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基建,三年种田   作者:不问客   简介:   江无眠死于末世,再睁眼穿成大周朝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重获一次生命。   此后,拜师进学,历经十年寒窗苦读,千辛万苦点为大周朝状元,不料衣锦还乡后,母亲含笑去世,按照规矩丁忧三年。   三年过后,等他再回朝堂上,恩师被贬,自己外放到岭南道南康府韶远县当知县。   说是外放实则流放,这里乱党刚被平息,民不聊生,哀苦遍地。   江无眠看不过眼,上任知县第一件事是抄出一群蠹虫,雇佣流民百姓重整县城。   粮食不丰,饿殍遍地?   江无眠召集工匠与道长,前者制新式农具、兴修水利,后者炼丹为肥、增产丰收。   大字不识,人手不够?   江无眠沉思一夜,祭出拼音与简化数字两大杀器,全家老小齐齐上阵,扫盲之风从此而起。   海寇犯边,烧杀抢掠?   江无眠唤来军械库负责人给备边靖海总督送去新式战船、镇船火炮、火船、水下明雷等诸多水上作战用品。   想走?连人带船,一个不留!   朝中主张打压江无眠的人眼睁睁瞧着他给出的种田套装全大周推行,拼音、标点与简化数字编入教材成为学子科举必备材料,新式武器为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   自此之后,江无眠凭着种田扶贫、发展人才、增强军备等功劳,一路官至首辅,简在帝心。   【小剧场】   自古文武不和,江无眠白楚寒这对师兄弟关系更是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朝中皆知不能让两人独处一室。   江无眠荣登首辅之位后,入住皇帝赏下的江府,隔日百官庆贺乔迁之喜。   眼睁睁瞧着白楚寒以主人之礼自居,笑意吟吟谢过来贺之人。   百官:“???”   说好的文武不和大打出手?   白楚寒面不改色,心想:床头打架床尾和怎么不算大打出手?   【24/05/03倒v,章节22-93,已看过勿买。】 第001章 韶远县   建元二十三年,南康府,韶远县。   马蹄声阵阵,灰尘四起,盖了一层黄土气的高头大马不高兴地打个响鼻,带着一行人停在城门下。   江无眠一路奔驰,不见疲惫之色。目之所及的城墙底,歪斜脱落的黄泥拼出两个词,粗粝和破败。   视线落在匾额上,两个字在那儿扎根,韶远。   舌尖上滚了一圈,他品了品这城这景,不知想什么。   跟随江无眠上任的四个师爷不约而同皱眉,灰白斜领做道爷打扮的林守源勒马上前半步,低声道,“大人,白督抚去岁五月领命南下平乱,合该先我等一步抵达南康府。   算算时间,本地生计应已恢复,白天城门守军盘查来往路引,可这韶远县城门紧闭,不见百姓,怕是不好。”   乱臣贼子于潮州府起事,白楚寒领兵南下平乱,至今五月有余,合该清理干净,督领州府,待下一任知府知州接任管事。   任谁都看得出,此刻潮州府附近的府州县城全是烫手山芋,治理得当是分内之事,治理不当则发配琼州。   巧的是,琼州不远,快马加鞭过琼州海峡,七日便到。   江无眠丁忧三年,今岁出孝期,刚递上折子回朝堂任职,正撞上这档口。   吏部连夜上书,首辅当庭首肯,今上命其即刻赶赴,不得耽误。   于是,奔波四月,江无眠携全副身家,与四位师爷站在南康府韶远县城外观赏破败城墙。   江无眠得知恩师贬谪消息时,心有准备,倒不难接受。倒是随他上任的四位师爷遭了无妄之灾。   四位师爷纷纷表示不成问题,江无眠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为恩人效力有什么可说的?   沉思片刻,江无眠也说道,“林师爷所言极是。据我所知,平乱军来时兵分两路,其中松江水军自青州府登陆,此地和南康府之间只隔着惠州府。   几个州府之间的距离太近,若是不管,容易影响行军,所以白督抚断然不会置之不理。”   白楚寒领兵颇有章法,其人军纪严明,绝不烧杀掳掠,更不会放任校尉千户鱼肉百姓,韶远县异常应另有因由。   一路南下,经过的县城中,有的商贩络绎不绝,有的县中条条处处可见秩序井然。   韶远县附近几个县城无异样,官道两边上没见到流民与拦路者,可想而知,此地乱党已然不成气候。   如此,韶远县为何城门紧闭,不见百姓商贩往来?   江无眠视线再度落在那堆黄泥上,手中马鞭轻轻敲了两下皂靴,倏而喝道,“谁?!”   官道附近的林子里传来异动,除却哗啦啦的树叶声响还有脚尖滑过树叶的咔嚓声,紧接着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喘气。   难不成是溃逃乱党?   “人在林中,小心埋伏。”江无眠心下提防,提着陌刀低声叮嘱。   不等更多命令,林守源手持阔刀冲向声音来时的方位,其余三个师爷紧随其后。   江无眠落后一步,自行安置马匹行李,确保不会有人路过顺手牵羊,这才冲向打斗声最为密集的地方。   刚到交战区,江无眠便看到在他之前冲进来的四个师爷正和三个看不清容貌的野人缠斗。   三人之间配合默契,但随着四个师爷完成合围,加之林守源冲进阵列直接一刀废了主攻手的横刀后,三人不得不狼狈落败。   江无眠第一时间扔过去麻绳示意把人绑起来,他走远两步,捡起挑飞的横刀仔细观察。   刀身狭直富有金属光泽,靠近刀柄的区域还能看出锻造时留下的裂纹。刀柄过长,上面的血垢掩盖了皮革,常年握刀处的花纹消磨殆尽,但在刀柄末端还能看到一点文字。   林守源的阔刀搭在主攻手的脖颈处,其余两个佩剑的师爷则是封死剩下两人,还有一个正站在不远处手持弓弩封住他们可逃窜的出路。   横刀扔在主攻手不远处的地上,江无眠靠近,手中马鞭挑起这人的下巴仔细端详,仅仅片刻笃定地说:“韶远县巡检。”   四个师爷互相看了几眼,瞪着眼睛仔细审视刀剑下的落魄野人。   的确,他们的体格并非流民或草寇可以比拟的,招式同出一源,进攻防守有度,除却死板了些,能看出经过系统学习。   人手一把横刀更是强有力的说服凭证。   大周非军士不可佩刀,普通人配的武器以环首刀、匕首、长剑为主,如此对打造技术要求颇高的横刀很是少见。   眼下三把横刀正安安静静躺在地上,树上枝桠切碎的阳光斑斑点点落在刀身上,照出一点寒芒。   三人被刀剑按着,瞪圆的眼睛尚不服气,又因江无眠听不出喜怒的这句结论生出怒火,“不错,正是我等!乱党休要猖狂,白督抚归来之时,便是尔等人头落地之日!”   若非白督抚领兵去了海上,突然出来的乱党又人多势众,巡检司反应不及,才让韶远县落入敌手。   来核查的五人小队牺牲一条性命,从紧闭城中逃出。   昨日又派一名兄弟沿官道附近向最近的备边卫所求援,留下三人轮流警惕监督韶远县现状,等待援军。   谁想,援军还没到,先一步发现他们的竟然是几个乱党!   林中陡然陷入沉默,四个师爷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审视这一切的江无眠。   他手上马鞭都不转了,任谁都看得出,江无眠此刻很是意外。   赴任之前,江无眠曾想过此地的本土命官会是如何为难于他,士绅富商对年轻的知县嗤之以鼻,潮湿瘴气会让他缠绵病榻、客死他乡。   熟料,现实总归不同于想象,抵达任上的第一道难关竟是向人证明他是知县。   “堵上嘴,带人回营。”江无眠懒散地抬了抬眼,皱眉道。   他身量颀长,人有些瘦弱,三年丁忧留下的影子还在。抬眼时长而密的睫毛总是轻颤一下方才上翘,眼眸墨黑,面无表情看人时总带着择人而噬的凶狠。   不说和他相处多年的几个师爷什么感受,单是几个巡检胸膛中燃烧的怒火被这么一看顿时全消,只余灰烬。   三人不自觉动了动嘴,嗫嚅半天,想放狠话,麻绳结堵在嘴里说不出任何话来,气势一顿,只能狠狠瞪着这一行人。   营地不远,昨晚来不及入城,五人在官道不远处的林边空地上清理出一条隔离带,就地生火扎营,凑活一晚。   因为三人攻击性较强,对他们一行人明显具有敌意,就把人绑了扔营火旁。   巡检司三人背靠背坐地上,打定主意一字不言。   江无眠拿出委任书与路引,在三人眼下仔仔细细过一遍,担心不识字,还特意让最擅打交道的师爷张榕念给几人听。   四个师爷之中,林守源类似智囊,一般不爱开口说话;赵成是技术人员,一心想着如何提高弓弩的威力;蒋秋沉默寡言,不喜与人往来;张榕倒是每天乐呵呵的,见人三分笑,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三人支支吾吾不成语调,只能对委任书傻眼。   张榕话落,笑了笑拱手请示江无眠,“大人?”   江无眠正坐在树桩上,陌刀横放膝头,半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听到张榕的问询,挑眉看了巡检司三人一眼,点头示意松绑。   主攻手刚能说话,结结巴巴又不敢置信地低声喊了句,“大人?知县大人?!”   委任书和路引在前,再听这称呼,一行人身份显而易见。   新上任的韶远县知县和他带的师爷!   韶远县上一任知县弃城而逃,路遇乱党,全家身亡。县丞在城破当日殉亡,仅剩主簿与典史苦苦支撑。   如今新任知县赴任,时机真算不上好,乱党盘踞韶远县,这会儿入城相当于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江无眠抬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不必多言,为节省时间,我问你答。”   “是,大人。”   ……   照着三人比划补充,江无眠画出一副粗略的韶远县城内地形图,半晌点了点粮仓位置。   “据你们所说,四月前白督抚率军平定南康府战乱;两月前于青州府与乱党交战,乱党溃败逃亡海上,白督抚率军靖海,至今未归。   溃逃乱党偷袭韶远县,用石蜡做武器,烧了平安大街作乱县城,妄图趁机开粮仓?”   江无眠大致知晓白楚寒率军平乱的时间与地点,两月前最后一战正是在平乱军登陆的青州府。   那时有部分乱党趁乱越过惠州府来到南康府的确很有可能,潜藏两月方才攻入韶远县一事也说得通。   一则这里离惠州府颇近,一有青州府的消息很容易打听。   二来恐是被白楚寒打怕了,潜藏两月确信人一直没回来才敢行动。   三来,乱党手中存粮不足以支撑接下里的行动后,适才选择入城作乱开粮仓。   江无眠思索几息,骤然发问,“乱党之中可是有韶远县逃出的流民?”   不然,为何短短两日之内整座城池便落入敌手?   除非在乱党抵达韶远县之前,部分百姓逃入深山以避免匪祸。   韶远县被平乱军收回后,他们没听到消息,来不及回县城。   恰巧撞上溃逃乱党,被人抓住威胁,用以诱骗韶远县守军,这才让乱党的人毫发无损进了县城。   巡检司三人面如土色,主攻手失了气势,吞吞吐吐地告知城破内情,“大人明鉴,打头的正是趁乱逃走的流民。”   若非如此,城门守军不会轻易放人入城。都是熟悉面孔,即使夹杂一两个也能解释是附近县城流民。   不认识路、不知道往那儿走、跟着人一块来的、前头人往那儿走他们就往哪儿走……   基于以上种种因由,守军并未严防死守,一两个有人作保的都放了进去,大规模不认识的则是拦在城外。   不想当晚五更天,平安大街火势熊熊,衙役百姓忙着救火,一不留神就对其他地方放松看管。   有人里应外合放乱党入城,一场动乱就此诞生。   巡检司三人灰头土脸站在新知县前,浑身上下透着沮丧绝望,颇有任由发落的意思。   江无眠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当务之急是收回韶远县,“昨日事发后已有人向外求援?最近的援军日夜兼程赶来,起码要三天。   时间太长,不能坐以待毙,今晩夜探韶远县,摸清乱党的底细来路。”   三人诧异抬头,“啊?”   不等援军,单靠他们几人,夜探韶远县?   大人,您、您这三思啊! 第002章 夜探   夜幕降临,星子低垂,乌云掩月,倏忽流散,落下冷淡月华。   江无眠留下两个师爷看守巡检司三人,带上赵成与蒋秋夜探韶远县。   此时万籁俱寂,一阵微风带着爪钩挂上城墙,江无眠只身攀越过来,越是靠近上方,焦炭味越是明显。   纵身一跃,轻声落下,确认左右无人,对剩下的两个师爷招手,行动之间小心翼翼,动作飘忽形如鬼魅。   江无眠依靠城墙,借月光打量深夜韶远县,团团黑影矗立,灰色泛白边的地方是街道,乌漆嘛黑混做一团的是烧完的平安大街。   隔两条街,火把通明的地方是县粮仓。   对着观察到的景象,江无眠更正韶远县的建筑分布。   一指大街尽头的县衙,轻声对身后两个师爷道,“去县衙,先查乱党和主簿、典史之间是否有牵连,不要打草惊蛇。   五更天查粮仓,弄清乱党是拿县城存粮凑活几顿还是要送出去救急。”   乱党来的时机太过巧妙,他怀疑这伙人目的是韶远县粮仓。   距离乱党主力军败走海上已两月之多,混乱中带走的部分存粮支撑不了这么久。此刻海上乱党怕是接近极限,急需陆上供给。   韶远县的粮仓至今尚未开过,一旦得手,能立刻获得大量补给。   此外,还有一点能证明江无眠的推论。   韶远县有三分之一靠海,有数个码头。   平乱军之所以不从这儿登陆,因为这里不是深水港,吃不下海军水师的宝船。   大军宝船不能用,若是乱党用小船送点粮食出去,不仅隐蔽速度还快。   故而,他大胆猜测,这一伙乱党应是为了存粮而来。   原本该去码头看一眼,但距离太远,来不及探查,又怕打草惊蛇,只好夜探县衙。   三人在阴影中潜行,直奔县衙。   县衙人手不多,乱党入南康府后,基本上烧杀掳掠做了个遍。   能留下六成人的县城,可能是当地知县识时务,开门迎接,约束百姓,献上足够的青壮年充入大军;要么是防御工事够硬,能挡住乱党几日进攻,是个十足的硬骨头,难啃下来。   韶远县的知县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蛋,防御工事不能说很强,只能说没有。   因而县中遭逢大难,十成人掉了五成,剩下五成里又有一成落草为寇做了流民,城内大约还有四成,以妇孺为主。   县衙凑不齐衙役奴仆,又被再度折返的乱党一阵乱打,不听话的投入大牢,除去代管的主簿、乱党领头人外,仅剩下一队亲兵看守。   潜入之行十分顺利,三人兵分两路。江无眠与赵成探听乱党消息,蒋秋则是探查主簿。   后院之中,尚且留着烛光的房间内,乱党主公正与军师密谋。   江无眠越上屋脊,小心藏身在房顶上,赵成躲在廊下阴影之中,屏息看着落在窗纸上的影子。   房间之内,主张本次袭击的乱党军师正说着跑出去的巡检司四人,“巡检司死了一个,跑了四个。县城封了一天一夜,可是找到这四人的踪影了?”   站在他身边,负责搜寻四人下落的佩剑人抱拳,“回军师,今日一早在城外搜索,找到几人的衣物,没搜到佩刀。粮仓急着要人回来运粮,属下就叫停了搜寻。”   昨晚他们攻入韶远县,一晚拿下整个县衙。今日一早分出半数人手搜索跑掉的巡检司,还有半数人负责搬粮上船,为后续的逃亡路做打算。   书桌后的乱党主公沉思片刻,肃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一旦他四人赶去府城报信,等着我们的就是白楚寒!”   尽管白楚寒跑去靖海,可没带走所有驻守青州府的松江水师,水上行军速度快,三天即可抵达韶远县码头。   一旦久待,他们藏于县城之内无疑是自动送上门的人头!   他看向军师,昏黄烛光落在眼底,透出狠厉,“今夜装满空船,连夜出发!粮仓烧了,县衙中的人一个不留,绝不能落到白楚寒手中!”   白楚寒,那可是白楚寒。   以十五岁之龄深入大漠,夜袭草原王庭,于百人骑射手中,一枪挑了可汗头颅的北征将军白楚寒!   佩剑人领命离开,乱党主公袖中双手仍在颤抖,他长长叹口气,心中没底。   乱党军师眼睛一眯,看着身影略显颓然的主公,低声道,“主公,若是今夜离开,仅能运走半数存粮。等到了岛上,这点粮食不足以让我等掌握主动权。”   闻言,乱党主公露出愤懑之色,“白楚寒其人心狠手辣,决不会留太多人。等你我到了岛上,十船人最多剩这个数。”   半数存粮?这群人果真是为韶远县粮仓而来。   而且听他话中之意,乱党内部矛盾不少,被白楚寒追着跑还惦记内斗,你不死谁死?   攀在屋脊上偷听的江无眠向下看了一眼,窗外能看到影子的赵成比了个三。   密谈还在继续,江无眠分出一半心思记下对话,另一边给赵成打手语撤退,自己轻巧跳跃到另一条屋脊背后掩藏身形。   底下有人来了。   刚才离开的佩剑人又带人回来,行迹匆匆,健步如飞。   不待敲门,几乎是冲开房门,木门撞墙的声音在寂静夜中传出很远,惊起两声鸮叫。   乱党主公神色不虞,刚要张嘴斥责,被人一句话堵了回去。   “主公,码头粮船遇袭!”   “什么?!”   藏身屋脊上的江无眠眯了眯眼。   来的正好!   码头有人牵制,县衙里又没多少亲兵,乱党主力又在粮仓那边,这无疑是拿下乱党头子的大好时机。   瞅准方向,小心落到地上,给赵成打手势,让他注意堵窗。   两人悄无声息摸向门口和窗户,离得近,还能听到乱党军师言语之中掩不住的焦躁。   “可是白楚寒亲自带队归来?粮船毁了几成?”   “回军师,打头的是右将军薛文,粮船几乎全灭。”   有人抬手制止谈话,影子落在窗上,紧接着所谓的乱党主公果决道,“抛下粮船,找人趁乱浑水摸鱼假装逃离。张应,立刻烧了粮仓,不留一分。仓库石蜡剩——”   “彭——”   江无眠破门而入,一刀砍向佩剑人的手腕。   先废掉主攻手,拿下剩下两个普通人不过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张应脊背一凉,瞳孔猛缩,身经百战的肌肉记忆关键时刻救他一命,连忙滚向一侧,险之又险擦过刀锋。   一击不中,江无眠顺势砍了张应身侧的小兵。腰身一转,陌刀掠过锋芒,与长剑剑鞘擦过,刺耳的嗡鸣召回一屋人的脑子。   张应横手抽剑格挡,手上传来巨力,震得人手腕发麻,险些握不住。   心底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刺客是一人,而他还有亲兵在县衙看守!   “卑职挡住,主公快走!”   低吼一声,咬牙迎上江无眠的刀锋!   乱党主公与军师在他们二人于门口厮杀时,连滚带爬躲避窗角,大声呼救,“来人!有刺客!”   “笃——笃——”   不料,话音未落,两道箭矢擦着两人头发嵌入墙中!   乱党主公与军师两人一抖,气急败坏地看向窗外,竟还有一人于暗处守着!   门被挡住,窗边有弓箭手蹲守,哪儿也去不得走不了,只能空耗时间。   两人眼睁睁看着张应一招落败,心底蔓上无边绝望。   江无眠的刀法越发凶猛,他用刀似是锤,杀意凝聚一团,凌厉精准,以疾风骤雨之势劈头砸下。   战斗时间不长,唯一一个能打的被拿下,剩下两个不足为惧。   三人被绑成螃蟹,行动不得,堵嘴蒙眼,扔在不同角落里,以防互相帮忙逃脱。   江无眠还记得去找主簿的蒋秋,刚踏出门,蒋秋带着满头大汗、一头乱发的中年人过来。   临到近前拱手作礼,“韶远县主簿吴声见过大人。”   吴声深觉自己运气不好,大约今年点背。   他这是谦虚了,不止点背,可能还得黑气罩顶。不然怎会摊上如此废物的知县,哦,这会儿得叫前任知县。   知县身亡,县丞殉城,整个县衙竟然要主簿与典史挑大梁。好不容易送走乱军,一整个县城十不存四,还没恢复过来,竟又是遭了乱党!   被关的一天两夜,几乎没合眼。   他哪儿敢休息,一闭上眼睛,眼前不是被烧的县衙就是死去的邻里街坊索命,一夜惊醒四回,谁睡得下去。   今晩被人从房间里薅出来,险些以为自己死期将至,要和一家老小底下团圆去了。   谁知这是新上任知县带来的师爷!   ……   圣母娘娘在上,新知县莫不是杀入城的。   吴声见到江无眠第一眼时,这个念头霎时疯狂生长。   彼时,江无眠站在破烂的门上,半面阴影半面烛火,眼睛映着门前冷淡月光,如同刀尖寒芒,仿佛要刺破人的皮囊。   站在门前的还有一人,行礼时急匆匆掠过一眼,模样没看到,手上的弓箭倒是印象深刻。   回忆起一剑封喉面不改色的师爷蒋秋,吴声灵光入脑,新上任的顶头上司治理县衙的本事如何不清楚,但杀人的功夫一定上佳。   江无眠没过多寒暄,直言,“时间紧迫,吴主簿,粮仓处还有乱党肆虐,县衙与三个乱党交由你和蒋秋处理,别让人死了。   赵成去开城门放大军进城,说明县衙现状。我去粮仓找石蜡,绝不能让他们烧了剩下的存粮。”   吴声刚想应下命令,听到最后一句,惊骇大喊,“石蜡?!”那烧了整条平安大街的祸害东西竟然还在,甚至要烧了粮仓!   眼前顿时一黑,冷汗如瀑,他咬牙切齿地向江无眠承诺,“大人放心,卑职与蒋师爷一定守住这三人!”   话音刚落,隔两条街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几乎照亮半边夜幕,空气中的焦炭味浓烈到呛人。   吴声脸色惨白,傻愣愣地瞪着焰火说不出一句话来。   粮仓!粮仓着火!!   县衙外隐约传来嘈杂人声,这绝不是援军。   时间来不及了。   江无眠面色冷凝,返身回房,提猪一样薅起两个人,低吼道,“带上他们,撤,快!”   在粮仓处的乱党已经完成命令,正冲县衙而来,明显是找乱党头子主持大局。可人落在他手里,绝不可能放虎归山。   正门出不去,后门有隐患,他们要另找一条离开的路。   江无眠看了一眼吴声,他们之中最熟悉县衙布置的人,“找其他出口!”   蒋秋抓住另外一个,赵成拿着弩箭护卫两人,皆向吴声看过去。   “对,不能走正门,其他出口,其他出口——”吴声耳边的心跳声轰轰作响,头脑却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刻,“地牢有条密道能绕出去!”   韶远县的牢房去岁刚换过,用的上好的料子,门栓都是锻造的钢铁,仅次于县城大门。   来上二十多人也要折腾一时半刻的才能撞开,更别提这群人手中根本没有攻城槌。   门一关,里面自成一体,无疑是最佳防守之地。有了密道更方便进出,不至于瓮中捉鳖,最适合眼下的情形。   眼瞧新知县要他带路去地牢,吴声慌乱喊住,“卑职身上没钥匙,乱党搜刮走了!”   嘈杂声越来越近,但还有时间,几人搜索一番,赵成趁机拔下两根箭矢销毁证据。   摸出地牢钥匙,一行人跟在吴声背后进入地牢。   四面用青石砖铺就,上好的糯米浆做粘合剂,比城墙的黄泥更有用。通道挂着火把,燃烧的正旺,给人指了前路。   落锁关门,嘈杂声与焦炭味被阻隔在另外一侧,尽管知道这仅是暂时安全,头顶还有一批乱党急待解决,吴声仍是松了口气。   手脚发软撑着石墙,大口大口喘气,缓解几近窒息的肺脏。   他心底发慌,边带路边哆嗦着说话,“密道在牢头那儿,原定的是犯人暴动时,方便狱卒封死地牢撤走的道,直通县衙西边的第一所院子。”   谁知道今天自己能用上,唉,世事难料。   密道两侧有油灯,张成先是用火把试了试,又点亮油灯,一刻钟不见熄灭,才踏进去。   江无眠看着瘦弱,实际一拖二走的稳稳当当,还能大气不喘的和吴主簿问话,“县衙仓库多少存粮,多少兵备武器?”   仓库包含储粮仓和兵备库,乱党占据之后,不会放过任何储备,若无意外,兵备库中的武器盔甲应当都在乱党身上。   用韶远县兵备库的兵器对付韶远县铁板钉钉的未来知县,江无眠盘算着等收回县衙,他要连人带盔甲全拉去沉江洗一遍。   吴声好似就等他问话,竹筒倒豆子一样全秃噜出来,“两街外的是预备仓,大约剩三千石。兵备库的武器年久失修,三年只检修过两次,部分锈蚀严重,已是不能用了。”   听得人眼皮直跳,江无眠手上不自觉用力,提着的两个人支支吾吾哭丧起来。   来前他看过韶远县历年税粮税银,粗略算算账就知道这数不对,起码有三分之二被人吞了。   这回倒是不用担心兵备库的武器,拿那玩意打仗还不如一锄头。但新的问题是用来置备武器的银子哪去了,朝廷每年拨下来的钱呢?   他赴任的这地界真是数不清的烂摊子。   “剩下的钱粮……”吴主簿这会儿是破罐子破摔,不准备给上任知县留一星半点的面子。   就照着韶远县现状,他不把那软蛋知县的面子里子全秃噜出来就对不起他这张嘴!   “上任一年,昧下三班六房半数俸禄,要不是两个师爷属自己人,这点钱都扣!进牢房的犯人要提检,搜出来的金银玉石除了狱卒,大头全进了狗肚子。   后来与县中刘家、石家攀上关系,倒卖预备仓粮食,大肆敛财,见无人查出蹊跷,胆子越发大了……   早些年,早些年里,南康府清山贼平海寇,咱们韶远县可是冲在前头的!”   吴主簿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最后没忍住为韶远县挽尊,继而又叹了一口气。   气没叹完,头顶忽然传来持续而又稳定的震感。   密道通风口处,微弱气流灌入,伴随着铁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回响,人的惨叫声。   “这!这是?”吴声吓得一个激灵,冷静下来,又伸长耳朵贴在墙边,试图听个清楚。   马蹄声、脚步声、兵器碰撞声、厮杀声、惨叫声、崩溃的哭声,唯独没有一点正常的命令声,仿佛是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在进行屠杀。   看不见的军队?   莫非是鬼神不成?   吴声被这联想吓得脚软,眼看就要往地下倒,身后蒋秋剑鞘一把托住。   他借力站住,有气无力地道谢,“多谢,多谢。”   江无眠瞥了一眼,就这胆子,刚才哪来的勇气告状?   未免人没死在乱党手中,反而被自己人吓撅过去,他简单解释一句,“巡检司逃出四人,昨日一出城求援去了,不出意外,上头是援军。”   只是这援军来得太快了些?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吴声是借力都借不住。   他手脚无力,撑不住站不住,一屁股坐地上,苦瓜脸上写着恐惧,“大大大人,您、您有所不知。新设的巡检司在承岩县,来过一月没再问过话。   再说,真有巡检司来人,县衙肯定知道。可前两天,城门守军一字未提。”   这这这,这哪儿的巡检司去求援! 第003章 平乱   空气从通风口灌入密道,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弥漫,和土腥味混做一团,呼吸间直让人作呕。   吴声胃里像装了铁,直往下坠,牙齿打颤,眼前看东西似有重影。   巡检司并未来过,去求援的还能是谁,能从城中出去的还能有谁?   乱党!乱党啊!   乱党求援,找的是谁?   思及此,吴声魂飞一半。   江无眠仿若看透他的想法,张口将吴声的魂扯回人间,“巡检司察觉乱党踪迹,伪装身份进城盘查,此番行事自不会表明身份。”   实际上吴声说对一半,那的确不是巡检司,却也不是乱党之人。   巡检司多用弓箭、牛尾刀,那三人身负横刀,多半为军中之人。   所属军中,能从混乱的韶远县杀出去求援。   这还能是谁的人?还能向谁求援?   白楚寒的人,向白楚寒求援!   即使这一猜测距离真相是八九不离十,那也不该从他嘴中说出。   初次打照面时,几人乔装打扮过,尽力不让人察觉是兵营出身。   排除逃兵选项,应是白楚寒暗中派人调查乱党,不宜点明身份。   他稍一试探,见几人未说实话,便没揭穿,故意认错成巡检司。   尽管和白楚寒在某些事上有分歧,江无眠不会故意给人使绊子。   当下正能用来搪塞吴声。   吴声听完,猛吸一口气,险些没吐出去,人被迫清醒。顺着江无眠的说法思索,真倒是有可能。   一听江无眠满嘴乱说,谎话张口就来,两位师爷眉头不动,假装事实的确如此。   人究竟是巡检司还是白楚寒手下的兵,他们一行人心底一清二楚。   当时的情况,任谁打眼一瞧都知晓其中定有内情。   偏生江无眠不是爱惹事生非的主,他不愿沾染麻烦,更不愿卷入与白楚寒相干的麻烦事中。   张嘴认定对方是巡检司的人,凭那形势,假的也得当成真的。   这样一来,他维持着不知内情的假象,完美避开麻烦。   说服吴声之后,密道之中无人言语。   好在整条路笔直向前,并不算远,伴随头顶逐渐沉寂的厮杀声,抵达路途尽头。   出口位置安在少有人来的破败库房。   全部爬上去,又把密道出口遮掩上,没盖严实,稍后许是能用上。   江无眠提着陌刀出门打探情况,几个人中,他屏声敛气功夫最好,不然当年也活不了那么久,尽管没多活几年,但练出来一等一的隐匿能力。   长街上的脚步声、马蹄声,一股脑地涌向两条街开外的粮仓。行动间火把摇曳,晃得人眼花。   江无眠贴在檐下阴影中,在他的角度,能瞧见衙门口骑马的两人。   为首的那位身穿皮甲,藏不住一身健硕肌肉。人坐在马上,目光遥遥落在燃烧的粮仓处。   烧透半边天的火红光芒映在他身上,为皮甲披上一层血腥之色。略显凌乱的头发散在肩膀上,清亮的琥珀色瞳孔中是化不开的杀意。   看清来人是谁的江无眠:“……”   他心底道一声烦,头也不回顺着阴影溜走。   白楚寒收回视线,朝江无眠的落脚处投来一瞥,琢磨着搭在城墙外的攀城爪钩,笑了一声。   薛文搜完县衙一身新鲜铁锈味出来,听到这声笑,魂都惊醒了。   脖子一扯,几乎能听到颈椎扭过去的清脆声响,动作快到怀疑有人八百里开外暗杀他。   白楚寒挑眉,看着像要登台唱戏的副将,“撞头了?”   “没。”薛文条件反射缩脑袋,听这语气忍不住犯怂。   上次白楚寒这么说话,他腊月里顶着风雪奔波,年关都在破庙啃干粮过的。   好在白楚寒很快恢复正常,提起本次平乱,“县衙内如何?”   他昨日靖海回来,乱党大小头目装了几船,没瞧见最为核心的三人,摆明另有退路。   刚回青州府,听闻散出去的探子回报,乱党主事者疑似现身。   临到韶远县城墙下,一撞开城门,几乎烧掉半边县城的大火冲天而起,半数人赶去救火,只剩下薛文带两队亲兵搜寻县衙。   薛文脸色难看,低声骂了一句才说:“死了一个,其余全跑了。”   尸体正对门口,一刀致命,拦腰斜斩过去,内脏肠子流了一地,破门而入的是蛮力手。窗户上有破洞,屋里没瞧见箭矢,只有留下的洞口,是个谨慎的弓箭手。   凶手没留下更多线索,就一具尸体两个洞,往哪儿查都没线头!   “等。”白楚寒玩弄手中的马鞭,丢下一个字,杵在县衙门口不动。   薛文摸不着头脑,等?等什么?人还能跑回来?   事实证明,人真的能回来,唯独方式和薛文想的有所区别。   ……   江无眠路上一直思索白楚寒为何此时此刻此地出现,他不是正在海上追捕溃逃的乱党?   两个月能抓完人回来,不露一丝一毫消息?   考虑到领兵的人是白楚寒,他不置可否。   江无眠推开库房门,果断提起一人,“带上人,随我走。”   他烦白楚寒不想和人接触是一回事,手中有乱党需白楚寒接手处理不得不打交道是另一回事。   何况,韶远县二度遭受乱党肆虐、预备仓存储粮被烧、本地人口锐减、县衙少钱少粮等诸多事件还需白楚寒写入折子呈奏皇帝面前。   江无眠区区知县,上任后第一封奏折大抵不过感激皇恩浩荡、临表涕零,掺入对白督抚除奸惩恶、平定叛乱之行的赞扬,最后表示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   韶远县前因后果需另起公文,条理清晰阐明起因发展结果,并向上请示能否拨银赈灾。   但以江无眠如今身份,递上去一个月皇帝也可能瞧不见。   所以,最好借白楚寒的身份禀明此事。   蒋秋和赵成行事默契,一手拎起乱党,一手拿好武器,呈三角之势,把茫然但下意识顺从的吴主簿夹在中间,一道出门。   吴声今夜二度跨出门槛,抬首直往天边瞅。   他深知粮仓的火今夜怕是灭不成,里头大半粮食烧作灰白余烬,部分木梁一倒,黑白灰的掺在一起,分不清是粮是灰还是炭。   粮仓毁了,在他眼前烧没了。   吴主簿像是刚意识到这点,一瞬间老了十多岁,脊背佝偻,麻木跟前头的人走。   江无眠提着人走出院门,衙门口是早有准备的白楚寒。   分明隔着不远的距离,马上的人却第一时间看过来,嘴角带笑,眼眸稍弯,透着温和,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驱马过来,临到近前下马,打量着五花大绑的三人,对江无眠道,“劳烦江知县亲自动手,辛苦辛苦。”   话落,招手示意亲兵接手不可视物不能言语的三个木头人。   江无眠听不惯他这长腔短调的嗓子,说着感谢的词,语调又阴阳怪气,听多了心烦。   交出螃蟹,空出的手握了握寒凉陌刀,瞧那架势想是照白楚寒脸上来几刀。   可能顾念人是个北征大将军,还兼任督抚,勉强算上司,他吐出一句寒暄,“哪里比得上白督抚南下平乱,劳苦功高。”   白楚寒听话不听音,对此他坦然收下,“江知县过奖。”   落后半步,薛文忍不住一阵窒息,话听的是头疼又胃疼,转身想走又怕动作太明显,板着脸站边上假扮木桩。   他不好说告辞,江无眠倒是方便开口,“乱党之事,吴主簿所知详尽,白督抚尽可问询。下官忧心粮仓,先行告退。”   话不是敷衍,他的确要去粮仓,不止看积粮烧了几成,还看兵备库到底多垃圾,再晚怕是连这点证据一块喂火去了。   过两条街,本是粮仓的建筑化作火海,灰烟缭绕,无比刺眼。   指挥灭火的很有经验,让人提水浇湿附近木质建筑,浇半桶留半桶,挖开夯实的地面加进去,提着粘稠的泥水再往上糊。   粮仓火势太猛,压不下去,只能先救附近的建筑。   兵备库挨得最近,烧了一半,另一半上灌满黄泥,混做一团,如同河底淤泥裹着一堆破烂垃圾。   江无眠看了一眼脑仁生疼,遂眼不见心不烦,领着两位师爷过去挖坑和泥灭火去了。   蒋秋和赵成默不作声跟上,他们大人不像挖坑,是刨坟。   活像是上任知县葬在下边,这会刨出来撅吧撅吧扔火里挫骨扬灰。   ……   江无眠告退,白楚寒的视线追随他没入夜幕的背影,若有所思。   被撂在原地的吴声心底发苦,他敢在江无眠面前放肆不代表敢在白楚寒面前这么做,此刻说什么都不对,索性闭嘴。   “你们哪儿进去的?”人走了,薛文又活了。   他看了看门,又看了看身后的县衙,觉得不对劲。   尸体创口新鲜,凶手从正门离开,正好能被赶来的乱党堵在县衙里边,还能再和自己一行人打个照面。   事实恰恰相反,抓完乱党不见人影,人是主动走出来暴露的。   吴声嘴没还张,这位爷自问自答,“地道?县衙有这东西?”   “早年间挖的。”吴声苦笑回话,“在地牢那头。牢门刚换过,结实不好进,等乱党撞开,人早跑了。”   薛文皱眉,“县衙就跑了你一个?”   吴声疲倦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一个都没跑掉。知县没了县丞殉城,卑职大事小事都得顶上,铁三角钥匙都挂在卑职身上。   乱党来的太快,卑职只来得及与典史互换钱库、牢房钥匙。怕人丧心病狂拿百姓威胁,留下粮库钥匙,没敢全交给典史藏入地牢。”   铁三角就是钱库、粮仓与牢房,三者是县衙重地,非请勿入。   钱库粮库特殊,任上一旦换人,必定仔仔细细核实人员名单、清点货物。   地牢反倒无人在意,钥匙放进去如同烛下黑,一般想不到。   藏东西的又是典史,掌管牢房的头,最为清楚里头门道。   “乱党搜走粮仓跟地牢钥匙,钱库钥匙没搜着,以为卑职私自昧下,就把卑职关在后院,着人看管,每日一碗粥米吊命。   其余人等关入地牢,近两日滴水未进。”   明晃晃的不给活路。   后面内容乏善可陈,一天两夜提心到胆数着时辰过活。   再后来被新知县救出、走地牢密道躲避乱党、得知巡检司求援、二度见到白督抚平乱。   听到其中某句话,白楚寒眸光一动,望来一眼。   巡检司求援?   白督抚心想人真敢说,平乱军探子外出一趟就变巡检司了。   吴声没注意到这道目光,他说完还惦记着粮仓,在和薛文解释为何不交出钱库钥匙,藏起粮仓钥匙。   “前任知县不太敢打钱库主意,里头还剩七成。”身为主簿,算账是看家功夫。他是个中翘楚,账目看过一遍不忘。   “粮仓不同,仅剩三成,交出去损失不大。   前任知县与粮铺勾结,暗中倒买倒卖粮仓存储。乱党拿的是剩下的,比起前任知县暗中偷出去的,那点粮食算是小数。”   比起乱党将主意打到百姓家中存粮上,不如交出快被蛀空的粮仓。   谁知……乱党带不走的,一把火全烧了。   事到如今,白楚寒若是还不清楚江无眠为何让吴声留下,他算是白听吴声的絮叨。   这是变着法暗示韶远县缺钱缺粮缺人,让他在奏折上“据实以告”,最好向皇上请旨发放赈灾救济银粮。 第004章 账目   天边破晓时分,火势降低,仍旧未熄。   近乎整个县醒来救火,认识的不认识的皆是一身灰黑,满身泥腥味,脸色各异,还有人小声啜泣。   江无眠站在废墟上,半垂眸看着黄黑色水泥木炭黑灰混做一团的土地,眼底一片凶光,心底再为乱党添一笔账。   安抚过百姓,回县衙路上,他边走边算,“上任知县任期六年,无功无过,无灾无难,政绩平平。按一年取六千石粮食算,六年三万六千石,只多不少。”   蒋秋会意接上,“预备仓粮储满仓,约是万石。今年糙米一斗约五十文,去掉稻壳碾成碎米,西市价格七十文。近三年价格略有浮动,上下不超过十文,取中数七十五文。”   一斗七十五文,一石十斗,便是七百五十文,六年足有两万七千两。   但是价格不是这么算的。   一斗粮食中三分之一是沙砾石子,压秤还能多卖几钱银子,因此能查抄的银钱数得往上走。   蒋秋估摸出数据,心底骇然,区区知县贪墨如此之多,百姓又是如何过活的?   “回县衙找吴声核对钱粮文书。”江无眠大步流星朝县衙走,声音沙哑,话带凉意,“一文半子,全吐干净。”   他继续记仇,数着要算的账本,“乱党烧的粮食、粮仓、衙门中的破损,一并算出,找人讨账。”   来韶远县的乱党人算不上少,但也称不上多。   不然运一晚上粮食,整个粮仓怕是只剩空壳。   灭火指挥巡查灾后详情、估算焚毁的粮食时,江无眠一并跟过去看,只算那地的大小体积,不足千石。   “粮仓人工、木料、工程设计、烧毁的粮食、重建成本、县衙毁坏的门窗、平乱军撞开的城门……”蒋秋零零散散算了一笔账,得出一串数字,把乱党切开论斤卖还不够填窟窿的。   事情有点难办,抄前任知县的遗产,最终钱粮落在韶远县县衙上。   乱党不同,他们肆虐的地方太广,裹挟的钱粮中交出部分充当平乱军的行军费、部分是归于其他州府,韶远县的钱粮只占一点。   预备仓拢共三千石左右的粮,起火时假设剩一千石,那乱党卷走的约是两千石,部分交给平乱军做行军费用,大约能剩千石。   粮食不多,能解一时困境。   江无眠摩挲陌刀刀柄,眉眼压低,配上一夜没睡的黑眼圈,显得烦躁无比。   不知不觉走到县衙门口,他停顿沉思,良久想说什么,身前多了一道声音,“县衙门神够数,江知县不必亲身上阵。”   江无眠回神,心想:我做门神,你今日便进不得县衙。   咽下想说的话,半垂眼眸,他对白楚寒一拱手,“见过白督抚。”话说的慢慢吞吞,这会儿嗓子疼了。   白楚寒像是被他的态度逗乐,扭头无声笑了几秒,道,“跟随你的另两个师爷,林守源与张榕正带着公文等在县衙。”   两人与三名巡检司一入城,师爷展示过公文,遂被城门守军带到白楚寒面前。   彼时江无眠刚忙完救火正在算账,那地方人多眼杂,过去一个错眼便找不得人。   白楚寒问过话,又看过一遍委任书,安排亲兵带人先稍作休息。   三名巡检司不知去了何处,两位师爷一直坚持等江无眠回来,如今还在县衙里头品茶。   得知城外师爷已经到了,话不多说。江无眠目送白楚寒穿戴整齐出门,脚步一转进了县衙,没去休息,和两个师爷碰面。   五个人喝过茶,快速交换信息,拼凑出韶远县惊变事件全貌。   “如今韶远县各种情况,诸位已经清楚,虽还没去过周边村镇,但应相差无几,几位师爷可有想法?”   跟随江无眠的四个师爷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林守源,作为智囊,一般他先开口,其他三人相互补充。   林守源思索一番打好腹稿,过了一会儿说道,“白督抚尚未收兵回松江府,近些天应是有所安排。乱党借助流民入城,平乱军当务之急恐怕是清查流民。”   “不出三天,会有结果。”   以江无眠的了解,白楚寒不仅会清查流民,整个县城百姓都要核查路引户籍,以免有匪盗之人充数。   尽管前头还想把人扔出县衙,但有事要人去做时,他倒是不吝啬使唤白楚寒。   “白督抚此行是为平乱,因而查清流民底细是分内之事,如何安置则是由县衙出面,是落下文书户籍还是打回原籍皆是大人负责。”   张榕乐呵呵地跟上,话说得漂亮,好似这本该是白楚寒去做的。   按理来说,这事应是知县召集全县配合白楚寒清查。   换到江无眠这里,就该是白楚寒清查完,还他一个干干净净的韶远县。   江无眠借着喝茶功夫,朝张榕递去赞赏的眼神,林师爷假装没看到,蒋秋低头看身前的地板,赵成好似聋了一样放空视线。   他润完嗓子,道,“有原籍的流民回原籍,没有原籍还想留在韶远县,先去做工。县里五条大街烧了一条,预备仓也烧得干净,两处都要人手,少不得活计。”   韶远县十不存四,单是剩下的人要忙着伺候稻田。   这会儿正是谷雨前后,降水增多,岭南道回暖,地里需要人,分不出人手时间收拾平安大街与粮仓。   默不作声的蒋秋皱眉,“大人,这些人的口粮莫不是由县衙承担?”   安置流民,简单四字背后是数量庞大的钱粮支撑。   流民大多是青壮年,吃喝嚼用都是一大笔开支,按一人一顿二两饭算,一百人三十天能吃十八石粮食。人一做工,粮食按三倍算,合计五十四石粮食。   等“韶远县做工给饭吃”的消息传出去,附近几个县的流民汇聚,人数一多,怕是要一整个粮仓才够吃用的。   更别提县衙粮仓被一把火烧完,和兵备库一起被埋在泥浆之中。   指望这里面能挖出人能吃的米来,不如指望那还给韶远县的千石粮食能支撑到下一季粮食丰收。   所以重点仍是抄前任知县的遗产!   江无眠摩挲茶杯边缘,显然是早有准备,“明码标价。粮仓属于县衙,这笔钱粮由县衙出。衙门现在没多少,抄完前任知县就有了。   平安大街的使用权属于原先住户,想请人清理,由住户出钱出粮雇佣。   流民如今尚在清查,县衙趁机查账清算。列好证据,白督抚不能坐视不管。   前知县拿着大周俸禄,却做蠹虫行为,侵吞税粮,危害百姓,绝不能放过。”   大人,说这么多掩盖不了您想抄家的真实目的!   四位师爷听他冠冕堂皇的一番话,看似忠心耿耿担忧大周,实为名正言顺抄遗产填补县衙钱库。   林师爷与张榕还能面不改色接下,“大人实乃忠君爱民,为我等表范。”   蒋秋与赵成功夫差了一筹,木着脸不发一言,观赏三人表演。   江无眠迅速安排几位师爷的工作,“流民清查完,张榕带人来县衙。再借几队平乱军看管,由县衙出钱出粮作为雇佣。   辛苦赵成去勘探地势,做好重建预备仓的预算。清理完粮仓废墟,流民投入粮仓重建中,这般下来,两月之内不必担心流民无所事事,滋生乱象。”   赵成慢吞吞地说:“那粮仓预算……”   一提钱粮,江无眠又对蒋秋道,“先列好账目,稍后查账。前任知县欠账、乱党欠账、重建收支。粮仓……”   沉吟片刻,他忆起一件事来,“韶远县的粮仓,半是州府支来的银子,半是县衙税银凑的。林师爷,公文按流程递给南康府。”   林师爷一听便道,“若南康府不拨款,仅是县衙出钱,怕是力不从心。”   江无眠算过时间,“不急,先前准备一两月,做好预算与文书汇报。赵成先做,蒋秋审核预算,林师爷掌眼。根据秋收税粮数量,斟酌加减。”   粮仓重建少说是三五月的工程,这事急不来。当务之急是放出衙役上门收钱要粮,等白楚寒事了,县衙就该寻人算旧账去。   “休息半日,用过饭后林师爷负责公文,张榕打听下地牢衙役能不能用,赵成做预算,蒋秋随我去找吴声查账目文书。”   ……   县衙之中,一般而言是知县自带钱粮师爷处理账簿与税银税粮之事。   师爷没了,去寻县丞主簿也符合规矩。自县丞殉城,只有吴声一人承担韶远县大小事务。   于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吃了一顿饱饭的吴声又见到了新知县。   昨夜他被江无眠救出交给白楚寒后,历经一夜问审,天刚亮时才睡下,不过是一个上午又听见敲门声,他开门时,精神萎靡不振,脸上带着两分睡意。   对上江无眠透不出情绪的眼神与蒋秋面无表情的死人脸,还睡什么睡,魂都醒了!   他结结巴巴地请人进门,“大人、蒋师爷,两位里面请。”   制止对方上茶的行为,江无眠问道,“你手中可有那贪官的账簿?”   他既然来问,自然不是要县衙中错漏百出、借贷不等的假账,而是真真切切记着贪官私底下挪用税银税粮、上下打点用的真账本。   吴声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外,低声道,“那贪官账簿不在县衙,他上任带两个师爷,钱粮师爷防备得紧。卑职等人有要务在身,长时间盯着也不现实。”   “你查过账,知道他做了什么。”江无眠冷不丁出声,他从吴声的叙述中听出端倪,斩钉截铁道,“你盯过他的行踪、知晓他与县中何人关系过密、与人勾结做过何事,甚至,你私底下断断续续做过账簿。”   蒋秋眼神一动,打量了下吴声。   一个梳着发髻隐约有秃头嫌疑的中年人,一脸疲惫,眼神无光,佝偻着背,看不出哪儿来的胆量盯着上官揪小辫子。   江无眠隐有猜测,但他习惯性保持缄默,只用那双生来凶狠的眸子注视吴声。   圣母娘娘唉,您别盯了,我话都让您说完了,后头还说啥?   吴声眼角眉梢都耷拉着,认命道,“卑职断断续续记过两三年,大的账目还算清楚,小的模糊的查不清来历的也记了一本。”   账簿藏得极深,用油纸包上,又刷上一层灰封在县衙锅灶后边。   拿出三本落满草木灰的账簿,吴声挨个解释,“这本是朝廷拨的银子,六年里有三年拨款,建元十七年的雨灾、建元十八年的小雪、建元二十年潮汛。   这本是进出粮食,倒卖朝廷税粮、添的苛捐杂税、与县中刘家勾结高价买卖预备仓粮储。   这本……”   提起最后一本,吴声犹疑一会儿,皱着眉沉吟片刻,组织好措辞才道,“或许是卑职疑神疑鬼,总觉得这几笔账不在县里,明目上能对的出,可算来还有错漏,许是卑职学艺不精。”   他说完垂首听候发落。   江无眠示意蒋秋接过账簿,转身朝门外走,“走,查账。”   有外人在,他说话总是能省则省,丝毫不顾听话人的死活。   还是蒋秋板着脸对踌躇不前的吴声道一句“跟上”。   县衙内部有文书做对照,不管账做的如何面上光,总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出银粮流向。   三人快速翻找账簿,纸张开合之间,灰尘与墨水混成陈旧的味道,伴随算盘珠来回拨动的碰撞声在房间内弥漫。   “建元十七年,雨水过多,韶远县歉收,拨银二十万银。十八年小雪,拨银二十万银。二十年潮汛,拨款二十万银。二十一年,歉收,免税一年。”   江无眠列出韶远县税银税粮数目、县衙收支、赈灾款项,半晌,账簿合上,空气中草木灰的气息淡去,他道,“贪官与县中刘家、石家有何关系?”   账目上,这两家出现频率最高。大半账目与刘家相关,石家是小半,剩余两家仅仅是喝点肉汤。   吴声捡着相关的能说就说,“三年前,贪官纳刘家庶女做宠妾。平日里,这四家里的粮店总是互相别苗头,打那之后,石家也不敢明面上对上刘家,四家隐约以刘家为首。   石家后来送了一船礼,上头指不定放了什么,贪官次日心情极好,少有的叫了一桌醉仙楼的菜。那日县衙里到处飘肉香……   再过半月,平安大街有两家石家米店开了。那年预备仓里空的能跑象,钱库还空了部分。”   三年。   江无眠心中留意时间,他翻到那一年的账簿,留意到上面的几笔银粮全被知县据为己有。   许是和本地商人勾结,有了能倒卖粮食的渠道,这位贪官的胆子更大,向钱库伸手,还真让他成功挪用部分。   但江无眠找的不是这部分账目,而是掩藏在钱粮下的兵备库账目。   朝廷每年向各州府拨款,用来置备武器。有的州府会向各县城直接拨款,有的则是发放武器。   韶远县中有能打造武器的铁匠,因此南康府一直是拨下银两,由县衙负责更换兵备库的兵器储备。   然而他在黄泥里捞出来的武器满是锈蚀,木质的刀柄上还残存虫蛀的痕迹,那州府发下来的钱去了哪儿?   异常账目中一直不见这部分收支,是被南康府截留还是走正常支出,用来打造兵器了?   假如是后者,兵器在哪儿?谁会藏匿一批兵器?   江无眠心底浮现二字,乱党。 第005章 计划   天色昏黄,县衙里到处燃起火把,负责守门的官兵换过一队。   江无眠没有染上无良老板的嗜好,非逼着人加班加点清点账簿。见天色已晚,直接放人去用饭。   县衙自白楚寒接管,一日三餐皆有定时定数,错过便错过,没人再去开火热灶,只能揣着一肚子冷风入睡。   江无眠提着账簿回房,取来纸张一一列上疑点:逃亡城外的巡检司、并无多少乱党看守的县衙、分开关押的县衙中人、偷听到的密谋、已死的县令县丞、贪墨的钱粮武器……   以及,看似胆小怕事但莫名颇有勇气知无不言的主簿。   当下得知的信息部分来自巡检司,其余多半来自吴声,过于片面,容易使人失了偏颇。   在此前提下,自以为理智推导出的部分,很大部分受到先入为主的影响,被人利用。   江无眠放下笔,凝视布满墨色的纸张,静静思索是否有漏掉的部分。   事情繁杂多乱,多方势力搅弄风云,他能看清水面乍起波澜,却猜不透其后何意。   烛火晃动,一只手越过他伸向纸张,“吴声。你疑心他另有目的?”   白楚寒捏着纸,漫不经心地道,“他胆子一向不大,在县衙里并不出挑。薛文审过衙役,在他们口中得知,咱们这位吴主簿是前任县令的回声虫,说什么都应,瞧不出二心。   那三名巡检司提起吴声也道他没什么主意,平常皆是听县令身边师爷的话行事。   平日里不见他欺压百姓,偶尔邻里谁有难事,还会帮扶一把。”   提到巡检司时,他的眼眸短暂掠过江无眠,笑了一声。   江无眠瘫着一张脸,干巴巴地重复吴声在密道里的表现,与白楚寒口中无甚主意的主簿判若两人。   “他有胆去记贪官中饱私囊,哪里没有胆量做主行事?”拿出账簿,挑出明细中异常部分,一条一条指给白楚寒看,又道,“口口声声满是钱粮,又对兵备库银两去处一句带过,其中一定还有内情。不是乱党也与乱党有所牵连。”   白楚寒放下手中的纸,“刘石两家疑似销赃”八字的墨痕还未干透,泛着一点光亮。   他凑上前看账簿,胳膊顺势搭在人左肩上。   江无眠动了一下没甩开,便懒得搭理这人,看着纸张思索吴声究竟是谁的棋子。   恍然之间,记起一件事来。   赴任之前,他曾与恩师通信,收到回信时正是晚上,豆大的烛光摇曳。   拆开后信纸泛黄,墨迹有些洇开,却带着师娘自酿的桂花酒香,想来恩师又是边喝酒边下笔,难为他一把年纪醉了酒还能挥毫落正楷。   四五张信纸如同此时一般散开排列,字迹仿若与纸上重合,“……你幼时便聪慧敏锐,及至弱冠,仍心如赤子。你那师兄,昨日将人算入死地,今日便能与人欢宴痛饮,实在心黑。   为师盼你学上三分,又望你一如往昔。每每想到此,左右为难,难到多喝一壶酒来解千愁……”   恩师回信时是否已预料到今日情形,才在信中百般叮嘱。   看似友善提醒,实则稍错一步便落入算计,瞧不清幕后黑手,稀里糊涂被人利用,做一回出头椽子,死不知因谁。   “江知县,江知县?师弟,回神。”信中说的心黑师兄略提高声音在耳边喊人,“吴声不过是过河卒子,韶远县也是弃子。师兄会处理干净,保证你在这儿作威作福。”   话说的嚣张跋扈,但掩不住的懒洋洋腔调使信服力打了折扣,只剩下哄人的意味。   江无眠听完,木着脸抬头看身侧白楚寒,幽幽提醒,“白督抚,你那探子的命是我救的,乱党是我擒获的。”   六条命不是免费给出去的,查清吴声与账簿的内情,清理干净韶远县,是你分内之事。   白楚寒低头,看了看纸又看了看催债的江知县,顿觉牙疼。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他唉声叹气,试图用旧情唤醒江知县心底良知,“师弟,你我何时如此生分——”   江无眠听他换了称呼,不为所动,张嘴数着,“师兄,你十四岁用糖葫芦哄骗……”   旧账并未翻完,原告江无眠惨遭被告白楚寒捂嘴。   这人约是火炉成精,本就暖意融融的天,再捂一会儿,手上热度渗进皮肤里,放开时原告已是脸色泛红。   江无眠起身,冷笑说:“白督抚既然颇有空闲,不如先算完报酬。下官这里是小本买卖,容不得人赊账。”   白楚寒收回手,眯眼笑了声,一本正经道,“江知县,九出十三归的银子,少不得容人宽限两日筹钱。”   债主江知县对此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   待人走了,他面无表情烧掉写满字迹的纸张。   白楚寒一直在回避有关吴声背后之人的事情,其中内情约莫是不能说,或者他亦是不清晰内情便未开口。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两人对此心照不宣。   说好宽限两日的“银子”,用了五日筹措完。   期间,白楚寒征用江无眠的四位师爷,不眠不休对账,列出韶远县四家的罪证。   连夜命人查抄四家人,刘家、石家与前任知县做的是钱粮生意,其余两家同样牵连其中,只不过走私的是武器。   让江无眠感到异常的账目,正是这两家联手做账,试图瞒天过海,最终还是被揪出来投入地牢,等秋后问斩。   至于看似无辜饱受前任知县压迫的吴声,进了地牢没再出来。   熬人如熬鹰,白楚寒审了一天两夜,出来时脸上少有的没有笑容。   彼时,江无眠一身浅绿官服,正要去找林师爷商议户籍之事,猛然察觉到杀气,下意识朝那看去。   金红朝霞铺了半边天,光线丝丝缕缕从地平线投向大地,高墙落下一片阴影,斜向西拉长。   惯常懒洋洋笑着没什么正形的师兄,正倚在阴影之中,一脸平静。   见他望来,清亮的眸子稍一阖眼,笑意一如往常,只不达眼底。   江无眠清楚,白楚寒越是平静,心中怒火越是高昂。   吴声背后做的事情,恐是触及白楚寒逆鳞,才惹出这人活阎王的做派。   他无意探寻内情,想说他做个听客倒是无妨,不想说谁还能逼白楚寒开口?   迎着暖风,他对白楚寒略一点头,去了放置户籍的户房。   大周的地方县衙仿照中央六部设置,功能一致,只规模较小,遂称六房。   总领户房的喊做户书,职责是掌管一地户籍文书、丈量土地、赋税等诸多事宜。   韶远县的户书没能撑过去,被第一波抵达韶远县的乱党杀了,尚未来得及找人上任,乱党二度占据韶远县,拖拖拉拉直到今天也没见到户书影子。   林守源暂时充当户书,整理户籍,测算上一次丈量过的耕地面积。   江无眠风尘仆仆踏入户房,满目陈旧纸张,林师爷埋首案牍之中,忙着写写画画。   他扫了一眼,图画密密麻麻,仿若鱼鳞。   见他过来,林守源心中诧异,放下正在忙碌的土地图册,“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林师爷,辛苦你带人走一趟。挨家挨户登记造册,户籍页有人名、年龄、性别、家庭住址、擅长手艺,以家庭为组,做成新的户籍文书。   同时另起百工册,按农林牧副渔分卷。若是方便,再给每人编号,每一街为一队,方便日后寻人。”   林守源看了一眼案几上新整理出的户籍册,倒是不觉得可惜。   重新造册一事,的确该提上日程。   韶远县人口变化太大,失去的大半人口要销毁户籍,又新增部分流民要准备临时户籍。   流民中有原籍的分为一类,没有原籍的又是一类,两者处置方式不同,得一一厘清。   只是有一点没听懂,“何为农林牧副渔?”   大周一般按士农工商分类,按户籍则是分为农户、军户、匠籍,匠籍会按铁匠、木匠、泥瓦匠细分。   以农林牧副渔区分,反倒是首次听说。   “是我疏忽。”江无眠顿了一下,提笔大致框定五种称呼的含义。   他记得不是很清晰,脱离前世环境二十多年,再深刻的记忆都在逐渐褪色。   但这点还能脱口而出,全因为地理考试写错一点扣两分。   以韶远县为例,县城位于入海口不远处,正好在冲积平原上,地势平坦,梯田少见,多是平地的桑林稻田。   稻田属农业,稻田养鱼属于生态农业,不划分到渔业中。   桑林是林业,但家中只种树是属林业,为了养蚕属副业,两者不能混成一谈。   林师爷一丝不苟记下,农业是种植产出粮食为主,林业则是人工植树和天然森林,牧业是一切家畜养殖皆包含在内,渔业是水产海产相关。   除去这四种产业,其余全部归入副业。   江无眠详细地举例解释如此分类的必要性,以及登记造册时需要格外注意的部分事情。   至于如何系统规范地登记以上资料,这点不用多说,林守源是清楚如何绘制表格的。   知晓如何分类,林师爷一拢长袖,带四个衙役直接上门找人。   韶远县本地人不多,登记速度快,奈何识字的也少,浪费诸多时间。   好在林守源整理过一遍去岁的户籍,了解大概的人口组成,很快新的户籍册摆放在江无眠面前。   江无眠率先翻开流民一卷,数量是二百人左右,看似不多,实则已成规模。   本地人扎根在这里,灾难过后第一时间能回到土地上,经营手头的土地财产。   人得活下去,想活下去就要靠土地的收成,庄稼就是他们的命根。   流民不同,他们如无根浮萍,四处漂泊。放之任之,时间一久,从流民变作流氓,成为县中的安全隐患。   因此,要有一根牵制他们的绳索。   恰巧,韶远县刚逢大难,正缺少劳工,流民正能补上这一缺口。   “张榕,你去一趟平乱军临时营寨,将名册上的流民领到粮仓废墟上。我稍后就到。”   白楚寒为方便清理流民中不安分的乱党匪盗,专门将人关在临时营寨中。   距离不远,就在县城外五里地外。来回不过一个时辰,张榕带着流民出现在废墟附近。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张榕,而是听闻江无眠会在场于是凑热闹跟来的白楚寒,他左右是落后半步的薛文与张榕。   前者掩不住的好奇,试图向后者打听江无眠有什么计划。后者笑脸险些绷不住,僵硬地应付。   他们之后是警惕的官兵与流民,最后面远远缀着不敢上前的平民百姓。   很多流民惴惴不安,他们前些天被追着问了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会什么手艺,今日又被赶着来到县城之中。   前后左右是手持兵器不发一言的官兵,让人莫名觉得路尽头是站着刽子手的菜市口。   幸而路不长,队伍很快停下,乌泱泱一片人站在废墟前。   江无眠正站在废墟上面对众人,一身浅绿色官服,衣领半立,掩住素白到病态的半截脖颈。   他脸色冷淡,搭配无甚情绪的墨黑眼瞳,虽说好看,却又显得极为不近人情。   许是和记忆中的人影对不上,打头的白楚寒着实看得愣了一瞬。   不过他很快回神,在江无眠的眼刀中,淡然自若退到围观人群中,今日主角是江无眠与这群流民。   江无眠收回恨不能把白楚寒做成烧烤串的视线,颇具压迫感的眼眸落在流民身上。   他沉默片刻,待周围无人言语时,方才出声。   “你们之中,有想回原籍却苦于没有路费的人,有想念家中父母妻女但不知道回家路的人,有逃入深山躲避灾祸没有户籍的黑户,有因为乱党肆虐不得不失去土地失去家园变成流民的人。”   “你们不是韶远县的百姓,但你们是大周的子民,本官不会忽视你们的存在与艰难的生活条件。”   “现在,你们眼前有个能活下去的机会。用劳动换报酬,一天三顿饭,工钱一天一给。”   寂静。   紧接着窃窃私语轰然不断。   佝偻着背,脸上与手脚皴裂,浑身上下透着畏缩的流民中略有些骚动,麻木眼神里透出一点光亮。   他们没受过教育,一生中只会部分常用词,不知道书面语如何表达。   即使江无眠尽力用直白语言描绘,大部分流民只听懂了最后一部分。   眼前这个人给他们活干,能吃饱饭,还能拿钱。   本是凑热闹的白楚寒听完轻轻扬眉,啧了一声。   对流民心软,怎么对师兄超凶?   薛文咬了舌头一样肉疼地吸气,喃喃自语,“这二百来人的吃喝和工钱、请人做饭的钱、柴火的钱……”   听得出,他和蒋秋是同一类人,都是掉钱眼的貔貅。   流民之中,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大人,现在做工,什么时候能吃饭?” 第006章 做工   江无眠偏头朝那人看了一眼,一向冷漠的脸上破天荒扬起半点笑意。   他忽然察觉到某种微妙的相似性。   前世再建基地,他面对的是受过基础教育、生存能力点满的末世人。   走在路上,耳边是同行人讨论基地发展前景、生产力发展水平、科技恢复情况与基地核心竞争力等各种问题。   如今他站在废墟上,面对的是雅言说不清晰的百姓。   他们最远不过到县城,见不到外界广阔天地。沉重的生活压力化作无形绳索,将人死死束缚在一方土地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机械劳作消磨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未经受系统教育的思维框住认知边缘,让他们仅能思考和生存有关的东西。   食物、种子、田地、收成……   和他们谈论生产力、工作效率是讲不通的,但努力为生存奔波的行动是相同的。   人群嘈杂的私语低下去,紧张、忐忑、麻木的目光落在浅绿色的身影上,期盼能得到肯定答复。   工钱日结的说法,几乎无人相信。不征发徭役就是好年景,谁能信县令会反过来给他们发工钱?   所以,江无眠提到的待遇里,他们只关心给不给饭吃。   对此,江无眠早有准备,对废墟边缘的衙役一点头,“抬上来。”   蒋秋带着五个衙役分成三组,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抬上三箱铜钱。   “听从张榕师爷的安排,按照县衙要求完成任务的人,今日能领半天工钱,用两顿饭。”江无眠说完越过火灾隔离带,两三步站到白楚寒身边。   被撇下的流民愣了片刻,猛然前拥后挤冲向张榕,早有预备的官兵把人逼退,张榕立刻上前控制局面,安抚流民。   正如江无眠所想,人在绝境中遇到能生存下去的选择时,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行动力。   看着一刻钟前如木头桩子一样的流民此刻像止不住的骑兵前仆后继,薛文感觉自己也想冲进队列中。   直到白楚寒感慨一句,“三箱铜钱,江知县果真大方。”   薛文忙不迭跟着点头,谁能不说一句大方,那可是三大箱铜钱,这才第一天做工!   大方?   别人嘴里是奉承夸奖的话,白楚寒说出来自带嘲讽。   江无眠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看似警告实则嫌弃地瞥了白楚寒一眼。   “继续听。”这只是开场,重点在张榕身上。   张榕站在人群前,示意流民安静,向两侧散开,确保后方的人能看到他、听清他说的话。   他面带微笑,眼神真诚地扫过流民,穿的是岭南特色的衣服,一张嘴是带着口音的雅言。   “来自不同地方的百姓们……”张榕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期待今天的两顿饭,放心,咱们大人说话算话,朝这边看。”   略有骚动的流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搭好的粥棚下,土灶下火星翕张,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两边身穿皮甲肌肉壮硕的官兵扛起麻袋,两袋黄米哗啦啦下锅。   人是会联想的,看到米粮下锅,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一大团热气包裹着米香扑面而来,模糊眼睛。米粥煮到开花,软糯香甜,滑过食道落入胃中,紧接着暖意从四肢百骸中泛出。   这是一顿久违的饱饭。   张榕没有催促,任由他们看了许久,待大部分人回神,又接着说:“咱们县里在找人干活,发钱管饭,那就得有规矩,所以我先和大家说清楚。   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收拾这堆废墟,填平周围挖出来的沟。往后还要建设城墙、修理新粮仓,不用担心没活干。   只要听话,按照要求完成手里的工作,就能拿钱。干得好还有奖励,发钱、加肉、在县里落户籍都行!   具体的标准,干到什么程度给钱,什么程度能吃肉,县衙很快就能公布,到时有人念给你们听。还有问题吗?没问题咱们先吃一顿再干活!”   本就骚动的流民抑制不住的讨论,他们说的话中还掺杂土话,张榕好似在听雅言,毫无阻碍地吐出一串流利土话,比当地人还当地人。   看着流民在张榕的组织下,很快排成队,洗手、端碗、等在去锅灶前,薛文不由感叹,“这师爷真会说话。”   流民是很容易暴动的群体,尤其是在粮食面前,饥饿让他们失去理智,一味的掠夺。因此一旦出现大规模的流民,必发兵镇压。   眼前规模不大,有平乱军在旁掠阵,武力威慑,足以让上头红眼试图不劳而获的人老老实实站住。   触手可及的钱粮摆在面前,有人告诉他们只要努力干活,这些都有,好好表现还能脱离流民身份,落下户籍。   胡萝卜加大棒,任谁都看得出怎么选。   “他如何学的当地土话,可有时间教我两招?”薛文来了三月,口音重的雅言听不懂,土话更是天书灌耳一字不知,出门全靠手比划。   江无眠闻言往白楚寒一侧歪头,瞥了薛文一眼,面上冷冷淡淡无甚表情,薛文被看得犯怵。   其实他们交集不深,仅有的见面都是去两人师父家接白楚寒回营,江无眠身为师弟代人送客。   走远了余光里还有个不高的小人立在门口,手提暖黄灯笼,朝街口望,直到不见人影才回府去。   薛文一直觉得江无眠像是狸奴,冷冷淡淡不亲人,直到某天,他恍然发觉这是咬人不吱声的恶狼。   他记得清楚,那天风大又下着雪,营里没有急事,耽搁一晚无妨,于府上留宿。   饭后习惯性加练,江无眠和他对战。   年纪不大的小人站在他对面,看着瘦弱,一出手全冲着人的致命处去。   咽喉、心腹、后腰、太阳穴……防不胜防。   那之后,薛文一见他就心底发虚。   半是因为自己眼瞎误把狼当猫,半是因为……打不过。   “咋、咋滴啦?”见江无眠仍看自己,薛文的家乡话都飙了出来。   说的哪里不对?   白楚寒的副将怎么点的?   江无眠不再看他,转身离开,风中传来一句话,“张师爷有时间教,你未必有时间学。”   薛文:“?”   薛文摸不着头脑,以目光询问白楚寒此是何意。   岭南乱党伏诛,头目关入地牢,过几日大军拔营,即可北上回松江府。   他不像江无眠,无人可用。事情安排下去,底下人有条不紊照做即可。不重要的文书由参军代为处理,较为重要的递给白楚寒,无事一身轻,哪儿没时间学了?   白楚寒忍不住摇头,他当日怎么选了个呆头右将军。   “韶远县对流民如何?”   只提一句,薛文一时转不过的思路豁然开朗。   韶远县对流民的待遇自是没得说,消息流出,周围其他县的流民会自发朝这里聚集,少说千人,多达万人也不是不可能。   倒不是担心吃喝嚼用,毕竟县衙抄了四家人,账面银子多,做事底气足。   单说今日借来看管流民的兵卒,一人一两银子,职务在身的不仅有银钱还有米粮。别看现在绷住脸一个比一个严肃,拿到预付工钱时笑的牙花子遮不住。   数万流民聚集,怕的是纠结闹事,直接一拥而入,行乱党之举!   以防流民暴动,再起战事,平乱军会就地驻扎,监督安置,必要时行铁血手段,武力镇压。   薛文身为平乱军副将军,的确腾不出空闲学土话,他需加紧时间去城外安排防线,预防流民集结成一方势力,冲击县城。   “安营扎寨,构筑防线这事我熟。但是老大,您看江知县这里发钱雇佣人做事,您不表示一二?”薛文在别的事上显得呆,一提到银子什么歪脑筋都能出来。   白楚寒一合手掌,笑吟吟道,“好说好说。今有江知县抄县中四家豪绅得万数钱粮,来日薛将军查朝堂吏部尚书获千顷金山。待到那日,薛将军莫忘了同富贵。”   薛文脸都绿了,心想:这说的什么混账话。吏部尚书把您师弟发放到韶远县,您就把他放到昭狱是吧?   他脸色一正,冠冕堂皇道,“什么钱粮不钱粮的,为朝廷效力,驻守大周是我等分内之事。属下不才,身无长物,唯在后勤一事上有两三分急智,堪堪能为督抚分忧。”   说完,他急着要溜。白楚寒这玩意不做人,听下去准没好话。   白楚寒拦下人,“先不急,去听听发钱发粮江知县的安排。”   薛文:“……”老大,您也挺会说话。   还有安排的江知县回到县衙,提笔勾画。   如何重建韶远县,他心有计划,但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   所以他不断拆分计划,分成一个阶段一个细节,再将细节落实到具体个人身上,一点点筑高墙。   林师爷手拿文书,寻他审阅,“大人,粮仓重建可提上日程。所需钱粮建材皆在最后,这已是底价,再压下去,粮仓使用年限堪忧。”   “还有一事,”提起此事,林师爷一改往日仙风道骨的潇洒气,忧心忡忡道,“若按计划行事,恐有大量流民蜂拥而至,引发聚集,怕是不好管控。”   “钱粮不缺,武力有平乱军,流民不过小事。”江无眠话说的轻描淡写。   不如说,在他的计划之中,收拢流民正是第一步。   这年代与未来不同,这里没有机械,科技尚在蒙昧之中,什么才是第一生产力?   人力!   韶远县这点人要发展农业,提供最为基础的生产资料。   流民没有根基,换句话说,他们离开农业生产,投入工业建设之中,实际上是解放劳动力,搭建最为粗糙的工业体系。   白楚寒与薛文跟进来,听到最后一句,皆是一怔。   小事?   真是小事,每朝每代的皇帝何苦再为流民发愁?   “江知县似有章程,不若说来一听?” 第007章 安排   林师爷闻声转身,白楚寒人到了近前,抬手向来人行礼,默默退开。   师兄弟两人凑一起互相伤害,未免殃及池鱼,还是远离得好。   他跟薛文有自知之明,站在三尺开外,看白楚寒立在江无眠身侧,动作自然拿起一张纸品阅。   江无眠适时停笔,摊开晾干墨痕。   韶远县地热又潮湿,纸张半干不干的,久而久之,带出一股霉味。   南下赴任太急,纸带的不多,部分用做花名册、新账簿,仅剩的全在桌上。   他冷冷盯着毫无自觉凑过来的师兄,人没被盯出去,反而又凑上前。   六尺长的书案,哪儿不能站人,非要挤在中间,幼稚。   江无眠心里嫌弃,人却一步未动,暗中较劲。   白楚寒眼眸一转,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不吭声的师弟身上,重问道,“倘若流民达数万人,江知县如何安置?”   江无眠回道,“县衙暂时提供钱粮,短时间内有武力镇压,流民会不断转化成普通百姓。”   他语气笃定,“正如你们所见,第一批小规模流民转化试点开始运行。在大规模流民集聚前,他们能提供修正思路、助力县衙更好更有效率地转化流民。”   用词听起来别扭,但是不妨碍理解。这是要用两百流民试上一试,积累经验。   林师爷仍皱眉,“大人,县城中未有如此之地安置上千人,于城外搭建营地又不妥。”   “非也。”江无眠翻开手边《大学》,抽出一张纸摊开在众人面前,“来韶远县一月有余,闲暇时间写的。方案粗糙,且先讨论一二。”   白楚寒先一步看清纸上内容,不是书页,是江无眠的字迹,上书,“韶远县流民安置规整计划,初版。”   标题还能看懂,内容属实古怪。比如分队工作、工程队承包、考核绩效和量化措施。   白楚寒掐了掐眉心,面色略古怪。   师弟一天到晚治的哪本经,纸上的词学得如此拗口?   其他纸张上还有初期建设方案、县城外扩草图(改)、通识教育扫盲计划、人才引进落户方案、开源节流盘活经济等各类标题,看得人一阵沉默。   空气寂静良久,江无眠确信他们看完,指着上面的内容开始解说,他边说边画示意图,“流民成分复杂,但初期,他们在韶远县仅有一种身份——劳工。”   提笔落下二字,自它向下延伸出整整齐齐几个方框,“所有劳工十人成一队,分成不同工程队,做十休一,安排轮休班次。   选监工数人,每一工程队上工前找监工用章,全队到齐用红章、人数不足用黑章。中途有人离队,需找监工记录,做完工再寻监工用章。   另外,每一队自行选出队长,负责管理队内事物、对接县衙任务。队长人不固定,若是违反队长行为准则,立即撤换。”   解释配上图,一目了然。称呼是怪,仔细想想,大户人家里管教奴仆不过如此。虽部分细节对不上,可总得来说方式一致。   江无眠又取一张纸,上书“城外营地”,“营地以工程队划分,一处闹事,全队皆惩。考核绩效方式亦如上,每队之间互为对手,队内成员互帮互助也要互相监督。”   工程队的良性竞争可减少矛盾,稳定营地。在工作上则有利于提高生产力,提高工作效率。   “营地生活准则、闹事之人如何惩处、表现良好的工程队如何奖励、工程量与报酬如何计算、工具是自行携带是县衙发放、工程队如何分类……诸如此类问题,还需再议。”   方案不完善,距离能推行实施尚有一段距离,但粗糙框架搭建完,要做的无非是填充细节。   薛文负责后勤,营地安排上,他算个中翘楚。白楚寒北征时,数十万人的辎重安排他都撑了下来,此刻听着竟是晕乎起来。   倒不是不理解,只是程序繁琐,太过复杂。行军打仗时,形势诡谲莫测,时机稍纵即逝,都讲究灵活变动。   像江无眠这般具体到每个队伍每个人,要耗费多少时间?还打不打?   他忍不住摇头道,“要求太高。生于土地上的百姓见识少,祖辈里惯是农人,听不懂太复杂的东西。   照纸上对策,流民到了,先搭建营地。他们未曾见过帐篷,不知晓如何绕绳固定,何从说搭建成齐整营地?”   他心生感慨,江无眠看似做事稳重老持,实则还是太年轻不经事。   科举虽考文才书法、法令术数、治世政论,真到任上,都是纸上经验,说来好听,落到实处,满是漏洞。   何况,江无眠不经六部观政,直接外放做了知县,前任知县又是个贪官,参考都无从参考。   但能想出这一对策,比大多数只吃不干活的知县强太多。   感慨完一抬头,三个人目光各异,皆落在他身上。   薛文:“……?”咋滴啦?他又说错了?   “不错。”江无眠肯定道,“所以张榕担子更重,他需要告知每个细节,细致到每根绳索、每块土地、每个人。   告诉他们如何去做,做好的有奖励,不好的有惩罚。在规则内获得利益的流民会自发维持,破坏它,即是宣告与所有维护它的流民为敌。”   话中似有深意,薛文察觉到一股寒意攀上脊椎,凉得惊人。   视线在书案后的师兄弟两人之间徘徊,发现两人垂着眼睛嘴角带笑,竟是莫名相似。   他忽记起,为何江无眠身为状元,未去六部观政便来了韶远县。   三年前,江无眠被点为状元,衣锦还乡后,母亲去世。按大周律法,守孝三年不出。   待家为母守灵时,朝中以韩昭鸿、谢清时两人为首的党争越发激烈。   两党为争首辅之位,互相打压、下毒刺杀、栽赃陷害……手段层出不穷。   党争于两年前落下帷幕,结局韩党矗立朝中,白骨红血铺路,韩昭鸿出任首辅。谢党败走朝堂,惨遭罢黜。   江无眠恩师身属谢党,牵连其中,后因大弟子白楚寒执掌一军,未被罢官,却是贬谪边塞,远离金銮殿上。   单从此看,两党之争,与江无眠口中流民又有何异?   发觉自己在想什么,薛文一阵愣怔。   他忍不住再度打量站在一起的师兄弟二人,相似之感虽说消退,仍在心底留下痕迹。   原以为江无眠不过是书读的多,擅长科举,遇到官场人情往来、民生政务时,少不得要人提点。   如今看来,对方真不愧是姓白的师弟,心性手段不缺,只差一个机遇。   机遇不远,就在眼下。   待韶远县流民安顿好了,江无眠的名声必定传开,此为民心所向,再有白楚寒运作一二,三年任期一满,想来升迁去江南富庶之地不成问题。   若是江无眠得知他心中所想,必然原地化身韶远县门神,把人关城门外。   和白楚寒沾边的事无一不是麻烦,让他去运作一二,那不是去富庶之地当知县,那叫竖靶子。   何况,在外人看来,江无眠与白楚寒关系着实是差,平常说话夹枪带棒,偶尔会殃及他人。   久而久之,知晓他们师兄弟关系的人也基本知道两人不合。   当事两人没辟谣,似是默认。   实际多年相处下来,习惯互相呛声,两人就这么相处着,没觉得不对。   后来时势急转直下,也没说的必要了。   江无眠手边白纸不断消耗,细则越补越多。张榕回县衙草草吃了一顿饭,又和其他师爷一块被拉过来讨论。   林守源还挑着户书担子,忙活完户籍,得挨家挨户上门丈量土地,无主之地先收回,有主之地厘清面积,重新修订一本“鱼鳞图册”。   蒋秋还在忙抄家所得,该登记造册的登记造册,该归入县衙的归县衙。平乱军的行军费用、安置流民所需的费用全从这里面走,他和一个会打算盘的衙役忙到脚打后脑勺。   张榕带着两个衙役东奔西走,忙活一日,勉强维持下来,但这二百流民不过是提前演练,后续还有听闻消息赶路的流民。   张榕:“……”   张榕一抹脸,沉重道,“大人,给人。”   两百流民,话语不通,一句话要重复五六遍,规矩讲七八遍。   一天下来,废墟没清理多少,张榕嗓子要哑了。   能传话的衙役太少,全仰赖平乱军维持秩序才不出错。   可雇佣平乱军是一时之计,用不得长久,韶远县得有自己的衙役干活。   给人?   你家大人从哪儿给你变人去?   江无眠绷着脸给师爷画饼,“再过几日,衙役到了,你先挑人。”   张榕知道这是虚无大饼,但没办法,县里就五个衙役,全给他们四个师爷带着,知县本人还在事事亲力亲为。   大周的衙役待遇和县衙税收息息相关。   因它属于“佐杂官”,不是朝廷任命,而是县衙自当地选任,俸禄自然由县衙承担。   县衙赋税不好,俸禄自然差强人意。   可韶远县县衙钱粮不缺,为何无人上任?   赵成“哦”了一声,“大人,卑职许是知道一二。” 第008章 谣言   江无眠示意赵成说来听听。   原因荒谬又好笑,赵成说着忍不住一脸怀疑人生,“传闻您是酆都出来的收命行者,奉命来人间收割人命,来县衙做事的,得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酆都?收命行者?   江无眠以为自己公务太过操劳,累到听不懂人话。   他与民间传说中的收命行者有何相似之处?   大周诸多民间传说中,最为广泛的一说是:神居高天之上,鬼归地府之下,人立天地之间。   所谓的酆都是地府鬼国的国都,由北太帝君主管,下设收命行者,负责来往人间地府,勾魂索命。   能类比成这身份,要先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杀人无数,二是夜间出没。   因而民间传闻中,多半是锦衣卫充数。   江无眠数了数自己与锦衣卫的共同点。   杀人无数?   末世丧尸假设还能算人,他必定榜上有名。   夜间出没?   偶尔一次夜探韶远县,说能算上倒也勉强对上。   江无眠:“……”   赴任一趟韶远县,从阳间人变阴间人了。   林师爷脸色不太好地问了一句,“谣言自哪儿来的?”   他张口断定是谣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莫要忘了,这位师爷本职道爷,衍天算命、开炉炼丹、法事驱鬼皆是做过的,说到地府鬼神人之命理,算是内行人。   内行人讲究两句话。   不见人时不相面,不见八字不算人。若是胡来掐断,有朝一日,必遭天厌。   江无眠没见过除了林师爷以外的批命道长,知道他八字的仅剩下恩师一人。不符合前一句,那这必定属于“胡来掐断”。   胡来,可不就是谣言。   他年纪最长,见多识广,清楚谣言惑众的危害。   不及时辟清,于名声有碍,日后容易被御史参上一本,官途无亮啊!   赵成回忆着说法,“打码头直走,过三里远东拐,再行十丈,有一家酒肆。酒肆老丈与一人争吵,那人想来当衙役,老丈不允,争吵间道出因由。”   码头是说乱党用来运粮食的那个小码头,距离县衙不算近。   今日赵成任务是去丈量土地边界,画韶远县地形图,耽搁不少时间,收工时天见星子。   按正常路线回县衙赶不上晚饭,抄近道走的。   谁知这么一走,走出了新消息。   江无眠本人也没想到,事情真相如此离谱。   想来是前段时间抄家杀人太过,给人留的印象太凶,以至于百姓自发畏惧,明面不敢议论,私下里却流言蜚语不断,传来传去变了意味。   情况并不是很棘手。   大周的信息传递速度迟滞,没有后世迅捷发达,传来传去还就那么一件事几个说法。   这是没经历过信息爆发时代的毒打。   江无眠习惯性拿笔记下,随口吩咐张榕,“再过几日,你寻几人在百姓与流民之中多散发几句谣言。说法夸张,类如江知县青面獠牙、眼如铜铃、为北太帝君座下第一行者,江知县是星君转世、尘游人间,江知县……”   一连数十条,“江知县”越来越不是人。   张榕师爷越听越愣,笑容消失。   他怕是糊涂了,怎么听着大人不去澄清谣言,还要为谣言添砖加瓦?   林师爷用行动证明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只见他越听眼睛越亮,最后一抚掌,喝道,“妙!此计甚妙!”   蒋秋与赵成左看右看,没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两人很快听到风声。   事要从流民安置说起。   早前江无眠吩咐,登记户籍时将流民额外登记一本花名册,记下姓名、个人手艺。   瞧着很像是户籍,但又不像。   流民为此惴惴不安,胆大的还好奇这在做什么。   直到后来,张榕用它点人、记工、发钱,见的多了也就没人在意。   但有心人还在琢磨,怎么才能拿到韶远县的户籍,这个有心人说的就是那天问江无眠什么时候吃饭的陆郁。   陆郁原本是韶远县附近平江县的农家子,家有稻田,生活不算富庶,勉强温饱。   乱党一起,家破人亡,陆郁变成流民,几经波折来了韶远县。   他觉得新知县很是奇怪。   不像平江县的知县一样视流民若洪水猛兽,没有嫌弃鄙夷。要说善心大发,也不算是。   善人捐粥布施,施舍银两,不要求回报,有的真心实意,有的则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江知县不同的地方在于,人先去做工,承诺会给人吃饭,还发工钱。   陆郁听完沉默,原本有所期待的目光黯淡下去。   他父亲曾在县城做过工,管事嘴上说的好听,工钱半月一结,时间到了,管事翻脸不认。   骂他父亲是上门打秋风的穷酸亲戚,让家丁打断他半条腿,扔出门去。   那之后,每到阴雨天,父亲断腿疼痛难忍,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原以为,江无眠也是这种黑心知县。   谁知,他们第一天先白吃的饭又做的工,下工后真给工钱!   江知县没食言!   “沉哥儿,想啥呢还不吃饭,这比家里吃的都好。”坐他对面的王民含混不清地说话。   照江无眠来看,伙食说不上好,菜没多少油水。   基本上是过点油腥,加水炖煮,偶尔能捞到一块肉沫,主食是蒸的黄米,一人一大碗,菜汤管饱。   但在农家人眼里,这是农忙抢收时的饭,分量足,有盐有味有油水,吃完有力气做一天农活。   陆郁学他扒拉一大口,说:“想啥时候落户。”   他挂念的人都不在,孤零零一个,平江县还是韶远县对他来说没区别,还不如趁着这里招流民做工,多干一些时日,攒攒钱。   等能落户了,就花钱建房,落地扎根。   “落户?”王民也想到那天张榕师爷说的话,只要干得好,落户不是问题。   就是,怎么算干得好?   直到几日后,张榕在流民中宣布了一系列规矩,分成工程队、记工、上工时要用章,下工时也要去用章。   说的别扭,听的茫然。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虽是不懂,但按规矩照做才能有工钱。   而且,在评比中保持一天第一的队伍能吃上肉,保持一旬第一的队伍不仅有肉还有赏钱,要是连续三旬保持第一——   张榕乐呵呵地宣布,“你们能从流民转为韶远县本地户籍,名下能分田地,建房、安家、立业。”   流民之中爆发一阵高呼,不少人哭着抹泪。   有饭吃有钱拿,累点苦点算什么,都是干惯农活的庄稼汉,这点苦吃不了还怎么指望有收成。   现有的条件已让不少人满足,照张榕师爷所说,只要干得好能在韶远县安家!   有给发工钱、顿顿给吃肉的江知县治理的韶远县!   青天大老爷!   谁要是以后不感恩江知县,谁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人!要是见到了这种人,打出韶远县都不为过!   民心所归。   张榕笑容更盛,这都是他家大人的政绩。   流民重组成工程队,规矩虽然繁琐了,但比之前更加有迅速,几乎个个是拼命三郎。   监工唯一的意义成了盖章和收验成品。   因为有工程队之分,队内成员干活时有意识地互相配合、彼此之间搭把手,比之前几天,气氛更加融洽,效率更高。   陆郁因为埋头苦干,啃吃苦,有点子,被选成工程队的队长。   为了落户,除了天天埋头苦干外,下工了还去找队员,琢磨怎么提高效率,做的更多,争夺月第一。   他想拿第一,自然有人竞争。   瞧他每天拉人讨论,安排队员第二天如何上工,怎么更快处理粮仓废墟,其他工程队队长不甘示弱,纷纷效仿。   如此良性竞争的氛围中,第一旬比拼落下帷幕,以陆郁为队长的队伍名列第一。   是时候兑现赢家奖励了!   张榕一正衣冠,神气昂扬地走在前方。   身后,县衙仅剩的五个衙役,统一穿着红黑捕快服,一人手中拎着两条肉、两个崭新的荷包。   工程队做十休一,他特意挑的休息日,一路招摇地走到临时搭建的营地中。   众人对张师爷很是眼熟,平常见人乐呵呵的,问什么答什么,见他又来营地,以为江知县又有吩咐,刚迎上去问声好。   “张师爷好,您今儿瞧着真是精神。”   话刚说完,一股浓厚的血味掺着肉味扑面而来,工程队眼神不由自主向张榕身后瞥,个个脖子抻得跟长颈鹿似的。   看清衙役手中提的什么,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肉!   两条肉!   半红半白的,红肉鲜亮,血丝新鲜,白肉平滑细腻,一瞧能熬小半陶罐油出来。   张榕满意地扫一圈,围过来的人眼都直了,他给人反应时间,过了几息,朗声道,“昨日工程队做满一旬,江知县亲自给工程队排名。今日一早,吩咐我给第一名兑现奖励!”   “第一?谁?”   “陆郁那队。”   “陆郁?”   “就那个干活不要命,监工都劝他歇会的!”   这话一出,半数人沉默了片刻,又七嘴八舌接话,一群人的声音嗡嗡响。   但在场的没说不服气的。   无他,陆郁干活拼命程度是肉眼可见。   他带领的工程队上工时从不迟到早退,中间几乎无人缺勤。   身为队长,面对脏活重活累活第一个向前冲,细致地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要是吃住能在那片废墟上进行,陆郁根本不回营地!   他带领的那队拿第一,众人是服气的。   张榕没让众人散开,就这么大喇喇地去找陆郁。   陆郁正与队员凑在一起,商议如何协调配合,加快干活速度。   做工生活让他看起来不似流民时瘦弱,尽管身形还有些单薄,但比来时瘦到脱相、皮裹骨头的模样好多了。   “陆队长。”   “张师爷?”   打过招呼,众目睽睽之下,张榕将衙役手中的肉和荷包递过去,“一旬的奖励,我等会走了,你怎么看都行。这条肉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去找营地厨子,我和他提过了。”   最后勉励几句,带着衙役走了。   留下红着眼睛,满心感激的陆郁小队。   屈居第二的工程队就站在旁边,眼巴巴瞧着陆郁接过奖励。   那一瞬间,心酸懊恼填满心间,后悔平日干活怎么就没多出一点力,再多一点,第一就是他们工程队!今天接过肉和钱的就是他们!   其余工程队也是看得眼热。   一旬奖励有这么多,多干几旬,次次第一,那建房子的钱,岂不是有了?!   得出这一结论,工程队内的竞争力度更上一个台阶!   此事一过,江无眠在工程队中的声望再度暴涨。   恰是次日,张榕找人去散布流言! 第009章 种草   张师爷自接到江无眠传播谣言的任务,一直思量,何时要放出谣言?   林师爷老神在在打坐参道,闭眼无奈道,“子峰兄,转来转去,你是自寻烦恼。”   子峰,张榕的表字。   四个师爷偶有争执,但关系上还算不错,因而私底下称呼表字。   “少迟兄,你既说此计甚妙,可尚有不明之处,可否提点一二?”张榕就等着人开口!   他隐约明白江无眠的意思,可他拿不定的是何时放出谣言。   过几日?过多少日?选在哪天最为好?一开始全散播出去,再推波助澜,还是如钓鱼收线,张弛有度?   早了怕达不到目的,晚了……那他家大人名声可就没了!   林守源眼不睁,随口道,“溯源其上。子峰兄,你且说说,大人为何要放出谣言?”   张师爷不急了也不转了,拉来蒲团,一撩衣袍坐对面,边煮茶边说:“辟清谣言,以正名声,收拢民心,招收衙役。”   若江无眠是个蠢才,自有心思深沉之人投靠;传闻他是贪官,奸人自会寻味而至;若他是好色之徒,有人投其所好……   可他家大人是个收命行者!   谁命大地敢往他们大人面前站?   倒不必如此悲观,时人多信神鬼奇说,上到皇天贵胄,下至黎民百姓,皆是如此。   若江无眠的奇诡谣言流传开来,追捧的人极可能源源不绝涌向韶远县,就地开宗辟教也无是不可啊。   就是,江无眠本人可能不同意。   “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林师爷念完又道,“民智尚未开,庸庸碌碌,混沌不明。”   话说得不明不白,张榕也习惯林师爷私底下说话的德行。   江无眠不爱咬文嚼字,他习惯以规矩服人,做什么都有章程,条条框框、规规矩矩,一目了然。   那安置流民时用的工作量化措施、让蒋秋列出账目明细的方式、赵成去做粮仓预算时的文书,条款清晰、规矩严明,一眼看出极有江无眠的风格。   跟大人做事,好处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用猜来猜去揣摩其意;弊端也了然,不能操作文字大做文章,做事寻出错漏,该罚就罚绝不手软。   头号智囊林师爷反其道而行,虽不在江无眠面前文绉绉,但私底下爱说两句言意不明的话,要人得猜。   猜对猜错全凭实力,林师爷绝不负责。   张榕细品,两句话看似无甚关联,实则正是映照韶远县眼下情况,前者指流民,后者是韶远县本地人。   迄今为止,韶远县中隐有两大群体。   一是本地人,世世代代住在县里,生老病死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的人。   二是流民,遭逢大难,浑浑噩噩入城,遇见江无眠后便在城外安置下来,无萍无根,似若九秋蓬。   两者天然有隔阂,但江无眠是韶远县知县,本地百姓在他职责范围内,而流民正要仰赖江无眠生存,两者交集……正是江无眠。   张榕豁然开朗,“妙!实在是妙!韶远县百姓对大人避之如虎,流民却视若生身父母。在流民之间散发谣言,流民自会多加拥护,不必大人现身,自有人为之辟谣。”   若说最佳时机,那定然是民心所向、感激最盛时!   他笑着提起茶壶,为林守源倒茶,“寻思来去,还是得少迟兄啊。少迟兄,请!”   孺子可教也。   林守源睁眼,一拂衣袖,受了这杯茶。   于是,等工程队进入第二旬工作评比竞赛时,有关江无眠的谣言在流民之中四起,逐渐发酵。   张榕时刻关注外界风声,一旦过火,立刻调整策略,放出新谣言,引导舆论。   江无眠布置下任务,放手让张榕去做,没再关注。   他正忙着调取韶远县县志,针对上面的记载更改“韶远县城发展计划总纲”。   安置流民之事走上正途,当地百姓发展不能落下。   “大人,县城附近有三个乡镇的鱼鳞图册重新归档,这是往年记录。人力有限,剩有五个乡镇尚未规整。”   林师爷将两份图册按上下摆放,摊开里面是韶远县附近耕种的土地、开挖的鱼塘,偶尔有山林丘地,不一而足。   这就是一册土地登记簿册,黑字内容解释地在何处、所属人为谁、四至多少、亩数几何、是哪一级,不仅有字,还有绘图,能看出土地大致模样。   密密麻麻的土地连起来,如同鱼鳞,因此土地登记簿册又叫鱼鳞图册。   江无眠放下县志,轻不可察叹了口气。   他对韶远县的预估出现偏差,建设只能慢慢来。   纸上写了一堆规章制度和发展经营计划,甚至扩展到招商引资推动商业经营、扩大市场的地步。   现实中,人还困在土地上,在生存边缘苦苦挣扎。   意识到这一点,江无眠连夜翻开县志,寻找里面记载的地势地貌、气候条件、各种产出,以求破局之路。   毕竟上任知县做的鱼鳞图册错漏百出,边界不清、所属不明,根本不能看。   又有乱党裹挟走了大部分人,不少土地沦为无主之地,再过段时间彻底变成荒地,情况实在混乱,只能让林师爷重做。   直到今日,堪堪完成三个村镇。   江无眠看着新式鱼鳞图册,问去过地里田间的林师爷,“情况如何?”   林师爷摇头感叹,“与北地很是不同,让我大开眼界。”   这里只有两人,林师爷不拘着身份,说话随意许多。   江无眠不觉意外,他们以前从未来过南陆尽头,半生在北地绕着京城打转,与岭南应相隔有两千公里。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这两千公里?   林师爷道,“我种过麦黍,稻米只吃过,经验不足,只能依北地麦田情况说上一二。   韶远县土地多是水田,以稻米为主,田中多养草鱼。是以,水源最为重要,但到汛期,水分过多又不利于稻苗生长,需要经验丰富的农人小心侍弄。   今是四月下旬,再过不久是芒种。赶在京城,天早放晴,人去挑水浇麦。这韶远县,连天是雨,恐多水灾。”   尽管水稻耐水,可汛期一到,水灾爆发,直接整棵苗泡在水里,再耐水的植物也得泡死。   本就长势不好,再被洪水一泡一冲,彻底救不了了!   江无眠点头,县志递给林师爷,“岭南下半年一向多雨多风,与江南淮南相比,汛期也不相上下。   再过半月,雨仍如此,容易引起水灾,入海口海水倒灌,灾民激增。”   林师爷心一提,韶远县可禁不住折腾了!   光是乱党造成的流民就有不少,抄家得来的银子起码有三分之一填补进去。   要真如江无眠所言,再增加灾民,银子扔进去是小事,只要人还在,地就能种。   县衙的粮食勉强能维持人的温饱,不至于让百姓饿死。   问题在于水灾一来,百姓死伤无数,人都没了,何谈其他发展?   林师爷赶忙翻开县志,找到历年水灾记录,“建元八年水灾,死伤人数约百人之数,灾后大疫,十室九空,遍地尸骨。建元十年,迁土族百姓安居,逢半月大雨,房屋倒塌,死伤共计百人。建元十二年……建元十四年……”   历数下来,几乎三年两灾,水灾的确频发,但更为致命的是灾后行病疫。   林师爷看着短短几行文字,脸色惨白又转而铁青,半晌,低声怒斥,“韩党竟狠毒至此!”   江无眠嗤笑一声,“韩党历来如此,看似大方,实则心眼小。   恩师不是谢党中流砥柱,仅仅有所牵连,便被贬去边疆苦寒之地。驻守那里的守将与师兄互相看不过眼,对恩师态度自然恶劣。   师兄手握重军,不好针对。我一状元,未受官职,自然好对付。   我本北地之人,却授岭南官职。运气不好,水土不服死在路上,自然不用脏自己手。   侥幸没死,顺利抵达韶远县也无妨,水灾频发、灾民众多,一旦暴动,知县最容易在混乱中丢命。命大没事,水灾之后是时疫,这总不难躲过。”   在没有特效药、风寒感冒都能死人的时代,瘟疫一出,必是绝杀。   一旦某地出现,连人带城一起烧死是最为常见的处理方式。   韩党将他丢在这里,未尝不是抱有如此想法。   “现在担心为时尚早,水灾还要两说,更别提时疫了。”江无眠掐了掐眉心,示意林师爷往前翻,“看土地那卷,重点是土地用肥、稻田养鱼。”   北地普通人家多用人畜禽肥,掺杂草木灰、旧墙土、箕;若是挨着草原,还会掺牛羊粪肥,不过大多数用羊粪,干牛粪用来当燃料;有池塘湖泊的,还能用河泥做肥;若是富裕一点的人家,还能去买石灰、石膏、硫磺肥田。   县志中记载的不同,此地多稻田,种植桑树,县城临海,因而多用鱼头鱼脏、米泔、蚕蛹、蛤灰、蚝灰做肥。   江无眠翻遍县志中与土肥有关记载,没见到在稻田里经常用的绿肥。   所谓的绿肥是一种生产用的农作物,不是用其他东西做基底再发酵的肥料。   它本身作用颇多,初期能改良土壤,更容易翻种,后期能为植物提供营养。   所以,虽然是田中一种作物,但却被称为“肥”。   要知道,养土地也是有讲究的,养的行不行,会影响一年收成。   他恰好知道一种适合种在稻田里的绿肥,也不难找,甚至于很是常见,田埂草边,溪边菜园都能寻摸到。   不过,空口无凭,他说是肥料,别人不会轻易相信。   先做试验示范田,种上几亩做出成果,收成若高,不用强制推行,必定有人争着抢着往自己田里栽种。   思及此,江无眠对林师爷道,“寻工程队来,开五亩荒地。”   林师爷刚看完稻田养鱼篇,闻言若有所思道,“我曾问过田间老丈,这时补种插秧,也正是时候。”   江无眠摇头,“不,不种稻米,我们种草。”   林师爷:“???”   大人,您说什么?   开荒种什么? 第010章 肥料   自打江无眠说完“种草”,林师爷一阵沉默,铁青脸色转为茫然。   若这里是北地草原,种草情有可原,那地方养马,御马司需大量牧草,种几十亩马草算不得多。   可他们在哪儿?   岭南道!大周南陆尽头!   这是种的哪门子草?   林师爷仙风道骨的道爷风范维持不住,他张口欲言,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劝说。   之前看他家大人安排流民时颇有章法,这话一出他开始怀疑大人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   林师爷垂死挣扎,“大人,您说的可是马草?”   