在却没有任何的不自然,陆洋微微一愣,身体在下意识地紧绷了一下之后,也渐渐放松下来,头靠在自己老师的肩侧,呼吸都感觉是渐渐同步了。   也许是因为迟来,所以这个拥抱格外的安静而漫长。   风声依旧敲打着窗户,像是在海中孤岛的木屋,壁炉里传来阵阵木柴轻爆火花的噼啪声响,火光将整间屋子照得烘暖,外头的风浪与呼啸的波涛都被远远隔绝,只有依靠感静谧地环绕着相拥的人。   林远琛缓缓拍了拍陆洋的后背。   “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   滴落在台阶上蔓延扩散开的鲜红,倒下时白色衬衫上沾染的脏污,尖叫惊惶,煎熬痛苦都已经翻篇,连带着之前所有沉淀在时光里压抑着的怨恨与逃避,一起被席卷着带入了大洋深处消失不见了。   陆洋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点了下头,“嗯。”   松开了拥抱,林远琛看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句,“虽然晚了几天,生日快乐啊。”   生日那天刚好是手术连台,林远琛也在做一系列的复查,陆洋有些意外,笑着说了声谢谢。   其实很多人都会这样,对于生日越来越不在意,年龄的增长更多时候更像是在催促着长大,催促着承担更多的责任,不能再依赖也不能再幼稚。   林远琛坐直了一下,也认真地问了他一句,“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游戏机之类的不可以。”   啊?   陆洋想到程澄送自己的那个手柄,突然有些不服气,自己又不是未成年人,也不是会玩物丧志,没有自控能力的人,没必要这样吧。但林远琛的表情也明显是在这件事情上没得商量,甚至从目光里,陆洋都读出了他对于那个手柄还是有点意见。   其实自己现在到的确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他本来就没有太多物欲,真要说起来也就是希望自己母亲的事情能够顺利吧。   林远琛看他想不出来,拿过手机还是最直接地转了笔钱过去。   陆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看到自己的手机震动,点开支付软件才有些惊讶地望向林远琛。   “暂时没想好,那想到了自己再去买,就当给你的零花钱。”   之前研究生时期,虽然那时候专硕还有宿舍,但上海的生活成本和物价摆在那里,专硕并轨规培的住院医师跟正式住院医在收入上还是有差别,林远琛一直挺大方的,除了吃饭交通没让他花过钱,各种贴补零花也没少给过。   但是......   陆洋看着转过来的五位数字,明显有些犹豫了。   “这太多了,我不能收,而且......”   "如果没有想买的你也拿着,生日礼物嘛,况且你母亲过来也要花钱,就当作师父一点心意,”林远琛说着,还瞪了他一眼,“别说什么生分的话啊。”   借着生日的的名义,又把“师父”两个字搬出来就是想堵着他,陆洋笑了一下,明白林远琛的苦心,又想到从带着自己开始林远琛为自己做过的所有有形的无形的付出,一时心里感激,没经过大脑脱口而出便是一句。   “我一定会努力还给师父的。”   下一秒就被林远琛拽着后领子拉着趴在了自己的腿上。   林远琛“啧”了一声,看着还完全没反应过来,拱火又不自知一脸懵的小兔崽子,动手就是两记巴掌拍在陆洋屁尐股上。   “告诉你别说这种话,你是听不懂,是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洋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又担心他这样突然用力,便想挣扎着起身跟他解释。又想到之前在医院时,林远琛就说过等他出院了,要把所有的事情一起跟他清算,陆洋也不禁有些害怕,挣扎的幅度也不自觉大了些。   但是没想到林远琛打了他几下就停手了,轻易地饶过了他,让他起来。   陆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年长的男人还是冷着脸,但面对着自己的疑惑,还是说了一句。   “总不能让你每一次来都要挨打吧,等过段时间,再好好修理你!”   说罢就站起身走向了厨房。   明天他要去机场接母亲,还要陪着母亲办入院做检查,有的忙碌,后面自己放的这十天假估计也会一直忙母亲的事情。   林远琛这是表明不会在这时候动手教育他,或下他的面子。   陆洋心领神会,倒是大了几分胆子,起身跟了上去,故意软声说道。   “之前的事情我都好好反省过,已经吸取教训了......”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林远琛威严的眼神给吓得吞了回去。作为师长,林远琛认为应该打罚的,只有视情况暂缓,从来没有放过的,陆洋闭了嘴低着头,虽然有些气馁但也不敢再试探。可在林远琛伸手揉揉他软塌塌的头发时,还是乖乖地用脑袋蹭了蹭对方的手心。   再怎么样,熬出来的汤水还是很香的,加了一点点盐巴调味,鸡肉筒骨的肉鲜裹在药材微苦后回甘的口感里,的确能让人恢复精神。   “比之前的鸽子汤好喝一点吧?”   “嗯,那倒是,”林远琛点了点头,食堂里打包的鸽子汤还是有股味精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觉得在自己家里煲的要好上许多。   “我妈妈这次来的时候也会带点沙参玉竹之类的过来。”   言下之意是可以变其他的花样。   林远琛有些失笑,但也还是鼓励地点了点头。   夜里的梦境就像真的踏进了深海,但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冰冷,呼吸依旧平稳缓慢。水流温暖包容,平和地承托着他漂浮,光线在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的海面上变成道道遥远的星光,幽静柔和将他包裹。   翌日,学校官网发布了关于张教授的调查结果和解聘通报,一张图片上短短的几行字,但所有人在这张通报上读到的更多还是息事宁人。   拔出萝卜带出泥,表面上是一个教授学术不端,背后影响的是多大的关系网络,各种项目课题的通过与审核是否追溯,带的学生不管是已经毕业还是现在在读的,成果与学位如何处理,学校和各附属医院在实验室和临床课题上投入的资源和资金怎么处置,这些都是棘手的问题。   “意料之中。”   程澄冷笑了一下,把手机甩在了桌上,一旁水壶里的水已经烧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拿起来淋洗了一遍茶杯,用杯夹夹着,一个接一个的倒干净,然后往茶壶里冲水。   “起码能有个交代,”闫怀峥看着他冲茶,语气平静地说道。   “这叫交代?”程澄并不接受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老先生都从北京特地过来了,还能怎么样呢?啧啧,师门呐师门呐。”   闫怀峥没有去理他阴阳怪气的感叹,知道程澄心里一直对这种世情怀着怨气,也只是沉默地喝着端到他面前的茶。   “休息个两三年再低调一点,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出来呢,”程澄虽然是笑着说话,但是语气和目光都像是失去温度,“学生被逼上绝路,放弃理想离开行业,孤注一掷以为自己是舍生取义,结果还是蚍蜉撼树,可悲啊。”   即便是壶里的水依然滚烫,但程澄还是把水壶重新放回了托盘上重新煮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一直默不作声的人,语带嘲讽。   “诶,你说吴航之前有没有想过要举报你暴力?”   闫怀峥把杯子放回茶盘里的动作有细微地一顿,但很快又带着几分冷淡回道,“也许吧。”   话题在这里戛然而止。   程澄当然听得出闫怀峥话语里被冒犯到的怒气。   其实论起来他看过的,闫怀峥除了方式让他觉得非常神经,大可不必之外,教生活学上,前途规划上,闫怀峥也算是全都尽心尽力了。   还是赵繁的处境太艰难了。   闫怀峥因为刚才的话语明显有点不悦,站起来准备离开,但还是把话交代清楚。   “周五晚,远琛过去老师那里,你要是愿意的话就一起过来吃个饭。”   “怎么?他要带陆洋去吗?”   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还是等陆洋读博了也算名正言顺。”   “你么要等人从藏区回来,达到条件评上了副高,担心别人都说他的破格全都是靠你,他呢又要等个名正言顺,我就不明白了,这些有这么重要吗?有这么需要穷讲究吗?”   程澄大概是真的因为张教授这件事上的处理情况而失望,言语上也不控制,反复地踩着闫怀峥的雷区。   闫怀峥的脸色一直严肃冷漠,大概也是不想跟他计较,忍耐着说了一句,“去不去随便你,老师这次因为远琛的事一直睡不好,精神也不太行,在手术台边站了一辈子,老来落下那么多病,你要是去,就把自己的嘴管好。”   话音刚落,正要拉开门,就听到外面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何霁明刚下了班,过来办公室准备继续背书做题,看到闫怀峥从里面走出来,便低头微微弯腰算是问候。   闫怀峥明显是认得人,看了眼何霁明,又看了看程澄,轻轻笑了一下,就收回了视线对着何霁明点了点头离开了。   堪恒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公子,程澄带着这样的学生,倒是不觉得自己矛盾吗?   知道最后那个微笑多少带着对自己的讽刺,程澄看上去不像是在意的样子,依旧继续泡茶,但表情明显并不是很好。   何霁明并不知道刚才的暗流涌动,走进办公室看到程澄的脸色不好,也便小心翼翼地坐到办公桌旁,拿出自己的题册。   程澄看向他,知道还是自己的神色吓到他了,也恢复了以往的平和。   “刚泡的茶要不要喝?”   “噢,好啊好啊,”何霁明看他主动说话,也立刻起身过去,还是忍不住谨慎地试探了一句,“程哥你是不是生气啦?”   “没有,”程澄笑了笑,“心情不好但原因跟你没关系,不会对你发脾气的,你好好去做题就行了。”   陆洋是站在机场的时候看到学校官网上的通报的。   他面无表情了几秒,在看到母亲拉着行李从到达大厅的门里出来的时候还是恢复了微笑。   母亲很久没有见自己的儿子了,自然很是高兴,绕着陆洋看了两圈,看到人除了稍微瘦了一点点之外没有其他的变化,才放下心来。   “一路上过来辛苦不?”   “你爸送我到安检口,下了飞机你就来接我,辛苦什么呀。”   陆洋接过母亲手里的拉杆箱子,看到母亲明显憔悴了一点,脸也微微有一丝浮肿自然明白是因为药物的原因,虽然心里沉重,但脸上还是藏得很好。   比起父亲,陆洋在五官上其实更像母亲,眼睛明亮线条很好,鼻梁直挺,下半张脸更是相像。   母亲还挺激动的,一直用着家乡话唠叨着家里的情况,上一次这样实实在在在地听到乡音是什么时候,陆洋都快忘了,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   开的是林远琛借他的车,母亲看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担忧地叮嘱了他一句,一路上得好好开,可不能给人家车磕碰到了。   笑了一下,陆洋盖上车后备箱,坐上了驾驶座。   往医院开的路上像有默契一样,都避开了生病的话题。车上的广播开始播报今天的本地新闻,学校的事情自然也被提了一嘴。   陆洋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母亲坐在副驾驶上听到的时候却反应过来地问了一句。   “这不是你们学校吗?”   “嗯,是啊。”   “这个被开除的教授你认识吗?”   “其实也不算被完全开除,”陆洋淡淡地说道,“不是很熟,只见过几次。”   “啧啧,以前你还小的时候你爸还说你将来当老师也不错,说学校里面工作单纯一点,现在看起来也不是这样啊。”   陆洋笑了笑,学校也是职场,是职场腌臜事情哪里少过。   现在还好不是高峰,一路倒也不算特别堵,等红灯的时候,聊到医院的工作,陆洋听到母亲提了一句。   “阿妈这次来除了医病,也是想要见下那位林老师。上次那个事真的太可怕,他现在还好吧?”   “他在修养,过两天吧。”陆洋点了下头转过头去看她。   “他这么帮忙还借车给你,得好好谢谢他。”   “嗯,我知道。”   母亲鬓角的霜白,比上次他回去时多了几分,陆洋错开视线,心思一直牵挂着病情,但还是说起了手术前还可以找时间带母亲去逛逛上海,讲着老家美名在外的牛肉火锅,一家三口吃,地道的店里两百多块都能吃撑了。在上海那些“连锁名店”吃的话,两个人三百块都感觉吃不到什么,关键是完全不正宗,汤底和切肉刀功都不行,肉质也一般,连沙茶的味道都不合格。   但也许是母子连心,他内敛的情绪,还是很轻易的被母亲感知到了,像是有意无意的感叹道。   “人都是会老的,没生病也是会老的。”   说着,母亲看他眉宇间又像是流露出自己一直在外工作的自责,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过阿妈上次来上海,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要不是你啊,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再跑趟这样的大城市来看看世面。”   陆洋的笑容里还是多少带着一些内疚。   到了医院,按照预约先去了病房,刚好这两天有单间可以安排,陆洋帮母亲安顿好,告诉她所有的检查资料和之前服药医嘱的情况都传给了这次主要负责的主任,等会儿会有会诊,让她不要紧张。   “有需要补充的检查咱们就做,用什么药手术怎么治疗都听医生的,过来了就安心治病,其他的都不要考虑。”   两个人坐在病床上聊着话,陆洋也想让母亲稍稍放松一点。   母亲自从踏进医院大楼走到病房,看着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很多年轻的医生对着陆洋都会叫一声“师兄”、“陆老师”还有一句别的什么,有一些年长的医生也会主动跟陆洋打招呼,大概是儿子在人情世故上看上去还行,多少让她放下点心来。   “弟啊,他们叫你那句陆总是什么意思啊?”   母亲用着家乡话问了一句。   陆洋笑了,“因为我是楼上科室的住院总,是这栋楼九楼和十楼的管家,他们有些就会这样叫我。”   “那是干什么的呀?”   “屁事儿很多忙得不行,还得一直值班的小领导。”   “喂!”   陆洋用普通话回答,被母亲皱着眉用手拍了一下肩膀,示意他这里毕竟是他工作场合,说话还是得注意一点。   母亲是谨慎惯了的人,陆洋知道,但还是笑嘻嘻地说了一句,本来就是我又没说错。   手指轻轻叩门的声音传来,门其实一直敞开着,没有关,陆洋嘴里一边说着请进,一边走到了门口,看到来人时愣了一下。   母亲也站起身望过来,只听陆洋很快回过神来,开口介绍道。   “这是我妈,妈,这位就是林远琛教授,林老师。” 第72章   陆洋现在只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就像是小时候家长会之后,父亲跟老师单独谈话,自己还非得坐在一旁时一样的尴尬,家长和老师说话的时候都是微笑着,可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当时的原因是他带了一沓方便面里面附赠的游戏卡,跟同桌在数学课上玩被抓包了,陆洋觉得自己现在这种拘谨的感觉真的莫名的熟悉。   说的都是客套话,可陆洋还是从母亲的双眼里读出了几分惊讶,几次视线相接的时候,陆洋都看到了母亲的眼里流露出的不可置信。   林远琛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太多了,望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身形挺拔出众,一看就是知识分子的气质和谈吐。   医院科室主任在母亲的印象里一直都跟头发花白脱不了关系,不过想想也是,老家的医院根本不会有这样年轻有为的医生愿意留下来。   陆洋想着,也默默地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   寒暄了几句,林远琛既然来了医院,就算没有工作,但还是上了九楼去科室看看今天的情况,中午也得过去行政那边,那件事还有很多后续需要处理。   诊室里,妇科的黎主任看了一眼所有的报告,说了一句具体是什么情况还得看手术做下来的结果,然后跟陆洋对视了一眼,示意他等会儿,还是需要单独谈一下。   黎主任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女妇科医生,有着三十年以上的临床经验,虽然面相温和,但说话的语气和状态都显得非常冷静。   补充开了几样检查和三日的术前Y1DAO冲洗,也交代了入院以后,要开始调整饮食,以清淡和流质为主,为手术做准备。   “因为你妈妈现在的年纪摆在那里,其实凭我的经验来说,就我们目前看到她这个情况的进展,最好的选择是全切。”   母亲被护士带去做检查了,因为都是医生,所以很多话语也说得很直白,黎主任看着陆洋又补充道,“就算到时候快速化验出来没那么严重,但小陆,你也明白术中病理不一定完全准确,还是有风险的。”   全切,即子宫及双侧附件全切除。   陆洋低着头,视线一直停留在地板上,片刻后才稍稍点了下头,“我明白,我来跟她说说吧。”   术前需要签的一些通知和知情同意,陆洋也一口气全都签好,然后下去了一趟食堂买了中午的饭提到病房,母亲已经回来,管床的住院医师正在跟母亲说一些注意事项,见到陆洋也笑着点了下头。   午餐时间,陆洋把房门关上,把盒子一个个打开摆上桌,母亲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道,“你们食堂很不错嘛。”   陆洋笑了笑,“当然,学校的食堂更好呢,等明天早上我去学校给你买生滚粥。”   “哪里那么麻烦,豆浆牛奶白粥之类的就好了,你也省点钱,别老是大手大脚的。”   “平时吃饭都会给补贴,打到饭卡里的,哪里花得了几个钱。”   “你刚才留在那里,医生有跟你说什么吗?不要瞒着阿妈。”   陆洋看着母亲现在胃口还算可以,一边帮着夹菜,一边也尝试着开口说道,“刚才黎主任跟我聊了一下,保险起见,如果有必要的话就会全部切除。”   母亲的表情看上去明显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听到他这么说,脸上还是露出了犹豫。   “其实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不要全切,因为我听人说子宫卵巢全部拿掉的话,有很多的后遗症,再说了全拿掉的话,以后要一直吃药,还老得很快。”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陆洋把买的炖汤也往她面前放过去,“反正不要怕,都是有办法的。我们科室还有做那种心脏里面的瓣膜就是阀门,把那个换成人造的,术后要一直吃药,还得总是去复查凝血,每天晚上睡觉还能听到那种时钟一样的声音,可人活得好好的啊,老年人做了到现在活了十几二十年的都有。”   “每天晚上还能听到声音?”母亲惊讶。   陆洋笑了,用轻松的语气对她说着,“对呀,就像那种机械钟嘎达嘎达的,而且一般情况那个声音不小的,但他们还是照样睡觉,照样生活啊。”   “这可怎么生活呀?”母亲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了,想想心脏一直发出这样的机械声音都觉得可怕。   陆洋听到她提起这个,又想起一件之前的事儿。   “以前有个老伯做的时候,有跟他说过这个情况,但他可能没当回事,睡觉的时候一直听到这个声音,他跟他老婆以为是家里的钟坏了,还拆出来去修,后来怀疑过是幻听,还来挂耳鼻喉科。”   “那后来呢?   “后来就没事了呀,按时服药,定期复查,”陆洋说道,“他是在我研一的时候做的,现在也快70了。”   伸手去拉着自己妈妈的手。   “所以还是那句话,你别怕,都会有办法的,我们把心态放平,不要老是想着糟糕的事情。”   母亲就算心里不安,也还是点了点头,可还是坚持地说了一句。   “但如果能不全切的话,你还是帮阿妈跟医生说一句,尽量别全切吧。”   抗拒写在脸上其实非常明显,就算心里沉重,但陆洋知道现在自己就是母亲的支柱,他不能急,只能暂时沉默。   跟父亲通了电话,下午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陆洋接到通知调整了一下预定的手术时间,提前到后天上午九点。   ——————————————   “诶,好的,剪断。”   闫怀峥看着面前江述宁的操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OK,收尾吧”   手术室内渐渐回温,江述宁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但还是对着走下台的闫怀峥微微鞠躬,然后准备带着住院医一起做缝合。   从闫怀峥暂时代理科室主任开始,江述宁就作为主要配合的助手,跟着他做了一台又一台手术。不同的人,不同的风格。闫怀峥在细节和速度上几乎是炉火纯青,比起机械的精准感,他的手更像是灵活得没有任何破绽的绣花针,多么细微的操作都不会有任何迟疑。   能够到这种水平的医生,现在可以说是在全盛时期,但前几年,几乎是销声匿迹般的低调,多少让江述宁有些不解。   闫怀峥脱下手术衣和手术眼镜,回头看了一眼在台上的江述宁,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什么,走了出去。   手术休息室里,江述宁刚开了罐冰可乐坐下来,便看到闫怀峥手里拿着一份资料走了过来。   连忙站起身,却见闫怀峥一边坐下一边对他摆了摆手,“不用这么拘束,这个病例你看一下,下周就会转院过来。”   患者为心脏供血的冠脉,三支都有较严重程度的病变和阻塞,需要进行搭桥手术。   “这个病人岁数倒还行,六十多岁,但高血压病史多年,”说完,闫怀峥看向他,“你一直专攻心脏血管方向,各方面的水平和素质都很高了,嗯,我的意思是这个病例,到时候我来做助手,你来主刀。”   江述宁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翻看着患者的基本材料和检查报告,“可我到现在都没有太多的主刀经验,做的也都是一些简单操作,这太冒险了。”   “搭桥手术,你跟台应该不少了,而且最近这样配合下来,我觉得你的能力可以进行这样的尝试。”   主刀的训练很多时候对于心外科的医生来说,都是从三十岁以上有了丰富的积累才会开始的,而且也基本都是始于一些难度在专业里不算太大的手术。   闫怀峥知道江述宁的迟疑,但他还是坚持道,“让你不要有压力这样的话是假的,以后我们也要一起工作,我相信你也明白学院和医院这样安排的意思,你要尽快能够独当一面。”   新院区初初成立,定下的一批人员更多的还是从各个附属医院先拼调来的,后面还有招聘,临床上要站稳脚跟,最踏实的依靠肯定还是自己手上的实力。   他虽然动过留在这里的念头,但现在去新院区已成定局,这段时间就是他在正式跟着闫怀峥工作前的磨合,江述宁非常清楚这一点,自己需要去适应,也要去接受闫怀峥的安排和工作方式。   他深深吸了口气,说了一句,“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准备的。”   闫怀峥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冠脉搭桥。   这倒是让江述宁回忆起了吴航第一次跟台手术,跟自己激动地分享时的情景,他记得也是一台冠脉搭桥。   第一次踏进无菌区,即便只是在手术台边做些打下手的事,也让吴航紧张得不行,生怕出错。   现在回忆起来,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江述宁又看了一眼患者的信息,把资料收好拿在手里,将喝光的可乐罐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出了休息室。   回到科室内,就看到几个人围在护士站前,正在议论着。楷楷的奶奶也许是因为被指指点点,压力太大,昨晚抱着楷楷办了出院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这次又是这样,提前出院,这家人怎么回事啊?到时候万一又有什么事,他们家不会再来闹吧?”   “儿科那边说,老太太天天抱着小孩儿哭说自己被人戳脊梁骨,头都抬不起来,骂儿子骂儿媳。”   “这能怪谁啊,也是活该,”护士眼尖看到江述宁立刻就喊他过去,“江老师江老师,麻烦过来一下,你们这里有个医嘱需要确认。”   江述宁走过去,看到正坐在护士站办公台边,做着表格录入的吴乐,便也笑着打了声招呼。   但小姑娘明显是有些愁眉苦脸的。   “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很快要出科考试了,我有点......”   “有点紧张?”   “也不是,”吴乐莫名地有点扭捏,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想法。   “那就是想留下来,是吗?”江述宁很快就猜到了,他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下一个轮转的科室是哪里呀?”   “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以后还是想做这个方面,可是到现在也没有联系到导师。”   之前她有过冲动,想跟陆洋提这件事情,想听听他的意见,可是想想自己其实也没有非常出众的实力,一时也没了底气。   “更何况这个专科的很多导师不愿意收女学生。”   也许是碰过壁了,吴乐摇了摇头,有些气馁。   “对了,你们知道小欣,就楷楷那个姐姐怎么回事儿吗?”   一旁一个住院医突然提到,把江述宁和吴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他奶奶在病房里接到儿子电话的时候,骂他竟然把女儿卖还给之前的父母。”   “啊?什么意思?”吴乐忍不住站起来问道。   “好像是生父母看他们那个家不像家的样子,就来把女儿讨回去,但是楷楷他爸要了一笔钱,结果他奶奶就在电话里一直咒骂他爸,说小欣要是养在家里面大一点,还可以出去打工,就这样还给亲戚,钱还被骗了,说了很多到最后都一场空之类的话。”   “哇,无语了简直,这老太太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一家绝了啊。”   吴乐咬了咬牙,皱了眉头,但很快她还是压下了心里的情绪,坐了下来。   ————————————————   虽然是家属,但作为本院的医生,陆洋被允许了参加手术讨论会。   手机里,程澄发了关心的微信过来,陆洋敲着感谢的话语回复过去,并约了晚一点去喝茶。但抬头的时候,他还是无意识地轻轻握紧了拳头。   就像是之前陆洋开过的任何一个手术会议,母亲的检查和各项情况都被整理着投上了屏幕,就像那些他经手过的患者一样。   这种感觉的确很糟。   “保留双侧卵巢不管怎么说,都是冒险的,后期转移什么的都不好说。”   黎主任说着,一边擦拭着自己眼镜的镜片,一边也认真跟陆洋说道。   “但如果你母亲很排斥,你要好好地劝她。”   “不管她是不是在生育年龄,传统观念和从小到大接触到的人啊环境啊,会让很多女人觉得,拿掉这些我就不是个女人了,心里的压力和焦虑会非常大,所以她们会很排斥,你劝她也一定要在理解她的基础上去劝她。”   离开会议室,陆洋心里也难免有些杂乱,走到母亲的病房前,正好看到关珩从里面出来。   因为之前有过一年年假,关珩还去陆洋老家玩过,这次陆洋的妈妈住院便也主动过来看望。   关珩见他开完会回来,忙凑过来问道。   “诶,怎么样?黎主任怎么说啊?”   “手术呗,还能说什么呀。”   陆洋的笑容微苦,关珩也拍了拍他,知道他现在肯定内心煎熬也不好多问什么。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帮你们下去食堂买了晚饭上来,你快去吃吧,我也得回科室了。”   “谢啦,你下来看看我妈已经很好了,还这么麻烦你。”   “说什么呢,这么客气,”关珩拍了他一记,但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对了,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你老板从里面出来,刚才你妈也有问我,你老板对你怎么样。”   林远琛刚才单独跟自己妈妈谈过话?   陆洋心里一紧,不知道他们会谈论些什么?心里有些忐忑地推开了门。   母亲看到他回来,倒是笑了笑,没急着问他手术的事情,反而是打开了桌上的餐盒,招呼他吃晚饭,让他下次一定要好好谢谢关珩。   陆洋坐在桌边,想了想还是直接先说了手术会议的内容。   “明天早上会有第一次术前沟通,是主刀的黎主任跟咱们谈话,主要想讲的还是到时候有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还有怎么选择怎么处理。”   “嗯。”   母亲点头答应,但也若有所思。   “主任的意思,还是出于保险建议做全切,”陆洋还是选择不迂回劝说,把话说得直截了当。   但意料之外,母亲并没有像上午提到这件事一样有明显的犹豫和抗拒,现在母亲的表情显得很平静,像是的确有认真在考虑这件事情。   陆洋没有急着继续说,给了她思考的时间。   半晌,母亲问了一句。   “是不是这样子的话,活的几率会更高,也能活得长一点?”   “还是要看手术时候的情况,看看有没有扩散,只是说这样做的话,后续复发转移的几率会小一点,”陆洋带着担忧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我知道这比较难接受,但是......”   “听医生的吧,怎么做能活得更长一点,就怎么做。”   母亲突然松口了,陆洋还有些讶异着,就听她说道。   “其实刚才你老师来过,我们聊了一会儿。”   母亲看陆洋紧张,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也没说什么,你放心都是好话。但是他说你之前经历过一些事儿,比较辛苦,现在好不容易能做回自己的专业,说你很不错,也挺不容易的。”   母亲喝了一口碗里的白粥,看着突然放下筷子的儿子又讲道。   “我刚才也问过你朋友,说他是的确挺看重你的,你实话告诉阿妈,到底怎么样?”   陆洋微微垂下视线,说了一句。   “老师对我是挺好的,一直在教导我,培养我。”   虽然脸色带着几分沉重,但母亲眼里还是高兴的,可深深的忧虑也一直环绕在她的目光里。   “事业上如果能遇到贵人是好事,当医生本来也是个攒大功德的工作,你老师意思其实非常明白,就是希望我们父母能同意你,支持你留在上海。”   叹了口气。   “可是弟啊,你在上海如果要安家哪有那么容易,在老家,你可以工作生活得很好,但如果要在上海,阿爸阿妈要帮你可能拿出所有积蓄都不够。”   “所以阿妈想了想,还是得多活几年,起码能够继续跟你爸一起做做生意,多赚赚钱才能帮到你,不管什么方式吧,怎么样好就怎么做。”   陆洋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语,“你们不用总想着帮我,好好生活,享点清福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靠我自己的。”   “没有父母帮,现在有几个年轻人买得起房?你后面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母亲嗔怪道。   “买不起就不要,我也没想着结婚什么的,都好好过日子就可以了。”   “乱说,你也不小了,别老说这些孩子话,”母亲瞪了他一眼,“而且做医生嘛,阿妈知道实际上你才工作几年啊,也赚不了什么钱,你自己省着点啊,得有点积蓄自己可以应急。”   但随即她也像是看开了一般感叹着,“反正,唉算了,听医生的吧,阿妈相信到现在没做过什么坏事,人还是有几分福气的。”   陆洋握着母亲的手,一时心里五味杂陈,缓缓升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和无力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看到她强作平和镇定的面容,也只能尽力地扯开微笑说道。   “嗯,我也相信。”   行政楼会议室里,林远琛看着外面已经入夜的天空,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自己本来只打算上午来一趟就回去,现在这样算是被抓住了吧。   不是所有媒体采访都能够被推掉的,有些压力上面顶不住了,自然就被摆到了自己面前。他说白了作为这个事件的受害人,连想保持清净都有难度。   “今天早些时候的会议,我已经说过了,调查组和卫计委的人在科室待了这么久,该了解的事情他们都了解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现在也不是为了了解这个事情,只是需要你发表一些看法,做一些呼吁说一些话,也不是个什么太难的事情。”   医院的领导态度明显是打算活稀泥劝说他,林远琛扶额,他始终反感被公众关注。   “现在张老师在外面的风波还未平,很多人都对这样的处理颇有微词,我再出来,难道不会引起更多人注意吗?”   林远琛当然看得透上头想要转移视线的想法,这件事从刚发生开始,许多业内的医生和教授都有出来为林远琛说话,本人一直避而不谈是有些不妥,况且现在多一点宣传也能少让学校总关联着张教授的名字。   正要反驳,林远琛瞟了一眼亮起的手机屏幕,看了下收到的信息,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这样吧,如果实在推不掉,总得让我先接触一下。”   “远琛啊......”   领导还是要他一句确定的话,林远琛有些不耐烦。   “就先这样吧,我现在得回家吃药了。”   下楼的时候,又忍不住打开了手机看了一眼发来的信息,林远琛已经联系了代驾,匆匆往地下车库走去。   车子发动,开到了医院附近一间不起眼的小餐馆边停下,林远琛让代驾的师傅在店门口等一会儿,然后自己下了车走进了店里。   程澄看到他来连忙挥手,林远琛却一眼注意到了背对着自己,分明已经醉到趴在桌子上的小兔崽子。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跑过来就说自己想喝点酒,我总不能带着他在医院喝吧,结果一坐下来不声不响,也不说怎么了就喝个不停,喝了半斤多,”程澄摇了摇头,“我还得回去上夜班呢,他本来还说等会儿发个消息告诉你他住医院,可是我看他这个样子,觉得还是你把他带回去比较好。”   林远琛看了一眼程澄,“你没喝吧?”   “当然没喝,谁喝酒上班啊,”程澄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这兔崽子,我......”   看到程澄一时没注意露出说漏嘴的表情,林远琛眉头一下子就拧紧了。   “他在急诊竟然敢喝酒上班?”   “没有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算了,我自己问他,”林远琛看了看外面的车上还等着的代驾,“你帮我把他弄到车上,我带他回家。” 第73章   下班的时候,颜瑶看了一眼自己手机里的日程安排,想了一下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科室的住院总确认了一下情况,还是打算把明天的术前谈话提前到今晚。   过来的时候搭的是闫怀峥的便车,现在回去本来想走地铁可现在这个时间如果走过去,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最后一班,她还是决定往前走一个路口去打车。   颜瑶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揉着自己酸疼的颈椎,最近两边跑,手术量多出许多,她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脖子和腰都需要贴膏药了,站在人行横道前等着红灯,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想预约一个推拿。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好像有谁在看着自己还是跟着自己,谨慎起见,颜瑶绕了远路一直走在开阔的马路上,每一步都走在路灯旁,可是时间很晚了,马路上只有寥寥几辆车偶尔经过,一丝恐慌还是悄然爬上了心间。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颜瑶直接暗了脸色,就要离开,被男人拉扯住了手腕。   “颜瑶......”   直接被用力甩开,颜瑶表情严肃,抬手指着对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不要烦我,我们早就离婚了,见面客客气气地吃顿饭聊聊天可以,但是话都讲清楚了,我们就不要过多的打扰对方。”   男人的声音沉稳偏低听起来年纪就不是很轻,可他穿着黑色的夹克外套,又戴着帽子和口罩,倒一时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年龄。   “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坐下来再谈谈。”   男人看她打算要走,直接挡在她的面前。   “让开,你现在这样,倒也不怕被人拍到,”颜瑶出言笑他,连目光都带着讽刺,“我现在要去医院,没时间。”   “上车聊一会儿就好,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伸手就又要去拉扯颜瑶的手腕。   颜瑶后退着躲开,用警告的口吻大声地呵斥道,“我现在真的有事要忙,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我们这是家务事,没有必要惊动警察,你只要跟我......啊!”   一个身影从男人背后冲上来,直接用腿扫过男人的脚,反手一个擒拿后扭,用尽全力一拽一按。   吴乐的身手速度快到男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算男女力量是有些悬殊,但是肩关节和手腕现在被控制着按得钻心的疼,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咒骂,帽子就在一瞬间被扯下。   “法治社会,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到了晚上连人都不会做了!”   颜瑶呆了,吴乐也呆了。   颜瑶是没想到,原来吴乐的确是名不虚传,怪不得是大家口中的“女侠”。   吴乐是没想到,被自己扭着手反剪在背后的人,竟然刚才还在病房的电视上看到。   “你他妈的你谁啊!”   “噢,没事没事,松开他吧,我认识他的,”还是颜瑶先反应过来,同时也瞪了一眼愤怒得就要发作的男人,“别再来烦我了,最后一次警告你。”   吴乐虽然松了手,但也警惕地怒视着男人,气势上倒是丝毫不输。   大概是怕引起注意,远处已经有几个路人望过来了,男人捡起帽子转身就走,上了前面路边的车离开了。   松了一口气,颜瑶转过头对吴乐却没有说感谢,反而忍不住劈头盖脸就带着几分责怪的语气,“你一个小姑娘就算会点拳脚,这样也太冒险了,万一是真的歹徒,穷凶极恶的那种,这么冲动很容易出事的!”   想到这两日在科室里听到的一些传说,颜瑶自然是会有些担心。   吴乐被说得愣愣的,正有些不服气想着反驳,但颜瑶还是缓和了一下又柔声,“但谢谢你啦,想不到你还真的是练过的,你是从小学的吗?”   “也没有啦,后来学的,颜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颜瑶笑了笑,“他就是纠缠,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他是不是那个......就是那个演员......”   被吴乐迟疑又不敢置信的样子可能的确有些搞笑,颜瑶看着都觉得有趣,笑着点了下头。   “对啊,是他啊,我前夫。”   “啊?!”吴乐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了,“他老婆不是......?他离婚了吗?我妈可喜欢他了,说他是什么老戏骨,他老婆不是那个叫什么的来着,在戏里面演了好几次他老婆的那个女的?”   “那是他第一任妻子,他离了三次了都,”颜瑶没理会吴乐的惊讶,也想是完全不在意这件事情被知道,继续往前走着打算叫个车。   “三次?!”吴乐虽然脑子还没转过来,但很快就跟了上去,一边也谨慎地说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无所谓啊,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关注他了,”颜瑶的神色很是洒脱,一直带着和煦的笑意,又转过头问了她一句,“你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   “我加了一会儿班做PPT,明天有汇报,才刚刚出来。”   “你怎么回啊?”   “找个共享吧。”   颜瑶四处张望了一下,这附近的共享单车停车点都空了没车了,便索性开口道,“你是回附近那个校区吗?我捎你一程吧。”   吴乐不想给人添麻烦,有些犹豫之后又笑嘻嘻地摆了摆手,“不用不用,老师是要回家吗?我没事,我可以坐地铁的,而且再往前走一点点,就又是一个停车点了。”   颜瑶看了一下手机,这个点地铁应该停了,叫的车已经在红灯前等了,马上转个弯就开过来,便直接说道,“不用客气啦,我还要回一趟自己医院,刚好带你一下,没事的。”   ————————————————   车后座的窗稍稍下降了一点,留出了一道缝隙,保持着空气的流通。   陆洋是在下高架前的岔路口,从悬浮着踩不到底的意识里迷蒙醒来的,迷迷糊糊感受到一阵阵有些凉意的风,他的头脑昏涨,转过头望向前座上坐着的人,他刚好侧着位置正对着副驾驶,看到林远琛的侧脸,下意识地内心一惊,又紧紧闭了下眼睛。   “是前面吧?”   “对,就前面右拐。”   另一个声音非常陌生,带着点北方口音,陆洋渐渐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林远琛的手臂连着胸口还是会疼,估计是叫了代驾。   陆洋小心翼翼地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林远琛发现对方一直都没有转过来,就打算一直闭着眼装睡,能装一时是一时吧。   在小区外围的街边停下,林远琛坐回了驾驶座,把车开进车库还是没问题的。   明暗光影在脸上斑驳流动过,车子开过下坡,左转缓缓前行,开进车位。   陆洋听到林远琛开车门的声音,正犹豫着怎么办,就听到一句冷淡的话语。   “醒了那么久了,总能自己走吧,老师今天可没有力气背你。”   ......   醉意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意识清醒,有时候涌上昏沉,所以有些头重脚轻。   陆洋倒是有个优点,从来没有酒醉吐过,反而是更容易饿,但现在看着林远琛阴沉的脸色,他也没胆量现在开口说自己饿了。   一路上到走出电梯都是一种诡异的沉默,陆洋看着林远琛打开门的背影,半低着头一直不敢吭声。   其实自己也是成年人了,喝点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可是老师这样的态度,就像他做了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一样,让陆洋多少也有些憋闷。林远琛突然在客厅停住了脚步,他心里一紧,抬起头,对方的面容上分明就是在压抑着怒意和火气。   “把门关上,过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陆洋转身将门阖上,换了拖鞋有些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客厅。   林远琛从沙发后面的玻璃柜墙上拿了一瓶藏酒,“咣”的一声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瞪着陆洋厉声问道。   “不是要喝吗?喝啊!”   “你母亲现在在住院,你跑出去喝成这样,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紧抿着嘴唇,陆洋连大气都不敢出,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林远琛锋利的目光。   “清醒没有?”   其实头脑分明还有一些闷痛。   看到小兔崽子鼓起勇气点了点头,林远琛冷笑了一声,叉着腰在沙发旁来回踱了几步,“好,那我问你,我们一件一件事来。”   “你在急诊的时候,有没有喝过酒去上班?”   不用回答,看到陆洋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表情已经招供了。但他看着脸上愤怒直接暴涨的师长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   “我不是故意的,那天下班出去吃饭喝了一点点黄酒,回去收拾东西要搬走,碰上科室需要帮忙,顾不上太多我就去了,”一边说着也有点控制不住的缩了一下,“而且真的只喝了一点,我很清醒,我也没做错什么操作,程...程老师那时候也教训过我了。”   林远琛闻言皱眉,“程澄打过你?”   “他是提醒我以后一定要注意,上临床所有细节都要规范,打了我几下手......”   虽然心里想着,这样听起来倒也不能全怪小孩子,可林远琛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态度,所以陆洋越是说到后面越是小声。   其实想想陆洋虽然有些时候还是不成熟,但对于工作的严谨和敬畏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林远琛的面色稍霁,但还是冷淡地训斥道,“喝了酒你这样上去帮忙,万一被病人闻到酒气,万一出什么差错,这是严重失职,不是小问题。”   “...是。”   “是什么时候?你喝完酒回来工作过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不放心,林远琛还是又问了一句。   “回去心外前一天,”陆洋说着,本能地露出一丝回避,“没有别人知道。”   是那个时候啊。   回来的前一天出去喝酒,林远琛想了想,当时陆洋应该很怨恨自己,也很不情愿吧,脸上还是难免蒙上了一层有些愧疚的阴翳,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那这次呢?”他询问着,“我也有打电话跟黎主任交流过,她说按照经验来看,你母亲按照治疗方案走,预后应该还是比较理想的,为什么你要跑去喝酒?”   不说话。   微微咬了一下牙,但陆洋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去诉说自己现在的困境,林远琛已经给予了他很多帮助了,他面对的艰辛和窘迫,让他连开口都觉得艰难。   他该怎么说呢?   说他觉得自己很无能,年近三十还依然在混沌摸索,没有任何底气,让父母仍然需要操劳烦忧?   说他觉得前路迷茫,自己的追求和理想如果会让父母倍感压力,那这样的道路是否还应该坚持?   说他觉得自责又伤心,母亲这样一个传统了一辈子的人,虽然接受全切的方案的确有利于治疗,但母亲接受的理由让他愧疚,让他无地自容?   如果让孩子学医,那就要接受他可能要读上十几年书,要想清楚家庭的经济是否能够供得起。   这样的话,其实陆洋在决定学医的时候听过很多,可那是他只觉得自己家境不错,父母也同意,想来并不会多难,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件事的重量。   不要说医学教育资源的参差,家乡最好的医院,连一台心脏手术需要的体外循环机器都是临时拼凑组装的,人员更是才聘用没多久,而现在的医院麻醉科有专门的体外循环小组,有完善的体系和管理。   父亲不敢停下生意,忙着店里的事情,只能担忧地两三个小时就打个电话。   陆洋的脑海里纷扰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地汹涌过,可是片刻的冷静之后,他还是选择了轻轻地笑了一下,有些逃避着地说了一句。   “我就是太担心我妈了,她本来也没怎么进过医院,手术毕竟都有风险,我......”   “陆洋,我到现在还是没办法让你信任是吗?”   “你骗老师是他妈的骗上瘾了是吗!”   林远琛的声音里满是挫败和怒火。   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一次又一次交心地剖白后,陆洋对他还是本能会选择隐瞒,眼里分明是心事重重,闪过丝丝痛苦,但对着自己却总是吝啬表达,像是划了一道分界线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无法跨越。   就像上次如果不是自己越界般地去跟他的父母通电话,可能陆洋再怎么困难都不会对自己开口。   就算小孩子会为他担心,会为他愤怒,会为他不平,但陆洋并不信任他,陆洋也许一直都会对他保持着防备和戒心,不主动寻求帮助,不把他当做可以放心的安全的人。   仿佛是明明以为往前走便是豁然开朗,可走到前方还是一处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底控制不住地翻滚起滔天的冲动,皮带就在沙发上搭着,林远琛一直在全力地克制着骨子里于此刻暴起的怒火。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不长记性就打到长记性,不肯说就打到说为止!   可是......   不能打他。   不能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动手打他。   陆洋也许是明白林远琛此刻的打算,红了眼眶,虽然站着,可是身体已经有了些许无助瑟缩的颤抖。   像极了那一天在办公室里,在皮带下痛苦辗转可望着自己时还是生怕被自己舍弃的样子。   自己那时候怪他不懂变通,怪他不自量力,怪他胆大妄为,怪他不过自己出差离开了一两天,就能捅出这么大的事情。   也怪自己的不够强大和无能为力。   林远琛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他转过身面向着自己家客厅那巨大的落地窗外,睁开眼睛,没有窗帘的遮挡,幽深的墨色天空,云翳是一笔笔灰白,像是噩梦的底色。依然明亮的万家灯火,点点霓虹都恍惚没有温度。   “你可以跟程澄去喝酒,对着我却心安理得口是心非,陆洋,”林远琛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被锋锐的刀尖生生划开,带着撕扯般的痛楚,“你大可以不用做我的学生,我珍惜你,但到现在你要是还这么不愿意,我绝不勉强。”   慌乱渐渐从陆洋的脸上弥漫开,眼泪像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毫无知觉般一颗接着一颗的往下砸,酸涩了眼眶,也滚烫了脸庞。   “我没有......”   “信任是师生间最重要的纽带,如果你根本不相信你的老师,那就没必要......”   “我没有,我.....”   急切的解释话语还没说出口,陆洋连脸上**的泪水都没来得及擦去,尴尬的声音响起,尤其是因为客厅空旷,声音无法忽略。   捂着肚子,陆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林远琛看着他一下子脸色通红,满脸泪痕又忍不住困窘害羞的样子,叹了口气。   醉意还是没有完全消散。   刚煮好的速食馄饨被端到了茶几上,上面还飘着两颗生菜叶,林远琛看了看饿着肚子跪坐在地毯上有些怯怯地望着自己的陆洋,一时也有几分无力感袭上心头。   自己刚才走进厨房前,让他好好反省,小兔崽子真就实诚地一直跪在地毯上不敢动。   现在就算自己把馄饨端过来了,没有允许,陆洋也依然跪着。   “去拿勺子啊,等着我伺候你吗?”   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酒劲还是腿僵了,陆洋还踉跄了一下,马上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林远琛,林远琛摇了摇头,没去说他。   陆洋拿了个勺子回来,在地毯上坐下,又听到林远琛问着。   “你晚上没吃东西吗?”   “晚饭吃不太下......”   “为什么?”   当时跟母亲聊的话题,他越听越沉重没什么胃口,所以便没吃什么。   看到陆洋的表情微微黯淡了一下,但又没有明说,林远琛也有些疲惫,不想再追问,叹了口气往后一躺靠在沙发上。   但也许就是这样的叹息,隐约透露出来的放弃般的意味刺痛了陆洋,馄饨的薄皮裹着咸香的肉馅在嘴里咀嚼着,但他却味同嚼蜡,吃不出任何滋味。   在片刻的犹豫后,他还是低头咬了咬牙,有些艰涩地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得到回应,安静了一会儿,陆洋本来回过头去想看了一眼林远琛的反应,但下一秒林远琛坐到了陆洋的身边,一样的坐在地毯上。   “什么事情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做?”   汤勺在馄饨汤里轻轻搅动着,陆洋的心里却漫开了一阵接着一阵的苦涩。   “我母亲,她并没有自己的人生,从我懂事起,她其实一直都在围绕着我跟我爸转。”   调料包里的葱花和紫菜末浮在汤水上,像是飘在深秋池塘水面的落叶,慢慢就在视线里变得模糊。   “她......她说过想当医生,但她可能对自己这样的愿望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而且很多时候,因为一直以来的环境,她的想法还是非常传统,迷信和老旧。”   “我一直想着她辛苦了这么多年我要努力早点独立,我考到了广州学了医,虽然作为第一学历,那个学校并不算多出彩,但医生说出去是一个蛮体面的工作,她挺骄傲的,我想她也应该能放心一点。后来,我说我要考研,要来上海,她也说知道现在医生都要读博士,所以只要我能读下去,都会支持我。”   说到这里,陆洋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可是我现在快三十岁了,我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还想着如果以后复发可能性低一些,她能多坚持一段时间为我多...多提供些帮助。”   “我当然并不需要她这样为我,我希望她好好生活,我可以自己打拼,但我还是觉得......”   我很挫败。   没办法在父母跟前有什么事情可以照顾,也没办法让父母放下操劳和忧虑。他的困顿平凡又真实,就像每一个漂泊在外的年轻人一样矛盾。   林远琛一直都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说,没有打断也没有给出任何评论或是建议,直到陆洋沮丧着安静了很久,才沉声开口道。   “所以为什么要把这些烦恼都瞒着我?”   林远琛看着他。   “你觉得把你的难关告诉老师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吗?还是这些难关因为都跟金钱有牵扯,你觉得告诉我,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陆洋怔愣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还是努力地想把心里所有的情绪全都拼凑成完整的语句。   “...不是,我......是觉得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让老师误会我的意思,我怕老师会觉得...会看不起我......”   林远琛的家世和师门出身几乎完美,有着令人赞叹的履历,专业上强大的实力能耐,冷静果断的心性,永远坚定地走在前面,永远站在高处。   他一直以来深埋在内心最底的那丝连自己都鄙夷的自卑,在这一刻像是被一铲子彻底挖出来了一样,陆洋的眼睛通红,内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拧捏着一般的难受。   声音依然还是那样淡淡的,磁性微微低沉,林远琛的目光一直直视着陆洋。   “那我问你,我为了科研经费,为了实验室各种费用需求顶着压力东奔西跑,低头应酬想办法的时候你也不是没见过,甚至需要跟商人跟药企打交道,在你眼里,你也会看不起我吗?”   “当然不会,我怎么会看不起老师呢?”   “那年轻医生在从业的前几年,因为现实与理想的落差觉得迷茫困惑,觉得彷徨更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所以我才希望能够引导你,帮助你。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看不起你呢?”   困境,无论是经济还是情感还是其他,其实都是人生常态。   “让我伤心的是你连倾诉都不愿意,陆洋,你预设了我听到你说这些会看不起你,会觉得你是在索要什么,所以你连坦诚都做不到,连你母亲生病你都要瞒着我。”   “那你把你的老师当成了什么样的人了?”   馄饨汤依然散发着热气,陆洋看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听着林远琛带着质问的话语,一时也不知是酒劲还是猛地涌起来的勇气,他鲜有地直言着反驳林远琛。   “那老师呢?老师也不一定坦诚啊,你的想法和态度难道就都有明明白白地让我知道吗?过去的事不提了,但比如说家庭和经历,还有这次被楷楷的妈刺伤,老师有没有伤心有没有愤怒,有没有觉得就像农夫与蛇,这些也从来没跟我说过啊。“   “老师总是不喜欢我跟程哥走太近,可是程哥从来不在我面前端着,也从来没有动不动就打人,他对着我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也不是...不是故意不想坦诚的。” 第74章   “我也不是...不是故意不想坦诚的。”   我也不是故意要忤逆父亲的。   为什么别人在考了一百分之后,他的爸爸会给他买冰棍?   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动了手,晚上还会拿着跌打油帮着擦擦?   为什么我明明很用功了,我明明做得很好了,还是换不来一句好话?   林远琛静静地看着一股脑地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都倾倒出来的陆洋,年轻人的目光带着微微害怕又带着很强烈的渴望,酒气变成了醉得朦胧的雾,包裹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陆洋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对林远琛是种冒犯,轻轻地放下了勺子,有些不知所措,身体也下意识地变成了跪坐的姿势。   生气吗?愤怒吗?   林远琛问着自己,可还没有给出反应,就听到陆洋继续说着,像是怕伤到自己一样,语气里还是流露出了很明显的慌张和想要补救的意思。   “我并不是说老师不如程哥......”   “我一直都很感谢老师,老师为我花了这么心血,我只是......我只是......”   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你爸肯定是很爱你的,只是......只是太严厉了一些而已,你都这么大了,也别总是跟他闹矛盾了。   那妈为什么要把门关起来?   什么把门关起来?   我十三岁的时候,寒冬腊月下着雪,好像是因为期末成绩下滑了几名,爸很生气打得我站都站不稳了,然后拉着我往外拖要把我丢出家门,您进了房间把门关了起来,这事儿您忘了?   这......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哪儿记得呀,再说了谁不挨父母的打呢,你这些记那么清,父母不也养育你培养你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管你都不许我插手,我......你这样说妈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这些无意识回忆起来的碎片里,自己当时是怎样的表情,是怎样的情绪,林远琛都快记不清了。   心里那种说不出的,像是被一瞬间拽回到曾经一个个困顿无解的痛苦里所带来的无力,在此刻似乎让他的反应都凝滞了片刻。   陆洋望着他的面容,看不出他的喜怒,只是一直沉默地盯着自己,慌张便再也憋不住了。他以为是自己太伤人心,令老师失望至极,低着头紧紧咬着牙,头脑仍然昏涨着疼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只是觉得,老师有点太凶了是吗?”   “觉得我不像程澄,虽然会指正你的错误,但对你温和又宽松。觉得我总是很冷漠,虽然知道我看重你,但以前伤害的阴影根本难以抹去,你在我面前总是有顾虑,很拘谨。觉得我总是在逼你,可自己也没有什么都让你知道,是吗?”   “可是我知道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自己很幸运了,我也......”   很着急想要解释,想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每一句冲动出口的抱怨都并不是真的怨恨和不满的意思,但林远琛的目光沉静,像是带着安抚的意味。   “陆洋。”   “首先,我的原生家庭的确很少让你了解过,有时候我其实觉得很遗憾,在你研究生的那三年也恰好赶上我最忙,神经最紧绷的时候,我们的交流基本都是关于专业。”   “之前的确跟你讲得不多,”他说道,“我跟我父母平常并没有太多联系,小时候我父亲的很多教育方式太粗暴,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我跟我母亲也并不是很亲密,不像你妈妈现在还记得你初中之前学习一般,有了生物课才渐渐好起来。”   林远琛说着,视线扫过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时间已经够晚了,便微微前倾着身体从茶几上拿过配好分量的药片,和着水杯里已经温凉的水送服下。   然后,手指轻轻敲了敲茶几。   “吃吧,不然一会儿太凉了,再加热就不好吃了,你一边吃一边听。”   很意外,本来以为会面对的怒火和指责都没有发生,林远琛像是想要好好跟他说说话一样,言语都很松弛,陆洋有些忐忑地重新坐好,拿起了汤勺。   “所以我跟你说过我的性格有缺陷,但做不好不能找这些当借口,之前很多次的做法,是我没有很好地控制自己,而且我相信你会成为很出色的医生,所以更觉得需要让你养成严肃谨慎的工作风格,知道敬畏,但的确有时方式并不妥当。”   一边缓慢地诉说着心里组织起来的语言,也尽力放下作为师长的已经习惯的那种笃定和强硬,林远琛的字字句句都是看着陆洋说出来,同时也在等待陆洋的反馈。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陆洋吃下了馄饨,可是囫囵地嚼了几口,即便肉汁鲜甜,所有的感知还是被心中的酸软所充满。   咽下去之后,陆洋才小心地开口,“我知道临床出差错是多大的代价,也明白老师的苦心,我不是完全反对老师的方式,我......”   “我只是希望老师能......”   哽咽就堵在喉咙口,不想放纵自己最近总是那么脆弱,所以努力地想要憋住,但林远琛还是帮他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你希望能够少用这种惩罚,希望老师温和一些,不要让你太恐惧是吗?”   嘴里的咸味不知道是因为眼泪也和进了每一口馄饨里,还是这个牌子本身就偏咸一些,越吃咸味越是明显。   但陆洋还是在片刻之后,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好,我知道了,这个我会努力的。”   虽然并不是在承诺,但林远琛的回答非常郑重,话语也没有停下。   “第二,这次的事情,我没有对你太多地表现出愤怒,是因为我知道对年轻医生来说,这次真的是个非常大的冲击和惊吓,会让你怀疑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你难道没动过早知如此,不救楷楷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吗?”   沉默代替了肯定的回答。   “你这样的孩子都会起见死不救的想法,”林远琛叹了口气,这样坐着,因为长年累月的手术,他一直不是很好的腰也有轻微的酸疼,便拿了个抱枕抵在背后,“我不能再加重你这种情绪。”   “可我也是人,我当然会愤怒,会怨恨。”   “我一开始躺在监护室里,动不了睡得也不好,一直做噩梦,醒来又都记不住。同事们帮我做护理,我看到自己身上插着的所有管子,我当然也会一次次扪心自问,我做错什么了?我跟那个女人无冤无仇,我治好了她的儿子,她却因为自己遇到困难,所以用刀捅我,凭什么?”   “我林远琛行医救人,对病人我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懈怠,我这么拼命走到今天,如果那一刀结束我的生命,那我落到这样的下场,凭什么?”   就算是诉说着自己当时的愤恨,可林远琛现在的神情非常平静,而他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沉重的叹息。   “但其实在我坚定地想要留下来做医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也许可能会遇上这种事情。”   “就算医保不断普及,但如果是严重疾病,很多家庭仍然会因此破碎,很多人会因此丧失希望。培养医生的成本无论是经济还是时间都很大,很多小地方看不了的病太多,药太贵,治疗太贵,路费太贵,住宿贵消费贵,为了治个重病要承担多少费用。医生不够,护士不够,但不能降低门槛,有人过劳,可也有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问题真的非常多......”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需要很多人去当铺路的石头,我老师的老师,我的老师,我,我的学生,我学生的学生,每块石头有大有小但都要铺到这条路上。”   我志愿献身医学,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可能是觉得自己像是梦呓一般杂乱地讲着这些感慨太过沉重,林远琛停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聊下去,但他还是看着陆洋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目光,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你还是愿意做一个医生,这点真的很可贵,洋洋。”   没有脱离这一行,那些晦暗的过去可能永远会是一个摆脱不了的梦魇,就算是放下了也会像一根深埋的刺很难拔出,但陆洋学着跟那些情绪跟那些过往和平共处,慢慢释怀的过程,林远琛全都看在眼里。   船身飘摇,在巨大的风浪间摇摇欲坠,但陆洋还是从最艰难的时光里撑过来了。   林远琛在几秒的闭目犹豫后,缓缓睁开眼睛,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下,想来也是鼓起勇气般把话语全都说得明白。   “程澄我非常清楚,他是个随和的人,但专业上一丝不苟,他愿意指导照顾你,我当然觉得是好事,其实医生的成长本身就应该不断地接触不同的方式和模式,不断内化,把所有的指导和经验都变成自己的东西,我并不是真的不喜欢或是介意你们走得很近。”   话语略微有些迟疑,目光甚至透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逃避。   “只是我会联想到,把你放去急诊,会自然地觉得难受,觉得你......还在怨恨。而且,我一边希望你能......能像跟程澄那样,对我也放松一些......但是我又......”   总结不出心里复杂的感受。   他就像始终紧紧抓着一处绳结,可就连自己说不清这根绳索到底是需要捆缚什么。   亲近和依赖多了,就担心自己会不会就不足以让陆洋时刻警醒,不敢行差踏错。   更何况作为师长,作为长辈,自尊上总是不自主地要多出几分,像是明知道往下一阶就是坦途,可面对着孩子时还是固执地想站在高一级的阶梯上。   就像他也曾经希望过他的父亲能走下来牵一牵他的手,可是父亲一直站在台阶上背对着他,只有背影高大又遥远。   所以当他站上台阶的时候,才会忘了如何走下来,但还算幸运,他自己摸索着转过了身。   林远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着已经把馄饨和生菜都吃下去的陆洋——小孩子用餐巾纸擦了嘴后,就一直攥着纸巾,认真地望着自己听着自己说话,大概是几秒内的挣扎斗争和犹豫后,他张开了手臂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陆洋。   小兔崽子很明显地一僵,大概是没想到林远琛会主动拥抱自己,有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下,但下一秒就立刻伸出了手,抱紧了主动拥住自己的老师。   有些不太习惯,就算他并不是没有跟陆洋拥抱过,可是这样的温馨哪怕是他跟南南之间都屈指可数。贴近的距离,加上还是自己主动去做,还是有点别扭,大概只有几秒钟的停留之后,想要退开时才发现自己被搂得很紧。   一时冲动下说出的醉话都被一句句拆分着记下,被耐心地解释着,陆洋没有说话,他靠在林远琛的肩膀上许久都没有声音,但也没有被推开,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会儿。   也许这个拥抱才是彼此迟来的那个安慰。   穿着单衣被赶出家门,接受疼痛和寒冷包裹的那个雪夜。   蹲在手术室外面,亲眼看着未来和信念全都被蒙上一层灰的那个雪夜。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重叠混合,既像跨越又像是奔赴,被揉碎又被重塑。   拥抱有时真的奇妙,可以代替语言,平复翻涌不定的情绪,陆洋的面容在拥抱慢慢松开的时候,恢复了平静,他也许是斟酌过回答,红了眼眶,声音里却没有任何的摇晃。   “我也知道老师的想法了,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以后如果有什么想法,或是遇到什么问题,老师问起来,我也会尽量坦白地说出来,”   尽量?   尽量,总是带着几分如果做不到,那也无法勉强的意思。   林远琛皱了眉头,一下子沉下来几分的脸色立刻让年轻的孩子有了几分怯意。陆洋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介意的字眼是什么,但他还是大着胆子嘀咕了一句。   “比如以后谈恋爱了,老师要是问,我也不能什么事儿都跟老师说吧......”   ......小兔崽子心思倒是挺多。   哼了一声,林远琛抬手敲了一记他的额头,疼得陆洋没有防备“啊”的一声立刻就捂住了自己的脑门,其实力气倒也不重,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小红印。   “起码觉得迷茫,困惑或者需要帮助的事情,要坦白一点,明白了吗?”   “...明白了。”   刚才不也说要努力,现在又吹胡子瞪眼的,陆洋心底腹诽,但他的想法在老师面前真的是无处可藏,林远琛看了看他的表情就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   明明是第一次,做出了这样的改变,此刻说出来却像是故意逗他一样,   “你既然要老师温和一点,不要滥用体罚,多点商量的余地,那这样吧,你自己选。”   陆洋一愣,选择?   “老师想顾全你的面子等你母亲回去之后,前情旧账一次性跟你算完,还是你愿意到时候三天时间,每天一顿挨三十记皮带和三十记藤拍。”   “那如果是一起算呢?”   “没有定数,无论是巴掌皮带还是其他,我觉得你能记住教训了才会停下来,但我会帮你请假。”   什么?!   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下,陆洋心里都忍不住大叫有些不公平,这不就是逼他选分期。还没有发生,就已经觉得他需要请假休养,这顿打有多难捱陆洋马上就心中有数了。   屁尐股都隐隐约约有点不适,虽然要持续三天,每天六十下责打的数目不算少,可是比起自己被打到开口求饶的那一次,陆洋还是宁愿分多次,起码这样的疼痛,他还算能承受。   林远琛也许是多少能感觉出来他的担心,所以也补充了一句,“但是你放心,绝不会打伤你,老师...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教导与训诫都应该在理智清醒的情况下,不应该是情绪的发泄,更不应该是失控的暴力。   陆洋脸上流露出一丝踌躇。   “那能不能...每一次的数目少一点我分六天......”   显然根本不考虑一次性的方案,还出口讨价还价,被瞪了一眼就噤声。   看着陆洋脸上有点憋屈但还是勉强能接受的小表情,林远琛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在今晚最后一声轻轻的叹息后,他揉了揉陆洋的脑袋,感受着陆洋柔软的头发,轻轻蹭了蹭自己的手心。   总想再说点什么,但林远琛想了想,其实说再多都不如以后慢慢一点一点去做,去磨合。   “泡蜜水给你,还是喝点解解酒吧。”   “好,谢谢师父。”   林远琛看着半低着头回答的陆洋,笑了笑,站起了身,转身走向厨房。   ——————————————   路过罗森便利店的时候,颜瑶让司机停了一下车,买了两罐瓶装的黑咖啡,然后回到车上,把其中一瓶递给吴乐。   “这么晚了还喝咖啡的话,你回去是还有材料要写吗?”   “对的,还有汇报。”   吴乐拧开瓶盖,这款黑咖啡并不算很苦,可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的提神效果非常好。   车子慢慢启动,又开回了大路上。   “汇报什么?是组内汇报吗?”颜瑶问了一句,喝着瓶里的咖啡,余光仔细地看了一眼吴乐,打扮上倒的确是非常实习医生,白衬衫,连帽外套休闲裤和帆布鞋。   看到吴乐又点了点头,颜瑶多问了一句,“你的导师是谁啊?”   吴乐的眼神黯了些许,但也坦然回答道。   “暂时还没有。我想选心外,但暂时还没确定。”   颜瑶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外科的很多教授在带学生上还是更偏向男性,就像收自己的的时候,陈院其实更多的还是看在人情上,加上那一届自己作为年级第一也足够出类拔萃,之后陈院也没有再收过女学生。   “要不然考虑一下换个院区,虹口那边,我的同事里就有两位女性心外科硕导,你要是感兴趣的话,申请起来也许会比较容易。”   可吴乐面对这样的建议倒是没有动心,她笑着摇了摇头,“谢谢颜老师,不过我现在有挺想选的导师,只是我还没有几篇像样点的文章,也还不是很有底气去问,所以还是再努力吧。”   小姑娘看上去一直都表现得挺大方的,没有因为自己是教授,就有些局促或是拘谨,颜瑶倒是挺喜欢这样的小孩儿,便也忍不住多说了一些。   “我以前也被拒绝过,本来我没有想好到底是走心外还是胸外,但毕竟硕士时候是胸心外科,学校有一位很厉害的教授,有两个硕士名额,我现在的老师也劝我可以试试,我不是没有动过心。”   颜瑶在工作场合之外的时候,会更多地流露出柔和的情绪,看上去也让她本来就有一丝娃娃脸的面庞更加多了一分模糊年龄的生动感。   “当时那个老教授想收我,但他要求我五年内不要结婚生子,也并没有这样要求其他的男同学,所以就算了。”   小姑娘听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眉头,但颜瑶看起来依旧云淡风轻。   “就算我现在自己带了学生,真的遇上了当时教授担心的事情,但我依然不认为这是可以**涉的事情,或者说歧视的理由。”   话音一转。   “不过说起来当时我是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快结婚所以拒绝了,结果我十年后才结的婚,哈哈。”   有些习惯性地捋了一下头发,大概是因为在手术台上见识过颜瑶的从容不迫,所以现在这样放松状态下说笑的模样,完全没有任何架子,也并没有用职场上混出名堂的过来人语气去跟她说教,始终都是平和的态度,就像跟新认识的朋友分享着自己的生活一样,吴乐情不自禁地有些看呆了。   颜瑶注意到她有些出神,无意识地凑近了些许,“怎么了?”   “噢噢,没事,没事,”吴乐连忙反应过来,“我就是想那位教授后来肯定会觉得很遗憾吧?”   “哟,可以嘛,小姑娘嘴挺甜的。”   被调侃了一句,吴乐就有些无法控制地红了脸,颜瑶看她脸皮薄也不再逗她,“嘴甜是好事,其实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我给你提的建议,虹口院区是个不错的选择。”   远琛一门心思都在陆洋那个孩子身上,后续作为博导开山的弟子,也肯定是他的重心,其他的几位教授,颜瑶目前接触过的,不是已经带了很多学生精力分不过来,要不就是在她眼里不算特别好的选择。   车子往前再转个路口就是校区东门了。   “我会先去了解的,”吴乐也诚恳地回复道,“可我不想因为可能会被拒绝就放弃去试一试,但还是谢谢老师的建议。”   颜瑶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看到女生下车之后,颜瑶本来也没有什么想法,但还是想着毕竟现在在路途上没有什么可做的,便用手机登上了教务系统。吴乐的成绩倒的确是名列前茅,不然也不会从五年制直接转过来。   心里确实是有个念头动了一下,但很快便被自己压下去,新院区情况不明,现在的确也不是个很好的时机,想想还是罢了。   她靠在车窗上,听着不算大声的汽车广播里报着的天气,过段时间寒潮就要一股接着一股来临,11月开始上海就算是真正要冷下来了。 第75章 (上)   针尖正在缝合着血管。   从腿部静脉取下来的一节作为桥血管,稍后会在心脏大血管和给心肌供血的冠状动脉之间搭起一条新的通路。   江述宁双手配合着,手里所持的持针器夹着如发丝般精细的针钩牵着线,在患者心脏的血肉间穿梭。   闫怀峥低头辅助着他的操作,手指连续打结,游刃有余,也时不时分神留意一眼江述宁的反应。   冷静平稳,从眼神里都能看得出来江述宁动作时的镇定,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是泄露出了他此刻心里的紧张。   进针,牵拉,打结,一步步都非常稳定,但江述宁还是不敢加快速度,依然小心地继续着。闫怀峥的手好几次都停下来等待,看向江述宁的神色也一直严肃。   “这如果是不停跳搭桥,你得紧张成什么样子?之前难道没有跟过台吗?没看过别人怎么做吗?”   “有...但是......”   就算无数次做过助手,但自己主刀的时候那种紧绷感还是无法避免的。   江述宁知道自己初次主刀的表现并没有让闫怀峥满意,一时心里也更加紧张起来。   “看好,不要因为我一句话,心就乱了,”闫怀峥的声音低沉,带着警告,“以后你主刀的时候有可能就会发生其他的紧急情况,你要一边做,一边分心去思考,更不能出错。”   比起声音,现在抬起来盯着自己的眼神更具有压迫感。   努力地定了定心神,江述宁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在台上的每一刻都是训练和考验,更加不敢松懈,每一步都愈加谨慎。   但意外还是在手术进行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发生了。   针钩锋利,不过是一丝的错位和偏离,就划破了无菌手套,尖锐割破了闫怀峥食指指甲右侧的皮肤,一道裂口出现,鲜血迅速涌出。   江述宁连忙抬头看向一旁的巡回护士,对方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开了碘伏。   术中锐器割伤。   并没有怒火和斥骂,闫怀峥只是给旁边跟台的二助主治医递了个眼色,然后下了台用碘伏直接倒向手指上的那道血痕,开始冲洗。   职业暴露。   手术中因为主刀和一助之间的配合非常紧密,尤其是像这种操作空间非常狭窄,刀械又锋利,稍有不慎就会“互相伤害”。   江述宁低着头连说了几句抱歉,但闫怀峥也只是摆了摆手,让他按照流程先把台上处理好。   两瓶碘伏冲完,消毒处理过伤口,闫怀峥重开了一副手术衣,换过手套再次上台。   江述宁肉眼可见的更加紧绷了,闫怀峥抬眼看了他一下。   “你以前没有被划伤过?”   “...有。”   “有划伤过别人吗?”   “...到现在还没有过,刚才非常抱歉。”   许多主任或是教授遇到这种事,一般早就已经忍不住发火开始责骂了,严厉一点甚至整个治疗组甚至科室都要开会检讨和强调,闫怀峥想了想之前的自己大概也会如此。   但现在他听了江述宁的回答,只是想了一下,便继续回到了之前的状态,没有再谈这个话题。   手术台上的感染管控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就算是这样不到一厘米的划伤,后续的处理也非常繁琐,一步也不能再有错漏。   直到手术结束,江述宁也没敢抬起头直视闫怀峥。   手术室要向院感提交报告,他们也必须写情况说明。在手术休息室里,江述宁心里有些忐忑地推开了单间的门,看到正在重新挤压着伤口,用碘伏做再次冲洗的闫怀峥,倾身鞠了躬继续道歉。   “闫主任,真的非常抱歉。”   并没有马上得到回复,江述宁就这样一直弯着腰低着头,视线也一直停留在自己面前的地砖上,室内很安静,他的腿绷得很紧,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即便有些酸疼传来,他也不敢直起身来。   慢条斯理地处理完,将新拆的创口贴贴上时,闫怀峥才开口道。   “既然你以前没有划伤过别人,那你就记住你今天这份惊慌和恐惧。”   江述宁直起身,明显地不适感从腰后传来,但他还是咬牙忍耐下,再次道了歉。看到小年轻明显非常自责的模样,闫怀峥却依旧冷淡着表情,又补充了一句。   “手术台上防感染这个有多重要,你也知道。”   “是。”   说话的人其实并没有露出严厉的表情,但刚才手术台上那种凛冽的压迫感又渐渐袭来。   “任何一个细微的操作失误,都会要了患者的命,这种道理如果还需要我跟你强调,你不如回去读书吧。”   “非常抱歉,”江述宁再次鞠躬。   闫怀峥抽了纸巾擦了擦手,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行了,吸取教训,回去吧。”   不想说太多,闫怀峥知道江述宁的优秀和对自我要求的严格。这样的差错,就算不苛责他,他也会不停回顾并警告自己。   苏教授进来的时候,大概也听说了3号术间发生的事情,看到了闫怀峥并没有训斥江述宁,轻易地就放过了,一时也有些意外。   “闫老师这两年越来越温柔啦。”   感叹着,闫怀峥闻言也只是低头笑了笑,那个时候教吴航大概是真的太凶了,所有走得近的同辈都知道自己的严格。   “之前远琛被陆洋那小子不小心弄了一下,听他们讲当场没说什么,回了办公室,应该是发了好大的火,”苏教授其实倒也是无意间谈起,只是当做闲聊一样地说着,“不过要是没有严师哪来的高徒呢。”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闫怀峥的脸色,知道这个话题对方可能并不想多说,可他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句,“你倒是真变了很多啊。”   “人嘛,当然会变,年纪越来越大,性格也会跟着变,”并没有太多情绪,闫怀峥的笑容也只是礼貌地保持着,“小江是个不错的后生,他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   而回到休息室的江述宁,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自己在第一次有上级带着主刀的时候,出现了这样的失误,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得不到锻炼的机会了。   职场都是现实的,一旦错过机会下一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五倍浓度的咖啡是非常重的酸苦口感,他坐在桌边看着电脑里,在昨晚还一遍遍复习过的资料,沮丧和失落肯定还是难免。   想到之前吴航在跟自己鲜有的几次联系里流露出非常沉重的灰心感,可能也正是在临床上碰到失误的时候吧。   越想内心越是煎熬,也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地责怪自己。   微信是在大概十分钟之后传来的,闫怀峥说的话非常简短,下周一不停跳搭桥让他多做准备,中间会换着来让他做一些主要操作。   在两分钟后又发来了下一句,告诉他临床技术和手感,都是在实践中不断训练出来的,并且给他布置了明天病房的工作。   有一丝怔愣。   江述宁本来以为,自己还是得一步一步慢慢来,不断地提高手术中自己操作的难度,但闫怀峥上来就仿佛不走寻常的培养章法,让他也有些心里没底。   可看着陆洋时,那种有老师愿意手把手带和教的画面,也是他求之不得,在回复的时候,他还是干脆地回了两个字,收到。   家里有模拟操作用的训练器械,江述宁打算换过衣服之后,早些下班回家去练,拿起外套就往更衣室过去了。   路过走廊还没有进去就听到几句嘀咕。   “那位师兄是跟江师兄一届的?”   “好像是吧,我听老师说那之后闫教授就变得很低调了,学院周年庆请他回来,他都没有过来,一直在藏区。”   “这样啊,啧啧,也是可怜。”   “反正别说出去,听说他之前脾气很不好的,比林主任还差。”   议论声很小,但江述宁模模糊糊地还是听到了两句。可他不是会关心这些的人,也并没有太多的好奇,没去理会,自顾自走进了换衣间,两个人看到江述宁进来便立刻离开了。   刚才听到的话语碎片无意间划过脑海,但还没来得及反应,手机铃声响起,病房有了新的呼叫,没顾及太多,江述宁把刚换下来的白大褂又重新披上,匆匆往楼上跑去。   ————————————   父亲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在手术前一天晚上飞过来。   生意还是放不开,网店和微信就算雇了两个小年轻做客服,但很多大单的客户都是打电话过来直接联系的。   从机场出来,到停车场上车,父亲的电话都没有停过。陆洋开着车侧过脸,看了一眼拿出小笔记本记着账,又用手机里的计算器计算着的父亲,那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好几页,手机里也都是订单数量需要核对,刚才接近两个小时的飞行过程里,估计也没有闲着。   “生意还好吧?”   “啊还好哇,行情嗒就那样呐,过年过就好了。”   老家在过年时节都要隆重祭祀拜神又要走亲访友,家里招牌的粿物和特产礼包也会到销售旺季。   父亲没有抬头,也许是因为陆洋跟他讲的是普通话,所以他也下意识地用普通话回答。家乡老一辈的人连读书的时候,都没怎么说过普通话,大部分人乡音都很重。   陆洋笑了笑,又用家乡话问了一句,“诶爸,你普通话怎么这么久都没进步啊?”   “哇,弟啊你是唔知,寻个行李讲半天阿上海妹都听不懂我问她的地方,”父亲无奈摇了摇头,“不然怎么那些外省人客户的电话我都让你妈去听。”   “你可以用手机手写给她看。”   “你阿爸又不是不会说话,唉,老人没办法了,恁后生会说就好。”   陆洋在等红灯时候,打开了父亲面前的格子,里面有矿泉水,然后又看了一下时间是有点晚了,便开口道,“去吃点夜宵吧,医院附近有海鲜砂锅粥,广东人开的。”   “来上海还要吃什么砂锅粥啊,晚上有没有小笼包?”   “那有什么好吃的,小笼包我们食堂早上就有,那家砂锅粥东西新鲜。”   “别浪费钱,随便吃点就好了,”父亲还是坚持着,接着又说起了别的事,“等你妈做完手术出院的时候,你约一下你那位老师,我跟你妈请他吃顿饭,这次过来也给他带了点东西,你到时候提回去带给他。   “他现在也在休养,而且最近他要烦的事也不少,这又不是什么好风气其实没必要......”   “就我们在北门那边市场的铺面,过去两间不是有家做菇的干货。他们的儿子在广州读博的时候,人家父母就上去请导师吃饭,送了烟、酒、松茸和茶叶,这次该准备的爸都有准备,你找个好点的地方阿爸来出钱。”   父亲打断了他的犹豫,说得很认真。   “这是必要的礼数,你以后如果一直跟着他,父母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帮你做一点这些而已。而且你还小不知道,我听那个做菇的阿兄说,跟他仔的导师见过面,人家看到你父母有一定的能力,又这么顾着孩子,就不敢太过分,现在小孩子博士读到受不了的那么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就是很多这种社会上做老师的跟老板一样,觉得你没背景好欺负,就不把你当人。不管对方怎么样,咱们还是把事情都做全了,你不要觉得尴尬,也不要觉得不耐烦,你踏进社会才多久啊,听阿爸的话。”   夜间的路比平常要畅通得多,陆洋心里却因为让父母操劳顾虑而有些不是滋味。但父亲似乎因为现在才缓过神来分出精力关注到车子。   “你老师的车?”   “对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借我开过来接你。”   父亲停顿了一下,还是跟母亲说了一样的话,“那你可得小心点好好开,回去要好好谢谢他。”   陆洋看着父亲面容上流露出已经是习惯性的客气和谨慎,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有父亲过来陪伴,虽然母亲嘴上一直在数落着放下生意不做,太耽误事之类的话,但明显还是开心的。晚间父亲也没有回去陆洋订的酒店,留在了医院陪护。   陆洋准备十一点前离开,现在刚好也没什么事便上去了九楼。   其实休假也不过才几天,但陆洋还是有些不习惯,关珩从病房出来,看着他站在护士站前正在查阅医嘱记录的时候,直接就嗤了他一句“闲不住的苦命人”。   “我要是休假,我就住在网吧里了。”   “你得了吧,你肯定会偷偷看书,偷偷写论文。”   “那是你!”   两个人一边斗着嘴,一边往办公室走过去。关珩拿了手机就急急忙忙下班了。   陆洋环顾了一眼四周,值班的医生现在这个点应该在夜间查房了,看着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内还在赶着报告的吴乐便走了过去。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   “师兄,”吴乐听到询问抬头喊了他一声,“嗯,我现在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   “这么刻苦?”陆洋凑过来看了一下,嘴里也一边说着,“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没事,师兄呢?你母亲还好吗?”   “还可以吧,明天早上手术,”陆洋其实也是随意的一瞥但看见吴乐正在写的是研究计划,是关于心脏瓣膜的。   吴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像是不太想让别人知道的样子。陆洋回想了一下吴乐现在的阶段,估计是要面临选导师的问题,其实自己非常乐意给一些参考,但看到对方这样的反应,估计是不想让别人插手,他也便默契地当做没看到,笑了笑问了一句,“我今天有在微信上让小余他们自行组织文献阅读会,参加了吗怎么样?”   “我跟着韩教授上门诊了,所以没去......”吴乐可能是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一些失礼,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可是细想想倒也不是不能让陆洋知道,而且自己也可以得到一些建议,便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其实我是想,如果可以,我想报胸心外科,以后走心外方向。”   陆洋看到她有些犹豫,就出言鼓励道,“那很好啊,你愿意做这个,说明你在心外这段时间很有收获你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这是好事啊。”   “师兄不会觉得女生走心外方向,路子其实很窄吗?”   “我们之前在谈能不能接受你的入科申请好像有过一次辩论了吧,”陆洋拉开椅子坐下,语气也舒缓了些,“行不行是看个人的,但是机会不应该被剥夺。你看关珩,急诊加上心外有几个护士的业务和反映速度能够到他的水平。”   “我心仪的导师,已经有两年没招过女生了,而且我可能也不够优秀。”   “去问问对方吧。”   “那......那还是等等吧。”吴乐迟疑了,转过头,“我还是等等有一篇中文投稿,看看编辑回我怎么说,如果可以发表,起码我手里能多一篇论文......”   小姑娘清秀带着英气的脸庞上,很少露出这样踌躇又有点逃避的样子,陆洋看着她这样鲜有的扭捏,一时也有点不习惯。   “你一只手把楷楷他爸的胳膊扭过来的时候,怎么这么干脆?联系导师是必须要做的,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你别提这个,哎呀,师兄,你是住院总,你能不能跟他们说一声,别在科室提那些事儿啊?”   表情窘迫又急切,陆洋看着吴乐这样,仔细想想,这大概猜出来她心仪的导师是谁了。   不要说心脏外科,整个医院大部分医生都知道这些“经典事迹”,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那只能是外院的医生。   “他们这两天总是叫我‘女侠’,别人肯定会问啊。”   小姑娘这是怕别人觉得她麻烦,会闯祸。   本来还想开开玩笑,但也差不多得走了,陆洋还是笑着答应了下来。   “好,我会跟他们说说的。”   手术日的早上出乎陆洋意料的,程澄上来探望了一下他的母亲。   提了一袋水果,来问候了两句,一开始还没来得及介绍,陆洋的父亲看了看程澄脑袋后面的那点少年白,又看到陆洋马上笑着站起来的模样,以为这就是那位电话里的林老师,立刻就整了整身上的夹克,热情地迎上去跟他握着手,嘴里一边念叨着老师您好,老师您好。   等到介绍了是急诊的程澄程老师的时候,父亲也依旧面不改色地用有些蹩脚的普通话聊着天。   陆洋送着程澄出来的时候,就听到程澄感慨道,“你爸这么外向的性格怎么养出你这么个闷葫芦儿子?”   正要解释,就见林远琛迎面走过来,看到程澄似乎还微微皱了下眉头。   “怎么有时间过来?”   “急诊,刚下夜班过来看看,”程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还好吧?你来医院倒也不怕跟上次一样被上头抓住?”   “我答应接受一两个采访了,他们就不烦我了,我刚才还先过去了一趟。”   “你怎么过来的?打车?”   林远琛看了一眼一旁的陆洋,程澄点头了然,笑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就挥了挥手离开了。   陆洋这时候才注意到站在护士站那里,等着程澄的人。   是个很年轻的医生,应该是急诊的住院医,他没有见过,应该是最近入科的。   “不要太担心了,黎主任刚才也有跟我说过,预计问题不大。”   林远琛的话语让他收回了目光,陆洋点了点头,但心里自然还是有些忧虑的。   “我上午有事在行政六楼,我就不进去了,手术前你多陪陪父母,有什么事再联系。”   “好的。”   被轻轻按了一下头,陆洋虽然站着的时候跟林远琛差不多高,但动作上是挺流畅的。老师没有多留,会过来应该也只是为了见一下黎主任,陆洋看着他离开,转身回了病房。   就算自己是医生,可是至亲生病的时候,他还是没办法保持完全冷静的态度。   父亲在送母亲去手术室的路上,一直搓着母亲的手,说着上海还是挺冷的,现在快十一月了,老家还在穿短袖,果然出了广东都是北方。   母亲笑着拍了他一下,让他等自己进了手术室,就回去酒店收拾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   陆洋没再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在一边听着父母说话,珍惜着他工作后难得的一家团聚的时光。   上午十点刚过,陆洋目送着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 第75章 (下)   坐在外面等待,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抛开了医者的身份,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家属。   陆洋已经记不清自己进过多少次手术室了,但是坐在等待的位子上还是第一次。   这种焦灼和不安感的确是非常折磨人,就算他自己是个医生,但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了。   父亲一直站在手术室的通道口,手写输入回着手机上的信息,时而抬头张望,时而来回踱步,虽然看着没什么表情,但焦虑都写在眼睛里。   母亲大概进去了快两个小时的时候,父亲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诶弟啊,你不是这里的医生吗?你能进去看看吗?”   陆洋知道他担忧,尽量安抚地说道,“我是直系亲属,肯定得回避,而且现在又不是我工作时间进去其实也不方便。”   说着也伸手去拉自己的爸爸坐下。   “坐在里面和坐在外面没什么区别的,爸你坐会儿吧,等会他们做完主要的部分,也要让我们进去看,跟我们沟通的。”   但父亲的眉间依然紧抿着,下意识地就要去口袋里摸烟。   手术室门口的巨大显示屏上,显示着现在正在进行手术的患者姓名和手术间号,另一边的屏幕是今天手术量的各种统计信息。   这些数字的背后,是一个个真实鲜活的生命和家庭,患者在里面接受手术,家人在外面担忧牵挂。   佛珠,祈祷,合掌,焦躁,紧绞在一起的双手,茫然又忧虑的面容,一个个身影和一副副面容拼凑起众生缩影。   并不是只有在手术台前,在病床前,在教室里才叫做临床教学,现在也是非常重要的一课。   陆洋看了看时间,在心里估算着现在的进程。   “这样的手术,一般要做多久啊?”   父亲又回头问道,但转念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噢对,你是做心脏的。”   “爸,手术情况不一样,时间也不一定的,”陆洋喊了他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背,“会没事的。”   “你是医生嘛,你比较镇定,阿爸还是怕万一有什么事......”父亲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呸呸不说这种话。”   陆洋为了让他放松一点,便开始跟他讲起手术室内的一些构造和每种手术室的区别。但父亲还是很难平静下来,他明显心不在焉,听了一会儿之后就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拉扯了一下自己夹克外套的下沿,又走回了手术通道的门口,隔着磨砂的玻璃还是想努力地往里看。   走来走去,心里安定不下的忐忑又让他坐回来了。   大概在半个小时后,护士站终于呼叫了母亲的姓名,请患者的家属进去。   这条路无比熟悉,但陆洋第一次怀抱着这样的心情走过。   “小陆,还有她先生,好,你们一家人都看一下,这个是切下来的东西。”   黎主任已经换掉了手术衣和手套,手里的托盘有些沉重,都是切下来的血肉,陆洋作为医生已经习惯,但父亲在看到从自己妻子身上生生摘除下来的器官时,还是面色苍白,一时失语了。   “时间上来看,还是比较顺利的吧主任?”   陆洋低头仔细看了一下,子宫及双侧卵巢全切了下来,都是从母亲身上真实切割下来的。他内心的复杂与煎熬现在都必须暂时被压下,要先确认母亲的情况。   “对,还挺顺利的,腔镜做下来了,看上去比想象中的情况还是要好一些的,我们给她做了清扫,做了盆腔冲洗,你看这里,这是切下来的淋巴结,现在就送病理那边。”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麻烦您了,我给病理那边主任打电话吧。”   “不用不用,”黎主任说着,“早上林教授已经跟那边沟通过了,送过去他们优先出,那我们就先拿过去吧。”   “诶诶,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没事,没事。”   等医生和护士离开,父亲才稍稍缓过神来,心痛和忧虑让他一瞬间都仿佛苍老了几岁。   “那你妈什么时候能出来?”   “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吧,”陆洋揽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等一下手术结束,麻醉的老师会把妈叫醒,然后确认一下身体情况,就会把她推出来了。”   言语只能稍稍缓解一点紧绷,父亲的目光还是一直望着那条通往手术室的路。   母亲在病房里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虽然之前稍稍清醒时喝了点米汤,但她的气色还是有些虚弱,知道病理结果还算幸运,便也松下了精神,犹豫着问了一句,预计要什么时候能出院。   明白母亲心里还是记挂生意,而且看到父亲靠在一旁躺椅上在补眠有些心疼了,陆洋牵着她的手,一边开口道。   “哪有刚做好手术就想着出院的,安心休息,后面还要看你身体长合的情况,还有一些关卡要闯呢。”   但是怕母亲太担心,还是安慰道。   “你看你一开始还打算瞒着我,早发现早治疗比什么都强,腹腔镜手术恢复起来也比较快的,放心。”   母亲长呼出一口气,接下来说的是玩笑的话,但语气还是难免带上几分遗憾,“打麻醉药的时候,那两个医生还在跟我聊天,我还问她们这个手术以后,自己会不会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没听到回答就睡过去了。”   知道母亲还是对以后的生活和后续的影响有担心,陆洋握着她的手也收紧了几分。   “妈,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还好发现得早,万幸了。”   母亲叹着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受,却在这时候,突然碰了碰陆洋的手,“弟啊。”   “怎么了?”   “昨天我跟你爸商量一下,觉得还是真的很有必要请林老师吃个饭,你不用去,妈去不了,你阿爸去就好,知道吗?”   “再说吧。”   “什么再说,你要主动点去跟老师提,他帮了这么多忙,我们至少也要表达一下感谢,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承人恩惠,对于父母来说的确是一件会令人不安的事情吧。   父母并不知道自己跟林远琛之间的经历,也许想到儿子以后还要跟着这位林老师工作学习,这次又帮了这么多忙,认为欠下这么多人情,到时候都是要陆洋一点一点还的。   看到母亲术后刚醒没多久,脸上就露出歉疚,他心里也觉得有几分难受,只能模糊答应了一声。   傍晚的时候,陆洋才在科室见到林远琛。   对方今天明显也是忙了很久,一脸的疲惫,陆洋回到办公室,碰上林远琛刚走完病房出来正跟闫怀峥在护办台边说话。   林远琛给他递了个眼神让他先去忙等一会再说,就转回头继续跟闫怀峥讨论着某个患者的情况。   陆洋便回到自己的值班室收拾了一下,打算今晚还是陪母亲到晚一点,再上楼睡在医院里。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值班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林远琛开门进来,看到他正在叠衣服。   “我听黎主任说情况挺好,按照她的经验,应该住个五六天就能出院了。”   “嗯,”陆洋点了点头,也满心感谢地望向林远琛,“真的谢谢老师,这次真的帮了我很多事情,谢谢老师。”   林远琛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看到陆洋脸上像是沉积很久的云翳终于散去般,如释重负的表情,也忍不住笑着,“行啦,说这种话就找揍了啊,你今天是打算住在医院?”   “嗯,我可以先开车送老师回家。”   “不用,没事,等会儿闫主任送我,接下来两天我在家休息,你找个时间开回去就行。”   “还有一件事......”   陆洋说的时候有些踌躇,林远琛看到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也有些疑问。   “怎么了?”   “就是想问老师大概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我爸说想请老师吃个饭。”   “不用,”林远琛摆了摆手,“吃饭不必了,到时候我会过去病房看看你母亲,也跟你父母聊聊你的情况就好了。”   “我的情况?”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想博一把你送出去,还有包括以后的计划之类的。说到这个,”林远琛又收敛了温和,严肃地看着他,“你自己后面要好好准备英语考试和面试的内容,不要松懈,要是让我不满意......”   说着就指了指陆洋,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自己英语一直都很好的,哪里需要人担心了,考研的面试也是当届第一,陆洋心里有些不服,但看到林远琛稍稍露出几分严厉的目光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可表情还是有几分不自然。   林远琛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想了想,还是问道,“怎么了?你希望我答应吗?”   “我妈刚才还又提了一次,我是觉得可能这样他们才会安心,毕竟他们对老师不了解,当然老师如果觉得不太方便,我也会好好跟他们说的。”   看着小兔崽子诚恳又真挚的样子,其实对自己来说也就是个小事,但陆洋估计是又怕自己觉得麻烦,又不想让父母觉得被拒绝了,有点为难。   忍不住就想逗逗小孩子,林远琛故意说道。   “这么想让老师家访,你就不怕我去跟你父母说,你平常怎么气我的,上次差点闯出什么大祸,跟你父母告状,让你父母教育你?”   陆洋微微红了脸,低下头,“我...也不是,就看老师这边的意思,我也好回复他们。”   明明已经是快三十了,也已经渐渐成为了一名有自己风格和坚持的医生了,可是最近在林远琛面前陆洋又好像时不时会回到学生的状态,就像刚开始时一样。   “你就说,这些都不必了,其实我也理解你父母的心态,但说实在的,陆洋,给我最好的回报,就是你成为一个好医生。”   站起身拍了拍小孩子的肩膀,林远琛看着他望向自己的一双澄澈眼眸,“等过两天你母亲好些了,我过去坐坐,好啦,你的假期也没几天,今天一整天也很担心吧,早点休息。”   “老师。”   陆洋叫住了他。   林远琛刚想拉开门还是停住了步伐,转过身来,“还有事吗?”   “真的谢谢老师。”   很认真地道了谢,陆洋知道林远琛不喜欢自己总是把谢字挂在嘴上,但心里的感激还是希望能够好好表达。   “你就是欠揍,”林远琛瞪了他一眼,但旋即还是温和着笑了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   ——————————————   急诊昨晚格外的忙碌。   忙了一夜,何霁明在凌晨的时候躺在沙发上凑合着睡了两个小时,收拾了一下之后就换上了白大褂又走到了急诊来。   上午看上去倒是难得的有几分清闲。   走到程澄的诊室,看着有些稀疏的人群,何霁明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轻松了一些,可推开诊室的门看到正准备出来的人时,还是愣了一下。   “嗨,”男生长得跟他差不多高,但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娃娃脸的缘故,年纪看着应该小一些。眼神依旧是像之前跟他撞个照面的时候一样,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然后才收回。   那种打量都莫名地就让人有些不适,但何霁明还是笑着回了一句招呼。   对方是刚到急诊的医生,来了也不过一个多星期,是本校八年制毕业的博士。   程澄一边喝茶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对着进来的何霁明问道,“你们俩怎么那么生疏啊?王昊现在跟你一组,也是有一点临床经验的,可以多交流嘛。”   “就...还没熟起来吧,”何霁明不尴不尬地应付了一句,但想了想还是说了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怪怪的,处不来的感觉。”   程澄哼了一声,笑了笑,“你连吴乐都处得来,还有谁处不来的?”   “她人很好啊,为什么会难相处呢?”   “行行行,你觉得好就行,喏,要不要喝茶?”   程澄想起那个炮仗一样的小姑娘就有点烦,也不想多讲。   何霁明接过茶杯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进来都几分钟了,仍没病人就诊,看起来今天的确能清闲一些。   “王昊的导师算是我的师伯,年纪大了,不想在临床上辛苦已经退休了,”程澄一边吹着杯子里的茶水,一边聊着,“王昊算是他关门的学生,所以想给小朋友找个好去处。”   何霁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对那个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始终都有些不理解。   程澄朝外面看了看,“看来今天真的可以偷懒啦。”   何霁明脸色一下就变了,“诶程哥别说出来啊!”   “嗐,你少跟他们学这些迷信......”   程澄不相信,对这些说法一直嗤之以鼻,但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外面系统广播的声音就响起了,消息也从电脑里弹了出来,连带着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   “啧,妈的。”   术后这两天,母亲恢复的情况都还挺不错的,陆洋也渐渐放下心来。   周日晚间回到科室上班时,不知道是不是放假放得久了,还有些不习惯。   教授们大部分都在总院开会,手术室里只有苏教授刚刚上了一台先心,九楼现在只有值班的主治医生和住院医,一切都还算平静。   陆洋正在整理资料,查看着一整天的病房记录,医嘱记录和每一床病人的病程,陆洋一页一页地过着,所有人的情况也都在脑海里记了一遍。   林远琛傍晚的时候过去了病房,陆洋觉得自己的老师说的倒也没错,现在的确是一种小时候老师来家访,自己躲在房间里的心态。   想去听但又害怕被批评,在房间里写作业都不安心。   手机里,林远琛跟自己的父亲同时传了信息过来,一个惊叹着自己老师作为博士生导师的确是相当年轻了,一个说着果然盛情难却,还是出来了要去吃顿便饭,以及自己父亲的普通话并没有像自己描述的那么糟糕。   陆洋笑着放下了手机,打开电脑看着几个住院医排出来的手术安排,过了一会儿抬头问了一句,“科室现在四个学生来了应该有两三个月了吧?”   小余在一旁回答道,“有的。”   “让他们下周开始都准备一下,进手术室见习吧。”   “好的。”   “师兄,”吴乐凑了过来,看着陆洋的目光像是有事相求,“我周二晚上其实......”   “你可以跟手术是吗?”   陆洋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看向她,吴乐的目光带着一起惊讶地停顿了一下,知道对方已经猜到自己的心思,很快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颜瑶那天晚上会过来这边做一台三尖瓣,陆洋笑着也不说破,算是答应了。   本来还算安静的夜晚,在一通从急诊打上来的电话被接起后被打破了,陆洋看了看系统里突然浮起的急会诊单子,拿了手机披上外套,把病房的事项交代了一下小余,喊上吴乐做助手就准备下楼了,路过护士站,还交代了一声正在跟小姐妹们检查护理记录的关珩等会儿注意接电话。   何霁明等在急诊门口,满头都是汗,一看就是忙活了大半天了,陆洋带着吴乐刚到,他就连忙凑了上去。   “程哥怀疑是主动脉夹层,年纪很大的大爷,看着脸色很不好。”   “查体情况呢?病史呢?有没有发烧?他现在是胸痛还是后背痛,什么状态的疼痛?四肢血压有测过没有?”陆洋一边戴着听诊器,一边疾步往里走,“急诊血常规,床边超声,这些检查查过没有?”   “...暂时还没有,”何霁明说着,刚才还来不及记下就过来了,说得有些支支吾吾,“但他说感觉全身都在痛,一身冷汗,多年高血压,然后现在在查超声。”   陆洋也没多问,只是讲了一句,“现在急诊很忙吗?除了程哥还有没有主任在?”   何霁明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疲累,“急诊今天太忙了,本来还挺闲,程哥说了一句今天清闲之后,这一天都没停下过,都在加班。”   “他的嘴开过光你不知道?”   笑回了一句后,陆洋迅速戴好口罩,急诊抢救室的门打开,刚进来就有医生迎了上来。   “18号床,65岁,男,下院转上来的,高度疑似主动脉夹层病人说全身疼痛大概4个小时,中间缓解过但很快又加剧,血检还没出来,刚才看过超声,主动脉根部明显增宽,这是心电。病人有十年高血压病史,之前也做过胆囊切除。”   陆洋接过平板,又看了一眼走到自己身边诉说情况的医生,是那天看到的跟在程澄身边的医生。   “我是王昊,是新来的急诊住院医。”   “陆洋,心外住院总,这位是吴乐,心外住院医,”陆洋说着拉完了心电图,把平板递给了何霁明,“我先看一下病人吧。”   “病人有一个非常紧急的情况。”   王昊说道。   “他在下级医院初诊时误诊为心梗,急诊PCI时发现异常紧急转上来的。”   陆洋怔愣着看向了面前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第76章 (上)   老人躺在床上,已经被转入了急诊重症监护,他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病痛里的呻尐吟,伸着手总想要够到一些什么。护士握着他的手安慰时,也许因为并非是想老人要握着的人,所以总是被甩开。   比起痛苦,现在老人的脸色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与空洞,生死真实地摆放在面前的时候,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表情,陆洋看过太多,但每一次还是让他忍不住揪心。   急诊的值班主任和护士在病床边不敢离开一步,陆洋隔着玻璃门,站在护士站边,一边盯着里面,一边往手术室打着电话。   苏教授手上是一台加开的大动脉转位。   “我看了他之前的心电图,Ⅱ、Ⅲ和avF导联上st段抬高,的确是有下壁梗死,初诊的结果倒不是错的,而且患者现在这个样子,不敢给他开CTA。看过心超之后,我怀疑是夹层撕到了冠脉口了,估计初诊那边是为了把握窗口期,发现梗死立刻就做了处置。”   电话里传来了几秒的沉默。   “这个情况很危重,你一定要足够明白地跟家属说清楚,做下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人财两空,人可能是根本下不了手术台的,如果家属还是坚持救治,录音录像,所有该签的文件一样都不能落。”   “好,我知道,可是现在老人情况拖不了,需要马上进手术室。”   “等一下,”苏教授在电话里叫住了他,大概是权衡之后,还是觉得这样的状况无法处理,又说道,“陆洋,这个你需要打给闫主任...不对,打给林主任,还是要请林主任来拿个主意。”   陆洋在停顿一秒后,低头应声,“好,我明白了。”   没有把握,这样危险的情况,这样重大的责任,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医生也完全不敢自己做主。   放下电话,正准备用手机给林远琛打过去,就看到吴乐急急忙忙过来。   “患者的儿子情绪好像还挺大的,说一定要见医生,一直在那里问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医生出去跟他说情况。”   抢救室的门隔着,陆洋都能听到外头的嘈杂,程澄现在也没在急诊,刚才一台严重车祸离断外伤的病人手术风险很高已经把人请去了。   陆洋想了想,看向办公台前坐着的护士,对方也是个新面孔,估计也是刚轮转急诊的,“麻烦你打个电话到九楼,问一下护士关老师在吗?如果病房没什么事的话,就麻烦关老师下来。”   然后陆洋又转过头,神情严肃地对着吴乐说道,“现在急诊的人估计也不够,你好好配合关珩的工作,有什么问题立刻跟我反映。”   “是。”   吴乐认真地点了点头,便立刻消毒过双手准备进去icu。   陆洋把护士准备好的全部知情同意书全部带上,走到外间,犹豫了两秒才开口道,“这样吧,两个科室都得有人去,哪位跟我去见一下家属?”   王昊站在一边并没有马上回答,倒是何霁明主动说道,“我去吧,这个阿伯送进来的时候,我跟他的家属说过几句话。”   手机在走过通道的时候拨通了,电话那边还算安静,并没有医院附近那些小饭馆里经常会听到的嘈杂人声和街道车流的声音,即便是林远琛接起电话时,语气温和地问了句“怎么了”,但陆洋心里却控制不住地往下一沉。   赶过来估计需要时间了,况且林远琛现在的状态还上不了手术,必须得联系在总院开会的医生了。   “老师,有个病人,我现在怀疑是主动脉夹层,累及冠脉,之前医院诊断心梗口服了抗凝药,现在人在急诊ICU里,”陆洋说着,还是补了一句,“跟那个时候的......很像,他现在情况比较紧急,我需要先去见家属......”   嘴上一边说,手指一边敲着手机,给九楼发消息,让人赶紧联系闫教授。   “所有资料发给我,你先不要着急,保持沟通,我马上过去。”   声音立刻恢复了工作中的冷静与果决,隐隐带上了一层焦急。   “我是想问,如果家属救治意愿强烈的话,我觉得可以......”   “当然要救,”电话那头已经听到了林远琛站起身的动静,“我很快就会到的。”   挂断的时候,陆洋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了心里所有的个人情绪,努力地保持着心态平稳。   王昊估计还是会有顾忌,患者这样的情况,家属估计也不是好沟通的,陆洋也可以理解他的回避,但是对何霁明的主动倒是有些意外。   “虽然刚才家属很激动,但我觉得他还算是个好人吧,很紧张他父亲,所以一直在求我们不要放弃,说什么他绝对不会医闹.....”   何霁明说着,脸上也露出几分难过,就算对心脏专科不够了解,但他现在也能清楚情况的危险。   “我觉得他也不是故意吵的,刚刚还看到他很伤心一直坐在外面哭。”   虽然这样,但抢救室的门打开的时候,何霁明还是往前迈了一步,走在陆洋前面。   倒是的确像他说的。   陆洋见到了老人的家人,来的只有一个看着三、四十岁的青年人,双目红肿,求救一样地望着陆洋。   在沟通室里,男人的情绪崩溃了一般,像是紧紧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坐在椅子上一直在流泪,双手支撑着额头,看上去痛苦又挣扎。   “我知道我父亲现在的情况很危重,本来是要送另外一家医院的,可是那家医院了解情况之后劝我说,我父亲年纪又大,这样的基本是救不回来了。”   “我知道你们要冒很大的风险,可我现在就是不计一切代价,我求你们尽全力就好,我绝对不会闹事的!”   “你们可以留录音录像没关系,我保证不会找你们麻烦的,什么结果我都接受,我什么都签,只要你们用最好的药用所有办法都尽全力试一试,几十万几百万我都能出,我现在就可以去交押金!”   男人越说越是激动,一张脸都因为痛哭而通红,字字句句都是绝望的恳求。   “医生,我求你我真的求你们,你们尽力试试吧,我这两年才挣到点钱,我父亲还没有好好过几天好日子...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了......”   陆洋在护办台看着所有单据上患者儿子的签名,急性主动脉夹层本身就是凶险的急病,假腔瘤体随时都会破裂,即便是现在绝对卧床,但呼吸,情绪,甚至稍稍一点移动都可能会让病人直接丧命,更何况是夹层撕裂到了心脏上的冠状动脉开口,引起了心肌下壁梗死。   病人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总院那边赶过来,晚上就算不堵车,也估计要一个多小时。   陆洋皱着眉头,咬了咬牙,心里有了决断了。   关珩从里面走出来,看到陆洋正在打电话,开口就是找麻科和手术室开急诊手术间,一下子就摘了口罩冲过来。   “你等等你等等,你要干什么?”   袖子被一把扯住,关珩直接就骂了陆洋一句。   “你疯了!等你老板过来再做,之前的教训你又忘了!万一这个也救不回来怎么办?”   “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家属你给他手术前说的多好听,手术后一旦不符合期待立刻变脸。”   知道对方是为自己着想,陆洋还是尽量冷静地跟他说道,“他的情况太危险了,很多全面检查都来不及做了,必须马上手术,不然随时都可能出大事。”   “苏主任在手术台上,他那台才开不久过不来的,楼上也已经打给那个新的大老板了,你也联系林主任了,如果现在你先给他做什么操作,到时候出事,你就全完了你明白吗!”   关珩看他转身就准备去手术室,又立刻拉住他,还没继续说下去,陆洋就已经开口堵住了他的话头。   “我可以承担一切责任,没时间再说了,他从县医院送过来,一路上已经耽误太久,不能再拖了。”   “那万一再发生一次你也无所谓吗?”   “对。”   声音平静,陆洋仿佛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做的每一件事他一直保持着镇定又果断的面容,过去的那些情绪和回忆似乎都不能成为阻拦。   关珩松开了他的手臂。   “行吧,我把科室的事交代一下,然后就下来给你打下手。”   “不用,你还是......”   “去吧去吧,不用说了,我等会儿就来,”关珩朝他挥了挥手,就先往楼上走去了。   陆洋没有再多费时间拒绝。   在跟急诊的值班医生沟通完,收到手术室的电话后,病人准备转至手术室进行急诊手术。   不知道是不是降温的原因,在要换上刷手服的时候,陆洋突然打了个寒颤,全身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林远琛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地发过来,他现在离医院还有几公里,陆洋站在手术准备间,看着一句句的安排,心里一直翻涌着的不安终于在更衣室单间的门关上后,从脸上全部没有遮掩地流露了出来。   那种溺水感,那种呼吸都仿佛被吞没的感觉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几乎快要崩塌的摇摇欲坠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接电话时听或是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强制着他去回忆起那一天的每一细节,他在每一分一秒里,似乎都在经历着过去的重演。   心里在此刻就像是一层层地垒出了一条巨大的狭长的山间隧道,没有灯光没有路标,眼前只有成片像是随时都会坍塌的黑暗,他不知道这条隧道通往哪里,然而除了往前走他别无出路,回答他内心动摇的只有隧道里阵阵凛冽彻骨的风。   就像那一次床旁开胸一样,其实这一次在耳边询问自己的声音变得纷杂而凌乱,他一句都听不清,也不愿去分辨。   换上衣服,出来准备时,陆洋看到了正在刷手的吴乐。   对方仔仔细细地按照标准和规定把手洗好,举着转过身看到陆洋面露犹豫,小姑娘的脸色却很坚持。   “这台风险很高,又是急诊手术,我想了一下,万一有什么事,你还是个学生,不要牵连你,你先回去科室......”   “我是个医生,我不是学生了,我已经在临床上呆了快十个月了!”吴乐不肯退让,极力地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急切,努力地做出成熟又镇定的样子,“我没问题的。”   “我可以做助手的,我跟过这么多台了,我打杂还是可以的。”   见对方还是会有所顾虑,吴乐也忍不住往前了一步。   “既然我也是今晚的值班医生,那就没有什么牵连不牵连的,是我愿意的。”   陆洋看着她,几秒的斟酌后还是答应下来。   闫怀峥和颜瑶从总院正在往回赶的路上,林远琛已经在医院前一个路口,虽然拥堵,但应该很快就到了。   手术间灯火通明,可躺着的老人开始有一些焦躁不安的挣动了,也许是夹层继续撕裂引起的痛苦。跟正在开始操作的麻醉科主任对视了一眼,陆洋明白也许是真的等不了太长时间了,手术必须争分夺秒。   器械护士正在清点着刀械,巡回护士过来说了一声,隔壁苏教授已经加快速度了,但估计还要二十分钟左右。   先开始吧。   陆洋在心底对着自己说了一句。   麻醉所有输液泵的速度和药量全部调整好,病人的生命体征平稳,得到点头回复,手术团队开始消毒铺巾。   陆洋在握着尖刀的瞬间,突然就像是直接置身于那场风雪里。   身体里那曾经苍老又畸形的树再次野蛮地向着体内扎根,纠缠住他的血管经络,垂下虬须般的气根,摇摆着遮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以为这棵树早已枯死沉寂,如今才发现生命力依然旺盛,仍在挣扎生长。   但这一次他不会放任了。   陆洋清晰地看着自己握住了这棵树粗壮的枝干,他要生生地把这棵树从他的身体里撕扯出来,哪怕血肉模糊,哪怕万劫不复,他都要把这株寄生的树连根拔起。   在所有人都就位后,陆洋抬起头,声音稳稳地说道,“那我们先开始吧。”   林远琛从来没有一天觉得从这个路口到医院的路会这么长。   交通事故,两辆汽车和一辆电瓶车堵在道路中央,交汇处的堵塞让车辆难以动弹,红灯的时间本就漫长,绿灯每一次倒计时结束都只能通过三、四辆车。   他就这样坐在出租车上焦虑地等待着,即便觉得还不如自己走过去来得更快,但现在他也下不下车,车门被钻过来的电瓶车堵着。   交警已经过来指挥交通了,但距离上次陆洋发消息过来已经快半个小时,自己最后那句“先别自作主张”始终没有得到回复。   科室现在值班的人对情况也不够清楚,拨程澄的电话也打不通,忧虑在林远琛心里累积,双手都因为焦躁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头疼。   林远琛只觉得现在的状况莫名其妙地就是不停地让他想到从北京赶回来的那班夜班飞机。   不停地接到延误通知,那时的他莫名的坐立不安,无法平静,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像是快要发生什么事情。   太糟糕了,胸前刀口的位置都开始隐隐作痛,林远琛紧拧着眉间,病人的情况相当危急经不起拖延,陆洋也没了回音。在旁边的车子稍稍移动出缝隙时,林远琛给了现金,下了车,直接快步走向了医院。   夜风带着寒意,一点一点渗透进身体,林远琛进了医院走近路直接到了急诊,想从急诊上去手术室,却在急诊撞上了同样行色匆匆的程澄。   “在18号术间,估计是在进行了。苏教授那边一直结束不了,小孩子冠脉不行,他估计是一个人在做了。”   “我上去就好,你回急诊吧,不然急诊那边找不到你。”   “你现在这样能上台?”程澄摆了摆手,看着他有些气喘的样子,拒绝了他的提议。   “没事,你先回去吧,我上去就可以了。”   但林远琛还是坚持,他停住了脚步,语气笃定,   “这是我要跟他一起跨的坎。”   陆洋在那一天晚上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   林远琛望着电梯顶灯苍白的光晕,突然心里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   他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会不会觉得失望?觉得恐惧?   依旧是进入手术区前该做的步骤,验证人脸,换拖鞋,进入,林远琛虽然面无表情,却时时刻刻都被心里的煎熬不安所纠缠着。   迅速地换上洗手衣刷过手,走向18号手术室,这短短的几步路,林远琛却仿佛走了很久。   我不会。我跟您说过的,林主任,我快两年没上手术台了。   你既然看出来了你怎么不去说啊!让我开口,万一我又错了,再把我一脚踢出来顶是吗?!   我不会再多管闲事,我已经学会了,不会再犯了。   我可以不回来,也不需要任何安排,我也没有在赌气。   如果我说我现在还恨你,就算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始终还是恨你,主任就高兴了?   ......   一字一句就这样在脑海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楚,像是一根根细细的刺不停地扎着他的心脏,所有的思考和回忆在这一刻都像落在泥里,破土而出迅速生长的藤蔓,拉扯着他的步伐,牵扯着他的身体,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18号的门终于在林远琛的面前打开,无影灯下,他看到了忙碌着的陆洋。   “不要怕,不要怕,继续吸引,继续,来,关珩麻烦给我拿把大号阻断钳。”   “拆三个大包,套管先准备。”   “不要慌啊,压住压住,吴乐你继续吸。”   “王主任麻烦您那边看,需要按压的时候就说。”   陆洋的手术衣胸前成片的布料已经被殷色浸染,但是每一个动作,每一道指令,还是非常快速又清晰地下着。   这样的患者,从开胸起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难关,能不能坚持到建立起体外循环是现在要面临的难题。   陆洋在动作的间隙抬起头,看到了正在一旁无菌区外,穿着手术衣戴着手套的林远琛。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都停滞了。   陆洋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看着站在面前急匆匆赶来的林远琛的,是现在焦头烂额的自己,还是快三年前那个孤注一掷的自己。   时空在此时拉扯着跨越,所有的杂念在刚升起的刹那就全都被摒弃。对方的目光深深地望过来,陆洋只听到林远琛沉声说了两个字。   “继续。”   患者的胸腔,因为本身服用过抗凝药的原因,出血很难止住,自体血回输,再加血小板同时压迫止血,多种方式一起进行着,但是现在的情况还是严峻。   “老师,现在身体还上不了台,要不......”   “闭嘴。”   胸口还有些不适,但林远琛努力忍下后,立刻上台接过了陆洋对面小余的工作,他侧过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吴乐。   小姑娘即便是有口罩帽子遮挡,但都能清晰看得出来脸上已经失了血色,估计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出血的。   “小余你接过去吧。”   两人手上都没有停驻,一直都在患者的胸腔内快速的操作着。之前都没碰上过这样的场面,虽然小余的表情也不是很好,但吴乐毕竟不是正式的住院医,林远琛想让别人来接,却被陆洋叫停了。   他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等一下,吴乐,你还OK吗?能不能继续?”   吴乐连忙猛地点了好几下头说道,“我可以的,我能行。”   “那就继续吧。”   林远琛没再多说其他,手指进入了病人的胸腔。   手套的白稍微会偏一点米色,探进胸腔内的血肉里穿梭,血色慢慢的将米白包裹林远琛在探查到病人的心脏大血管时看到的景象,撕裂的长度和角度,累及到的血管和瓣膜,的确就如陆洋判断的那样。   “来这里做荷包,这边吊起。”   “好。”   “缝线继续拆。”   “引流管先准备。”   “我这边先阻断,等会儿接,等会儿。”   “赶紧,速度快一点,关珩,速度快一点。”   手上的配合即便是长时间没有做过了,但一上手术台,两双手就仿佛是长在一副身体上,用着同样的思维和动作频率,天衣无缝,高效精准。   终于艰辛地建立起体外循环之后,林远琛微微皱着眉头抬起身,闷痛从胸口向着左边肩膀一直蔓延,甚至带着微微发麻的触感一直折磨着感知。   也许是刚才疾步过来,加上匆忙上台后长时间的弯腰伏低,不适的感觉还在加重,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显露。   “升主动脉到主动脉弓替换,主动脉瓣重建,冠脉旁路移植这些都需要做。”   林远琛跟陆洋对视着,缓缓说道。   “老师带着你,你来主刀。” 第76章 (下)   ——接上——   那些过去的,早已被遗忘的日日夜夜仿佛在这一刻都在脑海里变得明晰起来。   在器具上不停训练着打结缝合,一次又一次滑脱,一次又一次重来,到开始计时,开始加快速度。手上每一寸神经感知都需要被训练到极度灵敏,指节的灵活,手臂的稳定度,不能颤抖,不能迟钝。   腥臭的猪心和心管一刀一刀切割,又一针一针缝起。想象,绘画,模拟,重建,他在这些暗色的动物器官上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练习,手上戴着手套,额头上的汗水只能侧着头蹭在自己的手臂上。   直到他的指端和针尖探进了真实的人体血肉。   温热又带着一种莫名的不真切。   理论与脑海里所有曾经构建起来的模型在那一刻,全部包裹住了他的双手,血管肌肉纠缠上抽象的框架,胸骨撑开,暴露胸腔,切开心包,泵动的心肌,流动的血液,陆洋那时候听到的是自己心脏狂跳的动静。   血肿看到没有?你看都这么粗了。49岁而已,你看看,如果不是命大,可能人在来的路上就没了。   话语还依然清晰,手上那份触感现在也都一直记得,陆洋看着自己的老师,听到他沉稳的话语。   “患者年事已高,所以你操作的时候,一定要更加谨慎。”   陆洋手上接过关珩递过来的刀械,也用一样的语气平静地回答道,“是,我知道。”   患者的主动脉根部受累,夹层累及右冠状动脉,导致其开口处内膜剥离,伴随着主动脉瓣交界部分撕脱后的主动脉瓣关闭不全。   头脑里在快速地理清着每一步,陆洋到现在只真正主刀过的主动脉夹层,只有那一例。   刀尖探进胸腔,现在触摸到的柔软皮尐肉带着冰冷——心肌保护液的灌注和冰屑的保护让这份凛冽感从刀尖仿佛一直能传递到他的大脑。   他需要回忆。   回忆起那时候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思路,自己每一寸从指端从针刀上传来的感受。   微微咬紧的牙关,不知道是因为现在需要自己主刀的紧张,还是因为心里脑海里在经历的这场漫长的浴火。   即使痛楚缠着激烈的心境起伏在和已经成为本能的冷静与镇定于身体里争斗撕扯,陆洋的手依然非常稳定,将病变的血管完整地切除了下来。   林远琛一直安静地配合着他,他的眉间还是一样一直微微皱起,没有出声去引导或是提醒,一切都遵循着陆洋的思路,按着他的步骤来。   修剪着手里要做缝合的垫片,就算林远琛没有说话,但陆洋耳边却一直回荡着过去的岁月里一句一句被他久久铭记在心的话语。   按照我这种方式,从一开始就要不断地有大量的临床病例积累,我所有的病人和手术你都要跟,做好归纳总结,我随时都会问。   褥式缝合,将垫片稳稳地固定在血管**,进针后力道恰到好处地拉紧,牵出针头,看着另一双手敏捷地配合着打下一个个结。   不能急,不要慌,每一步做之前先在脑子里理顺,思路一定要清楚。手不要抖!持针!你的持针要继续练!   “来,管道拿来。”   陆洋说着,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人工血管,在无影灯下,这节雪白的管路在一片殷红血色间显得格外晃眼。很快这节人工血管就会缝合进主动脉的切端,重新开通起这条人体内最粗的供血通路。   你的失误现在还有老师替你承担,我既然决定用这种方式教你,那么你出了任何问题,我都必须要有能力补救。但是陆洋,如果没有老师在你身边的话,承担你错误的人就是病人,你一丁点的错漏对病人来说,就是灾难性的后果。   戒尺,皮带,藤条......   辗转与锤炼,不仅仅只是手心的肿痛,身上的痛苦,他的眼泪与迷茫,还有他被硬生生地扳正了动摇与不足。他看着自己在骤雨雷电的包裹下破土而出,风暴般地成长起来,所有的步骤,所有的思维与动作,都仿佛是刻进了肌肉记忆里,生命被人力一寸一寸地从死神的手里拖拽回来。   时光在这一刻贴在的耳边缓缓地呼吸着,答案从来都不是马上就能找到的,总是需要被苦苦追问,被呐喊着怀疑,被双手一点一点地从粗砺的沙石里挖刨,才能稍稍窥见一丝光亮。   虽然一直都走在你的前面,但是总有一天,我相信你会走到老师的前面,甚至找到你自己要坚持的路。   完成带瓣的管道的吻合,陆洋的心境在这一刻慢慢地平缓下来。   手术间的门推开,闫怀峥和颜瑶已经换好了衣服进来,一旁的洗手护士已经拆了新的手术衣和手套正在帮他们穿戴。   陆洋没有抬头,始终专心在自己手上的操作。   林远琛看着两个人上到台边,在他们开口之前,先给了眼神。   不用插手或是换人,就这样做下去。   高难度的连续缝合,在陆洋的手里却像是轻车熟路一般,迅速进针牵出,每一个针眼的间隔都均匀紧密。   人工血管和患者自身血管的端口吻合,哪怕一丁点破口渗漏都会直接导致血流涌动喷出。   但陆洋的节奏行云流水,在林远琛的配合下,如同设定指令的机械一般又稳又快。   一方胸腔空间里的两双手,指端与刀尖在无影灯下不断地来回翻飞,林远琛就像是在面对着另外一个自己。   自己的看家本领,自己在意的细节,自己习惯性的角度和做法,传承并延续在了另一位年轻的医者身上。   在某个瞬间,他甚至看到了那个雪夜里的陆洋。   争分夺秒,决绝又坚定。   他之前就算带着陆洋上了一台又一台主动脉夹层,但这样难度的手术,他从来不敢放手让陆洋尝试主刀。   但小孩子就这样模仿学习,一点一点积累着和理论储备结合起来,在一台台作为助手的训练下,去看去记。   撕脱的血管壁内膜怎么处理,被累及的主动脉瓣如何修补重建,游离左锁骨下动脉时候需要注意哪些要点......所有答案都在每一个娴熟的操作里,要比那时更加熟练更加完美。   “有很多心外科医生不要说二十七、八岁了,四十都还不一定能主刀主动脉夹层。”   颜瑶看着陆洋的操作,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也有些欣慰地看向自己的师弟。   然而,林远琛却一直都保持着非常平淡的表情。在陆洋微微抬头看他,眼神带着像是带着一点,不确定和期待,在寻求他一点肯定或是鼓励,也被他微微瞪了一眼。   “不要分心。”   乖乖低下头,继续,但林远琛后续还是补了一句。   “做得非常好。”   无论是置换人工血管还是主动脉瓣的成形和冠脉搭桥,这样复杂的高难度手术,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地做下来了。   林远琛看着陆洋,在几秒后,在轻轻的一声叹息后,缓缓说道。   “那个时候你也做得很好,替老师对患者尽了全力。”   世间从来不缺聪明人,也从来不缺技艺高超的人。   违反规定,后续也经历了那么多纠扯,几乎让他颓败地离开了这个行业,但如果再来一次,他也许还是会扯过那件洁白的大褂往身上一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漫天的风雪里。   虽千万人。   陆洋的眼里酸胀,可是现在手术还在继续,他在口罩下的脸庞微微扯开一点酸楚的笑意,低低地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作为自己助手的老师说着。   “注水测试吧。”   无影灯下,林远琛的目光始终沉静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夜空。   复温复跳,开放阻断后的止血又回到了建立体外循环时的紧张和急迫,当时的那个病人也是在这个环节扛不住,在完全无法控制住的失血下没能下手术台。   但这一次陆洋非常镇定,枝干终于被拔出一大半,还有顽固的根须缠绕在他的心脏上,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松了力气,他要一鼓作气,彻底将这棵树下连带着坏死的腐烂的血肉一并从身体里拔除。   “跟血库联系,再送三个单位上来。”   “大包再拆两副。”   “电凝刀过来。”   手上都是鲜艳的红色,陆洋额侧的汗被关珩用纸擦去,每一分每一秒的动作都是在跟所有晦暗过去的征战。   “血压回来没有,心率多少?”   嘴上问着,灯光在抬头的瞬间晃过瞳孔。   不会怕的。   我会尽力,不会怕的。   不停地抽吸,闫怀峥和颜瑶也上了台帮着操作。   陆洋的处置很迅速,医嘱一道接一道的下,血库紧急加送来的血、浆和冷沉淀,推药输血,电凝止血,又做纱布填塞压迫。   阴影被一点一点地撕开,洗手衣就像那个夜晚一样,被汗水浸透,湿冷跟闷热像是桎梏着他的牢笼将他包裹,但陆洋没有放松一丝一毫的力气,咬紧牙关,心无旁骛。   他听到了大树轰然倒地的巨响。   在收尾两个多小时之后,病人才终于下了手术台。   几乎脱水。   陆洋筋疲力尽地走到外间,看着手术室外走廊尽头那巨大的落地窗外,往远处无限延伸的长空浮起的带着点青灰色的灰白,才意识到,天快亮了。   十五分钟后,金色的晨光几乎铺满了整片天空。   猛地灌下一大口冰可乐,关珩整个人都虚脱着往后一躺,整条沙发都被他霸占。   “我之前在产科轮转的时候,以为那个大出血就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夸张的了,是我太年轻了,”说到这里,又一个鲤鱼打挺地弹着坐起来,吓了一旁的陆洋一跳,“点外卖点外卖,叫烧烤,喊你老板报销,这怎么的都得请顿吧。”   无奈地笑了笑,陆洋心里还有些担心着说要去休息的林远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门口一阵敲门声。   是吴乐站在办公室门口。   “怎么了?小女侠?”关珩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但接着也夸奖道,“第一次跟这么长时间的,整一台撑下来,挺可以的啊。”   吴乐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走进来,对着陆洋说得很郑重。   “我是想谢谢师兄,我之前没想到可以跟这么大的手术,谢谢师兄愿意相信我。”   陆洋也急需补充糖分和热量,喝着冲泡开的加了糖奶的咖啡,笑着摇了摇头,“不用谢的,其实什么都得有第一次,而且是你自己勇敢,不用谢我。”   “呜哇,好帅啊,师兄。”   关珩拍了一记他的肩膀,半起哄着开玩笑,被陆洋踢了一脚骂了句神经。   小姑娘有些脸红,很快就找了理由要离开。   “那我先去加护病房了。”   “没事,你站了这么久一晚上没睡,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吧,”陆洋说道,“刚才几位老师不是说这个情况比较危重,也得跟家属谈一下,说他们自己过去就好嘛。”   “我刚刚打电话问,好像是林主任不放心亲自去了,结果还是不太舒服被扶出来了,那里现在只有颜瑶老师在。”   陆洋一愣。   关珩也有些不解地问他,“你不是说你老板先回去休息了吗?”   没有回答,陆洋急急忙忙地就从大办公室出来,科室主任办公室的门开着并没有人,他又匆匆上了楼,跑到了心外科重症监护室门口,值班室的门紧闭着,陆洋刚要敲门,就见门打开了。   闫怀峥看着一脸急切的陆洋,笑着对身后坐在椅子上的林远琛说道,“看看你徒弟多紧张你。”   林远琛的脸色还是不太好,比刚才刚下手术说自己要躺一会儿的时候还更苍白了几分,陆洋对着闫怀峥微微欠身,走进来看着林远琛这样,也没有再掩饰脸上的担忧。   两个人相对的时候,陆洋看了一眼林远琛吃下药片后剩下的空盒和已经见底的水杯,刚端起来要开口说自己去帮他加点热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林远琛脸上有些看不出喜怒,但就算心里有一瞬间的疑虑和不解,陆洋还是放下了杯子,乖顺地在他面前站好。   旁边的桌上有用来压文件的钢尺和塑料尺,现在林远琛做出这样惩罚前的标志性动作,一下子就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了。   陆洋想到了来不及回的微信消息,叫他不要自作主张的那条。   “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情况太紧急了,这样危重的病情我觉得不能拖延,所以......”   “我知道,”林远琛说着,“我都知道。”   可师长依然沉着脸色,陆洋也一直站得笔直不敢乱动。紧拧的眉间和犹豫的神情,还是透露出了林远琛心里的矛盾。   骄傲又忍不住责怪。   目光里的复杂和沉淀下来的害怕,也让陆洋一瞬间便明白了老师生气的原因,可看着林远琛拿过桌上的塑料长尺时,他还是下意识挣动了一下。   “不许躲!”   被训斥了一声。   不是怕打,也不是不认,陆洋其实更多还是怕林远琛的动作牵扯到还没彻底康复的伤。   “师父...你的刀口还......”   小声地辩解着,林远琛被他这句“师父”喊得心软了几分,便也温和了些许脸色开口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患者考虑,但是陆洋,规章制度摆在那里,在你能够真正成熟和独立之前,像这样的情况就算你能够做到,也需要有你的上级或是责任带教允许且在场。”   “之前,我用我的方式去教导你,是因为我作为你的老师你的上级,我有把握对病人负责,也能够对你的一切医疗行为负责,并不是想要你学会冒险,学会不顾自己。”   说着,他也叹了口气,露出了几分苦笑。   “不过,言传身教,也许师父很多做法就是很矛盾吧。”   陆洋低着头,眼里也渐渐漫开了酸胀的温热。   “可老师也很为你骄傲,陆洋,你真的太让人惊喜了。”   林远琛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这些话也是三年前就应该要好好地跟他说,而不是狂风骤雨般的一顿打。   他的处置,他的无力,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都应该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好好地告诉那个时候本就困顿恐惧的陆洋。   不到三十岁,能有这样的专业能力技术和心理素质,在业界要是别人听起来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可就像闫怀峥刚才说的,这样出类拔萃的“小刀匠”真的让自己带出来了。   不光是模仿,陆洋有了自己的思考,有了自己的目标和想要完成的使命,生生不息。   手里的这把塑料尺,这一次仿佛有千斤重,握着小孩子手腕的手掌稍稍紧了几分,林远琛想了想,还是又将他拉近了几分。   “老师不想你再出意外。”   不需要你承诺,也不需要你认错,但你要知道老师的担心和后怕。   陆洋红了眼眶,点了点头,抿着嘴唇准备接受,就要落在自己身上的责打。   小兔崽子不管天气多冷都是一条单裤,林远琛没有像陆洋预料的那样打他手心,塑料尺子挥动着就揍在他没有白大褂下摆遮挡的腿上。   “呃嗯.......”   没有防备,陆洋的腿忍不住痛晃了一下,身体都连带着一缩,被林远琛用尺子的一端敲了敲手腕内侧警告了。   “规矩!”   大腿后侧靠近腿弯的位置从来没有被打过,又是连着两下击打,就算林远琛暂时使不出全力,但陆洋还是得用意志力才能忍住在尺子落下的那一刻炸开的疼痛。   “疼......”   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结果被握着手心摊开揍了两下。   “打你就是要让你疼!”   明明是凶巴巴地训斥,但陆洋却没有了以前的害怕和瑟缩,皱着脸又挨了两记揍打落在腿后,吸了吸鼻子,继续绷紧。   啪——啪——   声音其实倒也不算大,但抽落在腿侧的尺子还是夹带着凌厉地风声,没有给任何喘尐息的时间,连着二十下就一口气揍了下来。   “嗯...”   紧抿着嘴,陆洋也没办法克制住所有的痛呼,时不时急促的呼吸和偶尔从喉咙里逃出来的声音还是会泄露出他吃痛不住。   林远琛一边动手,也一边看着他的表情,小兔崽子大概是真的太久没挨过打了,才几下就开始忍不住了,要是再挨下去怕是要龇牙咧嘴哭出来了。   心里骂着,但手上还是换了过来,尺子扬起揍在了另一边的腿侧。   可即便是换了一边,火辣辣的疼痛还是在被放过的皮尐肤上叫嚣着,陆洋忍受着想要伸手去碰的冲动,规规矩矩地保持着站姿。   腿侧,腿后,腿弯上面,小腿,一记接着一记不停地落下,痛楚激得陆洋眼里都漫开了雾气,但林远琛一直盯着自己,他不想掉眼泪,一直努力憋着不肯哭。   林远琛在这一边打了二十多下之后,也停下打罚,松开了他的手腕。   “双手平摊。”   陆洋摊开掌心,以为要接着罚打手心,林远琛却直接把尺子放在了他的手上。   “墙边站十五分钟。”   就这样被放过了?   虽腿上还挺疼的,但本来以为会被狠狠罚过,现在这样就结束陆洋多少有些惊讶。   “你父亲知道是你联系我赶回来手术,非常担心,罚站完了记得打个电话,或者是去楼下看看在不在你母亲那里,报个平安。”   林远琛又对着他瞪了眼睛,见小兔崽子还在讶异就这样饶过他,搞得自己像个多么残暴的人似的,一时也有些不满,看着陆洋端着尺子站在墙边,又开口训道。   “你看看你自己,手术之后肯定又是跟关珩躲在休息室里吃吃喝喝,这种事还需要我来提醒!”   听到这个,陆洋想到自己刚刚还担心老师,转头就被老师揍了一顿,又生出了几丝憋屈,腹诽着对方。   “再在心里嘀嘀咕咕的,我就打电话请你爸爸来看你罚站,站好!”   林远琛轻斥了一句,但看到陆洋乖巧地站直后,还是摇着头笑了笑。 第77章   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那个男人的身影一直没离开,坐在长椅上,表情茫然一直都在等待。吴乐出来请家属到沟通间的时候,看到他在抹着眼泪,没有发出声音地哭着,头靠着墙壁,眼里是深深的无力。   颜瑶在沟通室里见到他时,他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但神情还是非常紧张。   “现在下手术台之后,情况还行,目前来说他没有出现什么不良的情况和反应,但后面肯定还有很多关卡要老爷子去闯。”   “好好好,我知道,”男人一直点着头,“那我...那我现在需要再去交钱或者干什么吗?”   颜瑶摆了摆手,“现在暂时不用了,后面有需要补交的话,会有护士通知的,现在就是不要走得太远,有什么事情我们及时联系。”   “诶诶,好好好,医生拜托你们了,拜托你们。”   双手合十,在他面前的医生和护士就是他现在心里唯一能拜到神明。   “我之前一直工作太忙,没有时间顾上我爸,没想到会得这么严重的病,拜托你们,真的拜托你们了。”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胡乱抹去自己眼里涌出来的热泪,看着都叫人觉得唏嘘。   “人到中年,平常工作又忙,也有自己的家庭需要顾及,有的时候的确会顾不上父母,”颜瑶在回到重症监护室的路上跟吴乐感叹着,“可是对很多人来说,有父母在,就多少还有种能有依靠的感觉,父母走了的那种孤独感是很可怕的。”   吴乐望着颜瑶,只看颜瑶一笑,“我也到这个年纪了,多少有些体会,之前我母亲手术的时候,我也很害怕,但她还好是活下来了。”   颜瑶半长的头发用抓夹束着,卷起袖子洗过了手又戴上了口罩,动作迅速流畅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一种潇洒,无论是说起年龄还是是说起曾经令自己恐惧的事情,她的语气都非常豁达。   吴乐正看得愣神,却见对方又突然转过头来。   “你做得很好。”   “啊?”   “这台手术风险这么高,但你的心态的确还可以,手上也挺稳的,”颜瑶的神情温和,笑意也更深了几分,“可造之材啊,小乐乐。”   脸上一下子就红了,吴乐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支支吾吾地道了一句,“谢谢老师。”   颜瑶看着她,“你定科了吗?”   猛地抬头,吴乐当然明白现在颜瑶问这句话的意思,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一句,“暂时还没有。”   颜瑶自然是看到了她的反应,一时倒也不知道是希望跟着自己,还是怕自己发出邀请而觉得有些压力。但颜瑶想了想女生真的愿意走心外的其实很少,本身培养周期就很长,后续的辛苦她也明白,吴乐现在的确还是稍微小了些,确定方向是需要深思熟虑的。   “那是要好好思考的时候了。”   没有再深究,也没有多说什么,颜瑶只是笑着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吧,进去吧。”   说完就自己走在了前面,往监护室里去了。   吴乐望着颜瑶的背影,脸上难免地露出了一丝失落,但她也很快将表情隐去,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地深深了呼吸了一下,然后洗过了手跟了上去。   闫怀峥明天一早还得回去学校开会,程澄趁着交班前的空隙从急诊上来了一下,碰上了颜瑶和吴乐进来。   颜瑶先不客气地问了一句。   “昨晚上那么急的时候没见你来管一下。”   “我昨晚也在上班好吗?能抽身的时候,远琛都来了让我不要管,”程澄瞪着她,又看了看吴乐,“你跟着颜老师了?”   吴乐还没来得及否认,就听颜瑶翻了个白眼说道,“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咯。”   程澄也不自讨没趣,看了看患者所有的指标和现在尿量以及引流量的情况,头也没抬问了一句,“说是陆洋做的?”   “是啊,可行了,之前大家都在说那个事情,说他专硕毕业就能做夹层,我虽然觉得远琛捡到宝了,但多少还是不太信,结果一看,这要是在业界传开陆洋现在能主刀撕到右冠的夹层,很多人估计要说,又是在拍什么没医学常识的电视剧了吧。”   程澄听了她的感叹却没有觉得高兴,只是冷笑了一声,“哼,你要是知道远琛是怎么教的,你就笑不出来了。”   颜瑶也懒得跟他辩论,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滑向了站在程澄身后的王昊,但只是不到一秒的停留就收回了目光,程澄像是领会到了什么,对着吴乐和王昊说了一句让她们都好好休息一会儿,后面还得上班得保存精力,就让他们都离开了。   “怎么又把王昊放你身边来了?堪恒那个小少爷呢?”   “在值班室补觉呢,”程澄叹了口气,有些无语,“估计是觉得我都愿意接触堪恒了,跟老师的关系迟早也会修复,人放我这里也能搭上陈老的车,起码顺顺利利。”   颜瑶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复杂,大概是斟酌了一下后,才说道,“他们那边的事情挺多,人的心思也多,反正你自己注意些吧。”   “我知道的。”   显示屏上,患者的各项生命体征数值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稳定,片刻的沉默后,颜瑶听到程澄问了一句。   “他还有来纠缠你吗?”   颜瑶表情有一瞬间轻微的停顿,但很快就笑了。   “上次晚上又来找我想谈谈,结果小女侠乐乐帮我打跑他了。”   “什么?”程澄皱了眉头,“他还敢来?吴乐还动手了?”   “哎呀,别紧张,没什么事。”   颜瑶见护士们过来要工作了,便也同程澄走到了办公台边。   “没多大的事情,我后来给他打电话也警告他了。”   程澄看着她的脸色,明白她并不是很想一直继续这个话题,大家也都是成年人,过问私事都有分寸,便话音一转,“那吴乐呢?你打算带她了?”   “小姑娘还没做好决定吧,你也不是不知道心外多累,”颜瑶说着,“等她自己再想想再说吧。”   “你倒是不怕再发生之前那样......”   颜瑶跟他对视着,明白他在说那件事,但她神情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当然怕,可是我不会因为一个学生这样,就不再收女生或是觉得收女生就要格外慎重,”她叹息着,“都这么不容易了,我更不能这么做。”   这样的回答倒是非常的“颜瑶”,程澄也没觉得意外,想起这次的手术,又忍不住说道。   “要是吴航在......”   “说这些没有意义,”颜瑶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闫怀峥从术中到刚才离开时,脸上都带着一丝落寞,她的目光里也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唉,别说了。”   有些伤痛是无法被遗忘的,生活处处都是会牵连着将痂皮掀开的细节。   程澄走出监护室的时候,收到了陆洋发过来的消息,希望他代为转达对何霁明昨晚工作配合的谢意。   心外跟急诊多有工作交集,许多危重情况都是从急诊走上去的,这些交际细节程澄一看就知道是林远琛长时间言传身教的。   只是,刚才说自己配合着心外科忙了一夜的人可不是何霁明。   程澄简单回复了一句收到,抬头看了一眼一直在外面等候自己的王昊,并没有多说什么。   ————————————————————   也许是心里最深处的重担终于放下,这一觉陆洋睡得非常沉。   没有任何梦境,也没有任何打扰,他就像陷进毫无知觉的黑暗里,卸下了所有一直纠缠自己的梦魇,睡眠绵长沉静。   醒来的时候,拉合的窗帘和昏暗的环境一时让他有些分不清楚情况,看时间时被手机屏幕上的光亮刺了一下眼睛,才渐渐反应过来。   腿上穿着短裤,被尺子抽出来的道道红痕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有几道可能是因为几下相叠,所以有淡淡的青色痕迹,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之前打完后,被林远琛盯着涂了药,的确是好得快些。   一整夜的手术又忙到下午,确认过病人情况稳妥些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值班室休息,简单的洗了个澡就倒头昏睡过去了,现在看一看时间也才晚上九点,陆洋坐起来喝了两口水杯里已经放凉的水,被凉水冰了一下肠胃才意识到真的冷下来了,胃里吃点凉的都有些受不了了。   起身穿了外套,简单收拾了一下,陆洋才下楼往母亲的病房走去。   母亲吃过晚饭,正在看着手机里的电视剧,见儿子今天一整天都没出现,现在来了还睡眼惺忪的,连忙拿了一旁的焖烧壶,里面还保温着一份生滚粥。   “弟啊,还没吃饭?把这个吃了,今天很忙吧?”   “还行,”陆洋看了看有些索然无味的粥,没什么兴趣,“我不吃,我等会儿要吃炸鸡,爸呢?”   “吃完饭之后,他出去买了粥灌进来壶里,给我作夜宵后,就回去房间洗澡了,今晚没什么事情,我也快出院了,让他去睡得舒服点,这里的床太小了。”   母亲说着,又停不住唠叨。   “你就把粥喝了,阿妈也吃不下是你爸偏要买,你不吃也是浪费,不要再去吃那些垃圾食品,又浪费钱又不健康。”   陆洋半撒娇似的笑着拒绝答应,他还是想吃些重口味的,便帮母亲把粥收好。   “晚上你饿了可以喝一点,我等会跟同事去吃。”   “你又熬夜,又累,吃的东西上还是注意点。”   “知道啦,知道啦。”   母亲见他不听,正要继续数落,可看着儿子难得笑嘻嘻地坐在自己身边,也便放弃了。母子俩聊了会儿天,陆洋打了个哈欠正要在床尾横躺下,就听到门口敲了两下门。   “请进,诶,吴乐,怎么啦?”   吴乐带着几分歉意和谨慎地走进来,看到陆洋的母亲先微微点头问了声好,才对陆洋说道。   “不好意思啊,师兄你电话没接我才下来找你的。”   “没事没事,”陆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估计是睡觉前按到了静音,两个电话都没接,“我忘调声音了,是我不好意思,楼上是有什么事吗?”   “32床,刚才起床的时候,不小心把纱布扯到了,他自己说不放心要换药,看看有没有脱落什么的,我们就给他做了。”   “嗯,就是做腔镜的那个对吧,已经换药了吗?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有其他不舒服之类的?”   “暂时没有,但他自己可能有点紧张,怕感染,”吴乐说的时候,也有几分无可奈何,“我看是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但余师兄还是说得跟师兄说一声。”   小余本来是林远琛打算让接自己住院总的预备人选之一,但什么事情都害怕担责任,没有什么决断能力的样子也让陆洋有点头疼。   “行,我知道了,我等会儿上去看一下,你也跟患者说一声有什么不舒服马上讲。”   “好的。”   吴乐答应完又对着陆洋母亲微微欠身后,就离开了,陆洋转过头来看着母亲,见她一直望着吴乐离去的方向,有些不解,“妈,怎么了?”   “她是护士还是医生?”   “她是医生,是我同个学校的师妹。”   “是医生啊,这么年轻,真能干。”   陆洋有些不以为然,“护士怎么啦,你看关珩多能干,还有那些照顾你的护士不好吗?不能干吗?”   可母亲的眼里却带着几分羡慕。   “阿妈那个时候,医院里都没怎么看到过女医生。”   陆洋这才领会到母亲的意思,也带着些遗憾地往母亲身边坐近了几分。   “小时候太难了”   母亲感慨着。   其实就算到现在,有一些科室里面女医生的身影还是少一些,陆洋心里正想着,母亲就拍了拍他的手背。   “所以你能当医生,阿妈觉得真的是件好事,虽然也希望你在身边,但现在你就安心工作,做父母的努力再赚一赚,多支持你一点。”   “别老说这种话......”陆洋眼里闪过愧疚和心疼,想到一开始自己连有想要逃避和放弃的想法都不想跟母亲说,可其实母亲永远都在包容和支持着自己所有的决定,他就有些难受,“我会靠自己的啦,你不要担心。”   “这有什么,父母的重心不就是你嘛,我们自己能养老,那剩下的期望不就是你能过得好嘛。”   自己母亲的心思就是这样。   她对于自身的遗憾,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感叹,马上就烟消云散了,而心里的思绪很快又围绕着家庭和孩子。   陆洋想了想,点了点头,又突然地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刚才的女孩子在我们组里,她功夫特别厉害,胆子也很大,而且能力也真的不错。像我们这种女生特别少的科室,其实女医生也越来越多了。”   如果母亲能够赶上好时候,家庭也能够好一些,或者观念能进步一些,现在应该也会像她期待过的那样成为一名医生吧。   “那挺好的呀,”母亲笑着,也不知道是否有领会到陆洋想要安慰她的意思,但几秒之后,她又似乎有了别的想法,“那既然女生越来越多,那你也不小了,可以谈个女朋友结婚啦,刚才那个小姑娘......”   “啧,妈,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   陆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帮母亲披上件外套就继续聊起其他的事情了。   出院的那天刚好是周六。   父母还是放心不下家里的生意,加上也不愿意增加花费,不愿在上海多待,母亲的情况也还没有彻底稳定,后续也需要继续治疗,便都想着早点回去休养。   陆洋在病房忙了一上午之后,等所有手续办齐,准备送父母去机场。   林远琛虽然仍然在假期里,但除了出诊和手术之外,也经常过来科室工作了。   难以避免的要有一次大家都在场的会面。   陆洋有些尴尬地站在自己的双亲和老师中间,听着大人们之间的对话,搞得自己还像是在学校里读书的小孩一样。   父亲操着并不太熟练的普通话,一直谦虚地说着自己从孩子小时候就太娇惯他了,请老师严格教导,一直跟林远琛道着谢。   陆洋在一旁听得有些头皮发麻,林远琛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窘迫,虽然心里憋着笑,但也没有久留又客套了两句,就说自己手上还有事情要忙便离开了。   父亲在路上还在苦恼。   送出去的东西林远琛都没有收,连吃饭都没有让自己付钱,往老一辈人人情来往的观念上一套,心里便总是觉得有些不安稳。   “弟啊,等会儿你还是把东西都提回去,自己送给你老师,就说父母的意思你推不掉,知道吗?”   母亲也在一边帮腔。   “唉,不用的,真的不用,”陆洋面对父母的执着也有些无言以对,想着法子的,要打消他们这种念头,“退一万步说,老师也不是没见过这些东西,真的不用。”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礼数上都不应该少了。”   父母还是坚持,陆洋只能在下车的时候看了一眼,提了另一种方式,“这样吧,这些烟酒和茶叶都拿回去,你们给我带的那些粿,我拿过去就好。”   粿品是老家的特产,都是些薯粉、米粉做的点心,里面包裹着各种馅料,真空包装着,这次父母带了一些过来给自己。   “那怎么行呢?”父亲一听就摇头,“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人会笑的。”   陆洋想了想,也只能换种方式。   “老师这样的人很清高的,你送这个东西请他尝尝特产,尽点心意就好了,那些都太俗气,人家肯定不要。”   “啊?可是......”   “就这样啦,”陆洋看着父母脸上明显露出几分犹疑,立刻把握住机会,拿过行李,“走吧,我把我送你们进去。”   送进安检之前,陆洋又跟母亲强调了好几遍需要注意的事项和复诊的所有要点,也叮嘱了父母毕竟年纪都大了,不要太劳累了,但陆洋也清楚,就父母这样的性子,自己如果留在上海,他们肯定是不会安心退休的。   心里多少弥漫开了些酸楚和不舍,自己出来读研工作之后,这样一家三口共度的时光的确是屈指可数,陆洋一时冲动也没顾上能不能做到,就说道。   “今年过年我再请年假回去,到时候多留几天陪陪你们。”   “真的?”   母亲有些惊喜,只是旋即表情就又恢复了平静,大概也是知道儿子这样说,不一定到时候真的有空,不过有这句话也挺开心的了。   陆洋点头,算是承诺了。   回到林远琛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门没有锁,陆洋直接拧把手开门进去。   林远琛上身穿着西装,下身穿着深棕色的休闲裤,坐在沙发旁的电脑桌边正在开视频会议,见到陆洋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开会了。   手上提着的东西在来的路上已经差不多解冻,陆洋熟练地起锅热油,怕声音吵到林远琛,也把厨房的推拉门给关上了。   把一个一个粿物放进油锅里煎熟,盛出来又调好了酱料,陆洋弄完之后端出来,看到林远琛已经摘下耳机,把西装外套脱下,换上了黑色的毛衣开衫,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   “特产,我爸妈还是觉得这次麻烦老师这么多事儿,加上老师身上的伤也还没好,他们不是很好意思,所以......”陆洋有些局促,“老师不是没收东西嘛,我就想说拿点特产来给老师尝尝,就......”   知道林远琛并不喜欢自己说谢谢或是麻烦之类的字眼,所以陆洋讲的时候,也小心地觑着林远琛的反应。   林远琛静静地看了他两秒,完全猜透了他的心思,露出了几分轻微的笑意,“倒是挺香,包什么的?”   “那个香菇糯米,这个是甜的,那个是板栗,这个是胡萝卜玉米。”   的确是很好吃,林远琛尝了一个煎得外酥里嫩,内馅也咸香。   “广东吃的花样就是多。”   陆洋保鲜袋封好放进冰箱,“还有好几种口味的,放在老师这里,都可以尝尝。”   “你母亲今天精神还可以吧?”   “嗯,回去还有一个疗程,做完了之后,再做检查看看情况,”陆洋又拿了一副碗筷,在他面前坐下,提到这个还是不免忧虑,“希望老天保佑吧。”   “会没事的,黎主任不是说了嘛,结果预期还是好的。”   “嗯。”   “上次那个患者,明天就转出icu了,明早你记得过去看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也不用一天待在那里,照常休息就好。”   “好。”   思考了一下,林远琛脸色温和地看着他,“这个手术好好整理整理,写文章吧。”   主动脉夹层合并急性心肌梗死的病例,患者在术前还服用了抗凝药物,加上由自己主刀完成了这样高难度的手术,陆洋明白林远琛的打算,片刻的停顿之后,抬起头郑重地应了一声。   “好,我知道。”   林远琛看着对方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所有的情绪都仿佛是要从眼里涌出来一般,心里正笑骂一声小兔崽子,却听见陆洋突然有些忸怩地开口道。   “那有一件事我能不能跟老师商量一下?”   “你说。”   “就是说我们之前说过的三天的事情。”   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林远琛双手交叠着环在胸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来,你说说看。” 第78章   “下周一开始,我应该就周一到周五都正常住在医院了,周日也不一定能过来。之前的事,我最近也一直在反省,老师现在还在修养,动气也...也对身体不好。”   陆洋说话的时候明显有些不安,但看向林远琛时候又下意识地流露出了一点恳求。   小兔崽子心思的确不少。   林远琛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继续拿起筷子吃着东西。   “老师能不能......能不能看在我的表现还...还可以,之前的事要不就,要不就......”   “我真的有好好反思,也吸取教训了。”   这么难的手术我都做好了,也挨过打了,能不能网开一面,前面的数要不就勾销了吧......   这样的想法都在小孩子的脸上写着,林远琛心里都忍不住笑了,可是面上还是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样子,陆洋见他不置可否,心里没底,也不敢再吭声。   东西咀嚼在嘴里都有些食不知味,甚至对于自己想趁着林远琛心情好,看能不能争取放过都有点后悔了。   林远琛吃得慢条斯理,就像是故意逗孩子一样,也不给答复。   胆子倒是真大起来了,上次被警告过,现在又来开口要求免罚了。   可林远琛也知道,这是陆洋心中到底是对自己更亲近了一些,虽然不可能就这么轻饶过他,但心里还是觉得有几分高兴的,过了一会儿,才松口了一句。   “这样吧,我考虑考虑。”   小年轻的一双眼睛瞬间就亮了。   吃完点心,回到电脑边上听着小孩子在厨房里洗碗收拾,出来的时候应该是还接了一通医院打来的电话,估计是住院医来询问一些处理方法,林远琛看着邮箱里一篇篇等着他审阅给出意见的期刊投稿,像是完全没看到陆洋每一次路过客厅时有些忐忑又带着探究的眼神。   陆洋洗了澡之后也在沙发上开了自己的电脑,开始修改着之前关于新术式的论文。   他还是需要有更多的临床病例作为支撑,可是想到望望,心境也不免复杂。   可是做的第三例小男孩,这两天过来挂了苏教授的号复诊,各方面都恢复得很好,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麦当劳新出的儿童餐玩具,胖了一点脸色也红润了很多,以前一直容易感冒容易发烧的体质也明显改善了。   打字的手也随着思绪缓慢了下来,看着满屏幕的文字密密麻麻,陆洋的脑海中又开始复盘起了望望治疗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林远琛的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   “过来吧。”   陆洋回头看他,对方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像上次一样,跟你商量。”   走过去,有些紧张地站在林远琛的书桌前。   “放过你是不可能的,这是原则问题,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林远琛看到陆洋的表情一下子就耷拉了下去,也觉得有趣,臭小子原来还有这么幼稚的表情。   “但你还有一次机会选择,你可以换一个选项,也可以选择之前的方式,连着三天,你没办法过来也没关系,可以在医院。”   不要!他才不愿意在值班室或是办公室里挨打呢......   “这叫什么商量啊......”   陆洋嘀咕着。   “嗯?”   被半威胁地瞪了一眼,陆洋就噤了声,但林远琛后面还是补充了一句。   “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的表现是有很不错的地方,如果你选择一次性接受惩罚的话,那之前没有定数的说法老师收回,就三天的数目一起算完就好。”   反正就是做老师的说了算呗,陆洋心里面还是有些不服,可是对比一下,一次挨完好像也没那么恐怖了,不过上次在家里挨的那顿打真的让他有点阴影,一时也有些左右为难。   林远琛看着他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都仿佛是能听到小孩子心里一把算盘打得哒哒作响的声音,站起身走过来,就伸手拧着陆洋的耳朵。即便没有用很大的力气,都让小孩子吃痛着“啊啊”叫了起来。   “惩罚是很严肃的事情,给你选择就不错了,你还耍起小心思来了!”   “我......嘶——疼...疼。”   知道耳朵不能这么罚,但林远琛还是又拧了一下才松开,看着小兔崽子捂着泛红的耳朵有些委屈,便凶巴巴地斥责了一句。   “你现在就选,要么今天一次性算完,要么周一开始就在办公室里挨上三天。”   “外院的老师都在呢......”   陆洋憋屈着,这不又跟上次一样,明显只有一个选项嘛。   亲近归亲近,但林远琛现在渐渐严肃起来的表情,也让陆洋再次认识到他刚才说的话。   惩罚是很严肃的事。   心里一横,反正迟早要打,早挨早结束,省的自己总是忐忑不安。   “我...我选今天一次性。”   林远琛点了头,也并不着急,慢悠悠地从书桌的格子里拿出了戒尺,又从沙发扶手上拿过了搭着的皮带,都放在茶几上。   然后他看着陆洋,等着对方按照规矩做完该做的事,摆出该摆的姿势。   毫无准备就要挨打,陆洋低着头有些沮丧地走回沙发边上整理好自己的电脑,看着无数次给自己带来痛楚的工具,心里也忍不住发怵。   有些不确定地抬头看了林远琛一眼,师长的目光平静沉稳,又隐隐地带着几分安抚,并不是像上次那样失控的愤怒气恼,陆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手握着自己裤子的松紧腰往下一带,这一次乖顺地褪到了腿弯,然后抬起腿,膝盖就跪上了沙发,双手交叠着撑在了沙发靠背上。   卫衣后面的下摆被林远琛稍稍向上卷起的时候,陆洋忍不住微微红了耳后。   本来还被布料包裹得温热的皮尐肤接触着空气,凉意让他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受到了皮革的触感贴上屯尐峰。   “一百八十下,皮带加戒尺,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嗯。”   陆洋点了点头,紧抿着唇准备开始忍耐,然而过了一会儿,当责打落下来的时候却不是皮带那样带着韧劲的疼痛。   林远琛一下接着一下,往他的身上扇着巴掌。掌风狠厉,重重地抽打着他臀尐峰的肉。   陆洋一开始还是担心着林远琛还没有好全的伤口,可不到十下责打,他就被在皮尐肉上不断扩散开来的刺痛给逼得咬住了下唇。   也不知道挨的巴掌记不记数,心里正担忧着,又被连着两下狠狠掴打疼得抽气了一声,陆洋下意识绷紧了皮肤,被一连串越来越重的拍击逼得不得不放松下来。   掌掴的力度要狠揍进肉里,陆洋一边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嘶——”的声音,一边又必须控制着本能不能绷紧,疼得龇牙咧嘴。   林远琛连揍了他三十多下才停下手掌,对折了皮带抻了抻,扬起手臂抽在了陆洋的身尐后。   发烫的疼痛被唤醒了过来,陆洋只一下就感受出了今天这场打罚怕是真的不太好捱了。   又是一下落在了臀尐腿交接的肉上,火辣辣地痛意炸开,陆洋险些就伸出手往后去摸,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冰凉的皮革就贴上了他刚才挨过打的那片肌肉,稍稍缓解了一丝,下一秒又是一记狠厉的抽打横贯过臀尐肉,颤抖着落下的红痕颜色渐渐变深,林远琛在狠狠抽了多下后,将皮带贴上了陆洋的后腰。   “多少下了?”   “......手算吗?”   “手不算,手是加罚。”   憋屈。   陆洋闷着声音说了句,“十九。”   林远琛的手掌静静抚了几下陆洋有些瘦削的脊背,“自己心里数着,我随时都会问,要是说错了就继续加罚。”   “...明白了。”   可即便是被打疼了,心里也难受,陆洋还是乖乖地调整了一下伏趴的姿势,放松肌肉,等着后面继续抽下来的皮带。   皮革柔韧地鞭尐笞着臀尐部,通红皮尐肉被抽得不停颤动,师长罚人的时候非常严厉,陆洋也憋着每一句差点冲出口的痛叫,却被时不时揉两下肿尐痕的指端和带着冰凉贴上火热皮尐肤的皮带弄得红了眼眶。   每次五、六下的抽打后,都会有几秒的缓和与消化,但陆洋心里也清楚,是绝对不准自己用手去揉的,只能有些难尐耐地动一动腿,试图稍稍地缓解一些疼痛与不适。   然而还没有平复,接下来的抽打就再度将痛楚加深,又烫又痛的触感折磨着他的感知,屁尐股上就像被一碗一碗的热油泼过来一般,陆洋的眼睛里弥漫开雾气,还没来得及忍下就听到林远琛又问了一句。   “多少下了。”   “...四十八。”   带着隐隐约约的哭腔,可是皮带并没有怜悯,而是继续狠狠地抽打着他身后又红又肿的两瓣,中间甚至还会夹带着几下手掌的拍击,陆洋现在所有的感受都只剩下疼痛,皮肤不断升温,而责打无处躲藏。   手背贴了一下被自己抽打过的肌肉,这一点温凉的触感都让陆洋猛地吸了口气,巴掌又连着几下打在了右边,还没稍稍缓一缓,皮带便往左边狠厉地鞭打了好几下。   让他数数又让他区别工具和掌掴,就是要让他的精神始终专注在每一记责罚上,让落在他身上的痛楚更加深刻,陆洋咬着自己的袖口,被手掌压了一下后腰,忍着羞耻又撅高了一点身体,皮带便不停地如同雨点般落了下来。   眼泪在一下下苦痛里被刺激得掉了下来,陆洋低声的抽泣和闷哼被林远琛尽收眼底,又狠着心肠,重重地鞭笞了两下屯尐肉,林远琛稍微停下了动作,手掌放在了陆洋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头发还没有汗湿,但已经能明显的感受到陆洋的颤抖。   “师父......”   陆洋低低地喊了一声,看着自己脸颊上挂着的**,都被林远琛的指腹擦去,眼泪却落得更凶了一点   “挨打的时候倒是越来越能哭了。”   不像是训斥也不像是不悦的批评。   “不过,疼就该哭出来。”   被师长打罚惩处,挨得疼了,痛得难受,哭叫求饶其实都不是丢脸的事,憋忍着隐忍着其实都不应该。林远琛在这时想起自己小时候到后来,都是憋着眼泪不肯落,同时心里满满都是恨意,看着陆洋因为自己的话语,点着头把眼泪都蹭在袖子上又乖乖趴好塌腰的样子,叹了口气。   最后的十下皮带没有放水,抽得小兔崽子每一记都扬起脖颈发出了闷闷的痛呼。   换戒尺的时候,给了几分钟的间隔,也让陆洋可以自己揉一揉被揍得烫热的臀尐部。   等戒尺硬质的横面贴上身尐后时,陆洋刚刚平静一些的双眸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酸热。   尺子就像板子一样狠重地砸了下来,每一记都平行地横贴上两片肿尐肉,带着辣意的苦痛在道道交叠的痕迹上不断累加,陆洋疼得用额头抵着沙发靠背,额前都留下了红印。   翘着部位不停地受着责打,一声声噼啪着尐肉的响亮动静,仿佛让每一记疼痛都加倍难受,连臀尐侧都没有被放过,林远琛一下接着一下狠着心抽打,即便好几次看着陆洋咬着嘴唇落泪还是心疼,但打罚还是不肯放轻。   啪——啪——   啪——啪——   没有停顿,最肿的地方被戒尺一抽更加的红尐肿,但即便是隐隐泛着淡紫色,也还是必须高撅着迎向抽下来的尺子。   快要跪不住了,陆洋双腿都忍不住打颤,这样用力的戒尺抽打太疼了,在林远琛又一次问起数目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求饶了。   “一百二十六......轻一点,师父...轻一点。”   皮薄。   林远琛看着他肿得有些狰狞的红紫色屯部,自己罚人的力道,他自己清楚,小兔崽子受不住了。   到底是变得心软了一些了。   林远琛放下了戒尺,往沙发上一坐拉过陆洋的手腕,就把他往自己的腿上带,让他趴在了沙发上,像小孩子一样,上身伏在自己腿上被打尐屁尐股。   并不是没有被这么打过,但是每一次这样的姿势都会让人本能地抗拒和慌张。   “趴好!再乱动就换藤条了!”   被警告了。   按在自己背上的手掌带着几分压力,林远琛扬起巴掌就重新继续着惩罚。   体温在一次又一次拍打的接触里传递。   陆洋双眼都挂着眼泪,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望着自己已经肿起的屯尐部在每一次掌心落下的时候,都被重重拍扁,痛楚还没彻底挥发有一记掴打痛揍在自己的身上,每下惩罚都仿佛成倍地被清晰感知。   痛苦,哭泣,挣扎后又顺服,林远琛的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另一只手却像是没有止境地施加着苦痛,陆洋只能无助地抓着抱枕留着眼泪承受。   “老师......”   “嘶——师父......”   “呃...嘶啊——老师......”   嘴里这样喊着,像是在祈求一点可怜和饶恕,可林远琛还是一左一右地揍打着没有停下。   痛感,漫无边际,怎么逃也逃不过。   不知道挨了多久,这顿打才算结束,陆洋浑身无力的伏在沙发上,喉咙都干了,眼泪也像是止不住一样地缓缓流出。   但他还不敢放松,刚才林远琛说过手不算数,以为还会再罚的时候,陆洋却被扶着跪了起来。   “不打了,放过你了,”林远琛看着小兔崽子湿漉漉的双眼和有些不可置信的目光,无奈地笑了一下,“裤子穿好,给你倒杯水。”   还好是松紧腰的宽松裤子,陆洋看了看自己身尐后,已经肿得像两块发面馒头一样,深红遍布好几处都有淡色的青紫浮在皮下,烫尐热与肿尐痛交织,一按就是几乎让他泪涌的钝痛。   林远琛倒了杯热茶端过来,还很烫不能喝,陆洋看着林远琛在沙发上坐下,红着眼又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规规矩矩地在地毯上跪坐下来,动作对于肌肉的拉扯,很快又让他眼里蓄起了水雾。   “起来,又没罚你跪。”   “那......老师还生气吗?”陆洋抬头看着他,紧抿着嘴,依然有些小心翼翼,“我...我以后不会那么冲动,也不会再自作主张,会跟老师商量的。”   “还有,就像上次说的,也会尽量有什么事儿都不瞒着老师......”   “又是尽量,你啊,认错都要给自己留着余地!”   林远琛瞪着他,狠狠的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脑袋,但还是把小孩子拉起来。   坐下来时,即便是沙发柔软,陆洋还是难受地苦了表情。   性子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林远琛心里也清楚,但小兔崽子这股子风骨不正是自己珍惜的吗?   只是这场迟来的教训,林远琛还是必须要把话强调清楚。   “舆论力量不是你可以想象的,陆洋,老师还是那句话,不想再看到你出意外,明白没有?”   “嗯,我明白了。”   捧着水杯,认真地点头,林远琛看着小孩子狼狈又真挚的模样,叹息着又忍不住伸手按了下他的脑袋。   擦药的时候,陆洋的话也难得的有些多了起来,甚至还大着胆子问起了林远琛父亲的事情。   “挨打的原因?”林远琛一边用碘伏帮他做着消毒,“原因有很多啊,比如说考得没达到他的要求,比如回家晚了,比如跟同学进了社团,比如没留在北京读北大医或是协和。”   “社团?老师那时候进了什么社团啊?”   陆洋的好奇一下就被勾出来了。   刚才还谨慎地问着自己,小时候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又是因为一些什么原因挨打的,现在一说起社团,注意力立刻就跳跃了过去。   小年轻就是爱玩林远琛笑了笑,“音乐,我学钢琴的,弹了十几二十年,后来工作了才慢慢没时间就不弹了。”   “哇!”陆洋的表情,看上去很是意外,连有些蜇人的药物喷在皮肉都没有意识到疼。   “一开始肯让我学,是觉得我应该会一样乐器,后来见我喜欢,又怕我玩物丧志,不让我弹了,大学的时候我才又继续。”   林远琛说的时候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仿佛过去的那些撕扯都与自己无关一般,现在再提及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但陆洋可能是读出了一点点隐藏在平静下的那点竭力忽略的情绪,主动去拉了拉林远琛的袖口。   他在林远琛面前总是很难有伶俐的口齿,说不出什么特别好听的安慰人的话,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稍微表达一点心思。   “没事,”林远琛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又转开了话题,“那你呢?”   “我?”   “上次说的,你就真的没有想过谈个恋爱,在上海安定下来?”   “我......我又不会跑回去,我都提交资料申博了,老师不要一直问这个......”   说着还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林远琛这次却没让他逃避,故意继续逗着他说着,“你干嘛总是这么不好意思呢,之前苏教授还去了他学生的婚宴呢。对了,上次你特意在台上问人家能不能做到的那个姑娘,就那个住院医......”   “那是因为我觉得她很不错也很出色,又不是因为那方面原因......”陆洋还没等林远琛说完,就急着反驳道,脸上有些害羞的神情也褪去了些许,“我是觉得如果我妈有这样的环境,一定也会成为很好的医生。”   陆洋的脸上露出些许遗憾,林远琛想到之前他跟自己提起过当医生的契机是因为母亲,大概也明白了他的心态。   “你有这样的心胸很好,倒是老师狭隘了。”   林远琛说得很坦荡,看着小兔崽子愣愣地看着自己,又用上药的棉签用力按了一下,看着陆洋“啊啊”地叫起来,才继续说起别的话题。   “刚才打你之前,你坐在那里在看什么?改论文吗?”   “...看之前整理的临床资料,在复习第二例,就是望望的诊疗经过。”   语气还委屈上了。   这一晚聊了很久,直到察觉出陆洋有些朦胧的睡意时,林远琛才反应过来已经是深夜,他站起身,看着小年轻已经不太清醒了,但还无意识地往床的里面缩了缩,像是给自己让出位置一样,林远琛失笑了,虽然之前在杭州时倒也不是没有躺在一张床上过,但孩子挨了揍还是让他舒舒服服地好好休息吧。   自己最看重的最珍惜的学生,自己医学生命和理想的延续和传承,始终都愿意追随他,也终是愿意渐渐地放下心防和所有过往的恩怨,坦诚地跟自己亲近,林远琛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高兴了。   站起来后又俯低下身,林远琛帮着陆洋掖了掖被角,便关上灯,转身出去了。   ————————————————————   这已经是第六台了。   第六台由自己主刀的冠脉搭桥。   江述宁在最后剪断缝线,看着缝合的桥血管畅通供血之后,微微松了口气。   抬起目光,对上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闫怀峥,呼吸都有些不平稳。   对方依旧是那样镇定的表情。   “可以,收尾吧。”   说完,他下了台,站在一边看着江述宁后续操作。   谨慎细致,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后又再三检查过的,双手的每一次操作都很精准,江述宁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外科苗子,闫怀峥心里想着。   走出手术室的时候,他才开口问了江述宁一句。   “怎么样?这么多台合作下来感觉如何?”   大概仍然心有余悸,很多高难度的精细活儿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么早就能独立完成,江述宁有些勉强地笑了下。   “还是需要老师多多指导。”   闫怀峥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在走到休息室的时候才讲了一句。   “我的工作风格,培养手下医生的方式大概就是这样。”   一边转过头面对着江述宁。   “你也要自信一点。”   说着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江述宁一时心中也有些复杂,知道自己需要尽快习惯,但对于这样的方式还是需要时间消化。   休息室里放着的是手术室食堂里打的盒饭,刚才过来吃饭的住院医已经用微波炉重新热过了,现在摸上去还是温热的。   江述宁把筷子摆好,又收好了袋子跟盒子,正在洗手的时候,听到了自己手机的铃声。闫怀峥刚坐下,侧过头无意间看到了江述宁的手机。   上面显示的是一串号码,并没有姓名称谓,但令闫怀峥目光停顿下来的却是那张屏幕上的图片。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绵延山川峻岭,还有如同被雪山水洗过的无垠长空。   江述宁走过来时没有注意到闫怀峥的神色,接起电话,却在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时,表情同样凝滞了一秒。   女生的声音清凌凌,像泉水一般。   “喂,述宁,我是纪桐,你好。” 第79章 (上)   时间进入年末,过得总是格外的快。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六,江述宁再一次见到了纪桐。   她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改变,齐肩的长发和连衣裙,像是在学校里的样子,说话间唇角仿佛是天生的一直带着一抹笑意。   很温和,很像初冬时放晴的日子。   今天是加开的门诊,老人被推进CT室做检查,江述宁站在外面,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姑娘,还没说话,就听到纪桐先问了一句。   “很忙吧,做医生?”   “是挺忙的,你也应该挺忙的吧。”   点了点头,纪桐说话的时候也叹了口气。   “是啊,一天到晚出差,都没几天在家里,不然我上次跟你打完电话,也不会拖这么久才过来,还差点没挂上号。”   “其实你可以先打给我的。”   “怎么好麻烦你呢,再说了,我联系你,万一突然有事要出差,不就放你鸽子了嘛,我爸脾气倔,又不肯自己来。”   纪桐是一名同传,平日里忙碌,现在就算抽出时间陪着自己父亲过来医院,脸上也还是一种长时间加班后难以摆脱的疲惫感。   话语有些尴尬地停止了,等待的时间都仿佛被拉得漫长。   片子做的是急诊加急,很快就有了结果。   “你看,这里两个地方都已经是完全堵塞了。”   在看片灯的灯光照射下图片清晰地展现出了所有问题。   “这样的话是要放支架吗?”   纪桐看着面前所有的医生脸色都略微严肃,一时也有点不安。   韩教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江述宁,示意他来诊断,旁边后排的住院医也都各自拿着笔记正在做着记录。   “支架不建议了,他这个血管已经是弥漫性病变,”江述宁一边说着,一边用笔指了指片子,“这里也已经接近90%闭塞,这种情况我们建议还是搭桥,远期的效果会好一些。”   “搭桥手术的话,我怕我父亲的身体会不会支撑不住?不能尽量还是用介入吗?”   纪桐脸上满是担忧,江述宁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   “按照你父亲这样的情况,其实三支都需要做搭桥。”   目光里的犹豫不决非常清晰,纪桐看了看江述宁,下一秒又把视线转向了后面坐着的韩教授。   “他以前肺部做过手术,那个时候恢复花了非常长的时间,也一直戒不掉烟,所以我怕他现在年纪这么大了......”   “他堵塞这么严重的一个情况,介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等于说通都通不了,”韩教授在一旁说着补充的话,“而且烟是必须要完全戒掉的,这个不能拖太久,是要尽快手术的。”   “...这样啊。”   纪桐说着,也有些无奈头痛,江述宁看着电脑里转过来的所有资料,纪桐的父亲早先已经在别的医院做过一些检查了,估计是之前的医生也是同样的说法,所以女生在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放弃地叹了一下气。   “我明白了。”   韩教授跟江述宁换了个位置,开始开一些手续单据,嘴上也一边说着,“现在是还好有床位,要是紧张的时候是要提前一段时间说的,要排队的,”讲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一边的几名住院医师,“跟陆洋联系一下,让他们那边做一下安排。”   老人大概知道自己的情况,面对医生的说明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慰地笑了笑。   江述宁在病房跟陆洋交接的时候,也将一些情况大致地说明清楚。   “刚才那位是患者女儿,叫纪桐。”   “女儿?”陆洋有些惊讶,毕竟患者的年龄的确比较大了。   “对,纪桐...算是我的熟人,好像是她父亲很晚才有她这个女儿吧,而且退休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老烟枪了,以前做过肺叶切除,这两天天气变冷,气温骤降,对老人也有刺激,还是要让夜班的同事特别注意。”   陆洋点着头,手指在键盘上不停地敲打,给身后的实习医生做着病人基本信息录入的示范,一边也随口问了一句,“这个病人是韩教授收进来的话,我看了一下情况要做三支搭桥,可能还需要做瓣膜修复或者替换,韩教授是打算自己做吗?还是有别的安排?”   “这个暂时还没确定,”江述宁说道,一边也抬头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病房的方向。   陆洋看到他的神情,想了一下便接着开口道,“要不你先过去吧,我这边录完之后,所有该注意的事项都会交代管床医生的。”   “好的,麻烦你了。”   “不用。”   陆洋笑了一下,看着江述宁匆匆走去的身影,也没有过多的探究。   手机的屏幕上,那张合照再次被点开,吴航的面容依然那么清晰。   纪桐是吴航的女友,吴航出事的时候,纪桐在法国,知道后匆匆忙忙办手续赶回来,听说非常悲痛,后来还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   刚才如果他没有看错,纪桐的手指上戴了一枚很素的戒指。   江述宁经过长长的走廊,却在尽头拐角处的落地窗前,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闫怀峥站在纪桐身边,两个人正在说话。   什么情况?   他看不见纪桐的表情,只能从闫怀峥侧脸上流露出的一丝沉郁,判断出两个人正在谈的话题也许有些沉重,可能在聊着患者的病情。   但从挂号检查,诊断入院,闫怀峥都还没接触过,有什么要跟患者家属聊的呢?   纪桐转过头来时,看到了正朝着他们走过去的江述宁,又换上了平静的笑意,而闫怀峥在看到他后,只是有一丝下意识的回避,避开了他的眼神。   视线跟随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闫怀峥,江述宁微微低了一下头,有些疑惑地又看向了纪桐,但对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并不想要描述刚才谈话的内容。   他便没多问,话头引向了别的方向。   “刚才跟你父亲谈了吗?老爷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倒是看得挺开,之前让他戒烟又不肯听,自己不当回事儿弄成这样,刚才问他想吃什么,他还说想吃鸭血粉丝汤不肯吃饭,我给他点了外卖,”纪桐看了看窗外,又低头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应该是你们的午休了吧,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等会还得回来整理早上所有的门诊记录,汇总材料,下午要开会,江述宁犹豫了两秒。   “这样吧,去食堂,我请你。”   纪桐笑了一下。   “好啊,吴航之前说过的很好吃的煲仔饭,是这边院区的吧。”   点了点头,江述宁眉宇间还是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苦涩,但他很快就掩藏了下去,声音明快。   “是啊,就是这边食堂的,现在时间还早,去的话应该有的。”   纪桐的话语有几分缥缈的不真切感,像是有着深重的怀念,又像是一抹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   “又一年过去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即便是中午走出来,也得裹紧身上的外套了,江述宁看着青黄草地上的落叶和道路边上日渐光秃的树干,冬天真的要来了。   这一片食堂的人倒是不算很多,江述宁在等待煲仔饭端出来的间隙里,无意间眼睛扫过了纪桐的手,并没有在她的手指上看到戒指,只是手指根部似乎有一圈淡淡的压痕——戒指应该是刚取下来不久。   想要问一问,但转而又觉得没必要。   江述宁从窗口端过自己的那份,在跟纪桐视线交汇的时候,情绪也没有泄露一丝一毫。   下午三点半是病例讨论会,患者后续的治疗安排和手术都会由闫怀峥负责。   林远琛暂时还没有恢复正常的工作,没有出诊或是上手术,但科室内的事务和会议都会参加,在看过患者全部的就医记录和检查资料之后,也不禁皱了眉头。   “这个的确会有点难。”   “等于说是要做重建,而且主要还有一个麻醉风险,”林远琛说着看向闫怀峥,“家属的担心,倒是不无道理。”   “患者以前做过右上肺叶切除手术,”江述宁继续着汇报,“后续没有戒烟,之前也因为感冒引发的肺部感染住院治疗过。”   闫怀峥想了想,过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家属虽然担心外科手术的结果,但态度是积极治疗,那我们就尽力而为吧,我觉得结果还是比较乐观,如果排期的话,时间怎么说?”   陆洋确认了一下目前的择期手术安排。   “最早的话得等到是周四晚上。”   林远琛盯着屏幕上放大的造影影像,又看了看闫怀峥,像是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散会后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倒是闫怀峥先开口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去北京啊?”   林远琛看着手机里的日历日程,“下周一就去,大概一月底前回来。”   表情一顿,闫怀峥有些疑问。   “怎么去这么久?”   “突然下来的通知,本身这个行程比较复杂,几家医院交流,要准备几场学术会议,”林远琛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耐烦,“还有一些报告会议、媒体采访还有关于后续项目合作的事。”   了然,这也许才是原因。   林远琛已经渐渐康复,按照计划是过完年全面恢复工作,现在这个档口,其实倒也是处理这些杂事的好时间。   “几位老前辈都出面了,说是充分考虑过我的个人意愿,但有些事务也不是学校推得掉的,还是去处理了吧,做完了省点事儿。”   这么说着,见闫怀峥的视线又划向了还留在会议室内正在整理会议记录的陆洋,林远琛摇了摇头。   “陆洋这段时间会留在科室工作,他也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住院总的工作也要完成交接了,”林远琛的目光直视着闫怀峥,“对了,这个病例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为什么这么问?”   闫怀峥的面容虽然坦荡,但林远琛也读到了几分答案,“老韩说是你主动去要的。”   “对,是有点特殊。”   林远琛看着对方的神色,也并没有勉强他说或是继续追问,能让闫怀峥露出这样的表情,基本上都是跟吴航相关的人或事,他也不多做猜测了,而是挥手叫了会议室里的人。   “陆洋。”   陆洋听到林远琛喊自己,便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   “这段时间,就麻烦师兄多带带他了,我尽快回来吧。”   闫怀峥看了一眼在一旁乖乖站着的陆洋,想到上次看到的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心里又忍不住对吴航觉得愧疚又惋惜。   用着调侃来掩盖过情绪。   “呵,拜托完程澄又来找我。”   “也要不了多久,”林远琛说着,“师兄是过年前要去新院区对吧?”   “嗯,”闫怀峥点了点头,眼眸里都透出了不容玩笑的严肃,“那边这一年来都是马马虎虎,过去之后要重新整顿。”   陆洋隐隐约约地也不是没有听过闫怀峥之前管理科室时的手腕,现在看到他这样的气场,一时也有些被镇住了。   林远琛却只是用寻常的语气表示着赞同,“也是,那有什么情况,我们多联系,”   “好。”   陆样对着离去的闫怀峥微微欠身,转回头就听到林远琛说了一句。   “今晚是小余值班是吗?”   “对,我现在只有一三五日的晚上在这里,其他的是小余和苏教授组里的刘师兄去分排。”   “都还是需要锻炼。”   林远琛说的时候,其实心里也的确是有些烦恼,不说找一个各方面素质和能力达到陆洋这样的水平,起码踏踏实实能撑得起来的现在都是一个问题,便忍不住摇了摇头,但也继续对陆洋说道。   “今晚你跟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里?”   “你去了就知道了。”   林远琛的表情极其难得的生动了一下,眼眸里露出了一丝故作神秘,但很快又恢复往日平淡的模样。   江述宁在医生办公室里,继续看着面前的检查结果,脑海中正闪过一个又一个的手术方案。   但考虑到患者年事已高,这些方案在治病的同时都无疑是场冒险。   这种时候,除了要注意和照顾患者,家属摇摆和困顿也同样真实。医生从来无法替任何人做决定,只能将所有可能都阐述清楚。   可准备家属谈话的时候,江述宁还是有了一刻迟疑。   作为闫怀峥组里的骨干这样的工作本就是由他负责,但现在他的心境复杂,连开口都不知该如何措辞。   走到窗户边上,刚打算打开窗,呼吸一口冬夜里凛冽的空气清醒一下脑子,却在低头时,再次看见了闫怀峥站在楼下,正在跟纪桐谈话的身影。   主刀医生跟家属直接沟通本是应该的事情。   但此刻在江述宁眼中,两个人似乎都有些不快的模样,总让他觉得有什么隐情。   也许是关于吴航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还有几位正在电脑前忙碌的同事,没有作声,安静地走出了办公室。   ———————————————————   刚考完试不久本来应该是最轻松的时间,可程澄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还在看书的何霁明时,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还在这看书呢?不会是现在就在准备面试了吧?”   程澄打趣他,但何霁明把注意力从书本上移开,看着他时却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倒也还没有这么大把握。”   程澄被逗笑了,看了下时钟,估计他也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书了。   “你现在跑个腿去711买两杯咖啡来,等会点冒菜请你,怎么样?”   “啊?”何霁明看着程澄递过来的卡,又看了看自己还没看完的书,“要不等一下吧,等会儿晚点下班时间我再去。”   “那时候人太多啦,你现在就去,也好走一走,别老是学我没上班也喜欢窝在这里,你搞什么呢?”   一边讲,一边也凑过去一把将纸张抽过来,看看小年轻在读什么材料。   医学期刊论文写作技巧和指导。   “发文章?”   程澄挑了挑眉。   何霁明本来想阻止他拿过去,但是程澄眼疾手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发现了,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地说着。   “......我之前都没发过文章,我只是想看看。”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看呗,”程澄将东西还给他,把外套脱了,搭在椅子上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何霁明见他这样的态度,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是上次遇上乐乐,看她一直在等投稿的反馈,她说想要多一点底气能让心仪的导师愿意收自己,我......”   “这种事都是急不得的。”   本来以为按照往常,会被程澄笑话两句,但没想到这一次程澄却语重心长地说道。   “她的基础,你的基础本身就是不一样的,一步一步来,你现在开始看开始努力是好事,但是不要太着急。”   “那老师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有点...”   “多好的苗子我都见过,状元考进学校的,八年制年年第一毕业的,但你要是过了线,到时候面试也进了,真的想跟着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把心态调整好,不要自卑。”   程澄语气犀利地将话点个明白。   “学任何东西都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来的,你的心态要平稳,而且如果我是导师,我会非常介意隐瞒和不信任。”   “我知道...我会调整好心态的,我也不是......”   何霁明站在原地,一时被他这番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看上去虽然略有些呆笨,但一双目光倒是真挚得很,像是要表决心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行啦行啦,等你过线再说吧,”程澄摆了摆手,“去买咖啡了,自己再看看,要不要买点别的零食。”   “噢噢。”   何霁明拿起桌上的卡连忙收拾了一下,拿上外套出去了,一出门就碰上了正准备敲门的王昊,点头打了招呼,点头打了个招呼,就风风火火地往急诊大门去了。   程澄抬眼,看了一眼进来的王昊,“怎么啦?诊室有什么事吗?”   “没事,今天遇到一个病例,有些问题想要来问问老师,”王昊笑着回答道,“刚才不小心听到一点,这何医生还挺积极的,看来是真的很想报老师的研究生了。”   “说这些太早了,那也得先过线,还有复试呢,考试这种事都得看自己的能力,”程澄说着打开了手机游戏,头也没抬,“遇到了个什么病例?是什么情况啊?”   “就是今天表现为腹痛的心梗,被心内接上去的那一例。”   王昊看着程澄明显是滴水不漏的样子,也没继续提,只是眼里稍稍沉下了几分。   何霁明向着711便利店的方向走去,路过花坛,正好碰到了同样要去711便利店的吴乐。   吴乐看到他,朝他笑着挥了挥手。   他也加快了脚步,赶上去正要问上次的稿件吴乐是否已经收到回复了,走近后才看到对方正挂着耳机,在打电话。   “那妈你现在在哪儿呢?”   “加班?你昨天不是才大夜班吗?”   “行吧行吧,你自己注意身体,半夜趴在桌子上也休息一会儿,知道啦知道啦,你也多穿一点。”   “好,拜拜。”   电话挂断。   “诶,你上次是不跟我说过,你妈是护士啊?”   “对啊,”吴乐应答着,“唉呀,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拼又在加班。”   语气里本来还带着几分埋怨,却在下一秒看到微信里母亲传来的几句简短信息时,双手紧紧地攥了一下手机,脸上缓缓漫开了一丝不安的神色。   “怎么了?”何霁明察觉到她突然的表情变化。   “噢,”吴乐抬起头立刻恢复了正常,“没事没事,你呢,要去买什么?考试结束,放松啦。”   “才没有呢,我觉得你上次说的话,很有道理,所以我......”   何霁明走在前面,不停地絮叨着,吴乐在后面又拿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母亲的消息,每个字都仿佛带着令人忐忑的重量,拼凑起来,更让她有种莫名的不安。   夜晚,就像在之前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那样渐渐降临。   车辆在夜幕里行驶,沿着道路的霓虹像是一条断断续续的河流,不停地向着远处蜿蜒。这一片并不是陆洋熟悉的区域,的士司机却应该常来,开得很快,转弯的时候也很急,让他都有点晕车,大概开了快一个小时,停下来的时候面前是一片别墅区的出口。   林远琛关上车门,看着另一边跟自己一起下车的陆洋。   “这里是我老师的家,就是陈老院长。” 第79章 (下)   大概是很久没有这么拘谨过了。   陆洋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随意的外套和卫衣,走进屋内的时候都有点犹豫。   “喏。”   “啊,噢。”   林远琛开了柜子的门拿了两双棉拖鞋出来,陆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接过去,毛手毛脚又有点慌乱的样子,分明就是紧张得很。   “别这么怕呀,”林远琛笑了笑,“放松点。”   陆洋虽然脸上扯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嘀咕着,这怎么可能不怕。   “老师,我到了。”   林远琛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就折叠着挂在手臂上往里走,陈院估计是在楼上,应了一声之后,陆洋听到了脚步从楼梯上传来的动静。   他跟在林远琛身后,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环视了一圈这中式欧式混合的装潢,林远琛看着他的有些疑惑的表情。   “本来是现代风设计的,结果老师十几年前帮着垫钱做过手术的一个病人,最近他儿子发达了,上次来时就说硬要送全套的中式家具过来。”   陆洋懂一点点这个,看着整套上等酸枝,估计价值不菲,正想着抬头就看到了陈老从楼上慢慢走下来。   “叫老师就好。”   只在刚进医院时远远地看过一眼的老院长,仿佛是教科书上的人物站在自己的面前,陆洋站得笔直对着面前的陈老,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陈老师好。”   “你好。”   陈老笑着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又将视线移回了林远琛的脸上,“这两天怎么样?身体应该好很多了吧?”   “天气变化,肯定还是有些不适,但恢复得可以了,我下周一就飞北京。”   “好,”陈院说着又面向陆洋,“来来,坐吧,刚好我这里有好茶叶。”   江述宁踏进病房的时候,纪桐的父亲正在看书。   老爷子的面容看上去非常平静,全然不像一个危重病人,江述宁仔细看了一下,发现是在读历史人物传记。   “噢,江医生来了,”老人放下书本。   江述宁也微笑着开口,“对,夜间查房过来看看,您感觉怎么样?现在会不会胸闷或是胸痛得厉害。”   “还行,胸闷还是会的,不过也是老毛病了,”老爷子说着抬起了自己打上留置针的手,“我之前也住过两次院,你们这儿打针的技术还真不错啊,也不算很疼,是那个喷发胶的小伙子给我打的。”   老师的血管有些硬也偏细,打针时实习的小护士不太有把握,就请了关珩过来。   “那是我们这里的关老师,”江述宁温和地继续说道,“那您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及时跟我们说,我们晚间这里都有人在的,然后就是注意早些休息不要熬夜。”   “诶,好的好的。”   江述宁点了下头就要离开,转身就见纪桐进来。   “诶,江医生?”纪桐问了一声,“夜班吗?”   “嗯,夜班查房,我来看看伯父,”江述宁看着她,“你呢?早点回去休息吧,这里都有值班的。”   “我得看着我爸睡着,”说纪桐还故意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老是管不住自己,等会儿我一走,怕他自己偷偷叫外卖。”   纪桐的父亲听到女儿这么说,露出了几分像是小孩子一样的有些赌气的神情,“你爸又不是傻瓜分不清轻重的,都这么晚了,我哪里还吃得下。”   江述宁笑了笑,还没开口就听纪桐说道,“我们出去聊吧。”   医院的走廊很安静,两个人朝着办公室的方向慢慢走着。   纪桐的脸上还是浮着非常沉重的不安,良久才询问道,“我听说是打算周四晚上做?”   “嗯,主刀的闫怀峥主任是这方面非常有名的......”   “我知道他。”   纪桐说着,又像是不愿多提,脸转向一边走廊的窗外。   江述宁看着她这样的反应,心里的疑惑更重了几分,但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纪桐先提了个问题。   “对了,我有看到你之前发在INS上的照片,还在国外的时候,那个照片上的总是出现的女生是?”   带着些许八卦的意味,江述宁却被问得有些莫名。   “是我师姐,怎么了?”   “没什么,”纪桐摇了摇头,语气里又流露出了一丝怀念,“是吴航以前一直在念叨,说你出了国跟他也不怎么说话了,你那个时候人又太安静,担心你交不到朋友,还以为是你有行情了呢。”   “怎么可能。”   “他一直希望你能别那么孤单。”   纪桐看着他说道。   江述宁看了一眼她的手指,果然是非常熟悉的那枚素戒指。   “你还是很想他。”   “还行吧,”纪桐说着,但下一秒又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伤怀,“不说这些了,我这两天还有工作,没办法时时刻刻守在这里,麻烦你跟值班的同事说一下多盯着他些,我爸这小老头又好吃又好动,怕他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会,不过你们父女关系还挺好的啊,”江述宁带着感叹,但也认真地说道,“我会多交代同事,自己也会注意的,放心。”   纪桐看着他,目光似乎带着一抹探寻又有一点捉摸不定的恍惚,眼底就像是埋着丝丝疑惑的心绪,问题仿佛涌上心头又被克制着,江述宁迎着她的双眸,说了一句,“怎么了?”   颔首微微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纪桐说,“没什么,谢谢你,麻烦你了。”   “没事。”   “倒是没想到你懂这个”陈老的言语里带着惊喜,“手法还挺讲究的。”   陆洋手上熟练地捏着壶盖旋转一圈刮沫,然后烫杯倒茶,再将茶杯放到一个个竹质的精巧的杯垫上,双手端到陈老和林远琛的面前。   “我们那里人有爱喝茶的习惯,家里都会有茶具,就算没有客人来,也每天都会冲茶喝,”陆洋低着头一边用折叠的帕巾将茶盘上的水渍擦干净,回答得倒也大方不扭捏,“我从小看着父母做就会了。”   “之前都没听你提过,”陈老笑着故作埋怨地对林远琛说了一句,“说了那么多小陆在工作上的好话,怎么也不夸夸人家有这功夫。”   “我在家或者在医院都没什么喝茶的习惯,自然也不知道,”林远琛说着看了一眼陆洋,有些看不出喜怒,陆洋下意识地就缩了一下。   “大晚上的,老师也别喝太多茶影响睡眠。”   “不至于,”陈老自然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学生和小孩子之间这点暗流涌动,笑着按了继续加热的按键,热着水壶,“这段时间北京那边降温也厉害,你去的话可要多带厚点的衣服。”   “我知道。”林远琛点了点头。   “另外要待上这么久,你也去看看你父亲吧,”陈院再次端起茶杯微呷了一口,“你父亲其实也挺牵挂你的,虽然知道你好了很多,也还是总打电话过来问。”   林远琛的脸色如常,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眼睛里还是有一片很轻很轻的阴翳不知不觉地闪过。   “我明白了。”   也许是顾及到陆洋在场,所以他的情绪还是内敛住了。   不过这样的气氛倒也没持续多久,很快林远琛又讲起了自己的打算。   “这次去北京,本来还有一件事情是想跟老师商量一下的,老师不是有一位师弟现在在阜外,是那位刘教授对吧?陆洋在先心方面非常有想法,我想了一下送他出去的话可能周期稍微会长一点,倒不如送他去进修。”   “可以倒是可以,但你自己带学生要有安排有计划,想好了培养的路线,别总是变动就好。”   “嗯,这个我知道的。”   陆洋坐在一边安静乖巧地听着,除了长辈询问,也不开口插嘴。陈院的视线在面前这师徒俩身上来回,心里暗笑了一下,也大概猜到了林远琛平日里估计也是个严师。   自己待学生多是温和,可除了颜瑶和程澄外,闫怀峥也好,林远琛也好都是严厉得很。   想起程澄,陈老的脸上也多了叹息。   年纪大了,也不愿意折腾了,这么些年的师徒反目到现在也不执着了,陈院淡淡地说了一句。   “快过年了,到时候你回来了,让怀峥,颜瑶还有程澄都过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林远琛望着自己老师平静的脸色,过了一会儿才答道。   “好。”   在陈老家坐到了晚上十点半才离开,老人看着一直规矩站在林远琛后面的小年轻,还是开口叮嘱了一句。   “要沉下心好好跟着你的老师学习,知敬畏知进退。”   陆洋在林远琛深沉的视线里,明白了这是陈老正式的承认,严肃地站好后稍稍欠身回答了一句。   “是。”   “你也是,带了学生就要更明白责任二字。”   “学生明白。”   林远琛点了点头,便带着陆洋告辞了。   走在别墅区的林荫道上,冬夜的氛围越来越浓郁了,拢紧了身上的外套都依然能清晰地感到寒冷。凋零,寂静是寒夜里常驻的色彩。   林远琛走在前面,陆洋迟疑之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的两步,直接地问道,“老师刚才是有点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   林远琛的脸庞上有路灯明暗斑驳流转的光影,表情的确看得不够清晰,陆洋想着是不是自己刚才在陈老面前泡茶时是不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心里正没底,就听林远琛说道。   “你的程哥应该也夸过你会泡茶吧?”   “嗯,程哥还问我是不是所有广东人都会泡茶,我跟他说当然不是,而且也不是说只有广东......”   陆洋说着,在路灯下终于看清了林远琛有些不悦的表情,立刻噤声了。   “哼。”   林远琛的生气也不知道是有几分认真在里面,但陆洋乖觉立刻就叫了声,“师父。”   啧。   看着兔崽子抿着嘴唇看上去乖顺的模样,好像是自己这个做师长的在故意找茬,林远琛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   算了。   “等从北京回来,我也去找副好一点的茶具放在家里,”说着还斜睨了陆洋一眼,“还有我不在上海的这段时间,不准闯祸惹事,好好工作不要出错,之前我还在病床上那段时间,你配合闫主任配合得很好,要保持下去。”   陆洋看着对方渐渐严肃起来的表情,也立刻点了点头。   “如果让我接到‘投诉’,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半威胁着,林远琛还瞪了陆洋一眼,可是小年轻现在倒不觉得害怕了,反而是俩眼珠子滴溜儿地转了一下,有些小心地说道。   “那如果我表现得好,过年的时候我能申请一个年假吗?”   可是过年时基本都是最忙碌的时段,又是寒冷又是聚会烟酒的,心外急诊几乎天天排不过来。   “年后吧,年后初三或者初四,你休得长一点,回去好好照顾陪伴一下你母亲,也可以开始复习准备英语统考。”   “谢谢师父!”陆洋眼睛都亮了。   林远琛看着手机里叫的的士已经快到了,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开心溢于言表的小兔崽子,忍不住就脚欠地抬腿踢了小孩子的屁尐股一下。   “但你要是敢再自作主张或者没告诉我和闫主任就决定些什么事儿,到时候就有你哭的了!”   陆洋捂着屁股,看向林远琛的表情有些憋屈,但很快又立刻郑重其事地点头应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   周四的夜晚很快就到来了。   纪桐坐在手术室外走廊的椅子上等候着,看着江述宁带着住院医将自己的父亲推了过来。   老爷子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许是多少有了要面对手术的真实感,脸上浮现起了一丝明显的担忧,进手术室前也一直紧紧地握着自己女儿的手。   直到最后一道门,纪桐无法再陪伴他进去前,老爷子还是有些不舍地向自己的宝贝女儿要了一个拥抱。   “会很久吗?”   “医生都说应该不会的,”纪桐的眼睛有些湿润,即便是周围有人也丝毫没有吝啬情感的表达,“你是英雄,什么都难不倒你,全世界最勇敢的人就是我爸爸,别怕,啊。”   “要是......”   “没有要是,那是闫怀峥教授,是国内最权威的几位心外教授了,”纪桐笑着用手指擦了擦自己眼睛,又俯身用自己的前额贴了贴父亲的额头,“别怕,没事的啊,我在外面等你出来。”   江述宁给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时间差不多了,麻醉团队已经在里面等了,纪桐拍了拍父亲的手,目送着医生和护士将父亲接了进去。   在江述宁要离开的时候,他听见了纪桐忍不住叫住他的声音。   “述宁,拜托了。”   心里始终还是带着那些疑问,但他微微点了头,才转身向着术间走去。   陆洋已经带着几名实习医生在做着准备了,江述宁刚进去准备接手的时候,有电话打了过来叫陆洋过去。   “什么?所有科室的住院总都得去吗?”   “对,”巡回护士说着,“说是现在马上过去行政楼。”   “好,我知道了,”陆洋跟江述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下了台。   刚摘了手套帽子,陆洋走出手术间,就看到了在外面迟迟没有进去,明显有些心神不宁的吴乐。   “怎么还站在外面?里面都开始了。”   “啊,师兄。”   开着的水龙头哗哗地淌着水,陆洋看到吴乐猛地回过神来,胡乱搓了两下手臂,就脚踩过感应区关掉了水。   “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事,我先进去了。”   “等下。”   陆洋走了上去,一脚踩在感应上,“先把手重新洗。”   刚才的洗手的确太过潦草,手术间对于无菌概念的严格吴乐明白,她羞愧地低下头,将手重新伸到了水流下,脸上有些跟被批评了一般的尴尬和没来得及收起的不安。   陆洋看着她这样,还是又关心了一句。   “真的没事吗?”   “...没事。”   陆洋看着吴乐匆匆离开,停顿了片刻,还是急急忙忙地向行政楼赶去。   江述宁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闫怀峥,目光停滞了两秒后才缓缓收回,话语噎在喉头没有问出口。   闫怀峥环顾了一下手术台,随口问了一句,“陆洋呢?”   “所有老总都被叫去开会了。”   护士应道。   “噢,对了,”闫怀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边接过护士递来的刀具,一边说道,“从今天开始门诊也好,还是住院部也好都要按照规定戴口罩和每天测体温,后续应该有更详细的一些流程安排发过来的。”   怎么了?   旁边几位医生和护士都互相眼神交流着,江述宁也有一瞬间的疑惑,但联系到最近听说的和看到的一些信息,心里倒也有点数了。   “只是年末要更谨慎一些。”   “另外,不要走神。”   闫怀峥沉声说道,虽然并不凶,但他的气场和言语里的力度就像是一句严厉的警告,让所有人又立刻恢复了状态,继续将注意力重新地移回到了手术中来。   然而江述宁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一眼,想着自己心里的疑虑。   不停跳的冠脉搭桥。   心肌依然在有力地搏动收缩着,要在跳动的心脏上完成桥血管的接入,对于操作的精准和细致有着更高的要求。   鲜红的血肉真实而脆弱,不同于年轻人的有力与强壮,老年人身体机能的退化其实在每一个器官,每一寸经络细节都清楚可见。   这次取的是腿部静脉和大隐静脉,江述宁完成了取血管的部分,接下来是要在闫怀峥的辅助下完成血管的缝合。   江述宁在埋头开始吻合血管的那一刻,突然抬眼看了一下跟自己离得很近的闫怀峥,就算有口罩合着,但呼吸的频率还是非常清晰,对方的眼眸深邃,视线始终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双瞳稍稍一闪,闫怀峥看出了他现在心中的动摇,比起刚才半警告的提醒,现在的他只是微微低沉着声线。   “有话直说。”   心里缓缓沉降着,江述宁在片刻的疑虑之后,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老师,您知道纪桐是谁吗?”   手术结束得很顺利,患者由主刀的闫主任亲自送回了病房。   江述宁侧过头,望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纪桐,在得知自己的父亲手术成功,并且已经平安送至加护病房后,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这段时间以来的紧绷得到了舒缓。   “在icu里还有一些难关需要他度过,”江述宁说着,“但是他的情况,还是挺理想的,吉人天相,我相信伯父一定会跨过来的。”   纪桐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半晌才说起来。   “我看你一直在确认我有没有带戒指。”   江述宁一愣,“我......”   “我其实很高兴,你也一直没忘记他,总好过只有我一个人还耿耿于怀。”   纪桐说着,话语里那些之前被克制着的思念和怀恋,还是毫不掩藏地倾泻了出来。   “闫教授之前也来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不直接联系他,我说我换手机了,没有保留他的号码。”   “他是吴航的导师之一,”江述宁说道,“他也知道你是吴航的未婚妻......”   “不仅仅是这样,他是吴航最崇拜的人,也曾经是吴航视为师父的人,只是吴航后来不再提他了,也许是他们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吧,所以我不想麻烦他。”说到这里纪桐无奈地笑了笑,“但没想到来这里还是找到了他。”   “这样啊......”   想到刚才闫怀峥给自己的答案听起来也很坦然,可江述宁始终都觉得也许有什么隐情,而自己还不知道。   可纪桐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思考,女生的双眸像幽微的灯火。   “曾经吴航总是觉得好像是我们谈恋爱了之后,你就跟他疏远了,他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喜欢我。”   纪桐说的时候忍不住噗嗤一笑,但是那份笑意旋即又渐渐淡了下来。   “可我总觉得,可能并不是因为这样。”   江述宁看着她的眼神,微微有些本能的回避。纪桐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只是在回去病房的时候,才叹息着轻轻说了一句。   “但无论是怎么样,原来有许多人都还放不下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挺替他高兴的。”   被回忆,被放进执念里的人,都不算已经离开。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纪桐的表情还是很寂寞,江述宁望着她的背影也沉默了良久。   也许很多年以后,陆洋再次回忆起这一场影响了所有人的生活,甚至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疾病时,对于很多细节不一定都会记得那么清晰了。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场像是漫天沙暴一般席卷而来的疫情真正让他有实感的那一天。   是吴乐哭着跑进办公室的那个下午。   他当时因为同为业内的原因,对此略有耳闻,有大概的了解,手上正在整理着前几天大大小小的会议留下来记录和资料,打算等会儿开个小会,强调一下年末科室的院感管理。   关珩拿着手机走过来,正问他要点costa还是点星巴克,他抬起头说了一句,还是想喝奶茶。   对方有些气结,瞪着他,骂了他一句痴线。   正要打闹间,吴乐就这样红着眼睛,脸色苍白无助,一脸恐惧慌张地冲进了办公室。   那是灾难降临到一个普通人身上时最真实的反应。   头脑发懵着,没有了平日的理智,无措和恐慌在小姑娘的脸上变成了怎么擦都擦不尽的眼泪,她连话都已经说不清了。   “...师兄......师兄,我想请假,我现在就要请假!” 第80章   ——接上——   “请假?”   陆洋没反应过来,关珩看着吴乐这么激动的样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放下了手机凑上前,“怎么了?怎么现在要请假啊?”   陆洋看着吴乐现在六神无主的样子,见小姑娘一直在哭,还是先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我们家就是湖北那边的,老家在十堰,可我父母现在都在武汉工作,我...我不放心我得回去看看。”   说得很急切,一边说一边哭着,每个字都在恐慌里颤抖。   关珩身边刚才还坐在一起聊天的两位护士连忙上去,揽着小姑娘安慰,可吴乐的情绪从来没有过这样失控,她手里紧紧地捏着手机,指节都捏得泛白了。   现在办公室没什么人,陆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门先关上,然后转过来对着女生,先将事情解释清楚。   “是这样的吴乐,你的假我批不了,如果是一两天短假没关系,我报备一下就好了,可是长假的话,虽然你是科室的住院医,但你还是学生,你的申请要走医教科也要走学校的,得那些老师同意......”   关珩也附和着。   “是啊,而且你学期还没结束,学校那边也不肯放的吧,你现在转的这一年很关键,成绩各方面都很重要的。”   看着她茫然失措地望着自己,陆洋也不忍心,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你的假条如果要签名或者需要科室这边出什么证明的话,我可以配合,也可以帮你去跟闫主任说。”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看到吴乐这样过,关珩也有点惊吓,脸上也带上了一抹不安与慌乱,一直在给陆洋递眼色。   这么严重?   不知道......   陆洋微微摇着头,他也并不是很有头绪。   上次开会只说是有这么个事情,让科室要多注意管控,无论是病房还是出门诊,都要按照要求测温和戴口罩,有不明原因发热尤其是有湖北旅居史的病人要先报备,但对于这个病或是现在发展的情况并没有讲太多。   最近忙碌,手术一台接着一台,有点休息时间他也是倒头就睡,今天下午才稍稍能喘口气。   心里隐隐也觉得像是有什么严峻的情况要发生,陆洋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后,正准备披上白大褂去办公室找闫怀峥,手机微信语音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   不是自己的手机,陆洋抬头看到了吴乐有些紧张地按下接听,是她母亲打过来的电话。   即便是没有开免提,但现在在安静得大气都不敢喘的氛围,还是让屋子里另外四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对面的话语。   嘈杂的,流动的人声,在几秒后慢慢变成寒风的呼啸声。   她母亲应该是避开了人群走到了外面才开始说话,人声虽然清晰,却莫名的格外单薄。   乐乐,你听妈妈说,妈妈现在已经搬过来老房子一个人住了,因为每天这样上班,为了保险起见。   你爸爸在家里,还有奶奶和外公外婆他们都没事,我也没事,你不要担心。   你别回来,你好好待在上海,千万不要回来,你乖乖照顾好自己。   乐乐,勇敢一点,要勇敢一点,听话。   说得很匆忙,也许是急着去工作,吴乐握着手机,愣愣地落着泪只能本能地应了两声,还没来得及多问,电话里就传来了挂断时“嘟——”的一声,回归平静。   不再是一个个文字拼凑起来的信息,也不再遥远而模糊的概念,陆洋的心里开始渐渐地往下沉降,像是落不到底的失重感在这一刻渐渐清晰起来。   吴乐捏着手机,早已经泪流满面。   “不行,我要回去......我得回去,我要请假......”   关珩走在陆洋的身边,脚步是一样的匆忙急迫。   闫怀峥和科室的几位主任现在都在开会,陆洋站在空空的办公室门口,心里也因为刚才事情而有些忐忑与烦躁。   关珩在一边不停地搜索着网上各种各样关于这场不明肺炎的新闻。   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忙碌生活并没有被波及的时候,外界的信息往往就仿佛是上班时突然而至的雨敲打着窗棂,人在屋内看着,只是一句感叹之外也没有太多真实的感受,直到踏出屋檐的遮挡,雨滴砸落在自己的伞面上。   耳边是关珩时不时补充两句零碎信息,在同为业内的他们眼里,每个字分析开来都在诉说着现在情况的严重性,也在预示着这场突发疾病往后可能更加危险的发展趋势。   “别看了,”陆洋伸手捂在他的手机上,“先别看了。”   “你说这他妈的控不控制得住啊?会不会真像......”关珩说着又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地说道,“像03年?那时候我才刚上小学不久吧,我都没什么印象了。”   自己对于03年的那场非典也一样因为当时年龄还小,没有什么具体的回忆,只记得好像是放了假,以及电视里报纸上和大人们的嘴里那些早已经模糊的碎片词语。   站在走廊上朝外面望去,虽然暮色将晚,可窗外分明还是澄净晴朗的天空,夕阳的橙红霞光正纠缠着渐渐扩散的黑暗。   接近饭点,医院楼下依然非常热闹,走出外科大楼的医院工作人员和家属,有些三三两两相伴着,有些独自一人疾步向前,从穿梭在人群里的外卖骑手那里接过一份份餐食。有些骑手等得焦急,大声念着单子上订餐人的名字,有些人下来之后找不到方位也在电话确认,人流进进出出,来往不绝。   远处东门外面的小炒饭馆,沙县和粥店都挤满了要打包带走的人群,排着长队,刷着手机,马路上塞起了长龙,车灯一束束亮起,家家店面的招牌也开了灯光,汇成了夜间的光明。附近的学校刚放学不久,人行道上,是成群的学生聊着天嬉笑着路过。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在上海,就像之前平凡普通的每一天,没有区别。   夜里,陆洋在急诊见到了刚结束加班的程澄。   对方的脸上很少有这样毫不遮掩的疲累和沉重,陆洋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有些意外,并没有看到何霁明的身影。   “要出事儿啦,”程澄叹着气,”几个啥也不会的小孩子还是让他们上完白班就赶紧走吧,别搁着添乱。”   出事。   程澄用了这样的字眼,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来,陆洋心里一沉,本来还是有些犹豫和谨慎,但转念想了想倒也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是不是肺炎的事情要失控了?”   程澄笑了笑,没有像之前那样把倒扣的工夫茶茶具摆出来,而是直接捻了一把茶叶扔进水杯里冲上开水,放到他面前,“连你都有这个疑问了,还需要来问我吗?闫怀峥他们这些科室一把手二把手的开会开到现在都没出来,出什么事儿之前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开会开个不停。”   陆洋低下头,现在来说,心外的诊疗工作暂时还没受到什么影响,周围普通人的生活更是感觉不出什么变化,但他作为医疗行业的一员,他的嗅觉,他知识积累,对于后续的的预判和估计让他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对了,那个身手很厉害会打架那个女孩子,从我这里上去心外的那个,吴乐对吧,我记得她是湖北人是吗?”   “...是,她今天下午刚刚在说想要请假,想回去看看爸妈......”   “你建议她,最好不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开玩笑的色彩,是鲜有的严肃。   “按我的观点,再这么发展下去,疫情地迟早要封的,”程澄说着抬头看向陆洋,“你没有看过03年的一些情况你不知道,更何况现在的时代不一样了,如果爆发......”   欲言又止。   后果的严重让经验丰富,在这个行业里身经百战的医生都有些犹疑得开不了口。   “而且......谁知道他妈的是不是已经爆发了。”   陆洋看着程澄神色烦闷着,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可能是想到医院室内全区域禁烟的规定又把烟盒扔在了茶几上,但片刻后他又忍不住拿着烟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叼着香烟掏出了打火机。   火星在摩擦间点亮,他听到程澄一句模糊的咒骂。   “册那怎么会搞出这种事情!”   陆洋靠着沙发靠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着,半晌,他听到了程澄轻轻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陆洋,你会怕死吗?”   ————————————————————   科室里老师们的安慰加上跟父亲通过电话,吴乐的情绪暂时是安稳了下来,但接下来的几天里,一次一次强调的感染管控和开得越来越频繁的工作会议,让所有人的精神都愈加紧绷。   午夜又是两个急性主动脉夹层的年老患者紧急入院。   急诊常规检查和各项信息确认需要更加全面,病人家属来的是老人的儿子和妹妹。   男人也许是做跟医疗行业相关的工作,对于这方面了解得清楚,见老人在急诊停了一段时间都没有送上去手术室,便已经出现了焦虑的情绪。   “这是夹层啊!我妈这个样子她随时都会出事的啊!你们不是有绿色通道吗?我们什么都签了,押金也交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检查要等!夹层随时都会破裂,都快一个小时了,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们没去过外地,我们哪儿都没去过,你们到底还要做多少检查!主任医生呢!你们领导呢!哪一个医院里面这种急性夹层不是马上送手术室的!”   陆洋正在紧急对接着CT室,一时抽不开身去安抚家属,看着几个明显有些控制不住场面的住院医一时也有些焦急,把电话往护办台边的护士手里一塞就走了过来。   刚要开口,就被家属一把揪着了衣领,“如果我妈有什么意外,让你们耽搁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你们,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一旁正在争分夺秒填着记录的吴乐看到这一幕,立刻站了起来,就从办公台后冲了出来,陆洋一看,担心出纠纷,心里瞬间就紧张起来,连忙温言劝说,“您先松开,先松开,我们现在的确是多了一些检查程序,但这也是情况特殊,二十分钟内我们肯定能将病人推上去,麻醉科和手术室都在准备了。”   男人气得眼睛都红了,对母亲的担忧和害怕失去亲人的恐惧让他整个脸庞都有些扭曲,可陆洋还是尽力地安抚着,一边伸手制止着想要上前拉开男人的吴乐还有其他几位住院医和护士。   “您先别激动,先别......”   “在干什么!”安保人员从急诊抢救的门进来,前不久才发生过伤医事件,站在门口值班一听到里面有家属情绪不对,立刻就出动了。   跟着进来的还有匆忙从分院赶来的颜瑶。   她的脸上可能是因为外头的寒冷冻得有些发红,头发也只是松散地扎了个马尾,她走上前先看了看被松开后正在整理衣领的陆洋,问了一句,“没事吧小陆?”   陆洋摇了摇头,为了让人放心也扯了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颜瑶环视了一周,急诊抢救室里还有其他卧床的病人和守在床边的家属,医生护士本来都在忙碌,现在也都望着这边。刚才情绪失控的男子现下可能也是恢复了些许理智,一脸尴尬和烦闷地站在一边。   她走上前,不卑不亢。   “我是心脏外科的主任医师,我叫颜瑶,稍后也会负责您母亲的手术。”   “先生,我们能体谅您的心情,但就算多了一些程序,可我们从接诊到送进手术室的过程也已经是非常迅速了,也希望您能对我们也多一些理解,稍后我让护士先把老太太送上六楼,我们这边很快就能拿到所有检查,不会浪费时间的。”   说完,颜瑶对着急诊的护士长使了个眼神,又拍了拍在一边站着的吴乐的肩膀,抬头示意大家都继续手上的工作。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场小风波很快就平息了下去,颜瑶走到急诊的护士长身边。   “怎么没看到程主任?”   “傍晚来了一个高度疑似是那个的,呼吸科那边找他过去会诊了,好像说这个要层层上报还得等确定,今天下不来了。”   护士长说得声音不大,可颜瑶听着就表情一变,但很快也压了下去,镇定地说道。   “我知道了。”   陆洋在手术室外洗手的时候,碰上了刚跟完闫怀峥手上那台夹层出来的关珩,对方见到自己立刻揭了口罩就跑过来。   “听说你在急诊又被家属拉拉扯扯了?没事吧?”   “没事儿,”陆洋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回答道,“我没什么事,我只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很糟糕。”   “怎么了?”   无法言说,但他相信关珩也明白,陆洋抬头看了一眼悬挂在手术室通道墙上的时钟,上面显示的日期看着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可是喜悦在这个时候,就像是被沉重的巨石死死地压在心间望不到底的深渊里,怎么也浮不上来。   关珩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听我导师说,比想象中要难。”   “什么?”   陆洋的表情一凛,嘴上虽然这样问,但心里其实也明白作为中心的护理部主任,说这样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关珩的脸色也不好,头发上还有没干的汗渍,他捧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阴霾沉沉地笼罩着心里。   心情复杂地洗完了手进入准备区,陆洋看到吴乐虽然已经在戴着手套,但口罩遮掩下的面容分明并不平静,一双眼睛都通红,眼里的泪光都快溢出来了。   “乐乐?”旁边的护士都有些担心地叫了她一声。   一旁刚过来的颜瑶看着这幅情景,刚要开口问,就见吴乐慌张地吸了吸鼻子,“没事没事。”   陆洋想到吴乐现在家里的情况,有些不放心,直接安排道,“这样吧,吴乐你先休息,小余那边快下了,关珩也在,我们先把开头做了。”   “没事,我没事的,现在急诊手术连台接,余师兄还跟江师兄在做前一台急诊搭桥的缝皮,没那么快的,人手本来就不够,我不会影响工作的!”   说着就连忙把手套戴好,就要上台给麻醉后的患者先做消毒,但颜瑶并没有作罢,而是挥了下手把两个人都叫到了隔间,又安排了其他人先顶上。   颜瑶看向陆洋,“到底什么事儿?说。”   就算是平时再怎么和颜悦色,作为前辈拿出了严肃的模样,也让人不敢含糊。吴乐可能是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太脆弱,也连忙恳求地看着陆洋。可陆洋斟酌了一下,还是没有隐瞒。   “吴乐的母亲在武汉,是名护士。”   “我想要不还是先让她休息平复一下,我看看从科室再调人下来。”   “不用的不用的,我真的没事,”吴乐说话时语气里都带着哭腔,但她还是倔强地拒绝着陆洋的提议,“不要因为我影响到工作安排,我真的没事的。”   颜瑶在瞬间的惊讶之后,很快又稳下来脸色,看着吴乐认真地问了一句,“如果你需要调整一下没有关系的,不要逞能,是不是你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颜瑶的语气很平和,抬起手扶住了吴乐的双肩,关切地又继续说道。   “你不能把压力都憋在心里,这样工作时间长了你会垮的。”   也许是因为被同为女性的颜瑶这样温柔地引导,吴乐紧抿着嘴唇间有了一丝松动,在下一刻崩溃地涌出热泪的同时,声音也哽咽着。   “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报平安,可是她说他们现在很多防护的东西都快不够了,她今天早上觉得喉咙不舒服,虽然吃了药好了一点,可是......”   吴乐仰起头,满脸都是眼泪,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痛哭时的抽气,恐惧已经几乎要将她压垮。   “可是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明明半个月前还什么事情都没有,我还想着过年前把论文什么的都准备好,然后回家,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陆洋听着也低下头,眉间渐渐拧紧,颜瑶伸出手臂想要抱了一抱小姑娘,可下一秒吴乐就猛地把脸上所有的泪水全都胡乱地擦拭干净,深吸了口气,红着眼睛保证着。   “可我真的没事的,不用迁就我,我可以跟台的,现在年末科室这么忙,我不会掉链子的。”   “真的,我可以做到的。”   女孩子说得信誓旦旦,一双眼睛还潮湿着,残存着没有擦干净的水光,所有的软弱都在努力坚强的面容下被憋忍了回去。   巡回护士敲了敲隔间的玻璃门在示意他们术间的准备已经齐全,可以就位了。   虽然吴乐并不是一助,但陆洋看着颜瑶的沉默,以为她还是在思量着吴乐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能不能做下来手术的辅助,但颜瑶却在这时开口了。   “行,这样吧,小陆你就先带吴乐把前面工作都做了吧”   她的目光平稳坚定,看着面前眼里还含着泪的女生。   陆洋也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无影灯下,小姑娘被口罩遮盖住的面容也许始终都是咬着牙坚持的。   陆洋按照以前每一台配合上级进行的夹层手术一样,独立主刀着建立体外循环的流程。吴乐自从之前辅助过陆洋主刀的那台夹层后,慢慢也开始更多的上到二助的位置,对于很多手术台上的配合也更加熟练。   私人的情绪都被收了起来,吴乐努力地保持着冷静和专业,可是偶尔的深呼吸还是能泄露出她此刻的难受。   自己前不久也是经历过母亲做手术这样的事情,对于吴乐现在的心境,陆洋完全可以体会。   颜瑶的指令每一个也都下得很清晰。   “乐乐,吸引器过来跟上。”   “看一**外时间,乐乐。”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帮着吴乐稳定心神,将所有注意力都专注到手术中。   整个过程,吴乐都配合得很好,没有出现差错。   白底黑字的表述和数字,让并没有身处其中的人始终都会觉得有些踩不到底的飘忽。可当意外降临到每一个渺小的人身上时,残酷与困顿却真实得让人喘不过气。   结束手术的时候,陆洋看着吴乐摘下口罩后已经被咬出血痕的嘴唇,也许就是忍耐眼泪时留下的痕迹。   有时候成长和蜕变就是在这样锥心刻骨的情况下,在某一次短暂的心颤间于极致的剧痛下完成的。   寒冬真的要来了。   术后,颜瑶在监护室里确认过患者情况稳定,留下了吴乐,把她带回了办公室。   现在对于小姑娘来说,也许有人陪伴能好受很多。   陆洋在凌晨四点半疲惫地走到自己的值班室里,身上有些湿冷,即便是盖着羽绒服,都还是冷得一直打颤。他有些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手机放在旁边的桌台,隐约的传来一声振动。   是林远琛发来的微信,告知了一声行程有变,他可能会提前到除夕前回来。   出差行程紧凑,手术指导交流和学术报告会议时间安排交错在一起,林远琛一直都很忙,中间陆洋有发过去一些关于新术式论文的提问,林远琛好几次都是要过一阵子才挤得出时间回复。   想到老师忙碌,陆洋也不想过多打扰,加上自己现在也是连轴转,联系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现在陆洋也顾不得会不会打扰,手机就拨通了林远琛的电话。   几秒的等待后,老师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喂,陆洋。”   这一刻甚至都有淡淡地泪意涌上了陆洋的眼眶,在细微的停顿后,他才稳了稳声音回答道。   “老师。”   也许是猜到了陆洋现在打过来,一定是遇到了些什么事,心情和状态并不是很好,林远琛并没有询问,而是缓缓开口叮嘱着。   “事情你应该也有耳闻了,医院内部应该也开了很多会,你好好做好工作,也不用慌,有什么事情都及时跟几位主任报告,等我回去。”   “...是。”   声音即便是偶尔有信号波动的电流声,也丝毫影响不了传递的力量感。   “接下来应该会有一端比较辛苦的时间,事态其实......真的很严重了,但不用担心,把自己该做的做好就行了。”   “...是,我知道了。”   “陆洋。”   林远琛突然叫了他一句,然后安静了一下后才问了一句。   “是不是觉得害怕了?”   陆洋靠着椅子的靠背,深深地呼吸着,闭着眼睛缓缓说道。   “没有,我没害怕。”   林远琛的呼吸很重仿佛就在耳边,就像是他正在面前说话一样,陆洋擦了擦不知道什么时候湿润了的眼睛,仿佛是怕对方不相信,想让他放心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老师,我没有觉得害怕,我会把事情都做好的。”   叹气的声音有些缥缈,甚至隐隐约约能听到两声咳嗽,但林远琛依然温和笃定地回答道。   “好,那就好。”   但所有的一切都将翻天覆地的真实感,还是随着时间走到了2020年1月份下旬的门口而更加清晰。   新闻消息开始像是爆炸一般地占满了视线,地铁公交上的屏幕,医院每个病房的电视里,打开手机刷开微博,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是对这次突发肺炎疫情的讨论。   医院门口的几家药店里,口罩已经开始缺货了,每个大门门口的进出管控也明显严格了起来。   这一天,窗外的天色阴沉,陆洋被闫怀峥留在了办公室里。   闫怀峥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将自己刚知道不久的消息带给了陆洋。   林远琛昨天因为旧伤突发不适入院了,现在正在他父亲工作的医院里修养。   “本来因为疫情的原因,他的行程时间就做了压缩,想要早点回来,所以比预定的要忙很多,最近又参加了几个紧急会议,这几天估计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身体有些扛不住。”   闫怀峥说着,看着陆洋一瞬间苍白了的脸色,也有些不忍。   “他本来是想说没什么事也没必要告诉你,但我觉得该让你知道,不过他现在情况稳定的确没大碍,就是太操劳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话音一转,闫怀峥本就严肃的神情更加郑重了几分。   “留你下来,是有另一件事要问你的想法。” 第81章 (上)   上海繁华市区的空气其实并没有那么糟。   下过雨,空气里有柏油马路组合着汽车尾气味道,有冬天的寒冷水汽,有草木凋零后依然没有完全消散,淡淡的隐约的香气混着一点泥土的微腥,有街边店铺开始爆炒蒸炸的烟火味,像是一支粗钝的铅笔,寥寥划过就是一幅清晰可触的日常画面。   程澄从外卖骑手的手里接过自己点的东西,沉甸甸的,他提着一步一步往回走,缓缓地呼吸着,像是不想错过每一分没有任何遮挡,直接钻进嗅觉里的气息。   何霁明下班的时候正刷着手机往程澄的办公室走着,一边走一边刷着手机看着新闻,越看脸色也越是凝重,敲了下门后推开,嘴上也开口说着。   “程哥,你看了吗?武汉说是封城了,这么严重啊,你说......程哥?你这是干嘛?”   两个盒子里装着葱丝黄瓜丝和两沓白色的薄皮,还有一碗甜面酱,另外三盒是片好的烤鸭肉,色泽油光都很漂亮,散发着阵阵鲜香。   “吃饭吗?不然干嘛?”程澄递了手套给他,“过来吃,妈的,凑满减凑下去我快花了一百多块。”   这明显就是两三个人的份量吧。   何霁明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套,有些疑惑地拉开了椅子坐在他对面,看着面前的饮料和外卖迟迟都没有动筷。   “怎么了?请你吃还不吃?”   “程哥,你不太对劲啊。”   一边说着,何霁明一边有些不安地看向他。   “按我对你的了解,现在这么大的一个事情,你应该很关心或者很紧张才对啊。”   “有什么不对劲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在这里吃火锅,”程澄笑了笑,“日子还是要照常过,赶紧吃,趁热。”   “好奇怪,”何霁明始终疑惑地看着他,但还是夹了几根葱丝和黄瓜沾着酱料,跟烤鸭一起卷进饼皮塞进嘴里,“而且你之前不是一直说中午不能吃太饱,要不然下午会困吗?”   一边咀嚼一边说话,讲得语句都有些含糊。   “吃你的吧,别那么多废话。”   手机里连续传来了好几条消息,程澄划开解锁看了一眼,何霁明视线的余光稍稍瞥到些许,像是一个新建的微信群。   毕竟是别人手机上的隐私,自己不好多看,在他就要收回视线的时候,程澄又把手机放下了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只是脸色忽然沉暗了几分,但又随即缓和下来,继续吃这东西。   “明天我休假,后边的工作也不一定,你别考完了试就放松了,无所谓了,平常的工作多学着点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面对程澄的叮嘱,何霁明的态度还是非常端正的,可马上他就皱了一下眉头,“诶,没听你说过过年期间要休假啊,之前你不是还说这种时候,最容易有什么小孩子过年玩得疯摔伤的,酒驾车祸外伤的,鱼刺鸡骨头卡喉咙的之类的人来,科室会很忙吗?”   “你这个人啊,现在脑子这么好,怎么该你脑子好使的时候就老是慢半拍呢?”   程澄瞪着他,眼神也凶巴巴的,大概是真有点吃人嘴短,何霁明手里还在包着下一口也不好直接反驳,便只好嘀嘀咕咕地说着,“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行了,总之还是那句话,该做的事情别出差错,自己当心点,明白吗?”   “...我明白。”   “明白就好,快点吃吧,别废话了。”   说着程澄便自己又连包了两个一起吞入口中,只是偶尔在抬头的瞬间,他看着这间自己一待就是几年的办公室,多少有些复杂的感受。   白色天花板的角落里,墙皮都有些脱落,墙角也有些脏污的灰黑印记,可这里倒是急诊这么多间办公室值班室里最宽敞的。刚刚到这里时,那满怀的愤懑和不甘,自我放逐一般的颓败,现在回忆起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手机里的微信群又连着传来了数条消息过来,程澄再一次打开聊天框,毫不犹豫地输入了几个字后,把手机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随时待命。   2020年1月23日。   小年夜。   陆洋从重症监护室出来,走到办公室,看着现在自己手机上传来的微信,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直接打了电话过去。   “喂,张主任您好,我是心外的陆洋,我们这边支援呼吸内科和传染科的医生护士们已经到了吧。”   “诶,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OK,没事没事,好的。”   挂断电话,陆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家属,上次还凶狠地抓着自己的衣领不放说那些威胁的话,现在倒是挺客气,一直在等自己打完电话。   男人可能是想到自己上次的行为多少太急躁了,讪讪地笑了一下,有些尴尬地问道,“医生,那我母亲是下午就可以转出来了吗?”   “我们刚才评估过情况,不出意外下午三点左右送到普通病房,但老太太还很虚弱,要注意少说话,而且别给她喝太多水,会加重心脏负担。”   “诶诶诶,好好好,”男人说着,就把手放进了口袋里,像是要掏出什么东西,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才说道,“医生之前不好意思啊,我太急了,我妈的情况您也知道,实在不好意思啊,谢谢您还是尽心尽力,一点点小心意交个朋友,大家交个朋友。”   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个折叠着的信封,有一点厚度,紧紧抓握着就要往陆洋白大褂的口袋里塞。   推拒劝说又费了好一会儿,陆洋看着最后男人收回了信封有些忐忑地走出去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猛地灌下了一大口茶水。   手上有非常多的工作需要安排,风暴已经席卷着悄然降临,无声而汹涌。   关珩从护理部开会下来,一踏进办公室就有些烦躁地扯开了口罩,挠了挠头,靠坐在桌子上,看着一直沉默地在电脑上调整着后续手术安排的陆洋,半晌,问了一句。   “啧,你不觉得闷吗?”   被这么一问,陆洋才反应过来,脸上的口罩他从踏进重症室,到现在都没有取下来过,怪不得一直觉得胸口都有些闷得慌。   “诶,你说现在这事儿是真的吗?会不会咱们等会倒头睡一觉,其实屁事儿都没发生,会不会......”   “别胡扯了。”   陆洋看着已经预定好的择期手术正烦闷着,后续还会有像刚才那家人那样突然来的急诊病人,夜间住院医的人手实在紧缺,就算每个人都上大夜,还是不一定能排得开。   他现在心情紧张,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听关珩这些不可能的假设。   关珩没有因为话语被打断和他不耐烦的态度而生气,反而是在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道,“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火锅吧,海底捞还是你想吃你老家那种,左庭右院?”   陆洋的双手从键盘上放下来,有些奇怪地望着他,“怎么了?”   “没事儿,请你吃顿饭嘛,”关珩还是笑得一副没正行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不去,不去拉倒。”   目光一直看着面前自己的这个朋友,陆洋在关珩用脚勾着椅子拖出来坐下,冲着速溶咖啡的时候,大致想明白了缘由,便也没有任何隐瞒地问道,“你也去,是吗?”   关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多年一起工作过来的默契,让他瞬间也明白了陆洋的意思,没有再重复多余的疑问。   他只提了一句。   “你可是住院总,你走得开吗?”   闫怀峥的话语仿佛在这个时候在耳边真实地响起。   程澄主任的能力我相信你是清楚的,他作为现在急诊重症医学科的王牌肯定要带组,之前领导们问过他的意见,他推荐的是你,希望你能作为他的助手,当然,当然,要先询问你的意愿,毕竟......   毕竟我们现在对这个病了解还是不够全面,我们现在作为业内前端得到的资料,我觉得还是不够多,而且这也是传染病,加上这件事我也还没跟远琛谈过,所以你也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出发时间暂时还没定,你可以考虑......   我愿意去,只要需要我就去,我想如果老师知道,也会希望我不退缩,他会尊重我的决定。   脑海中,程澄的面容在缓缓吐出的烟雾里也有些模糊,在他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也许他并没有期待过陆洋马上给出答案。   但陆洋还是在深思了一会儿后,郑重地回答了一句。   陆洋怕,陆医生不怕。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陆洋接过关珩递过来的零食,“这个医院会安排的,不然我忙了一整夜到现在,还坐在这里排班是干什么?要是平常我早就先去睡个两个小时再来了。”   关珩想了想,也跟着打开了电脑,“也是,我也得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安排的,到时候估计陈菁不能再这样以外出进修的名义不来了,得把事情都安排好,不然到时候一团乱。”   分明到年下,就算科室按照往年的习惯也做了一些红红火火的新年装扮,可阴云渐袭,紧张和沉重的氛围一直笼罩着科室,笼罩着整间医院,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深夜,陆洋终于从繁重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值班室,本来还想着挑挑衣服,先稍稍收拾收拾以备突然下达出发的命令,但几乎散架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脱下外套钻进被子里,头脑重得几乎立刻就能睡过去。   手机里是父母有些焦急的关心,打了好几个语音通话和电话,自己跟着闫怀峥在手术上没有接听,信息一长串的发过来,最后还是那几个令人心酸的文字。   弟啊,有空就回个电话。   叹着气,陆洋有些鼻酸地拨通了号码,即便夜深了,接通得还是很快,父母也许是一直等待到现在。   “弟啊,这么忙吗?怎么这么久才回啊?”   “嗯,挺忙的,一直没停过,”陆洋说着,甚至能想象母亲这么着急的语气下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连忙就把话题引开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妈?吃饭什么的都正常吗?有没有吃药?”   “我都好我都好,弟啊,你们那里怎么样,我看新闻说很多人在封城前都出来了,而且现在到处都有,你们医院呢?严不严重啊?你要不赶紧回来,你不是说过年要过来的吗?”   “妈,”陆洋听着母亲急得都有了哭腔的话语,喉咙间都涌起一阵阵苦涩,“我暂时走不了了,既然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能跑路呢?”   “哎呀!你搭莫神经喏!逞什么英雄啊!全中国就你一个医生啊!阿爸阿妈就只有你一个仔呀,你要是......”   “妈!医院也要求所有医生在岗待命我肯定回不去的。”   陆洋狠着心打断了母亲的话,但听到母亲颤抖的声音和隐约传来的父亲的叹息声,还是把自己有可能要奔赴前线的消息压回了肚子里。   父母要是知道,是没办法承受的。   “好啦,不会多久的,现在大家都知道有这个东西了,医疗水平又这么发达很快就没事的,你们不要自己吓自己啦,我每天给你们发微信,放心。”   母亲大病初愈,是不能承受太大刺激的时候,陆洋用手背抹了抹自己潮湿的双眼,故意讲着家乡话用着轻松一点的语气说着。   “估计只是晚点回去而已,我已经两三年没吃过甜粿裹蛋去煎噢,今年肯定要吃的。”   说得很真,母亲也许是相信了,话语也缓和了一点。   “那就好,反正你自己注意,每天要跟我们报平安,知道吗?”   “好。”   陆洋应答着,等到母亲挂了电话,才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已经黑屏的手机,重新打开到了熟悉的界面,看着跟林远琛之间的那些聊天记录。   上一次的消息来回还是关于那个爱吃麦当劳的小男孩,再次来复诊的信息交流。   小孩子的脸色红润,体力也恢复得很好,又皮又闹的,在自己跟他父母交代注意事项的时候,还拽着自己的听诊器玩。   林远琛在知道后,回了简短的两个字“好的”,然后在一个多小时后才又回复了一条,说他自己跟家属电话沟通过,又补充了一些吃药上的提醒。   这个孩子只要再坚持服药一段时间,就可以脱离药物,跟普通的孩子一样去过正常的人生了。   陆洋在这一刻才仿佛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一切都被打乱了,即便他还未踏到最前沿的地方,在这一刻他已经清晰地感受到这场灾难的残酷。生命,家人,生活,未来这些词语在疾病面前是如此脆弱渺小,不堪一击,人就像会被轻易碾碎,消散在轻烟里毫无痕迹。   恐慌在心底一阵一阵地蔓延着,陆洋闭着眼睛努力地想要将这种情绪压下,过了许久也没拨通微信通话。   太晚了,老师又在医院休养,还是不应该去打扰,陆洋想着紧攥着手机,就这样缩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除夕这一天就这样到来了,比起张灯结彩,热闹喜悦,现在周围的所有人都身处在临战的紧绷中。   公告通知在每一个工作群里面转发,医院各个科室都动员了起来,援鄂医疗团队正式接受报名。   心外科在中午十二点这样的饭点时间终于不容易将所有住院医师和值班护士都集中在了会议室,不论是正式员工还是学生,所有人都带着口罩严肃地坐在下面。   “还有愿意报名的可以在关珩和我这里登记,当然最后人员我估计应该是以急诊重症,呼吸胸外,感染那边为主,”陆洋说完看着现在自己平板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话语带上一丝苦涩,叹了口气,“但还是感谢大家的踊跃。”   下午关于疫情的科室会议上,闫怀峥就像那时候从林远琛手里接过科室时一样,再一次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沉着稳定,声音很低,带着连夜工作后无法缓解的沙哑。他匆匆从手术室过来,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没有准备也没有事先写好的稿件,话语并不像是作为领导的发言,更是临阵前的叮嘱。   “晚一点批次和具体名单应该就会确定下来,无论是留在医院还是前往武汉,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样突发的重大事件面前,我们身为医护人员,从事这个职业,就没有任何理由逃避。”   “防控要求必须严格落实,这段时间的工作压力会非常大,所有轮岗值班安排一定要做好。但同时大家也不需要慌乱,有任何特殊情况或不确定的事情,立刻上报,及时上报!”   “情况比大家想象的,甚至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都要严峻,这是一场硬仗,所有人都要有心理准备。好了,不在会议上耽误时间,回到各自的岗位吧。”   说完,闫怀峥便接到了手术室打来的电话,他立刻起身离开,准备进行下一场手术。   傍晚,第一批出发的名单正式确定,陆洋看到出发时间的时候也不免心里一沉。   除夕夜,就是今晚就走,非常着急。   他正坐在电脑前,跟身边的江述宁交接着后续科室的一些人员安排相关的工作,江述宁看到前面两个批次的名单里没有自己似乎也不感到意外。面对陆洋心思细致的安慰话语,也只是笑着摇了下头,“主任有说过,到时候可能还会有别的安排,现在在哪里其实都是战场。”   不仅仅是武汉或是湖北,现在全国各个地区的确诊人数每天都在上升,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自然也不例外。   的确是战场,没有硝烟,却一样残忍。   陆洋捏着手机,林远琛到现在也没有发来微信,他对着安静的微信对话框,紧皱着眉头,也迟迟没有发出一个字。   吴乐是在快七点的时候从病房过来的,陆洋整理好自己的办公台,正准备回去值班室收拾行李。   看到她双眼都红着,一旁正在忙碌的关珩和几个住院医、护士也都围过来,想要说点什么多少也算是安慰。   小姑娘现在看上去虽然应该是刚刚哭过,可是比之前要冷静很多了,她走到陆洋面前,声音是用尽全力才能保持的平稳。   “师兄,你能不能试试帮我说说看,让我也去?”   这不是自己能使上力气的,况且吴乐还不是正式的住院医,估计......   陆洋心里正想着怎么回答,就听到吴乐颤着声艰难地开口道,“我妈妈...疑似。”   ......   “师兄...能不能让我也去,能不能帮帮我,现在封城了,我爸也只能在家里,我不知道我妈妈如果......师兄,师兄,你能不能......”   被克制的情绪还是崩溃了,吴乐根本不知道这几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每天都在担心惊惧里哭泣,不断接收到的信息碎片全都是坏消息,全家除了自己都在那个已经封闭起来的寂静城市里,而她远在八百多公里外,无能为力。   “乐乐,乐乐你先冷静一点。”   “是啊,乐乐,你先别哭,哎呀,擦一擦,擦一擦,乐乐。”   旁边的人有些手忙脚乱地递着纸巾,但多少安抚的话语都没有办法平复吴乐现在的恐惧和仓惶。   “吴乐,我明白你现在很着急,可你要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吴乐的情绪突然上来,也忍不住激动地大声着,“师兄,我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求求你,我只知道我妈现在很有可能就是那个病,我连去都去不了,万一我妈有什么事情,我......我上次回去,离开家的时候还在跟她吵架,我怕,万一......”   她一边说着,眼泪就像是无法控制地成串成珠地落,理智在如同大山一样压倒过来的压力和慌乱里溃不成军。   “我知道,还轮不到我,我的能力还不够,可是......”   多日以来的紧张让她脸色都显得憔悴又苍白,眼睛肿着,眼眶里都布满了血丝。   不忍心,旁边的好几个人都低下了头,连看都有些不忍心看。   陆洋在这个时候却坚定地保持着面容的冷静望着她,接下来的话既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在场所有的人听。   “吴乐,并不是轮不到你的。”   “如果情况真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还要可怕,”陆洋深吸了一口气,“那么这就不是医疗援助了。”   “是去打仗。”   “不仅是你,是没去的人都要时刻准备,最坏的可能,也许是连现在在学校里的医学生,都......”   他不忍说下去,在沉默的时候也下意识地咬了咬牙。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需要很多人去当铺路的石头,我老师的老师,我的老师,我,我的学生,我学生的学生,每块石头有大有小但都要铺到这条路上。   林远琛的话,陆洋始终都铭记在心里。   他看着吴乐的眼睛,眼里虽然带着歉意,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说在刀尖上,话语也似乎同样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很难安慰你,我也知道这样说很不近人情,太冷漠了。但是吴乐,你现在不仅仅是你妈妈的女儿,你也是一名心外科的医生。”   “你有你的岗位职责,你有你应该做的事。” 第81章 (下)   北京。   林远琛已经昏睡了快十个小时了。   长时间的精神紧张和疲惫几乎将他所有的能量都透支,消毒水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常年在医院工作的原因,并没有让他觉得不适,窗帘遮蔽,特需病房现在看上去倒像是个洞穴般的幽暗。   昏昏沉沉,却又睡得不安稳。   梦境里混沌凌乱,他听到很多声音,看到非常多零碎的画面,可是听觉视觉都像被裹上了一层细细的网,模糊并不真切。   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看到了从小学走到大学的寸寸剪影,看到了在婚姻里的那些岁月,也听到了自己的女儿稚嫩的声音。   他总是怀着愧疚,觉得应该给灰心离开自己的前妻和女儿提供更好的补偿,可女儿在每一次通话里更期待的都是下次什么时候见面,能不能再多聊一会儿。   林远琛总觉得自己得顾及到陈媛的感受,怕她作为母亲觉得女儿跟她离心,或者是对自己生出防备,相处总是要拿捏好分寸,所以面对女儿的时候,那种愧疚感会格外强烈。   他看到自己在深夜里叹息,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自嘲着兜兜转转现在快四十岁的人,这些年却仿佛一直在原地。   在某个梦境片段里,他恍惚间又像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段时光。   自己远远地看到了跟在程澄身边的陆洋。   看着他在急诊门口被家属拉扯,看着他跪在移动病床上后背湿透仍在做着心脏按压,看着他一身疲惫垂头丧气地走出医院的大门。   小孩子沉默了很多,也冷淡了很多,眼睛里也都是一片沉寂。   梦里的自己就像是被困在那一段时间里,出手,周旋,林远琛觉得自己都快不算个医生了,来自医院和学院的压力,老师的出面,孤立无援,也不肯回头。   梦中林远琛在这段时光里一直反复,像是无限无尽,他怎么也走不出去。   直到中午才醒转,他像是被谁猛地一推,摔回了现实里,醒来的时候头脑都伴随着嗡鸣的沉重,眼睛看着遮天蔽日的窗帘在缝隙间透出的几米光亮,他坐起身感受着身体缓缓恢复力气。   “爸。”   林远琛望向了坐在自己面前的父亲。   林振川见他醒来,脸上分明是松懈了一些,话语里也少见地表达出了几分含蓄的关心。   “多休息会儿吧,现在外面忙,你也别乱跑了。”   但林远琛还是拿过了放在一旁的手机,打开微信看着医院各个工作群里的动态和所有的消息。   “我不休息了,我得赶紧回上海,现在医生都得回去待命。”   “我跟你的领导都联系过,你现在这样的身体还是要以休养为主,你自己也明白做了这样的手术,后续肯定是需要长时间的静养的。”   林远琛摇头,准备订机票,“不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太累了而已,现在休息过已经好很多了。”   “你本来不也是要等过完年才正式恢复工作的吗?”林振川皱着眉头。   “现在这个情况我肯定得回去,我去吃点东西吧,然后收拾一下,下午或是晚上就走。”   林远琛很固执也听不进话的样子,落在身为父亲的林振川眼里,的确有那么一瞬间的刺眼,但他还是压下了心里蓦然而起的火气,开口道,“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几的年轻人?你自己做医生的,自己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吗?”   “我知道我需要静养,可我现在得回去我的岗位,”林远琛在说话间已经从床上起来,拿过沙发上的外套穿上,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转过身对着父亲说了一句,“您跟我妈都好好保重,天气越来越冷,注意身体。”   林振川有些明显的怔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儿子会这么直白地说出一句关心的话。   “爸,我知道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休息的,”林远琛却继续说道,“我同样也是一名医生,我觉得您能理解我的。”   闫怀峥说,他还是没有对陆洋隐瞒,也告诉了自己,陆洋关于援鄂工作的答复。   林远琛看着手机里面有一个短暂的呼入记录,没有响铃几声就挂断了,是陆洋今天一早打来的,那个时候他手机静音没有接到。   按照那小兔崽子的心思,估计是觉得怕打扰,所以到现在也没有,再打第二个电话过来。   手机的Excel打开,是这次暂时确认下来的第一批和第二批的援鄂人员名单。   “什么时候走?”   “现在还在讨论,要么明天一早,要么就是今晚。现在不仅仅是人,主要是物资也很急,自然是越快越好,我估计今晚就走。”   程澄在电话里说着,电话那头很吵闹,林远琛一听就听出来他是在家里,估计他是终于舍得回去跟父母好好聚一聚,见见妹妹和他那个吵闹得不行的外甥。   “倒还是得跟你说句抱歉。”   “不用的,你愿意带他是认可他,”林远琛在站在医院门口,望着现在北京的天空,认真地说了一句,“师兄,注意安全。”   程澄在电话那头也许是安静了一下,几秒之后,才郑重地回道。   “OK。”   挂断电话,手机同时也收到了机票出票成功的信息,预计到达时间是晚上11点前,林远琛看过微信里新一轮的消息,正准备叫车,就听到林振川的声音叫着自己。   不苟言笑的父亲脸色依然是那样冷淡,但看向自己的目光里还是多出了几分欲言又止。   并没有穿着白大褂,林振川手里拿着车钥匙,最后也只说了一句话。   “走吧,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   头顶是白炽灯灼亮的灯光。   那是这里所有人在医院里度过的每个值班的夜晚。忙碌的,焦虑的,清闲的,忐忑的......一个个黑夜都融进头顶这长条的沾满尘灰的白炽灯里。   他们都曾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办公室,脱力地往椅子上一坐,靠着靠背闭上眼睛得到一刻休息,炽亮的白是映入眼帘最后的光明。   他们也一样都曾从位子上惊醒,手机铃声振动,敲门声骤起,意识还未彻底清醒,脑海就开始运转,晃眼的白是睁开眼睛后,侵入视线最初的颜色。   陆洋看着面前的所有人,里面有刚工作不久的住院医师,有资历不低的护师,有刚实习的护士和医生。其实一直以来无论是开会还是培训,他作为住院总从来不喜欢去说一些好听的漂亮话,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想了想,陆洋还是说着最浅显的语句。   “大家工作里面肯定都受过委屈,或者有觉得不值得的时候,但我们既然做了这个职业,就要有觉悟。”   “医院平常本来人手都不够,现在又调离了一批人,每个科室还要再抽调人过去发热门诊和感染科支援,那我们自己科室的秩序,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更需要大家辛苦维持好。”   “大家都有家人,可这个时候在这个关口,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服从安排,守住自己的位置。”   陆洋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咬着牙,正努力地在平稳着心绪,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吴乐,我很抱歉,但......”   想再开口说点温和些的话,就看到吴乐抬起头已经恢复了满眼的清亮,眉宇间都是逼着自己拿出来的坚强。   她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水,一直点着头,可每一下都伴随着没有办法克制的眼泪不断地往外涌。   痛苦在这一刻是一把剜着心头的利刃,可是吴乐还是不停地重复着擦去泪水的动作,嘴里喃喃着。   “我知道,我知道。”   使命,担当,责任......这些词语总是会出现在一份份报告里,在大会上,在慷慨激昂的陈词里,可是当这些词汇真正变成面前的一条路时,也许才会明白坎坷崎岖,每一步都是需要踩在疼痛上才能走出来的。   为了缓和一点凝重的气氛,关珩在看了看时间后还是提议趁着机会,不如一起吃顿年夜饭,也算是给他们践行了。   这是到现在陆洋吃过最特殊的一顿年夜饭。   食堂的菜,医院外馆子里的小炒盒饭,咖啡和奶茶,薯片果汁可乐方便面都摆在了会议室的长桌上。   人们的情绪还是很容易被带动起来的,有关珩他们几个爱笑闹的人在,氛围很快也稍稍活泼了起来。   陆洋吃了几口饭之后,还是端着两杯热的黑咖啡,穿过正分别围坐着聊天的人群,走到了吴乐身边。   吴乐的情绪已经平静一些了,刚才好几个护士都围着给小姑娘加油打气,说着安慰的话语,让她的好了一些,可接过陆洋递过来的纸杯时,她还是满脸的担心。   “希望你别怪我太严苛了。”   “怎么会呢?是我还不够专业,我......”女生摇着头,“我太害怕了。”   “不要怪自己,吴乐,我妈做手术的时候我也很慌张,这是人之常情,”陆洋说道,他低下头,看着杯子里棕黑色的苦涩液体,“如果我的家人现在在武汉,我可能也会担心得发疯。”   吴乐一口一口抿着热咖啡,苦味尝在嘴里也仿佛失去了区别,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慢慢地诉说着。   “我妈说她会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她说很艰难,比我们知道的还要艰难,他们防护的用品根本不够,所有人都没办法休息。”   吴乐双手捧着杯子,抬起湿漉的却依然明亮的眼眸看着陆洋。   “但你们也要小心,都要平安回来。”   点了点头,陆洋的目光也带着安抚,吴乐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我妈一直都很辛苦,之前她刚来武汉工作的时候就有了我,听我爸说那时候她身体特别不好特别累,我爸当时在厂子里也很忙,我母亲甚至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差点就......她生我真的遭了很多很多罪。”   “有时候我都想问,如果我妈知道她当时生下来的人这么会惹她生气,也不肯留在她身边读书,一直动不动就跟她吵架,她会不会后悔。”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她当时在陈菁这件事情上会反应这么大吧......   陆洋想到这里,一时也更触动,下意识说着话安慰她。   “怎么会呢,不会的,她不会后悔的。”   一边讲着一边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陆洋脸上也有些黯然。   吴乐也露出了一丝苦笑,“那时候我妈对我学医,还一直不太赞成,她知道辛苦,所以她觉得我还是应该有一个更轻松一点的人生,要是我没当医生,也许现在我就在她身边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陆洋的手掌感受着杯身传来的温暖,微微的有些温烫,“之前我大学每一次拖着行李箱去拿课本的时候,我都想着他妈的这个专业真的能读下来吗?要不转专业吧?可是转眼间,我也在医院工作这么久了。如果我没有学医,没吃过这些辛苦,那面对今天这样的情况,也许我只能着急,但现在我可以上前线。你也一样,跟你妈妈一样,都在战斗。”   “我以前去拿书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吴乐久违地露出了一个有些酸涩和无奈的笑容,“我之前在宿舍自己买了一个书架还被课本压断了。当时想背点书去图书馆,都觉得自己的书包是个登山包。”   苦中作乐的笑意,就像是上海入夜后,在苍灰色夜幕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盏微亮的灯。   可的确就像陆洋说的,那些艰涩的词汇,那些密密麻麻都要背下的文字,那些复杂的一套套的资料,疲累的每个夜晚,崩溃的每声叹气,都在铺就着从一名医学生走向医生的路。   草草吃完饭,陆洋在完成了所有工作的叮嘱和交代后,回到了值班室。   从接到安排到现在,其实也不过短短不到两天,可陆洋却觉得时间格外漫长,而他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忙碌混乱,至今也还没有联系过远在北京的林远琛。   群里发来新的指示,两小时后虹桥航站楼集合。   坐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对着已经收拾完的行李,他拿出手机还是拨通了老师的电话。   即便是闫怀峥说过并不严重,可是陆洋想到的还是各种后遗症可能会出现的状况,林远琛需要休息。   加上早上的电话没有通,所以他做好了准备,也许是关机,也许是长久的无人接听后转成忙音。   然而电话在三、四声嘟声后就被接起来了,是林远琛那熟悉的低沉平稳的声音。   “喂,陆洋。”   而他的喉咙仿佛粘着说不出话语。   “陆洋?”   他努力地平稳了一下心情,深深地呼吸之后,才开口应答。   “老师......对不起,现在才打电话,老师现在情况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体力不支而已,睡了一整天就好很多了。”   “嗯,没大碍就好。”   沉默了几秒,话筒那边传来一声仿佛了然的低笑,然后是一句更低的叹息。   “陆洋,按你的性格,你就算是不跟我说,就这样去了武汉,我都不会意外。”   “我不是故意...我只是太忙了,事情太多,而且我不知道老师究竟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有点怕......”   “我都知道,”听筒里从原来的安静突然传来了有些嘈杂的背景音,林远琛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下也变得有些遥远,“这两天爆发起来,科室里要处理的事情是应该很多的,你的情绪和状态不稳定也是正常的。”   “我没事的,我真的没事,我一直在安排科室的事情,在交接,都做好了,老师放心,”陆洋皱了下眉头,心情也忍不住紧张起来,“老师没在医院里吗?在外面吗?”   “对,我在机场,”林远琛说道。   陆洋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要回来工作吗?不行,如果术后出现不适,老师应该复诊,做更全面的检查,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或者是......”   “我刚才是在电梯里,现在准备上飞机了。”   “不行的,身体还是第一位,那老师回来的话也得好好休养,万一......”   “陆洋,你先听我说,”   林远琛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声音也拿出了平日里严肃的语气。   “你现在先把东西收拾好,好好清点,飞机要是准点的话,我们应该能在虹桥见上一面。”   “老师......”   “就这样。”   北京飞上海。   冬夜。   不知道是否能准点的班机。   陆洋在挂断电话后,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世事巧合有的时候的确让人不得不服。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两封在跟闫怀峥谈完话后就写下的信件,捏在手里,再一次缓缓地深呼吸着。   从医院一起出发的医护人员拉了一个临时的群,看到群里那句出征的指令之后,陆洋站起了身,将这两封信夹在了桌上的那本厚厚的《小儿心脏外科学》里。   因为时常翻阅,整本书都有些松散了,又多看了一眼几乎是每一页上面自己写满的笔记和圈圈划划的痕迹,心里突然就生出了几分不舍。   然后他关灯关门,拖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车辆行驶在高架路上。   一路上,关珩坐在自己身边,莫名其妙的非常兴奋,一直在东张西望的。陆洋把自己带着按摩功能的颈枕戴上,两眼一闭就打算先眯一会儿,半梦半醒间就听到了关珩在打电话的声音。   “啧,妈咪啊,我同你讲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乜嘢都唔使惊。”   “有啊有啊,平安符带了。”   什么鬼?   陆洋睁开眼睛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还被他踹了一脚。   夜下,他转过头车,窗外便是上海依旧通明如人间星光般的灯火霓虹。   车流比之前明显要减少了许多,一幢幢建筑,一条条开阔的街道飞快地从视线里向后飞驰,再往前二十分钟的车程,出发地就要到了。   上海虹桥国际机场T2航站楼。   从上海各家医院赶来的一百多名第一批奔赴武汉的医护人员在井然有序地办理完托运后,等待着登机的通知。   手表上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十一点,陆洋离开人群,不知道是多少次摸出了自己的手机了。   口罩遮挡着他的脸庞,水汽从呼吸间喷洒在镜片上,潮湿糊满着口罩的里层。   这样长时间的戴着口罩已经很难受了,想到下午培训会议的内容,到时候还要穿戴全套的防护,光是想想便憋闷更甚。   程澄站在他的旁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在想什么呢?”   陆洋抬眼,摇了摇头,“没想什么,突然觉得就像是回去急诊跟着程哥工作一样。”   “嗐,你被林远琛要回去之后,我就没省心过。”   看程澄翻了个白眼,陆洋也低头笑了笑,可是心情却依然紧绷着,飞机预计12点左右要起飞,但林远琛依然没有消息发来。   也许是赶不上了。   前面领队的教授和主任们已经接到指令,准备开始登机了,陆洋在走过登机桥时,再一次隔着透明的玻璃墙回望了一眼上海的夜空,便不再回头,踏入了飞机机舱。   2020年大年初一的钟声刚刚响过,上海第一批援鄂医疗队人员完成登机。   几次广播响过,机舱内灯光渐暗,遮光板和小桌板全部收起,陆洋感受到了飞机缓缓开动,进入机场跑道。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陆洋侧过脸庞看着陆地在视线里渐渐变得遥远。   同时,另一架飞机在晚点半个多小时后终于降落在了虹桥机场。   林远琛知道来不及时,也只能无奈,在飞机停稳后立刻打开了手机的网络。   驰援武汉的飞机已经在十分钟前起飞了,而陆洋在晚上11:55分时发来了一段信息。   ------------------------   师父,我在自己值班室桌上的那本书里留了两份信,其中一封如果到时候有必要的话,就请师父帮我转交给我的父母吧。虽然没能在机场再跟师父见上一面,但没关系,请师父不用担心。   ------------------------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我了。   陆洋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着漫漫夜空被飞机灯光照亮的云层阴翳,靠着颈枕,心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平静和安宁。   就算老师没有在身边,他也不再慌张恐惧,他能独挡一面,无论前方是如何凶险,他都能从容奔赴。   “我还从来没去过武汉呢,诶,你说那个热干面真的好吃吗?热干面好吃还是炒河粉好吃?”   关珩在一旁说着,看上去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   “你是不是很紧张啊?”陆洋突然问道。   “没有啊,”关珩否认着。   “那为什么从出发开始你说话的音调就这么高啊?”   “你放屁!”   陆洋笑看着他瞪着自己,在夜幕层云间闭上眼眸,短暂地陷入了一段浅浅的睡眠。   在飞机降落在武汉天河机场的时候,林远琛坐的的士也停在了医院门口。   他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去,进入医院,回到了熟悉的九楼,踏进了科室。   值班室的门被推开,林远琛没有开灯,借着虚掩着的门透进来的光亮,走到了桌边,按下按钮,打开了那盏台灯。   柔和的,令人放松的光线照亮着这方桌台。桌上只有一本《小儿心脏外科学》,翻开来的那一页停留在姑息性手术的章节,夹着的两封信在牛皮纸信封上,一封写着给父母和老师,一封写着给老师。   自己都可以过目,林远琛便小心地将两封信件都拿了出来。   陆洋的笔迹清隽有力,棱角分明,带着清逸骄傲的风骨,每一个字都写得端正而郑重。   -------------------   等老师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出发前往武汉了。   如有不测,我希望解剖我的身体能为病毒病理研究出一份力,使用完毕后经过处理,希望能将我的身体捐给医学院用于医学教学。余冥顽愚钝,有负恩师知遇。我不信来生转世,希望如此能报答万一。如果我的亲属不同意,也希望能够尊重我的决定。   医学渺小,医学伟大,我志愿献身医学,我的灵肉都将永远与医学同在。   陆洋   2020.1.23 第82章   空荡荡的城市。   这样的描写,经常会出现在歌词,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然而现在当陆洋亲眼看到真正空无一人的街道,看到这寂静得可怕的光景时,才真正明白“封城”这个词汇是什么意思。   开阔的道路上几乎看不到车辆经过,只有一盏盏路灯点起孤寂的光明绵延在仿佛失去生机的城市里。   红绿灯在这样的道路上都似乎失去了意义。   车内格外的沉默,关珩也同样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没有说话,他的眉头紧皱,平日里经常挂在脸上的那份轻松和随意也都消失了。   一个城市原来真的是会睡着的。   陆洋坐在大巴上,看着车窗外一个接一个路过的街口,没有人影,但开过市中心,成片的明亮夜灯霓虹依然亮着,每一处建筑无一不在展现着这个被称为九省通衢的城市应有的繁华,然而现在这种安静让他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我上次来还是光谷音乐节,”身后的一名护士小声地感慨着,“天呐......”   没有人能想象到和平年代,居然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这样子的地方我只在游戏里见过,”关珩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之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他看了陆洋一眼,“操了,真的是......”   自己说的话真的没错,他们已经抵达战场。   陆洋在下车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武汉的夜空,其实看起来跟在老家,跟在上海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星夜明月,伴随着一阵阵趁着呼吸往鼻腔里钻的冷空气,一样湿冷,一样刺骨。   第一批援鄂医疗队携带着救援的医疗物资在1月25日的凌晨抵达武汉。   深夜草草安顿下后,陆洋躺在酒店的床上,所有灯光都被关闭,窗帘被拉开,只有窗外照进来的光亮,他拿出手机一直看着林远琛回过来的消息。   信件已经拿到,注意防护,注意安全,要更加谨慎小心,好好工作,每天发个消息报个平安。   简短,看上去似乎也没有过多的感情表达,可却让陆洋在黑夜里微微酸软了眼眶,他退出微信的界面,打开通讯录面对着父母的手机号,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太晚了,等明天吧。   把手机插上床头柜的充电线,工作一天后又奔波来到武汉,陆洋疲累得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就这么抱着被子蜷缩着沉沉入睡。   1月25日上午,调研和培训急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为次日的工作对接做着准备。   在陆洋的印象中,似乎只有过两次他需要穿着防护措施去进行手术或者治疗检查的,一次病人是因为梅毒引起的主动脉夹层,还有一次是流感。   但这样程度的防护他也是第一次接触。   洗手衣,手术帽,防护帽,N95口罩,外科口罩,防护服,隔离衣,长鞋套,护目镜,面屏,双层医用手套......   这是最基本的穿戴和装备,而如果需要进行插管或者气切之类的治疗,那还要更多的比如头罩之类的防护。   中间休息的时候,程澄从室内走出来,走到了同样出来透透气的陆洋身边。   两层外科口罩戴到中午,陆洋已经觉得自己快要缺氧晕过去了,那样的防护去进舱工作会有多困难,令他有些难以想象。   程澄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但很快又把烟收了回去。两个人就像是曾经在急诊工作到筋疲力尽时一样,沉默地在医院背风的吸烟区那里站着,没有言语交流。   程澄的电话铃声在这时候响起,也示意陆洋不用回避,陆洋就一直站在一旁听他接着电话。   “没,哪有那么快,明天。”   “我下午要跟他们专家组一起过去,去看看病房和设施。”   “没那么严重,不用怕的。”   “没事。”   说话的语气还像之前那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可陆洋看了一眼他现在的脸庞,凝重的心绪无处躲藏。   挂断电话,程澄说道,“闫怀峥得时刻待命过去公卫中心,颜瑶现在跟老韩一起接管科室,你不用担心上海那边。”   “是颜主任打过来?”   “嗯。”   程澄点了点头,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里,刚才电话里,颜瑶不再掩饰的对他的牵挂和担心,令他忍不住有几分叹息,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稳了稳心情,跟陆洋聊着关于这个疾病的情况。   “这个病不仅仅是在肺部,会引起心脏,脾脏,免疫,消化各处系统的病变,陆洋,这下你要从心脏专科的思维里面跳出来,回到在急诊的状态。”   “我需要你做我的助手,有一些工作还是按照我们在急诊时候的方式来。”   这是这几天来,程澄第一次郑重地跟他谈起后续工作的问题。过去在急诊的那接近两年的日夜,所有的经历和有过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席卷脑海,陆洋点了点头,还未开口,程澄又接着说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要学会跟疑惑共处,陆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不要怀疑自己,不要崩溃。”   程澄说得很认真,陆洋却露出几分不解,正想要问,又听他说道。   “你没有在一线面对过未知病毒,但你要知道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明白吗?”   “...嗯,我明白了。”   1月26日,上海医疗队开始对接武汉金银潭医院两个病区,其中3楼区域收治的都是重症和危重症患者。   陆洋在下车走向医院的路上,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一串自己最熟悉的号码,接电话的是自己的母亲。   “喂,弟啊,怎么样?今天医院忙吗?要小心点诶,我看新闻说上海每天也在增加啊。”   午后的气温似乎多少要回暖了一些,空气里的寒意要比夜里要减少许多,微微的潮湿和水汽将呼吸全部包裹,陆洋听到母亲的声音,心里下意识地沉降了几分,他深吸了口气,才开口回应着听筒里传来的呼唤。   “阿妈啊,我昨晚就到武汉了。”   电话那头一阵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母亲哭了。   有细碎的啜泣声从听筒的孔洞里一点点传来,听着很令人揪心。   “你不用太担心,我们有培训过很多次,要保证零感染的,不用怕。”   “诶你怎么好去啊!你不是说只是在上海值班而已嘛!啊你是神经啊!阿全中国只存你一个医生了吗!你这种小医生能干什么为什么......”   母亲的情绪崩塌,在几句歇斯底里的责骂后,传来了一阵阵呜咽的哭声和父亲在一旁隐约的叹息。   “妈,不用这样怕的,没新闻里面那么可怕的,真的,他们主要是人手不足东西不够而已,哪里有那么恐怖。”   陆洋努力地压抑着自己快要失控的哽咽,一字一句带着用力扯开的笑意,清晰地说着,又想到之前关珩用来安慰家人的话,便照搬着说道。   “我钱包里在老爷宫求的符也有带,而且在上海也上班,在这里也是上班,在哪儿上不一样啊。”   “你搭有带就好,你既然去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听着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陆洋为了让她放心,故意笑了两声,一直重复着“没事,没事”。   本来还想着把自己做的一些以防万一的交代都跟父母说,但听着母亲现在担心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陆洋想了想还是暂时压下。   本来家里人就担忧得不得了,如果还知道自己做了一些安排,留了书信,只怕反应会更大。   抬着头闭上眼睛,他在通话结束后,用尽力气想把眼里的湿润全部憋回去,双层口罩内的水汽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一样将鼻腔和口腔包裹,陆洋踏进医院,将所有心绪全部压下,准备投入工作。   下午,医疗队首批医护人员正式进入金银潭医院病区。   “我叫关珩,是上海医疗队的,”关珩说着一边转过身,让病房里刚刚见面的病人看一眼自己写在白色防护服上的名字,“是这个珩,可以叫我小关,也可以叫我小珩,也可以叫我帅哥。”   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是一位中年女性,带着氧气面罩,虽然虚弱但意识还挺清醒,关珩提高了嗓门大声地跟她说着话,也在仔细地观察着患者对于外界信息的反应。   “接下来,由我们来照顾你,不用害怕,不用担心啊,我们来了好多医生和护士,带了很多药来,”隔着两层橡胶手套,关珩紧紧地牵着患者的手,抬头看了一眼信息,“王大姐,我叫你大姐好不好?”   点头的反应有些迟缓,但关珩依旧紧握着那只有些皱纹的手,耐心地继续着对话,“咱们不要急慢慢来,一关一关来,你要有信心,要相信我,相信我们医生,我们很快就能出院,好不好?”   没有答复,王大姐早已经被病魔折腾得晦暗无光的脸庞渐渐浮现起浓重的绝望,她浑浊的眼睛里在这时候突然涌出一层雾气,在片刻的迟疑之后也没有点头。   关珩双手握着那只有些浮肿的手,声音在层层防护下,音色都有些模糊。   “大姐,你看我一个广东人从上海千里迢迢过来,多不容易对吧?咱们都得有点信心好不好,我虽然是个男护士,可是我很细心,业务很厉害的,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啊,来,咱们点点头,有信心的!”   温柔的语气,带着一点点粤语口音,关珩在这个时候弯下腰,更近一点让病人看清楚自己的眼睛,也伸手轻轻抚开了病人脸侧因为住院多时没怎么打理过的乱发。   女人点头的时候,眼泪也夺眶而出,从她几乎干涸的脸上滑落。   关珩小心地帮她擦去,即使知道病人现在看不到,但还是用力地在口罩下微笑着。   “大爷,刘大爷,我是刚才跟你说话的小关啊,诶诶诶,你手别乱动,接着管子呢。”   “张叔,张叔叔,听得到吗?听得到就抬一下手指,诶好,知道我叫什么就转一下头,对,转一下头。”   ......   “这两个病人对信息的反应还是可以的,”走出病房外,关珩在走廊里,跟正打算巡一遍病区的陆洋和另一位主治医生汇报着,“可是十七床和十九床不太行,都稍微迟钝一点,而且十九床现在氧饱和一直上太不来,反反复复,老人家79岁了,年纪比较大,后续我觉得恶化的可能性很高。”   “我知道了,”陆洋看着手上的记录说着,自己的呼吸声在耳际非常沉重,“还有,这里毕竟是普通病房,也只有几个是中症,还不知道3楼具体什么样子,现在先把这里所有的病人情况摸清,晚上开会做第一次梳理,程哥和几位主任现在在危重症那边,到时候也会过来。”   关珩点了点头,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在陆洋要走去下一个病房的时候,却被突然喊住。   关珩叉着腰,“你看我像不像大白?”   “你有毛病啊,严肃点,我看你像米其林轮胎!”陆洋瞪了他一眼,现在毕竟不是在科室,这些说笑的习惯还是得收起来,但下一秒陆洋隔着几层透明的防护,清晰地看到了关珩眼里的动摇和颤抖,有些担心地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上班!”可能是一句玩笑很好地缓解了一下情绪,关珩很快又恢复了状态,“你赶紧继续吧。”   说完,就转身回到了病房,陆洋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也明白了。   护士是最前沿的战士。   每一位护士都有直接负责的病人,就算是之前的工作接触过生老病死,接触过患者的绝望,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去接触正不断滑向生命的边缘,不停挣扎着的患者,每一刻都带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关珩这样内心强大的人仅仅不到两个小时就需要缓和一下了,陆洋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回到病房内继续忙碌,知道他现在看上去笃定又镇定的模样下,内心可能已经出现的震撼和冲击。   战斗一直不仅仅是在病房,是在一道道贴满警示标语的隔离门内,在人心里同样是一场艰难持久的斗争。   呼吸间的潮湿感越来越重,闷窒已经让陆洋出现轻微的晕眩,但还可以克服,在摸清楚这片病区所有患者的病情之后,他的头脑经过迅速地整理,开始准备今晚的第一次交班。   陆洋在晚间的会议上见到了已经几乎虚脱的程澄。   “危重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峻,医院有一部分设备和条件还需要两到三天内才能陆续满足,但我们既然来了,就拿出决心和态度来。”   “接下来这一两天内每层还有本院的医护人员跟我们进行交接,后续就会由我们全权接管这两个病区。”   “同志们,这肯定会是一场艰苦的奋战,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做好严格的防护措施,坚定信心打赢这场战役。”   领队的教授在发言,程澄坐在后面,靠着椅背半闭着眼睛在抓紧时间休息,今晚医疗队会正式开始在病房值班,各组人员,轮值安排也会全部确认下来。   在短暂的第一班接触之后,2楼所有接手的患者相关情况一条条清楚地罗列出来,陆洋在做完了自己那部分内容的总结汇报之后下来,刚坐到程澄身边,就听到对方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你今晚跟我上3楼,跟着我值夜班。”   3楼是危重症监护病房。   ————————————————————   白色,苍茫的白色。   从来没有在梦境里出现过这样白茫茫的模糊的色彩。   “不行,喉镜下不去。”   “再试一下。”   匆匆闪过的身影,几乎和炽亮的苍白灯光融为一体。仪器尖锐的报警声,脚步在仓惶间重重踩在地板上的震动声,病人出现憺妄症状后的焦躁与挣动,紧急,匆忙,争分夺秒,动魄惊心。   陆洋的身影在闯入视线的那一刻,格外地清晰却又莫名带着一缕透明。   “头罩!头罩!”有人在惊呼着,治疗车推过来,是插管箱和相关的麻醉物品。   “纯氧先打,先打!快点!换人按,换人!看一下,心跳回来没有,心跳回来没有?”   是陆洋的声音。   “还是颤啊,啧,这怎么搞啊。”   “来,换人,我来,等不了麻科杨医生过来了。”   想要看清楚,想要再看清楚一点,可是视线还是模糊不清。   小心,要小心!在病人口鼻正对的时候,大量的气溶胶,大量的病毒会在这时候喷涌而出的!   他想开口可是喉咙疼得几乎撕裂,眼睛也渐渐痛得睁都睁不开了。   混沌,憋屈,痛苦,撕扯,也许有一瞬间他知道这是梦境,意识渐渐清明起来,他奋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就仿佛是被死死粘牢了一样,根本睁不动。   长久的黑暗之后,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一天的陆洋。   在自己的皮带下辗转挣扎,跪在地上都几乎跪不住,满脸的恐惧忿恨又带着悲哀的乞求,而自己完全失控,每一记抽下去的皮带都狠戾又绝情。   “老师,老师......”   “闭嘴!你不准再叫我老师!”   皮革刮破空气带着沉重的力量落在陆洋的身上,从屯到腿,每一记动静都响亮得几乎令人胆寒,他看着陆洋颤抖,看着他身上浮起血痕,看着他绝望地在一声声哀嚎里认错。   可自己不肯停下,握着皮带的手也几乎是冰冷的。   怎么办?   质询会怎么办?   院领导那里怎么办?家属那里怎么办?   老师如果出面会不会给对方把柄?之前这个孩子取得的一切成绩会不会都化为乌有?   怎么办?陆洋怎么办?自己怎么办?   那些困顿,那些几乎让他的暴戾从笼子里冲出来的一连串的挫败和不安,就这样裹在那条黢黑的皮革上,一记接着一记重重地叫嚣在陆洋的身上。   疼痛仿佛是连接着被感知,他在梦里疼得几乎失去呼吸。   梦里的身体在此刻像是装着另一个自己。   想要伸手勒住一次次抽打下的皮带,想要张开双臂将半趴在地上根本撑不起身体的年轻人护在身后,想要赶紧把他扶起来,再小心翼翼地夹着碘伏帮他处理好所有破损的伤处。   “我想好好带他的,想培养他,想让他更出色,可我觉得我其实一直都在生病。”   心理咨询的房间,他第一次在无限的痛苦里,缓缓撕扯开自己纠缠在血肉里的感知和回忆。   “有的时候,我会变成我的父亲,我把我的学生当成了当时的我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该怎么去做一个老师,一个师父。”   “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我既然从这样方式里走到现在,那就说明严厉的确是有用的,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在报复......”   “是我的错,我没办法走出来,我没办法控制,没办法去做一个老师。”   他看到自己闭着眼在回忆,他记得当时在回忆的,都是陆洋一次次被自己批评训斥,被自己教训的画面,年轻的医生隐忍又恭敬,他知道,陆洋除了最后的那一次,其实从来没有过怨言。   小孩子一次次承受着自己的戒尺藤条,在痛楚下一次次说着道歉和保证的话,红着眼眶可又不肯落泪,不愿意表现得脆弱。   “我可以接受主任过去的方式,也愿意像之前一样再跟着主任学习一年。”   是陆洋在回到老家的那次“飞刀”时说过的话。   作为医生,每一个决策,每一次操作都牵系着患者的生命与健康,我可以接受老师严厉的方式,可是......   可是......   后面的话语听不到了,眼前又是一片恍惚刺眼的白,像是冬日走在茫茫雪地里。   “远琛,远琛,远琛?”   呼唤声从远处渐渐靠近,林远琛从环环扣套在一起的层层梦境里,猛地坠落,从无尽的失重感中惊醒着坐起来,喘着粗气,心跳激烈得像是要从嗓子里直接跳出来一般,脸上刺痒,一身都是冷汗。   这里是医院的科室主任办公室,旁边是刚刚叫醒自己的颜瑶。   “师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   “你还好吗?做噩梦了?”颜瑶担忧地问着,她刚从手术上下来,很快还要过去发热那边帮着看两个片子,脸上也有几分疲劳的神色。   “睡瘫了。”   俗称,鬼压床。   林远琛看了看外头已经暗下来的夜色,自己午睡竟然睡了这么久,身体最近的确是负荷运转太久了,身体素质都不是很好了。   “唉,你也要对自己的身体上上心,受过伤也不年轻了,你以为还像在实验室的时候,你跟程澄两天都可以不睡觉的,”颜瑶半责怪地担忧道,“对了,我听副院说,后面你也申请了安排要过去?”   “是,”林远琛点头,双脚也放到地上,还是有点头重脚轻,“主要是现在前面非常缺成熟的ecmo医生,这东西哪里是普通人用得起的,一般医院很多连见都没见过,我会组装懂做手术,也有处理相关并发症的经验,后续应该是会去的。”   “远琛......”   “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林远琛笑着说道,抽了几张面巾纸将额头上的汗擦了擦。   “他们现在应该进去重症了吧。”   “进去了,程澄说只能算是个简易ICU,是临时搭的,供氧也需要扩容改建,还是挺艰难的。”   “你跟程澄通电话了?”   “嗯,他没说太多,说他可怜死了,抽烟都不敢抽。”   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林远琛也知道程澄的性子,如果还行,那他可能更多地还是会聊现场的各种情况。现在对着颜瑶会讲这种玩笑话,说明的确是非常疲惫了。   眉头也忍不住紧蹙了几分。   颜瑶看了看时间,准备起身过去楼下,路过林远琛躺的沙发边时,从地上捡起了一封信。   “你的吗?”   林远琛连忙接过,估计是从自己一直穿着的大衣外套内兜里掉出来的。   “给父母和老师?谁的?你的?”   颜瑶无意地一瞥看到了信件封面上的几个字,随口便问道。林远琛摇了摇头,但也没打算说明,颜瑶便也不多问了。   想想也大概能猜到是谁的。   等人走了以后,林远琛才再次将那封信拿出来。   因为这封信上虽然写着给自己,但也写着给父母,所以他一直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打开,现在在片刻的迟疑后,他还是忍不住选择将信纸抽了出来。   这一封信,要比上一封信长得多。   如果真要说起来,其实更像是一封“遗书”。   想到这两个字,林远琛不由自主地铁青了几分脸色,但还是尽力地压下心中的情绪,平和地阅读着信上的文字。   这封信的字体要比上一封随意一些,少了几分郑重,但也更多了几许小年轻有些别扭又带着亲近真挚的感情。前面大段是对父母的感谢和歉意,话语说得非常含蓄,后续寥寥几句,小孩子也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存款情况。   臭小子,还把自己给的零花钱和导师津贴攒了下来,真行啊。   林远琛无奈地笑了笑。   平日里看着经常跟关珩他们几个小年轻吃吃喝喝的,对手下的小住院医和一起值班的护士也都挺大方,倒没看出来是个能攒钱的。   可是下一段映入眼帘的文字,却在一瞬间让林远琛怔愣住了。   年近不惑,他已经很少这样无法克制地热泪盈眶。   ——————————————————————   老师是我医学道路上的父亲。   之前在白色巨塔这部剧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只当是一句复杂师生关系下的名台词,直到自己亲身经历才明白这句话在现实里的分量。   林远琛医生,是我的老师,更是我从医道路上的父亲、兄长和知己。他明白我所有在医学上的坚持和追求,一直支持我、带领我和帮助我。他一直在用他的言行和信念,教导着我应该做一名怎样的医生。请你们以后无论听到任何流言传闻,都不要怀疑他的为人和对我的恩义。我短暂的医学生涯能够师从于他,是我的荣幸,也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   泪流满面。   同一时刻下,在武汉的寒夜里,眼睁睁无力地看着突发心衰去世的病人被送出病房的陆洋,听着自己憋闷在防护口罩下重重的呼吸,落着不甘的眼泪,并不知道自己从岁月从时光里一直紧紧攥在手掌护着的温热真心和执念,终于编织成了救命的绳索,将自己的老师从漫漫长夜,从无垠深海一点一点往外拖拽着离开了迟迟不肯从生命里剥离出来的深渊与漩涡。 第83章   上海公卫临床中心位于上海金山区漕廊公路。   金山离上海市区很远,江述宁在车上甚至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在某个路口清醒过来的时候,车窗外已经是一副远离城市的光景,田野和远处模糊的群山线条,在某个瞬间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坐高铁。   “好,我知道了,已经收到了,我先看一下片子。”   闫怀峥接电话的声音,让他从半梦半醒间清醒,转过头看着对方依然是严肃的态度正在工作,自己也瞬间紧张着精神迅速集中起来。   没有说话,闫怀峥脸上也看不太出是否有在介意自己刚才的松懈,江述宁还在忐忑着,就听到他开口道。   “你看看这个。”   平板递过来,是刚接到了CT图像和超声心动图。   “这个病人之前做过二尖瓣手术。”   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上病变且有赘生物,做了瓣膜置换。   “去年做过心脏手术。今年元旦后,想来看看在上海工作的儿子,结果母子两个人都得了。”   江述宁看着手上的资料,知道这些图片和文字背后代表的是一个家庭的崩溃,脸色难免有了些沉重。   可在看过病人之前的手术记录和术前术后相关的材料后,他却无意识地皱了眉头。   “我们先去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闫怀峥也许是有同样的想法,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早就酸胀的眼睛,一想到这几天估计都要来回跑,就算是在工作上奔波惯了,也还是觉得有些头疼,“医院那边除了急诊手术之外,我就不过去了,有什么事先让值班医师跟你汇报吧,科室老总不在,让他们都机灵点儿。”   江述宁点点头,在看完病人最新的检查结果后,把东西收好,前方已经快过防护林了。   二月的第一天,作为上海医疗救治专家组一员的闫怀峥,在完成所有预定好的择期手术之后,从医院匆匆奔赴公卫中心。   “闫教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在会议室前的走廊里,江述宁跟在闫怀峥身后,看到迎过来的人,连忙端正了一下表情微微欠身。   “是响,李主任,好久不见了,”闫怀峥跟对方握了握手,但也没有过多的寒暄,“走吧,我们先看看吧。”   “好。等会儿会进行下午的视频会议,我们现在可以过去值班室。”   李主任一边说着一边走在前面带路。   一夜的手术奋战结束,医院派车送过来了之后也没有耽误,闫怀峥带着江述宁立刻投入到了工作里。   值班室内有当值的两位医生—直紧紧地盯着面前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有所有重症以上患者在病房内的监控画面以及各项监测仪器传输过来的数据。   “今天凌晨开始,这个十八床就一直开始出现肺部渗出加重和心衰趋势,我们现在也一直是用药物在做一个维持,但是因为这个病人之前做过手术,所以在一些药物的使用上我们也不敢太大胆。”   闫怀峥坐在会议室里,看着现在屏幕上所有的数据,“今天有做血常规吗?”   “有,在这里。”   一边阅读着,一边在短暂的沉默后,闫怀峥还是皱着眉头做出了决定,“我现在进去一下吧。”   这个病人的情况不是很好。江述宁坐在一边,看着闫怀峥越来越沉重的脸色,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病人的资料。   病人才52岁,可当江述宁踏进病房见到这个女性患者,看到了她满头的黑发间夹杂着的缕缕灰白。   防护服厚重,他的手拿着超声探头时都有些迟钝,欠缺灵敏。   “确诊入院两天内就转成了重症,上了气管插管,患者之前瓣膜术后需要按时服用抗凝药所以她现在的体内凝血机制其实已经混乱了。”闫怀峥看着床旁心超的图像,一边跟江述宁说着,“他们用药有保留是可以理解,但是……”说到一半闫怀峥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刚才在车上时的共识又再度从心头浮了起来。   江述宁望向对方遮掩在防护服下的模糊面容,大概也知道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语。   把心脏的瓣膜置换成人工机械瓣膜的话,为了防止在“泵水口”工作时形成血栓,患者需要一直服用抗凝药,固定每段时间都要去医院测一测凝血情况,过少效果不好,过量则会出现内出血的风险,所以需要严格把握。   这个病人如果在自己科室做手术的话,是完全可以做小切口或是胸腔镜下的瓣膜修复成形,后续也不需要终身服药。   闫怀峥在旁边交代着护士调整用药的方案,江述宁听着患者每一次通过机器管道的辅助才能完成的绵长费力的呼吸,看着她两鬓干枯的像是渐渐失去生命力的头发,心里不是滋味。   简单地在自己的房间安顿下来后,下午的视频会诊会议开始了。   以呼吸科,传染科,重症医学科为主的上海顶尖医疗力量聚集在了这里,上海公卫临床中心收治着感染新冠肺炎的成年人。   “所以这个患者我们主要还是先控制好血压,然后慢慢谋求稳定,争取脱机。”   “好,可以,下一个18床。”   “18床病人还是那个最棘手的抗药性的问题……”一个一个床位的病人慢慢梳理整理,确认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江述宁坐在后排的位置上,看着前面坐在第一排正在跟其他教授讨论着情况的闫怀峥,视线又缓缓移到了自己面前的平板上。   刚才那个患者的确非常可惜。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讨论这个病例的时候,闫怀峥发言时的脸色也非常冷峻。   饭点在不停地讨论中到来,但休息的时间短暂,所有人便一起在会议室里,吃着食堂送过来的盒饭解决。闫怀峥已经快二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但他的精神依旧饱满,盯着平板上接收到的隔离病房内的消息一直在思考。   这让江述宁久违的突然再次回忆起了很久之前,自己从吴航听来的一些碎片话语。   带教的老师都很工作狂的,我得努力才能跟上他们的节奏。   最近可能是真的太忙,他已经很少回忆到吴航了。   “本来那个患者做一个二尖瓣成形,瓣环腱索处理起来不会很难的,我看了一下她之前就诊的医院,按照水平来说,是可以做的。”闫怀峥吃着饭盒里的饭菜,突然停下了筷子,江述宁的思绪也因为他的话语中断,抬起头又听他继续说道。   “有些时候看到这种事情真的是觉得很荒谬。”   背后也许有对不起这个职业,有罔顾患者,有上不了台面去讲的私心与交易,江述宁看着他虽然保持着平静,但眼里闪过的森冷和一丝转瞬即逝的愤怒还是非常清晰的。   他不是没见过这种事,也不曾想去招惹或是插手,但到这个地步,他认为太难看了。   “患者如果后续一直恶化下去,有很多治疗也许也很难去尝试。”   “是的,”闫怀峥拿过放在一旁的面巾纸,也抽了一张递给江述宁,“到时候上ecmo风险更大,万一有脏器应激性出血,万一有其他突发情况,她回来的可能性就小了。”   江述宁双手接过纸巾时,内心也正沉重着,却在这时候看到了闫怀峥的盒子里好多菜都只是夹了一点,被挑拣翻过,不像是吃不下,留的都是香菇胡萝卜青椒之类的蔬菜和炒了蒜的东西,更像是有些挑食。   以前也不是没一起吃过饭,但今天的确是有些不—样。   闫怀峥似乎也反应过来他的目光,意识到在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的工作下,没注意隐藏好自己不太愿意被别人知道坏习惯,一时也有些尴尬。   “还是自己医院的东西吃着习惯,也可能是我太累了没什么胃口,等会晚交班会结束,我回去房间睡一会儿吧。”   基本上所有聚集到公卫来的医生护士,除了急事之外都不会返回市里的,所以每位医务人员在这里都有休息的宿舍,下了班次,回去倒头就睡,睡醒了就过来继续上班。   自从上次纪桐的父亲出院之后,总是隐约有一道很薄的透明玻璃墙竖在两个人之间,像是在雨中前行的车辆挂着一缕缕雨丝的车窗,又像是浴室铺满雾气的推拉门。   吴航的确是我亲自带的学生,之前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所以对你提起的时候有所保留,毕竟......   我明白。   当时的对话戛然而止,但多少还是留下了很多压在心头不知道该不该说,或是该不该问的话语。   可有些东西还是明显有了些许的变化。就像是突然在回过头看的时候,发现了跟现在的人在过去的时光里有一个遥远的却无法忽略的连结,这种感觉还是多少有些奇妙。   闫怀峥像是觉得自己这样挑食的行为有些尴尬,所以干咳了两声之后,有些突兀地问了一句。   “纪桐有再联系你吗?”   “嗯,几天前有在微信上跟我说,她父亲恢复得很好,可以下楼遛遛狗,现在疫情闷在家里也在坚持做些锻炼,整个人气色都好了很多。”   江述宁低下头也没再看他,但问题还是回答得很认真的。   “那就好。”   闫怀峥想到那个看上去文静的女孩子,一直以来可能是也能感受到吴航的压力,所以对自己也有些意见,但在离开医院的时候还是说了一句“谢谢闫老师”,讲这句话时也露出了几分放下的表情。心里仍然免不了遗憾和黯然。   只有师门的几个人知道,吴航出事前跟自己争吵过负气而去,这是他最无法放过自己的,也是一直折磨着他也许会成为他一辈子阴影的事情。   闫怀峥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江述宁,也同样微微低下了头,久久没有再言语。   晚间,在A3重症病房隔离会议室的医生再次打来电话,那位做过二尖瓣手术的患者,血压又出现了些不稳定的情况。   “再推去甲肾上腺素1毫克,你给她稀释20毫升。"   闫怀峥对着话筒说着,眼睛一边盯着另一个显示屏上显示着的其中一行数值波动,不敢松懈。   “还是不乐观啊。”   “这个病人她现在这样子,我们大剂量的药下去其实也不是长久的一个方式......”   “她心功能太差了。”   讨论声不停,江述宁也一直都在关注着那巨大屏幕上小小的一个方格里,病房内现在的胶着情况。   接近十一点,患者的生命体征才算慢慢稳定下来。   “我今晚在这里,有什么事随时打过来。辛苦了,郑教授,辛苦了。”   闫怀峥在关闭话筒前又最后叮嘱了一句。   旁边的几位教授一听,都不太赞同。   “你不是昨晚刚从医院做完手术就直接过来了?还是先上去休息吧,这里刘教授值班,有人在的。”   “对啊,你先去休息吧,有什么再打电话,人不能垮掉的。”   没关系,”闫怀峥面对着业内这些自己来说都要叫一声前辈的教授们摆了摆手,“这两个小时比较危险,后面要是好些,我就上去睡会儿。”   虽然在一众已经五六十岁的专家里面,闫怀峥无论是年纪还是模样还相当年轻,但决定事情时的霸气和魄力还是完全没有丝毫逊色。   等到会议室里只剩几位值班医生,闫怀峥端着茶杯浅浅呷了一口,视线没有离开屏幕但是慢慢走到了江述宁身边。   “述宁,你先回去休息吧。”   “不用的闫老师,您还在这里,要是需要进去或是紧急情况我在这里,您也多个助手。”   “没关系的,你先去休息,”闫怀峥摇头,“你也工作很久了,如果这个患者晚间挺过去的话,明天一早你过来工作之后,也要把他的情况详细记录下来,到时候跟我汇报的,现在先回去睡—会儿吧。"   自己也的确是有些困倦,江述宁本来已经打算强打着精神坚持了,现在让他去收拾睡觉,他也有些犹豫,但在跟闫怀峥目光相触时,看到对方坚定的眼神,他也不再推拒,拿着外套就回到了自己那个单间。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单人床,书桌,衣柜,衣架和干净的卫生间,他要草草洗了个澡就往床上一躺。   长时间连续工作让全身的神经都仿佛在隐隐作痛,疲惫一瞬间就奔涌着冲向他的脑门,还来不及对今天的内容稍稍整理,也来不及再去想其他的事,他的意识就这样直接坠入了黑暗里,昏睡了过去。   而闫怀峥在星夜里依然站在明亮的会议室内,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数字,看着监护室里病人的情况,在每一次护士进去时,草草几笔记录下每—个报过来的信息,然后陷入长时间沉默的思考。   在接起颜瑶电话的上一秒他还在思索着下—步的激素用药。   “什么事说。”   “重症监护9床,苏教授紧急做的搭桥今晚做了二次手术,血肌酊升高,另外......”   “数据先过来。”   闫怀峥的声音严肃也平稳,嘴上说着,手里也拿过平板等着接收信息,同一时间,平板的微信上也传来了里面隔离会议室内的值班医师打来的语音通话。   估计是刚才想打自己的手机,但是颜瑶正在跟自己通话,所以没打通。   闫怀峥手指迅速点到接起,挂上耳机点了下关闭话筒。   颜瑶的消息发来,他打开检查结果,已经出现低心排的征兆,一边看着另一个人的化验单,耳朵里也一边听着值班医生的汇报,短短几秒之后就开口对电话里回道,“跟家属谈,上CRRT(肾脏替代治疗)。”“现在会不会......”   “这个窗口很短的,符合指征了就不能等负荷太大再反应了,为了预后要尽快。”   说完后他关闭了跟颜瑶对话的话筒,根据刚才听到的报告又开了另一边通话,下了眼前病房的医嘱。   “升压药再推一支,一样的配,氧流量调到90。”   “好的,明白。”   对方应答后就挂断了电话。   闫怀峥盯着显示屏看着操作,也打开了颜瑶的通话。“你按我说的跟家属谈话,另外吠塞米先按现在的量加一倍。”   “知道了。”   思绪全部被收了回来,又立刻被病房里的病人牵动着。   整整一夜,他都紧绷着精神盯着病房和体征监控。   日出的时候闫怀峥靠在会议室略微有些硬的靠背椅上,盖着自己从家里穿过来的那件厚厚的羽绒服,捂着眼睛叹了口气,迷糊间便在会议室凑和着睡了过去。   而在八百多公里外武汉金银潭医院的危重病房里,这个顽固的疾病再一次拖着脆弱的患者站到了生与死的边缘。   陆洋的全身都几乎湿透,防护服内是又冷又潮,他被寒意逼得几乎失去力气,可浑身上下又像是在炎炎夏日里般的不停冒着汗。   冷热交替,像是酷刑。   他一直在颤抖,然而双手依然保持着很高的稳定度,可患者的血管几乎干瘪塌陷。   “可拉明和洛贝林各三支,立刻准备静推。”   他的头脑努力地保持着清醒,口罩内潮湿得估计已经完全可以挤出水来,湿哒哒地糊在他的口鼻上,让他几近窒息,护目镜内都是水汽,他的眼镜就好像只有双侧两边角落没被氤氲,稍稍清晰一些能看到东西。   “快点快点,快点!”陆洋一边催促着,一边也不望高声安排。   防护物资还是不够充裕,护士的用品必须有足够的保证,而医生这边,带组的教授一般除了大查房和紧急状况还是要控制进入病房的次数。   陆洋的工作时长已经有些超标了,在这么下去防护的效果也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弱,但现在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几乎是扯着干涸地嗓子嘶喊。   “赶紧联系程哥!看他那边病房处理好了没有,问他这里这个病人要怎么办?我们已经按了快十分钟了,骤停好几次!”   “好的好的,明白!”   “还是测不到血压吗?看一下,赶快看一下,接着按不要停下来!”   “......还是不行啊,瞳孔的反应都迟缓了。”   “阿托品一支,异丙肾一支,快点!”   话语紧急,一点空隙都没有留,这个空间的每一寸空气都似乎会在肺里焦灼,每一次缓缓呼出时又牵带着一阵阵隐约的抽痛,光是呼吸仿佛都费尽力气。   旁边的人声是护士正在跟总值班室联系,但落在陆洋耳朵里的时候却伴随着闷窒感失控带来的阵阵耳鸣。   上午。   他在交班的时候跟关珞一起出舱,小心地脱下一层层防护,伴随着一次次的消毒,在老师们的监督下完成所有步骤,检查过流程,才让他们穿越过道道闸门,按照规划好的动线走到休息区。   刚才那个病人还是没撑过来。   而他站在一旁,几乎脱力,只能呆呆地看着橘色的布袋将人裹住,拉链拉上后被推了出去,床位清空消毒,准备迎接下一个被转过来的患者。   陆洋扒着水池的边沿,一阵接一阵完全无法克制地干呕着,五脏六腑都仿佛痉挛,眼泪和口水在每一次上涌的呕吐欲里,伴随着啰的一声完全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缓和了好久才渐渐恢复一点力气。   “人都快憋死了吧,啧,真的很难受。”   关珩比他强一些,稍稍呼吸过新鲜空气,猛地灌下好几口水,坐着喘了一会儿气后就好很多了,他抽了几张纸给陆洋,又扶着陆洋出来。   每次进去工作都是长时间的缺水,饥饿,紧绷和疲累,陆洋咬紧了牙关,不停地加深着必须尽快习惯的心理暗示。   休息室里已经摆好了饭菜和汤水,可是摸上去都已经只有温温的触感了。陆洋轻轻推了推盒饭不想吃,从一旁爱心人士捐赠的箱子里,拿出了一碗鲜虾鱼板的泡面。   “烧点热水吧,我泡个面。”   “有饭菜吃什么泡面啊?一点营养也没有。”关珩把被他推开的饭菜又拿回了他的面前,“我问问他们哪里可以热一下的。”   “别了,不要了,我想喝点热的面汤可能会舒服—点,”陆洋苍白着脸色摇头,心里自嘲着这身体素质当真也有些拖后腿了,“你在里面不是一直嚷着说饿,你吃两份吧。”   “我又不是猪,”关珩瞪了他一眼,把他的那份饭拿过来,但还是担忧地问道,“你等会饿怎么办?”   “我酒店的炳烧杯里还放了点米,等会回去还有粥可以吃。“   “你也是够奇葩的,还拿保鲜袋装袋米放箱子里带过来,”关珩一边嘟嚷着一边把两份饭菜的盖子一起打开,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沉重的脸色,   “诶,你说这个病真的很奇怪,今天走的这位,本来在二楼也只能算是轻症,明明都有好转的趋势了一夜之间就危重了,唉,世事无常。”   是的,非常奇怪。   陆洋的心里也在想着。   这个病的机制,走向,所有的分析都像是蒙在一片迷雾里,他从来没有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   程澄大概也是一样的困惑。   陆洋看着面前这个已经三天没有刮过胡子,有些邋遢潦草,盖着两层军大衣躺在躺椅上的年长医生,知道他没有睡,便在一旁自顾自坐下。   现在的程澄已经看得出来是个年过四十的医生了。   陆洋刚下夜班,等会儿会有班车过来,送午班的同事来,也将他们这批疲惫不堪的人载回酒店休息。今晚还是夜班,陆洋知道自己的确需要睡眠。   在微信里跟林远琛报完平安之后,也接到了对方身体休养得不错的信息和肯定的答复一林远琛会跟着后续的援鄂医疗队来到武汉。   批量的笔记和文档传过来,是林远琛自己关于ecmo技术实操和使用过程中相关并发症处理的心得整理和总结。   “我想不通。”   陆洋正点着接收文件的时候,听到旁边的人突然开口被吓一跳,转过视线看向突然坐起来的程澄,才发现对方的脸上是有些夸张的憔悴,双目通红得吓人。   “我想不明白。”   程澄的声音也因为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和精力透支而完全沙哑。   正要说下去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文件传输全都中断,陆洋抬起头有些歉意地看向程澄,对方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接,陆洋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姓名。   “喂,吴乐。”   “师兄,你们现在还好吗?”“还行啊,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科室里怎么了吗?”声音听着虽然没有明显的哭腔,但平日的相处下来,陆洋几乎都能想象出来小姑娘现在咬着牙隐忍着说话的模样。   “没事,你慢慢说。”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她听到了吴乐努力地保持着冷静却寸寸都透露着心碎的声音。   “师兄,我妈妈两天前确诊了。”   “但从昨晚开始,我爸和我都联系不上她了。” 第84章   医院外的世界,被新闻、传闻,被各种讨论铺满,而医院内,每天的线条要更简单一些,却也更紧绷,更紧张。   这样的日子在陆洋眼里,于某个瞬间就恍惚像是已经过了很久一样。   从酒店里提来的焖烧壶里是自己睡觉前放进去的白米和开水,闷了一晚上,变成了有点像稀饭又有点像粥的绵绵烂烂的口感。   进入红区前不能喝太多水也不能吃太多,毕竟接下来几个小时都不能上厕所。而这种东西容易消化,又能舒缓肠胃又是陆洋从小到大吃惯了的早餐,一定程度上也能令他平静下心情。   班次做了调整,程澄让他跟着上早班。   林远琛早上发了消息来,已经确定了他会跟着下一批医疗队前往武汉。   ECMO技术不是只要一个成熟的医生就够的,需要一个成熟的完备的团队。   一点点酱油滴在上面搅和一下,食物在这段时间里仿佛只剩下咸味,甚至失去了味道的意义,只是维持体力的补充,他一口口地吞着,一边听着交班。   昨晚又走了三个人。   呼吸窘迫,心衰,多器官衰竭。   抢救记录上所有的医嘱处置都被拿出来讨论分析,病例对比,总结反思,确定下一步的调整。   “这是6床昨晚之前最后一次肺部CT的情况。”   “你们看这种毛毛的这种显示......”   “我们现在要知道的是肺部病变之后具体他的机制,他是发生一个怎样的......”   头脑昏涨。   昨天,他联系了一通能联系到的人,都没有问到吴乐妈妈的消息。   “可能没在咱们接管的医院吧,我昨天也问了嘉嘉,说不定是在其他定点医院里。”   “嘉嘉?”陆洋有些疑惑的,望着跟自己说话的关珩,“谁?”   “许嘉嘉啊,呼吸内科那个,跟你相过亲的,她跟着他们导师过来了在三院。”关珩吃着面,一边也用汤勺伸进陆洋的焖烧壶里擓了一勺烂烂的粥。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是见过一面,哪来的相亲。”   关珩挑了挑眉,但随即脸上也还是不免露出担心。   “怎么会联系不上呢,啧。”   在这里住院的老人,其实也有一些是长时间跟家人子女失联的,他们也都会尽力地帮着联系。   “现在床位还是紧张,会不会......”   会不会还没有住院治疗。   关珩看着他凝重的脸色,目光也跟着沉了下来。   “吴乐说的确诊,是所有指标都阳了还是暂时还......对了,我问问她有报告吗?”   各个医院都在扩充床位,还有新建起来的火神山医院,但依然有很多高度疑似或是轻症,暂时还没办法被接受住院治疗。   陆洋有些心烦意乱,甚至连会议的内容都听不太进脑子。   旁边有护士小心翼翼地从会议室后门进来,走到关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关珩转过身跟小姑娘相视一眼,就起身出去了。   “人手不够吗?还是什么情况?”   走在金银潭医院弧形的狭长走廊上,关珩有些奇怪地问道,面对护理组传达过来的让自己突然进入病房的消息有些不解。   “三楼有投诉,说要换个男护士。”   什么?   快速地准备,在缓冲区穿好所有防护物品,关珩进入病房。   看着站在门口,就算在层层遮挡下都看得出来有些沮丧的小护士,路过的时候也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没事没事。”   关珩走到床位边上,看着病床上躺着的老大爷,对方紧闭着双眼,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着什么。   孙大爷是北方人,是武汉有名的高中老教师了,爱人一年多前走了,独女和女婿在疫情开始暴发的那段时间里都病重去世,只留下他自己一个人。老人现在也是重症病人,每天都需要不间断供氧,一直戴着氧气面罩,虽然意识清醒,但是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坐一会儿就会气喘吁吁,需要人搀扶。   关珩没有急,走过去握着老人的手,耐心地开口道。   “怎么了大爷,哪儿不舒服呀?还是咱们小杨扎针弄疼您了啊,小杨年纪还小,小年轻嘛总需要多历练一些,来,给我瞧瞧您的手。”   仔细检查了一下患者身上所有的输液通路,都没有问题,现在监测的情况也都还可以。   但孙大爷脸上依然郁郁,不肯说话。   “大爷,是想出院了吧?哎呀,您的情况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好了,我们在坚持一段时间,慢慢好起来了就能转去2楼,那不久就能出院了。”   老年人失去亲人的绝望和孤独是需要疏导的,很多时候病人出现烦躁和情绪失控都是因为心理上的动摇,关珩转身跟站在一边的小护士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外面休息会儿。   看到女孩子走了,孙大爷才摇了摇头,有些愧疚又有些痛苦地开口道,“...我弄到身上了......之前这里都是个小伙子,那是个小姑娘,我......”   一双眼睛里的眼泪浑浊,又带着身陷沉疴里强烈的挣扎和痛恨,看向病房一直没有打开过的窗户,眼底都是黯淡的灰败。   “那是护士啊,什么小姑娘小伙子的,都一样的。这些过来的小年轻可是上海最好的几家医院里专业上很出色的护士。人家小杨前年才本科毕业,您看您还老教师呢,湖北不也有一位以前上过纪录片的,很有名的男的产科李大夫,人家那么多找他的孕妇都不在意这个呢,”关珩用着学得有些四不像的北方口音,轻轻握着他两只手,用着哄孩子一样的语气,“那我来帮您清理一下,做个暖和的擦浴,再给您换个衣服。”   “......嗯,麻烦你了。”   “嗐,哪里的话,”但关珩还是轻轻用纱布帮老人擦着脸上的眼泪,“不过咱们让小杨进来帮忙好不好,您看啊,我们医疗队里那么多小姑娘都是大年夜抛下家人勇敢地过来的,昨天她在加班的时候还跟我们同事说会好好照顾您的,要是知道您因为人家是女孩子就不让人护理了,人家多难过呀对不对?”   孙大爷闭着眼睛,呼吸都透露着颤抖,过了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流着眼泪说道。   “我......”   “......因为我女儿也就比她大两岁,也就比她大两岁......”   还是心理上崩溃的问题。   关珩安慰了老人很久,才走到门口招呼小护士一起进去。   被褥下,老人的护理垫已经脏污,裤子上也都是秽物,应该是失禁的情况,这也显示着老人的消化系统已经不是很好了。   小杨也是个机灵的姑娘,在门口大概听到了一些,只在一旁安静地搭着手,主要还是由关珩来处理。   “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要及时跟我说哦。”关珩的动作轻柔到位,非常细致地帮老人腿间擦拭干净,将脏了的衣物和垫子全部撤走,然后用浸过热水的浴巾开始帮老人床上擦浴。   毕竟要考虑到病人本就脆弱的情绪,所以关珩擦浴的操作更加精神集中,精准把握着用力的程度,迅速敏捷,避免过多的翻动和暴露。   “好受一点没有,大爷,”关珩一边帮老人擦着手肘,一边也避免老人向悲观的情绪转移更多的注意,一直跟他聊着天,“这样热热的,身体的血液循环也能好一些,来,我看看指甲,还不长嘛,那就先不剪,给您多擦擦。”   被褥也都换了,做完之后,关珩将所有换下来的脏衣服和裹着秽物的垫子拿出去时,小杨在一旁鼓起勇气,微微弯下腰看着老人。   “孙爸爸,再给您泡泡脚好不好,天太冷了,您手脚都太凉了,泡泡脚更舒服一点,您也好睡一会儿,精神会好些的。”   “好不好,孙爸爸?”   老人躺在床上一直都在无声地流着眼泪,脸上皱纹的道道沟壑都被一行行止不住的热泪浸润着。   关珩进来的时候看到小杨端着热水盆放在床尾预警上,小心地弯曲着老人的双腿,卷起新换裤子的裤脚,然后轻轻地捧着他的双足放进热水里,然后细心地搓洗着。   他没有说什么,继续过去帮忙。   “老人呐,有的时候就跟小孩子一样,估计是看着我想到女儿就觉得难受。”   出来的时候,小杨都忍不住跟关珩感叹。   “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怕是半夜里就漏在身上了一直不说,想等早上唐老师护理查房的时候换倒班的谭师兄给他弄。”   陆洋这个时候也已经进入病房,过来关心了一句,“没事吧?”   “没,”关珩喘着气摇了摇头,他身上穿在最里面的秋衣已经一层汗了,本来这样的护理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重活,但现在工作的时候拖着这身臃肿的衣服,加上闷窒的呼吸,的确是很容易消耗体力,“躺在床上失禁需要人护理,觉得没有尊严没有期盼,至亲都离开了,也没有动力,老年人嘛,是要一直做他的思想工作,唉,惨呐。你呢?会上后来有说什么其他的吗?”   陆洋看着他,在面屏护目镜下的双眼透露着一丝阴翳和沉重。   “会上说要尽量动员家属取得他们的同意,要做尸检。”   这些位于病区3楼的危重病人里,能联系上的那些家属,他们无法亲自看到病人的情况。偶尔好转,能接上一通语音,或是一通视频。其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手机屏幕前焦急地等待着联系的医生或是护士发过去一点文字,描述一下这几日的治疗情况。   而逝去的那些人,他们始终都没办法让家属见到一面。生命只留下微信聊天记录里白底黑字的描绘,然后便是几天后殡仪馆打来请亲属前往领走骨灰的通知。   “很有难度的,”程澄说着,他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抓了抓自己已经凌乱的头发,“这个的难度不比劝人家捐器官容易,家人都见不上看不到,加上传统观念,很有难度的。”   下巴上青灰色的一层细密胡渣有些隐约,估计是今天早上的打理也没有太仔细。   他的脸上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深重的疑惑和困顿。   “但是的确必须要做。”   “你看,他肺部肺泡结构的改变,他具体被影响的深度,病变过程这些详细关键的信息,照不出来也不是这些有创检查就能搞明白的。”   “我们根本看不到。”   看不到,所以是闭着眼睛在战斗。   陆洋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坐着,想着程澄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内心却倍感煎熬。   身后的重症监护室里是一位年近70的女性,姓蔡,陆洋刚刚才联系过她的儿子。   蔡阿姨的身体一直虚弱,在前年确诊了子宫内膜癌,跟他自己的母亲一样做了手术,可是结果不是很好,后来又有了盆腔扩散便进行了二次手术。   儿子在工作之余也跑快车作为副业,之前本以为自己都没有症状,家人应该都没事,可是母亲却在半个月前出现了高烧。   患者现在靠着气管插管艰难地完成着每一次的呼吸,今天是用大量激素冲击治疗的第二天。   “我有的时候很后悔为什么要带她去做手术。”   身为人子,听到母亲今天的情况有所好转的时候,男人在电话那头终于绷不住崩溃了,这是最近他第一次接到好消息。   “其实后面我们复查的时候,医生也有给我们另外的方案,在家里喝药吃药,去做放疗。”   “我觉得起码这样她后面身体不会差成那样,她做完手术之后,就不太能下床了,整个人都虚弱了很多。”   “谢谢你,谢谢你,医生,谢谢你。”   带去好消息的时候,家属是这样的反馈,而如果是要去跟逝者家属商量能否接受捐遗体进行医学解剖会是怎样,陆洋都不太能够想象,甚至连开口都觉得艰难。   “陆医生,陆医生!二楼七号床!七号床不对劲了!快!”   来不及多想,还没有彻底缓解的缺氧也顾不上了,新的一轮的抢救任务已经开始。   患者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像是溺水的人一样不断挣动,手在拉扯管子,痛苦异常。   突然急剧恶化的病情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麻醉科的姜医生赶到,针尖刺入皮下,患者就突然暴起更激烈的挣扎。   患者是一名青壮年男性,力量不小,在神志不清下本能地反抗力道更大,很难控制,陆洋一直尽力地按着,看着患者依然不配合吸入式麻醉,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着。   “束缚带呢!怎么拿个束缚带这么久!”   迫不得已,患者的四肢暂时需要被固定。   病房内通话已经接通,连接着总控会议室里值班的各位教授和专家。   血氧现在掉得特别厉害,只有75了,插管之后回升缓慢,病人血压也波动明显,站不住一直在掉。   “肾上腺素再给2毫克静推,阿托品再加一支。”   “现在血压多少啦现在?”   耳边一项项信息的询问和回答在此刻都在陆洋的耳边被虚化,心率,脉压和其他各项刚接上的有创监测所有数值都在眼前模糊成了红绿一片。   脑海在不停地运转,试图一项项排除不可能的选项。   一片潮湿下的视线都有些混乱,身上都是粘稠与笨重的感觉,握着长针的手腕第一次有了明显的颤抖。   患者突发心脏骤停。   还来不及分析具体的病情,推断引起恶化的原因,做出更加有针对性的措施,患者的心电监护就想起了警报。   心外按压。   十指叠扣着,按在病人袒露的胸尐膛上,陆洋的目光透过一次次伴随着呼吸铺开雾气的护目镜,死死地盯着屏幕,不停地做着抢救。   汗水已经湿透了洗手衣,湿冷闷热交杂在身上,他快要失去知觉。   “换人!继续!赶紧继续!”   “来,再换人!”   一管管药剂不断推入静脉通路内。   “还没回来吗?还没回来吗?”   “瞳孔还是散了。”   “再按!再按!”   抢救还在继续,即使在场的和在另一端会议室里的人看着现在的情况,心里都已经有数,但抢救依然没有停下。   手臂酸痛脱力,连带着肩颈都能感觉到疼痛,脸上留下来浸入最内层口罩里的已经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汗水,还是每一次呼吸间的潮气,陆洋在这一刻甚至恍惚有一种错觉,窒息的,濒临死亡的人是自己。   午后2点17分,七床患者离世,医院联系到了他年迈的父亲。   每一次脱下一层防护物品,便是一阵不敢松懈的消毒,陆洋坐在休息室里,连拿起桌上水杯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还没确定急剧恶化的原因,患者就变成了逝者。   陆洋刚才就站在床边,看着护士夹着棉球塞入他的口鼻和耳道里,然后将所有创口缝合,穿好衣服,白布一裹抬进袋子里,放在推车上送出去。   床位立刻擦拭、消毒和照射,所有用过的东西全部装袋运出。   一个活生生的人,离去得那么轻易,那么悲壮又如此渺小,孤独,凄凉。   管床医生犹豫了一下再次拨通家属的电话,想要谈一谈遗体捐献的事情,不到三分钟通话结束,从家属歇斯底里的音量和对方医生的脸色上也能猜到结果。   陆洋在这个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停留在了林远琛的微信对话界面。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出电话。   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有老师可以依靠的,他必须要成为独立的成熟的医生,就像在急诊工作的时候一样。   一年的成长之后,他不能比那个时候差,也不能比那个时候软弱。   陆洋紧紧攥着手机,仰头看着苍白的天花板许久,才渐渐压抑下内心悄然走到悬崖边的崩塌。   ————————————————   吴乐的电话是在第二天一早打来的。   她已经联系上了母亲,之前母亲一直居家隔离,在小区门口晕倒被送到医院,又被转到了另一家医院,手机停电一直关机,现在情况好转一些,在照顾她的护士的帮助下,终于有了联系。   可是她妈妈的情况还是不太好,已经上了鼻导管辅助吸氧,人也没什么精神。   “不过好歹找到啦,”难得有这么一个好事,陆洋最近一直低沉的脸上也多少有了点明亮的色彩。   关珩今天却格外沉默。   “昨晚,王姐走了,就是我接手的第一个病人,那个大姐。”   “她本来都好转了,还能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愿不愿留在武汉给她做女婿,昨天晚上,突然就走了。她女儿问,为什么会突然恶化,没有人能够明确的回答她。”   面前是大桶的香辣牛肉面,关珩不太能吃辣,一般是不会选择辣口味的,但他现在一直在猛吃,辣得受不了的时候,就灌两口矿泉水。   “我下夜班太饿了,你帮我再去拿一桶。”   陆洋有些担忧地望向他。   “去拿吧,我真的很饿。”   可在陆洋站起身时,他听到关珩低低地压抑着不甘的叹息。   病床是生死间拉锯的边界,他这声叹气像是对无能无力的歉疚和自责,令陆洋感同身受。   晚间,蔡阿姨的心率,血压和脉搏开始断崖般地下降。   程澄换了防护服,进入了重症监护室,一边做着急救措施,一边透过监控跟会议室里坐在前面的专家们交流着情况。   “这个患者本来就不好,她本身基础疾病多的情况下又做过两次大手术,这样患者那一旦有什么问题,她体内整个系统是崩溃的。”   “诶,程主任,你看她现在超声能定位到......”   “现在肯定来不及搞这个了,程主任,你看一下要不先把去甲给她提到20ml看看......”   争论着,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无尽地拉长。急切,激动,焦虑,紧张,所有紧绷的词汇在这一刻都不算夸张。   陆洋没有随着晚间交班的同事回去酒店,而是打算在这里跟着程澄等大夜班同事到了,进去之后一切顺利交接,再跟班车回去。   他在医生休息室里盖着程澄的那两件军大衣睡了一会儿,疲累得连梦都不曾做一个。   醒来后,迎接他的是蔡阿姨走了的信息。   脑袋“嗡”的一声,像是之前熬夜之后早起时,被人用棍子敲了一棒一样的闷痛。   陆洋匆匆忙忙披上白大褂,开了水龙头,随便洗了把脸,就走进了隔壁办公室。   程澄开着窗,吹着一阵阵寒夜里湿冷入骨的风,胜过烟草带来的辛辣与清醒。   陆洋低着头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程澄也一直没有说话。大概过了几分钟后,他才开口。   “我在急诊重症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速度,病人就像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你以为我就见过啊?”   程澄反问了一句,捏了捏自己紧皱的眉间,又继续说道。   “刚才跟她家属说了,但还没谈,你现在联系她家属,跟她家属谈谈吧,委婉一点。”   用的是统一分发的手机,这个号码也许现在蔡阿姨的亲人们再也不愿意接听了。   但电话在长时间的等待后还被接起了,陆洋打开了免提。   委婉。   这样的事在说清来意时就不可能是委婉的。   蔡阿姨的儿子在沉痛中安静了很久,他没有挂断电话,也没有骂人或是抗拒,像是在思考又想是在犹豫。   “对不起啊,陆医生,我还是想拒绝。”   “我不懂什么医学的东西,但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救人,可是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对方的呼吸声因为悲痛而异常沉重。   “如果您跟我有一样的经历,看着自己的母亲做完手术之后煎熬的样子,您也许就能理解我了。”   “希望你们联系别的家属试试吧,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她已经受过太多手术的苦了,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不想,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想她走之后还遭受手术刀......请让她安息吧。”   就算是抗拒,对方的态度和语气都始终客气,保持着良好的修养。   劝说了一会儿没有松动的痕迹,通话便结束了。   她已经受了太多手术的苦了。   放下电话,久久沉默着,连程澄什么时候从办公室里出去的,他都没有注意到。   深夜,陆洋坐在回酒店的班车里,每一刻都能感觉到身体内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自己。   手机在这时候闪过了微信消息的提示,林远琛的发来的消息。   我明天飞武汉。   屏幕上的六个字简练干脆,却在一瞬间再一次让陆洋紧紧地握着手机,指节都微微泛白。 第85章   “从这道门出去是一个缓冲区,要做最后一步的检查,再次看我们的防护是否都到位了,”急诊总值的老师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所有需要注意的点,“有不懂一定要及时问,多问多确认,没关系的啊。”   “知道了,”吴乐的声音在臃肿的防护服下有些憋闷,所以便抬起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一旁的何霁明也跟着点头。   发热门诊。   医院里的各个科室都开始了愿意支援的报名,第一次穿防护服的感觉总是新鲜大于别扭,虽然身体变得笨重,但吴乐干劲满满地推开了沉重的通道门,踏进了发热门诊的接诊区域。   何霁明站在她旁边,有些担心地盯着那扇暂时还没被推开急诊大门。   “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有点想上厕所。”   “啧,你不是穿之前什么都去过了吗?也没喝水啊,”吴乐隔着防护镜瞪了他一眼,“你别老是想,就不会觉得自己要上厕所。”   “噢。”   乖乖点了点头,何霁明立刻安静地坐下准备着。现在是深夜,他们刚刚跟白班的同时进行了交班。   “我们先是询问这段时间的旅居史,其实现在过来的很多都是比如去过国外旅行之类会偏多一些,照完CT之后呢,我们另一边会议室的主任老师会进行判断,不是的话,确认完了开了医嘱诊断之后,才能放病人离开。如果疑似,那我们就马上上报,公卫中心的车也在外面等着,随时待命。”   值班的医生组组长是原来内科急诊的副主任医师,详细地做着说明,看着过来支援的两个年轻医生都只能算是小朋友,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是的话,不用慌的啊,我们全套流程很完备的,不用慌的。你看他们电视台过来拍纪录片的人都在这里,都不怕的。”   吴乐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两个同样穿着全套防护服高大的身影正在角落里组装着机器,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急诊科室的医生。   “拍......拍纪录片?”   何霁明的表情就算隔着防护都看得出来有些慌张,上级医生见他这样,连忙解释道。   “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穿成这样,谁都看不出来是谁。”   “噢。”   何霁明看着吴乐明显无语的眼神,也知道自己太紧张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了头。   夜间的病人虽然比白天要少一些,但是每一次发热门诊的大门被推开时,吴乐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头剧烈一颤。   一个接着一个,也渐渐开始忙碌起来。   女孩子24岁刚刚大学毕业,跟许许多多人一样是留在上海打拼的异乡人。   “我1月19号的时候跟领导出过差,高铁有经过武汉,我是23号回来的,最近这两天我总是觉得嗓子疼,然后早上一测体温,有点低烧了。”   吴乐拿过体温计,“来,我们测一下,我看看,37.8,回来之后出现不舒服吗?还是说......”   “回来之后没有不舒服,当时还继续去上班了,为了赚点春节加班费嘛,可是这两天就感觉不太对,”女孩子一边说着情绪也很快激动起来,声音开始颤抖家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房东一开始还要赶我回老家,说怕出事不租了,我求了他好久,我有不舒服也不敢让人知道,我怕......”   还没有开始做更详细的询问,恐惧就已经让人崩溃了。   “我如果真的是的话,我的工作怎么办......我爸妈也没办法过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怎么办......”   “你先别哭先别哭,先别急,还没确定是不是呢,我们还要做很多检查呢,不管怎么样都会有办法的,你先别急。”   吴乐连忙说着安慰的话语,想伸手拍一拍对方的肩膀,可是女孩子刚才进门时表现出来的平静和镇定,也许就是将这些不安和害怕压抑了太久,她突然就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哎呀,你先别哭呀,先别哭啊。”   “我如果是......我该怎么办......”   女孩哭得动静很大,很快值班的护士就赶了过来,何霁明也刚刚送走了一个确认过肺部没有病变的阿姨离开,跟着一起过来了。   “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难......”女孩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得更加大声,“我家里是借钱给我上大学的,刚开始工资少,我工作到现在都没挣到什么钱,上海他妈的什么都贵,我如果还没攒点钱给我父母我就死了,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噢哟,小姑娘,什么就死不死的,不要这么说,”两个护士围着女生在不断地安慰,“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先擦擦,先擦擦。”   惧怕,是人之常情。   在这里每天都会接触几十个出现发热症状带着恐惧和疑惑走进来的人,他们带着口罩,但是满眼都是快要溢出来的惶恐。   “每个人都很难的!”   何霁明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道。声音有些大,把所有的人都震了一下,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女孩子也愣愣地看着他。   “给你接诊的这个女医生,她妈妈就是在武汉的护士,之前加班了特别久,被感染了居家隔离很长一段时间还联系不上,我们医院很多人都在帮着问,这两天才知道已经住院了,她也没办法回去照顾她妈,她也在这里工作,这里很多医生,护士,从年前到现在都没休息过倒班着上。”   “每个人都有难处的,外面还有排着队等我们询问情况,接诊开单子的病人,既然现在怀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就先把所有的检查都做了,如果是的话.....我...我们也马上能把你送去公卫,接受治疗的,我们...我们全套流程很完备,你、你不用慌的。”   何霁明说到后面也没什么底气,磕磕巴巴讲着,一边看向一旁的两位带班老师。   女孩子可能是被大声吼了一下之后,理智渐渐回来,也稍稍冷静下来了一点,没有再接着哭闹,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当班的主任老师也朝着何霁明,点了点头。   “来,咱们先带小姑娘做个血常规,这边发热的CT室是谁在值班现在?”   一边说着也招手让何霁明一同陪着去。   何霁明走在女孩子的身边,带着歉意也笨拙地用着温柔的语气,“我知道你很害怕,我其实也...有点怕,但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在这里呢。”   女生捂着眼睛虽然依然在哭,但也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何霁明瞧着又立刻往回跑了几步,拿过了一包纸揣在怀里跑回来,跟在女孩身边。   “不好意思啊,对不起啊。”   休息的时候,何霁明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对吴乐道着歉。   “啊?怎么了?”吴乐反而有些不解,“干嘛突然道歉啊,你挺可以的呀。”   “...那毕竟是你的事情,我没经过你的同意......”   “嗐,安慰病人嘛,况且我当时太急了到处问,全医院的人都知道的,没关系,”吴乐摆了摆手示意他别介意,“我那时候刚刚在急诊,程哥为了安抚一个病人,还一直在跟他说自己得痔疮的时候有多惨呢。”   啊?   这会不会太丢脸了......   但何霁明还是很郑重地说道,“我看外面,还有一些老人家半夜过来坐在这里等,我怕都耽搁太久,所以......还是很对不起啊,我没过脑子......”   “好啦,没事儿,”吴乐拍了拍他,笑了笑,但很快,笑意也渐渐暗沉了下来,“其实我可以理解那个女孩子。”   “你看我们接诊的这么多老人,他们过来觉得不舒服,想要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他们很多人都很平静。不是的话就很高兴自己不倒霉,是的话,就像昨天晚上公卫接走的那两位,都很冷静,只说岁数大了,看天命吧。”   “但很多年轻人不一样,他们马上就会想房贷车贷,工作房租这些事情。如果是我,不是我妈妈,我也会觉得,我什么事情都还没做,我还不算一个成熟的医生,我还没有实现我想要实现的事情......我也会觉得什么都完了。”   “我还很怕被围观。我住哪里,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全都要被公开被讨论,被各种猜测,我父母会不会觉得我很丢脸,我的朋友,认识我的人会不会疏远我嘲笑我,我的工作还保不保得住,等到我治好了出去了,人们看到我会不会觉得我像瘟疫一样......我也会很害怕。”   人的恐惧,惊慌,悲喜从来都是相通的,吴乐说着低着头,口罩下有一丝苦笑被遮掩着。   “这个事情打乱了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如果没有这个病,我现在就已经把我妈妈接过来上海过年了。”   何霁明也沉默地低下了头。   很幸运,女孩的肺部没有出现任何可疑阴影,几次确认之后,开了放行医嘱。   “发热就是太累了,心理压力太大,休息不好,身体免疫有反应。”   “问了之后才知道,这两天虽然居家办公了,但自己吓到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这身体哪里吃得消啊。”   “啧啧,小姑娘不容易啊。”   还好是虚惊一场,吴乐和何霁明心里也松快了一点。   交班时间到了,吴乐和何霁明这晚还算顺利,除了两个疑似的转到了主任那边,留观再做确认,这一晚,两个人接触的基本都是放行出院了。   交班前,褪下了臃肿的防护衣,经过全面的消毒,两个人都收拾了一下才出现在了交班会议上,新一班的同事已经进入发热急诊。   “乐乐,颜主任在会议室里等你呢。”   听到护士传了声话,吴乐连忙拿起柜子里自己的东西,连手机也来不及看一眼就往跑了过去。   颜瑶的表情有些焦虑和为难。   之前吴乐跟妈妈失联的时候,颜瑶也出了很大的力,帮着询问,帮着联系,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准确地联系上前线其他医院内的人。   所以看到她现在脸上的神色,吴乐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的母亲出了什么问题。   “你昨天晚上一直在值班,估计打你的手机,联系不上,所以联系我这里来了,而且暂时还没有跟你父亲说。”   “乐乐,妈妈昨天半夜,肺部渗出突然增加,病情转重,呼吸困难插了管,需要转院治疗,现在应该已经送到金银潭了。”   吴乐听到自己的心脏从高处摔落下来的声音。   ————————————————   针筒里是刚好可以入口的温热米汤。   孙大爷从早上开始,就无论小杨怎么哄,怎么求都不肯把嘴张开,抗拒吃药,抗拒进食。   小杨无奈拨通了总控电话,关珩不一会儿便从重症过来。   走到病床边上,关珩也没有多问,语气也并不沉重还笑嘻嘻地说道。   “是不是米汤没味道,大爷?要不要给您拿一份炖的汤?”   孙大爷只是摇了摇头,不说话。   “那不吃怎么行呢,虽然现在只能吃流质等您多少都得吃点的,不然得上鼻饲管呢,那东西可难受了。”   不回应,就像刚才面对小杨一样,孙大爷直接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回答。   小杨看着关珩,有些一筹莫展。   “这么不听话,那我可就要打电话给您妹妹告状了,大爷,”关珩又说道。   这次孙大爷的反应非常激烈,攥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努力地摆着,嘴里一直喃喃道,“不要不要!”   突然的挣动连床铺都在摇晃,小杨连忙伸手把人扶住。   “那您喝两口米汤,我就不跟她打电话好不好?”   “就两口就好,行不行?”   把门拉上小杨回头望了一眼里面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患者,护目镜后的双眼,分明是红了。   “诶诶,别哭啊,你这样口罩会湿的。”   关珩在一旁劝着,小姑娘摇摇头,说话的声音有努力带着的笑意。   “没哭啦,只是有点难受,我猜他是想安安静静在医院走掉,不给家里其他亲戚添麻烦。”   小杨说着整理着病房外推车上的药品。   “我觉得还是应该给他家里人打个电话,我们安慰不了他太多,得他家里人跟他说说话给他信心。”   “唉,的确是这样。”   关珩感叹了一声,打算去办公台那里交代一声,让值班的护士还是给孙大爷妹妹打一通电话,还是让家人跟老人说两句鼓励的话,正要走过去,他身上带的对讲机就响了。   “关老师,关老师,转入的病人很快就要送进重症监护室了,麻烦您先过来对接一下。”   “好,我知道。”   应答了一声,关珩跟小杨打了手势,把事情交给小姑娘之后就迅速往会议室赶过去了。推开准备室的门看到坐在里面的陆洋,走过去打了声招呼,“喂。”   彼此身上都是防护遮盖,看不清楚脸庞和表情,只能从防护服上的姓名分辨彼此,关珩自然没有看见陆洋现在凝重的脸色,但见对方完全不理会自己,关珩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   “新转入的病人资料你看了吗?”   “没呢,我接到消息就来了,管他什么情况呢,干活儿呗。”   红区内的手机是同一分发的,陆洋还没有用习惯,加上隔着手套,调好了界面之后,陆洋把手机递给了关珩。   “汪倩?那不是......那不是乐乐的妈妈......”   滚轮在医院的瓷砖地板上碾过的声音,似乎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匆忙仓促,金属机械的摩擦声听着就让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精神。   病床上的人即便离得很近,可是容颜模糊,或者模糊的不知道是自己的镜片还是对方的脸庞。   “来来来,这个接上,快快。”   “管子管子!不要压管!小心一点!”   “来来来,仪器先接,仪器先接!”   无论是做了多少次,在这种时候还是非常容易就紧张了起来,陆洋能感受到一层一层的汗水从自己的后背上渗出来,又热,又冷。   “没事啊,没事啊,阿姐,放松一点,我们马上帮你抬过来就好了啊。”   转出医院负责跟车过来的医生一边紧张地指挥着,一边还抽出空安慰着在昏迷中意识偶尔清醒的患者。   “出来没有,监测出来没有!赶紧看一下!”   “出来了出来了,心率血压出来了,出来了。”   “来来赶紧吸痰,吸痰。”   很多时候,在医疗纪录片里,在影视剧里,这样的画面都是配着急促的紧张的背景音乐,层层递进,鼓点逐渐加快,人声画面都渐渐被音乐淹没,直到戛然而止,直到观众情绪的紧绷被推到顶点。   而在现实这样的场景,极致的紧张都是无声的,动魄惊心分秒必争的残酷往往要沉默得多,压力和恐惧就像是生生堵在喉咙耳道的棉花,话语简短急切,手上几乎是凭着日积月累训练出来的本能在操作。   指端冰冷,内心空白,精神高度集中,头脑迅速运转,所有个人感受都被稀释蒸发,他的感知迟钝,只有分析和专业反应区域在工作。   “肾上腺素先配两支。”   “血气针,血气针。”   “针打进去了没有?挂上了没有?”   在情况渐渐稳定下来的时候,陆洋在抢救的间隙看了一眼床上病人的面容。   的确模糊。   苍白,病态,消瘦得凹陷的面颊,凌乱的头发,被气管插管装置遮挡覆盖的五官,是病痛最真实最残忍的痕迹。   “辛苦了,刘教授,辛苦辛苦,一路送过来。”   “还好,还可以,这个病人的情况还不是很糟糕,一路上情况还算稳定,”负责转运病人的组长也是上海医疗队的成员,刘教授是隔壁985高校附属医院重症医学科的主任医师,也是程澄的熟人,“本来昨天之前都还稳定的,昨天半夜里突然不好了,紧急插管,唉,这汪倩还是本地医院的护士,是咱们的同行。”   程澄叹了口气,两个人正站在医院的通道出口,趁着这点空档聊上两句,“我知道。”   “你们这里的年轻人还挺可以的,手上的活儿不错啊,”刘教授见他眼里语气里都很沉重,想要说点轻松的话题,便随便提了一句,“就那个衣服上写着小陆的那个。”   “噢,陆洋,我学生,其实远琛的学生。”   “远琛的?是不是就那个...那个?”   “对对对,就是专硕能做夹层的那个,啧,”程澄皱眉,但也不像是真的不耐烦的样子,“颜瑶到底出去吹给多少人听了,真是的。”   “你少赖人家,我又不是听她说的,老苏跟我讲的。好了,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快点回去脱衣服,快闷死我了。”   “行,你注意安全,我们等会儿会开个会好好谈论一下这个病例的。”   “ok,保重,回见啊。”   救护车开回来,停到了通道门口,将刚才护送着病人转运的所有医护人员接上了车。   陆洋在交班之后,已经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了。他在淋浴间草草洗了个澡,头发都还没干透,换了一身洗手衣,裹着羽绒服,就干坐在这里一直盯着危重病房监控的屏幕和体征监测不断变动的数值。   手机一阵阵的亮起屏幕,但他按了静音,自己都没有察觉,很快就是病例会议,他站起来收起所有资料,前往会议室。   “新转来的12床,女性,49岁,无高血压糖尿病史,身体看了一下还算健康的,没有什么基础疾病,前两天一直都是在吸氧,戴氧气面罩,也一直在做支持治疗,昨天半夜里突然恶化,情况一下子变得很糟糕。”   就像之前很多个突然离世的病例一样,熟悉的气息,熟悉的病程,陆洋看着巨大的显示屏幕,脸上沉郁,双眸黯淡。   他在傍晚的时候用医院统一配发的手机,拨通了吴乐的电话。   “...喂?您好,是医院吗?”   女生的声音很急,应该是等待了很久。   “吴乐,我是陆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陆洋听到她发着颤的嗓音,一时也忍不住捏了捏自己胀痛着的眉间,“我现在是你母亲的管床医生,有什么情况以后都由我跟你联系。”   “......好。”   吸了吸鼻子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压抑着哭声的努力挂上一点笑意的回答。   “我知道了,说起来还挺巧合的,其实这样,我也能放下点心,师兄这么厉害,”但说完可能也是因为职业的原因,知道这句话会带来的压力,吴乐马上又说道,“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只要,只要尽力就好了,师兄你不要觉得......”   “我明白,”这些话让对方说完太残忍了,陆洋打断了她的话语,“你妈妈现在还算稳定,之前送到的时候,血压有些波动现在好一点了,她主要是一个体内多处炎症,肺部的......”   “师兄。”   吴乐突然叫了他一声,然后就没有说话了,陆洋就这样耐心的等着,等着她的下文。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吴乐问出口。   “她会很难受,很痛苦吗?”   陆洋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她就像我们科室ICU里那些患者们一样,在好好休息。”   啜泣的声音很低,吴乐在全力地克制着,半晌才艰难地说出话来。   “...好的,我知道了。”   “我现在准备去医院,等会儿去吃个饭,然后准备继续上夜班,我的手机一直都开着,你随时都可以打我的电话,有什么事情先跟我说,我再转述给我爸爸。”   “好。”   “如果实在联系不上,比如我在上班,也可以直接联系我爸爸或是打给颜瑶主任,她也会告诉我的。”   “好。”   话筒那边一直时不时传来哭泣时的抽气声,但吴乐还是咬着牙把每个字都交代清楚。   “拜托你们了。”   “好。”   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陆洋拿过自己的手机,才发现微信里面已经挤满了信息。   有自己父母的关切和林远琛发来的消息,还有每个医疗群里都浮着的红点,点开都是讲述着送走患者的悲凉,也交流着治疗的情况。   父母说得还是那几句叮嘱。   林远琛已经到达安顿的酒店,明天估计会跟几位专家一起过来金银潭医院。   今晚他还要再次进去病区,在吴乐的妈妈病情稳定有好转趋势之前,他怕是都睡不安稳了。   程澄已经两天都呆在这里了,困了就睡在值班室里,按他的话说,反正回去酒店也是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陆洋同样也是。   每一次躺下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觉得不适,他会努力感受着自己的嗓子会不会有疼痛,神经质一般地细究着任何一点感觉,又下意识不停地用手背一次次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安又忐忑。   而那些抢救时候的画面,病人的面容,抢救结束后,被做完所有的处理,放进裹尸袋里的场景会一次一次地在面前闪现。   一个个苍白的,浅蓝的身影,慢慢朝自己靠近,他的呼吸被遏制,喘不上气,肺部无力痉挛——患者最后的挣扎,仿佛会转移到他的身上无限发生。   睁开眼睛,像做了噩梦,闭上眼,便再次坠入梦魇。   陆洋在手机刺耳的铃声中惊醒过来。   病房急call。   “2号床,11号床和18号床都在抢救,还有没有医生能进来的?”   他已经来不及详细问了,一边拿着手机,一边往更衣室去。   最快的速度穿好防护,经过两个值班护士老师检查之后,陆洋迅速进入病区冲向3楼。   “12号床刚才开始,血氧就一直慢慢在掉。”   “好像其他也越来越不行了。”   病房内,仪器上虽然没有报警,但所有指标都在波动,尤其是心率非常明显。   还没理清思路,很快就出现了爆发一样的下降。   更加刺耳的报警声骤然响起。   听诊,听诊,他好想要听诊!   陆洋心里焦急如焚,只能先开始常规用提心率升压刺激血管的药物,一边调高氧流量。   一个医生两个护士。   陆洋看着药剂推进静脉输液管道里,现在这个点,总控的值班应该也只有两三位主任教授,说不定也进来去了隔壁。   “关珩呢?”   “关老师在11床那边,那个阿婆突然室颤......”   “你打给关老师,让他先抽个手过来,再打给程澄主任问他现在是在病房还是在外面,跟他说一声,12床情况很不对,”陆洋一边说着看着护士,“赶紧。”   “好好,我知道!”   没有任何耽搁,立刻行动起来,关珩也马上过来,一进门就听到陆洋坚定的声音。   “不行,得切,你赶紧问麻醉值班的医生有没有能马上过来的?”   关珩本就在上一场里忙的气喘吁吁,听到他这么说,防护服下的脸色立刻更加严肃了几分。   “麻醉现在值班的老师都在另外三个病房,而且气切的话,你得先报给程澄,他现在在2号床......”   陆洋想了想,心一横,“那就不等了,把那个备用的推车推过来吧。”   看着即便在高流量下依然没有任何明显改善的血氧,陆洋深深地呼吸着重重防护下憋闷的空气,耳边都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   气管切开的危险不用多言,而现在要承担的不仅仅是风险,还有责任。   “你来帮我铺巾,我来做。”   “陆洋!这里可不是咱们医院,你想清楚啊!”   一边说着,关珩其实早已经上手消毒,准备将洞巾铺开。   护士虽然将备着药品和器械的推车推过来,但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无措。   “照流程,按我的医嘱做就行了,”陆洋开口道。   “...好,那我现在要......”   正说着话,病房门突然打开,来人走到床边,陆洋以为是麻醉科值班的医生过来了,抬头正要说情况的瞬间,却在一刹那失语的怔愣了。   不用仔细辨别,他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即便隔着层层防护,即便对方的防护衣上,甚至都来不及写下姓名。   没有任何话语交流,来的人扫了一遍仪器上所有的数值,没有对话反而在这时候成为了默契。   沉默的这三秒,仿佛被拉扯得无尽的长。   关珩也反应过来,还没说话,就听到对方沉声道,“我在总控看过情况了,赶快准备吧,这个的确要切开了。”   给药,摆位,消毒,铺单,所有操作无声,迅速。   隔着层层手套的触摸手感肯定不如之前,皮肉已经被划开纵向的切口,肌层被牵拉开,裹在气管内浓厚的血痰终于被吸净。   头罩多少还是会影响着视野,但眼前这双手的每一次操作和触碰都没有任何的犹豫,一直稳当冷静。   带着像是瞬间将他拉回医院手术室的熟悉。   包括这全程不需要言语沟通的配合,也仿佛回到了之前的任何一天。   管芯拔出,呼吸机重新接上。   数值在慢慢回升。   “辛苦了。”   陆洋没有说话,却在口罩下紧紧地咬着嘴唇,深陷的齿痕浮起血印,然而陆洋只是对他微微鞠了一躬,用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老师。”   林远琛看着他,目光深沉,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怒气。 第86章   黑夜似乎并无不同。   一样漫漫没有尽头,一样的遥远难以触及。   无论是在武汉,还是在现在的上海金山。   公卫中心的灯火彻夜明亮。   “这个是咱们医院送来的,说是没去过湖北,也没出国,但之前好像去过有疑似的那个面馆附近,前天晚上开始不停咳嗽,今天一早过来发热门诊,CT一照下去,肺部也出现这种毛玻璃一样的阴影,就赶紧做采集测试送了过来。”   闫怀峥把手里的报告递给一旁的江述宁。   “这个老伯之前有冠心病,放过支架,你进去之后,主要是跟他们一起评估一下这个老人的情况。我们要格外严格把握,这种病人基本上就是走悬崖,一不小心他脚下一滑,就是直接摔下来没有机会的。”   江述宁一边看着报告,一边点了一下头,“我明白。”   闫怀峥已经不知道工作多久了,他的眼下有一层分明的青灰色,睡眠总是短暂,但为了身体运转的支撑,一旦工作超过15个小时,他还是会摁掉手机上响起的闹钟,回到房间暂时休息一会儿。   “现在看起来血象,呼吸各方面还可以,希望他好运吧。”   作为医生,应该更加相信科学。但几十年的从医生涯里,闫怀峥其实清楚,有的时候运气这种看不见抓不住的东西,其实比医学更可能创造奇迹。   他的嘴角带着苦笑,手机在这时候想起闹铃,他却按掉了,抬头示意江述宁可以跟其他医生一起去准备间换衣服了。   “主任要不先休息吧”   “没事,你进去吧。”   这个病人虽然还不是重症,但他已经看到了摇摇欲坠的可能,他需要在这里等到里面所有的结果出来。   江述宁在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回头看了一样坐在环形的会议桌前,目不转睛盯着监控屏幕的闫怀峥那久久没有移动的背影,第一次注意到了年长的医生发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冒出了些许的灰色。   时间似乎被疫情,被忙碌的救治工作拉扯得模糊,他已经记不清来到公卫中心已经是第几个日夜了。   在里面工作的时候,沟通也一直保持着,闫怀峥沉着低沉的声音不断地从通讯设备里面传来,交流着各种关于病情的理解。   一直到四点半从病房出来。   等到卸下装备,消毒洗澡后出来,江述宁回到会议室里拿外套时,看到了坐在位置上闭着眼睛正在养神的闫怀峥。   应该是睡过去了,自己在身旁坐下,对方都没有反应。   昨天听着一众教授在休息的时候闲聊时还说起,在住院医的时候更辛苦的熬夜班都上过,但现在年纪上来了的确会有点身体吃不消了。   大概过了几分钟,也许是这样的姿势并不太舒服,所以闫怀峥很快醒来,睁开眼有些迷蒙了看了看周围,看到了坐在自己身旁的江述宁。   “怎么不去休息?”   用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眼里有些因为疲惫而分泌的泪水,闫怀峥抽了张纸擦了擦。   “还好,我下一个班是明天晚上夜班,白天可以睡会儿,现在睡不着。”   “要抓紧时间休息。”   闫怀峥嘴上这么说着,但拿过手机,又开始看起了工作群里的消息。沉默就这样平静地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不知道过了许久,江述宁才听到闫怀峥轻声问了一句。   “你好像在那之后就没有问过我,吴航的事情。”   江述宁愣了一下,但很快他笑了一下,也很坦然,“以前总觉得很遗憾,也有点后悔出国的时候没有多跟他联系联系,多聊聊天,所以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希望多知道些他当时生活学习工作的一些事情。”   “但我也理解很多人并不太愿意回忆一些痛苦的事情,而且后来我看到纪桐,如果我是吴航,我也会希望她能有新的生活不要执着。”   “老师其实没有必要告诉我。”   江述宁说得很温和,本意也是不想勉强,但也许是这种态度,让闫怀峥再次想到了自己心里一直过不去的歉疚,他脸上的表情沉下来了几分,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盯着屏幕。   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挣扎,江述宁看着他专注地盯着屏幕的侧脸,在片刻后还是感叹了一句。   “但我相信,吴航心里,应该是认为您是一位值得追随的老师的。”   苦涩一点点在心头往下渗,闫怀峥站起了身,不知该怎么样去回复这样的话语,看向他时言语也忍不住带着一丝叹息。   “好好休息吧,我现在上去跟他们开个短会,也要去休息一会儿了。”   “好,我明白了。”   江述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看来刚才那几缕发丝间的灰白果然不是错觉,闫怀峥有些累了。   天空渐渐多了一抹亮得发青的灰白色,新的一天又要缓缓开启了。   ————————————————————   病房里保持着恒温,所以臃肿的防护服在这个时候就会令人感到闷热,但外面走廊休息间的温度,却像是因为有寒夜的风透进来一样要冷得多。   冷热交替,身上湿透,感知略微迟钝。   里面12号床患者汪倩的情况刚刚稳定,在重新调整过药物之后,陆洋跟着林远琛走出了病房。   在走出门口的时候,他跟正在重新配药的关珩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惊讶林远琛竟然今晚就过来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儿。   头罩,面屏,护目镜,眼镜。   层层覆盖阻隔,但陆洋还是将林远琛刚才的目光看了个清楚。   老师眼底分明有压抑着的情绪,可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敢开口,只是一直跟在林远琛身后。   穿过长长的弧形走廊,灯光亮如白昼,在病区内的小会议室里,程澄在里面,刚刚坐下来喘口气了。   太累了,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头上严实密封着的头罩扯去,但刚刚碰触到衣领就马上停下了。   “你没换那个送风的吗?”   林远琛问了一句,程澄摇了摇头。   “现在东西还是少,尽量留给长时间在里面的护士和麻醉组的人吧。”   “11床本来心功能就不好,这个病又弄得他身上各器官功能衰竭,现在这个样子基本上就是只能看她能不能熬过去”程澄靠着椅子,努力地呼吸一边艰难地说着话,“激素要停,再这么用下去人也废了,你那边做气切了?就是那位......”   程澄的话语有所保留,但现在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吴乐的母亲情况也正在渐渐滑向危险的边缘。   防护下的脸庞都在此时不约而同地多了几分凝重。   医生同样也是普通人。   就算每天都在接手被病痛纠缠的患者,可一旦遇到跟自己身边人有牵系的病人,那种心理压力还是多少会高上一些。   更何况他们都已经切身地体会到了这个没有特效药,没有特效手段治疗的传染病,一旦人体失控会有多可怕。   “对,12床的情况根本等不及吸出来或者下镜子去看去洗了,”林远琛说到这里,也抬手指了指陆洋。   不用明说,程澄也领会到了林远琛的意思,陆洋刚才估计是自己敲了决定。   “现在情况紧急,很多事情都来不及顾忌那么多了,能做就上管那么多呢。”   林远琛没有说话,现在彼此之前都看不到表情和情绪,但程澄还是从他转过身微微别开头的动作感受到他因为旧事阴影多少有些后怕的情绪。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像是自己乖乖在罚站的陆洋,笑了笑。   “好啦,不是判断得挺准的嘛,做个气切把你个当老师的吓个半死,你看着他做法四的时候你怎么不紧张呢?”   “人在上海,每天晚上固定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他的情况,本来明天早上再过来的,你今晚就来不也是因为担心他嘛,见了面又要跟他生气你何必呢。”   小孩子的视线因为这句话下意识地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林远琛干咳了一声,没有回应,而是说起了其他的话题。   “明天开始新药要投入临床试验,资料我发给你了,你看了吗?”   程澄点点头,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站起来,“来,我带你去那个插ecmo的。”   林远琛点了点头,走了两步看着还愣在原地的陆洋,开口也没什么好语气。   “跟上啊,站在那里干嘛!”   被凶了一下,大概是这样的声量一下子就把他震得清醒了几分,陆洋立刻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这个是我们上海过来做的第一例ecmo。”   “你主刀的?”   “辅助,”程澄摇了摇头,“这个玩意儿的主刀经验我不算丰富。”   “我看看。”   林远琛走近前,看着患者身上股静脉和颈静脉的接管处又看了看各种监控数值,程澄在一旁说着患者的情况。   “当时也是情况紧急放手一搏了,肺部渗出严重,心功能很差,做了VA流转,心肺功能全替代,但做了也提心吊胆,之前已经出过一次消化道出血了。”   林远琛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   “ecmo这个东西的确能救命,但也要处理很多可能发生的并发症,而且这个人的情况,我估计能不能脱机拔管还...不一定。”   “是啊。”   “明天他们会对运达的新一批物资做统一的调配安排,会有起码两套送过来。”   林远琛双手撑在病床边沿的扶手上,看着现在病床上患者晦暗的失去血色脸庞在片刻的沉默后,他转过身,“陆洋,你过来。”   看着隔着病床站在自己对面的小孩子,沉声说道,“望望当时在NICU整个ecmo手术过程你还记得吗?”   陆洋点了点头,望望的整个治疗过程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敢忘记。   出舱的时候,程澄作为值班主任还需要把病区都走一遍,林远琛便带着陆洋先出来了。   取下最后一层N95口罩,陆洋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深深浅浅被勒出来的道道沟壑,两处略微有一点破皮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刺痛。   其实平常在病房内操作时间更长的都是护士,但平日里关珩脸上的痕迹都没有陆洋严重。   真是细皮嫩肉的。   林远琛看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感觉到这道目光里明显夹带着怒气,就像刚才在病房时察觉到的那样,一时也下意识地低了头。   层层消毒之后,需要洗个澡才能出去,现在男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陆洋不由自主地就紧张了起来。   “还好吗你的状态?这段时间会不会觉得压力特别大整个人都要塌,或者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林远琛的话语听上去还算平静,陆洋也稍稍放松了一点。   “还行,我还能撑得住,没关系。”   “什么叫还能撑得住!”   林远琛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什么叫撑得住?有不舒服,或是心理上承受不住就要说出来!过来这里是来医疗援助,你不能自己强撑到垮了,这种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见林远琛发火,陆洋立刻就噤声了,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空气都仿佛是凝滞了。   “信里面不是挺会说的嘛,怎么现在变成哑巴了!”   林远琛瞧着他这闷头闷脑的样子就来气。   陆洋被他这么一训斥,想到自己写的那些语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缩在一旁更加不敢出声。   天气毕竟还冷,他们身上现在又都只穿着单薄的洗手服,林远琛压了压从心头里冒出来无名的怒火。   “先把澡洗了,出去再说!”   陆洋站在原地迟迟不动,小心翼翼地看着林远琛,眼睛里也带着一丝戒备。   “...老师先吧。”   不知道陆洋在别扭什么,之前在手术室休息间里,换衣服洗澡之类的都是常事,林远琛又瞪着他骂了一句。   “几个洗澡间呢,你干嘛啊?你穿着衣服洗澡吗?”   “我...我怕我......”   我怕我裤子脱了,你上来揍我。   话倒是不敢说出口,但是眼睛里面都明明白白地写着。   多日来的担心,沉淀在心底的心疼和愧疚像是从火山口剧烈的喷发出来,可惜被怒气包裹,林远琛眼里分明是巨大的后怕和牵挂,但又还是直接不由分说地动起了手。   他上去就是攥着陆洋的耳朵,右手挥着巴掌,狠狠地就往陆洋的屁股上落。   “你还知道怕!你倒是还知道怕!”   耳朵被用力拧着,疼得钻心,林远琛用全力的巴掌一记接着一记毫无章法地扇下来,不仅仅往身后,手臂上,腿上和肩膀上到处都不放过。洗手服毕竟是短袖又非常薄,一点遮挡缓冲的用处就起不到,噼啪声音听着就知道巴掌的响亮。   陆洋下意识地挣动着,疼得本来就留着很多压痕的脸都皱在了一起,努力躲避的样子像极了小孩子被家长教训的样子。   “撑着墙站好!”   被揪着耳朵拎到了墙边,太疼了,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林远琛大概是知道这样的惩罚容易造成伤害,很快就松了手。可陆洋刚从痛楚里喘一口气,下一秒另一边的耳朵,就又被拧住了。他不敢大声,紧张又害怕地盯着随时都可能被推开的门,把所有痛呼都生生咽下,只敢双手乖乖地称在墙壁上,一边低声哀求着。   “啊——嘶”   “有人...老师......等会儿等会儿有人...”   “嘶——老师...师父......”   胡乱说了一通,又被呵斥了一句,“把嘴闭上!”   虽然比不上藤条尺子,但林远琛盛怒下的掌掴倒也差不离多少,让陆洋忍不住痛得龇牙咧嘴。   之前打在身上的时候,力度倒还算能承受,现在林远琛手上一下下的掌掴要狠重得多,一直专心地揍着他的身后,每一记都留下火热的疼痛。皮肉都像是要被手掌拍麻了,被揪过的耳朵也痛得发烫,陆洋的额头贴着墙面,隐忍得身体都支持不住在打着颤。   恨不得在这里把这臭小子的裤子扒下来,狠揍一顿才解气,林远琛一边不断加重手上拍击的力道,可看到陆洋疼得脸都通红,眼里也溢满泪水,心里也不好受。   又狠狠在他屁股上重重补了两下掴打才停了下来。   看着陆洋虽然狼狈,但还是自觉站好的样子,林远琛心里的怒气还是有些难消。   “你是个做医生的,生生死死在你嘴里面就像是件很轻易的事情,你觉的你很英勇是吗?觉得自己很伟大是吗!”   “你的老师你的长辈,看到你留那样的话,是什么感受!”   嘴上虽然斥责着,可是林远琛的眼底分明也有几分赤色。当时看到信件的情绪,在这个时候又汹涌地从心间呼啸而来。   恍惚间他就像是回忆起小的时候在家门口的公园玩到天黑才回去,连一直性格温吞的母亲,都担心地气恼了,看到他时明明是松了一口气,高兴得都哭了,却立刻伸手一记巴掌就抽在了他的身上。   你到哪里去了!你还知道自己有家啊!   作为医生,自己完全能够理解陆洋,也为他骄傲,但自己还是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急躁了,看着陆洋手臂上刚刚自己打出来的淡淡红色印记,林远琛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后悔。   小孩子最近肯定工作得很辛苦,自己还这样.....   心里正不是滋味,林远琛想开口道句歉,可陆洋却在这时候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鼓起勇气开口反驳道。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怕有些话会没...没来得及说,关珩不也发信息给他爸,如果出了事不管怎么样,不准任何人翻他的微信微博,不然他九泉之下会撞墙的,他爸也没生气啊......”   听着这兔崽子嘀咕着,真是要被气笑了,林远琛扶着前额,摇了摇头。   “他好的你不知道多学,这种乱七八糟的你倒是全都学着,你们俩......哼,你多学点啊,你多学点,他明年上去护理部了你想学还学不到了。”   一边说还一边怒瞪着抬手指着他。   “我不在这儿揍你,也不在外面下你的面子,等回去了,你......”   “...老师。”   陆洋略带着些惊讶地喊了他一声,并不是因为他的话语,而是抬头时,对上了林远琛早就通红微微带着一丝薄薄雾气的眼睛。   咬着牙关全力地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忍下,林远琛转过身不让他在看到自己的脆弱,努力平复着。   陆洋再优秀,也只是基层的一个小医生,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出发的,自己其实完全可以想象。   领队专家需要先考察病房整体设施需要达到标准,跟院方对接也会尽快确认出规范的整套工作流程,虽然艰难但也要保证防护的到位,后勤也必须马上跟上......这些事情,小孩子可能在出发的那一夜都还不知道。   也许只是医院一道集合令,或只是仓促地用手指沾过印泥留下请战书上一个指纹,便奋不顾身,星夜启程。   所留下的每个字都是站在万一的假设下写出来的。   怕他无法释怀,所以一句郑重的承认想帮他和解。   怕他的玩笑里还是有遗憾,便补上了一句“兄长”。   怕跟着自己学习,却没有继续传承自己的理念和技术,所以能想到作为报答的便是......   自己现在的窝火,刚才的愤怒,说白了都是情绪积攒下失控的发泄。   “信里面的话,让老师担心了,但......都是我的真心话,我...老师...不要生气了。”   小孩子知道他的性子,明白他披着责怪的词不达意的挂念,知道他藏在一下下责打里快要崩溃的忧虑。陆洋谨慎地试探着走过来,见林远琛的脸上稍稍柔和了一点,皱着的眉间明显地浮起了些许自责,便又继续说道。   “而且,刚才的操作,也是因为跟着程哥,他之前交代过有效和及时最重要,我也才敢拿主意做的。”   兔崽子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捧着台阶递了过来。   “老师也是平凡人,陆洋。”   这句话不是第一次说起,林远琛捏着紧拧的眉间,忍着心头渐渐泛开来的酸软,叹了口气,“赶紧洗个澡收拾一下吧......还疼不疼啊?”   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   肩膀手臂上已经不疼了,毕竟林远琛也没真舍得在这里认真教训他,打在手上腿上的时候还是收着力气的,但有几下打在屯峰的的确比较重,现在碰上去,那一片皮肤还依然又疼又热。   可他才不要在这里脱裤子让人看见呢。   看着他别过头,林远琛当然猜到了他这点小心思,无奈着正要开口,就听到门外程澄带着火气,上海话夹着普通话骂道。   “册那,搞么事啊!侬俩宁有完没完了啊!好进去了伐!我要下班呀!等一下护士班过来了呀!”   回到酒店,几乎到清晨陆洋才真正入睡,房间的空气里仿佛都飘着淡淡的消毒水气息。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没有之前的辗转反侧,也没有前几天那样不安地不断关注着着自己的嗓子,自己的体温,他在躺上床的一瞬间,沾到枕头就两眼一黑昏睡过去。   没有做梦,也没有中途一身冷汗地惊醒,漫长的睡眠就像是最近辛劳下的奖赏和一场短暂的假期,就像是陷进无边的黑暗里,没有知觉,身体的每一寸感知都在休养生息。   直到下午醒来,看到窗外的天色还是黄昏前的明亮。   离夜班前的时间还多,从袋子里拿出上楼的时候,跟楼下厨房后勤讨的两根青菜,洗干净之后,用剪刀剪成碎末,拿了把白米洗好,加上烧开的热水全都倒进焖烧壶里,夜班休息的时候,加一点点盐,可以喝上一点青菜粥。   陆洋提着自己收拾准备的东西,跟要去上夜班的同事们汇合,一起站在酒店门口等着班车过来接。   关珩走过来看到他又提着焖烧壶,啧了一声笑道,“程哥不喝的话,我还是要一碗啊。”   “到时候看吧。”   陆洋这一次却没有爽快答应。   关珩想想也明白了,伸脚就踹了他一下。   班车已经从远处开过来了,然而这次下车的人却并不多,估计跟之前一样有一些同事会等靠近大夜班交班时候的那班车,再一起回来。   许嘉嘉从后门下来,脸上有些盖不住的疲劳,看到跟关珩和旁边站着的陆洋,面上也黯淡了几分。   毕竟是同院的同事,关珩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见她脸色不好就凑了过来,“怎么啦嘉嘉,很累吧,还好吗没事儿吧?”还半开玩笑地拍了陆洋的肩膀,“是不是因为看到少根神经的陆洋哈哈?”   “少胡说,”知道关珩是想逗逗女孩子开心,但过去那档子还是有点尴尬,陆洋用手肘撞了他一记,又对女孩子温和说道,“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许嘉嘉的脸上却闪过几抹犹豫,但她还是认真地说道。   “珩哥,陆老师,是12床......今天白天又下告病危了。” 第87章   一路上的心情都很沉重。   手机里收到的消息都是文字,吴乐的聊天框上总是提示着输入中,可是半天都没有发过来什么消息,许久之后才有一两句简短的复述。   都是今天医生跟她联系时说过的话。   “你要不跟她说,打电话讲吧。”   关珩也一直看着,忍不住说道。   陆洋摇了摇头,小姑娘现在可能在哭,不发语音也许也有这个原因。   等我们进舱确认一下现在的情况,再联系你。   好,拜托了你们了,师兄。   林远琛晚上过来之后就没有回去,在程澄的躺椅上盖着那两件厚厚的军大衣睡到上午,直接参加了会议。   陆洋本以为对方上午忙完会议会回去休息,但看到林远琛头发潮湿,神情疲惫坐在办公室里,估计是后来又进去了一趟。   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外套又盖着程澄那件军大衣,林远琛的目光一直盯着屏幕上体征监测的数值变化。有两名患者换了新药,能不能起到作用,相关指标能否好转都是现在最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颈枕和眼罩都卡在脖颈间,随时准备往后一靠陷入短暂的休息。   “老师。”   陆洋走了过去叫了他一声,把焖烧壶放在他的面前。   林远琛抬起头看他也没说什么,就这样平静地对视了一眼,最后也只朝他点了点头。   无声的交流,又仿佛说了很多话。   然后陆洋坐在一边,看着前一个班次留下的一些交代和记录。   “王院说明天再开个会讨论一下......”   程澄从外面进来,走到林远琛身边坐下,后面说些说些什么他也来不及去听,陆洋收拾了一下,准备去换衣间,夜班交接查房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夜间的工作再次开始了。   长时间的卧床,压疮也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破损的皮肤需要贴上压疮贴。   大爷的挣扎其实是无意识的,他已经被病魔拖进昏迷的边缘,但每一下推搡拍打力量还是很大,需要人力去上束缚。   关珩进来得比较早正护理查房,一进来刚到第一个房间,帮着监护室内另外两个护士做完这第一件事,就已经全身是汗了。   还有一个出汗的原因令他头皮发麻,但他还是镇定地对着小姑娘开口道。   “小杨你不要慌啊,你现在看一下我防护服后面,没给他挠破吧?”   小杨被他这么一问一下子眼神都紧张起来了,立刻围着他转了两圈,仔细检查过后,才松了口气。   “没事,没事,没破。”   关珩在心里也是吓了一跳,看到后面进来的陆洋摇了摇头。   “老爷子劲儿还挺大。”   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苦涩的调侃,又裹着无奈。   1床的老人已经在重症病房里呆了二十几天了,脱机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之前就出现过几次,跟孙大爷一样不肯配合治疗的情况,担心自己成为孩子的负担。   悲观,压抑,听不进任何劝告和开导,病情也越来越重,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透出一种完全不正常的脱水一般的干瘦。   “我爷爷走之前也是这样,整个人瘦得不像话。”   在踏出病房的时候,关珩小声地说一句。   这样有几分丧气的话,他是很少说的,陆洋回过头看他,见他隔着玻璃又看了那老爷子几眼才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一间一间地过,直到走到吴乐母亲的病房。   关珩一进去就语调明朗地跟病床上的人打着招呼。   “阿姨,我们过来了。”   只是12床患者汪倩已经进入镇静状态,不会有回应。   现在正在病房里给患者做着气管切开后气道护理的护士,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是市一的同行。   “今天上午是突然心率一直跌,血压也一直掉,心包积液,林教授进来做了引流。”   “血氧也不好,一直挺危险的。”   可能是知道对方的女儿就跟自己差不多大,也是一名上海的医护,小姑娘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叹气。   陆洋走到她床边检查过她身上现在连接着的所有管道,护士照顾得很细心,原来有些散乱的头发被梳理过都整齐了许多。   厚厚的被褥覆盖着患者因为艰难呼吸而起伏的身体,耳边是各种监测仪器运转时规律的声音,这种声音对于洛阳来说,其实非常熟悉,可这一刻又陌生得令人觉得可怕。   甚至在某个刹那病床上的患者,仿佛变成了他的母亲,这种一瞬间的错觉让他手心都渗满了冷汗。   看多了病痛加上这种设身处地,自我代入的情绪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紧紧缠着他的脑海,有时便会有这样的恍惚。   陆洋从隔离服的口袋里拿出病区内使用的手机,对着床上的患者拍下了一张照片。   林远琛的视线一直跟着屏幕上在一间间病房里出现的陆洋,听着他在每一间里询问的问题,偶尔开医嘱对氧流量,药物用量和速度做些修改。   程澄正在休息时间,在一旁靠着吃着饭,墙角堆满的都是捐赠支援送过来的泡面,火腿肠和可乐,高热量,高糖分,高碳水,能够快速补充体力,上升体内激素,振奋精神。   程澄看了一眼林远琛面前那个粉红色的焖烧壶,心里正骂着小棺材就是养不熟,可心思一转又想到在急诊那个笨手笨脚的小孩儿,看到急诊工作群里,何霁明一次次报名去发热门诊支援,心里又难免有点担心。   林远琛就像是感觉到他的视线一样,把东西提给了他。   “你给他留一半,他肠胃不行。”   “算了算了,”程澄摆了摆手,见他刚才也一直紧张地盯着监控,“切”了一声,“你们师徒情深。”   林远琛低笑了一声,脸色上也露出了过来之后鲜有的一点松弛。   程澄见他紧绷的神情松懈了一些下来,也跟着笑了笑,某一刻两个人又像是回到了大学在实验室的时候。   “可能耐了,还摸去厨房问人家要了个鸡蛋,搞了壶蛋粥。”   “那还是你的待遇好点,今天是青菜。”   “谁让你一来就骂他,你跟怀峥啊,我觉得你们俩都有心理问题。”   “我打个电话,你跟师姐说一遍。”   “滚。”   松快地闲聊了一会儿,但很快林远琛看到屏幕上的陆洋踏进吴乐母亲的病房,脸色也渐渐淡了下来。   “12床,我其实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在现在就上ECMO。”   心功能,呼吸功能都已经有些衰竭的征兆,指征时机的把握非常重要,有的时候机会会转瞬即逝。   程澄的心理明显也有着同样的犹豫,只是比起林远琛现在脸上已经明显表现出的倾向,他的犹豫会更重一些,在片刻的沉默后,他拨通了电话。   “喂,诶,陈教授你好,王院现在会开完了吗?我们这边病区有一位患者,想问问他的意见。”   吴乐的母亲在这天夜里,肺水的问题又逐渐加重,炎症几乎吞噬她整个肺部。   工作在这里没有深夜与白天的概念。   接通之后,病区内外,一场紧急会议就开始了。   “主要是不能等待情况完全刹不住车了,她挂在悬崖边上了,我们再来采取挽救措施。”   林远琛的话语传来,即便从屏幕上看,他的面容依然疲倦,但是低哑的声音里,传递出的力度依然是那份像是在自己科室时的笃定。   “代偿能力要是完全衰竭,她会整个心脏肾脏连带整个系统全面崩溃。”   “与其说是提前去上,不如说真的是预见地去做这个操作。”   新补充的物资依然不足,两套设备,一套白天上给了另一位危重患者,另一套耗材在早上就能配齐。   陆洋在会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拍下的照片,屏住呼吸压下了内心快要失控的压力,喘了口气,才拨通了吴乐的电话。   今天应该是休息,吴乐的声音听上去并不算疲累,还算有精神,只是因为生怕有坏消息,带着一丝明显的紧绷。   “这么晚,没打扰到你睡觉吧?”   “没事,我睡不着,在医院里,颜老师在陪我聊天。”   “还是要多休息,毕竟你现在也还要上班。”   “好,我知道的,师兄。”   大概是明白母亲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陆洋才会先说这些关心的话,吴乐多少放下心来,可还是难避免,要进入正题聊起母亲的病情。   陆洋的声音带着克制,加上三层遮挡下憋闷的原因,有些模糊。   “教授们决定要把握窗口期上ECMO,现在来说,情况没有明显的好转,所以明天一早耗材齐了就打算做手术。”   听筒的那一头安静了几秒,陆洋都能感觉到对方情绪迅速的崩溃,吴乐的声音略微地带着颤抖。   “很严重了吗?”   “比起等待变得更糟糕不如就......她的血氧和肺部病变,炎症吸收都没有很好的改善。”   说着,他突然站起来,一边快步往病房走过去。   “她现在虽然是镇静状态,你可以跟她说说话。”   吴乐在电话的另一端,心脏在胸腔内几乎沉到了谷底。   颜瑶坐在她的身边,一直揽着她的肩膀,摩挲着她单薄的脊背,看着小姑娘忍着眼泪,也知道电话那头的消息肯定不是很好。   每一步行走在走廊里,身形带过的风声夹杂着陆洋潮湿的而沉重的呼吸,仿佛都能完全传递到吴乐的耳朵里,她就像是亲身一步步走向自己母亲的病房那样忐忑。   过了一会儿,她关珩的声音也从听筒里传来。   “阿姨,阿姨,乐乐要跟你说话了阿姨。”   在陆洋也气喘吁吁地提醒了她一句后,手机贴上了12床患者汪倩的耳际,开了免提,更大的声音希望能让昏迷中的人听见。   颤颤巍巍的呼喊,每一句都带着心如刀割的巨大疼痛。   “妈妈...我是乐乐啊,妈妈。”   “妈妈啊,妈妈......”   “妈妈......”   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吴乐呜咽的哭声从手机里传来。   一旁正在调整输液泵的关珩听到之后,也有些不忍地停下了手里的操作。   恐惧,悲伤,痛苦,崩溃,想好的鼓励的话语在此刻全部作废,吴乐相隔着近九百公里,只能通过网络一声声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站在生死间已经摇摇欲坠的母亲。   “咱们...咱们自己科室用到这个的时候,脱机的成功率都不高,之前望望......”   再次重新恢复两个人之间的通话时,吴乐的声音依然带着一丝痛苦下的动摇   “这个病毕竟跟心脏手术不一样,你不要那么悲观,这里那么多医院,也有很多例成功脱机的患者了。”   陆洋尽力地安慰着,但他的心里也没有底气,可他还是继续说道。   “吴乐,我们自己也是做医生的,我们自己要有信心。”   “...我知道,我知道,”泣声伴随着努力地深深呼吸声,吴乐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回答着,“谢谢你们,麻烦你们了。”   林远琛一直看着屏幕里陆洋的动作,旁边的教授在称赞着陆洋的做法,有的时候亲人的呼喊的确又非常强的作用,昏迷着的病人是有可能听见的,也许能够更加唤起病人的求生意志。   然而,他的眼底现在却是浮起了更深的一层阴翳。   上午7:45,补齐了另外两份管道和导丝之后,林远琛主刀的第二例ECMO手术正式准备进行。   病房监控的另一端会议室里坐着的都是负责病区的教授和领导。   陆洋在清晨5点出舱的,防护服效用无法继续拉扯太长时间,他没有休息太久,进入准备间重新穿戴装备,将作为助手协助这场手术。   林远琛和程澄对安装完的仪器做过最后确认,卸除预充灌注管,双人核对结束,开始准备换上防护。   一旁同样是这台手术助手的麻醉科教授听到程澄对着对讲,先下安排让里面的陆洋做术前准备的时候,有了些忧虑。   “小陆还是住院医,经验肯定不够,要不还等我们进去再.......”   林远琛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没事,让他先准备吧。”   对方见他们两位都这么说,也不好再讲什么。   经过三道隔离门,进入病区,推着仪器进入楼层,里面准备工作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陆洋也像是在自己科室里作为住院总工作时那样,有条不紊,声音清晰而镇定。   “大号管道钳还要三把,止血钳也还要三把。”   “刚才的多巴酚丁胺先配50ml生理盐水先走。”   “消毒无菌单先铺,穿刺刀拿来了吗?”   “血压多少看一下......行,去甲肾每小时再加10毫升。”   “来,超声先推过来,先推过来。”   一项一项全都在确认。   林远琛上去自然地接过手,根据现在超声影像上血管的情况,让护士们拆开导管,自己握住刀械准备切皮。   程澄握着超声探头,眼睛紧紧地盯着现在的超声影像,在定位穿刺位置,“来,准备跟着我走。”   病床旁拥挤地围着十几个人,紧张忙碌,病房的空气都像是一根被拉到绷紧其实都会断裂的琴弦,每个人的脸庞在这个时候都无比模糊,只有一声声医嘱的下达和重复着确认。   血色溅在无菌单巾上。   “陆洋,来。”   简单的三个字,就像是在之前任意一台心脏手术上。林远琛一次次地把持针器,把超声刀,把电刀塞进他的手里。   陆洋,来。   你来。   你来做。   连程澄都皱了一下眉头,陆洋更是一愣,手里拿着细导管都猛地颤了一下。   但还没有等林远琛开口催促,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不能流露出一丁点慌乱和不确定。   病房里,总控室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也必须保护他的老师。   “准备进导丝。”   陆洋开口依旧是稳定的语气。   12床的患者已经接受了长时间抗生素,激素加上各种刺激血管等各种各样药物的治疗,在这同时她的血管,她的体内血液动力也已经脆弱。   如果失手造成血管破裂,后果几乎无法挽救,血压会在一瞬间崩盘。   就像摸着先心病孩子的心尖一样,导丝连接着指端的敏感一点一点从感知里运达大脑。   林远琛离得很近,就像是在手术室里在台上那般相对站着,防护下带着潮气的呼吸近在咫尺。   第一次切开心包,第一次缝合缺损,第一次缝扎左心耳,第一次缝合人工血管与降主动脉......   其实难度而言,跟很多复杂术式相比并不算高,可这一刻,陆洋的手心也难免冰凉。   “导丝进多少了?”   “30。”   “小心,小心血管壁。”   “好,导管进。”   一点一点送入将身体连接到仪器的导管,即便是这样手术本就讲究效率和速度,他的操作时间其实很短,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来,继续。”   林远琛的声音依旧沉着。   半个小时后,ECMO开始转机,瞬间拉高了吴乐母亲卡在悬崖边上的血氧。   “现在基本恢复到96,97,”会议室里,陆洋抽了张面巾纸对着电话那头的吴乐说着,“现在上机三小时了,情况蛮稳定的。”   “好,好,我知道了,谢谢,谢谢。”   吴乐应该是在楼道里,趁着工作的空隙接的电话,声音有些空旷,陆洋想了下还是又叮嘱了一句,“你注意休息,不要想太多了,我今天下班前会再跟你通个电话,说一下情况的。”   “好的好的,谢谢师兄,谢谢师兄。”   女孩子这段时间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哭着说感谢的话,电话那头传递来的每一个字都紧紧抓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陆洋挂断电话,看着屏幕上的现在显示出来的所有体征监测数值,头脑一阵嗡鸣。   也许是太饿了吧。   正想着,身边的位置就有人坐下了。林远琛把那个焖烧壶提了过来,知道陆洋爱喝粥的习惯,他跟程澄都没舍得动。   “吃吧。”   青菜碎焖得有点泛黄了,但是青菜香和在粥汤里撒点盐,热烫着吹一吹,入口温和朴素,安定心情。   “你还真是个广东人。”   “...也不是每个广东人都爱喝粥的。”   