江无眠摇头,打破他的侥幸,“一种草,能做肥料。地头田间里长的,花紫白色,叶有白色疏柔毛,伞状花。”   林师爷觉得有点耳熟,“在哪儿见过?”   张榕、蒋秋与赵成三人来时,就见林师爷愁眉不解,嘴里嘀咕着什么。江知县奋笔疾驰,纸上墨字一行又一行地展开。   气氛有点古怪。   几人互相使眼色,谁都不想做出头椽子。   “站门口做门神?”江无眠听见门响,却没听到随之而来的脚步声,一抬头,几人互相推让,衣袖翻飞,动作间竟是带出几分掌上功夫。   江无眠:“……”   演武场容不下你们三个?   三人收力,蒋秋与赵成联手把张榕推在最前,两人一左一右,落后半步。   工程队最为紧要,张师爷先请。   张师爷腿站前面,不好退回,一抖衣袖,轻哼了声,这仇他记下了。   张师爷为江无眠带来谣言的最新进展,“大人给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工程队正感激着,谣言消息一出,群情激奋。”   刚开始,工程队里关于江无眠的说法不一。   有的说这是知县老爷为了好名声,毕竟有的县里苛捐杂税颇多,百姓为避税逃入深山做了流民。   有的感激江无眠给钱给粮,是个十足的青天大老爷,能给百姓做主。   但总体而言是向上的。   等张师爷的谣言一起,洋洋洒洒混乱视听的话如同柳絮飘入营中,不少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激情反驳。   “江知县人是冷了点,但做事实在,说给钱给钱,让吃饱饭就吃饱饭。多少活不下去的,现在胖多少了!”   “我就剩一口气等死,让张师爷给的一碗饭拉回来的。”   “没江知县,就没现在的工程队!”   “对,没江知县,我都在乱葬岗躺好,见老爹去了!”   索命?这是救命!   赵成跟着点头,“卑职在乡里测绘时,讨论的颇多。不过,百姓未见过新知县,说的大多是谣言。”   赵成这几日去了乡下,本跟林师爷一道,只是林师爷负责田地登记,他负责测量所有范围,事情多,于是慢了一步回县衙,也就听到了这些谣言。   村里的人没见过知县,说来说去大多是猜测。谣言一出来,如同春风传到千家万户。   青面獠牙、收命行者、怜悯世人、救命星君……   说法众多,甚至衍生出更加离谱的谣言,赵成不太懂当地土话,不知具体内容。   蒋秋说的也一样,不过他去的是县中各个铺子,过去采买时,铺子中的掌柜与小二还在争论他家大人的真身。   总之,没一个说是人的,但不再像之前那般忌讳。   江无眠听完神色未动,扯出当日记载“谣言应对、招收衙役”的纸张,看了几眼,该进行下一步了。   “来得正好,寻工程队来,在此地开荒种草。”   头回听的师爷们:啊?   *   说是种草,其实也不是从头种。   二十四节气快走到芒种,寻种子浸泡发芽已是来不及,得去移栽紫云英的植株幼苗。   紫云英,这儿称呼草子,本是喜热喜阴湿草本植物,韶远县地理位置极佳,正适合生长。   本地人经常把它当做凉茶中的一味药材,事实上它不仅能入药,平常还能当做一道菜。   可没见人把它当肥料用!   江无眠贴出告示寻人去挖紫云英,要求紫云英主根完全、根部带土,其余皆是次品,田里不要。工钱按质量算,县衙管两顿饭。   条件一出,有进城找活计的农户当天报名。   谣言纷纷扬扬,时间一长,百姓不当它是事,也有人敢给衙门干活。   有钱拿,还管饭,知县也不是谣言里吃人的妖怪、要命的行者,活还轻松,谁不想去呢?   只不少人心里纳闷,这草子种下去哪儿能肥田?它跟水稻抢地啊!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八成是个不会种地的。   不过就五亩地,只要不强占民田、强迫自己家的地种,爱种什么种什么。   被认为不会种地的知县正站在田间地头里勘察土质。   江无眠在鱼鳞图册上看过附近开垦出的土地,大部分是下等田,水稻产出较少。   他选的地,条件更次,框出来的五亩地中,半数杂草丛生,半数石子较多,怪不得没人看上。   地里营养贫瘠,种下水稻,辛苦一年,亩产最多两石粮食。   交完税粮,哪儿能够三口农户之家吃用?   江无眠抓了一把土,捻了捻扔下,对身后的工程队道,“左侧杂草丛生,开荒时注意草中毒虫蛇蚁。右侧半是石子,注意脚下,莫要图快伤到人。”   来做工的不是陆郁一队,领头的是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陈平。   跟来监工知他嘴笨,笑着代他回话,“谢大人关心。队中全是做惯农活的,地又不大,一天清理干净,翻土两三天。不出五天,就能种地。”   翻土两三天?   江无眠听着有些不对。   五亩的地,十个人做工,一人半亩地,竟要两三天翻完土?   他问出口,队长陈平心脏一跳,脸都变了。   怕知县认为工程队偷懒不干活,陈平急切又略显局促地解释,“知、知县大人,地上、地上是石子,底下多,多翻。”   地上有草,自然能长庄稼。地上石子多,地底下也多。庄稼的根扎不下去,肥力供给不到位,自然没什么收成。   再说,紫云英是移栽,松土到位,根系能很快能适应土壤,很容易活。   江无眠道:“无事,本官在想另一件事。工程队做的,本官看在眼里,知道你们都下的十足力气。”   得到江知县的肯定,陈平心放下,忙带人去开荒。   林师爷看着工程队热火朝天奋力干活,叹道:“这地贫瘠,移栽的紫云英不知能活多少。”   江无眠“嗯”了一声,蹲在地头上搓土,“贫瘠能养,先回县衙,紫云英要的肥料要另外做。”   说要去做肥料,然而他刚回县衙侧厅,多日不见的白楚寒已等候良久。   白日里,县衙侧厅光线充足。白楚寒依靠着窗向外看,又因阳光太热烈,遂半眯起眼。   江无眠停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深觉师兄实在像檐上懒散的狸奴,懒洋洋瘫着。人靠近了,不遮住阳光,便懒得给眼神。   我行我素。   白楚寒分辨出师弟的脚步声,头也未回,手拿拆封的信,晃了晃,“赈灾钦差已定,钱粮调自江南,最多一月,岭南困境可解。”   擒获乱党当日,公文已送往京城。然岭南道实在是远,快马加鞭,也用了八日之久。朝堂上又争执许久,方才定下赈灾钦差。   江无眠走过去,自他手中接过信看了一遍。   这时远距离通信,大多是靠商队。岭南地处偏远,路上又不太平,一年偶尔能见到两次自京中来的商队,多在三月与九月。   但去岁里有乱党起事,商队之路不了了之,故而这封信定是走的白楚寒私人路子。   信上内容简短,只有两句:拟薛文为钦差,调江南钱粮。   待他看完,白楚寒随之解释,“陛下命我押解乱党头目回京,关入诏狱,待秋后祭天。”   江无眠神色未变,只道:“吴声等人?”   地牢里还关着一批人。   典史与衙役是贪污受贿,主簿吴声的罪名可大可小,明面看是贪污受贿,可他背后仍有执棋人,如何处理便成了麻烦。   白楚寒缓声道:“当日师兄说过的话仍旧做数,吴声等人自然会处理干净。薛文留下,你有事不好出手,去寻他支人,好歹是个将军,身边能用的人多。”   好好一个将军,说的跟私人管家一样。   江无眠木着脸想。   但是不论如何,白楚寒北上已成定局。   自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时师兄弟才能见面。   江无眠唇线抿直,重之又重地道,“师兄,珍重。”   ……   白楚寒离开县衙,江无眠在侧厅中坐了片刻,半晌,又将注意力转到做肥料上。   钱粮还远,芒种已在眼前,还是种地为上。   紫云英对土壤肥力有要求,就江无眠指定的荒地,不追肥,养出来的紫云英营养不良,肥田效果大打折扣。   提笔写下种植期间的注意事项,又回忆一番水稻种植需防治的病虫害、分蘖期的追肥,挑挑拣拣把科技狠活删减掉,留下能以当前技术能做出的东西。   唤来衙役,吩咐道:“收集纸上材料,有一种算一种,不必收齐,送到县衙开垦的荒地附近。”   衙役看着上面的泥土、鱼头鱼脏鱼骨、虾壳鸡蛋壳、各种泔水、甚至还有粪水,不由一愣,这多是韶远县施肥用的东西。   没想到堂堂知县,竟然还懂农家施肥! 第011章 农具   江知县自然是会做肥料的。   基地前期,开垦的土地太过贫瘠,附近没有肥料厂或相关机械,全靠自行探索制造土肥料养地。   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根据原料所蕴含的元素分成氮磷钾等各式单一肥料、复合肥。   在北地时,林师爷种地,按江无眠给的方法施肥,亩产不说提升一半,起码多三成。   可惜一茬收完,第二茬种子尚未种下,人已到了岭南。   衙役将寻来的肥料送到荒地附近,由林师爷负责剩下工作,与之一同的还有十名衙役。   发告示寻紫云英移栽之前,便有人陆陆续续来报名衙役,挑选出三十人,粗略填补县衙三班人马。   五人不必再亲力亲为,能腾出手去做更多事情,实在可喜可贺。   不过,公文尚需江无眠亲自写。   能代笔写公文的林师爷,正上手造肥料,分身乏术。   江知县无可奈何,只好提笔落字,向南康府要人。   韶远县县衙缺失的三班六房能在本地找人补上,县丞、主簿、典史三人需上报州府,由府中指人上任。   江无眠递过一份公文,有关粮仓修建时的税银,南康府回的公文颇为官方,话里话外无钱可出。   此次要人,总不会无人可用?   哪儿能是无人可用,接到公文的南康府知府要亲自带人来韶远县!   两封公文一到南康府,所获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南康府治下,县中公文一般先递到知府身边师爷处,由师爷挑拣分类,不重要的例行写封官事官办的公文回去,重要的再交给知府过目。   此前韶远县要钱的公文属于前者。   朝堂上下皆知,有乱党于岭南道起事,搜刮走不少人和钱,粮食抢的七七八八,谁还有钱?   再有钱也不能挑这个时间露富,那是明晃晃告知他人里头有猫腻。   钱师爷不耐烦地抄写一封官方公文发往韶远县,这点事老老实实等朝廷赈灾,哪里用州府出面?   又是一个青瓜蛋子不知数的知县,再过两年明白官场规矩就行了。   此后不再有公文呈上,钱师爷早将韶远县抛之脑后,一心盼着上面的赈灾钦差来岭南,好生招待一番。   谁知,前几日朝廷公文下来,竟是点了一武将做赈灾的钦差,那武将还在韶远县里!   得知消息的李知府与钱师爷面面相觑,事不对头,非常不对头!   自古赈灾发钱粮一事,哪里有纯武将领旨的?   大周文臣武将并未泾渭分明,当今韩首辅出将拜相,谁能不说一句文武双全?   文臣中亦有弃笔从戎,一身披甲征黄沙的能人,督领平乱军的白楚寒白督抚是其中典型人物。   但无论如何,官场总有不成文的规矩,有的事武将能做,有的事只有文臣任职。   赈灾之事是后者。   六部中选调一人点为钦差,多是皇帝看好即将升任之人,以赈灾之名刷一道名声与资历,再回朝顺理成章升职。   再看本次赈灾之事,皇帝选的是哪位。   薛文,右军都督府中,右都督白楚寒任下第一右将军。   完全是个武将,和赈灾钦差挨不上边。   怪,实在是怪!   李知府与智囊钱师爷关在书房几日,揣摩圣上是何意。   “师爷,你说圣上这是?”李知府实在摸不着头脑,命武将去赈灾,他知道流程吗!知道文臣里不成文的潜规则吗!   他若不知道,就是个呆头将军,让岭南道诸府如何做?知府又如何办?   钱师爷捋着山羊须,同样愁眉不展,斟酌良久道:“大人,岭南与京中相隔甚远,若是有事,我等力有不逮。可选定钦差大人的公文已到,身为知府,您必然前去拜会一二,接风洗尘。”   李知府又何尝不知,自家师爷说得对,甭管上头变故多少,风吹到岭南时早就时局已定,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先做眼前事。   所以,李知府道:“赈灾钦差在南康府,钱粮尚在路上。是先请钦差来府上接风洗尘还是先去见一见钦差?”   以往是人与车马齐全,一来直奔州府上。   接风洗尘时,先带钦差一行人吃好喝好打点好,大家交杯换盏,默不作声达成共识。   次日一早,带来的粮食银钱分给各县,具体多少不得而知,总归是有。   现下嘛,谁知武将是何作风,不得去探一探?   钱师爷脸上忽而显出两分喜色,凑近了低声道:“大人,前些日子,白督抚拔营北上,走时不光带有乱党,韶远县主簿与典史亦在其中。”   韶远县本就不富裕的人手更是雪上加霜,只剩下知县与带来的师爷。   职位不能空着,南康府要下拨人手。   “大人不如趁机给钦差送上拜帖,即使钦差大人不见客,也能借口下寻韶远县,打探一二。”   李知府眼前迷雾消散,喜道:“钱师爷,所言是极!”   于是,等韶远县要人公文一到,李知府与钱师爷备好的拜帖随回复的公文一起,发往了韶远县。   然而此刻,江知县刚发完公文,尚且不知未来如何。   等南康府回复的时间里,他再度去了开垦的荒地里。   前段时间荒草丛生的土地上,深灰色草木灰与翻出的黄色土壤混合蔓延,又被土壤覆盖。田地里,挑选出的石子码成一道道田埂。   以深灰色草木灰画线为界,一人负责一块土地。   做工的工程队习惯了这种分工合作的模式,熟练地清理从土壤中翻出来的石头,堆到一旁。   进度快的,在用草木灰定点,为开挖沟渠做准备。   为保证紫云英有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江无眠对沟渠的要求比较高,田间要有横沟、纵沟以及围沟,沟沟相连。   如此一来,能在雨季防洪,旱季及时灌水。   在石子比较多的一侧,有一片空地,全副武装的林师爷指挥衙役制肥。   从表情不难看出,肥料味道感人,衙役一连抗拒,林师爷不动声色,还能出声提醒肥料放错位置。   地里干活的工程队与荒地附近干活的农户对江知县的出现见怪不怪。   初来几天,还会有人紧张,随着林师爷指挥人做肥料,是个人都在努力干活,争取干完下晌走人,少经受各类排泄物在高温下发酵散发出来的古怪味道折磨。   江无眠没做防护,面不改色向开垦出的荒地走去,来到地头监工附近。   监工没注意到知县的到来,扯袖子擦了一把汗,黑红脸上多两道草木灰色,低头继续忙碌。   “犁是不能动了?”江无眠站他身后看了许久,突然出声,吓人一跳。   监工手猛得一抖,犁失去支撑,倒在地上,他却顾不得扶,慌张转身向江无眠行礼,“知县大人……”   “免了。”江无眠摆手拒绝,蹲下去观察出现问题的犁。   目前农田里多用曲辕犁,正是从江南传出的新式犁。   比之直辕犁,它的犁架更小更轻,掉头转弯很是方便,最为重要的是,节省人力畜力,方便开更多荒地。   曲辕犁还增加了犁评和犁箭,土地要深耕时,直接推进犁评,使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些。   此外,曲辕犁的犁壁是曲面,不仅能更好地碎土,还可起垄做垄,方便条播。   江无眠不是第一次看,但却是第一次上手。监工满头大汗,生怕上手的知县大人磕碰到,哪里出现差错,他拉上全家老小的命都不够赔的。   稍等片刻,只听知县大人说道:“铁头锈蚀,榫卯结构松动,有磨刀石吗?用那个磨,找根木条楔进去。”   监工连连“哎”了几声,他其实没太记下,只是见江知县离开了犁,心中松一口气,下意识点头应答而已。   过会回过味来,猛然出声,“陈平和大人说的一样!”   “陈平?”江无眠有些意外,他还懂怎么修犁?   林师爷的花名册上写着,陈平是农户,不是木匠不懂技术,只知道如何伺候庄稼。   四下眺望,没瞧见那个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人,“他说了什么,怎么不见他?”   监工忙解释道:“陈平和您说的一样,找根小木条楔进去能动。他人正挑石头……哎,人来了。”   陈平攥着木条与石头,走到近前,看了一眼好似松口气的监工与面无表情的江无眠,紧张解释,“知县、知县大人,犁、犁没坏,修、修修能用。”   知县大人明鉴,真不是他粗心错漏弄坏的!   犁是张榕师爷带来的,特意给他们翻地。因为要的紧,有些犁上了年头,各处有小毛病,凑合能翻地。   就算弄坏了,赔钱也还好。干了这么多天,身上总是有存钱的,东拼西凑一点,能换上的。   就怕知县大人觉得他们干活不利手,总是出错,一怒之下剥夺他们在韶远县干活的资格。   哪儿还能找到韶远县这种地方?!   江无眠点头,认同道:“不是你的问题,你说得不错。”   忐忑不安的陈平放下心,在监工和江无眠的注视下,快速换好木条,提着犁下地走了几步,犁铧入土还能深翻。   江无眠沉吟片刻,又去田里观察曲辕犁的耕作情况。   野草比较多的那一侧,曲辕犁更快。初次翻地不深,先清理一遍浅层的石子,再来一遍深耕,很快能翻完地。   半是石头半是野草的荒地不然,走走停停,不时要人工清理,速度慢下来,对比惨烈。   “田地情况太复杂,曲辕犁速度不算快。”江无眠回到县衙后,又拿出画到一半的图纸。   曲辕犁在直辕犁的基础上改进过,相较而言,是快上不少。   可江无眠就算在末世时,也没见过这种传统犁,它们早已被工业化下农业机械取代。   因而,他隐隐嫌弃曲辕犁的速度。   “土地情况复杂,换成圆盘犁,人力可能不够,畜力也不能做到。”江无眠在纸上盘点曾用过的几种犁地工具。   圆盘犁是其中一种。   有些土地上杂草丛生、土壤里碎土块、石子较多,类似土壤比阻较大,用圆盘犁能解决。   不过,圆盘犁要的牵引力,现在的人力和畜力达不到,排除。   再有是铧式犁。   铧式犁其实是大类,按用途能分水田犁、旱地犁和特种用途犁,岭南多种植水稻,自然是水田犁。   水田犁全是悬挂犁,从字面意思看,是挂在机械上的一种犁。但大周连蒸汽机都没有,更别说造个拖拉机挂上悬挂犁耕地了。   因此能选用的是半悬挂式的犁,相较于悬挂式,半悬挂式要求的牵引力不强,单纯人力就能达到。   水田与旱地不同,长期有水,土质黏重且软烂,比阻比一般土地大,对人力和畜力提出更多要求。   耕牛宝贵,非是家家户户能养得起的,有时村中一头耕牛都养不起,只能向县衙租借,因而大部分人家用人力。   考虑韶远县的实际情况,半悬挂式的铧式犁才符合当前需求。   江无眠喊来赵成,等他看过图纸,问这位擅长机关的师爷,“图纸如何?可是能做?”   赵成:“……”   大人,您画的是这还是犁吗? 第012章 技术   赵成拿着图纸,有些不可置信。   忍不住回忆前两日张榕借来的犁,对比二者有何相似之处。   核心犁体部分仍能看出犁铧、犁壁等部件,但外边挂着的木架是什么?它为什么挂在上面?把犁当成车用?多出的两个结构做何用?   和时下的犁不一样,上面的悬挂结构类似前朝开国时民间常用的两人三牛耦犁,又并非如此简陋。   “牵引,一头牛拖行,人在后方跟随,两点用力。”赵成沉迷于图纸上的简略结构,别人许会看不懂、不耐烦,他却深深为之着迷。   图纸出自江无眠之手,一横一弧,自有均衡之美,多一笔累赘,少一笔缺憾。   他抱着图纸喃喃自语,对主犁体下方的装置,猜测道,“双轮,前小后大,省力?不,不止。”   研究一番,赵成发现,仅按图纸标注来算,新式犁结构没问题。   尽管部分机关从未做过,可单凭数据,算出的结果能行!   他知自家大人于术数一道上,远超他人。   大人的授业恩师亲口承认,“术数之学,吾远不及恒阳,可为吾师矣。”   自己的术数之路,也半是江无眠所授,半是研究所得。   但他竟不知,自家大人的术数之道已精深到此,让人望尘莫及!   赵成眼中精光闪烁,心想:于术数之道,有的要学!   江无眠若是知道,定然连连摇头。   他不过是沾前人的光罢了,论及天赋,赵成才是万里挑一的术数天才。   在教导赵成如何构图、绘制地图来练习空间感、设计机关之前,赵成本人已经靠天赋做出粗浅的弓弩,只为用饭时多加一道荤腥。   也就是赵成没能出生在后世,接受完整的教育,不然,日后多半能徒手搓核弹。   江无眠问道:“其他部件如何?”   赵成激动情绪退却,拧眉沉吟片刻,迟疑点头又摇头,“与弓弩机括不同,似要有其他辅助。”   图纸上数据精确,大致能在脑海中构造出犁体模样,可有部分机关作用不明,他瞧不出如何去做。   让他深感棘手的还有一事,“犁体曲面改变,需重新开模打造。”   江无眠手一挥,“你只管解决图纸的技术难题。”   开模不是问题,打造不缺人手。韶远县有铁匠,在县衙登记过,能打造武器。原本,兵备库里的武器即是这些人打造的。   担心图纸泄露,还能让赵成亲自上阵,借用别人的炉子锻造犁体。其他东西拆分成零部件,再追加些无意义部件迷惑视线。   关键在于,如何解决图纸上的技术难题。部分结构所需技术超大周的技术水平,需要略微改动一番。   江无眠担心技术人员钻牛角尖,先给他解释一遍各部分的功能,让赵成心中有谱,知道朝哪个方向努力。   赵成越听思路越顺,恨不能当场制出模型一试究竟。   正巧他刚结束一个乡村地图测绘,要在县衙整理排版,有大把时间完成此事。   刚起身要出门,身形顿住,险些忘了,今日还有事禀告。   赵成转而又道:“大人,地图测绘到韶远县西北,多是贫矿,可要遣人去开矿?”   贫矿?   江无眠来了兴趣,“是什么矿?地表裸露部分如何,金属矿还是非金属矿?可有铁矿?”   赵成绘制完成的地图中,标注的金属矿产几近于无,大多是荒矿,开不出多好的矿石,含量也不算多。   贫矿好点,含量比荒矿多,但有用成分含量还是低,前期需多道程序加工冶炼,提炼出矿产,再投入使用。   赵成摇头,“埋藏浅的矿中未发现铁矿身影,多是铜矿。其他多是非金属矿,卑职有见过石灰石、萤石等物。详细地图尚在整理。”   江无眠翻出建设计划,“暂时不急,你先整理地图。等新来的流民先学完韶远县的规矩,重组成工程队,再行开矿。”   赵成领命退下,江无眠又灌了几盏凉茶。   岭南地热,近来吃食又不注意,忙完才后知后觉,人在上火。   结合当地土方,江无眠命人在县衙煮了一锅凉茶,头晕脑热的先灌一盏,再有不舒服去寻坐馆大夫。   韶远县没几个能顶事的专业医者,有点技术的都在城外给新来流民诊断。   县中招人做工、做工给钱的消息传得越来越远,流民正一窝蜂涌来。薛文领军在县城外充当第一道防线,以防流民数量太多,发起冲击。   张榕师爷每日带工程队前去宣讲规矩,衍生出老队带新队的规矩,同样按工计算。   庞大的流民在经过两道筛选后,逐渐有规有矩,称不上军队一样令行禁止,这对没什么文化的流民来讲太过苛刻,能在萝卜和大棒的手段下变得遵守基本规矩即可。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人摩擦闹事。人多就有江湖,拉帮结派的情况稀松平常,再因一二小事挑起矛盾,时间一长,心有芥蒂,发展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等人学会上工的规矩,这段时间闹事的全扔去开矿,不用工钱,只管饱饭,不听话也得听话。”江无眠在纸上落下“矿工”二字。   基地前期混乱,鱼龙混杂,人一动歪脑筋,规矩是束缚不住的。   小偷小摸、想尽办法摸鱼偷懒、趁乱发展宗教、煽动人心闹事……末世中,人的阴暗面无限放大,死亡、鲜血、暴力、奇诡才是主旋律。   所以当江无眠面对流民时,他竟有种诡异的放松。这比末世好管理,不用想尽方法收拾献祭的烂摊子,流民最多会用拳头群殴。   毕竟工具是县衙借来的,每日上工前去找仓库管理用印,才能带走工具,下工时再按数量归还,一旦缺失,全队连坐罚钱。   如今有了矿山,惩罚内容不再局限于此,可加上劳改。   视情节轻重,劳改天数不定。   江无眠正在条例上删删减减,更改营地草案,只见衙役匆忙赶来,焦急道,“大人,薛将军和张师爷请您过去!”   来的人是捕快李叶,韶远县原本剩下的五个衙役之一,后来一直跟着张榕东奔西走,管理流民。   重组工程队后,又领监工总管一职。   为人一向稳重,很少有不正衣冠时冲进来见上官的时候,可见这一路,跑的有多快。   “流民营有人闹事,薛将军派人围住,强行镇压,张师爷正在安抚,忙让卑职请您过去处理。”   江无眠脸色一冷,提起陌刀随他向外走,“有人挑唆?”   天虽热,一路跑来又能让人热昏过去。但李叶跟在江无眠身后,只感觉浑身发凉,仿若置身于刺骨冷雨中。   他心底一沉,小心翼翼道,“人一多,流民里有人生事。私下里传着说,都是流民,官府给粮是应该的。韶远县还要人做工,说得好听,谁知道私底下贪了多少本该给他们的粮食银两。”   江无眠心中有了计较,穿过城门外的工程队营地,来到第一防线处。   白楚寒拔营北上,给薛文留下一千军马,加上后勤人数约有一千五百人之多。   此刻,一千五百人一手武器,一手盾牌面对流民,不,应该说是暴民。   在被煽动闹事的那一刻起,他们不再是孤苦无依、手无寸铁的灾民,而是恶意满满、席卷一切的暴民!   江无眠刚下马,听到流民之中有人声音嘶哑地质问,“老天爷!狗官吃着咱们地里种的粮食,还让咱们给他做工当奴才!这算什么王法!”   站在流民对面的不是张榕,而是陆郁、身后还跟着几个干活出色的工程队队长。   此刻陆郁怒容满面,愤慨道,“朝廷赈灾粮尚在路上,大人出钱让大夫给你们免费治病,还拿韶远县存粮救济!你们不说感激,反而倒打一耙,忘恩负义!”   学以致用,张榕这次应对得不错,能干更多活了。   江无眠心下暗自点头。   工程队同样是流民出身,过去相同的际遇会让他们感同身受,不会引起流民的厌恶。   从瘦到脱相、奄奄一息的流民变为吃饱穿暖、精神奕奕的工程队,无可撼动的事实立在此地,告知曾经的同胞们:韶远县给出的待遇是真的,知县本人的承诺是真的!   走得近了,又见台下那人跪在地上哀嚎出声,“韶远县存粮?谁不知道,韶远县粮仓被烧,现在吃的用的都是知县抄家抄来的,算什么存粮!”   李叶在一旁焦急地看向江无眠,抄家一事,别人不晓,他们县衙内谁还不知内情如何?   “大人,您……”   江无眠审视着眼前闹剧,跪在台下的人同样是流民,脸上印刻着褶皱,面色黑红,但他不似一般流民一样麻木、畏缩、卑微,反而亢奋不已。   面对上千大军,他竟然不是恐惧,反像是有恃无恐!   “大人!”   “江知县!”   张榕与薛文从后面赶来,前者满头大汗、又气又怒,后者神情严肃,眼带煞气。   江无眠一点头,只来得及说一句,“我去去就回。”   张榕顾不上别的,直接伸手要拉住人,“大人,这——”太危险了!流民若是一拥而上,即使是平乱军也要顾忌一二!大人您孤身一人面对流民,实在不明智啊!   江无眠背后好似长了眼睛,身形一晃,两三步进入包围圈内,人影攒动,人已到了台前。   “是榕之过,何有让大人担责一说!”   张榕咬紧牙关,上千流民又如何,当年大人是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眼看就要跟随江无眠的脚步上前,被薛文制止。   “薛将军!”   “他是江无眠,韶远县知县。”   当日决定收拢流民的是他,决定给钱给粮也是他,那该承担责任的同样是他!   薛文没有看张榕,视线紧紧跟随江无眠的背影,左手按在刀柄上,青筋绷起。   江无眠!你今天活不下来,明天你师兄能拆了我的右将军府!   “江知县到了!”   吵作一团的工程队与流民立刻安静,营地之中只有喁喁私语,片刻又消停。   台前台下,身前身后,上千眼睛随之而动。   江无眠泰然自若,脊背挺直,步履坚定朝台上走去。   他上一次在人前讲话,面对的是流民的哀苦,这一次则是他们的愚知。   有心之人煽动,捕风捉影流传几句,放出似是而非的事实,利用流民的无知,达成目的。   三人成虎。   他站定,心底哂笑,澄清谣言也是,自己与眼前之人用的同样招数,只看谁技高一筹!   “你们同他想的一样?认为本官拿了本该给你们的粮食?”江无眠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在骤然安静下的营地中,显得异常清冷,似乎岭南的地热都要为之退却。   听在流民耳中,让人惴惴不安。   领头的人牙关咬紧,在这般的死寂之中努力挺直腰板,似要证明自己说的极对。   实际人正在心底怒骂:狗娘养的!其他人死了?怎么还不出来帮腔!   不错,被人收买过来闹事的不止他一人,这群流民之中有数十个人,和他一样,背着任务混进来。   目的正是要来韶远县闹事,让新知县把吞下的钱粮吐出来!   韶远县四家在当地经营许久,与上任知县官商勾结,倒买倒卖。多年下来,银钱如流水一样滚进口袋里。   一朝被人抄家下狱,全便宜了新上任的狗官!   有人出钱,要他们来闹事,事成之后,自然有大把金银钱粮地位,甚至能成为庄上管事!   这等好处放在面前,谁还要去泥地里辛辛苦苦干活,一天赚几个钱,连个房子都没得住?   被钱财诱惑的人陆陆续续站出来,声音逐渐嚣张,“对!狗官!就是因为你们,我娘才会饿死!”   “丧良心的玩意也能当官了!”   “狼心狗肺!”   江无眠冷笑一声,“你们本不是韶远县的流民,是韶远县开仓放粮,接纳你们!钱,同样是韶远县出的!你们吃的、用的,全是韶远县百姓出的!   本官尚且要感激韶远县的百姓,你们却贪婪无度,向本不该承担救灾责任的韶远县伸手要粮!   难道变成流民,就能放下脸皮,去偷抢别人家的东西!把别人的好心当成理所当然的本分!”   “平日里,乡里乡亲,邻居给了一把青菜还知道还一把豆子。如今韶远县的百姓给了粮食,救了你们的命,你们反过来强抢他们家的饭菜,还说早该如此,是人还是畜生!”   流民之中不少人低下头去,江无眠又问一遍,道:“你们现在仍是这样想的?”   视线掠过闹事人群,落在流民身上。   大批流民挤挤攘攘向后,看过来的眼神之中带有惊恐、乞求,甚至有的人退后朝台上跪下。   慢慢地,大部分人跟着一起朝台上跪拜,口中反反复复念着“大人饶命”。   当流民聚集时,“流民”标签会让他们站在一起,个人的思想汇聚成群体的潮流。   一旦有人借此挑唆生事,成为引领群体的口号时,微小声音被覆盖,即会变成眼前模样。   江无眠只是给他们发热的头脑降温,多给他们思虑的时间和选择,自然有人会退缩、会清醒。   当然,也有人会放手一搏,和闹事之人站在一起。   不过,困兽之斗而已。   人群做出选择,江无眠向薛文示意,大军立刻上前隔开两波流民。   闹事之人堵嘴摁住拉下去,等事后审讯完再做定夺。   被煽动的人群忐忑不安跪在地上,沉默磕头。长久跋涉耗干力气与水分,已是无泪可流,仅剩苦苦哀求。   这才是真正的流民。   阳光更盛,晒得人头晕眼花。仿佛觉得还不够,热气蒸腾起来,恍若置身熏笼。而流民仅仅是伏在滚烫地上,恳请江无眠给他们一条活路。   江无眠穿过大军,站在他们身前道:“本官相信,你们只是听信别人的谣言,才会被人骗来要钱要粮。”   流民中有人不可置信地抬头,他们中有人做出这种事情,知县还能相信他们?!   “本官曾说过,不是韶远县的百姓,但还是大周子民,身为知县,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饿死。”江无眠骤然冷声,喝道,“但是!今日闹事,已是暴民行径,不可免罪!所以,你们需要做工赎罪,没有工钱,一天只有三顿饭!”   说完,颇有微压的目光从流民身上一一扫过。   听清江无眠所言的人恍惚抬起头,只见扭曲热浪之中,新知县一身浅绿色官袍,如碧绿翠竹,悍然挺拔!   不少人已被热得眼花,但这一幕被在场人牢牢记在心间!   至死时,仍笑着回忆,那一日,是江无眠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流民们用磨砂似的嗓音发出挣扎的呻.吟,“多谢知县大人!”   微小声音合流汇聚,惊动这方天地。   张榕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酸涩又自豪。   他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踏进鬼门关被大人一手扯回,自此心甘情愿追随江无眠。   薛文紧绷的心脏落地,手稍离开刀柄,江无眠就是江无眠,他的右将军府,保住了! 第013章 风波   众人一进营帐,灼热感稍散。   岭南的太阳炽烈,又无雨无风,加之情绪紧绷,心底躁动,一上午下来,整个人恍若从水中捞出。   有营帐作为遮挡,虽地方小了点有些憋闷,但总算不那么热气。   ……也有可能是江知县浑身上下冷气嗖嗖,行走之间给众人送来阵阵凉风。   一路上,张榕已经做好请罪罚俸的准备。   安置流民的事,江无眠给出治理条例框定部分大范围与一定的工作细则后,一直由他负责。   他在陆郁等人的管理上一向做的不错,谣言的事就是他亲自处理,后续效果不错,一直以来的顺风顺水让他大意了。   竟然让有心之人混入流民中,煽动人心造谣生事,惊动薛将军与大人,连累他们给自己收拾摊子。   张榕心中愧疚,一想刚才大人站在流民面前,人群只要拥挤一二,就能彻底吞没大人的身影,他心中又惊又怕。   大人身手再好,也抵不过人群之力!   他脸色不好,江无眠本人是行走的冷气,薛文同样怒色满面,随之进来的陆郁等人一瞧更不敢吭声,营帐内气氛逐渐降到冰点。   江无眠回神,注意到瑟缩成一团的陆郁工程队,意识到自己一群人的脸色不好,把人吓住了。   随即收了一身气势,略显温和地道:“辛苦你们为本官澄清事实,今日之事,幸好有你们帮忙,才能如此轻松。”   闹事之人只凭一张嘴皮子,能说动人心,总归比不过站在面前的陆郁等人有说服力。   他们是真真切切摸得着的,看得见的。流民的影子没从他们身上彻底褪下,却已从中焕发生机。   选择相信谁,长眼的人自然明白。   陆郁等人不是头次见知县。   还不是流民时,有知县大人巡视,百姓跪在街上两边,眼前能看到捕快的皂靴踩在地上,卷起一小片尘土,又纷纷扬扬落下。   知县马车轱辘轱辘走过,留下一阵点心香气,又渐渐消散。   江无眠这种知县,是头次见。   不用跪拜、放粮救人、犯错之后仍给人改正机会,只是罚钱又不是不让人吃饱!   在家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吃饱?   给地主老爷管事们做工时,更是一顿咸菜就一碗稀饭,能吃半饱就不错了!   陆郁只感觉胸腔之中一阵酸涩,感激、钦佩……百般情绪涌上心头,晕晕乎乎被兵卒带出营帐。   热浪袭来,陆郁抹了一把眼泪,坚定道:“江知县是兄弟们的救命恩人,当牛做马一辈子都要还!不能做小人!”   工程队中的其他人也被说的情绪高涨,“对!不能做小人!”   营帐之内听得清清楚楚,薛文啧了一声,问道:“闹事几个人,怎么处理?”   江无眠让薛文派人把他们送回韶远县地牢,又让衙役去找林守源和赵成,要了点东西,随后带着张榕、衙役李叶去处置闹事之人。   跟来的薛文一听,脸色煞白,眼看要吐出来,着急忙慌道:“我不去了,你慢走,慢走。”   那两人的东西一上,闹事的有没有命活过今晩都是两回事!   江无眠漆黑眼珠中透着一分嫌弃,都是将军了,战场上看惯死人,怎么还是怕?   哪儿是怕,那是叫得瘆得慌!酆都鬼哭狼嚎,莫过如此!   薛文自觉没那个承受力,忙不迭逃离接下来的人间地狱。   拿着东西,跟随进去的衙役李叶有幸体会到薛文避之不及的情景。   江无眠进去一段时间,不似人声的惨叫逐渐传来,听得人耳朵生疼,夜不能寐。奇迹的是,人还活着,没晕死过去。   血腥味伴随哀嚎弥漫,本就阴森潮湿的地牢,多了几分黄泉味道。   李叶没能撑住,哆嗦着手简直要拿不动东西。   见状,张榕换了自己,让人出去透口气。   李叶僵硬着没能说出一句感谢的话,慌张失措地夺门而出。   路过关押官商勾结四家人的牢房时,明显看到他们瑟缩的挤成一团,抵在角落里,惊慌恐惧地注视着他身后牢门。   走过去时,有人虚弱地说:“大人,草民还有事告发……”   地牢昏暗,没能看出是谁的脸,但他实在没力气凑过去听人告状,忙不迭走过,远离阴森牢狱。   等他再回来时,江无眠神色未动,张榕师爷正在收拾东西,他赶紧过去帮忙,又被血腥味冲了一脸。   余光瞥到牢中不自然的躯体与满地暗色,连忙正视眼前的地板,手上温热的触感当做不知,跟随张榕收好东西。   此刻,李叶心中除了一贯的敬佩,还有油然而生的畏惧!   他算是知道什么为何会有“大人是收命行者”的传闻,有这般功夫,当个阎王也不是不行啊!   江无眠带着口供回了县衙,薛文还在装模作样品茶。   刚落坐,听他小声抽了口凉气,谨慎问道:“还活着?”   “来时还未咽气。”江无眠把纸递给他,上面沾着两滴未干红血。   哦,命大活过今晩,命不大这会儿咽气。   匆匆览过一半,薛文神色厌恶,像是看垃圾一样放下,“勾结匪盗掳掠,闲暇做伥鬼,平日做略卖人!当地知县吃干饭的?”   这个问题……嗯,为什么不问问死去的韶远县前任知县呢?   岭南天高皇帝远,圣旨来回半年之久。时间一长,中央对地方的管辖制约能力降低,知县知府做成了土皇帝。   遇见好的坏的,全凭运气。   前任韶远县知县亦是如此,把握权力的时间一长,人反被权力控制,抑制不住的贪心渴求。   “据他所言,幕后指使者是平清县知县。”江无眠皱眉,“我与平清县素未相识。”   若是有仇,那很好说。可他初到岭南,又不认识平清县知县,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若是因为抄家钱粮之事,那和平清县有何关系?   这四家人触犯大周律法,旁人避之不及,平清县知县再怎么没脑子也不会沾染上。   薛文一顿,借黯淡灯光看清江无眠眼底真切的疑惑,平清县知县听见恐又要摔一套茶具。   他问道:“张榕未同你讲?”   这和张榕有什么关系?当年追杀张榕一家的仇人不在岭南……等等,张榕?   江无眠动作一顿,低声道:“流民。平清县百姓跑了?”   薛文不出意外他能猜到,“平清县百姓跑了,充做流民加入韶远县。”   人口属于政绩。   平清县知县能力平平,就指望这点功绩,等三年外察时再运作一番,期待外察评语“无过称职”,升职州府。   乱事一起,人多半被乱党裹挟走,人口猛然下降。附近州府都如此,平清县知县自然不紧张。   然在此时,韶远县规矩横空出世,截了一手,只要干活就给钱给粮,流民蜂拥而往。   不是流民,但生活困苦的百姓,听闻消息,宁愿舍弃身份,化作黑户,也要往韶远县过来。   距离最近的平清县,可不遭了灾。   江无眠嗤笑一声,嘲讽道:“是遭了知县的灾。”   放纵这般人渣祸害百姓,从中获利,有这样的知县,是百姓之灾。   薛文问:“幕后之人,你待如何?”   江无眠极为记仇,被人算计,绝不可能轻飘飘放过幕后黑手。   可一县知县,总不能像今天两个卒子样投入地牢酷刑审问。   “日后再说,总不会让他猖狂太久。”江无眠喝了口茶,“先安排这群流民开矿,韶远县要忙的事逐渐增多,开荒、开矿、建设粮仓、铸造武器、练兵……”   他一口气说了诸多事,听得薛文嘴角抽搐。   这哪儿是日后再说,分明是在平清县知县身上钝刀子割肉!   “县里事多,人还是太少,忙不过来。”   说着人少,次日一早,有人禀报,“县丞、主簿与典史到城外了!”   南康府下拨的人手到了! 第014章 人手   南康府下拨三个人手,县丞、主簿与典史一应到齐!   这对江无眠来说,正是及时雨。   这意味着终于有人接管县衙六房,意味着四个师爷从繁重冗杂的事情中脱身,意味着县城能有更多发展。   江无眠计划中一向缺少人手,因为识字率太低,大部分百姓的识字率是零,衙役能做到认字念半边,账房掌柜的认识得不少,还能读写,故而监工多是这部分人。   局限太多,县城之中很多东西只能从苦力活做起。   如今三人抵达韶远县,新的计划能提上征程。   只是,他们能否担得起责任?   ·   县丞三人尚在路上。   南康府到韶远县县城并不算远,但路况不太好,一路坐马车行来,颠簸得人要散架。   主簿杨林心底正在盘算:得罪了人,才会从京城发配到岭南。这知县没背景没靠山,只有几个师爷,还不是本地人,想在韶远扎根下来,还不得仰仗我们?   他捋着山羊须,眼里全是算计。   在南康府里,他就是个没实权的,周围一圈人比他资历老,有事轮不到他,有好处更轮不上他。   到了县中,只有知县与县丞在他头上,县丞与自己一伙,知县要拿捏他们,得掂量掂量他们配不配合。   县丞周全耷拉着眼皮,闭目养神,他不睁眼都知道杨林打什么算盘。   这杨林呐,就是爱算计,算计来算计去还是一场空。   仔细想想,新知县哪是好相与的?   来前,他找府里消息灵通的人打听过韶远县近况。   前一个月,白督抚拿下乱党,查抄县中四家,将人下狱后一直驻扎在城外,没再管过那四家人的死活,全凭知县做主。   韶远县,可是新知县当家!   没甚根基的人,用抄家得的银粮养活流民、压制流民暴动、安抚民心。   虽有平乱军在外驻扎的缘故,那也得新知县自己能立起来,心里有主意不是!   周县丞看得分明,新知县心有成算,不会喜欢有人仗着资历对他指手画脚。   等到县衙,就知道新上官性子,不过杨林的算计,大抵是不能成了。   “周兄,您觉得那新知县怎么样?”杨林见人不吭声,特意喊了一句问道。   按理说,三人下拨韶远县,与知县是同条绳上的蚂蚱,不说帮忙,起码要不拖后腿。   但韶远县的新知县赴任,带四个师爷。打眼一瞧,这不是摆明要争权夺利,好控制县衙嘛!   把他们管县衙的县丞、主簿,置之何地?   周县丞打着哈哈敷衍,“不出意外,咱们要做三年同僚,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知县一任三年,时间还长,着急什么?   典史王西没那么多想法,他其实是初上任,什么不懂。   家中老父去世,推出他来继承父亲狱卒职位。   情况在当下很是常见,胥吏死了,职位由他的儿子兄弟继承。当然,也有可能被天降一人挤走名额,端看运气好不好了。   王西是运气好的,府衙无人争抢狱卒的名头,落到他身上。   赶上韶远县用人,知府充数,指他出来。   能看出,三人在府衙中实属没受过重用,个人有个人的小算盘,还有一个万事不懂充数的。   江无眠的计划怕是有一半能落空。   马车一路行到县城外,三人迫不得已下马车,前头流民太多,马车根本行不开。   给清点人的官兵看过路引和知府写的委任书后,三人才狼狈地进到外城区。   主簿杨林恨恨想:一群刁民!等本官到了县衙,一个都别想进城!知县大人懂什么,流民放在城门口,有什么用?!!   同行两人无心关注主簿的心思,他们在震惊于城外营地的规整。   提前打听过消息的县丞周全有做好心理准备,神色很快调整好,不露半点心绪。   典史王西没他的养气功夫,伸头探脑四处巡看,恨不能跑到营帐前一探究竟。   竟然有这么大的帐篷?搭得整整齐齐,在一条线上!营帐外边还有一圈细密栅栏,住的比他家都好!   王西几乎是凭着本能跟在县丞身后,愣愣地看着有一个异常突出的营帐,附近还有一间木板房。   他还看到不少穿着满是补丁衣服的人,扛着一圈栅栏穿过营地,来到四角钉好木板的空地上,把栅栏放在一边,拿起土布、木板、绳子,三两下绕成看不懂的模样,紧接着一个和其他营帐相差无几的帐篷立在空地上。   农家防雨用的稻草、茅草和芭蕉叶往上一搭,顿时变成偌大营地中一个不起眼的营帐。   王西心中觉得神奇,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要说都是干活的场景,他见得多了,自己更是参加过。   农忙时候抢收、跟父亲出海捕鱼、跟着老人上山进林捡野菜……干的活太多,一时都说不完。   但眼前景象,说不出去的……奇异?   县丞周全了解更深,他看得不仅仅是营地,而是这里的人。   身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流民,他们干着活没有麻木,脸上没有丧失一切的死气沉沉,反而生机勃勃,富有生命力。   那是寄托希冀的眼神。   不提别的,单看流民与营地,便知这位新知县是心有百姓之人。   想来是位不太难以相处的上官。   ……或许,恰恰相反。   三人穿过流民营地入城,抵达县衙先去拜见江知县。   彼时,江无眠正在与林、张二位师爷商议开矿细则。   闹事流民的详细处罚决策已定,劳动改造一月,不发工钱,只有三顿饱饭。   矿工不仅是苦力活,还是有点技术的技术活。   韶远荒矿大多掩盖在土层下,不是露天矿,需要找人打矿井挖掘,这一手技术称之为“点矿”。   “新户籍里登记的职业,无人能点矿,工程队里可有人能点矿?”江无眠合上户籍,对眼前局面早有准备,倒不失望。   韶远县什么人才都缺,缺个会寻矿脉的不稀奇。   不过,也不全是他缺识字能用的人,整个大周都缺。   前朝初期出现纸张,中期才改良好,价格下降,但仍然是一笔大支出,不是一年到头只能赚二三两银子的农户负担起的。   想提高识字率,普及知识,必须降低纸张价格。   等到今年冬月,韶远县流民彻底安置下来,一切走上正轨,改良纸张、扫盲计划也该提上日程。   江无眠想着,注意力又转回眼下。   张榕把工程队的情况从头到尾过一遍,末了摇头,“大人,他们了解附近的虫蛇草蚁,很少有人了解矿石,点矿更不消说。”   毒虫蛇蚁有毒,咬一口人等不及医治便撒手归西,认识了就能提前躲开。   各种野菜野草,青黄不接时能填饱肚子救命,能吃的都不会错过。   矿石有什么用?   不能吃不能喝的,最多知道哪块山上石头多,拉回家铺路。   林师爷给了主意,“卑职倒有几个江南好友,不说会寻矿脉,炼丹也比卑职技高一筹。”   张榕听林师爷提到自己的炼丹本事,笑容一僵。   林少迟啊林少迟,提别的也就算了,炼丹一事,你还有脸提!   江无眠手一顿,忍不住道:“林师爷,你当日炼丹,鼎鼎全炸。”   别说来专业人士,蒋秋都比您老水平高!   林师爷炼的丹倒不是入口用的,是用来探究大道衍化之法的一种方式。   当年他和江无眠如此解释。   江无眠弄明白缘由,肃然起敬,这是耗尽家财去填材料的天坑。   后世材料研究都要求爷爷告奶奶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拉投资申请经费,林师爷以一一己之力研究材料学,不是真心爱好,也不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   不过……技术水平,堪忧。   林师爷被揭穿老底仍维持住风度,强撑着原先话题道:“贫道几位好友所擅方向不同,庚金乙木、草石水火,一应皆全。”   换句话说,都是研究化学、材料学的人才啊。   且道士基本功是识字,根据发展方向,还有辨认草药、研习医术、寻脉点穴等手艺,不然如何研习经书,追寻大道?   当然,也不缺少打着道士旗号招摇撞骗的真骗子,这种大周一抓一大把。   但能和林师爷聊一起的,还能聊得有来有往的,那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知识人,几个州府里都凑不出半个。   韶远县缺人缺的厉害,请!快请!   是骗子也不要紧,跟着去矿山开矿劳改,不缺这一个名额。   不过江无眠不相信林师爷的炼丹技术,但相信他的识人眼光,听完这番推荐,只问,“现在请人过来,有几个能来韶远县?”   林师爷清了清嗓子,“大人,有几位好友沉迷丹道,需卑职走上一遭。”   沉迷丹道。   江无眠立刻懂了,经费和材料到位,能拉几个是几个。   具体矿产尚不清楚,铜矿、铁矿一定给薛文负责,其他矿产看珍惜程度。   不过炼丹多是用非金属矿,倒是能批。   江无眠想了想,让林师爷带上衙役,去青州府码头,乘船走水路去江南。   等他人出发了,江无眠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   刚要唤衙役寻来其他师爷,他要统筹安排韶远县县衙事务,就听衙役通传,“县丞、主簿与典史三位大人到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江无眠心中闪过一句话,他眯了下眼睛,一正衣冠,面容严肃对衙役道:“请几位大人入内。”   三人进去,还未看清上首坐的何人,齐齐行礼道:“拜见知县大人。”   等直起身,方才看到上首青年一席浅绿色知县官服,面色苍白,双眼如点漆,落在毫无表情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没有生气。   三人和知县对上视线,心底悚然一惊。   知县大人年轻是年轻,但看着就不好糊弄! 第015章 荒矿   衙门侧厅里窗棂大开,耀目日光顺着延伸,停在堂下人与书案之间。   隔着一段阳光,三人望去。   书案后坐着的江知县,病态白皙的下半张脸上唇角平直,掩在阴影中的眸光冷淡,落在三人身上,激起阵阵凉意。   心脏重重一沉。   事情不妙。   张榕师爷和江无眠轻轻一对眼神,继而对堂下三人笑道,“三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入座。”   尽管是位师爷,以官职来说,三人完全没必要给他眼神。   可师爷背后,站着知县。   最为看不惯的杨林,心里酸得要死,面上仍挤出笑来,推辞一番。   直到江无眠入座,县丞周全才开口。   江无眠不喜应酬,听张榕与三人来回拉扯。   问过三人南康府生活如何,平日里吃喝住行怎样,本地有多少习俗,北地岭南又有何不同。   互换姓名,略做了解,茶过三巡,气氛融融。   除王西外,另两个是老油条,虽看不太出来心思,可架不住江无眠对人的视线敏感。   稍一分辨,能察觉出主簿杨林眼底的不满,县丞周全无甚恶意,不知是藏得深还是真心实意。   唯独典史王西,涉世未深,能看出人刚受过冲击,眼下还有点恍惚。   知府是何用意,三个里面两个不及格?南康府无人可用了?   敌意无妨,刺头用好了即是上佳劳动力。能力不足,听话即可。只是知府那头,需得提防一二。   江无眠心有盘算,手中摩挲许久的茶盏落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哒”声。   张榕适时住嘴,看向他家知县大人。   县丞三人精神一振,心道:敲打来了!   江无眠不疾不徐道:“韶远县大乱刚过,公务繁忙,为父母官,职责所在,不可松懈。故而,暂作休整后,辛苦三位来衙门上值。”   开口放权,不信你们不上钩。   话落,三人急忙道:“为大人分忧,是我等分内之事。”   不是让他们一直歇着不碰县衙事务就好!   当官上值,最怕的是上官当你不存在,有事不给你做,纵使千万般本事,没人看又能怎样?   府中不少人磋磨时间,他们见得多了。   甚至,若非韶远县腾出位子来,他三人迟早如此!   说的信誓旦旦,不管真心假意,等下听到任务内容保持你们当下决心便好。   江无眠颔首道:“现有几件急事,需三位协助一二。   初来时,县衙无人可用,本官时间匆忙,户部户籍文书用的是我等习惯的法子登记,麻烦杨主簿再以朝廷格式誊抄一遍。   因县衙现今无甚书吏,辛苦杨主簿亲自上手。”   誊抄一遍?亲自上手?   杨林一愣,他一主簿,主管文书账册,如今却要他去亲手誊抄户籍,这般小吏活计!   心底咬牙切齿,可一看江无眠无动于衷的神色,又拱手道:   “大人,韶远县尚有几千户之多,卑职一人誊抄,速度不快,恐是怕耽误您的大事。”   人是上官,又不能摆明拒绝,那就委婉地拖下去。   拿权力不办事,想得不错,但韶远县县衙里不养闲人。   江无眠墨色眼眸紧紧盯住人,轻声道:“杨主簿客气。林师爷带一衙役,夜以继日,赶出韶远县一半人口户籍。杨主簿不必如此操劳,尽力而为即可。”   他二人走访多日还能连夜整理,杨主簿你一人总不能做不到誊抄这等小事?   若是做不到,要你何用?   试验田做肥料都嫌弃营养不够。   杨林:“……”   杨林恨恨承诺:“……是,大人,卑职一定尽力而为。”   别说劝江无眠驱赶流民,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忙得怕是能住在县衙里。   心中憋屈万分,又不能不应。   杨林敢对天发誓,他但凡称病不干,新知县就敢以“休养”之名,变相剥离手中权力。   尽管现如今,江无眠已是剥夺主簿不少权力。   “周县丞。”   江无眠声音不轻不重,周全心脏猛得一跳,面上愈加认真,仔细倾听知县要求。   江无眠不知他为人如何,有心试探,“不日是端午佳节,韶远县大乱刚过,比不得往常繁华,但也不能放松警惕。届时,辛苦县丞调度衙役,维持治安。   本官听闻有略卖人出没,切记谨慎提防!”   略卖人的事儿,和平清县有关,他无法冲进平清县县衙,套知县麻袋毒打一顿。   暂时先防备,等抓到人、找到证据就能直接禀告薛文,遣平乱军出手,不能掰掉平清县知县,也能断掉这桩买卖!   周县丞凛然道:“卑职领命!”   他忽视杨林一旁惊诧视线,毫不迟疑地接下知县命令。   江无眠扫了他二人一眼,没错过杨林眼底戾气。   嫉妒?   嫉妒就对了!   有力气抱团转头来对付自己,不如你们先内耗一番,最后不得不为本官做事。   做不好就是把柄,不管是知府故意下绊子还是你们有心拖后腿,处置你们是名正言顺!   “张师爷,先带两位大人一逛县衙,王典史暂留一步。”江无眠看了一眼张榕。   待其余三人出门,王西坐立不安。   分明年纪相差不多,但江无眠身为知县自带上官身份压制,加之他本人神情冷淡,看人眼神颇有压力,令王西深感不适。   再者,王西心中清楚自己的尴尬身份,尽管知府指名的典史,可他其实刚上任不到一天。   县丞与主簿多年坐冷板凳不假,才学是真的,他连典史职务全是听父亲讲的,没亲手实验过,不知如何管教。   一路听闻两人聊天,王西还弄清了一件事实,牢中现如今还关着韶远县原本的四家豪绅!   这……这让他如何是好?   江知县又将他单独留下,要做什么?   王西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没练过,所思所想全写在脸上,江无眠暗中摇头。   知府遣来的典史太过年轻,看着二十啷当岁,照大周年龄,不过及冠。   但从手掌粗糙,多有皴裂,端茶时未经受训的姿态等诸多细节来看,应是农户出身。   农户家里,多是十四五岁当半个大人做工,二十来岁成家生子变得稳重。   但看王西表现,更类似上辈子刚出社会的单纯大学生,浑身上下散发“很好骗”的气息。   “大人,您……您有什么吩咐?”王西无措开口。   “关于地牢,有几件事你需注意。”江无眠拿纸动作一顿,不带任何情绪问:“你可识字?”   王西不明白江无眠为何有此一问,他茫然点头,“我、卑职也曾随父亲学过千字文,识得几个字。”   江无眠松了口气,是认字的,“本官先讲一遍,任何疑问可去询问总捕快李叶,稍后衙役带你过去。”   因对地牢的安排颇多,一讲便是半个下午,不觉时间流逝之快。可找上周全的杨林心焦如焚,只觉难捱。   “知县大人好大的威风!”杨林眼神阴鸷,声却不大。   县衙里除却衙役,自知县到典史,全住在府衙后院,声音一高,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年纪轻轻,手段不少。”   虽然主簿身上职务诸多,但一般情况下户籍是交给主簿下的小吏誊抄,主簿本人主要负责税银税粮账簿,方便捞油水。   但今日下午,张榕带他们去户房时,账簿全在死人脸蒋秋书案前,给他的全是户籍文书!   书案上几摞小山,仿若压在心头上,喘不过气。   周全沉吟不语,低声道:“不管大人何意,我等必须完成分内之事。否则,这把柄……”是自动送上门的借口。   话落,杨林心中火气更盛。   听到江无眠给他安排誊写户籍任务时,杨林心有憋屈。   但转而周全接过巡视韶远县治安的事,让他怒火攻心。   心知这是江无眠避免他们三人抱团的手段,但杨林情绪仍被轻易挑唆上头。   一起下拨韶远县,我做苦力事,而你蒙知县看重,委以重任?   杨林心有不满,可还要仰仗县丞,遂强忍怒火,不得不来找人合计之后的事。   “周老兄,他单独留下王西,你瞧着,是何用意?”   杨林自诩前辈,于知府手下做了几年事,虽不受重用,可比起江无眠这毛头小子,自然有经验得多。   治理韶远县的各种事上,江无眠称他“前辈”都不为过。   今日一见,非但没有客客气气请他二人接风洗尘,反而领了憋屈的誊抄户籍事,反看周全被委以重任,王西更是被单独留下!   换谁谁不着急上火!   周全暗自摇头,杨林此人,一点手段挑拨了去,不堪大用,日后定要远离才是。   故而轻描淡写道:“许是见他年轻,有心提点。”   他二人在此多种猜想,江无眠是毫不关心,距离端午尚有一两天时间,他行程繁忙,哪儿有空关心属下内斗?   不仅是他忙碌,整个衙门里都没得闲的人。   工程队负责的粮仓清理落幕,重建计划提上日程,赵成的地图与图纸都要延后,先重建部分粮仓,让赈灾粮入库。   张榕给新来的流民重复营地规矩,严查心思不正的流民,谨防上次意外。蒋秋每天算盘珠子崩出火星来,是个人都在避着走。工程队与县衙的采买压力全担在身上,谁都不想被他抓到当苦力。   衙役们分成几队,衙门轮流上值、跟林师爷去江南、看顾试验田、跟随知县跑里跑外,巡视韶远县……   新来的三人仅仅是干了一天便发现,偌大的衙门,平日竟只有几个衙役出没!   想见江无眠一面询问细节问题,难如登天。   江无眠是自觉安排完一切,韶远县各处工程走上正轨,于是写了封信,让张榕递交给薛文。   ·   城外,薛文刚冲凉出来。   韶远县的天太热,下雨压不住的燥热,他恨不得吃一盆冰。   头发还未擦干,听张榕带来一封江无眠的信,正在营帐外候着。   “让人进来。”江无眠给他写信?张榕人就在工程队,距离这么近,传个口信的事儿要什么信?   张榕恭恭敬敬递上一封信,低声道:“大人说薛将军您一看便知。”   薛文闻言三两下拆开,和白楚寒有三分相似的笔迹跃然纸上,信中道:   开荒矿,多是铜矿。若有意,端午节后商议。   薛文漫不经心的身形一正,这地方有矿?还是铜矿?   有意!当然有意!   纵然有军饷,还有抄家得来的行军费,但谁也不嫌钱多啊! 第016章 矿产   芒种过后,端午为重。   韶远县大乱过去,家家户户收拾收拾,日子还是要过的。   节庆时,县里唯一一条河上还有龙舟竞赛,附近来往商贩不绝,贩卖自家成品。   江无眠把巡逻一事交与周全,商贩位置安排则扔给蒋秋,杨林每日恨恨抄写户籍,却不能参与半步。   身为知县,露了一面便离开,留百姓们享受来之不易的和平生活。   “你不去过节?”江无眠一回县衙,看到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薛文,又向外看了一眼。   锣鼓喧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以往在京城,他不喜欢人多,连带节日也不上街,只与家人作伴。   薛文和白楚寒是闲不住的,每逢佳节,玩乐一整天,回来带着大包小包的小玩意。   韶远县自是比不上京城,也是近来半年难得的热闹,薛文竟是转性不去了?   衙门里艾草味很是浓郁,熏的人头晕。   薛文听到江无眠发问,瞪圆眼睛朝声音方向看去,“有铜矿等着,哪有心思过节!”   他还知道关键词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到。   江无眠面无表情回看,纸上写的节后再议是被吃了吗?   薛文理直气壮的表情消失不见,悻悻收回瞪圆眼睛,“那是矿,是钱!养一千五百多人马,哪天不要钱不要吃?”   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花钱。   在韶远县还多药材支出,岭南比北地地热,天一热蚊虫蛇蚁就多,为驱虫,薛文购入大量药囊、艾草、雄黄……短时间内,他实在不想看账簿支出。   “拨钱扣扣搜搜,本就不多,再过几遍,剩个响能听。”薛文小声咕哝。   养家糊口赚钱,的确要紧,但不是他端午上门堵人的借口。   江无眠四下扫过,没好气地道:“你有矿工?”   薛文听他口风一松,当即从椅上翻滚下来,得意道:“北征时,我跟白楚寒都下过矿!编队里有几个老人,点过矿,现今没忘过,全带上。”   在这些事上,薛文一向靠谱。   江无眠见他有安排,不再多言,只道:“勘探时间长,采买足够物资,明日一早出发。”   翌日,江无眠带上局部地图,与城外带齐人马的薛文汇合,前往荒矿所在地。   韶远县位于入海口处,海洋物产丰富,属于半个海城。北部有部分丘陵矮山,荒矿多在于此。   赵成说此地多铜矿,自然是有道理的。   有的铜矿没有辨识,有的则是长着标志物,大张旗鼓地宣告地下有铜矿。   所谓的标志物是一种形似牙刷的花,多称为“铜草花”。   它扎根在铜矿区,根能吸收土壤中的铜元素,找到它,相当于锁定铜矿位置。   江无眠行到赵成所言的荒矿处,眼前是一片花期正盛的铜草花,确认过方位,对薛文招手,“地方到了。”   薛文四处打量,这地方荒是真的荒,最近的村落在十里开外,这方向上少有人来。   “从哪儿点矿?”招手从队里喊出一个老兵,薛文带人上前,站在江无眠身旁。   这活不熟,当矿工纯挖矿的苦力活薛文能干,算钱安排粮草也行,但点矿涉及到知识盲区,以至于他听到一半去指挥带来的人原地安营扎寨。   “以铜草花为中心,向下挖几丈。不见矿石,再换地尝试。”   江无眠与点矿人商议完,剩下半支队伍四散开来,一人一块铜草花,热火朝天干起来。   若真发现铜矿痕迹,发财的不光韶远县,连带他们都有份。   早发现早有钱,谁不想早早把钱拿到手?   铜草花不负它标志物的名声,半个下午过去,负责挖掘的人跑到营帐内,满脸喜色道:“将军!江大人!有矿!”   正在讨论日后如何管理矿区一事的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向外走。   除却埋锅造饭和外头巡逻安置陷阱的两队人,其他人全站在铜草花那片地附近。   见他们二人到了,齐齐让开路来,等人过去,又围成一圈向里面看。   江无眠和薛文进去后,看到原本满是紫色铜草花的土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坑洞。   “哪个洞里看到了?”薛文问了一嗓子。   负责挖掘的人兴奋回答,“将军,没哪个!底下全是!”   整块地下,全挖出了铜矿!   点矿的人激动道:“将军,大人。不出意外,整个矮山底下都是铜矿。您看这边,这几个洞眼明显在边缘上,量不算高,往矮山上走,这几个洞眼里铜矿量明显增多,这是整整一条矿脉!”   矿脉?!   江无眠估量着眼前这块地下若全是铜矿,大约能有多少产量。   他不禁回忆前世,岭南地区的确是有矿,有色金属也不少,非金属矿资源也是丰富,可韶远县所对应的地方的确没有铜矿。   江无眠又记下不同的点,心中告诫自己,不是所有经验能用在大周,他能做的只是不断尝试,尽力改善当前生活。   薛文听得恍恍惚惚,想扭头问江无眠这叫荒矿?   这一座矮山,比他在北征地里挖出来的都多,叫荒矿?   可当他看到江无眠表情时,有一瞬间顿住,那张素白脸上既不是淡漠也不是喜悦,而是……有一点难过?   再一眨眼,转瞬即逝,薛文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别走漏风声,问就是荒矿。”江无眠拧眉道,“赈灾送钱粮的不知是谁,万一又是……势必从中分一杯羹,甚至独占也不无可能。”   中间二字模糊过去,在场的都知道是谁。   如今朝中韩党势力如日中天,谢党惨败,清流独善其身,大部分人不是被迫依附就只能遭受贬谪,骨头硬的早化成一抔黄土去了。   来的人若依附韩党,即使薛文是点名的钦差,赈灾钱粮的事仍有的掰扯。   一盆冷水泼下,薛文反应极快,“矮山上先别动,从边缘打洞,在这几个洞眼附近做样子!”   “今天来的都是薛某过命弟兄,薛某信任诸位!但是丑话本将军也说在前头,若是叫我知道风声从咱们这儿跑出去,别怪我不讲情面,军法严惩!”   “遵命!将军!”   江无眠顺着挖开的洞眼向矮山上走,捡起几块已经挖出的矿石,仔细看完道:“不是荒矿,也好不到哪里。看似地方大,矿脉多,实际是个贫矿。”   贫矿与富矿差别颇大,类似于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   消耗同样的炭火,贫矿能炼出五成铜便是极好的产量,富矿完全能出八到九成!   这么一算,还不如不开采,利润都不够成本钱。   谁知点矿的老兵听完连连摇头,激动地比了个三,“大人!最富的矿,能出三成!这里已能是大周最好的矿!”   江无眠原本世界贫矿能出大约四五成的量,大周比原本世界落后一大截,便按三成算。   谁知这三成已经能称得上是富矿?   他从未接触过大周的炼铜产业,不知是矿产如此,还是冶炼过程出现了问题。   “不出意外,铜矿边上还有铁矿!”   铁矿两字几乎是气声,不贴近了难以听清。   老兵像是没说出口一样,抓着地上的铜矿脸色激动。   别人看来,只以为他在高兴底下全是铜矿,谁能知道铜矿的伴生矿另有乾坤!   薛文刚蹲下就被这消息震得一屁股坐地上。   铜矿还能伴生铁矿?!   这是说,以后韶远县县衙还能经营铁器了?!   大周实行盐铁专营制度,二者由当地官府管控,购买条件严苛,但利润颇多。   即使以后无产出,凭这两处矿产,一千五百人马不愁吃喝了!   “老刘叔,你别拿侄子开涮,这地方真有你说的……?”薛文拽着老兵袖子不撒手,语气中难掩震惊。   老刘叔当场抓了一把土递到他面前,“红色土,将军你瞅,你说是不是。”   薛文瞅了一眼,红色是红色,但红色土和铁矿又是什么关系?   他茫然抓着土,老刘叔,话别说半截,你解释啊!   江无眠被这消息一冲击,好一会才缓过来,像给薛文解释,又似是喃喃自语道:“铁帽。红色土是历经风吹雨打日晒,铁矿类似成土状,多是暗红色或者浅红色。”   这种风化后的铁矿又叫“土状赤铁矿”,还有的是两种矿的集合体总归是铁矿石,能炼出铁。   而有了铁和铜,韶远县发展计划能更快推进!   别得不说,水田犁的犁体能整个换成铁的,耕地速度加快,节省劳力,能让人多出时间去做工。   江无眠心里的计划表再度改动,把开矿优先级往前提了几个。   “回去打听送钱粮的是谁。”江无眠轻声对薛文道,“若是韩党,留下钱粮滚回去,若是清流一派,别来碍事。谢党的人,少来攀扯。”   江无眠猜测,约莫不会是后两者,大概是韩党。   赈灾油水太大,韩党不会轻易放过,只需轻轻一伸手,十万雪花银进兜。   何况,贪墨了钱粮,顶锅的不还有个钦差薛文?   一石二鸟之计,何乐不为?   薛文和他想得差不多,倒不是突然开窍,而是有相似经历,军饷就这么没的!   银子一出国库,从上到下,层层伸手,落到底层时,够吃个什么?!   他捋顺思绪,道:“赈灾流程由钦差决定,现如今钦差在南康府,送钱粮的跑不了,他第一个得来这儿。   前几日,南康府知府李铭递过拜帖想来韶远县,我一口回绝。钱粮不在,钦差名头无用,让他等江南来人再说。   不出意外,这段时间南康府应接到了钦差消息,正准备设宴接风洗尘。”   知府李铭……   江无眠对他心有提防,将韶远县新来三人的消息告知薛文,“他之敌意,应是冲我与韶远县而来。你身为钦差,应当无碍,稍加警惕即可。”   薛文当即皱眉,凝重点头,“我会多加小心。” 第017章 靠山   纵然因赈灾一事,矿脉不能大肆开采,不过附近营地能提前规划,另外,做好利润分账。   大周规定,百姓皆可采铜银,官府征税。铁与盐实行专卖,官府经营,一经发现私下贩卖,皆判以死刑。   “县衙占税后七成!”江无眠扔出价位,“雇佣百姓开采,犯错流民同样去做工,两方分割。由县衙负责基础建设,营地规整诸多事宜,你派人维护当地治安,拿税后三成。”   价格很高,交与国税后按纯利润分成。铁价一直居高不下,铜矿用以铸钱,各处稀缺,甚至出现铜贵银贱现象。   当然,江无眠出这个价格自有考量。   矿脉开采,时间一长,消息瞒不住。   不提远在朝堂的韩党,近在眼前的知府不会漏掉一笔大财,势必向矿场安插人手。   韶远县是辖下县城,不能明摆着拒绝上官。届时矿场怎么开采、开采多少,他一知县说了不算,知府下令才行。   若矿脉明面所属是薛文,碍于官职压制,知府不能强行虎口夺食,只能靠水磨功夫。   倘若直接求助韩党,让人施压,倒是有些麻烦,不过岭南地远,中央管控不及,到了这里谁有兵谁说了算!   薛文手下一千五百人马,在此地称得上精兵强将,就地占山为王都行。   因而这三成,给的不仅是安保费,还算是给韶远县矿脉找了个靠山。   “三成太低。”涉及到钱,薛文发怵的毛病立刻无影无踪,张嘴讨价还价,“再加几条,铁器先供应军营、铜矿利润不能拖欠、军营有三年开采使用权。”   江无眠缓缓道:“三年开采使用权?”   三年是知县任期,在任期内,他的确能承诺矿脉的开采使用权。   薛文转头,目光落在整理营地的军队身上,“矿场给钱大方,一直管饭,谁不想来做工?军中有人需要生计,眼下有机会,我自然要为他们争取一把。”   江无眠加上限定条件,“伤残证明。军中领着军饷,有生活能力的人不得上工。百姓同样要做工赚钱糊口,做矿工是有危险,但有希望活下去。”   “这些足以……多谢。”薛文一直紧绷的心脏落地,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谢。   江无眠摇头,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他其实有所安排,计划起了个头,没规整完。   等赈灾一事告一段落,矿场大致能开采时,就能落到实处。   点完矿分完账,江无眠当天回了县衙。   如今韶远县有了铜矿铁矿,劳工充足,很快,炼钢厂就能落地!   到那时农业工具大更新,提高耕种效率,开更多荒田,不说杜绝饥饿,但能稍微缓解粮食不足的局面。   眼下,只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横亘在面前,让江无眠犯难。   在他苦苦思索如何破局时,这边赵成的研究倒是一帆风顺,直接做出了木质水田犁!   江无眠绕水田犁走了两圈,眼前结构和图纸上不太相似,在主犁体上后方多加一道机架。   “平衡装置?”   “大人,卑职完全按图纸做过一模型,受力不行,容易开裂散架,不实用。多加一道机架,后方用力,前面牵引,减少耗损。”赵成眼睛底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像被人打了两拳。   江无眠沉默片刻,问跟在身后的蒋秋,“你们歇息了几日?”   蒋秋脸上同样挂着硕大的黑眼圈,闻言露出幽幽笑容,语气中丝毫没有对自己加班加点完成任务的幽怨,更没有对甩手知县江无眠的怨念。   他道:“每日两到三个时辰。”   江无眠:“……”   江无眠语重心长道:“任务做不完的,身体要紧。不重要的交给新人处理,新人初来乍到,需要锻炼机会。”   尽管,所谓的新人中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官场老油条。   赵成掩嘴打个哈欠,欲言又止。   蒋秋平静地说:“周县丞忙着调解商贩矛盾,神采奕奕。杨主簿在誊抄户籍,天不亮即上工。王典史重整地牢,每日勤勤恳恳,不做怠工。卑职等人又怎能给大人丢了面子?”   嗯,蒋秋是个卷王,自己本职工作做得飞起,每日催促县衙内外的人上工,众人不太敢开罪。   因为……县衙内外皆知,主簿不管钱,蒋师爷才是钱袋子!   得罪谁,不要得罪发钱的人。   尤其这个人,是你的上官。   江无眠非常认可县衙上下的工作态度,但是现在还没奢侈到把人当耗材用的地步,所以他道:“从今日起,午时再加一道菜,吃饱才有力气干活。”   多休沐一日的事,只字不提。   赵成:“……”   蒋秋:“……”   江无眠看向木质水田犁,道:“先来试犁。”   多增加一道机架,无形之中增加成本,但若是能延长寿命,也能投入使用。   几双眼睛盯着水田犁开垦的土地,江无眠看了一眼犁沟,“木质犁体太钝,破不开土壤,换成铁犁。”   水田比阻一向很重,正常旱地都破不开,遑论水田。   打造铁犁迫在眉睫。   然矿脉开采需要时间,等能推行时,铁矿应能供应上。   做记录的赵成频频点头,“卑职估算,换成铁犁,能去掉木质机架,不耽误耕地。”   江无眠沉吟片刻,上手一推,亲自走了一趟,道:“若能换成铁犁头,底部再增加几个犁体,同时耕种,牵引力是否足够?”   “同时耕种?”   赵成一愣,不管是两牛一人的耦犁,亦或者是直辕犁、曲辕犁,它们全是单犁体,只能同时作用一行,无法实现多行作业。   铧式犁的优点在于此处。   尽管它需要牵引力,牵引不足还要人力推动,对比曲辕犁更加麻烦,但它是工业社会的智慧成果——从单行作业发展成多行作业,节省劳力和重复工作时间。   节省出的时间可以做副业增加家庭财富,或者再去开荒耕田,扩大耕地面积。   当土地增多,粮食总量会增加。有富足的粮食,百姓的存活率提高,加之如今算是太平年间,人口出生率会提高。   这样一来,会有足够多的劳动力干活。   江无眠在一定程度上夸大铧式犁的作用,但只要后续治理能跟上,增产丰收不是问题。   赵成蹲在水田犁旁边,看了一眼原始图纸,又在机架附近沉思许久,“活动机括,能做。”   不过五日,崭新出炉的木质水田犁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因为县衙后院摆弄不开,于是叫上人一块抬去试验田。紫云英要翻压,刚好用来试犁。   衙门口撞上了周、杨二人,不好明目张胆排挤,遂喊上两人一块去了田间。   周全比上次见面更沧桑,杨林是颓废,各有各的惨处,相同的是不变的黑眼圈。   不过数日,杨林心中恨极,他曾打算借口不上工,但一想周全说的话,咬牙坚持下来。   每日做整理文书、誊抄户籍的重复工作,找不到任何小吏来替。   这个县衙上值的衙役连毛笔都不会握!   短短几日,手腕肿痛,手指颤抖到提不动笔,还被蒋秋用看“废物”的眼神鄙视一番!   杨林每日是怒火攻心,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翌日一早,又要疲惫上工,整个人暴躁无比。   周全倒是好些,他没精神问题,只是身体劳累。   自端午起,竟是一刻没停歇过,先被拉去调解商贩矛盾,后来带上衙役去检查韶远县里漏水易塌陷的危房。   一连三天,想歇一日时,叫李叶的衙役又上门来请周全带衙役上街,竟是一天未曾逃过。   周全想找知县询问一二,哪知江无眠早出门去找开矿了。听闻江无眠回来县衙,又急忙去找人,次次扑空。   直到今日方撞见,这是自端午以后,周全首次见到江知县。   随后便被拉到地里,一群人绕着古怪东西转圈。   路上,据江知县说,这叫“犁”。   周、杨二人明显不信,在他二人看来,这东西委实古怪。   前头一木架挂在耕牛身上,主体还是一个木架,底下挂着东西,看形状好似犁,后面还有人推着一个木架。   这能是犁?   其实,江知县也在想,这是什么犁?   单个犁能看出几分水田犁的意思,多个犁时,整个结构为之一变,悬挂架调整过,机体更改了连接轴承,后方机架取消,整个大变模样。   赵成解释道:“中间犁体加固,去掉后方机架能犁地。目前能同时开耕三垄地,再多还需调整犁体。”   图纸上,水田犁能同时耕种六垄地。实际上,受限于材质、机关设计等问题,现在最多能做三个犁。   到了试验田,身后还跟着不少百姓,见人扎堆,附近田里干活的百姓也过来凑热闹。   附近干活的问:“这是什么?”   路上听到讲解的人回:“大人说这是耕地用的犁。”   “犁?”   “什么犁?”   没见过的百姓伸长脖子想看看所谓的“犁”,挤到前面一瞧,体积颇大的由各种木架组成的古怪东西映入眼帘。   和时下的曲辕犁大相径庭,引起一阵惊呼。   这是犁?是什么犁?木头架子怎么犁地? 第018章 铁制   刚一下地,老黄牛不适应地动了一下,初时走的不稳,衙役在一侧纠正方向,适应后逐渐向前。   走出一段距离,围观的人忍不住惊叫,“犁沟!全翻了!草根底下的湿土全出来了!”   “两、三道!这两边都有,都出来了!”   “圣母娘娘在上!犁可真快!”   “乖乖,跑起来快滴很!”   霎时间,原本的窃窃私语声轰炸起来。   对于他们而言,土地里的事物和生活息息相关,平时谁家的犁坏了,谁家的牛不吃草了,都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每天琢磨的是今天地里上多上工,放多少肥,犁头耕地碎土行不行。   所以,江无眠说荒地上要种草时,县城里不少人提心吊胆。   担心来个不知农事的知县,强迫自家地里种,发觉他并无此意,顿时松气。   眼下见到同时犁三道地的犁,百姓们心中激动万分,当即有人跑过去观察。   看到地里翻出来的湿土,眼里带泪,是真的,这犁是真的!   江知县是星君下凡!   心思活跃的已经开始盘算,事后能不能去县衙借一借这犁,不用县衙的牛。   同时犁三垄地,速度看着比曲辕犁慢,实际上干三倍的活,慢一点咋了!   这得省多少力气?省多少时间?   犁还翻得深,底下草根一次能出来。早期杂草少不占地的肥力,稻秧苗吃的好,长得就好!   田埂上,激动声一片。   周全一贯稳当,眼下却控制不住向前两步,蹲在田边,顾不得衣袍扫地,伸手一探,惊喜道:“全是湿土,走的稳,走的好,好!好犁!”   满心抱怨的杨林难以置信,张嘴发不出声。   木架子组成的古怪东西竟然真是犁,江无眠没说错,它能犁地!犁得又快又好!   心里酸水一阵阵翻涌,好事全让姓江的赶上了!   众人期待看向人群中央的江无眠,不料他与蒋秋两人皆是皱着眉。   蒋秋正复盘账簿,“造价偏高,推行困难。”   想向百姓推行,肯定是越便宜越好。有的穷苦人家还用的石犁,自己捡石头回去磨,省钱。   水田犁虽然干得快,可架不住它造价高昂,用上铁犁头,身价更是翻了一番。   江无眠眉头缓缓松开,“租借、拆分犁体换单个犁,同耕牛一样即可。”   针对普通百姓的方法很多。   买不起整个,那就来租。租不起一整个,那就换成一道犁体。耕牛用不起,那就变成前后两人,一人推一人拉。   “能买的人不多。”把四家人填进地牢,买得起的人更少,“换成租借,做好规定,一定有市场。”   有市场?   蒋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意思是有人买账。   附近百姓全部噤声,听见了知县大人的安排,部分词不懂,租借是明白的。   正如江无眠所想,大部分人看到体积如此庞大,构造复杂到古怪的犁,第一反应是租,租价多少。   水田犁算大件,又是新出的东西,万一坏了谁都不懂怎么修,也不知官府管不管修犁。   因而,在场人根本不敢直接往家买一个。   “具体情况,县衙稍后贴告示说明。”江无眠扫量一眼,大部分人眼底闪着渴望的光,他提前告知,“不过,租借费用不高。”   换成铁犁头,江无眠也不准备定价太高,这点亏损县衙能承担,真正的利润不在百姓身上。   先将名声打出去,自然有人捧钱上门。   当务之急是打造铁犁头,让水田犁更新换代,在韶远县播种晚稻前用上。   “李叶,”江无眠唤来最为了解韶远县的衙役,问他:“县中铁匠铺,谁最为擅长打造铁制农具?”   李叶数着县中剩下的铁匠,真叫他找着一个,“县里有个铁匠姓陈,叫陈大牛,陈家村来的。他打的农具好用,从不缺少斤两、敷衍了事。找他,准没错!”   陈家铁匠铺。   江无眠与赵成上门时,铁匠陈大牛光着臂膀,一头热汗地淬火。   江无眠看了一眼,应是铁斧。   “大爷,斧子还没完!”陈大牛头也不抬,吼了一声。   江无眠没催,进去站在满墙农具下,观察这件冶炼室。   满墙农具,到处是铁器、未成型的铁器,需要修缮补上铁液的农具、铁锤……   很有铁匠铺的特色。   淬完火,陈大牛突然觉得不对劲,往常大爷见他不吃饭一直干活,总得骂一顿,今天大爷怎么没说他?   一回头,门边一身着红黑色捕快服的衙役正冲他瞪眼,对上了还向他一努嘴,比划着说:知县大人!   陈大牛当即冷汗一身,自己怎么就不看人!这下他完了!   江无眠抬眼,眸光从墙上各式农具移到火炉之中,“无事。本官寻你,是要打造铁具。”   铁具?知县大人找他是做铁具?!   陈大牛身处热天火炉的室内,只觉得更冷。   他已做好新知县要打造铁剑、长刀、长.枪.头、长戟等各武器的要求,而他自己又不得照做,最终变成一具尸体……   说来有前例,前任知县每年都要一在铁匠铺里打造各种武器,同他一块做学徒的给知县打造一回,后来说是发财回老家去了。   陈大牛却清楚,那人早死了,尸体在县里百越河里。   守着满肚子秘密,从不张嘴。每逢知县大人寻铁匠,他从不去,日子就这么过着。   听闻上任知县死无全尸一事,不得不承认,他心底的确松了口气。   然而一转眼,新知县又来了!   “知县大人,您,您要打造铁具?”他紧张地重复道。   江无眠一顿,自然而然偏转向墙壁上挂着的农具,道:“犁铧,翻地用的东西。”   赵成把东西递过去,“能做范开模?”   陈大牛紧张地擦干手,请他们在一旁坐着,手里翻来覆去研究,最终硬着头皮道:“大人,草民、草民从未做过……”   知县大人还不如让他去做武器!这东西别说做了,听都没听过。   事实上,这曲面犁铧在大周是是初次亮相。大周当前的曲辕犁是犁壁和犁铲组合成的犁头,整个犁铧部分呈现“V”字形。而水田犁则是形成曲面,方便破土,形成垄。   陈大牛端着削成曲面犁铧的木头,心下忐忑。   新知县在韶远县内颇具威名,好坏掺半。前段时间传闻新知县面如恶鬼,出身酆都,每逢露面,命财两失。后来传闻又道知县是下凡星君,济世救人。   谁知这会儿出现在眼前的是什么知县?   江知县对着火炉里燃烧的木炭出神,良久道:“且先一试,做不出也无妨。”   转而又道:“县中一直用木炭做火?”   他之前正在找烦恼如何锻铁。   前世基地在北方,一直不缺煤炭用,不管是锻铁、冬日取暖,燃料全不是问题。   一朝来到岭南,附近无煤炭,无法使用前世的方法锻造。   韶远县不能把铁矿石当做利润来源,基础原料是最不赚钱的东西,加工品才能来钱快。   即使以大周当前的技术水平,铁矿价格足够高,卖出去不会缺钱。   可它是一锤子买卖,不是长久之计,唯有加工业才能经久不衰。   韶远县想在周围县城脱颖而出,变为富庶之地,必须有自己特色。   铁矿加工、新式铁制水田犁不过是第一步!   陈大牛摸不着头脑,知县问这事做什么,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草民家中一直用木炭,有火星能引着,雨天不会熄火。熄火了,重新热灶不会费工费时。”   江无眠听着,打量几眼面前的锻造炉,又问了问风箱、淬火、锻铁相关的问题。   陈大牛开始还会紧张忐忑,随着江无眠越问越深,完全忘却眼前这人是一县知县,正常而又流畅地回答完。   良久没等到下一个问题,陈大牛猛然惊醒,圣母娘娘在上!我都说了啥!   他没能想到,堂堂读圣贤书吟诗作对的知县,坐在狭小灼热的冶铁炉子附近,和他一个铁匠讨论如何打铁淬炼!   并非是装腔作势,而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江无眠还精通部分内容,淬火时机都说的清楚,有些地方他从未想过的,江无眠也能指出来。   陈大牛目光茫然:眼前的是学过打铁的学徒还是韶远县的知县?他为何知道这么多?难道知县大人在天上是个打铁星君?   江无眠则在思考,短时间内木炭能行,时间一长,所需的木炭量,能让岭南变成黄土高原。   再者,如果说石油是工业体系的血脉,覆盖方方面面,那煤炭无疑是让血液循环到各处血管。缺少煤矿,工业体系搭建不起来。   可岭南哪儿来的煤炭?来这么久没听说过。   陈大牛称得上老铁匠,他说没有,起码南康府内是没有。   不过,风力是真的多,可江无眠徒手搓不出风力发电装置,还是要从其他途径引进煤炭。   江无眠把木制犁铧交给陈大牛,让人先试着做出模,随后回了县衙,继续烦恼如何从北地运输煤炭。   在他初步的设想中,煤炭一直占据关键位置。不过,与其说是煤炭,不如说是钢铁。   有了钢铁,韶远县才能拥有大规模铁制武器,才能有装备,能将农具更新成铁制品,提高效率。   而炼钢炼铁,主要燃料是焦炭——煤炭的焦化物品,和木炭不沾。   “短时间内用木炭做燃料,同时搭建北地运输路线。”江无眠在计划上不断补充,“同时兼顾冶炼工业区建设,钢铁厂选址、矿工营地搭建……”   一件一件事放在眼前,江无眠只觉得眼前一黑,哪怕有钱有粮有人,想将韶远县搭建好,仍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他头疼之际,张榕带来薛文的消息:“押运赈灾粮的人马到了!” 第019章 来人   江南赈灾粮到了,薛文身为钦差需见当地受灾州府。恰好他身在南康府,一来二去,地方定在府城中。   江无眠一早起来,打马进了府城,一路赶到南康府码头处,先去拜见打头的李知府,与人寒暄一二句。   李知府名唤李铭,蓄着短须,为人瞧着乐呵呵的,不摆官威,亲切问了两句江无眠在南康府过得如何,若有难题,尽是来知府上寻他。   江无眠闻言,掀起眼皮道:“劳大人挂心,下官定然不负大人期望。”   他脊背挺直立于马上,垂眸时脸上一片淡漠之感,话中不带感情,好似敷衍。   李铭脸上笑容淡去两分,再度看去,没见这位京中来的知县有过波动。   京中来的年轻人,心气高,还不得在岭南老老实实干着知县的活。   他心中摇头,与刚到的平清县知县热络寒暄起来。   江无眠眸光一动,这便是平清县知县?暗中派人闹事的幕后黑手?   方平与知府说完,回到知县队列中,恰好站在江无眠一侧,声音不大不小地问:“江大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闻江大人收拢一众流民,工钱日结不说,一日竟还管三顿饭?”   一提此话,周围的知县也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那是伸长耳朵脖子就要往这儿钻。   江无眠是新来的知县,和众人不熟,不清楚知县底下流传的话题正与他有关。   初时是白楚寒抄家,后来安置流民的对策一出,知县们转而说起新上任的知县江无眠。   北地来的京城知县果然不一样。   一日三顿饭不说,还有工钱!   嘿呦,这抄家拿多少银子和粮食,才有底气说管饭管钱?!   私底下和韶远县几家人有牵连的知县一边心里泛酸水,一边发慌,生怕查抄到自己头上。   方平属于牵连中的一员,他倒不怕被白楚寒抄家。   因他夫人是刘家一庶女,嫁妆册子一早伪造好,来历不明的东西全塞了进去。   韶远县四家被抄,他不心疼。心疼的是那大笔银子,本该给他的东西,全被江无眠这楞头瓜给流民了!   梁子单方面结下了。   后续,百姓私逃,宁愿充当黑户都不愿留在平清县这事,彻底点着方平心里那把怒火。   故而有“流民闹事”一幕。   周围知县虽不像方平那般气性大,心底多多少少不满。   单你江无眠会救助流民,衬得我们像是不管百姓死活的无用贪官?   听到方平出言质问,全等江无眠吭声。   附近氛围为之一变,江无眠察觉前后左右的隐晦视线扫来,轻咳一声,丝毫不居功,“方大人过奖,全仰仗白督抚平乱党除蠹虫。后又有薛钦差怜悯百姓,以身作则,我等不过行效而已。”   一切有白楚寒、薛文顶在前方,他一知县能做什么主?   再者,江无眠看似低声,实则正巧能让一圈人听清楚,“白督抚走前还道,此事若有新线索,交与薛钦差问责之权。”   言下之意,别以为白楚寒走了你们能猖狂,薛文还盯着不放。   他一接手的知县无所畏惧,在场任职多年的老大人们可不一定。   见方平无言,江无眠不再吭声,打量着码头的官员。   此次乱党肆虐,受害州府多达七个,故而来人颇多。   一眼望去,浩浩荡荡一行人堵在码头上,绯色绿色成排,从前向后,颜色逐渐增多。   及至正午,热气高涨,有人鬓发满是汗珠。便在此刻,蓝天碧海之间出现十几艘官船,缓缓靠岸。   一群人自官船下来,领头人身穿浅绯色官服,年纪不大,气质温和,可谓芝兰玉树。   此刻面带笑容,带着随行官员向一众人走来。   江无眠仗着身高,扫量一眼官船上下来的赈灾人员,不由一愣,领头的竟是熟悉面孔!   恩师之子,谢霄!   为何来人不是韩党?而是谢霄?   “见过谢大人。”几个知府急忙上前见礼。   尽管来押送粮草的谢霄不过是临江府的府同知,然谁也不敢轻慢了去。   他现今是钦差大人的左右手,朝中任命的赈灾副使,因而便是知府也要向其行礼。   再有,岭南与江南地近,哪几个州府最为富庶,大家心知肚明。   这位谢同知所在的临江府,有名的鱼米之乡,比他们穷酸小地方好多了。   便是看在他本身的职位上,谁也不想与谢大人交恶了去。   谢霄在人群之中一扫,便看到一众老大人中小师弟突出的身影。   当日朝廷命令下得急,他在江南接到消息时,小师弟人已直奔岭南而来,路上又没过临江府,两人直接错过,好在借着赈灾名头,能见上一面。   “诸位,不知钦差大人下榻何处?官船尚需与大人核对,官粮方才能下岸。”   几个知府皆看向安排此事的李铭。   李知府心里不是滋味,薛文那就是个莽夫!   初次下拜帖后,薛莽夫直言没空,不必过去拜见,不用去韶远县,直接等朝廷官粮过来。   李铭:“……”   那是去拜见的吗!   那是!那是去商议赈灾时,南康府能拿多少粮食!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说得月,连月影都见不着!   不管心中如何破口大骂,面上他仍是乐呵呵道:“来时薛钦差正在点兵,想来人——”   话未说完,码头处一阵骚动,众人皆惊,转头望去。   李铭心中满是不悦,今日叫人封锁码头,不允人来,莫要惊扰谢副使,谁知竟还是出了岔子!   “本将军来时耗了些时间,诸位久等。”尚未看清来人,声音已遥遥传来。   正是不知何处的薛钦差!   薛文难得一身深绯色官服,不带披甲,骑马缓缓踏上码头。身后,穿戴整齐的兵卒源源不断奔向两旁,接替原本的捕快衙役。   码头染上一分肃杀之意。   谢霄面带笑意,上前行礼道:“见过薛钦差。”   薛钦差险些没被他笑过去,面上绷住表情,潇洒下马,道:“一路行来,谢大人辛苦。官粮先由属下清点,我等不若先行一步。李知府特意置办了席面,在醉云轩为诸位接风洗尘,万万不能错过。”   李铭适时接上,请人前头先行。薛钦差与谢副使其乐融融,携手向李知府安排的下榻处走去。   混迹在一众老大人之间的江无眠木着脸,见到谢师兄的惊喜与疑惑打了折,心想:薛文恨不能把谢师兄当木桩打。方才笑迎上去,到底做了几日心理准备?   倒不是说打不过谢霄,论身手功夫,不到一刻,薛文得跪下去求谢霄不要死。   谢霄是典型的文人子弟,一身书卷气,手上无甚功夫防身,但他嘴皮子利索,薛文说不过,反倒经常被气得七窍生烟。   今日能维持住形象,下的功夫不小。   不过……薛文何时得知,押送赈灾粮的是谢师兄?   那日开矿时,他未曾泄露半分。   江无眠正想着,薛文的参军带人将赈灾粮从船上卸下,装上一辆辆马车。   留在码头的知县皆是眼前一亮,贪婪地凝视从眼前过去的粮袋,算着官船上有多少,自己又能拿多少。   江无眠估算了一下,若是按当前收拢流民的情况,能分给他的粮食着实不少。   短时间内,韶远县不缺粮食,还能扩大招工规模。等早稻收割之后,矿区炼钢厂就能开建,此后一切将走上正轨。   不得不说,谢霄的到来,的确让江无眠放松不少。各种计划也不必遮遮掩掩,直接加快速度落地。   若来人是韩党,少不得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不光浪费时间,耽误韶远县发展,还容易树敌。   虽然以他如今行事,早晚得罪人,但韩党一来,只会让自己处境糟糕程度翻倍。   这般想着,江无眠跟着南康府的知县队伍移动,瞧那方向,与钦差一行人是两个方向。   此次参与钦差接风洗尘宴的,全是知府。作为知县,只需来表示诚意,露一面即可。   毕竟这一顿是南康府知府私人拿钱请客吃饭,舍不得几个府的知县全蹭饭去。   虽然作为钦差,前往某地赈灾察访,都有吃住补贴,相当于公费出差,不必自己和当地官员掏钱。   当然,说着不必自己破费,只用公家出,那必然有标准,不会放任挥霍无度。   所谓标准就是能吃饱,饿不死就成。出差还想着大吃大喝,办公去了还是贪墨去了?   朝廷敢这么规定,底下人不敢照办,万一钦差小心眼记恨上耽误前途怎么办?因此不少人自掏腰包、慷慨解囊,请钦差吃上一顿好饭。   李铭便是如此,他自行掏钱,请钦差是应该的,知府人少请一顿也行,但知县人多,吃一顿得花多少银子?   再有,这么多人,他敢请吗?   故而此次,江无眠一众知县去的是附近酒楼,说不上好,算是中规中矩,能吃饱饭。   可能是李铭知晓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因而包下了整个酒楼二三层,三层上面是雅间,二楼则是有点隔断。   虽然他们全是知县,但知县内部有隐形排名之说,谁资历高,谁县里有钱能在知府面前露脸,今天这三楼就是谁上去。   江无眠身为资历最低的年轻知县,自然是在二楼用饭,与府中其他三位资历较低的知县坐了一桌。   刚入座,听身侧知县小声问道:“江知县,薛钦差在韶远县停留多日,不知今日是否能提点一二?” 第020章 问询   南康府九知县并非一心,互相抱团排挤歧视过于常见,江无眠一桌四人正是被人排挤那一团体。   开口问话的是广台县知县唐湖,他对江无眠无甚敌意,反倒颇为感激。   若非韶远县承接多数流民,广台县是真支撑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   今日赈灾粮到了,他着实放下心。想从江无眠这里打听打听赈灾钦差的消息,走走门路,看能不能多给点粮食。   广台县不似平清县,他一知县虽无大作为,但无欺压百姓之说。听闻韶远县接纳流民,还向县中百姓多加宣传,广开城门给人指路。   江无眠意外,看到三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无奈与尴尬,没有说话。   方平寻他麻烦时,几人并未帮腔说话,但也未曾落井下石。此刻有心开口找话题拉关系,不知何意?   唐湖脸色讪讪,先对江无眠作揖致谢,“江大人,我替广台县百姓谢您施以援手。韶远县做工给钱给粮,救上千百姓于水火之中,江大人深明大义,实乃典范。若非如此,多数人熬不到此时,您受唐某人一拜。”   竟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江无眠眼疾手快,伸手将人托住,“多是仰仗白督抚与薛钦差。”   唐湖放下两分面子,想拜下去,发现手上重若千钧,想弯腰作揖不得,不得不直起身苦笑摆手,“唐某亦受两人恩情,却无江大人敢想敢做敢当。”   有他一出,桌上话匣子打开。   坐于对面的知县一杯酒敬他,“我话粗,说不来多少话,敬江大人一杯。方匹夫那话,江大人别往心中去,当他放屁!”   右手边知县给他满上一杯酒,真切说道:“江知县,老刘是话糙理不糙,您别往心里去,不少知县看您银子粮食如流水,那叫一个阔气大方,眼红得滴血。”   抄家后,六成给平乱军,还能剩四成!   不少人都眼红这笔银子落在新知县手里,谁知人把钱扔给了流民!   私下里传言沸沸扬扬,有人猜测他是保不住所以大方花了博一名声,有人说他就是个愣头青头脑一热干出这种事……   然而,这位知县却道:“江知县处事公允,心系百姓,是韶远县百姓之福!”   一杯酒倒得真心实意,这位江知县为人正直,谦虚又不居功,可谓君子。不是方平此等伪君子,真小人比得上的。   江无眠敏锐察觉到这一桌人全与方平有仇,九个知县,他一人得罪四个,“方大人竟有如此底气?”   唐湖明知四人与其他人隔开来,仍是下意识小声道:“江大人来得晚有所不知,南康府里,李知府是不管事,一切皆是钱师爷做主。那方平与钱师爷关系亲近,我等……唉。”   李知府不管事?钱师爷做主?   江无眠心念一动,问:“指派委任县丞,归钱师爷管?”   唐湖做贼一样轻声回道:“大大小小的事,钱师爷全管!”   他重重念着“全管”二字,怨念颇深。   想来针对他的并非知府,而是钱师爷与方平。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两人都上了江无眠的黑名单,与杨林并列。   方平与钱师爷远在县外,杨林却在县里,需及时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让杨林誊抄户籍,不让人碰韶远县核心权力的处置远远不够。毕竟韶远县要落地钢铁厂,不能有丝毫闪失。   想办法抓住其错处才行。   江无眠心中有了大致想法,又听唐湖问:“江大人,您可知,钦差大人他素来喜好?”   喜欢钱算不算?每天抱着貔貅祈祷上香算不算?   江无眠木着脸想。   他直言:“薛钦差居于城外,少是露面,我亦不知。”   “唉。”唐湖叹口气,不知薛钦差的为人秉性,又无门路攀扯,那谢大人看着好说话,但赈灾一事又做不得主。   他自言自语道:“不出意外,赈灾粮大头又落在方平那老小子身上。轮到我们几个,全是边边角角。不若想想,下一茬多收点粮食。”   “事儿没定,提他晦气!”暴躁刘知县开口,显然忍方平良久,“他真腆着脸敢开口,去钦差前头告一状,死也拉他个垫背!”   忍他十多年,自己熬成了老资历,怕他不成!   江无眠右手边的知县忙伸手调和,“莫急,莫急,钦差尚未定。真论受灾情况,江大人县中最为严重,二度遭逢乱党,又有大批流民聚拢。薛钦差在韶远县久留,熟知内情,赈灾粮一事,说不好啊。”   薛文在韶远县停留时间长,营地又驻扎在城外,流民想入城,皆要得他应允。   既然如此,那薛钦差应当清楚韶远县接济流民数量,有所偏颇不无可能。   江无眠道:“赈灾一事,有薛钦差察访,我等静待结果即可。”   他转而提起方才唐湖说的话,“唐大人若是想多收些粮食,我这儿倒有法子,只要辛苦用过饭后随我走一趟了。”   几人对视一眼,眼露疑惑,唐湖道:“不知江大人用的何种法子?”   还能是什么?   当然是多开荒地提高效率的水田犁!   .   用过饭后,四人关系明显亲近几分,方平与几位交好的知县自楼上下来,见江无眠几人携手出门,冷哼一声,大跨步朝门外走。   不料人跨过门槛一愣,当即对外行礼,恭敬道:“见过诸位大人。”   谢副使怎会携诸位知府过来?莫非是分赈灾粮?   江无眠离门不远,稍一错身,看到谢霄目光投向他,谢霄眨了眨眼,状似无意地轻点头。   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寻他有事?为何选在此时?薛文人去哪儿了?   谢霄笑道:“是本官来的着急,扰了诸位。本官来寻江知县,不知他人可在?”   方平脸色一僵。   江无眠!又是江无眠!哪儿都有他?阴魂不散!   江无眠北地来的,谢霄同样出身北地,两人莫非是旧相识?   正在他猜疑时,江无眠迈步向前,“谢副使,下官在此。”   只听谢霄又笑道:“薛钦差道,江知县有一物,可同时耕种三垄地,速度与曲辕犁不相上下,犁沟深到可见湿土。本官心生好奇,特有此问。”   这一问,将在场之人问住。   这……竟有如此之物?   在场有李知府不通庶务的无用知府,也有精通农耕的干实事知府。   稍一算便知,当前曲辕犁能单耕一垄,一亩地花两个时辰,比之六个时辰一天一亩地的犁好用。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和曲辕犁速度差不多,但是能同时耕三垄的犁!?那岂不是同样时间能耕三倍的地!   唐湖想到席间江无眠说的话,心跳猛然加速,莫非,这是真的!?   知县们惊疑不定时,与相熟之人小声讨论,不精通的也都知道此为何意。   知府们席间听薛文说过,此刻是半信半疑,毕竟那东西是薛文亲眼所见。   可他们没见过比曲辕犁更快的犁,想象不到这犁的模样,还能耕种三垄地?!难道是把三个犁绑起来?   江无眠面不改色,正好他要带唐湖三人去见识一番,不过多了些人而已,去就是了!   “此物正在县衙中,诸位大人请——”   .   韶远县县衙。   蒋秋急匆匆跨过大门,指挥衙役:“掉漆的桌椅板凳全摆出来,没有去找赵师爷!”   “洗到发白的衣服穿出来,没有去借不合身的外衣!”   “蒋师爷,赵师爷那的凳子不够了,全是没上漆的木头。”   “摆!没上漆的也摆。”   蒋秋绷着脸,把人指挥得团团转。   他们来时,县衙房顶上的瓦片漏雨、朱漆大门斑驳露出底色、后院地上杂草丛生,一派荒芜许久的模样。   经过这段时间的人气养活,能看出焕发生机,眼下要掩了这份生机,突出一个字——穷。   穷的掉渣最好!   于是,等众位大人上门时,见到的是破败不堪的韶远县县衙,来往衙役一身朴素旧衣。   正当人怀疑是否另有玄机时,江无眠带人穿过花厅,来到杂草丛生后院,墙面糊的黄泥干裂,露出稻草。   这……这县衙是完全没修葺啊!   谢霄瞧见大门时便眉头紧皱,此刻更是忍不住,问李知府,“府上竟是连修葺县衙的银钱都拨不出了?”   李知府不知道。   他连江无眠递公文要钱修粮仓的事儿都不清楚,也就是薛文成钦差后,才从师爷那儿听到韶远县的消息。但他脸皮厚,就地认下了!   其他知府暗暗骂他一声鸡贼!   江无眠看到衙门口时,微微一顿。随后正气凛然、自然而然踏入门内,唤来衙役,将那犁,抬出来。   “这是犁?”众人看着衙役小心放下几个木架组合成的古怪东西,凑上前观察。   这东西,它走得动?   “口说无凭,下地为证。”江无眠又让人将县衙那头老黄牛带来,呼啦啦一群人又去了地头。   仿佛是昨日重现,只是围观人换成一群知府知县。   唐湖一看地中情形,猛然扯住江无眠,真诚张口道:“江兄,这犁造价几何,我先定十张!” 第021章 订购   韶远县虽是半个海城,吹来的风仍带热气,白日里很少见到田间地头有人行走。   除非是农忙抢收时,不分时间干活,管什么天热晒伤的,拼了命地收粮。   可是今天,不是农忙也不是插秧,仅是江无眠抬出来的犁,让一群知府知县在田间地头吵作一团,甚至大打出手。   别小看水田犁带来的好处,这可是能让人同等时间内收获三倍粮食的好物件!   那三条垄整整齐齐出现时,不少人看江无眠的眼神就不对了,北地来的还真有几分本事!   平常的曲辕犁是好,可这张犁一出,那不是一个层次。   有如此功用,他们还愁什么税粮?愁什么赈灾粮?   当即上前去热络攀谈。   “江知县,江大人,您看您可否仔细说说这犁功用?上梯田怎么样?”这位是县内多梯田地带的知县。   “敢问江大人,这犁可否只用人力?百姓家中买不起耕牛,成年劳力是不缺的,要是人能推,这就定五张!”这位是没多少钱也没多少耕牛的知县。   “江知县有礼,老夫有一问,这犁若是坏了,该如何修整?我等瞧着无从下手啊!”这位是担心售后服务不全不太能确定买不买的。   方平与几个挤兑过江无眠的知县齐齐变成猪肝色,站在知县队伍里分外显眼。   码头帮腔说话的人心中憋闷又后悔。早知江无眠有此东西,何必咄咄逼人,还被刺猬扎了一手。   如今腆着脸上前,只会在众知县前丢了面子。绷着不上前留在原地,更是成了笑话!   其他看到听到码头那一幕的无不是投去嘲笑眼神,以为是个好捏柿子,当场变扎手刺猬还威胁了一把,现在又掏出犁地宝物,还不得乖乖服软上门道歉!   相较而言,自己只在心里酸,没说出来,不至于眼巴巴捧着钱过去让人打脸。   方平察觉到投来的嘲弄视线,涨红着一张脸,看江无眠的眼神恨不能把他打一顿再抢过来犁!   他不后悔在码头上挤兑江无眠,后悔的是没能让人打听好韶远县情况,把图纸偷出来!   江无眠敏锐察觉到刺人视线,在一众知县的包围中,抬头冲方平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事不算完。   方平:“……!!!”   其余知县也是人精,互相与熟人交换眼神,南康府内又有乐子看喽!   乐子重要,犁更重要,眼下还是先定犁。   “唐兄,你这可不厚道的!江大人,我订十五张,您给排在唐兄后头就成,不着急,不着急哈哈。”   “小江知县,凑个整数,本官订二百张!”   “小江大人,我们府再加一成钱,暂且定一百五十张!”   “李知府,藏着掖着可不厚道。小江知县,本府也加一成钱,一百张凑整!”   别看府上订的多,加钱也多,实际上这还算是少。府上富户不知凡几,名下地多佃户多,对水田犁的需求旺盛,知府知县买的这些犁,最多给府里几家一分了事。   还能用来做人情,多方便啊。   且其他府中不是没有匠人,有的技术水平高,拆一两个,能还原大部分机关。犁头难度大,需重新开模做范,那也为难不了太久。   看似繁花似锦,实则一锤子买卖。   不过此事……   江无眠向众位知县拱手,“此犁还未彻底定型,待完工,先去进献陛下。诸位大人的单子,恐需稍后。”   他说这话自然是为了堵嘴,别看有人嘴上说的好,心里找哪个匠人拆解图纸的事都做得出来。   然而图纸在江无眠看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待此事的态度。   轻易交出图纸,别人当他不维护自己利益,周围和蔼可亲只差没拍着肩膀喊贤侄的人只会露出豺狼本色!   果真,有不少人面色不太自然,余光瞥向谢副使。   当着朝廷遣来的官员,他们能说什么?   只得附和江无眠,此犁当得起上达天听,江大人忠心耿耿云云。   谢副使赞道:“江知县有心,本官定会立即如实报与陛下!”   他说立即真是立即,当下找人抬回县衙,对着犁描摹实物,江无眠又将更改后的图纸附在信中,一道交与锦衣卫连夜送往京城!   京城。   适时已入夜,建元帝正批阅完奏折,边拆信件,边听锦衣卫汇报。   “……谢副使与一众知府知县皆是看过,此物能拆分合拢,一道时,单人推行,速度较曲辕犁快,两道时速度相等,三道时速度略慢。江大人对此略有不满,仍在调整。”   锦衣卫一五一十道来,一字未加一字未改,还原当日码头田埂上的事。   若是江无眠与四位师爷有人在此,见到锦衣卫定然惊讶,这人赫然是那日在林中见到的三人之一!   红烛垂泪,火光耀耀,映在人脸上,打出一片阴影。   建元帝作为开国皇帝,已是四五十岁,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然听闻此事仍有一瞬间情绪上头。   猛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闪烁,竟是要比暖黄烛晕还要灼人!   他坐在御案后,打开随折子送来的信件,图纸与实物图在他面前展开。   若非有人见过,是画不出这般复杂物件的。另有图纸佐证,此物是真真切切能做出来的东西!   “江无眠在岭南如何?”建元帝放下图纸,语气淡淡问道。   江无眠一出孝被韩党排挤去岭南,他心知肚明,出于某些考量,建元帝并未阻止,反而推波助澜。   韩党势大,江无眠立在北地,靶子太过明显,容易被人盯上。   塞北边疆守将,因白楚寒之故,与谢家互相别苗头。江南有谢家子,又多是富庶之地,处境艰难,因而最后定下岭南。   地虽远,却也远离党争之祸。   锦衣卫将人在岭南行动一一报上,安抚民心、收拢流民、羁押闹事之人、师爷行事……桩桩件件有新有旧,皆是公事。   建元帝扶额,本想人在岭南,招惹不上韩党,蛰伏一段时间再启用。   不料一去韶远县,先是收拢流民做事,又弄出同耕三垄的犁,他若不给赏赐岂非让人寒心?   可他一动,朝堂上上下下的韩党盯着!   皇帝明明该大权在握,万民之上,放在如今的朝堂上,也不过是一枚用来平衡朝堂势力的筹码罢了。   连他想保住的忠臣良将都要为党争让步,他怎能咽下这口气!   良久,建元帝道:“拟旨,着薛文于岭南道南康府韶远县设水军卫所!”   岭南远离北地,有白楚寒颇为信任的副将薛文坐镇,此一来,应是无大碍。   圣旨八百里加急发往岭南,彼时薛文明察暗访完受灾州府,分完赈灾粮,江无眠还在县衙内听师兄絮叨官场潜规则。   白楚寒已走,薛文又是武将,其他知县和他不熟,熟悉他的不是在北地就是在塞北边疆的恩师,能引领师弟仅剩谢霄一人。   “多谢师兄提点。”江无眠及时奉茶一杯,待人品完茶,他才问道,“为何师兄前来此地?”   赈灾一事,应是韩党内部争抢的好差事。师门备受牵连,无论如何,本不能落在师兄身上。   谢霄端着茶杯,一双传自母亲的丹凤眼半眯起,露出一星半点嘲讽来。   他凝视杯中小小倒影,低声道:“帝王之术。韩党猖獗,气焰嚣张,陛下……”   点到为止。   江无眠颔首,转移话题道:“师兄可知,北地来岭南的商队背后有谁家?”   来岭南的商队?   谢霄搜出一系列名单,“高阳赵家、晋州王家、徽州安家、建州陈家……你想买卖何物?”   岭南能买卖的东西颇多,一年四时水果、各类香辛料、药材、木料、海上舶来品等等。   运往北地,利润能翻上数倍,部分珍稀之物,翻上十倍也不稀奇。   江南道富商巨贾花十倍钱,转头送给某个大人物,百倍银钱不过转眼之间而已。   但韶远县能有什么卖的?   想买也难,商队还要过段时间才到岭南,若是量少不难得,能从江南调来以解燃眉之急。   江无眠捏了捏眉心,少有地露出疲惫之色。   最近各个知县在明追暗堵,话里话外是要抢先定犁,好在那日,他以献给天子的话搪塞过去,近些天人快散了。   他言简意赅地道:“买煤炭。”   煤炭?岭南?此地烧煤?   他丹凤眼都被惊得圆润几分,忍不住想问师弟脑袋瓜想什么!   江无眠木着脸道:“师兄,师弟仅是搜到铜铁矿而已!木炭熔炼,太过奢侈,韶远县花费不起。若能开辟与北地的商队,有固定煤炭来源,还算节省。”   谢霄颔首,这倒是需要煤炭,不过,他思量几息,眸光一动,突然回味过来,低声问师弟,“可是有大矿?”   若是荒矿小矿一类,何至于特意要商队自北地南下运煤,路上耗损都够一大笔银子!   师弟可不会做亏本买卖,岂不是说其中有利可图?   江无眠轻微点点头,比了个三,“炼出三成,算是富矿。”   谢霄一直提着的心放下,面露喜色,“好,稍后师兄将各家商队信息说与你,韩党……”   话到嘴边,门外传来张榕焦急声音,“大人!圣旨到了,唤您前头接旨!” 第022章 进度   岭南居于南陆尽头,与北地相隔甚远,圣旨难得一见,因而建元帝接连两道圣旨又给韶远县添了一分热闹。   第一道圣旨降与薛文,建水军卫所。此事虽出乎意料,但在情理之内,南康府卫所近乎废弃,建元帝想建就建,有薛文在这儿,可谓手到擒来的事。   这第二道就有的说了,是对韶远县知县的赏赐!   东西是锦衣卫紧急调动的,金银珠宝不算什么,最令人震惊的是御赐之物!   何为御赐之物?   皇帝亲赐之物,不可赠与他人,不可随意佩戴。身为臣子,必须供奉得当。   可以说,有此物,进了县衙,第一个拜的不是知县,是御赐之物,这代表皇帝!   “……钦此。”念完赏赐的锦衣卫将圣旨递交给江无眠,“江大人,您请接旨。”   “谢陛下隆恩。”江无眠给张榕使眼色。   张榕会意,笑呵呵地请锦衣卫借一步说话,“大人,您快里面请。韶远天热,您奔波一路,辛苦辛苦。”   说着,转身递去一纸封。   锦衣卫伸手一探,过得手多了,能摸出大概,少说有两位数,眼前一亮。   听总旗说,韶远县刚抄了家,富得流油。这一趟,来对了!   人被请去吃茶喝酒,江无眠恭敬捧着圣旨,与御赐之物摆在一处,上了三炷香。   “师兄,陛下明目张胆给赏赐,又命薛文立水军卫所,可是对韩党?”江无眠话未说尽,只点到为止。   谢霄心有猜测,他道:“韩党当道,仅是两年,冤假错案激增,民生怨怼,迟早……”   迟早有天,反噬其身。   他眸光狠厉,又很快笑着拍拍师弟肩膀,“如今你有嘉奖圣旨,又有御赐之物,还有薛文在侧,师兄是不必担忧你的安危。反倒是韶远县……”太破旧了!   江无眠面无表情,县衙破旧多半是做戏而为,师兄心知肚明,不过是用来打趣他。   师兄弟两人一路聊着,回了后院。   刚过拐角同样要回后院的县丞主簿赶忙停住,杨林做贼一样拉着人往回走。   周全心生不耐,原本他有割席之意,可架不住他们知县大人是真的忙,忙得天天不见人影,想找人投诚,时机都不见一个。   杨林还想把他拽到自己的破船上,如今圣旨一下,谁都知道,这地方远是远,可还在陛下的皇土之上!   想重用谁重用谁,想赏赐便赏赐,这北地来的知县,虽不是岭南人,隐约受排挤,可谁叫人家在皇帝面前都能得青眼!   何况,水田犁一出,谁还面上挤兑江无眠?全指望江大人松松手,给自己早点排单!   杨林畏手畏脚地进门,一进去险些不顾形象,给周全跪下,“周兄,你一向智珠在握,这回,这回可要救救小弟!”   周全心生不祥预感,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低喝道:“何事这般做派!你惹怒了大人?”   江无眠虽说让他们一个变相软禁在县衙,一个驱逐出去统计房屋受损情况,但没虐待两人,吃喝用的钱全是给足的,没克扣一事。   由此看来,江知县倒是对身外之物不在乎。他若是看重金银,也不至于抄家得来的银子粮食都洒出去?   故而周全觉得,跟着江知县也无妨。   不让手下人吃亏,也不拿手下人出气,有事他是真抗,但也不会心慈手软。   这种上官,打着灯笼难找!   杨林人是拎不清,还不至于糊涂到没摸清知县底细就随意坏事!   “方知县,方知县曾找上门,我、我一时鬼迷心窍……”   这头杨林心生悔意,正在犹豫如何向江无眠禀明情况留一条命时,那边师兄弟二人同样提到自府上来的三人。   只是,和这两人鬼鬼祟祟不同,师兄弟二人正在厨房里开小灶,烧火的还是温文尔雅、芝兰玉树,举手投足尽显气质的谢师兄。   眼下,他手上一根烧火棍,熟练地拨开柴火,看了一眼沸腾的汤底,酌情添了一块木炭。   江无眠将虾洗净,掐头去尾开背,切成小粒混合到馅料里,取一点馅料塞入馄饨里,再添一只整虾,随手一合,放在布满面粉的砧板上,嘴里说着:“周全可用,上了年纪人心冲劲过去,瞻前顾后,可以守。王西懵懂但实心眼,放在典史一职,恰到好处。唯有杨林——”   眼高手低,誊抄个户籍慢慢吞吞,做事不利索。   周全都懂得向人请教如何使用表格统计房屋倒塌程度,使用年限、危房程度、原因、地理位置全标记得一清二楚。   杨林和蒋秋共事多日,表格的事他不打听,每日钻研抄家得了多少钱,能不能捞油水,纯粹是个吃干饭的混子!   江无眠心中有气,手上带出两分,开的不止虾背,整个虾劈成两半。   瞧了一眼认真烧火的师兄,转头若无其事把两半虾合起来包进馄饨里。   谢师兄不知小师弟搞的小动作,正在认认真真履行烧火童子的职责,保管锅里吊了一晚的高汤激发香味,“处理了他?”   他说的轻描淡写,像是随口搭上一句。   江无眠语重心长道:“师兄,不要随意浪费,师弟手中没多少人手能用。等薛将军查出底细,按他贪墨的大小轻重,放到矿场发挥余热。”   矿山不就是带罪之人的最好归处?   若非矿脉还未开好,牢房能凿开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去挖矿,为韶远县建设贡献自己一分力量。   每天养这么多犯人,韶远县的粮食压力不小,还是光吃不干的一批人,实在太浪费了。   谢霄摇了摇头,师弟真是……勤俭持家。   他敢相信,今日午饭全程由师弟本人操作,一是因为这饭别人没做过不会做,二是省下请厨娘的钱。   等一等,“这原料,不是你让人亲自去海里捞的吧?”   江无眠不解,“师兄,师弟在你眼中是哪种形象?”   他再省钱,不可能让人去海里捕捞,有那时间,不如去开矿赚得更多!   问得好。   谢霄眼里的江无眠还能是什么形象?   为了省钱,能把恩师花园拔了种菜的抠门师弟!   师弟本人把包好的部分馄饨下到锅里,解释道:“去青州府访查,薛文买的,一斤三文钱,抬了三筐堆厨房。走时记得带一筐,熬出的高汤能喝,方子也一块给你。”   在大周,菜谱是稀罕物件。   普通人不讲究吃,因为调味品稀少昂贵买不起,连最基本的盐油都难以供应,只能囫囵着吃。   而大户人家,有钱有渠道获得香料,于是在能吃的基础上讲究色香味。   能拥有一张菜谱,必然是三五代的名门望族压箱底的不传之秘,这叫底蕴。   谢家同样有不外传的各种方子,但小师弟本人仿佛是方子本方,随便到哪儿能吃出花样。   即使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岭南,他还能吊个鲜美高汤,接完圣旨还惦记着午饭吃馄饨,除了面粉,馅料与汤底用料全部取自当地。   神乎其技,不外如是。   谢霄并未同他客气,点头应下。   饭桌上,两人边用饭边聊,主要是谢霄在说商队煤炭一事,“北地煤炭多在淮南道以北被人分割,自江南道以南,家家户户多是木炭。”   江无眠拨开摇曳紫菜,捞出一个馄饨,“以淮南道为界,人为划分?”   谢霄道:“不错。江南晋州王家、徽州安家联手垄断木炭,高门大户家的生意,不说九成,有七成基本出自两家。   煤炭生意并非垄断,形似垄断。高阳赵家牵头,与其余八家组成煤炭商队,生意多半在北地、边塞、西域。   南方少之又少,仅仅是货少翻不出风浪的小商队,作为压秤的物件,一次一两车,一家四口生活足以撑上两三年,但炼铁不行。”   谢霄了解炼铁消耗,一朝一夕出不来东西。有的铁矿山上,炭火经年不熄,长年累月产出。   小师弟的矿脉不仅有铁还有铜,起码烧上一年半载,一两车煤炭不过杯水车薪,当不得事。   “次次只运一两车?”江无眠问道。   “次次运”和“偶尔运一次压秤”不一样。   前者说明手中有货,只是不敢大批量向南卖;后者只是收来的散量煤炭,路上随便赚点。   谢霄丹凤眼一眯,吃到了分成两半的虾,怪不得形状不如其他好看。   “偶尔运一两车。”谢霄笑道,“有意思的是,几个向南方卖煤炭的小商队似乎有默契,以三年做一轮,三年内煤炭卖的多,其他货物利润就少,其他货物利润高,煤炭就少。”   这意味着,商队背后肯定有煤矿,多少不清楚,数量肯定固定。   “等商队来了,我去和领队聊聊。”江无眠若有所思道,“韶远县该加快建设速度了。”   总不能等商队来了,一看城外有流民有驻军有工程队,算什么样子?   等等!   为何商队一定要进城交易?搭建城外贸易区,不进城也可行。   1   转念一想,城外还未建设完,现在仅有建设图纸,距离落地尚有一段时间,还不如进城来。   谢霄想了想投入使用的粮仓、重建中的平安大街、平整扩大的城外工程队营地、正在开挖的矿脉……   谢霄:“……”   小师弟不过来了短短几月,韶远县已算是步入正轨,再加快速度,岂不是能兼并附近县城! 第023章 开矿   距离商队到来尚有一段时间,吃完午饭,江无眠先带谢霄出门逛了一圈县城,连轴转了两个月,铁打身体也熬不住,索性出门放松。   一路走来,街上井井有条,还有食肆开门。拐弯过去平安大街尘土飞扬,建设粮仓用的木头也从这儿运输。   路上大部分百姓步履匆忙,却并不麻木,与初见时天差地别。   江无眠打量着新生的韶远县,对身边师兄介绍,“平安大街不属县衙,雇佣工程队的钱是百姓出,管一顿饭。粮仓归属县衙,钱粮皆是县衙走账。”   谢霄感慨道:“近几日,我与城外流民、工程队、城内百姓交流,大多人私底下喊你救人星君,不少百姓羡慕韶远县有了一位好知县。”   成为知县前,江无眠不过是旁听官场风云的新科状元而已,擅长的是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和治理县城、劝课农桑无关。   韩党此举无疑是要磨平师弟性子,若是人能死在岭南最好。   不料此举却成就师弟的声望,将人真正推上知县位子,还在建元帝面前挂上名号!   谢霄心中感慨,师弟果然非是常人,父亲说的对,他看人还差得远。   他又有一问,“若是工程结束?他们生计又当如何?”   全部去开采矿脉?这不现实。矿脉的确可以容纳成千上百人的开采,但仅是一时之计,长久来看,诸多流民终究要归于土地上。   但韶远县的地不够,人太多,按照当前的土地政策,减半分给每个人,仍需向外开荒。   江无眠摇头,“十年之内,韶远县的建设都不一定完成。”   重建基地时,前期三年打基础,边打边修边扩张,零零散散数十年,才将基地修成战争要塞。   韶远县位于沿海地区,县中又有码头,日后打造成海关重镇不过分吧?   既然是重镇,箭塔、厚重城墙、多重关卡、护城河、热武器等各种手段应是标配。   达不到战争要塞的标准,能变成沿海重镇是江无眠最低的要求。   “十年!?”谢霄心惊,师弟来了不到半年,韶远县已经是这般情况,再建十年,这要建成什么模样?   要江无眠说,韶远县这般情况还没脱离贫困村的水准,路还是黄土路,一下雨化作泥浆,无法出门。   城墙破败,随便来几人攻城,根本不用对着大门走,多找人掩护,直接攻上城墙。   还有码头、县学……   零零散散的地方,全是建设目标。   不过他不着急,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   “到了。”江无眠停下脚步,先行进了铁匠铺,“水田犁是曲面犁铧,和传统曲辕犁有区别,要重新开模制作。这铁匠铺的铁匠陈大牛,是韶远县打造农具的行家。”   谢霄环顾一周,墙壁上挂着镰刀,墙角放着锄头,炉火中破损的铁锤还在补铁液,不见一把菜刀,的确是专门打造农具的铁匠铺。   陈大牛再度见到知县,心底还在紧张,但已不像首次见面时的拘谨。   江知县是个好人,上次来铁匠铺时,对方会放下身份和一个铁匠交流,还做出水田犁来帮助大家种地,这是真真正正为百姓考虑的知县。   因为知县这一身份而紧张,是身处大周难以避免的事情。   陈大牛高兴地拿出首次制作的铁犁头,对江无眠道:“大人,这是开模做出的第一个铁犁!”   江无眠接过,对比图纸来说,手里的铁犁头比较钝,没有流水线工艺出来的流畅、精密,但它是在纯手工锻铁年代下第一个锻造的铁制水田犁!   看到上面有部分生硬锻造留下的花纹,江无眠道:“一天不停火能打造多少犁头?”   陈大牛算了算,“草民还是生手,锤感不强,一天最多打造五个,熟了最多能做八个。”   八个?   韶远县内部都不止这些!   “曲面难打?”江无眠看着侧面留下的痕迹,回想这部分内容能不能换种方式锻造,这样效率太低。   陈大牛道:“难打。用模范铸造成形,再加热锻铁。这时多锤又不能锤过,平直的面多锤造,反复锻没问题!曲面要保持弧度,难说几下能锻好,铁矿能不能撑住。”   不完全是技术问题,还有部分是铁矿原料问题。提炼出的铁矿石并不完全纯粹,内含其他金属杂质,以大周技术无法分离,所以打铁时需要经验判断。   江无眠想了想,先让陈铁牛照着木质犁头再锻造几个,“铁矿还有多少?先锻十个。”   手中的铁犁头让人换到木质的水田犁上,再试一遍速度,对比记录数据。   陈大牛为难道:“大人,咱们县里不出铁矿,往常得去平清县买矿。铺子里要用完了,剩一点要补农具。”   平清县买矿?   江无眠沉默一下,让他去平清县买矿,不如现在就让矿脉上的人冶铁。   他道:“留存部分做农具,其余全锻造成犁头。铁矿再等几天才到。”   吩咐完陈大牛,江无眠和谢霄回了县衙,牵马出来。   “走吧师兄,师弟带你去看韶远县矿脉。”   江无眠路上简单介绍了下这条矿脉,“路上过百越河,还有一个白河村。那片矮山是矿脉,大部分人知道有铜矿但不知道有铁矿。   当时提防来的人是韩党,后来见是师兄,薛将军直接让人开工,一边平整营地,一边采矿。”   他们到时,营地里正一片欢呼声,江无眠与谢霄下马,招来正在巡逻队问:“营地里怎么了?”   巡逻队一脸激动,这是给他们发钱的江知县,当即热情回道:“回大人!第一批铜矿石开采完,营地里正在开炉试火!”   开炉试火?!   江无眠与谢霄进了营地,这会儿还能看到不少人在清理地面,因为这里地表并不平整,多是岩石,行走之间很是碍事。   运送矿石的距离再短,仍旧是要运输,需要车道。眼前的地已经清理出来一部分供车通过,还有一部分是灌木,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收拾干净。   锻铁的地方靠近河流,就在百越河附近方便取水淬炼。   越靠近窑炉,温度越高。陈大牛那儿好歹是熄了火,这里虽是在开放空间,架不住本来的高温加持,江无眠是闷热得要喘不过来气。   谢霄比他更累,能在高温天骑马过来耗费不少精力,但他没放弃,还在靠近炼铜的窑炉。   江无眠制止了师兄逞强行为,自行过去,他已经看到了薛文,“如何?铜矿能不能行?一炉产量如何?铁矿试过了?”   薛文抹了一把汗,“行!”   何止是行,那真是太行了。   这底下的铜矿杂质不多,据说能炼出四成,这才是他们大热天不干活全围着窑炉转圈的原因。   都在这儿等着看老矿工说的对不对。   “大人,算出来了!”负责算数据的矿工扯着嗓子一声吼,吸引所有人注意,连水边的谢霄也不例外。   薛文嘶哑着吼了一声,“别唧唧歪歪,说!”   “四成!”矿工没在意薛文态度,这会儿谁有心情在乎细枝末节的小事,对他们来说,能炼出四成的铜矿才是正事!   参军骂了句家乡的脏话,又扯着薛文道:“将军!四成!有钱了!”   按他们和江无眠的分账,这可是一大笔钱,他们建卫所的钱都不用上头发、等等,这钱他们还是要的!   薛文笑着和参军碰了碰拳头,“四成好,四成好!有钱修卫所了,回头请个当地有名厨子开火,老齐头的火头饭越来越难吃!”   拨款是一回事,手底下发财是另一回事,薛文这边人又少,分到手里足以顶几年的军饷。   吃过老齐头饭的人通通笑开,高温热浪也没能让他们离开窑炉边上。   钱啊,这里全是钱啊,有谁不喜欢的?   江无眠反倒是盯着窑炉出神,以大周如此落后的炉子和技术都能出四成,换得更先进一点岂不是能出六七成?   谢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恭喜江知县。”   四成的矿,小师弟不必担心日后没钱,光是一整个铜矿都够韶远县消耗的。   再加上铁矿,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同喜。”江无眠回了一句,“炼出矿是第一步,管理才是麻烦事。”   薛文带着人向临时营帐走去,路上又添了一句,“守住矿也是。那天咱们看到的只是一星半点,矮山向北延伸的地方也全是矿!”   那天晚上着急,只探明了这座矮山。   事实上不只山上,北边、西面同样有,看似比较少。但整体而言,这条矿脉能开采数十年还多,初步判断,几十年里都不缺铜铁矿。   挖矿熟手带着人向里探索出一条宽广的矿道,得到的原矿石堆积了营地一角。   仓库正在紧急加盖,冶炼好的铜矿会先被储存在仓库里,等到营地这边完善好,就能投入使用。   薛文还想和江无眠说营地建设问题,一转头看到谢霄缀在后面,顿时一个后跳,惊道:“你怎么跟来的!”   躲矿山来了,怎么还没躲过去!   江无眠:“……”   你反应再慢点,师兄都能跟进营帐里。   谢霄:“……”   谢霄没搭理薛文,他还在想煤炭。   师弟所需的煤炭量不小,最好的方法是在北地单独买一条矿脉,再直接走水路,中途在松江府补给,直达韶远。   问题是他们手中没有煤炭矿脉,韶远县没大型港口,这条路堵死。   见薛文还想说什么,江无眠开口转移话题,“你说要建造卫所?选址如何?韶远县没工房,只有工程队,任用他们还是由南康府派人过来?” 第024章 挖人   卫所选址很有讲究,首先地方要够大,保证平日的训练需求。其次要交通便利,有良好的交通条件,能保证出现敌人时要去作战时迅速机动。最后,避开天灾多发地,不能在河流两侧,更不能在泥石流区域内。   因而选址上很有要求。   薛文接完圣旨,同样苦恼,一千五百人够一个“所”,达不到一个“卫”的要求。日后还要招兵,找当地人在这儿驻扎,肯定不止这么些人,因而地方很是重要。   江无眠回忆了下附近的地形,卫所不能离县城太远,也不能太近,他在薛文帐篷里没找到纸笔,于是随手拿来一根树杈,在地上勾勒出一副粗糙的地图。   “韶远县地方不大,附近几个村里荒野面积占地六成以上,人类生活的地区仅是一隅之地,想建设卫所,需要大量人手平整地面、建设营地、运送材料,消耗时间长。   这些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陛下下旨训练水军。卫所选址附近必须有水,且不能是生活用水。”   他动作一停,地上的图案大致成形,那是以韶远县为中心的一大片海岸线,而且他还随手标注了一下各个村的距离路线、河流与标志性建筑物。   尽管这只是个草图,却把营帐里的两个人看的一阵沉默。   “最好的选址是韶远县外围小岛,等码头建设完,来往之间能用船只,还能在岛上设立市舶司,查海外关税。”   薛文顾不得和谢霄呛声,愣愣看着上面的地图,这上面画的一清二楚,连韶远县入海口那点海湾起伏都出来了!   连带着看谢霄的眼神都不对了,“你们谢家这么教徒弟的?白楚寒那厮在草原王庭不迷路,换到你师弟就能徒手画舆图!?”   谢霄想了想,师弟不会戳破他,一肚子坏水的师兄远在赶赴京城路上,于是他淡然笑道:“谢家子弟出仕,总要有技艺压身。”   薛文:“……”   这么邪乎?能不能教外人?!   江无眠:“……”   别忽悠了师兄,人忽悠瘸了怎么练兵?   薛文就着眼前粗糙的地图思考,“这地方行是行,地方够大,附近就是海水,能在沿海县城补给,攻防兼备。等矿场走上正轨,我带人去岛上侦查,不行再换地方。”   现在又不是没地方住,没事儿干。卫所建立的事儿说不上急迫,他们更喜欢在矿场这儿待着,看人挖出矿来炼铜,火气再热都能守着窑炉。   未来有一部分都是他们兜里的钱,谁都喜欢盯着这里。   江无眠无语,真是掉钱眼里的,他劝道:“矿场很快能走上正轨,留下四支队伍交替轮流守住,县衙不日接手。”   不用你们一千多人轮流盯着,快找地方建卫所,发展地方武装力量!   “先开铁矿,铜矿能慢,铁矿不行。铁犁头需求量大,铁矿不能断,燃料先用木炭,等商队来了再找人商谈煤炭供应。”   开矿不缺人手,看在工钱和管饭的份上,附近有多余劳动力的人家几乎都向这里报名,由军中和工程队中懂得开矿的矿工们带领队伍,很快在矮山上开出四通八达的矿道。   然而营地建设却是按照江无眠规划来,那图纸看的薛文谢霄一阵沉默,上面画的完全看不出铁匠铺的形状。   与其说是铁匠铺,不如说是一整个围绕矿脉展开的村庄!   前后两排建筑物,中间用两条轨道联通,前后能进出,这是轨道。   矿洞中有四通八达的矿道,地面上就有运输轨道。   地面石子与灌木被清理干净,铺上一段一段木质轨道,每一条矿道通往各个窑炉。   窑炉有两条轨道,一条是运输原矿,一条是精炼好的矿石输送到后方的铁匠铺中,那里有城内雇佣的铁匠,将每一块矿石加工成铁犁头,再运往城中,组装成水田犁。   陈大牛每次招呼人帮忙从矿车上搬下铁矿石时都会发自内心地敬佩知县大人:这到底是如何想出来的?知县大人他不是打铁的吗?怎么还会制造轨道做小车?!真是神仙啊!   “大爷,今天又有一批铁匠结束学习,你等我回来再打铁犁头!”   陈大牛向里面吼了一声,他按照江无眠的要求,给其他铁匠上课,每上一堂课就有钱拿,能教会一个铁匠会打铁犁头,还会给钱。   不用他教别的方法,单独教怎么抡锤、用多大劲、打到何等程度、怎么算打好了。   说白了,这就是速成练习,单纯的一门简单手艺。   大爷同样不客气,“赶紧滚去教人打铁,教不会大爷抽你!给知县大人干活得干好,干得敞亮,别整些虚头巴脑的,快去!”   磨磨唧唧的,管到你大爷头上了!   陈大牛被骂了一通,没白脸也不急眼,乐呵呵地拎着锤子去后头最大的板房走去。   这地方非常简陋,是个非常简单的棚屋,四角打进去木桩,撑起一个能避雨的木棚地,地面上全是熊熊燃烧的窑炉,用来锻造铁犁头。   陈大牛拎着铁锤上去,他所在的地方有点高度,像是讲台,实际上就一打好的黄土坡,能让所有铁匠看见他。   站在窑炉旁,他笑容憨厚,知县大人给的机会,他当然要把握住。   能打铁的铁匠不少,他能站在这儿,就是因为他讲得细,讲得明白,对得起知县大人给的工钱,没平白辜负大人信任。   不过今天不是来上课的,是来检验上课成果的。   “最后一天,打完铁矿,合格的就能去铁匠铺里打铁犁头,一件一件算钱。想拿知县大人的钱,那就好好干,开打!”   陈大牛说完,建筑里立刻响起各色声音。   每个人习惯不同,有的人先检查铁锤,有的人是先看铁矿。   大家都当过铁匠,知道打铁这事儿不急不慢,讲究的是火候温度,先把该做的做完,打铁的时候才能不忙不乱。   经过一旬教学,大家对流程力度了然于心,又有打过的经验,这一轮打铁考试很快结束。   陈大牛不会写字,因而记录打铁结果的是县衙里的人。他们两人一个检查成果,一个负责在表格里填写成绩。   “能用;曲面太生硬了,打回再学一旬,下旬还学不会,去给大人免费打半个月铁。这个打得好!记下来记下来,这个学得好。”   江无眠出钱出力不是白白教导的,这些人要么用打出来的铁犁头抵钱,打出来的不行,这些材料费人工费一折合,得给他免费打半个月铁器。   总之,算下来他能获得一大批铁犁头,不亏;这些人大多能学到一门手艺,同样不亏。   负责记录的人收起记录,把一小车铁犁头拉到仓库里计数。   江无眠正在抽查数据,蒋秋正在和他汇报矿脉的支出亏损,“……矿脉支出中,人工费用不多,木炭居高不下,粮食损耗合理,但在整个韶远县建设中,支出总体偏高。”   江无眠放下数据记录,又翻开铁匠成绩,回道:“各府多少订单?”   “南康府下九个县,共一百五十三张,府城额外五十张。青州府定二百张,部分用铁矿支付。潮州府定一百五十张……”蒋秋说完,又补充一条信息,“平清县定了十张,私底下转托其他知县定的。”   “明面上没有任何一张。”江无眠看向北方视线仿佛能穿透茫茫山林看到平清县的模样,“先让人把县里的水田犁铺子开了,专卖水田犁,别扰了其他百姓生意,再让人喊工程队来。陆郁那队刚落户建房,手里没什么银子,让他带人去铺子里买一批水田犁,用车拉到平清县卖货。”   蒋秋眼珠一转,“按大周规定,县衙抽两成税,第一单折价,只抽一成。让人拉到平清县,也不用进城去,只在城外叫卖。除此之外,咱们县里不还有那么多落户的,多找几个人向外卖犁头。”   江无眠收了记录,摇头,“以旧换新,家里铁具有破损的咱们县里回收,铁犁头磨损、生锈也回收,能抵扣部分水田犁价格。另外,薛将军那边出点人押镖、押送货物,关键时刻镇场子。”   “统计好矿石产出,水田犁留上一部分。木炭的事还得等等,商队马上就能来,到时全换煤炭。”   蒋秋只是想想就知江无眠要做什么,他郑重点头,绝对不让水田犁一事出岔子。   回到县衙,江无眠让人请陆郁过来一趟。   李叶给江无眠上了凉茶,县衙里的凉茶方子又换了。   里头加了本地产的茶叶,清明前有茶树抽芽,山里老农揪了茶叶粗略一炒,江无眠上次尝了尝,觉得能加到凉茶里提神,于是这玩意就成了韶远县县衙常备。   “大人,陆队长过来了。”   陆郁被人喊去衙门时,心里直激动。   他至今见过两面新知县大人,第一次见他有了活路,第二次见是那位大人在为其他县的百姓争取活路。   县衙倒是第二次来,上次是为了落户,这回听说是知县大人喊他,且只有他一人,不知大人是要交代他什么事儿。   但只要是江大人交代的,他拼命也要完成。这条命都是大人救的,做点事天经地义!   但谁知大人找他竟然是为了去平清县卖水田犁?   “不必担心,一路有薛将军的人护送你们,你也不必担忧变成商户不能科举。   此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告知平清县的百姓,这里的水田犁很便宜,家里没钱的人过来干活,攒上几个月的钱就能拥有一架水田犁!”   江无眠是要正大光明地去平清县挖人! 第025章 卖货   商户问题还在其次,大周科举限制不多,三代之内经商者本人不得科举,其余子弟可考明经科。   明经科多是商户子,正儿八经进士科出来的学子多是看不上的。   陆郁离这很远,他本人年纪大科举无望,即便是做了商人也无妨,起码能活下去,还能给子孙赚来科举费用。   他不明白的是,“去平清县?大人,咱们县里?”   江无眠听到他说“咱们县里”,看他一眼,语气略温和了些,“县中已有安排。平清县没定水田犁,不知平清县知县到底何意。可作为邻居,本县不忍大周百姓操劳,辛苦陆队长走上一趟。”   “若是有人问起,讲清门外贴上的告示。韶远县欢迎一切来做工的百姓,有家传技术的百姓优先。”   韶远县的工业重镇在逐步落实,拥有铁矿让他们走在其他人前面,可剩下的工作急需各行各业的人才支持。   出去卖水田犁是实话也是借口,根本目的还是挖人,从周围各个县城里先挖人。   韶远县的名声传出去,不怕没人过来。   江无眠把签订水田犁的契书拿来,“你可识字算数?”   陆郁父亲是木匠,他同样做过木工活,一般来说不识字也是会算数的,按件计数算钱,万一有人赖账给钱少了,能及时反应过来。   果然,陆郁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喜色,会问他这个问题,说明大人是真要把事情交给他。   “带上契书,去找蒋师爷吧,听他讲明白再去。”   ·   陆郁去的很快,带上工程队一队人,还有军中一队十人跟着。水田犁是大件东西,一人一辆板车推着走,一共十辆车。   岭南多雨,出了县很少修路,一路坑坑洼洼的,行走艰难,众人连推带拉的从泥浆中趟过去,好在一行人全是干活的汉子,用上力气辛苦一段路也没什么,不至于陷在泥中出不来。   一路跋涉,二十多人终是到了平清县。   按江无眠吩咐,来卖货的人没进城,只在城外人来人往的路边上支起棚子来。   板车里卸下八根支柱,组合在一起。盖在车上的桐油布套上去,四角展开,镶在地里,成了简单的遮阳遮雨棚,条凳和八仙桌同样是现组合的。   陆郁招呼人搬下两张犁组合,这些东西体积太大,不易携带,来时拆分再组装上。   桌上灌了几竹筒凉茶,把写有“水田犁”三个大字的木板立在一角,又将韶远县贴的告示拿出来,大声招呼着。   借前阵圣旨的东风,平清县中的人还记得被陛下嘉奖的人是韶远县知县,知道他弄出来的水田犁比曲辕犁更快,犁得更深。   而且平清县和韶远县挨得近,它就在平江县的东北边、韶远县北边,有的村翻个山就能看到韶远县新建的工业重镇。   这么大的事儿早成了附近几个县的话题。听闻有水田犁来了,准备进城的人过来看个稀罕。   扭头一瞅,除了水田犁,还有其他铁头农具,锄头、耙子、铁锹、镰刀。   全是打铁犁头不合格的铁匠做的,这么一来,县里的铁农具绰绰有余,一并拉出来换钱。   “老丈,咱们是韶远县来的。”陆郁捧着一竹筒凉茶,说着地地道道的土话,“您看家里有缺的少的,在我们这儿挑拣,钱粮我们都收,优先卖给出钱的。”   陆郁笑着指了指车上,“板车不多,真带不走那么多粮食。”   看热闹的很多,有胆量上前开价的很少。因为他们一行人中有人手里拿刀,还穿着统一制式的军中衣裳。   陆郁看他们的神色,转身喊来两人,“从这条柱子开始走,到那棵树底下停住。”   两人提起组装好的水田犁,一人推一人拉,全是一道的犁,走的又快又稳。   附近人不再关注随行的兵卒,看得眼中光芒大盛,都是种田的,谁还能看不出这东西走得轻快。   “江知县听说平清县这里没有,特意给大家匀出来的。其他大人那里要得紧,错过这回我们也不过来,您自个请去韶远县排队!”陆郁喊得声音高,后面的人都能听到。   他说完又念起告示,上面写着韶远县关于水田犁的租借价格、租借行情,另有其他招工情况,木匠、铁匠、造船匠、水手等各种职业的工钱。   “想来做工的,可以来县中找活,只要肯干活,管吃还管工钱。”   围观的百姓激动万分,这事儿他们知道!   有人哄闹起来,“我有叔叔家在平江县,他们一家遭了乱贼,去了韶远县,上回来看过我们家,都能穿上新衣服,没补丁!”   “你这么一说,咱们街上是不是有个赵哥,他当时……去的是南边?”   “不止他一个,胡掌柜手下有个姓杨的账目先生也跟着一块走的,天不亮就跑了。”   陆郁任由人群骚动一会,又开始报价,这回不光是水田犁,还有车上带来的一应农具。   村里基本没铁匠,磕碰到了得去县城里找铁匠铺重新修,所以他们守在城门外边喊价,不去城里找地方。   眼瞧着大半个时辰过去,带来的一应农具快卖干净了,水田犁竟还没卖出一张,陆郁刚拿出干粮要用午饭,就见城门里冲来一人。   “小郎君,小郎君且慢、慢……”人到跟前喘匀气了又说,“那犁还有多少?我们东家出钱,全要!”   陆郁惊了一下,水田犁价格不低,这人张嘴便是全买,他顾不得吃,忙劝说道:“这位贵人——”   “我姓胡,蒙各位看得上,唤我一声胡掌柜。”腆着肚子,跑出一脑门汗的胡掌柜连忙道。   “胡掌柜。”陆郁请人遮阳棚底下一坐,取来竹筒凉茶,“您先喘口气歇一歇,慢慢说。水田犁就在这儿,跑不了,您刚才说东家全要?我得给您说道一声。”   胡掌柜心急如焚,这还说道什么啊。   皇上都听说了,专门降圣旨赏赐江知县,也就是他们东家人在平清县不好上门,私底下又找不到门路给人送礼,不然,这会儿都得和江知县一桌吃酒去了!   他忙止住人,“小郎君,江知县的名号,我们平清县都知道,他老人家拿出来的,哪儿不是好的?我们东家吩咐,今儿我不把犁抬回去,明儿我这掌柜也不用当了!”   往后看了一眼,那犁头上闪着光,铁光亮得惊人,还沾着一点黄土。犁后头是整齐的一条垄,深度惊人,当即心动。   东家说了,只要不是上百两的价,他们就当和这位江知县交个朋友。   陆郁伸手把人按住,开口不问价就是全买走的,本身又是个掌柜,手中一定有钱,这可是蒋师爷交代的重点,一定要让人知道他们的诚意。   “胡掌柜,我得给您说好了。我们今天推的全是一道犁,意思是走一遍只能耕一道。走一遍犁三垄地的太大,抬不过来。”   他说着,又给胡掌柜示范一遍,“您瞧后面,是不是一整垄的地。”   又和人讲清楚三垄地四垄地如何走的,讲的人是干瞪眼将信将疑,这一垄地这么好,三垄地的又该是多好多快,一次又能省多少力气!   胡掌柜拿起竹筒一仰头灌下去,目光坚定地说:“小郎君,这一垄地的我们东家要了。”   拉着人又往一边走了走,悄声递过来一个荷包,“小郎君,你能卖水田犁,一定蒙知县大人看重。你看,江知县他老人家得不得空见一见,商量三垄地的水田犁买卖?”   蒋师爷吩咐过,有人塞荷包来只为是见江大人一面的,这般要求不用拒绝,他们需要这样的人打通平清县市场。   市场二字听不明白,陆郁却懂蒋师爷的意思,他憨厚地笑了笑,手上自然接过荷包,“胡掌柜您真是客气了。这三垄地的水田犁不多,您看哪天来,咱们请蒋师爷聚一聚?”   两人相视一笑,话又回到水田犁上。   平清县的铁价高,按这儿的价格卖自然能赚不少,但是陆郁诚恳地和胡掌柜说:“我们江大人很是为百姓考虑,单耕地一垄的铁制水田犁在韶远县卖四两银子,租借一次租金二十文,押金十文。”   运过来自然不能这个价,他们一路上的人力和消耗都得算进去,怎么也得要人六两银子,不过看在胡掌柜是第一个买的,一出手还是全包的架势,他和工程队的商量了一下,给人抹去零头,还送了一锄头。   胡掌柜送出了钱,欢天喜地叫伙计抬着犁走了,围观百姓也听到了价,看人收拾收拾似乎是想走的模样,连连问:“下回赶哪个日子过来?”   有人脑子转的快,想和几家人凑钱买上一张,找水田犁的速度,他们干完还能学江知县租出去赚钱!   陆郁几人正在拆四角支柱,闻言道,“江大人手里没多余的东西,我们得等。大家着急用,能凑几个人上我们县里买,东西比带来的全。”   最后他又向众人念了一遍告示,重点介绍韶远县的做工情况,尤其是工钱日结管吃,每日油水给足,不偷奸耍滑一定赚不少银钱。   说完,一行人收拾收拾赶忙趁着天色还早,上路回韶远县。   等平清县县衙捕快出来找人时,只见城门外三三两两百姓排队进城,地上只有两道水田犁留下的犁沟,人早没影了! 第026章 来人   平清县县衙。   红黑捕快衣服的人快步入内,脸色焦急,一见方平便喊:“大人!韶远县来的商队卖完走了!”   方平顿时脸色一改,喝道:“你且说来,全卖完了?!何人买的?”   江无眠那厮欺人太甚!他当日未曾当面定下水田犁,今日安敢上门来,挑了城门外卖货,当他平清县是死的不成?!   衙役是个机灵的,忙把他在城门口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卑职看过,那还有两条长短不一的垄,看过的人都说是水田犁!”   “那买的,”衙役有点支支吾吾地低声道:“买的是县中胡家,胡掌柜拍板全带走了。”   县中胡家,和方平知县的关系一向不冷不热,但碍于胡家主支有一侍郎在京中为官,颇受大人看重,他这一知县也得退让一二,素日里相安无事。   可陆郁直言他并未定水田犁,胡家又直接全部买下,无疑是让他这个知县下不来台!   胡家!   方平阴鸷脸色逐渐平静,衙役低头看脚下地板,大气不出。   县衙皆知,方平看似正气凛然,实则心狠手辣,人事不干,见他面色平静,无疑又是要有人倒霉地丢了性命而不自知!   “传信杨林,让他引江无眠去……”   ·   平清县知县得知城外卖水田犁后是如何勃然大怒尽出损招的,后者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自己要的人才来了!   林师爷出门访友,带回来一位正儿八经的同门。   两人一路坐船南下,临到码头时,见薛文去岛上勘察地形,设置卫所,得知县中挖出来大矿,林师爷连忙带着好友向韶远县的方向赶。   这一回来发现城外秩序井然,原本设置的驻军营地又向外退了几里地,原本地上有木头为界,像是要建造东西。   行走在路上,有不少人在夯实地面,营地中间的帐篷与木板房又规整不少,中间同样有木头做标记。   他身旁一位看起来颇为落魄的老头念叨一句。   这人一身藏青褐黄衣裳,身后背着斧子,打眼一瞧,似是山上来的樵夫。一路走来,摇头又点头,像是在点评营地。   林师爷嘀咕着,“大人许是要做排水。”他见过图纸标记,每一木头所在地正是排水管道所在。   “排水?雨天排水么?”旁边的老樵夫突然插话,“岭南排水难得,雨天多的无处下脚,走在路上能摸鱼。风一起,雨和鱼乱飞,往哪儿排水都难。”   林师爷不知岭南特色,皱眉问道:“竟是如此?县志有言此地‘风雷呼啸,雨幕漫天’,倒是不知有这般威力。”   韩党果真是用尽了心思挑选!   老樵夫捋了捋胡须,张口欲言,两人已是到了县衙处。   林师爷让人先上茶来,邀请老樵夫品一品韶远县特有凉茶,“请。”   江无眠刚入侧厅时,立刻主意到林师爷身旁的陌生人影,身穿褪色衣裳,袖口与袍边勾出线头,头发乱糟糟地支楞出几根,整个人看似苍老,一睁眼只见明亮眼神。   像是民间传说中的仙人渡厄。   尽管只有一人,与林师爷所言不符,但是当下能找到一个就成,韶远县是真的缺人。   他来到两人面前,“路上辛苦,林师爷,不知这位道长名号为何?”   林师爷介绍道:“大人,此为金不换道友。金道友自十岁于丹房之中造火,十二岁得丹,此后精心钻研金火丹道,技艺高超,颇有成就。”   金不换脊背挺直,微微一笑,高人气场扑面而来。恨不得让林守源多说两句,比如他新得的水银之法,练汞之法,改良的蒸馏器具等等。   光是“成就”二字,怎能形容!   江无眠听在耳中,这就是吃钱大户。什么技艺都是虚的,只有付出的金银和材料才是真的。   好在韶远县别的不缺,一些伴生矿是不少的,而且这位道长能不能留下,还得试上一试。   江无眠先让衙役请人梳洗一番,留林师爷在内,“此行可有难处?”   林师爷面色如常,倒瞒不过他,江无眠自觉有几分眼力,能察觉异状,事情似不像林师爷临走之前说的简单。   一路绷住的脸皮一垮,林师爷叹了口气,“物是人非,人心难测。金不换是一如既往,大人尽可信任。他在观中得众人排挤,住不下去,将要北上投奔于我,恰逢遇上,一同归来。”   人到中年,不是看不开,只是唏嘘人生无常。   江无眠了然点头,他见过不少这等事,不觉意外。人心隔肚皮,谁能知他人所思所想,能有一知己,堪称幸事。   金不换好生收拾一番,用过晚饭之后,两人才正式攀谈。   “金道长,请。”江无眠让人上了茶水点心与饭后水果。   金不换的樵夫打扮已然换下,穿的是林师爷的新衣裳。   江无眠见了,心中记下,待日后有人来了,要多准备均码衣服和其他尺码的才行,未免像今日这般着急。   寒暄早已完了,江无眠直入正题,用他所学的知识考察一番。   虽已有林师爷的保证,但人还是要经过正经面试的才知深浅。   “……如此能多得水银一成。”金不换为了留下,一咬牙竟是拿出一样看家本事来说服江无眠。   江无眠暗自点头,又喊人拿来矿石,问过如何分辨、有何特征、如何提炼,见金不换对答如流,有些是书中并未收录的,应是他本人试出的特性。   他思索良久,心下犹豫。照金不换表现出的对化学一道的热爱,若是让他带人去研发土法水泥与红砖,不知他态度如何。   金不换见江无眠迟疑,转念一想,笑道:“江大人,来前林师爷已同草民说过,您心有丘壑,于某些衍化之事上照样精通,只是分身乏术,不得不寻人相助。只是完成您的要求,余下时间里,私人如何推演衍化之道,您是不管的。”   江无眠心中无语,林师爷究竟说了何事,能让金不换如此行事?   他哪里知道,林师爷并未说什么,仅仅是说他家大人并不缺钱,只是缺人,有一技之长的人在韶远县待遇颇高,勤快一点还能赚来房子。金不换正是缺钱缺丹房时,自不想错过如此时机。   江无眠眉头一松,道:“既然如此,本官倒是有事托付道长,待到事成之后,达成效果,自有额外金银奉上。”   金不换眼中光芒大盛,江无眠看得一阵沉默,该不会是传说中为了工资的打工人吧?   他唤来其余三位师爷,一一对金不换道:“这位是蒋秋蒋师爷,负责衙门上下开支。金道长只需将一应材料用具报上,若是预算合理,蒋师爷自会通过。”   金不换神色一肃,这位师爷是以后主要糊弄对象,能不能从蒋师爷手中哄来材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蒋秋师爷带来一份见面礼,“金道长有礼,日后填好这般表格上报即可。”   他给出的是项目申报流程表,与赵成做粮仓预算时用的一模一样。   金不换听完,心里骤然成了苦瓜。   好你个林少迟,好处和银子说了一通,竟还瞒下此事!   “赵成赵师爷,若是有用具损毁,街上无人买卖,可问赵成是否能修补一二。张榕张师爷,暂负责县衙中的人员往来,若是需道童相助,尽可与张师爷言明。”   金不换心中激动,能让江无眠如此郑重介绍,他的位子稳了!   翌日一早,江无眠带人去了城外备好的偏僻炼丹场所,倒也不是很偏僻,仅是附近靠山,无甚人烟,有百越河分支穿过,取水方便。   考虑到金道长私下做实验的危险性,附近特意开出火灾隔离带来,水缸十步一个,旁边有土和细沙,措施完备。   江无眠带人逛了炼丹房,里面空空如也,并无任何桌椅,更别提炼丹设备了。   “金道长列出所需材料报与蒋师爷即可,丹炉、蒸馏用具、香火蒲团一应皆由县衙提供。约莫不出一月,道长即能看到。”   前头说完,又带人去了后院,“卧房皆在此,有所需要皆可列入预算报与蒋师爷。”   简单描述了一番未来工作场景,江无眠开始给未来员工画饼,“每月底薪五两,年节有特色福利,若是有成果推广出去,还能得分红。”   金不换越听留下的心越坚定,听完分红的含义简直要为江知县肝脑涂地!   江无眠暗道:果真是个要钱的!   画完饼自然是无良甲方提要求的时间,江无眠道:“来时你见过韶远县的土路和城墙,土路不消说,城墙上本该用砂浆,现多是用黄泥糊弄。”   以石灰、砂石、黄泥做料,糯米浆做粘合剂,能混合成砂浆,又叫糯米浆。韶远县里的城墙没用这东西做表抹面,倒是翻新的地牢里用上了。   砂浆做起来费力气费人更费钱,有钱也撑不起来这么造。建元帝治国多年,就京城和皇城两道墙上细致地抹上两面,其余全用在边疆重地。   江无眠一算原料钱,还不如投入研发土制水泥,日后还能回收本钱!   “本月道长暂做归置,安置费用与月钱稍后奉上,待下月工具齐全,此事全然拜托道长。”江无眠给金不换留下大致思路,具体如何配比还是要添加新材料,皆交由金不换去做。   预备做的事情交付出去一件,江无眠心中放松些许,就在他要出县衙时,难得休沐一日的周全与杨林找上门来。   江无眠收起规划图纸,请两人入内。 第027章 田间   再度踏入县衙侧厅,江无眠端坐书案后,深黑眼眸看来,好似窗外雨幕,沉重迫人。   周全与杨林二人心怀忐忑,两人是府中出来的人,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出事另一个同样跑不掉。   杨林那日坦白平清县的知县方平“花钱买消息,关键时刻摸清江无眠到底哪儿来的鬼主意”这一事,周全是恨不得立刻把人交出去。   作为知县,那是直系上官,上官再没用,类似李铭知府那般,那也是朝廷任命下来的官员,朝廷命官!   县丞与主簿不过是人家手底下的小吏,身份上比三班六房高,高不到哪儿去。   想架空知县,有钱师爷那能力,他们两早就成了钱师爷手下,哪儿用来韶远县啊?   还想和平清县知县搭上话,试图排挤外来知县,你看江无眠那样,像是怕的人吗?   人不用阴谋诡计,也不是酷吏,只凭借身份把两人压在职位上,触碰不到核心,还得心甘情愿干活,不然没钱。   再看江知县拿出的水田犁,上达天听,皇上御赐,宣旨来的锦衣卫都对人客客气气的。   周全用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数着:“杨主簿,你这,你,唉!糊涂啊!”   杨林不吭声,他清楚事情办的不好,但照理来说,外人哪能比得上自己人掌控县衙,尤其是突然冒出来年龄不大的知县,瞧着没治理经验,还瞎收流民。   谁知这位,不按常理下棋。硬是靠着手中银钱和粮食扭转局面,造就了如今的韶远县!   事情尚有转圜之地,杨林自觉仅传递几回消息,未做出危害之举。   看似大胆,实则规避部分风险,这是他敢说明情况的根本依仗。   但今日来此是因为他再不说,就得在地牢再见到江知县了!   “方大、方平送来纸条。”杨林奉上一张纸条,端庄方正的字体没有任何个人风格,仿若是书上剪切又粘在一起。   江无眠平静扫了一眼,纸条上写明把江无眠引到罗湖山附近,后续事情自有人摆平。   罗湖山,平清县与韶远县接壤的部分山林,发现矿脉的矮山就在那里。   两者相隔不远,但地貌差别甚大,乱党未起事前盘踞山匪,后一并被平乱军拿下,再不见人影。   江无眠心中已有想法,抬眸审量拘谨二人,慢条斯理地数了数,“杨主簿,你与方平私下传递消息二十一次。消息卖给方平,致使三人死亡,十二人身上残疾,其中有五人瘫痪在床。间接导致五人自杀身亡,四十余人残疾。共有一百三十一户受害。”   他念一句,杨林身躯抖一下,到最后全身瘫软跪在地上。   周全早在他开口那一刻伏首在地,罪状皆在人手,未有任何狡辩余地。   窗外雨幕重重,凉意浸透大厅,如置身寒冬风雨中,浑身颤抖。   江无眠声音落在耳中,重若惊雷,清晰无比。杨林全然听不见,仿佛这般能逃避最后的宣判。   周全听到上首人放下纸张,闭上眼等待自己的命运,却不再有纸张拿起,只听江无眠道:“照我朝律法,贪污受贿千两,其罪当诛。杨主簿既是主簿,基础数算应是不差的,二十一条消息,上百户人家,近百人性命在你这里换了纹银一千五百八十一两。杨主簿,本官算的可对?”   白光自天际而下,斩过窗棂,照亮地面。周全在雷声中后知后觉,方才细碎声响中掺杂着身边人呜咽哭声。   “大人、大人明鉴!卑职仅是卖个人情,没对人下手!”   江无眠又挑起纸张,衣袖与书案的摩擦声中,催命的声音再度响起,“子时一刻,南康府观海居靠窗杏黄雅间,客三位……”   一连五条,将杨林与方平的踪迹一一道来,甚至连点的菜都记得一清二楚。   得是锦衣卫才能摸排清楚!   江无眠背后竟有锦衣卫,吾命当休!   杨林惊骇,他竟是不知何事入了锦衣卫的眼!狡辩的话堵在嗓中,讷讷不得言。   只听江无眠笑了一声,不带感情,“薛将军位列五军都督府,锦衣卫听其命令盘查。杨主簿真是给人惊喜。”   江无眠放下纸张,杨林今日不上门,也该遇上锦衣卫去拿人,不过是两方错开而已。眼下算不得迟,招人将杨林投入地牢,问审发落一事交由锦衣卫去做。   至于另一人,“周县丞,县中房屋损毁可是记下了?”   周全努力忘却刚才锦衣卫进屋拖拽人时发出的响动,慢了一拍回道:“已全备齐,整理成册,正在户房中。”   豆大冷汗落在地面,他努力平静声线,报出记下的数据,“已有全面损毁的空房十八间,不得住人。墙体开裂有危房预兆,共九十六间……”   待他背完数据,江无眠笑了一声,“周县丞近日的奔波劳碌,本官记在心中。杨主簿一时行差踏错,周县丞切要引以为戒,莫要踏上后尘。待明日起,县中一应开销结算交由县丞手中,蒋师爷会来交接账簿,辛苦周县丞为县衙劳累一番。”   连敲带打,最后还给了甜枣。周县丞本就不多的心思彻底压下,万般谢过江无眠,步履略蹒跚地踏入雨幕之中。   锦衣卫的确好用。   江无眠心想,和监控摄像一样,还能追溯以往的信息,但监控摄像是实事求是,锦衣卫可是人。   是人,就能生出其他心思。   但那不是自己考虑的问题,他今日还有事要做。   门外,赵成穿好蓑衣头戴斗笠,手拿锄头,嘟囔一句:“大人,雨太大了,只能步行前往城外。”   这种天他舍不得让心爱的小马出门。再者,万一蹄滑,路上打个滚,人和马能不能见到太阳得两说了。   北方少见这般连天雨幕,似是要将天际倾倒。又有惊雷一道划过,映入江无眠眼底,瞧不出他眼中情绪。   “步行出城无妨。”江无眠淡淡道,“城外营地与田地全要看一遍,雨天不易排水,地里不能全淹。”   营地外情况称不上好,很多人正在努力向外排水。   李叶正顶着风雨给人挨个发蓑衣斗笠,小孩与老人一早运到空置的房中休息,唯独剩下的青壮年还在营地里看守营帐。   “大人!雨太大了,您快回去!”李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韶远县的大雨他们是习惯了,这位北地来的知县大人还没习惯啊!   江无眠没应,走到营帐聚集地里观察。   这里还剩下半数驻军,其中没有薛文的身影,参军还在山上未回,只看到一位副手在喊人集合排水。   雨势过大,但也是测算数据的好时机。   他和赵成一人半边,从南走到北,记下当前情况,和李叶招呼一声,“地上的木头用来压营帐也无妨,这些东西都得调,先用着。”   不等李叶应下,江无眠又和赵成赶去地里看排水情况。   不日就该插秧,地里已经追过一次肥,这次大雨倾盆,导致土肥流失,届时肥料跟不上,晚播的水稻营养不良,又耽误收成。   远远望去,地里满是蓑衣斗笠,江无眠压低斗笠,以防进水。赵成走在前面,突然一停。   指着县衙开的那几亩地,疑惑道:“大人,您没安排衙役过来吧?”   江无眠嗯了一声,“衙役全去查验危房,还有的在城外安置工程队和后来的流民,这边没安排。你看到人了?”   他越过赵成的肩膀,看到地里正在勤恳检查排水沟的几道人影,数了一下,心中有了猜测。   “走,去看看。”   临到近前,江无眠对着满地人影喊了一声,“陈平?”   正在地头检查排水沟有没有堵塞上的陈平回头一看,蓑衣挡住江无眠脖颈,斗笠抬起露出他的大半张脸和沉静眼眸,正是江无眠!   “江大人?!”   他心中诧异,看了立在一旁的赵成,心道:这真是江大人和赵师爷!   “您、您怎么来了?”陈平看他们身上蓑衣和泥水里滚过的衣袍,立刻明白两人肯定是从城中步行出来的。   他呆在雨中,心底情绪复杂。   从来没见过知县亲自下地的!   江知县不仅是亲自下地,他还能顶着风雨跋涉,亲自到地里查看,浑然不在意这泼天大雨和沾上泥浆的衣物。   江无眠向他点点头,撩起下摆,蹲在地头上,“何时来的?”   大雨遮挡视线,但能看到地里的排水沟不受影响,流淌的泥水被人拨到一侧,还能看到划开的痕迹。   田地里的几人见他来了,只望来一眼又低头勤勤恳恳干活,有几人速度慢些,赵成已经接上。   陈平高大的个子学着江无眠往这儿一蹲,身形占据的地方不小,仍透着局促。   他吭哧半天,道:“雨下大的时候来的。”   哦,就在杨林找他的时候。   那会儿雨大,但是县衙的人都有事情在忙,耽搁一会,不想已经有人为他整理了田地间的事。   “怎么想到来地里看?”江无眠又问道。   陈平犹豫一下,道:“大人您让人种草施肥,又用新犁犁地,很看重这里。”   他知道江无眠在这片土地上施行的事情,尽管看不懂,但是各种行为中能体现出来,这片地很重要。   正好,他别的不会,最擅长的是种地。   过来看一眼,清理排水沟堵塞的淤泥称不上什么大事,能不耽误知县大人的事就好。   哪想到还能碰见江无眠和赵师爷本人?!   “如果让你管理这片地,你能做到吗?” 第028章 用人   风雨肆虐,如银河倾泄。田间地头上却有一瞬间安静。   陈平仿若被雷鸣轰到耳朵,听不清江大人说的话,他惶然问道:“大人?您……您是说让我当这片地的监工?”   江无眠摇头,“不单单是监工,这片土地的用肥、耕种、农具使用情况、作物生长情况……”   他起身毫不在意地踩进泥地里,将坍下的田埂堆回去,“排水沟淤塞情况,如何清理,什么时候清理,最好的清理方式,诸如此类,交由你负责。当然,自会有人教你如何去做,并且每次会有考核,合格了就能正式入县衙做胥吏。”   陈平听完最后一句,似是明白江无眠的意思,“大人,您意思是这是对草民的……考验?过了能当官?”   他不清楚县衙有没有这种官,也不知是何种官,倒是曾见过隔壁家的人顶替了兄长遗留的一身官服,摇身一变成了官老爷!   圣母娘娘在上,他也有变成官老爷的一天了?   江无眠却道:“照大周的规矩,祖孙三代之内皆是胥吏,不得科举,明经科与进士科全不收。   本官有言在先,它能为你子孙后代提供参与考核的机会,但不能如捕快一职传下去。   另外,倘若你在职位上做出有违大周律法、迫害百姓的事来,本官决不轻饶!”   有江无眠这般陈明利害关系,陈平沉默片刻,又应下,“大人,草民一定看好这片地!”   他不会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只有行动一如往常。   “工程队的人,”江无眠回忆一番记载的个人长处,这一队里全是田间出来的百姓,全靠粮食产出糊口,“先随你做事。你们的第一件事,随林师爷学做肥料,半数先学,半数照看土地。”   江无眠清楚,陈平并非最适合的人选,他不识字不懂如何记录,更不清楚大周律法规定,更不清楚怎么当合格的胥吏。   但那又何妨?   三班六房是他说了算,用人之事他觉得能用就能放上去,不能用就裁撤。   陈平表现出的能力和品质足以在此阶段受到重用,此事足矣!   雨势稍小些,江无眠与赵成带着工程队回城,让张榕先给人安排着休息。   江无眠换身衣服去了厨房,雨太大,容易风邪入体引发风寒,多喝姜汤为妙。鉴于目前就他这个知县最有空,且他手艺最好,自然是他上。   挑几块姜切成丝,半数成片一块扔到锅里。前几天蒋秋买来的黑红石蜜还在陶罐里密封,拿刀切下一大块,又刮下小块化入水中。   说是石蜜,实际是甘蔗榨出汁来,又放在陶罐之中熬煮出的块状蔗糖,第一罐多是黑色,后再煎熬,则呈现白色。   蒋秋采买的是黑红色,应是第二罐煎熬出的蔗糖块,价钱要比第一罐贵上五文到二十文不等,具体要看成色。   黑色偏多,内含渣滓,则是添五六文,像是江无眠手上这块,黑色偏红,渣滓偏少,少说要添十文钱。   赵成正在烧火,眼含不舍地看江无眠刮下半层进锅。他想了想,往里面又将大锅添满水,才坐下烧火。   江无眠:“……”   江无眠又切了一头姜进去,水添多了姜不够没效果。   赵成边烧火边问:“大人,你打算让陈平进户房?”   三班六房里,能和土地扯上关系,必然要数户房。   “户房无人,如今总算抓住人干活,岂不是好事?”江无眠瞧了一眼锅下火候,让赵成把另一个灶火热起来,凑合用顿饭。   赵成引了火,想了想说:“他懂种地,这符合大人用人的习惯。但他不识字,不知如何记录管理,从根本上说,他不适合做胥吏,更适合干活。”   江无眠挽起袖子,淘米下锅,“无人天生通晓笔墨,胥吏同等,需人引导教化。陈平文墨不知,但态度诚恳,可堪一用,日后再多提点教导,许是能成就一位种田先生。”   赵成不觉得异想天开,上一个被教出来的学生还是自己,只是他年纪小,又在术数上有点灵光,加之家中也有木匠渊源,多种因素成了如今模样。   对比一下,陈平不也是这般?只是年纪大了,学习上较慢,上限低。   但对县衙来说,慢不要紧,能接受江无眠这套说法,执行他所有命令才是上佳人选。   “大人,那其他六房的人!?”由此及彼,赵成很快想通,“同样与陈平一般任选?”   江无眠盖上锅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六房不就是处理民生事务的地方?”   吏户礼兵刑工,与百姓息息相关。从土地中遴选人才,治理一方土地,以此作为能力证明,向上升任,再治理更多的土地与百姓,将之凝聚成一股绳,一个朝代,一个国家,一个文明。   赵成隐约察觉到违和,但他还未细究本质就被江无眠的话吸引过去。   “县衙是问题汇总之地,汇聚的是土地民生。水肥流失,鱼虾丢失,风雨失调,全是县衙要处理的事情,但是人太少,分身乏术。”   江无眠拿今天举例,“张榕调动衙役查看附近百姓与流民的安置,蒋秋去山上查看矿工安全,林师爷被困在郊外制作水泥,周县丞要熟悉户房运作,杨林此刻在地牢享受崭新人生。仅有你我能空出来去城外查看营地核算数据,还晚去半晌。   若是有足够多的人,懂得也多的人在,县衙不必如此奔忙。比如陈平,他懂土地,在你我之前赶去做了,正省下一件事,你我能专心核算数据,改完韶远县地下水道规划。   若是多十个陈平,韶远县码头早能通上船了。”   此事江无眠一向有成算,赵成只提醒道:“大人,选任无固定居所的人做本县胥吏,需要提供住所,咱们县衙后院住不开。”   他们五个人加上县丞典史两人,一共七个人占了后院主房、东西两厢房,实在空不出地方。   江无眠也叹口气,从古至今,住房都是难题。   韶远县的房子多是土房,县衙好点,也没好到哪儿去,不然上次也骗不过一群眼光老辣的知县知府。   “再等等,等金道长研制完水泥,让人准备研制烧砖,直接砌砖房。”   本地多用泥木结构,少数家中用青砖房屋,前者便宜也需多攒钱买梁木,后者价格高昂,县中豪商也不过买来建一间能充当祖宅的大院。   江无眠两者都不想选,前者造价先不说,光是使用年限都是个问题。   周全统计的危房情况,早已说明混搭构造的危险,多年雨水侵蚀下,房屋主体结构有坍塌危险,雨势一大,与露天雨棚无异。   他真正想要的还是红砖房。   韶远县产黄泥,还有石灰石、高岭土等各种非金属矿产,等金不换研制完成,韶远县就能自产自销红砖与水泥。   比青砖便宜又比泥木结构稳健,使用年限长,修房成本低。   烧砖也需要人手,能为韶远县创收,还能辐射周围县城,总能带动县中商业。   只看金不换的研制成果如何,进度快了,明年就能看到水泥铺路,红砖建房!   事实上,有江无眠给的方子,金道长的研究进展极快,已经进展到能铺路试验的地步。   林师爷与金不换两人正在检查记录对比每一批次铺成的路。   “阴干三日,不成。原因,水汽太多。   阴干五日,稍成。原因,勘察不严,晒裂,需注意阳光。   阴干……”   一连数条,没听到成功的东西,失败原因反倒是形形色色,让林师爷开了眼界——他炼制东西永远都是炸鼎,从未见过别的失败理由。   金不换蹲在开裂的水泥路前,忧愁道:“林少迟,我拿它去见江大人,江大人会不会命人把我赶出县衙?”   他身前整块水泥路已然开裂,显然是不合格的东西。   林师爷也发愁,“按大人给的方子,水泥配比是正确的。金不换,你换个火候试试?”   研制水泥用熟料,需要用火烧过一遍才能制作。   如何正确烧制材料,把握火候,是金不换的拿手好戏,被林师爷质疑,他顿时翻个白眼。   若叫江无眠看到,一定认为此人肯定是混吃混喝过来骗钱的,这金不换哪儿还有端着的那高人风范?   金不换耷拉着眉眼道:“水泥就这么烧!江大人来了……江大人来了也是这么烧!火候再高,它在窑炉里当场化成灰,低下去了烧不成,它不熟!”   说到自己领域的事,金不换显然挺直腰板,硬气起来。   大周没温度计,烧制火候温度全靠窑炉师傅掌握。金不换炼丹一炼几十年,火苗一起,他就知道这火能烧成多大,该往里面添多少柴火。   林师爷知他本事,不在火候上挑毛病,“不在火上,肯定也不在料上,莫非是在天气上?”   他的思路是,金不换说的火候肯定没错,江无眠的配方一定不会出错,两方都没错,那肯定是环境有问题。   韶远县近来多雨,少有的几天晴天晒了晒,水泥又裂开,和眼前这块地裂开的情形不一样。   金不换想了想,摇头,“老道见过晒裂的,水泡软的东西,没见过水能泡裂开的泥地。”   他得承认,水泥这个新东西,他没学透彻,还得请专业人士来看。   “请江大人过眼一看!” 第029章 水泥   难得晴天,江无眠尚未去城外查看聚集地情况,先被拉到郊外炼丹别院——又名化工研究院——看水泥。   江无眠看了一眼水泥,又看了下愁眉苦脸的烧泥二人组,心道一定要留下金不换,这是行走的温度计!   制作水泥的难点不在配方配比上,而是火候,没有温度计衡量的时代,一切全靠窑炉师傅经验,出的好不好、烧的成不成,全是窑炉师傅一人把握。   金不换奇就奇在,他本人炼丹多年,对火候有诡异直接,能多放一根秸秆绝不添柴,说是多大火多少温度就是多少,误差不会偏出一个巴掌数!   江无眠本人倒在这一步,他懂工艺理论,实践这玩意需要时间培养手感,不巧了,他公务在身,只好找外援来。   外援此刻分外不解。   金不换跟在江无眠身后,看他翻弄水泥熟料,石灰石,黄泥这些东西,又不见任何挫败或者恼怒地蹲下去观察开裂的水泥,边看边上手观察。   一言不发的模样,看的人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金不换戳林师爷,使劲冲江无眠的方向努嘴:你们家大人,满不满意?给个话说,安静得老道心底发怵!   在此之前,他对江无眠的印象无非是话少、钱多、会败家的知县,噢,还得加上一条,奇思妙想比较多。   路上,金不换与林师爷交流过,从江无眠小时候说到韶远县知县,林师爷说他们大人好说话,面上冷了点但心热,能做的事从不推辞,对手下也是出名的大方。   真正碰上,面冷、大方能看出来,心热……相处时间短,瞧不出什么。   但从他做的事看,心的确热。   只是安静时,金不换总觉得是自己犯事了,江无眠给他一点时间反思,谁先吭声就是得算账了。   林师爷假装地上裂开的水泥形成了星斗倒悬图,看得认真出神。   “金道长。”安静室内,江无眠突然出声,把金不换喊得一个机灵。   “哎。大人,您怎么看?”金不换条件反射脱口而出。   林师爷与江无眠陡然沉默一瞬,这语调过于谄媚,以至于江无眠心底的高人形象骤然崩塌,碎得一地玻璃渣。   他缓了缓,金不换没发觉瞬间的异样停顿,只听江无眠道:“……烧得正好。”   金不换正在反思自己是哪一条没学到位,是多写了一部分材料谎报预算还是有一天吃饭把油滴纸上被发现了?   猝然听闻江无眠这句话,首先反应过来江大人这是讽刺还是气懵了?   “啊、是……是尚可、尚可。”摸不清何意,金不换下意识附和。   正好?裂成八瓣都能说正好?!江大人这……这要的什么?   金不换瞥着水泥上的裂缝,实在想不到风一吹太阳一晒皴裂成如此模样的东西能代替砂浆给城墙抹面!   它放地上走都嫌硌脚,给城墙抹面是嫌墙体坍塌还不快?   叫的什么好?   江无眠在地上框出正方形,三人合力挖出地基,上面先铺一层砂石,再将水泥、沙子、石子按比例混合,最后抹平。   “注意阴干,用草席盖上,每日浇水。韶远县的太阳太大,最近一晴天,温度上来,水分蒸发太快,水泥会干裂。”江无眠拍拍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沙子,起身叮嘱金不换。   金不换捋着胡子,翻出近些天的记录,恍然大悟。   他入了误区,一直以为水泥成品出现问题,根源上是使用方法错误!   明白不是吃饭手艺出现问题,金道长再度抖擞精神,先是夸了一番江无眠的机智,又不着痕迹地邀功问分红。   契契书上标着每卖出一份水泥,减去成本,利润由江无眠和金道长分割,这和水田犁的经营情况一模一样,每一张犁都有江无眠和赵成的分成。   只是比例不同。   江无眠毫不意外,“等水泥彻底稳定,县衙会采买第一批,分红少不了。”   水泥的配方至关重要,至今还没道童出现在别院内,也是怕来人心性不好,透露消息。   骤然派人来,也会暴露什么,最后只能让林师爷紧着这边,他好歹能打,打不过还能带着金不换跑路。   林师爷咂嘴,“行,制肥料一事交给衙役,我随金不换炼丹、水泥。”   江无眠二度提出甲方要求,“水泥试验成功,再制作红砖,水泥原料删减一部分,是红砖材料。金道长,此事还要辛苦你再度钻研衍化一番,事成之后仍按照契书分红算。”   金道长听完画饼,热血奔涌,回丹房钻研新方子去了。   毕竟江无眠每月月初发底薪,小院里现今没招人来,一切采买东西全走县衙支出,有时不够会直接给钱,还有部分分红的钱在路上等着,他自然会为江无眠尽心尽力。   江无眠和林师爷交接县衙事务,“肥料的事有陈平接手,一队十人看五亩地,大材小用。从制作肥料开始,全去学习种地。”   林师爷没去田间上看过,不知江无眠为何任用陈平,他印象里陈平好似是个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一紧张就憋不出几句话。   听完江无眠给的理由,他同样和赵成意识到某种东西。   这与大周现行的地方官职替补规则是不太一样的,它更像是中央,以考核任用官员,能力及格上任,不及格卸任。   甚至,它比中央更加直白,不需要看谁的脸面。   “大人,领头的户书吏书等人先不说,先把底下跑腿的人填齐,分担部分事务。”林师爷建议道,“直接在县城招人,就近有住房的。”   林师爷想到县衙后院填满人的房间一阵头疼,他们大人连个跑腿小厮都没有,原因就是后院住不下,一直没在当地买人。   江无眠无感,他并不习惯身旁有人,即使纠正二十来年,潜意识中仍有防备,就不适合有人跟着。   不过林师爷说的在理,领头找不到,底下跑腿还不好找?   用不上多少有能力的,执行能力强、机灵会看眼色、学习能力好……都能做跑腿,万一有机灵的还能提拔上来当一房领头。   江无眠想了想,果断拉出一人,“张榕去做,等他歇过几天,先管县衙人事变动这部分。”   人事变动?   林师爷品了一下,觉得大人说的也没错。   张榕接到消息时还在灌药,连续三天风里来雨里去,不幸成为县衙风寒第一人,以免传给他人,这几日都是独自在后院待着,前院办公场地都没出现过。   “招人?六房里招人,不设领头?”张榕端着空空如也的药碗,声音从土布口罩下传来,沉闷又模糊。   六房空一时半会,问题不算大。江无眠处理速度快,四个师爷有执行能力,两相结合,要不要无所谓。   随着韶远县重建,需要他们的地方一多,处理起来耽误时间,招人也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江无眠把林师爷的说法和自己结合前世笔试面试的情况说了一通,“先列计划,预算和流程报给、报给我。”   林师爷还在郊外,此事只能他自己负责。   张榕开动脑筋,又把这事扩张了下,“大人,咱们能反过来!流民中有人本身有才华能力的,进县衙做胥吏可以落户韶远县,工程队也一样,不偏颇不偏颇。”   林师爷想的死县衙住不下,但张榕和他相反,县中有不少空房,由县衙出钱赁房安置也行啊,只要把人留下,好说好说,一切都好说!   要知道,不仅是流民过来,还有其他县的读书人远道而来,只为看一眼能让圣上降下圣旨的知县到底是谁。   其中有刚过童生试的、院试的,有趁机拖家带口过来投奔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总体来说,借着江无眠如今的名声,能招揽一个是一个。   江无眠听着越来越耳熟,半晌,他想起来,“……人才引进?”   林师爷招人和自己挖人还是局限了,应该学学张榕。   先把人才划拉到自己碗里,许以钱财住房,解决半数人生难题,这样一来,谁还能抢得过韶远县?   问他们为何来此?有何好处?   先说江无眠贴出的告示,也就是陆郁在平清县城外念的“水田犁租借”与“招工价格”两则。   前者能让不敢花钱买犁的百姓以低价用上水田犁,保证田地产出。最为基础的粮食产量不下跌,就能维持韶远县稳定。   后者则是将韶远县剩下的劳动力转化成商业价值,增快韶远县建设速度。对于百姓而言,则是有活可干,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既然都活不下去了,那到韶远县来博个机会又能如何?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万一就能活了?   当然,这是对面对生存危机的人开出的条件。   对没有生存危机,能追求生活品质的人而言,他们需要的是能支撑生活的金银、能让自己改变未来改变命运的科举。   江无眠给不了科举,但能给另一个机会——胥吏,同样是部分人的追求。   “人才引进?”不还是挖人!   张榕一瞬间明了,他们大人还惦记着别人家的人才。 第030章 糖霜   江无眠将人才引进计划删减一番,交给张榕,他摊开规划图,在百越河附近选定水泥作坊地址。   距离几个矿不能远,附近还要有河水,他在靠近百越河下游附近的地方圈定作坊地址。   召集工程队先把窑炉搭起来,选定有经验的老师傅,部分是有经验的老师傅,部分是工程队出来的师傅,还是老一套的激励措施。   把金不换试出的火候告知他们,至此,水泥作坊终于准备上了!   事情逐步走上正轨,江无眠终于从公务中脱身,又惦记上了糖。   韶远县是有甘蔗的,前几天熬煮的红糖姜水的糖就是蔗糖,放在后世看,眼下的蔗糖或者说红糖应该叫石蜜。   大周一共有三种糖,一是麦芽里出来的饴,也就是饴糖、麦芽糖;二是天然蜂蜜,三就是南方来的有名蔗糖,这会叫石蜜。   饴糖是麦芽出来的,小麦是北地主要的粮食作物,粮食产量本来就低,供人吃喝都不够,更别提用来大规模做糖,起码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   蜂蜜更难得,这年头没有人工大规模饲养的蜜蜂,半是靠着野外蜜蜂,半是大户人家养的只能供部分人吃上点的蜂蜜,价格更高昂。   至于石蜜,主要靠南陆的部分地方产出,但它缺点也很明显,耗火不说全靠人工榨汁,得出的产量很少,利用率低。   最便宜的是带一点甜味的渣滓,贵的是最终熬出的那点白糖,大周称之“月上霜”,产量少价格高昂。   正适合韶远县打出自己的商业特色,也方便江无眠下一步计划。   水田犁不算商业特色,这属于农业用具,水泥现下应属于战略物资,因为它能应用在城墙上、河堤上、修路上,何况这还没名声呢,不算特色啊。   按谢师兄前些天来信,商队已到淮南道,即将下江南,不耽误时间的话,大约能有两月抵达岭南。   能不能拿出足够的诚意说动商队东家,就看“白糖”表现如何!   江无眠在县衙转了一圈,没发现能用来做糖的东西,想了想先让蒋秋采买了部分东西运到金不换的别院去。   蒋秋听完:“……”   金不换别院的花销能抵上县衙所有人一年的俸禄,还加!   江无眠不知蒋秋想的什么,他吩咐下去,就去回忆白糖冰糖的制作工艺,次日一早骑马奔向别院。   别院中的两人看着县衙的衙役安置好东西,又赶着两头牛进门,最后两人推着一车草料一车甘蔗进门。   金不换还挑了根甘蔗掂量。   “真甜杆,不是假的。”金不换扒开新鲜叶子,闻到甘蔗的甜味。   江南道习惯称之为甜杆,北地的叫甜柘,都是甘蔗的名。   不过,管什么名不名的,送别院来干嘛,他们两谁都下不去嘴啊!   林师爷与金道长面面相觑,“县衙安排,蒋师爷听大人吩咐,应是大人的主意?”   金不换动作收敛,立刻恭敬地放回去,林师爷无奈摇头,两人正纳闷着,江无眠牵马进来,“东西齐了。”   “见过大人。”齐刷刷抬手行礼,两人问道:“大人,这些东西是?”   江无眠顺手在后院马棚拴好马,顺口解释,“做石蜜。”   石蜜?   两人一头雾水,看着这些东西和两头牛,不知江无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无眠先看了下工具合不合格,甘蔗榨汁其实有好几种方式,韶远县用石轳,他便让蒋秋去石匠那儿问了问有没有这东西。   石轳属于大件,不是专业制糖的地方很少家中定制,但他有套旧的,加紧时间修完,由衙役送来别院。   石轳和石磨一样,都是石磙。区别是石轳圆柱上还凿了四方孔洞,有一半的孔洞镶嵌了硬木,猛然一看,如同牙齿突出在外,突出的这部分与凹陷的能合在一起。   中间有部分空隙,留给甘蔗进出,牛牵引动起来时,正好榨汁。   林师爷与金不换被江无眠指挥起来,一人在这儿往里面填甘蔗,一人赶紧烧上水制造石蜜。   金不换烧上火,“大人,您是准备熬成什么程度?”   火候这玩意是他的拿手好戏,正好江无眠在,得趁机露一手说明自己的重要性。   江无眠想了想道:“下阳春面时卧荷包蛋的火候。”   金不换:“……”   大人,草民炼丹,烧菜手艺一窍不通!   江无眠决定自行看着,什么时候火大什么时候火小,全靠声控——他出声,金不换控制。   甘蔗汁沸腾,又过两道几道工序,凝成糖浆。   金不换瞅了一眼,“您这跟烧水泥的程度一样,一个能用一个能吃。”   江无眠看了下糖浆程度,还真差不多。   不过到这种地步就能打砂,方便定型时表面光滑,不会有坑坑洼洼的颗粒感。   定型后脱色,这一道工艺江无眠决定自己去做,林师爷和金不换守在门外,以防万一。   江无眠拿了草木灰、黄泥等材料,又从金道长的设备中挑出漏斗、没用过的米缸,凑合着用。   黄泥水浇透,再用草木灰等材料吸附,一点一点的,黑红色的蔗糖逐渐变成白糖。   江无眠算了一下消耗,还能撑住,直接将红糖全变成白糖。   两位门神等了又等,只听见里面有一点水声传来,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金不换眉头皱着,无声问林师爷:“大人熬石蜜做什么?”县衙准备卖石蜜还是大人准备卖石蜜?   石蜜价格一向居高不下,遇上南方水患,更是翻上一番都不嫌贵。   林师爷摇头,他们大人想的和普通人想的是南辕北辙,别猜了,等做出来就知道情况。   “行了,你们进来。”屋内水声停了,传来江无眠的声音。   两人推门进去,江无眠坐在条凳上,桌上摆一盘白色砂状物。   金不换正奇怪着,林师爷忽然有所猜测,听江无眠说了一声“尝尝”,伸手捻了一点,闻到一点甜味,猛地送入口中。   紧接着,林师爷瞪着眼,不可置信地在江无眠与砂状物之间了来回摇摆。   金不换瞧他们好似在打哑谜,心中好奇,“您这弄得是什么?”   说完,他也学着林师爷捻了一点尝尝,林少迟都能吃,他不信这是什么毒。   刚入口,甜味在舌尖绽开,砂状物很快融化,但它本身的味道越发明显。   金不换立刻换上林师爷的同款表情,惊愕地看着江无眠,“祖师爷哎,您,您这是弄出来——”   他激动地连连喘气,手中浮尘都拿不稳,压着嗓子盖不住喜意,“月上霜!白如月上霜!”   前头说过,大周的甜味只这么几种,全是有颜色的,唯独一点蔗糖熬到无色才能产出一点“月上霜”。   两双眼睛盯着江无眠,满眼全是激动。   江无眠在灼热到烧人的视线中缓缓点头,“不错,正是月上霜。”   林师爷直愣愣对着凳子摔下去,“钱。全是钱。”   一盘子月上霜啊!   就这么让他家大人弄出来了?!   这一盘能烧多少锅甜柘汁?!   金不换倒吸一口凉气,也不嫌弃屋里的黄泥水腥味大,小心翼翼沾着糖霜塞进口中,眼睛半眯,享受道:“好,好霜,好霜啊!”   祖师爷在上,您的徒子徒孙出息了!一两黄金一两霜的月上霜都吃得起了!   林师爷一把掌把他还想再沾点的手拍下去,“金子吃不起!”   金不换啧啧称奇,绝口不问这房间里发生的事儿。   这月上霜虽抵不上盐的贵重,但因为时下稀少,是彰显富贵的象征,加之当朝皇帝嗜甜,上行下效,白糖身价更高了。   但也因此,江无眠这方子极有可能保不住,林师爷惊喜过后,就是凝重。   但江无眠显然心有对策,他回头写了封信给薛文,薛文看完立刻上门,话都没说,就被江无眠拿出的一盘白糖吸引过去。   他和那两人不同,宫宴时是吃过这东西的,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白如月上霜不是瞎说的。   薛文小声问:“信上说的可真?方子献给陛下?”   以江无眠现今的力量看,根本抵不过朝中的人,不如当做利益置换成所需的东西。   于是,他准备把方子交给皇帝,天底下最能折腾的人。   “自然是有条件的。”江无眠能舍弃白糖的大部分利润,想换的东西也不简单,“恩师远在边疆,学生出任岭南,远隔天涯,相见一面难上加难。不说回任京城,调任江南道淮南道甚至岭南道也无妨不是?”   薛文顿时切换成死人脸,你们师兄弟两个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调任一事要说轻松,京中就不会那么多人走门路了!   “事情不难。”江无眠给人倒了杯凉茶,准备慢慢说道,“江南道淮南道难走,来岭南道无妨,你不是一直暗中查着平清县知县一事,把人略卖人口的线索上下查查,整个州府从上到下都有责任。”   薛文喝了口凉茶,“是查得差不多,只差拿人去,你意思是换知府?”   拿月如霜方子只换一个知府位子?这不相当于买官吗?   买官买到皇帝头上?!   还真敢想! 第031章 捣鬼   薛文愕然,真是白楚寒带出来的好师弟。   你师兄撺掇我抄家,你就能撺掇我去找皇帝买官。   江无眠神色平静,“这一方法足以。李铭御下不严,先有韶远县县令临阵脱逃,后有方平恶贯满盈、残害百姓。他知府位子到头,腾出位来不也无妨?”   流放边疆做知府与贬谪岭南做知府,说不上是哪儿更惨些,以恩师与师娘的身子骨,来韶远县需调理一二。   此地除常年瘴气、夏日多风雨、冬日多冷雨、毒物蛇蚁不知凡几外倒是没什么不好。   岭南与江南道近,更有他这个学生与薛文在,算自己人,能照应上。   薛文皱眉,有李铭失职在前,江无眠献方在后,加之这是为恩师求情,建元帝倒是能看在拳拳孝心上放人一马。   事以密成,他必须快速将信送出,定下岭南诸多事宜。   薛文心中已有成算,眼神一正,“传信白都督。”干了!   ……干之前先找老大扛着,有锅老大背,再说了这是为了救老大恩师,老大师弟出的主意,那他白楚寒不能啥也不干不是?   皇帝有气就冲着白楚寒去,他们稳稳躲在后面即可。   江无眠去准备册子,他当然不会给皇帝那么简陋的方式,各种设备都是往高大上了去画,画的复杂,买单的人才痛快。   皇帝放人时也不会太过心疼。   随册子还有两封信交与两个师兄,虽然不在一地,但江无眠相信两人之间自有通信方式。   事情有白楚寒转圜,其中还有余地。   江无眠盘算了下,不出意外,制糖方子能换来他想要的结果,他只需专门应对接下来的商队即可。   要说拿方子去和建元帝要求换个煤炭商队来南方,最终目的仍能达成。但如此一来,他又会被打上某党某派烙印,现今不是出头时,不如以在商言商的规矩论,纯粹是谁家有货买谁家的东西。   江无眠放下笔,正要出门去,他去看为商队到来做的一系列准备。   平安大街已恢复正常,清理干净之后,大半部分成了空置房屋,有的是卖了换银子家去,没再留在韶远县。   其中有五间被县衙拿下,合力做了后世酒店,前头吃饭,后院住宿。   大周的食肆只供吃喝不供住宿,客栈只给人提供住宿不供吃喝,江无眠推出的反倒是头一种。   陆郁接到消息时,早已候在后门,“大人,您来了。园中收拾干净,您尽可查验。”   前门并未上牌匾,不知其中底细,但陆郁是清楚的。   他那日回去想了想,反正自己是没本事科举了,成亲都没影的事何况是儿子,成商户也无妨。   陆郁在韶远县干了多日工,又是第一个带队落户的队长,主意正,胆子还大,说做就做。   自那日从平清县回来,去衙门改了户籍,自此成为商户,单凭江无眠指使。   江无眠交与他一任务,监督醉流霞——这一所谓的酒店——建设情况,一草一木全部按照图纸上的来,不得乱动,他有重用。   如今他人到了,醉流霞里面该是装修完毕,只待验收。   “齐了?”江无眠顺着后门进去,陆郁将这里收拾地极为妥帖,一草一木的确按江无眠描绘来,多日领队实属没白做。   江无眠暗自点头,陆郁倒是能培养一二,能识字算数,口才话术再教导一番,能放出去跑商。   现在嘛,先当个掌柜试试。   “大人,您是说,我?掌柜?”陆郁听完瞠目结舌。   他当日去平清县卖犁,原以为回来是要接管水田犁的铺子,谁知他又做回工程队队长,来监工一个铺子。   兜兜转转,又摇身一变,成了醉流霞的掌柜?!   “自然。”江无眠又道出限制性条件,“契书为此,你于我这做掌柜的,仅是试用期,比之正式聘用,银钱减半,食宿不必担心。”   陆郁仅是愣了一下狂喜,“谢江大人赏识,陆郁一定竭尽全力为大人分忧!”   他能活下命来全靠江大人,今日江大人又命自己为一楼掌柜,再造之恩堪为再生父母!   江无眠只觉一阵阴寒之意,看了眼头顶太阳,并未察觉其他异常,抬腿迈入醉流霞大堂。   这儿布置得与其他食肆相似,中间是唱曲的地方,四处通畅空明,不遮挡光线,最为适合听曲看戏。   唯独用的东西全有韶远县的特色,与北地大不同,与其他食肆大同小异,就是为了包装韶远县的特色。   江无眠上下看了一圈,沉吟片刻,陆郁激动情绪逐渐缓和,不知江大人在想何事,心有忐忑问道:“大人,可有哪处不对?”   每一细节全是他和工匠讨论出来敲定的,最后收工时是让人又对着江无眠的规划图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映照过去的,绝不会有大瑕疵。   陆郁敢拿他的银子保证!   “你去寻木匠,仿此图打造巴掌大的小盒来,再去找几位烧陶、罢了,你去寻木匠做木盒便是。”江无眠拿出一张图纸,交与陆郁。   小盒?烧陶?   陆郁接过图纸,不知江无眠琢磨何事,为何要纸上的东西,但他并未多嘴,只是问几日送来、送到哪儿去。   江无眠让人先放在醉流霞仓库中,转头去寻金不换,帮忙烧制陶瓷。   大周的陶瓷技术把控严格,只几家有方子的,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窃偷了去。   但是江无眠又不需要偷别人的配方,他自己知道几种,不过都是用煤炭烧的,木炭不清楚情况,能不能达到烧制陶瓷的温度、烧出来的陶瓷行不行全是未知,他需专业人士协助。   专业人士正在和红砖较劲,金不换纳闷地看着再度破碎的红砖,往书页上添了一笔,“质地易碎,孔洞居多,黏合性差,配方无效。”   写完笔一扔,掩面长叹,“林少迟啊,老道我烧了半月,头发烧了半截,不见红砖能烧出来。你说此事它有理吗?它合理吗?”   烧制水泥时,还能从使用方法上找原因。红砖一出来,只能是用作砌墙,可手上一用力就能捏碎的墙,人哪儿敢住啊!   林师爷正翻检着记录和最近的支出,对好友的控诉摆烂不置一词,只忙着算最近火耗钱和用料钱。   家小业小,好在他们县衙有矿才能耗得起,但是这般支出下去,林师爷看得心惊。   皆因如此多支出,全靠铜矿和水田犁撑着,水田犁的买卖也缓下许多,附近的州府该用上的已是用上,短时间内不会再采买。   水泥优先供应韶远县,一时半会卖不上价,短时间内全靠铜矿产出。   这般下去,等各处矿产挖完,韶远县也就完了。   不过距离那天很远,林师爷本人是瞧不见的。   两人正因不同之事叹气时,江无眠又到了,还未说明来意,只见金不换身形利索地滚起来,一溜烟朝江无眠跑去。   口中喊道:“大人!您来了!快快,里面请,您快请!”   好好一道长,活活被一红砖逼成茶馆小二,只差搭着汗巾请人进屋歇息。   其实此次遇见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他们找不出原因,排除都排除不了,不知是配比有问题还是原料有问题。   “一直如此?”江无眠捏着碎掉的红砖,又看了看记录情况。   金不换挠头,翻出其他留下的渣滓,“前面几炉有碎裂的,全是烧制时太过着急,部分砖坯还没完全干透填进窑炉中,造成内部碎裂。您看这个,外面看着没什么,里面全裂,这是里头有湿气烧的太快,裂了。”   “这块是烧得太快,后来改进了一二,中间缓缓添木炭,才能维持砖的外形,不至于胀大碎裂。”   “这一批是……”   江无眠看完,知道大部分情况都写在上面,也全有了解决方式,那必然是配比或者配方出现问题。   但江无眠肯定,方子正常,金不换换了几种配比,问题都能找到解决方案,唯独按照正常配比烧出的红砖较脆,那只能有一种可能——   他道:“最近的原料还是那批原料?直接从矿上送来,并无任何人转手?”   林师爷与金不换面面相觑,直接转身翻出原料来。   如果真是原料出现问题,那一定是矿上出事!   当即,两人脸色一改,忙不迭将最近用的几批原料全弄出来。   烧制红砖的原料摆了一地,三人里两个半专家,林师爷算半个,他最近只是跟着处理原料,其他两个才是真正有过研究的。   不过金不换是实践与理论齐备,江无眠是理论满格,实践较少。   三人一样一样验收过去,各种方法验证,最终发现出现问题的是高岭土,也就是粘土矿!   金不换一拍脑袋,“这里的土料分三次,全是最近的!要不是道爷知道留一点,还真被诓骗过去!”   前面几次开裂全是技术原因,没想到最近几次竟然是栽在人身上!   险些让道爷我在江知县面前丢份!   他心中愤愤不平,却也知道这事得江无眠拿主意。   韶远县生活几月,金不换自然从林师爷嘴里听来不少事,这位江知县不仅仅是给钱大方,杀人也大方,一家一家下狱,全等秋后问斩。   那还是刚走马上任,现在上任一段时间更有底气,不知会如何处置背后之人。   江无眠与林师爷看着最近运来的粘土,里面掺入了部分普通土,黏性不够,所以红砖易碎。   粘土过筛一事全在矿上完成,附近还有监工,所以事情出在矿脉那端。   讲道理,江无眠得出是人出现问题不是矿出现问题时,心中着实松口气。   水泥和红砖全指望矿脉,万一是矿出现问题,他真没办法救,只能强行扭转韶远县如今的发展方向。   现在知道是个人捣鬼,这可简单多了! 第032章 商队   得出如此结果,江无眠当即召回衙役,准备摸排工作。   薛文等白楚寒消息,正对知府李铭和知县方平进行严密监控,只等建元帝松口,他这边一收网,江无眠恩师即可动身。   当然,建元帝不允,这边看情况再动李铭,先把方平收监。   总而言之,那边正忙,只好让衙役处理此事。   且衙役也需要锻炼一番,江无眠便把摸排任务交给李叶,让人带队调查。   韶远县调查情况开展得如火如荼时,商队已过江南道,朝岭南道驶来,转眼要在南康府登陆。   商队并未掩盖踪迹,绘着“胡”字名号的木箱自船上抬下,一船人在府城停留,当晚见过知府,翌日一早船上东家赶忙去了平清县。   