林远琛笑了笑,但很快的,他的神色也严肃下来几分。   “陆洋,你还承受得住吗?”   陆洋看着他,这不是林远琛来之后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但陆洋还是选择了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也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有的时候是会比较累,但我还好,没事。”   看了他一会儿,林远琛环视一周,大会议室内毕竟还有别人在旁边,所以他也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他伸手按了一下陆洋的脑袋。   “小兔崽子,胡子都没刮干净。”   接下来到第二天都算平静,ecmo的运转平稳,之前预估会发生的一些异常情况也都没有发生。   陆洋交班之后回到酒店,躺在床上,收到林远琛刚到医院不久就发过来信息。   情况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发展,他的心里也稍稍放下一点包袱,把信息转给了吴乐。   ecmo作为危重症挽救性的措施能让患者的肺,心肺,循环得到休养生息,能支撑患者度过最艰难的状态,在这次治疗中,是作为最后放手一搏的选择。   只是人们总是带着期待,希望奇迹的发生,可是现实却往往残忍。   陆洋是在夜班准备交接的时候,听到病房再次传来的急call的,那时他刚准备踏进第一道消毒门。   在一个小时前还稳定的12床再次滑向了危险的境地。   抢救,就这样发生得突然而全无预兆。   “12床!12床!医生!”   疾步奔跑时闷窒的呼吸,视线里一次次晃眼的苍白灯光,就像无尽拉扯着他的看不见的力量。   关珩站在病床边,一边双手叠扣按压着,一边声音嘶哑,“阿姨!阿姨!你坚持一下啊!坚持一下啊!想想吴乐啊阿姨!”   手忙脚乱,无数身影重叠。   “升压下了没有!”   “已经下了!”   监测预警的声音尖锐刺耳,血压在短暂的两分钟内高压和低压都已经跌到了红线以下。   “麻科的老师过来了!”   “接总控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陆洋的喉咙却一直如同烧灼,他的后背湿透,视野几乎被水汽模糊。   药物一管接着一管泵入输液的管道,艰难地支撑着不停坠向崩盘的生命。   应激性出血?   血流动力崩溃?   血栓?   循环衰竭?   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什么啊!   即便一直都在不停工作,可是陆洋的身体一阵一阵地发着冷,面容和指端就像现在医院的墙壁一样苍白。   片刻后,程澄和另外两个教授都进入了病房。   这一次接通吴乐电话的时候,陆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窗户打开,面对着黑夜,他呼吸着几乎冷到彻骨的空气,许久说不出话。   接起来好几秒,他才语调艰涩地叫了一声,“......吴乐。”   很安静,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   “吴乐......”   话筒的另一头依旧沉默了,只是很快传来一阵隐忍的哭声。   陆洋的额头几乎是顶着墙壁,艰难地将话语说出口。   “吴乐,很突然,但是妈妈已经走了。”   哭声崩溃又撕心裂肺。   像是一把把利刃在身上一刀接着一刀地剜着,筋骨肝肠都寸寸剥离断裂,隔着手机,遥远两地,他也能感受到吴乐在一瞬间完全崩塌,整个人已经几乎破碎得千疮百孔。   无法停止地痛哭是黑夜里绵延无尽的绝望。   陆洋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哭喊,一直没有发出声音   不知道等到多久之后,他才听到吴乐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我妈妈她...她是......是几点走的?”   “是刚才凌晨3点20分。”   陆洋仰起头,眼眶同样通红湿润。   “她......她安宁吗?她有说什么吗?”   “抢救了一段时间......她一直都是深度镇静。”   他紧闭着双眼,忍着心中也快要崩溃的痛觉,开口都是苦涩。   “对不起,吴乐,我没有能力,我没有办法救她,对不起。”   呜咽着,痛苦的抽泣声再次响起,陆洋也没有打断,一直安静地陪伴着,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吴乐抽气着回道,“我知道你们都尽力了,师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听到对方一次又一次像是缺氧一般地深呼吸着,陆洋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样的悲痛。   下一刻,他突然听到了吴乐努力平稳下的话音。   “你按一下录音吧,师兄。”   “啊?”   哭腔依然明显,可是吴乐依然咬着牙用尽全力地想将接下来的话说完。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在尽力动员家属...接受......接受尸体解剖。”   “你按录音吧。”   “吴乐......”   痛苦如果有形,那真的一定是一把剜心的尖刀。   每一字都是真正含着刀尖去说出来的,从口腔里说出,字字包裹着眼泪,流淌着鲜血,好几次都在口齿间于哭声里模糊,却又磕磕绊绊,再次重复。   “我叫吴乐,是......逝者...逝者汪倩的直系亲属,我...我是她的女儿,我家里人有...有商量过了......”   “我愿意......”   “我愿意捐献我...我母亲......我母亲的...的遗体用于医学研究......现在疫情期间,如果不方便,让我的父亲去医院签字,可以...可以以此录音作为依据,如果需要视频确认......我后续......我后续也可以提供。”   这一趟回到酒店的路也变得格外地长,陆洋的目光一直呆滞地望着车窗外班车行驶过的空荡荡的街巷。关珩很疲惫,坐在他身边靠着他的肩膀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远处的广告牌还在滚动播放着感谢白衣天使的字样,一路上的霓虹路灯都依旧鲜艳。   班车向往常一样,开到了酒店门口停下,一批医护人员下车,交班的同事又上车准备前往医院。   林远琛可能是接到消息了,他站在酒店的大堂等待着,陆洋一下车就看到了他。   走过来之后,他也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陆洋自己先说了一句,“我想先去趟洗手间。”   “好,”林远琛接过他的背包,“你先去吧。”   陆洋扯开一个略微有点勉强的笑容,说了句“谢谢”便去了。   洗手间里就像医院一样,也是满满的消毒水的味道。   看着镜子里完全失神的自己,陆洋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很长时间,他都刻意地在回避着。   对于很多新闻不去看不去听,视线里的世界线条简单纯粹,只有救人,只有帮助。人的精力和情绪是有限的,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医疗援助,他只要专心地做好能做的事情就行了。   那些嘈杂的,那些愤怒的,那些声嘶力竭的,即便是在心里震动得每一扇窗户都在颤抖,他都选择建造起城堡,封闭五感,不理会不思考,专心救治。   绝望地站在阳台敲着脸盆求助的身影。   在国家免费治疗的前一天选择放弃而离世的患者。   迷茫地走在路上的拾荒老人,在垃圾桶里翻找着破损的被丢弃的口罩。   这一刻,伴随着强烈的震耳欲聋的金属敲击声一次次尖锐地切割着他的耳膜,陆洋在混沌的痛苦间听到了所有泥沙石土被冲垮的声音。巨大的轰隆隆的水声从耳际蔓延开来,他再一次像是摔进了幼年的那个泳池里,水不断地倒灌进口鼻,呛得他胸膛里一阵接着一阵烈辣地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就算是现在这个数字也依然不准确,前期有多少人没等到确诊,又有多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   “没有地方能收治我们.....怎么办?我爸爸怎么办?”   “你知道现在东西多贵吗?你知道吗!我们留在这里的人还要不要活了!”   “我家里人刚过世了,空出一个床位,希望能帮到你。”   ......   沸沸扬扬,撕扯狰狞的,痛彻心扉,一个接着一个画面,一段接着一段文字,都是噩梦里反复纠缠过他。   阵阵反胃的酸水从腹中反涌上来,呕吐的欲尐望猛地从喉咙里乍起。   “哕——哕——”   酸苦从鼻腔里和嘴里喷洒出来,他的肠胃里翻江倒海,头脑混沌,强烈的晕眩感不停袭来,不停收缩着的喉咙,根本压制不了呕意,就像是要把胃全部吐出来一样,陆洋扶着洗手池的边沿,整个人滑倒在地上,水龙头水流哗哗不断,他身上的衣服都湿了。   视线模糊,他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四肢瘫软,晕眩渐渐凶猛变成了头脑现在剧烈的疼痛。   “陆洋!陆洋!”   有惊慌失措的喊声在远处响起,可他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   扒着洗手槽的手掌也无法支撑了,他的手臂酸软抬不起来,只能无力地滑落在身体两侧。   “陆洋!”   重重地往后一倒,意识在这一瞬间像是有挣扎般的清明过来,他想努力用手肘撑住,不然后脑勺会重重磕在地上,可是这清醒太短暂了,下一秒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在意识坠入黑暗之前,只有一缕像是家中洗衣液混杂着洗发水的味道隐约而幽微地飘进他的鼻腔,淡淡的裹住了所有胃液的酸涩苦咸。   他用力地睁开眼,林远琛的身影成为了他在水面唯一能攀住的浮木。 第88章   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感的确难熬。   闫怀峥靠着椅子,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但身体的不适感还是让他选择了脱下白大褂,回到楼上的房间去躺一会儿。   房间的布置简单,只开了壁灯所以光线很暗,这个地方远离市区,夜里非常安静,靠在床上的时候除了暖气出风口偶尔发出一两声运转摩擦的轻微声音外,没有其他的杂音。   为了更快进入睡眠,闫怀峥吃了两片药。   袖口和领口的扣子解开后稍稍松弛了一些,可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毫无睡意。   脑子里自然地就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他很少会梦见吴航,更多的时候都是这样坐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想起。   那几年过年的时候,吴航要是不回家都会跟自己回去,而自己当时还没有离婚,如果妻子在家也会尽一下师娘的角色,做顿饭,关心两句。   但记忆里似乎只有一次,他跟前妻之间是因为合适结了婚,最后也因为不合适分开,婚姻短暂,没有太多回忆。   好像是第二次回家过年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喝了会儿酒,挺贵重的白酒,刚开瓶便酒香四溢。   这个...是别人送的吗?   年轻人问得很犹豫,在医院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事情,送到科室来的外卖宵夜,会议沙龙的邀请券,医药代表有些混得出头还会跟医院的主任们称兄道弟。   闫怀峥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很多事情并不是单一的1或是2。   “原则,规定和人情世故怎么平衡,以后会慢慢教你的。”   小年轻很忐忑,双手端着酒杯地样子看起来很谨慎又有点不安。   会知道害怕就好,年长的医生笑着,也不再说什么。   其实,吴航也不是一直都那么怕自己的吧。   毕竟小年轻也有过在喝醉的时候软声地问过明天能不能在家里包饺子,也有过小心翼翼地好奇老师到底为什么离婚,甚至在最后那一天雨夜狠狠地把椅子摔在地上便离开了。   每一次我们想法不同,老师只会动手,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想法!   那我就不回去了,我就一直留在这里当个普通的医生!   小孩子说完,就真的留在了那里。   头疼欲裂。   闫怀峥捏着自己的眉间,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去找止疼药,可是翻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估计是落在楼下了。   助眠药物的效果并不明显,他不想加大药量,既然睡不着,那便继续工作吧。   短暂躺了两个多小时,闫怀峥再次回到了会议室。   现在会议室的气氛也不是很好,几位值班的医生都在各自联系着病房内患者的亲属,说着现在病人的情况。   外套落在座位上了,一摸口袋果然有一板止痛药,闫怀峥看着屏幕上现在最牵挂人心的17床情况,拿了一颗药也没想着去倒水送服,想直接吞下。   一杯温水就从旁边递了过来。   “闫老师。”   是江述宁。   “谢谢。”   闫怀峥接过,江述宁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问了一句,“您不是刚刚才上楼,怎么......”   “神经衰弱,”闫怀峥苦笑了一下,“睡不着。”   刚讲完,他就皱了一下眉头拨通了病房内的电话,开口就是跟里面正在工作的医生商量着明天准备调整药量。   其实疲惫和劳累在他的面容上根本无从掩藏,但闫怀峥现在的拼劲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自苦。   在对方挂断电话的时候,江述宁的语气难得有了几分强硬。   “主任还是去休息吧,这样下去身体会倒下的。”   很多顶尖的教授都在这里工作,这段时间以来大家的精神也都是紧绷,可闫怀峥这样格外高强度的工作看着也的确令人心惊。   闫怀峥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并没有马上拒绝,江述宁看着他沉默,以为是自己有些冒犯,可闫怀峥的表情也没有如预料中冷淡下来,而是再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等下一班交班出来吧。”   他往后一靠,又看了眼那句话说完之后就有些紧张的江述宁,很浅地笑了一下。   “怎么?我这么可怕吗?”   江述宁低下头没有说话,又听到闫怀峥有些自嘲的笑意。   “之前吴航有跟你说过我很可怕吗?”   摇了摇头,江述宁缓缓说道,“没有,他......没怎么提过。”   “这样啊。”   语气虽然寻常,可也难免有一丝落寞。   正想再说点什么,病房就打了电话过来,请闫怀峥进去看一下。   没有迟疑,甚至来不及相视一眼,江述宁就跟着闫怀峥匆匆往病区走去。   超声探头在病人的胸膛处滑动,心脏的搏动和血流的情况慢慢从床旁超声图像上显现出来。   “又是一个出现急性的心肌损伤,”闫怀峥一边看着图像,又侧过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呼吸艰难,正处于昏迷与清醒交界线处的患者。   青壮年男性,他记得这个人,入院的时候看上去并没有太明显的病容,仅有一点呼吸道症状,可是短短一周时间,他就从轻症房间紧急转入了重症病房。   看过超声,闫怀峥从一旁的护士手里接过平板看着这个患者晚间所有的检查指标,高敏肌钙蛋白等各项标志物都出现了异常。   痛苦,虚弱而憋闷,非常清晰地在病人的脸上显现出来,而江述宁站在病人的床边正忙完胸穿收拾东西,没注意到他这时候无意识抬起来的手。   闫怀峥几乎是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挡,伸手将江述宁往后一拉,另一只手按住了病人的手腕,病人并不清醒地挣扎时,无法去分辨自己拉扯的是什么,力道也会非常大,下一秒就看到他直接扯住了管道用力地一扯,几乎将管道扯脱,发现没有成功又伸出另一只手乱抓着继续拉扯,嘴里含糊地发出被病痛纠缠着的闷声。   一旁同样在忙碌的两位护士也是一惊,立刻过来确认几处管道和监测是否脱位,短暂地束缚后,患者也加用了镇静镇痛的药物,终于安静地再次陷入睡眠里。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惊呼或是慌乱,但现在每个人的眼神都明显是心有余悸。   好险是差一点,要是扯破了防护服,情况就棘手了,江述宁也像是这个时候才恍惚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闫老师......谢谢。”   “小心一点,”闫怀峥语气淡淡的,但不是很平稳的呼吸还是泄露出了他刚才也同样的紧张。   做了一系列治疗,从舱内出来的时候,疲倦几乎已经在闫怀峥的脸上堆积到了极点。   但在休息室里,刚刚消毒完脱下防护后一身汗湿江述宁,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闫怀峥,还是注意到了对方有些暗沉的目光。   想到之前那台不小心刺破对方手部的手术,同样也是自己不够仔细不够谨慎,江述宁站在旁边一时也不敢吭声。   身影莫名地就跟吴航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曾几何时,有许多次吴航也是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闫怀峥内心闪过一丝说不出复杂和拉扯,隐约地又生出几分感慨。   “好了,你也累了,也要多注意休息吧。”   本以为会有一次严厉的斥责和警告,然而闫怀峥却在片刻之后站起身,没有多说什么便出去了,江述宁有些意外,抬头看向了他离开的背影。   —————————————————————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陆洋回看,只会觉得那是奔赴武汉的这一段时间里最辛苦的时刻,可他现在身处其中,透过窗帘缝隙望着那一抹闯进视线的幽暗黑夜,只觉得这份艰辛漫长而没有止境。   他再次恢复清醒意识的时候,已经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了,好几位主任和上级领导都围了过来,生怕是他有什么事情,或是有了什么症状反应。   他坚持着站了起来,自己老肠胃病而已,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没有发热,也没有呼吸道症状,喝了点葡萄糖冲剂和热水,很快也平复了很多。   确认过情况后,才被送回房间休息,一路上的记忆也有点模糊了,陆洋唯一无比清楚记得的是电梯上方的灯光,非常强烈刺眼,即便闭着眼睛,都觉得扎得生疼。   坚持完道道消毒的程序,胡乱脱下衣服,在浴室里冲洗了很久才躺到床上,他直接昏睡了过去。   可是睡得并不算好,时沉时浅,就算睡了快六个小时也感觉疲劳并没有被缓解分毫。   再次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虚化到渐渐清晰集中,耳边一阵一阵隐约的金属音质的耳鸣声缓缓减弱,渐渐从无声的黑暗里恢复了知觉。   入住酒店的时候,有规定是不能串门的,但陆洋挣扎着坐起来时,还是看到了守在自己床边的林远琛,靠着椅子的靠背坐着,后背顶着一个竖着的枕头,脖颈上环着颈枕,看上去就睡得不舒服。   悄悄地从床上下来,他走进了浴室,镜子里高瘦的身形比起年前还要单薄了一些,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在长时间的疲惫下有些无神,血丝深深浅浅,眼睛下方是淡淡的青色,下巴上有了一层隐约的青黑阴影。   快速地收拾一下,陆洋走出来,见林远琛还没醒,本来不想打扰,但手伸过去床头柜拿眼镜的时候,还是不小心碰翻了床边柜子上的水杯,响动惊醒了身边的人。   “你醒了?”   “老师......”   还是给人添麻烦了,陆洋的心里也有些歉疚,目光看向林远琛,但对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指了一下桌上的焖烧壶。   “我跟领队的领导申请过了,等会儿我夜班,先过来看看你,你听好了啊,以后别老是喝粥,好好吃饭,这是带给你的,猪骨汤你喝一点吧。”   “...谢谢老师。”   声音很哑,但陆洋并没有急着喝,而是划开了手机解锁想先看了一些消息。   “先喝点,明天你也先别过去医院了,我帮你请了假,你好好休息,”林远琛拿开盖在身上的羽绒服,瞪着他,语气也不是很好,“我可不想再被惊吓一次,从酒店的洗手间里抱着自己的学生出来。”   抱?   陆洋光是想象了一下,脸都一下子就红透了,虽然知道那是情急之举,但自己也觉得的确是有些丢人了。   为了掩饰尴尬,他只好赶紧把焖烧壶的盖子拧开,捧着壶身,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你的确是瘦了很多,太轻了,”林远琛并没有理会小孩子的难为情,只是很认真地对他说道,“陆洋,我说了很多次了,你自己是不能垮掉的。”   “我知道,我只是可能有点太累而已。”   可能是意识到林远琛有想要谈话的意思,但陆洋现在的确不想多说话,放下焖烧壶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水,表情上也明显有了些许抗拒。   刚才扫了一眼微信就看到了吴乐传来的消息,即便是在接收到这么悲痛的结果后,小姑娘还是坚持着工作,今天又是在发热门诊支援。   那种被紧紧攥住胸腔,沉郁的喘不过气的憋闷感又再度从心底涌了起来。   “遗物明天下午三点,会先联系一批家属到医院通道来取的。”   林远琛说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陆洋的身上。   “陆洋,我第三次问你,你还好吗?如果心里有什么觉得承受不了的,一定要早点说。”   陆洋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摇了摇头,“没事,我真的只是肠胃太脆弱了,以前只是嘴上说知道,但一直都没怎么注意,所以......”   林远琛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与平时不一样的严肃,气氛安静僵持了几秒,他还是站起身,坐到了床边,然后伸手拉住了陆洋的手腕。   “过来。”   陆洋心中一凛,自然知道他这样的举动,下一步是要干什么,手腕便不由自主地挣动着。   “陆洋。”   低沉着嗓子呵斥了一声。   还是乖乖地被牵着拉扯着趴在了床边林远琛的腿上,陆洋咬了下嘴唇,心里的抗拒也更加强烈。   自己再怎么说也是肠胃不适刚刚醒来,之前林远琛也说过不会在这里动手,现在这样做分明就......   内心正不服着,刚要撑起身体跟自己的老师好好理论一番,巴掌就打在了身上。   不是很痛,也并不是真的跟惩罚一样狠厉的力道。一下接着一下,一左一右的,按着固定的节奏落在自己身上。   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下来,隔着薄薄的居家长裤落在皮肉上,啪啪拍击的声音也是一声声闷响,虽然也有些刺痛,但并不算难以忍受,陆洋心里也赌上气,就这么趴着静静地挨着掌掴。   这个时候,突然就想到自己在林远琛家里挨的那一顿狠重的责打,那个时候老师应该在生气他并不愿意把遇到的实际困难诚实相告,所以那顿打仿佛是带着发泄一样的力道,疼得他死去活来。   然而就算现在林远琛动手的理由,他似乎有数,但心里的郁闷纠缠着委屈让他难受,现在受的疼痛又在模糊间让人感觉到一丝强迫,他便偏不肯想明白,把头埋进一旁的枕头里,更加不愿出声。   松紧腰的裤子很容易就连同着内裤一起扯下了,身上一凉,陆洋有些惊慌地回头,被林远琛一把扣住后脑勺就往枕头上一按。   不准反抗,巴掌就噼啪着肉,继续扇打上了他的屯部,虽然还是一样的力道,但这种什么都不明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责打,陆洋挨了一会儿也不肯再乖顺承受,身体开始乱动起来。   “陆洋!”   “我犯了什么错老师要打我...总得告诉我吧!”   气性一上来,陆洋猛地抬起手臂,就要撑起身体,林远琛紧接着三记就是下了重手的掴打,狠狠地揍着他的屁股。   “嘶——老师......”   可后续的巴掌又恢复原先的力道,林远琛脸色也铁青着不肯明说,陆洋心里的憋屈也越来越浓,眼眶也渐渐红了。   为什么要打他?   为什么不肯跟他讲明白?   就算是力量有所保留,可数量挨多了,被揍得发热的肌肉又吃巴掌,皮肤慢慢变红肿起,也有些难捱了。   他对于疼痛的耐受虽然不至于让他因为这点痛楚而落泪,但眼泪还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枕头上蔓延开了,他哭得没有声音,脸庞都埋进了枕头里,不肯叫人看见。   不知道又挨了多少下,巴掌声才停住,陆洋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双给予他痛苦的手掌已经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脑袋了,不确定林远琛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在片刻后听到林远琛的叹气。   “不要装傻了,过两天会有第九批的同事过来,有我的同学,陆洋,去做一个心理咨询,你的压力太大了。”   摇头,但还没等他开口拒绝,林远琛就半警告半威胁地说道,“必须去!”一边说一边还要像之前一样帮他把裤子拉上,陆洋抬起身慌慌张张地抓紧自己的裤腰带想自己穿,一下失了平衡差点摔在地上,还好被林远琛扶着。   “我不去,我自己调节一下就好了,而且比起我,那些不肯吃药不肯治疗的人可能才更需要......”   本来想站起来,可是看到林远琛阴沉的面容,陆洋还是在床边跪坐下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远琛看着他这幅油盐不进倔强的样子,一直压制下的脾气也彻底爆发出来,“我三番两次问你,你明明都要垮了,还是什么都不肯说。那个时候你母亲生病,我可以理解为你有顾虑,那现在呢?”   “连程澄都需要主动预约单独的心理咨询,我几次问你,你还好吗?你还能承受吗?你都跟我说没事,然后呢?继续熬?继续吃不下饭?到现在呕吐,呕酸水!”   林远琛看着他脸侧因为闷在枕头里都留下了红红的印子,一双眼睛潮湿,眼眸里其实早就已经摇摇欲坠。   陆洋愣愣地望着他,没有回答,又缓缓低下了头。   生死在医院里,在病房里那么艰难,那么艰辛,长时间的拉锯,考验人性,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看着子女嚎啕痛哭,看着父母痛彻心扉,看着夫妻间痛失所爱,天人永隔。   可这场浩劫里,生死却在恍惚间有时显得那么容易,早上还说笑着等出院了有机会一起过早的患者,下午毫无征兆地生命归零。电话里传来的撕心裂肺那么遥远,逝者身边无人送别,最后一程就算有医护默哀,依然走得那么孤独凄苦,变成第二天新闻上增长的冷冰冰的数字。   每一天都在重复,而这个病症依然像是藏在雾里,沉在海底。   作为师长,他有些无可奈何地深深叹息。   “陆洋,经历这种事情,是很容易有心理创伤的,对别人倾诉或者接受咨询帮助并不代表你就软弱,你一个医生,难道连这种观念都需要我来跟你强调吗?”   医生。   口子被撕开,热泪在这个时候有些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陆洋听着他的这些话,也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情绪再一次站到了崩盘的边缘。   一开口,他话语的颤抖就掩饰不住了   “...可是没有用,老师。”   “为什么没有用?”林远琛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急着催他,也并不急着要一个答案。   “归根到底,是我没有能力。”   “陆洋,你不能这么想。”   “我还是不行,这些事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救不了人的......”   林远琛看着他。   陆洋的脸上终于无法遮掩地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手指紧紧抓过头发,掌心扶着额头下一秒又捂过双眼狠狠揉擦着,整个人焦虑不安又悲痛后悔,双手一次次紧握成拳,指节都紧得泛白。   “我知道我从事这个行业不算久,但无论在心外还是在急诊,我跟过的都是非常优秀的老师,所有的药物,所有的处置都没有错,这里接触到其他医院市一的,中山的,仁济搭班的老师都没有说过有出错......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刚进来的第三天,有个阿姨刚送过来就需要抢救,我都没得及问清楚她的信息,也没来得及查清楚她到底怎么会......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又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我好像做什么都起不了作用,看的是对方的运气一样。”   说到这里,陆洋吸了下鼻子,露出了一个非常非常苦涩的笑容。   “吴乐妈妈走的时候,我觉得我18岁那一年选这个专业,后来那么努力考研要考985,要考到顶尖的医院,直到现在十年,十年来就好像是一场笑话。”   身上刚才那一点疼又算什么呢,陆洋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拼命地忍耐着早就在内心奔溃的巨大痛楚。   “可是我又觉得,我......我如果能快一点,能够像老师那样厉害,可能他们也会多一点机会,也会......”   “洋洋。”   一字一句都破碎得像是逼迫自己一般地去表达出来。   想把他拉起来,让他坐着好好讲,可陆洋的身体突然变得很重,就像是偏执地要跪着一样,林远琛便只能伸手将年轻人拥抱进怀里,也将那早就崩塌一般失控的眼泪全部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年轻的医生是需要引导的,身体的疲惫下,心理也面对着极大的考验,褪下那一身白大褂,大家都只是普通寻常的人,情绪始终绷在极致,任何人都会崩溃。   哭声是极力压抑着呜咽,哭泣其实从来不应该被视作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林远琛不再开口去劝他放松不要克制,只是一下下轻轻拍着他卫衣下瘦削的背脊。   陆洋说到底是很骄傲的。   自己那么严格而超前的训练和培养,程澄那时候也肯定不吝啬于夸奖,很多危重抢救也带着他,没有保留地教导他,小孩子也聪敏勤奋。所以一直以来陆洋在专业上,其实是很自信也很骄傲的。   也许是因为这样,在挫折和困难面前,他才会那么隐忍和自持,不轻易流露,也不轻易承认。   过去的一切经验积累都被挑战,一次次地看着自己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多糟糕,林远琛可以理解。   口齿因为哭声而模糊了很多,但他还是一直听着小孩子一句一句断断续续地说着。   “那个年轻人的症状很像爆发性的心肌炎,我看着他的心跳慢慢没的,什么药物都不起作用......”   “孙大爷旁边那个病房原来是一个跟她同样年纪的老太太,她的儿子和儿媳已经......她不是这里人,她一直怕要付很多钱,跟她说免费治疗她也担心,因为她用的不是智能手机不懂网络,平常都是要回去老家去窗口办理医保报销,这一次已经没有人能带她去了,我们告诉她不用的,可是......”   “她也走了。”   陆洋一边说着一边像是窒息一样大口喘着气,林远琛便一直帮他拍着背,顺着呼吸,听他说了很久。   面对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严峻与压力,陆洋一直都是靠着紧绷去压制和维持,积攒了许久的那些零碎感受都被一片片拾起,拂开灰尘,放进破开山石的缓缓流淌的河水里,倾泻出来。   直到后来,陆洋的声音越来越困倦,眼睛干涩几乎哭不出眼泪,林远琛才叹息着扶着他,让他好好躺在床上,又帮他把被子盖好。   眼角依然湿润,眼睫都因为被泪水浸润过而湿漉,林远琛看着他这样,眼底也坦诚地流露出心疼,伸手又帮他掖了掖被角。   负面的晦暗的情绪总归是发泄出来要好很多,看着小孩子终于像是卸了负担一样平和着脸庞睡过去,甚至有点轻微的鼾声,林远琛才拿上外套从房间里走出来。   刚走出房间,手机里面就接收到了其他医院发过来的一份患者资料。   小小的轮廓线条,一看就是幼儿甚至是新生儿的心脏,而且越看越莫名觉得有几分奇特的熟悉感,林远琛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班车已经快到了,便一边看一边向电梯走去。   几秒后,他知道了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份图像,跟当时望望的情况几乎一致。 第89章   双手因为经常需要消毒和反复刷洗,明显粗糙了许多,吴乐看着自己手指端上那一些细微的裂缝,伤处总是会时不时带来尖锐的疼痛。   但似乎就是因为痛觉依然灵敏,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生活还在继续。   “好啦,都准备好了,我们就进去咯。”   护士老师清点了一下支援的人数,确认过,所有人的防护服都穿好,便推开了第一道隔离门。   吴乐安静地往前走,每个科室的医生几乎都有轮转过来支援值班,今天刚好搭班的就是颜瑶。   毕竟是熟悉的老师,吴乐也不需要像在其他人面前强颜欢笑,没人踏进诊室的时候,她便一直不说话静静坐着。   也许是这段时间情绪透支得太多了,比起悲伤,很多时候,吴乐只是显得很沉默。   她好像一夜间就成熟了很多,说话沉稳,态度平和,脸上的表情也藏起来了,面对同事的安慰只是礼貌地回应两句。   只有跟颜瑶两个人呆着的时候,她会坐在窗边对着外头发会儿呆,呆呆看着窗外。   颜瑶偶尔会转过身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中午的时候远在武汉的医院打了电话过来,感谢了一番,也带来了后续手续的安排。   吴乐吃着食堂的饭菜,虽然咀嚼在嘴里是什么味道已经不重要了,但她还是在颜瑶的目光下,一口接着一口吃着。   “下午两点半吗?好的,我知道了,我爸爸会过去的。”   她朝外面看了一眼,今天是个好天气,气温有微微的回暖出了太阳,不知道武汉那边怎么样。   “嗯,我只有一个请求。”   吴乐说着,看着自己勺子下压平的饭菜。   “这件事情不要宣扬,如果有采访或者......请不要出现我家人和我的名字,包括我妈妈。”   “嗯,谢谢,麻烦您了。”   颜瑶看着她,没有说话,倒是吴乐过了一会儿自己开口问了一句。   “老师,如果捐献遗体,接下来会...会怎么处理?”   小姑娘的神情很平静,颜瑶便认真地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我跟急诊的程主任通过电话,说在准备符合标准的负压解剖手术室,也会由顶尖的法医团队......来主刀做。”   吴乐的眼眶又微微地红了,颜瑶从一旁抽出面巾纸递了过去。   “乐乐......”   “别人会说我不孝的,会说我学医当医生,到最后,却让自己的妈妈都不得安宁,”吴乐手里攥着面巾纸,低着头说道,“会觉得我是得到了什么才同意的......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不要去理会这些,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听”   颜瑶没有反驳她,世间的恶意从来真实,她可以理解吴乐的顾虑。   “上次回家,跟她吵架,好像还只是昨天的事情。”   就像是还没有彻底接受,小姑娘的脸庞上始终带着一抹恍惚,颜瑶看着她,有那么一刻就像是在看着过去的自己。   一瞬间就好像度过了漫长的光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粉身碎骨得悄无声息,她自己平静地剜去腐肉,剜去痛疮,继续生活,继续工作。   “那边的医生说,下午早一点的时候陆师兄会跟我联系的。”   吴乐抿了抿嘴唇,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爸爸要去医院签字,也要去拿回我母亲的遗物。”   吴乐对着脸上露出担心的颜瑶扯开一个很淡的微笑后,继续埋头吃饭。   逝者的遗物需要一次次消毒擦拭,然后装袋装盒,本来是由值班的护士来做,但陆洋和关珩出舱之前过来了一趟,想自己来做。   手机,身份证,玉挂坠的项链和工作时带着的胸卡。   汪倩,感染科,主管护师,护士长。   一件件都装在透明密封袋里,拍下照片给吴乐和逝者的丈夫发了微信过去确认,得到答复后,收拾完出舱,带着需要签署的文件从特定通道走出来,走到门口,隔着一排封锁的障碍和栅栏,他看见了吴乐的父亲。   “请问是吴先生是吗?”   “噢,对对对,我是来领汪倩的...东西的。”   身形有些佝偻,虽然戴着口罩,但面容看上去应该并不苍老,只是两鬓有了华霜,整个人看着都很憔悴。   “好的,您先等一下,”陆洋把东西递给关珩,然后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吴乐的电话。   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喂,吴乐,你爸爸在这里了。”   说着也打开了扩音,吴乐的父亲便开口用方言说了一句。   “诶,乐乐,我见到你同事了。”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吴乐的声音仍然带着悲伤的颤抖,“东西都拿到了吧?”   “拿到了拿到了。”   核对清点,在交付的时候,陆洋突然提出留下那个胸牌。   “吴乐,这工作牌不然到时候回上海时我带给你,要吗?”   不管怎么说,虽然回去的时间依然未知,但更遥远的是不知道吴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陆洋也是心里忽然闪过的念头,想带个东西回去给吴乐有个念想。   吴乐在电话那头一愣,但旋即也开口,“好,谢谢师兄,那就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陆洋看着电话这头的吴先生也点头,便把那块胸牌留了下来,然后从关珩手里接过了文件板,将知情书放在了吴乐父亲的面前。   一瞬间老泪纵横,浑浊而沉痛的泪水不断地从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的眼里滑落。   “我的觉悟没有我女儿那么高啊。”   他露出苦笑,看着一行行文字,用手背抹着眼泪,还是满怀苦涩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麻烦你们咯,希望能够早一点,早一点......”   男人不停地擦着泪水,说不下去,电话里传来吴乐抽泣着深深呼吸的声音。   手机还有电,汪倩的丈夫便在这里开机,看着一瞬间许多条微信消息涌入,一声声消息提示,眼泪也落得更加汹涌。   备忘录里浮起了提醒,汪倩的手机密码她的丈夫也知道,划开之后,点开备忘录,里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吴乐,妈妈有留一句话给你,在手机备忘录里,”陆洋忍着悲痛低声说道。   “是什么?”吴乐在电话的那头急切地问了一声。   “乐乐,你要勇敢。”   要勇敢。   要勇敢。   就算会让人觉得莽撞,就算会有跌倒会有坎坷,你都不要失去勇敢,也不要害怕勇敢。   要面对悲伤,要走出阴影,要用勇气去面对没有妈妈的以后。   你要勇敢。   吴乐那边没有了声音,也许是因为哭得崩溃便把语音话筒关了,这边她的父亲在签完了所有文件之后递了回来。   “她性格像她妈妈,给你们添麻烦了吧,谢谢你们照顾她了。”   “没有,吴乐很优秀的,虽然现在还没毕业,但工作能力很强,您不用担心,”陆洋一边说着,也看了关珩一眼,一起向着汪倩的丈夫微微鞠了个躬,“抱歉,我们没能救回您的爱人。”   “哎呀,别这么说,我知道这个东西很厉害,我......我只是觉得她这一辈子跟着我,也没享什么福。”   说着便又泣不成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一次次在哭泣中仰头,陆洋的视线也忍不住望向了天空。   灰蒙蒙的天色,是刚下过雨的冷清,每一寸呼吸都带着湿冷。   最后送吴乐父亲离开的时候,陆洋对着面前的人也对着话筒,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您作为家属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谢谢您为国为民的大义。”   电话挂断前,面对着陆洋的安慰,吴乐的声音始终都是压抑着沉痛,努力地坚持着冷静和平稳。   “还在上班吗?还是休息?”   “我还在上班呢,早上去支援了,现在是在病房,最近一直跟着颜瑶主任工作,她也已经决定要带我的课题了。”   “那是好事,为你高兴。”   “之前听她说,她也有带过别的学生,费尽心血可是学生离开这个行业,我不想辜负她,我会更努力的。”   “好,照顾好自己。”   “那我先去上班了。”   “好。”   磨难会碾碎生活,也会重塑生活,会看到自身的限制和绝望,但同时也在逼迫着成长。   带着所有的材料回到办公室,一页一页地扫描复印,备案整理,陆洋的脸上同样也看不出悲喜,只是一直安静地工作着。   目前病区已经动员了几例尸体解剖了,预计今晚开始,华中的法医团队就会进驻,开始研究。   “吃吧,”程澄在他的面前放了两粒大白兔,“咱们自己院里的人带的,吃点甜的心里好受点。”   奶糖的奶香很浓,一瞬间甜得口腔里都粘稠了起来,但也迅速地冲散了心里的团团包裹着的苦意。   “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得吃点甜的,甜食能够刺激激素。”   程澄故意说得摇头晃脑的,想要安慰他。像是为了让人放心,陆洋也说笑着回他。   “程哥,你还是别吃太甜的,你要控糖......”   “你再废话,我让远琛揍你!”   程澄斜睨了他一眼,见这小兔崽子真闭了嘴,反倒收起了玩笑的语气,认真地看着陆洋问了一句,“你跟远琛还好吗?”   好像从离开急诊之后,他们就很少这样坐着好好谈过话,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也让陆洋愣了一下,但也许是之前日积月累的信任的,他很快就回了一句。   “挺好的。”   很多事情不用明说,彼此都能明白,程澄点点头,“好就行,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那时候这孩子失魂落魄呆在急诊的样子,现在在程澄脑海里想来都觉得遥远得模糊了,但也许看着陆洋和林远琛这一路,让他想到了自己心里绝不回头的那份情义,一时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落寞。   陆洋看着他的表情有了些许误会,从电脑前站起来,走到了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严肃地说道。   “但我心里也是很感谢程哥的。”   “噢哟,怎么突然开始了?”程澄倒是被吓了一跳,但旋即也明白这小棺材的意思,“你少来了你,你啊,跟你那个混蛋老师别一天到晚折腾就好了。”   “你说谁混蛋呢?”林远琛刚开完会出来,大羽绒服下只穿了一件洗手衣,头发有些凌乱,“别老讲这些话。”   见林远琛进来,陆洋站起身,等到林远琛坐下了,才又跟着坐下。   程澄看着他这样子,“切”了一声,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就听到手机微信的语音通话提醒,拿起来看了一眼显示的姓名,表情就有几分细微地冷淡了下来。   “我接个电话。”   程澄起身出去才一边接起,林远琛虽然有些奇怪他这样避开,但也没有多问,而是面对着陆洋把手里的平板递了过去。   “这个病例,你看一看。”   “这是另外一个医院送过来的资料,孩子的母亲是确诊患者,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专家组正在商讨做剖宫产的时机,这两天就得做,但现在的问题是孩子。”   左心室发育的状态和流入其间的血流量都非常不理想,主动脉和二尖瓣有中度的狭窄,从超声心动图来看,非常熟悉。   陆洋看着面前的影像,过去的那个名字再次浮现在心底。   “本来这样的小孩,医生已经劝说家属慎重,但孩子的父母非常坚持,所以现在也是在询问......”   “她跟望望一样。”   “陆洋,我做夹层也看过很多次就算患者下了手术台,在监护室里不好的,但手术还是要做,后面的人也还是要救。”   林远琛说着,往沙发上一靠。   “可是这次我不会勉强你,你自己决定,可以慢慢考虑,明天晚上之前告诉我你的想法就好。”   陆洋低着头,视线一直盯着面前的平板电脑,包括四腔心切面在内的所有检查,已经几乎能帮助他完全构建起这个还未出生的小孩子现在畸形脆弱的心脏形状和大血管走行,要从哪里建立入路,分几期手术方案,怎么做怎么治疗,一个个步骤都如同本能一样地已经在脑海里计算了起来。   可要面对的风险和责任,也同时伴随着巨大的犹豫涌上心头。   —————————————————————   程澄是在晚间才空出功夫打了电话给何霁明。   来这里这么长的时间都在忙碌,偶尔聊天也只是在微信上留个消息,但碎片的休息时光里,他还是知道了小年轻很积极地参与着支援和值班,倒是一点也不肯落后。   只是他也没想到会出今天这样的事情。   科室轮值的主任当时并不在场,后来回去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有了肢体上的冲突。   还好是王昊懂事,先道了歉,那么多其他科室的医生护士都在,不想把事情闹大给科室丢脸。   话语里的意指明显,程澄听到对方这么讲,也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何霁明接起电话来的时候,分明是害怕的,一个“喂”字都说得小心翼翼的。   “...程哥。”   “哟,惹事情了就知道怕了。”   “我已经在写检讨了,程哥,你别......”   “谁让你写的?”程澄皱了眉头,“我不是跟周主任说了嘛,先放着,我回去了再来处理。”   “我......”   等了半天,也没等出下一句话,程澄一边往外面走,一边拉上自己羽绒服的帽子盖头上,听到对方一直沉默,笑了一下,叹了口气。   “人家都知道下午要打个电话,先来我这里告状,你这屁都放不出来一个,要是真遇上厉害的,怕是骨头都不剩了。”   “王昊他联系你了?”   忿忿不平,又怕冲动之下失言惹自己生气,可是又憋不住委屈,程澄听着他的话,都能猜透他的心思。   “是啊,”程澄站在班车临时站点的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说说吧,他说你什么了,你都能耐得能跟人动手了?”   “我没有跟他动手!”何霁明大声地否认着,声音都急了,“我就是...我刚走过去是他先扯住我的领子,然后大家都背对着我没看到......以为......”   “他一开始说,我就算是为了考研,为了表现,也不用那么辛苦的,我说我不是为了这个,后来他又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我也太冲动了...就......程哥,我不会再惹事儿了,也会去跟值班的老师道歉的,你别因为这个就......就...”   “就干嘛呀,就把你赶走了?你看看你自己,讲了这么一大通,连个事情就说不清楚。”   程澄眉头一拧,但何霁明这时候却没有再畏畏缩缩,言语里露出有些控制不住的赌气。   “可事情是怎么样根本不重要,在场的很多人都看着,但老师们,还是都在帮着他说话。”   “我也知道我没什么能力,自己的学历不要说这里,连一般的我都摸不到,靠着父母的关系进来,又不在跟父母那边接触得多的科室,说白了我就是个没有什么用的关系户,谁来选都会选更优秀的人。”   讲到这里何霁明似乎在那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很快有变成有些害怕的语气,开始认错。   “也是我自己不理智了,我不该惹出这个问题。”   听着何霁明突然清晰地把这些说出来,程澄也有些意外,但大致结合了一下下午王昊跟自己说的内容,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估计是几个人唱了个配合,搞了一下这个小年轻,让人在领导面前下了面子,留了个不好的印象,后面支援估计也就不会再叫他了。   职场本来就无法避免,会有江湖上的一些小伎俩,但是这种特殊时候,不分轻重,程澄还是黑了脸色。   “我不是让你不要老说这种话吗,那你既然这么想,干嘛理会他们呢?他们议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   话问出来,程澄也马上觉得有些不妥了,小年轻最近估计压力也挺大,这么努力工作还遇上这种事是挺受伤的,自己还说这么冷漠的话,正担心对方会不会难过,话筒另一头的小孩又开始迟钝了。   “因为我心情不好,没控制住自己,今天特别累,而且我也很想成为很厉害的人啊,就像那个心外的陆师兄一样,现在我在工作里也已经可以处理很多事情了......我也没有像他说的那么想,他们......”   程澄听着他憋屈着又开始嘀嘀咕咕,忍不住真的笑出了声,下意识把手伸进兜里,想把香烟摸出来,嘴里又一次问起了那个问题。   “霁明,你说你为什么偏要来做急诊的医生啊?其实你去某些科室,真的可以过得比较好,虽然说吧,比他们那些热门内科外科赚得少,但比急诊可轻松多了。”   何霁明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再没有任何回避,也用着很认真的语气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想当一个能救命的医生。”   “堪恒很多事都是真的...那些不太光明的......我做不了什么,所以很小的时候就想做个真的能救人的医生,可是就像我进医院.......也不太光明。”   何霁明大概是跟着程澄的时间也比较久了,这点自嘲倒学去了几分。   “但我想对得起这个机会,能做个有用的医生,能救很多人......程哥,我知道我跟医院里很多人比起来还有差距,可是你能不能别因为今天这个事情就......”   “你怎么总是能绕回来啊,”程澄都要被他气笑了,但想想小孩子也是涉世未深,“你就这么信任我?”   “因为程哥是个好医生,也是个好老师。”   没有任何恭维和讨好,何霁明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带着一点哭腔。   “好啦,屁大点的事儿有什么好哭的,”程澄听到小孩子的话语,看着自己从包里掏出来却迟迟没有点上的烟,叹了口气,“过两天你成绩就出了,要是考得不好你留着那时候再哭吧。”   “那我就认命了......”   “放屁,你要是没上线你等着我回去收拾你。”   这话一说出口,程澄都有些不太习惯,他干咳了一声,趁着小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又继续随口问了一句。   “那如果将来你跟随的老师,你觉得他是个好医生,好老师,但突然有一天,他做了不好的事情,变成了不好的老师,伤害了别人,你怎么办?你还会跟你的老师站在一起吗?”   “啊?”   “想想怎么回答哦,”程澄踢着脚边的石子儿,故意逗他,但话音刚落就听到何霁明有些怯怯地回了一句。   “不会。”   “如果我觉得我的老师做错了的话,我不会是非不分的......”   程澄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并没有去打断。   “就像我没办法去改变很多事情......但...我会做更多好的事,救更多的人......”   说着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幼稚了,何霁明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寒夜里,程澄抬头看的时候,路灯是一圈带着暖意的橘色光晕,像是黑夜一排排微弱的小太阳,他伸手按了按口罩的边沿,刺激到原本就被防护口罩压出的勒痕都有一丝刺痛。   班车缓缓开动的时候窗外下起了雨,程澄盯着自己鬼使神差地在手机上打出来的一串号码,想了想还是准备放弃了,就在想要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的时候,却没留神按下了拨打。 第90章 (上)   他很久很久没有打过这个电话了。   坐在最后一排,旁边的位置都空着,前面的同事在小声地聊着天,最后一班车载的人不算多。   号码已经拨出去了,程澄看着自己的手机愣了一下,但也没有挂断,大概三,四秒后,电话接通。   “喂。”   没有惊讶,声音听上去很平和,但话也没有多说,简单的一个字也把余地留了出来。   程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硬着头皮说道。   “喂,老师,我是程澄。”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现在情况怎么样,挺辛苦的吧?”   “还行,是挺忙的。”   “那你和远琛都得小心点,照顾好自己。”   “知道的。”   语气说得有点生疏,可话语又像是以前寻常的寒暄。   程澄甚至有些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只是在当下的冲动非常明确。窗外是依旧没有人影的街道,车辆转弯前行,车窗稍稍打开的缝隙不断地灌进冷风。   话题戛然而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这些年的疏远终究还是变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屏障,程澄仰起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在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听到陈院主动开口。   “是遇到什么疑惑了吗?上次远琛也是大半夜打过来,问了好些问题。”   可能是意识到了对方的沉默,陈老也不想这通意料之外的电话变得尴尬。年岁过去,心里也似乎软了很多。   “远琛跟您通过电话了吗?他是问了很多引起心肌相关病变的事情?”   “对,而且这个病毒似乎对凝血系统也有很大的影响,但现在讨论起来更多的还是猜测,如果要确认需要更实质的证据,估计还得几天,不过也快了,大概......”   “老师。”   程澄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天气挺冷,老师注意身体。”   电话的那头停顿了一下,在几秒后才传来一丝浅浅的叹息。   “这次疫情,看来的确是让人静下来,想了很多事吧。”   陈院刚才似乎一直是站着的,程澄听着电话里的动静,都听得出老师现在估计是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有时候,我也觉得也许是我的原因。”   “那个小朋友出意外的时候,怀峥痛苦了很久,一次次说他自己不配为人师表,几乎弃世。后来远琛也是,”陈老说到这里时,言语间带着一丝无奈与叹息,“加上你......也许是我作为老师时,就没这个意识,也没有想过要示范应该怎么当老师。”   对待学生的时候,陈院就像很多最常见的导师那样,带领引导,工作上提点指教,但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比起师生,的确更像合作愉快的职场关系,最后也只对一直跟随在身边的他们四人亲近了些。   程澄在里面更算是一个例外。   带在身边亲自教,所有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不一样的欣赏和看重,工作之余,一同登山钓鱼,品茶看书,探讨争论着各种观点和思想。   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亦师亦友的亲近时光。   师长说了缓和的话,不再强硬也没有了之前看着自己离开时的淡漠。   老师已经年老了。   在这一刻,这个认知几乎让程澄整个心脏都酸软了下来,甚至是有一丝微微的窒息。   大概是过去的那些回忆在这时候又全部涌入脑海,程澄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一时也忍不住有了几分伤怀。   其实愤怒早已经在时间里渐渐平息了,不肯回头更多的还是那股气性和想要逃避的固执。   林远琛许久以前与自己在忙碌空隙间的谈话,又在这时候浮上心头。   如果当时老师替那位师兄出头,替他作证,那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你清楚吗?之前我虽然也觉得不应该,但是带着陆洋之后,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一定做得到。   说白了,这个学科这个职业,想要接触到上面的圈层,接触到更多的资源和机会,甚至你不要说在这个行业了,学术科研,你要往上走,又要摆脱学阀派系,师门出身是不可能的。我对斗争没有兴趣,患者病人也并不需要这些,他们需要的只是更多能救命的医生。   要是陆洋看不起你,你也无所谓?   如果我现在遇到这种事,无法全身而退也连累了他,甚至连累你们和老师,他就看得起我了?你能一直愤慨一直不肯回头,是因为你有底气,但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都太奢侈了。   老师以前也有过很辛苦的时候。   “程澄?”   陈院出声将他的思绪从回忆里拉回来,也许是意识到自己长时间不说话是挺失礼的,程澄下意识地说了一声,“抱歉。”   陈院语气又温和了些许。   “前线很多人都说心理压力不小,你也自己多排解调整,别太累了。”   “我明白。”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一团混沌。   班车开到站了,程澄看了一眼慢慢地有序下车的前排同事,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句。   “之前不是说过年的时候,要去老师家吃顿饭嘛,谁知道发生这个事儿,等回去了我去看看您吧。”   从背包里拿出伞撑开,程澄踏进雨里,听到手机里空白了一下才传来一句。   “好。”   岁月将所有的不甘和激烈全都冲淡了,收起手机的瞬间,程澄只感受到一阵阵还余留着的淡淡心酸和说不出的沉沉郁郁,也许是最近生死离别如常态般天天都会在眼前上演,的确能改变一个人很多的想法。   短短一段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却让他感觉像是走了很久,即便撑着雨伞,也是半身湿透。   清晨,这阵雨依然没有停。   陆洋的手里握着的是关珩从军医大医疗队的护士姐姐那里讨来的旺仔牛奶糖。他接过后没有吃,在入睡前一直看着,心里在想着望望的事情。   也许是入睡前的思绪纷乱,所以难以避免的,睡得不安稳,倒也不算是做噩梦。只是意识悬浮的时候,像是坠进一根狭长的万花筒里,光线不断折射,光影斑驳凌乱在他的视线里流转,所有图像光怪陆离,遥远又虚幻。   他的身体渐渐变轻,他又像是清醒过来一样知道自己是身处梦中。   清醒梦。   陆洋回到了那天晚上,林远琛稳稳地背着他回到家里,帮他上药,坐在沙发上任他靠着睡着的那一次。   那一觉他实在几乎脱力后睡过去的,他睡得非常沉,可是蜷缩的姿势别扭,第二天醒来很难受,也很疲倦。   但他现在就像是再次感受那一场睡眠一样,身上是被藤条鞭笞过后几乎散架的疼,药物温和却还是难忍,林远琛身上衣服有洗衣液的味道,没有拉紧的窗帘透进光线,他下意识地往温暖的地方挪着身体,脸埋在林远琛手臂与沙发靠背间的阴影里,一切都很安定又熟悉。   结果真正从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的确感觉很累,就像是没睡着一样,陆洋睁开眼睛,有些扭曲的姿势让他脖子都有点酸疼,抬起视线,他看见了身边躺在躺椅上的林远琛。   在晚班出来之后,两个人就一直在研究着这个还未出世就等待着医生救治的孩子。   桌边的电脑里,输入锁屏的密码后打开来还是那份资料。   陆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不想打扰到老师休息,三包咖啡粉一起倒进杯子,灌上热水,是苦涩的气味。陆洋拿过一旁的纸笔,盯着屏幕上之前一次次的检查结果,开始描摹出心脏血管的模样。   这个孩子的母亲现在在学校附属医院另一支医疗队负责的病区里接受着治疗,材料送过来的时候有些仓促,现在也在渐渐补齐。   望望当时就算做了血管的改路,做了循环的修补,有更多的血液流进左心,呼吸也得到改善,但是弥漫性的病变不可逆,到最后还是心力衰竭。   陆洋一次次计算着入路的角度和做法,又一次次用橡皮把画下来的东西擦去,皱着眉头重新思考。   “有一个点,你明显没有考虑到。”   林远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一直没出声音安静地站在陆洋身后看着他工作,手里正端着他刚才泡的黑咖啡慢慢啜饮着。见小孩子转过头吓一跳的表情,有些憔悴的脸色也难得露出了一丝有点幼稚的笑意,但很快也收了回去,认真地说起自己的考虑。   “现在需要有符合标准的负压新生儿病房,而且对于是否被传染还不确定,但到时候肯定是需要三级防护在特殊手术室里做,你要考虑到操作难度。”   这样的小孩在分娩出之后,为了保障心脏功能,需要一直静脉注射药物让原本在出生后就应该闭合的动脉导管,一直处于开放状态,而尽快接受手术治疗是唯一的生路。   婴儿胸腔心肺本就比大人窄得多,在层层防护下去进行高难度的精细操作更是艰难,而一旦有差错就是灾难性的后果。   陆洋看着自己在原来望望的手术方案上做出的各种新的假设和修改,一时也犹豫着。   “你在这里做改道,为了可靠稳定的冠脉供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林远琛没有把话说完,停下来想让陆洋自己发现缺陷,但陆洋的表情分明是知道的,他的眼神有了些许闪避。   “我知道,预期的效果可能不会有之前那个方案那么好,但如果像望望当时那样,我......”   有时候要讲恐惧坦诚说出口也是有难度的。   “那就不要做改动,我们按照传统的一期手术那么来做。”   也许是自己这样优柔寡断的态度让老师生气了,陆洋抬起头看他,虽然林远琛的语气听上去还是很平静,但他还是从话语里隐约感受到了一丝起伏。   林远琛意识到他的眼神里可能有些误会,拉过一旁的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拿过另一支铅笔圈出他的手稿上在大血管间的那一块区域。   “这个孩子升主动脉内径不算严重狭窄,或者说你可以保留一部分传统术式的做法,还有陆洋,”林远琛看着他,说得非常认真,“能够从之前的失败里吸取经验是好事,可你要知道病例看上去也许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不能把你的思维固定住,你要从望望的例子里跳出来。”   陆洋看着林远琛指出来的那一块区域,又抬头再次调出了孩子的超声影像,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下笔。   “望望最后离开其实还有很多没解开的谜团。”   语气里有很深重的遗憾。   “的确。”   林远琛应答着,望着自己面前明显是陷入迷宫里的年轻医生,他的语气始终平和。   “孕妇的肺部ct有少许斑片状的阴影,但她的症状很轻,现在也在接受氧气支持,孩子不到36周还是挺小的,可一旦出现症状加重或是窘迫,就不能再冒险了。”   情况随时可能面临选择。   知道之前那个孩子的离去还是让陆洋耿耿于怀,加上那段时间,自己说白了引导还不够到位,当时陆洋又是苦恼家里的事,又是面对着这个打击,自己也没什么耐心,还动了手,林远琛想了想还是坦白地说道。   “陆洋,其实无论你的想法如何,我都打算接下这个病例,孕妇也好,孩子父亲也好都非常坚持,我想试一试,尽力而为吧。但愿不愿意参与是你的选择,医生会觉得害怕会有顾虑都是很正常的,因为你知道生命、责任这些东西的重量,才会迟疑。所以......”   林远琛说得语重心长,也很真诚,可是小孩子却一下子急了起来,甚至脸上都有了一些气愤的情绪,可能是因为劳累之后睡得不安稳,又是刚睡醒,情绪一下子也没有控制的很好,对着林远琛说话时也大声了一些。   “我不是因为担心承担责任,如果老师已经决定了,那我肯定是跟老师站在一起去......”   “我知道,我明白,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事情你不要觉得有压力,你可以充分考虑,去听你自己心里的意思。”   林远琛本来有些错愕,但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心里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可表情故意装狠,伸手拉过着小兔崽子的手心,就连着两巴掌打了上去。   “话都没听完还跟我急了,哪里学来的!”   没有戒尺,光是手掌也能打得陆洋手心一红。   虽然看着林远琛,知道他只是故意板着脸,但陆洋也不敢自己就把手抽回来,摊着手掌有些可怜地看向自己的老师。   林远琛瞪了他一眼,又拍了两下才松开,虽然分明带着笑意,但也很快微微地皱起眉间,露出几分郑重。   “其实你是想做的,是吗?”   目光一直沉静地落在陆洋身上,等待着他在内心的纠结下自己把恐惧把顾虑慢慢一点点说出来。   陆洋被他这样望着,即便是没有明说,也能体会到老师现在的意思。   害怕失败,并不是丢人的事情。   当时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彷徨慌张,一层层湿透衣物的汗水,望望父母的伤心与悲痛都在脑海里像是剪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虽然有第一例和第三例的成功,但我还是怕,这个孩子也变成另外一个谜团。”   最近这段时间一次次目睹着病人离开对于陆洋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考验了,即便有过宣泄,但那种无力感的堆积依然没有停过。   林远琛看着放下了纸笔端正地面对着自己坐着的陆洋,对方的嘴上虽然说着犹疑的话语,但神情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都是坚毅与勇气。   “可我也知道谁也没办法给肯定答复,而且如果再遇到差不多的情况,我放弃了再也不做了,那也对不起那个孩子。”   年轻人的心里,其实都自己已经想得明白。   “这样的情况很多人可能就会选择放弃了,而且这个小女孩来到她父母身边遇上这样的困境也没有胎停,她的母亲也愿意也能支撑,父母都在努力想要留下她。”   电脑的屏幕上是孩子不停搏动着心跳,在黑白间流动的彩色显示着现在心脏大血管之间异常的不健康的血流动力。   “就像老师说的,尽力而为。”   面容没有任何不同,但面前的青年医生在这一刻露出的神态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改变,林远琛望着陆洋,片刻后站起身,笑着伸手揉了揉这小兔崽子毛糙糙的一头乱发。   “手术已经申请了,随时都要做好准备。”   “好,我知道了。”   时间一旦进入月末似乎都会过得快些,2月26日晚间,在本院动员了11例尸体解剖之后,金银潭医院行政大楼召开了第一次病理研讨会。   从会议室换到了报告厅,人越聚越多,哪怕过道上都站满了。   这个疾病,从病理层面,层层的迷雾渐渐被揭开,肺泡的改变,身体脏器的情况,病毒特性和机制,从病程变化里一点一点,一项一项地抽丝剥茧细致地梳理开来,病变的细胞结构真容被放到了屏幕上。   阐述,分析,讨论,总结,每一个参与尸检的团队主要负责的教授都上台做了发言。   一段段文字,一个个结论,是故去的人留下的最后一封信笺,被解析成一份份数据,仍有余温,甚至滚烫,生命血肉化作了茫茫黑夜里的明灯。   “所以我们临床上的很多东西,要通过这些去做调整去做完善,不同症状,轻症重症,我们的策略都应该基于他病因学上的......”   关珩站在陆洋的身边,看着前面每一张PPT上的内容,听着又一位教授说的归纳,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在会议结束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丝黯然。   “如果是我妈,我可能已经疯了,”关珩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乐乐现在怎么样了。”   “她今天休息,在医院写了一整天的论文,”陆洋说着,同样带着遗憾,“微信上说的,说一直有颜主任陪着,不用担心,只是这段时间陈菁回去了,也不知不道有没有找她麻烦。”   “护士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陈菁辞职了。”   “啊?”陆洋看了关珩一眼,有些惊讶,“为什么辞了?她不是很看重编制的吗?”   “出事了,骗太多人,不好意思待下去了,总说是托意大利法国的朋友帮忙带的东西,结果都是国内的,最近瞒不住了,”关珩摇了摇头,“所以我也挺理解你老板把你搞回来之后就收手了,有些人啊,真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洋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无语,不想评价。   “如果结束了回去了,你最想干什么?”关珩突然凑过来问了一句。   “睡觉吧,好好睡一觉。”   “啧,真无聊,”关珩抱怨了一声,然后便笑着说道,“我要回广州,大吃一顿,然后去网吧high他妈的一个晚上。”   “好,真有趣。”   说笑着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到外头,下班班车已经在等待了,夜晚的潮湿水汽包裹在呼吸里沁入心肺,最近的脖子酸疼,颈椎老毛病一直困扰成了习惯,陆洋的脖颈上挂着会自动按摩的颈枕,多少得到缓解。   如果全都结束,也许现在自己最希望的,的确就是能够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一觉吧。   并不是一套的被褥枕套,暖色系的窗帘,只放了一盏夜灯的床头柜,浅得几乎看不清颜色的墙布。脑海里一瞬间想到的不是自己那间值班室,也不是自己在家里那个宽敞的房间,而是在林远琛家里的那间客房。   想到这里,又想起这段时间的劳累,林远琛本就经历过大手术,也需要好好调养休息,看着林远琛传过来的修改过的手术方案,陆洋躺在酒店的床上,思及对方身上之前都没有休养好的伤,心里也有了些许不安。   按照计划,要尽力先保全母体的安全,需要尽快采取剖宫产了。   陆洋心里正在整理着所有的思路,下一刻就收到了林远琛发过来的短信。   “明天过去那边院区,跟家属谈过之后,就进行手术。” 第90章 (下)   ——接上——   只是并没有等到早上,凌晨,陆洋在睡梦里接到电话后,从床上迷糊着弹坐起来,洗漱收拾便直接出了门。   没有班车,在酒店的大堂里,他看到林远琛已经先下来等待了,医院会直接派车过来接。   “我们会跟当地的医生合作完成这场手术,之前我有跟那位卫教授沟通过几次,算是我的师兄,之前都在阜外交流过一段时间,”林远琛看了看手表,脸色上有几分焦急与凝重,“患者也就是产妇,晚间突然说喘不上气,血氧也有波动,怕出事,产科那边已经决定紧急剖宫产了。”   孕中晚期的患者本就脆弱,现在这样的情况倒也不算意料之外。一旦母体陷入危险,肚子里的孩子面临的境地就更不用说了。   “目前情况还算可控,但肯定不能等到出大问题再处置。分娩过程中,对母亲孩子都是难关,一旦娩出,母亲体内血流循环各方面都会有大的改变,血压能不能站得住,会不会有危险的并发症,而孩子这边,现在已经不是出生就可能全身紫绀缺氧的问题,就连分娩时会不会窒息,会不会有意外都不知道。”   “还有就是孩子会不会被感染,也不确定。”   是否有母婴垂直传播,目前有各种情况,说法不一。   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帮陆洋把卫衣帽子的两条带子从衣领里拉出来,陆洋这才发现自己穿衣服时都没有注意到。   抬起视线看向自己的老师,陆洋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情况他都明白,所有的可能他也有过预想。   林远琛帮他把没来得及整理的卫衣帽子也弄好,揉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笑了笑,“我刚才吃了点东西,你要不要先吃点什么?等会儿说不定是苦战。”   陆洋想了想还是抗拒,毕竟如果要手术,按照自己的习惯还是空腹更有利于精神集中,但如果饿着,估计老师也不允许,便随口扯道,“下来的时候有吃面包了。”   林远琛看着陆洋的样子,估计他是怕麻烦才这么说,但酒店外派车已经到了,便不再耽搁。   跟车过来的是卫教授的助理,在路上,对方大致把情况又跟林远琛做了一遍说明,也拨通了产妇家属的电话。   妻子在医院生产,可自己却没有办法陪在身边,而小孩子出世后又面临着大手术,在隔着屏幕看到孩子父亲时候,就像陆洋预想的那样,恐惧、担忧还是明显地从他努力保持镇定的神情上表现了出来。   之前另一支医疗队的医生已经跟对方有过多次沟通,陆洋听着林远琛和男人的谈话,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自己手机里拍下的那页草稿。   其实相比起望望,这个孩子目前的情况要乐观一些,可转念一想,之前望望也曾出现过好转,陆洋的心始终还是悬着。   合作的武汉当地医院的卫教授在医院大厅等着,见了面握过手,寒暄都省略了很多,但林远琛还是把人拉到自己身边。   “师兄,这是我学生,陆洋。”   “卫教授好,”陆洋乖觉地微微鞠躬,问候了一声。   卫教授笑着回应了一句,望向了林远琛,不要说先心,国内心脏外科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匆忙间仍坚持这样正式地介绍一句,还是让他多看了年轻人一眼。但目光也没有停留多久,现在的情况特殊,他们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聊着目前准备的几种预案。   产科那边这时候发来消息,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没有多余犹豫的时间,所有人都直接上去手术楼层。   陆洋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另一头连接着总控会议室不知道有多少教授和专家正在关注着,也许是感受到年轻人的紧张,林远琛站在他旁边洗手的时候,低声地说了一句。   “你进去就知道了,这里的手术室跟咱们3号术间特别像。”   3号术间是林远琛常用的固定手术室,突然这样提起,陆洋都觉得之前在医院里,一台接着一天连轴转的日子就像是上辈子一样遥远。   他已经接近一个多月没有上过台了,这同样也是让他隐隐不安的原因。   林远琛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能猜到他的心思,“程澄几年没上过开胸手术,都敢在我身上......”   “可是,我不是程哥,我......”   林远琛看着他,“近两年没碰过持针器,你不也能做血管缝合吗?”   刚回到心外的那一天,被逼迫着上台的那一次,一次次进针牵拉的忐忑,松开阻断钳时他的紧绷。   虽然自己知道手上已经有了退步,但拥有的依然还是能让周围医生都佩服的技术。   林远琛的训练方式,就是为了让他养成足够深刻的记忆,不仅要在脑海里,更是要渗透进神经肌肉里。   你自己做过,自己感受过,自己完成了,这整个过程的恐惧,谨慎和每一步操作的细节才会牢牢地刻进心里,然后再次重复,不断重复,一遍一遍深化,直到熟能生巧。   可林远琛也许是在这时候想到了自己当时控制不止情绪,甩在陆洋脸上的耳光,脸上一时也有些沉了下来。   做学生的仿佛也能够体会到老师此刻心思微妙的变化,陆洋低着头轻轻地笑了一下,林远琛有几分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总不至于到现在还要我来教你,我们不可能总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去救人吧?”   陆洋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目光里驱散了层层的迷雾露出了坚定,“我明白的。”   洗手消毒后,换上医院的刷手衣,然后进入准备室再次洗手消毒,熟练地在20分钟之内将所有的防护穿戴好,送风系统接好,身躯变得臃肿,手上也戴上了三层外科手套。   “不要硬撑,有任何不适一定要说,看不清楚也不要勉强,防止出差错,还有注意,不要出现暴尐露。”   “知道。”   隔壁手术室内麻醉已经调整好,产科的两名医生上台正在实施剖宫产,孩子娩出之后,经过短暂的评估就会立刻送进他处在的这间手术室。   思绪还没有彻底地平稳下来,新生儿转运过来的通知就到了,陆洋在跟林远琛对视一眼之后,一起踏进了手术间。   青紫。   是陆洋对着孩子的第一印象,四肢和皮肤因为呼吸窘迫,体内无法自主地好好进行氧气的交换,所以全身都透着不健康的紫绀状态。   胎儿超声并不是百分百保证完全准确的,现在这孩子心肺间具体的问题还在等待确认。   已经刻不容缓,当地医院麻醉科的主任没有任何犹豫,迅速麻醉给药,气管插管。   新生儿心脏手术的麻醉难度很大,给药量需要慎之又慎,也要时刻准备着面对紧急情况,即便是身经百战的教授,防护罩下的额头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消毒巾裁剪成适当的尺寸,迅速铺盖在孩子的身体上,胸腹部的皮肤小小一块敞露在外,大量的碘伏擦拭消毒,陆洋接到麻醉团队的指令,知道手术已经可以准备开始。   从切皮开始,就由林远琛和卫教授亲自主刀。   林远琛抬头看了一眼手术室内墙上的时间,低头刀械直直没入皮尐肉,一点点切割划开了患儿的胸膛。   血液就这样无法控制地漫出来。   所有屏幕这边的人都跟着心头一紧,闫怀峥直接把手按在了话筒的开关上就要打开,但病房内却没有传来呼叫。   紧急压迫住破口,将血止住,江述宁下意识地想要侧过头甩开眼前模糊了视线的水汽,隔了一秒看到自己正压面屏头罩上细微的血渍,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全套防护。   “估计是并发症。”   即便是手上遇到了紧急的情况,但他的声音还是保持着平稳,对着会议室里的教授说着自己的判断。   闫怀峥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睛,没有马上应答,旁边都是顶尖的呼吸科感染科教授,他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讨论,又开口跟里面站在江述宁旁边的呼吸治疗师说着下一步的诊疗方案。   但即使做了处置,可所有人的脸上还是摆脱不了阴云,药物药量的调整只能作用于一时,现在这个患者多器官功能和体内的内循环已经紊乱,结果会滑向何方,根本无法预见。   半夜依旧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盯着面前不断波动的数据。   “我们上了ecmo,能给的支持也都给了,这个患者现在更多是要看他自己,”旁边的教授说着,“等于是经过了休息还是没办法调整过来的话,脱机的希望就很小了。”   闫怀峥盯着屏幕上的病房,脸上始终严肃。   病房内,江述宁努力地用着套在手套里的手指,在平板上记录着这一次的治疗措施,还有半个小时他就要出病区了,防护服内已经闷得后背湿透,防护效果随着时间也在削减,手上的工作得抓紧。   出来的时候,匆忙地洗过澡,等会儿上午七点还有这段时间治疗的总结会,江述宁从储物柜里拿出外套披上正要往外走,就看到了站在外面的闫怀峥。   “闫老师,是要去吃饭吗?”   “嗯,对了,刚才那个情况没吓到你吧,”闫怀峥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拔出针头的时候控制不住的出血想起来还是有些吓人的。   “还好,我穿的是最高级防护,加上马上止住了,所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江述宁说着,在口罩的遮掩下淡淡笑了一下,可转而又想起病人棘手的情况,话语也难免有些忧心忡忡,“这个患者血压一直波动不停,昨天晚上是降得厉害,夜里又突然失控,刚才也蛮危险的。”   “我刚好也是想跟你说,你看看联系一下家属,录一些话或者是直接打通语音过去,让家属跟他说说,有时候这种办法还是能起到作用的。”   不知道为什么,江述宁莫名的觉得有些惊讶,虽然这的确是鼓励病人常用的方式,但从闫怀峥嘴里说出来总有些莫名的不太搭配。   可惜情况并不允许,江述宁有些遗憾地开口。   “这个病人......他的爱人一月份的时候因为这个病走了,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在武汉当地,也在重症病房里昏迷,其他亲戚我们只联系到他的弟弟,也在住院,状况不是很好。”   早期基本上家里有家人被传染后,没有隔离也没法接受治疗,接下来就是一家人都染病,患者临近退休的年纪,从武汉到上海出差,后来确诊就留在了上海治疗。爱人却很不幸,在终于等到床位送进医院的第二天就走了,儿子被收治时也已经拖延成了重症。   民生多艰。   不是没有在网络上看到过这样的新闻,短短一个月一家人便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或是前来接患者送院的人推开大门只看到孤零零的小孩,但这样一家人谁也没有逃过的事情发生在眼前时,还是令人在短短的一刹说不出任何话。   闫怀峥有些沉默,走向食堂的脚步也缓慢了一些,大概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缓缓地叹了口气。   “可能过了很久之后,我们再来想这件事,它更多地会变成所有人的一个记忆,大家共同经历这样的一个劫难,一个事情,可当下其实背后都是......都是白骨。”   食堂传来阵阵香气,本该是这座远离了上海市区,集中着上海所有成年新冠患者的医院里最有温暖烟火气的地方,然而灰蒙蒙的清晨下,这一刻却蓦然让人感觉到无尽的悲凉。   “有些人可以等疫情慢慢过去,生活恢复正常,但也会有很多人没办法等到。”   江述宁看着对方的背影,他很少听到闫怀峥的感慨。   很多时候他都是一副理智强大又笃定的模样,没有动摇,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视线冷淡,专注工作,感性与柔软似乎早已经被抛却。   在某一些瞬间,江述宁甚至觉得自己能窥见一些曾经猜测和想要知道的画面。   “老师之前经历过03年吗?”   “非典?那时候我在国外实验室进修,没有真的亲历,但08年我去过四川,那个时候是另外一种艰苦,交通很困难,好多地方连进都进不去。”   “地震的时候吗?”江述宁有些惊讶。   “嗯,”闫怀峥的表情很淡然,平静地一直往下说着,“我虽然从小跟着我母亲和外婆长大,但四川是我父亲的家乡。”   江述宁一愣,对方却只是继续平和地说着。   “生病,去得很早,这也是我学医的原因”   “这样啊......”   “都是以前的事了,当时是我第一次去四川,那时候很多偏僻地方的交通通讯,电力都因为地震瘫痪了......”   说着便慢慢往前走着,自己都没意识到讲了多少,等到看着江述宁主动接过打包好的餐食,闫怀峥才在一瞬间有了一点恍惚。   跟吴航之间都很少有这样轻松的对话过,慢慢散步慢慢聊一些专业和前途以外的旧事,分享怀念,都不曾有过。   如果那个时候也能这么自然地跟那个孩子聊聊天说说话就好了。   面上虽然没有任何表现,但令人几乎闷窒的遗憾与后悔,在这一刻像是那一夜从山体上滑落的山石一样不断撞击着他的内心,闫怀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都带上一点沙哑。   “直接回去吃也好,节省时间。”   “是啊,”江述宁没有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异常,应了一声,看着闫怀峥想着刚才对方跟自己聊起的经历,也鼓起勇气提了一句,“其实一直以来从学校毕业到去国外深造,每个地方虽然都遇到很好很厉害的老师,但我在哪里都像是短暂的停留,师生的缘分上都很浅。”   “你之前学校里指导你毕业的老师呢?”   “覃教授早已经退休了,”江述宁眼里也流露出惋惜,“之前指导我的时候他身体就......后来便只想好好休息了。”   这样的例子的确也有,临床工作几十年落下一身病,只想好好生活,拒绝返聘,也不再过问业内事务的。   “我自从知道是闫老师是吴航的老师,有的时候也挺羡慕他的。”   明显是带着几分试探的话语,但闫怀峥也只是笑,“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我并不是一位好老师,不然吴航也不会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跟你提过我。”   江述宁看着神情上分明有几分落寞下来的闫怀峥,有些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但他也很快跟上,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对方,可想到有段时间吴航的确并不是很好的状态,也有了些犹豫。   “好啦,”闫怀峥先打破了沉默,从江述宁手里接过自己那份早饭,“你先回楼上休息吧,吃完饭,等一下还有会议,我要先过去监控室看着刚才那一床的病人,怕有什么突**况。”   看着江述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样子,闫怀峥迟疑了一下,也选择把话挑明了说。   “等这波事情结束,咱们就要一起过去新院区了,到时候其实光是大血管方向就会有好几位知名的教授过来,作为老师的选择有很多,你这么好的科研能力和经历,加上文章,会很抢手的,不用急于一时。”   说着闫怀峥拍了拍他的肩膀。   “况且,你的能力,很多领导对你的期许是希望你能尽快独立起来。”   “可是我还毕竟是从科研方向来临床的,还需要很长时间的训练,况且我心里对于老师也......”   “我并不算是一个好的选择,述宁,”闫怀峥的眼底第一次出现这么浓重的回避与隔阂,但下一刻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他还是缓和了一点,“好了,到时候再说这些吧。”   匆匆别过,闫怀峥不再去看身后年轻人的表情,直接往楼上走去。   ————————————————   手术已经进行到第三个小时了。   汗水将发丝都浸润得粘稠,一缕一缕地黏在头皮上,每一次深深地吸气都像是要把眼前所有的水雾全都吸进肺里,视线在慢慢变得模糊,在镜片全部被遮挡之前,每一寸及时看到的画面都在大脑里不断地放大着。   主动脉,肺动脉,上腔静脉,动脉导管......   “这里是发起。”   虽然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但林远琛分明是在确认,他的视野同样受限,刀尖指着血管的走行,镜片上也几乎都是蒸汽。   建立起体外循环之后,留给他们的时间就必须得争分夺秒,在这之前,孩子心脏大血管之间所有的解剖畸形,每一点他们都必须得掌握清楚。   呼吸潮湿沉重,他听到卫教授在回答林远琛。   吸引器的声音不停,在这一刻已经听惯了的声音变得格外嘈杂,陆洋只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捂着口鼻在做手术,又像是上刑,呼吸全都闷在一层接着一层浇了水的纸里,完全喘不过气来。   心情也跟着烦躁混沌着,光是努力平复平静,都像是要花光他所有力气。   “弓部明显狭缩,来,你们看冠状动脉口这里的供血。”   林远琛的刀尖一步一步深入,话语都裹在潮气里有些遥远,但也在这一刻稍稍地稳住了陆洋的心绪,努力深吸气,在小心慢慢地呼吐出来,尽力保持着专注,身体在臃肿的情况下长时间地伏低,肩颈都有了隐隐的疼痛感。   “瓣膜这里需要做一个切开,然后还有下面的动脉,看,对吧,这里。”   林远琛的呼吸明显是刻意地在调整到缓慢。   想要把所有防护都一口气扯开的冲动,在每一次用力地睁大眼睛去看孩子狭窄的一方胸腔时,都会猛烈上涌,但陆洋始终克制着,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到手术台上。微微降低了视线,他开始在心里整理着所有的思路。   另一边,手术也继续按照计划继续往下走。   林远琛抬起头隔着薄薄黏着在屏面上的那一层雾,跟陆洋对视了一眼,心意不用说出口都仿佛相通。   降温,停跳,循环暂停,正式开始。   刀尖划过血肉,缓缓切开,盘根错节的血管如同一张网一样精细复杂,林远琛的手指探进孩子胸腔内,指端那一点皮肤隔着几层手套小心翼翼地感知着静脉动脉之间交错。   每一次切开缝合都需要两三个人一起辅助确认才能继续,垫片缝入,细如发丝的针钩开始穿梭在血管壁间,每一次牵拉都无比谨慎。   时间一分一秒,仪器计时器上的数字不断变化,在快速吻合过心肺之间几处需要调整分流的血管之后,林远琛靠着残存的一点清晰视野确认过所有操作,再次接过持尖刀的时候,调转了头尾,将刀柄递到了陆洋的手上。   就像当时在做望望的手术一样。   旁边的卫教授明显想有些顾虑,但毕竟这台手术真正主刀是由林远琛负责,所以他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思路要清楚。”   “明白。”   陆洋点了点头,镜片,护目镜和面屏只剩下一线宽度的清晰,他像是浸泡在刚开锅的粥汤里,雾气,闷热,窒息环绕着每一处感知。   刀尖准确地找到了大隐静脉。   血流要找的新的出口,要构建起新的通路,不要梗阻,不要血栓,要能够发育,要能够长大,要把握住急诊手术的干预,在情况并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时,将方向扭转。   血管取出,陆洋再一次将视线移向患儿的心腔。   眼前的画面就像是蒙了纱布,但来不及停下喘气了,深低温停循环时间越长风险越高,窒息的痛苦在不停叠加,但陆洋已经本能地开始了下一步操作,他的手里接过了持针器。   望望那似乎天生就带着笑意的小脸蛋在脑海里突然浮现。她的挣扎,她父母的苦痛,她在仪器辅助下每一次摇摇欲坠的呼吸,一切仍然历历在目。   看不清。   眼前雾蒙蒙的如同初冬清晨的天,鲜红的血肉与器官都变得模糊,他看不清。   指端轻轻地描摹触碰,他听到林远琛的询问。   “陆洋,还行吗?”   胸口仿佛溺水又仿佛压着重石,但他点头时一点犹豫也没有。   “可以。”   猛的再一次用力吸气微微屏住,开始了自己操作的内容里最重要的改道。   “好,继续。”   进针,出针,拉线,两处血管的端口合在了一起。   林远琛配合着他一次次打下绳结,陆洋看不清对方的指端,只能靠着之前的每一次记忆,靠着默契去进行。针尖,指端在狭小的空间里上下着,交替着,缝合血管的每一针都冒着割伤对方的风险。   想一想,再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   望望当时的每一步做法,自己现在的每一点思路,每一次操作,都在不停比对调整,计算着开放血运之后心脏的每一次舒张收缩,以及血液在以后每一刻的流转和泵动。   屏息了太长时间,脸色都涨得通红,陆洋逼不得已停了下来,仰起头大口地喘着气,视野彻底模糊,但下一刻他就立刻深呼吸继续操作。   水汽再一次像是被猛烈地吸走了一般,视线又勉强清楚了一些,操作继续争分夺秒。   梦里那万花筒内光怪陆离的斑驳光影再一次晃过眼睛,太亮了,视线都带着一丝灼痛,而后光影渐渐虚化,慢慢都变成了淡黄色的圆点和花边,一片一片连绵扩大。   冰冷在这时突然从手心一点点下渗,手臂都有些麻痹和僵硬,湿冷像是上海一月初时突然降临在深夜里的冷空气,每一寸喘气都冷得肠胃阵痛。   想要逃离,想要挣脱,奋力着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好一点没有?”   是林远琛关切的声音。   陆洋看着自己握在手里的两块用来降温的冰块,稍稍恢复了些许清醒,才想起自己在手术中开放阻断后,有些头晕目眩着软了双腿被扶了出来。   “孩子她......”   陆洋猛地站起来,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差点都有些站不稳,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头罩已经被取掉,换了普通防护面屏,呼吸在相比较下也顺畅了很多。   “没事没事,收尾之后送去新生儿隔离病房了。”   听到林远琛这么说,陆洋才松了一口气,但在看到老师的怒容,又瞬间紧张起来。   要是术间操作有什么失误,很有可能是无法挽回,也无法控制的。林远琛瞪着他,开口就骂道,“你这样逞能万一出了差错,万一有什么意外,你有想过后果吗!”   “我也是看停循环得抓紧时间所以....”   这样的手术本来就注定艰难,陆洋也有些委屈,下一秒林远琛猛地一拍桌子,让他全身都震了一下。   “别跟我扯这些!你绝对是没吃东西就出的门,之前就因为你低血糖说过你,还有术前告诉过你的话,你又全都当作耳边风!”   陆洋被他一训,立刻就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都有些颤抖,低着头又忍不住带着怯意有些试探地望向林远琛。   见他这样,林远琛逼着自己冷静了两秒,也开始努力地压制着怒火,“算了,回去再说,现在先跟我出去。”   毕竟这里不是在自己在的医疗队驻地,加上外头还有其他人在等着,林远琛虽然生气,但也不再继续,见小孩子已经能自己稳稳当当走路,便走在前面准备出舱。   走到一半的时候,还是憋不住,又转过头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回去再收拾你!年轻小伙子一个,你看看你自己像不像话!你要是到时候回上海了,不跟我去健身,不好好锻炼身体,上班不睡觉,休息睡一天,垃圾食品不克制还抽烟,你就等着腿被我打断!”   陆洋没料到他突然转身,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林远琛看着这小兔崽子慌慌张张又畏惧的样子,一时也是气结,可看到他通红的眼睛还写满了对刚才手术患儿的担忧,也不忍心再说些什么。   “我后天会再来一趟的,后续有什么情况再及时跟我们联系。”   听着林远琛说的话,陆洋在监控会议室里的屏幕上,终于看到了刚才的孩子送到新生儿监护病房后的样子。   身上被多处管路和输液泵连接着,生命体征暂时平稳,刚出生后皮肤上的青紫也已经得到了很大的好转,血氧、心率等各项数据也已经渐渐趋于正常。   林远琛在前面跟几位参与手术的教授医生,以及一直关注情况的领导交流着,在片刻之后,他侧过头朝着陆洋招了招手。   陆洋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卫衣的带子没有像出发的时候一样塞在衣领里,才乖乖走了过去,带着得体的笑意站到了林远琛身边。   在这边医院一直待到了晚间,待患儿的情况基本确认稳定之后,林远琛才带着陆洋坐上了回程的车。   依旧是鲜有车流的马路,空荡安静,但许是今天出了太阳是个难得的晴天,气温也有了明显的回暖,从车窗望出去,夜空都仿佛是被连日的雨洗过一样的澄澈干净。   陆洋看着视线最远处的武汉长江大桥,江面平静,像夜空的倒影。   他微微调下车窗,感受着依然带着冷气的夜风吹拂在脸上。   林远琛戴着蓝牙耳机,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正努力往外瞧的小孩子,好像是来这里之后第一次见他对武汉的景色有了好奇,也有了期待。   年长的医生调了一下手机里的曲子,摘下了自己其中一个耳机,递给对方。   “啊?”   “听吗?是...以前大学的时候在社团录的。”   “老师弹的吗?”   看到林远琛点头,陆洋想起了之前林远琛说过的话,一下就来了兴趣,接过了耳机戴上。   钢琴的声音从耳机里缓缓流淌出来,温柔得让陆洋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了一眼林远琛。   或许是想不到自己这么凶的人也会弹这么柔情的曲子吧,林远琛心里有几分微带苦涩的扭捏,难得地在小孩子的视线里露出一抹不自在,却听陆洋说道。   “这首老歌我听过,是《海上花》,我爷爷很喜欢。”   “后面那句话不需要说。”   林远琛伸手敲了他脑门一记,并没有用力,但还是让小兔崽子捂着脑袋半真半假地叫了一声。   “噢,知道了。”   车辆依旧在武汉的深夜里飞驰着。   --------------------------------------   是这般柔情的你   给我一个梦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的荡漾   在你的臂弯   是这般深情的你   摇晃我的梦想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名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睡梦成真   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残留水纹空留遗恨   愿只愿他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   永生永世不离分   是这般奇情的你   粉碎我的梦想   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   是我的一生   -----------------------------------------   只有朴素的温情的琴声,可记忆里的歌词又像已经裹进每一段旋律里隐隐吟唱出来。   波光粼粼,音符是夜风下随着波涛,轻轻翻涌的浪花,缓缓流动,深深浅浅,每一声水波涌动都仿佛是江水跨越过时空,缓缓传来的叹息与感慨。   很久没有这样纯粹的宁静,伴随着一阵阵吹进车窗的风。   三月就要来了。 第91章   电视新闻里依然每天持续播报着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信息——人数的变动,临床上新的发现和研究成果,不断调整的治疗方案等等。   情况在好转了,像是“复工复产”这样的词汇开始更多地出现在了视野里,吴乐坐在护士站的办公桌前,抬起头看到悬挂在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播报着今天的新闻。   面前是摊开的文献,旁边是还没整理的需要提给病案科的纸质病历。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在努力拼命地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平复着情绪。清晨跟着上了一台紧急送院的急诊主动脉夹层做助手,之后便一直在病房值班。   手机里是爸爸发过来的视频,外甥还很小,眼睛滴溜儿圆转着依然懵懂,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在经历着什么,也许只是会哭闹一下,为什么之前可以去被抱着楼下散步,现在却天天只能待在家里。   就像短短三个月前,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失去妈妈。   夜班。   “乐乐,3床这边你看一下,刚才小余的医嘱有没有补?没补的话我要去值班室把他喊起来。”   一同搭班的护士走过来,本来是有些生气的样子,但看到吴乐正在看文献,便主动说了一句,“啊你在忙啊,那我自己来查就好。”   “没事没事,我查一下就好,”吴乐笑着说道,“余师兄应该下了的,我刚才看他也在办公室里忙了很久。”   “他这样子一点儿也不靠谱,要是陆洋上去了,再升个住院总上来真是小余的话,那估计得够呛。”   陆洋这一年来将科室基本的秩序和工作打理地井井有条,什么事情都有流程可以走,对比他不在科室时这段时间的工作,的确有些明显的距离。   吴乐虽然心里也有数,但嘴上倒也没有附和说什么,只是一直保持着自然的笑意。   “我查到了,姐,刚刚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已经补上了,放心。”   “好,行,谢谢啊,那我过去病房再转一圈,你别太辛苦,忙了一天了,”护士笑了笑,跟她道了谢便又回去病房了。   知道她现在碰上坎坷,所有人对她都隐隐约约地会多上一些体谅和照顾,但她并不想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吴乐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英文,构建起这通篇艰涩难懂的词句,又重新恢复专注,继续阅读着。   直到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在了吴乐的电脑旁,她抬起头看到颜瑶,连忙站起来,“颜老师,这么晚过来,不是说去虹口那边开会了吗?”   “刚才开完,想回来再看看有没有事情,你怎么还不休息啊,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不能这样没日没夜的嘛,”颜瑶笑着从一旁走进护士站里,看到吴乐的桌面,也拉开椅子面对着吴乐坐下。   “坐呀,干嘛紧张呀?”   “我没紧张,”吴乐摇了摇头连忙说道,脸上难得带上几分生动的色彩,又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自己面前的颜瑶,眼里满是感激。   “虽然忙起来对情绪调节会有好处,但你也要注意身体,我可不赞成你把身体搞垮了。”   颜瑶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点温和又令人安定的力量,扫了一眼吴乐正在阅读的这些专业资料,望着她清秀的脸庞,也认真地跟她说道。   “再说了,医生的成长都是需要积累的,谁也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慢慢来,你不能着急。”   也许是说透了小姑娘的心思,吴乐看着对方,这时候脸上才稍稍流露出一丝被掩藏得很好的脆弱与悲伤。   “我是想更努力一点,更用功一点......”   “都是要有过程的,小乐乐,”颜瑶温柔地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你看的这一篇的确是个好方向,现在你也要好好考虑以后了,可以多接触一些,我当时在一开始很多思路就比较混乱。”   听到颜瑶聊起,吴乐也有些好奇。   “老师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心外会很辛苦之类的话,之前我问过几位教授,他们都说女孩子如果真的想干外科,都是建议可以看看甲乳之类的。”   “听了很不舒服吧?”颜瑶眼里依然带着笑意,对这些言论一点也不在意,“辛苦对谁都是一样的,而且你也在这个科室里工作过了,能不能坚持,能不能适应是看你自己的。”   “那等所有事情都恢复了,老师会留在这里吗?还是有别的安排呢?”   “原定的计划是过去新院区支援几个月后面估计是回虹口,可是今晚看看口风,估计是打算调我过来留在这里呢,还没确定,”颜瑶见她好奇,倒也没有回避,“在哪里其实也不影响指导你课题啊,你不是也要回学校了吗?”   “我还挺喜欢这里的,这么一年临床实践对我来说真的很宝贵,如果老师在这里工作,我也可以常过来跑腿、学习。”   “你倒是想得挺好啊,”颜瑶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见吴乐笑着像是渐渐从阴霾里走出了一点,心里也高兴,但下一刻,淡淡的悲伤还是缓缓从女孩子眼里弥漫开。   “如果回学校之前,能回一趟家就好了。”   “有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些事情都只是一场梦,可能我生病了,或者是不小心出了什么事,躺在床上一直没醒,做了这样的噩梦......”   “小孩子说什么呢。”   颜瑶轻声斥责了她一句,大人在这种时候无一例外都有些迷信,听不得孩子说这样的话。   吴乐的表情露出些许的寂寞,颜瑶知道这么大的变故和失去亲人的伤痛是没有办法短短一段时间的忙碌就能够平复的,她轻轻地拍抚着吴乐的背。   “很快的,我们很快就会胜利的,很快你就可以回家的。”   吴乐看着电脑上待机时显示着的日期和时间,眼里在这一刻有了一抹湿润。   “三月了,樱花应该都要开了。”   时间的流逝,在完全停摆的城市里好像并不会被轻易察觉,当情况渐渐明朗起来的时候,才让人不经意间恍惚已经过去了这么多个日夜。   接下来的日子,气温渐渐回暖,偶尔在刚穿上防护服的时候,就已经出一层汗了。   关珩跟护士小杨正小心地辅助着孙大爷慢慢抬动双脚,缓缓地往地面上放,扶着他一点一点撑起身体站起来,一边手上也持续地帮着老人按摩腿部的肌肉。   老人额头上都是汗水,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了,身体没有力气,现在还连着鼻导管供氧,长时间的卧床让他的脚掌在接触到地面的时候都发软,靠着床旁扶手的支撑和别人的搀扶依然站得很艰难,坚持了不到一分钟就站不住了。   看着对方脸上明显有些沮丧,关珩还是用着高兴的语气一直在旁边,话语明亮带着鼓励。   “有进步啊比昨天,可以可以,接下来的目标就是明天站上一分半钟,一步一步来,不着急不着急。”   说着又比了一个大拇指,然后便跟小杨一起又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扶上床,快到中午,外头护士也已经送来了午饭。   粥汤和菜摆上床旁的台面,小杨接下来准备喂老人吃饭了,关珩做了基本情况的登记,打算去下一个病房的时候,却感受了手上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拉力。   “怎么了,孙大爷,不想喝粥啊?”关珩拍了拍他的手背,看了一眼桌台,带着几分哄小孩的语气,“要好好吃东西,再坚持一天流质,晚上专家查房的时候可以请程主任看一下,问问您能不能正常进食了。”   以为患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叫住自己,没想到下一秒,对方却颤巍着声音问了一句,“你上次说你是广东的?”   关珩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小杨,见对方点点头,估计是也这么问过她,便俯低下身认真回答道。   “嗯,我是广东人,在上海工作。”   关珩在口罩下的嘴角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防护服上的名字、   “之前不是跟您说过嘛大爷,我姓关,关二爷的关。”   帅哥护士小关。   是关珩写在自己防护服上的文字,孙大爷认真地看了两秒,说话的时候语气里的颤抖又加深了几分,“好的好的,谢谢你了,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诶,别这么说大爷,都是应该做的,您多吃点,才能好得快些,”看老人流泪总是多了几分辛酸,关珩又安慰了几句,才从病房里出来。   “其实这样的老爷爷好了之后,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后面的生活要怎么从阴影里走出来也是很大的问题,”过了午间,准备交班前,小杨在护办台做着今天病房的记录,一边也忍不住感慨着,“他昨天一直在说自己女儿的事情,听着挺让人难受的。”   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可生活早已经是一片废墟,怎么重新站起来面对,同样也是艰难的考验。   关珩叹着气,握着降温用的冰块,侧过头看了一眼刚跟着麻醉插管组忙完,正在休息准备出舱的陆洋。   “你昨晚不是过去那边医院了嘛,怎么样啊?那个手术的小孩子?”   可能是太累了,陆洋没有反应过来,在关珩用手臂碰了碰他之后,才见他回道。   “噢,情况不错,等出去找时间再说,”一边讲一边指了指自己的头罩,“闷。”   也是,接下来还有四五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总是说话会加重现在戴着防护的闷窒感。可即便是隔着面屏和护目镜,关珩都能感觉到陆洋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他没有细问,对讲机里已经传来了病区的呼叫。   一夜连着早上的班次,陆洋虽然疲累,但这几天情绪里更多的还是有几分憋闷。   那天知道自己让老师生气了,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回来可能会面对老师的怒气,可是回程路上林远琛还挺温和的,到了酒店也说让自己好好休息。   本想着估计是看自己辛苦,能侥幸逃过一劫,结果在电梯里就感觉到老师的视线有些不对头,出电梯的时候,便听到林远琛冷笑了一声。   “我看你是得有人来好好给你扳一扳那些臭毛病了,先好好睡觉,这次的帐等这件事忙完再说。”   昨天晚上是最后一次过去那边院区,孩子的情况非常理想,几次的检测也一直呈阴性,并没有被母体传染,体重也慢慢增长了一些,脸色红润许多,按照预计的步骤,如果生长发育得好,在一岁左右再做一次手术,后续的心肺功能就能大大改善了。   孩子的父亲已经决定到时候要去上海接受二次手术,即便现在见不到医生,但在屏幕那头也一直在千恩万谢。   虽然心里高兴,陆洋洗完澡换过衣服穿上外套出来,心里却一直有些忐忑。吃过饭回到酒店,林远琛也刚好从另一处医疗援助医院开会回来,见面的时候,陆洋明显有些不太自在。   本来想蒙混过关,问候一声就回自己房间,但林远琛一眼就识破了小兔崽子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下恨不得马上逃跑的心思,直接就开口。   “跟我来一趟,有东西给你看。”   “啊?”   “啊什么,过来!哼,你现在倒是真知道怕。”   被瞪了一眼,见林远琛过去跟领队的领导打了声招呼,陆洋扯了扯自己的外套,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两个人都全身上下从头顶到鞋底都仔细消过毒,林远琛在房间里,打开了自己的平板递给了陆洋。   “这个病例是在上海,是中心那边的,趁着今天开会,我跟那边的教授研究过,可以先准备制定计划和方案,到时候回去看看情况。”   陆洋一看,是胎儿的心脏超声。   “但不急的,这个还要观察,现在还不到30周,胎儿也还在发育长大,手术也是出生后的事。”   这里还没忙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就想着之后的工作......陆洋站在一旁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很小声嘀咕着,本以为正在窗边整理翻找东西的林远琛没有听见,下一刻在老师的眼刀里立刻就安静了。   “皮松了啊?”   不敢开口,虽然老师已经温和了很多,可一旦林远琛拿出威严的样子,陆洋还是马上就紧张了起来。   “很快就要讨论回去的事了,毕竟是要一批一批回撤的,会给你留出休息调整的时间的,”林远琛说着,转过身走到他面前,脸上露出了一点柔和的表情,“这次做得很好,结果真的很不错。”   赞许在眼神里坦然而温暖,陆洋半低着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直接面对师长的欣赏和夸奖。   “但一码归一码,账还是要算的。”   本来是怕小孩子骄傲,林远琛有意说了句话吓唬他,可陆洋一下子就苦了脸。   啧,果然。   以为林远琛刚才是在翻找着趁手的东西,陆洋眼里也多了些郁闷,放下手里的平板,站在桌边,声音都包含着委屈。   “老师说过...不在这里打我的,之前都破过例了,现在又要......”   林远琛双手环在胸前,“我也没说现在跟你算账啊。”   陆洋语塞,但心里还是憋屈。   “之前明明也答应过我少用这种方式的,总是不算数......而且特殊情况,我也没觉得我很有问题啊......”   “没觉得你自己很有问题?陆洋,我告诉你,坚持和逞能是有区别的!”   林远琛见他这样,想到他刚才好盘算着想避开自己,脸色也沉了下来,随手抄起了条皮带一折叠,拉过陆洋的手腕就往桌边一带。   “厉害了,啊,话倒是一套一套的!把外套脱了,自己撑在桌上,站好!”   刚才还夸人,现在又这么凶地要教训自己,陆洋心里也有了不服,但还是脱下外套,里面只有一件加绒的卫衣,便微微分开腿撑在桌子上前倾着身体弯着腰。   就算没有脱下裤子,可单裤布料薄,皮带稍微狠厉一点,便如没什么遮挡一样,连着两下抽打在屯峰上,瞬间就让陆洋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远琛甩皮带的力道还是那样严厉,皮革抽打在屁尐股上,划破空气抽上身体时的声音响亮,一下子便让陆洋又痛又难为情。   声音这么大,万一别人听到......   心里正想着,又一记抽打横贯着屯部落下来,陆洋忍不住“嘶——”地一声叫了出来。   本来工作之后腿上就有些酸疼,人也有点累,才刚回来,话还没说上两句,就挨了打,陆洋憋着闷气,像是故意一样还偏要伏低了身体,用手肘撑着继续承受。   撅着的屁尐股很快又连挨了好几下狠抽,像是知道小孩子在赌气,故意用了更大的力气,每一记都打得包裹在薄裤布料里的臀部颤动着,林远琛下了狠手,这么重的教训,让陆洋疼得都有些控制不住想要躲开。   师长没有出言训斥,陆洋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正撞上林远琛严肃的目光,下意识地连忙回过头躲避,屯肉又重重被连打了三下。   “啊啊——嘶啊——”   很疼,很久没有挨过这样的疼痛了,陆洋痛呼两声又马上规矩地把声音都咽下去,闷着声音忍着。   越想越委屈,心里也越气,眼眶也似乎隐约要红了。   打了十下,皮带就停下,屁尐股上浮起一片热尐辣的痛意,刚才的力道一下比一下还重,轻易地就将皮尐肉尐都抽得发烫。陆洋不敢再转过去看,一直低着头,可等了很久,苦痛也没有再次降临。   “本来不想对你动手的,想有什么事回上海再跟你慢慢算,你倒是真能气人!”   林远琛把皮带往旁边一放,走过来气不过又拽扯着陆洋的裤腰,对着已经受了皮带抽打过的屁尐股又恶狠狠地甩着巴掌。   两块肉被揍得劈啪作响,可陆洋也不敢反抗,梗着脖子就硬挨着,真疼了才小声地喊上一两句。   “师父......嘶——”   ”师父...”   渐渐倒也不算很重了,不知道挨了多久,真停下来的时候,屯肉上算是真的又痛又辣了,陆洋吸了吸鼻子,也忍下了眼泪,红着眼看向还生着气的老师。可对方只是铁青着脸色,转身回到窗边那一片行李中继续翻找。   “过来!”   听到凶巴巴的一句命令,陆洋偷偷自己揉了揉被打得痛热的身尐后,低着头走了过去。   林远琛努力压了压气怒说道。   “上次来得太匆忙了,没带点东西给你,这是之前托人带的,可最近太忙我都忘了这件事,等回去上海了,再带你去吃好的。”   两盒草莓奶油糯叽叽的小点心,是陆洋以前说过喜欢的味道,这两盒东西不便宜,但的确是出了名的好吃。   可能是刚挨过打的原因,所以连一句“谢谢老师”听起来都有一点勉强和憋屈。   林远琛看他这模样,又骂了一句,“行了啊,还委屈上了,光是你作死强撑又逞强,差点在手术台上出差错,还晕过去这一条,你就等着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今天都打了......”   “你再说!”   心里忍不住腹诽着,但陆洋看着手里的点心还是抬头又跟林远琛说了一句,“我拿一盒就好了,这个我吃过挺好吃的,不是很甜的,老师也可以吃。”   “小孩子口味,我吃不惯,”林远琛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可能是因为刚才涌上过眼泪,清澈又明亮的瞳孔,叹息着摇头,“带给你,你就拿着,跟他们分一分也行。”   “谢谢师父。”   这句稍微情愿一点了,林远琛气不过又往他身上补了一下。   回到房间,喷过消毒液,挤干了用冷水冲过的毛巾,陆洋脱下裤子,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仍然发红的皮肤,不算肿,手掌贴上去还有微烫的余温,稍稍冷敷了一下就没什么痛感了。   看着面前的零食,想到之前告诉林远琛自己喜欢的口味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一年,但这一年却过得像是格外漫长。   的确是走过了非常多的事情。   陆洋看着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划开手机拨通了给父母的电话。   就算每天固定联系一次,但母亲依然还是很担心,一边说着现在新闻播报的消息,一边问着他现在武汉市里具体的情况。   “你都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还没定呢,但应该不用很久了,”陆洋看着外头难得看见的火红灿烂的晚霞和夕阳,笑着说道。   “真的吗?大概是时候呢?再多一个月够吗?到时候还赶得上吃你喜欢的朴籽粿。”   朴籽粿是家乡清明时节的小吃,用粘米粉和朴籽叶做的甜味糕点,这样突然提起,家的概念一下子在陆洋的心中无比清晰起来,心中都有些酸软。   霞光绚烂,火红橙光铺满整片淡淡青色的天空,染尽云层。   “会的,很快,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 第92章   短短两、三个月左右,阳光下的一切仿佛都改变了,虽然平整开阔的公路,漫漫田野,远处的丘陵群山和路旁偶尔出现的村镇洋房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但颜瑶看着这些景象,心境早已不同了。   “最近好很多了。”   “是啊,重症不多了,基本都转到普通病区,慢慢要开始准备收尾了。前几天俞师兄,就那边一院的俞主任还在说,这些都是经历,很多事都不过是一个经历。的确,每个时代,每个阶段,每一代人都会有共同的经历,然后变成回忆。”   闫怀峥跟颜瑶步行在公卫中心的花坛前,上次有这样一点休息的轻松的时光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月底回来对吧?”   “暂定是这样,”颜瑶提起来,语气就不是很好,“人在武汉也不消停呢,李教授就是老师之前在北京进修的时候那位师兄,不是塞了个小朋友过来嘛,耍了点手段想试探一下堪恒的小公子,结果程澄直接联系他说,心思太多的人别送来急诊,那么忙的地方,没精力处理这些破事。”   “人家本来也打着算盘,看到程澄上次去了老师生日,又跟堪恒有了联系,以为他要回心转意,要回心外专科,现在知道他铁了心要做急诊重症应该也会消停了,估计不久就会把人调走吧,不要去理会就好,程澄自己处理。”   “你也接到电话了?”颜瑶问了一句。   “嗯,所以说师门太紧密也不好,当时远琛那件恩怨,老张不也把我们的电话都打了一圈嘛,出面,出面,哪有这么多面好出的。”   颜瑶看着闫怀峥脸上虽然依旧淡然,可眼里闪过的一丝厌恶还是非常清晰。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上次程澄打电话给老师,老师很高兴,这段时间身体也明显好转了很多,上次还说等他们俩回来,要跟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爬爬山。”   “爬山?佘山?”闫怀峥皱了眉头,“可别折腾了吧,咱们都是四十上下的人了,老师还以为我们是二十几岁的时候嘛。”   颜瑶笑道,“是啊,况且爬山这种事,远琛现在身体还没完全好,程澄懒成那样绝对不会去的。”   闫怀峥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又转回头走在前面。   “干嘛那么看着我?”   “没事。”   “大师兄!”   “没什么。”   倒是真的有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多岁。   A2病区大楼里陆陆续续走出了一批人,都是今天确认出院的患者,经历了一场劫难,好几个人在上车之前都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望自己住过的这栋楼房,不停地跟送他们出来的医护和工作人员道着感谢。   这场景让远远在路边散着步的两名医生也驻足了许久。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很多人都看着一线,但医院里日常工作的维持同样也很重要,一样辛苦。”   颜瑶笑着摇了摇头,“哪里的话。”   闫怀峥望向远处的人群,目光深沉,像是化不开底的浓墨。   “不用去考虑患者的经济情况,不用费尽力气帮着计算省钱还不一定能被理解,也不用去想科室医保额度,不用去应酬医院里这个那个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用去费时间做很多解释说明,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治疗上,怪不得他们这些师兄都在说,这一次是做了一次纯粹的医生。”①   “业内好多人,最近都有这样的感慨,”颜瑶的目光同样也落在远处,笑意却渐渐收敛了起来,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也只剩下一句叹气。   车辆渐渐远去,已经痊愈的患者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与隔离,迎接他们的是新的生活,也有新的考验,病痛的创伤与后遗症从来不仅仅是在身体,调养调节都需要一段时光。   “我今天去了一趟新院区,那边很快就要全面恢复诊疗工作,科室建设也要提上日程了,”说着颜瑶的目光看向了楼上,“这里工作结束,你跟述宁休整之后就要过来了吧?”   “对,”闫怀峥点了点头,想到之前江述宁说的那段话,心里还是有一些黯然。   也许是新的安排和工作近在眼前了,让颜瑶突然想到了还在医院里刻苦的读书的那个小姑娘,她脸上的笑意也忍不住带上了一点惋惜和柔和。   “师兄,生活都是要继续的。”   闫怀峥听在心里却莫名地再次想起了吴航。   颜瑶后面还要回医院一趟,休息的时光还是短暂,站在楼上看着自己的师妹离去,闫怀峥转过身就看到江述宁迎面走了过来。   “闫老师。”   “刚开完会?”   “嗯,交完班,18床和20床的病人今天都转轻症了,恢复得都不错,我们还帮18床的老人打了个电话回去,他儿子大病初愈能安慰他了,听到家人的话,他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那就好。”   很快就到专家组会的时间,闫怀峥打算回去换上白大褂,然后准备一下,但正要离去的时候就被江述宁叫住了。   “老师,我有话想跟您说。”   闫怀峥回过头看向面前年轻的医生。   他虽然知道江述宁不是吴航,可也许是两个年轻人之间有过的联系,不止一次,会让他有瞬间的恍惚,像是回到了当时在旧时医院面对着吴航的时候。   一样年轻,一样是优秀,怀抱着对医学的执着和追求,连那份目光里的敬慕都那么相似。   “之前老师跟我说过,自己作为导师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我觉得也许是有什么隐情。”   “吴航,是没有跟我提起过他工作学习上的事情,说起您的时候,纪桐也似乎不愿多说,可能的确是有过不愉快的事情。”   江述宁一边说一边也看着闫怀峥的眼睛。   “我回去也想过很多,闫老师是不是一位好的导师,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希望老师能从以前也许并不是很好的一些事情里走出来。”   生活都是要继续的。   想到刚才颜瑶的话语,又看着面前鼓起勇气说完着一通话,有些心里没底,面容也露出不安的年轻医生,闫怀峥沉默了片刻,心里叹息着也只是平和地说了一句。   “是啊,你有你自己的判断,所以后续到了新院区你也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师生这样的选择其实也同样是双向的,不仅仅是老师去挑选。”   闫怀峥走进了几步,平视着他。   “就像之前说的去了新院区,也会有很多其他的老师,如果我们真正一起磨合一段时间之后,你依然坚持这个选择,希望跟着我学习,那......”   说到这里闫怀峥停顿了一下,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江述宁的肩膀就转身朝着报告厅走去了。   今天是个好天,暖阳晴空,万里无云,是很好的兆头。   ——————————————   在会议室门口,陆洋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了一下,看了看进进出出的其他人,手指也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鼻侧的口罩。   关珩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故意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轮到你了。”   陆洋瞪了他一眼,还了一记手,但也马上整理好衣领推门走了进去。   忐忑是无法避免的,陆洋推开门看到里面正在忙碌的摄制团队,微微欠身鞠了个躬,然后将门关上。   两名摄影师在调试着相机,这个团队要为所有援鄂医护人员每个人都拍一张摘下口罩的肖像照,有时会简单地录点采访。   稍稍捏了捏头发,陆洋对着镜头,摘下了口罩。   拍完出来,陆洋在走廊上看到了正在跟不同批次的几位领队教授主任谈着话走过来的林远琛。   看到林远琛挥手叫人过来,站在中间的教授似乎认出了人但印象有点模糊。   “陆洋?诶,我上次党员会议的时候是不是......”   “对,那个时候我带着他过来跟您申请过要过去那边医院的事,”在一旁的林远琛开口说道,又对着陆洋使了眼色,“陆洋是心外的总住,也是我的学生。”   “各位老师好。”   “噢噢,陆洋,我知道了,哟,小伙子看着这么一表人才,一定很上相。”   面对着大领导推了推眼镜非常欣赏的目光,陆洋莫名地有些局促感,只是一直低着头笑,嘴角都有些僵。   “对了,拍照的时候有问什么问题吧?”   “啊,有的,有问说最近在这里工作的感受,还有结束之后,会去想做什么之类的?”   “那你怎么说的呀?”   一群大领导围着自己询问,看上去虽然都笑得很和蔼,但这样的气氛有些陌生,陆洋看着面前的几位领导和上级,又下意识地望向了站在最旁边的林远琛。   领队的教授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医生,又看向了不打算再出声的林远琛,笑了笑说道,“怎么啦?直属上司在场不太好说?”   林远琛瞧了一眼有些尴尬的陆洋——小兔崽子怕是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有点懵,他便低头故意说了一句。   “那要不我回避一下?”   “不是不是......就...”陆洋急忙摆手,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来这里这段时间,虽然辛苦也有很多遗憾嗯......但来之前我有心理准备,所以虽然中间有压力很大的时候,可是现在我觉得还好。”   陆洋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偷偷瞥了一眼林远琛。   “然后结束之后如果可以的话,我是想回去之后稍微休息一下,就放个假想回趟广东,见一下父母......”   “这可以的啊,回去之后呢,按情况我们是需要隔离一段时间,然后我们过来武汉的所有同事呢,大家也都需要时间调整修整,这个肯定是没问题的,对吧,林主任?”   像是要让陆洋定心,还故意打趣着问了林远琛一句,林远琛虽然笑着点头答应,但那目光看起来陆洋就知道,等一下估计又要挨训了。   “其他的呢?”   关珩看着几位领导走进去的身影,听了陆洋的回答,摇了摇头“啧”了一声,像是嫌弃他不会把握机会一样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就提了个放假?你怎么不试探试探?”   “什么呀?”陆洋看着他这么夸张的样子也被逗笑了。   “那件事还会不会对你以后有影响,考中级评职称之类的,你怎么不懂迂回问一下呢?”   陆洋白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是替自己考虑,可是他也的确没想着去问这些。   “上次护理部主任来问我,我就直接说了啊,我回去不想去护理部,我要留在临床,”关珩倒是说得很干脆,陆洋听着也有些意外,对方见他这样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我还是想走更专业的路子,况且现在去护理部的话后面的路太窄了,诶你都不考虑考虑这些的吗?”   “不是还要读博士嘛,再说吧。”   两人一起往酒店门口走去,准备去等班车接下一个班次,站在阳光下的时候,关珩突然停住了脚步问道,“你说你决定留下来,我决定不去护理部,以后我们会不会后悔?”   突然这么问,陆洋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现在一望无垠的晴朗天空,半晌,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谁知道呢?当下不后悔就行了。”   手机里已经传来了第二批回撤医疗队已经启程的消息,面前的班车缓缓停稳,陆洋收起手机,上了车坐到了后排,看着跟几位护士小姑娘坐在前面聊着天的关珩,他把卫衣的兜帽戴上,闭着眼准备在车上短暂地“午睡”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有人坐下,而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后颈的衣领就被微微温凉的手指捏住从靠着窗边拉扯了过来。   看到林远琛,陆洋惊了一下,下一刻就被拧了耳朵。   “老师。”   班车开动,怕前面的同事注意到,陆洋忍着刺痛龇牙咧嘴的,不敢出声,还好林远琛很快就松了手,只是语气不善。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我上次也跟你说了这段时间这么累,当然需要休息,提一个放假都要这么小心,我难道会不同意吗?”   陆洋吸着气想揉一下自己被拧疼的耳朵,但还是没敢抬手。   “那么多领导在那儿,我怕我这么说老师会生气,而且之前不就说有个病例,我怕老师以为我......不想做,想偷懒,如果到时候急的话,我是可以隔离结束就回归工作的,等处理好了再回趟家也可以的。”   陆洋说得很急切,可林远琛的脸色却微微沉下来了几分。   “那个病例......”他看着车窗外,“父母可能综合情况考虑还是选择了引产,放弃。”   “啊,这样啊......”   “有的时候我也会劝说一些父母,留下孩子的话要谨慎,毕竟有些先心病,现在的医学哪怕尽全力,有钱人散尽家财,都不一定能让小孩儿拥有接近正常人的生活,可能会让孩子很痛苦,”林远琛说着,语气带着一点遗憾,“但有一些站在边缘,也许搏一把可能可以让孩子不白来一遭的情况如果放弃了还是很可惜的,虽然不能跑跳,激烈运动,也不一定能有常人的寿命甚至很难结婚生子,但人生还是有很多其他的有意义的事情的。”   “而且有更多的人愿意治疗,医学才能突破,可说起来容易,要负担的费用,要付出的精力,要面对的风险在现实里都是难题。”   陆洋看着阳光下,林远琛被金色光线包裹着有一丝透明的侧脸,微微打开的车窗吹进来的风都带着一丝暖意,沿路上有草木隐约的清淡香气包裹在风里。   “你刚才不是困嘛,眯一会儿吧,到医院还要一段路呢。”   林远琛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刚才到底还是打扰到他养神了,也可能是因为替那个小生命感到可惜,正想说点安慰的话,下一刻就听到陆洋的语气坚定,开口说道。   “都是要过程的,就像在见老师之前,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复杂先心病手术,它们一直只存在在视频里和课件里,到现在我跟着老师上台,在老师的指导下,不断去改新的方式,将来我会去教我的学生,我的学生说不定也会有更多新的想法,再加上医学科技发展。”   陆洋往座椅靠背上一靠,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撒在自己脸上的阳光。   “像我们那里的医院,现在条件有限,做不了很多手术,但是以后,以后不一定啊。”   人力,仪器,技术,科研,都在开拓,都在前进。   在忙碌的间隙,不再有隔阂,坐在一起晒着阳光聊着自己对专业对行业的期待和想法,这样的放松也是久违了,听到林远琛轻轻的笑声,陆洋睁开眼睛,看向了自己的老师,有点好奇地问了一句,“等疫情结束,我们回上海了,老师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或者想去的地方吗?”   林远琛的笑意缓缓收敛,思考之后,才轻叹着说了一句,“现在国外疫情严重,南南她们也回不来,打算等稍微好一点吧,不过休息了,起码随时可以跟女儿视频见个面。”   说起女儿,林远琛脸上还是又浮现起了深重的歉疚,陆洋看着也不是滋味。   “她知道老师来武汉了吗?”   “知道,而且现在......你知道的,国外的声音也不是很好,她上次还在学校里揍了个男生,”林远琛说着,低垂下眉眼笑着摇了摇头,“想念是想念,但现在也的确不方便回来。”   “她一定很替老师骄傲,”陆洋看着他说道。   “算是吧。”   林远琛难得露出这样的笑意,内敛而温情,但看到陆洋也跟着高兴,可小孩子的表情像是在揶揄自己的不好意思一样,林远琛抬手就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嘶——”   看着小兔崽子吃瘪,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林远琛的笑意更深了些,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移向了窗外。   “而且想我回北京一趟。”   说着这话的时候,林远琛的脸上弥漫开了淡淡沉郁,想到了这段时间来,父亲传来的那些包含着别扭关心的信息和母亲在电话里落着眼泪的担忧,心里也的确有些难受。   “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想想其实也觉得要不就别耿耿于怀了。”   前面很快就要到医院了,白天街道上的车也渐渐多了一些,人声烟火,平凡温暖终将会裹在千树万树待放的花苞里,在徐徐吹遍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春风中,慢慢攀上枝头,重新点缀起这个在寂静里沉睡过的城市。   “可能是这段时间,实在看过太多遗憾了。”   林远琛感慨了一句,班车到站,停在了医院的偏门。所有人有序地下车,陆洋就走在林远琛的身后。   心里满溢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就像是小学的时候,半夜醒来看着父母亲因为生意疲惫地坐在客厅里,却还是忙着清点库存,算着账单,而自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晦暗里,心尖像是被手无形地揪起,酸楚松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师父。”   但他还是开口了,叫住了林远琛。   “到时要是可以的话,要不要再跟我去一趟老家,上次毕竟是为了手术,加上又是‘飞刀’,我怕别人看见,”陆洋说到这里小声了一点,还左右瞧了瞧担心被听见,“有很多好吃的,很多地方还没机会带老师去走走。”   “而且...而且上次,我爸爸请老师吃饭,吃到一半又有工作,老师急急忙忙跑回来。我爸也...也一直说想好好招待老师,谢谢老师,虽然我有跟他说过其实......”   “好。”   陆洋还在絮叨着,想着怎么把话说圆,就看林远琛点了点头,虽然口罩遮盖着,但分明是带着微笑的。   “可以,到时候看看情况抽时间,因为现在不是还有些地方要是从外面过去得居家嘛,如果OK的话,我其实也想去一趟,听说的确是有不少好吃的。”   小孩子笨拙的安慰与心意,被稳稳地接住,林远琛看着眼里也仿佛带着暖融阳光的陆洋,又故意板了一下脸。   “好啦,那都是后面的事情,现在先上班,别学程澄还没回去就老想着这些,你在我这里可还有记账呢,皮给我绷紧了。”   陆洋被他一凶,又下意识低下头不敢反驳,“哦,知道了。”   可没走出几步,又有些好奇。   “程哥怎么了?”   “他开完会,没回去休息,在办公室小睡的时候,做梦说自己要去吃火锅。”   “火锅?”   “咳。”   “噢,上班。”   一旁沿着长长道路边的丛丛大树,也许是在之前数日不断的连绵细雨里抽了无数新芽,枝叶繁茂,树冠葱茏,阵阵风吹拂过,树影摇曳着沙沙作响。   ---------------------------------   ①:话语来自《人间世·抗疫特辑》第五集 ,人间世作为医疗纪录片真的拍得很好,推荐大家去看 第93章 (终)   病房的走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空荡荡的,匆匆来往的都是医生和护士,白色,蓝色,黄色,由每个人身上的防护服拼凑着,除此之外仿佛失去了其它色彩。   推开房门的时候,可能是对这样直接的阳光已经有些陌生,孙大爷的眼睛都晃了一下,身形也有些畏缩地往后退了一步。   即便是有小杨和关珩在一旁扶着,但孙大爷脚下的每一步还是走得颤颤巍巍,一点一点往外挪动。   好几次因为站不稳,因为气喘而停下,但两个人依然很有耐心,一直搀扶着老人家,病房走廊,一个门槛而已,但是跨出来的这一步仿佛是跨过了生死,也是跨过了这一个个在同病魔奋勇抗争过的日夜。   “怎么样,大爷,外面日头好吧?”陆洋也围在旁边,跟身边站着的另一名护士对视了一眼,这样的年老患者从危重转轻,到现在基本康复,短暂不过一个多月,可这一路走起来却像是翻山越岭,是一个一个难关,一道一道坎踏踏实实迈过来的。   “好...挺好的,”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急促,但老人的精神也已经好了很多。   “今天这个导管等会儿就给您下掉,以后就可以正常自然呼吸了,最近这两天您多走走,多说说话晒晒太阳,很快咱们就可以出院了,”小杨说着轻轻松开了对老人的搀扶,只留关珩还扶着,“来,大爷,咱们慢慢试试自己走走。”   棕色的外套,红色的马甲,湖蓝的丝巾......色彩一点一点缓缓填充,就像现在外面的世界一样,医院这个小小的空间也一点点热闹了起来。   “上次嘉嘉跟你搭班的时候,你送了她两瓶奶?”   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往外走的时候,关珩靠了过来,一把就揽住了陆洋。   “嗯,两瓶牛奶还有其他一些吃的零食,还分给了胸外那边过来的护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吃那些,带回去也麻烦,不如分了。”   “这样啊,”关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对他挑了一下眉,“还以为你......”   “什么啊,你又在瞎想什么?”   “这有什么瞎想的,我听人说的,这几次你老板转到哪里都带着你,介绍你,可好些人盯着你呢。”   陆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头发上还没吹干的水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关珩说着就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之前我刚跟着我导读研的时候,她一堆同事同学就想给我介绍什么女儿外甥女的,吓死我了。”   科室里面的确是会这样,稍微看着会被提携有前程的年轻人,自然会抢手,在很多人眼里,这些也是资源,也是未来可以搭上的人脉。陆洋脸上了然,但表情也看得出,分明是没把这当回事儿,他走在前面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嘉嘉收到那两瓶牛奶可高兴了。”   “你收人钱了是不是,总是提?我这两天都有在跟搭班的人分享。”   “没有,人家女孩子喜欢你不也是......林主任好。”   本来心情渐渐轻松,关珩一边走一边讲话还摇头晃脑的,可抬头看到站在面前的人,一下子立刻严肃了脸色,问候了一声。   陆洋也微微低头叫了一声,“老师。”   林远琛的脸色依旧是往日里常见的严肃,望着看到自己后立刻规规矩矩走过来的两个人,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收尾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不要松懈。”   关珩应答的时候还悄悄吐了吐舌头,见林远琛说完就走,正要回过头跟陆洋接着讲,就看陆洋已经快步上前跟上了他的步伐。   “老师,刚才看到11床的情况了吗?他今天又恢复了很多,可是他的血常规报告里......”   “我知道,今天的药先照常,再观察一天,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急切。”   ......   看着两个人并肩往会议室走去的身影,关珩一时语塞,摇了摇头往另一边离开了。   回家的日程已经进入倒数,一间间病房陆续清空,晴朗的日子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林远琛看了一眼一直跟着自己走进办公室的小孩子,现在正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平板看着后续可能会实行的药物调整的方案,环顾了一周旁边没人,年长的医生半靠在桌边,脸上似笑非笑。   “那个小姑娘还喜欢你?”   “啊?”陆洋抬起头有些疑惑,反应过来之后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没有,我...我跟她也不是很熟,老师干嘛问这个啊?”   “这是好事啊,之前不是也听你们说过这个事儿?”   “什...什么时候?”   “被我抓包的那一次。”   啧,记性真好。   “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结婚了,”林远琛的双臂环在胸前,说得语气很自然也很坦荡,“之前我去咨询的心理医生,其实也是这次跟队来的教授,他就建议过我可以跟你多聊一些生活的事,话题不能总是停留在专业上。”   陆洋就算平日里再怎么能独当一面,一说起这个,还是有跟很多年轻人一样有些回避,脸上也多了几分孩子气。   “我还没想这个呢.....接下来有很多事情要做,再说吧。”   “这个又不耽误,”林远琛脸上虽然没有什么玩笑的神色,但眼睛里的好奇和笑意却丝毫不遮掩,故意凑近了几分,“你想想自己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谁?”   陆洋一愣,但马上就微微红了脸,“什么意思啊,还是...还是说这个病例吧。”   林远琛看着他半低着头,分明被逗得有些难为情了,也不勉强,收起了调侃,“行,现在暂时还不想的话,就好好工作,等到你有这个心思了,师父再帮你好好打算。”   说着,揉了揉红着脸的小孩脑袋上柔软的头发,认真地说起了病情有些反复的患者情况。   下午开了大会,讲了一些工作的交接和安排,以及病房关闭之前的善后和消毒,金银潭医院里仍然有其他医疗队的医护继续工作,但很快大家都能陆续按批次回撤了。   60多天的时光,从大年三十的夜晚踏进这座城市,到现在踩着三月尾声离开这里,这一次坐在回酒店的车上时,也许是莫名的离别情绪从心头涌上来,陆洋看着在这段时间里天天都要经过的街道,突然地红了眼眶。   出发的时候,家国,使命,逆行......这样郑重的词语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眼前,可当落地武汉入驻医院,这些分量沉甸甸的字眼平均到每一个日夜,都是一样尽心尽力地工作,救治,诊疗,争分夺秒,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放弃。   防护服里的潮湿憋闷,层层口罩下的窒息和呕意,拖着臃肿的身躯奔跑,头罩面屏一阵阵令人不适的充气吹风,视线模糊着进行插管与穿刺,裹着雾气的手术刀,朦胧的血肉胸腔......一切终会变成回忆,然后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   陆洋把头转向车窗外,但身边闭目养神的程澄可能还是察觉到了,从口袋里摸出了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去。   “都会有点感伤的,”看着陆洋接过纸巾时有些不太自在的笑了一下,程澄便开口安慰道,“慢慢经历多了,你就会......嗯...”   “不会那么容易感伤了?”   “会坦然面对所有的情绪。”   说完,程澄的视线也没有移开,反而是看着他微微颔首思考着的样子许久,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和释然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翌日是个休息天,但他们还有另外的一件工作。   戴着口罩,许多人再一次面对着从上海跟着医疗队一起来到武汉,冒着巨大风险进入病区的纪录片镜头,沉静下来开始缓缓诉说。   快要胜利,快要回家的喜悦在这个时候稍稍褪去,更多的流露着这段时间里一直压在心里的感受与情绪。   头顶的灯光璀璨耀眼,却亮不过人们眼眶里的晶莹。   “没想太多,本来就在急诊重症工作,每天其实也面对很多紧急危急的情况,既然从事这个职业,那需要我,我肯定就必须去,责无旁贷,没什么可犹豫的。”   “我原来是心脏大血管外科的主管护师,很多工作都是涉及到危重症病人的护理,所以当时跟着来的时候,其实我是挺有信心的,可来了这里之后,在初期真的遇到很多,束手无策,就是束手无策这样的情况,其实比起劳累比起穿戴这些防护的不舒服啊,憋气啊,这种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是真的蛮折磨的,你能上的仪器能打的药全做了,医生护士都守着,可是人拉不回来。”   “因为之前做的是住院总,所以科室里所有的手术基本都要在我这里过一次,去见家属跟他们强调风险,还有后续沟通之类的,像我们这个科室其实经常会面对年老的患者或者是大手术后不一定患者能挺过来,也可能会发生很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但在这里还是不一样,很多人走的时候很......很凄凉,没有人在病房外为他哭,身边也没有亲人送他,就......生死好像变得很...很草率,我觉得作为一个医生其实挺...挺接受不了的。”   “很多年轻人,很多女同事,尤其是我们护理团队,有些还是刚工作不久的女孩子,可能前一天还在约会逛街,还在休假放松,当天晚上医院一发通知马上什么事情都放下,收拾东西集合就来机场了,一个个都还是小姑娘,在家里可能还赖床,还娇气,一到这个时候都是坚定的战士,离开父母家庭,冲在一线,保家卫国没有退缩的。”   “传染病其实一直都伴随着我们人类,而且很多时候,过往的经验不一定就能提供参考,医学这条道路,我觉得......无论你自己认为能力如何,永远都要谦卑,因为人类医学真的非常渺小,真的就像一条路,我们很多时候是看不到前路的,但都是在这条路上探索铺路的人。”   “当时在病理研究室内,接手送过来的标本,因为要尽快出报告我们真的是加班加点,我做这个工作已经二十几年了,这个感觉还是完全不同的,这些都是愿意捐献遗体的逝者最后留下的一份温暖和给我们的指引,这些人之前都是大街上可能就会遇到的平凡人,跟你我是一样的,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本人的意愿,家人的意愿还是愿意做出牺牲去救人,当时真的是感慨,真的很感慨......英雄的是人民,伟大的是人民。”   ......   晚间在酒店的房间里,叠着衣服收拾着行李的的时候,陆洋看了一眼手机的消息,闫怀峥和江述宁从公卫回来结束医学观察之后,就要前往新院区了,颜瑶会暂时在新院区支援,五月起会正式调来这边。   一切都有了新的安排,回去就是新的开始,这样的气息多少会让人忍不住有些不安,仿佛近乡情怯一样的感觉,陆洋看着收拾了一半的衣服,突然停下动作,看到了那块消毒之后装在密封袋里的工作牌。   那是吴乐母亲的遗物,他好好地保管着,到时候要亲手交到吴乐手里。   伤痛变成蜿蜒狰狞的疤痕,淡不去也无法平复,平日里看到便会沉默,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它永远存在,永远不会被遗忘。   陆洋叹了口气拨通了吴乐的电话,听筒那头,小姑娘在宿舍里看书,周围安静没有嘈杂声音。   “你看微信了吗?我把东西拍给你看了。”   “嗯,我看到了刚想回复,谢谢师兄,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请你吃饭,我真的很感谢你,不要推辞哦。”   “好,”陆洋笑了笑,没有客气,“回去还有14天隔离,出来之后东西就能交给你了。”   “好的。”   抬头望着窗外格外明亮的明月,陆洋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吴乐,其实是应该感谢你妈妈,感谢你和你的家人。”   “嗐。”   电话那头的笑意有些苦涩。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妈没有离开。”   “就像以前我做作业遇到不会的,我都会下意识拿起手机拍题目发过去问她,她有的时候很忙就会说她不会,让我问别人,我就会缠着她让她问旁边的医生。”   “刚才我也差点这样做,微信拍了照,才想起来......但我觉得她一直在陪伴我,当时我们因为留不留在武汉读书吵架,我就赌气一定要在外面成为出色的医生,只要一直坚持做下去,她一定会看见。”   听着这些话,恍惚间让陆洋觉得时间好像真的过了好久,一开始在急诊看到的那个有些慌乱局促的身影,在闹事的家属面前控制不住出手,在职场险恶的考验里莽莽撞撞的女孩子已经变了很多,性情、语气都仿佛真的有了大人的模样。   陆洋吸了吸鼻子,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对啊,她一定会看见的。”   人并不是一定要走出伤痛的。   我们可以铭记着痛觉,将所有的伤口轻轻掩埋,不去期盼开花,也不去期盼发芽,就这样遥望着这片覆盖在创伤上的土壤,雨露阳光,顺其自然,也许经年累月,某一天回望的时候,这里就会有一片清脆稚嫩的草坪,也或许积水成泉,会缓缓流淌在岁月里,在梦境里,保留遗憾原本的样子,是心灵独处的去处。   手里是各种各样收到的纪念品,风干的樱花花瓣,一个个潇洒的签名,软软的布偶,都一一装进了箱子,叠放在衣服上,满满当当的,他坐在行李箱上才勉强能把拉链拉上。   终于,是要回家了。   上午,陆洋收拾了房间,把被子铺好,拖着所有的行李在大堂等待上车。   翠绿的枝叶下,已经微微绽开的花苞,一簇簇浅红粉嫩包裹着枝头,微风吹过,摇落的零碎花瓣铺在路上,往前便是返程的方向。   武汉天河国际机场。   上次来的时候,这里一片寂静,格外的空荡荒凉,航站楼也同样是漆黑一片,没有往日的灯火通明和匆匆来去的熙攘人影,而现在即便是进出通道还未打开,可渐渐恢复过来的生机与活力已经缓缓在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重新生长,重新繁茂。   办完托运,陆洋又站在一旁跟关珩和程澄凑在一起闲聊着。   “还是得找个机会再来一次武汉,”陆洋看着航站楼外面对着的无垠原野与条条跑道,突然开口说道,“只是不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我也想来玩,等夏天的时候过来,”关珩的视线也一样落在外面开阔的平地上,“之前工作的时候,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要回去了,又觉得这段时间好像也没有很久。”   “会有机会再来的。”   “他们本院的老师说这里街头的早饭可丰富了,等到时候,我要好好来这里敞开了吃。”   “别老想着吃了,人家过来一趟憔悴了很多瘦了很多,你倒是在这里吃胖了十斤,听到说回去隔离的时候饭菜很不错,你估计又要胖了。”   “我会锻炼的,好吧。”关珩抱怨着。   旁边的人群在唱着歌,在合着影,在跟前来相送的人们说着话,他们彼此拥抱,彼此话别,一声声珍重与不舍,都包含在热泪里。   这一批里面包括了所有大年夜从上海出发的人员,这样热热闹闹就像是补过着2020年这个匆忙错过的春节。   手机里,医院微信群里在点名表彰着这次疫情期间,支援发热门诊,工作出色的医护人员,看到何霁明的名字时,陆洋脑海里刚出现那个做心包积液穿刺引流时,颤抖着手畏畏缩缩的身影,就看到程澄第一个在群里回复了三个鼓掌的表情符号。   陆洋抬头看了他一眼,程澄只是尴尬干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干嘛,看什么看?”   “这个表情很老派了,程哥。”   “放屁。”   过了安检,准备登机,陆洋在走过廊桥的时候,再一次望向了武汉的天空。当初从上海出发之前,他也是这样在登机桥上望着上海除晦暗的漫漫夜空。   而现在天空虽然不够晴朗,但阴霾已经渐渐褪去,再看一眼空旷的机场后,陆洋收回视线,眼前是返程的东航飞机明亮的机舱。   看到林远琛坐在了他的身边,陆洋有些意外,但也没问什么,接过了对方递到自己手里的矿泉水。   机舱乘务人员的话语情真意切,叫人动容,其实一路上从离开酒店,就有很多人出来送别,拉着感谢的横幅,怀抱着花束,盛大的欢送和谢意都包裹在沿途一声声呼喊里。   百感交集,倒是突然很想跟父母通个电话,但看着时间很快就要关闭舱门进行起飞确认,便还是作罢了。   飞机缓缓开上跑道时,陆洋打了个哈欠,林远琛在一旁问着,“怎么,困了?困就睡一会儿吧,毕竟有快三个小时呢。”   自己带的颈枕,其实也是为了在路程上能休息一下,但陆洋还是看向了林远称,“老师呢,要休息一会儿吗?这个很舒服的。”   一边讲一边就要拿下自己带着按摩功能的颈枕递给林远琛。   林远琛摆了摆手,“不用,你想睡就睡一会儿吧,我这里有好几份期刊投稿没有审阅,要抓紧时间做完,这段时间太忙了,常规工作都落下了好多。”   说着就把平板和工作笔记从包里拿了出来,这两天一直在做总结,写了一堆报告,本来想着在武汉能把这段时间的工作处理完,但情况还是有些太紧了。   陆洋调好了颈枕按摩的力度,靠着座椅,打开遮光板便闭着眼睛养神,大概是这么久的疲惫,终于在回去的路上彻底松懈下来,他半闭着眼睛,很快就陷入了浅浅的睡眠中。气流在飞速旋转的桨叶里涌动,滑轮收起,飞机向着天际起飞,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都没有将他吵醒。   梦境就这样来的,悄无声息,将意识渐渐包裹。   这一路上真的经历了太多太多,他走过了荒芜苍凉,苦苦追问却始终不肯放过自己的每一个长夜,扬起一身锋利尖刺,用冷漠裹紧了内心所有温热与柔软,冷静地穿梭在苍白灯光下每一条急诊的走廊。   那些一次次重复的训练,写下的文章,一天天熬着夜苦读苦练的时光,在每一次临床上娴熟准确地操作时都会被回忆起,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狠狠的刺伤。想起曾经那些话语训斥,那些责打惩罚,严厉地令他颤抖,可他仍是小心翼翼地跟着眼前巨大的遥远的背影艰难前行。   直到一跟头,栽进令他头破血流的深坑里。   赤着脚每一步都走得冰冷,痛入骨髓的失望与愤恨,伴随着凛冽的风像是刀刀利刃割在心里,他最终体力不支摔进积雪中,也被风雪掩埋。   耳边是自己微弱的呼吸,直到绝望地将眼睛闭上。   在不抱希望的时候,他听到了急切奔来的脚步,一样艰难,一样身披声声追问,一样被怀疑与苦痛折磨。   他的老师早就回过头,一直就跟在他的身后。   碎石硬土割裂着手掌,但挖掘的人没有停下,一直坚持着将他捞起。   疼痛的记忆一点点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一样包裹住他,但这一次,他不再像之前每一次梦魇里那样抗拒,任由着窒息与闷痛不断纠缠。   他不挣扎也软下了尖刺,在一幕幕碎片般闪过的层叠画面里,缓缓放下了戒备,重新沉入深度的睡眠里。   停车场每一步稳当往前时,在视线里斑驳流转的光影和滴落在手背滚烫的眼泪。   早起在厨房里忙碌着,爆香了蒜蓉虾头后,倒上开水熬煮的高汤散发着鲜香。   站在病床边上,在无尽的泪水里,他说着一句句从来没有说过的虔诚祈祷。   灯影下,那个无声的紧紧地拥抱和在酒醉过后推心置腹的句句真言与感叹。   出发前,那两张藏在书册里的单薄纸上,每一个被真心包裹着的文字。   ......   深一脚浅一脚,都在回忆里留下痕迹。   水流温暖,不再有激烈的濒死的呛咳,他被承托出水面,渐渐恢复了呼吸,手里抓着的柔软布料,有家里打开洗衣机晾晒着衣物时闻到的味道。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耳膜因为舱内在下降途中的气压而有些不适,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睡着的时候一直拽着林远琛外套的衣角,紧紧攥在手里,头也靠在了对方的肩头。   就像那晚在沙发上胡乱入睡时一样,只是这次醒来没有慌乱,陆洋睡眼惺忪朦胧,撑着扶手慢慢坐好,看了一眼窗外,云层已经在视线上方,离地面很近了。   林远琛仍然在工作,看着工作笔记里接下来的安排与计划,感受到小孩子清醒也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声音平稳低沉。   “很快就到了。”   面容依然像以前工作时那般专注平静,在某个瞬间让陆洋恍惚有种感觉回到了读研的时候,这中间一切纠扯都没发生,可又像是经历了许久已经眨眼一瞬便是数年,他们之间始终都是亲近着相互扶持依靠的师徒。   混沌的感知与思维还是在慢慢喝着矿泉水的时候逐渐厘清了。   是啊,就快到了,归途迂回坎坷,可他终究还是跟随着自己的老师一步一步回来了。   十分钟后,飞机平稳降落上海虹桥国际机场了,风雪已去,清和四月,春雨润如酥。   ——正文完——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中国医学生誓词》   第93.5章   隔离的时光肯定多少会觉得无聊。   陆洋看着自己平板里整理出来的文档,都是病程材料和手术记录,一边时不时在电脑上查阅文献。   一整夜忙碌,现在终于完成了一大半,陆洋本想直接往床上一倒睡到不省人事,可人刚刚沾到床铺又立刻清醒了过来,看了看时间,早饭还有半个小时会放在门口,陆洋想了想,片刻的犹豫后起身走到床边拉上了窗帘,换了一身宽松一点的衣服,开始运动。   “今天做了五组俯卧撑。”   按照要求做了个汇报,虽然数字有些夸张的成分,但陆洋看了看镜子里已经出了点汗的自己,决定蒙混过关,刚放下手机就收到了林远琛的语音通话。   “挺早的啊,饭还没吃,做什么运动啊?”   “让你锻炼身体,不是让你应付我,你自己安排好时间,劳逸结合,这种事情还要我来跟你说?”   劈头盖脸的两句就有点训斥的语气,陆洋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却突然停顿住了话语,林远琛想了一下,语气更加不善,“你是不是又熬夜通宵工作了?怕等会起不来赶紧先做了,给我交差?”   “没有啊,我就是早上起早了点,”陆洋心里一咯噔,但立刻就回答着想圆过去。   只是小兔崽子话语里一丁点破绽都逃不过老师的观察,林远琛冷冷地哼了一声,陆洋在电话这头都有些忍不住紧张了,但几秒之后,老师的态度还是松懈了下来。   “等会儿吃了早饭过一会儿再睡,别趁着待在房间里就日夜颠倒,知道吗?”   “我知道了,会安排好时间的。”   乖巧地应答着,陆洋把自己整理和书写的材料发过去,听到敲门声后去把放在门口的早餐提了进来,并留了不需要送午饭的纸条在门口,回到桌前打开了餐食。   热腾腾的豆浆和小米粥,两三种酥饼点心和馒头油条,还有几种小菜,陆洋一边拆着盖子,一边打开了手机里的游戏,关珩果然在线。   “你这么早起?”连上语音的时候,陆洋随口问了一句,“就为了吃饭?”   “对啊,我活这么久就这几天享受过这样的日常饭菜,吃得我都不想出去了,”关珩一边呼噜噜喝着粥一边回答,“带一个华山的护士妹妹啊,之前认识的。”   “行啊,你拉她呗,”陆洋听了他的话无奈笑道,“出去的时候,我要亲眼看你称体重。”   “我会减肥的。”   “怎么减?”   “晚上少吃点,然后运动啊,”关珩说得还很得意,“我胖也容易,瘦也容易。”   吃过饭收拾完又接着玩了会儿游戏,陆洋把东西都整理好,拿过平板找出好几篇还没看完的英文文献,便将窗帘全都拉紧,关了室内其他光线,只留一盏床头壁灯,躺上了床。看文献看到觉得困倦了,便放在一旁,身体蜷缩在被子里,陆洋将手机调出了之前收藏的木柴壁炉白噪音,便昏睡了过去。   最近他的睡眠一直很好,只要没有别人的打扰,一觉能睡得又沉又长。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把一直装作壁炉的手机拿过来,微信群里已经告知还有十分钟就开始分发餐食了,陆洋挠了挠头,吃了睡,睡了吃,自己这段时间的生活真的是个猪仔了。   林远琛对于材料和文章的修改意见也已经发到邮箱了,陆洋拿过外套披上,起了床又坐回了自己的电脑前。   关珩的房间比较靠前,先拿到了餐点,在群里说了菜色,还不忘补上一句。   我妈说人家月子中心都没这么吃的。   五分钟后,陆洋看着饭盒里的鲍鱼、狮子头一共五样菜,一大碗老鸭汤,一大碗米饭,还有水果和酸奶,又看了看早上没吃完剩下来的酥饼,笑了笑,摇着头进了洗手间洗漱完,准备开始干饭。   回来的隔离生活才刚开始不久,他就觉得自己在武汉瘦下去的那点线条轮廓都要重新圆起来了。   吃过饭,从包里拿出了一直随身带在行李箱里的的简易茶具,一边冲着茶,一边继续着工作。   虽然单调了些,但这样的日子过着倒是放松了许多,也算是久违的好好休息。   2020年4月4日,清明,举国哀悼。   为了那些在这场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战斗中牺牲的烈士和逝去的同胞们,目光所及的一切有了短暂的暂停,汽车鸣笛的声音,街道上人群的停驻。陆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明亮晴朗的天空,哀思,遗憾和那回忆里在武汉度过的每一个日夜一起涌上心头,比起悲痛,他现在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苍凉而沉重。   有很多人就这样长眠在了过去的这个冬夜,没能迎来下一个春天。   可活着的人依然要努力活着,疫情仍然还没结束,但这一生他都绝不会忘记这一段经历,他会永远铭记。   “喂,师父。”   中午的时候,林远琛打了电话过来,开了视频。   “刚才开完一个视频会,想跟你探讨一个改良的方式,你还好吗?”   长辈的关心有的时候总是会有些含蓄曲折,但这次陆洋领悟得很快,低头笑了一下,“我没事啊,刚才的确心情有些难受,现在好一些了。”   “那就好。”   林远琛穿着毛衣和衬衫,但不用看陆洋也知道,估计搭的又是那条深棕的休闲裤。虽然陆洋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刚洗过澡,披着的大衣外套里面是白色T恤,穿着珊瑚绒的睡裤。   “那个孩子出院了,情况很理想,她母亲也恢复健康了,都很好。”   “不容易,还好都熬过来了,”陆洋感叹着,看着自己整理出来的手术记录,“等孩子再大一些,六个月的时候看一下发育状态,就能开始准备第二次手术了。”   “现在是半个月复诊一次,情况比较特殊,小孩子也在按时用药,我跟孩子父亲一直也有联系,”林远琛说着,把刚才开会的资料也发了过来,“这一个病例患儿能好好恢复,真的是个好消息。”   之前对于望望的遗憾与自责多少能够纾解一些,但那个仿佛天生带着浅浅笑意的女孩儿躺在温箱里的模样,以及那段时间每一次的治疗措施,全都仍烙在了陆洋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望望的母亲昨天发了消息过来,说是他们夫妇前段时间又有了孩子,最近几次孕检都很健康才敢跟别人说起,”林远琛仿佛跟他心意相通一样,突然说起,语气也包裹着无限的感慨,“虽然产科那边不会告诉性别,但她说总觉得还是个女孩子,她也希望是。”   “做了彩超四腔心了吗?”陆洋心头一紧,略有点急切地问道,虽然遗传因素只是有可能,但陆洋还是隐隐有些担忧。   “她把所有的检查报告发给我看过了,目前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她也会得偿所愿。”   遇到一些无法忘记,无法释怀的患者是每个医生都无法避免的,这些人也许会出现在深夜的反思里,也许会出现在一个人独处时安静的回忆里,也许会令医者一直无法忘记那种遗憾的,无力的感受。   包括那个消失在人海里的再也没有音讯的郑晨阳,人生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期待的答案和结局,也包括望望,也包括......楷楷。   “年后这么久了,那个案子要判了吧。”   陆洋突然问了一句,这件事在那之后也许因为对彼此,对医者来说都是一件伤痛,两人都不曾主动提及,林远琛也把一切委托给了律师。   “快了。”   语气听不出喜怒,林远琛就像是有意在这件事情上克制着自己的反应与情绪,但陆洋在问出这个问题时,还是能非常清晰的听到话语里隐忍的愤怒。   “说正事吧,我看了一下你的整理和之前我们做的一些记录,其实新生儿这一块......”   林远琛有意将话题引开,但抬起头看到小兔崽子抿着嘴唇分明还是在忍耐和控制着,便又忍不住扯开了一点浅浅的笑意。   “你老师我昨晚睡得很晚,早上又早起,处理工作到现在还没休息。”   “啊,噢,那我们开始吧。”   陆洋闻言立刻收起了心里的情绪,乖乖地打开了自己的平板。   看到小孩子脸上又露出了心疼,林远琛心中暗笑,刚才积蓄在心中被自己可以忽略的那份阴郁也渐渐散去了一些。   本来从离开武汉到落地上海这一路上的送别与欢迎都非常盛大了,到了回医院的那一天,比陆洋想象的还要热闹得多。   上海街头依然是之前的模样,其实离开也并不算很久,只是这一次格外漫长罢了。熟悉的医院大门很快出现在眼前,还有站在医院门口的人群,里面有许多是这一批医护人员的家属,那一张张脸庞被口罩遮掩着,但很多人在看到大巴车开进闸门的那一刻就已经落下泪来。   陆洋无意间看了坐在身边的程澄一眼,却见对方脸上明显露出一分怔愣,连隔着过道坐在对面的林远琛脸上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下车的时候,陆洋才发现,陈老来了,站在医院门口的阶梯上,远离人群,只是静静地望着凯旋归来的所有人。   医院领导和这次的领队教授做了简短的讲话,进行完一系列合影表彰之类的活动,林远琛朝陆洋使了个眼色,陆洋心心领神会整理了一下衣领,跟在年长的医生们身后,走向了那位神情欣慰而平和的老人。   “小孩子也跟着去了啊。”   “是啊,”林远琛看陆洋还是有些见到业界大前辈的腼腆和拘束,便代为回答,“对他也算是个锻炼。”   “挺难得的,说明他也足够优秀,挺好,挺好。”   “老师,怎么亲自过来了?前几天刚听师姐说您腿脚不适,还是多休息的好。”   林远琛自然地开口关切问道,旁边的程澄却只是低头致意喊了一声老师之后,便安静站在一旁。   “颜瑶一点事儿就紧张得很,大惊小怪的,没那么严重,不用担心,”陈老缓缓说着,也望向程澄,“你们都辛苦了。”   程澄对上自己老师的视线,微微沉吟后才说道,“老师站了很久了吧,这也是风口,进去说吧。”   “好。”   陈老微微笑了,笑容里有些许多复杂的难说出口的意味,也许将这些年许多压制着的情绪都包裹在了里面,但最后都回归了平静,只是点了点头。   程澄低着头,抬手搀扶住了自己的师长。风湿腿寒,天气变化的时节总是酸疼难耐,他都记得。   “远琛的学生都已经慢慢带出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   “我也老了,你们也不年轻了啊。”   “远琛都快四十了,我们当然不年轻了,”程澄在一边搭着腔。   “你最近对那个......急诊的学生还挺上心的?”陈院的语气里有一丝停顿,像是刹住了车没有提到堪恒。   “是,”程澄说道,“能力可以慢慢培养,我已经决定继续从事急诊重症医学了,他有志于此,对这个行业也有敬畏,心术也正,刚发消息过来说他这次考研过线了十几分,在准备复试了。”   “那是好事,你也开始带学生了。”   “还要看他复试呢,看他自己吧。”   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一边往前走。   陆洋看着站在原地也抬手示意自己不必跟上去的林远琛,望向前方的两个身影,想到自己之前在急诊时听说的那些关于程澄与他老师之间的传闻,一时心中也有些唏嘘。   半个小时后,陆洋在外科大楼侧门的花坛前见到了吴乐。   手里是一直妥善又郑重保存着的工作牌,装在透明的密封袋里,跨过了八百多公里的山水长路,被送到了它主人的女儿手里,牵挂,怀念,悲伤与痛楚,藏在这一方小小的密封袋里很轻也很沉重。   吴乐接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陆洋从包里掏出了纸巾递了过去。   “你瘦了很多,要注意身体,节哀,乐乐,很抱歉没能救回你妈妈。”   陆洋很少像科室里其他的人一样,叫对方比较亲近的称呼,但这次算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吴乐摇了摇头,笑容很是苦涩。   “别这么讲,你们还送了她一程,也直到最后都陪伴她,照顾她,我这个女儿没在身边,很多做不了的事,你们都代替我做了......谢谢。”   手心紧紧握着那块工作牌,那是母亲战斗到最后的证明,是炽热滚烫的信仰与责任。   “前些天,武汉解封了,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嗯,等过段时间学校的课业也处理好,我就回家陪陪我爸爸,”吴乐抬起头看向陆洋,“师兄......真的谢谢你们,关老师跟我说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你还晕倒了,你们那时候一定很累,心理压力也很大吧。”   “都过去了,”陆洋叹着气,望着眼前即便沉浸在悲伤里,但眉眼间依然坚强的女孩子,“生活都要向前看,离开的人会一直活在我们心里,陪着我们向前的。”   吴乐看着工作牌上母亲的照片,一身白衣,带着护士帽,就像之前在工作状态的每一刻,她忍着突然汹涌起来的眼泪,用力地点着头。   想到自己也曾经面临过差一点失去母亲,陆洋伸手拍了拍吴乐的肩膀,就看到小姑娘在片刻闭着眼的平复后,迅速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露出一个有些勉强,却充满勇气与坚定的微笑。   “都会没事的,之前总是跟我妈吵架,但以后,我会听我妈的话,要勇敢。”   勇敢,向前看,这样的词经常出现在各种口号里,有的时候这样话给人的感受似乎总是激昂但遥远,可它真正成为人们心底里发出的呐喊时,无一不是痛彻心扉后的坚韧与不屈。   陆洋看着吴乐一步一步往大楼里走去,视线移向天空,再一次轻轻叹息着,他静静地站了许久。   直到听到林远琛站在远处的呼唤,陆洋跑了过去,老师正站在医院东侧门门口等着他。   “等会儿还是要在科室忙一会儿呢,我看你是申请了明天开始休假?”   “嗯,回家看看,不过我也会尽快回来的,毕竟科室人员也有压力,早点回来也好。”   “不急,你也很长时间没休息了,回家陪陪父母,也要正正经经准备博士的事情。”   “...好的。”   “多花点心思准备充分些,知道吗?”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在医院外的人行道上,看着小孩子有些不满自己在休假前还要叮嘱他课业上的事情而苦了下脸,林远琛马上就严肃了态度。   “别休个假,皮就松了,我也是明天去北京,到时候等你从老家回来,我应该也就回来了,你过来家里住两天。”   陆洋本来见林远琛神情变化立刻就不敢再玩笑了,闻言更是内心一紧,想到在武汉的时候,老师说过的算账,一时身上就有一些坐立难安了。   “到时候会好好收拾你的,”看到眼前这小兔崽子还知道怕,林远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后,还是稍稍温和下了态度,“走吧,现在先带你去买点甜的东西。”   “啊,为什么?”   陆洋本来还沉浸在要面对惩罚的忧虑和害怕里,看到老师突然的转变,有些疑惑。   “刚才跟吴乐那小姑娘说话,提到伤心事儿了吧,以前南南情绪不好的时候,我也会买点甜的,安慰安慰她。”   在红绿灯前停下,陆洋小声嘀咕着,“我都多大了,再说了,又不是你儿子......”   “信里面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远琛本来是故意打趣他,可提及之前陆洋写给自己的那两封留书,想到其中沉甸甸的真挚热烈的情义,他也不是擅长坦诚表达感情的人,一时也有些忍不住干咳两声掩饰自己的情绪。   之前那次说起的时候,毕竟还生着气又动了手顾不上别的,现在这样讲起来自然是不同了。   陆洋更是难为情,一下子连耳朵都红了,别开脸回避着视线。   倒成了一起硬着头皮走过了斑马线。   还是由林远琛先开口打破了尴尬。   “想吃什么?去星巴克买?”   “不了不了,全家吧,有应季水果的甜点,”陆洋也赶忙回答道。   林远琛跟陆洋一起走进便利店,看着径直走到冰柜前的陆洋笑了笑,小孩子倒是真不客气。   买了几样,林远琛结了账,正要从便利店里出来,跨过门口,在嘈杂的人声和那魔性的开门铃音里听到了一句。   “谢谢琛哥。”   林远琛转过身,看着低着头跟在自己身边的兔崽子,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有啊。”   “再说一遍。”   “谢谢师父!”   fin. 第94章 番外一(上)   钢琴还是在客厅窗边的位置,就像旧时候一样,林远琛坐在那台琴边上,久久也没有伸手去弹。   琴盖上没有落灰,应该是一直都有擦拭,按照母亲说的,父亲也还有请人来调音。这琴是很早的时候买的了,现在看起来有些陈旧,但却占据着林远琛回忆里大部分快乐的时光。   还很早,6:30,天色还不算很亮。   母亲早早起来从房间里出来准备做早饭,看到他已经收拾整齐,坐在琴前,有些意外,“不是说是午后的飞机吗?怎么现在就要出门?”   “嗯,”林远琛应了一声,“等会儿要先去阜外一趟。”   卫生间里传来父亲正在洗漱的动静,母亲准备进厨房将小米粥熬上,这是父母每一个早晨的样子。   林远琛站起身,说了一句,“妈,您别忙活了,我买的早点已经放在餐桌上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林远琛也知道母亲不会听的,这段时间他在家里,就算早上出去买早点回来,母亲还是会因为父亲喜欢喝家里煮的小米粥而早起准备。   “没事儿,我煮个粥,炒个鸡蛋就好了,”母亲果然还是坚持,“你今天没去买菜吧。”   “没有,您不是说我买的不好,要自己去嘛。”   “是啊,你不会挑,我自己去买就好,”母亲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桌上,又回身进了厨房,不久里面传来油烟机打开的声音。   父亲从卧室里出来,拿起桌上的水杯慢慢喝着温水,也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今天就要走了?”   “嗯,回去再休息两天,要工作了。”   林远琛在上海为了处理一些事还是耽搁了两天,回来的时间不长不短一个星期,除了第一天一家人坐在一起看了一晚上电视外,自己跟父亲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交谈。   林振川被返聘之后仍然很忙碌,有时晚上也会晚归,这段休假的时间,林远琛最常做的就是从固执的母亲手里把家务接过来。   因为他身上的旧伤还是断断续续会发作,母亲不想他疲惫,要求他静养。   父亲依旧寡言,早上和晚上沉默地坐在餐桌边,吃完饭就进去书房,或是在跟医院其他的领导打电话,或是跟指导的下级医生联系,继续工作。   但母亲望着父亲进书房的背影却只是叹口气,“其实,你回来,你爸是很高兴的。”   “以前他进去之后就把门关上,在里面忙到深夜,现在他总把门开着,上次我给他泡杯茶端进去,想帮他把门关上,他不肯,一直往外面望,是想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   “是吗?”林远琛擦着母亲刚刚冲过水的碗碟,放到架子上摆好,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说起另一件事,“妈,我来出钱,平常找个家政保姆吧,现在有很多种方式的,不用住家,过来烧两顿饭,搞搞卫生,做完晚饭就回去的。”   “哪里需要,那我平常干什么?”母亲的语气里有了几分嗔怪,但看得出是高兴的,“这点家务活儿而已,倒是你,你就没考虑过再婚的事?”   “再说吧。”林远琛不想说这个话题,又将话头扯了回去,“家务活也是挺累的,你年纪也大了,多休息享清福,跟陈姨她们出去跳跳舞,锻炼锻炼对身体也好。”   “跳舞锻炼不也要出汗,你妈我没出去赚钱工作,也就在家里做做这些收拾收拾,家里还干净,而且你爸又不是多难伺候,一碗粥,一个辣椒炒肉都是一顿......”   “那是不一样的,而且家务也是劳动工作,您也做了一辈子了,外面的工作都有退休,我来出这个钱,您不用担心。”   “行啦,你呀,多考虑你自己吧,你爸的钱不都在我这儿呢吗?又不是缺钱,要是真做不动了,我就会找的啊,你别操心了。”   母亲拍了拍他的背,虽然知道自己和儿子的观念在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但这次回来林远琛不像以前那样始终耿耿于怀过去,会主动聊起一些话题,也会陪着她买菜上街看电视,她还是很感动也很欣慰的,这几天,也总是感慨父母子女毕竟是血缘。   林远琛看着母亲给自己打的毛衣,叹了口气,这个年纪还能收到这样的东西,其实也是福气。   刷开朋友圈,滑动了两下,就看到陆洋的父亲昨晚发的内容,一家三口一起去了休闲山庄。短视频里天气很好,蓝天白云的,陆洋穿得像个高中生,还带着金丝眼镜,头发应该也是自己捏过,果然休息时间出去玩,小年轻还是会打扮打扮的,一直指着身边两只鹅在问是不是狮头鹅。   平日里的陆洋在手术台上再怎么成熟稳重,技术再如何厉害,被鹅追的时候,还是会惊慌失措,吱哇尖叫着一边喊着爸妈,一边往后退,还踉跄着差点摔跤,背景音听着是他父母的笑声。   林远琛看着视频,浅浅笑了笑,就把手机收起。   林振川换了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看着他,“你几点去机场?”   “大概十点左右吧。”   “那我十点过去那边医院接你,得先去趟科室查个房。”   “不用了爸,”林远琛说道,“我见见一位师兄而已,见过之后,我自己打的过去就行了。”   林振川摇头,停顿了两秒后才说道,“你难得回来,这几天我也忙得没停,送送你吧。”   见过旧友,父亲果然如约在十点前开车停在了医院门口,林远琛坐在副驾驶上,突然回想起那一次自己紧急赶回上海,也是父亲送自己去的机场。   林远琛回过头时余光看见了后座上的袋子,是很久以前自己喜欢吃的咸口点心,油纸包着,外头套着塑料袋,应该是父亲刚才专门去买的。   一时莫名地有些黯然,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彼此都没说话。   直到林振川开口才打破了尴尬。   “南南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几天跟她视频,真的是长得好快。”   “估计得夏天,现在疫情这个样子,怕是要长时间了,现在跑来跑去得隔离,我也出不去,她们也过不来,”林远琛看着车窗外,语气里也多了一丝惆怅。   “昨天跟王院见面,他还跟我提起你,在武汉你们一起工作过,他说你的确非常优秀。”   “是吗?那挺谢谢他的,他当时也指导我挺多。”   “回上海,记得帮我跟你老师带句问候。”   “好的,我知道。”   一句一句,除了谈到女儿之外,都多少带着些疏离和客套,又是沉默的一路。   直到在安检外面的时候,林远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心境一时也难免有些复杂起来。   父亲的确老了一些了,额侧鬓边的斑白,颈部的皮肤经络,脸上的褶皱纹路,一分分细节,都是岁月的痕迹。   有的时候就算无奈也不得不接受,有些人,有些话可能这一辈子都说不开的,生命倥偬庸碌,有些事情只能糊糊涂涂过去,就像父亲已经习惯沉默,也始终放不下许多观念跟自己交谈,而自己也做不出来太多的亲近与坦诚。   他理解不了自己的愤懑怨恨,自己也做不到打开心扉尽数倾诉。   只是时光太久远了,再提起也没太多意义,而人生短暂,还是选择珍惜些罢了。   林远琛难得在父亲面前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那我进去了,爸,您多注意身体。”   林振川望向他,望向这张与自己年轻时极为肖似的脸庞,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好,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停顿了几秒,又补了一句。   “以后多联系。”   “好。”   坐在等候室,林远琛看着自己手里买一小包吃食,依然温热应该是刚出炉的,凉了的话就油腻了,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他一时五味杂陈,最后也只是拿起一块,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回到上海的时候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雾蒙蒙,南方的梅雨天气到来,每一寸空气都带着潮湿的水汽。   浦东机场。   看着手机里发过来的微信,已经是二十分钟前了,林远琛站在到达大厅,抬头张望了一圈,还没有等到人,正想再打个微信电话过去问一问,就看到小孩子推着行李箱,叫着“老师”,朝自己奔过来。   “拿行李的时候,等这个袋子等了很长时间,”陆洋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上的旅行袋。   看上去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林远琛笑着摇了摇头,“走吧,车叫好了。”   同一天回上海,便直接约在了机场见面。   只是在车上,小兔崽子就开始明显有些紧张,一直小心翼翼地飘过来试探的视线好几次被林远琛抓个正着,视线一撞上,陆洋还没等林远琛开口问,就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说。”   心思倒是很好猜。   从电梯里出来,陆洋推开门的时候,抬头环视了一眼屋内,一切就跟上次来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林远琛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段时间我也不在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大的变化。”   语气有些无奈,陆洋意识到这一点后也有些不好意思,脱下鞋放上鞋柜,拉着行李箱跟着进了屋子。   “那间房的柜子我离开前清出了一些东西,你的衣服和箱子,还有以后带过来的材料和书都可以放进去。”   林远琛指了指陆洋以前睡过的房间,示意他自己去安排,便转身把自己的箱子拿进了主卧。   家里保持得还挺干净,离开之前,有请家政过来清洁过,林远琛也做了一些整理,沙发桌椅都有盖上防尘布,明天再收拾起来也不用太麻烦。   按照之前的安排,他们这一批人会在三天后回到科室工作,陆洋先把电脑、平板和所有的充电器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抽了个空开始回复消息,给父母报平安。   关珩要在回去工作的前一天才到上海,倒也符合他的习惯,陆洋把箱子里的衣物和日用品都收拾摆放好,然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旅行袋里。   下午5点刚过,做饭还稍微早了点。   林远琛从柜子上找出了一套成套的床上用品,回北京前刚洗干净晾晒过,是让人心境安宁的浅蓝色,正要拿过来,刚出房门就看到陆洋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厨房里。   “这些是什么?”   一个个用真空压缩袋包装的东西堆在料理台上,陆洋正在做着分类。   “一些特色的小吃,想带给老师尝尝。”   林远琛凑过来扫了一眼,就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了。   “而且我爸妈也说,之前老师只收了特产,他们心里也挺不好意思的,老师喜欢的话,就让我多带一些。我看反正老师冰箱里一直都空荡荡的,所以......”   陆洋说着,看向林远琛,虽然说现在两个人之间已经没什么距离感了,但往别人厨房冰箱里面放东西这样的事儿,还是多少有些亲近,得得到本人的同意。   “有几样我还没见过呢,谢谢啊,”林远琛看出了陆洋还是习惯性的,在分寸上有一些迟疑,只是笑了笑把冰箱打开,“有一些可以放保鲜,有一些得放速冻是吗?”   “嗯,像这种鱼丸牛肉丸就必须放速冻,但这种即食当作零嘴的可以常温保存,也可以放冰箱上面。”   陆洋见林远琛主动打开冰箱,按照自己的话也开始帮着摆放,笑了一下,可听到林远琛下一句话,笑意就瞬间凝固住了。   “回去没只想着玩吧?该准备的,该看的文献和资料都有做吧?”   “有,都有,我只是后面几天出了一下门。”   立刻乖乖地答复道,陆洋偷偷抬眼瞧了一下林远琛,见对方认真的表情,没有一丝玩笑,立刻也严肃的态度。   作为师长,林远琛依然抓得很紧,陆洋回家一个多星期,两人之间的沟通大半仍然都是专业工作上的交流。   “等去了医院,还有个事情要你上心的,就是住院总的交接,我看小余进步还是不大,到时候你再带他一个月观察一下,实在不行,就换人了。”   陆洋听林远琛说着,语气里没有太多的起伏,其实林远琛的想法他不是不明白。   小余以前是跟着杨皓的,也是张教授的学生。下级医生不容易,上面这些斗争纠葛,林远琛不想牵扯太多,也是为了安定科室,表态不波及到这些年轻人,所以一直让当时留下来的人更多参与到各个治疗组中比较重要的位置。   小余的能力相对比较落后,便一直让陆洋带着。可是科室工作,病房管理,手术和会诊安排,以及紧急情况处理,这些每一样都是严肃的事情,能给到的耐心和精力也是有限,林远琛已经给了很多时间了。   没有说什么,陆洋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晚上,两个人叫了汉堡,陆洋本来想下厨,但林远琛觉得今天一天毕竟舟车劳顿辛苦,还是坚持叫了外卖。   林远琛的电脑里面是在武汉做的那场手术所有细节的复盘材料,他正在厨房里煮着水泡咖啡的时候,陆洋就将所有的包装拆了,取了碟子,把所有的酱料全部弄好。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原来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沙沙雨声,现在不断敲得窗户阵阵作响,看来是要连下到半夜,可能都停不了了。   林远琛在厨房弄了许久,出来的时候端着两杯冰咖啡。   “好久没有看到冰箱塞这么满了,刚才拿冰块才发现冰格都被挤到下面去了。”   陆洋着想起来,刚才放东西的时候倒没注意,可能直接把几包牛肉丸都压在了硅胶冰格的盖子上。   “噢,我刚才放的时候没注意。”   “没事,这么看上去才有个冰箱的样子,喏,给你,冰美式。”   “谢谢老师。”   在地毯的坐垫上坐下,陆洋论文的二稿也在自己电脑上打开来,按照林远琛提点的一些要点都做了修改,一边看着,两个人一边吃着饭讨论。   客厅里依然只开着那盏明亮温暖的工业风落地灯,橘色光晕自带暖意,一点一点理清思路,慢慢完善,林远琛圈出了文章上面许多表达上可以润色的地方,以及一些在语法上可以转为更地道表达的语句。   吃完晚饭,工作依然在继续,中途林远琛看了一下时间,起身进了一趟厨房,陆洋没有去在意,一直坐在坐垫上专心地修改着文章,连林远琛忙完洗了手走回沙发边上坐下都没有察觉。   等了一会儿,林远琛看着他已经修改到结尾的时候,才开口出声。   “好了,东西放一下吧有个事情,我们可以来谈一谈了。”   陆洋把最后一处圈起来的语句写完,正要从头再检查一边,听到林远琛的声音突然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神情,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下子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之前在回家的车上一直担心的问题还是被提上了桌面。   陆洋暂时阖上了自己的电脑,抿着嘴紧绷着精神起身,规规矩矩地在沙发上坐着的人面前站好。   “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情吧?”   “...知道。”   “自己讲。”   “算......算账的事。” 第94章 番外一(下)   所谓的账目,林远琛心里也清楚,更多的是自己的担忧和牵挂,抬眼看着站在自面前的年轻人,一时其实也心软了些。   陆洋站得很规矩,手指贴着裤缝,身形笔直,微微低着头,像是对苛责与惩罚都心甘情愿,可林远琛还是在漫长的停顿之后,开口问了一句,“你觉得自己有哪些账?”   陆洋一愣,像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步骤,抬起头支吾着说得有些迟疑,“因为之前在武汉的时候,我很多事情没......做好,而且......老师说过不能随便讲生死的事情,我......”   看着林远琛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表情看不出喜怒,虽然瞧上去平静,但陆洋越说越没底气,索性便闭了嘴,安静下来。   其实真要像以前那样一条条罗列,这一次的事情反而像是一团混沌,陆洋只记得在武汉见面的时候,林远琛似乎就是带着气来的,后来无论是自己身心俱疲却依然什么都顾不上一直到晕倒在洗手间里,还是在手术台上被闷窒到缺氧差点昏厥,林远琛每一次的紧张忧虑都是裹着愤怒。   小孩子心里大概知道,可真要说又理不出思路的样子显得有些着急,但师长并没有生气,一直都只是冷静地坐着。   “虽然我说过不能轻言生死,在武汉的时候也对你发过脾气,不过坦白讲,陆洋,看到你那两封信,我是很高兴的,也很......很欣慰很感动。”   既然要求孩子坦诚,那自己的感受也不应该掩饰,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林远琛看到陆洋有些难为情地别过脸时,也有了几分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而且当时的工作很沉重也很紧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林远琛说着,话音一转,“你还记不记得在杭州,我跟你谈过的事情?”   杭州?   陆洋回忆了一下,脸色突然一白又马上微微红了一些,毕竟在杭州的时候林远琛也动手教训过自己。   而林远琛的声音依旧沉稳。   “其实这个问题我最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在杭州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不能用透支自己的方式去工作。   林远琛缓缓说着,语气平稳,慢慢做着梳理。   “你也是快30的人了,我不想再去跟你强调照顾好自己这样的话,而且这个行业,为了工作很多时候顾不上身体也是常有的事情,我可以理解,我自己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但是陆洋,很多情况下你是自己心里完全不在意,甚至不需要你这样做的情况,你也会坚持,而且很固执。”   “就像我告诉你要吃些东西,因为突然急诊手术不一定要多长时间,体力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告诉你不要逞能,三级防护做手术本身就难度很大,有任何问题和不适都要及时说,防止意外,是对你负责也是对患者负责,但是你都没听。”   “另外如果不是我在你晕倒之后逼你说,你心里积攒的压力和情绪,也不当一回事儿,总是觉得都是可以忍耐的,或者说你习惯了在工作里这样,别人劝你,你也不往心里去。其实说白了,论起固执,我是没有什么立场去教导你,性格要改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是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就一定能变化的,但陆洋,作为长辈作为老师,并不希望你再这样继续下去。”   林远琛看着他,每一个字其实听着都没带着气怒,一直都是谈话的语气,可在最后,年长的医生也难免露出一丝苦笑。   “但有的时候,我也会反思,是不是一开始我带你硕士的时候,给了你太大的压迫感,让你养成这样的习惯,或者是那一年多急诊回来后,我没有及时多跟你谈这一方面,让你一直到现在都......”   “老师......”   陆洋很少在与林远琛这样正经严肃的对话中打断他的话语,年轻人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师长,在这句“老师”之后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小孩子微微皱起的眉头与带着几分黯淡又急切的复杂眼神里,包含着对过去这个话题的回避。   “我知道老师的意思......我当时其实也只是觉得空腹我会更集中精神,而且很多时候,我的确是觉得我能坚持......但我以后会注意的。”   就像是自己面对父亲时的那种无奈。   过去的事情无论怎么说都还是有不愉快的回忆,即便到现在他跟陆洋之间已经亲近如亲人无异,但有些晦暗,小孩子还是不想再想起,也不愿他想起,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不要再多想与伤怀。   林远琛猜测着陆洋的意思,心里也有了几分闷堵。   “况且我硕士的时候,虽然的确挺有压力的,但是这个压力也是多方面的,而老师愿意培养我,教会了我这么多,我是很珍惜的,其实这样的性格更多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老师不要......不要再......”   不要再自责了。   话没说完,又像个闷葫芦一样把话头咽了回去,林远琛看他闷头闷脑苦着脸的样子,又沉重地叹了口气,正想再开口,就听陆洋再度鼓足了勇气保证着。   “我真的会注意的,以前我是没想太多,师父......师父别生气了。”   面对着墙壁站着,窗外夜雨连绵,陆洋看着面前青色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墙布,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偷偷瞧了一眼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修改稿的林远琛。   刚才老师说的话依然在心里不停地回响,最后的那句叹息也格外沉重。   雨丝落在窗上,挂下水珠慢慢沿着玻璃往下缓缓流淌,雨雾迷蒙,道路上的路灯,车流灯光都被虚化,模糊一片,陆洋站在墙边一句一句地想着林远琛的话语,林远琛虽然一直在阅读修改着手里的稿子,但也心中其实也有些矛盾。   不是什么是非大错,可就是这样的问题有时才更难处理。   性格,习惯,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方式,这些东西不是被人说两句,几次谈话,几句决心就能看到效果的。   当时在武汉的那些时刻恨不得狠狠教训面前这个小兔崽子,可现在冷静思考之后又知道这些问题都不是教训责打可以马上解决的。   而且偏执,固执,他自己在这方面的确也有问题,作为老师,林远琛也难免自嘲着扣了扣自己的额头,有些苦涩。   直到看着小年轻从墙角走回到面前,林远琛在长时间的思考之后,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不会狠罚你,是给你提个醒,但你要好好思考我的话,工作本身已经很忙,事情也多,你这些做事方式和习惯更要调整,不然你想想看自己能在临床上做几年呢?”   不能总是只会用强硬的手段,彼此都是成年人,陆洋之前的一些想法和感受也在林远琛心里浮现。   磨合其实不是一段时间的事情,而是长伴在一段关系里,林远琛看着抿着嘴低着头的陆洋,小孩子接受这样的决定,但还是在看到林远琛站起身时,稍微有点紧张地缩了一下,可也在这短暂停顿后,年长的医生沉声说道。   “当然,老师也会做好一个榜样,你如果觉得有任何想要表达的话和事情,也不需要有顾虑。”   父亲,兄长和知己。   陆洋看向了自己的老师,望着那沉静得如同深海般的瞳孔,想到了自己写下来的文字,一时心中升起了几分莫名的酸软,在老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时,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刚才在等外卖的时候,刚好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连帽卫衣下是直筒休闲裤,深棕色的棉质布料,连着里面的短裤一起拉了下来,陆洋咬了咬牙站在沙发前,手撑在了沙发靠背上。   林远琛用的是戒尺,陌生又熟悉的冰凉触感就贴上了皮肤,陆洋无法控制地心里一紧。   “四十下,打完,站十五分钟,明白吗?”   “...是。”   陆洋听着数字,深吸一口气,准备等着疼痛落下。   戒尺夹带着风声落下时,并不是十分狠重的力道,响亮的声音裹着刺痛在身上炸开,在尺子重新抬起的一瞬间,陆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上每一寸热度的上升。   第二下接着抽下来,叠着第一下的位置横在中间,打得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动了一下,但陆洋很快就摆正了位置,继续撑好。   第三下,第四下......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力道,让他感到疼尐痛却不是那种极其严厉的惩处,道道横尐贯屯部,间隔的时间差不多,虽然不算很快,但也没有给他多余的平复时间,下一记就抽了下来。   连着近十下后,叠在一起的红印和痛感就非常清晰地有些难受了,陆洋在再一次抽下的戒尺里扬起了头,发出了一声有些闷闷的哼声。   这一次动手倒是有几分像之前陆洋还在读研时候的样子,老师开始前把问题说清楚,中间没有任何话语,直到说下的数目结束,不会再开口,不管是提醒警示或是惩戒处罚,都是严肃的事情。   但现在的林远琛其实一直看着他的反应,在他稍稍有一丝明显的忍耐后,也给了多几秒的停顿,才继续挥动着手里的戒尺。   颜色红成一片,深深浅浅,林远琛看了一眼陆洋抓着沙发靠背的手指已经深陷进布料里,指关节都有些泛白,知道年轻人已经开始咬紧牙关忍耐了,痛感即便没下重手还是有些折磨的,可林远琛并没有放松力道,只是用戒尺的一端点了点陆洋的腿侧,这是警告他保持住姿势,然后便又一次扬起了戒尺往下抽去。   肿起的楞印连带着旁边的皮肤都微微泛肿,本来是差不多力道的揍打,可痛尐楚累加仿佛加剧了感受,陆洋疼得呼吸都有些乱了,左手从原来抠着沙发变成了握拳,额头上也有了一层隐约地薄汗。   最后十下,林远琛的力度稍重了一些,带着警告也让小孩子的记忆更加深刻,每一次连续五记落得均匀,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有两记重重抽在大腿上。戒尺揍得身上的肉劈啪作响,也疼得陆洋身形都不稳了,甚至隐隐有倒抽一口凉气的“嘶嘶”声,紧闭着眼睛扛下了剩下的数目。   又痛又辣。   直到结束,林远琛都是沉默着,也没有马上让陆洋起来,陆洋也很规矩,得到允许之前一直都是弯着腰双腿笔直绷着,撑着沙发,大概十分钟后,林远琛才发话,一边讲,一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去吧,十五分钟,现在是十点四十二分。”   然后戒尺点在陆洋的裤腰上,示意他自己允许他将裤子穿好了。   这一次在提醒之外,倒又多了有几分立规矩的意思,这一年来大大小小的几次动手,各有原因,说来也复杂,但以后如果是师徒间的教导训诫,便要按着这样的规矩,不是儿戏,也不会容情。   陆洋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没有再回头看,而是一直盯着墙面,乖乖罚站着,林远琛在身后也没有去做别的事情,也一直站在沙发边上望着墙边的背影。   有几声不太真切的吸鼻子声音,小孩子还是挺疼的,刚才没哭出来,估计是忍下了。   直到时间结束,小兔崽子分明抬眼偷偷看了一下时钟,可仍然是在等老师走过来的脚步声响起后,才转过了头。   林远琛看着他笑了笑,手里拿着碘伏棉签,已经恢复了温和的样子,“自己擦点碘伏还是我来......”   “自己来自己来......”陆洋接过之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说了一句,“我自己去卫生间......”   林远琛没有勉强,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去吧,洗了澡出来喝茶,我煮了点之前你喝过的果茶,待会儿热一热。”   “...嗯,”估计是刚才自己在改稿的时候,林远琛进了厨房准备的,陆洋在再次被揉脑袋的时候嘀咕了一声,“谢谢师父。”   “行啦,记得今天提醒你的话就好。”   卫生间里,陆洋回头仔细地看了伤处。   两边屯部边缘的地方不算很严重,只是耸起位置有明显发肿的绷紧感,掌心贴上去也有些烫热,掰折棉签的一头,另一头就会沾湿管子里的碘伏,拿着擦拭涂抹,还是有明显的刺痛感,陆洋擦了几根后,又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应该明天就能消得差不多了,只是中间有几处可能会留下一些青紫。   把衣服整理好走出来,客厅里面已经有淡淡的果茶香气,陆洋走到沙发边上看着电脑里的林远琛新的批注和圈起来的表格整理,正要细读,就看到老师端两个杯子过来,放在茶几上。   “休息一会儿,等会再继续吧,”见陆洋乖乖端起杯子,林远琛又从旁边拿过了一个薄绒的坐垫放在他身后的沙发上,还没开口,陆洋就红着脸急了,“不...不用不用,我能坐。”   说着马上就坐下,还小心翼翼地护着杯子里的热茶不被溅出来。   这种时候的陆洋不像一个在临床上已经初具成熟的医生,倒真的有点莽莽撞撞的孩子气,林远琛低头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在漫漫夜雨声中继续着讨论。   深夜,陆洋再次醒来时,是侧躺在长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毛毯,睡得舒服温暖,他坐起来揉揉眼睛,还有些困倦。   讨论一直持续到很晚,林远琛在思考着做的修改时,陆洋也许是挡不住白天舟车劳顿的疲惫与困意,蜷缩着靠在沙发上昏昏睡去了,老师拿了毛毯帮他盖上。   落地灯的灯光调暗了许多,林远琛现在已经没有在工作了,陆洋抬眼望向他,见他坐在沙发边的办公桌前正在擦拭着一个东西。   “这是两三年前买的电钢,一直放在书房的柜子上,在乐器行看到的,都这么多年没弹了,就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买了,”林远琛见他醒了,一边擦着一边跟他说道,“其实这个手感区别还是挺大的。”   陆洋坐起来,将毯子披在身上,虽然嘴上没说出口,但是脸上明显是浓厚的兴趣和好奇,眼里都是想听的愿望。   不用言语交流,林远琛也知道陆洋想说什么,他微微颔首,罕见地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抬起手放在了琴键上。   那时在武汉的夜空下,缓缓从耳机里流淌出来的《海上花》,这一次在眼前渐渐泛开一层层涟漪与波澜,每一个音符都是月夜下江面翻涌着的一朵朵浪花,调小的琴音温柔平静,被阻隔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在幽微的落地灯光里,更添了几分遥远和不真切。   窗外是重新变得淅淅沥沥的雨声,柔缓安宁。   ——fin.—— 第95章 番外二 01   很烦。   陆洋看了一眼前面排着队的人群,电梯前用围栏圈定了进出的动线,人群的移动缓慢,他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快要到点了。   嘈杂、拥挤,整个大厅就像是市场门口拥堵的马路,陆洋挠了挠头,看了看自己前天刚崴的脚,又抬眼看向一旁同样熙攘吵闹的楼梯间,还是无奈只能等待。   一个普通的门诊日,因为几部电梯维修故障,陆洋的诊室还在门诊楼13楼,而他现在被堵在楼下一直上不去。   “提前半个小时过来还被堵着,真无语了,”旁边是普外科的医生,一样被这排队的长龙给整得无奈了,“我刚才还打电话过去行政问过,说是如果搞了条医护专用不知道要给别人怎么说呢,啧,这都几点了,真是。”   陆洋的耐心也在被渐渐消磨,表情也不是很好。   疫情至今仍未结束,身边是来来往往的患者和家属,焦虑,迷茫,着急和愁苦,各种各样的表情被口罩遮挡了一半,但仍在所有人的眉眼间真实鲜明,大家都只能随着人群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在迟到一分钟时,陆洋终于到了楼层,从挤得密不透风的电梯里艰难走了出来,外头走廊已经坐满了患者,有几个认识陆洋的,站起身跟他打着招呼,陆洋一边因为稍稍迟到了一些有些歉意地跟他们点了点头,一边也迅速进入诊室,打开系统,穿上白大褂洗了杯子。   稍稍拉下口罩喘了口气,两名科室的专硕学生和一名低年资的住院医师也是急急忙忙赶到的,看着一个个都气喘吁吁的样子估计是跑楼梯上来的,陆洋看着面上露出几分尴尬的三个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声赶紧准备,便把口罩戴好,坐在了椅子上。   系统开始接诊,外头的广播开始叫号。   陈蓉在外面已经坐了快两个小时了,她跟丈夫一大早等在医院门口,之前是托了一圈关系才挂上的号,然而看着面前的屏幕上叫号的顺序渐渐要轮到自己了,她有些瘦削的脸上却依旧焦躁不安。   脸色微微偏暗,因为阴郁困顿的心情神情也显得茫然,明明还不到三十,但也许是格外的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沧桑一些。广播声音每一次突然响起时,她会像惊醒一般抬起头盯着那块巨大的屏幕,她的丈夫在一边站着,手里拿着所有的单据和卡片,手一直搂着她的肩膀,偶尔会低下头,回复着手机里的消息,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旁边一同等待着的有好几位是抱着小孩儿的父母,哭闹和哄劝声此起彼伏,有一些大人被吵得烦躁,走到了走廊的窗边。   可能是看陈蓉的表情实在有些焦虑,一边坐着的大姐开了口,“你是来找陆医生看什么的呀?”   陈蓉回头看了一眼,她抱着的小孩子倒挺乖的,这么嘈杂的环境也不跟着吵闹,只是窝在妈妈怀里,捏着一个小恐龙模型自己一个人摆弄着玩。   还没等陈蓉回答,大姐便接下去说道,“我这小孩子去年年底就是在陆医生这里做的手术,这小年轻很厉害的,以前号还没那么难挂,今年上来号越来越难抢了,啧。”   女人的口音不是上海本地的,听着是来术后复诊。小孩子的脸庞长得白皙漂亮,有点虎头虎脑的,玩腻了玩具,跳下来跑两步的样子看上去也很健康。   陈蓉当然知道这位陆洋医生的名声,不然她也不会专门奔波过来上海,年轻的主治医生却能出专家门诊,今天已经是加开的,依然一号难求。   “也是看孩子的,听说他很厉害,所以......”   “噢,”大姐点了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同情,大概是不想让话题太伤感便说道,“他是挺厉害的,我家公原来心脏搭桥,是陆医生的老师做的,后面在病房也受了陆医生照顾。原来跟我孩子同一个病房的一个小丫头,去了好几个大医院,后来还是来上海找他。”   说着,她牵着自己的小孩过来,想给他整理一下玩耍稍稍乱了的衣领和围巾,动作间陈蓉无意瞥了一眼,看到了孩子胸膛上侧微微露出的一点疤痕。   那是心脏手术正中开胸的痕迹。   大姐似乎也有些感慨,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里满是心疼,“唉,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还有一个号就轮到她了,陈蓉一手搭着丈夫的手臂,一手扶着自己的腰有些小心地站起来,孕30周,身体有些沉重。   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在北京看过所有的医生都给出了相同的建议。   你们还年轻,可以再尝试的。   辛酸,压力,恐惧......所有复杂的情绪又在这时候开始在心底翻滚,她的眼里酸软,一直压抑着的泪水又仿佛是要涌上来一般。   之前匆匆进去的那个年轻人,是她最后来碰一碰的运气。   陆洋趁着等病人进来坐下的空隙,赶紧挤消毒液搓着手,一边抬起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陈蓉,视线移到她隆起的腹部上,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超声影像从系统里打开,是这肚子里的孩子几次的检查情况,陆洋看了一下对方提供的之前在别的医院的就诊记录,面对一份份病历和检查单,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他还没有开口,陈蓉的眼睛就红了。   “陆大夫,我之前去过好几家医院了,看过很多教授了,我知道您会给什么意见,可是,这已经是我第四个孩子了......”   食堂自从疫情之后多提倡打包,但难得有点时间能好好坐下来吃顿饭,又早就过了饭点,人少了很多,陆洋便慢悠悠地刷了饭卡,点了菜打了汤,端着盘子走过来坐下,关珩坐在他斜对角的位置上,看到他拿的那份年糕大排里肉的分量比自己足足多了一大块,有些不爽地嘟囔着阿姨偏心。   都穿着连帽卫衣,也没带工作牌,帽子一戴低着头吃饭,倒是看不出谁是谁。陆洋瞧了一眼关珩,一看就知道他是刚从手术室过来,洗过头还没全干。   就算室内开着暖风,这样还是挺容易感冒的,现在疫情下稍微一点感冒症状都会挺麻烦,陆洋正要开口提醒,就听到后面那桌的议论。   “我听他们科室的护士说,平平稳稳不出错,博士毕业之后两年内升副高升定了,诶,真是火箭速度啊。”   “你们男的一天到晚只会议论女的傍人改变命运,看到了吧,男的照样能傍。”   “那是他老师,你别瞎说,人家有结过婚的好伐,女儿都多大了?”   “老师?他那个卖相加上这个速度,你信啊?上次孙姐不是还看到林主任过来接他下班,可少双重标准了,他要是个女的你还会这么认为吗?再说了,现在玩得开的人很多的。”   “行啦,越说越扯,反正怎么说,人家也是有本事,过两年说不定就是林副院了呢,这也是押对了宝,没选错队。”   是新一批刚进医院几个月的实习生,陆洋听着面不改色,只是心里感慨着到底还是精力旺盛,自己当时专硕并轨规培,忙得吃饭的时候都犯困,一点说话的欲尐望都没有,关珩稍稍抬起头,捋下了兜帽,左右张望了一下。   “诶诶,心外的护长。”   “啊?什么?”   “别转过去!”   后面的桌子安静了,陆洋一直都没去理会,倒是关珩先开的口,“我听人说你早上的门诊,来了个孕妇,哭了快半个小时?”   “嗯,情况有点棘手,下周住院,”陆洋摇了摇头,用筷子戳了戳面前沾着甜面酱的年糕,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我明后和周一三天要跟着去开个会,不在医院,十三床那个小孩子换药,你帮我看一下吧。”   关珩点了点头,却继续这刚才的话题,“有多棘手?我听说产科那边也有点头疼。”   “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是很难,这种事情还是那句话,做父母的愿意搏一搏,我们就尽力。”   话虽然这么说,但从自己朋友明显很是犹豫的眉眼中,关珩还是明白了这个病例的严重,随口问了一句,“你老板要回来了?”   “嗯,今晚或者明天早上吧,开完了会才回医院,回来前三天手术都排满了。”   “那你顺便问问他嘛,听听他的意见,你们和好了吧?”   “我们又没什么摩擦,只是之前一些事情上有些不同意见而已。”   “到底怎么了呀?他不是挺放权给你的嘛?”   科室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加上又是在关珩面前,陆洋没有隐瞒。   小盘子里的排骨刚放在桌上时就被夹光吃掉了,只剩年糕一直没有动过,关珩一边说着一边把碟子推给了陆洋,对方一直喜欢吃这种糯叽叽的东西,但陆洋并没有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只是沉默把年糕加进自己的盘子里,安静着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是啊,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月,快过年了。   两个专硕是林远琛今年新收的研究生,但作为导师,林远琛今年的工作日程太满,第一个学期除了课业考试,在临床轮转的内容基本都是由陆洋这个师兄在带,下午病房的工作两个人一直跟在陆洋身后,从普通病房到重症监护。   陆洋怀里是因为不肯打针,一直哭闹着的小男孩,“手一定要托着,你刚才那样他肯定不舒服。”   熟练地哄着小孩儿,他又使了眼色让护士赶紧准备东西,然后说着鼓励的话抱着小孩儿,让护士把手上的留置针换了重新打,完成之后才一边继续哄着一边把孩子放回病床上,两个专硕都是男生,看着一套流程下来,脸上都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今晚观察一下,如果都没什么问题,明天我问问林主任能不能转。”   “刚才钱老师问过林主任,他说你决定就好,”护士回答着,把今天的病床记录递了过去,“孩子父母早上也有进来看过了。”   “好,我知道了,”陆洋眉眼间微微一黯,但还是翻阅着记录,一边也对两个师弟说着,“你们都听一下孩子现在的心音。”   小孩子的刀口在腋下,右腋下进胸做的手术。对于许多需要做手术的先心病患儿来说,疤痕始终是一个无法忽略的话题,希望微创,希望能够让疤痕稍稍隐藏一些,技术一直在进步,人也一直在尽力。   “进出量还是要注意,不能放开,转普通病房后我也会交代他们的。”   在记录上签完了名字,陆洋看了看时间,晚上还有一台择期的室缺,没有再耽搁,带着人又去见了家属做术前的最后一次沟通。   这段时间的工作一直都差不多是这样的节奏,陆洋忙碌习惯了,在手术室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了手术准备间。   现在对于林远琛来说是最关键的一段时间,事业越往上走,会有更多事情挤压着临床工作的占比,而对于陆洋同样是考验,大量的病例和手术过手,更长时间更大权限的科室管理工作,他也真正开始挑起心外梁柱的位置。   复杂先心上的突破引起了关注,国内心外这个专科的圈子里已经有了姓名,压力也伴随而来。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手术很顺利,陆洋换了衣服,没打算离开医院,去了侧门外的全家想要买杯咖啡。   手机里,林远琛传了消息过来,是这次心血管疾病学术会议相关的材料,以及他今晚一点回到上海,会直接过去会议酒店。第一天的安排不多,工作主要都在第二天,对于陆洋来说,可以算是这段时间来稍稍休息的片刻。   但今晚陆洋还走不开,刚才手术的患儿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最早也得明天上午才能过去。   想要把上午那个病例的情况简单描述一下,发过去询问林远琛的意思,但敲着文字的手指还是渐渐停了下来,有几分迟疑。陆洋坐在全家窗边的高脚椅上,一边喝着温热的美式,一边抬起头,视线移向了窗外依然时不时有车流经过的马路,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前两天的那几句言语冲突。   片刻的停顿后还是把文字都删除了,回复了一句收到,并告知了自己明天查了房再到酒店的安排。   林远琛打了电话过来,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背景是机场广播的声音。   “明天你到了酒店可以先休息一下,中午吃过饭,有个小聚的场合,你跟我一起去。”   听筒这一边的陆洋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   “好的,那我再完善一下会议发言的材料,明天上午发过去。”   “可以,”林远琛说着又问起来,“脚好一点了吗?”   “嗯,已经好很多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陆洋自己先说了保证的话,但林远琛还是训了一句,“走路就好好走,不要再在下楼梯的时候看材料,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后悔都来不及!”   “...知道了。”   大概是之前的那点不快,还没有完全烟消云散,两个人的语气都有些僵,电话匆匆挂断,林远琛应该也是快要进安检了,陆洋吁了口气,开始慢慢吃着东西,但脑海里始终想着的都是今天找到自己的那位叫陈蓉的准妈妈和那几份胎儿的检查报告。   店门依旧像往常一样时不时自动感应着开关,发出熟悉的音乐铃声。   周末没有手术和门诊安排,酒店在浦东,陆洋早晨查过房交代了接下来两天所有的工作,便坐车到达了会议地点。上午的会议开幕日程林远琛也没有出席,回了趟学校处理事务,陆洋上楼开了房间,洗了个澡,定了闹钟后倒头便睡。   就算睡觉也不敢关机,要紧的事情都会电话联系,手机便放在另一边的枕头上,虽然偶尔会震动,但陆洋睡得很沉一直没有被吵醒。   直到快十一点时,钻进窗帘缝隙的阳光略有些刺眼。   陆洋渐渐醒转,摸过手机看了一眼上午的消息,科室运转一切正常,林远琛半个小时前从学校赶了过来,大概很快就要到了。   简单洗漱,抓了抓睡觉时压得有些塌乱的头发,陆洋刚从卫生间出来,坐回床上就接到了电话。   林远琛在门打开后,上下来回打量了一眼给自己开门的小兔崽子,听到陆洋规矩地喊了一声老师,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指来指床,让他坐下,自己在对面也拉过了椅子。   手指轻轻触碰按压了一下脚踝和脚背的皮肤,崴伤的肿已经基本消退了,看不出什么痕迹。不知道是因为外面天冷林远琛手也凉,还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等老师简单确认了一下之后,陆洋就缩回了腿,站在了地毯上。   “走路什么的没影响了。”   “那就好,地上冷,坐回去吧。”   林远琛想到前几天陆洋脚上包着纱布,整个后脚跟肿得鞋都穿不进去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还好是年轻,恢复力不错,以后小心点。”   “知道了。”   “这两天睡觉还是得垫多个枕头。”   “好的。”   看到不想再被啰嗦地训斥,又是马上乖觉回话的陆洋,林远琛本来还想着把之前闹了点别扭的事情,摊开来再谈一谈,但想了想还是不提了,便讲起了别的话题。   “怎么样?最近的工作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陆洋眼睛里的那一丝犹豫非常短暂地闪过,林远琛都差点错过,但下一刻便听到他开口了。   “倒也没有,都挺顺利的。最近几个比较典型的病例,我都有发资料传给老师了。”   “全都发给我了?”   “嗯,都发了。”   今年上来自己还挺顺利,但也因为升迁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科室临床上的工作渐渐地把重心往小孩子身上移了,这两年比起师徒,彼此间渐渐变得更像是战友。   陆洋脸庞上原来那点还没完全褪去的锋利感也慢慢淡了,快三十了,是得更成熟一些。   林远琛看着他的目光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都回归寻常,只是笑着拍了一下陆洋的肩膀,站起身,准备先出去,“收拾一下,下来吃饭吧,6楼自助餐厅。”   陆洋点了点头,“好,我换个衣服,马上下来。”   西餐自助餐厅。   左边的大理石台和长餐桌围起来的区域是取餐区,右边的用餐区座位还挺空荡,没有太多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参与会议的前辈同行,陆洋刚走进来就认出了几位教授,免不了一阵问候寒暄。   连片的巨大玻璃窗外是布置得精致素雅的地中海风格庭院,只是现在是寒冬,外面的风湿冷凛冽,要是在夏夜,这倒是一个喝酒聊天的好去处。   有些意外地看到程澄也在,陆洋走过去坐下,连接着庭院的玻璃门边,林远琛跟另一位业内的前辈在讨论着什么,两个人都微微皱着眉头,脸色凝重。   “吃什么?自己去拿。”程澄面前的盘子里很满,一看就是真饿了。   “程哥,你不是在休时隔两年的年假吗?”   “是啊,绍兴没去成,这两天又陪钓鱼,又当司机的,”程澄半自嘲着说道,“赶紧吃饭吧”   这次陈院也会过来,陆洋想了想,便没再多问,去取餐区盛了一碗白粥端回来慢慢喝着。   等林远琛回来的时候,看到陆洋面前只有碗白粥,“怎么啦?不舒服,没什么胃口?”   “没有啊,先喝点粥而已,”陆洋说道。   “要不然说你们出来吃饭真是亏,一个一直不坐下来好好吃,另一个几百块的自助餐,在这里喝粥。”   程澄半带着调侃挖苦了一句,林远琛没搭理他,径直去取了一些食物,端到桌上。   “大师兄说午后再过来,下午日程开始前能赶上。”   “怎么了?”   林远琛看了一眼还在一汤匙一汤匙舀着喝粥的陆洋,伸手把他面前粥碗拿开,把一盘食物推了过去,一边回答着程澄的话。   “说是有一个比较难的老年患者,之前的手术是在深圳做的,还说等会儿也得问问老师的意见。”   程澄耸了耸眉,“看来是有点难搞的。”   “有什么事拿不稳的,问一下也是正常,而且之前在深圳给老人做的教授也是老师以前的进修时候的同门,问一句也是应该的。”   能让闫怀峥犹豫,要么是病情上着实有些回天乏术,要么就是人情问题了,程澄想想也没再继续谈论,反而是问起了陆洋后续的计划。   “啧,诶对了,那他过段时间是不是要来跟车了?”   “跟车?三个月救护车吗?不用,他之前有一年半急诊,而且指标也总是变,现在是要上网写科普做视频。”   “嚯,时代真是变了。”   “那肯定,这个到时候再说吧。”   听着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陆洋用着刀叉一直安静地吃饭,并没有注意到林远琛时不时往自己身上飘过来的视线。 第95章 番外二 02   上海那个年轻人。   黄浦院心外的小老板。   那位陆医生。   ......   这些都是现在业内或是求医的患者谈起陆洋时常说的称呼,林远琛看了一眼房间里正在跟江述宁聊着天的陆洋,转过身迎着冬日的寒风将口罩拉上。里面的气氛待久了还是会让人觉得累的,他毕竟不是那些小年轻可以躲在一旁。   “还是不太习惯吧,上次谈的时候就不是很高兴,”说了一句,林远琛的手本来已经从烟盒里拿出了香烟,但停顿了一下还是放了回去,“的确是快了一点,但他得适应。”   程澄在一旁一直都微微皱着眉头,见闫怀峥过来,也掐灭了自己手中刚抽了一口的烟。   闫怀峥前段时间生了病,高烧了好几天,现在就算好了,咽喉还是有些不舒服。   吃了顿饭的功夫,外面的天色就有些暗了,晴转阴的天气,还起了风,吹在身上是南方冬天熟悉的湿冷。但站在庭院吸烟区的三个人没有进去的打算,像是刚成为住院医师那会儿一样凑在一起。   陈院那边临时加了一个会面,估计午后的小聚要取消了,现在离下午的会议也还有一段时间,倒是得了一段空闲。   闫怀峥没有开口加入话题,听着两个人继续聊。   “他怎么说的?”程澄问道。   “就之前那些话,”林远琛淡淡地说道,眼神深沉,“总是说自己也许还没准备好,那什么时候才算是准备好呢?”   之前虽然作为住院总需要处理非常多的事情,但陆洋是可以联系上级的,而现在他的权限越来越高,许多问题也都需要他独立解决,况且关注和期待同样也伴随着压力。   困惑、抗拒又有些不知所措,那小兔崽子的情绪,林远琛其实多少可以理解一些,但成长就是从不断地经历中积累的,消化和适应是必要的过程。   程澄问完之后也没有插嘴太多,只是劝了两句“多给点时间”之类的话,倒是闫怀峥一直安静在一旁,这时候却突然开口。   “你上周在北京是不是也有去宁桦那边?”   空气一时稍稍凝滞了几分,程澄刷着手机不说话,林远琛在几秒的停顿后还是点了点头。   闫怀峥的声音还带着明显的沙哑,大概思考了一下才摇头,“宁桦重组之后换了一拨人,虽然经费还有合作什么的还都没出现任何问题,但是现在很多事情先别急,咱们跟这些企业的接触也要小心一点。”   说的语气很谨慎,顾忌到旁边也有三三两两几拨同行出来透透气聊聊天,故意压低了声音,林远琛看向他,对方在回来的这两年状态恢复得都不错,许多时候都已经再次回到了“师门大师兄”的角色里。   点了点头,林远琛回过身,再次望向了落地窗内正和江述宁一起在应酬着业内的陆洋,表情看不出情绪。   室内温暖,稍稍有些干燥,江述宁今年刚刚正式开始参与一些科室内组内的管理,年轻有为的副高,前途一片光明。   两个人之间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等到分院过来交谈两句的教授离开,他才笑着看向一旁的陆洋。   “我看了你新发的文章,角度还挺新颖的,上次过来交流的时候,我带的一个师弟也非常感兴趣这个方向,你见过的,之前来过实验室给你们‘搬过砖’的。”   陆洋回忆了一下大概有一点轮廓,只是印象不深,自己最近都没怎么去实验室,去了也是匆匆就走,一直在医院忙。但到底也是好事,现在对小儿心外有兴趣的毕竟不多,很多人还是更愿意去一些大家都觉得压力虽然大但回报更多,或者是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点的科室。   “那挺好的,有机会可以多交流,下个月开始,我也会多去几趟学校的,”陆洋说着,视线随意地扫过这整个宴会厅。   这样好的酒店,装修自然是极为讲究,贵气又素雅大方,色调搭配自成风格,可陆洋望着这满屋子的人,又无意识地看到林远琛在外面脸色凝重,几个人像是在讨论着什么的问题,一时脸色也不自知地露出了些许迷茫。   收回视线的时候,才发现江述宁的脸色看上去有点憔悴,望着窗外的眼神也黯淡了一些。估计也是事务多起来后,需要慢慢调整时间,陆洋想着,毕竟之前一起共事过,经历过许多事,交情不错,加上这两年时不时联系,还是出言关切地问了一句。   “怎么了?师兄,脸色不是很好啊,是不舒服吗?”   “没什么事,”江述宁又恢复了微笑,“新院区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多,有点累也是正常,过两天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闫老师身体应该恢复得不错吧,后面你应该不会那么累了,我看他今天也有来,整个人有精神多了。”   “嗯,算是吧。”   说起闫怀峥,江述宁的神态有一丝细微的回避,不愿多谈,陆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前两天似乎也隐隐约约听过,好像新院区那边有一个什么项目,那边的科室也有些不愉快,便也不再问了。   陈院和另外几位老领导、老教授出现在会场外面的时候,程澄并没有像闫怀峥和林远琛那样站在人群中间,他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靠在角落打着游戏,偶尔切出去微信回一下何霁明的消息。   “好不容易休两天假,你看什么文献啊?出去走走逛逛,劳逸结合知道吗?你要看文献也可以,我在休假,不要来问我。”   “哎呦喂,我难道还等你写个什么东西来给我署通讯啊?你别吓我了,心意我心领了啊,你达到标准论文合格平安毕业,然后平常会的能再多一点多做一点事儿,我就谢谢你了啊。”   陆洋在一旁忙碌,完全没有被他们无厘头的对话做干扰,一直专注着。   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彼此看不见大部分的面容,说话久了加上暖气,呼吸难免有些憋闷,话语听起来比以前也会有些模糊感,神态表情都掩藏在这层口罩下,只有眉宇眼神能看得见几分态度,来来往往,人情世故,名利场。   手机里面是科室病房的工作汇报还有带的学生们今天文献讨论会的准备材料,PPT和文档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屏幕上看着就眼睛疼,但陆洋依然还是阅读得很仔细。   果然还是有一些问题,在文档下面备注后,陆洋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过去,还没接通就听到了旁边坐着的人在提醒。   “你过去一下吧,”程澄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对他说道,“远琛带你过来,应该是想跟李院,孙院他们介绍介绍你,那可是专业上领头的人了。”   程澄一直低着头盯着手机,但提醒得也很适时,下一刻陆洋抬头就看到林远琛站在远处朝自己使了一下眼色,让自己过去。   然而,陆洋却只是稍稍晃了一下手机,示意有事要处理,便微微欠身表示歉意后往外面走去了。   莫名的,就是有几分排斥。   也不是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合,也不是不明白林远琛这样做是真心实意地提携和帮助他,更不是不知道这样的抗拒其实多少有些幼稚,但陆洋还是选择离开。心里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了即将入院的那位准妈妈,对方提供的病历记录里,一位位署名的医师都是业内有名的老师,是在行业里在专科上工作了几十年的医生,在这么多尝试之后,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那便几乎是把他当做最后一根稻草。   好几位主任都跟我说可以来您这里再问问,看看还有没有可能。   我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了......   拜托您,求求您了,陆大夫。   陆洋站在电梯间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深深地呼吸了许久,刚要准备回去,就见林远琛推开沉重的门进来,楼道空旷阴冷,一丁点声音都有很大的回声,明显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看到陆洋脸上还没有收起来的沉重,林远琛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问道。   “怎么了,科室有什么事情吗?”   “噢,没什么事,是讨论文献的选择他们几个有点拿不准,问问我而已。”   林远琛看着他,大概过了好几秒才继续认真地说道,“昨天不是上了门诊嘛,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这一次问得很坦白。   其实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陆洋能够感觉到林远琛也许是知道什么了,或是感受到自己想法情绪的变化想问个分明,而且一直以来就算是再忙碌,自己老师对于科室的情况向来都十分敏锐,况且无论什么样的患者,作为科室主任,林远琛迟早会知道的。   但是说出来了,就仿佛是自己又是在开口求助一般,想到上次两个人之间的争执与摩擦,陆洋还是选择了沉默。   “没有,一切都正常。”   听到陆洋的回答,林远琛安静了几秒后,双手环在胸前,低着头来回微微踱了两步,才又复开口道,“之前我们争吵的时候,我是说过你应该独立成熟一些,不能总想着自己还承担不了,这些都是要经历的,可是陆洋,如果有拿不准的情况,或者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你都是可以说......”   “没有什么情况,如果到时有问题需要讨论的话,我也会在病例会议上提出来讨论的。”   陆洋回答得很干脆,双眸依旧是澄澈清亮地望向老师,脸色平和,就像平常汇报工作时那样自然,只是那点隐约的情绪还是无法完全隐藏。   林远琛盯着他,眼神渐渐带上了几分压力,面容也带着寒意黯淡了下来,落在陆洋眼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拉过自己的手腕动手一样。到底还是有些怕的,陆洋稍稍低了头,避开了师长的视线,虽然表面上看着依然镇定,但心里也微微开始紧张起来。   但林远琛还是在片刻后,淡淡地说了句,“那就过去吧,研讨会要开始了。”   陆洋走在林远琛身后,看着对方走在自己面前的背影,而自己跟随着一步步往前走——过去许多次这样的场景就像是一瞬间全都涌上心头,让他突然对于刚才自己生硬的拒绝有点不是滋味。   会场的人渐渐多起来,北京,上海,广州等各个城市知名医院的心血管内外科专家都齐聚在了这里,陆洋站在林远琛身侧稍稍偏后的位置,很快换上了得体的微笑。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小陆的时候呢,”苏大附一的王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还露出几分感慨,“在杭州对吧,转眼间都这么久了,小陆越来越了不得了,真的得多谢谢你老师啊。”   “欸,还年轻还要多历练呢,”林远琛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他的确是自己争气。”   “刚才陈老还有李教授他们先进去了,还聊到他,后生可畏啊,王院说你真是难得的气度,从陈老开始,你们一师门都是,行善积德啊。”   王教授一边调侃,一边还笑着伸手拍了拍林远琛的背,眼睛里那份精明依然跟之前在杭州见面时一样,陆洋在一旁笑着说些自谦的话,在其他教授主任靠近的时候,也会跟着自己的老师及时地问候,适当地寒暄。   会场内的灯光明亮,在众多业界大拿的目光中走上台做病例报告分享前,陆洋侧过视线望了一眼巨大的落地窗外晦暗阴沉的天空,要下雨了,窗玻璃上都挂上了细碎的雨丝。   周日晚间突然接了三个急诊主动脉夹层的患者,让原本计划好的会议日程不得不提前结束了。   昨晚赶回医院之后就没有停下过,林远琛和陆洋几乎是做完手术无缝接续了晨会。   疲惫感还来不及发酵,林远琛等会儿要过去一趟特需,所以周一一早惯例的晨会时间在今天不会太长,可当陆洋在屏幕上投影出材料时,还是微微愣了一下。   陈蓉昨天下午过来先办理的入院,只做了一些简单检查,自己还没拿到的资料,林远琛已经去过问过,先拿到了。   “这个病例之前在北京几家医院都看过,现在过来这里,我看过之后,个人的观点其实还是不建议保留。”   林远琛用笔点了点屏幕上超声的位置,一边继续往下说。   “胎儿现在整个心肺血管的畸形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出生时是不一定有手术机会的,这样的孩子生下来之后,还会不会伴有其他的先天性缺陷也不一定。”   林远琛最近这段时间难得像今天这样长时间在医院里,亲自开会分析病例,许多低年资的医生都听得认真,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倒也没有人注意到陆洋的脸色。他抿着嘴坐在后面,一直没有说话,听着林远琛每一句分析的话语,闷堵的情绪塞在心头,这种感觉很糟,比起在之前被直接戳破要糟得多,所有的赌气和心思早就被看穿,并且像是小孩子的情绪一样被忽略。.   “陆洋,你的看法呢?”   故意这么问的,那一双无数次跟自己对视的目光锐利,等着自己的回答。   陆洋从位置上站起来,因为动作腿撞了一下桌子,让旁边正下了大夜不太清醒的关珩都被惊醒了。   “从超声检查来看,肺动脉瓣下室间隔连续性中断,主动脉,肺动脉的发起都有畸形,并且随着宫内发育,这些情况也在发展,而且现在还没办法确定的问题也很多。”   话虽然说得保守,但他在看到所有的流出道,三血管,心底短轴等标准切面情况后基本就是心中有数了。   在这个完全还没发育完成的小胸腔里,合并着多种复杂的心内畸形——完全性大动脉转位,大室间隔缺损,右室双出口......千疮百孔,修补改道重建,风险很大,加上新生儿手术本就艰难,对于预后也没人敢保证。   “但我的想法还是先暂时观察,孕妇是孕4产0,有习惯性流产,这一次的确是好不容易,做母亲的救治胎儿的意愿强烈,我觉得可以尝试。”   “你有跟家属充分说明情况吗?”   “有,也有跟产科和新生儿科那边沟通过了。”   陆洋神情如常,沉声说着,眼神里没有退让。   直到单独站在林远琛的办公室里的时候,陆洋也依然是一样的表情。   上一次没有结果的摩擦还是会再一次被提上台面,两人之间那些还没有整理清楚的心结与别扭总是需要说开的。   唯一庆幸的是,那种彼此间把话憋在心里迟迟不肯吐露,只能互相猜测的时候已经过去,林远琛的神情明显冷淡了下来,不想拐弯抹角,他的语气有些强硬,“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口口声声跟我说很多时候要拿主意,要做决定,你没有把握心里没底,也不想这么早去面对那么多关注和你觉得自己承担不了的名望,那为什么这件事你决定的时候不来问一句?也不肯直说?”   “老师不是也说嘛,我不能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组员,不能总是以原来当‘老总’的心态去工作,”陆洋说话间,虽然话语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但原本控制得很好的倔强很快就流露了出来,“是老师说,我应该独立成熟的......”   “陆洋,无论我们之间有任何的分歧,有任何的争执,这都是工作,你觉得你这样做就是成熟吗?应该商量应该讨论一下的事情,你却由着自己固执来决定。”   “我知道这个病例很有难度,可是孩子父母都愿意救治,难道不应该收吗?”陆洋深吸口气,“还是老师现在有更多的顾虑了?”   “你什么意思?”   “难度风险这么高,又已经辗转那么多医院,看过那么多业内的前辈,老师如果有顾虑......”   “陆洋,你给我想清楚再说话!”   林远琛的脸色瞬间变冷了下来,霜寒渐渐漫开成为那双深邃眼眸的底色,带着压迫感的严肃与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自己老师在压抑着怒气,即便明白自己是一时冲动的赌气话语,但这样的质疑有多大的伤害,陆洋清楚,可是心里就像是积蓄着巨大水流,不断地冲撞着两岸堤坝,蛮横偏执,撞得粉碎后又再度累积重聚,然后再次折磨,但话说出了口,又后悔了。   微微别开脸,但他的神情明显是带着些歉意的,在片刻的犹豫后,他没像以前那样像个闷葫芦一样不言不语,还是开口说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觉得老师渐渐没有太多时间多留在临床,我会有点......”   没有马上得到回应,林远琛的目光只是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调节着自己的情绪。   半晌,才听到很缓慢的一句叹息。   “你会有点怕,这么多工作上的调整,情况的变化之后,怕连我都会有些改变,是吗?” 第95章 番外二 03   林远琛半坐在办公桌边,双手随意地搭在桌沿,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陆洋。   小年轻的神情复杂又纠结,这副样子让林远琛又想起了很久以前,两个人还因为过去的一些恩怨而摩擦争执的那些时光,隔阂困顿横在彼此之间,想法情绪都无法好好表达,来回拉扯,那时候的那些酸楚与痛苦依然历历在目。   “陆洋,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不应该还像以前那样,要我拿着尺子逼着你。”   林远琛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过手了,但过去的积威还是让陆阳洋不住心里一紧。   “我...我是认为,老师有些安排真的有点太急了,而且......别人也会非议,万一出了什么错误...”   “所以你就一直赌气?”   “我没有在赌气,我说了这个病例,是因为我觉得既然家属救治意愿强烈,我尝试一下并没有问题,”陆洋说着,语气也有些控制不住地急切起来。   “这个患者看过这么多医生,情况棘手,你都是知道,既然其他的特殊病例你知道要发消息给我报备一声,为什么这一例你怎么都不肯说?”   “我想尽量试着独立去面对,老师不也希望我这样吗?而且等有什么实在把握不准了再问,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陆洋,嘴硬有什么好处!就因为接受不了我之前的话,耍这种脾气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林远琛的手指关节猛地往桌子上一扣,声音严厉带着训斥与质问,陆洋浑身一震,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一直以来的他对自己的技术和能力都是抱着自信的,可当他真的去面对科室和治疗组内各项事务的决断,治疗方案的取舍,硕士生带教计划的安排,业内广泛的关注和期待......这些种种变成真实的压力笼罩过来的时候,陆洋才知道这其中的分量。   “......对,我是有点怕,”陆洋抬起头望向自己的老师,“老师想要晋升,想要往上走,我当然么没有意见,可是现在让我接手那么多工作,我还没有足够的经验,足够的学历,足够多的积累,现在很多事情我没办法服众,我觉得自己还是......”   他是依赖林远琛的。   就算知道林远琛希望他能渐渐从一个学生慢慢转变,成为一个搭档,但陆洋还是知道自己从心里依然是一个追随者的心态,更何况......之前被业内知道是因为那件事,那段时间的回忆的确非常糟糕,会让他本能地不希望被人注意。   “你也30了洋洋,很多事情都是往前走,你其实自己心里也有数,我也不需要一遍一遍地跟你强调。”   可话虽这么说,但林远琛看着陆洋的眼神还是像在看着小孩子一样,对方的表情在自己面前没有顾忌,心思也不会隐藏。他当然能理解陆洋现在的想法,可就像上次一样,说是争执也算不上争执,更多的就是这样的僵持,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而陆洋需要自己慢慢消化。   “这个病例,如果是我,我也会做出跟之前所有教授同样的诊断,去赌一个手术机会,无法保证良好的预后,以及后续作为父母可能承担不了的医疗费用,综合各方面考虑,我都不建议继续妊娠。”   “但不管怎么说,我说过的独立成熟,也并不是拒绝你的询问或者求助,在患者的治疗上,我们可以有分歧,可以讨论,情绪不应该带进工作里,这种道理如果还要我说,那你回去重读医学院吧。”   林远琛的语气里隐含着一丝叹息,戴上自己的听诊器,又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我先去上门诊,等会儿午后,我们过去产科那边跟家属谈一谈。”   说完,他便没有再去理会站在面前低着头的年轻人,推门出去了。   “你啊,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看着专硕和实习生给几位普通病房的患者换完了药,陆洋回到护士站后的办公室内,检查着这两天的夜班记录,一旁的关珩在校对这几日耗材的清单,坐在他身边悠悠地说了一句。   “我老师要是这样,我睡觉都要笑醒了,”关珩摇了摇头,“这种节骨眼上,她在忙离婚,你敢信吗?什么都顾不上了,就为了早点跟她那个小男友结婚,唉,白白浪费时机。”   “你是说学校的那个竞聘?”   “对啊,”关珩翻了个白眼,“不说别的,要是我导有颜姐一半,我就开香槟了。”   陆洋低头笑了笑。   颜瑶的确是事业心非常旺盛,看上去是没有任何再婚的打算了,一直扑在工作上,科研团队更是在今年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发了好几篇文章,连带着吴乐年末了也没有回家的打算,准备春节就在实验室里过。   “其实,你真的没必要自己想那么多,活儿来了就干呗,给的又多,再说了他要是得道了,你不也升天嘛。”   “什么升天的,啧,快过年了你说话注意点。”   陆洋瞪了他一下,但转而又想要再去说些什么,可自己也理不清思绪,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午餐的时间依旧忙碌,直到午后,他才有时间稍稍休息一下,系统里已经传过来陈蓉详细全面的各项检查信息,一边打电话过去产科约了时间。   吃了两口外卖,实在困倦,倒头想在沙发上眯上一觉,然而虽然疲累,他却一直睡不着。   林远琛的话语一直在心里复盘着,陆洋翻来覆去,想着最近每一次的摩擦,加上一直不停地思考着摆在眼前的病例,最后也只是稍稍浅眠了半个小时。   下午,林远琛直接从特需病房过来产科,见到了脸色憔悴不安的陈蓉。   女人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林远琛和几位产科的主任,又望向了站在林远琛身边的陆洋和其他年轻医生,被一圈医生围着谈话的情景的确容易让人紧张,她说话的时候,嘴唇都有些微微颤抖。   “我知道这个情况,之前在北京,几个教授都有给我解释过孩子现在的问题,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其实对于先天性心脏病的胎儿,我们不是说严重复杂一些就要建议放弃的,是考虑到一个最重要的就是预后,他之后的生活质量能不能达到跟平常人没有太大区别,现在整个来说并不是很乐观,而且继续发育下去,胎儿会不会出现其他问题也是一个要考虑到的方面。”   林远琛一边说着,也注意到陈蓉的情绪一直不是很稳定,旁边陪同的应该是她的母亲,丈夫并没有在身边。   陈蓉觉得林远琛话语里是委婉地希望她认识到情况严重,选择放弃胎儿的意思,一下子话也说得激动了一些。   “我知道,可是孩子现在看上去都还挺好的,我不想就这样放弃,而且之前我在北京看的时候,那边的好几位教授都很推荐陆医生,所以就不能试一试,万一......”   陆洋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开口,不用抬头去看,他能感受到周围不管是落在自己还是林远琛身上的那些包含着各种意味的眼神。   在老师面前这样说学生的名气,这种传统的尴尬戏码,仿佛一下子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午后特有的昏昏欲睡的氛围也被驱散了,有一些藏不住事的年轻医生神态都变了。   而陈蓉作为这个还未出世孩子的母亲,此刻满脸悲伤,这样的仿佛判决一样的告知,她已经听过一次又一次了。   “能理解你的心情,既然还是坚持来了医院,我们作为医生肯定是尽全力的,孩子等于说按照现在的情况,出生之后就要两到三次手术,每一次手术,包括中间的时间,都是有风险的。而且目前还不到孕晚期,会不会再出现新的问题,我们也无法保证,等于说是要走一步看一步。”   林远琛的神色却完全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看到女人眼里因为无助和痛苦渐渐湿润时,拿过一旁的纸巾递了过去。   “陆医生的确是很优秀,但医生是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的,我们要先把情况分析讲清楚。”   从办公室里出来,林远琛又跟其他几位主任交流了两句,产科那边开了吸氧,目前还是只能先监测观察,其他年轻医生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有几个人走的时候,又再次微微看了陆洋一眼,仿佛还在想着刚才那一刻,目光里多少有几分看戏的意思。   甚至连跟着自己下来的两个专硕的学生,眼神也有多了几分怕被波及到的谨慎。   陆洋有些烦闷,看着林远琛结束了谈话,走过来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就听到林远琛先安排了,“我现在要去开个紧急会,陆洋先把大致方案拟出来,我们明天早上找个时间来讨论。”   说完,林远琛就打算先走,陆洋还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便叫住了他,“老师......”   可对方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又加上了一句。   “这本来也是你的患者,你可以拿主意的。”   语气很淡,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陆洋看着对方匆匆走远的背影,愣在了原地。   到了下班的时间,陆洋也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没有离开,吴乐从学校过来,站在旁边叫了他两声,才将他从发呆的状态下叫醒。   “怎么了,师兄,遇到难搞的患者了?”   “噢,噢,没事,有点累而已。”   “喂,小乐乐,吃不吃炸鸡啊,”关珩在一边问着吴乐,又碰了碰他的手臂,嘻嘻哈哈地玩笑道,“你呢,财前,要不要留下把碗饭吃了再走?诶,你那个时候一直说他是财前,搞半天你才是啊”   “什么啊,”陆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边踢了他一脚,“一点都不好笑。”   小道八卦这种消息,传遍医院连半个小时都不用,关珩会听到,估计到处也传遍了。   吴乐有些摸不着头脑,关珩也没有说明白,只是笑着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让她点单,然后又转过头对陆洋说道。   “这样其实不一定是坏事,你看啊,他要是容不下,也不会再放给你那么多资源和权限了,说不定很多关注啊什么的都会少了,你也不用再那么烦了,他要是能容下,那将来他有了,也绝对不会亏待你,对吧?”   知道关珩是为了宽慰自己,陆洋还是配合着稍稍扯出了一点笑意,摇了摇头拒绝了一起吃饭的建议。   ——————————————————   回到家的时候,的确是挺晚的了,林远琛刚开了门看到玄关鞋柜上的东西明显整理过,地板也拖过,应该是刚刚搞了卫生。   家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调到最暗,只有幽微的光亮。   换了拖鞋,把包挂在一旁墙边的椅子上,他往客厅走了两步,一眼就看到了窝在沙发上缩在毛毯里正在睡觉的年轻人。   大概是太累了,还有很轻的鼾声。电脑开着,是待机状态,整个客厅看着都很整洁,除了地毯上散落的文献书籍还有被各种稿件纸张堆得有些凌乱的茶几——陆洋在家里已经习惯这样办公,实在太晚的时候就直接在沙发上休息。   林远琛没有叫醒正在熟睡的人,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但他还是走进厨房,开了火在煮着什么。   大概是林远琛想要把厨房灯打开时不小心按错,被灯光轻轻晃了一下唤醒了睡意,陆洋稍稍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了厨房里勺子搅动着锅底的声响。   睡了好一会儿刚醒过来,都有一点懵愣,陆洋只觉得身上很冷,把毯子直接披上,环抱着膝盖坐着,看了看眼前黑屏的电脑,又望向了厨房的灯光,神情有些呆滞。   直到林远琛关了火,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已经醒了坐在沙发上也一动不动,便走过去问道,“怎么?吵到你了?”   “没有,我只是休息一下而已,”陆洋说着,声音微有些沙哑。   林远琛倒了一杯温水端过去,放在茶几上,“几点回来的呀?睡觉的话还是回房间睡,这里睡容易感冒。”   “九点左右吧,收拾了一下,洗了个澡,在准备明天讨论的内容,还没弄完呢。”   陆洋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想看看林远琛的态度,但对方只是平常地点了点头,“好,等会儿我看看。”   林远琛的表情带着一些疲惫,但陆洋注意他还是泡了咖啡,看样子也有带回来的工作。自己的老师看着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对上午的对话还有下午的事情似乎都没有在意,可陆洋还是看到了林远琛眉宇间隐约的沉郁,他鼓起勇气开口道。   “师父。”   “嗯。”   “我...我想跟你谈一谈。”   这样的相对,在彼此忙碌的平常已经挺少见的了,林远琛在他旁边坐下,咖啡三倍的苦涩让他的眉头都微微皱起。   陆洋看着他,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起这个话头,做老师的也不急,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一边看着陆洋暂时整理出来的各种可能和方案。   大概是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头,林远琛看他憋得一脸郁闷,有些无奈地叹道。   “下午的事情不要在意,别人认可我的学生,我做老师的当然是高兴,青出于蓝胜于蓝,否则传承就没有意义了。更何况师徒之间因为妒忌离心本来就愚蠢,业内多的是想要看这种热闹的人,职场嘛,其实都一个样子。”   林远琛说着,也感慨了一句。   “还是那句话,大家都是普通人,是凡人。”   反倒是对方先放下了姿态,软了态度,陆洋看着林远琛一脸真诚又带着几分无奈的表情,内心不由得有了些许酸软,反思着最近自己的情绪,一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还远远比不上老师。”   “怎么会呢。”   林远琛听到他声音里的哽咽,转过头看着他,就算快30了,陆洋在自己面前偶尔还是像刚跟着自己学习时的小孩样子。这句话不是职场上老练的谦虚和退让,反而带着委屈,甚至是一抹明显的自责。   陆洋不是不知道林远琛与自己之间,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积淀下来的师徒恩义与感情,可在他面对着林远琛离开前那冷淡的态度时,也难免有一丝不安与动摇,现下话一挑明,让他连之前的那些情绪也一起失控地决堤涌出。   看着陆洋抬起头时,一双已经微红的眼睛,林远琛伸手揉了揉这小兔崽子睡乱了的头发,心里也轻轻地叹息了一下,又听陆洋说道。   “我其实也很想能够帮上师父,能够成为师父的助手,在科室能独当一面,能带好组,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就像一开始,师父愿意带我愿意让我做很多尝试,我都想努力做出成绩来证明,尤其是现在还这么多人看着。”   “可是这次,我很怕。”   心里那一团乱码的想法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剥离整理,林远琛一直听着,并没有打断。   “老师给我争取了太多的权限和破例,我虽然还没有被聘副主任,可是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了,现在整个组也像是我在带一样,其他主任教授都没有给过学生这么大的限度。而且发文章还有各种交流的时候,其实明明指导了我很多,也做了很多但是......我......我有时候甚至害怕,师父是不是打算渐渐离开临床了......”   苦着一张脸,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抽着气,陆洋将心里的顾虑与忐忑全都撕开来一点点摊展,期待着林远琛的否定。然而师长只是静静地将杯子里的咖啡慢慢饮尽,然后放在茶几上,思索了一下,他早就知道陆洋的敏感与心细,所以接下来的话语他还是选择了斟酌着缓缓说出。   “虽然不是渐渐打算离开临床,但是洋洋,我将来在临床上的时间,的确不会像怀峥或者是颜瑶那么久。”   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是那处旧伤。   陆洋的眼眶一下子就全湿透了,仿佛是堤坝开了闸口,洪水倾灌而出,眼泪瞬间就漫了上来。   “当然,现在毕竟跟同位置的主任啊,教授比还算是年轻,暂时体力也撑得住,可将来呢?以后呢?”   “我不像程澄,我的思考我的想法还是跳不出这个圈,加上当时你的事情之后,我就知道,还是需要往上走,需要有话语权,可能将来他看我,也会觉得我没救了,”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自嘲地笑了笑,可旋即又露出了严肃的神情,“但因为临床上工作的时间有限,所以能够争取能够上进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松手,也不可能犹豫。”   “我不想说什么老师这么做,对你也有好处之类的话,因为是我自己对这份事业有想法,陆洋,其实一直没有跟你挑明过,我之前要求你尽快独立起来,尽快能够像一个成熟的医生那样去工作,也是因为希望,你能不仅仅是我的学生。”   不甘安于现状的野心与志向,林远琛也是鲜有地将这些全都从内心拿出来让陆洋看个明白。林远琛其实知道,自己说的这些,陆洋心里也明白,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擦拭掉小兔崽子脸上**的泪水。   小年轻却依然担心地望着他的胸口,那里早已经愈合,可即便陆洋手术缝得仔细,但伤口的疤痕怎么样都还是狰狞。   “都说了,暂时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在临床上,以后能待那么久。”   “我知道......”   “所以虽然有些急,但你的能力其实完全已经可以担当了,要是没有那两年,你今年早博士毕业了。”   看着陆洋用脸颊蹭了蹭自己的手心,像是以前一样的亲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也闪过决心与坚定,林远琛低着头叹了一句。   “你就是太气人了。”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担心年轻人止不住眼泪,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还拿起了桌上陆洋刚才工作时画出的手术草图。   “这个陈蓉,我知道她过来挂号的时候,还有联系过她之前就诊的一家医院,是我的师弟。”   陆洋回忆了一下陈蓉提供的之前的病历和就诊记录,是有印象。   “他们家为了这个孩子奔波了很久,母亲之前几次都是先兆流产,家庭情况也只能算很一般,已经花费了不少了,我会迟疑,是因为家属在救人的时候都说的是不惜一切代价,但‘人财两空’这样的情况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承担的,而且如果到后期情况更加恶化,这个小孩的右心发育得不好,以后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家长能不能接受也是一个问题。”   林远琛说着,也认真地望着陆洋。   “你的老师不会因为考虑到自己仕途的风险去拒绝一个病人,我没这样教导你,我自己也不可能这么做。” 第95章 番外二 04   厨房里传来盘子勺子碰撞的声音,陆洋跪坐在地毯有些不安地望着那个方向,阵阵香味飘来,林远琛刚才煮了软烂的米饭,按照之前陆洋做过的方式,另起一个砂锅装出米饭加了水,下了虾和肉丸子,撒了点青菜碎和葱,生滚粥调过味端出来是诱人的咸香。   “揍你是要力气,我一整天都没什么时间吃东西,今天先算了。”   林远琛刚才的话语,还在耳边,陆洋看着气定神闲坐在餐桌边上吃饭的老师,表情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委屈,自己刚才因为心里难受,在回来的路上也只是随便买了点东西当晚饭吃,现在闻着味道也有点饿了。   可是吃着饭的人却仿佛视而不见一般,并没有去理会。   低头看着身上毛衣外套袖口起的几个小球,虽然是跪坐在地毯上,但他倒也不觉得冷,只是一直小心地觑着林远琛的态度。   做老师的,也只是在吃着饭的时候,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我可没罚你跪着,去休息吧,早上还有手术会议,你明天下午不是还要上门诊嘛。”   可陆洋还是固执地跪着不肯起来,外套的兜帽罩着他一头柔软又有些凌乱的头发,他低着头,神情都藏在了阴影里,看着倒是有几分可怜。   林远琛吃得慢条斯理,知道这小兔崽子倔脾气又犯了,索性放下了调羹。   “陆洋,去休息。”   语气强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陆洋知道自己最好是立刻站起来收拾了桌面,然后回房间,可当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瞧了一下林远琛时,被瞪了一眼后,陆洋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跪在原地。   “听到没有?”   林远琛的声音带着最后的警告,但小兔崽子依旧没动,仍是刚才从沙发上下来主动认错的姿势―样。   但还是有点怕的,师长的威压轻易地就能让他紧张,陆洋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做好了对方会怒气爆发的心理准备,然而林远琛只是又冷淡的说了一句。   “想跪的话那就跪着。”   惩罚延后一直悬着的感觉太难受了,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还是宁愿当场“结账”。   林远琛喝完粥,起身去厨房,洗了锅碗后,泡了—杯茶水又回到了客厅沙发边的电脑桌旁继续工作,应该是在审阅期刊接到的投稿文章,陆洋知道他习惯把这些工作都堆到晚上再来完成。   除了需要开视频会议会去书房,他并没有因为陆洋也喜欢在客厅办公,便觉得两个人共享空间不自在而搬开位置,而且这样的距离,有的时候讨论工作也更方便一些。   陆洋就这样一直跪在地毯上,大概过了一会儿小腿就有些麻了,膝盖酸胀疼痛,有些难忍地动了一下,想要调整一下,可是刚一动,双腿的麻痹感就成倍的明显,使不上力气。   “跪不住的话,就到墙角站着去。"   明明是带着几分严厉口吻的斥责,但此刻落在陆洋耳朵里却像一句赦免一般,他急忙想起来,可是腿上麻软,刚站起来的时候,还不稳地晃了—下差点往前一摔,努力扒住茶几才没有摔倒。   大概是摇晃的姿势有点像刚学会走路的企鹅,林远琛看上去并没有抬头,但是余光还是瞥到陆洋有些滑稽的动作,暗暗笑了一下,又马上严肃了表情瞪了眼,陆洋立刻低着头,忍着还没完全缓解的腿麻,磨蹭着挪到墙角站好。   不知道要罚站多久,现在是挺晚的了,明天还要上班,能不能早点结束……   偷偷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又立刻收回视线,怕被老师发现自己没有反省还在走神,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陆洋看着面前米色的墙布,静下心来后也开始想着自己最近的种种态度,上次跟老师的摩擦,自己的回避与抗拒,又想到那句尖锐的质问……   也许是林远琛同样考虑到了他的顾虑,看着他站了大概二十几分钟,手上的工作也处理到告一段落了,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办公桌,一边发话说   “过来,陆洋。”   惩罚一直是件严肃的事情,就算平日里相处随着年岁增长,渐渐轻松也更亲近了一些,但只要林远琛一拿出师长的威严,陆洋还是立刻就会紧绷起来,他慢慢挪动了脚步,腿还是有点僵。   尺子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林远琛拿出来后,走到了沙发边上,用它指了指沙发靠背。   “老规矩。”   头皮发麻,陆洋紧抿着嘴唇,手指放在裤腰上,狠了下心自己把裤子往下扯到大腿,膝盖跪上沙发,他咬了咬牙往沙发靠背上一趴,双腿间稍稍留有一些空隙,跪直着伏低了上身,等待着疼痛的降临。   林远琛用的是以前那把长柄的戒尺,光滑冰凉的尺子触感,陆洋再熟悉不过了,刚贴上皮肤的时候,就让他忍不住浑身颤了一下。   小兔崽子的紧张在做老师的眼里显露无疑,林远琛握着尺子,另一端的横面在稍稍施加压力后,微微陷进皮肉里,伴随着严肃的话语。   “好好反思你最近的态度,陆洋,想想你后面打算怎么做,工作和个人情绪以后也给我分清楚,这种问题不需要我再提醒你,听到没有?”   “…是。”   “一百下尺子。”   一百下?   陆洋回过头,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望着林远琛。   这也太多了吧!而且不知道会用多重的力道来打,要是像自己博一那次或者以前自己有事瞒着时那么重,他明天可怎么去上班呀!   “就冲你对你自己师父说的那句话,这顿打就轻不了!”   随着这句斥骂,狠狠的一记抽打就直接落了下来,火辣的痛楚仿佛是沿着或一记戒尺留下的痕迹直接在身上炸开。   嘶——   疼得陆洋直接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没反应过来,下一记就再次重重横贯臀峰,林远琛用了重力是真的要打,便不会手软,两下严厉的抽打就快要把陆洋的眼泪给逼出来了。?   小孩子皱着脸才努力忍下已经到嘴边的痛呼,也许是感受到了师长的怒气,因为跪伏的姿势而撅起的位置更是不敢乱动,两道红印已经渐渐明显,迅速肿起。   第三记伴着破风后着肉的噼啪声而抽落,痛楚还没有被消化完,第四记,第五记变接连而至,戒尺不断地高高扬起,夹带着风声重重落下,抽打着陆洋的屯部。   接连十几下,都没有给任何喘息的余地,一连串的砸在肉上。   真疼…   太疼了......   紧绷着想要闪躲几乎是本能的动作,可是每—次,他的腰微微一挪,就会被尺子的一端点着后腰提醒,每一次都是警告,一旦有太多次的乱动就会加罚,是两人间的共识,陆洋疼得咬紧了牙关,逼自己忍耐着跟本能继续对抗,却还是被狠厉的责打逼得一次又一次无意地想要闪避。   上身的外套和卫衣被施罚的人一把扯住衣摆攥在手里,紧紧按在后腰上,林远琛一边压制住他不让他躲逃,一边更用力地扬起尺子狠狠地揍在他已经通红的皮股上,连着加重打了好几下,见小孩子紧扒着靠背不敢再乱动了才松开钳制。   交错地道道尺痕连带着成片的皮肉都肿得发烫,痛楚辗转折磨,陆洋的额头顶在沙发靠背上,两鬓都因为忍耐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湿汗。   不知道是戒尺的力道越来越重,还是自己已经高肿的皮肤继续吃尺子,越来越疼,眼泪已经无法控制地不停往下流,陆洋疼得眦牙咧嘴,—声声闷哼,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   然而尺子依旧不停的落着,噼啪声响不断,每一次都结结实实地揍在早已经红种的皮小肤上,两团肉被打得不停地颤动,尺子每一次带着疾风落下,都令陆洋抠进沙发布的手指更加深陷。这样狠重的力道大概不到五十下后,受罚的人就扛不住了,陆洋的嘴里开始忍不住地低声求饶。   “师父......我知道错了...”   “师父......师父…”   哽咽着声音,已经几乎崩溃,陆洋红透了的双眼还在不停涌出眼泪,责打着他皮股的戒尺却依旧没有任何怜悯,每一下依旧是狠厉。   林远琛一直看着他在痛楚里的挣扎与辗转,眉间始终是不自觉地紧皱着,忍住了想要停下安抚的冲动,只是稍稍加长了一点每—记尺子揍打下来的间隔,但仍然没有放轻力道,手腕依旧带着几分巧劲狠狠罚在陆洋身上。不同的错误,惩罚的时候轻重都有不同,说好了数目,开始时用了怎样的力度,林远琛从来不会轻易心软。   小兔崽子不像刚跟着自己时那样隐忍谨慎,也不像对自己还有怨恨的时候那样倔强偏执,现在的陆洋挨了罚忍不住了便会坦诚地哭喊求饶,不介意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林远琛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陆洋,疼得绷不住了却依然乖顺地承受着,自觉地撅着身后挨下一下接着一下的责打,嘴上一直在认错,心里也还是有些不忍。   拿着戒尺凶巴巴的老师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揉了揉面前这兔崽子汗湿透的脑袋,修长的指端伸进发丝之间,在发旋的位置轻抚了两下,看着陆洋稍稍平静了一些,还抿着嘴红着眼睛用头顶蹭了蹭安慰自己的手掌。   “还是三十下,好好反省。”   “...是......我知道错了,”陆洋用袖口用力地擦了擦自己脸上湿滑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了交叠着的手臂间,准备迎接又—轮的责罚。   林远琛将戒尺贴上了他已经烫热的皮肤,有几处交叠着种痕已经发紫了,接下来几天都会有隐隐的痛感,会不停地提醒着小孩子这顿打的痛楚,林远琛故意用尺端按压了—下那些红紫浮起的位置,陆洋明显颤了一下。   可能是刚刚休息片刻的缘故,痛觉仿佛更加灵敏,稍稍平息下去的难受似乎是瞬间被全部唤醒,陆洋本来想着努力忍下不要太脆弱,可还不过五下,苦痛就已经冲垮了自制,呜咽声再次从喉咙间逃了出来。   在一次次揍上来的戒尺下,整片赤色的皮肤不住地颤小栗,又烫又热如同针刺又如同火烧,疼痛缠成巨大的网将他包住,每一次呼吸都费力,陆洋只觉得自己快要碎裂在这场责罚里了,除了痛觉所有的感知都失灵了,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任何怜悯,只有一下接着一下不停落下的抽打,带来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痛苦。   最后这三十下格外的漫长,打完的时候,陆洋整个人趴伏在沙发上几乎瘫软,背上都潮湿了—片,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湍急的河水里捞出来一般,狼狈又可怜。   热水泡了一杯牛奶,林远琛从厨房出来端到客厅的办公桌上放凉,回过头看向了依旧在趴着平复着的陆洋,走过去却不是安抚,而是对着早就红种不堪的部位又重重扇着巴掌。   本来以为已经完了,没想到惩罚还在继续,陆洋心里一惊,下意识的就喊了两句。   “师父......师父......”   “撑好!”林远琛低声斥责了一声,但另一只手还是轻轻按在了对方的脊背,轻抚了几下。   手掌狠狠地扇打,这样格外加的处罚更像是个人情绪的发泄,陆洋刚刚松懈下的精神,又因为再次到来的痛楚又绷着咬紧了牙关。   掌掴响亮带着阵阵发麻的刺痛,虽然不像戒尺冷硬,但伤上加伤还是格外难熬,可陆洋没有乱动,乖乖地一直撅挺着挨下了所有的巴掌。   乖顺的承受是陆洋对于之前失言质疑的道歉,林远琛扇了二十几下后,听到陆洋本来已经收住的哽咽抽泣,又隐隐传来,停顿了一下还是结束了这顿惩罚。   整片囤肉是鲜艳的赤红色,几处有淡淡淤紫,高肿着皮肤涨得有些狰狞,手背稍稍贴上去都是高热,陆洋扶着靠背站起来,按照规矩,还有墙角的反省和罚站。   小孩子有些小心翼翼地望了过来,是在求一个拉上裤子的允许,林远琛虽然目光依然严厉,但还是叹了口气点了头,让他整理好了才去面壁。   就算是宽松的平角,可穿好的时候,布料触碰到皮肉还是让陆洋稍稍缓了缓动作,停顿了—下才行动。   林远琛没有忙别的事情,只是一直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墙角边站得笔直的小孩子,看着他站完十五分钟后,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了很久没用过的消毒碘伏和跌打喷雾,才开口道。   “过来吧,洋洋。”   熟悉的碘伏气味之后是带着浓重药味的清凉感在身上渐渐漫开,陆洋趴在沙发上,因为刚才的大哭,现在还时不时会稍稍抽着气。   林远琛帮他处理着身上的伤处,看着小兔崽子偶尔怯怯转过头来试探地瞧着自己,又不敢对视马上就收回视线,笑了笑摇着头说道,“我不生气了。”   回头,看向师长平和的面容,陆洋大着胆子喊了一下。   “琛哥......”   “...嗯。”   应了一声,但林远琛也还是瞪了一下眼,一边把药瓶收起来。   陆洋眼睛上的红色还没完全消退,但看到老师的确没有那么生气了,也稍微吁了口气迅速拉上了裤子,正要挣扎着起来的时候,手机却在这时突然响了。   半夜来电一般都是医院有紧急的事情,刚才那点轻松的氛围立刻消散,陆洋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接起来,是产科的值班医生。   对话简短,大概一分钟不到就挂断了,他皱着眉头脸色有些黯淡,看向林远琛。   “产科那边那个病例,就是那位叫陈蓉的孕妇还是决定放弃孩子了,谢师兄没有说太多,可能是因为经济上考虑,可能也是因为对预后不乐观。"   也或者是对他这样年轻的医生还是不够信任。   辗转奔波了这么多地方,还是选择了放弃,气氛一时也有些安静,这样的事儿毕竟还是沉重。   林远琛洗了手出来,把已经放得温凉可以入口的牛奶端给了他,没有多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   “喝了吧。”   胎儿检查出心脏问题或是新生儿查出复杂先心病,其实很多时候,放弃才是大多数的情况,毕竟人都会权衡综合各方面考虑,每个问题下的天平左右倾斜都会影响着决定,虽然见得多了,只是发生的时候,陆洋还是有些黯然,身上的疼还没有褪去,心里又更加郁结,他看着手机有些沉默。   哪怕是临床上经手过多少病人,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呱呱坠地的新生婴儿,甚至连胎儿治疗他都参与过,可是他从来都不会在情绪上觉得麻木,每一个人都是鲜活的人生,关怀,感叹,惋惜,遗憾一直伴随着他从医的道路。   隔着厚软的坐垫坐在沙发上捧着玻璃杯,烘热的触感暖和着手心,身边是抓着空余时间正在平板上回着邮箱邮件的林远琛,陆洋在片刻犹豫后,露出了几分像是下定决心的神情,抬起头望向了带着自己一路走到今天的师长。   “师父。”   “怎么了?”   “我会跟师父一直走下去的。”   突然这么郑重的剖白,林远琛微微愣了一下,本来还以为小孩子还是会郁闷一阵子,需要说一些开导的话,但接触到陆洋坚定的目光时,旋即也露出了了然的眼神。   许多话语和心意不需要直说便能明白。   “好,”同样是郑重的答复,年长的医生认真地说道。   窗外深黛色的天空看不见星月,苍茫无垠,有的时候就像是这条职业的道路,前路遥远,望不见方向却必须求索前行,所有的经历都会渐渐沉淀,铺成前行脚步下的砖石,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番外二完—— 第96章 番外三 上   ★主程哥&小明的番外,会有部分林哥&洋洋   “这医嘱的剂量是什么鬼啊,昨天晚上值班的人是谁啊?”   急诊早班的护士一边看着昨晚医嘱执行的情况,在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后,忍不住皱了着眉头,正要大声再问,就见何霁明急急忙忙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抱歉和惶恐。   “不好意思,张姐,我现在改,现在改,病人才稳定下来,刚刚送过去,我还没来得及补上。”   一边说一边赔着不是,但刚才质问着的高年资护士依然严肃道,“这要是有什么事情,追究起责任来怎么办?到时候你能负责吗?也不是第一天工作了,你来医院这么久了,这种问题还需要强调吗?”   声音有些大,一旁忙着的医生护士有些边做着自己手上的工作,也忍不住侧目看一眼情况。年轻医生在工作里有不足被批评在医院里其实是常事,但这样在公开场合,还是太引人注意了。何霁明迅速在系统里重新写着清晨抢救时下的医嘱,但感受到周围看过来的目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的红了。   这不是第一次因为这类型的错误被提醒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每一次轮到他时,比起随意地看一眼,围观和议论总是会更多。何霁明努力地逼着自己集中精神,很快将相关的内容改好。庆幸的是对方没有再说下去,看着他改完了之后,又说了一句“以后注意”便停了话语继续检查着。   程澄从急诊重症里出来,一身湿透,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现在治疗室有些尴尬的氛围,走到护办台连抽了好几张纸巾就往额头上一贴,一边挤了下免洗洗手液揉搓双手。   “程哥,这也是你带的学生,像医嘱这些该注意的东西,你得多跟小何说说呀,如果我们这边护理值班的也是没经验的学生,要出事的。”   一旁另一名年长的护士大概是刚才目睹了全程,走过来的时候说了一句,虽然语气不算多不客气,但是何霁明看了程澄一眼,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眼没有说话,这样的马虎差错出得不算少了,自己也有些懊恼和郁闷。   “哪儿出错了就说他呗,我还能二十四小时盯着他,”程澄笑道,像是完全不在意,“被骂多了就会了,来,把16床昨天的谈话记录调给我瞧瞧,他这个不太好啊。”   “好,稍等。”护士应了声,就开始找着资料。   