路上属实难走,但为首之人未置一词,整个队伍沉默前进,唯独因晕船进了马车的小公子醒来后,向堂兄抱怨。   “二哥,咱们为何非要走上一趟,直接让掌柜送来水田犁不成?”   胡晨面如菜色,从京城顺运河抵达江南道,又从松江府坐船向南,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岭南,全程坐船而行,他又晕船,整个人浑然不知日出日落。   如今又赶上崎岖山路,上坡下坡,颠簸得难受。   上赶着受罪只为去见那什么水田犁的知县。   一个知县,让他们胡家上赶着去见,胡晨心有怨言,但在二哥前头,不敢多言。   胡征驱马掉头回马车附近,放缓行进速度,“水田犁单犁比之曲辕犁更快,更有三道犁能同时开耕,速度与曲辕犁相等。你自己想想便是。”   胡晨是不太标准的纨绔子弟,但是标准的败家子,平生只知吃喝玩乐,种地一窍不通。   水田犁在京中时兴一段时间,过段时间隐没了去,无甚风声传出,于是类似胡晨这般本就不放在心上的人,也不再关注。   听胡征提起内情,只是皱眉,心中不痛快。   那也不过是个知县,他爹还是户部侍郎,外公是都督府大将,祖父曾是一部尚书,犯得着他们这样的人家上门去?   胡征看出他心中不痛快,这小子年纪轻,又被一众狐朋狗友捧着,性子傲,加之家中并未对他有何要求,于是胡晨养成这般性子。   心性不坏,只是讨人嫌。   胡征笑了笑,不再言语。   一行人押货向平清县赶去,过了山路又是一段不平土路,待至城门将关时,才到了胡家酒楼。   胡掌柜一整天心思不定,生怕主家来人路上遇到什么,上面怪罪。   直到门外来人落下“胡”字家徽,心脏直直落下,忙不迭笑着迎人。   “东家,您快里面请。”   胡征让人先安排了胡晨的住处,安排了货物用过晚饭,这才来寻掌柜过来问韶远县相干之事。   “自新知县以来的事,一一道来。”   胡征看过新知县来历,京中上一科有名的状元江无眠,师承谢砚行。   受党争牵连,以至于堂堂状元竟是要在岭南做知县,而今自己也竟是为这知县千里迢迢自京城下岭南来,果真世事无常。   胡掌柜打接到主家消息后一直准备着,东家一问,他当即滔滔不绝,将所知所晓一并道来。   “……三道铁犁并行,不过半晌,紫云英全然伏地,整整五亩,再不见绿色。东家,那三道犁要定做,咱们酒楼订了一张就在后院,您可是要去看看?”   深更半夜,两人竟是不等歇息一会,当即要去院中探个究竟。   三道铁犁不多,起码明面上不多,胡掌柜这一张也是私底下定的,喊伙计赶车去韶远县里连夜运回来的。   胡征看完,忍不住连连叹气,江状元、不,江知县若是在孝期中拿出此物,早被陛下征召过去。何至于此时,翻山越岭,日月跋涉而来,只为见上一面。   但真要是拿出来,指不定是为韩党做了顺手人情。   现今正让他们胡家捡了便宜!   翌日一早,胡征带上货物去韶远县,留在府城的商队同时动身向南出发。于韶远县城门前归整为一队。   此行有数百人,跨越上千距离抵达此地,如同往常一样等待城门开启,守军放人。   然守军盘验完,并未放行,反而冲城门里一喊,“陈二柱,来人了!”   胡掌柜见势不对,和东家对了个眼神,笑意盈盈地上门去,“这位军爷,可是商队之中有何问题?”   胡家商队来往多年,祖祖辈辈走的这路子。不说有水田犁一事,单是往常里,来岭南收购香料颇为正常,但这么对待还是第一回。   准确来说,走商多年,这是第一回敢在他们胡家商队前头挑事查人的。   胡掌柜心下盘算着,不知韶远县的知县又在折腾什么,韶远县四家下场附近县里可是清清楚楚。   但他一想,后头他们胡家两个郎君坐镇,江知县来了那也得客客气气地请进县衙。   这般想着,腰杆挺直起来。   陈二柱出来得快,一身黑红捕快服,“哎呦喂,胡掌柜!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是您带来的商队,哎,这个人多的。好,正正好,您请好,您请好。”   两人认识,陈二柱他娘嫁来韶远县之前正是在胡家掌柜这里做活,见到熟人,胡掌柜有心想问何事,结果忙被陈二柱扯进城门。   “您这边请了胡掌柜!”陈二柱边带路边解释,“您是平清县来的,应知道这边的事,我就不跟您从头说了。”   胡掌柜恨不得缝起他那张碎嘴皮子,赶忙让他直说,后头他们东家等着回话。   “哎哎,您瞧我这嘴。”陈二柱也没往后看,商队东家,他一捕快惹不起,万一犯了忌讳知县大人都难救他。   “江大人吩咐了,头个来我们韶远县的商队,这道给您免了住宿,吃喝减二成银子。您这会来,只管在这儿住在这儿吃在这儿买卖。”   不过待遇只有这一回,下一回再来就得真金白银自个掏钱,而且这回只有这么一家歇脚的铺子,别的家不认。   胡掌柜听着不太对头,回头看了一眼马上的东家,没见有何异状,只好扭头听陈二柱给他吹。   这碎嘴皮子是真碎嘴,一路上没歇趟。陈二柱正是对江无眠感激着,要不是江无眠贴出招揽衙役的告示,他这会还在地里刨食,一年到头领不了多少钱,还要看人脸面。   这回当了衙役,不说衙门里给的补贴,单是一年的银钱都能养活他们一家人,不至于太过辛苦,临到过年时还能吃上一盘肉菜。   能有今天,全仰仗江无眠。故而说起江无眠的各种事迹,口若悬河,最后还想背一遍衙门告示时,醉流霞到了。   骑在马上的胡征和马车里的胡晨愣了一下,这地方和其他铺子不太相同。   外头用色鲜亮,整栋楼上用色大胆,鎏金云霞与日出瞑色层层向上。   中有圆窗半遮半掩,不是左右遮,而是上下两尾鱼。   上面一条金鱼,下面一条银鱼,正是太极模样,窗棂下金白银白祥云丝丝缕缕凑成云团。   好似鱼在云中游。   以楼作画,好大的手笔,真不愧“醉流霞”之名!   陈二柱没催促,大人说了,任由人看,看完再请进去。   胡征回过神来,抬腿向醉流霞内走去。胡掌柜与胡晨一惊,赶忙回过神来,跟进门去。   陈二柱一进堂内,左拐寻人,“陆掌柜,这回是我陈二柱赶巧了,看看谁来了。两位郎君,胡掌柜,您三位请。”   他边说边请几人跟进去,胡掌柜只觉得别扭,衙门捕快哪儿有陈二柱这么能说能下身段请人的,就算之前认识,现下换了身份,倒是难得见他保持本性。   陆郁正在柜台对账,一抬头,陈二柱正带三人过来。   他当然听说过胡掌柜的名号,这位是老掌柜了,爹娘在的时候都说发财了去胡家酒楼吃一顿。   谁都知道那话是妄想,哪儿能想到他还要当掌柜、亲眼见到胡掌柜的一天,顿时有些露怯。   然而他承诺大人,铺子名声不能倒在他手中。   学着江无眠的做派,稳稳心神,回忆张师爷的教导,笑迎上前,“胡掌柜,竟是您老来了。”   大人吩咐,能让衙役带人上门的,一定是商队来了。   陈二柱将人往前一放,充当中间人给人介绍,“胡掌柜,这位是醉流霞掌柜,陆掌柜。陆掌柜的,这位是平清县胡家酒楼胡掌柜,放江湖上,得称呼一声胡前辈。”   两人见过礼,陆郁瞧他身旁两人气度不一,忖度这是哪儿家郎君。不过不论是哪位,来这儿肯定是商队,至少得有上百之人。   毕竟这年头走商到岭南的,山高地远,路途崎岖不说,一路上的匪盗贼寇、凶禽猛兽足以让人丢命的,所以商队人数都不会少了。   陆郁笑道:“胡掌柜,您这两位是商队领队?可是有多少人,在醉流霞下榻,是要独栋小院,还是后头的通铺?”   胡掌柜一愣,“醉流霞莫不是酒楼?”大堂里立着桌凳,中间还有说戏台子,这是大一点的酒楼都有的。   他这掌柜坐了几十年柜台,眼睛亮着,寻常可骗不过。   陆郁笑着道:“您老是前辈,看得真准。不过知县大人说过,咱们这儿专为您这样的大商队准备了独门小院,里面齐备着。”   江无眠直接将这里打造成了商队招待所,他还特意问过谢师兄,来岭南的商队情况,结合周全补充的资料,给过来的商队做了详细划分。   胡家商队是他特意关注的,不光是后面靠山不站队党争,还因为他们家有一条煤炭矿脉,每年南下时有半船煤矿。   陈二柱背了几天的旗号家徽,一眼看重来的商队正是“胡”家字号,领人来了醉流霞中。   见陆郁正引人从后门入住,他立即撒腿跑回县衙禀告:大人,胡家商队到了! 第033章 商谈   在选定独栋小院的安排后,胡掌柜回了平清县,留下胡家兄弟和商队。   胡征将人分成两队,一行人先清理房间放置行李,另一批人则是去安置货物。   选择独栋小院的好处就在这里,他们这儿有专门的仓库和仓管房,夜间能看守货物。   陆掌柜引着人过去安置货物,“岭南常年多雨,地面潮湿,这里铺上轨道,方便赶车过去卸货。马棚在后面,装货时掉头上轨道能走前面。”   轨道?何为轨道?   胡晨好奇地跟过去,醉流霞外面设计已是新奇万分,京城之中很是少见。   论精妙绝伦,醉流霞是排不上的,但要说奇思妙想,它不得第一,胡晨定然不服。   货物跟在陆掌柜身后,照陆郁所说,驱马走上木质轨道。   胡征沿轨道前行,穿过月洞门,拐过弯道,停在侧门处,这个仓库竟然是双层结构,外部硬生生造出夹层只为铺一层轨道!   陆郁上前打开门道:“胡领队,您是想用推车人工推还是用绞盘运输?”   胡晨忍不住问:“推车如何,绞盘又如何?”   胡征也不急着选择,等人解释。他要和江知县商谈水田犁的买卖,商队停留在此两三个月,时间充裕,不急于一时。   陆郁彻底推开两扇门,点亮门后壁灯,幽幽黄光亮起。   透过一层光幕,众人看到这里面竟然还有庞大的木绳结构。   右侧门后还有类似柜台一般的平整木板,只是上面每一块木板连接四道绳索,看的人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   寂静之中,木轮滚滚声越发明显,胡征看着陆郁手中推动的车子,不由向后看了一眼,这应是轨道上的东西。   “若是有重物可放在绞盘上运输,不会太过耗费人力。若是轻些的布料或是易碎的瓷器,可放置推车上,轻车运行。”陆郁指了指地面,“仓库地面一应用水泥铺设,能防走水,地表光滑,不会出现磕碰划痕,诸位可来一试。”   胡征没去尝试,他道:“胡家商队的货物不下车,只需让马歇息,寻个地方停车。”   环顾四周,整个仓库全然按车马货物分离进行设计,和胡家商队的行事风范相背。   陆郁一愣,紧接着引人拐过另外下一个拐角,打开仓库后门,“胡领队,您看这里如何?”   “中间的绞盘区域能落锁关门,您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胡征暗自点头,心中不免疑惑,这位江知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算他身后有胡家,但说白了他本人自接管商队以来就已是商户,本人无法科举,即使以往有再多功名也是虚的,朝中是不认的。   因而不管胡家如何,他是实实在在的白身,见官下跪的那种。因而即使是知府知县也有的看不起他自断功名前路,转而落商户的行为。   譬如隔壁平清县知县方平,哪怕看在胡家面上,方平的言辞举止间仍透出不以为意来。   胡征是个商户,此地又是岭南,看在银钱的份上行个方便就是了,何必如此贬低自己?   胡晨隐约能感觉到怪异之处,但他到底年纪轻,知道的大多是明面算计,这般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暗戳戳针对反倒是不熟。   而韶远县则是突然一改前面作风,先是免了住宿,吃喝又减二成银子做八折算。   胡征自入城时升起的警惕心越发高昂,免的费用总能从别的地方赚来,江知县到底在想什么?   算计胡家扯入党争,借此回京?   前者不可能,后者借水田犁运作一番倒是可行。   但韩党决然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借此出手,攀扯胡家,他绝不会让家族置身如此地步。   不论如何,事情要见过江知县再说。   停车卸货之后,众人早已是一身疲惫之色,当下问陆郁厨房有何准备。   只见陆郁好似松了口气,不似其他酒楼一般挂上牌子,那是直直抽出五本册子来,一一介绍。   “这是前头凉菜,这两本热菜分荤素,这是饭后点心与时下饮子,这是主食花样。醉流霞刚开张不久,只来得及备上几本薄册。”   只看上一眼便知,这本册子画师与醉流霞的画师是同一人,用色大胆又天马行空,果真奇人。   他们商队人多,这会儿等的又急了,胡征只点了固定的几道荤菜,其他全由陆郁做主。   别看前面忙活的只有陆郁一人,后面厨师是热火朝天,烧火的提水的搬柴的准备热油剁鱼的。   这一套班底里有六成人是工程队出来的,还有四成是本地人,全是江无眠淘换来的做菜人才,上到颠勺大师,下到切墩学徒,无一不是学过两手的。   因而这菜上的格外快。   胡征只感觉没坐下多久,先上了一道饭前热汤暖胃,量不多,仅是垫个味道,刚喝完就有菜上桌,全和海里的东西沾边!   没等人询问,跟着伙计上菜的厨子出面解释,他和陈二柱不同,仅是点到为止,“这几道菜合了时令,又经江知县的方子处理过,去掉海味中的腥,又添一份鲜。诸位贵客请尝。”   上来的菜中多数能看出原料来,但味道色彩截然不同。   比方距离胡征较近的粉白虾球带茶叶的龙井虾仁,色泽清亮,香味清淡。而它旁边色泽浓郁,红黑鲜艳的整条炸鱼则是香味馥郁,闻上一闻便让人口舌生津,恨不得立刻配上二两米饭开吃。   以胡家身份,自然能在京中吃到海鱼河虾一类,且胡征来往多地,见识颇广。   曾有人请他在幕天席地的热泉之中用滚烫石板烤肉,也在风雪北疆中化雪水烹煮地根,可谓天南海北吃得开。   可胡二哥没见过这般做法,味道更是闻所未闻,不是霸道不是幽香,只是闻完骤然饿了,食欲大开!   胡晨眼巴巴等着二哥动筷,他二哥正仔细观察,因为颜色较深,味道有点古怪,不敢妄然吃进嘴里。   就在厨子忍不住再解释一二时,胡征举筷,冲糖醋鱼下手。   刚一入口,从未吃过糖醋口味的人只觉得有些奇怪,再仔细品尝,带有醋香和糖的甜味,恰到好处的酸甜味包裹着鱼肉冲入口腔。   略微带一点酥脆的面糊炸成焦黄色,一口咬下去,油的焦香、糖醋的酸甜与细滑鱼肉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回味。   若是仔细尝,还能尝出一点黄酒香味与姜丝的辣味,却不见一点鱼腥。   如此丰富的味道体验让胡征忍不住再度下筷,这实属是京中难得的体验。   以大周现行的烹饪方式看,已经有大火炒菜的方式,如何搭配香料也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江无眠在此基础上又改动一番,加之糖醋是出名的高油高糖菜式,格外引人下饭,以至于这盘糖醋鱼吃空了旁边的虾仁还有半盘。   陆陆续续上了两次菜,晚饭方才用完,最后一点是饭后饮子。   按江无眠的安排,应当是上一味特色凉茶降火,不过这茶只本地人喝的惯,故而直接给人安排了一碗鱼丸汤,每人碗中仅有两丸,多了没有。   这回换了一位大厨出面,这位比方才那位会说,也对亏了众人吃的八九十分饱,能分出一二注意听他道来。   只听他道:“诸位贵客从江南来,应吃过当地鱼丸,江南道鱼丸味腥,需大量香料压,贵又难吃。来了韶远县不一样,咱们这地方的鱼丸全是现捞的稻田鲤、海里刚露头的海鱼。   您这碗里一颗鱼丸是鲤鱼丸,常年在稻田里吃稻花,满身花香气。一颗是海里上来的鱼,盐水泡多了都不用加盐。   咱们这儿的鱼丸还能滋补健胃、利水消肿、清热解毒、止嗽下气。韶远县里不少人家爱好这口,家家户户做的方子不同。您要是待的时间长,还能在集上吃上好几种口味。”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鱼吃多了,再尝这碗中鱼丸,真是不同味道。   待彻底吃完用茶时,众人还未散去,低声讨论这顿饭哪道菜最为上佳,明日又是要选哪道,竟然是吃上头了!   胡征并未参与讨论,他还在猜测江知县如此安排的意思。   从城门引人进来,到陆郁带人去仓库安置货物试探他们此行带的商品,再到今晚上的晚饭,无一不是韶远县知县的安排。   他想不通,江无眠到底用意何为,看上了商队里带来的那种货物。   不过,事情很快有了答案。   翌日一早,等胡征一行人用完早饭,吃过韶远县特色早茶,江无眠就过来了!   胡征让胡晨先带商队归整,准备在韶远县的买卖,自己出门拜见,“见过江知县。”   “胡领队。”江无眠开门见山直说,“我听闻你所率领的商队之中有半船煤,关于水田犁的部分区域代理可以给你,但需要这半船煤来换。”   胡征听完,不知该惊讶于江无眠的直率还是他所讲的内容。   但作为商人,他本能地关注到江无眠话中的一个称呼,“部分区域代理?”   这是何物? 第034章 审问   代理,粗浅讲来,不过是代为销售,类似于掮客,也即是中介商人。相较于经销商而言,代理商仅仅赚取佣金,而不是经营商品得来的利润。   江无眠简单说明最为主要的不同,这并非此次面谈重点,仅是寥寥几句提过,话题转而落在交易上。   木炭能当一时之用,但它本身材质有限,不如煤炭来的有效率,且不说煤炭还关乎后续的石蜡开发计划,无论如何,都必须留下的。   然过来岭南的商队中,都是零零散散的一小车,对那么大个矿脉来讲,杯水车薪罢了。   想维持现今的效率,拓展陶瓷业、建造地下排水管道,就需要大量的煤,故而他只能从家中有矿的商队中挑选。   胡家是正正好撞上了。   他昨日并未出面,整理一夜资料,发觉胡家这回可能是冲着韶远县的水田犁来的。   从胡家商队南下能看出,领队之人颇为谨慎小心。自南康府登陆, 第一时间寻家中老仆,探明附近的情况。   毕竟自乱党起复以来,韶远县的确经历一段混乱时间,此时还有地界并未完全恢复元气,谨慎些是好事。   可江无眠思忖了几个时辰,又问过县中老人,得知往年胡家领队都是隔上三五年才会跟来一趟。   去年胡征来过韶远县,今年该是不急着过来的,除非他有不得不过来的理由。   而胡掌柜在韶远县特意交钱定了一张三道水田犁,则是让江无眠补上了这个理由。   因此,甫一见面,江无眠挑明了对方来意。   他又问道:“不知这半船煤炭,胡领队要换做几道的犁?稳定的一道犁,稍复杂些的双道犁,比较复杂的三道犁。最后一种需提前一个月定制,您要是等得,现在能开价了。”   胡征还未从他所谓的代理商、经销商之中回神,缓了一会才正色道:“江知县,这半船煤其实是有人定的。”   不是他不给,而是这煤炭有定数的。   岭南道属南陆尽头,再想西南走,崇山峻岭危不可及,然山脉之中亦有其他族群居住,此行的半船煤有一半是给人带过来的。   山中人多交易山珍异宝,尤其是上百年的木料,这也是他们开船来运的原因。   总不好因为水田犁,断了这桩买卖。   江无眠不知他们此行交易,只听闻有主,略思索了下,“是本官买卖在后。既然能定,不知如何作价?”   胡征心中不解,岭南这地界,除了信仰山林的这些人要煤炭,谁都是大肆烧木头作木炭的。   江无眠作为北地来的知县,自然不是信仰山林之人,何不用木炭?   南康府卖木炭的商人,他能叫上名的不下十人,行事较正派的也有三五人,江无眠又是一地父母官,总不会召不来几个商人?   不过胡征是商人,有买卖就能做,买家还是县衙,他背靠胡家,自然不怕县衙这里赖账不还。   当即和江无眠提了提他们的运价。这回是一整船的煤,自然不会像商队这般下运河,换海船了。   “直接过东海,下岭南,中途取道松江府等沿海州府,上下银子一拿,运费少不得。”胡征报出一个并不算高的价格。   江无眠听完眉头一皱,一趟下来的银子不算多,可韶远县的是长久买卖,一次要买够半年的煤炭,十几条船下来,可谓是价格高昂。   不是长久之计。   他放下茶盏,此行目的已然达到一半,尽管没买成煤,可是知道煤炭价格和运输路线来,他也算推算出这条煤炭在北地靠近关外的位置,怪不得价格如此高昂。   重新筛选一下,不知有哪家商队的矿脉在靠近江南淮南的位置上,运费能砍上一砍。   胡征见江无眠仅是听完就要走人,喊人留下,“江知县,不知您刚才的买卖是否能折算成银钱?”   商队是不缺钱的,缺的是能挣钱的买卖!   水田犁的买卖若是能把握在他们胡家手中,不说商队的好处,就连胡家的户部侍郎能有望出任尚书!   将水田犁推广至大周各地,这可是值得祭天的大事!   朝中给江无眠的不过是初步奖励,等这回秋收后,正式的赏赐就能下来,届时一步回到朝堂也不是不可。   胡家是看准了泼天富贵,上来蹭个功名利禄。   “胡领队,水田犁数量有限,韶远县只换关键之物。”言下之意,拿不出煤炭,水田犁的买卖也算不得了。   胡征摇摇头,谈判刚刚起头,他刚说了煤炭是与人定好的,转头再拿煤炭来岂不是说明手中留有富余,不易开价。   好在买卖还有时间,等他先和煤炭正儿八经的买主交易完,自然可以用剩下的煤炭做个顺水人情,到时再谈。   江无眠不再耽误时间,起身回县衙审问矿上捣鬼之人。   “大人。”王西开了地牢大门,请人进来。   他身形略消受了些,比之县丞倒是好多,眼中多了几分光彩与狠厉,显然在牢中学到不少。   江无眠与张榕进来,四周逡巡一遭,地牢大变模样,不再是阴沉无比,四周用石灰刷了一半的墙,有的是归整好了,全是白墙,亮堂一片,然而看久了仍旧压抑。   “王典史,历来几月辛苦。”江无眠向他点点头,“前几日带来的人在哪一地牢房,带入提审室。”   “大人言重,为大人差遣是卑职本分。”王西在牢中的几个月不是白白混日子的,重金请了一位老牢头教导自己,说话有条理,语气坚定多了。   再说,江无眠那日将整顿地牢的章程和他说过了,他完全照着上面去做,和陆郁一样,边角都照着江无眠的规划来,尽力不出错。   时隔几月,地牢竟是看不出过去的影子。   王西行走在牢中,两侧是白墙,还有一侧是半边白墙,尚未刷完。地上仅有他行走的部分铺设水泥,原本是要地牢里面全铺一遍的,还是老原因,东西不够,因而只有过道上面铺设了一层。   来到一处牢门前,王西对了对牢房号,“赵友?”   躺在草席上的赵友颤颤巍巍“哎”了一声,“大人?小人,小人是能出去了?”   放人出去用得着这么多人来啊?这和人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就是往土里掺了点黄土,没加别的。   那给钱的孙子说什么来着?   保证两种东西一定一样,不会给人看出来。看出来了也就是关上几天,不会有事。   圣母娘娘在上,保佑小的这回能活出去!   王西努力学着老牢头交代的,脸不动,眼做下瞥,跟看墙角老鼠一样,声音不能抖,声调要平。   他念道:“提出来。”   赵友忍不住抖了抖,地牢里闷归闷,热是不热的,不如说能进来的人哪儿还能感觉到热气,全是忐忑不安自心中出来的寒气。   只见王西向身后一招手,狱卒打开牢门,将赵友拉起来。   赵友刚想喊出口,另一狱卒眼疾手快塞入口巾、带上镣铐、蒙上眼睛,动作娴熟,显然是熟手动作。   那孙子嘴里没一句实话!这根本不是要关他几天的事,这是要命!!   赵友手上使劲挣扎,恨不得用上吃奶的力气跑了,然而再抗拒,也不得不蒙上眼上路。   他心中破口大骂,然而事实上两条腿抖成筛子,无力站住,全靠狱卒拖行。   两侧同样被关押的犯人不敢出声,生怕扰了这群活阎王,再带走自己。   人走得没影了,才敢有人弄出动静。一时之间,地牢之中仅剩喘气声。   提审室内,被带走的赵友心脏越跳越快,全身瘫软,他甚至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说话。   江无眠于堂上坐着,林师爷不在,张榕搬来桌椅板凳,点一盏灯,准备记下证词。   不过刚把人拉出来去掉蒙面与堵嘴的口巾,还未来的及问话,只听堂下人喊道:“小人收了钱!有人给钱,小人是收钱做的!”   他刚跪在地上,手下一片凉意,和新铺的地一模一样!   这点冰凉触感让他察觉自己还在地牢之中,应是某个大人要见他,不知是谁,总之他还没死。   他还不想死!   因此一得自由,顾不上其他事,张嘴喊出声来,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声音格外颤抖仓皇,语序混乱。   他格外后悔,后悔那日怎么鬼迷心窍接了钱,要是不动心不接钱,这一遭罪也就不是他来领了!   赵友在堂下哭的稀里哗啦,江无眠无甚波动,要是每个人都在他面前哭上一哭闹上一闹便能免罪,县中岂有律法秩序可言?   “肃静。”江无眠沉声道。   他的嗓音比王西更低沉,声音之中全然冷静不带任何情绪,赵友下意识收声,趴作一团。   “收了钱做事,好,假使你所言为真,哪日见面,在何地见面,又是哪个人给你钱让你做什么?一并说来。”   赵友嚎了半天,嗓子干哑,声音嘶哑又偏尖细,难以入耳,江无眠仍然是眉头不皱地顺着他的话复盘。   “那人是县里金丝木炭家的伙计,田浩。” 第035章 真相   所谓的金丝木炭是平清县的商队名号,因做出来的木炭点燃闷上黑中透红火,好似一条线,雅称“金丝炭”。   商队在南康府算是较大的,明面上的老掌柜是和气生财,看似不计较,私底下说这人的钱另有玄机。   其实玄机不大,无非是偷偷摸摸地偷韶远县的粘土而已。   大周律法中规定,开采某些东西需要上交部分税费,以供中央给钱不及时,省道来得及赈灾。   粘土矿属于其中一种,私人想开采或承包这部分的矿,必然要到户房登记交税并上公文给省道要员,确保核对税银时无有缺漏。   而金丝木炭的孙掌柜则是私底下偷偷过来从韶远县地界上挖土,充当外面买来的粘土。   一来不用交税银,二则是东家批下来的采购银子有一半能落到他自己手中!   得知韶远县在开发这部分粘土矿时,孙掌柜又惊又怒还心虚,当下找来心腹账房商议。   “徐胜,韶远县新知县铁了心要在那儿开挖,你我这里,还有东家那边……”他指了指韶远县与东家两个位置,声音低不可闻。   要他舍弃常年到手的银子,必不可能。然韶远县一群人,他也不敢招惹。   至今韶远县内四家人还在地牢之中,连那样的人都在地牢里出不来,何况他们没多少权势的掌柜与账房?   徐账房捋山羊胡的手一抖,扯下两根胡须,“掌柜的,事已至此,不如先停一停,看韶远县的日后情况再说?”   韶远县的江知县,他同样招惹不起,还不敢明面上送礼,偷偷摸摸去也不太可能,哪头的路都堵死了。   孙掌柜一脸焦急,脸上褶子都泛着苦涩,“老朽哪儿能不知道先停一停!可商队许处去了一批货,要的急,正催着运过去!”   要粘土是为封窑炉闷炭火,每年雨势大,冲垮不少窑炉,年年需重检。   今年更是许的多了些,要的多,工期比较赶,这边就得交土。   徐账房脸色一变,买土的银子已是进了两人口袋,想补全是不能的。   家家商队都忙着寻人买土,他们就算捧着银子去买,单子也要排到一两月后了。   那会儿别说买土了,商队都要准备出发卖木炭去了,他们金丝木炭商队还在那眼巴巴地等土!   账房一咬牙,“紧要的不是钱,是土!有一伙计的兄弟在里面干活,拿钱去买通人,匀出一半的土来!”   孙掌柜心中焦急,想想没有其他法子能变出所需的粘土来。   韶远县就这一块粘土,因靠近平清县,他们还在靠近平清县这边挖土,试图在本县内找出粘土。   结果……看今天急得上火模样也知,当年并未发现新粘土矿。   “先去试着!”不试也不行了,山上烧炭的急着要修补窑炉,必须拿出足够的土来。   徐账房当晚找到那伙计,许以重利,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之后,事情落在了田浩身上。   之后便是田浩伙同外人过筛掺土,偷运出去一半的粘土,结果没干几天,被江无眠发现,摸排一遍把人押入牢房。   江无眠:“……”   能对人许下重利,为何不直接加钱再买?   那能一样吗?   花钱笼络伙计和花钱买急需的粘土,非是同等量级的钱。   前者是小出一笔银子获得三倍利润,后者是出十倍的钱得到正常量的货,前前后后差的银子多!   自然,出的钱越少,遭受的风险越大,如今被江无眠捉住错漏之处,那可能存在的风险化作必然存在的问题。   写完供词画押,又将人押送回牢房。   江无眠想了想,事情毕竟牵扯到平清县知县身上,需要知府决断,然而他当日提了条件,京中还未有消息传来,不若再等两日。   若是换了知府,此事他还能压上一压,直接等恩师来后再处理。   若是皇帝不准,再交与薛文查探,总之不会落在现任知府与隔壁平清县知县身上。   事已至此,他能参与的部分已然落幕,又转回商队身上。   胡征带来的商队在韶远县掀起一阵风潮,商队带来的布匹虽没有岭南当地蚕丝织品精致,然而来自京城的花样的确引起一阵潮流。   而胡征同样满意收购的物品,虽没能和江知县达成共识,但此行商队的部分目标已达成,剩下半个等他自土族回来自然能完成。   江无眠得知胡征此行目标后若有所思,再度请人用饭,席间谈及一件事情,“胡家商队可愿在本地开设商铺?县中情形不再多言,大部分铺面已空置下来,若是胡家有意购置商铺,能先行挑选位置。”   胡征一愣,毕竟胡家已在平清县安置了酒楼,说是半个店铺也不为过,只不过更多的是吃食之类,其余方面涉及不多。   韶远县与平清县相隔不远,再度开个商铺,未免有浪费之嫌。   “并非酒楼。”江无眠示意他看看现在坐的地方,这儿是醉流霞,又有他的方子在,谁能争得过醉流霞?   “是正儿八经的商铺,专营店铺、杂货铺都可,用以收购韶远县以及山中其他百姓的特产。这就不必每次千里迢迢进山奔波,便是耽误了一时,有商铺立着,不耽误收货。”   像是胡家这般的商队,一向不会在外省多设店铺,浪费不说,还没多大用处。   尤其是岭南道,地处偏远,京中有事,传到这里也该尘埃落定,多设置铺子有什么用?   再有个现实原因,地方太穷,开个铺子的本钱收不回来,还要本家贴补,亏本买卖谁想做?   算下来,耗时耗力,费人费钱,无甚好处,实在是过于不划算。   胡征犹疑着,江无眠的条件太过为难,他想拒绝可又心有所求,不知如何推拒。   “仅是提议而已,不必为难。”江无眠轻描淡写揭过这茬,又提道,“胡家商队多年与山中百姓往来,本官身为知县,对此知之甚少,不知胡领队可否说上一二?”   本来让人在韶远县也仅仅是随口一提的建议,实际上他更想从胡征口中了解这些在山岭之中生活的百姓。   据说山中有百族,这说的是岭南道的山,韶远县里的山不至于容纳下如此多的百姓。   然而他在县中很少见到山里的百姓,县志中提到过,可相关记载较少,野史记载又难以判定真假,不如问过真正接触的人。   胡征心下松口气,看出江无眠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要问的还是县中百姓,不过说些不是机密的风土人情而已。   又有陆掌柜吩咐人送上一份糖醋排骨,酸甜可口的香味之中,两人热络起来。   酒足饭饱,各回各家。不料次日一早,竟又在城门处碰见。   “胡领队?”江无眠看着一行人大车小车地向城外走,意识到今日是胡家商队进山的日子。   “江知县?您也出城?”胡征和胡晨同时向后转头。   只见江无眠在不远处,身侧跟着两个道爷打扮的人,一身便服但并未骑马,好似专程送行,不免惊讶,他们之前的关系似乎没好到这程度。   胡晨打量着让他们胡家特意千里奔波来韶远县的罪魁祸首,作为状元,容貌与才气定然一等,才气是没看出来,容貌气质确实称得上“状元”。   不似一般的官员身上有种文气或威严,江无眠眼珠极黑,整个人笔挺地立在那里,如同未出鞘的利器,凉意惊人。   他望过来的眼神无端让人背后一冷,胡晨不小心对上视线,心脏仿佛停顿一瞬又狂跳。   “城外今日有事,先行一步。”打过招呼,江无眠对着一行人点点头,径自身后林师爷与金道长赶忙跟上。   胡征还在想城外有何事,刚一出城门就见到江无眠带着道长径自向城外一伙人走过去。   那一群人赤着上身,裤腿挽起,热火朝天地在官路附近干活,具体做的什么看不清晰,但不难看出他们的目的。   “修路?”   这就是江知县说的有事?!   修路自然是江无眠的要事,他今日可是带着两位专家出门,就为了指导工作。   水泥还在烧制,铺完整条官路是不可能的,铺上三里地试用是可能的。   金道长毫无世外高人的风范,他指挥人如何掺和水和水泥,“做过馒头的都知道,水和白面要掺和好了才成面,水泥也是一样,水和泥面混合好成水泥。”   有人担水回来,把深灰色的水泥倒入木桶之中,用力搅拌成想要的水泥。   官路上已有小队开挖地基,填上石子沙砾,再将水泥倒入挖出的坑中,用抹刀抹平面子,再过一会儿稍干后添上一点水。   金道长特意强调,“两段之间留巴掌宽的缝,宁可宽,不能窄。宽了能填,窄了再拆浪费!”   开始不确定巴掌宽的量,还是林师爷挑了根树枝标记,让前头挖地基的小队带着。   “往常修路需多长时间?”江无眠看着他们的速度,问了下林师爷。   林师爷没经验,他当道士不被征召徭役,金道长同理。   江无眠本该去的,但征发徭役时,他身上有秀才功名,免了。   于是,当场三人竟是一个不知。   刚听到的胡征:“……”竟然是真的修路?! 第036章 修路   因三人对此一窍不通,最终还是胡征缓了缓出发脚步,解释道:“一里路能同时启用二十人,天气较好能用七日,遇上阴雨天少说要十天半个月。”   韶远县实在多雨,即使冬日农闲,没有北地万里飘雪的场面,也有阴雨缠绵的境况。   再者,土路并不好修,尤其是多雨的地方,要先将土过火处理一遍,否则第二年再看,土中草根万千,路面皴裂。遇上雨天,更是直接化作泥浆,车马陷入其中,格外难走。   江无眠听完颔首,心道:水泥不能说克制雨水和草根,最多能撑得久一些,但总比年年征发徭役要好。   胡征解释完直直看着工程队,请教道:“大人,不知这是?”   眼前景象同样是在修路,可与以往看到的完全不同。   所有人分工合作,先有人在前面定好框架,再有一队人两面下手挖出坑来,两个衙役往里面倒入大约半桶的灰色淤泥,最后跟着的人蹲在地上将淤泥抹平,待之后还往上撒些水。   道路一旁有人负责调出这种样式的淤泥,看模样是水兑上粉末而成。   不止是他看得入迷,商队同样停住脚步,站在一旁跟着看,实在是这群人速度太快,他们没见过!   江无眠解释道:“修路。依你来看,这一里路能修多长时间?”   胡征等眼前这一小段路修完,算了算时间,惊道:“最多三日!”   三日,短短三日就能修出一里路去,这还是因为天气原因。   天气太热,人不能长时间干活,几段距离之后休息一会,加之身体疲劳,后面干活速度一满,三日下来,时间绰绰有余。   胡征心惊,短短三日修出一里路来,这是何等的速度?!   他恭敬地问道:“江知县,不知这到底是何物?修完路可是能过车?”   看颜色与砂浆相似,但韶远县出不起买砂浆的钱,再说了,买得起也得有人卖。   韶远县本地没有砂浆,府城数额较少,用在城墙上了,没有多余的东西。   胡征先是数了数相熟的商队有谁接了买卖,紧接着才想到,他真是惊得糊涂了,自己就是首个到韶远县的商队,哪儿来的商队?   若不是砂浆,难道是相似的东西?   江无眠笑了笑道:“用来铺路试验一二,若是能成就成,不成还是要征发徭役再修土路。胡领队若是有意,回来时再过韶远县看看即可。”   胡征心底一阵火热,果断道:“不必再等,若是江知县有时间,现在即可商议。”   还是那句话,若是他们胡家赶上了,那就是泼天富贵!   他如此自信倒不是没有原因,概因江无眠要的煤炭矿脉在他们胡家手中,不论之后抵达哪个商队,他们胡家占先机!   但眼前物件不一样,他还不知江无眠条件为何,要价多少,不若先交易一二占个名头。   倒是江无眠摇头拒绝,“眼见为实,胡领队归来时看过效果再谈。何况,东西不多,仅作试验而已,就不耽误胡领队出发了。”   带人走后,林师爷上前禀告,“大人,按照当前的消耗,应能在冬月前修到府城。”   江无眠摇头,“修出一半去即可。先不说府城应有之责,光是修路的消耗,韶远县担负不起。”   “二十人能修三天,可二十人修不了一个月。单算修路的了,其他吃饭、做饭、运材料、每日检修监工的,这些再算上,韶远县能被修路拖垮!”   并非他危言耸听,这和行军一个道理,那么多人的吃喝,还有修路要的材料,全担负下来,路是铺好了,县衙没钱搞别的了。   就这么不好不坏地维持下去吗?   林师爷看着远走的商队,低声问道:“您不是先从水田犁上收一笔钱,再准备卖月上霜?”   还真不是,白糖方子给出去了,事情成不成都不能再是韶远县的生意,这东西要放入贡品里,直接呈上去才行。   何况,“今日韶远县敢卖月上霜,明日韩党就敢买方子!”   月上霜的价格堪称一两黄金一两霜,而原料不过是浪费些黄泥水、草木灰这等所谓的无本原料,几乎是空手套黄金的买卖!   韩党岂是能放过的?   不如直接放入贡品里面,这边也不再做白糖买卖。   他准备卖的是制糖衍生品,纸。   甘蔗榨汁做糖,甘蔗渣滓能当成制纸原料,其他诸如渔网、树皮等原料,韶远县更是不缺,不若直接建造纸作坊。   “红砖如何?”江无眠想到一半,问道:“配方和温度弄好了?”   捣鬼之人去掉,原料无问题,加之金不换的温度把控,这回总算没问题了?   “烧的差不多,只是火候把控上……”林师爷不再言语,叹了口气。   若火候把控是一门专业课,用百分制打分,金不换是定格满分,其他师傅成绩如同岭南诸多山林,高高低低起伏不平。   江无眠同样苦恼,难不成他还要做个温度计不成?问题超标,他仅仅是记得温度计关键物品和水银相关。   算了,延后再说,贴告示找擅长烧制青砖的师傅,拜师金不换学学烧红砖的功夫罢。   *   胡家商队来过后,陆陆续续有几家小商队再来,虽有商队未入住醉流霞,但每日流连前堂美味,有一商队竟是为了日日吃到,推迟返京时日。   醉流霞刚开门,门外一人泰然自若进门来,伙计见怪不怪,直接将几本册子放在他面前。   于成文危襟正坐,以一种仔细钻研前朝古人字画的精神研究面前的册子。   “朝食可是多了?”他略翻过一遍,立刻翻到中间,其中多了几种,仔细看过竟是馅饼类。   伙计夸道:“客官您眼神真好,确实多了几种时兴的馅饼。江知县见最近的菊花桂花开得正旺,喊人收了不少送到县衙,咱们醉流霞也没落下。您可是要试试?”   “先来两个鲜花馅饼,随便上壶茶。”   “好嘞!”   馅饼全是鲜花饼,糖渍鲜花做馅,做成婴儿拳头大下,这可是糖,金贵着,大厨没多放,反倒是鲜花不少。   江无眠除了做鲜花还在做酒,这时节的桂花正适合做桂花酒,加之他得到了精确的内部消息,恩师能调任岭南来了!   更是要准备上好的桂花酒给人接风洗尘。   接到消息当日,薛文一身煞气上门,“快快快,水水水!”   岭南急行军热死个人!   张师爷正坐着,连忙将晾好的桂花酸梅汤递过去,“薛大人快请,您这是做什么了?”   薛文调走不少工程队的人上岛,还请赵成过去勘探核验地形地貌,只为在岛上建立卫所大本营。   没个一年半载的,岛上建不完,怎么这会过来了?   薛文几口下肚,抹了一把汗,见桌上只有两个师爷和江无眠三人,全是自己人,不再避着,直言,“抓人去了。南康府知府空了,平清县衙也基本空了。”   江无眠立刻示意张榕将那份供词找出来,“前段时间审问的,有人在矿上捣乱,看看你查出来的官商勾结名单上,是不是有这家。”   没有也无所谓,按大周律法规定,金丝木炭商家漏税,根据数额来算,地牢蹲上十年就能出来。   薛文一口水噎住,平清县地方不大,作怪的东西倒是挺多!   看过证词,无语道:“行了,他们一家过两日砍头抄家。”   江无眠闭了闭眼,“他们掺和了略卖人的买卖?死不足惜的东西!”   便是韶远县四家人参与了买卖官粮、走私兵器,左右不过秋后问斩。这几家人当即砍头,一定是直接参与略卖人的买卖。   “既然你今日动手,证据掌握足了?不会落下任何一家?”   当日虽说是等上面消息,不过那是要白楚寒运作的事。   薛文明面说的是去岛上勘探,暗地里主要负责查探清楚平清县略卖人一事。   “何止是证据足了!”薛文心中怒火朝天,“直接抓了现行!”   “近些天韶远县准备开海大祭,人员来往复杂,略卖人趁机混进去,掳了人跑进山里。跟着跑的人足足翻了几座山才跟上!”   江无眠给人续杯,“抓住了即可,先将孩童放归家中,再过几日斩首示众,当以示官府之威!”   “不错,等过几日审完斩了。”薛文猛然灌了一盏,忙又道来第二个消息,“你那提议,陛下恩准了。谢砚行谢大人已动身,年底能到岭南!”   “年底?”江无眠脸色一下变了,这消息半是意料之中半是意料之外,“直接赶赴岭南?不回京中叙职?”   不仅是他脸色变了,两个师爷同样是紧皱眉头。   自边疆之地南下,路况说不少好坏,慢慢行进倒是无妨,有问题的是年底到岭南,这天气不好说啊!   岭南道的冬日与北地冬日是两个东西,虽然地处南陆尽头,又靠海而居,温差不算大。   可它有个问题,多雨,多下冷雨,体感温度直降,冷风直接侵袭到骨缝中。   年底赶过来,风雨交加,行路艰难,实在不好赴任。   薛文回想当年顶着风雪赶路,风一吹,雪片糊脸看不清前路的经历,也是一阵牙疼。   只听江无眠道,“趁时间还早,推广水泥铺路!” 第037章 交易   推广水泥铺路并非全为顺利接恩师过来岭南,还有想赚钱的意思。   江无眠觊觎南康府码头很长时间,苦于兜里没钱,建不起来。推广水泥,最好推广到布政使司面前,作为官府必需品之一。   搭建固定的生产销售产业链,还是一时半会不会倒闭的买家,如此一来,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金钱保证。   韶远县的建设计划也不必过多依赖矿产,确保有条退路。   月上霜是贡品,水泥是官府必需品,再有准备中的制纸作坊和试验中桑落酒、桂花酒、甘蔗酒作为噱头,韶远县的商业体系架子大致能搭造起来。   他想的是好,但在此之前,有件事先打乱了安排。   有人想买醉流霞的方子,不是别人,正是在这儿吃了大半个月的于成文。   同样是商队,别人来韶远县多多少少是为这边的香料、蚕丝、绣品等,于成文不一样,他专门挑吃的。   往常他都随商队从北吃到南,完成交易后在冬日之前赶回北地,此次他是硬生生待了半月,连进山买卖香料的胡征都回来了,他还没走。   甚至他提出要求时,胡征就在一旁盘算着哪天递拜帖,商谈水田犁的买卖一事。   一愣神的功夫,于成文已向陆掌柜提出“不情之请”,“陆掌柜,在下有心商谈,还望掌柜禀明一二。”   胡晨倒吸一口凉气,他身为胡家纨绔,更是明白所谓的“方子”是何等存在,这彰显着一个家族底蕴,是不传之秘,是真金白银买不着的东西。   类似胡家,开酒楼的依仗就是祖宗时期传下来的方子,以此傍身。胡家不管男女,先学了做饭才能出门。   于家虽然有些底气,可他的底气还不算太足,起码比不上胡家的家底。   拿钱能买的着,但商队五年的盈利全搭进去才够。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掌柜的不卖。   陆掌柜笑容僵硬,他尚未学会胡家老掌柜的八方不动,脸上带出两分怒意,顾不上是老客情分,干巴巴道:“您的意思,会禀给东家。”   胡晨隐晦地翻个白眼,凑到胡征身边,“二堂哥,于家次子是不是有毛病。非要去买招牌方子?”   没错,于成文看上的正是醉流霞的招牌——糖醋做法。   整个醉流霞推出的新菜式多种多样,根据时令换新,唯一例外是糖醋口,甭管什么时节,上面摆放的糖醋系列永不下牌。   陆郁甚至将糖醋系列单独理成小册子,放在手边,人一来就能看到。   所以胡晨算着,商队五年盈利搭进去应该够买这一册子的糖醋方子。   胡征口头没应,心中算了算,五年盈利许是不够,单一个糖醋方子恐怕都值得这些。   不过,江无眠并非是用方子换真金白银的人,恐怕于家要拿出相对应的买卖交换才行。   江无眠听闻陆郁来报,“先让于领队稍等,事关重大,更有祖宗规矩在先,需过段时日决定。”   陆郁领命走了,江无眠倒是心生一计,不过那是遥远将来。   当务之急是决定要不要开这个口子,如何开,能用方子换来何物?   直接换钱是最末等的选择,一回买卖也没什么能用上的,不若细水长流。   再者于家商队不比胡家,底子薄,花钱也拿不出太多钱来。   江无眠真想换钱,不如直接举行拍卖会,以他八大菜系十多种做法来讲,举行到卸任韶远县知县职位那年都不是问题。   他回忆起整理的资料,“于家做的是倒买倒卖的买卖,起步晚,原是北地粮商,后来做不下去改行筋角皮毛商贩?”   说起步晚算是好点的,也就是于成文的父亲才开始做商队,在北地过活不下去,才向南拓展了其他行业,做些小边角买卖。   “大人,您当要如何安置?”张师爷想着韶远县的紧急事,“让商队传出招引计划?”   招引计划,又名人才引进计划,经过江无眠与几位师爷的联手更改,虽核心未变,但条件变了许多。   近些日子刚定下来,还未正式宣发,利用商队倒是个好方法,不过岭南这地方真能招来人吗?   自古岭南道是流放之地,来了能不能适应当地气候与生活方式都是两说。   “不,不仅如此,他必须签订契书。”江无眠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商业合同,“方子不能给,但是在京中设立醉流霞,与于家合作倒是能行。”   于家出人出力出地方,占五成股,江无眠以个人身份出技术出后厨师傅,同样占五成股,且必须有经营管理权,一旦发生分歧,以江无眠本人意愿为先。   于成文拿着这份所谓的“新契书”陷入思考,他商业上天分不高,因而喊来了商队真正的领队去商议。   江无眠则是赶赴下一场谈判,与胡征的煤炭交易。   其实两人就“煤炭交换水田犁”合作意愿相同,皆是能够达成,这次谈的是之后能否继续合作,又是如何合作,怎样终止契书,以几年为最佳。   最终胡家商队带来的半船煤炭,一半按约定给出去了,另一半给到了县衙,并且达成了五年固定合约。   每年船运来韶远县,带来的是煤,带走的是水田犁。   江无眠看在他是第一个达成合作意向的伙伴份上,还特意告知他如何组装主犁体与其他架构。   更细节的东西让胡家自行琢磨去吧,能教到这种份上,已是超过最初定下的契书范围,属于个人赠送的情分了。   “江知县,可否再预定半船?”胡征仍是不死心想多赚半船的钱。   “时间不够,人也到了极限。”江无眠果断拒绝。   他说的全是真话,唯独在数量上没有给出限制,因为其他州府的小商队已经闻着味来了!   总不能因为这一笔预定失去与各个商队结交的机会,韶远县未来的商品销售渠道全靠他们,当然要留下足够分的数。   胡征失望叹气,若是价格不行他还能加,然而产量跟不上,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在他一走,韶远县县衙又和附近的小商队做了几趟交易,与不少商队定下了一年契书。   于家最终拒绝,因在京中开一家醉流霞顾虑太多,于家暂且碰不得他家利益。   时间在江无眠准备铺路、建造红砖房之中渡过,马上迎来立冬,那五亩地的水稻终于能收割了!   和北地八月秋收全然不同,韶远县的收割在立冬前后,因为这里太过热气,一年双季稻,此时是抢收晚稻。   再也没有比收稻麦更重要的事情,尤其是江无眠在自己五亩地上的折腾,更令人瞩目。   毕竟江知县一年来的辛苦成果摆在众人面前,有能节省时间还能犁地更深的水田犁、城里城外铺平的水泥路、建造的水田犁作坊、水泥作坊、红砖作坊……   每回江知县一动,好处是实实在在能看见的。   不知这五亩地又能给韶远县带来何等变化?   南康府的人正翘首以盼。   江无眠出门一趟,能兜回来不少时令蔬菜,偶尔还会提着鱼回来,以至于出县衙时要换身行头从后门走。   “您得换官服从正门出去。”林师爷还是一身道爷打扮,他身边一众县衙人手全齐了。   三班六房领头的全在,尤其是户房,陈平正暂代户房户书一职,他并不是全才,仅是管理种地一事。   陈平黑红色的脸上满是郑重,“大人,水稻能收了。”   江无眠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没拒绝人去凑热闹的行为,“行,出发。”   他其实也很好奇,有了诸多肥料加成的水稻亩产多少斤。   按大周南康府的均产来算,一亩地大约是两石左右。此为均产,韶远县的情况会差些,加之江无眠那块地贫瘠得要命,亩产数量能达到均产就是胜利。   江无眠即使在末世时也未曾见过如此低的亩产,正常来讲能达亩产千斤,末世时期的亩产也能达八百来斤。   两石左右,也就是两百来斤,属实够低的。   固然有良种的差别,但还有科学施肥的作用在。   毕竟大周又不是不施肥料,只是肥料作用不够高,需要科学调配。   江无眠给出的肥料配方比不上化工时期的肥料,但也比现下使用的肥料科学那么一点。所以他比较好奇,这次的亩产能达多少斤。   收获是抢收,生怕遇见连绵阴雨。陈平率先带头下地,五亩的地很快收割完,借用了最近的陈家村打谷场。   附近听到风声的村过来围观,江无眠一众人跟了全程,连带过来坐记录的户房小吏不由紧张起来。   水稻可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主食,能在主食上丰收,即使投入再多肥料都是乐意的。   五亩地的称量分为三部分,分别是满是石头的两亩地,半是石头半是绿植的一亩地和满是绿植的两亩地。   但是再多的分类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五亩地全是第一年开耕的下等荒地!   而这般荒地的最低产量是四十五斤,最高是九十三斤!   第一年垦荒,往年并未施肥,且本身肥力贫瘠,属于下等荒地中的下等,是让人放弃的地区。   就是这般的地界,最高产量居然达到九十三斤,四舍五入即是一石! 第038章 收获   一石产量,能赶上开耕许久的中等田了!   施了肥料的垦荒田竟能得到如此多的收成,若是中等田施肥了,岂不是能变成上等田?   韶远县上等田不多,平均一家能用五六亩地,大部分的土地还是中等田,一年也就混个温饱,再多是不成了。   然而江知县一出手,硬是让荒田变耕田,甚至变成中等耕田!   他们田里要是能学江知县下肥料,还愁没收成吗?还用交完税粮得去借粮过日子吗?   围观人群惊呼起来,恨不能挤到粮食堆里看江知县弄出来的收成。   开始尚有人不看好江知县的行动,认为江无眠只要不折腾他们自己的地,随便怎么种草施肥都行,如今收成一出来,恨不得换成自己家的地!   围观人群用渴望而又期盼的灼热目光盯着江无眠,期待江无眠开口,希望能从他这里获得肥料。   花钱买都不成问题,江知县来了不到一年,韶远县百姓的钱袋子已经能装不少钱了!   有一技之长的,更是赚得比往年多多了。   江无眠并未辜负这份信任,仍旧用熟悉的方式告知众人,“过段时间衙门准备好教学地点,每村派人来学习堆肥。贴告示告知各位,同时有衙役上门,不必担忧错过,也不必花钱。”   竟是不花银钱就能学来的技术!   这……这真是他们能学到的?   一时之间,现场陷入沉默,打谷场上气氛犹疑,不太相信。   江无眠是个好知县,不过这位知县半分铜钱都算得清楚,即使上街时他们送了知县东西,改日也会有衙役留下银钱,说明是知县付钱。   而今他们听到了什么?   不必花钱?   江无眠又道:“技术不花钱,买原料花钱交税。”   当建元帝免税是免除一切赋税吗?肯定是只免粮税不免商税杂税,毕竟岭南诸州府是遇水灾没粮食,不代表它没商业往来了。   围观人群悄悄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就对了。   他们知县不要别的钱,也不收东西,唯独一样,朝中赋税不能少。   想偷税漏税,必然要直面蒋师爷的恐怖。   很快,县衙告示贴出,入冬之后几个村凑在一起学习。   入冬后雨仍然多,但比前段时间少多了。   北地一切生物进入沉寂期,万物休养生息,南疆只是冷意袭人时,蛰伏一段时间,待天朗气清时再度活动。   韶远县中修筑危房的任务已是半停,大部分修补完毕,不会出现雨水侵蚀土墙垮塌压死人的现象。   通往府城的水泥路修了半条,但县中各村通往县城的路已全然换为水泥,每逢阴雨天不必再担心车轮陷入泥浆之中,耽误出行时间。   因此,即使风雨重重山岭阻断,各个村之间的连接仍不可避免地密切起来,同样方便衙役们上门通知人来学习。   其他村或许是有些奇怪或茫然,但陈家村是绝对信服。   因为他们直接看到收割到称重的全程,清楚知道知县大人的措施全部行之有效,所以学习热情高涨。   领班的是林师爷,他负责检察,真正教导他们的是衙役与陈平,陈平是隔三差五来一趟,他身上除了教学任务以外,还有江无眠交给他的总结任务。   将五亩地的情况总结清楚,清晰流畅叙述出来,不必考虑书面语,能让村民们听懂即可。   如何整理成书面,或者说如何整理成研究报告和公文,交给林师爷即可。   县中忙着教肥料制造时,江无眠也没歇着,他正在与金不换研究陶瓷技术,毕竟他有半船煤了啊!   大部分煤炭运到山上,充做熔炉燃料,小部分用来做实验。   上次去寻金不换烧制陶瓷,结果半路发现有人捣乱,后续又有诸多杂事扰乱,时至今日,才腾出手来研制陶瓷。   别院之内,桌上摆着各个商队之中带来的瓷器、陶器,更多的还是原始瓷器,属于粗瓷大碗的程度。   金不换观察半天转了转碗,又敲了敲边缘听音,半天道:“大人,从上面看,这一等的粗瓷达不到您的要求,想完整放入地下,必须达到足够的强度。”   完整放入地下,即是用来当做下水管道用。水泥是一道保险,陶瓷是第二道,用以支撑地下排水管道空间。   自然,这一管道的作用并非如此简单,所以江无眠对此提出了要求。   “换一种施釉方法。”江无眠同样听到瓷器的声音,粗制滥造。   说的简单,这么多东西谁知道怎么搭啊!   金不换看在这位给他发钱的份上,没翻白眼,认真解释当前的瓷器问题,温度不行、釉质不行、烧制手法不行。   想试验倒是行,不说猴年马月,一甲子也难出结果。   江无眠一句话堵住他的抱怨,“按上面的来。”   金不换看着伸到眼皮下的纸张,两眼挤作斗鸡眼,双手接过,“大人,这是烧瓷的?”   就这么给他了?!   那可是瓷器!   与随随便便给出的肥料配方不一样!这是能传世的方子!   甚至只要有这么一张纸在,造出一个远海商船队都不在话下!   江无眠看着做梦的金不换,强调道:“这是本官想要的结果,不管你怎么做,最终成果要达成上面的模样。”   金不换:“……”   合着您前面这么大方,又是水泥,又是红砖的,在这儿等着呢是吗?   并非如此,江无眠是有配方和技术,然而这种技术需要的机器,大周没有,整个世界都没有,技术尚在蒙昧时,全靠金不换的技术补上。   “配方材料和所需温度在上面,如何烧制、调制材料配比,交由你来把握。”江无眠把通过的预算交给金不换,“预算之内,一切材料优先你来调取。”   说得轻轻松松,金不换却谨慎无比,他察觉到江无眠对待瓷器、不,是排水管道瓷器的郑重态度,里面关乎重大。   收敛起懒散作态,金不换难得正经起来,“大人,属下必全力以赴。”   江无眠走出别院,呼出一口白雾。   南陆尽头的冬天温度不高,正午明艳阳光也挡不住寒意侵袭,街道上积水残留,尽是潮湿。   若是能有排水管道疏通,地面积水情况不至于如此严重。   “再有几日,该是恩师抵达岭南赴任时了。”江无眠牵着马,慢慢向回走,心中数着现在的进度。   土地上的事情完全松手交给陈平,矿脉上有张榕看着,县衙内有蒋秋打理,赵成尚在岛上测算,一时半会回不来。   周全还能再进一步培养,不过他的权力倒是能逐步放开。不说别的,一些礼房祭祀之事能交出去。   论了解,他还是不如当地人,尤其是在某些风俗祭祀礼仪上,还是周全出面协调处理得当。   “目前的人还够用,然而人才还不够。”想达到目标就必须在全县推广知识,起码要识字。   县衙里不说人人会读书,最低也得认识常用字。这样一来,才能填补劳动缺口,不必每逢贴告示就要花钱雇佣读书人宣读给县中百姓。   就此,他召集县衙还在的人开了个简短会议,三班六房代理人、三个师爷、一个县丞、一个典史,全部出席。   “全县推行基础教育。”江无眠不管众人瞪大的眼睛惊愕的神情,简单解释道,“无需太过复杂,只是最简单的常用字与术数运算而已。   不占用家中顶梁柱的时间,仅仅是七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孩童,每日接受两个时辰的教导。另外的时间全由他们自己帮助家中做活,减轻家庭压力。   十六岁以上,完成每日活计,可以跟着听课,不做强求。”   如此简陋的教学,教学内容堪称粗浅甚至接近于无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作为正统科举出来的秀才,周县丞心中槽点满满,但他还有把柄在江无眠这儿,不敢高声说话反驳。   倒是几个师爷没有顾忌,尤其是蒋秋几乎是眉头皱出三道印痕,下意识反驳,“银钱不足。一年的收成最多不过二三两银钱,最为普通的笔墨纸砚要一两三钱银子,再有拜师束脩、书院进学费用……”   言语未尽,在坐之人已是能听明白,培养读书人的成本高到农家人根本承担不起!   江无眠摇头,“太复杂了。我们并非要培养读书人,不过是识字算数而已。”   笔墨纸砚是读书人的配置,又不是他们这次教学的配置。   笔墨用以写字,换成木炭难道就不行了?   木炭削成条,辅以两根木条夹起来就能在木板上留下记号。   再简单一些,用木棍在沙子上练习,能写出字型来,同样是写字。   只要简化到识字认字,不必写字,笔墨纸砚都能省去,最大的成本不过是书本和教师。   听完江无眠的叙述,所有人从一开始的荒谬到后面的“这还真行”。   林师爷惊骇地自言自语,“韶远县岂不是能成为大周读书、不,是大周识字人最多的县?”   江无眠心中还有一整个扫盲计划,但不是现在能拿出来的东西,韶远县已经走得太远,必须让它缓缓,消化当下拥有的一切。   而且,扫盲计划牵扯太多,还是等恩师来了再说。   “另外,不能耽误韶远县现在的发展计划。除去必须强制上课的七到十六岁的孩童外,想来听课的人必须完成任务才能上课。” 第039章 普及   雨过天晴,昨日冷雨浇透土地,今日碧空如洗,明澈湛蓝。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大部分人身躯上,带来暖意。   然而坐在侧厅中的人,此刻注意力全在中间的年轻人身上,他坐于书案背后,半身是阴影,看不清晰,声音却铿然坚定。   落入众人耳中不亚于平地惊雷。   向每个人普及知识?   何等的傲慢与无知。   江无眠与这样的描述相向甚远,他话中充满自信,好似仅在描述一个事实,亲眼看中的事实。   三位师爷虽然心惊,但好在是了解江无眠的作风。所谓的“普及知识”是最终结果,中间过程才是本次小会的目的。   蒋秋更正了成本,再度开口,“以炭做笔,以木板做纸。无需更多的纸笔,即可启蒙。”   木炭、木板,相较于笔墨纸砚,实在是太过便宜简单,成本骤降成一文两文钱。   求学之路的障碍又少了一样。   江无眠鼓励地点头认可,问:“再简洁方便些?”   再简洁方便?   这难道不是最为简单的方案?   刚从震惊中回过神的人再度迷茫,顺着蒋师爷的方案向下想,难道是直接用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   王西犹豫地张嘴,唤来江无眠的摇头,“不是形式上的简单,而是时间流程上的简单。”   有人已然回过味来,陈平与周全同时开口,“作坊?”   没错!作坊!   将一切化作流水线,将生产木炭木板的事情交付给其他人,韶远县百姓要做的即是快速完成江无眠识字算数的要求,投入韶远县的建设之中。   林师爷在纸上记录本次会议主要内容,他下笔迅速,一看是练出来的。   知识普及计划、笔墨纸砚更替难题、时间统筹问题、强制义务教育……   “强制义务教育?”林师爷皱眉道,“大人,您即使规定有人上半天课,半天工作,仍有孩童不得不因家庭、生计等各种原因缺课。”   自然,提出普及知识的方向是正确的,然而这种正确太过理想化,总会有人迫不得已止步。   尽管大周近些年安定许多,但百姓挣扎在生存线上是固有事实,长远来看,江无眠的措施惠及千家万户。   短时间来看,他在剥夺部分劳动力。在生产力较为低下的时代,人手本就不够的前提下,带走部分生产者。   江无眠声音平静地宣布,“那就放弃,生存是首位的。在生存之上,再考虑生活。”   为保证第一生存线,他已然做了太多努力。   能增产丰收的肥料制作方法、平整土地更加迅捷的水田犁、提供出的矿工活计、开设的诸多作坊、方便出行的水泥路、能延长房屋使用寿命的红砖……   在生存线上,以上措施能令让大部分人生存,下一步是改善生活。   然而路断在这里,因为江无眠需要的人不再是大字不识的普通人。   他需要识字算数的人构成基层,在此基础上推动韶远县更进一步。   “时长定下,地点由你们甄选,另外,学堂规矩不能少,负责教学的夫子又该从哪里寻,桩桩件件都要在今天解决。”   周县丞欲言又止,组织好语言又看了看江无眠,最终一咬牙道:“大人,关于此事,教谕或是能给您建议。”   何为教谕?   字面意思,掌管县中教育,教导生员,负责考察学生课业的官员,同时还负责组织生员考试。   韶远县中有县学,由教谕总领,下设几位夫子。县中不少人家请不起西席先生或是没有门路的,通常会选择在县学中开蒙。   乱党之故,县学停了几月。整治好韶远县后,县学方才开放纳学生。江无眠事情太多,见其运转起来,不再关注,今日倒是又记起来。   江无眠若有所思颔首,“周县丞说得不错,确实要上门拜访。”   ……   县衙小会持续了一天,出来时三班六房恍恍惚惚不知时间,王西和周全先回县衙后院,他们就住在这里,侧厅只剩下江无眠和他的核心班底。   留在这里,是为了其中涉及到的技术问题。   江无眠摊开舆图,赵成人虽不在,但他画下的地图还参与了这场会议。   “木板只能当做前期过度。等韶远县的造纸作坊起来,全换上咱们自行生产的纸。”   林师爷没接话,他在书案另一头整理记录,趁着记忆还在,将速记整理成书面报告。   蒋秋和张榕随江无眠一起挑选造纸作坊地址,一定要选在有甜柘的地方,毕竟纸张原料之一就是甘蔗渣滓。   “韶远县内,有两个村是甜柘产地,西南角的平潮寨和金苗寨。”江无眠指了指这两个寨子,它们位于胡征进山的必经路上。   过了寨子,就是山中各族的地盘。   从它们的形式和命名方式上都能看出,这和山中人有所联系,处理不好就会爆发冲突,故而江无眠才说,等普及知识的进程走到中期,他们才能用上本地产的纸张。   宁可平缓慢一点过度,不能以武力方式强行镇压。   张榕看了看林师爷,眼前一亮,“大人,咱们的肥料教学班即将轮到两个寨子,届时不如再同人商议?”   因为铺设了水泥路,来往之间节省不少时间,肥料教学计划也比预计的进度快多了,眼下还有三个村就能完成,其中包含两个寨子。   江无眠想了想道:“甜柘榨汁,渣滓一般用作肥料。试着问问他们寨子是否利用甜柘渣滓做过复合肥,产量如何。”   在江无眠稳定推进知识普及计划时,来自江南道的漕运船已快到了南康府。   风平浪静行船难,波涛如怒命难保。最好时候莫过于天朗气清微风和煦,正如此时此刻。   江上的漕运船正在稳步前行,立在甲板上的船家正与顺路搭船的谢砚行闲聊。   船家是谢砚行不省心的儿子谢霄找来的熟人,谢砚行正要去岭南道,与船家正好顺路,于是两人凑到一条船上去。   聊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谢砚行南下的终点,南康府。   “南康府的香料和鱼是一绝,不少老爷用的都是这儿的香料。”船家叹了口气,“不过乱了一场,香料也没多少了,贵得要命喽。”   谢砚行认真听着,时不时搭话,“有香料和鱼,没酒吗?”   船家哈哈大笑一声,拿出一个水囊,偷偷摸摸地凑过来,“哪里没酒,行船的都得有酒啊!”   都是擅长喝酒的,一闻味就知道里面装的何物。谢砚行小心翼翼向后瞧了一眼,夫人还在船舱里,他在上头喝两口吹吹风应是没事?   谢砚行喝了一小口,细细品来,江南本地酒与他喝的全然不同。   北地酒甘,边疆酒烈,南地酒韵味悠长,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好,好味道。”   船家摇头,这才到哪儿,“晚上行船,用小炉温上一壶,酒香往外飘,喝上一口,肚里暖和,人都有劲划船!”   他咂咂嘴,颇为可惜地叹气,“听闻南康府的韶远县里出了个好酒,可惜老汉没口服尝了!”   韶远县?自家倒霉小徒弟的地界。   谢砚行眉头一挑,手里的酒也不喝了,问道:“韶远县的酒?”   “酒楼自酿的酒,喝起来味足但不醉人!”说起韶远县来,船家有诸多话要说,“您要是不信,正好去那里瞧瞧。”   “南北方来的商队都在那儿喝过,出了酒楼都是叫好的!”   “有的商队甚至吃了半个月不说,还想买下方子来,最后没买着,一步三回头走了。”   “韶远县的不止饭好吃,东西同样好用。水田犁知道吧?家里买上一张,或者跟人合买一张,几家轮流用,犁地速度快,犁沟还深,土全翻碎了,最适合插秧!”   水田犁的名声,远在边疆也听到了。谢砚行还知道,戍边屯田的将军特意请商队购置整整十车,南下时还在交接,无缘得见。   谢砚行不着急,他来的可是南康府,水田犁的发源地,别的地方能少,这里可少不了。   说完水田犁,船家又提起了肥料作坊,也是此行的目标。   谢砚行疑惑道:“肥料作坊?”又是个新物件。   船家见他不知,当下一拍大腿,“嗨呀!这可是好东西!”   “韶远县的肥料和咱们自家做的不一样,用什么做,做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用全有讲究。韶远县知县特意让人去学习,还时不时去村里看看,就怕人学不会。”   那这和肥料作坊有什么关系?   船家忍不住羡慕道:“肥料作坊里用钱买泔水、鱼皮鱼骨、内脏、果皮这些。家里肥料做的不够,能从作坊里买。”   他家同样有地,但家不在韶远县学不到技术,只好趁此时间南下问问卖不卖肥料,   船家在漕运船上对着韶远县大夸特夸,谢砚行乐呵呵地接话,想着小徒弟到底做到哪一步,又是如何把他从边疆换到岭南的。   若非是戍边之人与大徒弟有过节,留在那边也好,清静又无韩党打扰。   不过岭南道同样可行,古来流放之地。放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这就是他谢砚行被皇上厌弃,贬谪都不足以形容,必须流放啊!   “好,好事啊。”谢砚行喝了一口酒嘀咕道。   “是啊,多好的事儿。”船家还想再说两句,不过船即将靠岸,南康府到了。 第040章 入城   虽近年关,府城之中好不热闹。各家各户正备着年货,行走之间多在讨论韶远县。   府城商队自从县里回来,嘴边是一刻不离这县城,从醉流霞说到行车路,从肥料作坊到水田犁,还有那什么招引计划。   谢砚行一行人雇来马车,慢悠悠走向府衙。府衙中的人基本被清理干净,平清县亦如此,总之留给下任的算是个空壳子。   好在府衙之中还有府同知支撑,短时间内不出乱子,谢砚行仅是和人打了个照面就走。   府同知:?   不是,您这就走了?   走到门口,谢砚行忽然回过头来,“赵同知,麻烦安排马车,老夫去韶远县暗察一番。”   赵同知:!   赵同知与谢知府见的第一面,心中骤然有了不祥预感,这位上官,非是常理之人。   他眼睁睁瞧着知府带来的人在谢夫人的安置下入了后院,而谢大人上了马车一去不复返。   ·   马车行过半路,谢砚行只感觉车身一震,倏忽又平坦许多,仿佛上了平整大道。   向外一看,哪儿是什么仿佛,这就是一段平整路道。   回头看去,本修得整齐划一的黄土路逊色无比,表面看似平坦,实则有多年行路走出的车辙印道,不若当前的路段,整整齐齐看不到凸起凹陷来。   谢砚行眼中闪过惊叹,“自南向北修的路,这是韶远县修的?”   驾车的车夫忙回道:“老爷,半段全是江知县让人修的。”   听说县城里全铺上了灰路,叫什么水泥,可是哪有水泥遇水不塌的,所以大多百姓称为灰路。   “水泥路?灰路?”倒是符合小徒弟的取名风范,看似不沾边实则是关键之处。   他叫停马车,亲自下去试了试,还试图用石子划开路面,发现灰色水泥的表面坚实无比,下了十分力气也只能留下一道痕迹!   若是……若是能用在城墙上?   谢砚行心下一抖,原本愉快去县中找徒弟喝酒的心情陡然一转。   麻烦,又是个麻烦。   徒弟真会给师父找事干啊。   和行军打仗沾边的关键辎重,哪有不麻烦的?即使不能用在城墙上,用来铺路也妨碍了许多人的利益。   其实用来铺路也并非完全是好处,它会磨损行走在路上的动物蹄子,不过那是长期影响,眼下嘛,马车仍然是慢悠悠地驶向韶远县。   不仅有马车,驴车、牛车,行人全在这条路上行走,比黄土路上的速度快多了。   临至韶远县城,更是心惊,城墙全变了模样,谢砚行看得出来,这是新修的。   随着马车越来越近,能看到的细节也越来越多。   城墙底部用了坚硬的青石块,缝隙处应是用了砂浆和灰色水泥浆混合成的,再往上是成块的砖石结构,看起来很是结实。   城门崭新,新上的清漆还散发着一股味道,闻上去呛人。唯独有点奇怪之处,没在城门上看见“韶远”二字的匾额。   扫量着高耸坚实的城墙,谢知府心底难得与赵同知共情,他有个不详的猜测,而这猜测的正确程度在入城后更是直达顶峰。   城内并非是想象中的街道房屋,而是空荡荡的水泥地,铺的很像棋盘,框定了地界。   灰色水泥路与坚实的黄土面交错,给人一种荒谬之感,城里百姓呢?建筑呢?全没了?!   荒谬惊讶褪去,谢砚行再看过去,恍然大悟,这是向外拓的韶远县县城!   和其他人建城顺序完全相反,江无眠是框定好城墙、城内通道,再在留出的黄土地上建房。   城墙和道路是同时启动的项目,不过水泥路道好铺,城墙是刚完工,从内而外透着一种新生感。   路两旁还有些奇怪的木头放置,那是选定的排水管道。   此地原本驻扎的那些人已然迁移,军队率先去了卫所岛上,流民与工程队的安置更好说,有的入住韶远县,有的直接在工地那边安营扎寨,有的遣返原户籍。   现如今韶远县正在等着第二次人口普查,正好为扫盲班入学做准备。   车夫倒不是第一次来,他对难得呆愣的谢砚行道:“老爷,各种车要从中间的大道走,两边留给人过去。”   初期划分的道路并不细致,只是粗略规定什么车要走哪条路。   车夫给路边站着的捕快交了一文钱,这才过去。看得谢砚行眉头一挑,这要是小徒弟想出来的敛钱之法,他高低要请家法处置了。   好在车夫向他解释道:“驾车的得交钱,咱们是两人一车,交一文钱能进出,这是养路费。不驾车不交钱,商队的另外算,听回去的商队讲,他们按重量核算。具体多少小人也不清楚。”   进了城变化就大了,路面全是水泥铺的。和外面不同,这一条路隔成左右,人流分为进城出城,看不懂也没关系,地上有箭头。   谢砚行一瞧就知道这肯定是小徒弟弄出的东西,除了他谁还想着在地上画标识?   这才过了多久?   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韶远县大变模样。若是再给他两年,韶远县岂不是能比得上府城?   谢砚行不清楚江无眠来之前的韶远县是什么模样,那会乱党还未彻底伏诛,一有动静,县里的人如同兔子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再挖个暗道溜走。   商队直接断了往来,海船也不做停留直接北上去其他行省停泊。   不过一年时间,整个韶远县在江无眠的治理之下,焕发勃勃生机,人人带着希望。   尽管来去匆匆,但不至于是麻木躲避小心翼翼,而是心怀希望。   称得上是治理有方。   本是担心徒弟略过观政程序直接上任知县会有不适,亦或是手忙脚乱不通庶务,被人夺权了去,谢砚行还给他两个师兄去信,暗中帮扶小徒弟一把。   不料,反倒是小徒弟自己治理得蒸蒸日上,还把自己从边疆转了过来!   谢砚行百思不得其解,小徒弟到底做了何事,能让皇帝出手调动自己的职位。   水田犁一定不是,这是小徒弟自己的功绩,最多会因此在边疆待遇好些,不会直接转为南康府知府。   是眼前灰路还是路上听闻的肥料?   谢砚行左思右想,总有错漏之处,不如直接上门问个明白。   马车行至县衙门口,谢砚行还未上前去,听到后面传来一句,“韶远县人口普查告示。”   谢砚行上前的步子一转,顿时去了县衙对过,声音正从那边传来。   只见对过围有一群人,上首一位书生打扮的,对着告示念道:“自明日起开启人口普查,衙役上门,不收分文。每家每户必如实告知,不得隐瞒。自出生一月以上……”   告示不长,核心内容是清查县中人口,同时更新户籍、路引。   谢砚行听完背着手转身离开,心中思量着“人口普查”四个字。   人口与田地是分不开的关系,田地又和税银税粮关系密切,查人口,不亚于直接清查税银税粮。   谢砚行心中叹气,韶远县的人口好清查,大周的人口难查啊。   不然哪来的隐户一说?   不过这回想的有点偏,他小徒弟是有自知之明在的,征税制度动辄要命,不如向下兼容,推动基础教育。   “来人止步。有何要事,速速道来!”看守正门的衙役亮出利刃,面容严肃。   谢砚行心中未有惧怕之意,衙役的气势吓唬未见过血的百姓尚够,对他而言,不免小儿科了些。   “南康府知府巡访。”将带有南康府府衙公印的木牌交与衙役,“去告知你家大人罢。”   衙役即刻收刀,心中止不住地惊讶,头也不抬地行礼,急匆匆进门去禀告。   江无眠正在看林师爷整理出的“基础教育普及细则”,上面增添不少细节。   教育年龄是八到十六岁,在此基础上,江无眠再度细分,但并非是完全按照年龄分化,而是学习程度。   “还是太过理想,我还忽视了部分情况。”江无眠放下纸回忆,到底是忽略了哪一方面?   “大人!”衙役的到来惊醒沉思中的江无眠,“门外有人自称是新知府上门,此为印信。”   江无眠登时起身,他接到的消息是还有三五日才靠岸,为何如此提前?!   接过木牌一看,的确是知府印信。来的真是南康府知府,授业恩师,谢砚行。   江无眠只觉心中一片激动,立刻大步流星出门。   不管为何早了三五日,且无人通知他们去迎接新知府,所有疑问押后再提,毕竟恩师径直上门,身为弟子当是要出门迎接!   县衙正门处,江无眠只是抬眼一扫,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底。   当年一别已有四年之久,虽有通信,却不知近况如何,江无眠百般挂心。   直到今日,师徒二人聚首,心中情绪起伏,百般感慨。   “见过恩师。”江无眠执手行弟子礼。   谢砚行亲自扶起小徒弟,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连道:“好好好。”   两人在门口叙旧,听的衙役目瞪口呆,尤其是亲自送知府印信的那个,更是忍不住吸气。   恩师?知府?!   他们大人竟有个当知府的恩师?!   那岂不是说他们韶远县背后有个知府大人当靠山! 第041章 教谕   身后留下一地惊诧,江无眠将谢砚行请进衙门侧厅,他心中疑问尚未问出口,只听谢砚行道:“人口普查?你是想查韶远县的税粮税银?”   江无眠咽下想说的话,转而把桌上讨论出的结果递过去,“恩师,您太看得起学生。”   税银税粮是他能动的东西吗?那是皇帝要动,底下人都敢动皇帝的东西。   “人口清查是为普及知识。”江无眠解释道,“韶远县的发展太快,现行的人数跟不上安排,只能缓上一缓,转而发展人才。”   谢砚行翻看得很快,又让江无眠从头到尾数过他在韶远县的安排,听完以后,他道:“不错,你的安排顺序没错。不管是想做何事,粮食才是本钱。”   有粮才能安稳,才能让韶远县走的更远。   “普及基础,开化民智。”谢砚行心中感叹,自己的小徒弟真是志向远大,计划写的头头是道,还敢于行动。   他不吝赞叹道:“恒阳为政,百姓之福啊!”   江无眠道:“读书时最基本的餐补足以吸引大部分人,少做一顿饭,减轻大部分家庭负担。读书识字后,能负责书籍印刻、图书推广、抄写书籍补贴家用、给人写信。   此为初级教育,仅是基石。再向上细分专业,科举、术数、管理经营、工程建设、百般工艺……日后码头建设不可或缺的人才。”   “它和招引计划联合推行。”江无眠又将之前定下的计划交给恩师过目,“这份计划目的是招揽人才,引进技术。”   谢砚行看过后若有所思道:“招揽造船人才,你想建设码头,开设造船厂,发展近海商业?”   设计得很好,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知县做到头了,码头可能刚建完,第一艘船还没出海行商!   “计划而已,连人还没凑齐。韶远县太远了,商队无意过来,何况是有一技之长傍身的人才。”江无眠说得也是事实,这份计划截止时间便是他三年任期结束那天。   谢砚行翻到招引计划的安置部分,“精通宝船技术,免安家费用,送韶远县城内房产一套、奖励纹银若干两,附赠……精通审核账本技术,提供员工住宿房……还算全面。”   只是被其他人看见,怕是能大骂一顿,砸钱招揽人算什么本事!   嗯,有钱怎么不算有本事啊?!   在这之后,师徒两人通过气,江无眠把他这边如何做的交代清楚,未免两人消息不通,出了岔子。   谢砚行琢磨了一晚,发现自己回韶远县一事的关键还在大徒弟身上,事是小徒弟挑起的没错,可达成这件事的是大徒弟啊!   “恩师,您在这里随意,学生先去见过官学教谕,商议官学细分一事。”   谢砚行摆摆手让他快去,自己寻来纸笔,写信给大徒弟问事情原委去了。   韶远县官学不大,有个教谕,下有一位夫子,两人承担官学一切事物。   在江无眠未上门之前,他们负责的是开蒙学生,教化科举,为韶远县输出人才。   江无眠上门之后,官学顿时化身扫盲班,学习从七岁抓起,培养基础人才。   许成恍恍惚惚听着江知县道来的前景,这是他听错了吧?昨日喝的酒太烈,今朝未醒吧?   韶远县七岁幼童开始全面识字?笔墨纸砚怎么来的?教授学习的夫子如何来的?束脩呢?   “大人。”许成斗胆开口,“官学夫子不够,韶远县招揽多年,暂且有两位夫子,一位年纪大了荣养,仅剩下官与另一位夫子支撑。”   教导圣人之言已全然占据他们的时间,分不出人来教导七岁孩童识字。   教学夫子实在不够,您真要按所讲的计划开办官学,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事不像是修路,修路有江无眠给出的方案,要的技术也不算太高明,用人数堆砌上去就行。   韶远县别的不够,有了流民聚集,后期的确不缺劳动力。   进学需要的是高级些的知识人群,它的技术含量说要高到哪里也不算太高,只是基础识字和百位数内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不涉及太高深的经义、术数方程之类的知识。   简而言之,小学三年级教学目标。   难点在于如何找到足够多的人教导学生。   官学实际用途还是教导科举人才,不可因噎废食,本末倒置,让夫子全然去教导一些不参与科举的学生。   针对这点,江无眠也有针对性的对策,“初期试点,先收部分学生再向外拓展。”   不能一起收,还不能分开收吗?   官学就在县衙附近,那就从县城开始试点,先开一期工程,再开二期工程,和城外试验的外城区一模一样。   事情堆积在一起也有先后处理顺序,教学也同样如此。   规定名额,限制先后,框定区域,从一个点辐射到一个县。   前期教导的学生能化身夫子再去教导新学生,学生成长起来再投入教育事业或建设事业,理想状态中,人才会源源不断。   江无眠给许成画饼道:“到时,许教谕桃李满天下,韶远县诸多学子皆要承情。”   许教谕目光复杂,说来说去,还是逃不开给诸多人开蒙的事务!   知晓自身跑不了,许成认命翻看起江无眠的规划。   除却对学堂规矩、学生结课标准做了规定外,江无眠对教学夫子的教学任务以及教材都有所改动。   “新教材,基础识字,炭笔减轻负担……”许成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时而惊叹时而思索。   夫子曾有过学生时代,清楚其中有多艰难。   束脩仅是开始,真正压垮家庭的是培育读书人所需的笔墨纸砚与书本。   前朝时期曾用竹简、丝帛记载文字,价格高昂,因此催生出纸笔记载,初期纸张仍旧成本高昂,直至本朝降下。   然书本价格居高不下,至今未有解决方式。   江无眠给出的计划中,前期摒弃如此多的成本,转化成炭笔、木板,书本教材则是尽量简化,多是基础用词与简之又简的圣人之言。   “大人安排,属实精妙!”许成一改不情不愿的态度,整个人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开始教学。   不过在教学之前,还有一系列的前情准备,诸如找书坊印刷新教材,官学重新洒扫翻盖,贴告示告知县城中开蒙收人、县学上学时间新规定等诸多杂事。   初次试点,学生不是太多,所以官学只要多翻盖一下后院,加两个学堂即可。   有经验丰富的工程队搭建,新的官学很快翻盖起来,江无眠还从落户韶远县的人中找回两个夫子。   原预定的教学名额再度增多,官学不得不推迟落地时间,又增加两个学堂和学堂后院给新夫子使用。   按照当前的建设成本,建筑主体的红砖称不上太贵,外层糊了一层本地自产水泥,地基用的传统方法,算下来的成本并不是很高,也只有几十两而已。   自从开始翻盖官学,韶远县的热闹从过年转到称赞江无眠身上。   对比前任知县大肆敛钱的行径,新知县又是开矿又是水田犁,开肥料作坊,给大家修路,现在又开始修建官学,全是在为韶远县的百姓考虑啊!   新知县上任不到一年,抵得过前任知县上任六年还多!   不过专门掌管账簿的蒋秋只想说:上任一年,比前任知县六年花的还多!   看看衙门收支,全靠矿产支撑!商队收益只能填平一部分开支,肥料作坊尚未盈利,水田犁收益逐渐饱和,水泥收益刚起步。   刨去矿上收益,剩余的支出盈利加加减减,县衙账簿留的数字竟是负的!   江无眠扫了一眼,“盈利逐渐增长,过不久能收支平衡,再过不久能完全盈利。”   衙门的钱多是为了买粮、办官学、修建水利而已。   晚稻刚收割入粮仓,韶远县免税,家家户户留有余粮,有抵抗风险的能力,暂时不必考虑从其他地方买粮的情况。   官学是当务之急,修建水利设施是下一步。   而衙役的紧要事则是清查人数,日后试点推行时,不至于落下任何一个该被普及知识的人。   江无眠则是把更多精力放在新教材印刷上。   韶远县有家书坊,半死不活的那种,平日全靠与官学合作才能糊口饭吃,衙门散发出去的告示也都是这家书坊出的,真要靠人手动抄写,猴年马月都出不来这么多的告示。   带上新教材,江无眠去寻人印刷。   书坊掌柜一见人来,立刻笑着引他进门,江知县可是他们的大主顾,从来给现钱,绝不拖沓。每逢上门,必然是桩大买卖。   “江大人,您今天又是准备印多少告示?”   江无眠提出一摞按顺序排好的纸张,“印书,每本首印三百册左右。”   初定的生员名额是二百人,多余的是衙门里用的,剩下的是给过来凑数听课的人用的。   单本书页数不多,但是架不住书多、首印多啊!   掌柜一听喜笑颜开,欢庆自己终于有个能吃一年的大买卖,可一算所需数量,又愁眉苦脸道,“大人,您要的太多,书坊的纸不够,需宽限半月从青州府运纸回来。”   江无眠:“……”   南康府八个县没一个卖纸的吗? 第042章 造纸   大周纸张产地分南北,北方以宁西道为主,多产苎麻、麦秆纸张,南方以淮扬道为中心,多产桑柘纸。   岭南道产的桑柘运往淮扬道,经作坊加工为纸,顺商队南下,运往各州府之中。   后经前朝末年动乱,两地书坊向其他州府移动,从此在各地扎根。南康府中本有造纸作坊,动乱之中遭了乱党,眼下已经荒废,只能从青州府一侧寻货源。   韶远县急需自己的造纸作坊,能自产自销,县内饱和还能向外拓展,整个南康府都是潜在市场。   江无眠不再提此事,下定金定下印刷量后离开,不过他倒是让张师爷带人过来检查,保证雕版不会有错漏之处。   造纸作坊一事放入江无眠的计划案中,不过先以官学为重。   刚回衙门,还未走入侧厅,周县丞的声音从户房传出,“诸位,今年仅在县中展开试行,名额满了,明年请赶早再来。”   “陈员外,官学里满了,回头教完再教你们村里,江大人安排了。”   “明年,明年一定。”   江无眠心下摇头,明年农闲时不知能教出几个学生来,若是人多,直接进村扫盲。   声音逐渐远去,回到侧厅,谢砚行正批着计划。   见他到了,指着批改出的计划问道:“来时试过水泥路,地面坚实整齐,的确适合铺路。县中新城墙又用了所谓的水泥,效果如何?”   江无眠看了眼批改的计划,他曾设想先将水泥推到各个县中,最终因卖价没谈拢,只韶远县用上了。   明年开春忙完,韶远县自行组织的商队会去附近县中销货,行货单上能添上水泥、红砖等诸多特产。   韶远县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不怕没有销路。   “纯水泥并不适合,时间一长开裂脱落。县里的墙是按比例混合砂浆,又抹面溜缝的。砂浆增强黏着性,水泥本身坚固,能撑上三五年。”江无眠给的数据较为保守,水泥混合砂浆抹面还在试验中,一切皆是推测。   三五年?!   谢砚行心惊,稀奇问道:“不需征发徭役修墙,仅靠平日维护,单单如此能撑三五之数?”   “岭南多湿气。”江无眠皱眉,略有嫌弃地道,“时间一长仍然会浸水破裂,三五年已是极限,时间一到,城墙必须换新。”   谢砚行爽朗一笑,“往年皆是一年一次徭役,征用人手修筑城墙、水渠、河堤与防御工事等等,如若能减轻徭役,是大周百姓幸事!”   说到这里,他沉吟片刻,“公文暂且按下不表。”   小徒弟刚做出水田犁,加之月上霜的交换,不适合再出面。   韩党的手不伸进岭南,不代表伸不进来,暂停一段时间暗中发力,争取能给韩党痛快一刀。   至于私下售卖一事,“仅是红砖即可。”   江无眠点点头,单是红砖也有利可赚。   他又道来铺路的实际花费与需要的人工成本,特意点明水泥优点缺点,以防圣上诘问。   “时间一长并不抗压,容易碾碎,且会消磨损伤马蹄,不适合急行军。”   谢砚行“噢”了一声,“容易磨损,成本比夯土路高,故而在路上收取养路费?”   入城之后,除却行人外,拉人、拉货的马车、牛车、驴车全按标准要交钱,竟是如此。   当然,有此缺点并不能掩盖它的有点,从实用角度看,利大于弊。   若是官道全换为水泥,行军速度加快,岭南与京中消息传递能迅捷不少,南下赴任应不会被默认为流放。   江无眠解释道:“目前养路费仅在城内试行,城外的路随意。这些花费是县衙财政支撑,算做基础建设支出。”   谢砚行品了品“基础建设”四字,深觉徒弟说得在理,只是这花费不太合理。   在江无眠去寻县学教谕的时间里,他在县衙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多数地方破旧不堪,只有路是新铺上的。   县衙都这般情况了,哪儿来的余钱去贴补修路?   虽说官场之中,县衙越破旧越能说明知县清廉,但韶远县的县衙破旧到如此模样,也不见上任知县清廉到何种地步。   恰恰相反,苛捐杂税样样不落,收受贿赂毫不手软,管家银子进了私家口袋,喂饱了一只蠹虫!   尽管追回了些银钱粮食,可也被江无眠用在百姓身上,县衙反倒是没截留。   当下的账簿盈利全靠矿脉撑着,其他作坊利润还不够修一条路。   谢砚行想来就连连摇头,别说修码头缺少人手,单是县衙的盈利都不能支撑码头修完,必须缓缓为之。   江无眠与恩师观点大差不差,于是韶远县县城内部的扫盲班试点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官学主建筑落成当日,江无眠请许成许教谕过去审查,“官学外部修建完成,内里桌椅书柜等物尚未采买齐整。”   许多与官学合作的铺子不是空了就是继承者的手艺不行,达不到要求,得重新找地方采买。   许成是县中教谕,教书育人多年,对官学之事熟稔于心,采买一事交与他才能最快归整齐备。   许教谕只问道:“不知官学花费……?”   东西他能采买,可谁出钱啊?   “县衙出钱。”不等许教谕露出喜色来,强调道:“预算有限,不得过线。”   不过线有不过线的方法,总之不是他们自行掏钱垫付就行。   许教谕完全没把江无眠后续说的警告放在心上,他火速列出一张置备单子上报,花了半月将官学收拾出来,投入使用。   因江无眠提出的要求,官学整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照旧奔着科举入仕去,另一部分则是基础教育。   基础教育放出的名额满员,由新来的两位夫子教导。   此前他特意嘱咐过,这些人先教上一个月试试资质,能奔着四书五经去,那就由县衙资助去上课。   不能读书的,继续基础教育,待日后学出来了,就去各个村中普及教育。   许教谕看了看报名来的学生,直接按照男女分成左右,中间留下宽大过道。   岭南道的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其实整个大周都不算太过严厉,毕竟没人没劳动力啊!   待最后一人入座,官学彻底落成!   忙完官学,他总算是抽出时间来关注造纸之事。   “林师爷,两个寨子的态度如何?”江无眠找来林师爷问道。   当日两个寨子派人过来学习肥料制作方法时,不仅有负责教学的衙役,还有假装偶然路过的林师爷。   他带着江无眠给的任务,问过寨子里肥料情况。   “寨中与其他县中并无区别,多是岭南道的寻常肥料,甜柘渣滓同样是其中一种。”林师爷将他打听到的消息道来,“甜柘除却直接卖给人熬煮石蜜外,另外还与山中人交换药草一类,往来密切。与其他商队同样有交换,少部分以物易物,多数部分收现银。”   这么说来,寨子并不排斥商业往来,那在此设立造纸作坊应该不成问题。   现在阻拦他的唯有一件事,南方桑柘如何做成纸张?   江无眠条件反射想找金不换,转瞬之间又反应过来,不说金道长还在为陶瓷忙碌,单是专业就不对口。   果然,人有了外置劳动力自己就会懒惰。   江知县反省了一秒,就让人去问问本地造纸作坊是否有人买了,没人拿下他要租用一段时间,最少半年起步。   林师爷:“……”   大人,看看县衙账簿的钱!   江无眠愉快地宣布,“水田犁铺子已经盈利,走我的私账即可。”   这份买卖,他可是有分红的。   林师爷无声叹口气,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看看他们大人,都已经能眼不眨地租下半年造纸作坊了!   造纸技术并不繁复,当前的技术已趋于完善,江无眠无甚更改的方向,他仅是改良了下抄造后的环节。   大周造纸属“浇纸法”,就是用模具将纸浇筑而成。这种方式出来的纸张质地粗糙,数量较少且成本高。   尽管经过多人改良,已经减去不少成本,但纸张使用感称不上好。   江无眠用的是“抄纸法”,能笼统分为四步,分离原料、打浆、抄造、挤压水分干燥。   前面两步和“浇纸法”一样,区别在后面一个过程。   所谓的抄造其实就是将纸浆摇匀铺匀,在纸浆里加入杨桃藤、黄蜀葵等浸出液,用以增加纸张粘合度,增强韧性的同时会让纸张更加细密匀称。   再度搅拌均匀后,用抄纸模框,抄起纸槽内的纸浆,均匀地留在抄纸模框上。   此为抄纸法的精髓,纸张不再是粗制滥造,表面杂物沉淀物散乱分布的情况有所改善,能最大程度保证纸张顺滑,书写时不卡墨。   在了解制造过程与方案的前提下,制作时间自然用不上半年时间,江无眠仅是以防万一。   韶远县多雨,而晾晒纸张时需要充足阳光,若是遇到大雨时来不及收回就会前功尽弃。   饶是他百般谨慎,仍然有好几次被风掀了摊子、大雨湿了纸浆,以至于转而放入房中阴干几日,最后选了个晴天出去晾晒,得出的成品不太如人意。   江无眠也不嫌弃,这可是他亲手做的第一批纸张,怎么也要给恩师试上一试不是?   收到徒弟纸张大礼包的谢砚行:“???”   这纸似是被水泡过? 第043章 纸张   有那么一瞬间,谢砚行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然而他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的确有些水泡的痕迹。   “不对。”摸了两把纸张,谢砚行手一顿,喃喃自语道,“触感不对。”   谢砚行不敢称自己用过全大周的纸张,但半数是有的,大多数纸张有各式各样的问题。   杂质太多、纸张黑黄、夹杂不均匀的絮状物、翻动时掉渣……似是此等问题,不胜枚举。   每逢遇到时,皆要留心触动,以防不经意间碎成渣滓。   手中淡黄色的纸张,纹理细密,颜色偏黄,上有少许杂质,翻动时不必担忧碎裂掉落。   虽有凹凸不平的褶皱,但相较于用过的纸张,已是中等。   颜色白皙、触之若人肌肤般细密的纸张皆是贡品,如同韶远县要准备的月上霜,品质好、造价高、产量少得可怜,每年仅有固定数量充当贡品入了国库私库,偶尔作为皇帝的赏赐用。   谢砚行家里有建元帝赏下的檀桑纸,与之全然不同,但手中的纸再更改下技艺,能得上佳之称。   江无眠给的纸张颇多,全是裁好的一刀。谢砚行颇感兴起地挥毫泼墨,写下自己名号,又印上雅号。   淡黄纸张上,黑色墨迹没有晕开太多,朱红色的印章崭新清晰,十分鲜明。   “善!”谢砚行写完留纸张晾干,又用这貌似水泡过的纸张给小徒弟写信。   他来南康府多日,见过了几县知县、府里的诸多门客、大部分佐杂官,也写了诸多公文,用的纸是青州府来的清关纸,哪能不知南康府并无本地产纸的情况。   手中的纸,是小徒弟从哪个州府买来的?   江无眠回道:过些时日,从韶远县买的。   回信附赠了正常晾干的纸张,不再是第一批次的瑕疵品。   他将信交给随恩师过来的谢管家,又将前些日子酿的酒搬到车上,让管家带回恩师家中。   待马车消失在路上,江无眠看了下天色,按原定计划先去了平潮寨。   既然纸张问题已能克服,证明自己的造纸技术可行,那造纸作坊是时候落地了。   两个寨子位置相近,平潮寨多以甜柘种植为主,金苗寨是甜柘较少但有梯田、种植桑树。   江无眠的造纸方子是甜柘渣滓、桑树皮为主,最好建在交通方便的靠水多晴天的地方,方便运输还方便晾晒。   同行的是周县丞与林师爷,还有两个衙役。   周县丞好歹知道当地某些习俗,不至于闹出误会来。林师爷教过他们如何做肥料,也问过寨子里的事,过来一趟倒不突兀。   即便如此,寨子里的主事人康寨主也是忐忑不安接待了一行人,以为他们寨子里有事临头,才会让知县大人都跟着过来。   其他村不是没有县衙来人,不过那都是衙役上门问肥料或者是查人口的,没听过哪个村里有知县大人、县丞大人还有师爷全过来啊?   江知县看了下林师爷,后者出面道:“大人过来,是为看看寨中是否有何困难,不知寨里肥料做的如何?对甜柘种植可有作用?”   倒不是借口,平潮寨里以甜柘为生,桑树和水稻的种植较少。   因而别的村里做肥料是为水稻追肥,平潮寨的是为给甜柘追肥。   一听这么问,康寨主也放下心,忙让人去准备饭菜,自己带人去各家各户堆的肥料。   路上,这位主事人道:“大人吩咐过,堆肥的地方不能离家里太近,最好放在田间地头上,方便肥田,也不浪费。”   毕竟按江无眠的做法,肥料中含的细菌不少,离住的地方太近,很容易造成事故。   除此之外,林师爷又强调了一遍堆肥原则,以及给地里施肥时的注意事项。   基肥是肥地的,后续做的肥料里有特意给水稻追的肥,不能贪图方便,就随意给甜柘施肥,万一甜柘出了问题,整年的收成就毁了。   施肥时还要注意用量,过少作用不大,过多会烧苗,导致秧苗大量死去,也会造成损失。   康寨主听得认真,有任何把握不住的地方会及时提出,林师爷也一一作答。   看过地方,确信寨子里没有问题,江无眠也提出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在平潮寨与金苗寨中建立造纸作坊。”   康寨主有一瞬间不太明白话中意思,又听江无眠重复一遍,“……若事有不妥尽可道来,因两寨与山中来往密切,不知是否犯过忌讳?”   他与山中生活的人并无接触,大致知道各有各的习俗。   有些是崇拜草药、有些是崇拜圣母娘娘、有些是山中百虫……总之,因他对造纸过程做了改动,加入了些当地的药草,不知是不是触了当地人的忌讳。   康寨主从茫然到恍然,心道:江知县果真不一样,连这种事都能考虑到!   上任知县完全不关心寨子或各个村子的事,只有做石蜜、收税时才记起来还有他们。   新知县上任后,事事通知到,做肥料都记着寨中多种甜柘,不忘提醒肥料用法。   眼下有了作坊,还想着他们寨子,江知县果真是为百姓做事的好知县!   江无眠不知他在感动什么,只看康寨主的眼神一瞬间热泪盈眶,百般感激地看着他,心中不由纳闷,难道真有什么忌讳?   他不由看了眼周县丞,作为当地人,来前也是全听周全讲过大部分的忌讳,尤其是崇拜植物的,应不包含用的那两种。   周县丞也皱眉,此事不应该。   他虽未来过韶远县,山中之事是接触过的,有时会和州府商队交易,从商队口中得出的结果误差不大。   难道山中又多了其他族群部落?   好在康寨主及时出口,阻止误会继续扩大,“多谢大人挂念寨中,山中虽有各种祭祀,但他们不在乎山外人的看法,只要不是进山后触犯他们的规矩,一切都有商量。”   接着他又小心翼翼道:“敢问大人,不知这作坊如何建来?”   只要不牵扯到山中忌讳问题,造纸作坊的事就好办多了!   江无眠简单解释道:“在两个寨子里开造纸作坊。南康府整个州府的纸张来自青州府,州府下的八个县中无一处造纸,韶远县开了自己的造纸作坊,到时即是其他县来这里买纸。”   解释完,康寨主的激动又化作踌躇,片刻后又问道:“大人,可是咱们也不会造纸啊。”   而且听大人的话,整个南康府都没人会造纸,难道要去大人说的青州府请人来造纸?   “无妨,本官会请人来教。”江无眠轻描淡写道。   自己手上没信得过的人,但是跟随恩师的人能用啊!   他来得及只有几个师爷跟着,连书童小厮都没带,但谢砚行是全家齐上阵,一块来的。   能在听到岭南道时还敢跟着的,除了无处可去的人就是忠心耿耿的老人。   先借两个过来总是无妨,待人学会之后,再去教寨子里的人如何流水线作业,每一部分人负责一部分环节,前期考察一番,能用的就向上提拔。   康寨主还想再问招人工钱等问题,却担心江无眠不耐烦之下,作坊不建了,不敢开口。   ——耐心再好这位也是知县老爷,有时间来说这事都是给他们面子。   然而江无眠好似明白他欲言又止的表象下隐藏的疑惑,直接将寨中需要做的事道来,“造纸作坊需从寨中购入甜柘渣滓,做完石蜜留下的东西按斤两收购。作坊会从两个寨子中招人,工钱一月一结。”   若是不出意外,今年全州府都能用上韶远县本地产出的纸张,到时产出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订购的速度。   谁让韶远县风大不说又多雨,多数时间根本无法晾晒,只能在房间内阴干,耗时耗力产量又不高。   不过单看纸张质量,各县官学应会很满意,今年商队的销货名单也能添上新东西,扩大韶远县的知名度。   康寨主听到保证,眼前一亮。   江知县的承诺从不食言,流民在韶远县做工时的工钱是一日一结,从未听说有知县大人侵吞工钱、延后再给钱的说法。   再从修路、肥料两事上都能看出,江知县很为百姓考虑,是个靠得住的知县老爷。   但事关整个寨子的前程,他一人应承不下。   想了想,康寨主道:“大人,此事需跟寨中其他族里老人商议,恐要再等两日回复您。”   江无眠点头,他来前做过功课,知道康寨主这个主事人虽然有权力,但大事必须要寨中几个族的长者一起商定才行。   他提醒道:“尽快早些定下。再过一段时间开始春耕,农忙起来顾不上造纸作坊。”   最好在春耕前建完造纸作坊,农忙之后再培养人手,开展流水线教学,颇为花费时间,等作坊能正式运转时,怕是已到了雨水。   到时韶远县风雨缠绵,没几个晴天,只能阴干纸张,很耗费时间。   所以时间紧急,别扯上十天半个月的,快点商议完走流程。   最后,江无眠还给康寨主吃了一颗定心丸,“县学一向缺少用纸,寨子里的纸张若是商队不收,由县学优先收购。”   康寨主一下抖擞起来,精神奕奕地去寻寨中长老商议。   林师爷待人走后,小声提醒道:“大人,蒋师爷还在等着批预算。”   江无眠:“……” 第044章 作坊   江无眠未等太久,知会过金苗寨后次日,两个寨子似是通过气,来寻他选定地点。   造纸作坊进入正轨,在春耕来临前赶忙开建。   与此同时,江无眠先从恩师手中领来一人,谢管家的义子谢林。于谢府中,谢林掌管小厮随从等人的调度之事,为人忠心耿耿,做事时沉默寡言,能守得住秘密。   造纸需要的原料有人准备,谢林主要负责教导人如何打浆抄纸、加入纸药。   两个寨子里的人已开始做事,收集造纸所需原料,各类桑树皮、草叶、破败渔网、甜柘渣滓……全部堆积在纸槽中浸泡。   “分流水线做事,每个步骤有监工。”江无眠指着浸泡好的原料解释道,“泡好的原料加入石灰熬煮,注意操作安全。”   打浆纯是体力活,做来并不轻松,但又没多少技术含量,给的工钱不高,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人抢着上工。   江无眠让谢林格外注意的是“抄造”一环,抄纸决定纸张质量,纸药更是重中之重,不得疏忽大意。   他提起一张类似竹席但又比竹席更加细密的东西,解释道:“从水中抄纸,既要保证能承重,还要保证能及时滤水,不会导致纸浆不匀,以至成品出现瑕疵。”   基地人工造纸时,用的是拆下的塑料帘,大周没有塑料,一般用木质帘和布帘,但江无眠直接就地取材,用竹子!   岭南道竹子多,家家户户多用竹篾、竹篮等物,夏日躺的是竹席,背的是竹筐,甚至桌椅板凳住房都能用竹子打造,应用范围可谓是广泛至极。   既然如此,劈成竹片编造成竹帘滤水抄纸也应不在话下。   只是开始技术不熟练,导致纸张各有各有的缺点。   有的厚薄不一,有的是滤水不及时,有的遭了风雨,有的是纸浆出现问题无法写字……   江无眠指着纸浆槽道:“切树皮打浆等事有人能做,抄纸一事你必须熟练,纸张出现问题,能第一时间追根溯源,知晓哪个步骤出现问题。”   谢林心知此事至关重要,江小郎君是信任他才托付他造纸作坊的核心机密,故而颇为郑重地保证道:“郎君放心,有小人在,必不会让外人探听此事一句!”   向江无眠承诺完,谢林开始了抄纸技术练习。   日后他要教导寨子里的人,大致也是如上步骤,先练习发力和技巧,等出师后再去正式的纸槽里上工。   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当前练习用的池子里没加纸药,加之这里面出来的纸张大致是练手用瑕疵纸,所以江无眠低价售给官学用来练字或当草稿纸用了。   忙完春耕后,两个寨子投入造纸大事中,纸张产量逐步增加,连许教谕看过出产的完好无损的正式产品,都闻风过来观赏一番。   “好,这便是县中自产纸张?”之前的瑕疵品给许教谕留下的印象太深,杂质多还不平整,缺点繁多,他未放在心上。   可这回县衙送来的纸张呈淡黄色,与白色有一段距离,可纸张纹理细腻,平整光滑,韧性上佳,用来写字出产文章最好不过!   之前听说他们知县弄出的水田犁、肥料时,他便心中震惊,但他不是直面这等冲击,对此感慨过也就过了。   可他身为大周文人,纸张与自己息息相关,自然深入了解过,青州府的纸张都要比眼前的次上一等!   “大人,官学可否从此地订几刀纸?”许教谕期盼问道。   试用过这等品质的纸张,谁也不想待遇倒退再用次等纸。   江无眠颔首,“官学拥有双寨造纸作坊的优先订购权。”   双寨造纸作坊,是两个寨子的人共同选出的名字,江无眠得知后沉默许久,仍是让人做了匾额挂上。   此刻他们正在匾额下说话。   “这一批次的纸张适合书写。教学进度应到了初次模拟考试,正好拿去当做答卷纸张。”江无眠让人数出几刀纸,交给许教谕。   许教谕本在激动,一听江无眠的话,哭笑不得接过,“您算得不错。”   考试这主意还是江无眠提出的,相当于月考摸底,同时看看学生水平,毕竟他还指望捞几个能考秀才举人的沧海遗珠。   江无眠问道:“以你之见,学生之中可有适合走科举一路的?”   新教材不算很难,只是常用字与数字加减而已。   若是能适应当前的教学进度,可以稍微加快教学进度,若还能跟上,说明读书一途上颇有资质。   许教谕沉吟片刻,低声道:“大人,一时半刻只能清楚大致情况,不能知根知底,下官不敢妄言。”   基础教育试点推行的时间还是太短,前人又无经验参考,许教谕不敢妄下论断,好在江无眠也是随口一说,交流一番纸张问题,便回了县城。   定下造纸作坊,指导完春耕问题,江无眠手上紧急的事情一下散了干净,剩下的要等时间发酵。   于是,江知县又开始折腾起醉流霞来。   如今的韶远县中,醉流霞无疑最为引人注目,连纸张问世的事都被压了一头。   起因是商队回去后对韶远县大夸特夸,尤其是酸甜可口的糖醋系列,吃完飘飘欲仙,恐为天上人才能调制出的口味。   一时之间,引得附近县中老饕争先前来一尝究竟。拜韶远县本地内部交通所赐,人来得还挺快。   本是为商队安排的招待场所,就此沦为各地有钱有闲的老饕攀比之地。   江无眠收的钱虽然多了,可醉流霞被人占据也是事实,想拓展外送业务吧,还不到这地步。   为此,他险些把平安大街买下来,没买完还是因为装修招人要钱颇多,不得不暂缓一步。   此时忙完了,他便想到装修完的剩余空间到底要卖些什么吃食,不和醉流霞的主菜系冲突,又能满足老饕的口味留下客人。   江无眠带人去野外逛了一遭,收罗韶远县当地的原料。   眼下正是野菜萌芽,掐尖焯水加点盐油能入口时,不过野菜发苦发涩,达不到留客的目的。   倒是有野生的调味品,一些酸涩野果,尚未被人类驯化的满是籽的果实,当地人都不吃,但是有鸟类啄食的痕迹,说明无毒。   他还发现了一棵野茶树,有点嫩芽,“拿竹筐来,摘了回去炒茶,混着做凉茶喝。”   陈二柱手脚麻利地上来,“大人,您不用动手,这活卑职熟练!”   小时候上山下水,爬树掏鸟窝什么都做过,当了衙役跟着大人也是这套,他当然熟得不能再熟。   再说了,这一听是江知县准备亲自煮凉茶,哪里还能让大人动手掐尖?   一棵树上的芽尖不多,衙门里喝完不剩什么。不过这倒让江无眠思路打开,问道:“县中可有茶园?”   陈二柱边摘边回,“大人,咱们县里种茶的不多,山里有茶园,商队来时多是用盐换茶,想要好茶,得去山里换。”   原来如此,难怪本地多有木炭商队、香料商队,却很少见茶商,源头被山中人把持,很少与外人往来,难以得见。   两个寨子中应有与山中密切往来的人,过段时间准备好进山的东西,可以去找寨子里的人当向导,进山看看情况。   县中的户籍统计、鱼鳞图册、地形地势图皆不包含山中情况,即使不是为了交易,单是为了山中信息,他也要走一趟。   “大人,收拾好了。”提着半筐只够喝一顿的茶叶,陈二柱手脚麻利下树。   之后又去了常去的树林,之前来时太早,不见竹笋,这回正遇上早春的笋子冒尖,挖了两筐春笋准备回去试验时令菜。   此外还砍了竹子预备做竹筒饭、将疑似柠檬的野树搬回县衙做绿化。   三人拖行着回了县衙,衙役正巧在换值,李叶带人接过。   江无眠指挥着各归各处,“竹子、竹筐送往厨房,这两棵树放在县衙后院,挖两个坑种上。坑底铺一层基肥,你们是熟手,知道应该铺多厚的肥料,再去打水将树附近的土浇透。”   能不能活就看造化了。   一听是厨房,要换值归家的衙役不着急走人,立刻分好人手,该干什么干什么,等着蹭他们大人的手艺!   相处近一年,衙役们清楚江无眠公私分明的性子。   为公而言,这位在规矩律法上抓得极其严厉。只要人按规矩行事,江无眠很少为难人。   若事做的不成样子,人太混账,等待他们的不是牢狱之灾就是被江无眠抓住去做肥料劳改。   众衙役听到劳改内容时,无不是面如土色。   土肥料再实用,也改不了那股味!回家路上无不是退避三舍,回去了都得自己搓衣服,没人想碰!   但在私下相处时,很是宽容。诸如此时,江无眠并不吝于做大锅饭,让人尝尝手艺。   当然,人很多时就不是自己动手了。   他指使衙役按要求冲洗茶叶,先把凉茶做出来喝着。炒茶时本人上,做凉茶时让衙役看火候。   继而清理干净竹笋和毛竹,预备好灶火蒸竹筒饭,另一锅中起火热油烧菜。   正热闹时,许久未见的薛文带着赵成回来,还带着一桩大买卖。   “江知县,铺路用的水泥可有剩余?” 第045章 建设   橘红火光映衬着一屋人的眉眼,衙役沉默放下柴火退出,厨房一片静谧,燃烧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赵成自觉上前接过衙役的活,留薛文与江无眠掰扯水泥的账。   “上次不是买了两船?”江无眠还未放弃炒菜,只看这两人风尘仆仆赶来,估摸饭还没吃,正好多两个试菜的。   薛文从锅里舀了一竹筒的凉茶,只感觉味道与往常不同,听此疑惑回道:“青砖打的地基,再浇筑的水泥,足够结实。这不是岛上风大,普通木头受不住,找你那作坊再要点水泥。”   江无眠眼神微妙,粗略算了算卫所面积与需要的水泥,再算了一笔成本,不由问道:“户部拨款多了?”   一袋水泥灰定价不便宜,不然也不会有之前“价钱谈不拢,无法推行水泥”的说法,能铺满韶远县全靠县里有矿顶着。   戍边卫所没矿能抵账,也别想着赊账,小本买卖,赊账会让资金链难以运转。   所以上次买了两船水泥,现在还有钱?   薛文嫌弃地“哼”了一声,户部恨不得卡死饷银,即使发了也得伸手捞一半。   若非白楚寒敢直言进谏,当着金銮殿的面把摊子掀了,户部还不知道要私扣多少。   “老大拨钱了。”他低声道,“松江查抄几个盐枭,有个大盐枭没跑成。你给的方子帮了大忙!”   江无眠遇到节日,次次给恩师与两位师兄写信,里面不时夹着菜谱方子。   可菜谱方子关盐枭什么事儿?   他不认为是白楚寒用方子钓盐枭,期间应该还有其他事儿。   薛文知道的并不清楚,粗略地说:“盐枭计划抢盐铁转运船,请人一起筹谋,最终被老大拿下,抄家了。”   和江无眠不同,白楚寒的方子全投入了酒楼,没有设置客栈功能。   因酒楼菜式新颖、服务周到,盐枭直接让人订了酒菜送往庄子上,预备邀请其他私底下贩盐的人一同商议事情,结果被白楚寒盯上,直接连人带窝一起端了。   细节虽不清楚,大致情况是明白了。从盐枭那儿得来的钱除了归给国库就是给营中做军费用了。   薛文这一队卫所受白楚寒管辖,拨钱是理所应当的事,难怪有底气要用水泥浇筑地基,不够还能再花钱买水泥建房。   “仍是两船?”江无眠呈出大锅菜,分了几盘让衙役端出去吃,三人就窝在厨房里边吃边聊。   薛文算过,消耗两船水泥,完全是因为卫所建的太大,地基面积太广,于是消耗得多。   改为铺地面自然不再需要这么多,加上建筑用量,他报上所需数量,“再给一船半?”   计划很好,江无眠沉默片刻幽幽道:“整个韶远县铺路不用一船,你做一个卫所用了两船!现如今还用一船半?薛将军,实话实说,有一船是在海上浸水无法使用了吗?”   按标准的卫所来讲,一船水泥都足够了。   整个韶远县也不过如此,除非薛文非要把整个岛换成水泥岛!   “不是。”薛文无奈道,“再来是要建正规宝船能出海的港口。”   宝船能出海的港口,那是要往好了建,方便往来出航,不能是随便停泊船只的地方。   按赵成算出的地方,半个岛要铺水泥,方便每个宝船靠岸维修出航。以岛中央的丘陵做分界线,另半个岛作驻地卫所用,吃喝住加操练全在这里进行。   江无眠自然是欢迎不缺钱的客人,不过,“水泥产量不足,韶远县外城区尚需水泥,卫所想要只能再等等。”   现有的产量最多到这里了,不是劳动力足不足够,原料挖的快不快的问题,是技术岗人数不足。   老师傅们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也只能烧出这些了,短时间内凑不够一船半的水泥。   不然这外城区迄今为止也不会只铺了地基,不盖房子。   自古至今,技术都是难题。尤其是还没做出稳定温度计时,烧料温度难以把握,全靠老师傅的手感经验。   如今能平稳产出,倒是在江无眠的意料之外。   薛文清楚此事强求不来,烦躁地闷了一口凉茶,苦到心底,“有多少算多少!”   韶远县卫所真难建!   说到技术问题,江无眠次日一早给醉流霞送了方子后就直奔金不换的别院去,不知陶瓷管道开发得如何?   敲开别院的门,露面的是个道童,“大人,道长正在丹房生火。”   近些日子以来,金不换的待遇一升再升,连得用的道童都有两个。   这两人倒不是旁人,正是他之前待的那家道观里的童子,活不下去才来投奔金不换。   见二人着实可怜,加之无父无母,金不换禀明了江无眠便留人在身边做洒扫童子。   开门的是道童晓风,去通传的叫晓晨。   还未靠近丹房,金不换与道童晓晨一前一后出来。   “晓晨,给大人沏一壶茶来。”吩咐一声童子,金不换迎人入内,“大人,您里面请。”   丹房内热意熏人,窑炉附近还有土色泥块,看得出金不换刚在研究。   “上次的陶瓷管道略有瑕疵,不知此次可是行了?”江无眠站在各式各样的陶瓷制品前,这是用来把控温度练手的小东西。   架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陶瓷瓶,大肚的、双耳的、窄颈的……金不换的手艺还能捏出一个小茶壶来,的确没辜负他技术人员的身份。   不过陶瓷管道的确有些超标,以至于金不换卡顿颇长时间。   金不换仍然是愁眉苦脸道:“大人,您要求的不漏水的确能做到,只限制半截能做到。想达到您要的长度,需要拼接,缝隙能用灰浆砂浆做粘合。”   江无眠听得连连点头,能做到这点已是不易,现在还有一个难点。   拼接处太过薄弱,即使粘合,在下水道污水或者积水的冲刷下仍然会造成损伤,这样一来,缝隙处极有可能漏水。   说来说去,还是漏水的问题!   但是用现有的窑炉烧不出十米长的陶瓷管道,纯粹是为难人。   江无眠也没什么好方法,毕竟他要修建的下水管道不太一样,不是简单埋管子。   在陶瓷管道的最外层,还有一层砖石结构,以水泥抹面。建造一次,起码能用百年。   不用百年,也得撑几十年,岭南道积水问题严重,全部往百越河里过去根本不现实,水一多直接洪灾!   因此这部分的下水道还肩负给百越河分重担的责任,能改善一点是一点。   修河堤、挖沟渠那边也需要人,这是今年的韶远县主要计划。次要计划是改善码头环境,修建大船能往来的深水港区。最末尾的计划是外城区修建,那边还不着急,韶远县来的人不多,有钱在城外买房的人少,不如先紧着前面两件事。   “半截先半截,时长用水泥修补就行。”江无眠想了想,又道,“改一下厚度,在原本基础上加厚三成。”   “中间部分可以延伸出一条管道、等等,再烧制一些半长的管道。两个方法都试一遍。”   这两种方法都行,都是将接缝处修成入水处。   原本两条管道横放在地下,接缝处再增添一条向上延伸的管道,类似现在的下水道井盖。   前者是烧制成浑然一体的状态,后者是利用缝隙再加工一次。   具体情况如何,要看烧制水平。   金不换挠头,行,给钱的说了算,他自然听江无眠的吩咐,重新起火。先烧加厚版的陶瓷管道,再烧制半长的,最后才是研究浑然一体的三管道口的陶瓷。   陶瓷管道的事情还没完,造纸作坊又来人喊他,那边出来的纸和江无眠一开始抄出的东西不一样,谢林管事找到了原因,想问他要几个木匠。   “木匠?”江无眠看着尚在晾干中的纸,这一片平整地方摆满竹席、木桌、木板、石板,全用来晾纸。   “晾晒纸张的东西不够了?”原本造纸作坊中只有木板、石板,想来桌子与竹席是寨子里凑过来的。   谢林解释道:“大人,最近其他县有书坊来采买纸张,作坊内为了增加产量,多加了竹席、木桌晾晒。”   不必再多说,江无眠已经懂了,问题出在竹席上。   晾纸需要的地方要平整,不仅指地面,还有晾晒工具平整的意思。   竹席并不符合要求,因为它编造之初,已有起伏,且有纹理,人躺在上面没关系,纸不行。   纸张晾干之前是纸浆的状态,容易受影响,微弱的起伏纹理都能影响它的质量。   这一批晾晒在竹席上的纸张还未干透,可背面已有纹理显现。   准备之初没有强调这点,他只强调了抄纸时的工序问题、纸药加入量,忘了后续晾晒时需要的条件。   不料为了赶工,竟是把竹席都弄出来了。   “无妨。”江无眠让人去联系城中的木匠,“此事也是教训,日后多多注意。不过总归是造成损失,按规矩罚掉部分赏钱即可。”   作坊实行的规章制度与当初工程队的差不多,不过在那基础上增加了惩罚制度,多是罚钱。   若是造成的损失再多些,轻则辞退,重则进地牢。   相比这点无伤大雅的过错,他更关注来自其他县的订单。   造纸作坊没开多长时间,最近也没商队过来,他们是如何得知的? 第046章 传出   作坊名号何时传出的?   还要多亏许教谕。   即使韶远县偏远,可作为教谕,许成仍有人情往来、好友上门、文人集会等诸多事宜。   春日里学政大人为安排官学,于府城之中安置一场诗会,恰逢许教谕得了上佳纸张,麻溜提着上门去了!   彼时,南康府学政黄远已安排了曲水流觞诗会,其人端坐上首之处,手侧是一茶盏。   南康府每逢春日,过春耕之后,学政会组织各位教谕来府上一聚。   聚会上,各个教谕可交流官学开蒙任课经验,学政向诸位教谕传达朝中消息,另还能闲聊做诗等等。   通常而言,此流程较短。   因黄学政不耐烦长篇大论,待每位教谕道来几句,即会进入本次曲水流觞正题——诗会。   本次诗会进入正题倒是要晚些了。   一来平清县失去知县,县衙仅有县丞暂代,教谕需回禀官学最新情况。   二来韶远县上任新知县,对官学做的改动极大,同样需韶远县教谕上报。   三来,南康府新来了知府,虽未做出任何改动,然这位同样不可小觑。   黄学政看着水面阵阵涟漪出神,事不赶巧,凑在一起,南康府的平静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随即又洒脱想到:老夫已是半截黄土之人,若有风雨,也是后辈来担,打不到自身头上。宽心,宽心,日后之事日后再提,不若享受今朝宴会!   擅长宽慰自己的黄学政捋着胡须暗自点头,待众教谕入座,从他右手处的教谕报上各个官学情况。   仍旧是老一套,笔墨纸砚不够,官学破旧需学政批条子拿银子修补,知县不做人官学补贴砍半等等等等。   话题虽是破旧,然黄学政仍是走流程一般打太极。   府上不宽裕同样没钱,南康府需从青州府运纸、从潮州府运墨锭,前者要价高、后者有钱也得等,总而言之,全是没钱没纸需求一应不批。   县中教谕自然是不满,无奈事实如此。   整个州府经过大乱,能恢复到如今情况已然不易。天子还敕旨免了整个行省税银税粮,不再加重税负,面上的确轻松不少。   在一众教谕唉声叹气、连连摇头时,轮到韶远县的教谕汇报今岁工作。   黄学政打起精神,竟是主动问来,“许教谕,听闻江知县对官学做以改动,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众位教谕看过去,只见平日里事情能推则推,戳几下不动的许成笑意满满,恭敬起身回道:“回学政大人,今岁以来,江知县翻修官学,又立造纸作坊,勤勤恳恳为诸位学子提供学业用纸,实是格外看重官学。”   每提一句,其余教谕脸色差上一分,不缺钱不缺纸张用度,怎么自己轮不上此等好事?   官学教谕同样有政绩一说,黎民百姓人口增加是知县政绩,童生秀才等考取功名之人增加则是官学教谕学政的政绩!   黄远曾带过二十名生员,全考取过童生,其中有三位举人,五位秀才,从此脱颖而出右迁学政一职。   许成的教学水平虽是中等,架不住背后有知县大力支持,要什么都给,即便是许成教的不行,可他日子过得好啊!   酸过之后,众人猛然反应过来,黄远更是倾身向前,略有失态问道:“造纸作坊?老夫听闻,县中造纸作坊已然荒废,迫不得已改用青州府运来纸张,今岁寻人回来做纸了?”   许成矜持一笑,浑然不知他初次见到时更是失态,恨不得整个人贴到纸上。   打开随行带来的东西,坐于他附近的教谕探身过来,提前饱了眼福。   他动作轻柔缓慢,在场也无一人催促,仅有急促呼吸代表心中的激动。   许成带来的纸张不多,县内作坊的的确确刚起步,主要供给官学以及江知县的印刻教材。然仅仅这些,足够在场教谕一人两张观赏。   他起身走向学政,在场诸人的视线恍若黏在上面,试图打动许成。   他们可是见到了,这纸张与青州府送来的颜色都不一样!   “大人,您请过目。”   黄学政看到纸张,呼吸一滞,连忙吩咐管家端来水盆净手。   待用布巾擦拭干净,他伸出手捧起一张纸来,对着阳光眯眼看。   纹理细腻,颜色偏淡黄。表面平整,无任何沉淀絮状物,上手一捻,竟还有些偏软,但韧性足够。   “好好好!”一连惊道三声好,黄学政哈哈笑开,赶忙让管家将纸分送给众位教谕。   “诸位,今日诗会恐变纸会,老夫原准备的诗题也需改上一改了!”   这纸张来的恰逢其时,他心中实在喜欢的很。加之又是在南康府本地产的,最多只要半个时辰就能赶到韶远县内买上现出的纸张,不必再等青州府调运,实在是方便的很。   抛却对纸张的需求来看,单是纸张质量便足以让黄学政开一场小诗会,专为“纸”做诗集。   列位教谕拿到手,迫不及待一试。和墨锭一样,纸张观赏也要先看,再上手试过触感,最后上笔,确定适合作画还是写字。   看过试过,众人得出和黄学政一模一样的结论,只差上笔落墨,一试究竟。   好在今日为诗会做了准备,黄学政率领众人去了亭中,此地已有笔墨备齐。   黄学政提笔,于纸上落下“韶远”二字,又在纸上落下朱砂章印。   黑红色交织,淡黄纸张上并未晕染痕迹,格外适合书写!   再问过定价,比青州府便宜三分之一,数量一多,能省出一个官学!   黄学政大手一挥,代表府中官学在韶远县造纸作坊订下大批量纸张。许成还未解释当前产量跟不上的问题,就被其他教谕淹没。   现在不趁低价时定下,待到日后提价了后悔莫及啊!   许成:“……列位,等等!”韶远县自用还不够啊!   ……   听完前因后果,江无眠险些要给许成颁一枚销售奖章,最终决定多送许成几刀纸。   市场误打误撞打开,江无眠抓住时机,决定将日后的推广计划提前!   江无眠让谢林盯紧造纸作坊的进度,又命人扩张二期工程,决定再招一批人增加产量。   谢林认真道:“郎君,作坊再多开些日子就能完成,不必再外扩招人。人一多,恐多生事端。”   江无眠摇头,指了指平地上的纸张,“南康府下有九县,距离韶远县最近的有三个县城一个府城,加之韶远县,本地作坊需覆盖五地,可当前产量仅能供韶远县一县所需。何况又有青州府作坊与我等争抢,必须在他们降价反击打压韶远县之前,打出我等的名号。”   谢林心惊,双寨作坊刚起步,所产纸张仅能供应官学时,郎君竟期待它能作为整个南康府的纸张供应。   但谢林同样有信心,单凭他们的纸张连府上学政都要为之赞叹,甚至当日改了诗会,只为韶远县产的纸张!   他心绪激动万分,回话时坚定道:“必不负大人所望!”   江无眠安排好造纸作坊的事,上马回县城,路过葱翠田边,水田中正在首次追肥。   他心算了一笔,韶远县中,水泥红砖的产量在逐步接近当前极限,意味着产量能稳定下来。   过段时间再看账簿,能估算出本季度县中收益情况。   水田犁在接近饱和,附近应是卖不动了,再有也是租赁买卖,专营铺子可以换下了。   等金不换教完陶瓷烧制技术,又要花钱雇人来烧制陶瓷,倒是能把水田犁的铺子该换成瓷器铺子,短时间内只能看见投入不见盈利,真是花钱如泄洪。   想赚大钱,还是要建造码头出海做商队才行。   江无眠回县城后先去看过目前在盈利线上的作坊,红砖又在准备开窑炉,这一批量大,附近的窑炉几乎没停过火。   水泥更是别提了,因薛文要的量太大,这边烧火掌握温度的师傅都成了三班倒,记工的监工要盯着他们才能换班。   毕竟每一窑炉出多少数量的水泥熟料,都是有最低限定的,超过某条线,烧制得越多越好,赏钱拿得也多。   趁太阳未落,还去了矿脉一趟。   陈大牛看到江无眠出现,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见过大人!”   江无眠看他好似要出门,问道:“山上过的如何?”   陈大牛憨厚摸了摸头,“都好,都好。大人您来得正好,要的刀剑全锻造完成,您能去验货了!”   饶是江无眠心性沉稳,猛听到如此好消息,仍是不可避免得情绪激荡。   自从薛文建立卫所以来,他便有了锻造兵器的心思。   指望兵备库里的东西能御敌实在是太过侥幸,不如自行准备,用着放心!   然而他诸事缠身,在考察各位铁匠之后,将事情交给陈大牛负责。   未免露出马脚,打造过程尽量用铁犁头掩饰,还构造出轨道、矿车用以遮掩。   如今总算有了结果!   仓库内,刀剑锋芒不加遮掩,冰冷又亮堂,江无眠只觉心中甚为宽慰,对陈大牛道:“衙役会分批将刀剑运下山。自明日起,县衙会贴告示,征召民兵,闲暇时操练,日后若遇到事情,不至于像是往年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第047章 缫丝   次日一早,江无眠直接向整个县中贴了告示,召集起第一批民兵,几乎每个户中必出一个男丁。   因江无眠直接贴出民兵待遇与训练内情。   那待遇直让路过的许教谕眉头抽抽,恨不得让江无眠把官学的饭菜也换成告示上的模样。   名额满得极快,半是冲着一日三顿饭菜来的,半是因为村中经过动荡,大部分人明白江无眠说的安排最合理。   农忙时伺候土地,农闲时操练,剩余时间可自行去找短工赚钱。   本次操练时带上衙役,他们与百姓的区别无非是身上那层皮,未经正儿八经的训练,全靠最为基本的蛮力,挡不得什么。   训练开始颇为基础,简单拉伸与活动后,带人早起跑早操。   绕县中村庄沿着官路边缘跑上半圈,再回县中跟随兵营中的教习学习武功。   许成教谕看了看,把要参加科举的那部分学生赶出来一块参与训练。   问及原因,许教谕振振有词,从科举考场开始说到结束,其间不知多少人中途晕倒。   若说科举中才华最为重要,康健身体无疑仅仅次之。   在江知县的率领下,整个韶远县有了早起拉伸的习惯,未参与科举的也仅仅是跟着拉伸,不参与跑步。   时间紧迫,他们更乐于现在多学几个字,等到日后自然不缺这点时间。   薛文指派的教习格外严厉,衙役上值时,偶尔能看到几个鼻青脸肿的站在六房外。   江无眠暗自点头,不经历摔打不成才,即使不成上佳人才,平日里能自保即可。   韶远县还算安静,没有死人的案子,大部分是鸡毛蒜皮小事,花一点时间理清楚前因后果,再按律法判决即可。因而,江无眠对衙役要求不算高。   入了四月,江无眠又去巡视一遍县中的情况,头一个就是陶瓷管道的试用情况。   林师爷和金不换正在别院观测情况,现在的后院里狼藉一片,挖出的土堆在一角,当初制糖用的石轳放在对角里,牛还在吃着干草。   走到土堆旁边,林师爷和金不换见他来了,犹豫地问:“大人,这是不是成功了?”   出现在几人面前的是一个横沟,地上一条由砖石铺造的沟渠,表面刷过石灰,陶瓷管道放置其中,中间部分有一条与地表垂直的管道插入。   江无眠检查了下两条管道相交的部分,这里同样有水泥糊住,但是没有水渗出。   “能投入实用。”他拍拍手上的灰,“陶瓷烧制作坊该安排上了!”   金不换感激地热泪盈眶,他终于能休息了!   近来几月,被江无眠和林师爷轮流抓着烧火,铁打的人都熬不住啊!   江无眠清咳一声,“赏钱明日送来。”   金不换顿时精神抖擞,“大人,您看还有什么能用到贫道的?”   江大人让做点事怎么了,他还能熬!   江无眠嘴角一抽,生怕自己珍贵的研究人员就这么熬过去了,忙让童子带人去洗漱休息,随后便带上林师爷回县衙安排。   陶瓷技术是航海商队中很是关键的一环。   海外最为赚钱的无疑是香料、丝绸、陶瓷、茶叶、盐和酒。   酒需要时间酿制、盐受管控不能出海、茶和丝绸同样需要时间才能有所产出,算来算去,竟是陶瓷变现速度最快。   自然,损失也可能最大。   不过距离建造海上商队尚有一段时间,码头未建、大船未找、水手还没训练等等问题横亘其中,还是先准备商品吧。   江无眠想了又想,格外想念前世能签保密协议的时候,他也总算知道为何古代爱签卖身契,然而他不喜欢人口买卖。   不过此事倒是予他启示,保密协议不能签,那就签更为严格的协定但不至于达到卖身契的程度——学徒契书。   大周的技术格外私人,想学点本事要提上束脩拜师学艺,从此天然有学徒—师父的联系。   师父有教导指引学徒的义务,学徒在出师后,必须为师父工作一定年限后才能经营自己的顾客。   若是关系再好些,学徒甚至能为师父养老送终,处理百年身后事。   于是江无眠喊来张榕,“张师爷,准备一张再招人的告示。”   张榕忙得昏头昏脑,反应慢了半拍,“造纸作坊不是刚招满人?”   还要用人?那寨子都住不下了!   江无眠扶额,让他缓了缓,才道:“非是造纸,是准备烧陶瓷窑炉的……学徒。”   学徒?   张榕想了想大周学徒的情况,心下了然,“大人,学徒按平常的规矩定吗?”   江无眠摇头,“烧制陶瓷要求高。选几个行事踏实的,手巧一些的。先做三年学徒,由县衙提供吃住。出师后为韶远县工作六年,期间不得为其他人服务。”   “六年之内,县衙正常结算工钱。六年之后,任君去留。”   江无眠钉死这几条规矩,让张师爷回去润色一番再贴出去。   张师爷在自家大人身上学到了一点,招人也不是乱招收的,过了初步测试的人才能进入下一步。   江无眠看过一遍流程,不见大问题就离开了,他要去看看桑树和蚕种情况。   作为知县,劝课农桑是职责所在。而在四月,韶远县这里的蚕已上簇完了。   所谓的上簇是种说法,蚕簇是一种工具,家蚕用来吐丝结茧。   韶远县里家家户户养了蚕的,都会用稻草、木头、竹子等编织成一种结,上尖下窄,远看类山,又称为“蚕山”。   蚕要上山,是为了避免受到蚕的屎尿污染,保证吐出的丝崭新洁白,不易腐朽。   江无眠直接去了寨子,论养蚕,当地人实在是专业。   康寨主见他过来,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   江知县每次来不是送作坊就是送肥料,寨子里的人对其印象颇深,又有前任知县的对比在,谁见了江知县都想送人一把菜一捆甘蔗一坛子荔枝的。   “江知县,您今儿来看双寨作坊?”   江无眠摇头,问道:“康寨主,上回来此,本官见寨中有养蚕的痕迹,不知可是能前去一观?”   康寨主乐了,拍着胸膛保证,“江知县,您看得真仔细,寨子里一直养蚕缫丝。您若是不嫌弃,草民家中就有养蚕。”   康家房中,蚕山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蚕茧,如同蜂巢中堆积的白色虫蛹。不仅是蚕山上,平地上、角落里、房梁上、木板上全有一小团一小团的白色蚕蛹。   江无眠深觉眼神太好也是烦恼,即便没有密集恐惧症,在此情形下也要生生犯了。   他半垂眼眸盯着蚕山下面的地,没管心头涌上的阵阵不适,问道:“不知寨中用来缫丝织造丝绸还是直接卖生丝?”   康寨主家养的蚕多,整个院中只留下了足够两人过去的道,其他地方全是蚕山。   他回忆一番康寨主家中布置,未发现有能放置织机的地方。   康寨主叹口气,“大人,您瞧见了。有这么多蚕蛹要抽丝剥茧,只凭草民一家根本赶不及,晚上又不舍得点油灯,只能抓紧时间卖生丝换钱。私底下留些织成丝绸,等北方商队来了再卖。”   江无眠沉吟片刻,略冒昧地问:“康寨主,寨中缫丝是生是熟?”   他突然如此一问,倒是让康寨主格外诧异,脸色顿时露出端倪。   此前都知道,新来的知县是位北地人,不知为何来了岭南道。   南北之间纵横千里,风俗各异,想融到当地并非易事,何况听说这还是个状元郎!   这等人在康寨主眼中,知道韶远县有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就是好的,何况是了解甚至是精通?   前任知县就不提了,说那一直来买丝的商队,领队都有可能不清楚“生熟”出来的丝有甚差别。   这是寨子里秘密,也是他们更好处理蚕丝的一种方式。   事关重大,知晓寨子缫丝秘密的人都死死瞒着。   难道是有人在外提到被知县大人听到了?   康寨主下意识皱眉,又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还有个难糊弄的知县。   江无眠像是未察觉到康寨主的异况,继续道:“缫丝是人手抽丝,不用缫车?”   听他揭过一茬,康寨主心虚地“哎”了几声,“缫车是有,寨中还在轮流使用,还有几日轮到草民家中。”   寨中养蚕人家不少,缫车几乎是两家共用。   康寨主领着江无眠去看缫车,这又没什么秘密可言,岭南道养蚕家中皆会。   人工抽丝剥茧耗时耗力,使用缫车也能减免部分时间,但有缫车辅助也不算很快,大部分工作仍是要人承担。   以江无眠的了解,从结茧开始到抽丝之前有多道工序,挑拣蚕茧、清理蚕茧表面杂乱的蚕丝、将蚕茧放置在热水中熬煮、反复增添冷水让蚕茧受热均匀。   以上皆是抽丝前的准备,尤其是添水环节,更是讲究水质,水清是最为重要的。   农家抽丝剥茧倒是没太讲究,只要是现挑的干净水都能用。   截止此时,才轮到使用缫车抽丝。大周的缫车是手摇式,通过交叉卷绕的方式使丝绞分层,从而达到抽丝的目的。   江无眠看着眼前这架颇为笨重的缫车,回忆一番传统缫车落幕前最为辉煌的技术——脚踏缫车,很是头疼地回了县衙。   脚踏缫车具体什么结构? 第048章 缫车   缫车能节省部分时间,江无眠仍嫌弃它的功率不够迅速。   脑海中过了一遍寨子中的缫车与工序,江无眠确信他虽不能一步跨到工业时代,但能简单弄出一个“南北缫车”出来。   虽然赵成目前忙着给岛上卫所出建筑图纸,不能于此事上给予太多帮助,然韶远县有广大的匠人队伍,总能集合所有人的才智予以改造。   在那之前,江无眠准备先弄较为复杂的脚踏缫车。   技术不会一步到位,它会步步更迭换代。到时韶远县的缫丝所需时间骤减,能有更多时间织布或者去上工。   弄出的缫车还能和水田犁一样,通过商队销往各州府,价格不会比现在的缫车高多少,但足够他再大赚一笔。   回过神来,江无眠发觉自己已计划好如何让缫车更新,每个版本应该存续多长时间,后续又该如何安排纺织作坊的建造、工作时间、制度等诸多杂事。   其中固然有利可图,但江无眠还不想太快一步到位,因为中间涉及到无数人的生计。   尚未准备好就盲目推行新版本,实在是不明智的选择。   他边想着边动手画结构图,唤来衙役,“准备一些东西,缫车、部分工具,送到别院去。”   金不换的研发别院几乎要变成各类项目研究孵化基地,江无眠用的格外顺手。   衙役重复一遍江无眠说的清单,没什么落下的,不过,“大人,您要多少木头?”   一车还是两车?做家具的硬木还是当门板的上梁的老木头?   江无眠算了算材料,“先来一车。”   制作过程若是不顺利,只能交给赵成去思索,毕竟江无眠本人更擅长现代化的机关材料。   手下衙役经过教习的教导,不管武功学习得如何,效率的确提高不少,第二天就推了一车木头进别院。   金不换正在打坐,猛然听到道童晓晨的通传,脑袋是突突地疼。   一大早的,这位给钱的主又在弄什么?   金道长勉强迎出门去,道童晓风正牵走江无眠的马,一身常服的江知县出现在金道长视线之内。   “大人,您这是?”金不换看着莫名出现的一车木头与姿态闲适的江无眠,百般摸不着头脑。   一车木头又不是柴火,塞到柴火灶底下烧不透啊,这是又想做什么?   江无眠对金不换摇摇头,“无事,金道长自行方便即是。”   金不换挠头,这位是给钱的主,说是能这么说,可他不敢这么干,当即拍着胸脯要给人打下手。   倒是也行,毕竟金道长自江南来,应是见过缫车的。   因江无眠未说要处理好的木头还是要原木,故而一车木头有带树皮的,有剥干净的。   “您要切割多大?”金不换心惊胆颤看着江无眠单手拎起来一截木头,彭得一声扔在地上,拿出一截木炭标记。   从形状来看,是一块长条木板。   江无眠边动手边问道:“金道长可见过江南缫车?”   金道长回神“噢”了一声,接过江无眠切割的木板条,了然道:“缫车。见过,还真见过。   “道观山下有家村庄,家家户户养蚕缫丝,到月色好的夜里,缫车的声都比蛐蛐响亮,和夏日的金知了一样。”   “您这是要做缫车?”的确是到上蚕山的时候,“南方木匠都会做,不会的都能看会,您随便找人来做不就行了?”   至于一早就送一车木头,来别院做缫车?   让木匠去做?   还真不行。   江无眠是想先制作手摇式缫车,熟悉一番手感,知道缫车工作原理,再制作新版本的脚踏缫车。   一连几日,江无眠看过县中下水道铺就情况就往别院里跑,手摇式缫车已有雏形。   在金不换的提醒辅助下,很快第一架缫车立在后院里。   即使有些地方粗糙没有再打磨一轮,可纺锭已能开始工作,固定卷绕并捻,将蚕茧上的丝剥离并且捻制成丝线。   “原来如此,利用偏心横动导丝杆进行交叉卷绕,达到分层目的。”江无眠绕着制出的第一架缫车念念有词。   金不换惊诧的视线在缫车与江无眠身上游移,祖师爷在上,真让江知县制出来了!   他还记得江知县是个北地人,没见过当地缫车的状元郎。   在后院诞生的这架缫车全靠江知县画的那张图,还有那动手能力与怪力气,拖一根木头好似抱狸猫一般轻松。   “能用了?”金不换略恍惚道。   江无眠沉吟着,“试试?”   有鉴于谁都不会用,最后还是别院厨娘上手。   这位是衙役李叶的婶娘,做饭织布下地,里里外外都操持得干脆利落。   听闻江知县要人试用缫车,自告奋勇上来。   去年知县老爷在地里试水田犁,她就在附近看着,知道江知县真有本事。   听到江知县用人时,索性自行报名上了。   初上手还不太熟练,后面是越来越快。   江无眠看着繁琐的工序和耗费的时间,心中已然明了脚踏车究竟要如何改进。   只待上手一试,摸索出最为适合的尺寸来。   ——耗用的材料太多,普通人家不会买缫车回家。   只靠大户人家和富庶之人购买,哪儿能实现江无眠解放双手让人投入工业体系建设的目的?   确定改动的部分,江无眠又让衙役送来一车木头。   他将手摇的部分彻底改动,整体机架换成四面形立体框架,添加诸多繁琐结构,又在原本的图纸上删删减减,摸索最为适合的框架。   脚踏式的缫车结构复杂一些,机架肯定不变,大体有集绪和捻鞘、卷绕三个部分,再加上其他三部分组成。   相比手摇式缫车,它能解放双手,进行双线工作,进行索绪、添绪等程序,大为提高生产效率。   金不换每日起来听到后院锯木头声响,恨不得扛起丹炉就跑。   两个道童好些,年纪轻轻经得住。只时间一久,也和金道长一样挂上了硕大的黑眼圈。   此时此刻,三人无不是羡慕江无眠提的动木头的身板。   每日运动量超乎寻常,还能在处理公务之余制缫车,精力实非常人可及。   直到这日,金不换洗漱完没听到后院再度响起的锯木头声,乍然听不到还挺想。   反应过来,心里嘿了一声,真是闲得慌才想这锯木头声。   走入后院看到一架不同寻常的架子,足有原先的两个大,两个高,四方架子匡着复杂的机括,让人一愣。   “哎呦,祖师爷在上。”金不换下意识感叹一声。   近来忙着指导人烧制陶瓷,许久不入后院,竟是在不知不觉间立了这么大一个东西。   他揪着同样穿起一身道袍的林师爷,低声问道:“做什么呢?”   林师爷朝那庞然大物一抬下巴,“缫车。”   缫车?   你管这东西叫缫车?   金道长几乎是五官乱飞,当场给林师爷表演一段瞠目结舌,这哪里是缫车?!   林师爷让他仔细听仔细看,这哪儿不是缫车?   江无眠与赵成进行最后一轮检查,确认整台缫车的钱眼、鼓轮、络绞等各个机括运行正常。   “李婶娘,麻烦您坐这里。”赵成指挥着厨娘在矮凳上坐下,“脚下用力,和手摇一样。   李婶娘动作局促,全然没有上回用手摇式缫车的流畅。   这很正常,任谁坐在这架堪堪三米高的机架缫车前,动作会下意识放轻,格外小心。   金道长向外移了两步,看到地上放着两盆煮好的蚕蛹。   此时上蚕山时候早过了,这些蚕蛹是上次煮干净剩下的,正用来试验脚踏式缫车。   有赵成在一旁辅助说明,李婶娘尝试着动了一下,虽说程序很是陌生,可陌生中还带着一丝熟稔。   她自五岁能烧水煮蚕茧起,就随家中长辈学习抽丝剥茧,即便后来做了厨娘,也未曾撂下。   只见蚕茧上的丝顺从她的动作,过了鼓轮后,前后两段相互拈绞成丝鞘。由丝鞘引出的丝,绕卷在木棍上,成为生丝。   江无眠看了看天色,拿出炭笔来记录本次的用时,又问李婶娘的使用感受,“用时卡顿吗?用起来比手摇式费力还是轻松?”   李婶娘神情恍惚,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和绕出来的生丝。   “大人,草民、草民弄完了?”那是整整一大盆的蚕茧,是煮完晒干了的一整盆,只用一个人一下午就弄出来了?!   江无眠没有敷衍,认真回答道:“的确,只有一个下午,所有蚕茧抽丝结束。”   李婶娘好似大梦初醒,激动地捧着生丝,粗粗喘着气道:“大人,一大盆,全捻完了!不卡,脚踩完全不费力,比上回用的省劲,草民现在回去还能做饭!”   她从江无眠的动作里意识到某些东西,县里又要有所变动,且和眼前的大东西息息相关。   水田犁、肥料、灰路、红砖……江知县给韶远县带来的变化还在继续,他给太多人提供了上工的机会,发下的银钱足以让人在过年时吃一顿肉!   不知这次是否例外?   江无眠点点头,记下实验结果,之后请李婶娘教别院的其他人如何动作。全都上手试了试,使用感受同样记在实验报告中。   金不换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每日不必在锯木头的声音中醒来,县内又将推行起新工具。   然他所料出了一点意外,江无眠在继续锯木头大业。   问及原因,答道:“成本太高,卖不出去。”   金不换:“……”   算了,您不走我走。 第049章 排水   金不换没有离开几天,在陶瓷管道烧制作坊歇了几日后,别院传出了更好的消息,江大人弄出的脚踏式缫车又改好了!   “江大人做的?”金不换绕着六尺高的缫车啧啧称奇,“结构变化不大。”   赵成耳朵尖听到了,朝他看了一眼又慢吞吞道:“手摇改为脚踏,大人改了部分受力与操作结构。”   两人技术领域并不重合,说得再专业也改变不了金不换听不太懂的事实。   赵成选取最为普通简便的说法,不加掩饰地称赞道:“脚踏缫车能成功改良,意味着织布机同能使用这种技术。若是给予踏板力量的是水流,好若水车,流水带动踏板,推动织布机……”   他近乎是痴迷地看着木头架子打造的缫车,试图拆分各个机括的主要作用,再将得来的成果应用在织布机上。   林师爷心中一动,相信江无眠同样看出此事——他从来相信江无眠的聪慧,然后者未置一词,提也未提。   可惜地将念头压到心底,林师爷等回到县衙问了江无眠。   江知县叹了口气,神情烦恼又带着犹豫。   他想了又想,组织好前因过程后果才道:“缫车——手摇缫车出现前,缫丝方式是每家每户人工动手。缫车出现后,人力转为物力,工具太少,于是几家几户结为一体,轮流使用。”   伴随工具出现,缫丝形式出现变化。   林师爷沉默着,思索江无眠话中的重点。   江无眠继续说道,话中提到作坊,“倘若工具迅速推行,再设立作坊。以抽丝为生的人大批量涌向作坊,整个作坊的生产大幅提高,县里将拥有诸多的生丝。”   林师爷快速地瞥了江无眠一眼,他未曾在那张过于苍白的脸庞上看到欣喜,只有复杂。   “大人,拥有更多的生丝,难道不是好事吗?”   林师爷不解。   水田犁、水泥、红砖、造纸全部拥有作坊,它们诞生时江无眠并没有如此——如此复杂的情绪。   是好事,同样也不是好事。   江无眠掐了掐眉心的刻痕,这些并不是很相同。   水田犁不能完全代替曲辕犁,因为价格太高,它对曲辕犁的冲击并非是一瞬间的。   水泥红砖亦如此,而造纸,说句实话,它本身产量跟不上,对市场的影响微弱到不记数。   缫车不同,改良的第二版和手摇式缫车的价格相差不大,效率却近乎是它的两倍。   也就意味着产量是原有的两倍,谷贱伤农的原理同样适用于生丝。   赵成提出的水力织布机设想,更是能加快这种现象的出现。   林师爷后知后觉,“价格等同,生丝翻倍。若是一整个作坊用此等缫车,商队不需挨家挨户上门收购生丝,只需在作坊说一声即可满足交易需求。”   作坊里的人会受到商队欢迎,会因卖出的生丝获得工钱。   可等着商户上门收购生丝的家家户户,他们完全失去缫丝织布收入,或者收入大幅缩水。   如此一来,是牺牲部分百姓的生计,让另外部分百姓生计好起来。   林师爷倒吸一口凉气,猛然灌了一盏凉茶,从舌尖苦到心尖。   他措辞愈加谨慎,“大人,一开始新做的户籍中,按农林牧副渔的分类算,县内有六成百姓副业是缫丝织布。”   江无眠格外镇静,他同样是脱口而出,“的确,六成百姓,缫丝织布为副业,其中有一成百姓以其为主业,三成依附为生,其余两成以为副业。”   设立缫丝织布作坊的后果他完全能想象。   作坊建立,产出大量生丝、丝绸,它们以优惠价格占据市场,好似虎入山林,侵吞蚕食,排挤个体,直到吞噬殆尽。   在此期间,以纺织为生的家庭无疑是首个牺牲品。   江无眠提笔给恩师去了一封信,他在犹豫是先推出缫车待日后开作坊还是在推出改良版缫车时直接宣布成立,信中不加任何私人感情,全是并不严谨但在别人看来过于详细的数据。   此等关乎多人身家性命的事,自然要恩师过目才可行动。   谢砚行收到信,撂下处理到一半的公务,神情严肃嘱咐赵同知找出府上的历年税收与桑蚕养殖等相关文书。   赵同知额头冷汗滑下,历来税收猫腻颇多,南康府又有盐课,其中更是水深无比。   谢知府今日突然提及,是准备拿府衙中的贪污之人开刀,树立威信?   又听谢知府补充道:“其余县内并不着急,府衙上的,韶远县历年来的,有关桑课蚕丝一类相关文书,尽然取来。”   赵同知冷汗稍退,“大人稍待片刻,下官去去就回。”   急匆匆出了侧厅,心中暗中哀嚎自己倒霉,怎么就来了这么一位想一出是一出的知府!   路上遇见悠闲的董宇,心中不是滋味。   前任知府没了,师爷跟着进去了,整个府衙里除了新知府就是他们地位最高。   全是给知府办事的,怎么自己这么倒霉得风雨里奔波,姓董的无事人一样慢慢悠悠晃荡?   他颇不是滋味地上前道:“董兄,谢知府一来就去韶远县,现在又因韶远县一封信指使得小弟团团转,你说说这……这像话吗!”   董通判与赵同知两人一同在背后讨论新知府来历脾性时,就对此题答案做了万般猜测,就是没一个准的。   不过这回,赵同知抱怨完,董通判脸上浮现出得意而又满足的微笑,嘴角上扬,装模作样地一撇茶沫。   呷了口茶,低声道:“赵贤弟,这就不知道了吧?”   赵同知“嘶”了一声,打量董通判好几下,试探问道:“董兄,莫非你?”打听出消息来了?   董通判自傲一点头,“当然。赵贤弟你应是知道的,愚兄痴长你几岁,来得早些,在韶远县做过几年县丞,在此站住跟脚,多亏拜了县里的义父。”   赵同知的确知道,他虽来得晚,但好在相处多年,清楚董宇当时靠义父关系走通知府路子,蒙知府指点才做了南康府通判。   但现在提这话和新知府去韶远县有关系吗?   不对,稍等,还真有点关系。   赵同知若有所思地猜测道:“董兄意思是,知府与韶远县的人有关系,一来就去县内,是为了找人,拜访人?   远的不说,韶远县里来的新知县、扎根在岛上不走的薛将军,都有可能是新知府要去寻的人。   三人有一明显共通点,全是北地来的,还是皇帝亲自下旨送来的。   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董通判笑得胜券在握,拍拍赵同知肩膀,“何止,愚兄在县内有一侄儿,他弟弟的好友正在县衙当差上值,恰逢遇见谢知府入县衙。尚在街上,江无眠一出,对知府口称‘恩师’!”   恩师!   多数情况下,能不带姓氏地称呼一个人“恩师”,定是入门徒弟,与普通的生员、学生有所区别。   赵同知惊疑不定,下意识拉着董通判去开放无人的廊下言语,他困惑又疑惑道:“师徒二人被贬谪至一个州府之中?!”   没道理啊!   贬谪不是流放,能让一家人全变成白身罪犯放在一块管理处置,它仍是做官,朝廷命官之身!   若是贬谪凑在一起,能纠结成当地一大势力,再加之天高皇帝远的,贬谪有何意思?!   董通判也瞧不明白,不过倒是知道日后遇见韶远县上的事情,多请知府拿主意。   瞧瞧这位大人一来做了什么,直奔韶远县,看他的知县弟子去了!   这话倒是不错,赵同知连连点头,笑道:“多谢董兄提点小弟,改日小弟做东,请董兄万万赏光。”   有董通判的提醒,赵同知干活认真,不再是敷衍。   事实上,无需他亲自动手,只要拿出态度来,吩咐底下人按年份仔细摆放,最后把文书带给谢知府即可。   左右卖个好,日后好说话不是?   谢砚行精神抖擞,花费一旬时间了解过南康府与韶远县上大致情况,斟酌着回了信。   江无眠接到信件,沉思一夜,赶出新计划。   恩师说得格外在理,只要作坊开得多,需要不断招揽劳工,那必然会让家家户户受到的损失减少,甚至从中受益。   “足够大的作坊与足够多的人手。”江无眠摊开计划,看得在场人等一阵头疼。   林师爷好歹有心理准备,周县丞脸色忍不住发青,蒋秋恨不得把账本甩到江无眠脸上,唯独赵成还在认真研究水力织布的点子。   林师爷先给江无眠作了提醒,“陶瓷排水管道尚在修整中,大人您要求在外贴一层砖石结构,水泥抹面,再放入陶瓷。因结构复杂,全县工程队皆在上工。”   言下之意,想建作坊,也得往后排日子了。   全县正在忙乎,为了江无眠提出的排水设想,工程队是天蒙蒙亮就开挖,若非晚上黑灯瞎火看不见,怕能日夜兼程赶工。   眼看韶远县的雨天不断增多,一月中有半月小雨大雨不断,剩下半月也是断断续续阵雨。   能在水量增多成水灾前挖好,不至于担心水淹房屋,晚间能睡个好觉。   江无眠刚想说找村子里出人搭建,又听林师爷道:“工程队忙着,民兵操练不能断,剩下的人在紧着肥料作坊,准备追肥。”   您总不会让姑娘夫人们去砌砖抹面抗大梁?   江无眠:“……” 第050章 缓慢   纵使有万般想法,韶远县如今的进展也慢了下来。   全县衙上下松了口气,满怀敬畏地送知县大人投入当地食材开发之中,偶尔练字处理公文。   当然,假使有人往纸上一看,密密麻麻的字迹全是计划方案,这口气许会哽在胸腔。   好在江无眠如今仅是把控着大方向,不再给县衙上下加压。   时不时去各个作坊里查看进度、观测降水量以防洪灾泛滥、算县衙收支情况、处理村庄之间的纠纷、督导县学等各种事务。   最近尤以县学为重。   县学开展一两个月内,学府之内乱成一团,不仅是报名来的生员,亦或是科举学子,全然不适应新的课表安排。   晨起空腹运动也罢,听夫子讲,到时考上几日不得中断,一整天全在不能转身的狭小空间内作答,没有健康身体撑不住。   可后续的课程看似是君子六艺,内容却大有不同,课程时间也做了规定。   夫子们上课仿佛带着火气,硬邦邦地上过两月,最近方才适应。   江无眠与许成在县学中走了一圈,今日有小试,故而官学内静谧异常,不闻书声琅琅。   两人立于光下,一窗之隔,诸多学子端坐桌前,对纸上问题抓耳挠腮,恨不得让白纸自发涌现答案。   许教谕此刻再无初时的怠惰懒散之意,反而心情澎湃,满面红光,仿佛走在路上捡到十两金子。   要他说,捡到金子也没这么激动。   因江无眠此行又为官学添砖加瓦——他送来了新的教材!   绕道书库,衙役已卸下所有的书,两人一入内。   许教谕顾不上寒暄,大步向前,一摞摞书码放得整整齐齐,书封标有《文时行诗集》、《孟子注解》、《大学》等字。   左看右看,激动得双手颤抖,语无伦次地道:“……这、这是、是官学,大人这……”   书是试印刻的,用的老雕版。   这意味着里面的注解之类不太可信,原本、诗集诸如此类的东西尚且能信。   从江南加紧运来的书还在路上,今岁殿试刚过,试题与选题、历年科举真题等全在路上,还没抵达岭南道。   不过江无眠已联络上了两位师兄,江南道的师兄让人时刻注意送过来,松江府的大师兄出海未回,暂且不提。   江无眠无奈清清嗓子,让许教谕收收垂涎的视线,“……只做课外拓展用,待今岁科举试题来了再印刷。”   许成恋恋不舍地迫使自己扭头,他转身对江无眠一揖到底,“许成代诸多学子谢过江大人栽培之恩!”   在江无眠之前,许成与三任知县共事。   初时还惦念着韶远县的官学,积极向学政、知县反应县内官学不足之处。   可学政能帮他,知县反而拖后腿。   知县毫不关心官学的课本不足、试题研究迟滞,仅是担心官学存在侵占知县本人的财产。   久而久之,一腔热血泡了回南天,日日潮湿无比。   直到江无眠赴任,韶远县新来一位知县。   新知县并未向县内做出承诺,不像前任知县沉迷欢饮享乐。   恰恰相反,他向流民伸出援手、发明水田犁犁地、建设作坊招工、给予应有的酬劳、为百姓着想……是位难得做事的知县。   那时仅是感慨一声,感慨知县的敢想敢作敢为,如今化为切切实实的敬佩与感动。   他一撩衣袍下摆,动作随意潇洒,嘴上却道:“大人为韶远县学子考虑细致,此举是我韶远县之福!许成代韶远县拜谢大人恩情!”   说完就要五体投地做拜谢。   江无眠眼疾手快托住人的手臂,“许教谕不必如此!”   许成只觉膝盖刚着地,头还没拜下去,胳膊上一股大力死死钳住他。   无可奈何随江无眠动作起身,他道:“大人,您合该受县内学子一拜!”   回想当初,他于动乱之中求学时,千辛万苦换来恩师教导。多数时刻,连恩师都要去其他夫子家中借书一观,那时的书便是用钱也买不着。   大部分佚散,书本化残卷,求学难得啊。   以他之见,江无眠实在慷慨大方、为人格外正派,上百两的书说送就送,此举造福的是一整个韶远县啊!   江无眠不知许成的感慨,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最为恰当的投资交易。   利用手上一切资源,向未成年的小树苗们投去橄榄枝,但凡其中有一两个成就天材之身,他便赚了。   不成也不亏,小树苗长为成年大树,能为韶远县建设添砖加瓦,落在自己身上便是升官发财政绩。   他们之间,没有输家。   许教谕此刻心服口服,打心底敬重江知县,“不知大人对官学有何教导?”   江无眠拍了拍手边的纸包,说道:“上回推广纸张一事,还未谢过许教谕。此为作坊里新出的一批次,先带给许教谕一试。”   许教谕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眼前一亮,毫不客气接下。   笔墨纸砚贵着呢,即便是官学教谕,买纸也不减钱。因此,江无眠的谢礼实在是谢到心坎上了。   江无眠又嘱咐了几句县学事宜,自此离开,路上遇见工程队正在巷中挖下水道,过去看了看。   韶远县的管道建设工程是按巷道进行的,头前是从县衙门口的街道开展。   先在每家每户门前挖开四分之一宽大的街道,向下挖出十二到十五尺的深度——这也是推进工作极为缓慢的原因。   再用水泥、红砖、整块石头一层层叠加支撑,放入烧制的陶瓷管道,留出接缝处,再向上层层覆盖,最后铺上水泥路。   工程队熟练分工,很快打完地基,等待水泥阴干,火速前往下一巷道。   下一巷道的水泥已经干透,工程队抬着陶瓷管道下放,确认方位正确后封上缝隙,再抹上水泥,等待阴干。   过程周而复始,行动有条不紊。   江无眠暗自点头,记了下领头人的特征,便回了县衙。   铺设管道的工程断断续续,韶远县的雨太过恼人,拖延水泥阴干时间,以至于水稻进入分蘖期时,韶远县还没铺设完成。   不过江无眠的注意力早已放在肥料和水稻上了。   水稻分蘖期是关键时期,一般要求浅水灌溉,大约成人指节深,能有效提高水温地温。   目的是分解养分,为分蘖期的水稻提供更多滋养,促进分蘖的发生和生长,提高成穗率,使水稻增产丰收。   但要注意追肥限制,多了烧苗。此外水稻分蘖期,需注意病虫害防治。   后世还能用除虫药剂等化学药剂治理,然现在别说化学药剂,天然无公害药剂都没有,全靠人工上阵,每日勤恳除虫。   因此,江无眠简短召开了一个分蘖期追肥注意事项会议。   主要参与人是县衙上下能喘气的人手,尤其是即将进村查探水稻分蘖情况的衙役们。   “水稻有效分蘖期将近,注意追肥。”江无眠说完,个别衙役脸上露出一种茫然无错好似听不懂话的表情。   江无眠:“……”   虽说民兵训练内容繁杂,也不至于学傻了脑子。   讲解肥料堆积时,还特意说过肥料分类、肥料应用、水稻的追肥情况与注意事项。   才过去多久,相关知识已从他们脑海中消失。   江无眠看了一眼林师爷。   林师爷接到江知县眼色,自觉开口,用最为简单的辨认方法讲了一遍“水稻分蘖期”特征。   待大多数人听明白,江无眠接着吩咐下去,“衙役主要任务,关注各村中水稻分蘖情况、肥料使用情况、灌溉情况。陈平负责,有任何问题随时回禀。”   陈平领命,众人散会后,只见衙役呼啦啦涌向户房,看得江无眠一阵无语。   韶远县里做了将近一年肥料,衙役惩罚内容中便有无偿做肥料这一项,竟还有记不住的。   无奈摇头,江无眠去别院找赵成。   自从江无眠中断开发新式缫车后,金不换别院里的常驻人员变成赵成。   于是每日里,金不换不被锯木头声唤醒了,变成随时随地进后院就能看到赵成魔怔一样绕缫车转来转去。   金不换:“……”   真是江无眠带出来的师爷,一脉相承!   赵成眉头紧锁,坐在拆了一半的缫车前,木质零件乱中有序堆积在一起。   金不换让晓晨给人倒杯水,别在院里晒傻了,他劝道:“想破天来想不出来,试上一试不就行了!”   一个缫车拆了重装,装完再定呤咣啷地再拆,整整半月不消停。   赵成接过水,仍是慢吞吞的回答,“水力织布存在缺点,它必须建在河边,受河水流动影响,会因季节变动改变效率。”   水力织布改动是一个方向,不如现在用的稳定,可在一定程度上比现在的织布机节省时间。   可是大人改造的方向能兼顾效率、稳定,不会因外物改变自身的产出效果。   金不换转变了下说法,恍然大悟,“和火候一样不是?贫道是想稳定火候,师爷你是想稳定水力。火候温度好说,大了去柴,小了添火。”   水力……这水力要怎么改成稳定? 第051章 水力   水力不稳定,换种形态的蒸汽足以克服这一问题。   倘若科技发展水平跟上,水力纺织的蓝图已然变作蒸汽纺织机。   跨过月洞门,江无眠示意两人不必行礼,上前几步一同坐在拆掉一半的缫车面前,开门见山问道:“水力织布机的思路如何?”   赵成边说边梳理思绪,遇到模糊不清的地方还会彻底停下,沉浸在个人思绪中。   “类似水车,借助外力送水。水力纺织亦如此,利用水力推动庞然大物,省时省力。”   在赵成更改后的蓝图中,整个纺织机将比现行织机多出几十道纺线,与水田犁一模一样,同时工作、节省力气、提高产出。   江无眠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相应结构,组装成水力织布机,大体上相差无几,细节构造上有出入。   赵成停下叙述,只听江无眠略带催促地道:“有部分细节需重新设计。现在画图开工,设计组装试试,打造过程中问题自会浮现。”   对江无眠原本世界来讲,勾画出水力织布机的雏形简单无比,甚至此物更应出现在博物馆而不是用来织布。   可在大周,它的构想尚在萌芽之中,设想的主人还在迷茫结构如何打造。   江无眠推了一把,让水力织布机提前出现。   鉴于此,待实物问世,已然和最初的设想构造完全不一样。   “拿丝线来试上一试。”江无眠沉默片刻,在水声中吩咐道。   一行人站在落差大的瀑布边缘,眼前是飞溅水花与木质组装成的织布机。   在轰隆水声中,水力织布机受到影响,开始运作。   水力总比单个人的力气大,随着各个机括牵引运动起来,缠绕的丝线经纬交织成布。   这一切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看得格外分明,赵成眼睛发亮,嘴中算着时间,在丝线用完后,惊骇道:“大人,速度近乎是二十倍!”   江无眠挑眉,水力织布机的速度能达四十倍还高,当下仅有一半,无疑是现行机括出现问题,尚有简化空间,然目前速度足以达成目的。   工程队已完成韶远县内的工程,造纸作坊扩张与缫丝作坊已开工,再过一段时间即能落地。   目前还未完成抽丝剥茧的家庭可以在县衙处登记借助缫车抽丝,等到明年就能由县衙收购蚕茧开设缫丝作坊。   今年缫丝作坊是赶不及,不过纺织作坊倒是可行。   附近的人正在拉着赵成讨论如何达到二十倍的,成本又如何,能不能在县中推广。   只听江无眠道:“二十倍速度,意味我们拥有二十倍的成品,如此价格将会便宜不少。如果能大量向附近商队倾销,告知他们订购量越大定价越低廉……”   话音未落,于账本一道颇为精通的蒋师爷同赵成一样惊骇,“大人,县中有六成百姓以此为生!”   水力织布机只需借助自然就能又快又好地织造出大量成品,若是借此向市场大量倾销,哪个商队还会选择个人纺织出的成品?   江无眠对面前的水力纺织机抬了抬下巴,仍旧是一贯的平静冷淡,“缫丝作坊与纺织作坊,县内需要大量劳动力。在作坊中,你会发现给的工钱将比商队给的钱还多。”   “林师爷上次提到,全县之中大部分人已能在作坊里找到工作,部分人由短工转到长工。赚来的钱用来买水田犁和肥料,精耕细作,期盼增长丰收。”   “倒也不必如此警惕,在我们的个体纺织户衰败之前,县里能形成良好循环。等码头建设完,开设海外商队,直接对外销售。凭韶远县低廉的价格,该担心的是外地个体纺织户。”   话落,嘈杂人生顿时陷入沉默,在场没有听不懂这番话的。   在其他作坊显现之前,其实已有苗头,碍于韶远县过于贫穷,它展现的是美好向上的一面。   然而当它开始形成规模,工业化、社会化的生产将会对大周当前的市场形成猛烈冲击。   令人不寒而栗。   事情按江无眠的设想顺利发展,缫丝作坊、纺织作坊开设,县衙中每个人都去参观过。   自从江无眠在水边隐约道出真相,县中每个人或许焦灼、期待、疑惑地等待作坊建设完成,想知道江无眠描述中的场景何时到来。   因水力织布机的缘故,选址最终定在百越河的下游地区,这里有一段足够长的落差,能形成规模。   通往此地的路面同样铺上了水泥,此外还有红砖搭建出来的平台,供人放置丝线与织造出的成品。   运输车队将会准时抵达,将成品带入城内,留下纺织用丝线。   入城的成品经由各个商队,销往各个州府之中。   ·   醉流霞,韶远县商队每回必经之处。   此地可享受县内最当时的蔬菜与最为新奇的菜色,以至于诸多老饕流连忘返,险些挤占商队名额。   陆郁在柜台后打着算盘,听不远处的一桌客人谈论韶远县中刚推出丝绸与麻布。   这一桌上最为眼熟的是做东的胡掌柜,再仔细一看,几人全是与胡家交好的商队领队。   风尘仆仆,昨日刚赶来的任领队小声道:“胡掌柜,听说了吗?县里最近出的丝绸、麻布全便宜这个数!”   伸出三根手指,在一桌人面前晃了个够才收回。   胡掌柜苦笑道:“何止听说,还看到了。”   一指后面柜台和柱子上,全贴着韶远县的水纹纸,白纸黑字上明写着呢!   对面的罗领队笑容勉强,一贯半合的眼睛睁开些许,发愁道:“江知县这又做什么了?”   罗领队不做丝绸生意,主营纸张买卖,路线是从青州府运纸销往南康府。   谁让南康府本地产纸少,近两年来直接无了,他在青州府又有人手和书坊,抓住时机成了南康府最大的纸张贩子。   从府到县,衙门都指望他的商队运纸!   今年生意不说一落千丈,那也是折半了,谁让韶远县的知县掺了一笔。   自行造纸,质量上乘不说,价格竟还不高,由此一来,他自己的商队那儿能有赚头?   好在他及时收手,转而向青州府贩卖县里产的水纹纸,堪堪能维持部分赚头。   胡掌柜与任领队齐齐叹气,罗掌柜的前车之鉴在这儿,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胡家主营香料,保不齐哪天就轮到自己家,本就对江知县格外上心的胡掌柜更是盯紧了韶远县。   任领队虽是本地商队,收购生丝、丝绸等丝织品,可他的贩卖方向是西南方的其他地方。   此番降价,对他来说,是好事啊!   “天降馅饼,不至于要降三成!”韶远县还有得赚吗?   不赚钱,为何要如此降价?莫非丝织品仅是个噱头,还有后招?   任领队看不明白,故而叫上交好的胡掌柜与遭殃过的罗领队一块探探情况。   胡掌柜离得近,韶远县有事他打听得最快,四下一扫,见无人关注这里,将他知道的消息道来:“听说是江知县新弄出的纺织作坊。”   罗领队听不得“作坊”二字,痛苦皱眉,连连对任领队道:“江知县弄个造纸作坊来,小弟这商队险些做不下去,现在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捡点剩下的。”   “那双寨作坊的单子排期啊,排到明年去了!”说得连连痛心,极为后悔。   任领队沉思,别看罗领队嚎得格外惨烈,实际上罗领队倒是有赚头。   正如他上次及时把握住南康府缺纸的机会,此次更是恰逢其会,采购了一批水纹纸,以试水价销往青州府,赚了一笔。   他后悔的是当日为何不定多些,价格再上调些,如此赚得钱几乎是以前的两三倍!   眼下境况似是之前纸张作坊的重复,放手一搏能赚两三倍甚至是四五倍的钱!   任领队心中已有决断,饭后散场又回了醉流霞找柜台后的陆掌柜。   “陆掌柜,纸上说的作坊在何处?”贴在柜台上的纸上写了,有任何相关疑问,请先寻柜台处的陆掌柜解答。   任领队虽然心动降三成价的丝绸,可他生性谨慎,必然要见过实物才能下定决心购置。   若真如水纹纸一样,质量上乘,价格低廉,动用全部本钱采买韶远县的丝绸,再以高价卖出,得到的利润将会是近年最高!   陆掌柜张口就来,“纺织作坊不对外开放,客官您可去城外仓库直接看过实物决定是否采买、数量几何。”   “出城门外,最新的那城门,往外直走,遇见第一个岔道右拐,能瞧见路边路牌,顺着往前走一里路能看到仓库。”   目睹任领队出了门,瞧那匆匆背影,显然是准备赶在关城门前回来。   还未喝一口茶,又有一人直冲柜台而来,喘着粗气道:“……降、三、三成……在哪儿?!”   一直等到城门关上,醉流霞门口才停止进出,说了一天嘴皮子都快磨破的陆郁给自己灌了一盏茶坐下歇着。   柜台前又落下一片阴影,陆郁有气无力地道:“作坊不便让外人进出,丝绸仓库在城外,可供人参看——”   “陆掌柜辛苦,今日不是来问仓库。”   陆郁猛然抬头,站起来道:“大人?!”   江无眠颔首,问道:“今日有多少商队问过丝织品一事?” 第052章 码头   醉流霞中,韶远县特产水纹纸上,墨字格外引人注目。   “八个商队来过,罗领队与任领队问过路,胡掌柜陪人过去。另有三位领队问过,喊了伙计领路,剩下两位问过没出门,在后院休息。”   陆郁记得清楚,张口报上八个商队主卖货物。   当掌柜的时间一长,自然摸索出在江知县手下干活的经验。   大人要问商队,问的不仅是领队,过往货物、运输路线、商队主事人、背后东家等等,皆要道来。   开始时还会慌乱,毕竟他没系统学过如何打探消息,观察各个商队进出情形时的注意事项。看得多了见识广了,总结出一套“模板”,说来颇有条理。   ——韶远县商队来的少也是他能总结的到位的原因,只有几个商队给他观察而已。   江无眠回忆地图,标出商队所在地,最北达到京中,最南到西南的其他海港城,道中经江南道淮南道,集中在东部沿海区。   建造码头,发展海商的确能成当务之急了。   “大人,降三成……是否过多了?”陆郁斟酌地道。   尽管大人说的水力纺织机能同时织好几条丝,速度极快。可降三成,赚得太少,发完工钱,还能拿多少钱?   争抢便宜丝织品的商队领队们也想知道,降三成的江知县是否有问题,放着好好的钱不拿,以如此低廉的价格卖出,能赚多少?   不管是否有内情,白白送上来的钱可不能放过。   仓库内,挑拣丝织品的领队们互相看了几眼,齐刷刷转身,去寻蒋师爷定下商队要的数额。   蒋秋板着脸,指挥人给商队拿契书,“订金不退还,诸位领队切莫信口开河。”   拿的货物越多,订金越高,违约金也越高。若是此时定下契书,日后再来退货,订金不退,违约金酌情考虑。   部分原下定决心的领队又踌躇不前,万一货有问题怎么办,到时有县衙做靠山的纺织作坊翻脸不认账,他们赔不起!   背后有靠山的大商队毫无顾忌,他们后面有人,赔得起,资金周转得开。即使事有异常,区区一个知县他们惹不起,后面人能惹得起。   任领队与罗领队面上淡淡,未曾泄露一丝一毫的打算。待前面人走出蒋师爷的房间,任领队冲罗领队一拱手,起身进了蒋师爷的临时办公用侧厅。   作为颇得主家信重的领队,任领队的确能调动商队周转资金,且数额颇大。   但调动商队一年利润换取一仓库的丝织品与纺纱,不得不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蒋师爷并未多言,仅在他签下契书前特地点了点订金与违约金的数额,显而易见,起了反效果。   任领队更加坚定地落下商队印章,领队印章。   自此,本份契书生效。   江无眠听完,心下也忍不住摇头。   果然,自古财帛动人心。在韶远县买下一整个仓库的货物,运至江南道,利润几乎能翻两到三倍。   韶远县也不亏,水力纺织的效率实在太快,一台纺织机每日产出纱布约八十斤,丝绸五十斤,放在人工纺织时想也不敢想的数字!   这意味着,纱布与丝织品将会在韶远县泛滥成灾。   哪怕是流浪者孤儿,辛苦上几十天都能拥有一套丝绸衣服。   成本降得太快,容易使整个丝织品市场崩盘。江无眠放缓速度,尽力保持平稳,即使利润低了些,大头让外面商队拿了也无所谓,毕竟他还要商队多多宣传韶远县的商品,算做宣传费罢了。   陆郁不清楚内情,江无眠也无意说得太过清晰,简单提了句成本降低所以卖价低廉后,回到县衙继续琢磨码头与海船商队一事。   南康府内码头诸多,府城的码头无疑是保存最为完好的地方,每逢天气晴朗时,能看到海面高高低低桅杆连成线。   与之相反,韶远县的码头过于破败,几近于无,晴天出海的几乎是舢板或是容纳单人出海的小船。   想容纳大船,必须整修一番码头,另外,码头附近还要建个造船厂,宝船太大暂不考虑,三角桅杆小船总能行吧?   侧厅之内,一众人皆不吭声。   周县丞看似老神在在,实则困倦无比地盯着地面一角。   当日他为何要从府衙入县衙?为了三日写不完的公文、算不完的账簿,统计不完的计划、疯狂施压的知县与似乎无需睡眠的同僚?   近些日子他已忙得脚不沾地,险些要把排水管道试运行报告甩给江无眠,让江知县逃过一劫的是,此份报告被林师爷打回。   原因,数据不清晰,存在模糊,重新核对,三日后再提交。   饱受摧残的周县丞:“……”   “周县丞,意下如何?”   一个机灵,周县丞从数字的痛苦逃离,对上江无眠的视线。   心中长叹口气,他苦着脸道:“大人,水稻追肥刚过,各作坊运行良好,此时是修筑码头的大好时机。”   他赞同江无眠修码头的主意,账簿上的银子同样允许,再想不到比此时更好的时间。   韶远县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好——许是不太好,亦或者是糟糕至极。   以外人眼光看,此地天气多变多雨、瘴气缭绕、蛇鼠满地……最为重要的是,离京城太远,升迁没有门路,只能在此蹉跎时间。   不过有上辈子求生之路在前,再看今朝有吃有喝还能赚钱安稳生活的日子,江无眠接受良好。   以他的目光来看,韶远县仅是受困于当前生产力无法发挥出本身的价值而已。   当前提条件预备完成,韶远县本身即是站在风口,有朝一日随风直上青云霄。   ——现在正为韶远县做预备。   林师爷指出准备关键,“假设码头齐备,县里无有造船之地。”   沿海运输商品需要的是大船、宝船,而不是用来捕鱼养家的单人小船,那只能在近海区徘徊,不能按航线在海上航行。   承载货物的船舱太小,根本放置不下太多货物,这便注定商队赚不到钱。   江无眠颔首,商船,他们面临的第二个大问题——没有足够的商船。   大周陆地面积辽阔,能走漕运、陆路,一般少走海线。少,不是没有,大部分在江南道去京中时会用。   淮南道可走运河与陆路,江南道居于疆土靠近中间的位置,去哪儿都不远不近,想节省时间,海路是最好的选择。   岭南道不太一样,以漕运、海路为主,可因为地方太远京中,得不到发展支持,遂海运半死不活,造船技术也算是野蛮生长。   人口普查时,造船的船匠都找不到几个,有的还是上年纪的老人,凿子拿的颤颤巍巍,做不了活计。   “江南道松江府有镇鳌船坞,专为松江水师而立。”   大周的造船厂称为“船坞”,镇鳌船坞即镇鳌造船厂,负责造船、检修等各类水上船只相关事务。   在一众船坞中,最大最为标志性的就是镇鳌船坞,造出的船各式各样,最为出名的是宝船,兼顾商船战船两种需要。   侧厅众人看着沉思中的江无眠,瞠目结舌又带着麻木,镇鳌船坞是造船不错,不错就不错在它专为松江水师打造船只。   江无眠淡定道:“过了端午,镇鳌船坞内部调整,分成两个。一个仍是松江水师的专用船坞,另外一个转对商队开放,专造商船。”   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众人晕头转向,周县丞忍不住问:“消息属实?”   端午即在眼前,岭南道听不到一丝风声,而江知县却如此笃定消息为真。   莫非是知府大人向江知县透露的消息?!   周县丞暗自思忖,忽略了其他几个师爷听到此事的恍然。   林师爷眉头不动,心道:松江府的消息,保不准消息还在萌芽时,大人就接到信了。   “既然如此,大人,县中何时出发去松江府定船?”   自韶远县去松江府的路程不短,而镇鳌船坞是在端午过后整合重组,眼看就是端午,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明日选人,蒋秋赵成带人出发,仅带回几艘船也无妨,最好能带船匠回来。”   江无眠让蒋秋自己看着花钱,看的周县丞一阵心酸。   何时自己才能得到江知县此等信重?   船的问题放下,话又转回码头上。   江无眠的图纸上,把码头的每个缝隙安排得明明白白。   码头无疑是深水港,在大陆架上向外延伸。   原本是县内渔民出发捕鱼的码头向外扩展,仍然能从此地出发捕鱼,在现有基础上增添商业区域,江无眠称之为海鲜市场。   另一部分则是海运专区,任何外来商船都自此地靠岸,并经市舶司查验。   这套码头设计图较之前面的方案更加详细,每个建筑物都能找到策划方案。   建筑所在位置、各个房间尺寸、用料、人手、建造所需时间,一一列在纸上。   江无眠还准备了一张上完色的码头全景图。   与分毫不差的设计图相比,这张显然能让人直观看出码头设计得精妙绝伦!   侧厅之内一时无人言语。   良久,林师爷最先回神,粗略算了一笔账,不由对江无眠道:“大人,修建码头之事,报与知府大人,应能批准拨银,援建码头。”   县衙一有钱,您不能这么挥霍无度啊!   江无眠:“……”   恩师极会大笔一挥,打回码头图纸,让他再画个便宜耐用的! 第053章 批准   谢知府年俞五十,曾官至次辅,也曾贬谪至知府之位,人生起起落落,难得的是心态平和。   毕竟弟子成材,阖家圆满。   贬谪流放未能让谢知府心绪低落至借酒消愁,跌宕起伏的经历让他面对对大多事皆有风轻云淡之感。   然当弟子将韶远县码头修建文书摆在面前时,他呷了口茶压惊。   “恒阳。”谢知府指着文书最后的预算问道,“韶远县县衙去年余钱仅有预算零头,府衙余钱不多。不若减去码头的诸多建筑,唯留码头本身?”   文书写明,码头诸多建筑大小本身由县衙规定,包括但不限于各类吃食酒楼、客栈、小摊贩。   是的,江无眠对街头地摊做了规定,甚至还有临时资格证书。   “码头上人似云来,待到客商专用的仓库建好,届时应能吸引各类客船抵达。南康府上有客商的船停泊,想必恩师见过,大多数商人除却领队与必须下船的人,其余伙计全在船上过夜,以防万一。”   倘若码头足够宽广,商船之间甚至直接在海上开大集,完全不带货物下船。   毕竟全副身家系在船上,谁能放下心去岸上吃酒住宿?   决然不可能。   针对这类商人,在码头上歇息一日无疑是最适合的选择,醒来能登船看货,码头有任何事情能及时和伙计联系,客栈绝对比海上适合歇息,想来大多数人不会拒绝此事。   谢砚行观赏着上了色的韶远码头建设图,不由点头,“的确,海上漂泊多日,无人可以拒绝高床软枕、珍馐美酒。倘若与其他船只相遇,再大赚一笔,人生幸事,当浮一大白!”   江无眠跟着赞同,不少生意从饭桌上开始,码头如此多的食肆酒楼用饭的地方,总能给远道而来的商船提供谈生意的机会。   但谢知府仍然是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恒阳,府上只能拨下韶远县部分银两援助。”   南康府下有九县,不能厚此薄彼,挪用其他县的银两帮助韶远县建个耗资巨大的码头。   倒不如说,近一年来,韶远县赚的钱是其他八个县加起来的三倍还多。   而他的徒弟,无疑是最大的得利者。   江无眠摇头,真心实意地谢道:“多谢恩师允准,恒阳一定全力以赴。”   谢砚行拍拍弟子肩膀,得意笑道:“你准备得万无一失,每一步骤条理清晰,有何理由能让我将此事拒之门外?”   从清晰完备的文书、精准到每种建材的市价预算、详细的码头数据图纸到未来搭建完成的码头彩图,他能看出江无眠付出的心力有多大。   这并非是虚假设想,而是切切实实勘测完,又经诸多改良最终落实到纸面的设计。   不同于大周的水墨图,这张图上仅是最为简单的直线、曲线打造出的码头建筑,每一处对应着一张或数张草图,绝对不是一两月能完成的。   由此可见,就算有韩党排挤,江无眠未曾观政学习,仍能凭自己的天姿安稳站住脚跟。   韶远县在他的治理之下,运转得足够安稳,又足够长远。   日后即使不在任上,他留下的各类工坊、主导铺设的灰路、修建的码头仍能让韶远县的百姓过上红火日子。   毕竟,他画的草图已经框定韶远县的未来。   码头建好之后,络绎不绝的商船一定不会放弃这一便利补给港口,加之韶远县本身出产的珍贵草药、香料、新奇的食物,一定会客似云来,商船压岸。   以降低三成成本的噱头引各个商队过来,得到的银子减去各类支出——发放工钱、纺织机器、水泥红砖——剩余利润足以支撑起一个光秃秃的码头。   至于上面的建筑,这不是还有商队注入资金的吗?   等码头建完,以码头土地招标的形式邀请各个商队参与,合情合理地融资,建筑不就有了?   获得府上批准,当即让蒋秋与赵成两个师爷带人出发,前往松江府抢人,顺便在松江府招些人才过来。   商队宣传集中在岭南道附近,其余地方太远,宣传了也不乐意过来,还费钱,江无眠索性停了这一业务。   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这一计划的缺陷,大周交通环境太差,从江南道来岭南都有危险,何况是更加遥远的地方。   岭南道中同样不安全,但跟随商队一起来韶远县,能避过九成九的灾难,剩下小概率天灾人祸,全靠运气。   然此时不同以往,韶远县决定要修建码头了,来往可通过海船,大大节省时间。   海运同样有危险,且大多必死无疑,总归是一条路子,活不下去时能考虑一二,搏个前程。   招引计划再度出击,蒋秋与赵成踏上北上松江府之路。   一去便是一月多,招不招到人另说,韶远县里是准备收割早稻了。   此次稻田用了肥料,基肥、追肥一应不少,因此衙门上下严阵以待。   临近收割时,陈平每日要问患有风湿的老人,是否有异常感觉。   风湿病人对风雨来临有种预测能力,空气过于潮湿,风雨将至时,总能感觉关节不舒适。   而收割是抢天时,趁着雨水还未降下,马不停蹄地收割、晾晒。   倘若遇到连续阴雨天,容易发霉病变或直接在地里生根发芽。   所以每回收割都称为“抢收”。   韶远县这地界,一年下来风雨无阻,纯字面意思的刮风下雨不停,夏日又是连续高温多雨,但凡有个疏忽,半年的辛勤劳作化为泡沫,一家人就此从农户化作佃户。   所以,对于夏季稻田收割一事,陈平格外看重。   看着晴天,连忙喊上户房衙役,去陈家村过重称量早稻。   其他村中不清楚,陈家村是完全与江无眠的步调一致。   尽管因紫云英的草籽太少,每家每户种植得有多有少,但地里总归是有的,后续的肥料使用也严格按照江无眠的要求,能看作是标准试验田。   故而,称量的数据会比较清楚。   江无眠同样去了,他也想知道上等田的亩产到底能有多少。   人一到,就与陈平去了地头,此地已开始收割,金灿灿的稻穗各个饱满硕大,压弯稻秆。   陈平激动得顾不上紧张,“大人,您快看!这一整片稻田,完全按您的要求使用肥料,结出的稻穗没有空壳!”   灌浆充足,即使有空壳也只是一两个,比之以往更重!   陈平半辈子和土地、稻子、虫害打交道,他上手一称量就知道稻穗比之前重多了!   碾开稻糠,露出淡黄色的粳米,细长质硬,带有天然米香,若是能蒸出来,一定是鲜甜的热饭。   等到最后称量时,整个打谷场爆发出阵阵不绝的欢呼声。   张榕瞪大眼睛一看,亩产竟能达到五百九十一斤,险些六石!   六石!放在千斤起步的后世的确不算什么,可这是大周啊,精耕细作的上等田亩产不过两石,这还是顺风顺水没有病虫害泛滥的年份。   重要的是,这并非个例,是能用肥料复刻的普遍现象。   这充分说明了肥料的重要性,也意味着无偿给出这一技术的江无眠居功甚伟!   韩党算什么?   在六石产出的田地面前,他们的打压不过尔尔。   再有铺路的水泥一出,三年任期一到,他必然升迁!   眼下,陈家村的村长老泪纵横,恨不得当即跪下给江无眠磕头,激动地嗓子都要劈叉,“大人,这是真的!是真的!”   反反复复地确认这个数是真的,摆在他们面前的粮食是真的,亩产真接近六石!   张榕眼睛发亮,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大人,商队!船匠!”   韶远县亩产达六石,收成高到这一地步,若不是京中陛下距岭南太远,一定会亲身降临,甚至日后能以此祭天也并无可能。   待消息传出,韶远县要的人和钱还会少吗?   加上江无眠献上了改良后适用北地的水田犁图纸,两项功劳摆在皇帝面前,韩党意见根本不重要!   再说,江无眠做的全是利民好事,即是抹黑都找不到理由,他恩师是贬谪不是死了,京中人脉还在。   此等天大好事,有的是人想来锦上添花。   后续影响自不必说,先看眼前。   陆陆续续,陈家村的水稻收割完了,平均亩产三石。   这等产量,有史以来,闻所未闻!太平年间,前朝盛世之时都见所未见,就这么出现在韶远县中。   县衙众人再度聚首,皆是神情恍惚又激动万分,心绪激荡之下,看起来精神失常。   江无眠最先恢复镇定,指挥县衙上下,“林师爷,数据文书与肥料使用观察报告一并整理得当,一书三份,县衙留档,两份发往府衙,不要有任何添油加醋,一应据实描述。”   林师爷深吸一口气,“是,大人!”   其实此刻外界早有传闻,毕竟县里有八个村寨,收割水稻的日子持续半个多月,时间一长,消息瞒不住的。   紧挨着韶远县的几个县最先得知此事,尤以平清县为先。   当年从县里挖走不少人,那些在韶远县扎根的人可没和亲人断了联络,消息一出,立刻回家报喜去了。   平清县就此得知,韶远县大丰收,下等田都能亩产两三石! 第054章 公文   继而传到整个南康府,州府上下第一反应:韶远县开荒了?那也不对啊!   开荒地的亩产他们还不清楚吗?!   用了化肥?   真的假的?   江无眠着实没时间处理外界风声,让张榕关注着,自己去接恩师入城。   一听闻韶远县的消息,谢砚行立刻赶来县衙,询问是真是假。   谢砚行一改往日平和近人的性子,大步流星走在前面,问道:“稻子入了何处?预备仓里?”   韶远县免税粮,粮食不必入库。   预备仓是县衙花钱从百姓手里收购的,以防天灾人祸时没粮可吃,用以兜底的。   江无眠疾走跟上恩师,“入了预备仓,恩师这边走。最为理想的是县衙试验田,文稿还在整理中,大致来讲,种植过程的重点分为三部分,土壤基肥、排水追肥、病虫害治理。”   预备仓未满,但恐怕是七年来最多的时候。   满仓是稻米与阳光交织的香气,打开查验,金灿灿尚未脱粒的稻谷出现在眼前。   “县内近一年开了不少荒地,因动乱落下的地重新开拓,又投入耕种。”江无眠引人到一角,指着麻袋道,“全是荒地产出,更详细的数字在这。”   转而递上粗略整理出的开荒统计,上面仅有总数、均数,还没详细列出每一块地的情况与产量。   轻飘飘的一张纸,谢砚行捧着却重若千钧,它牵系着万户百姓的生计,容不得轻松。   良久,他收回目光,将纸递给身后的同知与通判二人,两人不可置信的视线在纸张与麻袋之间徘徊。   圣母娘娘在上,这江知县是真的会变粮食啊!   这等产量,往年哪儿不是苏湖苏杭一带,哪儿轮得到他们?   岭南道地热能种,一年能种两季不假,可产量一直上不上去。   以韶远县为例,稻谷插秧之前挑拣种子,以免有空壳干瘪的种下去不发芽白白浪费时间。   等到出芽成秧苗后插秧,稻田的水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深了秧苗出不来浅了水不够不抽条。   抽条后得施肥,看情况要不要养鱼。倘若是不养鱼,那就要日日在水田里干活除草。   遇到病虫害,全家老小下地,顶着蚊虫叮咬水蛭吸血都得捉虫防害。   分蘖灌浆时,更是要注意稻田注水,偶尔还要放水晒田。   生长期间,因韶远县特有的风雨气候,穿上蓑衣斗笠顶着狂风暴雨去地里清理水渠里的淤泥,方便排水,不至于淹死稻苗。   好不容易成熟,终于能收割时,必须要在风雨落下前抢收,以防粮食在地里扎根。晾晒时也要注意,太过潮湿会导致粮中生虫,必须晾晒透彻。   如此这般,半年下来的收成也只能支撑一家四口剩下半年的生活,再留一点余钱以防万一。   谢砚行看过粮食,又去尚未收割的水田里观察,跟着称量入库,保证没有一丝一毫地作假。   “好!即可整理好文书,府上立刻发往朝中。水泥一事一同报上,记得表明缺陷。”   谢砚行边吩咐边在心中列出名单,该让谁知道让谁先有准备,前后顺序不能错乱。   公文即刻从韶远发出,抵达宫中时已是夜间,建元帝还在兢兢业业批改各地公文奏折。   御案上分为四堆,躬请圣安折子、巡查公文、官吏本地情况与明日朝会时合该讨论的策论。   建元帝翻过巡查公文,挑出两册放入“明日朝会”之中。   又继续批阅地方递上的公文,看到公文厚度惊了一下,足足比四书加起来还高。   此地究竟出了何事?   “南康府,亩产平均三石,最高……近六石?”建元帝忍不住瞪大眼睛,怀疑眼花看不清字,将“一”误认成“六”。   “肥料之故,韶远县内上等田最高亩产近六石,最低亩产不到一石,开荒第一年,科学施以肥料,可得一石之多。”   南康府韶远县,此地太过眼熟,建元帝想假装不认识都要掂量一二。   要知道,前段日子江知县才献上月上霜的方子换恩师前往岭南道,他亲自允准的,怎会忘记?   “来人,拿南康府卷宗来。”   南康府?   前些日子谢砚行调任过去的州府?   齐总管瞄了一眼陛下脸色,不见怒颜,轻手轻脚退出,亲自去寻。   于落灰书架上,找了组组一刻钟才呈上卷宗。字迹有些年头,卷宗倒是挺新,一看没怎么翻阅。   卷宗囊括南康府下各县情况,韶远县的停在上任知县连任那一年,此后至今一片空白。   建元帝对偏远地方的掌控一向不强,近些年诸如此类的地方上更是连公文都不递。   江无眠的公文来得勤快,架不住地方太远,来往一次耗费时间太长,任何政令下去都太迟了。   如今不是计较的时候,建元帝更看重所谓的“肥料”,哪种肥料能让韶远县如此贫瘠的地方,变成均产三石的肥沃土地的?   建元帝快速翻阅一遍,在公文后面找到一句“随公文附上韶远县稻田试验报告”。   用词新鲜,与上回的“月上霜”方子同出一辙。   一瞧就不是谢砚行那老狐狸的手笔,定然是江无眠撰写的。   翻开报告,建元帝脸色更加古怪,无他,这份所谓的“报告”形式太过新颖。   见多了公文中对自己政绩大肆夸耀的,头一回见全文多用图表、图画、数字精准概括描绘“肥料”的使用限制、使用方式与使用情况的。   此“报告”一出,足以见撰写人的用心之处,若非是深入其中了解,决不会有如此精细、精准的数据。   但均产三石,贫瘠土地化作沃土一事仍需谨慎小心求证。   “……三例为证,第一年荒田耕作标准施肥早稻情况、常年耕作标准施肥早稻情况、常年耕作不标准施肥早稻情况……”   建元帝对着三个例子翻看报告,每个例子的描述极为清晰。   荒田是韶远县县衙开的五亩荒地,说是“田”都是夸张了,半块石头地半块草地,硬是让江无眠开垦成荒田种地去。   先是用绿肥肥地,又增加基肥养地,插上秧苗又追肥,时刻精心伺候着才有第一年的产出。   如此贫瘠的石头地上,最低产量是四十五斤,最高是九十三斤,将近一石!   常年耕种,精耕细作的下等田都达不到的产量,开荒第一年养出来的地竟然能种出来!   常年耕作标准施肥的情况更是激动人心,最高达六石,最低也是两石!   “报告”中指出,这是因本身田地常年精耕细作,肥力充足,县衙又在种植过程中给予标准指导,还及时防止病害害、水涝等问题影响产出,方才得六石粮食!   最后一个例子是最为正常的普遍性产出。   施肥过程中出现失误,部分秧苗烧死;分蘖期间受风雨影响大,部分水稻倒伏,出现损失;病虫害防治力度不大,又被祸害部分。   故而,最终产量只有三石多。   “报告”篇幅有限,对前因后果、韶远县发展情况仅是做了简短概述,更加详细的部分在南康府知府的公文之中。   建元帝平复了下激动心情,又从公文里找出南康府知府撰写的那份,开头是“臣请圣安”。   确认无误,这是谢砚行亲笔写的。谢家师徒四人,公文写得全然看不出师承一脉,谢砚行倒是会教。   斟酌用词与江无眠追求简洁的公文全然两样,行文洒脱至极好似市井中的通俗小说,看完印象深刻。   “竟连江南道都有所耳闻。”那此事很难作假,事情大概是真的。   公文之中不仅提到最为重要的肥料增产一事,后面还清晰地描绘了韶远县一年多的变化。   县城向外扩张,新城区错落有致,由红砖打造的房子,外有水泥抹面,危房伤人事件大大减少。   修新城区也没忘记修路,新知县把全县的路修了一遍,雨天走路不用担心陷在泥浆里,更方便村寨赶大集。   最后还不忘提一句韶远县正在建码头和船坞,明年再来能看见码头百舸争流的景色。   建元帝一时之间只觉眼花缭乱,不知要先问那件事,翻过最后一页折子,竟还有一句,“随折子附上一小袋新稻谷,未脱粒,可留作种依‘报告’所言试种。”   霎时之间,只觉哭笑不得。   唯独此时,才能看出谢砚行江无眠真不愧是师徒,都喜欢随公文送东西!   这么一打岔,建元帝激昂的情绪回落,“遣锦衣卫速去查清事情原委,另,召薛文回京复命!”   薛文在南康府建了一年多的卫所,对韶远县变化应大为了解,有他补充说明当地情况,再有锦衣卫暗中调查,不难得出事情真相。   身为开国之君,他深知此事重要性,正是因为它格外重要,再慎重无比也不为过。   即便是按“常年耕作不标准施肥早稻”的产出,一亩地能出三石粮食,大周能增加多少粮仓?能养活多少百姓?   仅是简单算上一算,建元帝便是心惊无比!   建元帝又翻了翻公文,确信没落下其他随公文送来的东西,这才问候在一旁的总管,“齐年,随南康府公文来的稻谷何在?” 第055章 情况   大周并非日日有朝会,除却十日一休沐、当今圣上万岁日和规定的节假日外,每三日一次正常朝会,五品及以上京官觐见。   每逢月初、月中皆有一次大朝会,七品在京官员,不论京官地方,皆要入宫出席。   另有一种小朝会,出席者皆是皇帝心腹,铁定的皇党,无固定名单,全看皇帝本人。   眼下,建元帝让人宣户部尚书、翰林院大学士二人觐见。   两队人马急匆匆于皇宫出发,一队奔向韶远县,另一队则是兵分两路,请余尚书与万学士入宫。   户部尚书好说,掌天下土地税粮,种田一事在他管辖范围内,寻他是应该的。   翰林院学士不同于正常朝臣,以职责来讲,整个翰林院是建元帝的“秘书顾问”,负责整理奏折、协助皇帝朱批。   其中,大学士是翰林院之首,皇帝的总顾问。作为皇帝顾问,有任何突发情况都会被拉出来上值。   另一个同翰林院一样倒霉的,随时随地听候皇宫召请的,叫太医院。   不巧,今夜无任何伤亡事故,于是只有翰林院的万大学士被管家喊起匆忙入宫。   江无眠尚不清楚,韶远县马上要迎来一波新的锦衣卫探查,岛上热衷给韶远县送钱的薛文不得不上京复命。   走了也无所谓,给钱就行。   韶远县的码头正在激情建设之中,到处要钱。   官道着人保养,夏季高温,容易致使水泥晒裂,需要好好修补。   排水沟渠与河堤修筑列入下半年预期工程,各个作坊视当前形式决定扩招还是缩减。   就此,县衙又组织了一次年中会议。   有赖于管钱的蒋师爷不在,周县丞目前不管,林师爷还在整合文书,江无眠只好自行算账。   得出结论,先招到充足人手再扩建。   好在外城区已有其他县的商队看中,正在落户搬迁,其他村寨亦有不少百姓来投奔。   韶远县里免费教学肥料技术啊!   附近有亲戚在县里的,谁都知道韶远县今年丰收,粮食几乎是上回的两三倍还多,稻谷一袋一袋往家里搬!   来了发现,不仅是稻谷丰收,丝织品、各类纱绢价格比他们自家卖的便宜,竟还不耽误赚钱!   除此之外,县中还放出告示,今年冬天继续教学。   鉴于官学在县中,来往浪费时间,所以趁农闲时,在各个村寨建私塾,私塾建造的钱和纸笔的钱有县衙补贴,但夫子的束脩由各家出。   消息一出,韶远县人口迎来猛烈增长。   锦衣卫来时正赶上韶远县大搞建设。   消息根本不用探,直接在县衙门口的告示栏上一瞧,再去村寨上逛一圈,自然而然能得出结论。   北地秋收之前,来韶远县的锦衣卫与薛文一同回了京,消息即刻送入宫中。   建元帝、余尚书与万学士互相传阅,又拿《报告》相互映照,看完后三人一时有些沉默。   建文帝率先开口,“两位爱卿有何想法,尽可一叙。”   万学士斟酌片刻,“县中已做试验,且全县推行,不见异况,又有江南道闻风而去,购置肥料。以此来看,肥料可尽快推行,以保下一秋收粮储。”   有大量例证在前,何必再度耽误一季收成?   余尚书有不同意见,就“报告”所言的肥料切入,“依臣所见,此物的确极好。然南北有别,作物不一,所需肥料天差地别。   稻谷生于岭南,一年两季,江南淮南则一年一季,肥料应有异同。正如水田犁,南来北传,已改换了模样。   陛下若要推行,需开田试验。”   尽管江无眠与谢砚行誊写的文书一应俱全,所谓的《报告》事无巨细一览无余,足以让人信服。   然户部一动,关乎天下万民生计,肥料之事与田地产粮相关,此乃大周根本,由不得他不慎重为之。   宁愿慢些,少了一年收成,不能为赶时间,匆匆推行。   在此之前,建元帝已召开多次小朝会,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主要观点如上。   一则是推迟,一则是立刻试行。   二者皆有道理。   初时确认收成为真时的狂喜过去,建元帝拿出誊抄出的肥料方子——这是锦衣卫从告示上抄写来的,韶远县竟将此事作为告示张贴,实在出人意料。   “明日大朝会,告知群臣。”具体如何,明日早朝上吵去便是。   建元帝又向下看去,锦衣卫的密报写得详尽,方方面面都记着,各类告示誊抄一遍,还不忘带上韶远县特产——官学教材、水纹纸、纺织品、瓷器、红砖和水泥。   密报上书,韶远县官学做了改动,教材不拘泥于四书五经圣人之言,针对无力科举的百姓推出其他选择,基础识字与算数、如何记账等等。   县中建有诸多作坊,让百姓种地之余赚钱补贴家用。   齐总管适时让人送上锦衣卫带回的韶远县特产。   教材用的韶远县本地纸,表面光滑,比不得贡品,但比当前用的纸张质地更软。   丝织品并无特点,据查探消息的锦衣卫报,韶远县的纺织作坊建在水边,纺织机能一天不停歇,以至货物堆积,降价三成!   锦衣卫买了半船回来,建元帝不要,他们私底下还能倒卖。   