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但何霁明看向拿着材料潇洒地转身离开的程澄,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程哥,留观的17床,我觉得要不要还是再复查一次CT......”   “你不是下班了吗?”程澄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连上了大夜,赶紧回去休息,刚才不是早交班了嘛,哦,对了,你当时跟着送7床上12楼了,没事的,他们人在,我等会儿过去看看。”   说罢,便迈开脚步准备往前走出急诊的科室,去找家属谈话。   何霁明看着对方的背影还是开口又叫了一声,“程哥。”   “怎么了?”   有些支吾,他抿了抿嘴还是开口说道:“我以后对于这些事儿会注意的,不会出这些粗心的差错,我......”   “霁明,这是你的工作,你要跟你自己说,不是跟我说,”程澄的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波澜,明显是听到或是看到了刚才的事情,“严谨这样的要求,其实从你上学学医到工作应该一直都有强调,这不是我能教你,你要自己记住。”   早晨的急诊就已经开始忙碌,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耽搁,话一说完看了一下手表就径直小跑着往外面去了。何霁明站在原地,有些懊恼地叹着气,但还是带着低落的情绪回到了急诊的办公室内。   脱下白大褂,换了自己的衣服,收拾了夜班收治病人之前,正在阅读的期刊和书籍,何霁明看着自己的电脑里,刚刚开题的论文,停顿了一下还是暂时阖上了屏幕,走了出去。   年后的上海依旧是寒冷,走出急诊大楼,早晨带着湿气的冷风灌进鼻腔时,就让何霁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医院门口依旧是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专硕的学习开始,生活和工作好像比之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偶尔去学校上课之外,更多的时候还是像以前一样在科室干活,只是后面会多了轮转。   食堂的早餐分量还是偏少了点,面食煮得也不如外面,何霁明随便找了一家医院旁的早餐店点了一碗,开始翻看着后面课程的安排表。   下个月开始的轮转会先去心外,科室算挺熟悉的,因为心脏外科也有相当一部分病人是走急诊进来的,合作不算少,但何霁明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程澄以前提过,急诊里工作时间长的同事们都时不时称赞过的陆洋,也是现在心外的主治医生。   “程澄到现在带过最省心的估计就是陆洋了吧,那个时候好几次特别忙,陆洋一个人对十个病人,都是紧急情况,思路清晰得不得了,而且什么都会完全不用教。”   “人家那是九楼林主任手把手带出来的,哪里会一直留在这儿,其实王昊也还可以啊,就是怕事儿了点,搞不懂老程怎么想的,就为了那点关系?”   “得了吧,这么大医院谁没点靠山,怎么可能是图关系,老程自己的背景......对吧,诶,说不定拿了好处了。”   “啧。”   那些议论其实倒也说得不算全错,何霁明夹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面条,吃着却味同嚼蜡,自己跟别人比的差距太过明显,无法否认。   就算是他心里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进步,已经比以前能够承担更多的治疗操作,也比以前也更熟练了,可是一点错误仿佛就会把他的所有努力都打回原形一样,得不到信任,就连程澄也好像从来没有正面地肯定过他。   越想越是气馁,索性放下了筷子,没有继续再吃,抽了纸巾擦了擦嘴走到门口扫码付了钱,何霁明背着包踏出了店门,身影淹没在了人行道上来往不停的人群里。   晚间上班的时候,刚刚交班的空隙,何霁明换了衣服走进来,就听到急诊室门口的吵闹。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放着二三十张床位的普通治疗室本来应该算是宽敞的,现在都显得格外的逼仄。   “我就是一点牙疼,要搞那么多检查干撒子嘛?”男人的语气有些冲,声音响亮,一下子就吸引了何霁明的视线,从人群的缝隙里,他看清楚了说话的人是个高高壮壮的男性,平头,穿着黑色的毛衣和外套,态度也略微激动。   “如果能够坚持,您可以明天直接来挂口腔门诊看的呀,可是您刚才也说了,疼到忍受不了,我们现在就是怀疑说不仅仅是牙疼的问题,做一个更详细的检查才能排除是不是其他的情况......”   给他做说明的是急诊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打断了。   “我就是要打个止痛的针,或者给个厉害点的药,你们医生是没有检查没有机器你们就不会看病了是伐?那要医生干什么,我去找机器看好了喂?你要是不行,诶小姑娘你要是不行,你换你们主任来。”   何霁明听着这些话就心里一沉,眉间也微微皱起,就要走过去,却被一旁早上刚批评过自己的护士叫住了。   “小何你过去干嘛?你也帮不上忙,你现在先联系产科和心外看看他们老总或者是二线能不能下来一个,很快有一个下级医院转上来的先心病产妇要请人下来。”   “啊?噢噢,好的张姐,我马上打电话。”   何霁明愣了一下,但马上应答着,看到对方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过去加入交涉,也连忙走到护办台边给楼上的科室打电话。   心外因为有两台急诊搭桥和一台夹层,人员有些紧张,只说了大概十分钟后有值班医生下楼,产科的医生也需要稍后才能到位。   何霁明又接了一通送人的救护车上人员打来的电话后,看了看前面已经出动了安保过来劝说的情况,还是走了过去。   男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急诊外科的普通治疗室内大部分都是意志清醒或是轻伤的人员,有些病人坐在病床上,还能探着头看着。可是这样的吵闹毕竟也是打扰,有些留观的患者脸上也露出了“怎么还没处理完”的不耐。   交涉有些僵持,对方还一直拿着手机在拍。   “我告诉你,你们公立三甲就是应该为患者服务的,平常号么号难挂,诶,说没两句么就打发人去做检查,排队么排个不停,医保扣扣么还要交一大堆钱,现在急诊来了,我说我很痛还不处理......”   “不是,我们要讲道理啊先生......”   “你不要打断我说话!我都跟你说了你不行找你们领导来,怎么?急诊找你们主任看病还要加钱啊!搞半天就一个年轻的女的,还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服务员过来,你们这么大的医院没人了啊!”   “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还没等一旁的张姐开口,何霁明一听这样的话又看着这样的态度,一下子脾气也憋不住了,直接就大声地回道,“止痛药我们是需要确认情况才能够开的,我们这边两位老师肯定需要帮您先排除一下其他的问题,你要是觉得不想花这个钱,不信任医院,您可以回去换一家,急诊这边马上要送来抢救的病人,没有这么多人力精力在您这里浪费的!”   一句粗口迎面冲来,下一秒何霁明就被对方直接揪住了衣领,哄闹劝阻,人声在这一刻直接炸开,治疗室外,增派两名安保也神色匆匆地赶到。   陆洋从手术室出来,背后浸透了汗水的洗手衣还没来得及换下,随便罩了一件更衣室里挂着的白大褂就直接从九楼下来了,进了电梯才注意到外套上面口袋夹着的笔,意识到自己穿了林远琛的外套。   但来不及上去换了,他踏进急诊跟值夜班的几个熟人护士打了一下招呼,陆洋转过头才发现护办台边围着的几个人。   外科总值和安保处的组长都在,正在询问情况,椅子上坐着的何霁明和两三个医生护士看起来衣领都有些凌乱。   “怎么了?又有人闹了,打人了?”   陆洋之前在急诊也曾经经历,这场景他见过,便问了一句,一旁刚从抢救室忙慌过来接手工作的住院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喏,就单间里那个,小郑收病人的时候觉得不太对,怕有问题所以想给他开点检查,结果人家血常规都不愿意。”   陆洋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对这种情况也见怪不怪了,“他干嘛来的急诊啊?”   “牙疼,说是过年吃得太上火了,自己买了甲硝唑吃了没有用,想看看能不能打个止痛针。她们说来的时候脾气就不好,程哥和杨老师都在重症抢救室,现在还出不来呢,三个严重车祸伤搞不好,人都得走。”   对方是从那边过来的,想起那三个病人,浮起的脸色就让陆洋知道估计是凶多吉少。   生死一线之隔,急诊的每一刻都摆在生死之间。   要送来的病人,还有两个路口才到,陆洋看了一眼跟自己同时进来的产科医生,对方是自己在急诊工作时,为了达到晋升主治的指标刚好过来急诊轮转的陈医生,他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嘴里一直说着这个病例。   “作孽啊真的是。”   “先天性二尖瓣狭窄,以前小的时候没注意,只是以为身体弱一点,结果怀了孕不太对劲,检查之后发现,还不肯停止妊娠,不愿意放弃小孩,到时候不知道命怎么办。”   “唉,不知道该怎么说。”   产科的陈医生摇着头,陆洋一边听,视线却看向了坐在不远处,下巴上微微有一丝破皮的何霁明。   他看上去有一些狼狈,但是一直安静地坐在人群的后面,在领导了解情况的时候也没有开口,只是听着其他人的汇报。   急诊的住院医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语气里也有些许感叹。   “小何这一年多真的进步挺快,刚才也超勇的,只是希望不要有批评就好了。”   毕竟很多时候,医院的做法还是息事宁人,陆洋想到之前被人打了之后,程澄带他去吃的那顿难吃的烤肉,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面前。   “还好吗?”   “我没事,一点点而已,”何霁明见是陆洋,看着对方的目光停在自己的下巴上,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应该不太好看,眼神里不禁带上了一丝闪躲,但对方主动关心了自己,他还是说了一声,“谢谢。”   陆洋多看了一眼他的伤,却忽然转身往一旁的单间病房走去。   房间内正坐着刚才情绪激动的就诊患者,刚走到门口,陆洋就听到了“要把这件事发上网”,“我的熟人好几个都是网上的大V”之类的话语,一边是正在努力调解的纠纷办值班人员,抬眼瞧见了陆洋,也许是陆洋的本事全医院都是知道的,对方立刻露出了像是看到救星的眼神。   “陆医生,你来了啊?”   可能以为自己是来支援的,但陆洋只是不卑不亢地对着男人微微点了头,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问了一句,“先生您好,我心新外科的医生,想问一下您之前有没有口腔不适,比如蛀牙,牙髓炎之类的?另外会不会觉得胸口闷或者喘不上气,心脏痛之类的?”   “都没有!就是吃太上火了!胸口闷?我被你们气到胸口闷心脏痛才是!我都说了我只是牙疼得难受,来......”   “来之前会吗?”   “我怎么知道!”男人很不耐烦,可被陆洋这么一问,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隐约的犹疑。   陆洋看了一下纠纷办的工作人员,才对男人说道:“稍后急诊会有医生过来给先生检查个心电图,很快的,费用也不贵,但主要是因为牙疼可能是其他身体疾病的症状,我们如果没确认过也不好,查了之后我们双方也都安心,对吧?”   男人的脸色似乎瞬间有点白了下去,张嘴要说些什么,但陆洋也及时微微欠身走了出来,刚走出来没几步就碰到从重症抢救室终于抽空过来的程澄和杨医生。   “他这么焦虑急躁,脸色不太对,有冷汗,喘气声很大,牙疼到普通药物无法缓解,我觉得不排除是心梗前兆,拉个图,有必要的话做个心肌酶检查吧。”   程澄听到这里看了杨医生一眼,杨医生眼神表示明白了之后就带着两名护士踏进了单间。   前头的事情还没结束,程澄知道他可以单独处理便带着陆洋先走回了急诊治疗室。刚踏进门就看到坐在那里,下巴挂彩一脸郁闷的何霁明,程澄脸色难得的明显一黑,一边走过去,眼神关切一边上下来回了好几次确认过没别的伤口,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老杨已经过去处理,你们几个没事吧?”   “没事没事,旁边人多都拉着呢,”张姐已经整理好了稍微有点歪斜的护士帽,本来在急诊工作经验丰富的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说话的时候也很镇定,“霁明下巴那里有一点点破皮,安保在拉的时候动作不小心一带,他被对讲机磕到了。”   何霁明听到程澄的声音,才猛的抬起头,但见对方的目光只是扫了自己一眼,心里有些失落便只说了一句“我没事”。   “小郑也有点吓到了。”   一旁的男医生指了指最开始跟患者沟通的女孩子,果然见小姑娘眼睛有些红,但她也很快摆摆手说着自己没有关系。   何霁明一直低着头,也没等到程澄问自己一句。   几分钟后就听杨医生发了微信过来,约了心肌标志物检查,又告知需要请心内的医生下来。   “陆洋还是强啊,是心梗,”程澄笑了一下,但很快就严肃了表情,“大家休息一会儿就回到工作岗位上吧,等会儿两辆救护车马上就要送人过来了,霁明,你先等一下,下巴那里还是处理一下的好。”   说完正要再安排接下来工作的细节,毕竟请了科室会诊,急诊这边也需要有医生跟着,但还没有开口,就听何霁明大声说道,“不用的,这点破皮没事的,刚才有个病例请陆师兄他们过来,我还要跟呢,不用休息。”   眼眶似乎微微有点红色,说话间带着的情绪无法隐藏。   程澄看着他,脸色渐渐铁青下来,语气也是少见的冷硬,“哪儿那么多话,你先去办公室等我。” 第96章 番外三 中   脸上是分明憋着气,却还要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程澄看着站在面前掩盖不住有情绪的年轻人,只觉得无奈。   何霁明还是那个样子,戴着个黑框眼镜,一身书生气,虽然气质文静可看上去仍有些呆,即便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却依然是一副刚从医学院里出来实习的样子。   “你也不是第一天来急诊了,不要说急诊了,医院看病的科室都多少会遇到点这种事情,你觉得难受我可以理解,但这份工作说白了就是......”   “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情难受。”   何霁明嘟囔着可又不抬头接着说下去,那样子程澄看着一下子心里就来了火气,他本来也不是个多么有耐心的人,这种吞吞尐吐吐的态度最让他烦闷。   “那是因为什么?你就说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难不成还要我猜啊?”   大概是被凶了一下,小年轻立刻就往回缩了一点,虽然还是站得笔直,但眼神里分明就更郁闷了,可是又怕程澄的脾气,还是开口随便说了一个,“我...我就是怕我刚才没帮上忙,然后人家女生也没说要休息,我这样......我怕别人觉得我还是很没用...”   “你没什么遇到这种事情的经验,脸上又挂彩了,让你先处理一下是正常的,这有什么好怕的?”程澄瞪着他,每个字都包裹着怒气,“而且你刚才那样的情况,别人又不是瞎的,一天到晚怕这个怕那个,那你还不如回学校去呢。”   何霁明被他噼里啪啦一通说,大气都不敢出,毕竟程澄很少动怒,现在这样激动,应该是的确生气,那点委屈也马上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导师。   刚才语气很冲,程澄的性子向来平和随意,日常的工作里面也非常平易近人,很少对下级医生这么不客气,自己说完了也有点后悔,本来想好了不能像师门里那两个人一样太过严厉,整天凶巴巴的,但有的时候情绪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控制。   程澄叹了口气,想到了什么又继续说道,语气稍稍也温和了一点,“急诊有些人嘴是碎了,你老是我被人嘴碎的时多了去了,加上说白了氛围其实还是可以的,你到时候去其他科室轮转就知道了,到时候脑子得清醒点,机灵点,不然才真的要吃苦头呢。”   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小年轻见导师马上缓和了态度,又转身找了碘伏和药膏出来,便乖乖任由程澄帮他处理,被蛰得有点刺痛了也不敢吭声,生怕被嫌娇气,那一点破皮很快就处理完了。   没有再多耽搁,程澄需要赶回去创伤急救,何霁明也迅速地重新披上了白大褂,赶回了治疗室。在路上耽误了一会儿的孕妇此时也已经送进医院,陆洋和产科的医生正在病床边忙碌着,情况有些棘手,产科那边应该是打算联系主任过来。   跟来的家属暂时不能进来,而床上的孕妇满脸的焦虑和不安,她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几的样子,大概是对现在的情况只有满满的恐惧和弥漫,所以一直流着眼泪,仰躺在床上,腹部高高隆起,可是她的脸庞却一直苍白着甚至隐约有些青紫。   陆洋看到何霁明过来,下巴上的破损处已经抹上了透明的胶质,看来是已经抹药抹好了。   “患者孕36+4,孕期只在14周时做过一次产检,之前的诊断是二尖瓣中度狭窄伴有中度返流和轻度的肺动脉高压,没有手术治疗,现在是因在家里呼吸困难眩晕送院,情况加重转过来的......”   陆洋一边清晰描述着情况,一边见管床护士已经将床旁超声推了过来,立刻就着手准备检查。没有等陆洋安排和交代,何霁明也迅速按照之前配合过工作的经验,马上搭把手操作起来。   来不及多做沟通,耦合剂有些冰凉,接触到皮肤的时候,女人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加上已经带上了氧气面罩,害怕的情绪不断增加,眼泪也掉得越凶了。   陆洋一边操作着探头,一边盯着屏幕,还分心说着安抚对方的话语。   “很快的啊,你不要急不用害怕,已经到医院了,我们马上确认一下情况,先别急啊。”   “那...医生,我...我的孩子能不能生啊?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你先放宽心态,你越紧张对孩子也没好处的,我们现在就在救你,也在救孩子。”   一旁的护士在输液打针,也附和着不停地安慰患者。   但也许是屏幕上血流的状态比预想的还要糟糕,陆洋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可知道患者也在注意着自己的神色,很快又平展开,恢复了温和的表情继续在安抚中完成其他的床旁检查。   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好像就算同时做几件事情,脑子还需要一直不停地转思考、排除、分辨和判断,可陆洋一直游刃有余,何霁明在一旁看着,连跟着的几个护士似乎也因为是陆洋的缘故,格外安定。   这样的可靠与笃定,何霁明看在眼里,的确是羡慕。   “主要是现在瓣上有赘生物,瓣膜关闭不全的情况下返流肯定是比之前的情况要加重了,肺动脉高压也越来越严重,她一直是缺氧状态的,组织血液灌注不足,体内的胎儿发育肯定也是不够理想的。”   在治疗室门口的短会上,陆洋大致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观点。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不及时进行手术,心衰死亡是最有可能的一个结局。”   产科的主任在评估过孕妇和腹中胎儿的状态后,也明显偏向于行剖宫产术将胎儿取出,否则宫内窘迫继续下去极有可能胎死腹中,“我们先联系手术室吧,等基础的几个检查做完,情况稍微稳定一点就送过去。”   陆洋点了点头,“好,那我跟科室那边联系。”   护办台的护士在准备着等会谈话需要用到的所有纸质材料,麻醉科的老师也过来了,何霁明一边看着大家忙碌,一边在打印纸张的同时也有些担心地望向外面。   “她家里人来了老公和老公的姐姐,不知道娘家人怎么没有来。”   在一边填写完表格,挤了消毒液抹了抹手的陆洋却在这时候露出了有些冷淡的表情。   “能让生病的老婆不治疗继续怀孕,这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也...也说不定可能是产妇自己的要求呢,”何霁明听到他这么说,觉得有些武断,望向不远处病床上正在输液的女人,脸上流露出不忍心,“刚才她开口不也只问孩子的事情嘛,如果是自己的老婆坚持要保住孩子,加上他们可能也不太明白严重性......”   “关键是确诊之后就不再去产检了,只有晕倒才送院,这家人就不可能好到哪里去,”陆洋检查了每一份通知书和授权书,“再怎么愚昧无知,正常人都知道心脏出问题肯定不是小事,就算想要保住胎儿,也一定要咨询医生,同步进行治疗这才是负责任的方式。”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生硬,毕竟两个人没有太深的交情,陆洋也不想自己的态度吓到对方,见何霁明看上去有些愣愣的样子,也缓和了下话语。   “我也有遇到过家里人不肯做检查看病,但是再怎么样,真的在意的话肯定会坚持带着去治疗的,这家人这样子不太对劲,咱们见家属得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这里,何霁明的脸色暗下来几分,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陆洋跟麻醉科和产科的医生打了招呼准备去谈话,他便立刻跟上了脚步往治疗室外面走去。   果然一踏出门外,就听到了有些吵闹的声音,坐在治疗室门口维护日常秩序的安保见人出来,便摇了摇头露出几分无奈指了指围在大厅一角的数人。   一共四个人,言谈间,听得出来都是婆家这边的亲戚,表情都很是焦虑不安,可看上去除了不安之外又多了明显的愤怒。   “现在她肯定是需要马上手术的,大人孩子都很危险,我们要先给她做剖腹产,孩子先拿出来,然后再给她做心脏瓣膜上赘生物的切除,做瓣膜修补,如果情况不好的话,是要给她换上人工瓣膜的。”   “等一下,医生,那就是说,孩子这么早出来,还得住院吧?”问话的男人看上去30出头,瘦高的身材,是孕妇的丈夫。   陆洋点头,平静说道,“是,要送进新生儿科监护室,就是那种温箱内......”   听到这里皱着脸一脸愤恨的老人直接一巴掌拍在了儿子的手臂上,气得脸都通红,“你看吧!收了咱们8万多的礼,娶了这么个病秧子,现在好了,这么多钱你自己去想办法,我跟你妈你姐都没钱!”   大概是因为突然很大声的吼道,把在场的医生也都吓了一跳,另外坐在一旁的两个女人却只是沉默着,全程都没有说话。   男人有些尴尬,但还是又问了一句,“那医生,能不能稍微等一等,我跟我老婆家那边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商量!他们家就是在卖女儿,你们结婚之后他们先问一句都没有,出这个事儿的时候,打电话说是咱们家的人不关他们的事儿,指不定是一开始就知道瞒着咱们,你信不信要是他女儿有什么事他们反过来还要讹上咱家,你要就打电话过去跟他说他们骗婚,不把礼钱退回来看病,我就当没这个儿媳妇,什么孩子孙子的我们家也不稀罕!”   老人的情绪激动,一直骂骂咧咧的,男人愁眉苦脸的坐在中间,眉宇间都是为难,陆洋和产科的医生只能再强调了一遍紧急,然后准备退出来,让他们自家人去商议。   可在他们就要开门离去的时候,男人就像破罐破摔一样扯住了走在最后面的何霁明,力道很大,何霁明差一点就被拉扯地往后一仰。   “医生,医生你们看能不能这样,你们先做,我现在回去凑凑过两天再把这个钱补上......”   “这个肯定不行的,如果不交费用,我们手术室、药物什么都开不出来,暂时只能维持最基本的治疗......”   何霁明被抓得手生疼,脸色都白了,走在前面的几个人也连忙回过身来想要把人分开,可是男人的力气很大,死抓着不肯放。   “或者先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你们不也说孩子现在在肚子里也很危险吗?那你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服了,这都什么事啊?”护士看着何霁明手上淡淡的淤青都忍不住骂了一句,“一晚上这么多不消停的。”   产科的医生也是直摇头,现在只能等待对方去协商,先把基本的手术押金交上。何霁明坐在护办台边,今天晚上的夜班,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仿佛格外漫长,心情正糟糕,就看见治疗室的门打开,林远琛匆匆进来,就像刚才陆洋进来的时候一样,洗手衣还没换掉,外面披着白大褂。   对方走路的时候,衣摆都仿佛带着风,周身有着很强的气势,面容有种难以靠近的冷淡和威严。   陆洋惊讶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林远琛做完两台搭桥后还会过来。   “情况我都看了,就你微信发过来的那些,现在家属还没决定吗?”林远琛一边问着,一边也扫视了一眼面前几张还没有签上名字的同意书,“我进来的时候听外面的人议论说是起争执了?你没事吧?没有受伤之类的吧?”   “还没有,他们自己还在外面吵架,”摇了摇头,陆洋也很无奈,“倒也没起争执,拉扯了一下,我没什么事,就是患者不太好继续拖下去了。”   林远琛拿起那几份文件,又看了看这个产妇其他的检查报告,便说道,“我跟产科的杨主任再去谈谈吧,你先带人和产科那边一起去手术室准备好。”   “好,我知道了,”陆洋说完后见,对方拿着纸张就要走,又下意识叫了他一声,“老师,那个外套......”   说着,用手指了指双方穿错的白大褂,林远琛身上那件也明显是自己的。   “哦对了,”林远琛走过来,伸手把陆洋口袋里的笔一抽拿走,“笔要还给我别等会儿又没了,换就不用了,反正等会儿也要上手术的。你一直在忙,晚饭也没吃,我刚才请客叫了外卖,他们应该都在手术室食堂,你上去一起吃,肚子里要垫点东西。”   的确,自己好几次从林远琛的办公室拿笔,到最后带着出各种会诊时,都特别容易就给弄没了,陆洋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好的。”   何霁明因为就坐在护办台的另一头检查着自己今晚的医嘱,虽然不是有意,但因为隔的距离不算太远,这对师徒之间的对话,他倒都听得挺清晰的。   医院工作的很多人都说,9楼心外的林主任,面冷心冷,严肃得令人望而生畏,对下级的要求也严苛得要命,不论是手术还是门诊查房,只要有一点失误或者是任何答不上问题的情况,都会被严厉训斥。何霁明有些意外地发现刚才说话的时候,林远琛的语气还是挺温和的,最后的几句叮嘱甚至有点像跟小孩儿说话一样,陆洋也是,虽然平常看着对林主任非常恭敬,可是刚才的态度也很轻松,并没有什么畏惧感。   人家师生私底下还挺温馨的,何霁明看着又想到自己,想到了程澄平常虽然跟自己说话好像没什么顾忌,不像别的主任或教授会摆老师的架子,会主动开玩笑,他要是做得不好也会批评,可在某些时候,还是能感受到对方心里一直存在的距离感。   比起这样的师徒,自己对于程澄很多时候还是更像一个下级,除了硕士课程之外,对方跟带教也没什么区别,仿佛毕业了之后,两个人就自然的会越来越生疏。   越想越是沮丧,何霁明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突然面前“砰”的一声,就见程澄把文件夹放在他的面前的台子上,皱着眉头就问道,“你怎么了?”   刚把手头上的事情都处理完,程澄也是忙了一夜,直接从后面的抢救室过来,表情自然好不了,本来是一句关心,但也许是说出来时的语气不善,何霁明看到对方皱着眉头像是质问的态度,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声,“没事儿,我在检查今晚的医嘱。”   “没事的话,你还坐着干嘛,难得的机会你赶紧跟着陆洋,跟他们上这台手术去见习见习呗,看看人家手术室里怎么工作的,”程澄一边绕到桌子内,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一直在说,“你不是下个月就过去轮转了吗?先过去认一下人,也给那边的老师留个好印象,过去了能少吃点亏。”   何霁明坐在位置上,抿了下嘴没有说话,心里刚刚只是丝丝缕缕的委屈,这一下也仿佛瞬间堆积了起来,但对方明显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仍旧继续说着。   “你不是总是说要主动学习的吗?那不能嘴上说说的,要付出行动,不能别人抽一鞭子你走一步。”   程澄自己本来很随性,平常本就懒得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也很少唠叨的,但想到年轻人很多事情上还是需要提点,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正犹豫着要不要跟林远琛也打声招呼,却不想何霁明猛地站了起来,话语分明带着气,“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挺大声的,前面几张床位正在忙碌的护士也许是都听到了,纷纷转过来看了一眼。   程澄纳闷了刚要问,就见一边刚从病床过来的护士,脸色有些尴尬,大概是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有些紧绷的气氛,正撞上也不好不打个圆场,就聊天般说着,“霁明今天也是挺辛苦的,下巴上破了一块,刚才还又被人家属抓了一下手腕子,今晚的事儿真是不少。”   “哎呀没事没事,”何霁明刚刚甩脸子一样的说完一句,本来就有些心虚,听了这样像是帮着自己解释的话,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看到神色一变的程澄,又努力挤了点笑容出来,“都说运气守恒,说不定这个月接下来都挺顺利的。”   “你倒是挺乐观的,挺好的......”   护士调侃着,话还没说话,就听程澄发话了,“小张麻烦你先帮我去后面创伤那边看一下,他们把人送走之后,该补的材料补起了没有,好了的话帮我先拿过来,谢谢啊。”   人一走,程澄就盯着自己面前低头不语的何霁明,所有的耐性都像是耗光了一样,心里也憋着一肚子火,虽然护办台这边没有人了,但他还是控制着自己音量,只是语气里的怒气几乎满溢。   “受伤了有什么不好说的啊?我刚才在办公室跟你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是吗?你在工作你知道吗!耍什么脾气呢?”   “我没受伤...只是抓了一下,又不严重,我现在就上去手术室,我没在耍脾气......”   “那你什么态度啊,到底怎么了不能好好说话?有什么心里不痛快的就说出来,我再怎么都是你老师,你跟我甩什么脸呢?”   听到这话,何霁明的心里更难受了几分,也忍不住心里的不满和憋屈,直接开口问了程澄一句,“是,你是我的老师,可是你有把我当作自己的学生吗?还是说我得像陆师兄那样才行......”   程澄一愣,旋即又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这他妈的又关陆洋什么事啊?” 第96章 番外三 下   这间3号手术室,何霁明是第一次来。   手术室外的洗手槽边,另外两个看上去应该也是学生,神色都有些拘谨,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双手,清洗过后,平举在胸前的姿势也有些僵硬,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有任何差错。   之前实习的时候倒是进过手术室,可这一年多两年都在急诊,没有接触过太多手术科室的工作,何霁明心里也没什么底,照着前面的人,谨慎地做完所有步骤,同样举着手踩过感应区,进入了术间。   从旁边两个人的低声私语中,何霁明知道了两个人都是产科的专硕,大概是也没有什么手术见习的经验,全都缩在无菌区外的黄线后,不敢乱动也不敢提问。   麻醉科的两位医生一直坐在手术台边忙活着,两名护士在一旁的器械台边做着术前最后清点。何霁明看了一眼也同样在做准备的洗手护士和巡回护士,所有人的表情都格外严肃,整个手术室都的氛围都有些森冷。   “哎,你不是急诊的吗?”其中一个人试探着低声跟他搭了句话。   “啊...对,我下个月开始会到心外轮转,老师让我先过来见习。”   “啧啧,我听说那边压力很大的,值班半夜连睡都没得睡,经常被叫起来,”说话的实习生脸上流露出几分同情,“而且节奏特别快,带你一次就要你能独立操作,很恐怖。”   “对对对,我也听说过,我师兄在轮转到心外的时候,第一台手术打杂就是跟着上了林主任的一台马凡患者全身主动脉置换,十几个小时没上厕所......”   一旁的巡回护士老师朝这边瞪了一眼,微微咳嗽了一声,两个人立刻就噤声闭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毕竟在手术室,见习学生就是“底层”,见到所有人都要叫老师,一丁点错误都可能被喷得抬不起头,甚至有些还会通知直系带教,影响到后续的评分。   何霁明看到这么紧绷的气氛也默默吞尐咽了一下,心里更加忐忑。   空气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消毒气味,产科的主刀主任和助手医生都已经在手术台边就位准备开始手术,门再次打开,陆洋走了进来,在一旁护士的辅助下开始穿手术衣和戴手套,准备胎儿娩出后,接过工作。   “陆老师,他们三个是见习的学生。”   护士说了一句,陆洋也同时望了过来,手上依旧熟练地戴好了手套,松弛地平举在胸前,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的。”   气定神闲,只是平和的一句话就看得出来非常老练的气场,而且连工作了这么久的手术室护士都要叫一句“陆老师”,旁边两个人也乖觉地微微欠身喊了一句,何霁明跟着低头的时候,就听到陆洋开口。   “噢,霁明来了啊,程哥刚发微信过来,我还想你今晚这么累要不然还是先休息的好。”   “啊...啊,没事没事。”   何霁明脑子顿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程澄会为自己先打招呼,虽然笑得有些僵硬,但很快也摆了摆手说道。   陆洋对着他的语气依然温和。   “你要是太累的话随时都可以说,旁边也有休息间。”   “噢,好的好的,我真的没关系的。”   陆洋交代完了便走到手术台旁,看着台上医生的操作,视线一边也一直在注意着屏幕上患者现在生命体征监控的各项数值。   果然又是一个卷王。   旁边的人心思都写在脸上,看向何霁明的眼神跟刚才有了一丝距离感,再说话的时候,语气似乎也因为陆洋刚才的那两句话有了些许的不同。   但何霁明还来不及多想,手术台上的操作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候。   产科的主刀医生层层划开产妇的皮肤肌层,用了最快的时间将胎儿取出,似乎是因为宫内缺氧,发育也受限,这个本就提前来到世界上的小生命,全身皮肤都有些暗暗的青紫色,新生儿科的主任刚接过去便开始了抢救。   同时,对产妇而言也一样是迈进了难关,胎儿娩出后体内血流动力学的急速变化,全身的循环都面临着巨大的改变,本就病变的心脏瓣膜在孕期已经负荷过重,在这个时候如果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仪器方才刚因为心率过低报过一次警,陆洋也在台上已经开始忙碌起来,麻醉科的几位医生不停地将一管管药物推入患者体内,台上的节奏陡然加快,缩在无菌区外的何霁明连着身边的两名见习生也都大气不敢出,一直紧绷着精神看着。   而就算再紧急,陆洋的眉间还是镇定地平展着,何霁明的眼神一直都在注意他,只见他始终从容不迫指挥着台旁的人,每一次开口下的医嘱安排都声音坚定,完全没有任何动摇。   在手术室内的各科室人员配合下,患者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产科在止血缝合关腹之后,紧接着进行心外的手术。   门再次被踩过感应后打开,林远琛之前跟家属谈完之后,经过短暂的休息便继续准备过来接手。   鲜少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位著名专家,大概是对方光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就足够强大,震慑着全场,何霁明在跟着一旁的人低头叫了句林主任后,也有些不敢抬头,一直低垂着视线。   林远琛也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声“嗯”算是应答,转而问着陆洋,“什么情况现在?”   “可能比想象要严重一些,左心变得很大。”   陆洋虽然嘴上语气担忧,可是拿着尖刀的手却依旧稳当,每一寸操作都是精准谨慎。何霁明看着林远琛穿戴都准备好后,沉稳地走到手术台边陆洋对面的位置,接过一旁护士递来辅助的刀械,迅速接上。   这对医院里出了名的师徒,在手术台上非常安静,仿佛任何的配合都不需要言语的沟通就能心领神会,两双手仿佛共享着一套思维,只有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很低的交流确认,刀锋针尖,缝线手指在胸腔有些的开口间交错来回,在一旁看着的何霁明甚至觉得两个人似乎连呼吸都是同步的。   这样的默契和能力是经年累月慢慢教导和磨合才能成形的,他不止一次听程澄半开玩笑地说过林远琛的严厉,之前还以为是自己的老师故意吓唬,现在看到陆洋在手术台上的优秀,才大概明白也许那些之前说过的严厉都是真的。   时间的流逝似乎因为专注而变得模糊,直到确认可以关胸,何霁明才恍然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要清晨了。   ————————————   程澄被闹钟吵醒的时候,睡眼惺忪地望了一下窗外还灰蒙蒙的天色,本来不用这么早醒,但是留观室里还有一个半夜送过来喝得醉醺醺的酒鬼,走路时撞在路灯上磕破了脑袋,程澄裹在厚实的毛毯被里不想起来,但磨蹭了一下后还是迅速罩上外套,穿了白大褂挂了胸牌准备出去。   也不知道那小屁孩儿在楼上见习有没有出差错,程澄看了一眼手机很平静,倒是稍稍放下心来。   何霁明虽然对这个行业一直怀揣着热爱与敬畏,能力也随着刻苦慢慢提升,但有的时候还是会笨手笨脚的,外科那边手术室又为了不出感染差错会格外严苛......   一边匆匆走过走廊,程澄心里想着等会儿还是自己主动问一下,看那小屁孩儿昨天闷头闷脑搭错线的样子,怕是被骂了也不跟自己说,然后憋在心里自己郁闷。   留观室内躺着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好转了很多,额头上的伤口缝合包扎之后又输液睡了一晚,整个人算是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一直在问什么时候能出院,嚷着肚子饿。   程澄给他做了一些基本查体,确认了一下,看他聒噪不停,便也摇了摇头准备开手续。   全都忙完了回到值班室准备接着再眯一会儿的时候,开门就看到了刚回来的何霁明,多看了一眼时间,倒也不算意外。   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工作时的那点小摩擦还没有完全说开,两个人视线相对的时候都有些莫名的别扭,似乎双方心里都还压着气。   程澄关上门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医院食堂的早餐偏清淡,他打算叫外卖,看着手机一边也抬头瞧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对方还是那副闷闷的样子,似乎不打算先开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郁闷,啧,真是小孩子,自己到底是当老师的,得成熟一点,程澄便先压下了自己的脾气,问道。   “怎么样啊感觉?见习了一次,大概知道手术室的工作了吧。”   “嗯......还挺辛苦的,陆师兄手术结束的时候感觉他整个人都累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那当然,他们最近忙,肯定是连台的啊,”程澄说着,因为听出了何霁明话语间的失落而抬起了头,皱了眉头,“怎么了?被骂了?”   “没有没有,”何霁明连忙摇头,“我没出什么岔子。”   “那不就好了,这次是让你提前去习惯一下,他们科室一般都会给小医生机会帮着缝合关胸之类的,你可以先看一看,有个印象,”程澄看上去刷着外卖软件,问得很随意,实际上心里也挺烦躁的,而且见何霁明低着头,明显就是心里有事儿的样子,又让他想到了昨晚,语气也有一些冲了起来,“没出错干嘛一脸郁闷,怎么了啊?”   何霁明看了一眼面前的程澄,目光微微有些复杂,叫人看不透情绪,在停顿几秒之后才鼓起勇气说道,“我是觉得我跟陆师兄比起来的确挺有差距的,我总是认为自己很努力了,可是我今天看了他们手术,我才知道你之前跟我讲的那些可能是真的,比起别人付出的,我可能......”   程澄本来还努力平静的心态在何霁明开口又提到陆洋时,就有些压不住火气了。他平时最不喜欢这小屁孩儿瞎琢磨,有什么话也觉得应该坦诚交流,原先克制着的那点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极难得地急了眼,站起来看了看桌面,只有一把当做镇纸用的透明长尺,拿起来就大声斥道。   “一天到晚‘陆洋陆洋’的,你到底在琢磨什么呀!你干嘛非要盯着陆洋比啊,我跟你讲了多少次了,不要去在意他们嘴碎,你怎么就死活听不进去呢!天天讲羡慕陆洋,怎么,你也想找打是吗?”   说着就挥着尺子往何霁明皮股上腿上连着抽了四五下。大概是第一次这样打人,上次动手追溯起来还是几年前提醒陆洋的时候,程澄不太懂得控制力道,几下的力气都不轻,何霁明没有防备,被抽的瞬间就痛得龇牙咧嘴着连退了两步。   “嘶——你怎么打人啊!”   虽然隔着裤子,但这样用力的打还是挺疼的,小年轻不知道是被惊吓后的疼痛还是被挨了打的那点无措逼得一下子就红了脸。   “我跟你讲了那么多,你还一个劲儿地钻牛角尖,我看讲没有用,揍才能把你揍清醒!”   说着又扬起尺子往何霁明身上揍下去,气急了也没顾上缓一缓力道,还是重重地落着尺子,何霁明要跑要躲,却被一把揪着白大褂的下摆拉住,洗手衣本来就薄,好几下连着落在囤峰上,痛得何霁明倒吸着凉气,嘴里也一直嚷着。   “你不能打人!你!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程哥...程哥等一下等一下!”   “你不是羡慕陆洋嘛?你倒是试试呀!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不要去看别人,经历不同想法不同,你老是去瞎比什么呢你!”   打得完全没有章法,就像是平常家里大人揍小孩子一样,扯着衣服就抽,何霁明又痛又急,脸都皱在了一起,拼命想要挣脱,只是没想到程澄平日里看着温和,但力气却完全超出想象,扯着自己的白大褂弄得他就像被揪着尾巴抱头乱窜的老鼠一样,想跑还跑不掉。   “你不能打人!我说得哪里错了,你都不等我说完...啊!嘶——啊!你!”   噼里啪啦的抽打声音还不小,伴随着每一次尺子贴肉的动静都是一次猛地炸开的辣辣痛楚,   “你不嫌丢人接着喊,等会小张她们全过来!”   “那...那你停一下,停一下!真的...真的疼!”何霁明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父母没怎么动过棍棒,一下子受不了,说话间连眼睛都有点红了。   “我可以停啊!你呢?你醒了没有!醒了没有!”连着最后狠抽了两下,疼得何霁明脸都白了,但程澄依旧是气得不轻,用尺子指着他,语气严厉,“你可以医教科去学校投诉我打人,但是我告诉你,你再钻牛角尖,再瞎琢磨有的没的你试试看!”   “明明是你,我话都讲不完你就动手!是,我是羡慕他,他那么强,平常来急诊的时候就不说了手术台上还更厉害,我就是想说......”   何霁明见他好不容易停下来,立刻又逃开了两步拉远了距离,双手捂着自己身尐后,隔着衣服布料都能感觉到又疼又烫的两团肉都微微肿起,讲着讲着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哽咽,手背胡乱抹了抹眼睛,觉得自己哭出来的话就太丢人,平静了两秒却还是忍不住委屈的语气。   “我很羡慕像他那样成为他老师的骄傲,我可能比较笨,但其实对比一下可能是我还不够努力,你多多带带我,多教教我,我也可以像他那样什么都能处理的。而且我也觉得想跟他比是件不好的事,你不也带过他嘛,我只是......有的时候觉得你会不会因为我有点跟不上就后悔收我......”   唉。   程澄把尺子扔在沙发上,手指捏着自己的眉间,长叹了口气,有些头痛。   以前虽然颜瑶,闫怀峥和林远琛都开过玩笑,说还是自己最得陈院的心,但说句实在话,陈院素来极为注重平衡,无论是牵线使力,照顾安排都是讲究一个凭本事都有机会,一碗水端平,所以这些话更多的也只是调侃。   所以他不太会处理这样的情绪,而他这么久以来也没学过怎么样去跟学生沟通,很多事情他也没有经验,也同样是在摸索。   陆洋当时跟着自己工作的时候已经能力出众了,加上那时候的心结和执念不是自己能解的,他更多只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去劝说,况且后来陆洋分明一颗心思都是离不开心外的。   可是何霁明......   “我知道,这是工作场合,我还是太幼稚可是......”   “对,你的确还是太幼稚了,”程澄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说道,“我如果会嫌弃你,我一开始就不会收你,而且霁明,你觉得陆洋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   “很...年轻就已经很厉害了...什么都会,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   “那你知道在你眼里看起来是这样子的他,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吗?你又怎么判断他是不是真的是这样的医生?”   何霁明沉默了,身上的刚才挨过的尺子留下的疼痛还很清晰,让他根本不敢吭声。   “外面现在就开始排队的那些人,他们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这样的医生,我的理念也跟林主任不一样。”   程澄很少这么认真又严肃地说着内心的想法,在一刻他眼里的目光不再像是之前那样把何霁明当做小孩,而是格外的诚恳和真挚。   “做好该做的工作,按照实际的情况稳步进步,走正确的无愧于心的路,这就是我对自己学生的要求。别人再怎么优秀,我只希望你按照你自己的步调,当然你追求更好更高的能力我支持你,但是霁明,一切都是要积累的,你比之前已经进步很多了,也非常勤奋,学习能力也好,你其实不比别人差。”   何霁明站在那里,愣了一下,似乎人在受到安抚的时候反而更容易憋屈得更厉害,声音的哭腔一下就明显了起来,“你之前都没这么说过,你总是怕我搞砸......”   “我这不是怕你一被夸就找不着北了,而且我也说过,大家也不是眼睛瞎,你现在很多事情已经能渐渐学这独当一面,大家都看见眼里,是你自己要调整好心态!”   程澄又骂了一句,可看着小屁孩儿耷拉着个脸,想到自己之前想好了不动手,不端架子,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句,“你是我第一个正式收的学生,我有的时候也怕工作场合跟你太近了或者夸你了,也会给你多招议论,我以前因为各种事情被议论惯了,但你好像挺在意的,所以......而且我也不太擅长夸人,脾气也不好你也知道,以后我也会以身作则,有什么话都直说,也得更有耐心,今天我是有点急了。”   何霁明可能是没想到他作为一个长辈和上司又是自己的导师,会坦然得说着类似道歉的话,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烫着诚实地摔出了眼眶。   但程澄随即便凶巴巴的补了一句半真半假的威胁,“但是你以后要是还像昨天晚上工作的时候一样,老是带着情绪还甩脸子,什么话都闷在心里胡思乱想,我就像今天这么揍你!”   小屁孩儿虽然被吓得缩了一下,但也立刻抿着嘴说着保证的话。   “我......以后也会注意的,我会成熟一点的......”   “嗐,你说这种话,我就听听算了”程澄看着他掉眼泪,说话也闷着声音,摇了摇头转过身,从沙发上拿过面巾纸,抽了两张递给他,“擦擦,像什么样子哭得。”   “你打得太疼了,力气太大了,你暴力......”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自己刚才用的力道的确比之前教训陆洋的时候大得多,也的确是气得懵了,加上本来早起心情就不好,程澄反思着自己有些倒退的情绪控制,看着小年轻的视线里也多了几分歉意。   “刚好隔壁办公室应该有跌打药,我拿过来给你抹一抹好不好?我看看严不严重,需要的话再给你开点药......”   “不要!我不要你看!我...没事!”   刚委屈完,又马上气上了,程澄看着面前仅仅只是挪回到沙发边时,走路明显已经略微不太自然的何霁明有些无语,果然小孩儿刚才的话听听就好,还是得慢慢来,这也许就是所谓关系的磨合吧。   手机被递了过去。   “喏,请你吃贵的早餐,你随便点,好不好?   “那我要三份肯德基全餐......”   “你是猪啊?”   ——番外三完—— 第97章 番外四 上   当时,考研出成绩的那天下午查分的时候,可能都没有这么紧张。   陆洋看着面前这位传说中的心外科主任,刚才在手术间只看到了对方口罩遮盖下的半张面容,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双锐利深沉的眼眸,现在这样相对着,林远琛的确是比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看上去也就30左右,只是他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就格外严肃,不好接近。   几乎是屏着呼吸,陆洋连视线都不敢抬,更别提主动开口了。他想起了自己那时候考研,最初发邮件给苏教授时的忐忑,整个寒假把那几个预估的分数算来算去,不知道能不能稳上的担忧,到最后准备全英面试时,还要担心自己的本科院校和暂时没有拿得出手的文章会不会影响到录取的不安,太多思绪涌上来让他的头脑一片混乱。   林远琛可以算是陈院士的关门弟子,那可是国内外著名的胸心外科专家,而他自己的履历和成就放在任何顶尖医学学府里都是耀眼的,年轻有为,出类拔萃,才三十多岁就已经是这间985高校最大的附属教学医院心脏大血管外科科室主任,这样的导师名下的硕士名额,不给本校尖子也肯定早就物色好了人选,所以他当时根本想都没敢想,况且林远琛的研究方向主要还是大血管病变,先天性心脏病方面涉及的并不多。   现在这样的情况着实有些令人犹豫。   “刚入学不久就换导师对你来说的确也许会有点尴尬,但如果你愿意,苏教授那边我会去打招呼的,你也不用担心,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明天下班前给我答复就好。”   说话的时候林远琛也没有抬头,目光一直在陆洋的档案上打转。绩点、实习报告、奖学金记录和两篇在他眼里小打小闹都算不上的文章,除了笔试成绩和面试评价之外,其他各方面其实在这一届算上保研等的学生里,不算非常惹眼。   毕竟学校之间相比起来接触到的渠道、资源各方面也都有明显的差距,可是这些材料每一个细节都在体现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勤奋和努力,以及初初展现出来对这个专科领域的思考和专注。   陆洋有些惴惴不安地从林远琛的办公室出来,才发现自己都没注意到背上因为精神太紧绷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难怪从窗口进来的风吹在身上都有些发冷。   刚回到病房区域,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陆洋看了一眼时间,很快就要下午查房了,立刻拿上笔和本子抓起胸牌就往会议室过去,幸好人还没到齐,只是陆洋刚进去就被关珩拉到了一边。   “牛啊你,可以啊。”   陆洋一头雾水,看着自己刚认识不久的“自来熟”老乡脸上露出的揶揄表情有些不明所以,但不知道是不是抓过头发还吹了个简单造型的缘故,关珩今天看起来格外的整洁像样。   “我听他们说了你在手术室的‘精彩表现’了,张教授那边竞争那么大,杨皓一直想在林主任这边找出路,没想到被你一个刚来的搅局了,气得他鼻子都歪了。”   果然。   陆洋有些头疼,在科室里要是得罪了人,自己一个小小的专硕规培,日子的确会有些艰难了,抬起头时,看到前面坐着的几个管床的低年资医生也在窃窃私语,时不时回头看着自己,一时也有些郁闷。   关珩像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看你不如直接就舔主任舔到底,反正人都得罪了,你总得......”   “什么舔啊,你说话......”   陆洋皱了眉头,虽然对方看着对自己没有什么坏心,说话也很直接,但有时候有些措辞的确是......   “哎呀,实在话,主任在手术室门口都忍不住问你那么多信息,就是有意思了解你啊,”关珩一直压低着声音,看到人渐渐进来,也更加调低了音量,“呐,你要是这时候撤了,风头出了还没好处,拒了主任,得罪了老总,原来导师可能也会有芥蒂,何必呢。”   苦笑了一下,陆洋看着还打算给自己详细分析的关珩,有些无奈:“你做护士挺浪费的,去从政吧。”   “啧,才不浪费呢,我还怕自己脑子不够用,”关珩笑得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啧啧,救死扶伤归救死扶伤,但不都是职场嘛,哪儿都一样,人的本性就是内斗到底。”   “哲学家。”   “爱听听,不听算。”   他当然是想接住这个从天砸下来的“馅饼”的,陆洋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上,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之前查房时做的记录,可是林远琛看上去说一不二的强势风格,不知道后续会不会要求自己更改方向,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他的要求,万一最后让人失望还毕不了业......   跟着太出色又要求严苛的导师压力有多大,陆洋不是没有听说过之前的师兄师姐分享经验,心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就听周围的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住院总医师杨皓走进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阴沉沉的,明显就是憋着火气要发,坐着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微微低下头,避开着目光。   材料夹在文件夹里,“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在桌面上,杨皓一边用手指关节敲着桌面,嘴上厉声问道。   “我说了多少遍了,医嘱一定要规范,如果再这么出问题下去,科室就要加大这些细节跟绩效的挂钩了!”   接下去又重点批评了几名住院医的工作态度不积极,越说越激动,还忍不住拿起文件夹连着敲了好几下桌子。   “狂躁症吧真的是,他自己医嘱下得也不规范,恶心谁呢?”   后排坐着的护士小声地嘀咕着,一旁准备接着发言的带教护士似乎也因为他这样暴躁的样子皱了眉头,但他毕竟是在训医生,加上对方又是现在科室实际上最有话语权的张教授的学生,她也不打算插嘴。   “所有实习,专硕和规培的学生明天开始都不去手术室见习了,都给我先把基本该做的做好,别一个个好高骛远,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飞,整天心思不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净想着走捷径走歪路!”   ......   “哇,好没风度啊,”从会议室出来,关珩就忍不住在陆洋耳边感叹了一句,“阴阳怪气一个学生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陆洋却只是一脸平静的表情,他何尝没听到旁边的人在窃窃私语,杨皓这么做不仅是针对自己,也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了其他人的工作学习。   外科的真功夫就在手术台上,杨皓毕竟是科室的小领导,大家没有办法,这样一下子倒是把怨恨都引到了自己身上,的确是麻烦。   反正过段时间就普外轮转了,想来这些上级这么忙,自己避开一段应该会好一些,陆洋正盘算着,就听到杨皓站在病床前叫了一声自己,“这周跟着一起值夜班。”   陆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旁边的小带教住院医生小声提醒道。   “杨老师,上周的值班培训已经安排陆洋......”   杨皓连理都没理,带着人直接往下一间病房走了过去。陆洋感受着身边或是可怜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看热闹,或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目光,只得沉默地走在最后面。   晚间去食堂的时候已经快过饭点了,倒是来得挺巧,赶上了第二轮菜端上来都是热乎乎的,关珩怕是真的饿了,打了满满一餐盘,放在陆洋的对面。   “有病呐真是,”一边吃一边感慨着,关珩看了看有些食不下咽的朋友,忍不住骂着,“我妈总跟我说护士女人堆,是非一定多。可我进入工作之后,除了我导有点阴晴不定,还有咱们科室那个护长有些傻X,其他的姐姐性格态度都挺好的,我看其实很多时候,工作里男的小气恶心起来才真是贱呢。”   “那种说法是偏见,这都是要看具体的人,其实他不叫我的话,这周和下周我都打算接着跟着值班。”   “啊?你疯了啊?”关珩惊讶道,“你不是最近有考试吗?到时候影响你奖学金怎么办?而且周末还要去学校上课,累死你。”   但坐在对面的人却只是低声说道,“我还是想尽快把病房常规的操作都练上手,遇到什么情况,自己也能处理一些,本来嘛,像我这样双非出身就不太好混,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比本校或者比其他学校的差,”况且他如果真的换了导师,到了林远琛那边,也不能让人觉得后悔,自己还是应该抓紧时间学得更多一些,“而且现在如果少了手术那边的见习,病房这边就更应该......”   陆洋絮絮叨叨地讲着,关珩越听,心里越捏一把汗,还好自己跟这人没什么竞争关系,不然也太有压力了。   不想再提这档子事儿,越说越烦,陆洋便转移了话题,“你怎么今天这么人模人样的?”   关珩立刻来劲,笑嘻嘻地问道,“怎么样?看着还ok吧?今晚有轮转来新的实习护士报道,有两个是我学妹。”   “挺ok的,你别对她们笑得这么油就ok。”   “哪油了?我超清爽。”   “说这种话就很油。”   开玩笑地拌着嘴,陆洋扭过头就看见林远琛带着两个下级医生站在点餐的窗口,应该是刚结束今天的手术,因为白大褂不准出诊疗区,所以林远琛一身偏休闲风格的卫衣看上去跟旁边的下属也没有什么年龄差距。   旁边的两人点完了端着餐,先放到了桌上去端汤拿碗筷了,林远琛站在窗口,因为现在食堂的人不多,陆洋倒是隐隐约约能听到几声。   林远琛在结着这个月的账,还提到了其他人的名字,应该是帮自己治疗组里的下级医生也结账了。   业界普遍都有这样的传统,基本上都是上级医生请吃饭,但一般来说也不会很多次,毕竟人情往来都是相互的。陆洋看着林远琛把手机收起来,马上就要走过去旁边的医生已经选好的位置时,下意识低了头继续吃饭,也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尴尬。   关珩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只是一直盯着手机里微信群的消息,等着今天晚上的工作安排。   夜间值班。   也许是科室的住院医知道陆洋可能是被为难了,看上去长得也挺学生气的徐楷医生没有要求他跟着一起去病房忙,打算带着原来安排好的另一个学生完成工作,只让他在办公室安心复习看书,但陆洋愿意跟着,他也没有阻拦。   手术之后的疼痛对于很多患者而言是非常难熬的,尤其是在重症监护室内,见不到亲属,身上连接着各种管路和通道,许多人就算是清醒,也依然昏昏沉沉,又看着其他同样挣扎在生死边界的病人,焦虑恐惧的感受不断加深很容易就会焦躁不安,甚至出现绝望的情绪甚至是憺妄的状态。   陆洋跟着走进来消毒过双手,看着面前病床上手腕扎着束缚带的年老女性,心里也有些不忍,还好现在是浅镇静的状态,起码能少些苦痛折磨。   “老太太不配合呀,总是去拔自己的静脉输液管,觉得痛,觉得躺着难受,”徐楷说着也露出几分无奈,“其实这么年老了,要是我是老人也不想受罪,但有的时候人也可能接受不了父母离开,偏要勉强,两个女儿轮流守在外面,多少钱砸进来了都。”   老太太之前因为介入治疗已经收效甚微,所以转而做了冠脉搭桥,但这样的大手术对于老年人的身体也是一次巨大创伤。陆洋对这台手术有印象,他记得当时会议上是说已经尽力劝说家属,但是家属坚持,所以还是由林远琛主刀完成了手术。   这台手术之前,录音录像,各种通知书和谈话,科室内都是知道,因为风险太高还上报了医务科做了备案,很多人都说老人可能是下不了手术台的,如果能下也离不开机器了。但林远琛主刀做完心脏不停跳微创搭桥,不仅把人平安送到了监护室,现在生命体征看上去也是渐渐稳定下来了。   “希望能快点转出去吧,家里人不用那么担心,监护室床位马上也要紧张了。”   其实也不只是监护室床位,科室的病床基本上很少空过。过段时间秋冬季节交替,换心脑血管疾病的人增加,加上本来又是著名三甲大医院强势专科,心外这时候都会格外忙碌。   隔壁的病床传来了几声病痛中的深银,徐楷带着另一个学生正在查看着平板上之前的医嘱记录,陆洋便转过身,走向一旁的床位,同样也是一位年老患者,头发花白,脸色也许是因为经历了手术的原因微微发青也没有血色,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上海话,口很渴想要喝水,要拿水杯。   徐楷注意到后也连忙过来,刚到床边就看到陆洋握着对方的手,温和地开口安慰着老人,虽然口渴,但暂时不能喝水,只能辛苦一下忍一忍,话语里带着两句简单的上海话。   徐楷有些惊讶,“你会上海话?你不是广东人嘛?我记得你本科也是在广东啊。”   “能听,我还在学着讲,因为心血管病患者基本上老年人多,所以我想还是起码得听得懂,”陆洋说着帮老人把被子盖好,被角也仔细掖好。   医院里各个科室的医生有许多都是毕业自本校或者隔壁高校,算上护士,加上其他各种工作人员和后勤人员,本地人就占了一大部分,陆洋心里也知道更多的是为了尽快融入这个刚来到不久的陌生环境。   “噢,那不错,”徐楷的感慨也似乎别有深意,但话题也只是稍稍停留,便接着工作了。   回到科室时,杨皓作为住院总,刚刚从行政楼那边开完各科室住院总会议回来,见徐楷带着两个人从重症监护室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只是在看到陆洋旁边的女孩子,微微皱了眉头,说了一句,“我不是安排陆洋培训值班了,小汪怎么还过来了呀?”   徐楷明显是察觉到了不太对劲,只能讪讪笑了一下说,“本来这一周是带小汪的......”   女生也很乖觉,大概是也不想给自己的带教小老师惹麻烦,看了一眼陆洋,又觉得杨皓着实有些没必要,便主动笑着说,“虽然老师安排了陆洋,但我觉得本来应该是我,我也不太好就借着偷懒,而且跟着多学一点,以后自己做工作也不会出错,就主动要求过来了。”   “挺好的,科室日常的工作,要是人人都这么主动就好了,”杨皓说着还故意看了一眼陆洋,见对方一直低着头,没敢反驳什么,便开口说道,“我先回办公室,晚上有什么事情徐楷你先尽量自己处理,实在处理不了再找我啊。”   “诶,知道的,知道的。”   徐楷看着杨皓离开的身影也是捏了把汗,女生站在旁边有些不解为什么科室好多低年资的医生都这么躲着杨皓,但徐楷面对她疑问的眼神,只是摇了摇头,嘴巴也严实什么都没说,让两个人先回去办公室自习,自己再去普通病房转一圈就过去。   毕竟职场上谨慎一定不会错。   陆洋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子前,看着自己今天的工作笔记准备开始整理,手机里苏教授传来了小组作业,让他心里又想到了今天林远琛跟自己说的那番话。   我的要求很简单,诚实负责和对这个专科真的感兴趣,这两点就够了。我是胸外转的心外,虽然还不是博导,但是医院官网你也能看到我的履历,博导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不仅是胸外所有四级手术,复杂先心,各种瓣膜病,大血管病变我全都能做,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回响着,也同样伴随着各种担忧,自己要是个干脆果断的性格就好了,陆洋看着面前被自己标注得密密麻麻的专业书籍,暗暗叹了口气,即便知道一旁隔着距离坐着的女孩子偶尔投来的有些复杂的眼神,也权当没看见。   徐楷从病房回来之后也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准备着明天大交班时要说的患者情况的PPT,还有另一个病区的值班住院医也在专注着自己的工作,整间办公室内十分安静。   这份沉默,直到林远琛站在打开的门边,轻轻敲了敲门才被打破,两个正式的住院医生立刻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对着林远琛鞠躬问好,陆洋和另一个女孩子也急忙跟着站起来一样的动作。   林远琛没有穿白大褂,是跟刚才在食堂看见时一样的着装,应该是一直没有离开医院。   他对着陆洋招了一下手,“陆洋,跟我过来一下。”   啊?   不是说明天下班才......   陆洋硬着头皮把桌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放进包里,然后立刻走了出来,跟在林远琛的身后,一直往前。   这时候的陆洋还不知道两个人以后会发生的那些拉扯与纠葛,更不知道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长男人笃定而从不犹豫的背影,会是他以后在这条路上一直追随的方向。   他跟着林远琛踏进了一间教学室,打开明亮的白炽灯光,解剖台上是一颗连着重要血管的心脏。   “这是什么?”   “啊?呃......是一颗猪心。”   林远琛指了一下一旁的刀具,话音干脆,没有任何拒绝的选项,“消毒戴手套,准备切。” 第97章 番外四 中   “为什么我们会选用猪心?”   “因为从解剖和功能上,猪心与人类心脏非常接近,”陆洋听到提问抬起头回答,手上也自然地暂停住了动作。   “停下干嘛?接着做啊。”   林远琛的声音虽然听着平静,可是莫名的威严还是陆洋的双手都瞬间没控制住微微一抖。这样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面前上级那鹰隼一般的目光,林远琛接下来的话语就透着一丝寒意与冷淡了。   “如果是在手术中,你刚才手抖的那点幅度,很有可能就撕裂心肌或者是进针失误了。”   “啊......呃,抱歉。”   陆洋这下连头都不敢抬,只能继续埋头操作,需要按腔室来解剖清楚,他的呼吸都尽力调整得平缓,头皮似乎因为紧张都有轻微的一阵阵发麻感,连着指端都似乎渐渐变得有些冰凉,每一寸神经都紧绷住生怕再出什么错处。   “怎么持刀?”   “你的手!你的手!手臂这样你怎么可能不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远琛手里已经拿了一条办公室里经常用到的透明长尺,每次提醒都会伴随着尺子敲击着桌面,力道不重,可是却更加令陆洋紧张。   “专心!敲一下桌子就动一下,万一是在手术台上地震了你也这样跟着乱动?”   不是第一次解剖猪心,但陆洋几乎是连思路都快要混乱了,暗褐的颜色,没有温度的组织和血肉,肌层的质地全都像一团浆糊一样在脑海里交织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楚。   林远琛的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冷,大概又过了两分钟,陆洋还没做完也没有被要求做详细的说明,他只是用尺子点了点桌面。   “行了,把东西放下,先洗手,然后过来。”   硬着头皮照做,手心和背后都是汗,陆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苍白,走到一旁的教学器具前,林远琛说话的语气依旧是那样冷淡。   “打结总练过吧,外科最基本的。”   这不完蛋了吗......   陆洋现在恨不得挖个地缝直接钻进去算了。   看了一会儿,林远琛直接问了一句:“你实习过吗?”   本科实习的时候,去的地方也是院校的附属医院,那时遇到的科室带教老师都还挺直接的,上来就问是打算工作还是准备考研中。见他是在考研复习,实习的过程基本都会稍微照顾一些,不会让他在科室忙太久,如果需要出勤,也会抽时间让他在科室教学间里自习看书。而且很多临床上的操作也没强求他一定要帮上忙,更多的都是一些简单的跑腿送材料,帮着贴化验单做记录,跟护士老师一起准备换药物品之类的活儿。   当时自己觉得碰到的都是会体谅的好老师可以专注备考,于是连取快递拿外卖这些事儿每天都会帮着做做,能做的事情都特别勤快。但现在看着这双有些笨拙的手,不要说是在打绳结了,自己的手指都快打结了。   “作为医学生来说,还行,算合格了,作为医生来说的话,你自己觉得呢?”   抿着嘴,不要说开口,连呼吸都不敢了。陆洋一直低着头,只觉得不用看林远琛,都能够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和隐隐的怒气,甚至是失望。   但林远琛并没有像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位脾气暴躁的教授那样开口训斥,他只是认真地看了看陆洋在器具里打得外科方结,半晌才森冷着语气说道。   “陆洋,你如果现在是我的学生,你这双手连带着手臂,明天不要说筷子,连张纸巾你可能都拿不起来。”   吞咽了口口水,陆洋在心里只求着这地狱般的时刻赶紧过去,可心里一细想着这句话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掌心都隐隐约约地微微有了刺痛般的发热感。   “行了,我知道了,今天跟你说的事情,你回去继续考虑吧,”林远琛说着,把尺子往桌上轻轻一掷,“明天给我答复。”   听到“今天跟你说的事情”这几个字的时候,陆洋几乎是下意识地心头一缩,心脏都差点直接跌倒了谷底,但听到后面的又渐渐缓过来,可眉宇间还是掩饰不住忐忑。   “把这里收拾一下,然后就回去吧。”   林远琛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消息,皱了一下眉头便交代了一声后,匆匆离开了。   很久没有过这样心有余悸的感觉了,陆洋这才抽了几张面巾纸擦了擦后颈和发丝间的汗,闭着眼睛深呼吸缓和了许久,才开始动手收拾教学室。   “我上次看你们考核,你基本功还可以的啊,”关珩翻着书本和笔记准备着等会儿要开始的护理组月度考核小测,“昨晚真的那么糟糕?”   “我紧张得都快吐了。”   陆洋看着拜托对方给自己带的早餐,简单的豆浆糍粑和鸡蛋,可是自己却完全没有胃口。   盖着外套在值班室的床位上眯了后半宿,睡到刚才才起来,但陆洋还是很疲惫,心里带着事儿休息也很难放松。   “啧,你心理素质不行啊,”关珩笑了笑,“我之前听我导说她一个学生,就是我师姐莽得不得了,问她会不会都说会,管他呢先做了再来,反正她是学生。而且针扎进去了,做下去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那患者也是倒霉,造了什么孽了,”陆洋苦笑着摇了摇头,但关珩说得没错,自己的确是心理素质不行,面对一个上级就这么慌张,以后如果是手术里有紧急的情况要怎么办。   手术台是拼真本事的地方,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因为压力自己就乱了阵脚,万一要真上了台,自己怕是慌得直接脑子短路了都有可能。   加上最后结束前,林远琛说的那句话......   他之前不是没见过其他的教授对学生发火,刚进医院不久,跟着徐楷值夜班的时候,有两位病人因为病床不够住到了胸外的病房,陆洋跟着去的时候,经过那边的护办台,就看到刚才还对着患者和颜悦色安慰的胸外主任医生在训斥手下的学生,一边斥责,一边还上脚踹了两下,扔笔扔本子的,看得陆洋都吓呆了。那两个男医生也不敢抬头,一直在为自己的失误道歉。   “这些教授脾气就没几个好的,所以你不要心理压力太大了,习惯就行了,”关珩看了看时间,抬头见到护理部的干事和带教老师已经踏进九楼,立刻阖上了书本露出了严阵以待的神情,“行了不说了,我先过去了。”   苏教授看起来就挺温和的,陆洋想着,虽然的确按照林远琛说得那样,他最近都在忙私事,没有太多精力放在工作和教学上,许多沟通都只是在邮件和微信上。   昨天晚上那场短暂的考察所有的细节,陆洋都记得一清二楚,每一个时刻都在脑子里复盘,包括自己的慌乱与无地自容。   像自己这样的学生,其实林远琛也一定知道他这样的导师是一个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但他还是给了考虑的余地和时间,结合昨晚的话语和行动,也许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重新选择导师的风险,还有对于他也许会相当严厉和严格的教学方式能否接受。   陆洋还在思绪混乱地思考着,就听微信里传来的消息声,拿上本子和笔过去了会议室。   “我昨天看了所有人最近的PPT作业,说句实话,都不太理想。”杨皓坐在桌前,指着大屏幕上所有的文件夹,“做了这么多次病例分析,你们写的东西还是很表面,很笼统......”   旁边的女生翻了个白眼,虽然低着头但嘴里也一直嘀嘀咕咕地骂着,“一大早的没事找事儿,有完没完啊。”   陆洋坐在一边,这些作业他们几个人几乎是日赶夜赶出来的,但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都是按照模板来的,杨皓突然开了个会上来就一通训,的确有些莫名,估计是大交班的时候,这也会作为他带教质量的评估。   “你们这样子如果作为正式的住院医,肯定是不合格的。我等会儿要上手术,先到这里,自己再回去查缺补漏,还有最近的工作体会和反思,三千字以上,明天晨会之前电子版发给我。”   啊?   什么?   所有人都露出了一脸不敢置信,但杨皓直接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并没有给任何讨论的余地。   “纯属有病吧。”   “没叫我们重做就不错了,人家仗着张主任想干嘛干嘛,有什么办法呢。”   “屁,张主任的亲学生才不会待在这个院区呢,那边才是竞争大得要命,项目、署名、进修抢得才厉害呢。”   “不是亲学生也够用了啊。”   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陆洋听到后面的人在嘀咕,杨皓说到底其实很有可能是因自己的事儿在撒气,他也不好开口,只想着沉默地离开。   “就不能去找医教科或者找林主任反映一下嘛,这也太神经了,以前我还觉得他挺好的,也没这么苛刻又挑三拣四,现在不让去手术室,莫名其妙还要加工作量.....”   “能怎么反映,你去反映人家会说他并没有不合规还很负责什么的,你还惹得一身骚,”走在最后面的男医生说到这里也叹了口气,“况且林主任那么年轻才刚坐上科主任,也就平常看着凶,他哪里愿意得罪人,才不会管事儿呢。”   “会不会还是因为之前...的事儿,气量太小了吧。”   “谁知道,说不定过两天气消了就没事儿了。”   陆洋走在前面,虽然一直知道职场这些有的没的的议论难以避免,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心里还是有些闷堵。   ——————————————————   3号手术室里面,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工作。   择期的微创二尖瓣修复手术,林远琛操作着腔镜器械,目光专注地盯着显示屏。   “镜子,镜子跟好,不要斜。”   嘴里偶尔会有两句提醒,虽然没有明显的怒气,但是那一丝不满已经让台上所有的人都更加谨慎。   “这里,这里面钙化还是比较严重的,啧,这个估计保起来有点难度。”   林远琛说着下意识看了一眼无菌区外,然后迅速收回目光,继续着操作。   杨皓大概是察觉到了林远琛视线的移动,突然紧张了一下,但见对方几分钟了都并没有说什么,心里也稍稍放了下来。   “杨皓,你中级已经考了是吧。”   “啊,对的,林老师。”   “挺好的,之前张教授还跟我谈起你,担心你不够主动,我看其实他是多虑了。”   虽说一般能在手术台上聊起天都是手术顺利,状况理想才会发生,但对基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林远琛来说,的确是极难得了。   “现在是等指标了吧?”   “是......”说起这个,杨皓也有些尴尬,“而且需要急诊或者急诊重症的轮转,我还......”   考过了职称考试,还要达到医院的一些硬性规定,加上有了空位才会被聘上该职称。   “轮转可以先去,到时候一有位置,之前该做的功夫都做了,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林远琛用着提点一般的语气说道,手上的操作也一直稳定迅速,没有任何犹豫和拖泥带水,“小钱,镜子再往你现在的左方侧一点,左——”   钱医生的汗都要下来了,立刻照着扶好。   “可是我现在还是老总,工作怕是比较难交接,”杨皓一愣,有些摸不清楚对方的意思。   “凡事灵活一点,不要什么都按照条条框框来。”   说完,林远琛便不再开口了。   在手术快要结束,由几名住院医接过去,最后将几处操作孔位置做缝合,林远琛站在无菌区外脱下手术衣和手套,转过身对台上的下级医生们说道。   “最近科室内学生的带教,小钱你们这批所有人都要来训练,可以按周按月分,你们自己定个方案给我看,杨皓你也要放手,让他们自己跟学生沟通,跟医教那边对接。你们现在也要开始对培训有概念,怎么培训你们的下级,怎么培训后面的医生,从现在都要开始学着来。”   林远琛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还留在台上的几个人都有些面面相觑。   “我也会不定时跟这些学生了解情况,从下周开始吧,好吧。”   讲到这里,他抬脚踩了一下感应区准备出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   “对了,下一台粘液瘤,应该是在做准备了,我下去看看,杨皓去把现在在科室的学生叫过来。”   就算只是平淡的一句安排,可在杨皓抬起头,撞上林远琛的目光时,还是被那一双冷淡到没有温度的眼眸给震得呼吸都漏了一拍。   林远琛的态度让人有些捉摸不透,接下来的缝合也就听到麻醉组的医生们跟手术室的护士浅浅聊了两句话,科室内的人都保持着沉默。   陆洋正在小办公室内,一边用借来的细线“复健”着自己的打结技术,一边看着两小时不到还差一百多就满四千字的工作心得和反思,脑海里一边想着结尾段落怎么写。   食指中指都练得快要僵硬,但不仅仅要稳当不滑脱,还要在速度上有提高,一次次的计时,脑子也一直思考着文句,像是故意训练着自己,把手上的操作锻炼成本能,养成手指间的肌肉记忆,不受分心,也不受外界的影响。   直到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陆洋接起来是杨皓冷冷地叫他立刻去手术室集合,语气带着命令。   陆洋觉得奇怪,不是说不让去了吗?而且现在中午吃饭去手术室干嘛?   四下无人,便低着头准备关掉电脑,一边嘴里嘀咕着,却在这时直接听到了反驳的话语。   “医生的时间,可没有什么午饭,晚饭的规定,手术来了就要做,做到半夜也是经常的事情。”   林远琛说着走进来,果然看到眼前的小年轻立刻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一般,僵硬地站直后弯腰问好。   “林主任。”   屏幕可能是因为直接按了关机的选项,有些顿卡,一直停留在文章的界面,林远琛扫了两眼,是类似工作总结之类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也不喜欢写,觉得上级收上去估计也不会认真看,想来是杨皓布置的。但看了两行,这年轻人的文笔倒还挺是写文件的料的。   视线下移,果然一眼就注意到了绑在水杯上的一条条细线,看上去是比昨天晚上进步了一点,昨晚可能还是太突然了。   初学的时候记不住步骤一头雾水,到被老师被上级嫌弃打结的手法、速度,坚持不断的练习,这几乎是大部分外科医生都会有的共同经历。   林远琛看着面前这小年轻的努力和勤奋,心里其实还挺满意的,但开口却还是如平常地淡淡语气:“徐楷医生呢?”   “徐师兄刚才陪一位患者去做复查了。”   “哪位患者?”   “03病房6号床孙青。”   “是什么情况来着?”   “患者61岁,因为劳作后恶心干呕,晕眩,卧床三日没有好转,入院后经一系列检查,确诊风湿性心脏病伴重度二尖瓣狭窄......”   “回答最后这一句就好,我没有问你其他。”   林远琛打断了他的话语。   “啊?噢,是。”   陆洋立刻闭了嘴,低垂着目光。林远琛靠着桌子,双手环在胸前,审视着陆洋神情,突然想起之前开会的时候,他跟颜瑶还有其他几位别的院区今年招生的心外教授坐在一起,大家都在看着录取的名单,其中好像是有听到感慨,难得长得这么帅的小男生,分这么高,又愿意搞儿心外。   他当时没有太注意听,想来说的估计就是陆洋了。   “现在你们的主要带教是杨皓,对吧?”   “是。”   “昨天白班连着夜班,今天还在这里。杨皓为难你了?还是怎么了?”   其实在这件事之前,陆洋一直觉得杨皓也不算难相处,也许是自己出了风头影响到他的路了,所以他气不过才会有接下来的这些麻烦。   但做人还是总得要留一线,而且说到底,对方除了阴阳怪气,搞这些小动作发发脾气,也没真做出什么威胁,影响到自己的事情,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就算林远琛有意愿收自己为学生,但他毕竟是科室的上级,自己说话也得小心。   “这没有,其实还是我自己怕跟不上,所以想多留在科室,而且值班的话,主要还是徐师兄,我昨晚也有睡一会儿。”   陆洋说着,还是小心翼翼的态度,微微抿嘴,回答完也态度恭敬的等着林远琛的反应。   “这样。”   林远琛点了点头,也没继续问。   “那就准备一下,去手术室。” 第97章 番外四 下   跟着林远琛走在手术楼层的走廊,陆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手心不断渗出的汗。   正好是许多术间休息的档口,能趁着午后这点时间赶紧吃口饭,有好几次迎面遇到往手术室餐厅走过去的医生,面对下级医生的问候,林远琛也只是礼貌点个头回应,陆洋走在后面心理压力却不小。   “午饭吃了吗?”林远琛一边走一边问道。   “...在便利店吃了,”陆洋有些小心地回答着。   “行,先洗手。”   林远琛走到3号术间门外的洗手槽边,自己一边洗的时候也一边审视般看着陆洋的动作。   在学校或是实习的时候都有考过的基本洗手操作,陆洋现在做起来却战战兢兢的,生怕有任何不规范。   “跟我进来。”   三号术间的门打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陆洋莫名地觉得有些冷,周身都跟着一颤。   “你们都先去吃饭吧,”林远琛看着里面几位正站在刚送进来的患者身边,核对着信息的两名住院医,“我自己来就好。”   啊?   核对信息,接在麻醉科的医生之后做消毒铺巾这样的活儿按照常规,一直都是他们在做,林远琛突然说要亲自来,不要说两名住院医了,连一旁其他科室的医生,还有术间的护士都有些惊讶。   “杨皓呢?”林远琛却面色如常,一边戴着手套一边问。   “张教授那边临时缺人手,他过去了,刚才还说让学生们过来之后,跟着他过去。”   “噢,知道了,你们都先去吃饭吧,等会儿遇到他,跟他说一声,陆洋我带在这边就好了。”   “噢,好的,那...那我们先去吃饭了?”   两个人都有些不确定,又再次询问了一遍。   “去吧。”   林远琛点点头就转过来对着陆洋介绍了一下旁边站着帮自己穿戴手术衣和手套的护士,“陈护士,是手术间责任护士,你可以跟着他们叫她晓颂老师。”   陆洋呆愣了一下就是那个反应过来对着面前的护士老师问好。对方点了点头,看这架势也估计是林远琛亲自带的学生,所以格外多看了陆洋一眼。   “陆洋,今年刚进来的,有什么你以后多教教他。”   “好。”   小心地把呼吸调整平稳,陆洋谨慎地将手套戴好,跟着林远琛走到了手术台的边上。   “第一步非常重要,我们要校对手术单,咱们跟麻醉,跟手术室,要一起向患者确认所有的信息,确认完后,单子、腕带这些也要多看几遍,一定不能出差错,”林远琛在等待麻醉科操作的时候,一边跟陆洋上着课,“这些你们培训的时候都有说过吧。”   “有的。”   陆洋重重点了下头,可能是看上去明显是有些太紧绷了,林远琛微微皱了下眉头,没有再说话。   术前的所有工作都亲力亲为,林远琛一点一点做着,一步步示范着,直到将所有的准备工作全都做完。   不用言语明说,陆洋都清楚他这样做的意思。   即便自己还没有给出答复,但林远琛的心里已经非常有把握他不会拒绝,所以教学已经开始,让他提前适应。   对方的身上仿佛一直都带着这种强大的气场与自信。   陆洋站在他的身侧,数不清多少次将视线移向林远琛的侧脸,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手上一边操作,一边有条不紊地讲解提醒,把这些基本的手术室工作条理清晰地将每一个细节都说清楚。   内心的决定其实早已渐渐明晰。   在准备的过程中,刚才出去的医生们也都迅速吃完饭返回来工作,陆洋看着进来的杨皓,就算口罩遮掩也看得出来对方的表情不是很好,心里也有些无奈和头疼。   林远琛的工作节奏看起来应该很快,所有人进来之后都没有什么话语,一个个都在埋头准备做自己的事,然后迅速集中到台上。   “这个病人是复发的左房粘液瘤,之前是在小地方做的,但是后来复查超声明显就是没切干净,几次都能看到蒂状物。”   林远琛说着,看向了在大家都就位之后,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站的陆洋。   “过来。”   眼神示意他站到台边来。   陆洋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站了过去。   这样的特殊安排是什么信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陆洋正觉得有些尴尬的时候,林远琛却已经继续着下一步的操作。   丰富的经验和精准的判断,以及清晰的思路,让他的手仿佛是上过发条一样的稳当,陆洋的无意间看了一眼拉着钩的钱医生,看到他额头细密的汗,可以想象跟在林远琛身边工作的压力。   “杨皓,张教授那边是什么情况啊?怎么突然过去?”   也许是林远琛毫无预兆地突然开口,让钱医生的手跟着抖了一下,林远琛皱着眉瞪过来,虽然没有开口,目光里锋利严肃得警告就连陆洋都深吸了一口气。   “抱歉,抱歉。”   杨皓也跟着警告地看了钱医生一眼,才开口回答,“没什么问题,因为是临时加台的人手没安排过来,所以过去帮个忙。”   “没事就好。”   林远琛也不多问,也仿佛没有看到杨皓带着探寻又带着一抹不甘的眼神,继续着手术。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再与陆洋对话,像是特意留出了时间给他自己观察,自己思考。   瘤体的形状并不规则,看样子是发生于卵圆窝附近,生长扩散粘着到瓣膜开合口,是一坨裹着透明粘液的胶状体,形状有点像是一个个小团块挤在一起,夹杂着褐黄,包裹着瘀紫深红的葡萄色,让病变显得更加狰狞。   陆洋第一次看见长在心腔内这东西的实物,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这样的病变不仅影响着瓣膜血流,阻碍着心房内血液流动,如果有瘤体碎片脱落,极易引起血管或是器官栓塞。   林远琛操作的切除大胆又非常谨慎,仿佛在一瞬间就已经想好了每一次落刀的深浅与角度,沉稳冷静。陆洋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刀尖,几乎屏息,但对方精细的动作却仿佛非常流畅,是无数台手术锤炼出的本事与底气。   直到从靠近瓣膜的区域,完整地将一整块瘤体连,同瘤蒂一并摘下来,放到医用托盘上,陆洋才彻底清楚看到整片肿瘤的模样。   “跟病理那边说一下,我们先拿出去,马上就送了。”   “好。”   林远琛说完看向陆洋,语气依旧像之前那样平静。   “这台手术的收尾,我等会儿亲自做,你也留在这里看。”   “是。”   陆洋点头答应,以为还是像刚才一样,自己只要站在一边看着就好了。   可当林远琛操作到表皮缝合,抬起头问了他一句做没做过的时候,陆洋一瞬间便涌起了昨晚那种全身僵硬,头皮发麻的感觉。   林远琛这么问,看着就像是要让他操作一样,回想起刚才在办公室,对方盯着自己打下了绳结,陆洋几乎是一瞬间就慌乱了表情。   他知道上级愿意给机会操作是很难得的事情,可是自己完全还没有在手术台上有过这样的经验,这样做也太冒险了,下意识地就抗拒说道。   “啊?可是我......我还没有实际操作过......”   话说得磕磕巴巴的,陆洋越说越没底气,心脏都快紧张得从喉咙跳出来了。旁边的住院医也许是跟着林远琛工作的时间不短,知道他的脾气,见陆洋这样慌张,从眼神里都透着几分对林远琛接下来反应的担忧。   “实习的时候,难道都没接触过一点吗?医生可不是嘴上对理论熟悉就能治病的。”   杨皓在一旁训了一句,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但陆洋不敢开口,所有人也都只是沉默着做自己的事。   林远琛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便继续着手上的活儿,并没有强求,陆洋也知道自己这样的退缩也许是让对方生气了,连旁边站着的人是什么样的眼光,他都不敢去看,想着自己怕是又搞砸了件事儿,难免有些垂头丧气的,只能硬着头皮待到结束。   果然有些时候就算机会送上门,也不是一定就能把握住的。   偷偷抬起视线看了一眼,还在做着最后缝合的林远琛,陆洋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只是出乎意料的,从手术室里出来,陆洋没有跟着其他人一样往病房走去,而是第二次被林远琛叫进了科室主任办公室。   对方的想法,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有任何的改变。   “如果是我学生的话,我就不会问你要不要尝试,而是会直接让你去做。”   “但你如果之前没有过足够的训练,会犹豫也是正常,毕竟在这个行业永远都不应该失去敬畏,是对患者负责。”   林远琛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水,坐在椅子上慢慢说着,语气里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但我一直觉得临床医学教学,顾名思义就是离不开临床操作的,所以我的培养和培训会有我自己的思路。可是刚才我想了想,你暂时还没有给我答复,所以......”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直白地问出口,不想要有任何的模棱两可,自己也不能再迟疑和犹豫,陆洋看着眼前的上级似乎一直都保持着冷淡平静的面容,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我...我是非常愿意跟着主任学习的,可是...我是怕我基础太差了,也怕我达不到主任的要求,会让主任失望......”   “那就努力不要让我失望,”林远琛打断他的话语,目光深沉有带上了就像昨晚一样的审视,“但你的性格的确有点太犹豫,临床上是不会有那么多给你犹豫的机会的。尤其是你想要坚持的先心外这个方向,手术时机、手术方案,如果以后你独当一面了,你犹豫了说话还磕巴,你让患儿家长怎么相信你?”   陆洋微微抿着嘴,低头没有说话,林远琛的话语实际而有力量,且在几句话之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不会强迫他改变的方向,对他的底子也心里有数。   “我带你指导你的也会尊重你的思考,你的见解,但你愿意跟着我学习,就要接受我的教学方式,你可以仔细想想,你能不能接受,如果你现在反悔,也可以当做我没有提过,后面我也不会为难你,你想明白了吗?”   陆洋,你如果现在是我的学生,你这双手连带着手臂,明天不要说筷子,连张纸巾你可能都拿不起来。   面对再一次的确认,在片刻的停顿,陆洋立刻就想到昨晚的这句话,内心有些不安,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回答道,“是的。”   下一刻,林远琛就冷下了态度。   “好,桌上的尺子拿过来。”   “啊?”陆洋一愣,尺子?拿尺子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教你的第一节课,我最不能容忍的一点,就是撒谎,任何小事都不行,如果带到工作和专业上哪怕有一次弄虚作假,就不再是我的学生。”   林远琛说着,双眸也跟着露出一丝严厉。   “我没有撒谎乱说什么啊?我......”   陆洋有些莫名,而且他这样说的意思,难道尺子是用来......   “你可以跟我说,你能自己处理,不需要我过问这件事,但是有或者没有,要说实话。”林远琛说道,“我说的是哪件事,你心里清楚。”   陆洋想起,中午林远琛关于杨皓为难自己的询问......这都要计较,这也太......   “另外,我也很不喜欢在临床上优柔寡断的人,这一点你一定要改,该做什么就要马上做,而且还有一点,患者不会固定在你有心理准备,或者状态好的时候生病,临床最重要的是心理素质,但这个是慢慢练的,不急。”   林远琛说完这一通之后,手指再次指了指远处沙发边茶几上压着文件的透明尺子。   “把尺子拿过来。”   ......   真的想明白了吗?   要不要接受?   这时候拿尺子是什么意思陆洋都能猜出来,迟疑不决的纠结在年轻人脸上无从藏匿,虽然他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陆洋咬了咬牙,还是对这样的理由,这样的方式不肯认同。   “主任告诉我了,我以后就会注意的。我也的确是觉得这样的小事,自己可以处理,所以才......而且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要选择体罚的方式?”   陆洋越说越有些激动,情绪上来,也不再害怕,抬起了头,认真看着林远琛。   “你的私事不便告知的话,你可以选择保留,但涉及到工作,无论是职场还是专业,我都要听实话,而且小事情可以撒谎到以后大事也可以隐瞒,”林远琛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退让,“而在有把握,有分寸的情况下,所有对于不够不足的地方,给予的提醒和教导,我认为这是最快最有效让一个人记住的方式。”   ......   对方其实从昨天就已经做了预告,但真到这像是“立规矩”的这一刻时,陆洋的思想上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大家毕竟都是成年人了......   他还站在原地踌躇的时候,林远琛就已经站起了身,走到茶几边上,把尺子拿了过来。   坐回椅子,年长的医生看着面前已经紧张得全身紧绷的年轻人,依然还是那副不急不慢的态度,“手心朝上,摊开。”   怀疑,抗拒,不解,愤怒在心里不断交织来回,不停的撕咬着,暴躁着。   他犹豫不定,眉头紧皱在一起的痕迹越来越深,手心连着手指都冰凉,无意识地紧握成拳贴着裤子,手指关节都微微泛白。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   为什么......   脑子里面还揪扯不断的时候,手腕就被人用力的扣住了,陆洋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就被林远琛拉着伸到前面。   尺子轻轻敲了敲紧握的拳头。   “摊开!”   昨晚那一场紧张的试炼和检验,今天的每一句对话,甚至第一次对话时的那一场手术,短短两天内所有的记忆揉杂在一起让他内心复杂得就像一团乱麻一样。   “陆洋!”   语气重了几分,真的拿出了几分师长的威严,陆洋一下子就被镇住了,指端无意识地有了几分松动。   “我最后说一次,手掌摊平。”   ......   亚克力透明长尺真的落下来的时候,打在手掌肉上的响声和震得手掌发麻,迅速鼓胀起红尐痕的刺痛,让陆洋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疼痛感迅速涌起带着像针刺一样难受铺盖在掌心,苦痛仿佛不仅仅停留在表面,而是点点滴滴地往下渗,然而还没有等他缓过来,第二下就直接继续落下。   “啪!”   林远琛的目光依旧冷峻,没有容情的余地,第一下如何的力道,第二下也一样重,砸在第一下的痕迹上,痛楚都仿佛加倍。   陆洋记得自己还在读小学低年级的年代,的确有一些特别调皮的男同学会因为一些严重错误,比如打架欺负人或是上课时捣乱严重影响课堂,被老师叫到讲台上,用木尺或是教鞭打手板。虽然也只会打一下或是两下,打完之后下课时,他看那些同学还是嘻嘻哈哈的,甚至讨论着打得也不是很疼,但他一直循规蹈矩,在任何老师那里都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惩罚的。   况且他都二十多岁了,哪有读研了工作了,遇到个导师,还用这么传统的方式教导他的......   下一秒,又一记落下,连着叠了五六下在手掌心,他也忍不住皱了脸。   “嘶——”   林远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落着尺子,陆洋的手掌已经被打得皮肤下微微充血,红通通一片。   “啪!”   “啪!”   一下,又一下,微微肿起的痕迹又挨下责打时,那赤红似乎就会更深一点,痛苦不停累加,陆洋本能地就想把手往回抽,然而手腕连带着半个手掌都被林远琛的手钳制着强制摊开,只能吃下一记记手板,直到打完了可能得有十五下,林远琛才松开他的手腕。   “左手。”   还要打?   陆洋忍着右手掌心一阵阵烫热的温度和涨得几乎绷紧的皮肤上传来的一阵阵入骨的疼痛,愤怒地质问着,“体罚并不合法也合规!我完全可以医教向学校反映!我承认老师真的很优秀,很厉害,但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   “你以后就会理解,”林远琛再一次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左手十下,快点!”   这也太蛮横了!   心头涌上一股不如直接甩手走人算了的冲动,可林远琛再一次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最后陆洋还是被抓住了手腕,半强迫着摊平了手掌挨下了手板,一样是一下接着一下让人痛苦的力度,虽然数目比右边挨得少,但也许是心里也产生了畏惧,落在手上的打好像更疼了一样,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保持着体面挨完了最后几下。   掌心就像被火烧过一样,又痛又辣,种涨又热烫,手心的皮肤都是一片深红色了,一时半会儿可能没办法很快消退,陆洋现在恨不得直接把手深井冰箱,怕是只有握着冰块才能得到缓解。   “你可能会觉得这样很野蛮,但我还是那句话,你以后就知道为什么我要用这种方式了。不过,我可以保证的是我不会在众人面前或者是无理由地使用种方式,也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甚至不可逆损伤。”   林远琛放下尺子,知道小年轻心里其实不服,但他的态度依然是坚持。   “今天的事只是给你提个醒。你回去之后,这几天把你硕士研究生期间的学习计划整理给我,我要知道你的目标和想法,才能指导你,帮助你,以后我每一台手术你都来跟,包括我手下实验室的课题,后续的工作和学习,我也会重新按照你的实际情况来安排。”   陆洋低垂着头,内心复杂纠结,眼里还是有许多的怀疑,但林远琛接下来的话,还是让他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专硕期间,又要临床工作还要抓科研,到时候要留下来继续深造和工作,文章和课题非常重要,从现在开始就要抓紧,而且我给你安排的训练也不会轻松,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已经会占用你几乎所有的精力。”   林远琛接着说道,他刚才也一直在思考着尽量处理妥当的法子,但是对着陆洋他也只是再讲了一句。   “工作相关人际或者其他因素给你造成压力的话,我希望你可以主动反映,因为我也不是时常都能及时注意到。”   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自己现在心里的感受。   对方除了这样惩戒的形式有些严厉,其实这几日接触下来,包括之前的了解和现在摆出来的态度,陆洋心里的判断还是觉得对方会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导师,可就算他看过别的导师动粗,但林远琛这种方式,他接受起来还是有些抗拒。   “主任......”   想要再试试看能不能谈一谈,但陆洋现在也矛盾着,加上手心的肿疼,还让他脑袋有点懵,话语还没组织好,林远琛便提醒了他一句。   “改口,叫老师。”   并不是很情愿,所以停顿空白得有些久,才听到一声稍稍有些勉强地叫了一句。   “......老师。”   叫得不是很确定,有着很深的顾虑,但林远琛沉默的性格也没有选择再多说些话。   比起话语,更多的还是要拿出行动和实质的诚意吧,以后他会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孩子负起责任的,带领他教导他。这小孩子看上去似乎的确是有点娇气,想起之前他说不喜欢暖气,现在挨了手板,眼眶就红了,刚才打的时候还疼得龇牙咧嘴的,看来的确是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小兔崽子。   看着内心明显五味杂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陆洋,林远琛第一次有些冲动,想要去说一些更能安慰或是让对方平复下来的话语,或是拉近一下彼此之间的距离,但犹豫了片刻,他也拼凑不出什么话语,这太难了,他没经历过,也很难有所参考,还是只说了一句,“回去吧,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年轻人迟疑了一会儿,低着头带着复杂的情绪从办公室出去,林远琛在这时心里又浮现起了小时候在父亲的责打里辗转挣扎的碎片般的回忆,心中也有些低沉。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那把长尺,久久没有回神。   ——番外四完—— 第98章 番外五 上   ★主闫江,有林陆   有的时候,闫怀峥在学术会议或是在交流合作时碰上林远琛,都会多看一眼跟在他身边的陆洋。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林远琛想带着这位年轻医生进入这个圈子的意思已经渐渐明晰起来。他的师弟会稍稍侧过身体,托着小年轻的后背轻轻将人带到身侧,然后平静又沉稳地介绍一句。   “这是我的学生,陆洋。”   年轻人的姿态也很谦恭,稍稍弯腰,始终站在林远琛身边微微靠后一点的位置,只有在林远琛示意或是主动把话题带过去的时候,才会开口说话。   他看过许多篇陆洋的文章,还有在一些医学网站或是科普账号上的分享,林远琛对这个小孩子的器重扶持几乎人人都看得出来,有许多恍惚的瞬间,总会让闫怀峥想到如果吴航在的话,他自己又会怎么样去带着那个孩子走到人前。   林远琛在资源和机会上给得非常大方,也完全不介意对方在先心方向的名声越来越大,许多流言和议论也全不在意。   但人情关系总是复杂,的确难免会有人想在各种细节上做文章,所以小年轻看上去更让闫怀峥觉得他非常聪明又谨慎,人前对自己的老师非常恭敬,面对任何夸赞都会把老师摆在前面,对于很多单独找过来的各种拉拢和机会也能非常得体保持着距离感地婉拒。   研讨会的时间拉得很长,会议结束之后在学校食堂吃饭时,颜瑶坐在闫怀峥的对面,看了一眼晚来了一会儿,正帮林远琛点了餐端过来,摆好餐具,连纸巾也拿好又去端汤的陆洋,而林远琛正站在不远处跟学校办公室的主任聊天,她笑着感叹了一句。   “上次程澄还跟我说,院内开会结束,远琛没有跟他去吃饭,说陆洋刚好那天休假,在家里煲了砂锅蟹粥。”   “他住远琛那儿?”   “嗯,远琛说他那儿也方便,”颜瑶说着,也有些叹息,“反正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没想着再有家庭什么的。”   “也是,他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他还是想往上走,没时间分心想自己的事儿。”   “程澄上次说陆洋简直像他白得的儿子。”   “你也别老听他说这些不正经,”闫怀峥听着颜瑶说笑,见陆洋朝这边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陆洋走过来桌边坐下,也没有动筷,等着林远琛结束对话洗过手坐到对面,才拿起筷子。   颜瑶跟闫怀峥坐着在一旁隔着过道的位置,疫情又起来了的原因,食堂最近再次加强了座位的管理。   林远琛心安理得得连句谢也不说,还在看到盘子里的菜时皱了一下眉头,有些疑问地看向陆洋,但陆洋只是埋头吃饭。   “红烧鱼块?”   除了这一个菜不同,其他都没什么两样,林远琛并不算挑食,但并不是很喜欢吃这个,不知道是鱼的原因还是食堂烹调的原因,总觉得有点淡淡土腥气,这一点陆洋分明是知道的。   颜瑶都有些看不下去,在一旁开了口,“人家小朋友帮你打饭,什么东西都拿好,你跟个老爷一样坐下就吃还嫌菜不好,别摆什么老师的谱啊要人伺候,我可看不惯那一套。”   陆洋低着头吃饭,颜瑶一句抱怨也只换来自己师弟笑着摇了摇头。   闫怀峥没有说话也只是略看了一眼林远琛的脸色,分明是有些无奈的,估计是他们在一旁所以有话按捺了下去。   林远琛不用猜也知道缘由,小兔崽子人前乖顺谦和,在私下里那点气性却还是抓着前些日子两个人在科室管理上有摩擦的事情不放,但也不跟他吵架顶撞,表达不满的方式还带着孩子气。   几岁了,幼不幼稚,忍不住瞪了年轻人一眼,但是陆洋现在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没有理会,林远琛不喜欢浪费,也只能苦笑着伸筷子去夹鱼块,吃得不情不愿。   闫怀峥早前作为团队里的大师兄带过林远琛一段时间,跟自己非常相似的严谨与不苟言笑,这样无可奈何又没有办法的笑意,他几乎从来没在林远琛这里看到过。   规矩,原则,威严......这些词语才是他在师徒关系上的理解上一直熟悉的色彩。   林远琛真的变了很多,有了很多的情绪,生活与人情味变成了他越来越多的表情,丰富在这张脸庞上。   “哎,我时间快到了,乐乐在楼上等我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小孩子太卷了,老师还被学生催了,我先走了啊。”   颜瑶看了一眼手机后,端着餐盘就要离开,闫怀峥看了一下时间,自己等会儿也有一堆事务需要处理便也打算先走。   大概在转身走出食堂大门的时候,闫怀峥不经意间看到了陆洋还是端过了自己老师不爱吃的鱼块,把排骨换了过去,他看到林远琛叹气,叹气之后笑了笑,像是说了什么,陆洋也抬起头像是在反驳,两人之间相处没有太多距离,比起师生,现在这样远远望去更像朋友。   好像还有些气不过,年轻的医生伸手要去把排骨端回去,被远琛拽着手,用筷子粗的一头打了好几下手背。陆洋的脸立刻就红了,这里是本科部的食堂,虽说已经过了饭点人少了很多,但周围来去还是有些学生晚来就餐,小年轻怕被人看见,应该是连忙认错了几句,林远琛才松开了手。   闫怀峥没有再继续看下去,还是迈开脚步走了出来。   外面依旧是熟悉的校道,开阔平坦,两侧树木苍翠,葱茏繁茂,一如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开春了,气温微微回升,踏进午后的阳光里,闫怀峥却也如多年前那样,没有任何表情。   吴航的长相特别招小姑娘喜欢,记得当时篮球场边,医院食堂,都有不少小女孩凑过来就为了多看他一眼。他也特别喜欢去医院门口的商圈,地下美食街有各种网红的甜食。医院里工作过的都知道笔经常会被人借走,所以他用绳子串住了两支直接挂在脖子上......   这些细节小事,偶尔就会这样子,自己突然从早已经锁在脑海柜子里的回忆中跑出来,可能是工作的间隙里想起,也可能是闭上眼睛养神的时候突然在心里铺开占据。   但就算知道不能总是沉浸在往事里,闫怀峥也没有刻意地控制自己不去回想,似乎这么些年下来,每一次这样被遗憾,被歉疚,被后悔的情绪包裹着的时候,反而才能得到一丝平静。   吴航的父母前段时间带着小孩子来了趟上海游玩,去了动物园。坐在父亲肩头的孩子,模样儿真的挺像吴航小时候的,闫怀峥想到那时跟吴航父亲的见面,时间过去许久,也许是被新的家庭小成员占据了大部分的精力和情绪,作为父亲脸上的悲伤已经很少了,更多的是漫长岁月后平静下来的叹息。   “老师还一直念着他,也是很感谢您了。”   也许作为父亲不是不清楚孩子的老师曾经的严厉,但过往已不可追,这次见面之后也许也不会再见了。   可闫怀峥不能忘记吴航,那些细节小事,那些碎片画面,那个雨夜,那身白衣,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身影......他都觉得自己不能忘记。   包括孩子每一次在他的棍棒下隐忍的眼泪与闷哼,面对他的斥责教训始终低着头承受的样子。   新院区的办公室跟虹口的那间非常像,一样的格局布置,一样的色调,在这样的空间里,那些场景曾经一次次地上演过。   皮带刚刚肆虐过的身尐后几乎没有不种的地方,好几处已经从通红的狰狞里透出了青紫色,然而明明打到这个份上,年轻人已经吸取了教训,也已经因为训诫惩处落了眼泪,一遍遍地认过错,忏悔过了,可他依旧盛怒,手里换了细长劲韧的细藤。   藤条凌厉,破风抽下来的时候,年轻的孩子几乎是咬紧了牙关,害怕地绷紧了躯体去忍受,隐约的青筋线条在颈侧微微凸起,疼痛落下时的尖锐痛苦让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仰着头紧皱着眉,可是自己的规矩一直严苛,所以吴航疼得再厉害,都一直保持着双手直直地撑在桌上,双腿也一直笔直站着,不敢有任何弯曲或是躲避,否则就会换来更重的警告。   年轻人疼得一头都是汗,衬衫也汗湿得一半黏在脊背,在狠厉的惩罚下,显得格外单薄又瘦削。   你好好想想如果今天的错误是出现在你独当一面,你独立面对临床的时候,你怎么处理?你能承担吗!   ......我知道错了,老师,我知道错了。   整整两个小时,吴航,你以为医疗过错是你背得起来的吗!   叱骂伴随着痛意,凛冽如冬日席卷而过的北风,刺骨般的痛楚让人站得几乎摇摇欲坠,他看着吴航身上破碎,看着殷色缓缓从抽破的皮肤纹理间渗出来,血痕一道接着一道,却依旧不肯手软。   仿佛他必须得死一次。   他必须得疼到如同死一次一般,否则都不足以表达他对于疏忽的懊悔,对于患者的歉意,不足以让他的老师知道他满心的愧悔。   在疼痛和绝望里辗转,藤条依旧是一记接着一记地抽落,皮股连着大腿上侧已经看不到一处原来的肤色,高高种起道道愣子交错,深红的底色伴着条条渗血的痕迹看着都叫人不忍,然而直到吴航快要疼得理智崩溃,这样厉害的处罚才停下来。   皮带,藤条都是100下,说多少就要打多少,那时候的闫怀峥绝不手软。   结束了很久,吴航都还是没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他撑在桌边半晌,艰难地站直了身,开口还是认错,眼中含着眼泪却不肯再往下掉。   男孩子似乎不太喜欢被同性还是长辈触碰,所以自己即便想帮他处理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毕竟先下狠手打了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安慰的话。当时的闫怀峥想着反正无论是宿舍还是吴航值班的房间都有放着自己买的药,口服的外敷的,化瘀镇痛的,所有东西都齐全,所以还是没有伸出想去安抚地扶一扶他的手。   等他渐渐意识到是该多一些关怀,是该温和一些,是该更直白地把关心把担忧,把自己同样怀着的歉意说出口的时候,又已经太迟了。   世事无常,果然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是如何。   但后悔都是无用功,就像程澄说的,人的懊悔自责都是做给自己看的,发生的事情无法逆转,再怎么后悔都是徒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张教授因为从业生涯内出现了严重违法行为,被十年前的一个学生爆出来的事情,这一次谁出面都不好使了,业内震动,头条在各个社交平台上挂了一天。   林远琛的表情很淡然,这件事这个人都仿佛已经与他无关,所以聊起这个的时候,他依旧低着头在跟南南发微信。   “人在里面,除了见律师,只说还想见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杭州那个,之前也是把他的事捅出来的那个学生。”   颜瑶说着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名字了。   “赵繁。”   “对,说是想见见这个学生,他律师去联系,赵繁说他老婆快生了他走不开,给拒绝了,”颜瑶抽着烟,随口说了一句,“也是唏嘘。”   “有什么好唏嘘的,就算赵繁的资质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他在这个行业如果能有机会脚踏实地做下去,怎么都不会变成一个你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医生。”   程澄说出那句感叹的时候,在桌子下还被颜瑶给踢了一脚。   闫怀峥只是安静,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开到车库,停车后没有熄火,看着自己车上挂在车头行车记录仪后方的挂饰,沉默地坐了许久。   许多时候,闫怀峥那模糊梦境里的一切,都仿佛是反过来的一样,疼痛加诸在了他的身上,他疼得无法呼吸,疼得心口闷痛,疼到一身冷汗突然坐起身惊醒过来,脸颊**,大脑缺氧,身体因为梦魇闷窒而痛苦。   好像自己打在吴航身上的痛全都在还了回来,加倍难受。   只是今天突然惊醒的时候,办公室内不止自己一个人,闫怀峥微微皱了下眉头,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江述宁,才稍稍缓和了一下表情,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闫老师?”   看到对方神情不是很好,江述宁有些担心自己进来得并不是时候,小心翼翼地试探叫了一句。   毕竟是自己让江述宁下班后晚间过来的,需要讨论一下准备投出的论文修改,闫怀峥点了下头,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把外套拿开,站起身走到办公桌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有些意外,是温热的。   “啊,我刚才本来看您在补觉,打算还是等会儿再过来,所以就......”   饮水机里倒了热水,自己就能知道他来过,也没有打扰。闫怀峥捏了捏眉间,自己睡得也的确太熟了,水声都没听到。   两个人中间有几分淡淡的尴尬,江述宁的表情显得格外谨慎,微微低下视线,没有跟闫怀峥对视。   最近医院的事情太忙碌,闫怀峥还有教学任务还要跑各种交流研讨会,所以手头上许多事情都还没处理。   就像现在他们俩之间横着的事情。   “家属今天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了,我带着人又去一趟,再次道歉,他们说老人没事儿就好,也没追究了。”   闫怀峥看着江述宁的目光还是透着几分严厉,“你已经是很成熟的医生了,组里的住院医出现这样的失误还跟家属起争执,你作为二线值班没办法第一时间到场处理,也没有及时汇报,对于风险和事态轻重的把握还是太欠缺了!”   “是......我知道,是我前天没有处理好,非常抱歉,医务科那边如果有处分下来......”   “没有闹过去医务科。”   闫怀峥说了一句,把杯子放回桌上,神色依旧冷淡。江述宁低着头微微抿着嘴,不敢再说话。   也许是闹过去了,但也被压了下来。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听到对方沉声补充了一句。   “但是你后面处理的还是可以的,毕竟还是年轻,遇到的情况也不够多,慢慢历练出来就好了。”   闫怀峥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想起之前自己跟他的谈话,把自己的教学方式和教导模式提到桌面上说得直白时,江述宁微微停滞了一下表情的脸色,却也在安静地思考了五分钟后下定了决心。   我可以尝试,试着接受老师的方式。   说得很平静,彼此都是成年人,选择是相互的,彼此说得直接也尊重双方的意愿。   预计自己会因为这件失误去用到之前说的方法教训他——江述宁脸上的表情藏不住心思,年轻人也似乎做好了心理准备和建设,所以才看上去这样小心,又放不下几分不安与恐惧,可是闫怀峥望着他,内心却在此刻纷扰混沌,复杂无法言说。   大概片刻的停顿之后,他还是开了电脑,调出了自己昨晚熬夜阅稿做的修改。   “你看一下,几处表述我做一些删减,还有这两个表格的数据,我觉得还是需要再附加一个...这个,你看看,加这两组对照数值去支撑你的观点。”   “噢,这组数据我本来是觉得会不会太繁琐了......”   “不会的,要严谨,你先看一下,修改比较急,最好是今晚整理出来。”   “好,我知道,我今晚刚好值班,我可以明天早上之前弄好。”   “行。”闫怀峥点了点头,又从之前的文件夹找出一些材料,一起打包发过去江述宁的邮箱,“刚好我今晚也在这里,有什么你可以直接过来问。”   “闫老师不回去休息吗?我听他们说您上午开完会,下午还紧急上了一台,到现在都没休息。”   闫怀峥摆了摆手,“等会儿有视频会。”   开完,直接就在医院睡一会儿,明早回去家里洗漱换衣服也是一样的,工作忙碌的时候,闫怀峥没有太多关于时间的概念。   江述宁本来已经心里有预感,晚间找自己过来,可能是要来谈这一次的夜班事情,但对方似乎不打算多说的样子,有些出乎意料。   闫怀峥看着他的表情,不用说也能猜到他心里的疑问。规矩毕竟是自己说的,情况他也得表达清楚。   “这段时间你又要忙手术病房,又要弄论文,已经很累了,这件事先放一边,过两天再来好好说说。”   其实是自己的态度有些回避,闫怀峥始终抱着犹豫,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次成为一位老师。   但可能是因为面前的人不仅仅是自己的上级,也是自己的师长,所以即便这句话语气平和,江述宁还是没忍住微微头皮发麻。从小到大,他还没有真正接受过这样的惩罚,这样的话语像是缓期也像是预告一样,难免让他下意识的紧张了一下。   看着年轻人拉开门出去,闫怀峥在办公椅上坐下,目光落在面前办公室内,因为他时常留宿所以多的那一盏橙色灯光的台灯,刚睡醒时总是受不了白炽灯晃眼的光线。   那是他从藏区带回来的,晃晃数年。   所有的心绪话语都仿佛梗在喉咙,说不出口,也吞不下去,办公室外是入夜后青灰黯沉的天空,密密麻麻的文字倒映在他幽暗的瞳孔上,闫怀峥静静坐在电脑前,就像之前每一次良久的沉默。 第98章 番外五 中   这种感觉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江述宁几乎是能清晰地感觉出来闫怀峥对自己的回避。   手术会议结束之后,他正打算拿着最近网络问诊来咨询的一个患者情况和闫怀峥讨论,然而对方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都发给我,我先看,今晚我们再讨论,便拿上包匆匆离去了。   学校上午似乎有教务会议,但现在时间还早,而且暂缓一会儿多留个几分钟,听他讲一下情况,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江述宁想着闫怀峥走得这么着急估计是有其他的事情,便没有多做猜测。   现在他手头上需要忙碌的事儿也多,下午还要出门诊,的确是没有太多心思可以分散。   来新院区一年多了,他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在闫怀峥身边学习和工作的节奏。踏进病房的时候,看到昨天差点出问题的老年患者已经渡过了紧急处理后的危险期,坐起了身靠着摇高的床正在慢慢一口一口喝着米汤,病床一旁的住院医脸色也很紧张,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庆幸,看到江述宁站在病房门口,便安安静静地退了出来。   “要知道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幸运的。”   “...是。”   “这次没有闹上医务,以后夜班时间一定要谨慎,你自己心里要有数,不用我再提醒。”   “......我明白,实在是抱歉,”对方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一直低着头,“以后我一定会多注意的。”   江述宁本来也不是会严厉斥责别人的性格,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便没有继续下去,能不能吸取教训只能看自己。   新院区的心脏大血管外科也是在这半年间才慢慢步入正轨,之前闫怀峥刚刚正式接手后,不是没有过一些风波与变动,那时候闫怀峥即便各个方面都很忙,医院学校来回跑,时不时出差,手里还带着项目,但还是空出手整顿了科室的纪律。   从旧院区先调过来的徐楷就说过,比之前旧科室的林远琛主任还要“有手腕”。   不然那位杨皓医生本来已经预定了进修结束调来新院区,又怎么会临时转变了方向,决定渐渐脱离临床谋教职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但是你们要搞清楚自己在哪里工作,自己是什么职业,有些事情该不该做,做了能不能承担后果。”   科室大会上,说这段话的时候闫怀峥的神色很平静,也没有任何怒气,但江述宁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整个会议室的情景,闫怀峥那份从审视的目光里直接投出来的压迫感让所有人都沉默无声——再如何忙碌,能坐稳在科室主任位置上的他,对于科室内工作进行的细节,任何小动作,都心里有数。   住院医大概是想到这次的失误,得由作为上级的江述宁独自去面对闫主任的责难,一时也更加觉得抱歉,可江述宁面对他担忧的眼神也只是摇头,示意他继续去忙自己的事。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闫怀峥及时赶到,当机立断换了大胆的用药方案,事情会怎么发展,他都不敢想象,一直到在门诊快要结束工作的时候,江述宁都还是时不时会回忆起那晚的慌张,的确是他工作中少有的紧急情况,会有后怕也是正常。   直到最后一个预约叫号,思绪从短暂空档的复杂重新回到工作的专注时,他看到进来的人,却微微一愣。   “纪桐?”   “你好啊,江医生,”女孩儿扶着自己的父亲走进来,声音明朗打着招呼,“今天过来拿报告复查一下。”   江述宁这才想起来的确是预约过的,自己这两天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忙得昏头,都忘记了这个安排。   老人也朝他笑了笑点点头,简短的寒暄之后,江述宁看了一下对方的检查结果,桥血管目前来看情况还是可以的,而且老人的心音心率,呼吸血压等各方面也都不错。   本来经历过大手术对于老年人的身体来说,都是难免有大创伤后的虚弱,但这一年的康复看上去效果不错,老人说话间也看得出来状态挺好。   纪桐一边听着江述宁说着,一边也渐渐放下心,脸上的紧张和忧虑这才稍稍缓解。   “这一次复查过后,如果没问题的话,是不是以后就不用再过来医院了?”   “看目前的情况是这样,但伯父的健康检查或者是平常有感觉到身体出问题不舒服的话,也不要轻视,马上过来。”   “诶,好的好的,谢谢你啊医生。”   从每个月复查到三个月到半年,难关一个个闯过来,老爷子心里也松快了很多,脸上的笑意也多了。   纪桐在道谢的时候,又朝着江述宁看了一眼,大概是后续估计也不会特意见面,所以在门诊工作都结束之后,两个人坐在医院不远处的咖啡厅里见了面。   “怎么样最近?”   “还行吧,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你呢?”   纪桐握着手里的咖啡,有些许感叹,“辞职了,本来因为疫情,公司的业务也缩水了很多,不如趁这个时间放松休息一下。”   “那也挺好的,”江述宁点了点头。   纪桐大概是停顿了几秒思考了一下,才问出了口:“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闫主任啊?”   “噢,他最近挺忙的,不过明天上午会出专家门诊,而且伯父毕竟是复查嘛,我看过没有什么问题的,怎么,不相信我啊?”   江述宁说着,半开玩笑地调侃道,但纪桐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会,只是问一句而已。”   但转而也问了一句。   “你现在是跟着他工作?”   “对,他是我的上级,也是现在我跟着学习的老师。”   就像当时的吴航一样。   纪桐坐在咖啡厅靠窗的高脚椅上,面对着窗外的夕阳,有几分钟的沉默,许多事情,许多回忆像是在这短短的片刻里迅速地闪过她的脑海,走过她从过往里保留下来的那些碎片。   “述宁,他不一定是个好老师。”   在久久的安静后,纪桐的声音有些遥远,江述宁闻言转过来看着她。   “吴航...跟着他的那几年,压力一直很大,而且其实......”   有些欲言又止,江述宁的性格一直都很干脆,并不喜欢这样有些迟疑的态度。   “怎么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其实在那之后,叔叔和阿姨一直都很觉得奇怪,为什么闫主任那么伤心?普通师生到不了这样的程度,在葬礼上长跪不起,后来对他们这么照顾,出过不少钱许多事情上也出过很多力,就像是要替吴航赡养他们一样,甚至更夸张,而且从此还留在藏区,不肯回来,一留就那么久。很早的时候,阿姨有些怀疑还去询问过别人,包括......但得到的答案,的确是意外,就算之前他们师生之间有过矛盾,有过争吵,但的确是意外。”   “过去的时间长了,他们其实也慢慢走出来了,我上个月路过杭州去见了他们一面,那个小孩子特别像吴航小时候,很可爱。”   纪桐说话的时候,习惯性捋了捋头发,虽然带着很浅的笑容,但神色复杂又有种说不住伤怀与心酸。   “可我们都知道吴航已经走了很久了,回不来了。”   江述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看着自己手里冰凉的黑咖啡,冷雾凝在杯壁湿了手心。   “阿姨和叔叔其实也许知道很多,但......后来,她跟我说,要放过自己,”纪桐的眼里闪过深重的落寞,“走出来是不容易的。”   “......纪桐。”   “我觉得吴航的事情,闫怀峥一定有责任,否则他不会在面对我的时候都那么愧疚。为什么要给吴航那么大的压力?为什么争吵?为什么在他急着回去卫生所没有拦着他......我知道闫怀峥是很厉害的不可多得的医生,我也知道他救了很多人,救了很多家庭,吴航极其崇拜他,甚至觉得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点就是他......”   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在哽咽涌上喉咙的一瞬间又戛然而止,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上一次见面说起的时候,纪桐还是有许多保留,江述宁对于很多的情况也是第一次了解得这么深,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因为听到自己也要成为闫怀峥的学生,所以才会倾吐这么多吧。   江述宁看着纪桐脸庞上的黯淡,想起了过去许多次他敲开闫怀峥办公室的门,看到对方从沉默的独处中回过神时,尚未收起的表情也是这样。   像是突然弥漫起浓雾的江面,又像是淡去了颜色的远山。   “我不是反对什么,只是建议你慎重。”   微微喝了一口杯中已经失去温度的拿铁,纪桐稍稍平复下了情绪,微微笑了一下,虽然苦涩但也尽力温和。   手指上已经没有了戒指,但她低头看的时候,还是能隐约看到一圈略微淡色的圆环痕迹,那是戒指带久留下的。   “我把它取下来了......其实也是好事,生活总是往前的。”   她自己感叹着,看向江述宁,看着他的安静,也流露出了些许歉意,时间差不多,她也准备离开了,便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啊,突然跟你说这么多......”   “没事,没事,不用这么说,”江述宁摇了摇头,说得也很诚恳,“倾诉出来也是好,而且我之前知道的也有限,对了,你爸不是先被接回去了吗?我送送你吧。”   “不用,”纪桐摇了摇头,“我车停在停车场,今天我是直接从公司辞职过来的。”   哇。   “怎么样,很酷吧?”   江述宁笑了笑,点了点头,恍惚有一瞬间像是看到了吴航。   听到的那些话语,一直都在脑海里回响着,他的确也有过许多猜测,尤其是面对闫怀峥偶尔没来得及收起的怀念和他坦白的告知自己带学生的方式时,一些联想与疑问就像梗在喉咙,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他是不是也曾这样教导吴航?   吴航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闫怀峥是不是真的曾经让吴航那么痛苦?   所有的问题就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绳结一样,找不到解开的结索,让他混沌。   在刚刚沉降下来的夜色里一步步往回科室的路上走,这里不像之前的院区那么热闹繁华,晚间医院门口路上的车流相对要少了一些,道路也更加开阔,路过医院门诊大楼前,他收到了闫怀峥的信息,对方已经在回办公室等他了。   敲过门得到允许,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闫怀峥刚接完一个电话。   “你今天上午发给我的患者情况,我看了一下,约一个明天的会诊,请胸外那边王主任过来,我们要一起看看,这个患者现在的肺部占位主要是压迫大血管和气管,而且年龄也大了,怎么做也是一个问题。”   开门见山进入工作,应该是刚开完会过来,闫怀峥身上的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下,显然是才回来不久。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去安排时间,明天上午老师不是还有门诊,下午两点左右应该可以。”   “行,可以。”   闫怀峥打开的电脑里,还有一些没有阅读和回复的邮件,在微信群上面还有一个外地转入,明天送到上海的病例,刚刚将超声和ct检查的各种影像发了上来,他粗略了看一眼,心里有了大概的把握,然后就先把工作放在了一边,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这次夜班的事情。”   江述宁微微咬了咬牙,刚才跟纪桐谈过还没有彻底平缓下来的心境,一下子便又像是涌起波澜一般复杂,他微微低着头,没有开口。   自己其实一直都是抗拒这样的方式的,这样传统的打罚,不应该出现在现代的教育模式中,就算他再怎么认可闫怀峥的能力和技术,再怎么期望能够跟随对方学习都不应该接受,就像他反感那些教授用本子用笔丢人,在手术室里严厉叱骂或是用器具抽手之类的动作。   曾经他也在陆洋的手臂上看到疑似打罚留下的伤痕,陆洋的态度非常闪躲,他一开始不敢置信,但现在越联想到吴航,越觉得这种情况其实比自己想的要多。   为什么他们愿意接受?   伴随着闫怀峥手里拿着折叠的皮带站起身,缓缓踱步走到桌边,江述宁看着对方严肃的神情和虽然平静却足以震慑人的气场,只觉得全身都紧绷着,一阵接着一阵的头皮发麻。   闫怀峥给了他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这种模式。”   折叠的皮带就像选择权被放在了桌面,黝黑色的革面闪着油亮的冷光,不用去拿都知道它厚重的质感和柔韧。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境地,江述宁在对方提出问题的时候,也同样在等着自己的决定。   “我不强求你。”   “我还是很想知道,”江述宁突然开口,“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采取这种教导方式,都是成年人又在职场,有错处可以用绩效或者其他方式,为什么一定要冒着被投诉,被举报的风险,坚持要用这么传统的师徒模式来带学生?”   闫怀峥并没有因为他突然连环的质问而生气,语气还是一样的冷硬。   “那是你的上级,不是老师,你可以不接受这样的方式,可以去找你能够接受的老师,但这就是我的方法,我也不喜欢解释太多。”   能或者不能,只要一个答案。   “能就撑在桌子上,不能你现在可以离开,我就当你之前几次提过的要求都不作数,不勉强也不会记在心里,一切如常。”   目光深沉,像是沉在幽深古井里的水面,只有隐隐约约一丝月光的光亮,闫怀峥盯着他的动作,实际上心里也同样生出了一丝动摇。   他是否真的能够再次把握师生关系?   自己能不能再带一次徒弟?   会不会有一天江述宁也像曾经的吴航那样怨恨自己?   会不会有一天也像吴航那样把所有的委屈都吞进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肯跟他说?   看上去沉稳冷静更有把握的人,其实心里也一样忐忑着。   江述宁几乎是咬着牙关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臂撑在了大办公桌的桌沿。内心依然在激烈地交战着,与闫怀峥一起,从疫情刚开始一同奋战在金山公卫的日夜,刚接手新院区时虽然忙得焦头烂额却配合得默契的时光,每一次为闫怀峥超强的医疗思维与能力和极快的反应与预判所折服的瞬间,不断地跟纪桐的话语,自己对吴航的遗憾交织交错,在心里蔓延铺开。   他的白大褂下摆被皮带挑着往上掀起,内心倏然一紧,身尐体本能地一动,就被闫怀峥用皮带的一端点了点后腰提醒。   “乱动会很容易打伤。”   ......   紧张和依旧困顿的疑问还在脑海里膨胀,闫怀峥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以后病房任何紧急情况都要及时反应,对情况要有一定的敏感,不能等到看着难以控制才上报,还有,约束好手下的医生,工作不是靠你一个人就能开展的,我知道你没有太多的带教经验,但是该有的规矩,该有的意识一定要主动去培养,懂了吗?”   “...是。”   “三十下,你自己心里数着,记住我的话。”   不打算废话,闫怀峥的皮带就贴上江述宁身尐后,隔着两层薄薄的裤子布料,皮带的触感已经令年轻的医生几乎是下意识地屏息。   大概五六秒后,皮革便被抬手扬起,划破空气,逆风用力地抽落,巨大而响亮的声响在身上炸开,脑袋里仿佛同时“嗡”了一声,江述宁的意识直接晃了半秒才清醒,疼痛的感知都仿佛延后,更多的是自己真的挨了打的不真实感一下子冲击着神经。   大概在皮带再次上扬时,被抽打了的囤肉上缓慢渗透下去的痛楚和乍起火尐辣辣的刺麻才渐渐占据了感知的上风,疼痛感苏醒,下一记抽打就已经再次着陆。   “啪——”   痛意冲上脑门,让他的呼吸都漏了一拍,暂时还可以忍受,可是责打才刚开始,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接连而至,抽落在布料包裹下的皮尐肉上,江述宁看不到,也不会回头去看,只有身上传来的痛楚无比真实,开始愈演愈烈。   十下而已,他就已经需要咬紧牙关才能憋住痛呼了。   上一次挨打是什么时候他都不记得了,应该是很小的年纪才有过的回忆,但像这样一板一眼的训诫惩罚肯定是从来没有过。   身上疼得几乎不像自己的了,而皮带一记接着一记不断重叠着落在之前被抽打的地方,忍耐让江述宁无法控制地紧闭着眼睛。   心里的情绪几乎冲到了顶峰。   在第二十下皮带落下来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用力地问着心里的那个问题。   “老师......您之前也这样对待过吴航吗?” 第98章 番外五 下   你有这样打过吴航吗?   江述宁的问题如同一支利箭,破空穿云,直直刺向闫怀峥的胸腔,箭头淬着经年累月始终握在手里的深重的歉意与执念,深深没入血肉,针钩锋利四散着扎开,镶嵌进血管神经里,即便是拉扯得血肉模糊,也根本拔都拔不出来。   年轻的医生依旧保持着撑在桌沿的姿势,眉宇间拧起深痕,疼痛对于他而言同样不仅仅是落在身上,一样挣扎在心里。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追问,皮带就这样握在手里低垂着,贴着腿侧,气氛都仿佛凝滞。   这样诡异的沉默大概持续了两分钟,闫怀峥一直没有回答,江述宁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是感觉到皮带再次被抬起,靠上了自己的身尐后。   责打还在继续。   高高扬起皮带重重抽落,继续着之前的力道,叠着叫嚣在身上的苦痛,一记接着一记。   似乎是刚才短暂的恍惚已经结束,其实在惩罚的过程中,本就没有对话的习惯,不接受提问,也不理会辩解,挨打就应该要有挨打的规矩。   闫怀峥在这时候展现出来的强硬,也像是一柄利刃反刺向江述宁。   责打没有因为前面尖锐的问题而停下,但最后的十下却像是因为这个问题带来的紧绷与微微的闷窒感,而格外地难捱,痛苦纠缠在感知的每一寸,皮带着陆在身上的沉重声音同样穿过耳膜折磨着精神。   “啪——”   倒数的第三下狠重异常,横贯过大腿根部上侧早已经被抽种的肌肉,这样的痛令江述宁几乎倒灌入了一口凉气,差一点就要痛呼出声,意志力在这一下重重的抽打里仿佛被重创一般,摇晃了一下。   还没平复下来,再次绷住,下一记抽打又迎风落下,这一次让江述宁连站直的双腿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呃......”   咬牙扼住自己的声音,最后一下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再一次横落在囤峰,膝盖不受控制地往前弯曲,像是在痛楚里失去了力气,但很快就重新站直,即便是惩尐罚结束,江述宁也依旧保持着弯腰撑在桌上的姿态。   