余尚书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心下惊骇,盯着毫无特色的纺纱严肃道:“陛下,长此以往,岭南道纺纱将韶远县一家独大!”   建元帝没放在心上,他挑出纺织机相关记录,“人力有尽时,水力滔滔不绝。然此物受时节影响,唯有雨水充足时才能源源不断产出,其他时间摆设尔尔。”   受季节水力干扰,即便产能大,只能影响一时罢了。   略过纺织,其余全部表面粗糙全无精致美感。   所谓的瓷器就是粗瓷大白碗,京中并不稀奇,放在偏远的韶远县确实能创收,倒是难为江无眠能做出来。   红砖与水泥是重点,尤其以后者为重。   韶远县的官道、县城与村寨之间的路途、码头修建,皆由此物身影。   密探去的正是时候,路边有修路的,还有用水泥修码头的,观摩半日能学一手使用水泥的本事。   好在锦衣卫多看了几眼,知晓水泥该如何铺路,不然等路干了看到的得是金不换试验的几条废路——开裂掉渣,一用力就能掰下来。   物件是好,就是废人废物。   江无眠敢在韶远县推行,皆因当地产出石灰石矿、韶远县地界小用不了多少。   换成大周试试?   建元帝敢修一条从京中直达避暑行宫的水泥管道,不用明日早朝,尚书与学士二人能立刻以死劝谏!   余尚书提出一观点,“陛下,此物与砂浆混合,能用以修筑水堤城墙,不若先试试此物。”   密报详细写着,韶远县码头处多用水泥混合砂浆搭建,具体配比未知。   城墙处同样使用这一方式,唯独铺路时不用砂浆混合,单用水泥抹面。   照此看,砂浆更多起粘合作用,以防万一,水泥才是真正的承重物。   余尚书心下盘算,以韶远县水泥价格为准,成本比砂浆低一倍有余。   大周城墙全换成一半水泥一半砂浆,减下来的钱足够全大周一年税银。   如此一来,户部拨钱哪里还用如此紧巴巴?他这个尚书也不用天天躲着人走。   往常一算钱时,他不是被这位大人堵上门,就是被那个蹲守,势必要从他手里拿批条取银子!   建元帝想到修建河堤、救治洪灾花费的银两,顿时心动,道:“明日大朝会,一并商议。”   *   早朝过后,群臣依次出宫。   事关重大,不是一次朝会能解决的,少说要讨论十天半个月的方才能定下。   事情涉及主粮之一的稻谷,谁也不想空欢喜一场,自然要私下确认一把,再谈如何推广。   余尚书一出殿门,带户部人员回去办公,“胡侍郎留步。”   “余尚书。”胡侍郎随人去了尚书常用办公的侧厅,满房全是桂花香味,遮掩住了无处不在书卷墨水气息。   桌上摆着盆景,余尚书顺手浇了下水,待入座上茶后,才道来真实目的。   “胡家商队去过韶远县,真切见过当地风情。胡侍郎于此事上可有补充?”   这位胡侍郎有一子名胡晨,去岁随胡征去过韶远县,真切见过当地情况,回来提到过修路一事。   “犬子与当地做过买卖,回京后仅提过水泥铺路,未见肥料,应是在商队离开后,县里才有此事。”   的确没错。   商队过去时,韶远县正忙着开矿做水田犁赚钱,还要忙烧制水泥铺路,陈平负责的试验田尚未得出结论,没在全县推行。   商队离开后,试验田得出结果,这才有后面的全县学做肥料。   余尚书仔细问过时间,和《报告》所言一样,未曾有出入。问过肥料,又详细问了问水泥修路。   肥料有《报告》作证,有理有据,详尽可查,遣词造句严谨。   与之相比,水泥相关全是谢砚行那狐狸写的,锦衣卫探查得不够详细,比不上《报告》,记载描绘较为片面,只能从胡侍郎这里打听。   这江无眠要说倒是说个痛快!   余尚书心中懊悔不已。 第056章 朝会   水泥之事,江无眠说得轻描淡写,几乎是一笔带过,只因当务之急是肥田。   时至八月,北地与江淮地区要秋收,秋收后农闲时期修整农具、犁地翻土,为明年春耕做准备。   小麦种植用不上紫云英,江淮地区主重稻谷,不能错过大好时机。   考虑到此事,江无眠先就“肥田”一事上了公文,水泥是另外的折子,等码头、河堤、桥梁起来了,水泥的实用性报告就赶出来了。   又过一月,适逢九月初一,时值大朝会,凡七品在京官员皆要入朝觐见。   因肥料增收一事,在京官员中原本装病的、预备巡视的、不想上朝的麻溜穿戴整齐,一早来了大殿。   建元帝头次见到官员能站在广场上!   此时京中温度不高,又赶上北风呼啸,直让人使劲缩着脖子抄手,奈何此地不比旁的,由不得小动作,只能硬挺着站在外面。   鉴于肥料事关重大,年前估摸着也就这么一回,站就站了。   没看头前五军都督府的老将军们、太傅太师全到齐了,皇帝都要赐座,待人入座,大朝会在齐总管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声中开始。   话音一落,户部尚书余尚书出声道:“陛下,漠北、江淮两道、边疆、关中等地秋收结束,税银税粮亟待入库,岭南道晚稻种下,因行省免税粮,仅有转运仓、预备仓两仓购入新粮。”   余尚书扔了个话头,除岭南道不算税收外,其他各道的粮食都该入仓报税了。   减去路上需要的时间,各地报到户部汇总时就该到年关前了,到时朝中各部忙得脚不沾地,恐是没时间核算。   他是给在场的提醒,快点搞定税粮,别卡着封笔的底线送账簿。   建元帝“嗯”了一声,“秋收后农闲,至来年春耕尚有半年。诸位爱卿看过《报告》,冬日之前不耽误肥料制作,过半年,正能赶上春耕。谁想一试?”   关于肥料的南北差异与作物差异,朝中讨论一月,最终选了折中法子,类似江无眠准备的试验田,找个地方试验肥料。   《报告》里面提到,试验出的肥料有针对土地的,针对水稻秧苗的。   北地不种植水稻,那就用基肥肥地,地养好了产出也高不是?   相对而言,水稻更麻烦些,紫云英绿肥种植、水稻各时期追肥,都有讲究。   根据纸上经验种植,总有力所不及之处,最好是去韶远县请个擅长此事的来。   余尚书将他的想法道来,“肥料制作之法,全县皆知,县衙上下更是熟手,不若请人巡视一二,过错之处,及时纠察。”   武将行列里的薛文嘴角一抽,请人过去看着?   那也得有人才行!   来前他还听江无眠道,韶远县人太少,外面还有地能开荒,可照顾地的人手不够,无奈止步于此。   搭建码头、船厂建造、修建私塾用去大部分人手,民兵训练进入第二阶段——水性培训,抽不出多余人来。   七岁以上的孩童不分男女即将全部进入学堂,眼下正漫山遍野找紫云英、收集草籽,扒树皮割草捡破渔网攒够了送去造纸作坊,那地方正要这些东西造纸。   水力纺织还未停,全县会纺织的人都在那儿,年纪大了不会操作的在一旁帮忙整理,运到仓库。   总而言之,别想找到一个闲着的人。   想请人去其他县中帮忙纠察错处教导肥料制作工序?   先去问问还有不干活的闲着没事的人没有。   薛文微微摇头,主意是挺好,就是错估了江无眠缺人的程度。   前头头发花白,稳坐住的冯将军注意到他的动作,偏过头来小声问:“知言,说说你的看法。”   薛文,字知言。   不管多大的将官,在诸位老将军前头,皆要低一头。这是开国的那批猛将,有从龙之功,只要不是叛国罪行,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薛文四下扫了一眼,大殿内私语嗡嗡作响,他也上前一步与冯老将军言明,“用肥步骤繁多,以防烧苗造成损失,县衙一夜张贴十八张告示,恨不得让人背下来,条条框框记得清清楚楚。”   附近有耳朵的都朝这里支楞,朝会开了一月,薛文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也就是几位老将军没听全。   其他人清楚内情,但细节上就有缺失了,薛文说的张贴十八张告示没能听过。   提到这里,薛文短促地笑了一声,“告示是贴了,大部分人不认字,县衙又弄了一出,免费教县里人识字,您猜怎么着?”   “免费教人识字?”冯将军忍不住睁大眼睛,“不用出钱?”   这事是头回听说。   朝会里传阅的是南康府知府公文、韶远县知县随公文附上的《报告》以及随知府公文附上的一小袋稻谷,让全朝堂的人沾了沾丰收喜气,也让人看看韶远县产的粮食情况。   关于识字一事,是锦衣卫密报里的,只有皇帝与几个人知道,不是朝会重点,没拿到大殿上讨论。   薛文反倒是首个提及的,他道:“束脩要的,教材、夫子月俸、官学不用自行出钱,县衙全包,还包午时一顿饭。   教的人多,教材不够,去印刻时没纸,县里又建起造纸作坊!”   听得冯老将军晕乎了下,“全是县中出钱?!”   县衙何时有这个钱了?还是说韶远县的营生能赚大钱?   大殿内嘈杂的声音暂低了下去,连建元帝都朝这里看过来,薛文“噢”了一声,提醒道:“仰赖陛下开恩,韶远县免三年赋税,今岁粮食增收,卖得上价。县里又起了诸多作坊,来往商队多,赚得也多。”   最为重要的是,“只是教基础识字,算做开蒙而已,不教科举,不算生员。”   哦,开蒙而已,不过月余时间,教会几百常用字罢了,花的钱算不上多。   万大学士不是初次听说,韶远县免费不收钱给诸多孩童开蒙一事,再从薛文这里听一遍,心中仍是感慨。   江无眠状元及第,应入翰林院观政,然世事无常,去了岭南道出任知县。   本以为会就此一蹶不振,孰料不过一年多,接连出了能替曲辕犁的水田犁、提高亩产的肥料,不提其他事,只二者就能让其名震大周!   与他同年位列前三甲的榜眼与探花还在翰林院里打转,今日没轮到二人上值,一同来了大殿。   两人正站在翰林院诸翰林中,面露思索,不时随薛文的话点头或摇头。   万大学士又看了看垂首跪坐的内阁首辅韩昭鸿,不由幸灾乐祸。   当年韩党谢党争得你死我活,谢砚行此等党争边缘人贬谪至边疆之地也就罢了,尚未入仕的江无眠直接不按流程入翰林院观政,直把人弄到岭南道赴任知县!   谁不知道岭南道自古以来是流放之地,去了的官员少有回到朝中再度任职。   江无眠是少有的例外,前有水田犁,后有肥料,只凭两件事,他就有能耐调回京城!   又听一老将军道:“种田之事,一年四季在黄土里打转,岭南两季稻谷,如何有农闲上工时候?”   这位老将军一听是种过地的,就是没去过岭南,不知道两季稻的详细情况。   薛文拿出《报告》,给这位老将军科普,“岭南两季稻谷,时间紧张,抢收完立刻翻地施肥育苗。有水田犁在,村中各户列好时间,从县衙租借。”   韶远县现在不是单道水田犁了,它进化成三道并行的水田犁,县衙还出租耕牛,牛的草料要村中自备。   经一年多的修养建设,大部分农户手中有钱,不缺租借的钱,能剩下时间及时耕种插秧才是重中之重。   不然,耽误的可是一季收成。   三道水田犁速度是称不上快,可它一次犁三垄地,总用时短啊,节省下的时间去堆肥除草上工赚钱。   平日里小孩上学、不到岁数的小孩交由家中老人带着。   可以说,从县衙官吏到村寨百姓,无人空闲,皆在赚钱养家糊口。   “平日里忙,赶上插秧抢收,全要拼命干活。”薛文还道,“人手不够,知县本人都要亲自干活。”   他是指几个师爷不在时,算账写文书之类的活,全部落在江无眠头上。   比起闷在屋里写公文办公,江无眠宁愿去厨房烧火做饭,和谢砚行不喜文书喜欢酿酒喝酒一样。   由此可见,江无眠真是亲传弟子。   听在朝臣耳中,那就是粮食大丰收,抢收不过来,知县要带头抢收!   建元帝颔首,这才是朕要点的状元郎,科举才华出众,入仕执政有方。   上任知县未到两年,韶远县已能丰产丰收,令当地百姓饱暖无忧。   又兴教化之举,大善,大善!   争执不休的文官顿时停下,殿内嘈杂声彻底消弭,只见几人将要起身上奏。   有一人速度极快,抢在众人面前,高声请示建元帝批准江南道使用肥料。   用的理由更是巧妙,江南道与岭南道相近,两道之间有所往来。   民间更是有商队在韶远县购入肥料,已有相关经验,上手不难。   二来是两道距离相近,气候变化不大,想来肥料配置改动也不必太多,施肥方便。   听完后,大殿内不少人心里直骂:胡说八道! 第057章 码头   大朝会上,群臣充分交换意见,声震云霄,只差拳脚相加拔刀相向。   最终,建元帝下旨,同意江南道试行肥料。   此话一出,无疑是建元帝本人都认可肥料增产增收的效用。   往年肥料增产有限,制作肥料又费时费力,并不讨好,谁知新肥料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过最不可置信的还是以韩昭鸿为首的韩党。   要说有了肥料,他们名下的土地能多产粮食,的确值得高兴,钱多粮多,谁会不喜欢?   可要看事情是谁弄出来的,但凡此事是韩党中人弄出来的,韩昭鸿能直接请建元帝去看丰收景色!   现在可好,事情背后是曾被韩党赶出朝堂、迁怒打压并不放在眼里的小人物做的。   水田犁还能有曲辕犁替代,新出的肥料能增产诸多,能替代它的东西根本没听说过。   能阻拦肥料扩散到整个大周的,唯有它并不适应所有作物。   那还有基肥,此物适用于各种土地,养地肥田,无正当理由,必须向全大周推广。   今日朝堂上的争议,不过是拖延一二而已,并非长久之计。   韩党众人担忧、愤然、满不在乎……面色不一,争端声落幕,韩昭鸿淡然道:“为何拖延?”   这……这不拖下去,功劳就被那混小子拿了,倒时升迁是一定的。   虽说谢砚行是被牵连进去的,可在场人动手打压是切实之事,没仇都要结三分。   江无眠那小子更是被流放到岭南去,谢砚行那老狐狸能放过他们?   更不可能。   不趁着人弱小时压下去,等人起复,被罢官流放院里朝中的就要轮到自己了!   与之沆瀣一气的吏部尚书出声道:“施肥增产丰收,势必阻挡不成。我等与谢砚行针锋相对已成事实,不若从中插手,先断那小子一臂!”   既然推行肥料是大势所趋,顺着来不就行了?   江无眠虽是率先想出此个法子,真要能让人用上,还不是靠他们的行动?   全大周的土地按上等、中等、低等划分,上等田地大多在达官显贵之中,诸如在场之人。   增产丰收之法,增加的还不是他们手中的财富?   事由江无眠带头,接下来的发展可由不得他!   这一点江无眠当然清楚,毕竟大周国库的金钱主要来源于农业和商业发展。   农业是重中之重,一旦农业产出增加,土地兼并、圈地运动自然而然会出现,此事不可避免。   这就要靠官府管控,打压豪强,分割土地,保证土地能切实落在百姓手中。   当然,最简单的方法必然是发展商业,用足够的利润吸引人,放弃土地产出。   大周在此事上的确做了努力,重农同时不会极其压制商业发展。   放开从商之人科举限制是其中之一,但为了不使大周陷入荒废土地不事农业生产的境地,同时为保证农户地位,朝廷下令征收高商税。   商人重利,只怕为了钱财,什么事都敢干,唯有用商税与赋税律法限制一二。   当商税过高时,总有商人铤而走险,为此,严苛的商业税法诞生,严查偷税漏税行为。   ——江无眠确信,国库有一半的银子来源于盐铁,另一半中大部分是商业税。   肥料一出,大部分人又会将目光转向土地,税粮税银恐要再生事端。   不过那都是日后的事情,现在韶远县忙着搭建码头,等蒋秋赵成二位师爷带船带人回来建设船坞!   入冬之后的韶远县气温不算高,近些天又有连绵阴雨,但挡不住县中百姓的热情。   早稻丰收,韶远县的肥料作坊里迎来一波大买卖。   本县里有些人自家堆的肥料不够,得去作坊里定一些。外乡来的船更多,府城都热闹不少,谁让韶远县的码头暂时封闭改造不能停泊。   造纸作坊扩大一倍之多,还有府上学子为此吟诗作画,更是扩大水纹纸的知名度。   其他作坊也在热火朝天开工,水泥红砖三班轮转,为保货源不断,金不换都不在别院待着,一股脑扎进窑炉里,吃喝都在那边。   ——他也不想的,但是江无眠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县衙里三班也是打了鸡血一样努力巡视县城与村寨,大人说了,抓流氓窃贼都给赏钱,遇节假日给三倍赏钱,年终时还发米油布匹。   就算自家不吃,用来送礼倍有面子!   六房忙得脚不沾地,年关之前,县里一应情况都要做好汇报,各房的年终报告卷宗要好好写,日后都要放在韶远县卷宗里,一式三份,县衙留一份、府上留档、送至天子面前做存档。   一听要送到京城,六房近乎是天色暝暝上值,披星戴月下值,办公之地纸张飞扬,无从下手处理。   当然,其中有几分是为三倍俸禄而努力,就不得而知了。   江无眠重心放在码头上,韶远县地处入海口,日后一定能发展成海滨港口城市,现在嘛,一个码头足够用的。   北地南下的商队能在此地停留补给,人流一多,后续就好发展了。   本地商队日后也能从此地出发,北上江淮两道,南下诸多邻国,来往好不方便。   日后不必被动地等商队从海上来,他们能主动出击!   货物想卖给谁卖给谁,想买什么买什么,不用羡慕府城的便利,没准时间一长,韶远县能变成韶远州。   码头进度喜人,船只也不是难题,蒋秋与赵成漂泊两月之多,敢在年关前带船带人回来了!   “大人,韶远码头上有船到了!”李叶人刚进侧厅,兴冲冲地喊着,“是蒋师爷赵师爷!”   江无眠心中隐忧落下,一去几月不回,他还担心路上认错方向连人带船一起迷失了,现在人回来了,江无眠确确实实松了口气。   “多少船多少人?确定是他二人带人回来?”江无眠一边向外走一边快速问道。   李叶即答:“十二条船,大小不一,比当年平乱军带来的船小上不少。甲板上仅有水手,看不出多少人。两位师爷刚下了船,正在码头接受市舶司查验。”   韶远县的市舶司管得宽,船只评定、查验货物、人员核查、船只消毒等事全要管。   可以说,外来船只经韶远码头入县,第一关要过市舶司核验。   蒋秋与赵成正在此地接受查验,两人不止一次看过码头图纸,甚至连这里的设计、耗材都经过他们之手定下,但实景的确有别于纸上。   尽管在江无眠看来,它还比较简略,功能上未做全然切割划分,但它在大周的确是独一份。   从船舶停靠到现在真切地站在土地上,两人一时之间生出恍惚之感,这还是那个破烂码头?   松江府的船坞也不过如此!   整齐划一的水泥路铺到近海,足以容纳半条宝船的宽阔场地上,各类建材码放得整整齐齐。   自船上下来,路上标记的箭头指明前进方向,货物通道、人行通道、马车通道,进出方向同样做了标记,顺着过去,韶远县特有的红砖房出现在眼前。   门前放哨的正是县衙衙役,李叶一看两个师爷成功带人带船回来,撒丫子跑到县衙报告去了,留下两人按剩下衙役说的进门核验。   核验的还是熟人,张榕。   张师爷见到两人,先是恭贺一番任务顺利完成,又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来试试大人的新规定!”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张榕的说法入座。   只见张师爷拿出一张纸来,提笔问两人道:“韶远县入县申请。”   针对商船停靠、入县等事项,大周有所规定,但不多,江无眠增添了诸多细节,又结合前世经验弄出来这么一份四不像的入县申请。   主要登记商队名称、领队、商船货物、商队人数、是否入县、停留时间,登记完送一份韶远县指南。   “大人限制商船停泊补给时间、商队活动范围。”蒋秋看完问道,“岂不会向外赶客?”   张榕不置可否,看向蒋秋,想知道这位同僚有何看法。   蒋秋仔细看过,若有所思,“入县程度繁琐,也在最大程度上方便市舶司与县衙管理,一切程序化,出事也有规定可循。”   张榕点点头,“都对,都对。刚开始定然有嫌咱们县衙事多的船队,但等他们在县里尝到甜头,自然会反过来维护县里的规矩。”   “来都来了,走一遍流程试试,哪里不合理的,趁着尚未正式落实,该修就修,该删就删。”   蒋秋与赵成填完纸张,在最后落章的地方皱眉。   商队里的印章一般分三种,商队签契书的印章、领队私人印章、东家私人印章。   在申请书,总不能用私人章。入县是一整个商队的事情,用契书印章总觉得有些大材小用。   张榕捋了捋胡子,这的确是个问题,事情可小可大。   以江无眠的意思,这地方的用章得正式,方便算账查税时第一时间找人。   江无眠恰在此时推门而入,刚抬头见到的便是三人凝眉思索的神情。   事情办的不顺利?   不对啊,外面停泊的船只和下船的人足以说明他们两人简直是超额完成任务,那是中途得罪人了?   张榕适时解答他的疑问,“大人,申请上究竟用何印章?” 第058章 来客   韶远县冬日仍有商队来访。   来的熟人,胡家商队,领队胡征。   几艘标有胡家商队旗帜的商船自海岸线上冒头,在岸上市舶司引船入码头时,船上的人也看清新码头的情况。   在松江府听到韶远县货物价格时,商队里的人无不是期盼着从中赚一笔大钱。   听闻即将靠岸的消息,无不是激动振奋,纷纷爬上甲板眺望。   一路行来,韶远县消息源源不绝传入耳中。   码头大变模样、买回不少船只、带走船匠、冬日实行教学等等,无不让人深感好奇。   亲眼看到整个码头的配置与规划,奇怪之余竟还有种规整感。   曾跟随胡征来过的人见过眼前这种灰色平整的路。   在胡征带人出发去山中时,县里还没铺完路,连平日铺路需用的时间人力情况还是胡征解释的。   不料短短一年的时间,不仅路铺上了,码头竟还是用的这等材料。   以当前的眼光来看,能铺完路建完作坊已经是极限了,这个码头……   江无眠发动整个县日夜赶工造出来的吗?!   船上站的高,看得更远。   以这个视角来看,码头后是大片大片的建筑,部分还在建设中,底层外墙仍然是铺路的材料。建设好的则是刷了一层白灰,墙面上画有其他各类标识,遮遮掩掩,看不清晰。   胡征同样心生感慨,当年抵达此地时,韶远县刚刚铺路,无论如何看,都是破败村寨的模样。   短短一年内,整个县在江无眠手中焕发难以比拟的活力,来往之间井然有序。   他的惊讶还能压在心底,一起上船来的胡晨有些牙疼地嘀咕,“知县挺有本事。”   短短一年,胡晨在京中仍然是纨绔做派,招猫逗狗、不乐意读书上进,而韶远县从里到外换了一副模样,与刚去过的松江府码头相比,都毫不逊色!   就是地方太丑了,仅有灰白色,没有点缀。   商队所在的船只转舵停泊,缓缓靠岸,震动停止,跳板自船舷而下,“嗒”得一声响,稳稳架在甲板与码头的栈桥上。   船上人群自两侧分开,皆看向胡征,后者一挥手,几名水手出列,随胡征胡晨二人下船。   早已等在岸边的衙役陈二柱笑迎上去,“胡领队,别来无恙别来无恙。胡掌柜今日不得巧,没能过来,我陈二柱自荐了一把,再给您当次向导。”   胡征印象不深,不过一说“再当次向导”,记忆涌动,想起上回的醉流霞,笑了笑拱手道:“辛苦陈衙役。”   果真又是县衙做出的安排!   陈二柱连忙摆手,请人跟上,“胡领队言重,您头回来县里码头,自然要给您安排好了。这边请这边请,您看路,这是知县大人的安排,来码头的商队都得顺着这儿走。”   他指了指地上的标记,白色石灰刷出来的硕大箭头,躺在船只与建筑之间的大片水泥地上,无比醒目。   众人随之看去,箭头终点指向同样用石灰粉刷过的房间,也是一行人即将进入的地区。   陈二柱带人踏入房间,左拐走向柜台办公处,有一小吏正在核对整理资料。   “赵攒点,胡家商队到了。”   话听着莫名耳熟,胡征想了想,这话说得和当年领着商队去醉流霞时一模一样,不由莫名怀念。   韶远县变化着实让人想不到。   赵攒点只扫了一眼,拿出三张纸来,“胡家商队是吗?填一下入县申请。”   入县申请?   这又是什么东西?听起来与进入韶远县相关?为何要申请?   胡征接过,胡晨忍不住探身拿过一张来看,身后众人传看一张。   白纸黑字上列出一行行要填写的商队基本信息,不算机密,有心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后面还有“入县理由”“停留时间”等项,最出人意料地是右下角的印章。   胡晨心生不悦,胡征也是不满,印章不是随便能拿出来的,见章如见本人,在此情形下,章印不能随便留存。   赵攒点熟练地先解释印章问题,他从柜中拿出一枚印章来,指着它道:“用此章留印。”   嗯?   竟不是用商队自己的章子?   这是什么招数?   胡征也是看不懂了,韶远县究竟在弄什么?   说来还是那日,张榕问江无眠该留什么印章,才能不引起误会。   江无眠直接道:“韶远县出章,此章仅代表商队在韶远县拥有并可以行使的正常权力与应履行的义务。”   三个师爷琢磨起江无眠的话,哦,这算是两家联合使用的章子,且仅在两者之间生效,缺失任何一方都算不得数。   自然,为防止被盗用,江无眠对印泥做了变动,每隔一段时间变换配方,呈现的效果自然不一样。   印章的申请书一式三份留档,印章处有一条骑缝线,下半张属回执,具有一行编号,使用的是现代简化数字。   有多重保险在,这份申请书不容易被人伪造。   赵攒点有气无力地介绍完,短短几月内,他解释了不下百遍。   与人对话时,条件反射脱口而出便是申请书的解释说明,引来同僚不客气地大笑。   胡晨仍不放心,却见胡征隐约松了口气,这份所谓的申请书仅能在韶远县生效,于外界是无影响的。   功能类似路引,又并不是很一样。   他更感兴趣地是角落编号数字的应用,胡征指着这行看起来比起数字更像信手涂鸦的暗号标记问道:“这代表几号?”   赵攒点念了一遍,嘱咐道:“不是几号,在县里面,这一串数字是胡家商队的专属编号。前面分别代表商队所在的道、府、县,并且是该县第几个抵达韶远县的商队,后面是日期。”   胡征默念一遍又问道:“每个道如何定顺序,依据又是什么?编号有何用意?县中何处要用?”   赵攒点摇摇头,“具体要问知县大人,印章与编号全是大人想出来的,我等也不知内情。至于编号用处,大人尚未做出规定,我等仅是听命行事。”   全是县衙弄的,胡征不由看向县衙出来的衙役。   “胡领队,您别看我,在码头我就是个领队,负责把您和商队领进来,登记完再领出去的,这事儿弄不清楚。”   陈二柱见一行人看着自己,同样熟练无比地解释,他仅仅是个向导,上哪儿知道知县大人的安排去?   安安稳稳接人,再完完整整送出去,任务就到头了。   “您看是不是印章了?印完咱们卸货进坊。”   胡晨出声问:“不印章不能入内?”   这章子今天非印不可?   赵攒点摆手,“不,不强制印章。只是进城前的核验程序比较慢。”   他见今日并无其他商队来此,索性拿出长篇大论的架势,给人解释道:“首先,这是韶远码头停泊商船一份入县申请,专门用以核对商队信息,以防有海贼、海寇冒充。   次之,入县申请同样是排序,一式三份的申请表会留一张给商队。带上这张表出门直走,专人队伍核验货物、计算商税,详查偷税漏税行为。   另,这同样是商队入城时的通行证明。这里是码头,入县城时,要出具这份证明,说明你们是正规商人,有资格在县内行商。   入住时同样要核查证明,在商队优先的商用客栈、酒楼,出示这张申请书,可优先安排住宿、饮食等。”   倘若没有印章,上述优待自然没了。   不印章就要等印章的商队查完后才能核查,入城、安排入住时同样要等着,区别对待不算特别明显,但也烦人啊!   他们商队来韶远县不就是要抢占先机赚钱来的吗?   让其他商队抢先,先人一步买了廉价品高价贩卖出去,商队干嘛来了?来看别人如何赚钱的吗?   总而言之,填了申请书是快人一步,不填那就等着。   胡征拿起三份申请,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时间一到,难道要立刻离县?”   这也是个问题,万一有事先走一步或有事耽误时间多滞留了几日,难道要算违约?县衙和商队要如何处理?   “在截止日期前去县衙申请延期,补充一条理由即可。   若是逾期未去补办,离县之前,城门守卫会打回出城要求,必须去县衙写一份补充资料说明近些天为何滞留、因何不来补办材料,衙役核验完才能离开。   若是在码头停留,去市舶司重复以上操作。”   程序复杂,但也不是没规避的法子。只要写个最大数字,保证在日期之前离开韶远县,就不必再去补办说明材料。   胡征利落签下名字,拿起印章盖在线上。   一系列处理完,赵攒点又随手拿出一本册子,“韶远县指南,仅是简单的商家货物说明。交易过程中有任何上当受骗的情况,可立刻向县衙、市舶司禀告。”   胡家商队:“……”   短短一年,韶远县究竟怎么发展的!   陈二柱干笑一声。   知县大人就这么说的,正常做生意县衙不管,但违法犯罪、偷税漏税、交易过程上当受骗这些事儿县衙负责。   不若说,江无眠正期待有人跳出来杀鸡儆猴,正好立立规矩。   可惜无人在违规边缘徘徊,以至县衙没有用武之地。   也算好事,没坏了韶远县名声,这不吸引来了不少商队作为参考,县里都能自行组建商队了! 第059章 海商   胡征一行人领了申请书,一路随陈二柱入县衙时,撞见不少人从户部出来,怀中抱一沓纸。   待人出门口,隐约能听到风中传来“去市舶司”的声音。   这是?   胡征脚下一停,陈二柱解释道:“县里海商想去行商,必须在户房报备,领了允准再去市舶司登记。”   大周海商只需在市舶司报备登记即可,韶远县里不太一样,要先在县衙处办理一应的条款手续等才能出海行商。   据实来讲,韶远县县衙管的越界,市舶司竟视而不见?   胡征心中诧异,市舶司何时通人情了?   陈二柱故作风轻云淡地道:“县中商队货物多在大人名下的作坊里购置,购置条件罢了。”   他学得林师爷口吻,自觉很像。   依林师爷说的,市舶司而已,管海商出海入县缴纳商税等事,但不管商队货物从哪儿买的。   海商想赚钱,一靠船二靠货,韶远县的货和船都在大人手里,拿捏住商队命脉,让他们登记填表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表格也不是随便瞎填,一拍脑袋就能决定。   单拿“主营业务与经营范围”这一条来讲,商队能贩卖的东西不能超出纸上所述内容,轻者罚款,重则按走私论。   每逢年中年底,户房还要抽查审核,事情繁多。   不过等市舶司的人手到位,这些事儿就不该县衙管了。   对,这会儿的市舶司人不齐,不若说大周的市舶司就没一个齐的,现在的管理条例规定还未厘清,甚至部分还沿用前朝条款。   江无眠正是借此混乱时机,插手市舶司管辖一事,事不能过分,因此他只在商队上做文章,未在“海关”之事上做限制,以防给人送上把柄。   侧厅内,江无眠正在吩咐新来的主簿核对今年县衙账簿。   新来主簿姓赵,在被新知府点成韶远县主簿时心中忐忑无比。   府衙里早已听说韶远县的主簿一职格外邪门,接连两任遭了牢狱之灾,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因此全躲着韶远县走,恨不得在府衙老死,赵主簿情非得已,被知府送来当主簿。   事已至此,只能安慰自己,韶远县知县是南康府知府的学生,有师徒之称,知府忘了谁都不会忘了知县,他跟着沾光。   打定主意要安安稳稳地当个主簿,因此在江无眠吩咐时,他恨不得将知县大人说的每一句话奉为圭臬。   之所以是江无眠在给人解释而不是蒋秋,是因为后者在给商队的账房上会计课。   年底县衙要算商税留做卷宗,谁也不想捏着鼻子算狗屁不通的账本,为方便自己,只能让蒋秋去给人上课。   账房识字会算数,只是系统地给人上个初级会计速成课,用不了多少时间。   江无眠叮嘱一番主簿要做的事,末了道:“县衙记账方式不同,赵主簿初来乍到,恐要花几日适应,拿年中账簿先练手,熟悉后再上手就快了。”   赵主簿心想,记账的法子就这么几种,左右不过加加减减而已,难到哪儿去了?   等人看到资产、负债、固定资产、流动资产、无形资产、应收及预付款项、待摊费用、存货等字词时,眼前一黑,恨不得立刻回府衙去。   韶远县到底教什么啊!   江无眠嘱咐完,让人先去户房适应,陈二柱来报,胡征胡领队来了!   “江知县。”胡征打过招呼,道明来意,“不知江知县是否有意出几架水力纺织机?”   嗯?   这是尝到卖水田犁的甜头,又开始捣鼓水力纺织机了?   江无眠请人入内详谈,“胡领队,水力纺织机受地形、水力等影响,效果并不如人所愿,且技术有限,韶远县仅有几架而已。”   言下之意,没得谈。   水力纺织机缺陷大,还有改进空间,赵成一回来就去琢磨图纸,预备改进得架构更加便捷迅速,让产量再度上升。   意料之内的拒绝,胡征未丧气,提出稍后想亲眼看看水力纺织的情况。   这倒简单,水力纺织机那儿有固定的参看游览流程,陈二柱带着过去就行。   江无眠并未拒绝,亲眼见过水力纺织机的商队,都能看出背后的利润之大。   在其他地区未引进前,韶远县一定会是商队的固定合作对象。   来往的商队一多,码头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发展,没准他还能看着韶远县成港口城市,甚至是韶远府也并非难题。   茶过一盏,胡征打探完口风,果断带人告辞。   临走之前,江无眠让衙役送来一个木盒,“县里新出的小玩意,送与胡领队。”   木盒并不算大,材质很简单,瞧着像边角料做的,提着也轻松,外表是看不出什么。   胡征心下奇怪,有心想知道木盒里的东西,可也没失礼地当着江无眠的面打开。   等回到醉流霞,趁着菜还没送到院里,他与胡晨二人打开小盒,呼吸猛然一滞。   木盒中竟是一个青瓷小碗!   大小类似婴儿拳头那般,算是小巧,一看便知这是赏玩用的小物件。   烛光下,木盒中的青瓷小碗边缘晕散着光,看久了有些迷蒙之感,瓷碗下的丝绸进一步加深颜色对比,直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胡家兄弟二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大声喘气,生怕惊碎了眼前的瓷器。   “堂兄,这、这陶瓷?瓷器?!釉质莹润,釉色匀净!碗说不上好看,釉色烧得好啊!烧得真好!”胡晨眼睛似乎闪烁着绿光,趴在桌面上不起来,拿着丝绸就要捧碗出来。   身为纨绔子弟,要他赚一两银子那是在为难他,要说花钱可就找对人了!   瓷器、字画、古籍,凡是贵的他全买过,其中尤以瓷器为最。   因工艺问题,烧制出的上好瓷器数量稀少,凡是物品皆以稀为贵,故而大周瓷器一向贵的离谱。   胡晨买的瓷器多了,眼力也被真金白银养出来了,大多普通物件看不上眼,贡品里虽然好,他那不是不够那个层次见不着嘛。   一来韶远县,陡然看见这等青瓷碗,两个眼珠子都要黏上去挣不开了!   胡征还能自持一些,但也是看着青瓷碗不动。   他在仔细咀嚼江知县说的话,“县里新出的小玩意”,这是要为小玩意造势还是要找个合作卖家?   自然是寻个成熟海商合作!   瓷器一向是海商暴利来源之一,其他诸如茶叶、丝绸也算,巧的是,这三者韶远县都有。   可韶远县没有成熟的海商,大部分都是陆商,有的以前也不干这行。   江无眠为了不做亏本买卖,想了又想,决定给韶远县刚萌芽的海商找个靠谱的合作商。   他最看好胡家商队,不过在瓷器的暴利前,谁也拿不准胡家态度如何,索性趁着丝织品的盛况,江无眠给其他几家合适的商队全准备了青花瓷碗做试探。   接下来就是等,等剩下的商队入场。   胡征也在等,等江无眠再寻他商议青瓷碗一事,直到半月后,陆掌柜直接给人递了帖子,“胡领队,江知县请您过衙门一叙。”   尘埃落定!   胡征心中有了猜测,淡然接过帖子,掐着时间过去,竟在门口遇见好几个眼熟的领队。   竟都是接到府衙帖子的?   甭管心中万千想法,各家领队都笑得亲切,谁也不甘示弱,眼神交锋几遍,按商队默认的排序一一入内。   此时江无眠尚未到场,房间内已坐满了七七八八,一看屋内情形,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古往今来议事,全是领头地坐在上首位置,底下一一按次序自前向后入内。   如今最前方的不是座椅,而是夫子上课时的模样,屋内也竟按照私塾的场景布置。   江知县做事,桩桩件件出人意料。   胡征见了,荒诞之余又觉此事江无眠的确做得出。   寻着桌上名字入座,他附近是与胡家商队互相扶持的罗领队和任领队。   “胡领队。”   “罗领队,任领队。”   入座后,三人先就“青瓷小碗”交流一番。   “两位领队同样是?”胡领队低声问道。   房间内窃窃私语响作一片,皆是在互相打听。   三人互相对了对眼神,默默点头,“不错,下码头先印了章又去衙门,临走时江知县送的木盒。”   果然,全是接到木盒来的商队!   江知县在打什么主意?   很快,做事不按常理的江无眠到了,衙役一声宣唱,“江大人到——”   房间内为之一静,齐齐起身行礼,一抬头,看到江无眠站在偏角落的太师椅前,不由愣住。   您这是演哪一出?   “诸位不必客气,按名字坐下吧。今天的主角稍后就到。”   他带头入座,众人也不再吭声,坐在位子上等江无眠发话。   江无眠没过多解释,直接让衙役抬着箱子入内,放在中间的长桌上。   各个领队看到那眼熟的木质箱子,不由瞪大眼睛,这里面……莫非是?   想到送到手中的青瓷小碗,众人不由屏声静气,身体微微前倾,表情期待。   真如他们所想,这里面的东西,自家商队一定要拿下!   众目睽睽之下,熟悉的木箱缓缓打开。 第060章 瓷器   正如在场人所料,木箱里全是瓷器!   随着衙役动作,箱盖缓缓移下,里面的瓷器呈现在众人眼前。   一眼看去,成片的温润青色,再一眨眼才看清里面是一整套茶具。   青白相映,釉色均匀,将自然之景缩于其上。   青花缠枝莲铺得半满,半点留白又有莲花荷叶鲤鱼相连,单是一盏不算什么,重点是几个茶盏照顺序连起来竟是一地的四时之景!   仅是见到一面便已摄人心魄,让在场众人为之倾心,四面一出直让人忘了言语,全然沉浸在茶盏青色之中。   见惯天南地北海内海外不少好东西的胡征忍不住伸长脖子,全然没了世家姿态。   最前面一排人近乎失去呼吸,生怕声音一大,眼前的茶盏碎掉。   瓷太薄了,薄到上手一捏似乎能在手中碎裂。   但……这是瓷?   是他们见过的陶瓷?   众领队不由惊愕,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木盒里的瓷器尚能接受,整体厚重又不失小巧,最适合拿来观赏把玩,算是努力找找能买到的东西。   眼前这一箱,你跟我说是瓷器?!哪儿能是啊!   瓷薄近乎透亮,上色均匀,烧制出的釉面温润如玉。令人拍手叫绝的当属上面的四时之景,各有不同。   胡征凭借毅力挪开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太师椅上兴致缺缺的江无眠,这是江知县弄出来的新玩意?   只见江无眠朝衙役一点头,竟将一整套茶具从木箱中挪出来,放置在桌上,没了遮挡,众人看得更加清晰。   胡征瞳孔猛然一缩,身旁罗领队惊叫,“透光!”   瓷器透亮竟不是一句夸赞,而是写实!   此话一出,众人贪婪地欣赏几息,终究是忍不住苦笑出声,“江大人,不知您这是何意?”   再回不过味来,不免太过蠢笨,丢了商队都不自知。   从“纺纱便宜三成”到“商队送瓷”再到“今日赏瓷”,无一不说明韶远县又要有大动作。   从码头上发生的一切来看,江知县应是想走海商路子。   不然何至于弄个船坞?还特意从松江府请来了船匠!   然,不知江知县弯弯绕绕一大圈,送了瓷器看了茶盏还要他们做甚?   江无眠也不再绕弯子,示意衙役给人上茶,边喝茶边讨论。   领队看着颇为逊色但仍属青白花瓷的茶盏“咚”得一声落在面前桌上,心脏都跟着忽上忽下地一跳。   比不上眼前极品,好歹也是上品能卖百两银子的好东西,就这么随便一放,看着替人心疼。   也有如胡征一般,从中思量县衙此举何意。   在场来的人不算少,能一人一盏,全上青白花瓷,是否说明东西能量产?   江无眠给够众人思考时间,不疾不徐地道:“今日请诸位来此一叙,皆因县里修筑码头,重启海商一事。本官已得谢知府允准,开放部分码头用以诸位商队在此开设商铺。”   “诸位可在码头尚存的商铺之中挑选,由县衙与府衙做主,免租三年,期间不得转让。”   江无眠指挥衙役给众人发放纸张,上面用白话列清条件,最后是一张熟悉的申请表。   众商队领队不由与纸张面面相觑,这是什么话?码头上留位子给他们安置铺子,还免租?   江知县这做什么事儿?   倘若上面坐的不是知县,怕不是能当场笑出声来。   大周商税如此之高,行商的在哪儿都是底层,上交足足一半利润。即使后面有靠山,架不住当今圣上遣锦衣卫严查,直接抄靠山的家!   如此一来,行商的与县衙打交道多是谨慎小心行事,起码表面这般。   韶远县……韶远县它根本不按常理来啊!   免租三年,这铺子是有陷阱?   众人忍不住想问具体情况,江无眠示意众人看过纸上条款再说。   各领队心有不祥之感,果然,条款内容给予人当头一棒。   首条便是经营范围资格证书,旨在框定商铺的经营内容。譬如醉流霞,兼有食肆客栈两者,那能出现在此地的仅有各类吃食、后院只能提供住宿,不能用来开展其他商业行为。   相比之下,其余内容在接受范围之内,不若说头一个就让人的容忍能力无限拔高。   不过,这样一来,韶远县如何获利?   再翻过一页,每年的码头维修费用、垃圾清理费用、货物太多过线要交的修路费用……零零散散下来是一笔大支出。   说是免费,实则收费项目良多,想在码头修铺子,条条框框都要遵守,附加业务一个不落,都要给钱。   实打实地解释了一句话,何为“免费即为最贵”!   偷税漏税走私等行为是暂时杜绝了,商队利润也被分薄了,他们就落了个免租三年,商税照交不误,哪有赚头?   即使下面说了,韶远县商品优先与码头商铺合作,那又怎么,又不是一定先和商铺合作,县衙完全能找个理由甩了单干!   瓷器好贵好,能量产说明生意有得做,但也不是这么上赶着赔本去做。   在场的商队与官府打过不少交道,家中还有人混官场的,自然清楚里面的猫腻水分。   短期看是赚了,时间一长,妥妥的亏本生意!   不如走正常渠道,或者从陆上出发,直接去县里买卖,免了海商的麻烦。   江无眠没管骤然消散的热情,他瞧着大部分人翻到了最后,让衙役将桌上青瓷收回,换张榕进来,手里提着有书案大小的卷轴。   两侧展开,悬在墙上,是一副码头商业规划图纸——其实就是减去各类数据,又简单画了画未来码头景色的简笔画。   张榕又让人发下去一张选址图,“诸位,这一卷轴是韶远码头的最终版。各位手中拿的是外来海商于码头处可选位置图纸。”   他在卷轴中轴线靠左的位置上圈出一块地,示意这块就是商队能选的地方。   “诸位来时见过码头大致情形。船只自此地停泊靠岸,货船倘若要入县卖货可走此地,下船后补给可从此条路段通往码头集市。集市主分三用,卖鱼、补给、县内对外销售的商品展出与售卖。   此处是船坞,可停船整修,韶远县开展修船教学,不日即能体验镇鳌船坞的修船手艺!”   镇鳌船坞一出,期待回落的众领队打起精神,还真叫韶远县请来了镇鳌船坞的船匠。   海上行商最怕的是船只进水,陆商马车坏了还能暂停修整,海商怎么办?放眼望去,全是海水,哪儿来的修整?   因此出海前检修船只是重中之重,由经验丰富的船匠上手,检修好了是救命。   镇鳌船坞的船匠即是如此救命的存在,无奈排不上。   天不绝人之路,镇鳌船坞整改,韶远县请回来了原镇鳌船坞的船匠,那他们岂不是也能挖人带回商队?   心中主意万千,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张榕看在眼底,心中一乐。   请请请,只要你们请的回去,哪个船匠都能请!   一想便知,韶远县这光秃秃刚建好码头的地方,能吸引来镇鳌船坞的船匠,必然有出格之处。   能请他们过来,全靠县衙给出来造船新方向、部分不同于松江府的本地造船技术。   这等东西,各个商队肯定有,就看敢不敢能不能给了。   他继续向商队介绍县中码头种种情况,“入冬月至今,码头日均可停靠百余艘船只,待明年彻底竣工,数额翻倍,不必担忧错过好时机。   另有一点,韶远县县中道路发达,这点不用在下过多介绍,各位都是熟人,体会过县里道路的便利情况。大言不惭地说,附近几县内,唯本地的路最为平整。”   话太谦虚。   何止是几县内,走过大周诸多路段的领队们心中有数,韶远县的路,只有京城官道可与之比拟。   又有衙役抱来卷轴,小心翼翼地扯下又挂上,给众人看过一眼。   纸上是“韶远县交通图纸”,用以展示韶远县作为交通枢纽的重要性。   “大周海商以行商方式分为两种,仅靠海运船行商的商队、海陆兼有的商队。   诸位请看,在大周之内,自北向南仅走海上航线的商队,可在码头处补充新货物检修行船。   海陆兼有的商队更加方便,假使走海上航线抵达县里,商船在码头卸货,直接从此地向北、向西、向西南皆由平整道路可走;倘若相反,走陆路进入韶远县,进入县中直奔码头,从这条线上装船出发,绝不耽误时间。”   纸张上线条明确,意味韶远县四通八达,陆路与海上航线无缝衔接,方便各种商队来往。   心思活跃之人,已经开始针对纸上道路研究起来,如何才能做到最快卸货装船出发。   房间内氛围陡然一换,兴致缺缺的各领队瞬时精神起来,眼神急切地盯着慢吞吞指路的张榕。   你倒是快说,还有什么路能走,从哪儿走最省时间省人力!   江无眠暗自点头,视线巡视一遭。   不错,商人逐利,利润够大,成本够低,大部分人都会为之动心。   接下来的提出的买卖,他有八成把握能成交,端看各领队对韶远县码头的态度了。 第061章 决断   众人期盼之际,张榕手一挥,守在一旁的衙役上前,卷轴在众领队眼下卷起,黑白笔墨顿消,只见张榕一张笑脸立于台上。   这……!!   怎生不继续了?!   等着听后面商路啊!   张榕心下得意,听到这儿尚不知足?   那就对了。   想继续听,您快请交钱建商铺得了!   他乐呵呵道:“纸上看得终究有限,各位不妨亲身至码头一看。”   什么话都是虚的,只有亲眼看过体验过码头修建的铺子才能知道这钱花的值不值。   临行时不忘让众领队带上诸多条款纸张,看中了即可当场申请商铺,不必再回县衙。   码头建筑不算完备,部分区域留有木材、石块、工具、未刷上白色抹面的建筑、禁止进入的标识……半是荒凉半是热闹。   再向前是船只停泊区,众商队的船只皆在,整齐林立。   张榕带着他们越过商铺,来到货船停泊的区域,此地刚修建完,“禁止进入”的标识刚刚取下。   随手推开并未上锁的房间,门后景象一览无余。   与普通仓库不同的是,里面做了防潮防火处理,越过架子,后面竟还有箱子,眼尖的看到每块区域上标有区分。   箱子散发着樟脑味道驱虫,明显适合放置布料,架子有相同味道,却明显宽阔许多,储存布匹、粮食皆为适合。   见过此地,又一一开过几间房,内里各有特色,相同的便是防潮防湿。   胡征忽然忆起初次到韶远县时见到的仓库,那处地方更多的是方便运输,此地更侧重于安置——如何更好地安置货物。   便是府城的仓库也不如韶远县的仔细妥帖。   以往他们南下,全是在府城处停船,那儿的仓库就是一间大空房,外有防走火的水缸,除此之外,没了!   且不说手段粗糙,单说这仓库,没个分类管理,谁家商队都能存放货物,全然不顾放的是什么。   你家运煤,我家运纸,稍有不查,纸上有了污渍,凭空多出几分亏损,这谁乐意?   以往是没条件,韶远县却安排妥帖,还弄出了安置条件。货从船上一卸,直接交钱运到仓库存放即可,不必自己费心!   最令人心动的是仓库做了防水防潮措施。   提起防潮来,在场人谁都要为南边的天叹气。   瓷器也就算了,擦擦还能继续卖,诸如笔墨纸砚、丝绸纱布、胭脂水粉等物件,遇水就是打了水漂,赚不到几个钱,全算亏损了。   回南天还算好些,挨过去就好了。运气不好,找了个年久失修的仓库,遇上连绵阴雨天,雨水打上去,一船的货白瞎了!   韶远县新修的仓库就不存在后者这一问题,担心的回潮问题也有防潮措施。   更别说县里的路四通八达,不论是出海还是从陆上走,销往内陆与邻国,满地全是银钱啊。   不然,试上一试?   江无眠见到不少人表情一正,认真听张榕的介绍,时不时翻上两页,俨然意动。   不过,铺子免租,仓库的钱,另算。   只见张师爷熟练一招手,给人发了一沓眼熟的纸,上有各类型的仓库与详细报价,头前就见年租、月租、天租、合租、分期付款等各种租赁付钱的方式。   张榕第一句话就让众人惊骇,只听他指着最大的仓库道:“措施完备,各类分区皆有,临近码头,方便运输。年租金一千二百两。”   什么东西?   一千二百两?!   从未听闻有仓库的价格如此离谱!   京中位置上好的地段,看守之人整齐的仓库也不过这个价,甚至比这儿还便宜。   毕竟韶远县过于偏僻,也没人看守仓库,还要自己额外花钱,算下来是韶远县更贵。   有领队直嚷嚷道:“这不能行!上千两租金?这是韶远县,不是京中小别院!”   京中地段便宜的小别院也不过这个价,你韶远县凭啥?!   碍于在场的还有个知县,这才没做出一拂袖直接离开的失礼行动。   张榕毫不在意,他只轻轻一弹手上纸张,语气平淡道:“就凭这儿靠近商铺!”   不论是补货还是向商铺兜售货物,都是即为上佳的选择。   一年不过一千多,这算是优惠价,有鉴于此时未有商铺,江无眠没要太高的价。   张榕缓缓看过去,见无人反驳才抖了下纸翻页道:“这第二处偏远了些,位置比不得头前一个,但附近条件顶顶的好,年租金九百两。”   这回仍有人瘪着嘴不乐意,只听张师爷放下纸道:“具体作价几何,纸上完备,仅在一年之内有效,过一年后就不是优惠价了。   县里不强人所难,不用就不用。您看后头停泊的船,在码头上停得稳当,留人在船上看货也好。”   这话说的,当谁乐意在船上吃喝住行似的。   隔着几里地远的码头,香飘数十里、人间烟火气十足,独留几人在漂了大半年的船上守着,其中滋味谁留谁知道!   但这租金的确太贵,往后翻翻还真有便宜些的。   距离码头近、离铺子远了些,雇人送往内陆区域时要多给钱才是,同样是笔支出。   说到铺子,众人急忙往后找到最后一张,果真又是个申请书,申请的是仓库类型。   仓库同样有限制,租赁的仓库原本是用来储存什么的就要用来储存什么,不能私底下拆了重建,不得藏匿其他货物等等。   未来使用情况也要严格遵守仓储守则,具体守则将在之后由张师爷稍后送上。   一旦违背守则,视情节轻重缓急来判定,轻者罚款,重则缴纳罚金列入韶远县仓储黑名单之中。   张榕看了一眼江无眠,见他点头,又带众人去了醉流霞。   天色不早,不能让人饿着肚子出钱不是?   陆掌柜及时上前来,带人去了专定的小院,先上了茶,亲自去后厨喊人。   张师爷只留下一句话,“诸位来县里定然有事,停不了多少时间,咱们快刀斩乱麻,一旬之内敲定此事。若对条例有所疑惑,一旬之内,县衙户房随时恭候。今日吃好喝好,账记县衙上,还望诸位早日决断。”   话落,随江无眠回了县衙。门外伙计恰好入门上菜,留一室领队面面相觑。   这,真走了?   不再劝劝他们拿钱?   张榕也奇怪,“大人,他们能出钱租赁仓库?”   仓库价格没几个低的,要在这儿租赁还真不如发展好的京城,那儿起码人多热闹有市场啊。   韶远县就这儿一丁点的市场,在这儿租仓库,仗得也不过是此地东西便宜、近两年路修好了方便运输。   江无眠一挑眉头,这那儿算的上高?   韶远县东西便宜,一来一去赚得银子就不止这个数,何况路途通达,海运内陆大周邻国全都能去,往哪儿都能卖,赚得更多了!   “即使丝绸等东西价格上涨,看在此地商路畅通的份上,商队就不会放弃。”   想想他们从京中南下,取道松江府,过江南道,一路奔波来到南康府时,路上经过的坑坑洼洼官道。   骑马尚且艰难,何况要带货物上山下坡的商队?   那是远一点的地方都要走上一月才能抵达,各种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在商队看来,要付的钱不过是附加项,不痛不痒的小钱而已,没有韶远县的商路重要。   江无眠也不亏,前期吸引商队消耗本地商品赚钱,日后发展起来,码头与县城之间再无阻碍,届时租地皮、发展房地产的钱才是大头。   眼下,发展码头和扶持本地商队才是正事。   “蒋秋教的会计课如何了?能放人算账了?”想到蒋秋的活,江无眠问了一下进度。   账房到位,商队就要开始试运行了。   张榕摇头,无奈叹气,“最近在学您给的数字。”   数字只有十个,记下来不难,难的是如何运算,防止人在账簿上做文章。   所以蒋秋在教人算账、术数,如何做假账、如何分析假账,不至于被人糊弄之余还要教如何简化账簿,怎么用简化数字记载,忙得是眼眶越来越黑,脾气俞加暴躁。   江无眠心有戚戚,同样想到教人学术数的日子,说起来都是心累。   两人叹着气回到县衙,让知道内幕的主簿一阵心抖,心底揣测着事情是否不顺利了?   他初次听闻此事时,是在县衙照例召开的会议上。   全县衙有个一分半分官职的都能在会上说话,有价值的提议还有奖励,最后由林师爷一字不落地写下,整理成卷宗收好。   当时吸引商队入驻码头商铺、出租仓库一事便是在会上说的。   他看到所谓的“码头兴建计划”一阵头疼,担心县里搞砸了收不回成本,谁料知府大人也准许了。   今日便是请各个商队详谈此事的时间,瞧江大人与张师爷的脸色,莫非是结果不太妙?   新来的主簿忐忑不安地整理账簿,面有苦色。   然,事情出乎意料,非但不是不太妙,而是太好了!   仅仅是过了午时,赵主簿刚近户房,还未来得及拿出账簿来,就见一衙役领人进门,张口便是,“赵主簿,有人拿申请书来。”   赵主簿:“……”   怎得真有人信啊?! 第062章 养殖   何止是有人相信,那是相信的人太多了。   短短几日,商队成员陆陆续续出没县衙,还有几人看上一处仓库的事儿。   赵主簿呈上申请书时神情恍惚,不知是为骤然增加的工作量还是什么,反观端坐上首的江无眠,面色淡然,俨然一副“事在所料之内”的表情。   江无眠看完,抽出几张,“这几家商队看中同一处仓库,事后协调一二,其他仓库、待建仓库,都能谈谈。”   看上同一个仓库不打紧,还有建设中的,优先给落选的人挑选。   县衙空着的仓库中部分给朝廷转运盐铁粮食等船队漕运准备,用不用上是两说,准不准备是衙门态度。   部分是在建仓库,这部分不在放开之列,多是租给后续入场商队的。   “赵主簿、周县丞、林师爷辛苦一番,尽量全谈下来,谈不拢也无妨,租给县本地商队。”   之所以将本地商队放在第二批,是因为他们没钱。   县衙只能从有钱的大商队这里掏钱补贴,等卖出第一批货就能租商铺、租仓库,兴盛码头发展海商了。   事情谈得很快,新的申请书与诸多领队付的银钱一同打包到了江无眠手中,赶在府衙封印之前,江无眠将码头相关文书与申请书备案送至知府处。   谢砚行仅是看到诸商队名号只觉额头青筋直跳,再看收揽的银钱,更是直喝了一口酒压惊。   修建码头之前,他已数次核对过银钱数目,等真看到目标达成,一应文书与银钱皆俱时,仍不免惊叹。   还真让人做到了!   “不仅是仓库赚钱,商铺附加项同样要钱。韶远增加的商品能让商队赚上一大笔,付出的钱算不得多,在商队接受范围内。”江无眠从头翻了一遍韶远县最近的商业情况。   粮食情况大好。   去年韶远县流民大多安置完全,开了不少荒田,加之水田犁辅助、肥料推行以及韶远县免税粮,三者齐下,粮食增产丰收是理所当然,卖不上价但卖的多,总体收入是增加的。   收购粮食的商船来的也快,这儿量大管饱,价格又低,倒卖一笔赚得多。   正儿八经的副业也多,水田犁的购买数量降下来了,但仍然算一笔收入。水泥与红砖在县内仍然热销,附近几个府城也在购置——比砂浆便宜,还不用看人脸色,钱够了就给货,谁都乐意过来。   蚕丝类更不必说,有新式缫车辅助、水力纺织机加快织造速度,丝绸、纱绢等各类产品如同粮食一般源源不绝,再以低价利诱,走薄利多销路线,赚得不少。   出乎意料的是肥料与造纸。   前者虽教授了制作方式,无奈原料受限,自家制的不够用的,只好再来县衙作坊处购置。   造纸更令人意外,附近几个州府县格外推崇,文人之中流行用水纹纸制作诗集,引得各书坊争相订购。   谢砚行不住点头,韶远县冲势不错,接下几月只要平缓度过,不出意外码头修建完毕,三年一到,这知府就得换人做了。   江无眠诧异,从知县直接升任知府?   谢砚行笑了一声,“正如你刚才所言,韶远县自你赴任知县以来,平叛乱、体恤百姓、劝课农桑、制肥料增粮产,又有兴盛官学、启蒙百姓、修建码头、安抚民生。此间种种,不说知府,布政使你都当的!”   倘若如此功德政绩还不令其做个知府,不说皇帝,朝中大臣恐有的闹。   这等功绩不升官,是要逼人辞官挂印,让朝廷受千夫所指,朝廷威严何在,建元帝还有什么脸?   “升任知府尚未不够,你母亲应一同得诰命之身,我与你师娘也沾沾你的光。”   若是江无眠有位夫人,这事倒也轮不到谢砚行沾徒弟的光,可惜他身边无人。   思及此,谢砚行猛然一转身,扔下自己的酒杯,叹息道:“徒弟啊。”   江无眠额角青筋直跳,一听这语气,他总有种前头是个火坑的错觉。   ……许不是错觉。   听听谢砚行说的,“你已出孝两年,称得上一句功成名就,合该思虑成家一事了。”   千万别学你那两个师兄,一个整日立在军营不着家,一个不孝子为了躲避相亲直接去了江南任职!   谢砚行每每想起教出的两个小混蛋,饭都少吃一碗。   只剩下最后一根独苗,他是千万挂念着,别学了两个混蛋不成家。   在谢砚行的期盼视线下,江无眠摇头,直言,“无意于此。”   他又祸水东引,“两位师兄年长,师父不若为其考虑一二?”   谢砚行:“……”   谢砚行缓缓摆手,捂着心脏痛苦地灌下一杯酒。   那两个小王八蛋能听,现在能跑江南道做官?!   见恩师一脸狰狞,杀意蔓延的模样,江无眠果断又换了话题,“韶远县海业大兴,弟子有意开展海洋养殖业。”   嗯?   海洋养殖?   这话新鲜,听说过养猪养鸡养牛的,头回听闻海洋养殖的。   陆上养东西种粮食已是艰难无比,海上又要怎么养?工具呢?如何定各家养殖范围?   海上不如陆地好说话,一阵风雨袭来,谁家的鱼跑了谁家的网丢了怎么算?   谢砚行收起材料,让人说来一听。   江无眠直接打开他带来的盒子,里面放着两个宽口瓷瓶。   刚开完一个,一阵格外鲜香的味道散开,整个人食欲大振,恨不得当场吃二两米饭。   谢砚行探头看去,里面是粘稠酱色物,以其上赤红色来看,好似是酱。但不见黄豆,刨除黄豆酱便是甜面酱,可甜面酱颜色更深,酱更粘稠,此物还能缓缓滑动,显然是种新酱。   “此物为何种酱?”他绕有兴趣地观察,竟是看不出一丝原料。   酱料在大周算一味上好的生意,北有黄豆酱、韭花酱盛行,江南淮南有甜面酱、腐乳一类,靠海的地方有虾酱蟹酱,不过这味道比腐乳还难闻。   吃不惯的人只觉臭味扑鼻,食欲全无,岭南道这儿虽经年有虾蟹酱料生意,不过不是本地人吃不惯。   这是头回见到用本地东西做的酱料,不同于虾蟹酱的臭味,此物倒是味鲜香、色赤红,卖色上佳。   江无眠笑而不答,短暂卖个关子。又开了另一瓷瓶,这回倒是看得清晰,里面是海带!   唯独这味道鲜辣,比酱更多一分刺激,令人不自觉垂涎三分。   谢砚行一闻,从中分辨出诸多味香料来,花椒、茱萸、茴香、姜、蒜……   “这道菜,为师的俸禄只能吃得起一顿。”他不由摇头叹道。   大周香料价值昂贵,胡椒价最高,花椒茴香也不是平常百姓家能吃的,茱萸姜蒜倒是便宜些,可再仔细一瞧这上面的油脂,足以做三顿四菜一汤!   小徒弟能赚钱,也真会花钱啊!   江无眠无语一瞬,道:“您放心尝,弟子付过钱。”   指着左边的酱料解释,“此物是蚝油,由生蚝提炼出的一种油脂,可做提鲜用,也可直拌面拌饭,不可吃多。”   一听能拌面拌饭,谢砚行喊来谢管家,吩咐厨房快做两碗阳春面来,再烫一壶小徒弟上回送的桂花酒。   谢管家眉毛不动,只扫了一眼上头空置的酒杯。   按夫人吩咐的量,今儿老爷没酒能喝了。   江无眠看了一眼桌上喝干净的小酒杯,约莫半两,幽幽提醒道:“恩师,师娘去绣坊半日多了,再过一时半刻就该回来。”   您今日喝了半两还要温酒的事儿,弟子可不会瞒着。   谢砚行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摇头感叹,小徒弟也跟着两师兄学坏了。   谢管家欣慰地下去煮面,留师徒二人和谐相处。   江无眠浑然当恩师痛心疾首的表情不存在,继续介绍海带结,“此海带本身容易捕捞,但做成菜价格昂贵,一般人承担不起,不过有钱的世家和商人不在乎这点花销。”   这两种东西不难做,韶远县靠海的几个村寨也习惯了平日里鱼肉海带生蚝这些菜品。   然没有香料辅助烹煮,海鲜味腥,多数人吃不下这味道,也只有生蚝能入口。   前段时间修建码头,江无眠命人清理附近附着物时,发现上头附着两种东西,这倒是让他想起后世的海洋养殖,利用海边的东西发展当地经济。   蚝油与海带无疑是尝试之一。   韶远县里有吃海鲜的习惯,毕竟有句话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靠海就是吃海。   生蚝是海鲜之一,还是难得腥味小、味鲜美直接能入口生吃的东西。尽管在韶远县里一般是下锅小炒当小肉,或者随虾蟹一块腌制。   吃法少了点,但算得上当地特产。   海带则不然,不经腌制,只有盐味与海腥味,难以入口。   这是对江无眠而言,他吃惯了后来的调味品腌制的海带,只觉现在的海带味虽鲜,却偏寡淡,不能多食。   用诸多料卤出的海带,虽味道丰富也有层次,可少了辣椒调味,怎么都不对味。   可头回吃到的谢砚行只觉一股辣味直冲大脑,再嚼一口,厚重的海带块口感极佳,油脂与香味浸润其中,每一口带有不同香气,层次丰富,味道浓郁又不失海味之鲜。   待到阳春面一上,点上蚝油,夹一筷卤海带,只有一个字,“鲜!”   “有此物,何愁海带生蚝的销路?” 第063章 上新   次日一早,醉流霞早早开张,陆郁小心翼翼端着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两个瓷瓶精致小巧,纹丝不动。   几个伙计同样大气不敢出,听着咚一声,仿若落在心上。   “呼——”大堂里喘气声顿时四起。   陆郁擦干鬓角冷汗,反复擦拭双手,亲自在瓷瓶上方挂上“檀木童子”“千山翠色”两词,略打开个口子,嘱咐伙计将介绍的话背熟,不能丢了醉流霞一贯的面子。   “江大人这番动作,想来明年年底能高升——这味道?”胡征自后院走来,刚入大堂,一股霸道无比的香气弥漫,鲜香味美又不失风味。   胡晨睡眼惺忪,猛然被这股气息冲击到,不由自主滚了滚喉头,四下寻摸。   “醉流霞上新菜了?”   陆郁一转身,笑迎上去,“胡领队,胡小郎君,您二位来的真巧,醉流霞初到的新菜色,今儿刚来,适合早食开胃,您二位,来点?”   伙计适时将新品菜色的介绍页奉上,待两人看到价格时,饶是纨绔弟子如胡晨,不免心惊。   再一看用料,仔细数了数,足足数十位的香料腌制!   胡家常年来岭南道收香料,自然清楚个中门道。   价格低廉的香料,用多了花的银子也不会少,一道菜用十位香料制作而成,这般要价的确对得起三位数身价。   胡晨偷瞄一眼堂兄,点还是不点。   倘若兄长不在,他手一挥银子自然而然撒下去,现在兄长正脸色严肃翻看两页纸,不知是何意。   胡小郎君心里门清,在外边乱来和当着亲人的面做纨绔状不是一个待遇,前者还能装聋作哑,后者就得上家法啊!   只见胡征略一思索,对陆掌柜道:“陆掌柜如此推荐,必是不能错过,烦请各上一份。”   随后点了几样早食并饭后饮品,一并送到二楼来。   先上的正是蚝油,伴随一小碗特质米浆粉,没有几根,仅是给人开胃而已。   “色泽浓郁鲜亮,粘稠又不黏连,味鲜甜,这檀木童子里加了石蜜?”胡征挑起一点蚝油放入口中品尝,得出结论。   蚝油太过直白,硬生生被谢砚行改名为“檀木童子”,用以混淆原料。   胡征猜其取自甜柘,也不无道理。蚝油鲜甜,又是红棕偏褐色,不难看出与石蜜的相似之处。   韶远县本身产有石蜜,且醉流霞菜谱中又不是首次用其调味,胡征这么猜实在正常。   另有一原因,石蜜取自甜柘,外皮呈紫色,与檀木相近,称为“檀木童子”几乎是点名了原料有石蜜。   胡晨“嗯嗯啊啊”符合两声,吃的头也不抬,他就是跟着过来吃的,猜用料一事,有堂兄在就行了!   至于一上来味道更有存在感的“千山翠色”,这一道菜的用料全在介绍页上写着,只为说明为何一道菜会价值上百两!   经过高汤浸煮,又有数十种香料熬煮,价值上百两倒也正常。   青花瓷盘上,碧绿墨绿的海带片层层叠叠摆出各类花的形状,奶白鱼汤铺了一层底,上有三两枸杞点缀,只看颜色已赏心悦目,色香味已占两种,吃起来更是令人震撼。   层次丰富的鲜香在口中炸裂,微辣带一丝苦意的茱萸后发先至,又被鱼汤的甘美压下。   这鱼汤……竟毫无腥味!   两人用完早食,迫不及待下楼,想同陆掌柜做笔吃食生意,刚一下楼,便听到伙计扬声道:“诸位贵客,醉流霞只做吃食住宿买卖,您若是有意,一日来吃十顿我们都欢迎,只是咱们经营食宿的铺子不做其他买卖。”   胡晨一拍手,恍然大悟道:“堂兄,这莫不是那申请书所言的经营范围?”   一个铺子只做一种买卖,多了不准,轻则罚钱,重则关地牢。   伙计此话一出,楼下叫嚷的众人后知后觉:是了,申请书都刚递过去,他们定下的铺子也都定下了经营范围。   想着等日后出货时小心注意一点,不料还未落成铺子,先在醉流霞体验上了!   行吧,不能大量买,先尝过再说。   伙计仍然是劝,让客人看过两页介绍再提要不要点菜,毕竟新出的菜价格太高,不是所有客人都舍得拿银子买。   果真,大堂内不少商人惊叹,与同桌人商议过,一桌人拼钱。   至于那第二页介绍的“千山翠色”,上百两一盘的东西,众人只当看不见。   上百两!一盘菜!   怎得你不去抢啊!还给那一盘菜!   胡征回忆一番刚才伙计说的话,转头去找陆郁,“陆掌柜,不知‘檀木童子’与‘千山翠色’在何处能寻到?”   陆郁拿出眼熟的一张纸,“胡领队,您出平安大街朝右走,过两个街道口,再向左拐,水田犁对面那家的铺子,专卖这类佐料吃食。”   竖着耳朵听的人不在少数,得知了地方,有几位甚至饭都不吃直冲着门外跑,这好东西倒腾一下卖到北地去,赚大了!   临到地方,只见门入门后有半人高的桌子,正放着红棕色的“檀木童子”,桌旁已有几人等在那里,伙计激情向众人介绍此物价值几何。   胡征与胡晨到时,伙计正笑眯眯道:“大家见到了,这么巴掌大小的罐里全是檀木童子,价嘛,银五两!”   一口咬定不还价。   没办法,江无眠还没开始大规模养殖生蚝,全靠人工寻野生生蚝,再熬煮成蚝油,成人巴掌大的罐子定价五两,算是便宜了。   另外,伙计又拿出几张纸来,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此物作为新鲜调料,自然不仅能做酱料配主食来用,还能放入菜中搭配其他香料、油脂作调味料用。”   做酱料配着吃,自醉流霞出来的人已是体验过了,的确是原汁原味的鲜甜。   做调味料?莫非那“千山翠色”中也有此物?   介绍页中虽未点明,可要是醉流霞东家故意不写上去,保守核心机密呢?   这自然是最大可能,毕竟能将数十种香料写出来已是难得慷慨,他相信已有不少人通知伙计去订香料了,只为复刻这一道菜的滋味。   贵是贵了,味道着实令人难以忘却!   再说,对有钱的商户来说,数百两买一道菜,算不得什么。   如同胡家这般,一套衣物首饰下来,百两不过是打底,他们看的已不再是钱数多少,而是物品本身价值。   胡征上前问过价,毫不客气定了一船,惊得此间掌柜连忙劝导,檀木童子产量有限,为不让诸多商队失望,因此做了数额限制。   又详细说过保质期,这才打消了胡征危险念头。   但也因此,短短半日,首批出产的蚝油被人哄抢一空,铺子不得不关门去找知县拿货去了。   次日一早,因人数太多,不得不让人先领号再进门,来晚一步的人只能看着前面领队意气风发指使人搬货上船,后面的捶胸顿足,恨不得换做自己。   “掌柜的,今儿是不是货少了!”没拿到一手货的商队急得团团转,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妄想有人突然脑子不好放弃这一单子。   掌柜的笑意满满,跟着忙前跑后,出了一头汗,闻言立刻皱巴成橘子脸,同样是遗憾无比,“不瞒您说啊,头前就这么多货了,我这心里也着急。大把大把银子放在前面,我要是有货,能放弃吗?那指定不能啊!”   这话说的真情实感,一时之间没拿到货的领队也跟着唉声叹气。   “檀木童子量少,铺子里每日也仅有这些了,听说知县大人还让人加紧出货,可是最快就这么多,催是催不来了。您若是真心想要,不妨明日找个伙计,连夜来排队,总不能少了你的!”铺子掌柜想了个不算主意的主意,等宵禁一过,让伙计直奔门外排队来,这总不能错过了!   是这个道理,过宵禁天不亮就赶过来,兴许还能多磨两罐。   领队安慰自己还能多留几日,等到时再来便是,这会儿还能去作坊转转,不知这儿的水纹纸还有没有剩余。   没办法,很多东西都是韶远县刚出的,其他县里即便是想模仿也得有地方模仿啊。   尤其是醉流霞里出来的方子,还未过门槛,仅在门外闻到香味就让人口舌生津。   别人也不是没有仿造过,可都不是那个味,又不能独独为了口腹之欲,就眼巴巴往这儿跑,不像样啊!   好不容易能有个外带调料解馋,还排不上号,真真让人郁闷!   蚝油生意与吃食生意火热,衙门这儿也没歇着,全在审核申请书、清查诸多商队资质、与各个领队商谈仓库与商铺选址重合一事。   其中能协调一二的协调,不能协调的只能选其一合作,另一位好生安抚。   不过后者仅有一位,还是因后头东家不想协调,申请书作罢。   江无眠仅是看过最终结果,其间过程全然让林师爷与县丞主簿接手,他正努力回忆生蚝海带养殖要点,到时要再去海边考察养殖场选址。   “以码头为中心,必须考虑到航线问题,看来需跟船走一趟附近,了解海域情况。也好,过几日去船坞看看。” 第064章 船坞   船坞位置说不上远,行船过去不过半个时辰,韶远县只这么大的码头位置,多用于商贸往来,船坞也只能如此设计。   蒋秋课未上完,江无眠带两个衙役来寻赵成。   见到黑眼圈半永久挂着、身上散发着浓郁桐油味的赵成,江无眠难得有点亏心,“船在此地开不走,图纸就在那儿,不必如此拼命,身体垮了可看不了图纸。”   赵成一张嘴,声音沙哑,“大人提出的水密隔舱技术已经实装,您来的正巧,船上正在试验。”   江无眠不由反问,“最近船匠熬夜不吃不喝也不按时间运动,全在研制水密隔舱?”   见赵成颇为不好意思地挠头,江无眠心下无语,让赵成来督促船匠按时工作,怕是起了反作用。   赵成一贯是研究机括活动类的,水密隔舱不过是技术上的改革,两个方向的研究,怎生有如此好奇心?   不算坏事,相反,好奇心能让研究永不止步。   面对未知第一反应不是恐惧和疑惑而是莫大的勇气与好奇,算是上佳的研究人员心性。   只要人不走歪路即可。   ……但也别没日没夜消耗人的精气神,真会猝死。   让林师爷过来盯一两月。   赵成身后猝然涌出一股寒气,转瞬即逝,以为是最近下雨天太冷出现的错觉,便不再关注,专心与江无眠回禀船坞进度。   “船坞用两条船做了试验,一艘载人战船,一艘偏货船。”   两者区别较大,结构上来说很是不同。眼下要去的这艘船,是大周目前流行的载人战船。   船舱在外,约是三层高,在战船之中属于中等船只,但现在是韶远县的最大最高船只。   江无眠身后两个衙役,惊骇无比地看着浮于水上的庞然大物。   韶远县里多年只是有个小船来往,见过的客船货船多是船舱居于水下,战船……这儿连水师都没有,哪儿来的战船?   自平乱军走后,留下的人建南康卫所,来往也是用的本地船和留下的一层船舱小船,根本没见过三五层高的战船。   江无眠估算了下,一层也就是两米多高,三层下来也不过是后世两层小楼加半个阁楼的高度,算不上多大。   “大人,这是应总司,韶远船坞上下皆有应总司负责。”   应总司,全名应会溪,是大周战船设计人的关门弟子,也是见了江无眠给出的图纸头一个要来韶远县的。   虽然上了年纪,略有驼背,但眼睛锐利,曾放言道只要拿得动木料,他就要在战船上过一辈子。   此刻听赵成介绍江无眠是“水密隔舱”的提出者,当即一副捡了金子的模样,拉着江无眠就要向船底部走。   “江大人提出的水密隔舱正在下方,老朽将之实装,今日正要一试,不妨请来看看。”   江无眠心下摇头,怪不得应会溪能答应韶远县的条件,这位是纯粹的研究人员,看见新技术就走不动道。   他也正想看实装情况,遂随人下来底舱。   战船情况与其他不同,整体舱室暴露在外,且造有三层五层之高,以至于船身有失平稳。   为了平衡,底舱处会放置沙土石料增重,保证航行时不会头重脚轻,船只侧翻。   而水密隔舱技术则是给船只再添一层保险。   在船只底部加一层小舱室,将一整层分割开来,再涂上桐油防水。这样一来,哪怕是船身进水,也可以先将进水舱室关闭,保证海水不会蔓延到整层,不至于迅速沉船。   江无眠随人上了甲板,下面看着整条船上被三层船舱占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实际上船舱四周的甲板预留出足够的空间,方便兵将跑动,与人交战。   这点与货船客船颇为不同。   他没细看就跟人行到最底层,桐油味道尚未消散,混合了沙土石料的味道,的确难闻,到时去海上逛一圈估计就满是咸腥海水味了。   江无眠并未异况,直直跟着,其间未皱眉头,到让应会溪高看不少。   在镇鳌船坞时,他接触的人多,大周官员很少有直接进船底的,多半是小吏检查过算过了。   唯独有一支,白楚寒带的水师不同,每次出航前回航后必然要有将领找个船匠一起上船检查,两人检查结果不一样,还会让人细说问题,事后还得写一封公文。   条条框框诸多,但能让人保命。   江无眠身为知县,能知晓造船技术便是难得,还能全然无异样地随人下船,真真是出人意料。   殊不知,江无眠也是心中惊讶,应会溪的造船技术无愧于他的身份。   初次弄出的水密隔舱全无异样情况,开始的舱室里还能看到不熟练的痕迹,等到后面几个,一点手生迹象都看不出,好似造船几十年的老手随手一弄就出来个水密舱!   “应总司,此船功能完备,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去近海游览一番如何?”   应会溪也有此意,但他俩身后的人一脸黑线,开这艘船游览?   没有船长、大副、二副与诸多水手的情况下,仅凭您二位开船?   船坞都出不去!   赵成慢一步道:“来时借了水师的人,配合船匠们一路开船回来。眼下人不齐,不若隔两日,找齐人手,再度出发。”   衙役跟着提醒道:“大人,咱们还没告知卫所。”   江无眠“啧”了一声,险些忘了,战船出海得和卫所打声招呼,毕竟这是艘战船。   然而这船一出去,怕是走到卫所所在地就得被扣下。   韶远县这儿没这么好船,好不容易来了艘一看就很能打的,这不得找理由留下来?   江无眠失望摇头,“先找个熟知附近海域航线的船长来,训练好了船再下水。”   韶远县靠海的村寨里多数青壮年捕鱼为生,附近海域摸的透彻,想找个熟悉的倒不难,难得的在于如何行船。   和常用的捕鱼船不同,战船不是容易开动的,其间考虑到交战问题,开船之人必须能理解船只指挥的意思,甚至本身就要明白如何指挥一场海战。   不能出航,江无眠回到县衙,将此事说与衙门里的人听,挂上告示招人,另又送了封信给海岛上的南康卫所,说明船只问题。   实在找不到人,用战船做交换,让南康卫所的人开课教人,也算是为卫所招揽本地水师,培养海上军事力量嘛!   大家全赢,没有输家!   赵主簿倒是给了他惊喜,毕竟是南康府出来的老人,知道的本地事颇多,一提出海,当即推了一人。   “大人您要是找人来训练,下官这儿倒是有一人。”他瞧了眼江无眠略感兴趣地探身,先说明道,“是下官的族叔。”   江无眠摆摆手,“直言便是,县衙一向讲究能者居上,达者为先,有能力者重用,无关亲眷身份。”   有此话在前,赵主簿心下大定,将他所知道来,“下官家在南康,年幼时家中捕鱼出海为生,小叔赵念晖无心科举,继承家业。后攒钱买了船只出海经商,南下多次,熟知最近海域航线。有次遭逢海难,船货两失,人员伤亡大半,硬是从陆上行商,走了三年回我大周。”   江无眠心生敬意,未来海难都只能尽力救援,现在遇到大部分人是死路一条,如赵念晖这般死里逃生还能回大周的人,一定是心智坚定之辈。   要知陆上行军打仗怕营啸,海上行军更怕。   一眼望去,皆是汪洋大海,航向不明,航线不分,迷失方向,人有极大可能渴死。   在此情形下,极度的恐慌、饥饿会让人失去理智,极易发生人与人相食场景。   赵念晖能在海难之后带剩余船员回大周,足以见其心性,其经历更是让人颇具说服力,不难以此稳定军心。   江无眠颇为感兴趣道:“不知这位赵船长可在?时隔多年,是否有意再度担任一船之长?若是无意船长之位,担任教习之位如何?”   赵主簿考虑道:“族叔健在,只他老人家天命之年,如今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知是否有意出航。”   江无眠沉吟片刻,提笔写了一封招聘书,“将之交与赵船长,不论是否有意出航,我有意前去拜访一二。”   出不出任船长或教习都无所谓,有意思的是,在几十年前凭一腔之勇回到大周这份毅力。   也不知当年返回路线是否尚在,真能重走一遍,韶远县通往邻国的海上航线与陆上商路都能开通,届时与外界互通有无,新作物新香料新技术都要向韶远县涌来!   赵主簿忍住激动,接过带有江无眠个人私印的信件,告退后匆忙寻人递信去了。   他一离开,接到县衙来信的卫所来人。   人还没看到,大嗓门已经在门口了,只听卫补之道:“恒阳,你给卫所弄来了几艘战船?”   卫补之,谢砚行同窗的弟弟,不善科举,于是去了军营寻出路,如今也算出人头地,出任卫所指挥佥事。   原本要留下的是参军,无奈薛文离开太久,要处理的事务太多,参军一块带走去干活了,刚建的南康卫所留给了熟人卫补之。   江无眠呷一口茶润喉,只道:“卫佥事,你给钱还是户部拨钱?”   卫补之瞪着眼睛,“提钱生分了啊!”   没钱?那这儿也没船! 第065章 海田   衙门里官吏进进出出,声音嘈杂,然卫补之一嗓子出来,力压全场,听得出卫所的钱的确不多了。   江无眠一听,请人入座上茶,听卫补之怎么编瞎话。   卫补之浑不在意江无眠的态度,张口哭穷,“岛上风大雨多,垦荒一事不成,唯有捕鱼,风雨天无处出海,卫所无大船可用,一天三顿的粮食全靠买,银子如流水地跑!”   江无眠:“……”   糊弄谁呢,山上的矿钱还有卫所一份,修建卫所的钱给的优惠价,今年韶远县粮食价不高,卫所花的不多。   户部拨钱加之本地有钱,减去饷银与以上支出,卫所收入大于支出,只是主事人抠门!   “钱不够也无妨。”江无眠听得连连点头,不待人打蛇随棍上,又道,“来人教开船便是。”   卫补之眼中爆出精光,想到民兵训练时县衙给教习的补贴,一日三顿饭不落,还有单人独间小屋住宿,月俸不少,最后竟送来一把刀做谢礼。   教陆步兵训练给刀,水师训练岂不是给船?!   当即自荐道:“大侄子,你看叔成不成,随白都督北征南战,骑马驾车开船不在话下,顶顶得好。你看,别的不要,最后随便给几艘船都行!”   随便给?几艘?   朝廷给的指挥佥事年俸都不够买一艘船,好意思开口要几艘?   江无眠摇摇头,“船没得商量,头一艘可半卖半送,卫所出人教导人开船,以此可抵船钱,另一半钱无论如何必须要给。”   他解释道:“船坞半是县衙出钱半是私人,一应建造全是县衙出货出人,便是船匠亦属县衙拨钱,但有一样东西不是,图纸。”   图纸是江无眠出的,算做技术入股,故而他才说是船坞有一半属于私人,给朝廷的钱可以用人力抵了,他个人要钱,谁来都不好使。   卫补之又想砍价,试图多出人少出钱。   这回带的兵不多,每天闲的除了操练下水练水性外就是出海捕鱼,多是吃干饭没事儿干的,天天花钱,时间一长卫所也扛不住。   然江无眠让上回的衙役带人去船坞看新式船,看完样品再回来说要不要新船。   待人走了,难得一见的蒋秋终于结束课程回县衙。   “大人,本地商队已集结完,过了年关即可出发。”蒋秋递上一沓纸张,全是本地商队详细信息。   江无眠粗略翻看完,对所有商队有了大致印象,“以你之见,谁有机会成为我们的私人商队?”   趁韶远县发展之际,江无眠自然也要发展自己手中的力量,不然他打下的根基,全便宜别人,后悔都晚了!   不出意外,南康府会是他以后晋升的根基,如同韩党把持的塞北与边疆之地、诸皇子试图渗透的江南道、清流一派驻守的淮南道、谢党败走朝中退却的西南之地……想立足朝中,他必须将岭南道打造成自己的地盘。   粮食一事上有水田犁与肥料,与海商一道上——码头建设完毕,又有大量货物可出,再有船坞在此——只差人到齐了沿海岸线出发,收割附近国家的财富与作物,增强底牌。   蒋秋指着崖山商队,“崖山商队,人品无大错,商队账房学习认真,可排前三。商队曾有南下的海船,但在海难之中失去大半货物与船员,多数钱用以抚恤水手家人,无钱购置船只,无奈之下转而成了陆商。”   船只问题不在话下,有了船坞又有新船,只是排期问题,需等上一两年。   “崖山商队领队在船坞订下两艘船,正在寻水手,不出意外,两年之后能转为海商出海。”   原因在资料中,船坞接的单子太多,出单日期已排到了五年后,短时间是不接了。   崖山商队下单速度快,即便如此,也是排到两年后。   “大人,您现在见崖山商队领队?”   江无眠合上资料,“再等几日,请人去醉流霞商议。”   现在不着急,崖山商队转海商的水手和船都没凑齐,县衙这边尚未与卫所达成共识,暂且等等,当务之急是海带与生蚝养殖。   野生海带在岩石上,人工养殖多半在绳索或是竹材上。此事好说。岭南道两者都不缺,吩咐一声自然能买到不少。   难的是养殖区的选择,需要满足的条件挺多,江无眠还要多观察一段时间,判断当地的水流、暗潮、水下礁石等各类情况。   过几日,江无眠挑挑拣拣,总算是定下了海带养殖区。   此地是县城东南临海的一个小渔村,稻田不多,半数人以捕鱼为生,一进村能看到家家户户晒着的渔网与各类渔获,鱼腥味较大。   林师爷没能去监工,赵成也没能继续在船坞上研究,两人一块被江无眠喊上,来了小渔村看海滩情况。   赵成还记得土质情况,“滩涂比较多,多数人能赶海,不能为生,多个海带能吃,鱼虾蟹类虽有,但能入口的不多。”   海鲜需多用香料压制腥味,一两香料一两金,谁吃得起?   多数人只是凑合一顿饭,随便抹一点盐就能开吃。   江无眠几人到了滩涂处,的确如赵成所言,这儿的滩涂面积较大,早起有老人小孩赶海,更多的青壮年在地里干活或是一早下海捕鱼,还不到回来的时候。   站在海边眺望,水下情况看不分明,能见度的确较低,也可能是看得不远,全在近海处,水中泥沙较多。   养殖海带有一点要求,需透明度较高、较为稳定的海域,有利于海带生长。   站在海边看不了,江无眠看了一眼不成模样的衣袍与靴子,豪迈地借水一搓,洗去大部分淤泥上去。   “走,先找船出海。”   今日天气极为清朗,虽有些许波浪,不见大风,适宜出海。   又有江无眠砸钱包下两艘小船,两个艄公直接带上斗笠蓑衣载人至海边绕一圈。   不出远海,绕着小渔村附近跑,远远就能看见陆地,来往方便。   江无眠坐在船头,手中拿一麻绳,见距离差不多,喊停船只,绑上石头扔至海中测试距离。   冬日大潮时,水深五米以上的海域都适合养殖海带,现今不是大潮时,水浅一些也无妨。   每行出一段距离,江无眠就喊停测试水深,回程时赵成已记下近海区适合的点位,江无眠又问艄公附近海底是泥沙还是礁石。   尽管以他试出来的情况看,石头沉底时没碰上其他阻碍,非常丝滑地入水沉底了,中间没有暗流或礁石。   两个艄公也是摇头,“这片海没有,礁石区在更北,那边暗流多,晴天时能看到石头,采珠人都不敢在那下水!”   采珠人一向水性好,不好的都死在深海里,能让他们避之不及的地方,普通水手过去,根本没活路可言。   观察过海边情况,江无眠又准备拿出试验田那一套,开出一片海田来,从育海带苗开始试验。   陆上种地还有前人经验供以参考,海上种田……全程要江无眠自己上。   就此县衙再度召开会议,听到江无眠的计划,最为擅长种田的陈平难得宕机,海里没土怎么种田?   “大人,海田要怎么用水田犁耕?”不对,海底耕田有用吗?水一冲不就没了,那还用什么水田犁?   它叫水田犁,不代表能开海里的地。   “海里鱼多,被鱼吃了损失怎么算?”   不只是鱼,其他吃素的打架的怎么驱赶,人总不能住在海里天天看着,那不现实。   即便是能种田,如何保证产量?施肥怎么办?和地上用的一样吗?生虫了要多少人下水揪虫子?   “韶远风大,海中鱼虾皆能卷入海浪,海带质轻,又攀附绳索上,全依仗绳索浮标定位,风一卷全带走,损失莫大。”   这事儿不是一例,江无眠来了韶远县见到空中飞鱼飞草飞建筑的情形都不少,等到雨一下,谁知道里面还跟着什么东西一块落地上。   运气不好的,直接将稻草屋顶砸出洞里。尽管今年换做砖石木混合结构的房,如此惨剧已是大大减少,仍然要警惕暴风雨天出门。   林师爷正奋笔疾书,闻言笔一放,高声道:“安静!关于开海田种植海带、养殖生蚝一事,逐一来说,前人说过的别重复,有任何问题全提一遍。另外,水田有什么想法,一并道来,今日以种田问题为主,不拘泥于那里的土地。”   以种田为主,那必然是户房先开口。   众人眼睛投向现今户房户书赵主簿与主负责种田施肥一事的陈平身上,江无眠也向赵主簿示意。   赵主簿哪次参与江无眠主持的会议,心中情绪不一,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这里不是江无眠的一言堂,谁都能说话。   此刻,他清了清嗓子,先就海田一事向江无眠发问,“大人,自古以来,陆上垦荒,以此种植粮食,足以饱腹。然未听闻有海田一说,可见此事非是必要为之,即为非必要之事,又何必如此?”   江无眠目露赞赏,问得好,问得正切题。   陆上田间种植小麦稻谷黄豆,是因为作为人都要吃喝,粮食必不可少,可是海田有何用处?   以往人不种植海带也能活下去,为何非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第066章 海船   自古以来,海带并不罕见但总归是野生货物,产量并不稳定。   因其是难得能晒干后运往各地的海货,价格一向居高不下。   在大周,海带的定位不仅是吃食,它更是一种药材——治疗大脖子病。   海边百姓从小知晓的方子,大脖子病病的解法很简单,多吃海带。   随着海带运往内地,很快这一方式流传出去,然它终归是野生药材。即使大周海岸线再长,对于内地人来说仍是名贵药材——这意味着价格高昂。   海边不算多值钱的货物,通过商队运往内地身价暴涨,无疑又是盈利的好方式。   “内地?陆商?”赵主簿听出知县大人口中的重点,“联通陆海的中转地!”   江无眠颔首,以韶远县的便利之处,成为海陆商队的交通枢纽,尽管里面有不少问题要解决,不过韶远县的未来发展方向无疑如此。   不管对哪儿来的商人来讲,韶远县是极为便利的补给地,本身货物繁多,价格低廉,适合运向各地进行倒买倒卖攫取高额利润。   海商携带韶远县产出的瓷器、丝绸纱布、诸多香料、草药等物运往其他国家,换回宝石、本地特产香料、象牙等物品,一来一回所得金银足以让人为之疯狂。   而对陆商而言,韶远县并非不可替代,皆因它位于岭南道,来往之间多是本地商队,有的东西大家都有的差不多。   经过两年的发展,一开始新奇物品出现商队一拥而上的景象已然不多了,这意味着韶远县的商业价值在逐渐回落。   必然有一种东西要源源不断且不可替代——短时间内暂不可代也行,海带无疑能做到。   相较而言,蚝油的获取方式更复杂一些,且它仅是食材,没有附加的不可或缺性。   另外有一点关键,因为本地的气温问题,海带的养殖时间多限定在冬日农闲时到明年春耕之间,算是对农耕的部分补充。   在冬日教学结束之后,江无眠一直在思考,农闲时没有大规模建设工程之后,要如何利用这段时间。   海带的出现,为他解决这部分难题,生蚝养殖延后部分时间也无妨。   紧接着会议就“养殖区考察、养殖环境、养殖教学难点、试验田开垦情况、海带苗的获取与培育”等诸多话题展开激烈讨论,在晚饭开始前会议落幕并决定了明天再议。   然第二次会议没能及时展开,江无眠一早还未用饭,就见卫补之大步跨进衙门,大嗓门遮掩不住的兴奋,“江知县!江大人!多少人换一艘战船?”   江无眠:“……”   说的堂堂知县与指挥佥事好似要做人口贩卖一样!   打量一番卫补之,他笃定地猜测道:“近些天,你住在船坞,看的如何?”   卫补之衣服未换,带着船坞特有的木料与桐油味,状态和赵成相差无几。   后者还能说是研究上头,前者无疑是遍览船坞并充分觊觎改造完的战船,试图让应总司给卫所造几艘船,结果……结果人坐在这里,无疑证明劝说失败,想从自己这儿打听一下。   不过卫补之张口就是换船,证明他更想要船,而不是抢人?是何缘故让他做出要船不要人的选择?   卫补之毫不见外地坐下,江无眠示意给人端来早饭,两人边用饭边说。   “战船非常出色!镇鳌船坞出来的船匠名不虚传,船身更加稳定,底部与海水相接的部分舍得用铜皮,没有丁点破损地方,好船,好船!”   江无眠捧着一碗海鲜粥慢吞吞地喝着,今年新米与糯香与虾仁的劲道鲜甜混合,令人拇指大动。   理应再添海米、紫菜、蛤蜊、鱿鱼,部分人还爱加一点香菜,奈何条件如此,有的吃就很不错了。   他咽下一口虾仁,对近乎是三口一碗粥的卫补之道:“水密舱看过了?有什么想法?”   说到此,卫补之又给自己添了一碗粥,正色道:“出色的想法,它是大海上的一条活路。”   能保住一条进水的船,能在船身破损进水后让船继续航行,这一点改动能让人在茫茫大海上生出一点希冀——借此时间或许能找到一座岛屿,或许能撑到一艘救援船只,或许能有时间放下舢舨船远离沉船。   故而,卫补之是真心想换韶远县新出的战船。   别说是他去当教习,就算是白都督来了,为了这艘船,该上也得上!   江无眠轻描淡写道:“水密隔舱技术已经换给镇鳌船坞,不日水师中的战船应当革新。”   当下大周水师以淮南江南道为最,尤以江南道为重。海寇海贼水贼等人多是觊觎江南粮食,劫掠成性,故而江南道一向注重海上战斗。   甲板多层船舱战船便是江南道首兴,用以承载更多兵卒。   江无眠仅是给船底做了部分改动,针对其他部分的改造还在犹豫中,尤其是海战用的远程投掷武器。   在普遍用投石机、冷兵器进行海上遭遇战时,热武器投掷无疑是大杀器,但是陆上战争同样如此,且能造成的伤亡更多。   尽管土炸弓单与黑.火.药的原料都能在韶远县找到,可仍不是它们出现的时候。   念头一闪而过,江无眠再度用起早饭。良久未听闻卫补之出声,他不由看去,只见人谄媚笑道:“江大人,江南道有了新战船,岭南道是不是也跟上?要多少人换一艘,你报数,那群兔崽子不敢不来!”   出息!   江无眠嘴角一抽,低头看自己的早饭,再对着卫补之那张笑出菊花的脸,他生怕这顿饭彻底吃不下。   按规矩来说,作为白楚寒管辖范围内的卫所,全有资格向镇鳌船坞伸手要战船。   但人的指头都有长短,何况是利益牵扯的镇鳌船坞,谁先定船、先给谁做新船、先给谁船,里头全是门道。   岭南道卫所同样在白楚寒督领之下,本应可以在镇鳌船坞这儿定新船,然而船坞排单到了五年后,卫所等不起。   江无眠正挖了人来,何必舍近求远?   倒不是不给,江无眠吃完早饭,带人去了侧厅处,“船坞仅有几艘战船,需先做实验改动用,暂不能投入使用。”   卫补之咬咬牙伸出一根手指,“一艘,一艘也不成?”   不错,战船是一艘也不成。   但是商船可以,不仅可以,还能多换几艘。   谁让当日换来的商船多战船少,每一艘船实验数据颇为珍贵。   “行!商船也行,那价格?”是不是能便宜点?   卫所没多少钱了,剩下的钱要备着买战船,挪不出来多少!   江无眠摇头,“卫佥事别急。你见过韶远县的改造商船,除了多数空间用来载货外,大部分区域类似战船,包括甲板上的投掷机关。价格能便宜部分,但不能太便宜。”   “另外,航行期间需有船匠陪同记录,用以下次改造船只时做参考。”   卫补之没被船匠陪同冲昏头脑,他警觉道:“先说钱数多少。”   镇鳌船坞的船只价格居高不下,一是大船用的木料数量少价高,出钱必须多;二来是船匠们的手艺,镇鳌船坞之所以全大周闻名,皆因经他们创出的船只使用年限更长。   江无眠比划了个数,卫补之瞪着眼睛运气,这价格在镇鳌船坞那儿都不算便宜!   “水密舱。”江无眠提示道。   新改造的商船同样有水密舱,用的木料与桐油量大,算下来的价格自然不低,这还算的成本价,不是料子的市场价。   卫补之咽下这口气,认命地道:“两条,两条最好的商船。”   一条船用以巡航,留一条船应急。   江无眠愉快接下订单和一大笔钱,“卫佥事,记得送教习过来,韶远县马上安排招收水师、训练水手与船长一事。”   卫补之失去一笔银子,得到两艘船,但心情没好到哪儿去,闻言笑了两声道:“江大人放心,教习一定令人满意。”   江无眠思索片刻,短暂地怜悯一下未来招收的水师预备役们,又投入韶远县的建设之中。   在培育海带苗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见一见崖山商队的领队,商议他个人投资一事。   *   崖山商队的领队是个黑瘦的中年人,乍然一看好似是土地里劳作的穷苦人,身上穿的朴素,全然没有光鲜亮丽的商人作风。   商人嘛,先敬罗衣后敬人。   从首饰到衣物,一双利眼能分清谁能惹谁惹不起,个中细节里还能看出人的细节,分析出生活现状,是乍然暴富还是穷苦潦倒只能维持表面光鲜。   江无眠见过的商人不在少数,即使是生性低调的人也会格外在意个人的外在形象。   崖山商队的领队打破他对商人的刻板印象,相比于商人,他更适合做苦修士。   “草民周探风拜见江知县。”初次见面,周领队略显激动地行礼。   “周领队有礼,快请入内。”江无眠先问周探风对韶远县最新改动的看法,商队经营的近况等事。   周探风也沉得住气,一言一语道来,其中不见怨怼之气,说到家中新粮丰收时更是激动连连。   江无眠边吃边听,时不时点头或摇头,最后说到出海一事,才点名来意,“周领队的商队是否接受个人注资?”   周探风当即脸色微变! 第067章 腊八   日上三竿,醉流霞内进进出出,周领队激动恍惚又忐忑地随人群离开,急匆匆地朝城西商队走去。   包厢内,林师爷收起合作契书。   崖山商队接受江无眠个人出钱,挂名在林师爷名下,平日里担个名头,偶尔参与商队运营。   譬如首次出海,周领队决心明年过了春耕就走。江无眠拒绝,改为九月。   林师爷不解,“过春耕后正适合出海,为何推到九月里?”   今年冬月训练,明年春耕正能出一批水手,春耕后各作坊上工,产出增加,不是正适合出海行商?   江无眠喝了口茶润喉,一上午的讨论他也吃不消,闻言摇头,“船只实验不行。时间太少,船只改造来不及,九月里出海,能组一支改装好的小船队,同时实验船只远航能力。”   林师爷倒是知道船坞改装船只一事,船只预算是过了他的手批准的。   县衙招揽水师的告示是他亲手撰写的,卫佥事与县衙的合作他还留了记录,但个中详情是不太清楚。   江无眠很是清楚当前进度,毕竟赵成已经一头扎进去,研制海上远程投掷武器,船匠们正在准备龙骨,试验不同船尾舵对船只的影响。   进度嘛……等明年再看。   当然,他决定九月出海也是因为水手训练为期半年,直到明年六月才会进行水师考核,大概能淘汰三分之一的人,到时商队去招揽被淘汰之人即可。   商队出海,一船水手少说要十一二人,远航更是要二十多人才能操作一条大船。   这将会是一笔大开销,其实钱对于江无眠来说是小问题,海上远航最怕的是淡水与坏血病。   “先回县衙。”江无眠直感觉一阵头疼,大周出行真是桩桩件件都不顺利。   淡水问题暂时无解,坏血病倒是能治,但需要时间,好在如今没多少船远航出海,暂时不急。   县衙最紧要的还是先培育海带苗,错过冬月这一上佳的培育时间,只能等明年冬月了,到时他极有可能升职换地方,不好说了。   韶远县的海带试验田便在今年冬日悄无声息地展开。   时间一晃,到了腊八时候。   江无眠没留在县衙,收到恩师召唤,他直接去蹭饭吃。   谢砚行如今不在府衙住,在外租了两进院子,方便进出。   “谢叔,车上有一木桶海带,提到厨房,今儿吃这个!”   谢管家笑着指挥人卸了门槛,让人将马车上的节礼卸下,江无眠指明的木桶格外显眼,特意嘱咐一番小心着搬运到厨房。   “师父师娘如何了,可还适应岭南冬日气候?”   岭南冬日雨多风冷,是为湿冷,寒意渗在骨缝里,实在让人不放心。   谢管家笑容微敛,心下宽慰,“已是好多了,一早用过饭食,在院里练过剑法,午后小憩片刻,还用了点心。”   江无眠连连点头,跟着管家走到厨房,还未进去,腊八粥香味已到门外,一同传来的还有师娘喊人添火添酒的声。   谢管家没再听下去,吩咐下人干活,独留江无眠一人站在门外,装作没听见师父心疼酒用得太多结果又被师娘教训的事。   待人说完,他方才轻咳两声,“师父师娘,恒阳到了。”   谢砚行转瞬人模人样,整个人支棱起来,“恒阳到了,快来快来,与师父说说这木桶里是何物。”   言语之间满是庆幸,有徒弟在,夫人总能给他留两分面子。   江无眠一进厨房,热浪扑面而来,只见谢砚行正手持烧火棍站在木桶前,上面遮盖还未开。   谢夫人展颜一笑,面上绽开十二分的喜悦,好似见到流离在外的游子回家,“好孩子,过来让师娘瞧瞧。”   江无眠一走过去就被塞了红枣糍粑,一口大小,不黏手也不烫,温热着正能吃。   里头应是加了点蜂蜜,红枣泥也不腻歪,清甜又带枣味,格外香甜,刚吃完又被塞了一碗八宝粥。   “好好好,又长高了。一路上过来冻着了吧,快去喝了垫垫肚子,锅里还在热饭,吃完这边好了,正能上桌。”   江无眠只觉一路风雨全散开,满心熨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什么安排计划都远去了,捧着一碗八宝粥,听话地跑到师父身边,边吃边向师父介绍。   “刚分出的海带苗。”江无眠翻开木桶盖,一股咸腥味传出,师徒两个并无异色。   谢砚行探头看去,墨绿宽厚的海带片在木桶之中层层叠叠,塞了一桶,随海水沉浮。   怪不得落下时还有水声,这里面竟灌了海水。   “海中也是如此长的?”一个木桶放在海里,这法子能养海带?   谢砚行扔了烧火棍,挽起袖子捞出一片海带观察,叶色墨绿,叶肉宽厚,表层略滑,应是粘液。   边缘处有刀割痕迹,人工修整过,并非野生。   江无眠吃完将碗放于桌上,同样学着谢砚行捞出一把海带,先用清水洗过,再仔细切成长条,过沸水烫一炷香的时间,打算拌成凉菜。   他边切边道:“海上用筏架,与爬藤植物类似,筏架上有吊绳,分苗后垂平轮养。”   自然,这是简化的过程,海上筏架不像是陆地上的爬藤架一样镶嵌在土地里就能固定住的。   海水有浮力,本身流动不止,加之海底暗流涌动,海面风波不断,这就需要在海底进行固定。   在没有氧气瓶的大周,海底作业几乎是用命做的,也就是海边渔民善于潜水、另有简易氧气储存装置,这才能及时完成。   江无眠简单解释两句,没敢邀请谢砚行去海面上看。   海上正风大着,一不小心卷到水下,善水的采珠人都能丧命。   他已命人扎了鱼排,上面写着警告,也在附近渔村说过,养殖区多是海带,入水时小心为上。   大周对海洋的开发少之又少,现今只有三个——海上行商、出海捕鱼、采珠。   毕竟设备不周全,只能在近海处折腾,远洋作业是不行了,最多考虑开发近海。   日后也是从近海到远洋运输再到海底捕捞这一顺序,江无眠只不过提前了一下,开发近海的养殖功能。   谢砚行思维更加开阔,他想了想道:“在海上建立箭塔?”   既然能在海上固定筏架,有朝一日应能建箭塔前哨,日后海贼寇边,能早做准备。   江无眠心下一惊,师父您还真敢想,这想法的确大胆。   日后人类的确能建造海上基地海底隧道,但也要看当时的建设水平,大周没有蒸汽机,尚未进入蒸气时代,更别提海上基地这种本应在信息时代的产物。   江无眠捞出海带,添上一点盐一点师娘炒好的肉沫,加入醋调味,另有热油下锅,放入姜葱蒜与蚝油,煸炒两下撇出油来泼在海带上。   盛出一盘凉拌海带,他才道:“海岸线附近的岛屿上能建卫所,算做另类‘箭塔’?”   箭塔无非是前哨预警用,卫所不过是放大数倍的箭塔,何尝不算一种“海上基地”?   提到卫所,谢砚行又“哼”了声,“卫补之这厮建个卫所,地方不大,事倒是不少。”   最近又报来两事,一则水师扩招,范围是整个南康府,以此筛选水师新兵,听闻卫补之还弄来个淘汰制度,不合格的全部滚蛋。   听到需要花费的时间精力金钱,他这个知府也想让卫补之滚蛋。   当南康府有钱啊?!   整个南康府,唯独韶远县最近两年发展起来,去找江无眠这个知县比来找他这个知府好,起码他徒弟有钱。   二来是卫所船只,水师还要战船,方便海上作战。   一艘普通商船五百两起步,好些的战船千两起步,期间还要等上三五年。   去官家船坞定船,上下打点加塞排单,就算一年内能拿船,花销也太多了。   养一艘船养一匹马没什么区别,都是吃钱的货。   此外还有对水师的培训,海上对战训练、船只航行与星斗海图的辨认等课程……零零散散加起来,水师是花钱如流水,开个口子停不住。   江无眠听恩师中气十足地骂卫补之是个死要钱的,没好意思说这事儿他才是罪魁祸首,而原因是想用战船换教习训练出一批能干活的水手。   但是……听谢砚行的意思,卫补之在与县衙达成共识后,还向府衙要拨款,两边全吃。   谢砚行:“……”   谢砚行:“县衙给的什么条件?”   江无眠脸色古怪地一数,“教习抵一般船资,另外部分全给钱。您也知道,我从镇鳌船坞处挖来几个船匠,对船略做改装,这样一来,用料成本增加,贵上不少,即便是抵了一半船钱,价格仍是居高不下。”   莫非是开价太高,所以来骗点钱?   谢砚行心里给卫补之记账,苦口婆心叮嘱小徒弟,“别说市场价,按市场价多报三成他必须得掏钱!”   拿了徒弟好处不说,还来糊弄他,当他老糊涂了不成?   卫补之要钱都要出经验来,两边全吃,自己得了莫大好处,压力全甩给别人,这种人给他省哪门子钱?   也就小徒弟实诚,主动给人压价。   江无眠若有所思点点头,的确学到不少。 第068章 风雨   晚饭过后,江无眠随谢砚行入书房内,又提及水师卫所一事。   谢砚行听完江无眠的准备,微微皱眉,“如此着急,你是担忧贼寇犯边?”   回忆大周疆域与海边沿岸州府,不难发现,南康府所在位置颇为关键,外有东南海域诸多岛屿小国,只是以往朝中并不在乎。   诸多岛屿小国上缺少资源,难以养活自己,所以会自南向北而来,劫掠海岸线附近的州府。   江无眠接手南康府之前,此地同样受海上贼寇威胁,不过在平乱军南下后,近两年倒是安静不少。   “安静一时而已,韶远县附近多出一些外来痕迹,难保不是海上贼寇卷土重来。”   而南康府仅有陆上民兵,海上多半是渔民,没海上作战能力。卫所尚无战船,仅靠那几条小船能如何作战?   故而江无眠算是半卖半送过去几条船,谁知卫补之还能做出两头通吃的事儿来?   牵扯到海贼,谢砚行难得严肃,“此事严查,全府上下保持警惕。”   不一定是海贼,略卖人同样会挑选年关时出没,有平清县知县这一前车之鉴,谢砚行不会放过任何陌生痕迹。   平清县一事牵扯广泛,谢砚行整理出方平任上丢失、死亡幼童的相关卷宗,发现其中掺杂的势力不明,部分线索太过遥远,只好按下不提。   现有的一切指向三个方向,北地、海外与岭南道其他州府。   海外……江无眠记忆回溯。   昏黄灯光下,照亮他侧边眉眼,深深浅浅的阴影落在眼底,映出星点疑惑。   骤然,江无眠低声说起初来乍到时,自乱党之首处听来的事情。   “乱党之中疑似与海外贼寇牵扯,其中恐有朝中之人插手。”   谢砚行肯定江无眠的猜测,抽出书架上的卷宗交于他,“南康府中疑点重重,近两年内韶远县落户之人繁多,难保有人生出别样心思。年关将近,切莫小心。”   卷宗涉及当年平乱军、韶远县前知县、平清县前知县等人,其中夹杂着近两年的粮食买卖。   提到粮食,谢砚行声音之中无不是骄傲自豪,“自肥料传出,水田增收已是事实。岭南道来往的米商不知繁几,有部分行踪奇诡、海上失事的海商,卷宗皆有写明。你平日多关注商队,许是能用上。”   江无眠郑重接过,明了谢砚行的言下之意——前些年贼寇损失颇重,故有两年休养生息的时间,期间有米商暗通款曲,让其度过危机,最近又想卷土重来。   韶远县极速发展,商队来往之多,足以让海贼心生贪婪。   本地又少战船,难以海上作战,抢一波就逃亡海上,为了这点海贼又不好直让水师南下,但不让人来,海贼又难以清除……   商队对颇受海贼青睐的韶远县避之不及,长此以往,韶远县将会倒退成之前半死不活凑合过的模样。   江无眠仅是想想,心底怒火中烧,花费时间精力金钱,改造韶远县是为自己留作底牌使用,不是用来壮大海贼!   想到韶远县现状,江无眠改动一番计划。   原本是自己要去拜访赵念晖,请人做水师教习,然今商队有异,不若请人做崖山商队船长教习,隐在暗处。   明面上仍旧是与卫所做交易,锻炼水师。   自县衙放出招募水师的告示后,村寨中很快来人,短短几日名额已满,以至教习不得不增加限制条件。   训练场地也好说,水师多是练水性与船只配合,选个靠海边的村寨,搭上帐篷,把人扔给教习打磨便是。   江无眠仅是看过选址,确定此地没什么大威胁之类的,大手一挥批准了。   在投入训练几天后,韶远县难得迎来有史以来最强风雨。   江无眠听着风雨呼啸,心绪烦乱,这回阵势不同以往,海域之中已是怒海狂涛之势,不知海带种植情况如何。   林师爷来时,只见江无眠伫立窗边,外界风雨交加,瓢泼大雨如翻江倒海灌韶远县,以至正午时分仍如子夜之时。   “大人,不若先去用饭。”林师爷扫了一眼,“天意如此,结果已定,事后尽人事听天命,莫不如是。”   江无眠揉过眉心,一阵头疼,“只能如此。”   后世科技强大,有所预防但不能避免天灾出现,只能在事后全力搜捕,营救灾民。   大周没有此般科技手段,全靠人力。   雨停之后,才是一场硬仗,他不能在此时倒下。   “走吧,先去用饭。”   江无眠与林师爷挪步厨房,留守县衙之人皆在此地。   见人过来,刚想行礼,便被江无眠按住,“先用过饭,饭后再开会议。”   众人对过一眼,不约而同加快速度。   韶远县难得一见如此大雨,又是年关时,着实让人心惊胆颤。   过了两年安生日子,谁也不想在此时生事,尤其是江无眠带来的几个师爷,心下担忧此事处理不及,被人拿住把柄,继而影响江无眠的升迁。   会议在侧厅中,各处燃起蜡烛,又在墙角摆了两个火盆驱寒。   落座后,江无眠问道:“县中各处情况如何?”   林师爷负责执笔,以张榕为先,他正色道:“大人,早日去过山上,工匠着人移到村庄之中,山上一切用具以油布覆盖严密,炭火搬运到最高处。仓促之间紧急转移,尚有少数仓库位于山脚下,存货倒是不多。”   江无眠放下一半心来,山上矿产是韶远县底气所在,工匠更是培养数十年的人才,任何损失都足以让韶远县的发展停滞不前。   他叮嘱道:“时刻注意山体情况,一旦出现山体松动、河水上涌、泥石流前兆等事,先行朝县中撤离。”   江无眠看向蒋秋,后者唇角绷直,“城外难民区重启,以灰路为中心,每隔一段距离,设有帐篷,每一路有衙役看守。”   雨落时江无眠做过吩咐,凡是今日参与的衙役皆按日结赏金,弄的偌大县衙除却本该当值的人手,全放出去安置接下来的难民。   县衙一早备了药材,以防接下来的风寒感冒传染,一个弄不好,怕是能发展成肺炎高烧,这儿可没什么点滴药剂,不能快速救人。   拖拖拉拉下去,免疫力低下的人群能倒下大半。   决然不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蒋秋话落,只见江无眠轻点两下纸张,“必要时,去寻各家商队搜集药材,以本地商队为先。”   蒋秋皱眉,商人逐利,全是一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想从他们手中获取药材,县衙恐是要高价购买。   江无眠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平淡道:“高价者,皆以海贼勾结为名,压入地牢,事后上报州府,再做定夺。”   语气虽平淡,杀气难掩。   在场之中不乏见过当年菜市口处决韶远县四家之人,心下一凛,大人莫不是要重复当年之景,杀个片甲不留?!   两个火盆熊熊燃烧,却不抵袭来冷意。   赵主簿余光一瞥,见有人面露惊诧恐惧之色,仅是短短一瞬,他仍是心下留意,暗自道:县衙中尚有秘密,我切记小心为上,此事若四平八稳尚好,倘若不能……还是莫要沾身。   在场师爷说完,县丞与主簿同时看向陈平。   以地位来讲,他二人皆是陈平上司,本该在师爷之后出谋划策,可在韶远县里,陈平所领之事才是江无眠当下最为关心的。   陈平目光不躲不闪,向几人告罪后迫不及待开口,“百越河水面暴涨,午时前已有倒灌水田趋势,再继续下去,恐会水淹农田。”   江无眠揉着太阳穴,忍着头疼道:“水田排不出水,早晚会出事。另外挖的排水渠清理不及,淤泥迟早能填满,到时水淹紫云英,连根拔起不是难事,肥地效果立减。”   最为庆幸的是此刻已收过新粮,地里只剩下紫云英肥地,部分百姓家有种青菜补贴家用,损失称不上大。   若是任由事态发展,本次肥地是做了白工。   江无眠撑着额头道:“春耕前再多修几条排水渠道,挖深一些,另外组织人手拓宽河道,修补河堤。”   林师爷出声建议道:“大人,此事需上报州府,由知府批准拨钱拨人来修。”   江无眠摆手示意他记下,稍后向知府处发公文。   韶远县的河堤是修补过,担心水泥效果不够,还与商队换过砂浆掺杂其中,不担心堤岸垮塌,可水位太高,河堤挡得住什么?   江无眠清了下嗓子,起身让人准备蓑衣斗笠,“去河堤看看。”   众人急匆匆随江无眠起身,林师爷难得劝了一声,“大人,风雨太大,出门难辨方向,等雨势稍小再行也可。”   自早起时,大人一直揉着额头,不知是不是受到风寒侵扰,身体不适?   江无眠接过蓑衣斗笠,边穿边道:“等不及,雨一时半会歇不下。河堤若有问题,两侧百姓即刻向高处迁移。”   制止所有人跟上的动作,只让蒋秋跟随,对留守的人道:“不管发生何事,行动时两人一队,注意安全。随时听候林师爷与周县丞调度,林师爷为主,周县丞为辅。事关重大,万望诸位同心协力,以渡难关。”   “喏!” 第069章 水坝   自出城门,所望之处一片雨水,好在此处的地下排水管道运行良好,街面雨水小股分流涌入两侧。   路过水田处,不少百姓冒雨清理淤泥排水,然而雨势太大,水流汹涌,携带淤泥堵塞每个凹陷的地方。   江无眠从未见过冬日有如此大雨,又有疾风相助,让人寸步难行。   他与蒋秋两人艰难跋涉,临到河堤,河流变宽阔湖泊,水面桥梁不见身影。   江无眠皱眉,任由水面暴涨,两岸迟早化作河道。   半新河堤仍能挡住不断冲击的河水,遮掩不住的是越加高涨的水面,他果断向下走,“通知两岸百姓,向县城方向撤离。再过半日,河堤不起作用。到时再走,时间太晚,容易人财两失。”   下首的纺织机在水流冲刷下,屹立河流中,流经此处的雨水就此分流又合为一处。   江无眠看得分明,再过一段时间,精巧的织布机化作折断的木头,变为汹涌河流中的异物。   蒋秋紧随其后,“大人,衙役于路上值守,很快能带百姓撤离,您……”   他看了一眼回县衙的路,顿时哑声,这是要去哪儿?   江无眠指了指上游区域,“造纸坊。”   造纸坊立在上游区域,好在修建时选的略高地区,但他们到时,雨水已然到了小腿处。   谢林诧异地开门,赶忙将人迎进去,焦急道:“大人,您怎生冒雨出门!”   雨天瞧不见路,水中有异物看不清晰,脚踩不到实地,就怕有个万一伤到!   再者,对岭南本地人来说,这种程度的风雨说不上大,每年都习惯来上几遍。   毕竟这儿靠海边,每年有大雨、隔两年来上两三次的暴风雨是常事,前两年风平浪静不见大雨才是异况。   如今来了,本地百姓反倒是轻松了。   江无眠脱下蓑衣,和蒋秋一人灌了一口凉茶,未等苦涩味道散去,谢林又端上来两碗红糖姜水。   他心下古怪,凉茶也就算了,本地老一辈传下来的方子,怎生还有红糖姜水?   最便宜的石蜜也要十几文,不说价格,单就说这儿是造纸坊……造纸坊它是造纸的,哪儿来的制糖?   谢林监督江无眠灌了两碗,稍稍松口气,抹去额头冷汗,解释道:“造纸坊与寨子接触的多,时间一久,凉茶石蜜全备上了。厨房熬煮了两锅,小郎君与师爷多喝几碗驱寒。”   江无眠捧着碗点头,从窗外看去,廊下有人说说笑笑,浑然不在意这场暴雨。   此时回想,衙役离开时也是轻松无比,一两分担忧也是心系田间,完全不担心家中有事。   倒算是个好消息,起码撤离百姓时不会引起恐慌。   暴雨仅持续一天,次日已转小雨,江无眠放下心来,吩咐衙门查看灾情。   大部分地区受灾情况并不严重,唯独堤岸处、水力纺织与水田需人清理。   水田有户房关注,水力纺织交与赵成处理,江无眠亲自带人去了堤岸处。   检查过水中隐约出现的石桥,摇头道:“雨不多时还能过人,雨势一大,别说桥墩,桥面全浸了水,完全不能使用,石桥架得太低。”   周县丞身为本地人,他了解得多,“临近海边风大,一天天吹着,石桥坏得快,建得高要的石料多,还不如这么凑合用着。”   在当地人看来,不过是水淹过桥,小事一桩,没淹到庄稼、冲走几个人,仅仅是一座桥而已,来年修修补补仍然能用。   江无眠带人检查过上下游两岸情况,又记下雨后水位,脑中有一念头一闪而过。   “这个地形,适合多级拦水坝。”   周县丞还在看桥面浸湿的痕迹,没反应过来江无眠到底说了什么,在重复一遍后,只感觉词句一阵拗口。   此事还要上报州府,计划也需完善,江无眠没给周县丞解惑,继续巡视其他作坊。   临到海边,江无眠见到正在统计海带损失的蒋秋,不知经过暴风雨后,海带养殖受损凡几。   倘若年年来上几次,海带养殖的场地必须好生挑选一番,起码挑个背风区。   “如何?部分筏架还能再用吗?”   水面飘着断木、草绳、撕扯成不规则形状的海带。   本来清澈见底的养殖区浑浊一片,水底泥沙翻涌,偶尔能看到一片黑影掠过水下,倏忽之间,消失在海下。   蒋秋唇角绷直,皱眉道:“大人,多数筏架已破坏殆尽,独留几架能修补一二,然海带养殖——”   他转而眺望平静海面,摇头可惜道:“风险极大。”   养是能养,一旦遭受本次的暴风雨,损失太大,得不偿失,与其如此,不如出海捕鱼获利多。   “换养殖地再做尝试。”江无眠并不放弃,这是韶远县打开内地商路的希望,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会坚持下去。   毕竟韶远县如今有钱,能换着法子尝试。   一连几日,县衙里忙得团团转,收集灾后资料、斟酌救灾措施、安排年关将近时的上值、谨防略卖人拐卖幼童等等。   兜兜转转,直到县衙封笔前一日,江无眠才处理好分级拦水坝之事。   为此,县衙简短开了个会,议题为“分级拦水坝试用情况与建设难题”。   “平日没有雨水,水位偏低,再行拦水之举,岂不是对灌溉有害?”周县丞看完嘀咕道。   韶远县是水多雨多,可架不住多级拦水坝建的也多,层层下来,能让一条河断流。   位于下游区的水田失去灌溉来源,坏了耕种大事啊!   “因此,多级拦水坝设置区域需精确计算,设置的多对灌溉无益,少了起不到作用。”江无眠翻出水域地图,对照等高地形图算数据。   建设水坝经验少到接近没有,他不敢随意动手发挥,一不小心妨碍整年收成,前期努力将化为乌有,耽误得可是整个县的建设进度。   江无眠提出的是多级矮坝梯级拦蓄工程,功能繁多,但用在此地,主要发挥的是河道防洪整治、蓄水灌溉功能。   听到防洪时,周县丞与赵主簿还不以为意,认为是江无眠太过小心,往常州府都是得过且过,每年修修补补堤坝算完。   不到洪灾泛滥时,绝不会上报。   当然,若是想从中攫取部分赈灾银,那必然是三年报两次洪灾,借此盈利。   在江无眠说出“蓄水灌溉”时,不约而同竖起耳朵,身体前倾,一副认真聆听状。   放在南康府水雨多洪灾是常事,都习以为常了,建不建皆可。   但要说水坝能方便灌溉,这还不赶紧开工?凡是有助于耕种、增加粮食产量的事,他们来者不拒。   在众人灼热又期待的视线中,江无眠淡然地道:“需要严谨数据支撑,且无前例可考,县衙之中也无人知晓搭建堤坝的详细步骤。简而言之,一概不知,从头开始。”   众人:“……”   还不如不说!   江无眠呷了口茶,假装看不到诸多怨念眼神,四平八稳道:“明日县衙封笔,除却例行上值外,一应事情年后再议。”   收起地图,他喟叹一声,“诸位回去后可自行推演一番如何开展多级矮坝梯级拦蓄工程。林师爷整理好内容,给府衙递公文,拦水坝工程量涉及甚广,府衙要下拨一点工程款。”   有羊毛能薅一波,当然不能放过。   众人憋闷地带着知县留下的过年作业散去,江无眠看过上值名单,短期内轮不上他,带着公文、地图、数据图纸去府衙找谢砚行要钱去了。   谢砚行早已闲居在家,一口凉茶喝得龇牙咧嘴。   听说小徒弟在韶远县把凉茶当水喝,他看过当地郎中,也拿了一副凉茶方子,在家中熬了一锅,及至一半时,锅中便传来一股子中药味。   当即谢砚行露出惊恐的神色,恨不得连锅带茶一起扔出去,再也不见。   谢夫人一手镇压,硬让人戒酒喝了几日凉茶,因而江无眠见到人时,收获了一个萎靡不振唉声叹气恨不能对雨抒悲情的师父。   谢砚行好像上霜的茄子,无甚精神,见了江无眠仅是晃晃碗中凉茶,痛苦地一饮而尽,又用茶漱过口。   低声问道:“徒儿,这凉茶如何入口啊!”   江无眠面无表情道:“多喝一锅。”   喝多了,也就适应了。   谢砚行:“……一锅?”   多喝一碗都要了他的老命,再喝一锅,他当即给徒弟退位让贤!   罢了,此事指望不上小徒弟,他摆摆手又喝一盏茶冲去口中味道。   见天色尚早,师父又闲来无事,正好就前几日暴雨谈论一番。   提及此,谢砚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南康府上下安稳,赵同知与董通判更是如若无事,他二人道此事正常,这风雨还小了,比不得前些年。”   人不在府衙,无法亲眼看过卷宗,谢砚行仅凭记忆背了一段灾后情形。   背完感慨道:“为师若在北地,无论如何想不到令天地色变的狂风骤雨,在南方竟是常态之景,人果然不能固步自封。”   江无眠随着点头,“学生见过后,亦有所想。”   谢砚行回首看去,不知小徒弟有何慨叹,只听后者一本正经道:“韶远县少个多级拦水坝。”   师父您瞧,是不是批准一下? 第070章 年底   谢砚行沉默一瞬,问道:“何物?”   听来似是河堤,又不甚相同。   江无眠再度重复一遍,又添了部分解释,还将未算完的多级拦水坝草纸递上。   毕恭毕敬道:“恩师,您请。”   谢砚行稀奇,这是要花多少银子才能让江无眠如此行径。   他翻开半完成的草图,琢磨半晌恍然大悟,哪儿是来花钱的,这小徒弟是光明正大找借口来抢钱的!   什么多级拦水坝,河堤换个名头当他老糊涂就能批准了?   这还不如去修河堤!   韶远县水系发达,修一条河堤要银不下五千两。   多级拦水坝是将河堤换成横截面堤岸,其中考虑到的问题诸多,还不一定能成。   拿银子打水漂能听个响,修横面堤岸声都没有!   谢砚行又气又笑,愁得转了十几圈没找到自己的酒壶,一气之下倒了一碗凉茶消火。   “既然你想修,先说说怎么修,在哪儿修,衙门账面多少钱,请多少人来修!”   手中草图被他晃得哗啦啦响,“往常你写好了公文预算,今儿只有个草图,可见你对水坝一事不甚熟练,修好了你的功劳不大,修不好就是你的过失。”   再怎么兴修水利,到头不过是知府一职,建元帝能让人直接从知县升为知府,已是开恩。   再向上不光是功劳,还需熬资历。谢砚行承认徒弟天资聪颖,可江无眠太过年轻,不是时候。   江无眠来前打好草稿,将预设想的计划一一道来,并为草图叫屈道:“师父,徒弟只画了几日,还未具体算过。”   能有个半个示意图,已经是他日夜赶工算出的结果,详细数据等年后再算。   在此之前,江无眠估算过最大数值所需银钱,发现对县衙来讲的确是抢钱,于是顺理成章学卫补之向人哭穷。   谢砚行陷入沉默,短短几年,徒弟都学了什么?   当年自己哭穷都没这么不要脸,谁教出来的?   哦,我是混小子的师父……   谢砚行略过这一茬,问道:“县衙缺多少银子?”   缺得不多,府衙还能挤出一点余钱来。   江无眠扒着手指一数,县衙余钱不多了。   救灾用去部分,海带养殖从头再来用的更多,新船实验与水师训练投入也不少,算来算去,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两?   谢砚行脸色好些,剩下的是多了些,但借水灾之故,上公文要点赈灾银,府衙再给些,足以修个简单的拦水坝。   江无眠看着师父脸色,支支吾吾道:“两成?”   谢砚行:“……你直接报洪灾得了!”   两成?   这么点钱你韶远县好意思拿?   去年船只浩荡而来,赚来的钱让海淹了不成?   江无眠叹气,“最多四成。海田花钱猛如虎,如今县衙确实无多少银两。”   冬日没多少收入,等有钱也是明年作坊开张后了。   四成也行,谢砚行闭眼一算时间,再睁开,骤然起身,“走,去书房写公文。”   报灾!   江无眠抱着草图与地图跟上,到书房给师父磨墨。   只见谢砚行逐字逐字修正公文,时不时停笔思索,偶尔还展开草图参考。   停笔时,天色昏黄,晚霞顺风而来,几颗星子挂在边际,熠熠生辉。   外界热闹一天,逐渐收敛,烟火缭绕一天的食铺酒楼正挂起灯笼,光晕逐渐扩大,照亮一片台阶。   谢砚行哼了一声,“收起来收起来,为师近日看不得字!”   江无眠将公文摆在另一张书案上,等待墨迹干透。   过几月公文将摆在建元帝御案之前,那时,韶远县已开始为建多级拦水坝做准备。   眼下,提出人江无眠江知县正在和师父嘀咕拦水坝的局限,“类比排水渠,水能流出,底部泥沙淤积,变相减低拦水坝高度,需人去定时清理。”   然而河流又不是死水一片,挖几条排水渠就能排水,此时又没后世机械手段,全靠人工。   意思是维护费用大增,端看县衙支不支付得起了。   不用钱雇人清理也行得通,征发徭役,不给钱只给一顿饭了。   到那时,百姓怨声载道,再激民变,就看当地处理行事了。   弊端虽有,好处却多,泄洪防灾、水田灌溉、雨天蓄水、改善区域小气候等等等等,日后有钱了,还能造个河景收钱——   谢砚行让他打住,“日后事日后说,先将草图变图纸,算出拦水坝所需成本,待年后开工罢!”   想得太远,于眼下无益处。   江无眠:“哦。”   江无眠老老实实在师父家中待了几日,县衙无大事,又是封笔年假时,他不在县衙待着也成。   借此时机,他还逛了逛南康府上的地道美食。   又一日,家中仅剩他们爷俩,江无眠算了半日数据,头昏脑胀实在不想做饭,于是两人一合计,出门用饭。   年底了,街上实在热闹,又是午时,饭香菜香四溢。   江无眠熟练穿行在大街小巷里,比谢砚行这位知府都轻车熟路,“师父,相信徒弟的味觉。这家食铺小归小,用料实在,火候烧得刚刚好。”   说小是真小,里头只能摆开两张八仙桌子。江无眠一进去,就有一老翁上前来招呼他,“郎君还是老样子?”   江无眠熟练点了几份招牌菜,不多时,后堂很快上来。   八仙桌顿时摆了半满,一罐煨好的鲜虾鱼片粥,两碗鲜香虾米馄饨,还有自家调的两小碟海菜,两个腌制的鸭蛋。   江无眠顿时看过去,这最后上的东西不在点的菜里。   只见老翁笑了笑,憨厚道:“江大人您慢用,家中不肖子李叶,一直承蒙您照顾。”   这点东西比不得什么,但听李叶说,江大人爱吃,在县衙中经常出没厨房灶火间,衙门上下都尝过大人手艺。   好在他的家传手艺不错,尤其是腌制的鸭蛋,咸香流油,邻里之间堪为一绝,不少大户人家都在他这儿买。   今年腌制的晚了些,直到最近才开坛,好在赶上了。   李叶?   江无眠仔细看过老翁脸相,抹去风吹雨打出的皱纹与脸色,再将皮肉还原一番,与李叶确实有几分相似。   谢过老翁恩情,江无眠倒也没拒绝,走时多给银钱便是。   谢砚行看得半是想笑半是慨叹,摇头享受起徒弟带来的便利。   腌制鸭蛋对得起李老翁的手艺,破开蛋壳,橙黄色油脂顺着破洞处涌出,筷子尖上一点蛋黄已成沙状,点在舌尖一抿,香味乍然散开。   蛋黄油滴到米粥中,红白虾仁蜷曲,沾着米油与绽开的米花,鱼片摆了半边与虾仁相映,轻轻一翻裹满米粒,入口爽滑又带着糯香,不愧是今年新米,果真合口!   再舀出个馄饨,虾仁里夹着一丝腌制的笋干香,是这家特有的腌制风味。一般铺子里做不出这等味道,独特的海味与春笋的嚼劲结合,脆而不硬,实属难得。   谢砚行细品一番,眼前一亮,“笋子里掺了酒味。”   甚好甚好,最近喝不着酒,吃点酒味笋也算品过!   江无眠点头,这就是独门手艺了,笋子炒制时添了酒,多一份香味,又不醉人。   他扭头对老翁道:“再照桌上来一人份的,上灯前送到两街外东头鱼尾巷第二家去。”   今日师娘出门,在外头用饭。因吃不惯当地的饭菜,一向用的少,夜间回来要再用一顿。   夜间饿起来,有现成能吃的饭,好过要等着。   若是不合胃口,还有一小碟海菜开胃——上回他带来的海带多半师娘用了,可见此物的确合人口味。   这回自个没带,尝一尝别家口味。   老翁乐呵呵回了后厨备菜,等晚上时候开灶火。   待人离开,只听谢砚行道:“你之恩情,百姓记在心里,今日你为其带来好处,对其照顾一二,能得笑脸相迎,诸多利好。一旦错下决定,行差踏错,牢笼之灾,臭名远扬也是瞬息之间。”   江无眠想修水利的心是好的,可是一旦行动上出了差错,下面人虽然能被惩处,但真正做决定的江无眠跑不了,这才是谢砚行真正担心之处。   银两不过小事,相比之下,失了银两买不来的名声与民心,这才是得不偿失!   江无眠神情温和,轻声道:“学生明白此事险要,可眼下不正是实验的好时候?”   他有钱,县衙不算太有钱但能拼凑出来修水利的钱。   整个韶远县可以说完全在他掌控之下,要钱要人要材料全都有,刚好又赶上这场大雨,得了水面暴涨数据。   恰在此时此刻,一切齐备,刚刚好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谢砚行也是无言,眼下的确不失为实验的好时机,有了错处他这个师父也能兜着,任由徒弟放手去干便是。   想到这里,他一挥筷子,“吃,今儿为师结账。”   江无眠:“……”   合着您之前还想让徒弟掏钱啊。   用完午饭,谢砚行掏钱结账时,只听江无眠“啧”一声,从身后冒出一头来,诚恳道:“李老翁,你这儿腌制好的鸭蛋卖不卖,够不够捡出一坛子来?”   李老翁忙道:“大人稍等一二,今儿刚开了口,还未捡出来,您稍坐坐,再喝口茶,小老儿这就给您准备去。”   他家腌鸭蛋都是用大瓮,这一小坛子鸭蛋算什么,要不是拿不走,他都能把一瓮的咸鸭蛋全给江无眠搬过去。   相比于李叶受到的照顾,他还觉得这点东西给的少了。   接过坛子,江无眠轻咳一声,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道:“师父,您请结账。”   谢砚行:“……”   要钱这方面,你是真出师了啊! 第071章 物价   打食铺出来,江无眠先把抱着的坛子送回去,又与谢砚行去了书铺,接连几日算水坝数据,家里的纸张已被他用的七七八八,适时补充一番。   说到书铺相关,谢砚行又支棱起来,他且有诸多问题要问,“为师听闻韶远县中出了简化数字?”   形式犹如符号,非是文字,但使用组合颇为简便。   江无眠数出几个铜币,交给灯笼摊主,提着两盏纸糊灯笼过来,“原是来分辨商队用的,后来见它用这便利,才用到账簿上。师父您见过新账簿?”   教出的账房先生们已各司其职,回归商队,动作快些,的确能赶在今年记一遍账本。   年底查账,老惯例,官府都不例外。   想来是商队报上的商税中与谢砚行私底下查到的有所出入,进而关注到简化数字的使用。   谢砚行接过灯笼,浑不在意白天提着两灯笼走在大街上是何等奇景,“简化数字用在账簿上?”   大周有不少简化数字,地方不同,简写规律不一,但相同点是不用在账簿上,毕竟简写总能找到漏洞被人篡改。   江无眠听出言下之意,解释道:“数字大写小写有区别,在具体位置上使用某种数字、数字格式全部有规定,不按细则来的账目全按假账处理。”   蒋秋教导的内容不仅有简化数字的使用方式还有新账簿的书写规则,例如数字顶格大写,日期小写即可。   不然一律用小写数字,是很方便记账计算,也更方便做假账了。   谢砚行捋了捋胡须,暗自点头。   做事大胆有新意不要紧,重要的是事情要做的缜密些。   既然徒弟有自己的考量,他只需关键时刻看上一看,不必闯出捅破天的篓子即可。   书铺内惯是冷清,一个伙计在小心洒扫,还有二三书生徘徊,不见他人。   与韶远县狭小的书坊相比,府上书铺敞亮宽阔了些,入内摆有诸多书架、百宝格,竟是类似书房布置。   仔细看过,书架上放着诸多举业书,多半是押题,少半是历年科举试题。   江无眠突然想起,官学里批下的经费,多半用在纸张书本上,少有的会买试题卷。   而前世时,年年最不缺的就是模拟试题卷,往往一套没做完又发一套,一副用题海战术淹死人不偿命的模样。   思及此,他突然来了兴致,想着要买几套题回去研究,也让官学的学生多做题练手。   毕竟科举里的童生试最为客观,出上句会背下句,出下句能忆起上句即可。   哪里像是往后的试题,端看出题人的偏好,还没什么考试大纲,想研究一二都要看有没有人脉关系熟悉这位出题人的倾向喜好。   伙计迎上前来,请人入内,低声问道:“您二位请了,不知是要看什么书?”   江无眠扫量一眼,收回放在书架上的视线,低声回道:“年前的秋闱举业书还有多少?算了,近三科的举业书来上三套。”   伙计顿时一愣,见过来买科举用书的,没见过成套往家搬的,一买还是三套。   江无眠补充道:“再来三套押题书。”   他当年用过的押题全是师父给出的,又有刚过举业高中状元的二师兄相助,的确没费心多少。   不过如今不是自用,且他多日不关注科举之事,只好从外界买题。   伙计眼睛一亮,连连引人入内。   几套书下来,花的钱可不少,这是个有钱大户人家,捡最贵的几套书卖出去就是。   谢砚行听了一耳朵,明白他这弟子要做什么,琢磨一二也跟上伙计入了内室。   内里是半个待客用的小书房,伙计客气地请人先坐下用茶,他去后面请人来。   江无眠打量这里的情况,说是内室,实则是后院布置出来的小隔间,窗户极高,看不见外界情况,难以判断位置。   内室里空间不大不小,能容下学子在此抄写书本,与人攀谈,凭江无眠的耳力,能听到斜对面隐有人声。   谢砚行没吱声,端着茶盏慢悠悠品着,时不时起身站在贴墙的书架面前,一一打量上面的书。   稍过片刻,一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踏入此间,打开隔门时,外界声音猛然清晰,倏而又模糊远去。   此人一进门,嘴角露出一星半点笑意,冲两人一抬手见礼。   “敝人秋桂书铺编修陈德,不知两位是要何种举业书?”陈德不多招呼两句,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江无眠沉吟片刻,记忆里的确没什么出名的举业书,摇头道:“陈编修可是有所推荐?实不相瞒,多年不入科举,而今已是生疏。”   陈德心中有底,观他衣着用度,身具气势,应出身不凡。再听说话,一口雅言没多少当地口音,多半是刚到岭南来的人。   这种人最近两年多了不少,一般是随商队来的,有钱却没身份,想用科举搏个前程。   但人怎会在岭南买举业书?   真真怪哉。   有钱商人不多是在江南诗文之风盛行的地界买书找夫子吗?   怎有人到岭南来?   真是生怕自己考上了!   内情如何,不在陈编修的考虑之内,他只确信人有钱,不会白来即可。   当下笑道:“由敝人看,郎君不若先切题两套,再过往年科举试题,再看三套押题。读书千遍,做题万遍,经义自在心间,日后考场中,定然能下笔千言,言之有物。”   江无眠心下难以言喻,推销书的话术太过明显,也太生硬。   若不是本身抱着想买题的心思来,眼下该立刻起身走人了。   话音一转,陈编修开始摸底,“敢问郎君过了几试?来年要考哪一试?秋桂书铺虽说不大,但举业书总是不少的。”   江无眠面无表情道:“已过童生。”   童生是过了县试得的称呼,因而县试又名童生试。这也符合当下情景,过了县试就要出发去府上过府试考取秀才功名。   陈编修了然,原来如此,不过是从县里来的,怪不得这会儿来南康府上,原生是要参加府试。   他颇为热情地道:“此番郎君是来对了地方,与南康府府试一道上,秋桂书铺多有经验。”   为表示经验丰富,陈编修熟练地背诵出一串人名,说明这些全是买了秋桂书铺举业书考中秀才的举子,其中又有几人成为举人老爷,又有某某人成了哪个官员诸如此类。   江无眠逐渐幻视某些考研结构,有多少学长学姐考上了什么大学,全是在机构里上课学习的等等等等。   等人说完,只见他唤来伙计,抬出一箱子书摆上。   陈编修小心打开三道锁,从中小心拿出六本书来,轻声对江无眠道:“郎君且看,针对您多年不入科举的弱点,本书铺向您推出举业六件套!”   所谓的六件套囊括了教材解读、难点突破、习题全讲、真题解析、模拟试题几点。   日后的教辅用书也是这几个方向,可见陈编修推书归推书,真材实料还是有的。   令江无眠略感讶异的是,六件套印刷用的纸张,还是韶远县出来的纸。   这也是陈编修夸耀的一点。   “郎君您应是刚来不久,不清楚咱们南康府本地产的纸张。”说话间还颇为自豪。   “这等纸张上手光滑,走笔顺畅,绝不晕墨,就连科举用的试卷也该换成了咱们这儿的水纹纸。”   倘若有热点话题排名,科举是大周榜上高举不下的第一,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热词,水纹纸正借着这股东风直上。   江无眠没甚关心试题内容,倒是对此有所了解。   科举采买纸张是一笔大生意,还不拖欠银款,是最受造纸作坊欢迎的客户。   江无眠见他如此激动,也随着接了下去,“我来了几日,初时用过本地水纹纸,的确比一般纸张平顺整齐,面上光洁崭新,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纸张。”   他面不改色夸赞自己县里的产物,听得谢砚行在背后直直挑眉。   这还是小时沉默寡言的小徒弟?   不,这应是被厚颜无耻大徒弟上身了。   哪儿有人不爱听别人夸奖自己家里东西的,陈编修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   江无眠翻了翻书,见里面内容齐备,直道:“既然如此,这一份先来三套、不,还是六套。此外,书铺现今可有水纹纸?裁上四刀包起来。”   陈编修听完眼睛瞪圆不止一星半点,这么多,用也用不完,莫非是要紧着送人不成?   不论怎么用都是客人自个的事儿,他只要说明一点,“郎君,举业书多是价格高昂。”   不仅是书价格高,水纹纸因产量少,最近价格略有上涨,一刀纸涨半钱银子。   江无眠问道:“敢问陈编修,拢共多少银子?”   陈编修小心翼翼伸出四根手指,好似生怕江无眠当场甩袖走人。   “……四百两?”六套书与四刀纸,竟花四百两银子?   南康府的物价有问题!   陈编修语速稍快地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一套书六本全是水纹纸所写,又有学识渊博之人编撰,润笔费都不止这个数,一套书拢共六十六两实在是减了不少,一刀水纹纸都有一两银子了!”   江无眠:“……”   作坊里一刀水纹纸卖价不过两钱银子,转瞬翻了五倍,奸商! 第072章 蚕丝   傍晚,江无眠提着四刀纸回家,百思不得其解。   据陈编修讲,水纹纸供不应求,这点量还是他亲自与纸商谈下来的,要价奇高。   但韶远县本地东西的物价,他很是清楚,少归少,还不到一两银子一刀纸的地步。   毕竟说实话,这纸原料和人工加起来也称不上多贵,技艺出奇罢了。   谢砚行已听徒弟念叨一路,纸张到底如何翻五倍算价。   “过程中无他人接触,直接由买家与卖家对接,成本算不得高,最多三倍价,五倍?那是抢钱。”江无眠皱眉说道。   假设中间多了环节,他倒是理解,成本增加,卖价升高。   陈编修却说水纹纸是他亲自去造纸作坊处直谈来的,无甚多余环节,价钱应是不高才对。   “中间定有问题。”他笃定道。   谢砚行赞同他的观点,让人暗中关注这部分消息,大过年的,来往人多眼杂,不好探查。   江无眠也没多说,毕竟是南康府之事,他不好越俎代庖。谢砚行为官多年,经验丰富,此事过不了多久应有结果。   师徒两人步行穿过长街,慢悠悠回家。   岭南冬日素来阴冷,屋内外温度相仿,有时还不如屋外,午时沐浴阳光,照的人恍若在春日时分。   约么走一炷香时间,天色已暗,师徒两人不约而同加快步伐回家。   出门一日游的师娘已回了家,谢管家正吩咐人放好年货,该换的窗纸,放入地窖的蔬果,米缸添入新米,换新的衣橱等等。   临到正堂,江无眠与谢砚行齐刷刷停下脚步,屋内传来说笑声,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谁来了?   年底除了江无眠上门,谁会选眼下时间登别人家门,还留到这时,明摆着是要用晚饭。   而且……声音不是一星半点耳熟。   “师父,徒弟草图数据尚未算完。”   “徒儿,为师尚有公务先行处理。”   说完,又同时闭口不言。   江无眠示意你是师父你先进屋,谢砚行表示身为徒弟应先去开门。   无声争执之间,正堂的门吱呀响了一声。   师徒两个同时升起念头:坏了!刚才应先跑了再说!   谢管家抱着一套分外眼熟,明显是书铺伙计送来的书,自正堂出来,见他二人正在廊下,不由喜道:“夫人,小郎君与老爷回来了!”   他是喜了,被喊住的两人双眼幽怨,盯着管家。   谢夫人话中满是愉快,“回来了还不进来?”   谢管家忙开门请两人入内,被请进门的江无眠与谢砚行心下叹气,略显颓唐地进门。   正堂里,谢夫人坐在上首,她一侧下首端坐一人,听见开门声两人同时抬眸望来。   暖黄烛光落在人面庞上,打出一点阴影,白楚寒眉眼一如既往,分毫未变,好似分离的时间尚未多久,转瞬即逝。   不是说出海了吗?   海风竟然没吹皱白楚寒一点容颜,这不对吧?   韶远县不乏出海的人,风吹日晒之下,越发黑瘦。   白楚寒脸上半点纹路不增,一点不像水师都督,任谁看了都会发自内心疑问——哪个少爷兵当混子来了?   走神归走神,他没忘上前见礼,“恒阳见过师兄。”   他手中还提着四刀纸,看起来不伦不类,但总归是完整行了一礼。   白楚寒咬了下牙,只觉小师弟此时满身怨念,不好挑拨,规矩地回了一句,又向谢砚行执弟子礼。   “弟子白楚寒见过恩师。”   谢砚行轻咳一声,端起恩师架子来,正儿八经地摆手免礼,坐在上首后,待两个徒弟入座,又问道:“庭越何时到的?”   几年没见大徒弟,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每逢他被贬官,最担忧的不是自己前途,而是门下几个徒弟,好在徒弟本人的官途坦荡,升迁比他还快。   待日后干不动了,去徒弟手下养老也是美差。   白楚寒回道:“多日赶路,晚时才至。”   事实比他说的要早些,那时家中无人,谢夫人带管家出门在外,谢砚行江无眠两人正在书铺里讲价。   虽说最后也没讲下来几两银子,最多让了一刀纸钱,可一两银子也是钱啊!   江无眠深知赚钱糊口的难度,一文钱也是不让的,好说歹说让了一两。   他说是这么说,谢夫人可不认,嗔怒地看他一眼,嘴上道:“这孩子外边吹了半日冷风,冬日里风浸得骨头疼,先去歇会,等下用饭,有什么叙旧话明儿再说也不迟。”   还真没半日。   白楚寒先去府衙问到谢砚行家的住址,一路赶来只见房门大锁,不见人在。   但看门上情况,家中最近的确有人住着,有一种可能,他来的不是凑巧,人还没回家。   彼时晚霞绚丽,夕阳尚未收拢余光,层叠渲染出无边天际,又有凉风掠过,端的是心旷神怡。   路上再多焦躁,被风拂去,靠门等了半个时辰,就见谢管家架着马车出现在街口。   说半日功夫是夸张了。   谢夫人说完,又“嘶”了一声,“今儿收拾新房间是来不及了,庭越先随恒阳住几晚。岭南这地常年湿着,房间几日不扫不晒没人气镇着,湿得墙角长蘑菇。”   谢砚行低头喝茶装作没听见,这等事上全有夫人做主,他是插不上嘴的。   江无眠不情不愿起身,一步三回头等师娘收回成命,跨过门槛离开房间了也只瞧见谢夫人正与谢砚行说话,后者时不时点头,不见摇头否决之意。   白楚寒饶有兴趣跟在师弟身后,瞧他到底能拖延到何等地步,是否走一炷香的时间都走不到今晚要住的地方。   直到停在门前,估摸了一下时间,白楚寒没忍住叹气摇头。   师弟当官日子真是短了,厚脸皮兜圈子的技术还不娴熟,不过绕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到。   江无眠开门动作一顿,很想把占便宜还得寸进尺的师兄关在门外,想了想师父家的门结实程度与师兄的手速,还是放人进来。   这家院子建造时没按规制来,东厢房比西厢房多出个房间。   租下院子后,考虑到谢砚行现居南康府,身边只有一小徒弟的情况,只留出东厢房给江无眠休息,西厢房改为厨房与柴房用。   东厢房多出的房间被用作个人书房,平日当半个堂屋招待来人,如今书案上摆满草稿,便是收拾出来也不是住人的地。   他只能把人带回自己房间去,又因设计之初,这就是为一人考虑的房间,故而里面仅有一张床。   白楚寒同样看到那张床,与时下流行的高枕木枕不同,上面摆着半高的蚕丝枕。   他仔细看过,整张床用的全是蚕丝制品,与之听闻的消息相符——南康府的蚕丝制品价格降了三成,商队如流水一样赶来抢货。   除此之外,江南道最新试验的肥料也是从南康府传出的。   今年头回试验,大多数都没赶上,少部分早从南康府上买来的肥料,往年都是一块记的税粮,今年江南道罕见得分成“施肥税粮”与“无肥税粮”加以区分。   税粮是户房事务,白楚寒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武将本该不知晓内情,可谁让江南道本地官员守不住嘴,一来二去该知道的都一清二楚了!   施肥的亩产提高一倍有余,从头开始用基肥、分蘖期追肥的亩产更有翻了三倍之多的,税粮数目增多,今年上报的军粮数可再多两成。   思虑之间,江无眠从橱柜之中翻出一床被褥,仍是蚕丝制品,看得白楚寒眼神微妙。   此刻连他都不由心动,心中盘算着要不要让商队多来两趟,毕竟南康府的蚕丝实在便宜,一来一回之间赚得盆满钵满。   江无眠将蚕丝被扔给他,又展开棉布被罩,对袖手一旁的白楚寒道:“前两日晒好的新被褥,套上被罩先凑合用。”   白楚寒随着他的动作展开被罩,手下是熟悉的印花与手感,他不由道:“南康府不产棉织品,这是松江府运来的棉麻混纺织布?”   身为常年驻守松江府的水师都督,他对此很是熟悉。   卫所里统一用的是松江府自产的棉布与麻布混合的纺织品,这是江南道商队最流行的织造搭配,多数商队热衷棉麻混纺的衣服。   内里穿棉麻混纺,透气吸汗,外搭耐磨损的外袍,方便在外奔波。   近乎是这两年商人标配。   “岭南道不产棉花,本地多是蚕丝桑麻。”江无眠填入蚕丝被,答道,“今年新作,蚕丝被,抢先体验,记得拿钱。”   白楚寒被他财迷样逗笑,随着动作展开被褥,顺畅填完,手感完全不一样。   他眼神忽然一动,问道:“整床被褥全是蚕丝?”   倒不是惊讶当前没有蚕丝为絮的被子,而是摸起来完全不像填充蚕丝一样,两者手感他还分得清。   江无眠将整个蚕丝被扔给白楚寒,让人充分感受到边边角角的不同,“换了一种工艺,不再是单纯填充,这是用蚕丝层叠铺展固定成的蚕丝被。明年韶远县产完蚕丝,多以蚕丝被的形式卖出。”   卖蚕丝才能收多少钱?   多一道加工程序,能卖出蚕丝的三倍价格。   今年蚕丝优惠三成,明年连本带利全部收回。 第073章 水利   年后,韶远县县衙虽未上工,江无眠仍旧忙碌。   水坝之事相关甚大,必须保证数据精准,他在师父家过完年后去河流处实地考察。   “所以,为何你不回松江府?”江无眠死鱼眼坐在帐篷里,身前是一堆木头土壤,零散堆着。   帐篷对面是阴魂不散的师兄,南康府里黏着不放,临到韶远县里,明明要去船坞处看新船,但白楚寒只去过一次,再也没踏入船坞一步,反而整日游山玩水,而今玩到了河堤附近。   白楚寒认真看着眼前的半成品,随口回道:“师弟莫不是嫌师兄烦了?”   江无眠幽幽看他一眼,幸好你还有自知之明。   只看过一眼,又低头忙活起来,他最近两日测绘制图做沙盘忙不过来,见不得别人清闲。   原本沙盘在工具辅助下容易制作,现在一切手动,隔着一层手套都能感受到手下木头的坚硬之处,完全钻不动。   江无眠观察几日河堤与上游地形,一应景色数据记在心间,故而他只要看看便知这地方做的是否有误差。   而原本做出来的图则在白楚寒手下,翻来覆去地看,如今纸边卷起毛边,看得江无眠一阵无语又头疼。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专心做沙盘。   整个沙盘涵盖的范围实际比较广泛,以眼前的河流为中心,囊括整个韶远县。   原本设想的是弄成微缩景观——土壤就用土、滩涂水田里有淤泥、河流里流的是水这类可以真实模拟近海战场的景观。   真正上手才发现,制约他的不是地图,是当前材料达不到要求。   以至最后,江无眠直接用木头竹篾搭建骨架,外表是水泥上色冒充各种景观。   最后折腾出的成品嘛,和江无眠设想中的东西不说相似,只能说是毫无相关。   最后又在上面竖了点旗帜,表示此地具体用处,就被他搬到县衙办公的侧厅,每个过来的人都能看到。   年后县衙里衙役少了大半,后院除了几个师爷外,其他人皆有家可回。见江无眠回来,也不再坚守县衙,各回各家准备过上元灯节去了。   故而,江无眠搬完沙盘,只有几个师爷、上值的李叶以及看完船坞即将要离开的白楚寒过来参观。   此时已是傍晚,窗外云雨未歇,漫长雨水打湿窗棂,潮湿味道蔓延开来,白楚寒进来时,衙役搬来两个火盆,燃烧得旺盛。   煤炭迸发出的火光在屋中延伸,攀爬到沙盘上,光线晕开,原本还不像的沙盘在滤镜下竟是变得略有相似之处。   江无眠眼神微妙,听说过光下看陶瓷,没听说过火光里看上色水泥还有这种效果。   几人进来后皆有不同程度的惊叹,一入座眼睛直勾勾看着桌上的沙盘。   沙盘的确够大,与书案同宽,有半张书案长。   一景一色说不上是完整复刻,只能说除却河流外,其他都大致相同。   江无眠取来清水,缓慢地填充到沙盘上的水系河流中。   顷刻之间,淙淙流水自上而下贯穿整个沙盘,山川河流,城池营垒皆现。   林师爷不由拽下一缕胡须,猛然吸一口气,顾不上疼,惊道:“这是哪儿来的?”   “沙盘。”江无眠言简意赅,“刚对着地图做的。”   别问参考用地图在哪儿,问就是还没被还回来。   丝毫没有归还地图自觉的白楚寒上手摸过沙盘,眼中精光闪烁,“能做到这等程度的沙盘……”   江无眠警惕地看过去,咬牙强调道:“韶远县的沙盘而已。”   地形地势全是韶远县本地的,对松江府无用处,搬走是不可能搬走的,想都别想。   白楚寒的目光上移,看着江无眠若有所思,后者瞪了他一眼,以免白楚寒说出惊人之语,诸如“沙盘带不走,师弟应能带回去”之类的,他拿出一根抛光的树枝,指着河流上的堤坝向众人解释。   “上游、中游、汇入干流处不远处,预想中,全设拦水坝,以此降低下游区河流入海不及,向两岸扩散以至决堤的可能。”   这是年前留下的议题,本来说要年后上值时再提,不过今日正做好了沙盘,先拿来一试,让人亲眼看过模拟效果也无妨。   赵成核对一番选址,犹豫了下才道:“这几处落差大,是水力纺织的选址。下游区因河底淤积太多,河道几近填平,早已不适宜水力纺织。这几处再增添拦水坝,需将水力纺织的地点再改动一番。”   在场之中,若说江无眠是最为了解韶远县情况的,那赵成无疑当属第二。   韶远县的旧地图以及增加作坊后的新地图全是他亲自绘制的,一景一地全在脑中记着,不用对着地图也能说出那地界上放着什么长着什么。   亏他记性好,才能在江无眠点出地址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江无眠又连点了水坝稍上一些的位置,“日后将水力纺织放置得前面一些,水车位置多增两个。”   虽然改得多,但不用拆卸物件,直接在新地点建造新装备,水车同理,新增一个总比拆了再装来的轻松。   当然,这需要技术人员支持,好在赵成只要定好图纸,指挥人去做即可。   这全是小问题,略提一两句即可,最麻烦的是下面几件事,“建多高的拦水坝用以消峰,两岸水土如何保持,堤岸是否增高,河流下游区淤塞是否能从源头上解决?”   听其言下之意,将要修建的水利将会是贯穿整条河的大工程,堤岸、水坝、两岸水土……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本地人李叶听得心情激昂,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蒋秋看了一眼贴在沙盘外的比例,顺势还原一番拦水坝的长度,再算了一下水道高度,第一个发问,“县衙要投入多少?府衙能给多少?”   两句话让众人还未从兴修大型水利的激动中回神,大事,大工程,意味着投入大。   韶远县有钱不假,但多种工程赶在一起,账簿要左支右绌,无力填补。   江无眠想到师父写的公文,轻咳一声,没把向上报销的手段说出来,只道:“县衙里出四成,府衙给六成钱。”   当然,如此大方代价也不小,往后三年,县衙在府衙那儿不能支钱。   毕竟这六成钱里面,两成是府衙出,四成是朝廷出。   因为府衙直接向朝廷报了洪灾——事实上只是水灾,还没成洪水泛滥之势——但总不能年年有灾情,上任知县还知道隔两年再要钱,不能涸泽而渔。   倘若直接以兴修水利的名义要钱,层层审批,谁知道上面会不会同意?   毕竟江无眠要的钱实在是多,多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在光明正大贪墨的地步。   索性直接以赈灾名义要钱,这也不算错,修河堤怎么不算赈灾手段?   这一修能撑十年,三年不要钱而已,修完水利,往后不会有大变动,最多是边边角角修补一番。   如今县中陆路畅通,码头修建完海商通达,再兴修完水利工程,大方向上不出错,之后十年,农业与商业并行,迟早实现全县富裕。   蒋秋脸色好了许多,这样一来,县衙能留出三分之一的钱紧急避险,以免有事来不及处理。   兴修水利是一项大工程,前期准备与修路修码头一样繁琐,前面两项工程是四个师爷齐上阵,多方位督导才有的结果,这一事显然不例外。   仍然是赵成为主,蒋秋为辅,林守源与张榕协助。   江无眠将算好的图纸给了赵成,和往常两次一样叮嘱道:“数据肯定不精准,一切以实际情况为主,拿不准的地方多算多试。”   由于府衙尚未批下公文,现阶段也欠缺相关工具,赵成直接雇来工程队先清理水渠热热身,也为之后清理下游河道做准备。   白楚寒作为编外人员参与全程,江无眠只当他不存在,他本人又不出声,后来众人也习惯了。   待事情吩咐下去,眼看接近十五。过了十五过后县衙全要上值开工,江无眠纳闷他怎么还不走。   白楚寒轻描淡写道:“等船坞的新船。”   江无眠不由侧目,船坞新船有多贵他是清楚的,卫所如今的卫佥事还在给他打工干活训水手,白楚寒来一趟就定了一艘船?   “你给了多少银子让他们同意先给你做新船?”   白楚寒诧异扬眉,“给钱?卫所已经给过,江知县莫不是要赖账?”   提到钱的事,这会又变成了江知县。   江知县本人木然道:“白都督,南康府卫所的确在船坞订过一艘战船。”   南康府!卫所!   仗着本人是卫所总督,所以下属卫所的船是都督的船,这什么强盗行径?   但一想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他大师兄,毫不意外。   “南康府卫所未来多半是水师卫所,如今防卫松懈,兵力不足,松江府不日将会有两艘船南下,修正南疆水师孱弱的问题。”白楚寒抛出江无眠难以拒绝的好处。   的确,一艘船换两艘船是不亏本的买卖,将最后一层底舱稍加改造,加工成水密隔舱就能收获两艘战船。   江无眠稍加思索便道:“成交。”   问起来就是白楚寒强取豪夺一条船,江知县阻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带船远走松江府。   背着勤勤恳恳干活赚战船的卫佥事,无良师兄弟二人达成不可言明的交易。 第074章 修缮   过十五时,江无眠与白楚寒两人在师父家蹭完最后一顿饭,后者带人开着新船离开南康府码头,前者回县衙。   ——带着府衙下的公文。   府衙官差宣读完,留下一道告示贴在县衙门外,江无眠在上工第一日连续召开多个会议,技术层面全靠自己和赵成,其余方面还要自己统筹兼顾,忙得脚不沾地。   全县衙大约只有地牢清闲,衙役们要下乡去动员各村百姓,陈明利害,再组合队伍修缮水渠。   水坝不好下手,先从水渠练手。   上回暴雨一落,排水沟渠堵塞,导致地里的紫云英大半没活,有些人家的肥料没盖好,还损失了来年要的追肥,正紧急和肥料作坊订购。   排水不畅的弊端就在眼前,所以说要修水渠,县下各村寨倒是没推辞,除了去参加水师训练的人家,其余一户出一个劳工。   规矩仍然是之前的规矩,修过路修过码头,各村寨练了出来,按自己习惯组成工程队,多余人再编一队。   沟渠是江无眠与赵成做的规划,核对完户书的数据,又丈量一番,才画的沟渠草图。   用了谁的田,占了多少地,基本都是衡量过的,尽量使人损失小些。   为修建排水沟渠,县衙做主,锻了一批铁具。   韶远县有铁矿,不在乎这点损耗,只要效率高,就是监管分外严格。   工具到位,人齐全,蒋秋优先将物资拨给工程队,两个月下来,全县的沟渠换新、水系里的干流两岸修整,只差江无眠提出的拦水坝建设。   期间收尾时正赶上三月三花朝节,工程稍停了一停,而恰在此时,白楚寒许诺的两艘战船总算是到了。   ——照时间看,白楚寒怕不是回去后才临时让两艘船南下来的。   空手套新战船,还的是你白楚寒。   两艘战船在码头船坞处停留,临至船坞时,还特意派小船前来接洽,说明战船要抵达码头,驻守码头的水师连忙告知江无眠。   江无眠得到消息后,扔下公文,火速骑马来到码头,与应总司商议接应之事。   如今正是三月三,商队不是刚走就是刚来,码头船只不多,倒是好让船只入船坞来。   应总司听闻是松江府的战船南下,面色淡然,“镇鳌船坞的战船,老夫早年参与打造过,后交给小辈维护保养,船只不算新,是老熟人,照平日规矩靠岸便是。”   江无眠听他熟稔语气,这会儿才有一种眼前人是造船技术人员的感觉,他尊重专业人士的判断,应总司觉得适合那便照做。   船只靠岸一事,应会溪全力负责,接待战船来人时,江无眠与卫佥事两人是主力。   后者板着一张脸,面色严肃,嘴角下撇,由内而外散发出不喜之色,浓重的怨念喷涌而出。   眺望海面,卫佥事皱眉道:“船还不到?”   江无眠装作无事发生,毕竟白楚寒事儿做得太坑,如今人带船跑了,但他还留在这儿和府上卫所打交道,自然不能露出破绽来。   “小船方便靠岸,大船要整顿一番,还要等会儿。应总司,镇鳌船坞的战船主要有几种?”   “运人、提速、护卫、宝船。”应总司想了想道,“一般来两条船,多是运人与护卫船、提速与护卫船两种。”   没有提速与护卫船这种搭配?   江无眠疑惑。   这事儿卫佥事懂,他好歹是水师佥事,做过水手当过船长,海面上的大半事理得一清二数。   提速船与护卫船,一般用于围堵海上溃逃败兵。前者能快速收缩包围圈,后者武力威胁,谨防对方鱼死网破想撞沉船只。   来韶远县又不是海上追击任务,多半是运人船与护卫船。   毕竟这儿缺少专业水师教习,必须有一艘船承载大部分人手南下,这就定下一艘运人战船,护卫船是必带,用来以防万一。   江无眠又学到一种几乎没用的判断知识,他看着海面沉思,“船上来的是松江府的水师教习,据说为人豪迈不羁,颇有江湖习气?”   卫佥事维持不住脸上表情,近乎惊恐道:“江湖习气?苏远!”   白都督走时可没告诉他来的是武痴,这完全出乎人的意料。   他当下也没幽怨了,沉痛道:“江知县,你这有没有能让人看上去惨遭毒打的药?”   那苏远是个疯子,打起来以伤还伤,以命换命,是个痛觉正常的人就不可能和疯子比。   偏偏那疯子抓着人不放,见了人就要打一场,打完一身伤还能自行走出演武场,不是人!   江无眠在记忆里搜索一番,找到此人相关资料。   苏远,一手砍刀格外出名,更出名的是战场上那股疯劲,因为容易打上头,白楚寒已是不知多少次将人从战场中捞回来。   救命之恩一多,苏远便成了白楚寒手下的一员格外忠诚的猛将,颇得上头信重。   还未回答,海面上已出来桅杆身影,紧接着是船头,在场都认出来这是护卫船。   两艘战船,到了!   战船上议论纷纷,看着海面两侧停泊的诸多船只与清理干净的航道,分外惊奇。   他们来前见过出自南康府的新战船,技术上看不出什么,但据镇鳌船坞的人讲,底舱的水密隔舱技术分外成熟,各个细节处明显不是应会溪的手笔,应该还有人负责了新船改造。   要不是船坞里忙着拆解船只上的细节之处,这艘船上的船匠会更多,不过眼下也差不多,二十多个学徒在甲板上翘首以待。   苏远以手搭额,遮挡海面反光,以他的目力,能看清码头大致分区,来来往往的商队格外热闹。   他竟还见到一种铺在地面上的木质轨道,马车沿着轨道奔跑,临到码头,有一个弧形的拐弯,占据了大半码头。   这就是韶远县吗?   与一路上看过的诸多码头是完全不同的风情,一应的灰色路段与整齐的进出口、行走的轨道与奔驰的马车、停泊的船只与空出的航道等等无一不彰显出此地知县的能力与……野心。   船上人群同样看到弧形轨道,连忙呼朋引伴,朝那处看去,动作之明显,船坞上等待的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应总司笑了一声,对江无眠拱手问道,“那处是江知县安排的马车轨道?”   除了那弧度圆缓,连通城内城外码头处的超长轨道外,应会溪想不出哪地方还有什么能引人惊呼。   江无眠颔首,“前些日子刚竣工。”   起因是三月三之前,不少商队要回大周,路过韶远县补给,来往马车太多,以至拥挤。   不能耽误人进出,索性将当年的木质轨道拿出来,再度归整马车行道,弄成近乎半个椭圆的木质轨道。   船只缓缓行至船坞内,果真如卫佥事所言,打头的是护卫船,后面是一艘运人船,两艘船模样相差巨大,大小也不一致。   观察之间,船队下来三人,过栈桥来到平地上。   江无眠带人迎上去,他是船坞名义上的投资人、半个所有人、船只草图提供者,自然以他为主。   毕竟这场交易是以一艘战船换两艘战船。   苏远同样清楚这点,他来之前就想和这儿的船匠打好关系,看能不能赊走一条船。   然前有白楚寒坑走新战船,船坞应颇为警惕,不好操作。   仅是见过一面,人就交给卫佥事招待去了,走出船坞时还能听到苏远拍得卫补之后背噼啪作响,用的手劲显然不低。   江无眠为此默哀一息,转瞬将人抛到脑后,打量着白楚寒扔来的两艘船,问应会溪,“应总司,这似是两艘半新的船?”   应总司凭经验说的确如此,但没看过全貌,未检查过船只细节处,他不敢下保证,“需拆检过内部才能决定,有的船只仅仅是外表全新,内里木板蛀空,无法完成航行;有的船只外表风吹日晒刀剑击打,木板完好无损,尚能使用。”   当即招呼上学徒,上船拆检。   拆检工作繁多,一检就是三五天,江无眠还有水利工程要做,不能耗时间,他见过船只安全到码头就算完成和白楚寒的交易,和应会溪交代两句走人。   苏远与卫补之此时尚未走远,在船匠学徒带领下穿过船坞,正要去县中醉流霞搓一顿好的。   看在卫补之是个卫所佥事的面子上,醉流霞倒是不把人拒之门外。   苏远在檐下抱臂看江无眠走远,笃定道:“他是习武之人。”   卫补之:“……”   卫补之翻了个白眼,看了半天你就给老子说这?没点有用的!   他面目狰狞地问:“老实交代,你老小子是不是开上了新战船?!”   两条船从松江府南下,一个月时间绰绰有余,苏远足足用了两个月,是个人都清楚这里头有鬼。   那新战船是他拼死拼活教小兔崽子练兵换来的战利品,转眼被头顶老大半路劫走,心里不知道多郁闷。   要知道,他已经想好这艘船的名字,只差最后一遍检修实装完就能下水远航,然而一步之差被老大带走,再见不能……   苏远“嘿嘿”笑了两声,“想知道是吧,演武场上先打一场。”   卫补之“嘁”了一声,转身离开,脑子有病都不会和苏远切磋!   江无眠全然不关注过卫所的纠纷,水渠工程收尾,下一步是水坝,但与此同时,海带是时候收获了。   “大人,这还不是成熟的海带。”不到成熟期收获,卖的钱少一大半,太亏了! 第075章 海带   江无眠捞出一根吊绳,上面海带呈现淡绿色,并非最终成熟的墨绿色。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眼下是最为适合的收获时机,准备收割。”   海带是低温区作物,适合的水温是十几度。   岭南此刻已是十几度,眼看再过几日就要突破二十,再继续泡在水里,未来极有可能出现病变。   他放下吊绳,对后面跟着的船只做个手势,“收割。”   同乘船上的衙役可惜万分,再等一旬便能成熟,却不得不止步。   但无人质疑江知县的判断,快速划到浮标处,伸手从海中捞出一片吊绳,挣脱水的束缚,大片大片的海带浮上水面,放置船中。   因选取的幼苗不同,眼下各船上的海带特征也不甚相同,一眼望去,各类绿色叶片堆积在船上,犹如岭南的矮丘。   二次放置的海带苗不多,只收了几船便到岸上。   江无眠招呼人搬下船,“分开检查,无病害症状晒干,注意天气。”   他拿刀割下一段,新鲜海带带着一股海腥味,没什么奇怪的颜色或斑点。   海带的病变格外清楚,边缘变软、变色、点状腐烂等都是常见病,部分具备传染性,一旦预防不及,只能及时清理。   “千万注意,不能掺杂病变海带,一定挑捡干净。”江无眠再度重复一遍注意事项。   事关韶远县未来一段时间内最为奢侈的养殖品,他必须万分小心,营造出韶远县顶尖海带品牌。   一旦有任何瑕疵,功亏一篑,还会为别人做嫁衣,白送一条盈利法子。   江无眠回到县衙又找林师爷,“写个戏本,放醉流霞唱着。再编写歌谣传唱,另外……”   林师爷乍然一听,以为耳鸣听错了声,不由疑惑问道:“什么戏本?”   江无眠淡定回复道:“海带。”   没错,就是海带。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能有话本传唱,事后再有自来水诗人写诗作赋扩大知名度,向人推销,谁会拒绝?   林师爷听完大人安排,一算时间,“您不如组个诗会?”   这年头最方便的传销还不是写诗作文章那一套?   身为平均亩产百斤的状元知县,说要组个诗会,谁能拒绝?   江无眠本人拒绝,“这几日我是算数算到头昏脑胀,用此事换换脑子。”   不对,等等,还有一人能胜任。   他想了想,列出简单的营销方案,东西一卷,去见恩师。   “师父您看?”江无眠想的法子——有事师父上去顶缸。   他忙不过来,师父总能忙得过来不是?   谢砚行刚下府衙,判完案子官服尚未换下,就见讨债的小徒弟又上门来。   心中连连叹气,“来见师父也不知带酒过来,真真是距离近了,都不念着师父了,哎,哎,哎。”   一连叹三口气,让江无眠险些以为自己做了天怒人怨的大事。   他面无表情搬出眼熟的海带箱,里面是切割完晒干的海带,“没酒,只有海带,您凑合吃几顿。”   有酒最近也不能给您喝,他被师娘师兄提着耳朵念叨多遍,喝什么都不能给师父喝酒。   谢砚行嘿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听江无眠道:“您过年时候……”喝成什么样您心里没数吗!   绝杀!   谢砚行不嘀咕了,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又是人模人样的恩师,挽起袖子开箱,“冬日里种的海带?”   捻了一把,手感与新鲜海带不同,颜色也有异,他最近看的海带不少,有了经验,认出这是未熟的海带。   “还需等上些时间长成,过几日晒干,运到北地去,称得上是夏日奇物。”   北方那群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大把大把的钱往外撒,最不缺的就是几代人积攒的财富,最缺的是追捧的奇物。   运到那里,身价起码翻上十倍,期中利润可见一斑。   江无眠摇头,叹气道:“岭南气温不成,长成这样已是极限。”   谢砚行疑惑出声,“岭南一贯地热,故而能有双季稻,再向南更热些的地,一年三季稻似也存在,足以说明作物生长需充足温度。为何海带于此地不成?”   江无眠解释道:“师父您想,平日里是不是出海渔船才能在海网里捞出部分海带?”   他一强调出海渔船,谢砚行立刻联想到关键词,“水下温度不高。”   没错,海带养殖要求低温,但不能太低,冬天零下显然不成,但春耕后直升二十度的温度也不太行。   眼看天气直往上升,想及时止损,此刻必须收手。   “原来如此。”谢砚行明了,“岭南道成也气温,败也气温,一饮一啄,皆有定性。由此可得,江南道与淮南道是最为适合。”   后世里这两地也是养殖大户,尤其是淮南道,海边万里,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浮标。   天气晴朗时,一望水底,碧绿海带摇曳,霎是惊人。   但是现在嘛,那两地区又不在他们掌控之下,要对外保密。   谢砚行翻了一遍,计划可行,时间上需错开,“再过一月,北地商队南下,在那之前搭好戏台,为师府上开一场夏日诗会,记得用你那海带做文章。”   海里东西,自然要夏季呈上,最为惊艳。   与江无眠想得不谋而合,一个月时间写戏本,排练,再让名声传到江南道淮南道去,吸引商队视线。   解决这件事,他还有一件事要报上来,“韶远县产荔枝,能做荔枝坛子,保存完好,冬日里也不缺水果用。”   短短一句,又让谢砚行心脏停跳。   他缓了缓心脏,头疼道:“还有什么消息,全说出来,让为师一次震惊完。”   冬日里不缺水果,这和手上的海带一样,全是颇受人觊觎的东西。   之前有如此利润的,还是送给皇帝的“月上霜”配方,那是一两黄金一两霜!   那是碰都不能碰,直接让皇帝接手的买卖。   这两样东西一出,争相攫取江南道税银的皇子还不立刻把目光转向岭南道来?   以前不争这地方,是因为这儿远吗?   不是,这儿穷啊!   一来一去产生的收益还不如江南道倒卖粮食,那还费大力气从这儿买卖什么?   今年不同,江无眠折腾出来多种花招,商队如是云来,络绎不绝,眼瞧着韶远县发展起来,谁都不能放弃这块肥肉。   海带出来,尚且有转圜之地,这东西对生长水域有所要求,看他徒弟折腾了一冬天才有那么点产量便知其中困难。   相对“月上霜”而言,投入高利润低,还没到竞相争抢的地步。   但荔枝坛子能量产,投入越多,只要工艺不出错,产出越多,从中获得的利润越高。   虽比不上一两黄金一两霜的利润,但也足以让朝中某些极度缺钱但又有权有势的人眼热。   江无眠老实说道:“没了。”   最近就这两件事,水坝一事已过了明路,只待彻底收工时请恩师过去一趟即可。   海带是初次试验结束,具体数据还在整理中,等评估报告出来再决定是扩大养殖还是控制在某个区间中。   唯有荔枝坛子,这是还没开启的项目。   虽然他本意是想让海上远航时,用水果罐头补充维生素,尽量杜绝坏血病的出现,用来盈利仅是次要。   更大的作用,还是充当“药材”。   谢砚行:“……”   这徒弟和药材过不去吧?   他突发奇想问道:“酿酒不行?海上淡水稀少,往往以酒代水,既然你说关键是水果,果酒又如何不行?”   江无眠又重读了“新鲜水果蔬菜”中的“新鲜”二字。   而且,以酒代水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平常能喝水最好还是喝水,喝酒伤身,影响寿命。   谢砚行再度叹气,他何尝不知此事的重要性,只是此事一出,引来的豺狼鬣狗不知凡几,需仔细考量再说。   收下江无眠带来的文书,挥手让徒弟回县衙等消息。   “行啦,此事日后再议,先将你的水坝修好再提。你那账面尚余多少银子?”   反杀!   县衙账面的钱确实不多了,留下的是应急,他自己有钱,但不敢明目张胆干这事儿。   回到县衙,江无眠问过水坝进度。   林师爷翻开记录情况,“已到金苗寨,仅有一条拦水坝。昨日赵师爷完成测绘,今日刚开工,再过不久能转到干流上。”   金苗寨位于支流上,地势西高东低,北高南低,呈半凹陷状态,支流从西北流至东南,多数百姓居于此地。   流水决堤,最危险的不是水田,而是他们居住的地方,因而在干流设水坝前,工程队先拿此地支流练手。   次日一早,江无眠天不亮去了施工现场。   支流处水势汹涌,春日以来下了几场雨,带下不少淤泥,水面浑浊不见河底。   水坝在转弯后几百米处,赵成指着两岸地势水土说道:“转弯处缓冲,再遇水坝,冲力二度降低,能延缓使用年限。但建在这里有一弊端,转弯处至水坝的河堤需另外加固。”   这一段承担的冲击力最强,只要能控住短短几百米的水流,下游区域的安全性大大提高。   江无眠想到账面的钱,幽幽提醒道:“切莫超过预算。”   钱不经花。 第076章 开场   府衙。   谢砚行打发走小徒弟,连夜发信给大徒弟,事已至此,不若先等京中消息,以不变应万变。   白楚寒走之前,师徒两人就江无眠任职知府时间做过推测。   按通常情况,任知县三年回京述职,以所知之县评定知县功绩,评“上等”升迁,“中等”不动,“下等”照情况贬谪调动。   以江无眠政绩,任留京中知县不是难事。   可远在京中,其余弟子皆在南方,他一人独木难支,加之京中朝政大部分由韩党把持,前途难说。   看在江无眠本身价值以及所带利益的份上,建元帝绝然不会将人放置在北地,留守南方无疑是最佳选择。   问题是时间。   谢砚行下笔一顿,想到离去前一晚,师徒两人在书房中提及之事。   “朝中有消息传闻,提前召恒阳回京述职。”白楚寒用平淡的声音说出令人格外心惊的话。   谢砚行即便是心有预料,也是惊讶一瞬,紧而皱眉,“此时回京,不知是福是祸。”   江无眠任知县三年,仅过两年而已,任期未满,属于提前召回京中。   一般而言,召令官员回京述职,官途无非是平迁或升迁,毕竟这代表皇帝还记得有这个人。   真不记得,那直接写封公文递上去得了,过十天半个月指不定才能被上头看见,回个“已阅”。   建元帝此意,无疑露出要重用江无眠的意思。   “岭南道用过肥料的田地出了结果?”谢砚行很快意识到其中关联,必然是江无眠提出的肥料有大效果,足以撼动官场的规定。   白楚寒手上茶杯转了两转,放置桌上,“税粮还未入库,陛下先得了消息,正盼税粮转运船进京。”   他靠得近,南来北往消息知道得也快。   基本而言,依流程施肥的土地均产翻倍,来年用过肥料的江南道必然不缺粮食,粮价降低是肉眼可见的趋势。   如今便有米商观望,北上南下方打探价格,得以预见,米价波动不小,直到明年都不会停下。   谢砚行叹道:“只盼恒阳能留守岭南,深耕三年再做打算。”   但凡根基再深一些,就能北上与韩党掰腕,如今时间还是太短。   白楚寒哼笑一声,即便建元帝有心,他也会推动师弟留守南方。   天高皇帝远,有事能处理及时,桎梏相较而言比较小。   谢砚行顿了片刻,向白楚寒摆手,“行了,你心中有底,为师不多说了。”他其实还想叮嘱一番,莫要带偏恒阳,但转念一想,多见识见识也无妨,索性放了徒弟自由生长。   但谁知,不过几月,他这徒弟太过自由,长过头了!   好在是个念头,尚未付诸行动,有挽回余地。   修建河堤一事足以让建元帝下定决心,提前召江无眠回京述职。估摸不日圣旨降下,正能撞上海带推广。   谢砚行斟酌片刻,增增改改,删删减减,给忙碌的小徒弟捎过一封信去。   江无眠看完,面不改色收起,换一身常服去了官学里。之后的计划离不开官学——准确而言是许成许教谕的协助。   官学已开多日,摸底考试刚进行完毕。   许教谕与几位夫子正批阅试卷,满眼欣慰,不时点头,圈点出出色之处。   “教谕,此张卷上用的切题极巧,与《妙句注解》中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夫子递过一张尚未圈点完的试卷。   许成看了一眼,连连点头,“然也。笔法虽稚嫩,犹见峥嵘之色。”   一想到《妙句注解》所花的钱数,许成心下连连摇头,书好,价格自然居高不下。   几百两的银子,卖了官学,也凑不齐这几套书。好在是县衙出钱,他们才能拿来一观。   平日里,都是凑钱租赁书籍,偶尔借抄书名义看个够。   至于买书,完全不能。   能买四书五经与科举指定的注解用书,已经耗尽家财,再无余力。   想到此,几个夫子心中无不是感激江知县的大方与对官学的大力支持,每日对课程更加用心,课业简直是卡着学生极限布置下去。   以至于,每逢休沐时,学生唉声叹气,熟练背起书箱回家。   夫子简直是丧心病狂!   但也足以证明岭南道的教学略有落后,需补上的课程不是一星半点。   江无眠踏入门后,听到夫子说的,疑惑问道:“测验如何?似是出现了不得了的好苗子?”   众人行礼见过,闻此言哭笑不得,哪儿能有好苗子能抵得过眼前的江状元如今的江知县?   相处两年间,官学中哪里不知江知县的本事?换言之,整个韶远里谁见了江知县不心生敬佩?   短短两年而已,韶远县由破败小渔村发展成如今模样,一切是江知县带来的,他们是心服口服。   试卷传阅过来,江无眠缓缓点头,较之上个冬日写的文章,略有进步。   不过今日他不是点评文章的,而是问许教谕是否接话本写作的。   许教谕下意识“啊”了一声,大人,您来官学找教谕不是为了科举,而是戏本?   属实出人意料啊!   这谁能想到?   想到了谁敢做?   ——江无眠想到了,甚至亲身上门来了。   “时间紧急,辛苦许教谕多为此事忙碌。”江无眠限定了时间,还规定了大致内容,约等于海带版本的田螺姑娘,内容围绕海带的药性,所以这还是个魔改版。   许教谕从一开始的疑惑到脸色僵硬再到现在听得津津有味,只过了片刻时间。   听到故事结局,海带姑娘化作晨间清风消散,还真情实感红了眼眶。   江无眠:“……”   他只是杂糅了一番后世故事,不至于如此真情实感,仅仅是个故事而已。   他面无表情道:“麻烦许教谕写一出折子戏,倘若能有信任的班底更好,事成之后,以分成计。”   “必不负大人所托。”   许教谕本就不想推辞,又有报酬可拿,自然爆发出强烈的写作热情来。   不出一月,《三救海船》的折子戏便在醉流霞登场。   中间的戏台总算能给正儿八经的戏班子用上。   醉流霞内。   诸多商队来往,极为热闹,最近又上了新菜与折子戏,更受客人欢迎。   附近大小商队来的频率高出往常,极大推进本地商业合作进度。   胡掌柜更是放着自个的酒楼不待,靠胡家商队编外人员的名称,在醉流霞包了固定位子。   “胡掌柜,又见着了。”同样是做生意的罗领队与胡掌柜在门口相逢。   两人互相看了看,笑着一同踏入门内,陆郁习以为常,让伙计招呼客人,“见过两位,今儿还是一壶茶,三件老样子?”   胡掌柜哈哈一笑,“我俩正巧遇上,不若直接凑一桌。罗领队,去我那桌上听,正对戏台,好看又好听。”   伙计也机灵,见人有意,连忙前头带路引人过去,“两位老爷,里面请了。”   入座后,伙计忙去备上茶水点心,紧着前头的贵客用。   台下是折子戏的老看众,场场不落,还爱赏钱,有的头回给了金元宝,金光灿灿,分外迷人眼。   甭说台上唱戏了愣了一下,就连台下见多识广的领队们都不由看过去,到底哪个人出手如此阔绰。   江无眠正在楼上盯情况,闻言折扇一展,吩咐道:“去打听这人谁,什么情况,仔细别让人察觉。”   崖山领队周探风同在桌上,向下探过头去,脸上一丝笑意消影无踪,轻声道:“大人,此人草民认识,打过一两次交道。”   “北地来的米粮商人。”他指着台下侧面,扔出金元宝的人道,“多在江南道活跃,少有南下时。”   据他所知,这人是米商,来往江南道淮南道之间,岭南道不见人影。   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此人身上没有在海上奔波劳碌的气息,最多行走在内陆漕运上,二者虽然都是行船,但时间久了能看出其中门道来。   说完他的猜测,江无眠合起折扇,怼着下巴道:“不妨再猜测一番,此人何等目的?”   一个常年跑漕运的商人,为何要更改赛道换成海上商人?   两者都是和船打交道,可内陆漕运与海上行船总归有很大不同。   水上漕运,遇见风波或是迷路,只要撑过一段时间,迟早能遇见人烟得救。   海上遇难,货物丢失还是小时,最严重的是不辨方向、迷失海上、食物全无,最终落得船毁人亡、命财两失。   后者几乎是丧命的活计。   为何如此威胁下,也要转而化作海商?   江无眠用折扇敲了敲桌,结合这人是个米粮商人的消息,他心中大致有了想法。   未来一段时间内,南方粮食产量必然增多,短时间内市面上将会出现大量粮食,东西一多物价贬值。   曾高价收购的米粮迟早砸到自己手中,不趁机寻新出路,整个商队能砸在自己手中。   江无眠推测着大致情况,耳边一声锣响,醉流霞各处的人不由看向戏台上,“来了。”   只听台下骤然热闹起来,折子戏顺利开场。 第077章 出海   大周的娱乐方式多样,虽比江无眠见过的花样少些,但通俗话本与戏曲仍屹立不倒,延续千年,显然自由特殊之处。   当然,目前的通俗小说初露头角,仅在读书人之间流传,它本身具有的阅读门槛让人望而却步。   戏曲传唱性更广泛,倘若用词再白话些,下到街头幼童,上至达官显贵皆能有所耳闻。   江无眠考察过几种手段,最终定下传播最为广泛、形式较为简单的戏曲,故而有了《三救海船》这一出折子戏。   最终结果被改了一通,大周不流行主角化作清风消散尘世间,许教谕改为落入圣母娘娘身边立地成仙。   江无眠:“……”   瞧他这脑子,忘了大周民间传说不太一般,这还是个封建迷信的朝代,生死神鬼奇说,有人会当真啊!   别的不说,韶远县最近两年上坟烧香火都不忘念江无眠的官名。   回想初来乍到时,他被人传过“酆都行者”一事的谣言,江无眠已免疫以上行径,实在是抓不到现成的,无法杜绝此事。   以此来看,百姓对民间传说中的奇诡之说属实是敬而远之。   而许教谕改动的部分,太过符合江无眠对韶远县的印象——不论何事,与海上扯上关系,总归是要归圣母娘娘管的。   而来韶远县的商人,不是从小到大听圣母娘娘传说长大的,就是曾经不信如今也改信的。   故而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紧盯台上,不敢放松。   楼上,听窗外彩声阵阵,江无眠心下一定:成了!   有此一出,原想定在九月里出海的商队必须要提前动身,前往北地,最好赶在海带名声传出之前,先打开部分市场尝鲜。   反正韶远县就这么点货,今年没了就是没了,先买先得,后买……您明年请早。   周领队并不反对,他原定的是三月出海南下,去沿岸诸国交易宝石象牙等物件,后因船只、水手、货物等事推到九月里,着实令人心下郁闷,又不得不先完善商队组成。   如今提前一个季度出发,已是好事,但尚有一问题,周探风心下不明,“崖山商队水手缺失,有海上经验者不足双数,实难入海。”   手底下缺人缺得厉害,多数合格之人都在大人手下训练,找不到额外的人填补。   罪魁祸首江无眠还悠哉地品茶听曲,全然没有坏事的自觉,他放下茶道:“明日开始,水师第一阶段训练淘汰开始,再过段时间去营中挑选水手便是。”   周探风手上一顿,“大人不是说六月里才有考核?”   这才三月底将近四月,哪儿来的淘汰?   “期中考核。”江无眠道出一个韶远县本地人绝不陌生的词。   这本出自官学,用以考察学生学识方面的一场竞赛,后建成的私塾延续官学这一特色,又被江无眠带到水师培训之中。   只是,这回考核不达标者,并非是不痛不痒的批评修改,而是毫不留情地淘汰,收拾铺盖走人。   对于这类经受训练但又达不到教习要求的人,商队可自由聘用,类似春招。   周探风拱手以示佩服,“大人好谋算。”   这般一来,经受训练的青壮年可回乡种田、出海捕鱼、跟船远航,能选择的方面更多,不再局限于一事。   对商队而言,实在是好事啊。   有专业水师教习教导,学习海上求生战斗技巧,即便是不合格,那也是因水师营中要求高,他们商队考核不会如此严苛,不达标的也要。   周探风第一时间琢磨如何挑选最为出色的水手跟船,能否走走江知县的门路,放着眼前便利不用那真是脑子进水了!   江无眠全然不插手商队运营,仅是提点一句,“人品为上,能力次之。”   能力还能练,人品不好,在茫茫大海上属实不是好事。   周探风与之看法相同,钱没了能赚,人命没了不能如同折子戏中的主角起死回生位列仙班,还是要人品为上。   水手一事等见面再议,又说到此行货物。   喝彩声连连不断,折子戏落下帷幕,周探风思索良久,问道:“大人,这海带是否做部分贡品?”   在江无眠养殖之前,谁也不知海带竟还能成船成船地往回捕捞。   既然能大量产出,又是北地难得海物,做贡品岂不是更利于买卖?   江无眠扶额,“贡品要求货源稳定,今年县里能养几船,明年就能亏到血本无归。海带产出不稳定,做贡品?它暂且只能做药材。”   且看今日折子戏中的海带最终让主角死而复生,足以证明江无眠为推销海带究竟夸张了多少。   但有今日一出,海带来历沾染上民间传说的色彩,加之本身稀少、功效诸多,再操作一番,卖到北地时身价一定暴涨,银钱如流水也不为过。   海带做贡品,一旦出现大规模传染病害,控制不住,失了贡品,很难凑齐。   事情做不好,落下藐视天子罪名,贬谪夺官投入大牢夷平九族总有一种下场等着他。   不如直接卖货,赚有钱人家的钱。   想到此,江无眠示意他附耳过来,“记得多找几人。”   千万别被人压价,在北地里开个好头啊,周领队。   出海一事磕磕绊绊进行,各类货物准备上,江无眠一再斟酌,这可是韶远县海商在北地首次亮相,不说让人记忆深刻,起码要眼前一亮,能让人有下次再来的印象。   四月春蚕上山,水力纺织机已准备完全,正日以继夜地赶工。   其他作坊也没消停,开春以来几场雨让人见到了韶远县屹立的砖房与平整坚实的水泥,因此不少外来商队尝试定下部分。   自然,最受欢迎的当属造纸坊与陶瓷坊,尤以后者为重。   粗瓷大碗与精致青花瓷想比,眼睛不瞎都能看出后者的珍贵,谁能不喜欢?   转眼之间,商队已准备齐全,船坞里改造好的船只也迎来崖山商队的一行人。   在商队出发次日,江无眠又去堤岸处监督工程进度。   在韶远县逐渐完工堤坝时,崖山商队已行至北地,此刻随诸多商队自韶远回来,海带与折子戏一事已传开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于成文——那位在醉流霞一连吃了多日最后想买糖醋系列方子苦于钱不够的悲催老饕——他在京中学江无眠开了一家食肆,请戏班子直接北上来唱《三救海船》。   买不起糖醋方子,这一戏班子他还请得来。   当日戏一唱完,于成文直接找上门去,得知这出戏要在韶远县唱够半个月才换地。   他想了想,学江知县包下整个戏班子北上,给北地人开开眼界。   与此同时,又买了几道醉流霞的菜式推出,部分口味考虑到南北差异,请来的厨子做了部分改动。   在岭南道吃过醉流霞念念不忘的商队秉承着好奇,一窝蜂涌进了于成文开的食肆,当做平日消遣。   一进门便看到岭南道唱戏的戏班子,当下来了精神,一众商人食客拉上亲朋好友蜂拥而至。   就此,海带随着折子戏的名号也在京中传开。   短短一旬之内,折子戏爆火,越来越多的人为听这一出来此地。自然而然,折子戏中频繁出现的海带也走入众人眼中。   于是,等崖山商队来到京中时,来往之间谈论的竟全是《三救海船》!   “这,何时传到了北地来?”崖山商队面面相觑,眼前这一幕实在是不可置信。   “我等紧赶慢赶,竟还是落后一步。”周探风眉心紧蹙,这和来前商议的情况不符,传得太快,以至于折子戏的名声压过了海带。   是好事,也算坏事,打乱了商队步调不要紧,后续也能继续借折子戏的东风宣传海带,只是前期麻烦了些,做起来倒不难。   他思索片刻,立刻找来船副,“找人传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往夸张了算。”   反正这批海带面对的大多是闲来无事,没事找事的纨绔子弟。   船副担忧,“万一那等小祖宗不讲理?”   听了宣传词,真有把海带的夸张效果当真,最终找上门来怪罪的,崖山商队开罪不起!   周探风挑眉示意道:“夸张。活死人肉白骨都不为过。”   出门在外,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尤其是商人一行,想将普通东西卖出高价,将高价卖成绝版物品,必须有舌灿莲花之能。   不过,海带功效说来如此夸张,还能有人信,多半是脑子不好,周探风自信能稳住人先掏钱再忽悠一笔钱。   毕竟折子戏中说过,海带开始做药用,最适合部分人食用。   待到如此过去三五日之多,便有人发现,海带一物真有人出售,然现如今实在不多,以至买不到了。   “怎生现今无了?不能再多匀一分出来?”有念念不忘者每日来商队之中纠缠。   实在是家中催得紧,从上到下都等着他拿回去一尝究竟。   崖山商队的人歉意一笑,“实在对不住客人,商队仅有这些,全搭进来,实在是一丝也无。”   这已经是不下十次道歉,话都说利索了!   但他们准备的货不多也是实话,毕竟韶远县存量不多,这些已是全部。   “回航后据实以告,知县大人自有对策!” 第078章 商队   一连多日,《三救海船》在京中上演,又衍生出本地唱腔与多个版本,颇为受人追捧,与此相关的海带与崖山商队也被人多次找上门来。   每逢此时,周探风扼腕叹息,为何海带不再多些!   但他同样清楚,这已是韶远县的极限。   江知县仅是养了部分,遭受风雨后损失颇多。好在来得及重新补种,时间紧张之下,只得了几船,再一晒干缩水更少了,本地截留部分,途径江南道时留下一些,还有剩余就不错了!   不得不说,独家垄断生意的确吃香,几日下来,赚取的金银令人大开眼界。   以至于,多年经商过手金银颇多的周领队都为之心惊,恨不能再运一船货来。   近日,周探风即将返航,受于成文的邀请来吃一顿践行酒。   推杯换盏之间,只听身后一桌人谈论最新来的折子戏与岭南海带。   做青衣书生打扮的人惋惜道:“听闻的晚些,再上门时,商队已贩光了。”   能上门买得起海带的,一定是不缺钱的。让两人关注的却不是这人,而是接下来的一道声音。   只听同桌人的声音再起,“事情简单,亲身去岭南道见上一见,吃上一船又何妨。”   青衣书生笑骂道:“好你个胡四,吃两杯酒再听一出戏,竟说起胡话来。岭南岭南,极尽之南陆,岂是那等好去的地方。”   不等第二个声音反驳,另一同行人,做白衣书生打扮的时二低低笑了两声,“杨二,这是你的不对了,胡四可真是去过岭南!记不得了?”   胡四,也即亲身去过岭南的胡晨顿时翻了个白眼,话中撺掇道:“小爷随家中去过两回,你们——呵,不行。”   同样是纨绔子弟,容得了自己废物,但容不得他人支棱,尤其是他们二人竟被人比下去,这能忍?   必然不行!   两人狞笑着以黑历史威胁一番,迫使胡晨应下替两人完成夫子作业的要求。   胡闹一番,又听胡晨低声道:“但去年过岭南时,尚未听闻此事,应是今年出的新事物?”   两人没去过岭南,不知那儿到底出现何等变化,于此事上并未有发言权。   胡晨是纨绔不假,但这种大事他还是关注的——指新出的折子戏。   毕竟纨绔子弟的吃喝玩乐之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听曲”,如《三救海船》这等略有奇异又涉神鬼之说的东西,闻所未闻,简直是侮辱纨绔子弟的专业性。   “不消说,肯定是韶远县里折腾出来的。”胡晨笃定地说。   杨二疑惑,这又是哪儿?听着是县名,可他作为州府都认不全的人,这等小县城更是从未听过。   白衣书生时二听着耳熟,正回忆究竟在哪儿见过听过这地名。   胡晨胜券在握地笑了一声,不光是因为这是一件新事物,还因为这一出折子戏里最为关键的“海带”一物。他在韶远县吃过,回京中再未尝过如此味道,自然念念不忘,故而一看便知。   青衣书生杨二扬眉,“仅凭这一点?”太过草率敷衍,以至于有种胡四在戏弄他的感觉。   胡四嗤笑一声,“这点足矣。你去过韶远县便知,这事儿唯独那里做得出来!”   其中只有一点不明,为何当初的“菜”变成如今的“药”,是因晒干炮制过,所以有了变化?   杨二将信将疑,实在是胡晨太过笃定,仿佛亲眼所见,他问道:“你今儿出门用错药了?”   胡四嫌弃地翻个白眼,“去去去,信不信由你,小爷乐得少个人买。”   白衣书生时二却一敲掌心,面色正经道:“杨二,此事可能为真。”   他记起究竟在何地见过听过这一地方了,是翰林院!   时二家中乃是耕读世家,具体表现为土地颇多,又有人在朝为官,同翰林院中的时编修有血缘关系。   两年之前,从时编修的话中,他得知韶远县这一地方。   原因是地方太过偏远,朝廷任命的官员死伤偏高,多数人很少愿意调任,故而多的是在职位上老死的知县。   然两年前,一科状元刚出孝期,本应进翰林院观政,再外放任职,不料却第一时间被人算计送去当年还未彻底平乱的韶远县。   自然,从时编修那儿,时二只了解到有一任科举状元去了韶远县任职。   算算时间,这应还是那人任上。   不仅如此,“肥料也出自此地。”   时二补充道。   其实还有其他物品,同样来自韶远县,比如说水田犁。   不过事情太远了,三人仅是有个印象,没记住关键部分,但目前回忆起的事情足以说服杨二。   毕竟时二做事一向靠谱,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事儿一向有八成为真——时二家中有人任职翰林院,能第一时间听到皇帝身边的事儿,信息来源可靠。   胡晨跟着哼哼两句小曲,忽然道:“既然咱们知道产地,何不去当地买?”   之所以老老实实在北地找崖山商队的人买海带,不就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其他购买渠道?   但他们已猜出产地,为何还要死心眼挂在商队这儿,非得从商队处买海带?   直奔韶远县才是正解!   周探风心下不由摇头,此事还真没正解,韶远县里再无海带,仅有崖山商队带出的部分,再寻到韶远也是没了。   正如他所料,三人遣去的人刚到韶远,好不容易寻摸到幕后情况,便得知海带一事,已无法再换。   江无眠在送走崖山商队后,便转而考虑起生蚝养殖。   海带限制性大,生蚝倒是无所谓,它本身生活在温带热带海域,正适合韶远县情况。   只是此物想运到内地,必须进行再加工,转化成蚝油,不如海带晒干来的方便。   可以说,优点与限制一眼明了。   县衙里已无人再置喙江知县的决定——大部分人在认真斟酌水坝情况,江无眠即便想发动人去养殖生蚝,也要等水坝一事结束,不然没人干活。   衡量一番,江无眠摇头收起生蚝养殖计划,正待出门去水师训练处,便接到消息——崖山商队顺利返航!   水师训练还有几日结业,不若先去找崖山商队问问京中现在情况。   江无眠到时,码头上往来船只众多,崖山商队如今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支。   不少水手的家人正在码头翘首以盼,见到船只停泊便问身边人,到底是哪支商队,是不是自家孩子所在的船只。   若是碰上了,便激动万分等待人上码头回家来;若不是自家人,唉声叹气过后再继续等候或是直接转身离开。   韶远县最近活多,谁都耽误不起时间,能抽出身来等人的,大部分是首次出海的人的家人,挂念家人安危,放不下心。   崖山商队停泊靠岸,江无眠在码头处寻了一小伙计,“那艘船的人出来,告知领队,我在码头酒楼处等着。”   码头上需要干活的人不少,谁都能找到能做到活计。   正如江无眠身前的半大孩童,在私塾里识过字会算数,能在码头当跑腿,给人带话、带人找酒楼食铺客栈、给人送饭……只要给钱,都能干,不失为养家糊口的一种方式。   拿了赏钱,小伙计喜笑颜开承诺,“您放心,小的一定带到!”   ·   码头酒楼处。   江无眠等到满头大汗的周探风,“周领队可还好?商队一切顺利?”   周探风入座后顾不得回话,猛灌几盏茶才道:“有劳大人惦念,一切安好。”   缓过初时的不适应,只见周探风兴奋道:“大人,您有所不知,此番北上,商队带的海带卖得有多快!”   从于成文请戏班子北上说到折子戏在京中的发展,又道来海带是如何被人抢干净的,即便是后续价格提了不少,仍是挡不住买家的兴奋。   他心有余悸地道:“钱不是钱,好似仅是几个数!”   往常周探风也见过不少,但海带的贩卖情况的确超出想象,将一口吃的东西卖出玉石香料的疯狂来,着实惊人。   江无眠心知肚明,此刻的疯狂不过是初时货少加之宣传到位的功劳而已,后续变常态后,价格回落,但也不会回到正常价位上。   毕竟海带养殖投入成本略高,还是冬季限时生长,夏季限定出售,这便形成饥饿营销状况,价格低不到哪儿去。   未来蚝油销售将会类似,做季节限定产品,方才体现出物品本身的稀少与珍贵,价格才能上去。   说到价格,江无眠不得不问一件事,“京中是否有水纹纸出售?价钱几何?”   之前南康府纸张价格有异况,江无眠念及恩师是知府,便没有过多插手,如今也没问过情况,正好商队去过京中,问问其他地区是否有异。   若是京中价格波动太高,不排除背后有人操纵价格的可能。   周探风在京中停留时日不断,收集了不少物价整理成售价表,还对每家铺子做过进价表预测,当即回忆相关价目。   “东西市里卖价不一,品质有所区别,类似县中书籍用水纹纸,一刀二两上下,波动不超一钱银子。”   京中价格还算正常。   普遍情况下,定价中应包含一成成本、三成运费、六成利润,也即进货价二钱、运费六钱、赚得一两二钱银子。   京中与岭南距离颇远,运费略高,算下来是正常价格。   那便是南康府与韶远县有问题? 第079章 擢升   初步了解情况,江无眠放人归整商队,留一日歇息,整理情报。   次日一早,醉流霞摆开宴席,整理好商队情形的周探风前去赴宴。   江无眠携林师爷与蒋秋二人自后门入内,直抵小院之中。   周探风小心翼翼拿出钱袋,“钱与账目俱在。”   账目完全没动,他船队上的账房还是蒋师爷带出来的,任何假账手段一清二楚,敢动账目那一定是蠢死的。   蒋秋接过钱袋与账目,粗略翻过一眼,乍看之下,干干净净。   点了点钱数,算出该给出的工钱,先将周探风那份领队的给了,又将船员的算完,最后剩下的是毛利润,刨除成本,一趟下来着实赚钱。   蒋秋心生感慨,恨不能将韶远县海岸线附近的水域全养上海带,运往大周各地。   周探风心下一定,这笔生意证明了商队实力,不必担心江知县半路换人,事后过河拆桥。   是个良好开始。   江无眠示意林师爷开始记录,他则是挑选问题问周探风,京中情况如何、物价怎样,风向舆论谁为主等等。   此外,还有春耕时肥料销量,去年各地税粮入京情况等。   周探风条理清晰,知道的部分说的一清二楚。   诸如风向舆论,最热的当属传到京中的《三救海船》、次之备受追捧的是海带。   另还有一个意外消息。   “至于肥料,北地与南方不同,肥料原料取舍不一,相同的是骨肥,多用牲畜骨架,少见鱼骨。”周探风见过运肥船自岭南江南北上,于淮南道下,转为马车入京郊。   林师爷笔墨一顿,看了江无眠一眼,后者折扇一敲桌面,门外传来伙计上菜声音,遂顺势道:“先用过饭再说,下月应能远航,注意事项繁多,稍后再议。”   