苦痛,纠结,窒疼,寒凉,甚至有莫名的绝望感,从一寸一寸在囤上炸开的痛楚里一点点下渗进骨血,一分一分吞噬着眼前的光明——疼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一场责打,时间对两个人来说都仿佛拉得格外漫长。   “我刚才开始之前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没有?”   声音严肃冷淡,似乎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直到停下了许久,江述宁都没有从疼痛里缓和过来,身上到额侧都盖着很薄的一层冷汗,因为用力隐忍着痛楚,连着大脑的整片神经都隐隐有些酸痛,全身上下几乎脱力,但他还是努力稳着声音,像是不服一样咬着牙回答道,“记住了。”   过了一会儿,闫怀峥才又再次开口。   “我的确这样对待过吴航。”   声音传来,比刚才的问话微微缓和了一些。   “比这更严厉也更苛刻。”   江述宁有些艰难地站直了身尐体,动作牵动下,屯部甚至一抽一抽地疼得更加厉害,肌肉皮尐肤因为肿起而明显的绷紧与刺痛,隔着裤子布料都能感受到的高热和摩擦带来不适,让他的眼睛无法控制得染上一层湿润。   他有太多的疑惑和质问,却在这一刻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面容上刚刚经历过风暴般惩处的狼狈与脆弱包裹在保持着克制的愤怒和伤怀里,然而闫怀峥看着面前年轻人的表情,却只是沉默地走到办公桌的内侧,将皮带收进抽屉,然后拿出了消毒和跌打的喷雾。   “需要的话,我帮你处理,不需要就自己拿回去......”   “......吴航那个时候一定反抗过吧。”   江述宁的话语像是故意一样再一次刺来,语气很冲,像是要激怒他一般,闫怀峥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跟你一样一开始不能理解,后来也接受了,可是,是我没有把握分寸,也没有顾及到他的感受,我让他非常伤心。”   也许是没有想到闫怀峥会回答得这么坦白又干脆,江述宁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像闫怀峥强势的性格,是不会接受这样像是揭伤疤般的质问,已经准备好面对对方的怒火,可现在得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坦诚答复。   就像是一团炽热的混沌的火焰裹挟着莫名的不甘与愤怒,一直困惑,一直燃烧,却突然坠进了河流里。   “你听说了他的事情,会觉得我暴力不可理喻都是正常的,我还是那句话,你如果觉得后悔,可以不接受,我绝不勉强。”   江述宁紧抿着嘴唇,这一次他的话语没有再带着之前那样的锐利。   “既然老师后悔遗憾,为什么还要坚持这样的方式?”   “因为我并不认为这种方式是全盘错误的,但我的方法不对,我也没有正确地尽到一个老师的责任。   然而闫怀峥始终平静,言语里也没有任何被挑衅了之后忍耐压制的怒气。是并不习惯的直白,闫怀峥说完之后,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身没有去看江述宁的反应。   身上的疼缓和得缓慢,其实很多答案不用自己问,从闫怀峥的愧疚和提起这些事情永远保持的回避与神伤都能看得出来。   江述宁看着桌上那两瓶药,久久地低着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准备离开金山公卫的时候,他曾经对闫怀峥说过,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希望他能从以前也许并不是很好的一些事情里走出来。   那个画面,那些对话仍历历在目。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共事相处,他也始终相信自己的选择,可是吴航的过去,还有那些长时间一直没有得到太多线条的疑惑,现在终于越来越明晰,但也仿佛成为了他与闫怀峥之间难以跨越的一条沟壑。   而对于闫怀峥而言,这也几乎是第一次把这些在另一个人面前剖开,一点一点梳理抽离,在一点一点诉说。   他看着江述宁渐渐软化下来带着些许黯淡的神色,既然已经说到这一步,他也不再选择保留。   “包括吴航出事那天晚上......”   很早的时候,阿姨有些怀疑还去询问过别人,包括......但得到的答案,的确是意外,就算之前他们师生之间有过矛盾,有过争吵,但的确是意外。   我觉得吴航的事情,闫怀峥一定有责任,否则他不会在面对我的时候都那么愧疚。为什么要给吴航那么大的压力,为什么争吵,为什么在他急着回去卫生所没拦着他......   江述宁看着面前的老师,在闫怀峥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突然地开口打断,“老师......老师如果不愿意提可以不说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那些耿耿于怀的困顿和疑惑在这一刻似乎都微微退后了一些。   “没有什么不能提的。”   闫怀峥的态度也像是在逼迫着他自己,但江述宁摇了摇头,他从纪桐的话语里,其实早已经能够拼凑出了大概。   谁都有不愿意回顾的事情,他想要知道真相,想要了解更多,可并不是为了要让闫怀峥这样撕扯自己,况且现在就算直面这些事情,也只会让他的心里更加混乱。   闫怀峥也许是明白了他的态度,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他从来不是喜欢把这些话提到台面上,但还是在思考了一下之后说道。   “但是述宁,我知道你跟吴航以前是朋友,但...你是你,吴航是吴航,我没有将你当作一个延续或者是替代,你接受了我的方式,是我的学生,我就会尽心地带你。”   同样的,他的愧悔遗憾也不需要被原谅,也无法被原谅,因为他希望真正能够倾听到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时间沉淀在了过去,却也必须向前。   这一次短暂地停顿后,闫怀峥按了一点免洗消毒液在手掌。   “还是我帮你处理吧,这里医药箱东西也全。”   什么意思?   江述宁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要他在这里脱裤子吗?刚才还包裹着思绪的情绪一下子便全部散去,年轻人有些慌乱地摆着手。   “不用,不用的,我自己等会儿处理就好了,我......”   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后退,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提议,还是可能是牵拉到腿部,脸色又白了一下,有几分尴尬。   闫怀峥见他真的有些抗拒,也不想勉强,只是又从箱子里拿了一瓶碘伏棉球出来。   在江述宁有些一瘸一拐着勉强保持着走路姿势准备出去的时候,闫怀峥喊住了他,最后还是又补了一句。   “我对吴航的愧疚,是因为我作为一个老师的失职失败,是我对不起他,但是这不应该被加诸到你身上,成为你的思想负担,所以你不需要多想。”   江述宁站在门口,回过头来面对着自己在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后,依然坚持选择的师长,还是点了点头才关门出去。   很多时候,闫怀峥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执着怀念终归都是徒劳,落在别人眼里,更是一场表演而已。   他长留在藏区的时间里,曾经为了处理各种事务,有过几次短暂地回到上海。   那段时间,林远琛被暂停医院的岗位职务,他在实验室见到了自己没日没夜扑在项目上的师弟,非常憔悴。   陈院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所以对于很多事情非常理性也非常谨慎,况且作为老师,陈老为他们做得已经不少了,林远琛没有选择再去开口求助。   复职其实是迟早的事情,林远琛不用太悲观,可闫怀峥能够猜到是因为那个学生。   任何行业都不缺勤奋刻苦的年轻人,处在上位的人可以一茬接着一茬地割,这个被弃用了,还有下一个,随时都能被放弃和替代,所以许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林远琛周旋那么久想要保下陆洋,在失败后连性情也变了。   “他跟程澄说,如果急诊需要请心外科室主任会诊,提前告诉他,他不想见到我。”   林远琛复述这段话的时候神情平和,看不出有太多的情绪,只是相处久了,闫怀峥知道对方现在真实的难过与自责。   就像他夜里沉默地坐在吴航在卫生所的那间诊室里,听着雨季连绵不断的雨,一次次回忆着那个晚上,那段时光。   老师不是说过,要改一改,要做一个不让我觉得害怕的老师吗?   老师...嗯......教师节快乐。   那里赶过去一趟不容易,我跟老师去吧。   老师...   老师......   那些为数不多的温馨片段回忆起来的时候,总是太短太短了。   “我去看过医生,总是建议我要主动跟他谈一谈,说一说,”林远琛说着,手指缝间夹着一根点了很久的烟,却迟迟没有抽一口,“可是总觉得很像我大三的时候,发烧去买药还丢了手机,重新买,把卡弄好,开机,才看到三天前程澄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时间太久了,我也就没想着去回了。”   不知道恰不恰当,林远琛很浅地笑了笑,笑得非常苦涩,已经这样了还能说些什么,除非我真的能改变,不然说再多都是废话。   程澄在一旁一直在嗤笑着,说他现在讲的才是屁话。   他半夜按照你的方法缝猪心,缝血管,一次次发消息求你的时候,你但凡理他,他会这样?   林远琛没有说话,闫怀峥却多少能够理解一点这样的心理。   “所以你俩都不正常。”   酒吧露台吸烟区的人寥寥,程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从进入师门就一直一同工作的两个人,最后只摇头得出这个结论。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有回头的机会的。   林远琛跟那一边斗得厉害,好几次兵行险着,调动人事,几乎是变了个人一样地把科室整顿了之后,又把手伸向了医院管理层。就算把人弄回来了之后也非常头疼,听说做学生的一心只求早点结束合同,卷铺盖回家躺平混日子,聚会的时候,闫怀峥看到林远琛不止一次对着一个连官网都没有的医院在网络上少得可怜的资料,脸色暗沉。   而他能做的却只能是更少。   每一次回来时,抱着歉意去看望吴航的父母,有什么事情便从金钱和人力上尽一尽心,做一些补偿,然后长久地沉浸在怀念里,一次次在梦里回到那些岁月中。   包括重新回到以前的工作中来,也从来不代表遗忘。   深夜结束工作时,闫怀峥放不下心还是往医生值班室去了一趟。   江述宁值班如果实在困倦,一般会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一下,今天果然也是这样,只是俯卧着,怀里还抱着医院办公室里常见的,拆出来可以变成小毯子的枕头。   这个枕头看上去是个什么动漫人物的样子,好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有很多都喜欢这些。   他也曾这样坐在吴航的床边,看着那枕头下没藏好的漫画。   大概是刚才太耗费体力了,江述宁睡得很沉,怕错过电话和呼叫,两个手机都放在沙发扶手上离得很近。   闫怀峥知道江述宁最后叫停他剖白的意思。   伤痛并不一定要揭开拉扯,也并不是一定要做到传统意义上的面对和放下的。   小年轻到底还是善良的。   但闫怀峥从来没想过要放下。   沙发前办公室略显简陋的茶几下,放在纸袋里的药瓶已经开过用过,他稍稍安心了一点。年轻人一看就是没挨过打,也没太吃过苦,刚才的惩尐罚对江述宁来说应该挺重的,以后还是要把握一下力度。   往前走并不意味要放下过去。   闫怀峥叹息着,拿过另一旁的枕头拆开成被子,站起身铺开盖在江述宁身上。   自己就应该一直背着这件事,永远警醒,永远铭记。学习,改正,调整,重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也要摸索,也要反省,绝不能忘记。   闫怀峥看着沉在睡梦里疲惫的江述宁,一次次地想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年轻人选择相信他,但不应该去承受这些,过去的事,他会自己背负。   慢慢来吧。   ——番外五完—— 第99章 番外六 上   读博的压力的确不是一般的大。   有的时候陆洋会觉得这段时间甚至比他在第一次接过住院总工作的时候还要忙碌。   仔细算起来他是时隔了三年又重新开始读书,这种身份的转变在日常工作里,因为科研工作的比例大幅提高而格外清晰。   “好久不见了啊,怎么样?医院的空气都陌生了吧?这里香还是实验室香啊?”   关珩的话语带着调侃,陆洋却只是翻了白眼,没有说笑的欲尐望,神情低落,看上去整个人的状态都不是很好。   有几天没来医院了,科室里面又收了很多新的病人,按照正常的工作流程这个点应该是在组内查房,但陆洋并没有过去,依然坐在办公室内整理着因为最近没来而有些凌乱的桌面。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啊?刚才不是看你老板带人都去查房了吗?”   陆洋手上忙着,头也没有抬。   “噢,我先处理一下手头的事情。”   有点奇怪,对方很少流露出这样的冷淡,整个人看上去都恹恹的,关珩凑过来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摇了摇头,陆洋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脸上还是带着一抹明显的疲惫。昨晚在实验室里忙到深夜,干脆就在休息室里留宿了。早上回去了一趟,不出意料果然是空荡荡的没有人,草草收拾了一下洗了个澡就过来医院,但陆洋到现在也没有跟林远琛见上面。   从前几天教研室里的争执之后,两个人就没有好好说过话,林远琛甩上门出去的时候,脸色铁青,看上去是真的动了气。陆洋本来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对方说不定会气急动手,但争吵最激烈的时候,林远琛这样的直接避开的情况的确少有,那些话题和激烈的言语如同被放置在空中一样,瞬间失去了支撑,按了暂停,悬挂着没有结论。   刚才颜瑶过来了一下,找他帮着上一台瓣膜修复,现在时间差不多,陆洋得先去做手术准备了。   颜瑶现在也渐渐开始培养吴乐在手术台上的技术,本来这一台的一助打算带的是吴乐,可是她前天跟同学打学校研究生的羽毛球比赛时,扭伤了手腕,陆洋刚走出办公室就碰上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的小姑娘,无奈摇了摇头。   “你也是,怎么这么不小心。”   “谁知道会这样,我也没想到......”吴乐看了看自己包着纱布的手腕,觉得因为自己影响到了陆洋的事情安排,脸上也怀着歉意,“麻烦你了啊,师兄,我会跟着去见习的。”   “没事,我今天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一起过去吧,你也别乱动,早点好起来才要紧。”   “嗯,好。”   两个人沿着走廊一路往前,聊着患者的病情走到电梯间,也是巧合,正好就撞上了正在林远琛带着两个下级医生也准备下去手术室。   吴乐低头问候了一句,“林主任好。”   林远琛在转过身点头的时候,自然看到了站在吴乐后面的陆洋,年轻人也低着头微微欠身,可是没有开口,他也没去看陆洋的表情。   两个人之间自从最近几次小摩擦到教研室里那次争执之后,就一直僵持着,像是冷战,又像是各自冷静,进电梯前林远琛的目光还是在陆洋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也只是淡淡地开口道。   “颜主任跟我打过招呼了,你这台手术结束,再过来3号。”   “我知道了。”   今天是林远琛的手术日,本来按照以前的惯例,陆洋都会跟着一起,可是自从时间更多地安排在实验和课业上,这几个月林远琛的手术里陆洋跟的台数明显要少了一些。   简短的对话之后就没有其他的话语了,争吵发生在学校,科室里的人都不知道,大家都习惯了林远琛的寡言和工作状态下的严肃,也没人察觉到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不对劲。一起进入电梯,陆洋站在角落里,看着前面的橙红色数字缓缓下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洋的视线总是滑向前方一直没有回头的老师,隐约的苦闷与失落渐渐充斥着内心。   林远琛的考虑他不是不明白。   科研与临床当真是不同的两条路。   博士的前部分阶段把重心放在科研上,好好地训练科研思维和能力,本身想要留在这样一线城市重点大学附属医教研一体的综合大型医院,在足够优秀的临床能力外,就需要有过硬的文章数量和质量。陆洋原本在这一块相比于院内其他留下的正式医生要薄弱一些,靠的一直是去急诊之前的那几年里林远琛指导着发的几篇文章,所以现在博士期间,的确是多积累的时机。   但他在临床做习惯了,现在突然调整状态,转移重心,即便是他再勤奋,压力与困难还是重重如山,有时候甚至比连续的值班还让他觉得疲倦。   陆洋知道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项目里遇到的挫折与疑惑,在心里横冲直撞着变成了尖锐的话语,在林远琛严厉地批评自己的时候,释放着冲向了自己的老师。   “唉,读博有几个不痛苦的,你导已经挺不错的了,哪个导师不骂人?起码他是真的想让你达到要求按时毕业,你看其他实验室的,卡着劳动力让人延毕的多了去了。”   隔壁实验室的师兄听到他与林远琛的争吵,在他一个人冷静的时候,也过来劝过,可是一些狠话说出了口,想着低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陆洋不是没有后悔,可是看着第二天林远琛冷如冰霜的脸色,自己也没有了先往前走一步的勇气。   洗手的时候,看着林远琛带着今年科室刚收的硕士生进了3号术间,应该是准备像刚带自己的时候那样,去示范基本的消毒和术前准备。   这些工作以前也是自己做带教来负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现在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也让他有些莫名的烦躁。   感受复杂,望着洗手槽水龙头哗哗流淌出来的手,一遍遍地搓揉着指缝,洗手液滑溜,可陆洋还是把双手都搓得通红。   进入术间,吴乐已经指导着见习的医生和实习生做完了基本的术前操作,消毒单巾铺好,麻醉团队也已经做过调整和确认。   陆洋穿上手术衣,戴好手套上台,准备开始做前面开胸。   患者的年纪并不算年老,只有47岁,可是看病历病程和通过叙述了解,因为常年不顾健康的工作和作息,没有控制的饮食烟酒,繁重的压力和透支让他的身体有着各种基础疾病,所以也大大增加了手术的难度。   在操作开胸的时候,颜瑶就进入了术间,看着陆洋进行的每一步。   因为合并多种问题,加上曾经进行的肺部手术,即便是会对身体造成大的创伤,也不得不选择正中开胸,可是在切开心包的时候,患者就不停地出现生命体征的不稳。   几次停下,调整着药量的泵入,颜瑶上了台,先接过了主刀的位置。   “本来我们是想争取看看能不能心内介入换瓣,”颜瑶说着,看向陆洋,见对方估计是因为刚才操作的困难而皱着眉头,只是温和地说了一句,“但是你看整个胸膜粘连,还有这一边的钙化,加上他本身身体的情况,动起来的确是有难度。”   陆洋点着头,低声应答了一句。   颜瑶的工作风格跟林远琛完全不一样,她一直都是保持着平和地态度,即便有配合不够及时的地方也很少对着助手发火,但是平静的提醒也足够令人紧张。   陆洋对于手上的操作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紧绷。   他有半个月没有上过手术台了,就算来了医院也只是匆匆忙过病房的事情,出一下门诊收病人就会继续赶去学校,所以即便实际上技术并没有区别,但是手感这样的东西讲究的是一日不断的训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陆洋感觉从开始的不顺,自己的配合就变得有些毛躁。   “做得挺好的呀,怎么感觉今天特别紧张?我比远琛还可怕?”   脆弱的心脏包裹在层层脂肪下,颜瑶有条不紊地剪除着钙化的组织,低着头视线一直紧盯着手上锐利刀锋下脆弱的血肉,一边开口问了一句。   “啊?噢,也没有,就是最近一直在实验室。”   “我听远琛说了,也看了你前面投出去的文章,挺好的,本来他还担心过很多事情要从头重新培训你,但是你各方面都很好,一点都没有落下。”   颜瑶说着,抬起目光看了他一眼,微微带着几分鼓励的笑意。   “怎么?被批评了?”   “也没有......是我实验有些问题没有处理好,有一些意外没及时预见。”   “他性子就那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别往心里去,你已经做得挺好的了。”   又安慰了一句,颜瑶便专心地集中到眼前的手术中了,只是偶尔会抬头跟站在身边的吴乐讲解着,也会让吴乐注意看陆洋的操作,虽然手上受伤操作不了,也要跟着学习。   手术结束的时候,直到缝合完成,颜瑶都一直在手术室里没有离开,因为患者的情况比较特殊,见生命体征平稳之后,她才出去,陆洋看着一直乖乖跟在颜瑶身边的吴乐,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最初跟着林远琛的那段时光。   自己那时候也是这样,步步紧跟在林远琛身后,只是当时的林远琛不苟言笑,不会像颜瑶这样见身旁没有其他的医生便跟吴乐开玩笑一样地说着话。   时间也的确过得飞快,现在的他跟老师之间相比于之前其实已经有很多的不同了,陆洋在洗手准备换手术室的时候,一直都在思考着。无论是相处的方式还是彼此的性格,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都做了很多的改变。   往事其实一直都是两个人心里的一个痛点,所以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语,的确是挺过分的吧。   陆洋走进手术室前,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望向里面,林远琛连台转并没有先去休息一会儿,踩过感应区,进去才看清是在示范着消毒的步骤。   刚刚那一台分明已经做过示范了......   “再看一次啊,消毒是非常重要的环节,感染的预防控制有多重要你们都清楚。”   “...是。”   两个学生几乎都是瞪大了眼睛在看,一点也不敢懈怠。   自己当时跟着学习的时候,林远琛的要求一直都很严格,基本都是最好示范一次他就要掌握,要是没做好,需要重新再看一遍,基本上都要挨上几句训斥或者被敲几下手板,第一次手术台上出现失误,就算是只在辅助下操作过一次的步骤,也不能轻饶,打得自己站都站不起来,皮股上出了血破了都不敢说,裤子上都粘着,洗澡的时候比起疼更多的是惊吓......   “陆洋过来,你给他们做一下前面的工作。”   “...是。”   正思考着,林远琛就突然开口叫他过去,陆洋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在准备好了之后立刻就走到台边,钳夹着碘伏棉球需要完成的消毒工作被接过继续进行。   陆洋看到林远琛先退下来的时候,表情明显是压抑着不适,额头上又一层很薄得几乎看不见的汗水,眉间紧蹙,脸色微微苍白。   “老师是不舒服吗?”   陆洋连忙问了一句,但林远琛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赶紧工作,便匆忙地离开了。   有些无措,林远琛看着是连说话都有点费劲,接下来还有三台排期的手术,陆洋一边完成着接下来的工作,一边也忍不住地担心。   估计是旧伤,需要靠止疼药压着。   心里不好受,但身边还有其他科室的医生和护士,还有林远琛组里来的新人,陆洋作为林远琛手下的骨干医生自然要处理好任何场面。   消毒巾折叠后,又钳剪过,按照手术安排的入路规划铺好,在陆洋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林远琛洗过手回到了术间,在护士的帮助下穿戴好手术衣和手套,重新上台。   “老师......”陆洋的眼神带着关切的忧虑。   “OK,开始吧。”   林远琛看上去已经好了一些,但并没有理会他,视线直接越过,走到了手术台边上准备开始手术。   这样的细节落在了几乎所有人的眼里,3号术间是林远琛常用的手术室,共事的护士和麻醉团队基本也都是熟人,这是很少见的非常新鲜的画面,陆洋明显能感觉到大家的眼神都有了变化,但他也依然面不改色,继续工作。   就算中午吃饭的时候,对方似乎也没有想要谈一谈的意思。   手术室的食堂桌上放着打包的盒饭,因为过了饭点,也只能凑合。   现在的学生在人情世故上,要比他那时候都聪明也会来事儿,陆洋看着几个人主动摆着碗筷,把盖子都整理好收走,还帮着倒了水,本来觉得别扭,想拒绝了自己来做,但人一口一句“师兄”的,还没等他开口就都做好了。   现在的林远琛在工作之外偶尔也会露出些温和的表情,所以年轻的工作不久的医生们倒也没像以前那么怕他了,甚至在这些刚进医院不久的“小朋友”眼中,主任只是稍微严肃了些而已。   这一批几个学生都挺开朗外向的,吃饭的时候围着林远琛坐,主动找着话题,也会问些专业上的知识。   陆洋跟另一个住院医坐在一边,看着隔壁这话都插不上的情况也没凑过去,坐在对面的住院医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还看了一眼陆洋。   大概过了一会儿,便听到林远琛可能是被问得多了,主动说了一句。   “我平常如果没在医院,你们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咨询你们陆师兄。”   说罢,视线平静地移向陆洋,林远琛又说道。   “毕竟是我开山的学生,算起来你们都该叫他大师兄了。”   办公室内,这是在争吵后,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对,刚才饭桌上的话语,在陆洋的理解里是师长主动地先跨出了一步,自己作为小辈应该也要摆出态度。   他心里正琢磨着,话要怎么开口才合适,说到底师生之间有摩擦和龃龉其实都是正常的,只是很多时候缺乏及时的沟通,就像他们之前的那些拉扯与矛盾。   思及过去,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话,陆洋心里也有了愧疚,他正想着先道歉,林远琛就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申请。   “你看看吧。”   进修交流?   陆洋看着表上写的内容,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林远琛。   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真的生气了?   陆洋像是发着愣一样地望向自己面前的林远琛,不知道是因为最近事情的压力堆积累加,还是方才心中怀着的歉意一下子撞上了林远琛看着有些绝情的决定,眼眶迅速就红了。   林远琛正打算说话,一抬眼就看到了小孩子脸上有些难受的神情和双眸间的通红,心里一下就明白了这兔崽子是误会了。   “还说什么,要是不满意,要是觉得你什么都做得不好,就像三年前一样把你扔给别人好了,就这幅样子,还敢对着老师说这种话?”   叹了口气,林远琛看到陆洋因为害怕与歉意,低着头不敢抬起,他站起来无奈说道。   “还有,临床也好,科研也好,压力都是不小的,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论如何,不准像以前一样拿离开医院离开行业当作撒气怨恨的话来说!” 第99章 番外六 中   按照申请表上的安排,是到新院区交流工作一段时间,陆洋刚从不安与难受中回过神来,注意到时间其实也不长,只有两个月,有些疑惑又带着几分害怕地看向了林远琛。   “为什么突然这么调动......”   “这段时间他们那边有一个临床项目,应该对你现在的课题有些帮助和启发,我也已经跟闫主任说过了,”林远琛的态度又恢复了平常工作中的冷淡,“你这段时间先过去,跟着闫主任的组。”   陆洋微微抿嘴,知道对方还在因为之前的争执气恼,当时的情绪下,说的那些话还是让老师动气伤心了,但林远琛并没有摆出想要谈话的意思,就连刚才自己的道歉都没有理会。   想要开口再说一句抱歉,可陆洋抬起头撞上林远琛几乎没有温度的双眸,话语又不受控制地梗在喉咙。越想越是失落,林远琛让他出去的时候,陆洋低落着情绪,望了一眼已经准备审阅期刊稿件的老师连看都不在看自己,犹豫了一下才拉开门走出去。   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他没有急着离开,慢慢往前走的时候,也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这张申请表。   其实冷静下来,陆洋知道林远琛并不是一个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影响到正经事务安排的人。所以他可以安心,这样的计划就是为了他现在博士第一阶段的课题着想。   可自己的歉意并没有被接受,林远琛在那两句斥责之后也没了下文,这样的态度分明就是还没消气,所以不愿多说。   坐在办公室,开了电脑,看着自己文件夹里之前的那些材料和数据,这段时间的压力和疲惫,每一次因为实验不顺利或是数据有问题时,那些崩溃郁闷,全都清晰可触。   专硕比起学硕的课程内容,自然是把大部分的重心和时间精力都放在了临床科室工作里,就算林远琛在那段时间的要求严格,可时隔这么久,加上他本身的科研基础,的确是有点吃力的。不过他也没有任何懈怠啊,只是的确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言语和状态......   对着一大堆还需要继续的工作,陆洋仰头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晚间传来了呼叫,陆洋这个月第一个值班就碰上了紧急情况,本来还埋头正在整理文献和修改论述,接到电话后,急匆匆地披上白大褂就赶了过去。   手术室内各种准备工作已经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患者是从心内介入转过来的孩子,在转过来之前,今天刚进行了房间隔缺损介入封堵术。   换过衣服洗过手刚踏进手术室,就已经听到了里面准备间里医生和护士间的对话,焦虑而急躁,争分夺秒的急迫感直接扑面而来。   “林主任大概什么时候到?”   “刚打了电话,暂时赶不过来,分院那边有一台风险很高的急诊夹层,要来也得等一等了,已经在联系其他教授了。”   “陆洋在的,陆洋现在下来了,”手术室的责任护士回过头,看到陆洋已经平举着手进来,立刻露出稍稍松了口气的表情,“来了来了,陆洋来了。”   超声影像和之前的各项检查确认得很仓促,一边穿戴着手术衣和手套,陆洋刚才来得很急,还没有全面地了解患者的情况。   但在匆忙下阅过所有碎片般的信息,陆洋的脑海里也已经大致拼凑起现在的状况。   “现在超声来看,是有一定程度的心包填塞,封堵器脱落这个......也有可能是本身边缘组织太薄撑不住导致滑脱。”   心内的医生的语气里明显很是头疼,现在对于一些先心疾病的确已经可以通过微创介入方式进行治疗,可是出现意外情况,能不能及时通过外科治疗,又要怎么面对家属沟通都是需要处理妥善的问题。   陆洋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看向跟着自己下来的科室住院医,准备开始手术。   还好是三号术间一切的仪器布置,所有工作习惯都是自己熟悉的。   因为人手不足,楼上只留了两个住院医生在病房忙碌,连带着刚进手术室实习没几次的这批专硕学生,也暂停了常规的值班培训被叫了过来打下手。   陆洋在白天里一直都表现得很安静低调,就像是科室里其他的医生一样,又因为今天跟科室主任之间似乎有着摩擦的暗流在涌动,所以就算是林远琛那句“大师兄”也没有让这几个学生把注意力转移过来。   直到这一刻,看到陆洋作为一个资历不深的主治医生,沉稳地处理着严峻的突发问题,在手术台上,被这个狭窄的空间内所有高年资的护士和其他科室的医生信任着,年轻人们这才明白了这个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科室里许多人却都要叫一声“陆老师”的医生,是有着怎样的能力——林主任暂时赶不过来,但陆洋在也行。   一边忙着手上的工作,一边忍不住多看了站在台边,盯着着经食管超声的主刀一眼,就被陆洋瞪了回来出言警告了。   “专注这种事情还需要我提醒吗?”   声音其实并不严厉,但因为很少见到陆洋这样的严肃,在场的学生们也都震了一下。   陆洋工作的时候延续了林远琛的风格和习惯,没有闲聊,除了跟助手和配合团队必要的确认和沟通之外,一直都保持着沉默,这一台又是急诊紧急手术,也顾不上教学和讲解,整个术间的气氛都有些紧绷。   很多在选择采用微创治疗的考虑里,除了创伤大小和并发症之外,占比较高的出发点就是疤痕问题,陆洋在一切准备就绪后,刀尖做了右腋下弧形切口进胸。   一点一点小心地切割游离,沿着膈神经前缘纵行切开心包悬吊,主动脉和上下腔静脉插管,降温,循环阻断,主动脉根部灌注停跳液和冰屑保护,切开右房,许多工作了多年的心外医生依然需要谨慎地在指导下完成的体外循环建立,陆洋主刀操作起来每一步却都像是训练了无数次的稳当与迅捷。   封堵的失败有可能是多方面的原因,但既然患者已经送到了心外,陆洋能做的就是尽快取出脱落的封堵器,修复心内畸形,让孩子尽快脱离危险。   从右心内将东西夹出来的时候,回到临床,回到手术台,那种自然而然的流畅与熟悉感对陆洋来说,仿佛格外浓烈。   苏教授这时候进入手术室,中途因为知道陆洋已经上台放下心后,所以来时看着倒也不算匆忙。没有接手过主刀的位置,他只是在确认了小患者的情况后,便看着陆洋的操作,接上了助手的位置。   明显是封堵器型号不合适,对于间隔缺损边缘距离的判断也有问题,其实这样的缺损形状和类型做介入是比较冒险的,还好小孩子幸运,没有出现严重的心脏穿孔,也不存在其他复杂的先天性问题。但陆洋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熟练地用缝线和垫片迅速把缺损做了缝合,仔细地检查着瓣膜和连通着心脏心肌供血的血管每一处,完成了补救修复,确认过无残余问题,测试过瓣膜闭合后,开始复温复跳,平安关胸。   “等会儿送到儿童监护室那边的时候,我让小余过去跟一下,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们沟通。”   出于谨慎,最后的表皮缝合,陆洋也没有甩手,不过想到等会儿他也得去见见家属,不禁也有一丝担忧。   苏教授看着,却是不知道第几次发出了带着几分遗憾的感慨:“你虽然这几个月在医院工作的时间少了那么多,但难得完全没有任何退步或是荒废啊,唉呀,早知道那个时候不应该答应远琛的。”   陆洋脸上终于扫开了刚才术中的紧张,露出了几分笑意:“同个科室,您又一直带着我们工作,也教会了我这么多,苏老师这话就见外了啊,都是老师。”   人情世故应该有的得体,他也能应答得很好。   只是陆洋突然听到他提起林远琛时,面上虽然看不出来,可心里还是会难免郁闷。   走出手术室的时候,看到几个小朋友明显是第一次跟这样几乎通宵的手术,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疲倦。许多医生工作时候的时间混乱颠倒,适应起来的确需要过程,陆洋没有勉强,让他们都先回去休息了,只带着一位同是林远琛组内的住院医生,跟心内那边的医生一起去见了家属。   才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正在争吵着的愤怒声音。   夜间,林远琛是在睡梦中接到电话后,赶过去下级分院区的,患者情况危重转院风险太大,所以直接在分院做了手术,还好是半夜,一路上赶过去的过程中没有堵车,及时处理,患者算是平安下了手术台送进了监护室。   今天休息,但林远琛还是在忙完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之后,回到了自己院区的科室,昨晚的紧急手术他也有接到信息,但一时没办法赶过来,就算知道陆洋完成得很好,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   可后面的事情,他也是直到踏进科室才被告知的,林远琛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医务科的领导才刚说完,他就急匆匆地向着夜班休息室赶了过去。   休息室内只有一个人在,拉着窗帘,因为遮光布的原因有些暗无天日,林远琛走进房间,知道陆洋就是喜欢这样的睡眠环境,摇了摇头,走到上下层的床铺边上,果然看到小年轻蜷缩在下铺上正在补眠。   额头上的一小块皮肤都青了,还好没有肿得很严重。   林远琛没有发出声音,坐在他床边的靠背椅子上安静地看着,沉睡着的小孩子把所有疲惫和倦容都坦率地流露在脸上,带着几分脆弱,做老师的心里看着也忍不住叹息。   他当然知道陆洋的辛苦,专硕接科博,又是在工作之后接上博士学业,一边临床不能放掉,一边又要大量精力放在科研上,承担着巨大的压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这样的医院要真正留下来,包括以后站稳脚跟,这都是必经之路。   所以就算是这小兔崽子出言不逊,说了过分的话,林远琛当下也没有发作,本想着这段时间过了再好好教训,但故意冷漠下来,看到对方的不安和恐惧,其实师生双方都不好受。   伤得应该不算重,但肯定是遭罪了,说不心疼是假的,林远琛一直坐在椅子上,不想吵醒陆洋。   大概是自己最近因为旧伤和工作强度也很累,过了一会儿,林远琛也有些疲倦了,正昏昏沉沉的时候,感觉到身上有人帮自己盖上了被子,睁开眼睛,就看到陆洋已经坐起身,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手里拿着外套,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明显还没完全清醒。   从椅子上站起来,林远琛走到门边开了头顶的白炽灯,陆洋被灯光刺了一下眼睛,伸手挡了挡脸都皱在了一起,还下意识地想缩回被子里躺着,林远琛直接就揪住了他卫衣的帽子拉住了他的动作,看他慢慢缓过神来,低着头乖乖在面前坐好后,克制了一下担忧的情绪和之前的气怒,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温水递给他,自己在床沿坐下,淡淡地问道:“头上还很疼吗?”   “...没有...但还是有点疼的,还好没砸破皮,”陆洋一口一口抿着水,低声回答。   按照别人的转述,家属也不是故意,心内的医生一直都是建议这样的缺损位置,最好是要考虑外科手术修补,孩子的母亲本想听医生的,可是孩子父亲总是坚持自己也懂,应该用最先进的方式,一直要求介入治疗。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陆洋都记不得是第几次碰上了。   结果出了问题,他作为主刀医生开门进去做术后沟通的时候,夫妻俩正在互相埋怨着吵架还动上了手,拉开双方时,文件板砸过来误伤了他。   “他们俩夫妻也吓得不轻,一直在赔礼道歉,本来又不是有意的,也没有多严重,所以我也不想追究了,这点淤青,两天就好了。”   陆洋小心地觑着林远琛的脸色,越说声音越虚。   “就青了一点而已,没什么事,不会影响工作和课题的。”   床上还放着小年轻刚才想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林远琛看着,莫名地想到了很久之前他们还在因为旧事拉扯,伤害彼此的时候,陆洋第一次留宿离开前,把被子搬到了客厅,盖在了躺在沙发上的自己身上,那时带着酸涩的欣慰混杂着叹息,现在想起来都有些难受和感慨,抬头又瞧着陆洋额头上的淡青色,小孩儿是怕自己还在生气,所以才这么谨慎地说话。   唉。   林远琛叹了口气,目光里带着责备,想要训斥,可人到底刚受了伤,又是上了大夜,连续一天一夜的工作,真要骂他一时也骂不出口,不过光是眼神,就又让小孩子低下了头不敢说话了。   他微微沉声说起了别的事。   “申请表填了吗?”   “...填了。”   “你这两个月过去跟着怀峥,要认真负责,我也会时不时检查你的进度,要是日常工作出了什么差错,怀峥告到我这里,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我知道了。”   陆洋每一句都乖顺地应着,知道林远琛沉默下来,他才又抬起头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之前的事情,老师...老师还生气吗?”   “当然生气。”   噎住了。   陆洋紧紧抿了下嘴,便又垂下了眉眼道着歉。   “我不该跟老师说那些话,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应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很抱歉。”   连坐姿都变了,把水杯放在桌子上,陆洋跪坐起身认真地道了歉,林远琛看着他这样子,一直没有说话安静着,陆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又因为这样的沉默而更加沮丧。   停顿了大概三分钟左右,林远琛想好了才开口说道。   “陆洋,其实之前的事情就算有过补救,我们都说开了,你没有办法忘记也是正常的,这个我可以理解,我并不是因为你提起过去的事而生气,慢慢释怀,其实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但是,你那样说话......”   “我不是没办法忘记,我不是故意......”   陆洋急着解释,手腕却被拽了过去,掌心被林远琛强制着摊平,插嘴打断老师的话,被林远琛用手掌狠狠抽打了两下手板。   刺痛一下子就在掌心铺平开来,师长打得很用力,手心的皮肤一下子就变得热热的,陆洋“嘶——”了一声之后就不敢再出声了,林远琛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才继续。   “你那样说话老师是会伤心的,而且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说,过程的确是会面对很大的压力,我们可以好好谈,但是要求不会放松,同样的我也会一直带着你,我们说过很多,可是你听进去了吗?”   “包括这一次,我前面跟你说过的要点,你自己没有注意,况且有挫折也是很正常的,这个并不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可你看看你自己的态度呢?”   林远琛说得严肃,但讲到这里,看着陆洋一脸的自责和后悔,也没有继续再责问下去,他还是站起身,伸手揉了揉陆洋被睡得软趴趴的头发。   “但是你昨晚做得挺好的,苏教授今天早上有发消息给我,我也有跟那边联系过,做得很好。”   “所以陆洋,要留下来,希望留下来,肯定会有一些硬性的条件,有一些关卡门槛,要一起跨过。我知道你很累,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就要准备离开,脚步刚刚迈出去,自己的手臂就被陆洋拉住了。   “那...老师还生气吗?老师还生气的话,就......就罚我好了,是我的错,我也知道老师一直都在帮我,我......是我不对。”   “老师......是我不该气你的。”   明明都是读博士的人了,这样急切又害怕的样子分明还是小孩子一样。林远琛看着陆洋渐渐漫开一丝红色的目光,虽然心里的气怒说出来之后,又听了几次陆洋的认错,其实早已消了大半了,但他也没有打算轻饶,故意板着脸,冷冷说道。   “当然要罚,今天你没有太多的事情,下午忙完所有参考文献整理,按时下班,我等会儿还要去趟学校,今晚到家大概8:30到家,到时候我要看到你已经站在客厅面壁思过,听到没有?”   扁了扁嘴,陆洋知道林远琛这是等气消了再好好跟自己算账,这样的惩罚估计不会好挨,一时也有些欲哭无泪,但他还是耷拉着表情规矩地点头道。   “...我知道了。”   林远琛看着他这怕打得好像都已经开始疼了的憋屈样儿,心里都忍不住笑骂了几句。   “先好好休息,听到没有?”   “...听到了。” 第99章 番外六 下   可能是心里一直悬着事情,所以时间过得格外煎熬。   抬起头已经快下午四点了,可当下的挣扎情绪却又在脑海里不停拉长放大,陆洋一想到今晚要面对的难关,就有些如坐针毡。   把事情都做完,正要去病房,陆洋刚站起来就听到一旁正在聊天的关珩和吴乐问了一句。   “我们跟小余打算等会儿叫外卖,你要不要一起,就医院东门刚开那家店。”   “好吃吗?”陆洋随口问了一句。   “我上次点过,”吴乐说着,“那家的嫩笋片炒得特别好吃,香辣味的但又不会辣得吃不了,珩哥也能吃,味道还可以的。”   ......   “不了,今晚可能得过去实验室呢,”陆洋摇了摇头,笑着婉拒,“下次吧。”   吴乐没有注意到陆洋眼里一闪而过的阴影,但在听到他这么说之后,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师兄,现在的压力会不会特别大啊?我看其他科室的师姐,读博都已经想退学好几次了,我想想自己以后......都有点怕。”   “这个看情况吧,你也不用现在就担心太多,”陆洋说得温和,带着安慰,“先做好眼下的事,好好把科研基础打好。”   “这个其实也看老板,老板push得太过,甚至有点变态的当然难熬,奇葩导师哪儿都有。”   关珩这么说的时候还看了一眼陆洋,陆洋自然知道他因为过去,对林远琛还是难免有些意见,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你遇到了?”   “我导挺好的呀,你们昨天不是刚吃到她去旅游给我带回来的奇甜无比糕点手信嘛?我们关系好着呢,”关珩说着,又故意对着吴乐提了一嘴,“而且吧,我觉得颜主任也挺好的,你看平易近人,对你也挺温柔负责的,你不是对她姐姐长,姐姐短的嘛?”   说完,视线又落到陆洋身上。   吴乐还在一边小声反驳着,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好像还红了几分,“那是私下才……颜老师平常是很认真......”   “行了行了,你们聊,我去病房了。”陆洋不再搭理总是意有所指的关珩,看到对方“嘿嘿”地笑出声,也只是白了一眼就走了出去。   虽然过去发生过那些事情,虽然日常也难免有摩擦有不愉快,但听到对林远琛不是很好的一些评价,他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下午病房内的事情还好不算繁重,带着两个学生把换药做完又检查过今天系统内的医嘱,陆洋坐在护办台一边工作着,一边看着时间逐渐走到五点半,下午的交班已经准备,他第一次觉得下班变成了一件需要硬着头皮去做的事情。   而学校这场教务行政会议却迟迟没有结束。   跟医学院其他教授一起在食堂吃了个便饭,走到地下停车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林远琛看了一眼时间接近八点。   坐上车的时候,胸口那隐隐不适的闷痛感又再度袭来。   之前的伤口和手术,因为位置靠近神经,还是留下了些后遗症,其实不会那么难以忍受,但是的确需要缓和一下才能继续动作。   陈院跟闫怀峥的一些建议与之前有过的商量,在这个时候难免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年龄加上身体的限制越来越无法回避,叹了口气,林远琛难得在独处的时候,坦率地流露出了不甘与遗憾的神色。   但现在还不是可以休息的时候,有许多的目标和想要完成的事情还需要自己投入,又想到现在估计已经在家里罚站的小年轻,心里突然升起的—抹无可奈何又柔软的情绪似乎也微微缓解了方才笼罩着的焦虑。   上午在值班休息室内开口说得多严厉,但真的从子校上完课开完会,忙完—堆事回到家中,开门之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墙边面壁站着的陆洋时,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头顶的吊灯是最近新换的,灯光柔和,加上客厅那盏暖橘色的工业风落地灯,也许是因为都是暖色调的原因,倒是格外有家的气息。   墙边应是刚洗漱过,换了居家卫衣和裤子的小兔崽子,明显是在自己开门的时候无意识地抖了一下,然后条件反射一般立刻端正了站姿。   林远琛换了拖鞋走进来,地板已经拖过,桌台也好像擦了,之前总是喜欢丢在沙发上当毯子盖的毛衣外套也收起来了,茶几上的材料和自己电脑桌原本凌乱的书稿也都整理过。   两个人平常太忙碌,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医院就是实验室,家里的事情,有空余时间就做些,大部分靠的,还是之前林远琛就一直有请的阿姨周末过来收拾一趟。   装起乖来倒是很有一套啊。   林远琛在厨房洗过手,倒了杯水喝了几口,看着沙发上已经叠好的衣服,走过去坐下,也不急着开口,开了陆洋的电脑,果然已经调好了页面,是今天整理的参考文献和修改过的文稿。   其实陆洋做得的确已经不错了,虽然这次态度和情绪都有不对,但是其实在勤奋和努力上,陆洋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只是想到自己后面的工作重心与事业上的调整林远琛的双眸里也闪过几分沉重和严肃,很多事情的确需要抓紧了,不能再有任何的放松。   他一直安静地审阅着,墙边的年轻人不敢转过头来看,只是过了一会儿听到老师站起了身,应该是拿着衣服进了房间——房间柜子传来拉门拉开的声音,是去放衣服了。   只希望师长能看着在自己的确是诚意十足的抱歉与后悔的份上,能稍稍轻饶一点就好了,陆洋站在墙边,内心纠结。   他已经在墙边站了快半个小时,虽然前面没有这么紧绷着站,但是双腿可能因为从刚才就开始的情绪紧张,实在是有些酸了。   可林远琛还没有说话,他也不敢先开口。   老师从房间出来,又坐到了客厅的办公桌边,似乎是要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了。   ......这是还要站多久啊?   陆洋有些失落,不过一想到罚站结束就要挨打,又有些踌躇,越想越是难受,脸都皱了起来。   “饭吃了吗?”   在他内心还如乱麻一样纠扯的时候,林远琛突然的提问,让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迟钝地回过头。   “啊?”   “我问你饭吃了没有?”   “噢噢...吃了,回来之前在楼下面馆里吃了面。”   陆洋回过头就看到林远琛正盯着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对方的表情,估计着自己老师现在的生气程度。   “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走到林远琛的办公桌边站好,现在这样的倒是真的挺像读书时候,学生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的模式,站在办公室里面对着班主任,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林远琛的声音低沉,问得很认真。   “陆洋,现在这样的状态你是真的觉得很痛苦吗?或者不想坚持吗?”   师生之间单独的交谈不需要有任何的客套假装,要的是最直白最坦诚的想法,陆洋微微抿了—下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道:“我的确会更倾向于临床工作,但我也知道科研产出和临床技术都很重要,我也是努力…努力在调整...这次是我不对,我不应该...”   林远琛没有听完他的认错,又继续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其中一方面要是薄弱,将来影响到你,影响到未来你的前路,怎么办?”   陆洋望着林远琛严肃的神情和带着威压的目光,想到自己这次的挫折和问题,一时也有些气馁,语气也带上了些许的难过。   “我也可以一直在老师手下工作,我也没有想过……”   “陆洋!”   话还没说完,再次被打断,林远琛已经很少这样厉声地斥责他,仅仅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陆洋都立刻被震慑得噤声不敢再说下去。   “我是你的老师,但我不会永远做你的上司,你也不可能永远站在我的后面!”   “我从很久之前就跟你说过,老师可以走在你的前面,但老师不能一直走在你的前面,否则教育没有意义,我说过的这些你是不是都没听进去!”   带着怒气的话语,字字句句砸在陆洋面前,年轻人很久没有面对过老师这样的愤怒,—下就慌了神。   “我不是想要自暴自弃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我知道老师的苦心,是我自己没有做好,我真的知道错了。”说完看了一眼怒容未消的林远琛,便低着头又嗫喏着补了一句。“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别过头,林远琛也稍稍控制了—下情绪,冷静了—些,陆洋对于职业和这个行业的诚心与坚持,他还是清楚的,只是小孩子最近像是迟来的逆反期一般,总是会因为意气用事说些不该说的话。   看着陆洋脸上是真心的懊悔着之前的顶撞和刚才的话语,比起更多磨叽的交谈,有的时候还是干脆的方式要更有用些,林远琛心里也憋着气,伸手直接就拽住了陆洋的手腕,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戒尺,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就往小年轻的手心狠狠地抽了下去。   掌心平摊着绷直,黝黑平滑的戒尺抽下,震得手臂都有些发麻,上来就是狠厉的疼痛让陆洋都忍不住紧咬着牙,全身绷住地忍耐着,连着五六下戒尺没有留情,掌心迅速充血,马上就被打得通红。   不敢出声,身体似乎随着戒尺的每—次抽落都会跟着颤抖,从林远琛下手的力度,陆洋就知道今晚这顿惩罚绝对轻不了,疼痛和绝望的情绪一起折磨下,他的眼眶都渐渐有了一丝酸胀。   十几下戒尺,右手的手心就红得已经明显肿了起来,林远琛松开了他右手的手腕,开口依旧是严厉:“左手!”   乖顺地伸出左手,平展开掌心,陆洋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狠厉的戒尺就抽打下来。令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又头皮发麻的痛楚,不停地扩散在手掌上,层叠加重,连呼吸都快疼得停滞。   大概在连砸了十几下之后,林远琛就站起身,拽着陆洋的手腕,把人拉到了沙发边上,解下了手表放在茶几上,解开毛衣里面衬衫的袖扣,卷起袖子,手里拿着冷硬的戒尺,林远琛点了点沙发靠背。   “裤子解了,撑好!”   手心的痛楚依然难忍,甚至手心皮肤表面细微的抽动都能清楚感知,伴随着一阵阵涌开的高热,陆洋低着头耷拉着表情,已经忍不住通红了眼睛,拉下了自己的裤子。身后的两团肉在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时,心里的恐惧又再次上涌了几分。   无论是现在跟林远琛之间再如何亲近,但做老师的一旦下手惩处训诫,陆洋还是怕的,立刻就恨不得缩成一团,摆着挨打的姿势都不敢有任何松垮。   跪在沙发上,在靠背上俯低了上身,可是戒尺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落下,林远琛走到了电视旁的花瓶里,抽出了一直放在里面的细长藤条。   陆洋真是连哭都要哭不出声了。   用桌上的瓶装碘伏棉球擦拭了一下,片刻后,藤条就贴上了陆洋的身后。扬起的幅度也似乎格外的大,细长的藤棍只有一指粗,却如骇人的利器一般在下落的过程中生生破开空气,“咻”的—声带着凌厉的风狠狠横贯上皮肤。   疼痛似乎不仅仅局限在囤部,从双腿一直连通到脑后都仿佛被淹没在这尖锐的疼痛里,林远琛决心要狠罚的时候便绝不会手软,力道几乎让陆洋连呼吸都直接暂停了。几乎失去神智的痛楚还未得到任何缓和,接着一下同样力度的抽到就平行着上一道痕迹重重落下。   藤痕立刻种起,红得显眼,狰狞的每一寸都在昭示着这一记责打的沉重与剧痛,一道接着一道,细藤的痛苦锋利如刀,像是生生要将皮肉割开一般,陆洋的双手都疼得紧握成拳,发丝间已经渐渐渗出了一层汗意,靠着克制才能忍下一声声已经冲到喉咙口的痛呼哭叫,因为意料之外的狠重痛意,心里更是生出了几分委屈。   为什么呀......   为什么要打得这么狠……   他又不是犯了什么原则性的严重错误,又不是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和失误,这样的处罚未免也太重了一些吧。   林远琛根本不给他缓—缓的间隙,也没有巴掌或者戒尺的稍稍缓冲,直接就是这样严厉的不计数目仿佛没有停止的藤条,上来就几乎让他崩溃。   陆洋越想越是难过,抽打也似乎更加重了一些,眼泪都不受控制得像是溪流一般在脸庞上蔓延开来。   咻——啪——   落在耳朵里的声音也似乎变成了酷刑,大口的呼吸仍旧无法缓解每一次承受痛楚下的窒息感,陆洋的额头死死地抵着自己紧握着的拳头,根本不敢回头去看自己现在的屁股。   道道交错的棱子从原本平滑的皮肤上高耸而起,好几处重叠的痕迹都已经有些微微的青紫,连着挨了几十下后,皮肉已经种成连片的通红,好几处的棱子看着颜色都要微微深些。   小兔崽子细皮嫩肉的又不吃痛,林远琛一边动着手其实心里也一直有数,惩罚归惩罚,他会小心地避开已经挨了好几下肿得明显的位置,避免造成破皮伤害,可看着陆洋脸都皱得眦牙咧嘴的,眼泪都不忍了,伏在沙发上哭得伤心又沉默就知道孩子心里又是开始乱想了。   但心里定的数目还是要打完,最后五下全部狠狠落在大腿的根部,本来虽然疼得难受但因为守着规矩,一直跪得端正的陆洋都颤着双腿有些东倒西歪,带着哭腔的痛呼也憋忍不住冲出了口,五十下藤条过去,陆洋已经狼狈得像是冬天里摔进水坑,连爬起来的都费劲的小狗崽一样,力气都仿佛抽干了。   侧脸因为落泪而湿滑,林远琛伸手微微碰触了一下小孩子眼角,帮他擦了擦,惩罚过程中难得的一点温情,让陆洋有些失控一般,双眼又涌出了热泪,看着倒是的确可怜。   “陆洋,记住我的话,老师没有办法一直站在你前面,听懂了吗?”   “呜......听...听懂了。”   在开口时,声音都似乎因为哭泣和忍耐而粘连在了一起,几个字都说得费力,可是陆洋知道惩罚还没有结束,现在身上依然剧烈得令他痛苦的疼痛还不是终结。   林远琛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他泪湿的脸,可下—秒手掌抽离,再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已经握上了工具。   戒尺在这个时候碰上了满是藤痕的屯部,寒凉的触感因为挨过打后皮肤的高温而格外清楚,陆洋几乎不受控制地流着泪水,很快戒尺带着钝意的痛楚便叠加了上来,像是厚重的板子一样,连续地拍击在已经伤痕累累的屁股上。   比起抽打,戒尺的力道更像是重重咬在肉里,一点一点渗向神经,用几乎令人翻滚的痛苦包裹,再一点点啃入骨头,林远琛并没有看在他已经挨了一轮责打的份上稍微放轻点,依旧是严厉的落着尺子,疼痛如同漫长黑夜般没有尽头。   “老师......”   “老师...我知道错了......”   “师父...轻一点......求求你,师父…呜呃……”   零零碎碎的求饶与认错夹杂在落尺声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混乱着呜咽与哽咽,哭出了抽气声的陆洋几乎被抽干了所有的意志力,只能无助地落着眼泪。   林远琛的训斥更令他抬不起头,一句一句就像教训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你自己想想,你说的话该不该打!想想自己在实验里的错漏和粗心!该不该罚!”   “呃......呜...师父......”   “该不该!回话!”   “该......师父...师父......我知错了。”   “想想你的态度,想想你以后要怎么改!”   一声声带着哭音啜泣的话语和呼痛,在手掌戒尺交替着,抽落在已经红得不像话的肿肉上而崩溃,陆洋已经记不清自己哭了多久,认错了多少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戒尺里渐渐夹带着偶尔几下的巴掌,又羞又痛,手心原本的热疼都还没褪尽平复,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痛,惩罚如同风暴一般席卷过他每一处的感知,自己根本无处可躲。   直到惩罚停下的时候,陆洋几乎过了快十分钟才缓缓恢复神智和反应,微微撑起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夹杂着青紫深红高种着的身后,发胀得几乎大了两圈,刺麻钝痛叫嚣着依旧痛得难忍,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需要缓和许久。   林远琛很久没有这么重地罚过自己,按照要求重新回到墙角罚站的时候,陆洋已经红透的眼眶都没有太多的好转。   打完人之后的林远琛也仍然保持着严肃,脸色还没任何温和下来的趋势,依旧带着警告和威严,之前如果不是什么大错,就算了打了手板,老师也已经有会安慰两句看一看帮着擦擦药的习惯,然而这一次的严苛,让陆洋连抬手去擦—擦眼睛都不敢,只能用力地忍着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憋屈。   直到被勒令回房间休息的时候,陆洋都没有从低落的情绪里面好转一些,门外林远琛正在办公,学校突然发了文件过来,明天一早有会议,他正在准备材料。   床头明明放了镇痛清凉的跌打药和碘伏棉签,没有破皮但硬肿起的地方最好还是要用药酒揉开,林远琛的本意是知道都是成年人,怕他不好意思,所以只留了药就出去,可陆洋虽说抱着歉意,但挨了自己认为有些过重的责打,又没有任何安抚,性子一下子就上来了。   年轻人趴伏在床上抱着枕头,憋着气还流着眼泪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里也不安稳,迷迷糊糊的还有细碎的呼痛哼声,的确是有些疼得厉害了。   林远琛就知道小兔崽子—定心里过不去,推门进来果然见到陆洋摆出了委屈的姿态,药瓶都没有开过,棉签也没拆开用,哼哼唧唧地胡乱睡着。   坐在床边,干脆地把小孩子裤腰往下拽了拽,露出了被揍得凄惨的囤部,掰了棉签,等前端棉花被透明管子里的碘伏浸透后,仔细地先做着消毒。   果然还是有些预估失误,有一些地方打得的确重了些,皮下血点有些明显,林远琛的眼里自然地露出心疼和愧意,下手也轻了许多。   但陆洋受不了疼,很快就朦朦胧胧地醒了,无意识地像逃跑一样本能往被子里钻,还没动两下就就被掐了腿,厉声提醒。   “再动就挨藤拍了!”   一秒清醒,陆洋睁着懵懵的眼睛,看明白了林远琛正准备倒出药酒,搓热了帮他揉,瞬间反应过来的不是害羞不适,反而是浓重的憋了许久的郁闷。   温热的水杯端到他面前,陆洋本来是会接过乖乖道声谢再喝的,但可能是心里也有憋屈,故意只张了嘴就着杯沿喝了两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伺候,林远琛当真是要气笑了。   “老师...不是在忙吗?”   “陆老师不是留了作业给我嘛,我不得过来完成啊!”没好气地回道,林远琛狠狠瞪了他—眼,立刻就看到小兔崽子全身又缩了一下,“我不来看看你,你是不是打算不上药,明天早早就跑,然后生闷气,找一天再来跟我吵,再给自己赚顿罚?”   “我......”   “还是直接就记在心里,怨恨我,然后跟我生分,直接像之前一样连老师都不叫了,一口一个‘林主任’?”   “我没有!我不会的……”陆洋见他提起来说着这样的话,连忙否认,可也忍不住嘀咕,“而且我之前不叫老师......是因为以前老师说过......”   “行了啊。”   真是,果然什么关系都逃不过翻旧账,早知道自己就不该提。   林远琛有些无奈摇了摇头,陆洋这时候也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帮自己揉开肿块,脸一下就红了,有些别扭地想要躲开,林远琛也没有勉强,本来处理得也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微微侧过脸,等小孩子把裤子拉好。   把药瓶棉签收拾出去,林远琛也进了浴室快速地洗了个澡。   胸口的疤痕清晰,似乎因为刚才动手的用力,也有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隐隐作痛。   本想着再去陆洋房间看看小年轻睡了没有,帮他盖盖被子,走到床边就看到小孩子半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又像是坚持着,不想彻底睡过去,也许是在等着自己。   刚靠近在床边坐下,林远琛就听到陆洋模模糊糊的话语。   “师父是不是因为我后面的话才这么生气......可是我是真的想如果能一直跟着师父工作就好了......”   他真正的提醒与告诫,小孩子还是能够明白的,但看来的确是打得重了些,孩子一直琢磨着,现在话语里的委屈还没彻底消散。   目光沉静,林远琛帮他把被子往上面掖了掖,珍惜与疼爱沿着指尖轻轻揉了揉陆洋柔软的头发。   “我知道,我都知道。”   像是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安抚,陆洋无意识地用脑袋蹭了蹭对方的指端。   “可是我也知道老师的苦心……我会更努力......”   越说越模糊,听着都像是梦呓,林远琛忍不住笑了笑。   但内心也在同一刻五味杂陈。   还是算了,以后再说吧,现在毕竟还没到说的时候,情况还未定,况且陆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压力也不小。   林远琛思考着,在陆洋的床边坐了许久,直到小孩子的呼吸渐渐绵长平静,深深沉入睡眠里,才起身关上台灯,走了出去。   ——番外六完—— 第100章 番外七 上   旧时篇no.2   这样的类比,也许不太合适。   比起神叨叨的鬼片,其实陆洋对血尐腥的惊悚片没有太多反应,可是现实中要是真的有破损的躯体出现在面前,那种震撼与对视觉神志的冲击,是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   陆洋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亲自撑开病人的胸骨时,头皮阵阵发麻,哪怕之前已经看过无数台手术,也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缝合辅助。但慢慢操作着撑开器,看着真实的生命力泵动在血肉间时,那种紧绷到极限的感觉还是一瞬间占满了大脑,大概过了两三秒才能努力平静下来。   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林远琛就站在手术台的另一边看着他操作,他绝不能出错。   进手术室之前挨过的几下戒尺还在腿上疼着,陆洋的精神高度集中也同样高度紧张着,手套下的手心都冰凉。   全身寒冷的感觉有些踩不到底的虚幻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自己的恍惚,陆洋总觉得手臂也同时抖得酸痛,然而他必须一步一步地主刀着继续往下做,不能停下。   思路必须清晰,每一步怎么处理,怎么接续他不能露出一丝慌乱,林远琛作为辅助的双手比自己的反应还要快,他稍微一点犹豫都会给自己带来后续严厉的惩罚。   呼吸都快停驻了。   之前他总是觉得十几个小时的全身主动脉置换,整整一夜的主动脉夹层急诊,一直保持着注意力和体力站在台边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可当自己亲身尝试时陆洋才明白,真到这样的时刻,无论饥饿、口渴任何感知反应都近乎被剥夺,只有紧绷和专注。   然而画面却在晃眼的光影中渐渐变得不够真切,直到模糊,所有的人物和触感全都虚化,只有头顶无影灯在遥远的视野里时而闪烁,但也缓缓微弱下去,直到陷入完全沉寂的一片黑暗里。   是梦吧。   应该是梦。   他不是第一次梦见之前那些场景了。   黏尐腻的湿冷的感觉应该是一身的汗,现在虽然是盛夏,可他在空调只能开到26°的值班室里,还是习惯卷着大号的空调背蜷缩着睡觉,醒来时后背湿透几乎已是常态。   陆洋想睁开眼睛,想伸手抽两张纸巾擦一擦身上的汗,可是很难,眼皮沉重得像是贴合在一起,他太累了,累得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连翻身都做不到,睡得手臂连着腿都发麻,任何举动都无能为力。   等到能起身的时候,却又像是再度被拉回了不真实的手术室里,依旧是相似的画面,他的手掌冰凉,连手术刀都快要握不住。   二尖瓣置换手术,老年女性患者因为多年风心病史导致二尖瓣返流严重,病变没有挽回补救的余地,需要把自身的瓣膜换成人造的替代其类似水泵阀门的功能,维持住血液的交换。   生物瓣膜,只需要服用一段时间的药不用像选择机械瓣膜那样终身抗凝,可同样的生物瓣膜也有一点,就是使用寿命较短。老人有基础疾病,加上年龄原因考虑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型号大小各方面情况预计都非常严谨,陆洋是第一次主刀这样的手术。   同样是在林远琛的辅助和目光的注视下。   他仿佛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梦里接着做梦,所以即便虚无,他的思维,手上的触感却又格外的真实,感受非常矛盾。   这台手术的每一个细节,陆洋都记得非常清晰。包括在开放阻断后,从房室沟渐渐渗开的让他脸色惨白的鲜血。   明明每一处缝合都精细计算过,保留了二尖瓣后瓣叶,剪除的钙化部分也没有过多。   “胡主任,您准备一下,重新转机,”那时的林远琛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医用托盘,器械护士面前操作台上一件件刀械都泛着冷光,有一刹那陆洋无法确定自己的视线是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非常扭曲,自己似乎悬浮。   但那个冷到极点的眼神,陆洋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包括那句毫无温度的“走开”。   皮带狠厉又令人绝望,意志力都快被一下下打在身上的巨响震成齑粉,疼痛已经不再局限在囤退,全身都像是被寸寸敲碎一般,又冷又折磨。   呼吸困难得不到任何解救,喉咙都恍惚被死死扼住,陆洋也许是因为在梦里清醒的关系,总觉得感受比原来还要激烈,痛苦得几乎昏死过去。   尖锐混合着钝痛是成倍的痛楚,他从来没有想到皮带可以像一把钝刀子一样生生撕开皮尐肉,一记接着一记鞭尐打在囤部,皮肤因为高种而绷紧得难忍,陆洋只记得自己的额头紧紧地顶着桌面,双腿颤抖连站都快要站不稳。   必须付出代价,在林远琛的理念里,错误就必须以痛苦作为代价,否则就不足以铭记,不足以确认在以后的状况中,在以后的诊疗里能够像本能一样地避免再次出现。   那次处罚格外的漫长。   他记得林远琛好像说了什么,可不知道怎么了,在这个梦境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明明是少有的令惩尐罚暂停下来的话语,他明明记得因为这句话自己感受到了几分像是赦免又像是原谅般的温暖,还落了眼泪,可是这一刻他根本想不起来。   在这一瞬意念的动摇里,一切又再度翻转,变得陌生又令人慌乱。   不知道是第几次,他重新回到了那一天,回到了听到办公室门落锁的那一刻。   真正惊醒的时候,陆洋就如同溺水得救的人一样,身上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湿透,猛的一下坐起身,胸腔仿佛被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头脑昏涨得都出现了隐约的偏头痛,心跳得很快很厉害,几乎像是快从耳膜里冲出来一样,甚至微微有些反胃。   打开自己的保温杯想要喝口温水缓和一下,却在吞咽的时候又突然从食管返上来,沾湿了自己身上的衬衫,陆洋有些狼狈,连忙起身抽了几张面巾纸,擦得有些慌张。   程澄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他像是没站稳似的晃了一下,差点摔倒,脸色看着也不太对劲,有些意外。   “怎么了?怎么睡个觉睡成这样?”   “程主任......噢,没事没事,我可能是睡姿不太好,有些不舒服,等会儿就好了,”陆洋连忙说道,但看到上级进来,他也马上反应过来继续问道:“前面重症病房人手够吗?我现在过去看看吧,有什么我能做......”   “又没人多发钱给你,你这么积极干嘛呢?”程澄皱着眉头,像是看傻瓜一样地白了他一眼,“接着睡啊,才四点多,我也打算睡会儿,醒了咱们一起去食堂吃早饭。”   说着就拉过椅子站到上面,直接按天花板空调上的按键调低了温度,下来之后把一旁的折叠床展开,往上面一躺,盖着那条粉色的珊瑚绒薄毯,准备睡觉。   “医院空调的26°就跟没开一样,我也佩服你睡得着,行了,接着睡吧,把灯关了。”   说完,程澄就翻过身把调好闹钟的手机放在台子上,闭上了眼睛。   来急诊之后,遇到的这位上级看着的确是个好人。陆洋挠了挠头,但他实在是难入睡,还是拿过了自己的白大褂披上,准备出去。   “要去哪儿啊?”   程澄问了一句,陆洋刚走到门口。   “我睡不着,前面如果夜班有情况......”   “过来,躺下,你今天去了,以后他们找你你不去就是你不对了,”程澄说道,为了让他听话,又补了一句,“你的上级现在安排你过来躺下。”   陆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想了想现在自己的处境,觉得还是别得罪直属上司的好,又重新把白大褂挂好,把灯关上,只留了一盏数据线连着的小台灯,走到自己那张折叠床边又躺了下来。   “等下个月你跟着我转去急诊外科,搬去新的办公室,咱们就能享受到24°以下的空调了。”   程澄说着,语气里像是真的带着几分高兴,平日里工作也似乎影响不到他的情绪,所有压力与辛苦在交班后就会彻底退散,这样细微的好处也能轻易就有满足感,陆洋看着,的确是真心羡慕。   手机里一条条微信和信息都如石沉大海,一点回应都没有得到,自己的道歉和保证,还有辩解都无比苍白。   陆洋把头蒙在被子里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每一个语气卑微的字眼,明明难受得窒息却非要逼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回忆着敲下这些字时那些悔恨与痛苦。   眼泪就像是不受控制往下落,怎么擦也擦不净。   失眠,紧张,这样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成夜成宿无法入睡,睁着眼睛一次一次想着那一台手术,想着那一次惩处,想着被通报批评被叫去谈话,在会上检讨,被赶出科室调到急症重症的所有过程,偶尔幸运能闭上眼,也只是坠进更深的梦魇里。   这一晚也是一样,再入睡也睡得很浅,焦虑与不安伴随着挣扎一直纠缠着他的浅眠,听着程澄偶尔传来的几声鼾声,他半梦半醒,始终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去。   早晨来临,光线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时候,陆洋就醒了,闹钟还没有响,天色也只有蒙蒙亮,他坐起身还是下意识摸过手机,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陆洋,把桌子这里收一收,帮覃老师他们把实习生贴的化验单都检查一下。”   “好,我知道了。”   “噢,等一下,都先放一放,你先把这一沓全都送去病案科存档,赶紧,他们上午要清点了。”   “好的好的。”   陆洋放下手里刚打印出来,还没有清点完份数的会议材料,只能先垒到一起,把整沓装着厚厚的纸质病历的文件夹先抱起,快速地往C栋病案科在的楼层赶去。   周一上午无疑是最忙碌的时间,门诊、科室、急诊大楼、病区大楼,哪里都挤满了人,电梯门口用一道道围栏圈定好动线避免了拥挤混乱,但他也只能跟着人群慢慢移动,手里搬的东西太重,可份量也有些尴尬借不到推车,找人帮忙更是没有在考虑范围内的选项,即便是手臂有些酸麻,他也只能跟着等电梯。   长方形的电梯轿厢内挤满了人,沉重的文件夹几乎是被拥挤着怼在胸腹部,陆洋有些喘不过气,加上口罩憋闷更是难受,但病案科办公室在高层,他从人群的间隙里看了一眼几乎全亮的按键,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经过2层康复科的时候,陆洋心里还忍不住抱怨,最好是一样要上行的人,要不然1楼到2楼还要坐电梯在这种高峰期也太离谱了。可当他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眼睛,看到电梯外面的几位时,立刻就下意识地低了头,往最后排的角落里又缩了缩,忍不住祈祷着那几个人能够看到电梯已经接近超载而放弃。   “哎呀这么满,下一趟吧,下一趟吧。”   杨皓的声音响起。   “林主任,啊,您是要上去开会吗?”   电梯里几个后面才挤进来的年轻医生开口问道,一边问一边还主动打算往外走,陆洋连余光都不敢抬起,恨不得直接蹲下把自己藏身在角落里,然而怀里成沓的文件夹根本不允许这样的奢望。   “算了算了,你们先上吧,我们就去五楼,走两步而已。”   说着他听到林远琛的声音渐渐远离,松了口气,起码不用当面相对,陆洋刚才听到对话,还有杨皓他们在,要是碰上不知道会是多僵硬的场面。   不过也许是看到了站在人群后面的自己,所以才根本不愿意靠近。   医院很小,其实工作很容易就会有接触,医院也很大,要是刻意避开也不是难事。   陆洋的情绪一直低落,从病案科跑腿回来,正急着回办公室继续整理会议材料和完成刚才被交代的事情,但当他刚穿过走廊路过热水房时,就听到了刚才安排他送病历的上级医生在里面,言语间正提到自己的名字。   “被我喊去送病历的那个就是陆洋啊。”   另外两个是女生的声音。   “噢——我想起来了,我们上次看到他是开大会的时候,诶,他戴眼镜会好看一点诶。”   “不戴眼镜也可以啦,你有他微信吗?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男的只是嗤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明显的不屑。   “他都完蛋了你还对他感兴趣啊?就算他们九楼为了自己科室的评级把事情压了很多,还留着他的合同,但这人也差不多滚蛋了,他又不是上海人,没什么前途的,认识干嘛啊。”   “小帅哥呀,要是没女朋友认识一下怎么了,啧啧,”女生的语气里颇有些嫌弃,“还总是说女的拜金,你看看你们男的一讲到这种关系,满脑子都是评估算计,再说了,谁知道他会不会翻身啊。”   “切,你不就是看他长得好,小白脸嘛,顶个屁用啊,林教授上次过来急诊,程主任提了一句,人林教授直接甩脸子说听都不想听。”   “真的假的?”   陆洋没有再接着听下去,硬着头皮闭着眼像逃一样快步从热水房外走过。   他一直往前,没有停下。   夜里,依旧是加班了快三个小时才下班。   离开科室,陆洋没有像以前一样在食堂吃饭,走出了东门,进了家平常人气不旺的小吃店,随意对付了一碗便宜的汤面。专硕的时候有宿舍,而一毕业破例签了合同,又在林远琛的安排下做了住院总,陆洋基本就住在医院,现在转了科室,他得出来租房子才知道上海租金的离谱。   住的地方在浦东郊区,小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就是环城高架,日常上班要先扫共享骑到地铁,坐个十几站再换乘,出站还要走一段路。   所以一个愿意共享单间值班办公室的领导几乎是从天而降的礼物,陆洋一边吃着面,一边想着明天母亲给自己寄的东西要到了,还是拿点给程澄送过去尝尝,起码也算是个心意。   手机的界面还是无意识打开的心外文献,这是他从读研开始一直以来的习惯,不浪费碎片时间,可不知道是不是这家实在没什么客流的店做的面的确不好吃,渐渐地每一口都仿佛能尝出苦涩。   也是巧合,陆洋草草吃完结了账走出来,正面就撞上了同样刚下班离开的关珩。   是有淡淡的尴尬,也许因为知道对方同情和关心,不会背后议论嘲笑,所以反而会觉得尴尬。但关珩还是在跟他撞个照面时,就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一起走。   “喂,要吗?”   陆洋看着对方摸出口袋里还依然崭新的烟盒,摇了摇头。   “不了,太累了。”   “太累了才得抽啊,”关珩也不客气直接把整盒都塞进他手里,“送你了。”   “神经啊你,”莫名其妙的动作,却让陆洋难得地笑了笑。   但关珩的表情却是少有的认真。   “你这个月不容易吧,看绩效不是说都得全扣......嗯...反正你也知道的,跟我不用不好意思,真需要就开口,别想着什么人情啊自尊的,上海这地方咱们都不容易,知道吗?”   陆洋捏着烟笑容也渐渐变得酸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事,就算出了钱,我也还有点积蓄,他......他之前对我,起码补贴什么的,没有很差。”   “没有很差?得了吧,没有很差他还这么卖你......”   关珩说起来就生气,音量一下也拔高了不少,可话刚刚冲出口,看到陆洋的脸色,他马上就后悔了,立刻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   除了那一顿几乎让他昏死过去的狠厉责打,那一天所有人都听到了林远琛说不再承认自己是他的学生,所有人都看到了林远琛冷漠地将他交给了医务科去处理,他一次次被推到风口浪尖,流言飞散,他的脸面随着他即将埋葬的前途一起都被踩在脚下,陆洋每一次回忆那一天都是一场酷刑,但他也只是低着头沉默着,控制着涌上来的一阵阵钻心的窒息感。   良久,在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   “我想再求求他,看能不能......能不能......”   “我估计很难。”   关珩并没有为了安慰他,而说些不实际的好话,他掏出手机打开了早已经把陆洋踢出去科室工作群。   前面大段都是杨皓和他组里的医生在说着,现在还有患者在询问那件事情,叮嘱着所有医生护士谨言慎行,不要传播谣言,词句间自然充满了对自己的敌意,说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会拖累科室。   陆洋自然不会感到意外,可拉到最后,他看到林远琛总结的发言还是禁不住愣在原地。   群里面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个人,这样的人不会留,这样的事情也绝对不能再在科室内发生。   “以前手术室里明明是他总让你去学去做,心外科室里人家别的医生三十了能上一助都是快的,他这么逼着你,反过来你出了事,他倒好,甩得一干二净。”   关珩始终替他不平。   “我看啊,你真的别抱幻想,林主任现在基本都带着杨皓,看着比带你还上心呢,他们这样的地位哪里缺学生,你没钱没势没路子,走不通的。”   “我早跟你说了,从读研开始,导师就不是老师,都是老板,平常笑嘻嘻地跟你论师生,但要是有什么事情,要跟你争或者要把你推出来,这些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第100章 番外七 中   程澄走进进急诊科室,看着远处埋头忙碌的陆洋,把从便利店里买的一袋子宵夜都丢在了护办台上,陆洋没有跟其他住院医和护士一样过来拿,依旧在清点着从药房拿回来物品,做着记录表格。   其他人都凑过来跟程澄道了谢,着手开始了瓜分,只有陆洋还在做着手头上的事,旁边的小年轻大概是脑子灵光,察觉到程澄的视线,主动喊了陆洋一声。   “别弄了,程哥买了好多,赶紧过来。”   “噢...好。”   看上去总是有些愣愣的,不像林远琛跟自己说的那么聪明啊,程澄心里想着,转过头看了一眼已经快空了的袋子,眉头都皱起来了,“你们他妈的是在抢啊,都不知道给老子剩点。”   “跟程哥客气什么呀,不过,程哥,到时候反正我们过个走廊下个楼就能见面了,也不用专门请客呀。”   住院医说着,又贼兮兮地多拿了一杯酸奶到手里,程澄抬手假装要揍他,年轻人立刻笑嘻嘻地跑了。   从一堆挑剩下的饮料和甜食里拿了两样,又跟自己好好道了一句谢谢,才回去继续做事。这小孩子来自己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来之前还经历了近两个月的停职调查和徘徊不安的等待,他也一直都没看到人,到处分下来,确定调至急症重症监护室时,程澄只觉得,比起以前偶尔擦肩而过般简短的碰面接触,陆洋似乎变了很多。   憔悴,苍白,沉默和退缩,构成了他面容潦草的简笔画。   不过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不颓废。   身边关系一直不错的急诊护士们关注的重点倒是跟自己完全不一样。   “诶,你们知道雯姐多牛X吗?雯姐去问人家有没有女朋友,谈过几个,喜欢什么样子的,陆洋脸都红了。”   “哈哈哈,神经病吧你,你逗他干嘛,你小心人家说你骚扰。”   “哎呀,我看他太闷了嘛,我又不是欺负他,我还夸他长得帅呢,”护士长一边说一边还问了程澄一句:“对吧程哥,急诊所有科室加起来,起码三年都没来过这么帅的,九楼藏得挺深啊,咱们一直不知道。”   程澄笑了笑,“知道他闷,看上去不开心,去逗他说话可以,难得你们有这份心,但你们有什么事儿别老使唤人家,看人家像个软柿子,就随便开口。”   笑得都有几分讪讪的,不太好意思,不过程澄虽然说得直接,但语气并不严厉,还挺随和,可所有人对程澄都很尊重,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提醒。   急诊这几个科室算是氛围还不错的了,虽说也免不了耍滑头把事情推给新人做,可这里的人倒也没因为之前的事情孤立或是为难陆洋,程澄点到为止,又说笑闲聊了两句,大家也就散了继续工作。   陆洋拿的是一盒纯牛奶和一袋全家的麻薯,插上吸管慢慢喝着,又拆了袋子吃了两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面前的药品清单,继续着校对,看得非常仔细。   程澄没有走过去,他一直喜欢观察,就在护办台边看着自己手里的病历资料,一边用余光关注着这个年轻人的动作。   陆洋做事的时候喜欢安静,林远琛说过,说的时候状态很不好,少有地叫了自己一句师兄,要自己多陪陆洋聊聊天。   程澄记得自己当时非常不屑,皱着眉头,但看几十年交情的朋友这么难受,快冲出口的讽刺话语还是吞了回去。   本来就是,他最看不得这种毫无用处又莫名其妙地自作深情的戏码,简直跟闫怀峥一模一样。   “你干嘛不跟他聊聊,跟他说说你的想法?你们啊,都是躁郁!暴力!一个个都不正常!”   然而林远琛只是沉默,同样少有地没有任何反驳,静静地坐了许久才开口。   “我跟他说什么?说根本不一定能做到的承诺,还是告诉他我很......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林远琛在起身离开的时候,话语里都是深重的灰心,神态很疲累,脸上也许是因为连轴工作黑眼圈很重,精神也不好。   “等能做到的话再说吧,不过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也会有安排的。他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以后跟着你做急诊也不算浪费。”   程澄拆开袋子里的三明治,梳理过这段时间以来陆洋的工作,的确,他的基础是真的非常扎实。   急诊说白了就是又急又杂,许多时候病人送进来连情况也说不清楚,需要接手的医生和护士做出最快的反应,开静脉,先做支持,完成查体,综合上陪同到院的家人口中,基本混乱紧张的描述里提炼出来的有用信息,尽快排查出情况。   陆洋的诊疗思维和反应速度分明就是经过非常全面的训练和大量的积累的,在这样的年纪和从业年限根本有些离谱,可见林远琛方式的疯狂。   而急诊重症监护室外面坐着的家属,则是更加茫然又焦虑。虽然在这里,陆洋暂时还不用跟家属接触太多,必要的沟通也都有上级医生带着,可是许多工作中,与家属沟通中的细节,都能看出他再来之前作为心外住院总的能力。   许多人都知道陆洋在心外,在手术室有多能干,但来到急诊这样永远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的科室,除了住院医的工作,更多的还要做些基本工作,可再忙,陆洋也总是一副温和平静的样子,不知疲倦,也听不到抱怨。   急诊的住院总在统计着这个月的夜班表,很快就要上报人事做工资,程澄并不需要管这些事情,可他在侧过目光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后有些惊讶。   “怎么这么多个大夜?”   “啊?怎么了程哥?噢,你说陆洋啊。”   “他怎么这个月上了这么多个大夜啊?”   对方的语气有些莫名,但连忙撇清,“他说可以的,自己跟好几个人都调了班次,本来嘛年轻想多赚点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程澄看到其中自己有几次回家住的时候,陆洋也上了夜班,怪不得第二天到办公室看到茶泡好了,还以为是小孩子来得早。   “可是这么连着上,你也同意?要是太累出事儿,你这个‘老总’难道能脱得开关系?”   “程哥,这也是没办法,他扣了几个月全部绩效奖金,只有基本工资待遇和夜班补贴,后面我们科室绩效排名,上头估计也会因为那个事儿理所应当把他排最后,拿的钱本来就少,都不容易,他想多赚点,我当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说得倒是很现实,每个科室每个月算绩效都肯定会有人排在最后,一般来说看的是投诉或是否出现错误,但如果顺风顺水平安一个月下来啥事儿没有,或者都多少遇到点风波,那上面排到谁都是得罪下级,陆洋这种因为事故调来部门的,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倒霉蛋”,一开始的待遇肯定好不了。   “人家自己心甘情愿的,我难道冲上去跟他说不行?等会儿人反过来怨我,我有病啊?”   没有回答,程澄只是一直看着在不远处已经吃完了夜宵,站起身消毒过双手,戴了口罩和手套准备跟着进去重症室晚间查房的陆洋,也不再说什么。   以前我给他定的任务,压力不小,他赶不完就会随便吃点零食对付一下,我说过他但是......唉,师兄,你就买点好点的零食水果,牛奶之类的放值班室,或者带他去吃吃饭吧。   他从来不愿意介入师门的任何事情,林远琛也一直希望他不要在陆洋面前提及自己,毕竟接下去前路未卜,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可现在这种感觉的确不好。   程澄看着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手机里收到的一笔笔转账,当时只是讥笑林远琛这种是毫无意义的“散财童子”行为,况且陆洋脸皮薄,他请了客又拒绝回请,小孩儿就会总是换成别的方式,要么帮他做事打杂,要么帮着买早餐,不喜欢亏欠,自己反倒尴尬。   程澄理解不了林远琛这种逃避般处理问题的方式,现在再看,更是烦躁。   后半夜里,难得平静,重症留观的几个床都还算稳定,其中一大半如果顺利,明早就能按照接手科室转送上去,陆洋也是忙里偷闲,有了一点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   猪心味儿太重,被程澄抗拒着拒绝了之后,他只能用着传统的练习器具保持着手感不要退步。   持针器稳定敏捷,拈着细密如发丝的针钩穿梭牵拉,仿佛这一刻他的内心才能得到彻底的宁静,心无旁骛,专注安宁,就像在手术台上一样。   依然没有任何回复,陆洋不是没有过放弃的想法,可每一次都依然被强烈的无法平复的不甘打败。   再发一次,再说一说,也许老师就会回复,也许老师就愿意跟他再见个面再谈一谈......   他可以去道歉,可以写上无数封检讨,哪怕再挨打都没有关系,他在急诊这么努力,什么活儿都愿意做,不敢再出什么错误,老师都会看到的......   视线渐渐因为乍起的雾气而模糊,可手上依然稳稳当当,即便加快了打结训练的速度,但每一个结依然精准无误,手臂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基本功练习在现在这种完全接触不到台上的时刻非常必要,任何能够模拟的训练办法他都不愿意放弃。   时间的流逝都仿佛在指尖凝滞。   有某一个瞬间,在他的心里,其实明白做的这些都不过是徒劳,没有回头路了,也许对于林远琛来说,自己只是一个报废了的试验品,丢进实验垃圾堆里,早就被填埋处理。而林远琛虽然也有被影响,但他依然是科室的主任,依然握着课题和项目,可以蛰伏可以低调,过个几年大家就不会记得了,就算记得也只是会问一句,曾经是不是有过一个学生......   他可以否认,可以像之前那几次一样,迅速撇清关系。   我没有这样的学生。   这样的人本身就没资格留在临床。   从即日起,陆洋调离心脏大血管外科,不再是这里的医生,所有人都要从这件事情里吸取教训,要引以为戒!   只有自己会留在这个烙印里,再也没有以后了。   桌台因为掉落的眼泪砸下而湿润,泪水滚烫,在桌面炸开的时候四溅而散,一滴接着一滴,几乎汇成水洼。   陆洋只是静静地用手背抹去眼泪,继续机械般的练习。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科室里下了安排,正式调去急诊外科的时间要延后一个月,没有说原因,陆洋有些疑惑地看向程澄,程澄却只是摇了头没有给任何说明。   反正在哪边都是工作,对于陆洋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   正式调令延后,可是工作是要按照计划渐渐开始适应的,下午的时候,程澄就先带着陆洋过去了急诊门诊。   “以前坐过门诊吗?”   程澄随口问了一句,后来想了想,陆洋毕业也不久估计只跟着林远琛出过,看到这小年轻果然微微黯淡了一秒的脸色,一时也怪自己干嘛没事儿提这茬。   但下一秒陆洋也很快调整过来,点了点头。   “跟着一起坐诊过,独立的话暂时还没有。”   说得时候就像是寻常的回答一样,心境情绪已经仿佛没有任何起伏。   急诊诊室并不算很大,在急诊大楼的一二层,门诊则在另一边的楼里。虽然装修布置都不一样,林远琛常用的诊室宽敞明亮,里面设施仪器也更齐全,可陆洋还是无法控制的回忆起来那段时间。   他坐在林远琛身边,看过一个个病人,看片灯照亮每一张放上去的片子,平板上显示出一段段超声影像。询问的问题,确认着信息,所有的流程都在自己老师的注视和提点下,被带领着引导着往前走......   “......所以我们面对这种强烈疼痛症状的病人,最要紧的就是把所有的情况全都在脑子里做一个......陆洋?在听吗?”   程澄正在说着如何处理日常因为腹痛状挂急诊的患者,说话间注意到陆洋的走神,开口提醒,陆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道了声歉。出乎意料的是,程澄并没有责怪或是训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专心一些”,就没有再讲别的,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如果旁边坐着的是林远琛,自己刚刚那一刻的恍惚,可能早就换来了破风甩下来的戒尺,像程主任这样的上级医生已经很难得了,陆洋心里明白。   没有因为任何旧事对自己有看法或是偏见,也没有对他仅仅只是硕士能留院工作而觉得反感或是厌弃,不苛待他,能照顾的也足够大方,他应该感激了。   如果实在没有余地了,不如就好好地在急诊把剩下来的合同期限完成,以后怎么样再找出路吧。   他已经太累了。   这样的念头一起,眼眶里仿佛在一瞬间涌起酸软,但陆洋也马上压下了情绪开始工作,急诊诊室外已经开始叫号。   人总要面对现实,也总要面对真实的处境。   这天晚上,陆洋不用上夜班,但下班的时候计算了时间坐地铁到出站,回家的公车就停运了,晚上地铁站外不容易扫到共享,值班室他有留衣服和洗漱用品,打算还是一样在这里凑合一晚,正好程澄值班,他也可以看看帮帮忙,算是回报一下人情。   吵闹声传来的时候,陆洋正在看书,按照道理说他们这间办公室的位置,离急诊重症的病房不算太近,吵闹声传到这里来看来是闹得不轻啊。   程澄刚才明明说出去跟神经外科交接一个病人,很快就能回来眯一觉,这是出事儿了?   把白大褂穿上,抓着工牌,陆洋就走了出去,EICU外的走廊,虽然安保还没来,但好几个护士都站在那里,吵架争执的声音一直不停。   “诶,白老师,这怎么了?程哥呢?”   陆洋凑了过去,问了站在人群外的护士一句,护士小心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   “嗐,之前一直欠费的3床,现在说能交一点了,要立刻安排手术,程哥本来跟神外那边商量好了,关键是医院这垃圾系统在维修,估计要到明天,排队缴款都交不了,好像只能暂时先交现金或者是扫财务的码,我刚才去看了缴费那边排了好长的队。”   “他本来说是去交钱的,结果突然回来,就一直在这发脾气,程哥已经过去沟通了......”   3床的病人他有印象,这两天刚送进来的老年患者,至今还是欠费的情况一分钱未交,只能先做支持性的治疗,暂时转不过去专门的科室,也没办法安排择期手术。   站在中央的年轻男人看着也只有二十出头,可是情绪激动得很,焦虑,愤怒,不安在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化成满满的戾气,两三个护士上去劝都没有用,哪怕稍微碰到手臂,对方的反应都非常大。   人群围观着,好些个患者家属夜间没有离开,现在都站在一旁看着,场面有些僵持。   “你们到现在都不肯给我爸手术,到现在!说交个押金也行,我好不容易有点钱,你们又说系统坏了,我看你们就是怕我们后续钱交不上,不想治!” 第100章 番外七 下   急诊和医务科的几位上级,在监控视频里清晰地看着这场拉扯是怎么演变成肢体上的冲突的,都皱着眉头,表情非常不好。   外头已经是深夜,开会商讨也是草草结束。   陆洋倒也还行,一开始看着是严重了些,额头有道小破口,还好不深只在浅表,估计是拉扯碰撞勾到衣服拉链上弄破的,把血迹清了清,很幸运口子非常小,只是衣服也因为拉扯掉了两个扣子扯破了。   程澄因为急急忙忙赶来,想把人拉开也被波及到了,被扯了两下衣服还好没伤到。现在正坐在陆洋身边,看着护士帮陆洋清洁消毒过伤处,贴上止血贴,脸上依旧带着愤怒。刚才在办公室里,他本来要发火,可还是被陆洋拉住了。   那个男人看上去太激动了,甚至露出了凶相,根本听不住劝,陆洋看着都有些怕,更不要说在场的几个同事基本都是刚工作不久的,被吓住也是正常,两位有经验的护士虽然也有上去帮忙拉人,可说到底力量也有些悬殊,加上看着对方那样子,也不太敢靠太近。   “他说是因为看到只有陆洋一个医生过来,结果还没说两句,就又有护士过来叫陆洋过去,说ICU里有病人情况不太对,没找到医生。他父亲本来就拖了两天,加上受了缴费那边的气,就觉得医院一直在推诿,他父亲的情况也没人重视,一下子情绪上头就......”   程澄翻了个白眼,在护士出去后,听着医务科的人调解,越说越有些难以掩饰的尴尬。   “他说可以赔礼道歉,也愿意做出补偿......”   “愿意补偿?就是想用钱摆平对吧?”程澄的语气不善,“那之前怎么款一直欠着?看不出来还是个有钱的大爷啊。”   医务科的干事摇了摇头,指了一下监护室:“老头子的问题,家产都给小儿子赌光了,跟大儿子很久没联系了,刚才估计是怕进局子,他小儿子打电话过去,大儿子才过来。那人还行,把欠的都付了,然后一直在道歉说好话,说看能不能大事化小。”   “不过说实在的,怪不得这么吓人,原来是赌徒。”   啧。   程澄有些烦躁。   陆洋作为受伤的医生,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医务科的干事在这时候也意味深长地看了程澄一眼,使了一下眼色。   医院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对方新来的家属态度还行,现在欠的款项也补上了,毕竟后续还是要治疗的,对方姿态做足了也就差不多了,不想闹得太难下台。   况且万一惹上媒体或是闹大了,陆洋作为当事医生,之前又发生过事情,如果到风口浪尖也不好处理,所以还是希望压下去。   程澄大概是在思考着话要怎么说,可陆洋却在这时候自己主动开了口,用着少有的愤怒的口吻。   “是不是因为我出过差错,所以我发生这种事,医院也不觉得有问题?”   医务科的干事有些惊讶,以前并没有听过陆洋这么尖锐的话语,而且之前的事情在处理的时候,陆洋一直都是低头坐着,对所有的结果都平静接受。   经历了这样的情况,现在这样隐隐不平和愤慨的神情出现在眼前的人脸上,却仿佛成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对方都有些卡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断重复着刚才的内容,话里话外都是息事宁人。   “医院如果不愿意处理,那就给我出报告吧,伤情鉴定,我自己.......”   “陆洋...这其实也是替你考虑,毕竟很多情况......”   “替我考虑?”   陆洋反问着,少有的露出这样明显的讽刺。   得到程澄一句“你先出去,我来跟他说”的时候,对方立刻露出了几分尴尬又如蒙大赦的神色,很快脚底抹油一般带上门出去了。   陆洋转过头,难免有些灰心地问了程澄一句,“程主任也觉得应该算了?”   “算了是不会算了,虽然我当这么多年医生,到急诊这么久,重症也做,外伤急诊也做,遇到的事情里今天真不算什么,可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但医院现在的态度摆明是希望事态平息,咱们很难跟医院去搞的,”程澄说着,看了一下陆洋额头上已经处理好的伤,“所以有的时候,无奈情况下我们就要尽量谈条件。”   “条件?收钱吗?”   陆洋苦笑着,也许是加上这段时间以来的情绪累积,他此刻只觉得无比讽刺,一直在自嘲着摇着头。   但程澄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当然不止了,还有啊,我跟你说了吧,在工作上别老当好人,不然你稍微正常一点,别人就会觉得你难搞。”   “陆洋,我知道你现在生气愤恨。”   程澄站起来,想了想,看着年轻人依旧悲愤的沉默。   “我来谈,要他们保证你后面的待遇不受之前的影响,除了当面赔礼道歉,家属赔偿,医院也要有表示,尽量多争取一些。”   “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摸得见看得着的,这件事情上你要是去耗,那不仅仅是跟人家属,更是跟医院,我知道这让人很难接受,但这是实话。”   程澄说得很直白,陆洋其实也明白他毕竟也是急诊的上级,职场非常现实,现在愿意站在自己的角度说这些已经是难得。在别的科室发生了口角或是肢体冲突,不是没有过不了了之的,甚至可以说那才是大多数的情况。   他紧抿着嘴唇,心里阵阵翻涌着激烈的情绪,喉咙也因为憋忍着激动而隐约有些许反胃的感受,却只能沉默。   到最后,连急诊大科的主任也出面了,陆洋看着面前刚赶来不久,不好意思地赔笑道歉的家属,听到门外清晰的一句句类似“差不多得了都给了钱了”的话语,始终无意识地紧握着拳头,自己都没注意到指关节都微微泛白。   的确是讽刺。   林远琛结束手术下来的时候都快凌晨四点了。行政的工作群里简短的几条消息,就让他连衣服都没换披着白大褂急急忙忙地就往楼下赶了过去。   下楼梯的时候给程澄打了电话,但刚接通就被挂断了。   稍后消息就发了过来,告诉他没事,这么晚了让他不用过来也不用担心。   可他站在电梯间迟迟没有离去,在犹疑了许久之后,还是带着深重的担心,往医院急诊大楼走了过去。   怎么可能没事呢?   要不还是去看一看他吧?   至少亲眼确认一下没事。   程澄现在说到底还是觉得陆洋是自己的学生,他暂时代为照顾而已,平常虽然会顾及,但有的时候也不知道够不够仔细,要是伤口没处理好,又是在头上不知道会不会很严重......   心里正忧虑着,可转念一想,比起这次,跟着自己的时候,陆洋身上的伤似乎反而更多。   淡淡的苦涩感缓缓在心头泛开,挫败带来的愤怒包裹着愧悔与痛苦,始终无法发尐泄,四处冲撞像是无形的手一直紧紧掐着他的胸腔,病态一般拧捏着他的思维和感知。   呼吸都似乎在极限的焦虑与强烈涌上来的失控感里变得稀薄,从口袋里掏出小瓶子倒出药片,含进嘴里,林远琛沉着脸色,还是坚持走进了急诊。   没有经过前面的电梯,直接来到了程澄现在那间办公室的楼层,远远看到门虚掩着,整条走廊现在静悄悄的,也没什么人经过。   刚靠近了几步,还是迟疑了,离开了科室被调来这里,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现在出现做出关心的样子又算什么呢?他连微信里面那一条条恳切的甚至是带着乞求都不敢回复,现在出现在这里又能说些什么呢?   门内的光影移动着,林远琛站在远处,就这么看着那扇门轻轻关上。   风波过去,急诊又恢复了正常运转,刚才那一点摩擦很快就湮灭在忙碌的事务里。郊区医院很快有两个路边小店煤气爆炸的伤者转过来,转出院设备和技术有限处理不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到,所有人都正赶在救护车声音响起前,把该做的准备都做好。   程澄看上去也已经进入工作状态,见林远琛现在还在医院也有些惊讶。   “你怎么还没走?我不是发消息给你了吗?”   “他真的还好吗?你要不然让个人待他身边吧。”   虽然林远琛现在的状态看上去不是很对劲,但程澄听了他的话,还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为什么他身边需要人?只是破了点皮,抹了药贴了止血贴,已经在休息了。再说了,他不上班,我还要上班呢,等会儿还有人要转过来,我上哪儿找人去。”   说完还不够,又不耐烦地接着骂了一句。   “他二十几的人了,怎么?受了点惊吓和小伤,我要还哄着他睡觉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医院那边的处理会是什么样子我也知道,你确定他没事吗?”   “你啰嗦了这么多,就不能自己去问问他,看看他?”   林远琛这么急匆匆过来分明就是看重得不得了,明明可以直接去关心安抚,有些话也可以借此好好沟通,可程澄大概是太了解对方了,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踌躇和迟疑,仿佛是本能地选择回避。按他的性子就是看不惯这些,可毕竟是从求学时光到现在的交情,他还是压着火气跟林远琛走到了大楼背风处的吸烟处。   程澄没办法久留,那边还有工作,所以林远琛也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你跟医务和急诊那边谈了没有?”   “谈了,本来还说要延迟,要讨论,今晚这么一弄,他们也怕事儿直接点头了,我以后恢复自己带组,绩效考评各方面什么的起码不会那么乱来,他的环境也能好些。”   “那就好,”林远琛点了点头,稍稍松了口气,“这样就好。”   也许是想到林远琛出了主意,又帮着奔走使力,包括之前为了那件事做的付出,全都放在暗处,做了也不肯传达,这样根本没有用,程澄不知道是第几次忍不住开口质问。   “我真的不理解,你说你给不了确切的许诺,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或者翻盘,可是对他来说,说不定你安慰他一句其实就够了,你干嘛做那么绝?况且...远琛,我刚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没办法没能力跟医院对着干,他也并没有因为这样就看不起我,你为什么这么怕在他面前承认你自己在那件事儿上无能为力呢?”   “我为什么做那么绝你是真不明白吗?”林远琛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药物还是连轴手术的原因,他并没有力气像程澄这样大声说话,“我把他送走,我做得越难看,他们才会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去当筹码,或者想着替陆洋洗清,把内情掀开来。”   “你不这么做,他们就不会想搞掉你了?你这种定时炸弹放在位置上迟早的事......”   “是,没错,我当然明白,所以我接下来处境会很难,他们已经开始找陈院当时的一些事情来做文章了,反正最差的结果我也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万一真碰上了......你会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而我......我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方听不进自己的话,程澄叹着气,而林远琛始终只是低着头将表情藏匿在阴翳里,只有话语都似乎模糊在黑夜里,让人看着就郁闷   “......你太固执了,远琛,你太固执,你真的是...我可能真的理解不了你,大不了你明着跟他站在一起又怎么样呢?带着他离开医院又怎么样呢?难道只有待在这里才能工作吗?”   “他太年轻,他现在要是离开了公立系统,离开了学校,他的路就停止了,你想想行业会是什么态度?他以后怎么办?”   林远琛说到这里,像是忍不住对自己性格里扭曲般的偏执嘲讽地笑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现在就是尽量的不要让他再被任何人注意,将来万一我有什么问题,他也早就跟我切割了,我们也没有过任何联系。”   见林远琛深陷在自己的逻辑里,完全封住建议的入口,程澄也算是放弃了,摇了头也只是认真地最后警告了一句。   “你自己想吧,这是你的事,我也不好插嘴太多,但他可是会恨你的。”   恨?   当然,陆洋肯定会恨他。   林远琛光是想着,就仿佛是回到了那一天的困顿与失控里,苦痛再一次被生生压了下去。   “如果我做得到,他能回来,以后再慢慢说,如果我做不到,恨我也是应该的,他就是你的学生了。”   “哼,你就盯着我呗,”程澄瞪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又无语地笑道,“算了,就当颜瑶的事情上,我欠你的。”   可是林远琛却笑不出来,他安静了几秒,再开口,一字一句都带着分明的疼痛与遗憾。   “如果真的遇到第二种情况,你的想法和信念,他会认同你的,师兄,他会发现......你...你才是一位值得跟随的老师。”   “他也许是会恨我一段时间,然后就会觉得我连恨也不值得,会选择忘记我的。”   ————————————   后来陆洋对这件事的记忆,最深刻还是那顿难吃至极的烤肉,很多旧时的情绪已经渐渐淡了,只有一些细节在回忆里还很清晰。程澄请客的时候,也挺后悔为什么贪距离近,选了这家,酱料甜得简直不像话。   记得当时他们开了很多瓶啤酒,程澄惊讶地看着他要来了一盆开水,把原本就从消毒碗柜里取出来,摸着还有余温的餐具全部烫过。   程澄喝酒豪放,也跟他聊了许多,他从那开始跟着急诊那些同事一起叫着“程哥”。   那顿饭吃了很久。   蒜片包裹在肉里,只敢沾一点点孜然和盐,连着几块一起塞进嘴里,也许是因为沾多了,也许是生蒜片的辛辣,呛得咽喉都痛,陆洋记得自己一边咀嚼着,眼泪也一边积蓄着夺眶而出。   就像程澄说的,好好吃完这顿饭,好好重新开始,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在深夜里一遍一遍对着手机的屏幕,对着自己苦苦追问,不要再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好生活,好好工作。   又苦又咸,和着眼泪的食物最难咽,那时候的味道,陆洋直到现在都依然记得。   可是这家店生意一直不错,到现在算一算,应该开了快十年了。后来好像听说换了新的老板,酱料也早就已经换了新的配方,调料也加了几样,筷子沾了一点尝尝,的确有了很大的改进。   这一周,陆洋跟林远琛都忙得夸张,基本算是住在医院了,只有白天偶尔能回家一趟换个衣服洗个澡,后续还要准备出差,所以课题组也就是师门内的年末团建,两个人自然都没空过问,都交给年轻的学生们去讨论安排了。   毕竟“小朋友”们,对吃的玩的都要了解一些,而且除了团建,也算提前庆祝一下,陆洋作为大师兄,很快就要拿到副高聘书了。   林远琛听到选在哪家店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易察觉的一僵,他还记得程澄跟他说过在那次事情之后,带陆洋去吃了顿饭,也记得陆洋在自己的病床旁说过那家店是着实不好吃,更记得那些过去。   几个学生还没换下洗手衣,在一旁讨论着那家店面自从改造升级后的好评,林远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小年轻,人刚刚下手术,直接往休息室沙发上一倒,累得根本没去听旁边热火朝天地在聊着什么,自然也没有看到林远琛带着试探的目光。   一直等到快走到店门口,陆洋才反应过来这是哪儿。   林远琛虽然走在前面,但回过头的眼神里,分明还带着因为往事而无法消散的歉意与回避。   “重新装修了看着真的贵气很多啊,档次都不一样了,”陆洋淡淡地地说一句,笑着接过了旁边师弟递过来饮料。   虽然不算特别火爆,但还是有很多客人的,三个四座的位置拼在一起,林远琛坐在陆洋的对面,小心翼翼得有些明显。他们俩就像是跟其他人之间有个天然屏障一般,这边热热闹闹,那头却安静得似乎有暗流涌动。   不过这也是常事,这样的聚会更像是“大老板”跟“小老板”出钱请客,年末了让他们这些年轻学生吃吃喝喝放松一下,所以大家也都习惯这样的区别,聊天的聊天,沉默的沉默。   陆洋点了菜,把贵的都一样点了几份,反正人多大家也都饿了,胃口都不小。   说是陆洋“升迁”请客,实际上还是“大老板”买单,大家的脸上都写着,这样会不会点太多有点太贵的犹豫,然而林远琛扫了一眼菜单又多加了几样甜点。   有意无意地看了陆洋一眼,然而陆洋非常冷淡地喝着水看着窗外,他没有得到任何眼神回应,像是吃了瘪一样,做老师的下意识干咳了一下,掩饰尴尬。   烤肉的时候,林远琛拿着夹子不停翻转,一直忙活着,一片片控制着火候夹到盘子里,陆洋拿着筷子只负责吃。   有几个敏锐乖觉的,看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知道不太寻常,但也没敢多问。   直到数不清林远琛是第几次帮自己倒酒的时候,陆洋才像是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下。   笑意有些复杂,微微酸苦,那段时间已经变成烙印。即使这几年已经渐渐步入正轨,那近两年的岁月都仿佛远了许多,即使他已经如之前期望的那样,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即使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与林远琛之间无论是前路还是情义上,都不可能再切分。可是深夜醒来或是感冒发烧这样的时候,脆弱的意识和纠尐缠上来的梦魇,还是偶尔会把他带回到之前的时光里。   他会记得那些迷茫,那些痛苦,那些苦苦求一个答案的日夜。偶尔话题稍稍提到,林远琛都会道歉,做师长的变了很多,不像以前,现在会坦诚地把话说得清楚,也不再掩饰心里真实的想法。   那个时候,你刚回来,我也是因为太怕了,怕再有变数,想让你赶紧读博,抓紧时间把一切都尘埃落定。哪怕我觉得适当的惩戒不能放弃,可惩戒不应该是失控下的动粗,当时我也没有立场......也没有正确地去对待你的感受和情绪......   但我知道这不是理由,那个时候还是太急了,是老师的不对......   之前听到闫怀峥说起,江述宁执意要再接援尐藏医疗项目,而他出于自己学生的身体考虑,无法同意,年轻人如何执着的时候,其实也只是无意,可一句“就像你当时怎么也不肯读博,远琛一边跟招生办斗智斗勇,一边快愁得头发都白了”,迅速就让林远琛和陆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如同凝滞一般。等人走了之后,都依然带着几分化不开的沉重。   想起来,又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陆洋抬起头看着一直低头简直像是“伺候”自己吃饭一样的林远琛,拿过了他手里的夹子。   “我吃了不少了,老师快吃吧。”   “你吃,你吃。”   “没事,我吃太快了,休息一下,老师快点吃吧。”   陆洋坚持,林远琛也不好拒绝。   毕竟旁边都有学生在,一直这么让人看着不太好,陆洋夹了两片稍微瘦一些的开始烤,林远琛胸口旧伤的缘故不太能吃过于油腻的。   本来是想专心烤肉,可是林远琛那时不时望过来,带着几分忧虑和叹息的眼神,陆洋想忽略也的确有难度。   等到饭局散伙,他们没有像来时那样打的,看着学生们一起在网上叫了车,拼着回医院或是学校宿舍后,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慢慢往地铁站走去。   上海今年的初雪特别早,现在夜空看上去也仿佛有些要下雪的趋势。   陆洋后来也有听林远琛讲过那些他根本没有想象到的凶险,利益纠葛盘根错节,人在这种庞大得如同巨大机器的电路一样复杂的运转平衡面前太渺小了。   哪怕只是拔除其中一个小小的零件,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周遭的线路,一旦影响运转,他就会被判定为必须攻击的对象,可能就直接失去机会。   有的时候,去使用一些别人使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林远琛也会觉得可怕。   但提及那段过往,更多的色调还是太过灰暗了,哪怕陆洋的语气再平静,林远琛依然会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过去那些偏激与固执是怎么样化成利刃刺向对方,后悔伤心,可是发生的事情无法重来。   他就这安安静静地跟着陆洋,沿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走在他的后面。   一旁大街上的车流不多,可路灯一路通明,路旁的巨大梧桐树上缠绕着一簇簇细小的银色灯光,火树银花,像极了那年在杭州西湖边。   过去的裂痕,人是无法真正做到完全释怀的。   就像他对自己的父亲,到底是因为亲缘纽带,他不想留下遗憾。   就像陆洋对他。   伤口被掩埋,盖上了肥沃的土壤,种上了种子,雨露阳光带来了生机,可是谁都知道土壤下面伤口愈合都会有疤痕,只是不想拔去那些好不容易长出来的绿荫,就像过去,无法放下,也不能停止继续往前的时间。   有时会不在意,有时会需要独处一阵子,有时会自己避开话头说起别的,有时会发脾气和故意冷淡,忍不住说些尖锐的话去刺伤,林远琛全都面对过。   有时撞上他旧伤后遗症,一整夜的疼,疼得吃了止痛药依然脸色苍白出着冷汗,陆洋又会暂时放下情绪,可是师长也明白,伤心只是暂时搁置,更多的还是需要长久的时间。就算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但摩擦,争执,伤怀,痛苦不断重复,本来就是任何性质的亲密关系难以避免的常态。   林远琛没有打扰,一直静静走在他后面,过了很久,直到陆洋转过来说了一句。   “出差的话,老师可能不需要带太多厚衣服,那边要热得多,厚的带一件外套就够了。”   “OK,好。”   是情绪稍稍平复的信号,林远琛走快了两步与他并排着前行。   这两年,两人之间越来越像相处了多年的朋友,少了许多拉扯与棱角碰撞,林远琛也很少再拿师长的身份去教导,更多的是探讨商量。   时光过去,沉淀与转变总是潜移默化的累积着。   不用说出来,陆洋都能知道林远琛心里想着的那些话语,他的神情虽然温和,可还带着一抹还没消散的淡淡的怨怼冷淡,坦诚没有遮掩。   又静静地走了一段,过了好一会儿,陆洋才在林远琛开口先说道。   “老师,三十岁都过了还收得到压岁钱吗?”   林远琛顿了一秒,笑着说道,“收得到,当然收得到。”   “可是是有点不好意思,那要不然就别拿压岁钱了,拿个新的游戏机吧。”   林远琛皱眉,虽然小兔崽子暂时消了些情绪,可是......   “游戏机?程澄给你买的那种?你接下来要独立主持那个大课题,这个争取了很久,可是非常重要的,你哪里来的时间?我都帮你想好了这次......”   立刻皱了脸,像个生了气的山猫似的。   “......放着是可以,但你也知道三十的人了啊,不能沉迷,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林远琛有些无奈,但那双眼眸里的庆幸与歉意,珍惜与后怕,像是浓得化不开的雾。陆洋低着头笑了一下,眉宇间也恢复了平和,没有再明着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并排着,慢慢走在上海的街头。   路过明明暗暗的光线,马路开阔,临街的巷子招牌霓虹如同人造星光,缓缓,开始有零星细碎的雪花从苍苍幽暗的天空中,飘飘洒洒,簌簌落下。   ——番外七完—— 第101章 番外八 上   给本科生上课的时候,江述宁总会习惯地先到校区东门出口,买上份刚出锅的汤包烧麦,带些旁边小店里的套餐进去。   这学期上课的时间安排做了很大的调整,他的时间还可以接受,来得及忙完上午病房的事,在食堂买点东西垫个肚子,然后赶过来午后开始授课。闫怀峥的时间就有些尴尬了,早上全满一直到午后课才结束,下了课马上就得回去医院准备下午的例行会议,有时还会撞上急诊手术。   江述宁从这学期开始便渐渐有了这样的习惯,过来学校之前带一份午饭,放在闫怀峥的桌子上,然后坐在另一边的办公桌,打开电脑再看一看自己准备的课件。   他的课开始时,闫怀峥也刚好下课,从办公室里出去,会在走廊上打个照面,是这学期每个周三固定的事情。   但是今天他刚把打包的食物放下,却没有多做停留,转身直接去了教室。   现在单独相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本能地选择了回避。   闫怀峥对待他的确是挺好的,比江述宁原来期待的要多得多。不仅仅是机会和资源,有老师尽心尽力地指导,所有的工作也有人带领,他的想法同样也会被尊重和考虑,科研也好,临床上的能力也好,自己都能感受到一切都在稳定地向前。   只是前两天的争执,让他们俩都暂时需要一段冷静的思考。   这样的工作状态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自从来到新院区之后,江述宁的心境的确比之前要安定了许多。   虽然有的时候,闫怀峥也会用一些令人不太容易接受的方式来指导他。   一想到这里,江述宁也有些忍不住微微红了耳尖,自己始终还是对这样的方式持保留态度,可就像闫怀峥说的,这是他的模式,他会有分寸,但是不准备放弃。   这么长时间以来,除非是真的算是失误或是险些造成严重后果的问题外,闫怀峥并不会轻易动手,也基本是在自己表示能够接受之后才会开始。可是这次的矛盾是江述宁的第一次看到闫怀峥这么失控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爆发这么严重的冲突。   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进来,课业安排紧凑,尤其是这学期周三的课程安排的确稍微有些离谱,很多人脸上都是刚经历过上午满课的疲惫,匆匆吃了饭就马上进了教室,好几个往后排坐的学生,刚放下书包就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看着就让江述宁想起了自己以前还在读书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光,抱怨着课表安排简直有病,连个打篮球的空闲都没有,还得计算着时间,跑去图书馆抢座位,想到一晚上都要在图书馆里写论文,又觉得头痛。   当时坐在一旁的吴航却对此没有什么情绪,平静地笑了笑,计划着晚上在图书馆的复习内容。   学医之前总是抱着伟大的理想,抱着许多的期待与斗志,可是真正学了医学之后,繁重枯燥的学习过程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但吴航却像是发自真心的热爱,就算是一直以来喜欢的篮球也可以割舍。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有些刺眼的阳光,头脑昏涨又必须打起精神。窗外开阔的校道上,绿茵依旧,这么多年仿佛一点都没有改变。   上课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江述宁回过神来,点开了课件,看着下面已经坐得差不多的人数,拿出点名表,按照越来越收紧的教务处要求,开始点名。   长篇的外科学理论上起课来的确难免有些晦涩,江述宁偶尔会在实例分析里穿插着一些自己的真实经历来讲解。   突然想起,这样的讲课方式还是闫怀峥带他的。   不过在哪里都会有这样的现象,帅哥老师的课基本是不缺人气。心脏外科做到副主任医师,又在学校担任讲师教职,上课也不闷,说话还幽默风趣,气质好有风度,就算是中间下课休息的短暂时间里,也会有不少学生凑上来问问题。   第二节课接续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下面的学生比第一节课更精神了些,江述宁低头把一些典型的考题调出来后,再抬起头就看到了应该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缓步走进来坐在最后一排的闫怀峥。   作为医学院系领导的一员,结束了八年制高年级的授课后过来听课也没什么稀奇的,可江述宁在跟对方目光相撞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但也立刻恢复了讲课的节奏,继续教学。   闫怀峥就坐在最后一排听着,应该是推后了工作留到现在,遥遥看着自己,目光深沉,看不清情绪。   下课时,江述宁在所有学生离开后,才收拾了东西走出来,闫怀峥在楼梯口等着他,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沉默着,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台阶下楼。   明显是有话要谈的,江述宁一直安静地等着对方先开口。可是一直到走上校道,也没有等来对方一个字。   他的老师一直神色沉重,也许是始终没有找到开口提起话题的合适切口。   旁边的风吹过来的时候都带着几分初夏的气息了,草木葱茏,清明过后,天气热得很快。   “老师,如果还是项目的事情,我想坚持我自己的决定。”   最后还是江述宁自己先说出了口,看着闫怀峥的眼神满是认真和不愿意退缩的坚定,当然也有一丝隐约的歉意与黯然。   上次的讨论闹得非常僵,他自己的情绪没有控制好,说了一些刺伤人的话,闫怀峥也激动失控。   想起来,江述宁也有点别开脸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继续对话。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闫怀峥很轻地一句叹息,语气很苦涩,虽然带着笑可是笑意并没有到眼底,淡淡的甚至有着些许自嘲。   “怎么就卡住了?我还想听你后面要怎么继续说下去,怎么指责我呢?上次把戒尺抢过去甩开的气势呢?”   没有回答,江述宁的神情复杂,有明显的歉意,但更多的依旧是毫不动摇的执着。   “我还是认为老师不应该为了这件事情,采用这样的方法,因为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可是......我也不该对老师...不该说那些话,但我不想改变我的想法。”   “那我也不需要你道歉,述宁,但我告诉你,我不会批准的,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吴航给我的阴影,或者是因为过去的事情强加在你身上带来的考虑,只是因为你的身体因素和职业规划的原因。”   闫怀峥说得很严肃,但说完也不再啰嗦别的,提着公文包就往停车场走去,医院还有工作,如果长话短说解决不了,那还是另外再找时间吧。   江述宁站在原地看着老师离开的背影,眉间紧蹙,许久没有离开。   “仅仅半年的短期而已,我之前因为中途放弃已经很遗憾了,我不想这次再失去机会。”   “什么我身体不好,都只是理由,我这一次会努力克服的,说白了不就是因为以前吴航在那里出过意外吗?况且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应该因为老师的心理阴影强加于我而放弃!”   “老师说过,并没有把我当作吴航的延续或者替代品,可是老师现在的做法和决定看起来并不是这样的,如果老师做不到,也不必言不由衷!”   “如果因为我接受不了老师的安排就动手,跟暴力有什么区别!”   闫怀峥一句一句地回想着那一天冲突时江述宁说过的所有话语。一直以来温和沉稳的年轻人少有这样激烈的情绪,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也许根本不可能容忍处罚中这样的对抗。   可是在江述宁夺过他手里戒尺的那一刻,闫怀峥在望向年轻人那一双颤抖着的目光时,却只是沉默着背过了身,在片刻的沉寂后,让对方整理好自己后先出去,等两个人冷静过后再谈这件事。   也许是这之前,那声声的指控真的让他在这一刻回想起了跟吴航的最后一次争吵。   比起被违抗的气怒,比起说不通误会的郁结,更多的情绪其实都落在挫败上。   闫怀峥捏了捏自己拧紧的眉心,看着陈院家里庭院的绿植有些出神。   陈老这段时间进了趟医院,调养了几天,老人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对事情都看得很开,一直念叨着人年纪大了都是难免会有些病痛的,总是叫人放宽心,但小辈们还是难免忧虑。   颜瑶这段时间自然总是会出现在陈老家里,现在疫情的原因,陈媛回趟国也不容易,如果顺利的话下周会到,可到了也要有一段时间的隔离,她便自然又再次担起了类似女儿的角色,基本两,三天就会过来一趟,陪老爷子说说话,看看电视剧。   吴乐有时候也会陪着过来,倒是看不出来小姑娘对钓鱼渔具和饵料各方面都挺懂,正好陈老也有这爱好,挺有话聊。   林远琛今天也是抽空过来的,带着陆洋,程澄坐在一旁,瞧了瞧颜瑶,看对方一直带着笑意时不时望着陈院身边的小丫头,就觉得无言以对。   “也不知道你看着这小姑娘哪里好。”   “怎么了?我学生还轮不到你来说。”   “这什么话,一个师门的,我也是她老师,你看上次小何见到你多规矩,吴乐看到我,像跟我有仇似的,要不是他今天值班,把他带过你就知道区别多明显了,你是不是跟她乱说什么了?”   “打住啊,少来了,乐乐我自己带,我才不认同你们那些方式呢,而且你干嘛怕我跟她说了什么,心虚啊?”   “哼,谁心虚了,”程澄故意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上次我明明看到你在实验室凶小姑娘。”   “那也只是提醒她细心而已,哪像你们一个个的凶神恶煞的,”颜瑶懒得跟他拌嘴,转头还把陆洋拉进对话,“对吧,小陆同学,我没说错吧?”   陆洋正在电炉锅上煮着茶,抬起头,也只是看了眼虽然低头刷着手机,但脸上分明写着在意的林远琛,笑了笑,没有回答。   晚饭大家都留在陈院这里吃,因为陈老的身体情况需要格外注意饮食,家里便请了位阿姨,晚上做完饭才离开。作为妻子,陈夫人一直跟丈夫这些学生不太合得来,也不太熟悉,知道今晚大家聚在家里便寻了由头出了门,陈老也从来不勉强。   颜瑶跟程澄过去陪老爷子说话了,程澄最近再一次面临了一个可以拥有选择权的机会,过去许多恩怨经历时间都渐渐淡去了明显的轮廓,加上有了学生有了顾及,程澄还是希望能够听一听自己老师的建议。   庭院里就留着林远琛,陆洋和闫怀峥三个人。   闫怀峥看着年轻人往茶壶里下的东西,就知道是林远琛教的,端着杯子抿了几口,林远琛看他一直安静没有说话,便问了一句:“是项目的事情出岔子了?”   “没有,应该能拿下来。”   “那是宁桦那边的问题?”   林远琛刚问出口,闫怀峥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陆洋,这些事情还不确定要不要带着学生掺和进去。   但陆洋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看上去是早知道了。   “陆洋又不是小孩子,”林远琛也摆明了态度,以后这方面的讨论也不用再避开。   “倒也不是,最近那个医疗援助项目你也知道的,述宁希望我能够同意,可是我考虑到新的课题项目和他接下去这一年的安排,加上之前他也适应不了......所以我就没同意。”   林远琛想到之前他们聊起过,记得当时闫怀峥还说人娇气,没忍住笑了一下。陆洋有些莫名,看向自己的老师,但林远琛很快就把笑容收了起来,也没有解释。闫怀峥自然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现在心里烦闷,只是沉着脸色看向别处。   大概是带着学生,对于做老师的自身而言同样也是种改变与影响,林远琛现在有了更多外放的明显的情绪,不像当时刚按照陈老的安排,跟着自己的时候那么寡言安静。   “好好谈谈,他应该能明白。”   “述宁一直觉得那时候半途放弃很遗憾,他有这样的追求是很好的,可是......其实江家那边也有托话儿过来,估计是家里劝不动他,希望我强硬一些吧。”   看得出来闫怀峥很是头疼。   师长们商量着这样的事情,陆洋也不好多插嘴,就一直静静地熬着茶,闫怀峥的视线一直落在那透明玻璃壶里不停翻滚沸腾的茶水。   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吴航,但现在更多的是平静的怀念与愧疚,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梦魇一样沉浸在深不见底的痛苦里,而他也在渐渐摸索着怎么跟回忆共处。   但就像他说的,吴航是吴航,江述宁是江述宁。   颜瑶过来喊了一声说很快就能吃饭了,林远琛看着自己师兄依然烦闷的脸色,半是宽慰地说了一声。   “年轻人总是要花点精力的,师兄有师兄的考虑,他们自己也有想法,还是好好多沟通吧。”   闫怀峥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现在自己的师弟跟他的学生倒是越来越和睦了,行业里职场上明枪暗箭的也难免有些离间试探,但也许是一起走过了许多考验与风雨,就算之前坎坷,两个人倒是依旧师徒一心,彼此信任。   “是啊,我也知道,很多东西,我也是一直学着做。”   年纪、经历的丰富,有的时候并不代表所有事都能处理得成熟妥当,他之前的自负与暴躁,那些伤人的遗憾的过去早已不可追,所以他才会在对待述宁的时候这么谨慎。但就算这样也避免不了前几天的那场冲突和误解,想想还是神伤。   真是感慨啊。   “之前你不愿意留下来读博,远琛不知道快愁成什么样子了,学校那边办点事儿本来就费劲,招生办也有他们的规章,又怕那边腾出手对付这个事情,他那段时间为了把一切赶紧落定,都要神经衰弱了。”   只是随意地叹息一句,闫怀峥也没有埋怨的意思,目光望着陆洋也都是庆幸。但陆洋只是微微低头淡淡笑了一下,应了一句。   “之前也有听老师说过。”   倒是林远琛的脸色却是隐约一变。   闫怀峥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慎提了这事儿,但是看两个人面色如常,他也不好再开口。   夜里,他没有跟其他人一起留下来再多陪陪陈院,而是很早就告辞回家了。   母亲并不太喜欢繁华的都市,老家邻里间毕竟还能寒暄问候,聊聊闲话,闫怀峥自从离婚之后,一直独居,短暂的婚姻甚至似乎没有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任何可以寻找到的痕迹。   江述宁在正式成为他的学生后,也来过几次他的家,小年轻很想保持不会冒犯别人的距离,但看得出又的确是好奇,学生似乎都会对老师这方面有好奇。   其实...呃...我听说似乎是有过一位前师娘?   对啊,那时候都想着事业,更像是到了年纪结了婚,后来我们都觉得这样没意思,就和平分开了。   从冰箱里拿了罐冰镇的啤酒,闫怀峥其实并不常喝高度的酒精,只有寥寥几次,外科医生一身吃饭的本事最主要的都在手上,稳定性不能被影响。   看着餐桌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鼠标垫,应该是上次江述宁过来,工作完成后忘记收起来了。每一次两个人一起在家办公的时候,就喜欢在餐桌这边,交流方便,而且书籍和文件材料堆放都集中在桌上不易弄丢。   倒挺少见的,江述宁很严谨也有些整理收纳上的洁癖,闫怀峥走过去帮着收好放进抽屉,那种挫败的心情却也更加浓重地在心底里泛开。   江述宁在这个项目上有一种不太正常的固执,之前那次去了几个月实在克服不了,也许就是因为小的时候高烧肺炎,留下了一些问题,况且高原反应本身就不是人人都能适应的。   闫怀峥其实隐约有一丝直觉,也许述宁这孩子有很多的想法,自己并不了解。   就像直到现在,小孩子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待他有很多时候还是笼罩在关于吴航的过去里,哪怕是气话,但那也是年轻人心里深处的执拗与忧虑。   越想越是仿佛被困顿在这样烦躁的情绪里,闫怀峥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他也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有时候突然想起来,精力体力的确是不如年轻了。   还是等明天好好地谈一谈吧。   正准备去进去书房,闫怀峥刚把外套挂上就听到了手机铃声,接起来是江述宁的电话。   “怎么了,述宁?”   “老师...嗯,虽然现在挺晚的,但是想问问老师休息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想......”   “你现在在哪里?”闫怀峥没有等他说完便问道。   “我......我现在在老师家附近。”   “上来吧。”   闫怀峥说着,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一抹叹息。 第101章 番外八 下   客厅连着阳台,能看到玻璃门外花架上摆着的几株叫不出名字的绿植。江述宁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问起过,结果连房子的主人都并不清楚。   闫怀峥看着就不像是会在家里摆弄花草的人。从那几盆绿株联想到平日里忙碌得根本不像有时间打理,也总是神情冷淡看不出有业余爱好的老师,总感觉有些突兀。   “回家总得给自己找些事儿做,要不然没工作的时候,不就一直坐着了,不过也因为没办法一直及时地照顾,所以都是容易活的。”   闫怀峥当时回答的语气随和,可是字句里还是能听出几分深藏其中的孤独感。   老师的生活总是一个人,上班下班,工作几乎成了一切,线条单调。   就像之前来的时候一样,关好门换了拖鞋,挂好包和外套,动静从书房传来,江述宁微微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客厅。   这个房子其实比他想象中要小,作为外科医生又是名校教授,能做到闫怀峥这样的位置,收入其实还挺可观的,但比起差不多的那些主任领导来说,他的家真的要朴素一些。   这个毕竟有些涉及到私人方面了,江述宁没有直接问过,但后来他也能猜到,老师并不太喜欢不熟悉的外人踏足到空间,打扫收拾都喜欢亲自来,自然是小一些的地方好。   书房的布置也很简洁,一整面书柜的专业书籍,办公桌和椅子,闫怀峥正在书房等着他。   “老师。”   “这么晚过来,还是想说那件事吗?”   刚开口,气氛就仿佛紧张了起来,又被拉回到了几天前那一场摩擦里。   “对,”江述宁微微低了一下头,“很快就要敲定名单了,所以我是真的希望老师能够同意。”   闫怀峥半靠着办公桌站着,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对方的衣服已经换过,发间似乎还有几分潮湿,虽然看上去神色如常,可其中也透露出些许的疲惫。   他问了一句:“你是从医院过来?”   江述宁点了点头,“是,本来只是想去病房看看,但是徐医生突然家里有点事,我替他上了个一助。”   所以估计是刚下手术收拾洗澡后匆匆赶来的,白天病房值班,下午上了课,晚上还手术,一天下来的确是挺累的。闫怀峥想了想,不希望这样的情况两人还再次爆发争吵,所以还是尽量克制着情绪,把语气放得平和。   “我并不是不理解你的想法,可还是那句话,你愿意参加这样的项目是好事,但述宁,你自己的身体和职业发展,你同样也要考虑,更何况现在对于你来说是最关键的时候......”   “老师,”江述宁毫不意外他并没有改变主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身体这些理由我已经说过了,之前那段时间我刚回国身体的确不是很好,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影响了,我是真的愿意去,不想因为未来升迁之类的原因放弃。”   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抹明显的失望,可也许是觉得老师还是没有换掉这些搪塞自己的说法,所以这样的情绪在脸上转瞬即逝,又替换上的是说不出的复杂与阴霾。   他依然觉得闫怀峥坚定的否决,是因为吴航的离开和那些过去,所以自己有这样的愿望也不被正视。   人有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的,闪过残忍的念头。知道有些事做出来会让在乎的人难过,却还是会做,知道有些话说出来非常伤人,也还是会说。   可能是闫怀峥面对自己时,一直保持着表面上的温和与自制,拿出一副已经恢复平静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这两日来的不安,抱歉与犹豫都仿佛是白白浪费,接下去的话语说的时候也有些失控。   “您也说这是好事,但为什么却一直阻挠,不肯批复?还是老师除了晋升前路看不到其他的东西,觉得如果暂时没有必要或者没有帮助就不用......”   “述宁,你要是真的这么认为就回去吧。”   空气都仿佛在这一瞬凝滞。   闫怀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气怒,也没有大发雷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很平和,只是语气里带着一丝很淡的无奈。   但往往是这样的时候最可怕。   江述宁紧抿着嘴唇,听到闫怀峥的回应时,对于自己冲动下刚说出口的的话语也分明是有些后悔了,可是未解决的冲突和一直碰壁般的否决,全都堆积在心里,像无头苍蝇一般冲撞,他也很难受。   这两日来,他都在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那一晚的争吵,回想着自己提到吴航的时候,闫怀峥瞬间变了脸色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说得过分,可是当面对老师直接的反应就是拿起戒尺揍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比起疼,江述宁更多的感受是伤怀。   果然,无论是自己还是闫怀峥,总是无法摆脱那些一直压制着的黯淡。   后来的一句句利刃般的话语也没有了克制。   看着自己好不容易重新下了决心认真带领教导的学生,闫怀峥只觉得头疼。他的脾气大概真的是已经变了许多了,这样的诘问都没有挑起他的愤怒。   年长的医生盯着面前的小年轻,对方的心思完全都写在脸上没有隐瞒,面对着彼此间僵持的问题,闫怀峥在闭着眼想了片刻之后,还是问出了口。   “一直都是你在质问我,那我问你,述宁,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我就是希望能够参加这样的项目,之前我就想去,是我自己那时候身体素质不好......”   “不是指这件事,”闫怀峥的脸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是你为什么看上去很想激怒我,为什么很想逼着我承认我走不出阴影,让过去吴航的事情影响到你?”   “我......”   “你真的觉得作为老师,我有这样的情况吗?除了现在,之前哪一件事或者什么安排,让你有这样的感受?”   眼神相对着,闫怀峥不打算再回避这个问题。故人、过去,这些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难以逾越,每一次提起,双方都默契地小心翼翼避开,但这一次闫怀峥不想再像过去那样“暂时压下”。   “的确,如果是关于未来工作的方向,我们可以商讨,可以争吵,我不会因为我们在专业在职业上意见相左对你动手,但你的意思,是认为哪怕经历了吴航的意外还有之前我作为老师的失败,我都没有任何改变,依然那么武断无情,是吗?”   每一个字都有些冰冷,闫怀峥这时候越来越尖锐的目光,渐渐刺痛着江述宁,他听到自己的老师再一次问道。   “述宁,我们一起工作,你跟着我学习也有几年了,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老师能够允许......”   “我告诉了你那么多原因,甚至你自己知道你家里也一样不同意,可你就是觉得我说的这些都是借口,你既然已经这样认定了,那我们还谈什么呢?还是你觉得这是一个方式,提到过去的事,发这样的脾气,我就会妥协?”   年轻人再也藏不住慌张,急切地否认着。   “我没有这样想!”   “包括上次,我们争执得再激烈我都不认为可以用戒尺用惩罚来解决,我为什么会动手,你不如想想自己上次说出口的那些话。”   “老师......”   “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是不认可你愿意去的想法,但的确,跟你父亲沟通过,加上考虑到你自身的情况,现在这个时机并不合适,项目每年都会有,有长有短,不是只有这一个机会,但如果你实在坚持,我会签的,就这样吧。”   绕不开的话题就像一条死胡同,闫怀峥不想这一次再度因为争执而失控,况且小孩子已经劳累,明早又都要上班,还是迟疑不如找时间再谈。   可平和的像是放弃辩说一样的口吻,毫不掩饰的挫败,浓重得让听者都不禁胸口微微一窒,江述宁望着站直了身,摆出准备送客的姿态,一脸冷静的闫怀峥,话语都仿佛哽在喉咙里拥挤。   他站直了身不肯动,想要说些什么,想要表达自己的本意并不是闫怀峥想的那样。   可令人难过的话也是自己说的,现在又该怎么开口呢。   安静的对峙,哪怕并不知道到底是在对峙什么,可是当年轻人的双眸在抬起后,触碰到师长眼底深重的忧虑和不被理解的伤心时,江述宁还是鼓起勇气,一字一句整理着自己也觉得混乱的思绪。   “能够去支援,其实是我跟吴航很久以前就想做的,当时有一次义诊,我去过之后就觉得有机会的话,真的想在那些地方留一段时间,多做点什么。”   “我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身体和情绪都不好,所以待的时间很短,感觉也没真的做到些什么。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只能短期,所以我一直想,有机会的话重新去一次,弥补一些遗憾。”   “我一开始,并不是故意跟老师起冲突的,是因为老师拒绝得没有余地,我一时口不择言,后来又总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是不是会影响老师,所以......”   越说下去,声音里的那一份哽咽也越明显。   平日里在所有人的眼中,江述宁都近乎完美,成熟稳重,无论是工作还是为人处事上都游刃有余,现在却像一个做错了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认错才对的孩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   闫怀峥的心里突然闪过了很多的画面,有这两年两个人零零碎碎的一些回忆和经历,也有一些是之前还没有来到新院区时,在金山在总院,也有关于吴航的。   在感慨着时间的淡淡叹息中,闫怀峥静静地说着,看着面前孩子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声音低沉。   “我其实也会时不时想起他。”   “可我认为这是必要的,也并没有把这个当做阴影,甚至影响到对你的培养和教导。”   “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完全能够接受我的方式,所以作为老师,我一直很谨慎,也更要去反思过去的一些错误和自负,要去总结,不能把之前的错误在你身上重复。但很早之前我就说过,过去这些是我自己要承担的,不应该拉上你,我说到做到,更不会因为我的情绪去否定你的想法。”   “可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心里的阴影比我更严重,甚至你比我更难摆脱,很多事情你会不由自主地放在一起比较和考量,非常非常地在意,就算吴航是你的朋友,我也会觉得......”   闫怀峥有些顾虑,讲的时候也保留着没有言明。   “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经历,不一定要说出来或者跟别人分享。”   “可是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老师多一点信任,这件事情其实本来,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坐下来商讨的,可以避免发生过的这些冲突的。”   叹着气,年长的医生从桌上抽了两张面巾纸递给了面前用手背擦拭着眼眶的小孩儿。   ————————————————   原以为怕是难免要被严厉地教训一顿,可是从最后闫怀峥决定的数目看上去,比起是对自己的处罚,更像是这场矛盾的一个收场完结。彼此都有冲动的地方,他的那些伤人话语,作为师长不会再追究了。   江述宁站在书房里,看着客厅的灯亮起,听到热水壶烧水的声音。直到几分钟前,闫怀峥才反应过来,自家学生进门到现在,两个人吵了这么久,小孩子连杯水都没喝到。   刚才冷静下来又谈了许多,闫怀峥在之前说过的原因外,把快要开展的课题摊开来跟江述宁讲得详细,后续的确是因为工作和任务都很关键,所以现在这个时机也真的并不是很好。   但闫怀峥也说道他在那里工作过很长时间,如果课题完成后,自己还有这样的意愿,他作为老师其实也有这方面的一些想法。   其实解决的方案并不难,探讨商量,研究或是稍稍考虑一下,都有更好的方式,是他一直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   江述宁反思着方才说出口的那些质疑,真要说起来,如果他的老师真是只看得到升迁的人,又怎么会长留藏区那么久......   越想,也越是难免生出更多的愧意。   是自己心结难消,所以心里才会埋着这样的敏感和不安,像是发泄情绪一样冲向了闫怀峥。   “放下”这样的事的确是说得容易,做起来还是有些难度的。   闫怀峥拿着皮带进来的时候,看到江述宁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畏惧,突然想到林远琛说过的话。   带学生最大的改变,就是一天到晚叹气。   心里叹息,但态度还是要严肃。   “二十下,是提醒你,也是希望你多想想我说过的那些话。”   “...是。”   江述宁低下头,走上前了两步弯下腰撑在书桌上,把表情都藏在阴影里,但耳朵还是诚实地染上了几分红色。   闫怀峥在几秒的犹豫后,抬起折叠好的皮带,果断地点了点他的腰背。   “裤子。”   很少会有这样的要求。   江述宁心里一紧,连着后颈都因为羞尐耻而变红,以前也就不过两三次因为工作里的失误,虽然他能够理解,是因为用了藤条,闫怀峥需要确认不能打伤自己,可是现在......   老师很有耐心地在等待。   咬了咬牙,江述宁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猛地拉扯了一下裤腰,把裤子扯下来,露出皮肤。   不是只有狠重的打罚才会令人深刻反省,惩戒是必须谨慎适当的事情,只有彻底的交流沟通,将事情摊平说开,才是有效的。   闫怀峥将贴合着江述宁囤峰的皮带扬起时,又考虑到今天年轻人已经忙碌了一天,所以落下的力道并没有非常沉重。   疼痛,但并不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江述宁微微咬着牙关,塌下腰尽量的放松,没有躲避的意思。   第二下迎风而落,发出干脆利落的声响,也带来下一波震尐颤的痛尐楚。   第三下,第四下......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数,老师打得并不狠厉,却不过几下就逼出了他的眼泪。江述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一次会这么脆弱,可并不是难过和委屈,更多的像是把手上一些沉重的,一直跟随着自己的东西,终于稳稳放下的感觉,眼眶也跟着酸软下来。   一下接着一下,皮革不停地摔在皮尐肉上火拉拉地疼着,江述宁没有压抑喉咙里的痛呼,低声地放任了,二十下其实打得很快,虽然力道有些保留,但皮股上的痕迹也是通红了一片。短时间内也会不停地散发着难熬的帐痛感,让人坐立难安,双腿每一个动作牵动都会提醒着受过的责打。   最后的五下,稍微要重一些,江述宁挨的时候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能感受到皮带抽上来时加重的力道,针刺一般的炙热痛感,一直到下一记落下前都在翻滚层叠着扩散。   最后一下横贯整片囤峰,留下了微微带着深色的红印,让年轻人的双腿都忍不住晃了一下,江述宁被这一记抽得眼眶直接再度涌出眼泪,缓和了很久才生生将苦痛压下。   闫怀峥就一直站在他背后,等待着他完全平复下来。   良久,才温和地说了一句。   “结束了,述宁,起来吧。”   老师叫他名字的时候,其实都带着隐约的令人安定的力量,江述宁在此刻格外地能感受到,心中像是被拧过的酸楚又渐渐缓缓泛开。   撑起上身想要站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姿势保持着时,无意识的太用力了,手臂和腿弯都有些酸,身形不受控制地摇晃了,江述宁看到闫怀峥皱眉,有些不好意思地立刻把裤子都拉好。   “怪不得远琛说,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明明一个个都那么年轻,但很多都缺乏运动,站这一会儿就僵了。”   心里有些不服气,不过许是刚才挨过打,老师的余威还在,江述宁也不敢开口反驳。   闫怀峥知道他不习惯别人帮忙,拉开书桌下面的抽屉找出药瓶和棉签放在桌上就打算出去,但在关上门的时候,他还是停留了一步。   “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如果你有任何时候,有感觉到我的做法让你觉得并不能接受,我们也可以讨论。”   “嗯,”江述宁点了点头,回答得也很认真,“我知道的,我会记住老师今天说的话。”   “那就好。”   闫怀峥放下心来,看着他,几秒后还是平静的又说了一句。   “也许某天,咱们可以一起去一趟杭州。”   咱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吴航。   也许吴航会成一个结一直都留在他们师生之间,闫怀峥想着,释怀从来不是一件简单轻易的事情,过往承载着沉甸甸的分量,需要漫长岁月,但换个角度,这个结也一样会一直牵系着他们彼此。   背负,他一个人来就可以,可面对与疗愈,并不是一定要将对方推开。   江述宁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很快,他再一次点了下头。   “好。”   ——番外八完—— 第102章 番外·岁岁常喜乐   春节的时候,陆洋终于拿到了休息,在大年初二的时候回到了老家。   决定有些临时,但休假总是难得的。只是这次回来也不全是休息,很快林远琛也会过来,他们之前做过一场手术的那家医院,最近刚接收了一个很特殊的病例,走了全套正规程序,请了会诊。时间定在明天下午,所以林远琛也正是瞧着时间,尽量给他先排出两天假期。   博士毕业之后,偶尔回过头看过去经历的所有事,真的是让人感慨。   骑着单车慢慢绕着临江环城的公路,这段时间陆洋都在忙着论文和手术,难得有这样的放松,在市场买了一堆菜挂满了自行车车头后带回了家。   只是有点不巧,这次回来没有能陪伴父母,母亲前短时间一年一度的复诊检查情况还不错,最近的气色也很好,跟父亲两个人也少有地暂时放下了手里的生意,回去乡下住了几天。   这个海滨小城市的人口流动比起很多地方都要少,安宁地像之前漫长岁月里的每一天一样,沉默平和地躺在黄昏下,橙黄色的长空一团团火烧般的红云,下班晚高峰,远处桥路上有些塞车,天色渐渐变得昏暗,远远的甚至能看到一点月亮的影子。   冬日里白昼的时间都会短一些,今天也是天黑得很快。   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光真的惬意,看看专业上带着趣味的书籍,简单做做饭,跟父母通电话然后看剧打游戏,晚点睡觉,过上了初中时候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得搞一下卫生了。   林远琛晚上的会议结束,明天上午忙完医院的事情就会出发,家里乱丢的外套和一大堆游戏相关以及手办,他想了想还是收起来整理好吧。   电饭锅煮饭的时候,陆洋抽开了手,刷了一眼朋友圈,看到了颜瑶发的好几张跟吴乐的合照,喜悦与欣慰包裹在长篇的文字里满溢。   项目成功,吴乐也正式留院成为了一名能独当一面的医生,突然想到休假前他去了一趟实验室,颜瑶带着小姑娘师生两个人本来正在看实验报告,结果自己刚进去就被拽了过去,围着打听。   “真的没有,老师说那些都是别人多嘴而已,真的。”   前几个月都在传林远琛事业爱情双丰收,有行情了,果然人都爱八卦,陆洋被各种角度刁钻的问题弄得无奈,都快招架不住了。   “乐乐八卦就算,颜老师你怎么也......”   颜瑶瞪了他一眼,“怎么了?你就不好奇吗?万一你真的要有师娘了呢?”   “哎呀,老师跟我说的就是这样,没这回事儿,要不您直接问问他?”   “我才不问他!我问他点什么,他就要反问我跟程澄的事。”   “那您跟程哥......”   颜瑶刚才把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看到陆洋露出调侃的表情,吴乐也跟着更来了兴趣,手一挥。   “好了好了,工作吧,赶紧的。”   回想起来,陆洋都忍不住笑。   晚上炒个西葫芦鸡蛋,煮个肉丸汤,冰箱里也塞满了存货。吃完饭,家里整理收拾完,陆洋在翻着专业期刊的时候,收到了林远琛发来的消息,很简短只说了一句,刚到家。   他已经结束了医院的会议,没有其他的消息,看样子基本上是副院长的位子已经确定了,新的一年上来大家就要改口叫林院。   陆洋带着笑意,放下手机,正要继续看还没读完的文献,平板在一旁响起了提示,医院将这个病例的最新检查结果都传了过来。   这是一位罹患法洛四联症合并复杂先天血管畸形的患者,成年人,今年刚18岁。   一般情况下有这样严重的畸形情况,不在出生后1到6个月内进行手术是根本难有长期生存下来的可能的,但看着这个患者完全超出估计的心脏超声,陆洋也许明白奇迹发生的原因。   就像郑晨阳那个病例一样,正是因为合并的心肺血管畸形问题,也给了一线生机。   心功能有了不可逆的损伤,还要考虑各种禁忌症,外科手术能够做到的修补和挽回其实已经有限,而且因为长期的血氧问题,经年累月身体各脏器都有明显的损害,后续外科术后并发症也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是很有难度的案例,比之前看过的很多成年人复杂先心的病例都要困难。陆洋按照之前的习惯,还是先拿过笔,开始将所有的影像检查资料又整理了一通,笔尖开始尽量地将检查上显示出来的缺损情况,慢慢变成清晰真实的线条。   手术方案,做法,包括后续各种风险情况的考虑,可能会出现的所有情况开始在脑海里铺陈开来。   家里客厅的大玻璃茶几,现在就像是遥远在上海的那个房子里的茶几一样,堆满了文献和参考材料,陆洋甚至烧了水,给自己冲了咖啡。   但大概忙到快十二点的时候,林远琛的消息就突然发过来了。   早点休息,去睡觉。   陆洋看到文字的瞬间都像是能听到老师不容商量的语气,尤其是自己自从接触了部分科室管理和更多需要应酬交际的工作之后,有时压力和焦虑会实实在在地影响到他的睡眠。   大概是真的年纪上来了吧。   还记得第一次把这样感叹说出口的时候,被老师敲了一下脑门,因为这之前陆洋还迟交了文件,他便也不敢喊疼,只能心里嘀嘀咕咕,林远琛就算默许自己工作之外的时间喊哥,实际上还是端着长辈的架子,听不得这些话。   但做老师的可能是知道他在腹诽,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现在的确是能明显地感觉到工作的分量和深度都有了很大的变化,陆洋看着电脑里才写到一半的分析,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阖上了电脑,回了消息后进了房间。   第二天接到人的时候,倒是比预想的早一些,陆洋看着明显还有些困意的林远琛从到达厅出来,便下了车朝他挥了挥手。   到底是冬日,今天是阴天又起了风,尤其是郊外空旷,下车的时候陆洋都寒风逼得抖了一下,林远琛提着行李走过来,明显也有些冷。   “你不是跟我说,你们这儿过年很热的吗?”   “嗯.....不好意思啊,就有时候也是会降温的,”陆洋接过老师手里的皮包,开了车后座放进去,“没事,我家里也有毛衣和外套。”   林远琛看着笑嘻嘻赔着不是的学生,有些无奈地上了车,看着小兔崽子坐上驾驶座,熟练地发动倒车,稳稳地开出停车场上了马路。   最近机场连着前面的高铁站都在扩建,所以回程要绕上一段小路,有些颠簸,但回过头看去,这一片马路和周围建设,的确是比上次来的时候要好了许多。   “你爸爸的车?”   “嗯,借我开开的,”陆洋说着,突然想到林远琛提过的事,“老师最近不是说想换车嘛,这款开着感觉还不错,可以考虑考虑。”   “干嘛?你拿提成啊?”林远琛斜了他一眼,故意逗他。   “建议嘛,”陆洋嘟囔着,“又没强买强卖。”   听到老师的笑声,知道对方是故意呛自己的,陆洋在等红灯的时候,带着几分报复的意思,装作不经意地提到。   “不过师父,为什么突然想换车啊,前两天还听颜老师问起,说不知道我是不是快要有师娘了......啊!”   手背随意搭在腿上,被林远琛狠狠扇了一下。   “开车专心点!到医院这一路上,不许说话,把嘴闭紧。”   不服气。   陆洋刚想再辩,侧过头就看到林远琛虽然故意摆出气恼的样子,但分明眼底还是带着些许玩笑的意思,只是可能因为早起和旅途劳累,所以疲惫也没办法遮掩。   他没有再说话,真的就一直安静地开着车,前座中间的杯槽有提前准备好的眼罩和矿泉水,有些话语不用说出口,彼此也明白,林远琛喝了几口水后,戴上眼罩,稍稍调低了座椅的靠背,安静地享受着短暂地补眠。   小孩子非常可靠,一路上平稳驾驶,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后,车子停在了医院的地下车库。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林远琛已经精神多了,看着面前几乎是换了模样的医院大楼,都不太相信是自己几年前来过的地方。   “很不一样了吧?”   “是,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好像还是工地。”   “对啊,不久前才建起来的。”   陆洋的语气也带着感叹。   崭新的门诊和住院大楼投入使用的时间也不长,高高矗立着,到处都做了翻修,看上去的确有一个正经市级三甲的样子了。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尤其这几年,林远琛心里叹了一声。   依旧是之前合作过的科室,几个人的长相和面容,林远琛还有清晰的印象,但比之前来时,也看得出来这个原来难免显得有些潦草的心胸外科,多了许多新鲜的年轻的血液。   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感慨着林远琛看上去分毫没变,林远琛也娴熟地跟着几位主任客套了几句。这一次连之前托人情的那位师兄也在场,寒暄的时候,林远琛也自然托着陆洋的后背微微把他往前带了一些。   “上次几位教授都见过的,现在是陆主任了,是我的副手。”   陆洋现在在国内复杂先心的微创治疗和大血管病变领域,可以说是相当出名的青年一代,无论是台上技术还是临床思维理念,能达到这种水准的年轻医生屈指可数,更何况又是林远琛这样的著名专家、学科带头人的亲传,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跟着来的这位后生是谁。   礼貌地问过好,又简单开了个短会交流了一下患者的病情,会诊的专家团队便一起向着病房走了过去。   女孩子躺在病床上,并不像很多人一样在这种时候都会露出对疾病的恐惧焦虑,对于治疗的担忧,她的表情更多的还是空洞与非常沉重的茫然。   陆洋听说过,患者之前的生活除了小时候有过蹲踞情况和劳累会气喘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异常,最多就是容易感冒发烧,但因为一直没重视,只觉得可能是天生体质弱,不能劳累和激烈运动,体检也没好好做过,所以根本没有查出是严重的先心问题。   随着年龄的增长,心功能代偿能力也越来越削弱,在高中体育课时晕倒过好几次,才终于查出病情。   可能是因为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也许现在还无法完全接受这个现实,陆洋可以理解这样的心情,上前给女孩做诊察的时候,语气和动作也非常温柔。   四肢尤其是手指端看上去的异常并不明显,一般来说心脏有疾病的情况多数会伴有杵状指,女还看着并没有这样的状况,但唇部的青紫还是仔细看就能察觉。听诊的时候,胸骨左缘234肋间及背部左肩胛骨边缘的杂音明显,陆洋听过之后,很自然地跟林远琛交换过眼神,然后站到了一边。   患者虽然说成年人,但说到底也只是个高三学生,所以关于病情的讨论,医生们还是示意了一下两位站在床边的家长,避开孩子到外面去谈。   陆洋走出病房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子,她还是安安静静的躺在病床上,一直没有说话。   之前大大小小各年龄层的患者,陆洋都接触过,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冲击,心理上的关怀和疏导真的非常重要。   女孩的父母早年都在外务工,一年到头来回跑,平常一直都是老人帮忙带孩子,前几年才把女儿接到身边,但工作依旧忙碌,两个人现在都因为没有能早点发现而后悔不已,看上去脸色也都不好,最近这段时间肯定煎熬。   沟通的过程还算顺利,到这样的地步,夫妻俩除了完全信任医生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一直说着希望医院尽力,再三拜托。   年轻的医生们坐在会议室里,看着跟他们差不多同岁,但已经是全国排名前列的三甲医院副高的陆洋,听着他详尽地做着各种情况的假设和分析,然后给出了昨晚拿到详细的检查报告,加上今天的了解后初步定下的手术方案。   差距不用说,都看在眼里。   同样的岁数,在当地心胸外科建设依然还有很大空间的医院里,他们都还只是管床的住院医,写病历,缝皮换药,不要说主刀这样的高难度手术,心脏手术他们都没见习过太多——   这里需要心脏外科手术治疗的患者,还是会选择广州或是深圳,医院做的更多的还是胸外的项目。   但庆幸的是,院方现在可以说是在学科建设上加了很大的投入,这次这样的疑难病例,走了繁琐的程序请专家过来,在场的人都知道。   这场会议开的时间很长,结束的时候天色都暗了,最后又详细讨论了一下术前的治疗方案,确定了一下调整,今天就暂时到这里,初步拟定的手术时间是后天一早。   虽然根据医院异地会诊的规定,可以按照一定标准报销差旅开销,但酒店住起来自然是没有家里舒服。   陆洋的家在沿江公路边上,看得出来是市中的地段,应该是这个城市最早的一批中高档小区。   之前很多人感慨过的话,又浮现在心头,家里没有一定的底子,孩子要学医真的需要慎重考虑。   进家门的时候,陆洋还指了指窗外的江对岸,“那就是上次来住的酒店。”   林远琛参观了一下,一眼就看到全部被收在房间玻璃柜里的游戏机,碟片,手柄和好几副手办,一大堆漫画书。显然是草草收拾的,全都一股脑塞里面,转过头看着挠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孩子,无语地摇了摇头。   “诶,上面是不是我给你买的那个?就那个游戏机。”   “呃...那个不是,两个是不一样的,那是我之前回来的时候自己买的,因为如果有休假的话,带来带去不方便......”   “...你真行。”   冰箱被塞得满满的,林远琛进来时看了一眼,就知道估计又是小孩子提前做了准备。   洗过澡擦着头发走出来时,他就闻到了厨房传来一阵阵热汤的香气,陆洋刚拿了外卖,里面是收拾好片好的新鲜脆肉皖,昨天买的蔬菜也洗干净切好装盘,电磁炉上的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清汤。   吃完饭还要工作,所以陆洋也把煮茶的东西都先准备好了。   林远琛在桌边坐下,看了一眼碟子里的酱料,闻了闻,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我们这儿的特色豆酱,蘸鱼肉很好吃的。”   “这里的火锅好像都很清淡啊,”林远琛感慨了一句,但抬眼看到陆洋的眼色,又补充了一句,“但我知道你们这是爱吃原本的鲜味。”   年轻人笑了笑,在人后,师生之间越来越像处了多年的老友,他在专业和工作上依旧尊敬并全心追随着自己的老师,但平常也越来越亲近。   林远琛接过对方递来的碗筷,想着自己最近私下是不是太没有师长的威严了,有些无奈,但看着小兔崽子忙前忙后,心里也难免柔软,上次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上次来时,陆洋还很沉默,也很灰心,对自己的依靠更多是因为对“飞刀”的不安,以及因为面对陌生工作环境,迫不得已的本能。而自己带着目的,希望能用各种方式和手段让小孩子不要放弃,可心里一样忐忑没底。   现在想起来都恍如隔世。   过去有太多晦暗色彩,有很多画面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叹息。他们在这里第一次达成共识的时候,林远琛也在酒店对陆洋动了手,虽然不再是愤怒失控的狠厉,不再是令人伤心的冷漠,一句一句心里的话都说得清楚,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难免觉得苦涩。   看到师长的脸色带着叹息,不用说就猜到对方的心思,小年轻在老师的身边坐下,拿过他的杯子帮着倒喝的。后面还有工作所以没有碰酒,玻璃杯里倒的是冰镇过的可乐,搭着热腾腾的锅子,在不算严寒的冬天,很有家的氛围。   “干嘛呢?”   林远琛看着陆洋接着掏出来的手机,正在拍照。   “拍群里,给他们看,述宁师兄挺喜欢吃鱼的,这个他应该会挺喜欢。”   “什么群?”   “乐乐拉了个群,述宁师兄和我,还有霁明,为了外卖拼单。”   林远琛有些怀疑地看着陆洋,怕不是还为了一起八卦,一起吐槽他们这些老师吧。   “而且别人偷偷传老师的事情,就是乐乐和霁明先听到的。”   果然。   “哼,你自己都知道不能跟着起哄,开车的时候还拿这种事儿来调侃,”林远琛说到这里,也忍不住训了一句,“三十几的人了,还跟之前学生的时候一样,没个大人的样子。”   陆洋当然知道实情,不过是帮着指导了一下隔壁实验室,但现在林远琛慢慢高升,有时候一点动作就会被放大,太多的反应反而会激起更多的讨论,林远琛的做法就是冷处理,不理会。   我当学生的时候明明很稳重的。   陆洋低声地反驳了一句,林远琛手里的筷子直接调了个头,一手拉过陆洋的手腕子,筷子粗的一头就狠敲上了他的小臂内侧。   “嘶嘶——啊——”   没有防备,两下就留了两道红痕,陆洋一下子就疼得皱了脸。   “我看你是太久没罚站了!”   “疼疼疼,吃饭吃饭吃饭。”   对于医生而言,在整个从医的生涯里,也许会有很多患者是很久很久也无法遗忘的。   看着眼前的这个病例,不知道是第几次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切断,缝合,矫治的每一步都需要严密的计算与策略,陆洋跟林远琛讨论着,脑海里会想起的并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很多人,很多个病例。   他会想起郑晨阳,会想起望望,会想起在不久前他深夜急匆匆跟吴乐一起下去急诊,遇到的那个病人。   是个很小的孩子。   被送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口唇发绀,双手紧紧握成拳,呼吸不畅,几乎昏厥,看上去情况非常紧急,因为之前有先心病史,电话直接打了上了。家属实在担心,始终不肯从抢救室出去,当值的医生一直在外面处理,做着安抚,但一帘之隔,整个急诊抢救室的拥挤嘈杂和喧闹,还是包围着他们正在忙着抢救的医生和护士。   直到后来何霁明从创伤抢救室过来,他已经不是以前总是心里没底,畏畏缩缩的样子,声音坚定有力,没有退缩,让一切很快恢复了秩序,家属暂时被请到了沟通室。   陆洋当时无法分心,尤其是在看到孩子身上隐约青紫的肤色后,心中更是有了判断,他和吴乐急救的所有措施都必须再快些,再快一些,才能把人抢回来。等小孩子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转过头才发现,何霁明把需要的知情同意书和相关的检查准备都已经开好了。   配合过多次之后,彼此对于工作的节奏和所有的步调都已经熟悉,很大地提高了效率。   可情况并不理想,小孩子的肺动脉高压进展已经超出了可以掌控的范围,现在能做已经有限,连手术的机会都被剥夺。   程澄作为急诊大科主任在里面跟心内的医生讨论着后续的治疗,何霁明看着正躺在急诊重症监护室内病床上的小孩子,跟他们两个人交换了眼神后,还是一起默默地退了出来。   陆洋当时看着微微睁开眼睛的小孩儿,他也许还太小了,只是觉得很累很不舒服,并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看着只让人觉得心酸。   家里人坐在监护室外,孩子父亲和母亲的脸庞看上去眼泪都要流干了。   就算已经经历了很多,经手过无数病人,在急诊团队里已经是非常出色的医生了,何霁明看着这样的画面还是忍不住有些红了眼眶,问着陆洋。   “真的不能试一试吗?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陆洋脸色也黯然着,摇了摇头,第一眼扫过所有的影像报告,他就知道手术已经起不到作用,外科做不了什么。将情况跟在外地开会的老师交流过之后,林远琛也下了同样的诊断。   这样的患者只能尽量通过药物和一些维持性措施延长寿命。   现在想起来,陆洋都还是难免有些遗憾,林远琛端着茶壶过来,帮他加了水,陆洋才缓缓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林远琛看他点头道了声“谢谢”,然而脸上的郁结还没完全消散,知道他心里有事,也没有追问,而是拿过他之前的手术方案,上面已经批上了自己的一些思路和建议。   工作也好,生活上也好,伴随着更多的了解,两个人都渐渐有了更多的默契,陆洋看得很专注,这台手术,林远琛的意思非常明白,要让自己来主刀,所以他对于每一步的考量和所有可能的假设都必须更加全面。   手术的前一天,还有一些需要完善的检查,结束了第二次手术会议,林远琛去见了孩子的家长,陆洋没有一同去,而是走进了病房。   女生的气色好了一点,前两天说是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今天的情况还可以,情绪看上去也稍微稳定了一些。   突然面对生病的事情,对任何人都是一件难事,陆洋走到她的病床旁,还没开口,就听到女孩子主动问道。   “你就是上海来的医生?要给我动手术的?”   “嗯,是呀,”陆洋笑得柔和,拿起床边的记录,看了一下调整过强心和营养心肌的药物后女孩的情况。   “好年轻啊......”   “看上去不太像很厉害的样子是吗?”   陆洋说着,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一下头,但很快她也藏不住一直沉沉压在心里的担忧和顾虑,带着些许悲观的情绪问道。   “医生,我现在休学了一年治病还能有用吗?我还想参加高考,我还想去外面读大学,我还想考研,想深造读博,我......我能治好吗?”   “我一定尽全力,我们都要有信心。”   陆洋想要宽慰她,可是女孩子却难过地低着头。   “你也没有把握,是不是?我知道手术这种事情没有医生敢打包票的。”   陆洋看着她这样,也不想让她的情绪一直这么低落,便在床旁的椅子坐下,带开了话题。   “那我们来想想看,等你治好了,你高考想考去哪里呀?想学什么呀?”   床头的柜子上还放着书包,塞得鼓鼓的,旁边还有两个试卷夹,都装得很满,小姑娘一直没放弃复习。   “我是理科生,我现在想报的专业是生物制药,以后我想做罕见病方向的科研。”   女生平静地说着,看向陆洋,叹了口气后又像是想定了想法,鼓足了勇气问道。   “几次月考看下来,我应该能考到我想去的学校的,可是现在还是得先治病......医生,如果做了手术的话,最好的请况下,我能不能...读完博士?”   小姑娘的语气还带着稚气,也许是这两天一直都在不安和忐忑,计算着最好和最坏的可能,对照着以后攻读每一个阶段的学业需要花的时间,想着自己有没有足够的机会,能不能来得及触碰一下梦想的大门。   陆洋心里有一刻像是被拧起来一样的酸疼,不管工作多久,不管面对再多的生死与无力,他永远都不会麻木。   很多病人都问过这样的话,做了手术能不能根治,换了瓣膜,做了移植能活多久,不做手术还有多少时间。又是心脏外科,这样关键的器官出了病变,很难不跟死亡联系在一起,而一旦牵扯到死亡,这一直都是一个晦暗的揪心的问题。   直到站在手术准备室里,陆洋心里都依然在想着女孩子问出口的话语。   对方其实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他也不是很会安慰别人的人,说不出多么漂亮的话,所有的宽慰也都有些苍白,他唯一能做就是在手术台山切切实实地去争取,去跟小姑娘一起战斗。   林远琛在术前又跟他捋了一遍思路,这一次踏进手术室之后见到的不再是仓促组好的手术团队,麻醉科和体外循环组的医生已经就位,患者已经推进来躺在台上。   在原科室医生前面的准备都做完后,林远琛跟陆洋洗过手穿戴好手术衣和手套,一旁依然是跟上次一样围满了见习的本院医生和护士,在众人的视线里,两个人走到了手术台边。   只是这一次位置互换,陆洋接过器械护士递过来的刀具,在林远琛的辅助下,有条不紊地打开了患者的胸腔,开始确认着心内畸形的情况。   因为血管生长的情况复杂,每一步的观察和操作都必须格外小心,陆洋的手很稳,无影灯下,他被口罩遮挡住的脸庞,冷静从容,没有其他的表情,就像站在他对面的老师一样。   升主动脉插灌注管,陆洋没有抬头,“引流管准备放。”   右上肺静脉放置左心引流管,吸引器一直不停地抽吸,回收着胸腔血液,林远琛跟他的合作迅速又敏捷,做完荷包缝合,陆洋又停顿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刀械,指端探入血肉慢慢碰触着轮廓。   发达的侧支循环和大室缺支撑着女孩子在合并多种心内疾病的情况下成长到现在,他需要把许多复杂的血管走行全都确认清楚。   林远琛一直配合着他的每一步,看着陆洋用手指压迫住非动脉分叉处,便先提示了一**外循环医生,降温同时降低流量,陆洋在片刻后切开肺动脉主干,是明显的动脉导管分流。   按照林远琛以前教过的方式,修剪过合适的垫片被缝入,陆洋一针一针精准牵拉钩入,完成褥式缝合缝闭。   一步步继续,两个人之间没有言语,只有零零碎碎的几句确认。   “来,现在11点21分,阻断时间开始计算。”   陆洋说完之后,接过下一柄尖刀,在林远琛的注视下,纵行切开了患者右室漏斗部。   呼吸就像之前的无数台手术一样,慢慢地调整到同一频率,彼此的节奏,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全都清晰于心,在尽可能缩短的体外循环阻断时间里,精准无误地完成着一步步精细的工作。   每一分每一秒,又是就像过去飞快流逝奔涌至今的时光,有时又像是缓缓停滞,被无限拉长的当下。   针尖,刀尖,手指在狭小的操作术野里来回,一份又一份缝线被拆开,剪刀仔细地修磨着准备缝合的每一枚细小的补片,他的新术式已经经过一台又一台手术,不断地精细化,不断地发展。陆洋的精神高度集中,世界安静得连仪器的声响都变得遥远。   整一天的工作从早上一直到深夜,从手术室出来后,又在监护室观察了许久,基本已经确定患者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陆洋才跟着林远琛走出重症监护病房。   在严重先心的成年患者治疗上,众所周知,国内林远琛和陆洋团队有丰富的经验,所以术前术中的各种用药调整都非常精细,加上患者自身年龄不大,身体耐受各方面的原因,所以术后的反应还可以,没有出现引流增多需要开胸止血或是肾脏受损明显的情况。   恢复不是短时间可以完成的事情,后期的护理调养也影响着手术的预期,陆洋在离开医院之前又跟心胸外科的医生和护士交代了许多,留了联系方式,不过他们这次不会匆匆离开,会等小姑娘送入普通病房后,完成整个流程才走。   林远琛拒绝了自己师兄想要请客叙一叙的邀请,理由倒是给的很充足,不能接受额外的招待。然后跟着陆洋出了医院,走了远一点的路,扫了两辆共享电单车。   难得来一趟自然是少不了要放松一下,简单观光的。   这个小城市远比不上上海繁华,能逛的地方不多,有点乐趣的还是那些老城区蜿蜒曲折的旧巷子,甚至保留着上百年历史的石墙。况且许多出名的夜市小吃,本就在弯弯绕绕的巷道里开车不方便,旧楼老铺子里,是几十年传承下来的味道。   侧面石砖小路并不开阔,道路看上去有些泥泞,周围是不少古旧得已经像危房的骑楼,陆洋骑在前面,没有拐弯进去,红灯的时间很长,在等待的时候,他指了指里面有些破旧的,看上去应该是卫生所的建筑,故意笑嘻嘻地说道。   “就是这里,师父,就是原来联系我要挖我回来的医院。”   林远琛看了一眼,有些无语,小兔崽子没事找事,还贼兮兮地笑着等着他的反应,年长的医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看到了,”但是语气还是很自然地流露出珍惜与纵容。   不过,最近小孩子仗着自己已经三十多了,当师长的已经渐渐顾及脸面,不轻易用剥了裤子打皮股的方式当惩罚了,便开始有些皮痒了。   回去得给他来上两下!这哪是太久没罚站,这是太久没被他拽了裤子,揍得嗷嗷哭了!   被老师无奈地瞪了一眼的陆洋像得逞了一般,还“嘿嘿”地笑了两声。   漫长的时间和更多相互的扶持依靠,不停地铺成了往前走的路,很多过去的事情,已经不会轻易在脑海中想起,就算想起时还是会有几分低落,但现世踏实温暖,足以柔和那些冷硬的线条。   在夜市门店里坐下,陆洋刚点完单过来,就听到手机响,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当地医院的电话。   接起来才发现是吴乐在值班,用了科室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乐乐,有什么事吗?”   “噢师兄,按照之前安排,明天一早我就给6床开出院了噢。”   “嗯,好的,”陆洋应答着,又想了想,“对了,3床明天换药的时候让你关老师盯着,刀口有什么问题你及时跟我说。颜老师最近也出差,辛苦你了,我回去的时候会带手信的。”   “好啊好啊,”吴乐一听有礼物就来劲了,“噢,还有就是我今天去楼下拿快递,看到有一封你的快递,我顺手就放你办公室了。”   “快递?什么快递啊?”   “不知道诶,我没细看。”   “好,我知道了,谢谢啊。”   “不客气,手信手信记得啊!”   陆洋点了点头,挂断了电话,林远琛坐得很近,自然也听到了对话的内容,他看向自己的老师,故意开玩笑道,“琛哥是不是又给我买游戏机了?”   “做梦呢吧,”林远琛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没好气地说着,“我又不是你程哥。”   陆洋皱着脸揉了揉额头,还是乖乖地接过老板娘递上来的开水,把碗筷都烫一遍,才摆到老师面前。   朗朗夜空明月,夜市烟火鲜香。   女孩的情况在术后第三天慢慢趋于平稳,现在就是耐心静养。在病房内短暂地沟通讨论之后,陆洋跟着林远琛和本院的几位教授出来见了一下女孩儿的家人。   目前来看,术后是能达到理想状况的,患者已经脱离了呼吸机,各项监测和超声复查看着都不错。   “庆幸的是把握住了手术的机会,”本院的主任也很是感慨。   医院的差距,人的差距,各方面的距离其实都在诊疗手术的过程中相当明显,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家属们并没有去理解太多,只是一直对着所有的医生一句句不停地重复着感谢。女孩子的一双父母听到不久就可以转出监护病房,一直不停地在抹眼泪。原先因为紧张女儿而紧绷的焦虑与忧虑终于一下子被扯开了,小姑娘的父亲一边不停地说着谢谢医生,一边还在念叨着。   “她之前就总说她可能要读很久的书,想搞研究,担心我们不同意,还一直说她也会工作赚钱的,唉,其实她只要好好活着,她能读下去,我们做爹妈都会供她......”   “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啊医生!”   男人拉着林远琛的手,紧紧地握着,话语虽然有些口音,但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尽力地清晰。   林远琛温和地笑了笑,望向身边的年轻人,几句话间也点明了主刀的是这位年轻的陆医生。哪怕经历了多次,面对着家属的感激和谢意,陆洋还是经常会有些无措。   下午的讲座结束就要启程回上海了,回去之后也要马上接上实验室的工作,吃午饭的时候,林远琛明显看出他有些不舍,便把过几天才打算告诉陆洋的消息,提前说了出来。   “等最近把课题结了,还有两天的休假。”   陆洋眼睛一亮,坐在椅子上也忍不住激动地晃了一下,却不慎牵动到了身尐后有些不适的地方,没忍住“嘶——”了一声。   立刻涨红了脸低着头继续吃饭,林远琛看着他这吃瘪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这两天大概是太放飞自我了,小兔崽子有些嘚瑟过头,昨天忙课题工作的时候被捉住了错处,挨了一顿巴掌。虽说没用物件,但林远琛手劲没有收着,揪着陆洋的手腕就往自己腿上一带,三十出头的人了,还被自己老师按在腿上拽了裤子,趴在沙发上挨了顿揍。   太久没挨揍的人都有点不扛揍了,几十下巴掌就把眼泪给逼出来了,陆洋一边挨着打,一边还听着林远琛的训斥,不敢挣扎也不敢回嘴,一直把脸埋在沙发的靠枕里,不愿意抬起来,巴掌打在肉上的声音响亮,又羞又疼,挨了不知道多少下,直到整片囤部都种烫通红了,他才被允许起来,又被拧了耳朵警告了好几句,后来罚站的时间也比以前惯例长了十分钟。   陆洋现在起坐走路都还有一些隐约的不自在,但在外面,只能装作没事。本来还郁闷着,听到休假两个字立刻就来了精神,去年这一年他可以算是全年无休,偶尔有个一天两天的调休也基本都在实验室里,或是在家写论文。   “陈院的身体的确是需要完全静养了,今年打算把手里还担着的一些事情都卸下来,到时候想大家一起聚一聚,就元宵前后。”   林远琛说着把自己刚才点的炖汤推到了陆洋面前给他,虽说也常喝陆洋煲的汤,但是有些药材味太重的,他还是不太习惯,陆洋倒是都喜欢。   “所有事情都要卸掉了吗?”陆洋有些惊讶,虽然陈老的身体一直以来都不是很好,但其实在业内很多时候,说话做事依托的还是陈老的分量,现在这样的意思,以后师门就要彻底靠着这一代几位老师撑起来了。   林远琛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陆洋的表情有些担心,被安慰地拍了拍手背。   “赶紧吃饭吧。”   怕陆洋多思,不想继续谈及这个,林远琛又说起了别的。   “程澄的意思是咱们做顿便饭,再包点饺子,这段时间他们不是经常去钓鱼嘛,老师家里也有烤炉......”   “好啊!可是元宵节不是应该吃汤圆吗?”   “说是也买了。”   是程澄和何霁明自己想吃饺子吧,陆洋想着,但平常都太忙了,聚一聚总是开心的。   林远琛看他兴奋,又严肃地补了一句,“行啦,只是先跟你说一声而已,你还是把皮绷紧点,把心给我收一收啊!”   陆洋吐了吐舌头,立刻埋头扒饭。   晚班机回程,陆洋在到达后取了行李,坐上出租车的时候,还在回复着四人小群里的消息。   陆洋发了好几张图,是带回来的几样手信,其中有老家的特产现烤肉脯,离那家医院不远的一间很有名的老字号,天天都有师傅坐在店里架起的炭炉边现烤现卖。   何霁明看到陆洋拍的师傅坐在炭炉边烤制的照片,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看上去就很香!我好像都闻到味儿了!   吴乐在里面发了个白眼的表情又接了一句。   吃这事儿上面,你果然跑得最快。   陆洋笑着看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说到后面,江述宁估计是夜班中间有短暂的空闲,回了一句。   程老师说过两天聚会,我刚好休息,那天可以去买点青椒洋葱什么,做外头店里面那种烤鱼。   何霁明和吴乐都觉得可行,话题一下子就带过去了,两个人又热烈地讨论起来。   陆洋想了想,几次师门聚餐他都有点印象,好像闫老师是不太吃这种气味比较重的蔬菜的。   但发出去的时候,就看到江述宁几秒钟后回复了一句。   不吃拉倒,咱们吃,刚好我爸妈说这几天打算做团子,豆沙和肉馅都有,陆洋不是爱吃这些糯米的东西,我到时候带份给你。   师兄,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陆洋看着手机的时候一直带着笑容,前面快到家了,才把手机收起来。林远琛坐在一旁的座位上见他开心,知道回去工作这一趟,虽然一样是非常有难度的手术,但短暂的假期加上整个环境换了换,其实对于小年轻心态的调整和压力释放都是挺好的。   陆洋这两年最担心的就是自己。   走行政和管理的路子并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同样会面对各种险境,也同样需要担起沉重的责任,需要面对的问题和阻碍有增无减。林远琛有自己的想要完成的理想和抱负,有他想要实现的理念,所以这样的道路注定不会轻松。而作为门生也是同行的战友,陆洋也给了他自己不小的压力。   师生牵系一体,有的时候林远琛也难免有些感叹和不忍,但小兔崽子在这种时候又着实懂事,努力地成长,努力地去挑战难关和不断进取。   陆洋看着车子拐进转角,小区大门就快到了,侧过头才发现自己的老师一直在看着自己,有些不解问了一句,“怎么了,师父?”   “没事,”林远琛摇了摇头,笑着问,“要不要吃夜宵?”   “不不不,不吃了,这两天回家真的吃胖了。”   陆洋连忙摇了摇头,抗拒诱惑,坚定绝不动摇的样子让做师长都忍不住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脑袋。   回来之后的几天都先去了学校实验室,最近是课题准备结尾收官的时间,陆洋少不了忙碌,来来回回医院学校地跑,还有分院的手术需要过去,果然一刻也没得休息了。   大概过了快一周,他才在上过门诊后,终于回到科室,能在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内有个悠闲的下午。   关珩做了几年的护长,现在护理部再次考虑要把他调上去,他最近正烦着在升职和再深造中间怎么抉择,见陆洋难得有了时间,便趁着上午大夜班下班后,一直窝在陆洋这里,一起点了外卖。   结果刚吃了饭,护理部就突击下科室检查,关珩又骂骂咧咧地掀开刚准备午睡盖上的被子,披上白大褂出去了。   陆洋笑着看着他一脸不爽地把自己办公室的门甩上,转过头正打算趁现在可以好好再审视一遍自己准备投出去的论文终稿。   视线稍稍移动了一下,这才发现有个快递件被塞在了自己办公桌下方的空隙里,因为被遮挡着所以他一直没注意到,才想起来,好像之前吴乐是跟自己说过,帮忙拿了个快递。   吴乐这姑娘真是,这么多地方怎么放这里了,陆洋正无奈着,不过想想,也许是出于隐私考虑才这么做的吧。   毕竟面前的快递看上去应该是一封信件。   快件上只写着心脏大血管外科陆洋医生收,没有寄件人和落款,撕开封条,从里面拿出来的是没有署名的信封,薄薄的信纸上看得出来是着意写得工整清隽的笔迹。   信写得并不长,却让陆洋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而林远琛在看到的时候,也是同样百感交集地沉默了。   是当年那个已经离开的患者的家属。   陆洋隐约有一点印象,那个冬夜被悲痛拉扯着的人群里,的确有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但是轮廓很模糊,他早就记不清了。   字句里表达的都是歉意,理解和庆幸。   写信的人当时还是个孩子,她只能安静看着,她的想法和认知,大人们并不会去听和了解。   但孩子有眼睛,孩子的心里也有一把尺子。   她会记得那个几次穿过走廊,身上洗手衣还挂着血色,见了父母亲戚的年轻医生,她知道那一扇扇门后面的手术室里,整整一夜都是在尽力地抢救。   她能理解,因为她现在也成为了一名医生。   “我真的非常非常庆幸和感激,得知您没有因此而离开医院......”   “......因为那件事,我一直想着能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所以抱着也要成为一名医者的信念努力学习,后来非常幸运地考入了理想的院校,但心里也始终没有办法忘记......”   “......真的非常感谢您当时做的一切努力。”   信的结尾是对方小心翼翼地抱歉和愧意,写这封信的初衷是想要给自己内心一点平静和交代,也想作为家属表达与当时其他亲人不同的想法,不求别的,只希望这封信没有给陆洋带来困扰。   陈院在客厅看着电视,厨房里是已经准备好包饺子的同门。   吴乐可能因为手太笨了,包得太丑了,皮还破了漏出一坨馅料,被何霁明和颜瑶嘲笑,小姑娘不服气开始捣乱,糊了到处都是面粉,被老师捏了捏脸后,又开始甜甜地叫着姐姐,跟颜瑶求饶。   程澄站在灶台边上,像个无奈的炒菜机器,江述宁打着下手,闫怀峥有些烦闷地坐餐厅,听着他们热闹,还一脸冷淡地看着屏幕上,分院的科室月度相关统计报告,江述宁也许是看不太惯对方这时还要工作,往他手里塞了把蒜头,让他一边剥一边看。闫怀峥虽然有点不快地瞪了他,但还是把蒜头接过手。   大家把庭院前玻璃房的空间留给了林远琛和陆洋师徒,没有过来打扰。   相对着,久久的安静之后,林远琛看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红了眼眶的陆洋,沉沉地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洋洋,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如果不去提,他已经不回轻易地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了。过往在脑海里沉睡,记忆恍如在深海里渐渐下沉,慢慢看不到光亮,慢慢沉入海底。   都过去了。   陆洋淡淡地笑了一下,把信纸折叠起来收好,没有再说什么。   言语在两人之间都显得有些多余,林远琛就这么陪伴陆洋站着,看着窗外难得明亮的月夜安静地待着。   天气还没完全回温,元宵过后,也许还会有一阵严寒下的降雪,簌簌纯白,也许就是所谓“倒春寒”。   可是现在屋内暖融温馨,持续了一会儿的停顿,还是陆洋先开了口。   “我们去帮忙吧,不然等会儿程哥要骂了。”   “好啊。”   小孩子有些难受,但更多的应该是很复杂的情绪,林远琛也没有硬说些安慰的话语。   “今晚回去,琛哥开一瓶酒,咱们喝一点吧,不喝多。”   “好啊。”   陆洋回道,听到对方的自称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远琛伸出手臂,轻轻揽了一下一直跟随着自己走到现在的年轻人,陆洋也很细微地稍稍歪了一下身体倚靠了一下他。   往事已不可追,但前路漫漫,我们终是要相依相靠着一起走下去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不需要言说,也心意相通。   程澄看着两个人悠哉悠哉地走进来,气就不打一处来。   “大家都在忙,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还在那勾肩搭背的!”   “来来来,我们马上帮忙。”   “陆洋去炒菜!远琛去把桌子收了!你看看他们包个饺子搞成什么样!”   ——完—— 第103章 小返场01-1   “之前还担心她,现在看起来啊,是担心得太早了。”   “现在的小孩子,接触到的信息,看过的东西那么多,也早懂事,而且南南的性格,有什么想法她会主动跟我们说的,”林远琛笑了一下,接过坐在对面的前妻递过来的手机,有几张照片是发给自己时遗漏的,“她自己既然觉得还需要再考虑,就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之前的老师都说她虽然开始得有点晚,但的确挺有天分的,我本来也没太当回事儿。”   奖杯的照片,女儿弹琴的画面,林远琛一张张划过去,看着女儿对着镜头笑得灿烂,也忍不住嘴角牵扯着微笑,但还是下意识地抬头顺便看了看时间。   “暑假过来的时候,估计得比上次高上很多了吧。”   “那是,”陈媛也笑道,但转眼又有些不快地叹气,“越长越像你,唉。”   是挺像,尤其是鼻骨和眼睛这一块。不过,外貌像他也没什么不好吧,林远琛摇了摇头,又忍不住笑了笑。   “她假期过来的时候,你要是太忙,也不用担心,她现在自己什么都能照顾好。”   “我知道,还有家里的钢琴,到时我也会先请师傅过来调好。”   想起昨天中午趁着午休时间还跟女儿打了通电话,但小孩子说自己刚到图书馆不太方便视频,林远琛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到陈媛有些担忧的口吻。   “她那个同学也跟她一起,每天都泡在书里,”陈媛收回手机,喝了口咖啡,“我看她还是对医学院有兴趣的,毕竟在音乐这上面,你也好,我也好,咱们上一辈也没有谁是真的有很大的天赋,走专业的道路是什么样,咱们也了解得有限。”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提供经验的长辈,现在真不用担心太多,你看她目前的精力还是挺旺盛,如果到需要选择,我们再谈,”说着,林远琛还有些感慨,“咱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至于她的朋友,她自己也跟我聊起过很多,她心里有数,”   “我知道是有时候是我太紧张了,可你跟她聊的时候,也要多提醒她。”   “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懵懂,反而如果我们总是把她当成孩子,她现在这个年纪也会......”林远琛说着,又觉得自己在对方成长中的缺失,在陈媛面前还是不该说得太过,也不禁流露出些许一直以来的歉疚,“我也是努力尽点心意。”   “行了,有什么事儿,你记得得跟我统一战线就行!”陈媛看他稍稍沉默后的脸色,也只是笑笑翻了个白眼,“我后天飞,既然换换心态工作也辞了,我想就趁这个时间好好休息。”   “挺好。”   林远琛感受到外套兜内手机的震动,没有犹豫就接了起来,也自然不出陈媛意料的,听到了一句“大概十五分钟后”。   就像很久以前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急匆匆的电话来,就把人匆忙叫走,连略带着歉意的表情都一样没变。   不过抱歉的眼神又突然收了起来,好像电话那头有了新的情况,似乎有可以拿主意的人出现了——陈媛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仿佛换了一个,比之前的稍稍低沉一些。   声音有些模糊,应该是在汇报,说着患者刚才调整过治疗后目前的各项情况。   林远琛听的时候,表情是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像是想多回一些,但话没说出口,只是在目光里晃了一下就又放回去了一般,还是应答着当下的事儿。   嗯。   好,后面看情况半个小时后再调一次流量。   可以,这没关系,先这样处理。   简单的字眼说得也很有力量。   “这么些年几次见你,你不都说过要渐渐减少一线的工作了吗?”   “是啊,”林远琛说着虽然在点头,但明显也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站不住脚,笑了一下,“只是,术后48小时内任何一点情况都还是谨慎好,拿不准打过来问。”   想想也是,无论是走什么方向,林远琛这个人,只要还是一个医生,都是很难真的减少一线的工作的。   “有人解决了?”   “嗯,不过估计挺忙,等会儿我还是得先回去看看。”   “你那个小徒弟呢?”陈媛突然想起来,上次见得有一两年了,还是在陈老家里吃饭。   “现在已经不是小徒弟了,”林远琛听到她提起,眼里正是刚才通话时那不自觉的软和,但是表情却仿佛有几分沉下来的考量,看不透情绪。   “先按照我说的做,记得医嘱开齐等会儿我会检查,然后下午吧,一点半,咱们楼上会议室见,你们整个组,还有把今天过来报道的学生都带上。”   说话的人一边利落地把西装外套脱了,手里也同时已经拿过了整理齐全的资料,病历用药还有术前术后所有的情况,看似飞快浏览了一遍,但阅读间一个字都没有放过。   眼神始终停留在纸上,但手里正取着领带,并没有像脱外套的时候那么随意,而是动作有些仔细地挂在衣架上。   “陆老师,要不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年轻的医师看着面前的人脸上,明显是有掩饰不住的黑眼圈,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我看科室里几位老师都在呢,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没事,你先去吃早饭吧,都拖到这个点了,”陆洋对着站在自己面前,刚上任不到一个月的新住院总点了下头,一边拿过眼镜戴上算是遮挡一下,也已经换上了白大褂,纽扣扣上,看样子是打算直接进入工作状态,“我还要先过去门诊看看。”   医院的电梯在平日里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站得满满当当,也仿佛在每一层都会停顿,上上下下,人群的面容模糊,情绪低沉而没有表情,交谈也单调,大多是确认诊室地点。   偶尔会有推着的病床或是轮椅进来,空间稍稍拥挤,许多人的口罩遮掩着表情,可眉头突然紧皱,像是无形的弦或是橡皮筋被扯紧,又渐渐随着楼层接近一楼而缓缓松弛。   陆洋这两个多月都在另一个院区忙着带学生的课题,刚回来,坐电梯抬起头看的时候,还被不一样的数字显示晃了一下眼睛,有一瞬间差点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的电梯里。   深夜闫老师的急诊手术,江述宁难得有个短假回家陪家人回趟老家赶不回来,这种高难度风险的手术,科室再调人肯定快不过立刻就能上一助的。   “师兄。”   “师兄。”   陆洋刚踏进诊室,里面坐着的两位医生明显都有些惊讶。   昨晚专科交流的大群里才发过片子,说有个二尖瓣急诊手术在闫教授手上,时间挺紧迫,几乎是一边查一些基本情况,一边让手术室准备。陆洋本来结束昨晚的值班就能交接,准备今天回来,结果也是仓促上台,今早直接从那边院区过来的。   科室苏教授组的主治医生,带着组里的住院医在上门诊,陆洋给了个眼神,示意两个人不用被影响,正常工作就好,倒是当下刚好有个不太确定的情况,片子被递到了他面前。   “本来刚想发科室里问一问,看着不太确定。”   “我看看,这个ct是早上扫的是吧?”陆洋的眼神扫过,也几乎是瞬间,又立刻看了眼手里其他的材料,“那心超呢?做过吗?”   “刚开了,他现在在等肝功能,就是这个片子......”   中年男性,早上是在骨外挂的号,病情描述是说脖子到腰背,起坐睡觉都有疼痛感,加上之前有高血压。男人本来看到面相年轻的医生进来也没太在意,可现在看原本给自己看诊的医生,在等着对方的判断,也不由得流露出有些紧张的脸色。   “检查做出来,他疼痛主要还是因为增生,颈椎腰椎退行性变,但胸部ct说是最好让我们这边过一下。”   电脑打开的图像里,同样位置的血管,几乎比平常人增粗了一大圈。   “阿叔,以前有做过血管或者心脏之类的检查吗?”陆洋直接问了一句,“有没有查出来过什么先天性的心脏血管问题?”   “这...这没有的啊,”男人有些懵,显然没料到医生会这么问,“我都五十六了,之前体检都没有说过的啊。”   说着,也有些质疑地看向陆洋。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不舒服,一直都不知道的情况也是有的,”陆洋没有多关注他的半信半疑,直接跟身后的住院医交代了一声,“今天能做就做个心超确认一下,这样,给刘姐打个电话吧,看看上午能不能排到,能做就尽量,省得下午再跑了,做的时候请她通知我一下,我上去看。”   “诶,好。”   坐在一旁看了两三个患者后,再下一位是之前在这里,由苏教授做过的法四,现在是每半年复查,父母也都挺高兴正巧碰上陆洋在这儿,寒暄了几句,就是小孩子看上去还是跟之前一样有点内向,不太爱面对人。   家长把这段时间积累下的很多想问的问题,都写在手机记事本里,从吃东西到平常各种活动的影响,到吃药的情况,事无巨细。   陆洋一边看着复诊检查的各项数据,也耐心地一个一个聊着。   刚准备听诊就听到外面导医台有人正在询问。   “林教授?林远琛教授是吗?专家门诊是下午的,现在还没来呢,这样吧,你们先去吃饭,也快到中午了,下午早点过来,我们尽量......”   话音未落,陆洋就已经走到门口了。   “没事,小张,我现在看吧,上午他们还有一个是吗?”   “对的。”   “好,先等一下,我等会儿看。”   患者一看就是外地专程赶过来的,年迈的老太太,身边陪伴着的人从容貌看上去,应该不是女儿,而进来的时候好像互相之间还有些争执。   “医生您好,嗯...是这样的,我想问一下林教授是...”   女生看上去也就不到三十的样子,很年轻,甚至还有几分学生气,挂自己老师的号不容易,对安排有疑问也是正常。   “一样的,我们陆老师先给你看,下午林教授也在......”   陆洋今天也是偶尔的特殊情况,才会下来看一看科室里其他医生的门诊。旁边的住院医还在电脑上录入着上个患者的一些情况,键盘声敲得连续,看来人有些质疑,一边也分心帮着说明了一句。   陆医生?   见对方流露出好像是有点印象的样子,估计是在操作预约的时候有看到,但陆洋也没有让她多想,坐到了桌子中间,登上系统。   “没事,我现在先帮你们看一下之前的情况,如果有需要尽快安排一些检查的,我也能先联系,你们网络咨询的时候说,之前是查过是吧?”   “噢,在这里在这里,”女生有些手忙脚乱,估计是奔波过各级的医院,手上有好几个纸袋装着的检查和化验单,陆洋这才注意到跟着来的,还有门外的一位也是有些上年纪的女性。   “73岁,去年查的情况我看看啊......”   “我外婆一直都有高血压,吃了快五六年药了,之前胸痛的时候她自己也不说。”   “这些还有这些是之前开的药,后来她是忍不住了,去了县医院,说建议我们做个检查。”   “过年前才到我们当地市里医院去的,那边医生看过之后是说需要手术的......”   老人看着有些沉默,眼神也带着明显回避,有什么话都是年轻人在说。   “这个估计要先做一个胸腹的增强,”陆洋的眼神一边说着,直接示意一旁的医生先约,又转回来戴上了听诊器,“来,老人家,我先听听。”   老太太似乎很犹豫。   正好是倒春寒的时候,身上穿得厚实,听诊时厚棉袄外套肯定得拉开,但老人的手,一直像是为了缓解着情绪上的紧绷一样,放在棉袄两侧的口袋里,跟外孙女拉扯了一下才配合。   年轻人皱着眉头,倒也不像是不耐烦,更像是无可奈何。   “手术这个问题呢,到底能不能做,适不适合做,有没有达到手术指征,也不是马上就看得出来的,加上现在床位都紧张,而且这个肯定是在我们把所有的情况跟你们讲清楚,然后你们再商量决定。”   陆洋也从业有些年岁了,并不是没见过这样顾虑重重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哪些担忧自然也猜得到。   心跳的细节被不断放大,似是有风吹过空洞一般的杂音在耳膜上敲击,声音伴随着收缩,程度上的判断渐渐清晰。   “我就是一点老毛病,只是小毛病,现在也没什么不舒服,”老人开口的抗拒意思很明显,说着话眼神也一直看向自己的外孙女。   “要听医生话啊,这个哪里是你自己知道的,我们要看检查的啊。”   “在医院么,多多少少都会跟你说有问题的啊。”   “外婆!”   做小辈的小声地说着拍了一下她的手臂,又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陆洋。   “没事没事,”陆洋刚要笑着也帮着说点宽慰的话,一旁住院医生就把手机微信页面递过来了。   “刘姐说加了能做,您不用上去,刚好急诊程主任在心超室,会帮着看一看,没什么事就回过来,有情况他会发给林主任确认。”   很微妙地停顿了半秒,但看对方在等回复,还是马上点头。   “好,我知道了。”   把刚才还压在案前的检查单暂时放在一边,陆洋转回头,还是先把精力放在了面前的患者身上。   “诶,真是牛啊,不累吗?师兄。”   “昨天最后一天,所以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儿,我中午觉都睡了两个小时,今天大清早手术结束,又在休息室睡了一觉,晚点才过来的。”   陆洋把身上白大褂脱下挂好,说得也很认真。   “哪儿有铁打的人,还是要多顾好自己。”   “最近难休息啊,天冷病人多,等天气热一点可能稍稍能喘口气。”   冬天毕竟对心脑血管类的疾病的确有点险,大家在专科里工作久了,也大都能摸清一些规律,陆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问一问下午过来的学生人齐不齐,我点个奶茶之类的请大家,也跟他们说一下不用客气的。”   “哇,好的好的,医院后门新开的近,送过来奶油不会化开。”   “还奶油呢,你少吃点吧,别等会儿体检的时候又把自己吓到。”   “正月还没过,说话注意点。”   “啧,要是晚生几年,说不定能跟师兄这样的导师多好。”   “现在也不迟啊。”   林远琛站在门口,半调侃着说道,穿着白褂,显然是从楼上下来的。小年轻看到领导过来还是都站直了,收敛了一下玩笑的态度,陆洋倒还是挺放松,笑着微微低了下头。   “老师。”   有点晚的午饭时间。   医院对面隔一条街,新修了路,还有贴着炉烘的饼,最近医院里不管是工作的人还是患者家属,很多人都光顾过。毕竟天气格外冷,味道和空间并没有热腾腾的暖烫重要。   人来人往,基本都是打包带走,店门外的马路也有些微的拥堵。店内有座位的地方被厨房溢出来的蒸汽与热量,烘得暖和。   “收住院之后,我想先给她安排下午做个增强,老人情绪需要关注一下,家里人陪着过来的好像是小女儿和外孙女,刚才看得比较急,等会儿我到楼上再了解。”   “这个不急,程澄转了个东西给我,他说估计是角度比较刁,彩超都看不清楚。”   “噢,对,”陆洋接过他的手机,“这个也是上午的,50多了可能一直不知道自己血管这个事儿,ct扫出来是奇静脉半奇静脉要比正常要粗很多,可是我看了一下片子,又看了一下其他检查,他肝门往上血管有缺失加上现在这个超声,我觉得应该是一个代偿性的增宽......”   老师接过自己递过去刚烫过开水的筷子时,脸色依然还是有些故意板着的样子,陆洋想要讨论的话语自然也就停了。   这次因为课题过去,前前后后凑起来也就两个月多一点的时间,期间基本上大部分事也是及时汇报的......   暂时过去其他院区工作的经验已经有过几次了,也不是第一次带学生,应该是没有任何的纰漏,自己也没有像之前一样一头扎进去,忙得联系不到人。   “要是患者实在担心的话,建议可以去做个详细检查,目前看起来是没什么影响,如果不查,也要提醒他后面隔段时间来复诊的时候要看一看。”   语气听起来好像没生气。   有些小心翼翼,陆洋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面前刚说完的老师,又忍不住突然笑了一下,说得有些试探。   “闫老师不会...不会告我什么状了吧。”   林远琛瞥了他一眼,看他笑嘻嘻的,也不跟他玩笑,沉声说了一句,“你自己不心虚怕什么,如果有什么事,现在给你说明的机会啊。”   一边吓唬,一边也帮忙从桌旁拿过辣椒酱放在陆洋面前。   “我快奔四的人了,这样是吓不到我的。”   陆洋顺手接过,不上当。   “才三十刚出头,什么叫奔四啊,”林远琛瞪了他一眼,却又温和地说道,“闫教授没告你的状,说你几次过去都能看到明显的提升进步,带学生也越来越像样了。”   陆洋看了一眼灶台上已经盛进砂锅里的米线,抽了几张面巾纸,把自己和老师面前的桌面都擦拭了一遍,又听到林远琛说道。   “现在的小孩子也不是用年龄资历就压得住的,能力本事,你都很足够,要不然怎么会直接跟那边的主任争起来啊。”   啊,这件事...   陆洋明显还是逃不过紧张了一下,但比起之前的对师长的敬畏,现在只是有些窘迫地抿着嘴低了下头,推了推鼻梁上稍微下滑了点的镜框,下意识地坐直,也收了声音。   “今天这么积极是吧,既然你说自己要奔四了,有什么事,还得一句一句问啊?” 第104章 小返场01-2   中午吃完饭后的午休在今天变得格外漫长,小睡一会儿也有些不安稳,也许是从昨天到现在只上了一台,零碎的休息也过得去,的确精神还行,也许是心里当真是惴惴不安。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句询问了。   “可是我之前这么多年体检啊,检查啊,都是没有的啊,这会不会是别的毛病啊?”   “喏,阿叔你看,我们静脉血往上走到这里呢,是有血管的,但是片子里面和超声看到的你这一段缺失了,那血液循环就要找别的路往上走,所以为了代替缺失的管道,这条血管它本来可能只有这么细,可血流量增加,它就增宽了。”   陆洋一边说着,一边也是不知道第几次比划着方便面前的中年人理解。   “可是...那这里少一截我怎么以前都不知道?要是有什么问题是什么反应啊?我也没觉得有不舒服,这个会不会以后要做手术啊医生?”   看对方仍然听得神色紧张,不过倒也正常,对很多普通人而言,先天性有缺失这样的字眼,光是描述,不用说明和详解,就已经让人觉得慌张了。   “这个要看情况的,如果一直以来身体各方面没有受到影响,那可能就会忽略的,而且你也没什么不舒服,暂时可以不做处理,”陆洋说道,“但你要是实在担心,是可以过段时间去做全面点的检查,确认一下。”   “那..那你们看是真没什么事吗?我是没觉得有哪里痛哪里不对啊。”   男人可能还是犹豫,多多少少是要从医生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点的答复,陆洋一边整理着对方的材料,一边也依然笑着回答。   “不用紧张的,只是可能这一段管道跟很多人长得不太一样,这样吧,你要是没觉得难受,我是认为不用去花这个钱的,你下次来查这个...颈椎的时候呢,过来再给我们看一看就好,另外如果有不舒服就及时说。”   “噢噢,好的好的,你是陆医生是吧?”   “对,没关系,我周一周三上午都在,或者你来的时候哪个医生都行,到时候让医生打个电话给我也可以。”   看着忧心忡忡的患者走出去后,旁边的住院医也有些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看吧,不知道的时候还好,没什么事儿,知道了,可能自己想着想着,就觉得哪儿都是事儿。”   “正常的。”   陆洋把该填的记录补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网络,跳转总有些缓慢,门诊的系统说要升级,说了几次了也不知道结果,屏幕上转着加载的标志一直没有响应。   “师兄,给你坐啊,站着多不方便,”小伙子站起身,还是想把桌子中间的位子让给陆洋,毕竟对方过来指导,一直站着的确是没有过的事。   “没事你们坐,我腰有点痛,坐着更难受。”   虽然话说得很温和,语气听着也挺真实的,可是现在这种半弯着腰打字的姿势肯定更累才对啊。   陆洋当然也能读出他们有些疑问的眼神,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扩建的住院大楼也加了新的通道和电梯,跟急诊门诊上下来往更加方便,工作偶尔挤出来的空隙,碰巧遇上,凑在一起说两句闲话算是不错的休息了。   “诶诶,告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何霁明手里正在拆刚拿的快递,看着一进电梯就靠着栏杆的陆洋,“告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就是啊,这样吧,师兄,你打个电话给人闫教授,让他对着电话里好好说说,”吴乐今天也是临时难得过来,喝着手里的奶茶,看他一脸愤慨还要为陆洋打抱不平的样子笑了笑,打趣了一句。   陆洋还没等何霁明反驳回去,就先站直起来,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我才不会没事儿给他打电话呢。”   “就是,说说罢了,除了江师兄谁敢啊,”何霁明看到拆开来的是进口曲奇,皱了下眉头,“怎么又买这种?值班室都那么多了,这东西他不能多吃吧。”   “都已经开始注意血压血糖的人了,当然都要控制,这种高油高糖的最好就直接别吃了,”陆洋看了一眼,还挺贵,“你去说一声,完了之后拿上楼来咱们分了吧。”   “是你的主意啊。”   “那拉倒。”   “我走啦,噢对了,霁明,你跟程哥说一声,晚上老大要带我去吃饭,”吴乐看着楼层很快要到了,也不理他们的玩笑,交代了一声,就在电梯开门后走出去了。   “上下班两头跑,”陆洋算了算时间,“也挺辛苦的,这半年都这样了,还没复合?”   “谁知道,我觉得是怕我们八卦,”何霁明说着已经把曲奇的纸袋子打开了,看了看后面成分配料和热量,把里头小盒装的赠品拿了,另一盒又装回袋子,“他不能吃太多,你先带上去吧师兄。”   陆洋接过,“电梯监控拍到了,你拿给我的。”   “我跟他说,给你治腿酸了,”何霁明笑了笑,半有些揶揄的说笑。   陆洋翻了个白眼,又半眯着眼睛盯了盯他,才挤出一句,“打游戏就打游戏,你少听关珩瞎扯。”   提上来的东西自然只能先放办公室里。   相连的办公室有时候是会不方便,比如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明天科室内有组织病例分享学习,陆洋打开自己电脑的时候,也没有敢坐下,把材料存上去就往住院部过去了。   床位还算幸运,运转调开没有问题,林远琛结束下午加开的门诊后就立刻过来了,身边跟着组里一圈的医生,都围在老太太病床前。   “早上陆老师开的检查基本都挺全,今天可能排队还有点紧,但明天早上能做完,这些是几个月前的。”   身边两位都是女性亲属,一位是外孙女,一位说是老人的小女儿,林远琛也没有急着多问,从三个人之间的神情与氛围里,一眼也能看得出来家里应该是有些摩擦的。   老太太配合的意愿一般,人还是有些沉默,就跟早上在门诊时一样,有什么问题描述和回答主要都是年轻人在说。   陆洋本来想默默站进人群里也没有成功,林远琛抬头借着灯光,正专心看着手里举起的片子,是患者去年拍的,病灶的发展也许要比想象得快速。   视线都没有侧一下。   “那边门诊没事了?”   病房这样的场合,又这么多人在场,陆洋自然也会藏好差点流露出的不自然。   “都挺正常的,我想过来看看早上的......”   虽然在白炽灯下镜片后面的眼神依然没有任何晃动,神色如常,但陆洋就像是感觉到了一丝只有自己嗅得出的怒气一般,小声回答了一句就安静地往前站了些许。   讨论是在外间单独的会议室进行的,先见了家属。   “......老人家这个要是能做,做起来也是挺有风险的,她整个生的东西几乎是包住了心脏左侧,而且现在这个病灶,就是生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个情况也无法确认,另外可能摘除下来之后,我们第一个要重要考虑的就是能不能下手术台。”   “因为目前看起来,去年的检查就已经可以确认这个占位是有的,现在还要等结果出来看看已经进展到什么样。”   林远琛用着简易的人体心脏模型做着一些解释,家属里年轻的女孩子看上去对情况是有心理准备的,一直只是神色凝重地点着头,而另一位则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想着什么,开口关心的主要也是费用的问题。   陆洋没有跟着一起进去,要是就自己站着也奇怪,便在看着住院医病房交班的时候,也一直在观察着老人家,想着早上听诊的细节。   “家里面的事情肯定也是挺复杂的,风险太大的话,按经验来说还是不冒险得好,毕竟年老,”关珩刚结束了护理交班的检查,已经换了下班的衣服,“饼干在哪里?”   “什么......在我办公室,等下班了再去拿!”   关珩被他瞪了一眼也只是笑笑,但说起正事儿的时候还是很严肃的。   “看看小创口做的可能性吧,不然后续的生活质量也不能保证,又需要家人照顾......”   也许是个什么情况,在陆洋的脑海里已经是有个轮廓了,占位大概的可能,侵及的位置,都有一些罗列,但外科治疗从来不只是严谨冰冷的刀尖和苍白的光,又想到如果术中病理送检的情况万一不理想,都已经让人心中焦虑。   傍晚下班前的所有交接结束,陆洋从重症监护出来,在离开病房前,路过走廊,看到了老人的其他亲属。   最后一排的公共座椅,几个人围在那里,看来是在商量着。   来的是女孩子的父母,老人那早上没有开口,刚才也有些安静的小女儿现在明显有些激动。   声音也许是无意,但的确因为音量有些刺耳。   “舅舅呢舅舅又不来,他一个做弟弟的,一家子前前后后借了多少还了多少,现在姐姐生病住院,这么严重,连来都不来真是好意思噢,他是人啊?”   “要不是妹妹现在有出息,手头有钱又不计较。”   说着又有些停顿下来,看了看女孩子,露出些许讪讪。   “但你说这花小辈的钱也是挺那什么的噢。”   “哎呀,阿姨,还是先看看明天检查怎么说,人家林教授不也说了嘛,如果是危险性太大的他们也不建议做......”   “手术归手术呀,这个事情难道不能说啊,你爸妈夫妻俩不记得,我可都记得的,你妈生病住院的时候,你读书差点钱的时候,还有你爸这个做女婿在她面前有多难,她什么态度,真是的,从小么她对我跟你妈什么样子,后来的事就更不要说了。”   “哎呀,阿姨,在医院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啊!”   老人家的手续办理,存钱进卡,各项的确都是年轻人去的,陆洋对医院里这些当着人来人往的争执辩驳也好,踌躇犹豫也罢都已经见多了,也没有多听。   “多关心一下老人呗,多跟她聊聊,也让人强调别一下子那么多家属在,陪护也用不上那么多人。”   “这几天谁值班?”想到接住院总的年轻人是第一天上,陆洋也多问了一句。   “放心,我晚上也会过来,重症那边有几个很离不开人,我跟护理这边两个老师倒班的,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刚回来第一天呢。”   关珩半靠着他的办公桌坐着,吃着他拿上来的饼干,陆洋也终于坐下来,调低了座椅靠背半躺着,两个还有些懒散地聊着今天收病人的情况,腿还没晃上一会儿,下一秒就看到了林远琛从门外进来。   林远琛推门看了一眼立刻站起来的两个人,每一次都会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   在关珩识时务地抓紧时间溜走后,陆洋说话也显得多少缺了点底气。   “已经下班了,老师。”   笑得有些小心的试探和亲近,林远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面容其实算不上严厉,但还是让人自发地规规矩矩微低着头站好。   “我又没罚你。”   跟着自己学习也不知该算是第几个年头了,但有的时候看着面前已经相当成熟,独当一面的心外科医生,林远琛还是会感叹自己总会因为一些小事,一些细节生出的忧虑与担心。   中午吃米线的时候说的话,真要说上生气也说不上,毕竟教导与惩处都是严肃的事,被筷子敲了一下手背时的那句“最近很少叫过来办公室罚站了,多站站就不会嬉皮笑脸的”也更像是一句警醒。   “我不该跟两位主任起摩擦,有事有问题想要给自己的学生争取,行事也应该有分寸,而且对方其实......”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摆好态度。   林远琛身上还穿着工作时的衣服,陆洋衬衫外头罩上件毛衣开衫,自己对比着都突然有点像是回到了好几年前,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对着自己的老师。   话语被打断了。   “陆洋,这件事我本来没有想要插手。”   林远琛看着他,像是猜到了小年轻会给这样的答案。   “你如果处理不了,需要我出面,或者需要我给你一个判断衡量,你会询问我,但你如果觉得自己做得没错,是你学生,是你的理念,我不干涉你。虽然这次要是我,的确不会当面强硬,但站在你的立场,你是年轻的老师,需要一点人前的魄力可以理解,而且你也没有不礼貌,闫老师说你比之前要果断一些了,这是好的。”   那这么说可能中午更多的真的还是提醒?陆洋仔细瞧了瞧自己面前的老师,听着他说话冷淡但也有温度的语气,看来的确没有愠怒。   “我知道了,师父,我...”   “但是你的决定也会影响......你倒是急。”   新上任第一天的住院总在单独进林远琛的办公室时,即便平常工作接触很频繁,但的确还是有些紧张的。   敲门的时候,也是等了几秒才得到应答,推开门看到在里面的陆洋,他也不意外,只是微微点头叫了句“陆老师”,并没有注意到陆洋回应时的不自然和窘迫,借着稍稍挠了挠耳后的碎发,遮挡住了有些发红的耳朵。   “老师,你说的需要审批的内容我都上传系统了,可能需要您尽快过一下,另外科室手术这个月的一些安排有调整,有需要修改的话我也会尽快整理。”   “好的,我今晚8点半前回复。”   “诶好的好的。”   看着人准备离开下楼吃饭,陆洋趁着这几秒的空档,倒是胆子大了起来。   “那我也早点回去了,老师,昨天到今天也挺长时间了。”   “回去什么呀,噢,你也知道昨天到今天挺长时间了?现在收拾东西,楼下车库!” 第105章 小返场01-3   租的一室户也就隔条街的距离,但现在想逃回去怕是有点难,陆洋站在玄关,进也不是,跑也不是,眼巴巴地看着林远琛进了厨房。   一开始做老师的还是觉得他找的小区条件一般,老式的小区楼配套相对逊色些,只有靠近市场算是优点,市场另一边还有很多小饭馆,也知道陆洋就是看重这个,下了班要是晚点,吃了再回家或者打包省时省力。   但年长的人估计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说小孩,毕竟自己除了医院食堂,为了省事也经常选择外卖。   伸长了脖子瞄了瞄,陆洋没有听到关于自己的安排,便一直关注着老师的行动,看起来是打算煮意面,在冰箱拿了半成品的意面酱包还有牛肉蔬菜。   “怎么?来做客?要带你参观?”   “...不是不是。”   有些手忙脚乱,但换了拖鞋把外套脱下来的时候,陆洋还是强作镇定,深呼吸了一口气,装作没什么事儿的神色走进屋内。   “老师,要不我来做吧?”   可惜林远琛并没有意思要给他这个台阶,反而是冷着脸走过来,在他身边打开储物柜拿意面的时候,声音淡淡的带着命令的口吻说了一句。   “洗个手,自己倒杯喝的,然后先去书房站着。”   ......   起码先吃点东西吧。   陆洋腹诽着,看了林远琛一眼,不先吃点东西就罚站,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   “啊——”   下一秒就像是刚才在办公室里时一样,又被揪着耳朵还向上拎起来拧了一圈,像是叠加着之前被拧的时候留下的疼,让陆洋一下子就皱着眉头,脸色都苦了下来。   “哥...琛哥......”   “我看你是最近皮太松了,你要是想跟之前那样挨打,可以成全你!”   “没有没有,我马上就去,马上...”   即便松开了手,但火烧一样的痛感已经包裹住了耳根,陆洋也不敢再拖延,立刻捂着耳朵进了书房,面对着墙壁站好。   书房只开了立式的落地灯,橘黄色的灯光调到最亮也不算昏暗,但还是跟客厅连着厨房开的白炽灯对比有些鲜明。面壁站着反省,难免让陆洋想起之前挨过打之后,还不能提上裤子罚站时的羞耻感和难为情,也忍不住有些许别扭。   不会是真的要打吧?   其实自己也知道瞒不住,为了帮带的俩学生争取到应有的利益,闹得有些不愉快的过程,林远琛应该事无巨细都知道了,但今天既然说尊重自己的做法,那干嘛还要这样罚他呢?因为自己的态度?   也不算嬉皮笑脸吧,加上自己在工作和专业上也没有出什么错啊,至于回来之后接着上班,他也并不算勉强。   以前就算有事情要在家里打罚,也不会这样刚进门,也不把话说清楚就开始。   陆洋试探性地微微回过头,瞧了瞧外面,听到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水声哗啦声很大,这么流的动静应该是水龙头开大了,等会儿出去看,估计已经溅得洗菜池边都是。   收回视线时,又看到自己上次留宿在这里落下的围巾,还挂在对面卧室的衣架上,突然觉得有些无奈的委屈。   明明三十之后,尤其这几年是真的很少再这么教训自己了,距离也随着自己年纪大些,更亲近些后,更多的开始偏向了朋友之间的相处,任何事都是可以提出来互相面对着好好谈。   陆洋撇了撇嘴,站着看着墙上挂着拼图,还是之前自己暂住的一段时间拼的。   大概过了快十分钟,才听到外头的老师似乎摘掉了围裙,洗过了手从厨房走了过来。   刚进门就脱下的大衣外套也拿进来书房挂着,林远琛上身深棕的毛衣,外面拿了一件居家的开衫罩着,手表已经摘了,袖子依然保持着卷起来的状态,让陆洋看着就有些心里发毛。   没有让时间延长太久。   “过来。”   林远琛坐在办公桌前,目光冷静,声音也渐渐严肃。   陆洋哪怕到现在面对这样的老师,还是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尤其是在看到对方拉开了抽屉,拿出了很久没有用的长木尺。   不是吧?   陆洋看了看尺子,视线又有些迟疑地挪到林远琛身上。   前脚才说自己已经带学生了,是个成熟的医生了,现在怎么又......   “磨蹭什么呢。”   话说得并不大声,冷冷的更像一句警告,但也立刻让陆洋很轻微地全身一颤,身躯的动作像是被迫启动一般往前了几步,忐忑地站在老师面前。   林远琛看着他自然垂在两侧的手有些紧张地搓了一下,木尺伸过来点了点他左手的手背。   “手,来。”   “师父......”   陆洋虽然没有抗拒的意思,可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正式的挨打,加上自己到底是过了三十,心理上接受还是有了一些抵触。但抬眼撞上的目光深而锐利,不可能允许他再多两秒的犹豫。   左手摊平,还是伸了过去,马上被拽住了手腕,半托着他的手心,也半拉扯着将他拉近些许。   “首先,没人告你的状,事情发生,我自然就会知道。”   “本来只想认真跟你说几句就够了,但你听的时候既然这么急,话还没讲完就想跑,还耍起心眼,看我有没有真生气,那我们就来加深印象。”   他也只是......   陆洋刚想辩解,但接触到老师的眼神,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谈正事儿的时候,给我端正好你的态度,还有,你的时间安排你自己的事,我也不多说你,但在这件事上,我还是希望你自己要心里有数,不要逞强,身体健康很重要,明白吗?”   林远琛说的时候,虽然语气平静,可隐约一点牵扯到旧事的时候,陆洋还是会忍不住比他先有些黯然。但老师显然并不想给他多想的时间,话音里立刻就冷淡下来几分。   “至于你在闫教授那里的事,我不插手,但也提醒你,你的观点和选择,你处理事情的方式会非常深刻地影响你的学生,言行处事,你都要慎重要三思,要时刻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林远琛看陆洋微微低下头,知道他会把话听进去,想了想还是又补充了一句。   “之前有过不好的例子,你也知道不合格的老师是什么样的,也算是一点......”   “师父,我...”   已经基本不再说这些事了,陆洋听到一半,知道他要提一些想起来还是难免觉得苦涩的过去,刚想开口,但手上就被一尺子凌厉地打了下来,疼痛几乎是砸在手心肉上,脑子里都跟着震动得几乎空白。   “啪——”的一声响亮又慑人。   不用开口,光是瞪着人的目光都让陆洋不敢出声了。这种时候没有允许说话,也没有问题要给他机会解释,安静听着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连着两下继续落下,手心的红色渐渐清晰起来,肿出了明显的印子。挨教训是真的少了,就像第一次挨尺子的时候一样,疼得脸上的表情都控制不住地皱在了一起,陆洋努力地咬着牙,脸色也跟着手掌一样越来越红,不知道是因为憋忍还是因为三十几的人了,还要被老师打手心而觉得难为情。   又疼又麻,痛感像是会一点一点地往骨头里钻,尖锐的同时又钝重,本能想要把手抽回来,但也知道这样只会被抓回手换到更重的抽打,陆洋忍耐着,耳边是尺子割开风重重落下的声音。   林远琛的手掌也许是因为刚才洗菜碰过冷水,现在触碰到的温度也很凉,此时如同冰冷的桎梏一点一点收紧般,伴着抽打一下接着一下,苦痛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连呼吸都变得稀薄。   没想到现在打个手心都这么疼,陆洋咬紧了牙关,生怕自己软弱,打个手都红了眼睛,也太丢人了点。   林远琛的目光严厉,即便不是惩罚,也一直带着无形的威严与压力,紧紧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一共打了十下,才停下来,手心已经是充血深成大红色,有些地方要明显重些许,肿涨感更是叫嚣着浮在手掌皮肤上,又烫又疼像铺过一层热油般,但在击打停下缓和后便开始渐渐发麻。   老师没有发话,就算扯住自己的手退开了,陆洋的手心也还是向上平摊着,不敢收回来。   的确不是罚的状态,更偏向警醒,以后他也会是别人从业行事的一把尺子。   小年轻其实这两年除了专业上更精进更成熟,工作场合更可靠沉稳之外也没什么变化,私下里也就小孩臭美,换换头发长短和捏造型的方式,换换那副眼镜。   有时候看着陆洋,林远琛还是会有偶尔的错觉——他还是二十几岁刚考上研,在手术室里站在自己旁边,第一次好奇又震撼地看着那台复杂先心手术时的那个模样。   这几年也不是没发生过争执,动过手,但陆洋就算现在在领域内已经很受认可,在自己面前还是愿意也习惯跟原来一样。   心里柔软也好,感受到更重的责任也好,林远琛表面上也仍旧只是无意识的一句轻咳,但神情也缓缓温和下来。   “今天更多的是提醒你,”林远琛站起来,看年轻人把手缩回去想握起来,又还是疼得有点难受,便转身走到了办公桌后头,“我记得这里是有瓶药的。”   “没...没事的,老师。”   怎么好像要哭了?   林远琛心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也没太在意,找到药之后自然地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才看到陆洋的耳后连着侧脸都仿佛一下就涨红了。   纸巾放在桌子上。   “自己收拾一下,准备吃饭,今晚就别回去了,等会儿韩教授那边会跟我们讨论一下今天收的那个患者,看看初步定个方案。”   说完,做老师的就先走出去了。   阳台上有陆洋搞来的辣椒,学着网络上看到的种在花盆里,自己偶尔浇浇水,还真长得凑合,虽然丑点,但的确是辣。   开了小火炖煮一下酱汁,过了一会儿听到陆洋走出来进了次卧,应该是去换衣服了,上次住在这里早上都忘记定闹钟,走得急,他有一些稿子还摊在书桌上自己也忘记收拾了。   陆洋一边整理着上次放在这里的材料和期刊,一边也仿佛是竖着耳朵,时不时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偶尔会回头往门外望一望。   厨房里传来一阵阵番茄的香味,应该加了点辣,听到林远琛两声很轻的咳嗽。   声音从身后试探性地传来一句。   “琛哥。”   走进来想瞧瞧的年轻人,虽然脸上还带着些不好意思,但明显是放松下来,也多了些平日里的亲近。   “上次买的鱿鱼和虾也可以下啊,冰箱冷冻里面的。”   “有牛肉,可以了。”   “炒点虾油调这个酱......”   “等会饿你再煮夜宵,别那么多事儿。”   年长的有些不耐烦地训了一句,但见对方探头看看锅里,还有点幼稚的模样,也就笑了笑。   “吃饭前先把事儿说完,不然看你饭都吃不出味道,没打右手,还可以吃吧?”   难不成还要说句谢谢?   陆洋小心地趁对方没有转过来时皱了下脸,心里嘀咕着,却不想下一刻刚好被抓住,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切了点蔬菜拌了拌,晚餐简单吃完,就准备谈患者检查和手术方案的事了。   韩教授带助手一起加到团队里,因为患者的身体,还有现在这个状况,肯定是需要多次讨论,谨慎把握。   看到陆洋在林远琛这里,便也随口调侃了一句年轻人还没成家的事,当师长的看自己学生笑得有些躲避,便岔开了话题直接说起了刚接到电话听见的一些检查结果。   如果想做胸腔镜小创口的话,还是需要一定的条件,病灶的形态和位置,各项指标的问题,老太太现在的情况,预选的方式和预计结果都展开来一点一点做了一些初步的捋顺。   从八点多一直到接近十一点,中间还接了监护室两个电话,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总会觉得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飞快。   明天去了医院,再确认几项,就要跟家属面谈聊一聊手术方案了。   陆洋的想法还是偏向大胆一些,知道如果按照预计,为了达到摘除要切割干净不残留,用腔镜做难度很高,但对于技术和脑内已经根据检查推测出来整个病灶的情况,年轻人还是坚持认为可以一试。   会议结束的时候,林远琛关了通话,转过头看到年轻人正看着刚才记下来的几点在整理,半靠着桌子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题外话。   “之前不是很多老师主任都说要给你介绍介绍......啊,怎么样啊?”   关心也有一丝打趣调侃,看小年轻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闭了下眼睛,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跟我还不好说?”   “没有,我都没去,我...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生活工作所有节奏都是习惯了,没必要改变什么,以后再说吧。”   陆洋说完也双手合十有些半央求地看了林远琛一眼,再碰上了的话,帮他推一推挡一挡。   “行行,知道了,肯定是尊重你的意思的。”   林远琛看着他也不多问了,笑了笑,站起身的时候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又看了一眼他还是略微淤红的手心,伸手过去,陆洋就乖乖递过来了。   还有点肿,但也会很快消的。   “煮点茶?苹果和橙片?”   “嗯,好啊,别太甜吧,我看程哥最近养生挺认真的,晚上都不吃甜食...啊!”   手上挨了一巴掌。   “我又不是他。”   第二天的检查从一大早开始,陆洋是亲自过去跟的。   关珩说昨天是女孩子的妈妈留在医院里,可能是多少说了说话,老太太的精神状态显然是要好点了,清晨早查房时,对话回答也会主动讲一些。   老人家刚刚被护士接走,有创检查有一定风险,陆洋拿着住院总准备好的相关材料,过来要跟家属谈话签字的时候,估计昨天在走廊的人有的来了,会谈室里传来说话声。   “你以后别在小孩面前说那些话,咱们这一辈的事别去影响她。”   昨天还坐在女儿身边不言语的女人,现在的态度严肃,话也说得认真,昨天沉默可能还是想避开孩子。   没有进去打扰,陆洋给了跟着自己的住院医眼神示意他也等一等。   “另外,你要是手里紧张也没什么关系......”   “哎哟,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大姐......妹妹她也是大人了,她也该知道......”   “知道又怎么了?你在她面前说那么多,她难道能给你评个理?而且她自己也有眼睛看,我们对儿女的时候,不要像自己的上一辈一样就行了。她将来要是做父母的时候,想到我,不会跟我这样想就好。”   “我也只是说说,又不是教坏她......”   “好啦,在医院就真的别说这些了。”   声音渐渐安静,差不多隔了一会儿,陆洋才带着住院医推门进去。   许多人情悲欢,各种喜怒纠葛在医院,在病床前,在他路过的时候,总是难免会看到书页掀开细微的一角,有时他会无法抗拒的被卷入,陌生的人,陌生的轨迹,却深刻碾过他的生命,比如他永远忘不了的望望。   但更多的时候,他作为医生也只是看客,专注工作,匆匆擦肩,看过略过,而在偌大的医院,每天来来往往,是无数人生。   咖啡递到手边的时候,陆洋正坐在影像科医生的身边,专注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手感温热带着很浓的香气。   陆洋接过道了声谢,没站起来给来人让座,身边的主任也算见怪不怪了。   平扫有些模糊的地方都清晰地显现出来。   “老师,这里,这个边缘,的确跟我们昨天看的一样。”   热的黑咖啡,醇香微苦,春寒料峭,刚好暖手。   ——fin—— 第106章 小返场02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尽可能做的肯定还是修复。”   手里拿着模型,林远琛一边说着一边也在手上比划着,尽量说得让家属都能明白。   “能够保留本身的组织,那肯定是最好的,尤其是考虑到他的年纪还比较小,刚上大学,还是希望尽量去让他后面生活工作都不要受到太大的影响。”   虽然语气算是比他平常对着科室内医生和学生说话的时候,温和得多,但可能是气质与表情始终保持着一直以来的冷淡,剥不开几分在科室工作时的威严,林远琛就算话音平静缓和,可作为患者的父母,在第一次跟这位有名的胸心专家对话时,像是被震住了一样,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始问一些想要确认的问题。   前面的沟通接触都是几位年轻住院医,林主任今天上午来也是临时提前了——其他院区原定的手术日程有变动,有些匆忙就直接过来了。   “我们自己家里最近事情多,上次做检查查出来有问题,我们就很担心之前一直没注意到,耽误了他,”做父亲的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明显流露出很深的愧疚,然而坐着的年轻人倒是没太多情绪,看着自己的片子,只是对手术治疗有些沉默和不安。   “如果需要换,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要一直吃药?而且能不能考虑微创啊?”   “是的,的确,我们首选考虑是缩小创伤......”   学生还有一些低年资医生因为培训的原因有些晚到诊室,安静地站在一旁是常事,林远琛回答着孩子母亲的问题,也并没有停下。   “吃药主要是因为换的话,不是我们人身上长出来的,是放进去的,血液在流过这样类似管道的交换口,这里不停开合,就很容易凝固,形成血块,要是脱落掉下来,堵住血管,会发生很严重的情况,但是呢......”   继续说着,对着家属做着解释,手指仍然点着手上瓣膜模型,依旧是尽量说得易懂。   带领着学生进来的年轻主治医生,还是因为早上前一段的学习安排有些拖延而脸带着几分歉意。陆洋站在人群里,也跟着其他住院医一样,略微低着头,不停地敲着手里屏幕记着笔记。   预订和临时加的会诊全部结束,林远琛回来办公室的时候,嗓子已经快要冒烟,办公桌上的杯子里一打开才发现是泡好的茶,因为保温还冒着热气。   想到年轻人连抬头都有些回避的模样,林远琛没有波动的脸色下,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动摇。   上次训练检查,因为几处失误,自己动了手,考虑到后面还要继续练加上日常工作,还有对于处罚程度安全的把握,有几下直接隔着裤子揍在了陆洋的腿上。   没忍住叫出了声,小年轻脸皮薄,加上吃痛,一下子就脸红了。接受的度在真的面对时,跟心里想的嘴上说的肯定不同,也需要消化,林远琛当下没有多说什么。   茶水温烫,不会跟他自己以前泡的一样那么浓苦,陆洋看上去不像是经常喝茶的人,可面前的茶水清香和苦涩平衡,他自己之前就算用了好多年这个保温杯,也一直喝茶,都很难把握好放茶叶的份量。   年轻人是真的没怎么挨过打骂吧。   即便觉得内心擅自猜测也有些不合适,但的确是看得出来,陆洋很可能是在氛围条件各方面都是比较松弛的家庭里长大的。   也是,性格内敛温厚,看上去情绪稳定又有宽容心,人际处理得还算可以,偶尔听到提起些关于家庭或者过去学习的话题,神情也平和,在专业上也没有急功近利的态度,上进也踏实,做事非常有条理也自觉......   虽然有时候玩心还没收。   也就一次,林远琛因为会议临时取消,也没急着回家,直接在医院呆了一会儿,晚饭吃完才走,换了自己运动的卫衣外套,在食堂,意外听到自己后面坐着的几个科室的后生,吃饭时的闲聊。   都是些电脑游戏相关。   聊到新出的一个什么机器配置之类的信息,难得听到陆洋说得有些来劲,几个人聊着跟前面出的同类产品有什么区别,以及他自己买了什么游戏没时间打,到最后也就在网上看看别人通关的视频。   一些工作专业上的吹牛环节倒是吃饭没有参与,只是吃完了饭又说有点没饱,想上楼时顺路去趟便利店。   不像平常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样沉稳,会说着网络流行的话,也会嘻嘻哈哈地笑,科室里跟他关系好的那个叫关珩的男护士,一起走的时候还说了他两句,看着瘦,能吃起来也是真能吃。   陆洋在自己的面前,不要说这样放松,很多时候都是谨慎再谨慎的紧绷。   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严厉,也因为教导的方式对自己心生敬畏。   但这个工作就是这样,失之毫厘,可能就危及生命,甚至根本来不及做任何补救,训练和提升都必须抱着严肃审慎的态度。深厚扎实的理论和清晰严谨的逻辑是基础,怎么用药,怎么把控,经验不断累积,加入判断,而一双手更是要千百次不断地配合跟紧高速运转的思维,要分毫不差,要冷静稳当。   才几个月,陆洋已经一次一次地在展现着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看准与选择的运气。   原本是暗褐色的猪心,是模拟的各类器具,但现在仿佛是一层层被拖拽,拉入现实,视线里的颜色鲜艳真切,是真实的胸腔。灯光也不像是练习时感受到的那么均匀,带着一种仿佛灼烫的紧迫。温度有些不适,像是冷冻了很久后又短时间复温,皮肤还有些发凉,就已经浸润在热汗里。   在自身看不到的角度,陆洋不知道他的瞳孔似乎有一圈颜色很深,是幽静有下沉感的墨黑。   但他持针的手连带着小臂在极为苛刻的视线里,几乎看不到颤抖与犹豫,一点一点,内心仿佛能看到完成进度百分比一般,数值不紧不慢,匀速向前。   对于林远琛来说,是基本的收尾关胸中的一个环节,现在他看着即便面容上不动声色,依然是最平常的冷淡,但胸腔里阵阵收紧般的紧张是骗不了自己的。   很好。   做得非常细密干脆,又利落又漂亮,全程规范严谨,没有问题。   下了不少的功夫,如果只在自己看得到的时间里练习,是达不到这样的进步的。而且即便在那么多眼睛下,即便是第一次在真实的躯体上操作这个步骤,可是陆洋镇静稳定得如同老手。   “行了,后面,徐楷你带着继续,把该做的做好,家属还在外面等吧?”   “啊是的,主任。”   点头离开,没有要对自己学生刚才的尝试说一句的意思。   陆洋也只是默默退到一边,跟着其他上级医生一起准备后续需要做的事情。   慢慢来,一步一步走,以后就会在危急时刻,就会在需要靠着迅速精准的判断才能争取分秒的时刻,都保持这样的平稳与专业了。   林远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时,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他的欣慰。   一整天忙碌又紧凑的手术日,从清早到凌晨,没有停歇。   回去还有各种复习,最近要准备大大小小的考试,但陆洋的精神倒还行,快速洗完澡出来,饥饿感已经有些复苏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注意一点,加上他才高中吧,又年轻身体素质又好,愈合生长应该也会挺理想的,”年轻人拉上裤头的时候,动作小心地避开了腿侧和腿后的淡淡淤青,换了一身衣服,收拾着东西也跟里面另一间的同事聊着天,“准备去备皮的时候,那个小家伙跟徐师兄说他以后报志愿,也要学医,结果师兄马上就开始一直跟他说,你再好好想想,你别冲动,笑......老师。”   林远琛在普通情况下,手术日这个点是已经在办公室凑合休息或是先回家了,加上明天还有加开的门诊,出现在这里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陆洋立刻就收起了刚才松弛的状态,下意识地站直。   “今天没连夜班,还不抓紧时间回去休息?”   示意对方跟自己出来,看小年轻手忙脚乱加快了收拾东西的进度,刚想说一句让他慢慢来,并不赶时间,但还没说出口,陆洋就整理好了。等走到走廊上,林远琛的声音低沉,仿佛自带着几分冷峻,虽然只是问了一个很平常的问题,但听得出来被问的人回答得始终是有几分紧张。   “马上就回去了,还有点复习的材料要去拿。”   “课题该做的一些文献收集我看你也开始着手做了。”   “...是。”   有点尴尬。   两个人日常的相处还是多少有点绷着,也许是因为师长的威严,也或许是因为上次的教训,多少让人回想起来有些难为情。   那几下自己心里有数,不轻,也肯定不会让痛感马上消散,会深刻地持续,毕竟疼痛是为了铭记错误与失手,以后这些如果在没有挽回机会的情况下发生,并不是一记痛感就能抵消的。   不过陆洋毕竟作为学生也好,作为在医院工作刚开始不久的医生也好,都有不小的压力,另一边自己的教导教学内容分量与要求也挺重的,多少还是要确认一下年轻人的情况。   前天的事,昨天工作之外,还有病例和文献的讨论分析,又公布了新的考试时间,今天手术日还跟着自己一整天。   可是气氛却在这时停顿了下来,持续了片刻。   “吃点东西?”   “我...”   有买酸奶和面包了,但陆洋看着林远琛淡淡的神情,还是没有说出直接拒绝的话,几秒的迟疑在刚才的那片刻空白后,也被放大得显得更加突兀。   “走吧。”   还是做老师的直接开了口。   起坐或者工作应该还是可以的,听到刚才说话的声音也并没有异常。   医院旧住院楼大门外的冒菜香锅,虽然林远琛也可以吃辣的,但是深夜加上长时间工作后,红油香辣配冰镇可乐,显然是他以前不怎么会做的选择。   陆洋的表情也明显是有些后悔自己开口选的地方。   初春又潮又冷,深夜温度更低,本来就是看这间店里的灯最亮,加上这么晚里面还有几桌人,估计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但做老师的让自己选,怎么说还是得客套一下的,而且礼貌上也有疏忽,忘了问对方的口味,不过从一开始老师就说过要诚实直接,如果不愿意应该也不会答应......   跟师长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会忐忑,林远琛看着总想做出稳重姿态的学生,此刻眉宇间那一丝藏不住的不安,也明显是准备忍着等自己动筷子,才打开从冰箱拿出来已经湿漉漉的可乐罐,他想说点什么,有不知该怎么讲。   好像这样的时刻,自己从没尝试,也从没得到过一个好的示范或是例子。   最后,林远琛还是在店家把忘记一起拿过来的纸巾补上时,简单说了一句。   “吃饭吧。”   偶尔想起这些,林远琛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情绪。陆洋甚至在病例探讨时,也会自然地提到自己当时在急诊碰到的类似情况,以及一些处置参考和如今应该做到的进步。   现在从屏幕上看着陆洋,也许有过一瞬,在脑海里画面重叠,时空交错。   有些冰冷的空间正在被许多目光所聚焦。   但其实这样的场面对于陆洋来说,已经并不陌生了——无菌布遮盖严密,唯一暴露在灯下的一方皮肤已经切开。面前是非常有限的大小和视角,狭窄的血肉,精细又脆弱的组成,以及接下来要进行的高难度修复与矫正。   血管仿佛是纤细的线,肉眼不允许一秒的错位,游离缝合,在停跳停转的时间里每一秒都不可以浪费。   吸引器和仪器的动静盖过呼吸的声音,皮肤对于冷热的感觉几乎迟钝,但口罩下,呼气带来的闷热虽然熟悉,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扯。   吴乐的手指配合着自己,来回在视线里,大胆而细致,思路清晰,同样没有任何犹豫。台上的人所有的交流都只是简短干脆的确认,动作在抓紧的分秒里,利索又准确。   时间的流逝被放大,在这种时刻仿佛总是会附带上氧气抽离的错觉。   “这里留一点,对,补片刚刚好。”   “嗯,是的,情况还好,没有之前推得那么糟糕。”   面前的小女孩才只有几个月大,合并多种先天性心脏血管畸形,心脏的工作也因为不正常血流带来的负担而摇摇欲坠。求医是转院一路上跋山涉水的车程,千里迢迢,拼一线可能与希望。   完成所有的步骤,生理盐水流淌过重建起来的循环与道路,测试着刚才缝入和修复的结果,暂时松下一口气后,再次屏住呼吸,操作接续。   不是第一次合作,这次从团队组建起来之后,带着过往的熟练和默契,吴乐也在越来越清晰而快速地不断成长。   手术全程进行得都挺顺利,复温复跳后的止血,渐渐稳定下来的生命体征,预计恢复的情况应该也会比较理想。   陆洋在确认没有问题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跟着一起进了手术间观摩学习的学生们,除了自己老师今年新收的博士,还有几位是吴乐的师妹,平常也是吴乐在带着一些临床工作。   “都是第一次进手术室,”吴乐说着,眼神里也对陆洋带着感谢,毕竟对于踏进临床工作不久的新人,能现场看到这样的手术,这段时间也算目睹了整个手术讨论过程,可以说是非常难得的积累。   “挺好的,对流程都很规范,我第一次进的时候紧张得这里也错那里也错。”   “谁不是呢,哇,这么说起来,想想我都快记不清,好多年前了。”   “行了,再说下去就有点难过了。”   紧绷褪去,台上的气氛多少松快了一些。   里面的手术已经接近尾声,台子边的医生护士们已经聊了两句,但外面看着的人还是没那么容易收起紧张。   林远琛看了一眼旁边已经不知不觉站起来的颜瑶——自己师姐的左手环抱着,右手都忍不住紧握成拳,食指的关节微微凸起,轻扣着下颚,神情乍一看平静,但掩盖不住严肃,看着屏幕上胸腔里每一步的动作,视线专注。   就算学生已经渐渐成熟起来,能够独当一面,但很多时候,做老师的还是很难完全放下心,他可以理解这样的心态。   “整体挺好,挺成功的,等会儿送过去病房的时候,陆洋也会派人跟过去的。”   没有明着说的让对方放宽心,但颜瑶转过头来,还是很清晰地流露出几分宽慰,放松下来后,还故意打趣儿了林远琛一句。   “你徒弟是越来越了不起了啊,怪不得这么坚持他自己的方案,听说还跟你有点小争论。”   没有在人前,是上次在学校时的讨论,估计也就师门内传一传,林远琛看到对方给了个让他放心的眼神。   “不算争论,意见有些不同是正常的,陆洋是个医生,已经有他完整成熟的原则和方式,有他自己的坚持,这个术式是他之前基础上的一个衍生,但还是需要更加完善更加......”   颜瑶看他谈到这事儿上,眼神还是立刻从刚才的温和渐渐认真起来,知道他对陆洋在专业上的期盼,还有平常在任何人面前对陆洋的维护,但也还是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啦,现在该去说恭喜啦。”   颜瑶说完还瞪了他一眼。   “大师兄这两年改了很多,现在都跟变了个人一样,怎么你还......啧。”   微微有些沉声,又有点像是知道自己反应太过忧虑的浅浅尴尬,可当林远琛看着神色谨慎站在自己面前的陆洋时,干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想起了那些该说一些话,却没有说出口的过去。   还来不及开口,旁边其他的主任教授就已经围过来了,工作还在继续,有些话也只能先按下,林远琛转过身,手掌也稍稍托了一下陆洋的脊背,让年轻人站在自己前面。   陆洋能感受到老师的手心有些凉,知道他刚才一定也很紧张,有些很细微的情绪流动,也许只有两个人之间能够感受到,不用言说。   接近六个小时的手术结束,跟家属沟通过情况,也等孩子的监测情况趋于平稳,正好踏到晚饭饭点,手术室食堂供餐,四个人坐着,本来同个师门,原先不同院区工作,见面的机会不多,现在正好叙旧说话,可是两边师徒的氛围和温度差对比却有些明显。   “会不会没有时间啊?”旁边的吴乐有些担心地问了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师,“我看了一下后面的日程还挺忙的。”   “怎么会呢,一个下午而已,时间挤挤还是肯定有的。”   颜瑶打开了自己面前的饮料递过去,吴乐接过就喝了。   “那我不客气啦!”   “不客气到时就放开来吃。”   颜瑶笑着,伸手帮她捏开了可能是因为刚刚流汗而粘在侧脸上的一点碎发。   另一边就显得有些沉默了。   陆洋的眉头一直有些轻轻地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两个人本已经习惯这样安静的氛围,但林远琛还是在师姐提醒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夸奖或者是鼓励,在这段关系里,早已经不会因为任何因素难说出口,而很多时候心意也几乎是一个眼神就能理解,不用猜,他也知道陆洋现在心里在想着些什么。   “现在来说还要多关注后面的护理,看看恢复情况,只是一次成功的尝试,你也知道的,不能急切急躁。”   也不要因为这次的可行,而一下子给自己非常大的压力。   林远琛的声音沉着温和,并没有说教的意思,后面没有当着旁人面说完整的话,在陆洋听起来,也能很准确地从中捕捉到清楚的安抚。刚想回答,颜瑶的瞪眼就递过来,像是在无声责怪说话的人,到现在怎么说句好话还这么别扭,但可能是转念一想,又有些猜测,眼神便变得有几分锐利。   倒是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林远琛有些哭笑不得,陆洋却先连忙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的,师父。”   小年轻就像是生怕自己被误会一样,看向颜瑶时马上接了一句,可下一秒又似乎因为自己直白的维护行为而有点不好意思。   你看吧。   有点得意,自己师弟的脸上难得地有这么生动的表情,是颜瑶以前几乎极少见到的。   倒是不必由其他人来说什么,望着对面憋笑的吴乐,颜瑶翻了个白眼,略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日常的夜间行车。   高架跨过一个个商圈,居民区和无数交错纵横的道路,在每天重复的道路上,也是同样看过了一遍又一遍的夜景。   副驾驶的位置的确是很容易让人瞌睡,尤其是越来越习惯之后,林远琛半闭着眼睛。   术后有非常多的材料和需要整理的纸面,陆洋现在进行着自己的课题,也坚持很多细节都亲自教正在带着的学生,他便代为过去了一下监护室。最关键术后期内,小孩子的情况还挺稳。   现在,在每个红灯停留的短暂时间里,林远琛都能感受到有些小心翼翼看过来的视线。   也许是因为从师生关系亲近起来的,再亦师亦友,陆洋对他虽然不会有距离,但也始终都有一层对师长的敬畏。   有点隐隐约约的感叹,却又有点想笑,便故意流露出几分调侃。   “怎么,一件小事而已,都道了歉还觉得心里不安啊?”   戒尺贴在皮肤上的时候,就仿佛已经带来了疼痛的错觉。   很轻微的颤抖,更多的是明显在强作镇定。   不想跟之前一样轻易地红了眼眶,毕竟自己总觉得年龄往上增加,不能只在专业和工作上越来越成熟,生活私下里也得有明显的长进。   也可能是觉得这种时候软弱总会像小孩,尤其是在老师面前。而他本来应该更加成熟,也该是更加能够跟老师一起共同承担目标与事情的时候。   所以也跟之前不一样,不是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即使跪不住了也会有靠背支撑,在书房里,放下窗帘,手掌撑着的桌面有些冰凉。   尺子压在背上又退开,应该是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颤抖,老师换了另一只手,掌心贴在脊背上没有滑动轻抚,而是微微施力,安抚得冷静又不减威严。   既然如此,便很板正,没有平日里偶尔教训两下或者是警醒提点的时候,还带着的丝丝温和,数量也先告知,四十下,另外保持惯例,结束后有十分钟的罚站。   林远琛为人处事上向来都是利落果断,也不轻易被影响,即便是很久没有动过手,但决定抬起戒尺往下挥的时候,有某一刻让陆洋感觉自己完全被拽回到了几年前熟悉的空间里。   尺子凌厉又冷硬,划开空气带动的风声像是更先一步击打过耳膜,头脑等到第一记抽打落下时,已经几乎空白。老师没有犹豫和停顿,每一下中间给的缓和时间不长,疼痛在躯体上着陆后立刻觉醒炸开,并且迅速蔓延。   五下刚过,手指关节在桌面上都扣得泛白。   一下接着一下,连接得紧凑,却因为苦痛累加而被迫拉长,痛感烧燎般撕扯,又不断下渗进肌肉骨骼。想要憋住不想出声的执着,在迅速地拉扯体力,十几下就让陆洋的背上和额侧出了一层汗意。   击打的声音比预想的要沉重得多,也可能是真的太久没有挨了,所以震慑格外的强烈,不敢回头看,但心里也知道现在皮肤上一定是道道痕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反复席卷又反复叠加,浮起一片通红。   短时间内不要说坐下,可能等会站直走路都会有些艰难和僵硬。   估计是俯撑着的身体太紧绷,加上疼痛,本能地挣动了一下,又立刻有些慌张地绷直了腿,还没来得及开口,尺子的一端就已经点在了后背上。   这种时候乱动,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没有马上说话,没有责怪或者说要因此加罚,但林远琛的安静还是加重了尺端的份量,在片刻之后,他才认真地沉声说道。   “你想坚持你自己团队的治疗方案,也得到家属的理解和支持,你想争取,这没有错。”   “但我是你的老师,陆洋,以后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任何人面前,任何情况下。”   后果我会承担,与我老师无关。   是出于保护的心态,才会在别人言语中想要拉上老师的时候,情急之下说出口的,陆洋知道自己不用解释,林远琛也会了解,但也知道哪怕是这样,还是有些踩到了线。   可是...可是以前不也有过......   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些旧事,想要求个饶,试探一下有没有缓和的余地,但话刚在心里起个头还没说出来,看到老师严厉起来的目光,以及准备动手的态度渐渐清晰,陆洋还是有些憋屈地把话吞了回去——现在要是提,只怕会起反效果。   痛得难熬,尺子看着不厚,但从上往下扇下来的力道不小,“啪——”的一声砸落在已经种起来的囤部,更加种烫,皮肤像是被撕开,又像是一直都被高温炙烤包裹,好几次痛呼和嘶声都冲到了喉咙口,都被陆洋凭借着意志力吞了回去,较劲一般咬紧了牙关。   直到最后十下痛感才渐渐轻了一些。   也许是话已经说了,知道年轻人心里会好好记住,也许是难免还是会有些心软,也或许是知道自己也有过一些不好的示范,陆洋能感受到停顿的间隙都给得宽松了一些,最后五下前,手掌再度贴上了自己的背脊。   腰部原本因为下意识挣扎有些弓起来,现在微微往下放了些,深深地呼吸之后,低下头,示意着自己的老师,没事,他可以承受。   可就算稍稍抽去了一些力度的戒尺,抽在红透了的肉上,也依然还是在最后让陆洋红了眼睛。   许多细节回想起来还很清晰,但这最近一次真的责打还是去年挨的。   对比起来,要比过去轻一些,回想那个过程,也比过去要安静一些。   有些不好意思的脸红。陆洋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其实是老师看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在面子上更照顾一些,也更体谅他现在越来越重的责任与工作安排,这些他心里也清楚。   哪怕是认真的教训,也只比平时更严肃一点,并没有严厉地斥责。   “现在在临床上你的接触和经验,是要比我更多更踏实一些了。”   “师父......”   “我没有怪你说错话。而且哪怕没有身体原因,本来这个阶段就是你大量积累探索的时候,比起建议,你更相信自己的经验和思路是正常的。”   我还是想再跟她父母说说,我觉得评估下来是可以尝试的,也不认为算冒险。   临床上同样类型异常的问题,现在我做过的更多也更清楚,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当时的语气也冲,毕竟是争执。   林远琛回想着,要不是他刚说完便流露出几分失言后悔的闪躲,自己当下都没有反应过来。有些事,自己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加上找到其他的方式与道路,还有一直以来的性格,其实渐渐是更看淡一些。   “是我太幼稚了,以前不是没有争论过,但觉得老师就算一些很难的时候,也一直都是支持我的,这次是我一时冲动......”   倒挺坦白,林远琛眉间动了动,知道小年轻因为一时的不慎非常内疚,之前道过歉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想解释自己不是有意,也没有傲慢和不尊重师长,便憋着笑故意调侃了一句。   “上次挨打的那次?”   “......嗯...是。”   果然看小年轻的脸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倒还坚持回答问话要郑重。做老师的也没忍住笑了笑,不再继续聊,还有一个路口就到,还是让陆洋专心开车的好。   回去之后还要梳理讨论,明天有相关的会议。   又有点像是过去的流程了,先聊正事,等工作结束再好好谈一谈问题。即便林远琛说了不怪,但年轻人还是时不时有些紧张地侧眼看过来,也知道自己的行为都被年长的一方看在眼里,却偏偏得不到理睬。   有点懊恼。   直到深夜,毯子铺开,盖在这段时间忙碌不停,今天也没好好休息过的小年轻身上,一米八上下的身量,睡得又沉又舒展,沙发还是有些太狭窄了。   也不知道之前是怎么挤得下两个人。   林远琛看陆洋睡梦里还伸脚,把沙发上自己团着的外套踢到一旁脚踏上去,伸手拍了他一记,也没把人拍醒。   说年轻,其实陆洋也到了自己收他的年纪了。   往事有的时候在脑海里闪过,仿佛真的有时间岁月走过留下的灰,只是人一直往前,一路匆匆,很久没有注意才发现已经走出迢迢。   窗外起了风,吹得窗户直响,却似乎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困了直接睡也是陆洋在这里的习惯了,在调低了客厅灯的亮度,打开了桌上电脑旁的台灯后,林远琛继续处理着公事,看着邮箱里还没来得及审阅的稿件,如同过去这个空间里的许多个夜晚。   桌前沙发上睡着的人,直到深夜里才醒来,叮铃哐啷的被吵醒,醒来前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坐起来,睁开有些迷蒙的眼睛,才发现是自己睡觉翻身,压到了数据线,手机和充电器一起掉在了地上。   “真是能耐啊,睡觉还能把自己吓一跳。”   陆洋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看样子也打扰了专心审稿的林远琛。   老师戴着眼镜看着文字,抬眼数落人的样子,又让人想起以前改论文的时候,一下子也让他更加清醒了。   有些磨蹭地往前挪了两步,站在办公桌前。   “杵在这里干嘛?”   “...老师。”   “要站着,就到一边站着去。”   还真去了。   面对着墙壁,又忍不住偶尔悄悄转过头来瞧。   风声还不太有平静下来的趋势,但在暖色灯光下并不明亮的客厅却显然有些过分安静了。   很早之前,林远琛就说过有些方式不想轻易再用,上次动过手后,更是明显在放下尺子,揉着自己头发的时候,也感觉出来老师有点后悔,即便自己依然接受对方教导训诫的方式。   是老师,是师父,并不因为年岁时光有所改变。   但如果不是真的需要严肃纠正和踩到底线的错误,对于林远琛,也希望这段关系还是能多一点“知己”的份量,而过去有许多本可以轻松自在一点相处的时光,也能够被补回。   陆洋能体会到现在“罚站”的安排下,许多无声的话,乖乖地站直着,也没有开口问什么时候结束。   “站一会儿,心里好受点了吧?”   脸皮薄,点破是他自己要讨来的,立刻就脸红了。   “那就多站十分钟,清醒完了,把你这一堆电脑、材料和稿件收拾好了,再洗澡回房间去睡。”   “...哦。”   “嗯?”   “噢,我知道了。”   ——fin—— 第107章 小返场03   快春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簌簌洒洒的,铺满了一整片街道。接连几天零零落落,反倒是比入冬的时候还要冷点。   就算是小城市,市中心也一样热闹,车塞着动都不动。   本来说好是中午饭前到,结果现在看着塞得一动不动的马路,江述宁就知道赶上的概率不大了,索性在出租车上看起了刚接收到的资料。   从镇卫生院转上来的患者刚刚被收治,病房那边已经做好安排,江述宁看着屏幕上,闫怀峥的批注和标记在文件里非常详细,已经做了初步的方案。   老师先吃饭吧,我估计没有那么快能到。   敲下信息发送过去时,他听到出租车司机师傅开口。   “小伙子是医生吧?”   “啊,是的。”   “我就感觉是,你应该不是去看病的,”声音听着温厚,中年男人说话间也有感叹,“医生好,医生挺好,我儿子也在学医,今年刚刚大一,省里读的学校嘛还行,不过听他说将来还是要考出去的。”   “这样啊,听起来应该是他自己选的吧。”   “是啊,我们家里没人做这个,听人家说读书都要读个好几年,他反正天天忙得要死,我跟我爱人去学校看他,感觉他还在读高中一样。”   江述宁笑了笑,望向车窗外,听着司机师傅不停地念叨,时不时应和两句。   没事。   闫怀峥的回复依然习惯简短,江述宁无奈叹了口气手机锁屏后,继续看着资料。   大概半个小时后才下车,在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看上去再往前,开车倒不如走路快了。   沿着路边,在到达医院前会过一条桥,桥下的河这两天涨了水位,空气里的寒意都难得带着几分水汽。   在这个地方医院停留的时间算起来也不短了,跟着自己的老师,这几年倒是真走过了不少地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夏天。不像之前待过的地方基本还算临海,这里热起来干燥,冬天又是干冷。   到办公室之后,江述宁放下自己的东西,有些匆忙地换着外套准备赶去楼上。   “新收的患者情况怎么样了?可能是急性的返流......”   “诶,江老师您别急,闫教授说您回来之后先吃饭,他等会儿就下去,”住院医生连忙喊住他。   “那...”   “闫老师现在应该在病房,手术安排说是很快就会下来,只交代了让您休息,别上去了。”   江述宁看了一下手表,也没再问什么,只是对着住院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会议室里果然是坐满了人。   闫怀峥看到江述宁进来的时候,像是并不意外,可又难免皱了一下眉头,侧过头示意,江述宁自然领会,微微弯着腰走到了前面侧边的位置上坐下。   根据目前下级医院传上来的资料,以及患者一入院就紧急安排的补充检查,手术方案正在讨论。   “尽快吧,好吧,加紧沟通,我们也随时准备。”   “好的,闫教授。”   “大家辛苦了。”   散会的时候,江述宁也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到人都散了才走过去。   “老师,我觉得患者...”   “先去吃饭,边吃边说,等会儿要是顺利直接就做。”   闫怀峥拍了一下他的肩。   “回来不用那么急着接上,上午情况怎么样?”   “上次咱们这里做室缺的两个小孩,这次复诊看上去恢复得都挺好的,干预得及时,我看是觉得对以后生活没有明显影响了,该叮嘱交代的也有跟他们父母说,以后还是半年复诊一次。两位老人情况也还行,但姓孙的,”江述宁说到这里回忆了一下,不太记得名字了,“就是三个女儿过来的那位,看上去情况一般,我调整了一下她抗凝的量......”   一边走一边说,时不时还要回应一下路上问候的医生,直到踏进电梯,两个人的神态才仿佛是同时稍稍放松下来。今天按照计划,是在这里暂留的最后一日,明天就要回到上海了。   “辛苦。”   “不会,”江述宁笑了笑,“我带了膏药,放在办公室了。”   闫怀峥看向他,还没反应过来。   “老师昨天不是说又不太舒服了?”   肩颈老毛病,手术台上长时间的低头弯腰,加上常年的睡眠问题,尤其季节更替的时候,不适感会很明显。   “好。”   闫怀峥很浅地笑了一下,即便是很浅淡,也是少有生动的表情。   “这个做完你先回去,后面我再多留一日看看情况,回去了也不用急着回院区,这段时间加班加点的。”   江述宁低头笑道,“知道了,老师。”   慢慢下落短短的一分多钟,才是一个上午从清晨到现在终于迎来的停歇。   手术按照计划,在午后赶着终于空出术间时,一刻都没有耽误。无影灯在头顶如过去每一个同样的时刻里那样亮着,也像过去的无数台手术一样,两个人相对站着又如同并肩。   所以从阔别了三个多月的卧室里醒来的时候,江述宁看到外面的阳光,还有一刻恍惚的错觉,自己该赶不上查房了。   租的房子在离开前,也因为自己的习惯做好了打扫清洁,家具柜子上盖着旧床单防尘,都还没来得及揭开。结束手术等病人情况稳定,基本确定可以按照预计两天后转入普通病房后,江述宁也没有多停留,回程到家,洗澡收拾后就昏睡过去了。   手机在床头柜上振动,江述宁揉了揉还有些因为阳光而刺痛的眼睛,打开微信看到刷屏的小群消息,无奈地笑了笑,起床。   火锅店里,说是接风,被接的人面对滚烫的红汤还有些睡眼惺忪。   “这么累,你干脆就说你要休息好了,又不急,”陆洋把刚烫好的肉夹到他碗里。   江述宁接过吴乐帮忙调的酱料,道了谢,“回来也是难得都有时间聚聚,后面回去工作了,凑齐也难,霁明呢?”   “马上过来,他昨天值夜班,早上睡了一会儿,今天又带刚轮转过去的小朋友上午熟悉一下,刚刚才下班,”吴乐说道,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也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啊师兄,让你这么拼。”   “没事,昨天回来十点多睡的,到今天也睡了很长时间了。”   “说今晚过去程老师家里吃个饭,”陆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林远琛发过来的消息,“这两年都没怎么这么聚了吧。”   “是不是颜老师跟...”江述宁难得露出几分八卦看向吴乐,连陆洋都凑过来。   吴乐斜睨了两个人一眼,“不知道诶,看样子挺稳定的,不过那是两个人的自由嘛,少那么八卦啊。”   “反正让霁明洗碗,”陆洋说了一句。   “诶,可以可以。”   “哼,我听到啦!”   何霁明背着包走过来,瞪着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的三个人。   江述宁抬头看到他手臂上有道长的痕迹,看样子像是熟悉的尺子或者细棍之类的,但又不是很像,见何霁明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藏身后,就估计自己猜得没错。   “怎么了?惹程哥生气了?”   “本来没太大事儿,他跟程哥吵起来,跟程哥耍横,结果程哥还来不及制裁,他自己弄到自己,就疼得先哭了,”陆洋说着也许是想到当时的画面,还忍不住笑出来,“不是打的,他自己甩手撞的。”   “我...”   何霁明有些不服气,刚要说又被陆洋给截断了。   “我可在现场看着啊,你少狡辩。”   “行啦行啦,吃饭吧,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吴乐笑着拉何霁明坐过去。   “你就会帮着程澄说话!”   “来来来,微信里重复一遍。”   “乐乐,叫点喝的吧,汤太辣不够他们俩润嗓。”   ————————————   程澄自己住的地方收拾得还是挺整洁的,空间是小户型,因为没有太繁复多余的设计和摆设,客厅也空荡,没有电视和占位置的沙发,反倒看起来相当宽敞。   不过留了泡茶的台子,质量看着很好的木质古风桌椅,造型并不沉重,轻灵又时尚,都有点不像是程澄挑的。   “短期应该先留下了吧,”林远琛把刚泡好的茶端到闫怀峥面前,“这两年一直带着小江到处跑,在地方医院,你跟他都少回家。”   “有些地方虽然很偏远,其实设备和整体条件都发展很多了,但人上面还是缺,不过考虑身体,的确是准备稍微休息一下了,后面再看吧。程澄不也习惯忙忙碌碌的,那个小孩子也沉得下心跟着他。”   “上次听你说他们搬家了?”林远琛突然过问了一句。   “嗯,”闫怀峥知道他在说什么,点了点头,“主动通了电话,就前段时间,都挺好的。”   细微的沉默之间,颜瑶洗了水果端过来,接过林远琛递过来的茶杯,闫怀峥看着她,还是决定问一句。   “你堂妹那个儿子的事儿怎么样?”   “陆洋说他有信心,但我妹他们夫妻俩还是想考虑一下,”颜瑶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明显眉眼上还是有几分忧虑,“我是相信陆洋的,毕竟他手上这两年过的几例,恢复情况基本都是理想的,但......”   “你不用担心什么,”林远琛也补充了一句,“尊重孩子父母的意思就好。”   “我知道的。”   玻璃擦拭得很干净,落地窗视角看出去开阔,只是夕阳时间,这样的风景看起来又难免有点苍凉遥远。   “我现在越来越经常感慨时间真的快,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颜瑶笑道,即便是一直都没有大变化的容颜,但眼神里偶尔还是会透露着时间的流转,“想想过去很多时刻,我都觉得像上辈子的事儿。”   “陆洋不是带了两个硕士生嘛,说那俩女孩子特别努力,能力也很强,结果他带过来看我一台手术,突然问我要不要叫‘师爷’,”林远琛说着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我......”   颜瑶先笑开了,“是吧,感觉自己头发都该花白了。”   “毕竟早都四十好几的人了。”   三个人正聊着厨房里倒是“嗙”的一声,重重把柜子扣上的声音,程澄出来的时候,明显带着些许怨气。   “我放在厨房上面壁柜里的东西,你们知道在哪儿吗?”   “什么东西?”颜瑶皱眉。   “就...一些吃的之类的,”程澄可能是反应过来什么,干咳了一声,“也没什么。”   “在我办公室里,”林远琛说道,“忙得连轴转,还抓紧睡觉的时间窝被子里玩,你同意的时候就该想到。”   “啧,我......”   “别还他了。”   “喂!”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