饭毕,送走周探风,院内仅剩三人。   林师爷晒着纸张道:“北地与南方作物不同,用的肥料大多不重合,部分基肥用来肥地,不至如此之多。为何从南方选运?”   江无眠揉着额角道:“事因不过有二,一来不信,二来是为幌子。”   拿运肥料的船只做幌子,名义上是肥料,实际上谁知道里面是什么?   假设全是肥料,为何一定要从江南运往北地?   北地能轻松找到多种肥料原料,运输成本比南方价格低了不止一成。   商人逐利,背后一定是有利可图,才不惜做出看似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林师爷轻声道:“商队有诈亦或是商队背后有所企图?”   商队贪图的或许仅是金银财物,背后支持商队的人则不一定——权力、财富皆有可能。   江无眠想到之前纸张涨价一事,卷起林师爷记录的东西,去府衙寻谢砚行。   “师父,弟子有事相问!”江无眠提着纸堵在厨房门口,里面站着偷偷来寻摸酒的谢砚行。   被小徒弟吓了一跳险些真跳起来的谢砚行:“……”   这哪是徒弟,讨债的莫过如此!   “你先等等。”谢砚行制止小徒弟说话动作,捧起茶杯先喝了口茶压惊,“行了,说吧,为师撑得住。”   江无眠觉得自己内涵了但没证据,他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装作没看到恩师无语目光,“京中部分消息,江南制出的肥料似在大量流向北地。”   肥料?   江南道的肥料?   谢砚行茶盖一撇泡沫,不见诧异,淡然道:“继续。”   江无眠又将前段时间的水纹纸价格与书籍定价拿出来,得出结论,“土地兼并。”   毫无疑问,此番结论最能解释这一系列古怪情况。   谢砚行同样毫不意外,他笑了一声,“好好好,能看出情况如此,为师倒是不用太过担忧日后入朝为官,你不适应的情况。”   他笑完又叹口气,满是疲惫,“徒弟啊,与肥料、土地产出、价格上涨相关的,除却土地兼并还能有哪一种可能?”   几月之内,谢砚行自然是没停下调查,他好歹是府衙中的实权知府,能调动的力量比江无眠多,看得也多。   自江南道列入肥料试验后,谢砚行从未停止对江南道的关注。   它关乎千家万户的生存、大周的粮食储备与徒弟的生命安全名誉问题,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所以师父你注意到运往江南道的肥料有部分转运到京中?”江无眠听谢砚行报出一串数字,那是买入卖出的数量,其间出入颇大。   “运往京中。为何是京中?有何特殊之处?为何又是肥料?”谢砚行一脸认真地将问题抛给徒弟。   京中、肥料、土地……   江无眠轻声道:“肥料增产,按理说江南道作为大周粮仓所在地,应以江南为重,肥料不该运往京中。”   为何是肥料?   肥料仅有增产一种作用,用多了还会减产。   为何是京中?   京中土地多半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流掌控,谁都想增产丰收赚钱,他们更是不例外。   为何如此着急转运肥料,再等半年应也无妨?   除非他们想要一批粮食,时间上并不紧急但要求良好的保密性,不能露出马脚被人看出端倪,以至于只好用这种笨法子。   不,另有一种可能。   先提前收购部分肥料囤积,以至市场短缺,后续价高后再抛,人工炒作高价肥,用以赚钱。   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谢砚行点头又摇头,又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字——兵。   江无眠难言震惊,兵?畜养私兵?!   他眉头紧皱,反驳道:“不对,肥料配方公开,有原料就能配置。为何要铤而走险,自江南道偷运?”   其中还少一条线索。   谢砚行哼笑一声,“现今江南道里多半自产肥料,地多肥料少,要价高。但京中给的——”   不仅是高价,还有可能是职位升迁。   另外,江南道来往船只颇多,每次少一两艘多一两艘发觉不了,最适合掩人耳目。   自然,这都是二人的猜测,不见实情。   他们师门上下全被扔出朝堂权力中心,最近的不过是江南道的白楚寒,然他多年驻守京城外,消息略滞后。   即便事情有了结果,一时半会都传不到岭南道来。   毕竟岭南道比之江南道,地界更偏远,消息更滞后啊!   “京中遥远,非你我能插手其中。”谢砚行警告小徒弟一句,转而提起土地兼并之事,“江南道上下,土地兼并确有其事,岭南道中亦有,近些年来越发猖獗。施肥后亩产数量一出,简直是明目张胆行事!”   此事倒在师徒两人的预料之中,畜养私兵一事才是超乎想象。   原本江无眠以为纸张涨价,无非是肥料亩产一出,导致种植农作物的人家变多,原料涨价,成本增加。   后猜测土地兼并是顺理成章,谁也想不到有了周探风传来的消息,谢砚行猜得更加大胆——养兵。   “得了。少想此事,天高地远,且随它去。”谢砚行宽慰道,“不若想想如何抑制土地兼并一事。”   韶远县暂时并未发现苗头,其他县内有人蠢蠢欲动,有的甚至知县本人带头收受贿赂做土地兼并帮凶。   “本性贪婪。”谢砚行感慨一句,又道,“过几日收集齐罪证,便能投入地牢,许能赶上今年的秋后问斩。”   江无眠:“……”   送走徒弟,谢砚行格外头疼。   京中定然有事将要发生,最好的做法是静观其变,他们在岭南道插不上手,坐等事态发展即可。   然他还记着,若是想提前升迁,江无眠恐要去京中述职,届时被卷进去,实在不妙啊。   这倒是谢砚行多虑了,建元帝实在不想让江无眠在路上浪费时间,于是两份圣旨接连发往岭南。   一则是谢砚行赴任布政使,二是江无眠任南康府知府。   消息来的猝不及防,彼时江无眠还在查看拦水坝的情况。   眼看修到第三段,完成四分之三工程,仅剩下最后一段入海口前的位置需等泥沙清理干净,再行修建。   时间上赶得巧,没准能在八月前竣工,众人还能去府衙凑一凑秋后问斩的热闹。   “最后一段堤岸水坝,注意安全。下水时系好安全绳,一旦陷入底部,及时救人。”例行嘱咐过安全问题,江无眠沿河岸去上游区域继续检查。   水坝建设过程中需下水作业,平常河水水位便有危险,遇见下雨天,水位上涨、水下有异物、情况不明朗时,更容易致死。   江无眠几乎是来一次叮嘱一次,足够让人重视安全问题。   恰在此刻,李叶骑马出现在堤岸处,一见面气息尚未平复,急忙道来情况:“圣旨……衙门……”   得了,不必再说,见此情形便知,又有圣旨到了!   “我先回衙门,有事仍寻林师爷,技术问题有赵成,记得我说过——注意安全。”江无眠又与带队的工程队说过一遍安全问题,这才回了衙门。   门房连忙上前,“大人,这回来了两位,手持拂尘,张师爷正招待着。”   与上回不同,此次宣旨的是正儿八经的宫内太监。   “……江无眠执政一方,体恤百姓,躬亲示范,前有劝课农桑,后有兴建水利,实乃为官表率……擢升南康府知府……”   圣旨颇长,浓缩下来只有一句话:江无眠升任南康府知府,即日上任,不得耽误。 第080章 赴任   圣旨当前,江无眠未有抗命之意。赴任知府以前,必须交接下任知县公务。   他着实没想到任期不到,不需回京述职也能升任,一度越过府同知,被任命为知府,以至现在略有些匆忙。   接任知县的是本地人周县丞,赵主簿替补成县丞,主簿则是由知府指任,待江无眠上任后用以安插自己人手。   那全是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整理韶远县的公务。   江无眠盘算着韶远县的半吊子工程,提笔记下最为紧急的事情。   水坝与堤岸离不得人、高价水纹纸与土地兼并一事疑点重重亟待调查、水力纺织维护与作坊扩招、生蚝养殖正在起步……   他上任知府,带走自己班底,韶远县交给周县丞一干人等,效率一定降低,工程期限拉长,今年秋收后能见到水利完工已算迅捷。   不,蒋秋与赵成暂时留下,水坝工程离不开他们二人,先带另两人赴任。   江无眠勤勤恳恳修改计划,力争全面考虑。   而周县丞与赵主是抑制不住的惊喜,两人脸上的意外与笑容几乎是交替出现,最终挂了几日的微笑脸。   周县丞尚能稳住,赵主簿刚来,笑得牙不见眼,这回纯粹是捡漏了!   万万想不到,本来焦急忐忑上任韶远县主簿,全成以安稳度日为目标,半路还能遇上大好事再向前升一步?   县衙之中满是喜悦,衙门外的百姓反倒焦虑不安。   眼下一切是江知县带来的成果,没了江知县,他们又该如何做?虽说大人高升知府就在本地,然一府之下诸多县,到底是有距离,大人精力分散,他们韶远县又该何去何从?   百信之间逐渐起了流言风语,但不过几日,就被官学的夫子与学生们破除,“江知县任知府,任期三年,如今不过是提前赴任,合该道喜才是。如今县中有周县丞率领,大家都看在心里,知道周县丞为人诚恳,行事公允,得圣上与江知府信重,不必忧心。”   有官学教谕夫子的话,百姓们倒是不焦虑了,转而庆祝江无眠升任知府。   照韶远县一贯的感谢方式,不少人上山下水寻摸东西放在县衙门口,诸如家中新米、树上晒干果子、家中刚做好的糍粑、最贵重的是一罐淡黄色的糖。   诸多商队体面些,不好当面送到县衙里,全在醉流霞放东西。   定居韶远县不超过两年的工程队,听闻江无眠高升知府,当即凑一起商议如何给江知府送东西。   当年受灾后,是江知县拉拔他们,才有了今日情况。救命之恩,如再造父母,自然不能轻浮敷衍。   以陆郁为首,多数人聚在他家。陆郁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沉默着,最终面对逐渐安静且看向他的人们道:“大人高升,当去贺喜。”   当掌柜时的伶牙俐齿似乎不起作用,他仅仅是说了一句,声带哽咽,酸涩涌上心尖,透过呼吸传到鼻腔,浓重的鼻音声再度响起。   “以大人之能,迟早有一日,大人能任行省、岭南道的官职,再到那日,想见大人也是不能的事了。”他缓缓扫过每人表情,坚定道,“好好为大人践行。”   大多人心中五味杂陈,江知县高升无疑是喜事一件,但自此别,天高地远,终是难见。   为不留遗憾,陆郁提出一个想法,得到大多数人支持,正好距离江无眠离任还有几日,工程队火速招呼人完成陆郁的想法,势必要赶在上任前送上大礼!   江无眠正在召开离任前最后一次会议,会上提出诸多安排,但总体是让周县丞□□。   不求县衙做出多惊天动地的功绩,能保住当下的情况已是万分好事。   “山上铜铁诸多,开矿时务必小心谨慎。”江无眠拿出赶出的注意事项,传给周县丞。   作为知县,可以不知如何实践挖矿,但有一点很清楚,不知道意味着会被糊弄。   江无眠不想矿山上出现问题,提前安排了周县丞要记住的内容,整整一本,从安全到如何发掘,边边角角否没漏下。   周县丞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感动又不太敢动,苦闷地接过,又见江无眠拿出一本封面为《水利大坝守则》的书,朝他递来。   “最后一段堤岸水坝,万分小心。”江无眠郑重地道。   周县丞:“……谢过大人。”   周县丞此刻只想撂挑子不干。   在县衙接受一番百姓投喂的物品后,江无眠总算到赴任时间,带两个师爷忙不迭去了府衙。   “周知县。”江无眠正色道,“韶远县一应事务,便拜托了。”   周全沉稳点头,目送人上马奔赴城外,就在人还未走出半路时,街道两旁涌现出的百姓不舍地唤着人名,又听耳熟声音急切道:“大人!”   江无眠与两个师爷勒马回首,只见陆郁手持一把特殊的伞,不由呼吸一滞。   那是……·!   陆郁做好心理准备,他没料到此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但真到此刻,心中仅剩恭喜,“来得匆忙,好在赶上了,这是韶远县百姓为您准备的。”   他上前两步躬身递上手持的大伞。   江无眠沉默着,双手自陆郁手中接过这把看似破烂的布艺伞。   虽然看起来平凡到扔垃圾桶中都无人在意,然江无眠手臂微颤,似要承受不住其上重量。   皆因此物有个响亮名字——万民伞。   大周官场私底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官员离任之前,是否有百姓送上万民伞,是政绩评定中的一环。   有此物,足以证明江无眠在本地拥有大部分百姓支持,所作所为很得民心。   他双手握上万民伞,露出浅淡微笑,对来送行的诸多人道,“谢过诸位。”   林守源与张榕穿着来时的行头,好似两年多时间里并未发生改变,然眼前一幕又清楚表明变化之大。   在韶远县百姓的不舍之中,江无眠带人赶赴府衙。   知府职责与知县职责几乎等同,唯独是管辖范围多了那么一点,由全县变为全府,权力同样扩张一番,行政、财政、司法、教育等诸多内容,几乎集一身。   江无眠上任第一天,在谢砚行的引领下,接过知府权责。   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就听谢砚行一揉眉心,“瞧为师这记性,还忘了一点。”   江无眠听他语气中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警惕道:“何事?”   一般而言,谢砚行露出这幅模样来,遭殃的总是徒弟。   谢砚行轻描淡写地道:“不算大事,对你而言,应是习惯了的。”   江无眠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才敢开口,“恩师,您讲。”   让他听听是何等的习惯。   谢砚行一指书案对面,高高几摞崭新的邀请出现在那里,只听他道:“自从你我接到圣旨以来,府州大大小小商队、官员全送来不菲的贺喜之物、请帖等物。”   “如今,它归属于你,先处理了。”   江无眠:“……”   江无眠:“……全部?请帖拜帖以及回礼?”   时隔良久,他终于找回自己声音,认命地提笔处理。   之所以有他们两人的,是因这部分是其他府中的商队,更多部分是府衙官员、府内诸多知县。   时至今日,南康府上下的官员不得不承认,江无眠本人就是个咬人不出声的狠角!   上上下下诸多官员盯着南康府知府位置,结果被一个来岭南道不过两年多的年轻知县得了去。   那可是知县!   依常理来讲,知县想向上升迁,一般会通过知州、府同知为踏板,以后顺理成章升任知府。   反观江无眠,什么踏板全然不存在,直接一步到位,从知县升职成知府!   于是,南康府的官员们火速转变态度,想学习江无眠如何实现这一步骤的,顺便与新来的知府搭搭关系。   自此,各类拜帖请帖雪花一样填满整张书案。   然出乎意料的是,无人得缘一见,新知府自从入了府衙,再无人看到其人出没。   蹊跷,真是蹊跷。   要江无眠说,这很正常,因为他很忙,特别忙,每日近乎没有出门用饭的时间,好在厨房还有人,看完卷宗与历年税收税粮情况,还能在厨房吃上一顿饱饭。   味道?那种东西随便,最重要的是税务税粮的交接。   江无眠头疼地翻开拜帖请柬一类,试图全扔给通判同知处理,但事与愿违,他必须自行挑捡出有价值的部分——指日后极有可能达成合作的部分请帖,用县衙官方纸笔写出一份官方口吻的拒绝。   直到上任半月,江无眠才算彻底处理好这一书案上的东西。   此刻谢砚行还未赶往上任,仍是留在南康府中教导江无眠上手知府一事。   朝廷调令一下,一般而言,会有一到两月的交接时间,故而谢砚行此刻出发尚且来得及。   “恩师不必担忧,徒弟能处理好。”送行当日,江无眠站在码头听谢砚行絮叨“土地兼并”一事。   南康府上并不严重,但仍存在这一现象。   谢砚行正百般叮嘱他行事小心,府上势力错综复杂,他尚未调查得一清二楚,剩下部分万千小心。   江无眠安抚谢砚行,目送其上船出发,转而回到衙门,开始查账! 第081章 事端   江无眠又做回他的老活计,调阅一整个府衙的账本。   被留下的董通判与赵同知二人对视一眼,脸色微变,心下不由忐忑。   两人深知江无眠的本事,人在县衙时,韶远县丞与主簿一换再换,连典史都未放过,整个韶远换了一半人口,才有今日的成果。   起因不过是查账。   而今难道又要在府衙上演一遍?!   江无眠看在眼下,并未多言。账本是放出的诱饵,谁上钩谁有问题。   他叮嘱林师爷,“账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牵扯到的人。定要注意安全,背后事情不少,危机随处可见。”   林守源心下警惕,在韶远县时,大人态度更偏向放松,府衙之中反倒是紧张防备为主。   “府衙内,问题很大?”   问题刚露苗头,能否抓住背后之人罪证,他并不确定。   唯独有一点,江无眠能肯定道:“府上商队有猫腻。”   不论是逐渐出现的土地兼并亦或是纸张涨价,全与府衙上的商队有所干系。   林师爷身负重任离开,张榕也不得轻松,他要在府衙上下与府城之内打听诸多消息,辅助林师爷查探商队异况。   于是,江无眠只得亲自上阵,写公文,每日看府衙记载,查看整个府城下其他县衙情况。   身为知府,他最好一碗水端平,根据各县情况制定发展方略,力求诸多县城的发展不会冲突,进而出现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情况。   短时间内,府城之中竟成一片祥和之景。   不过平静之下,暗潮汹涌,诸多商队与府衙之间有所来往的,收敛许多,但仍有放心不下试图联络府衙之中熟人的,有一个算一个,记在张榕心底。   董通判与赵同知心中悬着不敢动作,心惊胆战,待江知府的铡刀落地。   果不其然,两月过后,待水坝成功落成,韶远县事情一结束,蒋秋与赵成立刻赶往南康府,与江无眠会师。   谁不知县衙里蒋秋最为擅长算账,此刻见了人,心下竟有一种铡刀亮相的错觉。   他二人原本还略有些疑虑,心下侥幸认为蒋秋查不出那些隐秘账目。毕竟他们二人当年为平账,做了万全准备,真要有人去查,人与货都是真的,唯独价格与数量上有所差别。   然等到人来,接过账本后,不过短短数日,负责账簿的赵同知说不出话来。   无他,蒋秋表现出的实力足以让他查出大部分明细来!   原本赵同知还想着,他与董通判练手用老法子平的账本,还特意备上了人与货,竟还能被人看出破绽,寻到错漏来!   时间一长,赵通判越加恐慌,他自己做的手脚自然清楚,坏账假账水分颇大,其中有诸多打着幌子的油水落到自己手中。   单是各个赈灾银、其他县中报上来的预算、官服允准的大项目,他就从中捞了不少东西。   其他不说,韶远县最新修建的河堤与水坝,其中有些东西是过了府衙才能向下发放的。   倘若银子不好动,那用银子买来的材料总能插上一手。   正常来讲,材料才是最好做账的东西,大账小账许是对不上,可最终能平,账面上过得去。   这便不会有人追究。   但江无眠不仅追究,还追究得很认真。   蒋秋是数字敏感人群,又得江无眠教导,各类账目明细整理不在话下,他甚至只需扫一眼,无需旁边的算盘,就能心算出结果,在表格中填写支出收益余额。   江无眠同样能做到这种地步,但他完全没时间。   他正给赵成布置任务,“府城及其附近的地形,不不不,无需详尽,只要大致而已。”   府城区域太大,只要部分分区就能画上一两个月,再像县城那般处理地图已是不行了。   每逢此刻,江无眠格外怀念前世科技,足以人手一张行政图地势图道路图,各式各样,选择诸多。   赵成眼下的黑眼圈没有一丝一毫退却,顽固地镶嵌在脸上,看得江无眠有一星半点的愧疚,直给人休沐三日,待之后调整好状态再来府衙。   赵成慢吞吞地摇头回了府衙后院之中,思索江无眠要的地图要粗糙到何种地步。   至此,江无眠班底全部到齐,有关土地兼并一事也可正式提上日程。   而被他所关注的诸多商队、府衙上下官吏则提心吊胆,险些认为自己将要步了韶远县后尘。   其中尤以南康府上的水纹纸相关商队为最。   为首的楚领队环视一遭,今日能聚集在此地的,是当日里与他一道决定高价炒作水纹纸的商队领队们。   “江无眠自韶远县升任,而今做了知府,大张旗鼓地盘查县衙账簿,任由他发展下去,不日能发觉其中问题。”   席间沉默片刻,他左手下一人捋过山羊胡,低声道:“不过是个新手知府,有何问题?”   “新手?”山羊胡对面的中年书生不屑道,“他非是独身一人,前一知府是如今的布政使,单是此人,足以让我等警惕万分。一旦他将事情报与上面,你我还焉能日入斗金?”   愈加沉默,谁也不想做新知府的磨刀石。   但收购水纹纸,用以哄抬价格,再以高价卖出的事儿,他们都掺和了一手。   单是如此,江无眠便不会放过他们。   更让人心中不安的是,江无眠的确有这个本事,当时韶远县的情况,瞒得住别人,瞒不过消息灵通的商队。   走南闯北的,总有些自己的路子,知道那年情况不是难题。   江无眠这个人较真又邪性,他想做的事、想查的账,就没做不成的!   如今他又在府衙之中兴起那一套,实在让人心惊。   这一出结束,南康府中又剩几个商队?   楚领队给在场众人重温一遍江无眠的战绩,韶远县四家无一人存留,全部秋后问斩。   此言一出,不少人心神动摇。   他深知不能将人逼迫狠了,以一种和缓语气道:“诸位回去再行想上一想,依楚某之见,咱们这位知府尚且不会动作,短时间内府城之中一切安稳。”   待人走后,楚领队脸色不虞,站起身眼神死死盯着衙门方向,显然并不如他劝慰众人的时候平心静气。   深知他情况的马领队开解道:“不必如此,你我参与得少,卖也是向外卖,少有地与县衙打交道,那江无眠便是查个底朝天,也牵扯不到你我身上。”   楚领队眼中极为不满,几乎要溢出来,他咬牙道:“此事虽非要事,但足以见得,江无眠那厮心意已决,势必要拿出错处来,理清府衙内情况。”   他担忧的是这一件事吗?   不是!   走南闯北多年,能盘踞一府的商队领队,眼界自然不低。知府算不得什么,但一个下定决心找茬的知府,总是能造成麻烦。   何况他参与的事中,炒作纸张高价卖出不过是件小事,真正的大事他藏着掖着,连好友马领队都未告知。   马领队因他话中吐露的消息,心惊,连连追问道:“我等上交些许费用,可是能渡过难关?”   这费用,自然是寻求庇护,让府衙上下为商队大开方便之门的一些关键性花费。   毕竟商税奇高,近些年的商队也不好做,没什么大商队依靠,只好寻当地官府帮助,上下疏通。   果真,打那之后,生意上的来往好了许多。   楚领队心下怒意翻滚,闻言重重哼了一声,“倘若有用,眼下轮到我们巴结韶远县的刘家去!”   那刘家,就是被当时的江知县开刀的第一家,如今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这年轻的江知府真就铁了心寻他们错漏之处?   马领队细细一琢磨,灵光闪过,喜道:“听闻江无眠当年高中状元,突遇亲母过世,以至孤身一人,至今未娶。”   楚领队怒意稍平,皱眉道:“你之意思是?联姻?”   马领队喜不自胜,连连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恨不得当下给江无眠下帖子,邀人一聚。   “初任知府,心气高,年轻气盛。”马领队描绘道,“不若与之联姻,有家室牵扯,总能有所顾虑。”   这同样是个方向,江无眠虽父母俱亡,但据他观察,有谢砚行这一恩师为之考虑,前程倒是无忧。   何况,年纪轻轻,已是知府,足以证明人手腕了得,嫁女过去诞下一子就有了足够的牵扯。   只要将人拉入其中,江无眠算不上威胁。反之,则成他们在南康府上最大助力!   楚领队怒而转喜,心中已盘算起究竟有哪个女儿能拿出手,又要何时下请帖邀人上门。   江无眠浑然不知,自己已被人盯上,他正仔细研究南康府上的情况,诸多县中有何特色资源能整合起来,化作县城飞黄腾达的本钱。   林师爷与之一道,手上捧着地方县志,看得认真。   他率先道来,“大人想发展手下县城,应先考虑人手。人手不足,做事拖拉,虚耗时间。另,人不生民智,恐生乱象,不如不做。”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想发展县城,有两件事为重,一是人手,二是管理。   最为重要的是,两者全离不开钱财。   而府上,能拿出多少援助县城? 第082章 印刷   钱,南康府极度缺钱。   翻看过南康府下大部分土地卷宗、旧时的鱼鳞图册,江无眠发现阻碍他的首要之事,是连通各县通路。   而修路,就需要钱。   南康府剩下的钱财,不足以支撑各县同时进行,最多不过是修修官道。县里各路途,要各县想法子。   没钱路难行,这话的确不假,江无眠看着眼前纸张,想到各商队情况,忽然道:“造纸作坊处定出多少纸张了?除却官学处,其他商务往来一律暂停,南康府优先购入。”   “大人准备印刷教材,多开官学?”   江无眠否认道:“不,开邸报。”   邸报,大周当前仅有京中才有的新鲜物件,是建元帝为政令通行所创。   朝中重臣几乎人手一份,邸报内容由翰林院打版,大学士过目后交由皇帝首肯才能发行。   那是大周朝中邸报的待遇。   江无眠想做的是南康府月刊,毕竟人手不足,做不到一日一印刷,先做月刊试水,若是收益能抵得过支出,改为半月刊、周报也无妨。   日报是做不成的,现今没这个本事,待日后再说。   “韶远至府上不远,在县中寻书坊合作。”江无眠刚说完,见林师爷欲言又止,便让人有话直言。   “印刷书籍与邸报不同,书籍有老雕版在,不必更改太多。可邸报每月一换,光是雕版就要不少成本,如此一来,成本太高。”   江无眠一拍脑袋,近来事情太多,他将此事抛之脑后,竟是忘了提。   “换活字印刷。”   “活字?”林师爷琢磨着字面意思。   江无眠口中诸多名字皆要从字面来看,活,活动,意思是能动的雕版字。   可雕版如何活动,一旦活动如何保证所有字排好版,印刷出来的纸张整洁干净?   “活字之难,排版不成问题,手艺上佳的工匠来解决这一难题,另有工具辅助,总不会难住人。另一难题是字形校对,既要‘活’字,那便需人校正排版,所需之人要识字。”   而识字之人,称之读书人。   以大周读书人多受礼遇的现状,多数人会以为此事在折辱他等,故而难以寻人做事。   “韶远县里,识字之人少不了。”江无眠道,“官学里要开二期课程,等活版印刷形成规模,直接去县中官学招人便是。”   某种程度上,算是春招现场?   林师爷连连点头,“连环安排,此举甚妙!”   说到底,识字是上工的一种手段。   提到印刷,就不得不提一嘴“广告”,江无眠郑重道:“千万记得留一版面做广告。”   广而告之,是谓广告。   君不见,古往今来,广告平台有多吸金,历来做平台的只要搭起台子来,便是坐等收钱。   在科技无影,纸媒尚未当道的时代,搭建起一个广而告之的平台,又有官府为之背书,是何等的赚钱啊!   最为重要的是,有了南康府自行发售的邸报,能吸引更多商队往来,做好港口发展准备。   “先做四个版面。周行疏律,每月做律法科普、各种条例、规定、律法,具体内容由礼房出;南康时政,各类告示、通告、规定为主,由各房讨论交给同知决定;人间词话,以当前科举为题,刊登各类观点,交给官学与学政负责;最后一版全留给广告,给钱就发,每个位置定好价格,坐等商队送钱。”   林师爷:“……”   这邸报里,最后一版恐是最重要的。为了赚钱,真是敢想敢做。   想了一遍,没发觉错漏之处,一挥手将项目与预算交与林师爷,“先做出活字来,造纸坊处与谢林道一声,让他做好准备。”   林师爷万分感慨,领命做事去也。   江无眠也准备上活字印刷,它对技术有所要求。   活字,之所以为“活”,因为一个字便是一个雕版,每个字都能单独拎出来排列,只要准备上常用的三千字,大部分书籍印刷不成问题。   等到需要印刷报纸时,直接让人根据文章挑选字词,方便快捷,节省时间,更节省成本。   提笔记下其中问题,江无眠一顿,先抽出信纸来,老老实实给谢砚行报备一遍。   他之前还道无事,现如今又为府衙创收拿出活字印刷来,的确让人苦恼。   可府衙没钱花,但凡陛下再额外批点银子,哪能这么拮据?   上回送的月上霜方子,可是让建元帝赚了不少钱,全进了皇帝私库。   若不是牵扯甚大,利润大到能被人千里迢迢暗杀,这方子早该在行省内传开,白糖价格下降,再向外高价售出敛钱。   可惜,暂时碰不得。   江无眠装好信纸,做好蜡封。   信件越过平原山海,抵达省内布政使所在的布政司。   “大人,门房送来您的信。”   谢砚行摆手让人留下信,“暂且先放着。”   随他上任一省布政使,同僚来信骤增,道贺的打听的试探的攀关系的,诸如此类,枚不胜举。   门房处大致一分,再送到他这儿来,幕僚没随他南下,人留在了边疆处,如今只能自行分辨处理了。   “肥料试行,明年至淮南道。”谢砚行看过邸报,略过诸多小事,看过朝中议论纷纷的朝贡议题,最终停留在粮食上。   他放下上月邸报,喃喃叹气道:“粮产增多,相应赋税不日将摆在预案书头。”   里面问题很大,赋税能否落到真正的人身上,是否会被转移到百姓身上,是否会造成虚假上报,欺上瞒下隐瞒税粮实际数目……一干问题亟待解决。   但他很清楚,问题早已存在,肥料增产不过让其更加尖锐地显化出来。   想要解决,并非一蹴而就。现在也不是好时机,先做好预案提防。   摇头收起邸报,转而处理诸多信件,部分看也不看扔至一旁,少许需他本人回信。   见到自南康府上来的信件,谢砚行心脏一跳,连忙喝一盏茶提前压惊。   “为师不过离开月余,竟又有事来信!”谢砚行唉声叹气,可惜江无眠不在眼前,不然他非得提着人耳朵念叨。   眼看布政司将要落锁,谢砚行也不再纠结,直接拿上信回家去看。   信上头一行字就让谢砚行一蹦三尺高,再向下看去,“……活字印刷,以烧陶字模为主,灵活排版,节省时间,提高效率,能多次反复使用,不至用过即扔……”   “善!大善!”   此事一出,哪个儒生不得念着他徒弟的好?   谢夫人正卸了衣袍,换一身轻便纱织外罩,端一盘鲜花点心进入书房,问道:“何事值得你如此开心?院墙外能听到你这儿的声。”   谢砚行递过信纸来,高高兴兴地给夫人解释,说到一半,又一拍脑袋,从中拿出一封蜡封完备的信来,“夫人啊,这小子还特意给你写了封信。”   “这孩子挂念人。”谢夫人眉开眼笑,展开信一观,不由挑眉,“好孩子,这是给师娘送钱来了。”   送钱?   送的什么钱?   谢砚行疑惑,信上只说过活字印刷换雕版、府衙出钱办邸报一事,没见送什么钱。   反而是那最后一版面的广告定价之高,让他一看,霎时怀疑自己的记忆——南康府的账面上是欠了谁几十万银两吗?怎么这价钱像是把人的棺材本都掏干净?   “这事儿还真是,全家只能我来张罗。”谢夫人递过信纸,示意他看过上面写的计划,“一家子全是当官的,做不来商队买卖。”   “恒阳不拘着活字印刷的技术外传,但他要捏着民间印刷的口子。书籍印刷、邸报印刷、打样定价,这些事儿官府不好出面,由商队来做约定俗成的规矩。”   匆匆一览,谢砚行明白江无眠的计划,这是要在民间与官府之间推出一个沟通的商队来,即能在官府前说得上话,又能引导民间商队做事。   这事儿真得谢夫人出面打理,毕竟他们家全是走进士科出来的官员,明面上不能有任何商队。   凡事无绝对,规矩也有漏洞,本人不可经商,没规定夫人儿女不得经商。   很多官员本人收入看似只有俸禄,实则还有商队供养。   商队名义上是夫人嫁妆、夫人私产,实际上官员夫人是职业代理人,官员本人才是实际掌控者。   “回头我与恒阳说道说道,先挑个商队来。”谢夫人重染上丹蔻的手指卷起信纸,笑道,“你我在京中时的商队已成别人掌中之物,何况如今又在岭南,与京中相距甚远,不若直接在本地寻人。”   “别的不说,官学里有不少现成的掌柜预备,再找专职的掌柜教导一二。商队领队倒是难挑,但也不成问题。挖几个商队的成熟领队来,先带新人便是。”   三言两语,谢夫人已然定下日后的商队雏形。   谢砚行在此事上不发表意见,他基本不对夫人的事业道明意见。   在行商一道的心得,他比不得夫人。正如在做官惹怒皇帝却不至于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一事上,全家都比不过他一般。   他只道:“借此事来,稳固知府之位,也让诸多学子承他一情。”   一举多得,莫过如此。 第083章 邸报   江无眠得师娘回信,决心另开一商队,交与师娘打理。   说是商队也不尽然,于功能上而言,集书坊、邸报印刷、卖报为一体,应是综合性商行。   “张榕,你先在府上寻一处安静宅子,过几日接来金不换及两道童来,再遣人找黏土来,准备烧陶。”   张榕有些意外,金不换所在的别院难以搬动,究其原因还是东西多,有些不好挪动,府上再寻一份配置来,需花费功夫磨合几日才能开工,费时费力又不讨好。   金不换又是个钟情研究的,深觉没有必要,于是人留在韶远县未跟来府上。   “烧陶?”张榕不解道,“大人要在府上烧制陶瓷?”   “不是陶瓷,是陶制字模。”江无眠简单解释一句,先请金不换入府,到时便知他要做的究竟是何事。   张榕领命,不过几日,金不换来到府上,匆匆看过烧制用的设备,连忙来府衙,想听江无眠的新点子。   “活字,换泥制版。”江无眠只用简单六字让金不换陷入沉思。   现行的雕版都是木质,江无眠在书坊印刷告示时,因版本不同,书坊内没有预制雕版,这就需要掌柜先雕刻出木质雕版来。   版料通常选用枣木或柳木,纹理细密、木料扎实,这样一来对木匠要求较高,丈量好所需大小,锯成木板。   打磨抛光成型,再用刀一笔一画刻出反字,最后上墨印刷。   字少时还能如此,一旦字多起来,雕版校正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查,整块雕版中但凡出现一个错字,整个版料废掉,需从头再来。   不如活字印刷灵活,最重要的是,省钱。   是的,江无眠选用活字印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活字用的材料少,节省人力,相对于雕版来说,格外省钱。   选用泥质活字,则是因为它比较稳定。   木质活字在浸润墨水后,很容易变形扭曲,同样废材料。   降价了,但没完全降价,背离了江无眠的初衷。   不如一步到位,改用泥活字。   自然,能达到要求的“泥”肯定不是普通的黄土黑土,而是黏土。   时下最为好用的当属黄黏土,黏性十足,可用以烧制陶器,价格自然不低。   可相较于时长要更换的木质材料,用黄黏土烧制出的泥活字更具稳定性,不会因墨水浸润太多走形扭曲。   即便是排版时,活字之间需要粘合,也很容易分开清理,不至于出现撕裂破损掉渣现象。   金不换听完倒吸一口凉气,激动得手在哆嗦,“大人,您……”   这等工艺技术,竟是如此轻松交到他手上。   他脑海中千言万语凝聚,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前有纸张改良,后又有活字印刷,这一来大大降低读书成本,让天下孩童都能上得起蒙学,不单单是在大人庇护下学些基础认字与书写了!   这一举措,对天下读书人来讲,是莫大的好处。   “大人,您放心将此事交与贫道,不过两日,定能见到成果!”   烧陶无甚难度,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如何雕刻字模才能保证烧制过程不开裂、不出现掉渣走样才是难题。   “好!此事拜托金道长。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金道长顿时干劲十足,他自从到了江无眠手下,研究材料与费用一应不缺,请他出手还有相应俸禄,如此大方的东家,实属难得啊!   约莫是太简单,加之金钱给予金道长无上动力,不过两天,成果摆在江无眠面前。   当然,这仅仅是第一个难题解决,江无眠观摩一番,大方给钱。   金道长反而心虚,谨慎道:“大人,烧出的泥字模确实方便使用,问题在于平整排列。”   饶是金不换尽力保证面上齐整,雕刻过程万分小心,难保有意外发生。   这等活计,果真需要专业熟手工匠。   江无眠毫不介意,能通过大量练习弥补的技术工艺完全不成问题,令人深感无力的是金不换这等天然对温度敏感的天赋,无法复制。   “多找人练习便是。”江无眠随口道。   既然技术到位,直接找人练习便是,金不换下意识出声,“大人您难道不怕被人学了去?”   江无眠摇头,法子又不是他的,搞什么垄断?   再说,现今又没有专利申请买断之类的,他就是垄断技术,迟早被人看出端倪。到时再来一波人刺探,搞乱书坊发展,得不偿失。   不若直接大大方方亮相,再卖粘合剂。   想要书籍美观、字迹清晰、排版成一条线,离不开字模之间的粘合。   好的粘合剂能增长字模使用寿命,使印刷排版整齐,方便阅读。   技术被人瞧见很快能琢磨出一二来,粘合剂这等物件难以看到原料,核心配方掌控在自己人手里,总不会轻易被人学了去。   届时走薄利多销路线,赚得定然不少。   江无眠搞定技术后,商行运作一事全然交给返回的师娘。   谢夫人借江无眠在韶远县的声望与人脉,拉起一支年轻商队来。   造纸坊好说,书坊则是有些难弄。   韶远县本身有家小书坊,半死不活全靠印县衙告示撑着的,因是传了多年的老铺子,掌柜不愿出售。   但谢夫人拉着掌柜娘子说了两日,便扭转了夫妻二人的主意。   商队买下书坊,保留书坊的牌匾,仍旧是老铺子的名义,只是技术革新换代,扩展业务往来。   提到业务,江无眠还提醒师娘去衙门登记,书坊的业务再详实描述一些,尽力不出错漏。   这还是当年他提出的法子,总不能变成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   谢夫人来前了解过,在与原本掌柜商议过后,还将印刷的书籍目录报备上去。   倒是提醒了江无眠,回头让府中各个书坊报上书目,以防不该印的东西出现。   江无眠派去学习的人还未出师,印刷师傅还是书坊的人。   书坊原负责印刷的是掌柜师叔,承接老师傅的手艺,因受过掌柜父亲的恩惠,半辈子扔在书坊里。   虽说上了年纪,但拿起刻刀,手稳且快,不失准头。   可以说,若是韶远县读书人再多些,仅凭这一手功夫就能撑起书坊运转来。   可惜人太少,买书的不多,手艺埋没了半辈子。   谢夫人盘算了一下,回头毫不客气地找江无眠张嘴要钱。   江无眠铁面无私,“叶领队,您先走个流程。”   谢夫人本名叶棠舟,既然商队拉起来了,用正式称呼为好,再称其谢夫人是混淆了职责。   “这是项目书,参考这份报备预算,材料、人工、中间损耗,辛苦您记一下。”   涉及到要钱的事儿,分文都要算个明白。   叶领队很快弄明白所谓的预算是何物,又该如何计算,借来衙门纸笔,加加减减,很快得出数值。   不过涉及到的地方较多,五日后才拿出具体章程来。   江无眠略过前文,只翻开正文部分,不敢置信地翻了两遍,“十几亩地?等等,这还是书坊主体建筑,不包括商行主体。”   书坊与商行是两个主体,前者分为活字雕版、烧制、印刷、校正、晾晒区,后者则是偏商队运行的多功能主体,包括素材收集、正文编写、邸报运营等诸多功能区。   加起来……二十亩地都算少的!   这也意味着,江无眠需要拨大量钱款。   他铁石心肠地二度驳回,并为叶领队画饼道:“发行第一版后看第二版招商广告情况如何,效果上佳,府上可视情况多投入。”   叶领队明了,这是没钱了等其他商队打广告给钱,修改了一番,只剩下书坊主体的预算,江无眠这才扣扣搜搜给钱拨款。   书坊与造纸作坊不遗余力支持,另有泥活字技术送到烧陶师傅手中,很快,商队按职能分开,一队人专职邸报印刷之事。   首刊内容不出意外是由江无眠与谢砚行沟通过后定下的,没多少重大题目,多是基础性的律法、秋闱试题,最后版面登着造纸作坊、书坊、醉流霞三家的广告。   投放地不出意外是在人流量颇大的码头,府上码头、韶远县新修的码头,一时之间跑满了报童。   商家过韶远县的市舶司检查后,进入码头上的市集前,有报童展着两大张水纹纸,向附近的商人推销道:“南康府的《南康月报》首版发行中,里面有大周律法、南康政令要闻、秋闱试题研究。三天内首版优惠,原价一份三钱银子,现在仅要一钱,您来几份?”   一钱银子,约莫是一百文钱,多则是一百五十文。   对一般人家而言,是笔大钱,然对码头上来往的海商来讲,一盏茶都比这份《月报》贵。   不少自京中来的,一听这价格,比大周邸报低多了,当即一口气买上十来份,准备看个乐子。   京中邸报是一日一发,单是雕版成本就要高出不少,所以多数是由京中书生誊抄重要情报再送往各道。   行省之中各官员再从此中知晓部分重要情报,但想要得知某条具体消息,必须个人在京中有人脉,单独誊抄送来,不然就老老实实等朝中送消息。   正如谢砚行被贬谪之后,他的消息门路大多是走的白楚寒或谢霄的门路。   无他,这两人在京中留有人手,专门负责誊抄邸报,再借由商队送至个人手中。   江无眠本人啃老,蹭谢砚行的情报。   从此可见,邸报这般物件,着实难得。   所以听闻南康府本地弄出一份月报来,大多买来看个稀奇,这会儿买还便宜。 第084章 材质   发行邸报时,赶上岭南收割晚季稻。   立冬时分,天气无雨,正适合抢收粮食。粮商纷纷自四地而来,聚集此地,准备南下去各国经商的船队为之让路。   偏生里头出来个异类,于成文。   于家商队早不做粮商,改行当了筋角皮毛的商贩,而今又南下无非是想再度接触一番,自然,也有于成文的私心在。   每年新粮下地,醉流霞一定采买了足量的新米推出新的菜谱来,今年同样不例外。   刚上甲板,迥异于北地的风扑面而来,于成文忙让小厮带上各类资料过海关交接。   “领队,关口说秋闱后不再发册子,改成邸报。”小厮拿着盖了红章的纸张回来,手中没有一贯印的小册子。   所谓册子,是江无眠原为推销韶远县各产品设置的,推出《南康月报》后,停了这儿的宣传,改为登报广告。   于成文自报童处买了份报纸,首版极为简单,两张四页的纸张,只有一面有字,另一面空白。   第一张简单介绍过大周律法和政令,倒也没多少介绍,政令下方大多是介绍南康府本地发展情况的, 第二张倒是有点意思,写了今年秋闱的破题之处,最后一面仅有三家介绍。   排版不同于前面三版,其中三家名称格外醒目。   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这就是改版之后的介绍册子。   拿到手时,能感觉出纸质粗糙,且受制技术原因,不能印刻图画,一眼看去,全是大大小小的黑字,以至人猛然看到感觉自己晕字。   但是架不住这东西新鲜啊!   相比之下,朝中邸报都要次一等。当然,内容方面,月报次之。   在于成文看来,《月报》比小册子更有意思,不单是出乎意料的广告,前面刊登的诸多话题能让商队更加了解当地情况,进而做出恰当判断。   短短一路,不少领队低头拿着报纸走路,撞到一起还能开个话头。自然,也有说不到一起怒而分开的。   起初只有码头来的商人人手一张报纸,在商队入城后,又扩展到本地商家之中。   而江无眠直接以官府名义采买一批放在各房之中,以供闲暇时阅览。   报纸宣传到位,又让韶远县的码头与商业兴盛一把,不少商队盘算着在码头处安置铺子。   以往还在观望的商队迫不及待下手,连忙向县衙处递申请,满心忐忑地等着批准。   不少人心中懊悔,当年免租的大好时机怎就错过了!   叶领队这儿人年轻,没多少经验,事情一多忙不过来,还是让张榕过去帮忙带了几日。   原以为能解决,谁知张榕印完首发所需的报纸时,忍不住回府衙来问江无眠,“大人,月报以一月为期,来往商队不过百家,您直接印五千份,是否太过多了?”   卖不出去,就是白白浪费银子。   人工费、字模、墨锭、粘合剂、纸张,哪哪儿都要银子,少买一份,那就是少收回半钱银子!   张榕也是见多了他们大人不把钱当钱烧,但再依着下去,烧得太多,一旦出现变故,商行抵不住冲击,难以收回成本。   “先说情况,首刊卖了多少?还剩多少?下一月的题目素材定了?”   张榕一到商行,自然了解过情况,江无眠问来,他回得头头是道,“共是印了五千,大致卖出三千,已是将近月末,还余两千堆积。照往年情况,今年商队仍能再多些,最后几日应还能售出千份,余千份。   下一月的月报多是与稻米收割相关,政令改为水田犁、肥料、粮商有关。”   韶远县肥料用得早,地里基本养的差不多,粮产丰收,带来的后果便是粮价偏低。   此事自然是要写入月报中的,对外宣传一多,商队南下抢购,好歹能拉高部分粮价。   仅凭当前粮价,多数百姓仅能混个温饱,但想凭卖粮所得的钱养活全家显然不成。幸而码头商队来往多,需要搬运货物的苦力,工钱日结,所得工钱能让人过个好年。   但商行今年能不能过好,过了年还存不存在,尚且是个问题。   江无眠听完摇头,吩咐道:“选题很好,切合当前情形。先准备第二期月报,活字字模烧制不要停,多备粘合剂,一旦定稿,即可印刷。先试八千份,再视情况而定。”   张榕听到数目,不由眼前一晃,良久找回声音问道:“定价,几何?”   倘若再是一钱银子一份,书坊能提着刀把他杀出南康府去!   一时的优惠是扩大宣传,一月的优惠,谁能撑住?   张榕粗略算了笔账,留存的银子能印出八千份月报已是极限,再多就要伤筋动骨,造纸坊都要早日歇着关门去了!   江无眠算算时间,额外叮嘱道:“最后一版记得留给海外商队两个地方,剩余一个地方留给肥料作坊,版面互相呼应,主题不要跑偏。”   他说出的广告费用,让张榕震惊到失去笑容,眉头紧锁,半晌才小心问道:“大人,商队会乐意为一张月报宣传付大笔银钱吗?”   江无眠同他简单算了一笔,“码头商队众多,单是一月内销量达四千份。有部分原因在于报纸昂贵,可聘书生誊抄,成本不过十几二十几文。   不可否认,真正看到月报的人次远远高于四千人。商队将报纸带到各省,北上南下,这样一来,不过付出小笔银子,让大半个大周甚至海外诸多国家看见自己商行的产品,何愁没有大钱可赚?”   前提是月报真能坚持下去。   张榕怀揣着江无眠画的大饼去告知书坊增加印刷。   负责印刷的老师傅瞠目结舌,五千份的月报已让人忙不过来,再加三千?   “不成不成,师爷。做不了,做不了。”就是刷出火星子来,今天就是做不了!   老师傅连忙摆手,见张榕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他解释道:“师爷,烧完字模,上墨再印,要等上不少时间。一来二去,五千份已是顶天的数。”   张榕略一沉思,“先备上五千,过段时间再加印三千。常用字模烧着,经常损坏的多备几份,其余等报与领队再议。”   人手不足,需要再招工,这事儿要寻叶领队,毕竟名义上还是领队,对此也有决策权。   报备之后,江无眠处也要提上一提,总得让人知晓书坊进度与难度,以后解决也好表功。   金不换人也在,听完端起世外高人的架子,神秘笑道:“张师爷来得巧了,贫道正与大人商议此事。”   张榕诧异,书坊招人印刷一事竟还有金不换这位道长的参与?   一事之间没换过来思绪,转瞬想到金道长负责的字模,大喜道:“莫非道长能加固泥字模,延长使用时间?”   这样一来,不仅能省钱,还能提高效率,八千份月报再不需要二次印刷。   金道长嫌弃地斜他一眼,外行人了不是?   他要能加固泥字模,早前就能烧出陶瓷发家致富,让道观捧着他吃饭了,何至于投奔到大人手下?   “烧制泥活字到顶,与其考虑增强材质强度,不妨换个材料思考。”金道长颇为骄傲地向他介绍,“铅制活字!”   提到他的转个领域,金道长格外自信,“与泥活字相比,铅制活字更平整,版面更清晰。泥活字印制时,偶尔稍加用力,边角笔画掉下一笔,以至成果作废。”   “铅制活字则不同,材质比泥活字更加坚硬,刻字方便,能描绘出最细微的笔锋。最为重要的是,长远来看,价格比泥活字更低廉。”   这话说得倒是不心虚,金道长来时可是算过的,同等批次,泥活字使用寿命比铅活字短,但总体而言,成本比铅要低。   奈何江无眠要烧制的字模太多,时间一长,成本堆叠,泥活字还不如铅活字效率高、成果好。   张榕狐疑地瞥他一眼,金道长颇为硬气地让道童展开他带来的箱子。   里面是他琢磨出的铅活字,字模不多,毕竟他手里的铅不多,全用完也就弄出了一百来个。   江无眠与张榕凑一起,仔细观摩铅活字情况,又上手一试材质情况,的确比泥活字更兼顾,细微处处理得更恰当。   浸润上墨,贴上纸张试了一次,印出的字迹格外清晰,只是未做好准备工作,边缘地区仍有墨水残留。   金道长心下完全不虚,铅制活字一做出来就试验过,除却没有适合的粘合剂,以至排版有些问题,使用起来比泥活字好上百倍。   “金道长选取的材料格外合适,不知百枚字模需多少铅料?一天能做多少?比之泥字模的效率如何?又需多少银两?”江无眠连连问道。   金道长对此早有准备,他对江无眠的习惯不说了解得一清二楚,也算略知一二,这种新东西出现要经费的事情,必然少不了报预算的环节。   因此,他拿出一份标准格式的项目文书递上,“请江大人过目。”   江无眠翻开直奔预算而去,看请数字后面无表情,这已不是几千两广告费能赚回来的钱了。   上万两的铅活字?   金道长,你是韩党派来抢钱的? 第085章 月报   以当前体量来说,书坊常用字三千,使用频率高的字多备字模,另有生僻字需预备上,再加上印刷损耗,零散算下来,最少需一万两才能支撑起书坊。   若是换做铅制字模,翻上三倍才行。   这只是以当前体量而言,等商行运行进入正轨,字模库扩大,成本在翻上三倍的基础上再翻倍,也即当前使用泥字模的六倍。   单是一想,江无眠忍不住驳回文书,南康府太穷,实在掏不起钱来。   江无眠唤来蒋秋,“府上还能撑住?”   蒋秋额头青筋直跳,南康府不比韶远县简单,随便动一动账簿有无数人盯着。   同知与通判二人,几乎是每日瞧着户房门口进出的人。   门房衙役不知被谁家商队收买,偶尔过来偷看,用饭时、下值时、休沐时、找到机会立刻往外送消息。   一时半刻,消停不了。   但看着江无眠沉重又期盼的眼神,蒋秋叹口气,疲惫地道:“再过几日,商队交完税,衙门就有余钱。”   有蒋秋此言,江无眠不再犹豫,当即批准铅活字的烧制。   “材料不必担心,韶远县少有,南康府总少不了,万一府上没有,再去行省里找。你只需把控好铅活字的烧制,保证核心技术即可。有难题告知张师爷,都是熟人,做事不必拘束。”   目送金道长心满意足抱着金砖项目离开,江无眠也畅想起《月报》的前程。   这一笔支出的确在他意料之外,原想在其他书坊学会烧制泥字模之后,他再推出铅活字。   没想到,金道长阴差阳错已弄出铅活字,等等,既然铅活字已经弄出来,为何不一步到位,直接拿出活字印刷机?   书坊现在的印刷全部是人工,没有一点技术含量。   因换成了活字模,不再像雕版一样固定字的排列,所以印刷前要先挑捡出来。   以一块铁板作为底托,敷上一层粘合剂,将所需的字模一个一个排列整合好。   待到用时,将火烘烤,粘合剂稍微熔化,将字压平,便成了版型,上墨覆纸,即可开工。   问题出在这里,开工时,需要先给字模上墨,用刷子仔细浸润墨水,再贴上纸张。   水纹纸是最好用的,因它能用木板加压,借助压力使字印到纸面上。略次一等的纸张,韧性不好,一用力直接破损,只好用刷子在背面反复刷上墨迹,再小心翼翼将纸揭下。   效率太低。   穷尽人力印上五千份,再多已是不可能之事。   正如纺织一事,曾经的人力纺织换做现今的水力纺织,效率提高几十倍之多。人力不能解决的问题,交与机械。   将活字印刷交与机械,那便是活字印刷机。   活字印刷机大致有两种构造,一种铁板冲压、一种滚筒式。   滚筒式较为简单,铁板冲压涉及到的机括偏多,即便是江无眠也没时间一一复刻,再者,考虑到能接受这种印刷方式的只有水纹纸,无形之间提高印刷成本,不如滚筒式的简单。   “先做滚筒式,节省时间。”江无眠确定后,直接去找赵成。   “装版后放在底下,上面是滚轮,蘸上墨在版上滚一圈,保证上墨均匀,不至于出现大片墨渍。”江无眠指着图上结构道,“贴上纸张,再用干净滚轮滚上一遭,就能得到成品。”   “可是能做?”   不能做就只能让江无眠自己上了,但他最近忙着钓鱼——查账并核对土地真实所有人的情况。   赵成在纸上推演一番,肯定道:“能做。”   他仔细琢磨图纸,同大人以前的设计有相似之处。   同样的流畅,每一处都是极简线条,绝不会有任何多余之处,且都有同一个发展方向——简约、效率。   为耕地而生的水田犁、织布而做的水力纺织机、眼前的滚筒印刷机……处处能看出节省人力、提高效率的影子。   以新出的滚筒印刷为例,传统的印刷需多人操作,且人力有限,换成机械,能做的事简化成几个步骤,大大节省时间不说,还能省出人手多增添几条生产线。   依照大人的设想,《南康月报》迟早会变成邸报一样的“日报”,到那时一日一期,印上几千上万份,难道就靠这些人?   完全不可能,南康府终归是要种地的,人不可能脱离土地生活。   这意味着投入的劳动力有限,只能从别处想法子,活字印刷机便是出路。   赵成将手上活计处理好,立刻投入研发之中。   江无眠给赵成拨了部分研发费用,前有上万两的银子花出去,这部分款项都是小事。   第二期月报发行之后,广告费再跟上,源源不断的金钱等着入账,当前这些花费全是必须必要的前期投资。   很快,《南康月报》第二期在码头上发放。   此刻是大部分商队收购完正要回北地或者南下时,该买的人一个不落都买了几份十几份准备回去送人,还有人找来书生誊抄了几十份,总之是不缺这份邸报。   然而这回主要说的事是南康府的肥料、粮价相关,一听标题与内容,将要离岸的商船都喊着让报童赶忙送上船来。   拿到二期月报,顾不得回船舱,站在甲板上仔细研读起来。   对粮商而言,南康府的粮价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都不容错过。   这期月报果真如标题所言,一切粮食相关的都在月报上。   肥料配方是老生常谈,剩下的还有各县产量提高、部分县城因水灾粮产下降、抢收期因雨水增多无法晒粮可去府上粮仓寻求官府帮助。   官府统计的粮价、多数商队收购的价格、码头粮仓的租金、商队压价收购疑似被官府列入黑名单。   另外有新出的水田犁、冬日韶远县官学、私塾再开教学,其余县中正在考虑建设中……   很多粮商着重看过粮价与其他商队的收购价,这无疑是了解市场与竞争对手的大好机会!   信息相对闭塞的时代,谁掌握了信息差就是掌握了财富,现在能有官府这一渠道向外披露,当然要抓紧时间了解并做出应对!   最后是惯例广告版面,书坊招人,要求诸多,岗位诸多,有意者可去商队面议。   下面是一串的岗位与要求,还写明了工钱!   不像上一版面的广告,这是一则招聘信息,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版面,原因是招揽的工人繁多,只要拿到报纸看到最后的人,都不会忽视这一则消息。   如今韶远县码头的人流量越发庞大,有来此地碰碰运气上工赚钱的,听到这则消息,自然会想去看一眼。   不过短短三日,书坊迎来一波劳工,这还不能算正式工,好歹印刷也算半个精细活,必须经受培训才能上工。   做成熟手后,就不必担忧人手不足,预设目标无法实现这一问题。   此番招工信息不仅解决了书坊缺人难题,还带来了大笔生意。   叶领队为此还专门培训了跑腿伙计,就为招待找上门来要登广告的商人。   可她没能料到,一则广告动则几百上千两的报价,竟能引来十几个领队竞相争夺!   来竞争的领队全是不差钱的商队出来的,这点小钱买一则广告,在他们看来,是很合适的投入。   君不见,眼前这个书坊投了广告,都能拉起来一支大商队,源源不断赚钱了!   虽然因果关系比较错误,但最终月报终于迎来其他商队的广告收入,不再是一味的补贴投钱。   当然,也不能说是见到书坊这一例子,就盲目决定投入广告。   商队更看重月报的传播能力,能让商队的名声更上一层,拉来足够多的购买人群,抢占市场先机。   除此外,书商也找上门来。   这是书坊紧急招人的原因。   正常来讲,大周书坊对接最多的不是印告示的县衙,而是各类出版书商。   江无眠开的书坊虽以印刷月报为主,但也不是不能承接其他业务,如今不过是走上正轨。   从月报看,书坊的印刷水平高其他家一大段位,排版清晰、字迹工整、油墨没有晕染、无错字,充分说明这家能力高强。   加之韶远县码头处建设起来,来往商船繁多,也方便运输,那还有什么理由选择其他书坊?   本地书商更不消说,看过书坊的印刷过程,直接下了订单。   老师傅累死累活印完第二期月报,开门便听到学徒向他报上最近的单子,“流云书商,话本三十套,共四十二册,需印八百四十本。圆台寺,佛经二十八套,共二十八册,需印二百八十本……”   老师傅听着耳边的嗡嗡声,既喜又悲,喜的是书坊不必倒闭了,悲的是根本忙不过来!部分换了铅字模也忙不过来!   纵观书坊上下,有多年印刷经验的只他一个老师傅,掌柜只能算半个。招来的学徒手上没个轻重,还在练习。   放在过往,这都是要磕头拜师的才能进书坊学上三年手艺才能允许上手一试的,如今忙不过来,便不讲究这些,直接拉去上手练习,学会了就转正式工。   可惜时间太短,能拿出手的没几个。   老师傅一咬牙,向东家报备过,找自己早已出师的徒弟来上工!   与此同时,赵成也完成了滚筒式印刷机,正在衙门试运行。 第086章 改版   滚筒式印刷机,因两个滚筒位居其上而得名。   根据月报纸张大小,赵成制作的机械体型较大,占据不小的空间,几个师爷与金不换兼两个道童进来后,几乎填满整间屋子。   金不换头回见造型如此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运行机械,心下半是疑惑半是好奇。   其余三个师爷同样惊奇,大人弄出的东西,外形越加让人疑惑。   水田犁还能见到犁铧,知晓如何运作,缫车能看出一二,纺织机还保留着大部分外形,但到印刷机这儿,着实是想不到如何操作。   两个滚筒要如何保证纸张均匀沾染墨字?纸张与排版是如何安置的?人要动哪儿才能让它运转起来?   针对以上疑问,赵成慢吞吞取来铅字模与各类纸张,放慢动作逐一演示,引起不小的吸气惊呼。   空白纸张填入滚筒之间,简单滚过一层,油墨均匀沾染在纸上,不过短短几息,一张字迹清晰,尚未干透的邸报出现在众人眼前。   饶是对此有所心理准备的众人,见到几乎是原效率几十倍的工作速度时,不免呼吸急促。   这与水力纺织机不同,那是自然伟力能达到的程度,可眼前纯靠人力!   意为不再有场地限制,不需要季节限定产量,只要有机械,只要有人,就能复刻眼前的奇迹!   “大人,”林师爷回过神来,凝重道:“此物甚为关键,绝不能被人拆解去。”   日后拆解是日后的事,书坊发展在即,此物实乃利剑,非心腹之人不得用。   江无眠背手,端详机关处,“言之有理,但不必如此严谨。能拆解此物的人还在少数,多数人只会暴力敲打,行毁坏之事。”   并非他危言耸听,初用机械时,因效率提高,无需太多劳工,于是裁剪人员。   不少人对此生出抵抗情绪,冲入厂房中暴力毁坏机械,致使商人不得不退却。   韶远县的解决之法是招人,人达不到目标就培训,用各种方式使劳工符合招聘条件。   眼下倒不是劳工问题,竞争对手绝然不会放过书坊。   尽管是下下之策,但有钱在先,谁会眼睁睁目送大笔银子送入他人口袋?   “聘请足够的人安保,出入之间,严密监察。”江无眠简单地道,更加详细的内容几个师爷自有章程,定好规矩呈交上来由他检查一番就能投入实用。   书坊在年前走入正轨,机械运行的声音从早到晚不见歇息,印刷区满是纸张、油墨味道,老师傅与早日出师的徒弟专心忙着指导新学徒装版。   商队进一步扩展,还聘请了书生作为供稿人,自然偶尔还会请学政、教谕出手,实在是忙活得不可开交。   张榕说到近况时,一贯的笑容真实许多,话语之中掩饰不住的兴奋骄傲之情。   书坊走上正轨,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依江无眠在此事上赏罚分明的性子,年底时少不了大红包。   以张榕身家来讲,他的确不缺钱。有江无眠带着投资各类商队铺子发家致富,可以说,几万银子的数目都不能让他心生波澜。   之后虽不像蒋秋一般过手诸多钱财,但大批货物人力也是经过他的运作监管,稍计算一番就能得出他曾掌握过多少财富。   但书坊近日的发展着实让他见到另一面,不仅是来往之间的大笔财富,更是邸报运行下能达到的效果。   探究其中的道理比研究过手金银有意思多了。   不过是几篇文章,就能让商队随江无眠的设想奔走,让书坊接到大笔订单。   仅算当前的单子,足以让老师傅带着学徒们开工三月不停,所得利润竟快与前期投入相等。   这是在工具拿出之前的速度,有此等提高效率的工具,时间从三月缩短到一月,一月之间能赚回前期投入,往后是纯分润!   张榕只需一想,心绪激动万分。   这是书坊的起点,并非是书坊终点,好日子还在后面。   江无眠听着回复,等他说完后,才道:“书坊蒸蒸日上,日后还有你忙的,不若先看看这些。”   张榕接过江无眠手中的一堆请柬拜帖,仅是翻看过几张,明了过来,笑道:“大人,这几张是本地商队的拜帖,这几张是书坊承接的书商。”   他说着忽然一顿,挑出一张来,“这张是家书坊,前些日子来书坊寻求合作,领队事忙,抽空见过一面,目前尚在商谈。”   书坊?   寻求合作?   “是字模还是滚筒式印刷机?”江无眠问出口心中便有答案。   张榕肯定他的猜测,“是活字技术。”   书坊名声越盛,招来不少人的目光,同行之间最为敏感,从发行量上就能看出书坊印刷的实力。   这家书坊上门寻求合作不过是拼死一搏,因它本身体量小,在南康书坊接取书商订单后,被挤兑出市场,最终不得不破釜沉舟,上门以求合作。   “您曾道不限活字推广,叶领队便以此整合府上的书坊,将之拧成一股绳,以求扩大经营范围。”张榕解释道。   江无眠了然,这事儿定然是谢砚行在背后支招。   自从恩师做了布政使,一举一动,明里暗里皆有人盯着,不好在明面上做什么,便借师娘那边的路子往来。   尽管迟早被人弄清,但也能提防一二。   谢砚行既能做出如此决定,必然是发现《南康月报》的优势所在——作为府衙的喉舌,掌控舆论方向,引导大势。   单从这几张版面看,首版向大周百姓普法,告知当下大周以法治理的依据所在;紧接着是南康府当下的商业市场风向,敏锐的商人从中提取府衙发出的信号,借以赚取钱财;庞大的书生群体更关注放出的科举相关文章,来自学政、教谕的观点能拓宽破题思路;最后的广告版面更是保证了一定程度上的信息流通,还能源源不断为书坊带来利润,双赢。   可以说《南康月报》针对了大部分识字群体,即便是不识字,在茶馆、酒楼处还能听到说书先生定时定点念报。   娱乐活动并不多的时代,读报听报显然属于其中之一。   听得多见得多,民智愈开,何愁没有人才做事?   算着时间,江无眠道:“新来学徒学得如何,若是能习惯,自即日起,《南康月报》改为半月报刊,再加两个版面。”   张榕忍不住回忆在韶远县奔波的日子,“半月一出,七日内定稿,七日内印刷,时间紧促了些,有新印刷机械在,倒是能赶上。不过,再增两版,是要做成何物?”   江无眠拿出他规划好的新排版,“分区不换,律法、科举各增加一版面,原有的政令、科举、商业、广告四版不变。”   相比上次排版,这一份内容更多,宣传的风格不再严肃,甚至于有些欢快。   张榕一眼看出这是江无眠亲手操刀,从文章上看,风格与江无眠本人可谓是大相径庭。   初拿到手,张榕看得颇为不适应,待到后面确实默不作声加快速度,这一看再也没放下。   直到看完最后一版,才出声道,“大人前些日子调阅卷宗,是为刊登文章?”   江无眠增加的律法版面中,不再是简单的几行大周律法,还有实例讲解!   尽管换了当事人名称,但张榕一眼看出这就是前几日码头的偷窃案。在这一版面上,江无眠把诸多细节略过,只写了两个主体之间发生的冲突。   在下方,每一行描述都有细致讲解——依据哪条律法判定,是根据大周律法还是依照南康府的部分政令,期间还参考双方态度,偷窃之人是否反省、是否有过前科,受害人是否选择谅解等等,从而得出最终判定结果。   令人惊诧的是,最下面还有一个相似题,没有判定,仅有一则案件过程,交与阅报之人自行判定,并欢迎向书坊投递答案。   江无眠颇有些看热闹的心思,“下一期选几个答案,在新版面上刊登。”   张榕:“……”   您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码头那件偷窃案,至今还有人津津有味地议论。月报再进行追踪报道,热度久居不下,再出一例相似案件邀请诸多人品评决断,怕不是过些日子就能写一出折子戏!   不得不说,这种形式的文章的确更受百姓青睐,比咬文嚼字的枯燥律令好听多了。   八卦嘛,谁不喜欢?   另外便是科举相关的改动,原定的版面上刊登文章,经义策论轮番换,改动后增加了数术解析。   数术,大周所强调的“数”指阴阳五行数术学说,而江无眠所谓的“数术解析”指的是“数学”,即形式科学。   针对当前教育来讲,数学一道是小道,是辅助“数术”的工具,并不受人重视,然而在实际应用上,这比大部分经义都要多。   毕竟出门买菜都要用数学最基本的加减算钱。   当然,能登上报纸的自然不会是如此简单的解析,所以江无眠出了一道经典题目。   张榕翻开相应的版面,白纸黑字写着“鸡兔同笼”。   以免会算的书生没钱,江无眠还好心地留下大片空白,以此作为答题纸。   张榕:“……”   为找真材实料的算学人才,您真是煞费苦心。 第087章 发行   无人料到,短短两期过去,南康月报竟是大作改动。   时间变成半月一报虽有些出乎意料,可依当前的追捧程度,不难看出书坊此次决定格外恰当。   然而版面与内容变动,便让诸多人所料不及,从商队到百姓都在急切地审视第三期报纸内容,文人之间更是见面就问新出的两道题究竟有没有得出答案。   在一二期时,报纸虽说引起南康府部分区域——码头商队与韶远县大部分人——关注,但不可否认的是,商队占据大部分的购买份额。   毕竟售价高,内容多是粮价相关,商队第一时间嗅到商机,自不会放过发财机会。   百姓之间是口口相传,还是那个理由——价格太贵,性价比不高。   听闻刊登了粮价,也是托人在县城里打听,少有人买上一份。   倘若家中有书生文人倒是好些,有想省钱的,寻书生誊抄几份带回,过程之中能获得报纸上的信息。   但也仅限于此,很少有书生主动掏钱买报。   科举相关内容太少,多数是商贾之事,有那银钱不如直接买本举业书来的划算。   然改版报纸一出,书生文人之间火速流传开!   自打报纸一物传开,南康府上的人多了一个娱乐方式,听说书先生念报。   即便是进了冬日,各个茶馆里仍是热闹非凡。   桌上沏一壶茶,袅袅雾气氤氲,茶香墨香混坐一团,再上两三盘小菜,等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齐活!   今日里唐秀才与好友约好在茶馆里一聚,叫了一壶茶,点上两三盘点心,心中再度惋惜为何醉流霞不开在府城之中,好让人一探究竟。   去吃过的好友回来赞不绝口,恨不得搬到醉流霞住着,可惜那地多让商贾之流占着,他们最多过去吃顿饭。   等到伙计上完,说书先生坐好,两三好友也将入座,唐秀才笑道:“说书人一到,就见你们踩着门槛到了。”   白衣书生许秀才拱手,“唐兄此言差矣,分明是报纸一到,小弟便追过来了。”   这话赶得巧,说书人润了嗓,惊堂木一拍,展开报纸念道:“时,建元二十五年,冬……”   几人说笑声一停,听说书人报上这期的政令,但不曾想,今日这出竟是个案子!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倾身侧耳,聚精会神听说书人向下念。   与其说是案子,不若说是判决书。   案件相关人的信息已被抹去,只留部分细节,但还是能听出原形来,让讨论度本就不低的偷窃案又增添一份热度。   唐秀才三人心思全在判决过程中,这份报纸上详细描绘了案件是如何定性定刑的,最终判词写的更是写得辛辣无比,让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他们已是秀才,再考下去便是举人,中举便能做官,甭管品级如何,总之是敲开仕途之门。   而做官,总是逃不过写公文,这份案卷上出现的判词也是其中一种类型,属于刑事卷宗类。   虽有师爷可代笔,但官员本身必须得懂其中制式。   譬如江无眠,身为知县,身边有四个师爷。其中林师爷是各种文书信手拈来,但他经常有事,其余师爷也各有各的师爷,此番情况下,江无眠本人仍能提笔写文书。   文书可以不是本人亲自写,但起码得会。   报纸上刊登出的这篇判词,就是江无眠本人亲自撰写的。   通篇听下来,极有个人特色,最后判决一出,听得人通体舒畅,连忙拍手叫好。   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添茶水声,伙计笑容满面穿梭在客人之间,不时上盘点心。   唐秀才一桌更是连连称赞,依据他们的经验,下一张定然是商贾相关,便收回注意力,与好友讨论起案情相关条例。   哪知说书人清过嗓子,又道:“案情与判决如上,今又有一人贼心不死,试要窃取他人财物,全案如下……”   和上个案子不同,这一案只有情景,还有案件主体双方报上府衙后所说的话,最后让所看之人依据前两期报纸出现的律法以及本期报纸的例子做判决。   当即引起一片哗然!   判决!   官老爷才能做的判决,竟是要交与他们这些在场的白身、学子、书生与商贾之人?   唐秀才端着的茶碗猛然落在桌上,整个人像是乍听天书,不识字了一般。   竟是让他们依据报上所说判决案卷,写判词!   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在纸上做如此行径!   与之同桌的另一好友,青衣秀才康秀才家中有些门路,消息较为灵通地,在沸腾的茶馆背景音中道:“听闻这《南康半月刊》的书坊背后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   说起新知府来,三人不由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悄声嘀咕,实在是南康府短短几年换了三任知府,谁也不知这位子是不是坐的不稳当。   “前段日子新知府上任,案子就是这位破的。”   以此来看,那是谁写的文章,自然一目了然。   能在府衙调阅卷宗,还能一一陈述律法条例,轻松道来其中原委,必然是府衙中人。   判词一出,让康秀才万分肯定,绝对是新任知府本人亲笔写的!   书生学子,最擅长的便是以字识人,以文辨人。从字迹风骨之中识得品行,从行文之中得见思想。   以科举为例,每年的主考官不同,热衷的行文措辞思想皆有不同,而科举之人要在考官过往的行文之中堪破喜好,借此获得青睐功名。   江无眠在韶远县以及南康府上写过文章,以往他还是状元身份,不少举业书有他当年作的文章。   对此有些研究的学子再看时深觉眼熟,回头翻开书本便识得文章背后之人究竟为谁。   唐秀才忆起曾经学到的那篇策论,恍然大悟,忍不住倒吸口气,“竟是那位六元及第的江状元!于举业一道夺得头筹,可见其人才华,此番为官,又行造福百姓之举,实乃我等学子楷模!”   许秀才随之点头,“依报纸所言,你我皆能写判词文章,递与书坊处,再由报纸刊登,凡是能阅报听报者皆能见你我观点!”   哪个书生文人没有名扬天下的抱负?如今借一张报纸便能让天下人听闻,谁能不心动?!   三人相视一笑,心知对方与自己想的一样,这便回家磨墨写判词!   有如唐秀才三人一般的心有抱负者,自也有看得更远之人。   报纸一发,万千人能见其上内容,这比诗集作传更方便传播自己的思想!   往常碍于交通不便等各种限制性因素,只能在小范围内宣扬自己的观点,寻求同路之人。而今报纸一出,得万千人所观,这极大拓宽传播范围,距离成为儒家大学士更进一步。   自然,事有正反,有支持的一方,自然有反对的一方。   不少文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江无眠是藐视朝堂权威,将判决的权力交与凡夫俗子,实乃大不敬行为。   这是维护官府派。   另有人觉得江无眠是心思阴狠,把控南康府上下,将此地变为一言堂的独.裁统治之地。   这是阴谋猜想派。   总之,自打改动以来,正反双方就“江无眠真正派别”吵作一团,南康府的冬日竟是比夏日更热。   好在此番行动仅是限制在文斗之中,还未出现武斗派。   江无眠让衙役加强巡逻,遇见大动干戈之人直接先投入地牢再行审问,势必深切感受到冬日府衙地牢的阴冷,让上头的脑子降温冷静。   倒是附近的茶馆酒楼恨不得这股热风吹得再久一点,每日来的学子文人再多一些,让自己大发一笔。   自从韶远县的码头热闹起来,商队来南康府吃茶的少了,生意受的影响不是一星半点。   众多掌柜不止一次心酸眼红韶远县的生意,如今韶远县吃肉,他们也能跟着偶尔吃点,多分润一笔了!   不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需先看过报纸再行决断,一时之间,报纸行情大好。   书坊单挑出来负责贩卖的掌柜红光满面,走路虎虎生风。   过几日后,掌柜被叶领队打发给江无眠报账。   对完账,又提到书坊现今行情,不由脸色古怪。   江无眠奇怪,“何事为难?最近入账不错,可是书坊内有事?”   掌柜眉毛都要皱在一块,不知是喜是悲,活像是干吃饭被噎到了,摇头晃脑地不确定道:“您一改版,商队要的多,来信也多。挑捡信件的人得识字,另外要精通算学,这也无妨,书坊利润撑得住。”   但是时间一长,来信只多不少,可书坊人手不足,看不过来,也选不过来。   这一问题招人可破,在改动之初已是有了决策,但书坊还面临另一问题——   “算学好说,有标准答案用以核对。那判词书,”提到这里,掌柜一言难尽,“您要是真看了,恨不得付之一炬!”   有正儿八经写的,有的全然歪曲事实,用词格外不当,叫人看了便头疼。   更多的是文不对题,白白浪费精力!   江无眠想了想,“单立一区,招聘信件挑捡人,再返聘一位专业的判词师爷,要求熟读律法、判词恰当。”   书坊招的人不止一星半点,再多一个也无妨,就是……人有点难找。 第088章 设宴   南康府冬日热热闹闹,风雨交加挡不住文人学子热情,街头小巷里有人高谈阔论,争执不休。   江无眠此举搅动南康文坛,学政与教谕接连被惊动,忙不迭拿了报纸钻研,黄远放下品评三遍之多的报纸,心生感慨,“江知府接连动作,今时又改版报纸,乍看方便了商贾之流,对我等学生也有莫大好处。”   他下首是许成许教谕,出身自韶远县,听闻此言自然向着他们原先的知县,如今的知府。   “黄学政说的是,前儿官学刚散学,学生还缠着下官多讲一篇判词文章。往日里,这等皮猴儿早早散学归家痴玩去也,现下一反常态,竟是让人哭笑不得。”   闻此言,黄远哈哈大笑,“那判词,老夫见了也是愣住。江知府用词辛辣,有批评警示之意,又不乏趣味。”倒是与中庸之道有所出入,不似儒生。   这话他没说,如此点评过于冒犯。   何况江无眠品级在他之上,与卫所交好,实乃南康府的实权人物,他心里有底即可,何必说出口得罪人?   许教谕连连点头附和,从文中得以窥见当年的状元郎何等风采,可惜人到了岭南道上,远离中央。   转念一想,若非人至岭南为官,韶远岂有今日?   算来算去,最大赢家莫过于韶远县,南康府了。   说到报纸,就不得不提一事,许教谕道来本来目的,“官学中想将报纸列入读物之中,学政以为如何?”   若是列入读物,朝中能出钱负责部分开支,买的便宜,花的少。   报纸售价高,又改为一月两期,一年十二月下来,需花费不少银钱,韶远县官学没这个底气,只好找上学政哭穷。   黄远脸色一苦,“许教谕,你瞧老夫是能出得起报钱的人?”   他摊开报纸,向许成展示手中的纸张,这竟不是原版书坊印刷出的水纹纸,是次一级偏黄色的纸张,价格比水纹纸要低。   字迹不是印刷的官体,是极富个人特色的楷书,许成一瞧便知,这是黄学政自个儿誊抄的报纸!   不是,您一个学政,哪儿没钱买报纸,还要去誊抄一份?   许成瞪大眼睛,心下惊诧,瞬间觉得放在家中书案上的报纸开始烫手。   哈哈,老夫誊抄一遍报纸,果然做对了!   黄学政心下得意,未透露出报纸一出,江知府遣人送来三份一事。   不是他抠门,而是三份里面,夫人拿去一份,儿子不要脸地抢走一份,官学训导又从他这儿带走一份,全没了!   这份还是他誊抄的夫人那份,万分珍惜着,说什么都不能让人拿了。   阴差阳错,反倒让许教谕意会错了。   至于后来为何不再买一份?   这不是首印抢购一空,尚未加印,有钱买不着啊!   黄远心有戚戚,小心放上镇纸,“待到老夫写份公文,若得朝中应允,或可一试。”   许教谕不好再提,得了学政承诺又说起韶远县官学近期成效,村中私塾大范围覆盖,虽有部分学生受限于家中环境,但开蒙后进学努力,甚至还有读书的好苗子。   黄远听得认真,官学私塾读书人增加全与他的政绩相关,虽说要致仕退位,然谁不想在任内博个好名声?   许教谕提到韶远县的官学分两方,一方直指科举,另一方则以最终寻一活计为目标,有选择地学习基础知识与专业知识。   其中举业学子多数过了童生试,正在为乡试做准备。而另一方普通学生,仅是通晓一二文字,熟练掌握算学。   听到此处,黄远稍一沉思,翻出科举版面里新出的那一试题,偌大纸张上,上首短短几行文字描述鸡兔同笼问题,下方是大片空白,留予人答题。   此举有一说一,比较多余。   能买得起报纸的,不吝啬于买纸,买不起的,只能去茶馆听一听题目,回家计算。   黄远指着这道题,“许教谕且来一看,此题是否属韶远官学教材之列?”   许教谕不必上前自明白,题目是江无眠特意挑的!   韶远官学为何一直强调教学基础识字与数字计算?   皆因开创此番制度的江无眠一直强调两件事。   人不识字,易上当受骗。倘若骗人签下卖身契,稀里糊涂上了当,便是在衙门里也无话可说。   人不识数,易损耗钱财。农家赚钱不易,一文两文都要掰扯清楚,错算十几文便是大事。   不难看出,江无眠对识字与算学的重视。因此,科举版面出现算学一题,实在正常。   黄远赞许道:“江知府实在思虑深远。既识字,便知礼。当日设官学时,就是让人读书明智,知礼谦逊。今传圣人微言大义,教化百姓,知府大人实在我等楷模。”   吹捧一番顶头上司,一时之间,气氛大好。   只听黄远又道:“大人如此注重官学,我等需紧跟大人脚步,改日与训导和诸教谕议论一番,紧抓学子考核,经义教导,使大人布置落实至每一官学。”   以前是没条件,以至县中官学学风散漫,懒惰怠进,甚至有逃学之举。   近年有所改善,但风气已成习惯,拖拖拉拉改进不及,便是有韶远县做例,一时之间改不过来,也需严加管教一番。   ——江无眠已把前路铺的七七八八,再不捞点功劳,悔之晚矣!   县中官学尚且不知黄学政的安排,江无眠倒是接待了黄学政,并对此事大加赞许,还向人提供了些点子。   目送黄学政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战场”,江无眠继续与林师爷讨论年前是否准备一场宴席。   “初来几月,账簿查得零零散散。冲动之下暴露的不少,沉得住气正在观望的放松之余也露出马脚。是时收网一波,再下鱼饵。”江无眠翻看张榕前期调查结果与林师爷后期调查出的内容,得出如上结论。   南康府面上全是报纸热度,文人书生在茶馆中对江无眠刊登卷宗一事大谈特谈,支持派与反对派甚至在茶馆内写起文章互驳,不知是谁带头做的,但显然更添一份热度。   暗地里,尤其是南康府与韶远县的两处码头,大部分商人也在热切议论。   改版后的报纸发行情况如何,有关政令与刊登广告的变化是好事坏。   而本地的商队大多是观望为主,毕竟他们手底下不干净,商税一类全是小辫子,还有的连手下产业全是问题。   江无眠一动账簿,便有无数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已有商队动手试图销毁证据、伪装账簿、弄虚作假,无人想沦落到韶远县四家那等秋后问斩断子绝孙的下场!   府衙内同样不停歇,通判与同知二人恨不得会五鬼搬运之术,一夜之间将倒卖的粮米补上。   至于商队贿赂,哪儿算是贿赂,不过是一些交易。   官吏本人不做买卖,他们只是替自家夫人从商队处买些东西,总不能连东西不让人买,只不过碍于身份交情,是商队领队接待而已。   江无眠清楚其中内情,没查到两人背后有冤案,只不过是卖出部分消息,让商家提前几月得知政令变动而已,算不得大错。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真要算罪名,江无眠本人是带头犯罪。   他在商队铺子里投资不少,年年有分红,若论入股份额来算,他本人是带头做买卖!   这直接违背“官吏本人不得经商”的规定。   但商队与铺子名义上所有人的确不是他,他不过是借了些钱给人而已,怎么算是本人经商?   就像是官员内人拿夫妻共同财产的钱去投资,那算是官吏本人经商吗?   不算。   若是官员内人用自己的嫁妆做买卖,算吗?   更是不算。   江无眠不过是没成家,单拿自己的钱资助别人,那别人拿这笔钱经商,怎么算是江无眠经商?   总之,他二人补上缺失粮米算是过关,但商队偷税漏税、暗中欺压百姓低价购入土地、私底下放印子钱等事不能过去。   林师爷将面上的事查得七七八八,久远一些的,时间匆忙没能细查。但仅是几月,查出府上商队做出的不少腌臜事儿!   他问道:“大人想设一出鸿门宴?”   江无眠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哪儿能算是鸿门宴,不过是本府初来乍到,与各位打声招呼,好生商量日后的建设之路。”   林师爷跟着赞同,“的确如此,大大身居知府一职,合该听听府上百姓之言。”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鸿门宴!   如水的帖子从府衙出去,能受邀的全是本地有名的商队,包括曾绞尽脑汁试图与江无眠联姻的楚领队。   请帖至府上时,管家正引着楚领队的好友马领队入府中详谈韶远县新出的“海带”一物。   去年时,韶远县内冒出一物,醉流霞内称之“千山翠色”,因其菜色通碧绿,又佐以山上多味香料做成,味道丰富,又不失本味,可见厨师于菜色一道上的功夫之深。   自然,价格也对得起它的成本。   楚领队吃过一次念念不忘,这不,又到海带时节,他邀马领队同去韶远县一探究竟,最好达成合作,令商队更进一步。   恰在此时,管家送来江无眠的请帖,“老爷,府衙处送来的帖子。” 第089章 后续   帖子送至商队之中,自然引起诸多猜想,但江无眠根本不在乎,毕竟打交道的日子还长,不缺这一场宴席。   确定无一家遗漏,他便专心处理年底之事,而南康办的邸报——如今称《月半华论》的影响刚扩散开来。   “《南康月报》首期、第二期,《月半华论》首期,原《南康月报》……”白楚寒翻检着自南康府传来的消息,眉头一挑,对堂下薛文道,“你眼巴巴从京中跑来,就为赶着看最新一期报纸?”   桌上若放着朝中邸报,倒是叫人能理解。可眼下不过是南康府自行置办的报纸,对普通商家来说内容颇多,但对他们而言,六版里有五版多余。   堂下一众人毫不见外,见白楚寒无甚动作,自发领了报纸传看。   薛文宝贵着,小心展开最后一页,“手上用劲小点!南康府里没存货,就这几张纸,还是一份五钱银子收的!”   遣人去南康府买报,回来后只拿了这么几份。   一问原委,那铺子里满是人,码头报童全被人包围,本地人都不够买的。   嘶——报纸定价不低,这一份价值三钱,一月下来六钱银子,买书也不过如此!   江无眠已在着手多建造纸作坊,预备年后开工,降低纸价,同时提高印刷效率,用以降低报纸售价。   奈何初次改版,相关利益人诸多,一时之间,报纸为之一空。   假若人去的晚些,能赶上再印,然而时机不巧,正遇上首印贩完,再印未发时,只好高价买了几份回来。   薛文坐不住,第一时间跑到松江府来,满心期盼报纸抵达。   白楚寒指节一弹,示意人去将前些日子送到南康府的箱子打开来。   参军接到暗示,找两兄弟一起,搬来一木箱。   箱子本身古朴无华,上无花纹,仅是简单的原木色上一层清漆,打磨得光滑无比。   在薛文好奇又疑惑的注视下,只见参军从中报出一摞水纹纸,隐有墨色痕迹展开。   白楚寒取出一份丢给薛文,“你要的东西。”   薛文:“……”   薛文目瞪口呆,一行“月半华论(原南康月报)”的字样在眼前划过,炸得人晕眼花。   南康时报第三期改版,称“月半华论”。   眼前……眼前这一摞价值几十两的报纸,莫非全是!?   堂内再忍不住,爆出阵阵大笑。   “我这……”薛文猛然抬头看向上首白楚寒,咬牙切齿道:“白!都!督!”   白庭越,你干的好事!   白楚寒面上正经道:“薛将军莫要误会,箱子前几日抵达,本都督昨晚才拿到。”   松江水师一向有冬日演练的习惯,箱子到时,白楚寒带兵巡海,营中另有人坐镇。   因箱子打岭南来,又指定是白楚寒本人接收,营中只好先收下等水师班师回营。   直到昨日,箱子里的东西才重见天日。   不料,今儿赶巧凑一块了!   薛文一听是南边主动送上来的,怒气降下两分,心下嘀咕:师兄弟果真是师兄弟,即是略有分歧,大事儿还要站一块。   他还有个猜想,白庭越这师弟能打又能作文章,时下又弄出如此方便的报纸来,真不是妖孽?   话是万万不敢在白庭越这人面前说道的,凭他那护犊子的风格,一秃噜出来,寻个由头找自己切磋,不死也得往死里“切磋”。   与之一道的左将军崔护道:“江知府真乃奇人也。半年不到,府县打理井井有条,又能运作书坊,经营有方,处事游刃有余,憾未能一见。”   薛文摇摇头,解释道:“书坊还真不是他忙活的。年关一到,府衙的事儿足够他忙上忙下,书坊上上下下几百来人的活计,如今另有领队安置。倒是这报纸上,是江知府把控的方向。”   本是一科状元郎,建元帝与朝上百官钦点的前三甲,才华不消说,只看报上文章可观其人文采。   白楚寒悠悠翻开第一版面的判词,比之韶远县更佳。   只是可惜了,本该在翰林院大放光彩,却受人排挤至岭南一道,至今未能回朝中任职。   不过从一地知县到一地知府,足以窥见建元帝嘉赏为主的态度,日后回京只差个契机。   白楚寒仔细读过报纸,沉思片刻道:“水师良莠不齐,合该识字算数。圣人之书不入眼,自报上学起也无妨。”   韶远县里冬日有报名学习的课程,不需教授圣人之书,不求出口成章,只要能识字算数,糊口便是。   营中对底层并无要求,甚至于对将领都没什么文化要求,只实战时能打仗,打胜仗就能升职,以至营中多数是文盲。   别看白楚寒能吟诗作对,文章点评样样都行,可治下没好到哪儿去。   毕竟养兵着实花钱,养水师更是花钱。这相当于陆上骑兵,一匹马和一艘船真说不上谁更贵重,总之花钱不少就对了。   钱既然用在船上,其他地方只能扣扣搜搜地给。   请夫子、买书哪样都需要钱,还得不嫌弃营中人年岁大习字笨拙,一来二去的,也没能养出几个高水平文人来,只好给部分将领配上幕僚。   然南康府教学情况传来,白楚寒羡慕起师弟,钱赚得多果真有底气,普及识字一事都做得出来。   依现今情形看,十年过后,南康府的新生幼儿皆可识字入学!   薛文顾不得报纸,忙抬头看窗外,是不是太阳落东边去了,白楚寒今天梦还没醒呢?   白楚寒笑问道:“薛将军有何高见?说来一听。”   薛文忙摆手,事儿是好事儿,不过,“咱们今年要钱的公文递了六封,朝中一份未回,年关都要节俭着过,实在买不起这里的报纸。”   每逢年关时,卫所将来年的预支银钱公文报上,等朝中批复。   相当于年前做一个年终总结与来年预算,大多是哭穷用的,不过松江水师是真穷。   为补贴营中开支,镇鳌船坞都分离开来,部分接商船单子赚钱去了。   江无眠能带走那部分船匠,也是因为钱给得大方,没有为一星半点的银子扯皮。   今年报上的预算没批,照以往经验,朝中怕是又想进一步缩减水师军费。得到确切消息前,薛文只按最低限度用钱,半点不敢多拿。   白楚寒面色不变,轻描淡写道:“南康府单送百份报来,一应不收银钱。”   不收银钱!   薛文立刻念念有词,“一份原价三钱银子,运至南康府少说有四钱银子,百份便是四百钱,也即四十两银子一期。一月两期,一年二十四期,也就是九百六十两银子。”   不算溢价,一年白送近上千两的报纸!   别看一千两放在水师建设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架不住它是免费不要钱白送的,还是全然没有风险,不必担忧日后被算账的那种。   “都督,您看江知府能不能再送点纸来。习字不好缺了纸,倘若笔墨纸砚全齐,那再好不过。”薛文算完立刻道。   这回轮到白楚寒向窗外看,夕阳未落,不到入夜时分,怎先做起白日梦来?   薛文长叹一口气,谁让他们松江水师近年不好过。   松江府位于江南道,这儿是朝中有名的钱袋子。   有句话讲“天下有一石米,七斗自江南起”,可见江南何其富庶。自古粮米是硬通货,江南道这“七斗米”便成了各家争抢的香饽饽。   今儿来的官员是太子一系,明儿是韩党人,还有皇帝跟前的红人,派系林立。   白楚寒是本地驻军,掌水师一系,多的是人要上门攀关系。背后陷害,明面拉拢都是家常便饭的事儿。处置得多,得罪的人也多,但碍于大军在此,人又不得不腆着脸上门。   别人脸皮厚无所谓,白楚寒烦不胜烦,直接拒之门外,领船巡海去了。   找不到拉拢目标,各个派系开始你争我抢,弄得江南道乌烟瘴气,水师受了牵连,日子过得不舒坦。   买点东西都要考虑商队背后有谁,是不是陷阱。薛文这负责采买的后勤将军,一度想撂挑子不干。   好在有白楚寒的商队于其中转圜,又有自南康府来的崖山商队支持,这才让水师日子好转起来。   白楚寒将报纸卷成筒,剩下的分给堂内诸将领,吩咐参军道:“吩咐下去,统计营中识字新兵,学过四书五经者优先。数额,暂定一新兵营内选二百人,冬日开识字课。”   消息很快在军营中传开,私底下不少将领抓着薛文询问细节情况。   好好的水师训练营怎么还认起字来?一天天的下水浮潜时间都不够,哪儿还能再看书本随夫子摇头晃脑念文章?   再说,念书得花钱,他们要是有钱还能进训练营?早送去私塾书院一类的地方读书考科举去了。   薛文回道,“不过是千八百个字,贼寇都砍了不下千个,还怕那几张纸?去去去,花营中的钱让你们识字念书,别不识好歹。赶紧找人登记,哪个营里不足二百,回头都督找营头切磋!”   围观人群哗然一散,赶忙回营召集人手。   而白楚寒,他正在写信给小师弟,试图问人要新编的识字教材。   走的八百里加急路子,很快摆在江无眠书案上。   彼时江无眠正与南康府卫所的苏远、卫补之二人商议年底鸿门宴的守卫细节。   既然是鸿门宴,必然要有足够的武力威慑,衙役称不上“威慑”,此事得卫所出兵。   苏远问:“理由?”   江无眠随口便道:“年关将近,恐有歹人作乱,特请苏将军、卫佥事领兵震慑宵小之辈,安抚民心。”   苏远、卫补之:“……” 第090章 赴宴   核对过班次与时辰,苏远与卫补之回卫所预备调兵,江无眠拆开自松江府的来信。   信中提到因观南康府官学有感,遂在水师中安排识字课,特求一份基础教材。   ——报纸无法系统教学,可做课后阅读拓展,真要识字得看江无眠的计划。   江无眠“啧”了一声,盘算着给多少教材合适,毕竟松江府处不太方便。   韶远县有产纸的作坊、逐渐发展起来的书坊,且全听从江无眠的调动,一应具备,这才能展开新式教学。   松江府那地界,据他所知,白楚寒只掌握着两样物件的商路——盐茶,诸如书坊一类,不在此列。   可惜书坊起步要稳,先稳住南康府的摊子,才好向外扩张。   “松江府还是太远,铺陈开来实在叫人难以管辖,来往之间费时费力,实在叫人可惜。”江无眠摇头,按下心思,向下看去。   公事仿佛随口一提,仅是半页陈述松江府水师所需,余下两张全是私事。   譬如出海时深感怒海狂涛之势,随信赋诗两首,让师弟品评一下水平是否进步。   江无眠本人于诗词一道颇为不善,仅会作上两首制式诗,偶有灵感,也是少数。但因前世所见所学,鉴赏水平倒是高。   放下镇纸,提笔回了两句感想,再度看去。   “随信附上一木箱。”江无眠看到这里,想起还回的箱子还在租赁的小院之中。   看了一眼时辰,卷了两卷信纸与回信,打马回家去也。   林师爷拟定好宴席单子,一进门来不见人,喊住门口衙役,“知府大人何去?”   “回师爷,大人道外出走走。”   哦,这是江无眠提前下值的借口。外出走走,时间差不多了,走回家也很正常。   箱子还是那个木箱,钥匙随信一块到的。   打开后,江无眠呼吸一顿,箱子里不是报纸,是个大型场景摆件。   各类顽石风景,列座其上,栈桥林立,船坞整齐,只不见游人。忽略尺寸,这完全是松江府镇鳌码头处。   箱子空隙出多用丝绸棉花填充,松江府从不缺这两样物件,白楚寒本身富裕,不缺这点花销,用来防止风景摆件磕碰是再适合不过的法子。   “棉花再适合越冬不过,松江府上多是棉麻丝绸,棉花多纺棉布,作填充时价格高昂,比不得香料,但也不便宜。”   江无眠眨眼之间便回忆起棉花的价格,相比丝绸来,也不遑多让。   在大周,棉花初时用作观赏,后续传开,也因种植成本高、不能当粮食作物交赋税,故而种植量少,价格高昂。   如白楚寒这般用作防震物,实在奢侈。   “棉花对温度有所要求,南康府正适合。最近粮食产量上来,再行开荒,种植部分经济作物也无妨。”江无眠心中记下一笔。   棉花种植如何展开,还要详细计划一番。   别的不说,光是种子价格就是粮食作物的几十倍。   然棉花这类作物,必须是成亩种植,才能收够足量棉铃,也就意味着种子需求量大,数目一高,购置种子的支出就高。   想让整个县的家家户户种上一二亩棉花显然不可能,但现阶段也不能四五亩地大量种植。   棉花毕竟属于经济作物,无法用于食用,倘若是吃饱饭的富户还能多种些,农家人还是以粮食作物为主。   撇去棉花不谈,木箱里还有一个大件等他放置。   江无眠小心翼翼动作,搬出大件放在书案上。   这是一个打磨得干净漂亮的大型场景摆件,原型应是松江府码头与船坞处,还应参考了部分岛屿。   船只呈一字型排开,为首船只与韶远船坞形制不相似,又比其他船只大上不少,显而易见,这是一艘宝船。   镇鳌船坞最为优秀的作品,花费巨大,耗时五年,期间数次重新设计,终于去年入水。   江无眠伸出手去,稍微用力,船只与底部有一机括相连,只能原地打转,不能拿出。   码头处并未完全还原,另有怪石覆盖,不见潭水。再向里看,紫碧青红小山一应俱全。   江无眠脸色古怪,再度上手一试,材质或温润或坚硬或脆薄,全是玉石。白楚寒出手实在大方,买上几年的教材都足够了!   这般大方,自己也不能小气。   “算了,重新编纂两本水师所用的册子。”江无眠清理干净周边棉花,收好放起。   又舀出一瓢水,注入凹陷处,流水随地形而下,整个摆件骤然活泛起来。   放好回礼,江无眠思索起水师教材。   编书一事,说来他有经验,奈何要删删减减符合大周情况,所需时间便久了一些。   江无眠一算时间,选择调来部分教材借商队海船运去松江府,待他与南康府的商队开完宴席再行编纂新教材。   宴席上,苏远与卫补之二人一主外间,一人随行,以防不测。   林师爷换了身衣裳,过来找他,“大人,大部分领队已入场内,正在席间攀谈,再过一炷香可开宴。”   江无眠低头审视官服,实在没什么地方能藏武器,索性直接亮明,往腰间一系,吩咐林师爷抱上账簿,直赴宴席。   此刻宴席上,众领队被衙役带入场间,刚一入内,便闻到一股花香。   在场不乏香料商人,当即反应过来,这不似他们手中的任一香调。   南康府地不大,香料却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商带来地方特产,没准哪几味混合成特殊香调,说不定还掺合了特殊技艺。   在场的领队们扫了几眼,不见任何人脸上有喜悦之色,心下有了猜测,定然不是本地商队产的。   假使有商队被府衙看上并用在宴席之中,定是得了江知府青眼,不说面露喜色,也应是不经意间透露一二。   此前他们未听闻任何消息,其他商队的香料仍然是老样子,不见技艺更新,搭配原料都是老一套,突然拿出这等香调来,谁信?   既然不是在场的哪一位,几个香料经营为主的领队开始盘算,事后能否从江知府处探听一二。   许是席间也未必不可。   走至近前,衙役按姓名引众人入内。   这宴席实在没什么规律可言,部分有钱有势的凑在一起,期间掺杂两三个小商队。要说按商队人数入座,也不尽然,大小商队都混着来,实在是没什么标准。   众人猜过一遍,实在找不准规律,暗中思量。   这一扫量,只觉今日席间气氛不对,衙役将人带入座便离开,留在宴席上的不仅有垂手而立的小厮,还有携带刀剑的陌生人士。   在场人中不乏有参与码头议题的领队,对比而言,这宴席实在不伦不类,甚是古怪。   楚领队与马领队混迹其中,两人不在一桌上,相距不远,转过身来还是能低声说道。   两人并未过多言语,仅是对视几眼收回目光,静待江知府的到来。   伴随“江大人到——”的声响,江无眠一身官袍,跨入席间。   在场有的领队少有的没见过江无眠本人,多是听其他人提起,如今起身行礼,一抬头,猛然看到一青年立于上首,不由微微愣住。   便是见过江无眠的领队,面上也有愕然之色闪过。   江知府周身威严较之韶远县时更重,任是谁见了都要说这必然是世族养出来的郎君,格外贵气。   岭南道的风吹日晒竟是没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实在不像在这儿过了几年的人。   江无眠倒是不管领队所想为何,他环视一圈,摆手让众人坐下。   开场念了几句皇恩浩荡,为感念天子之恩日后定然勤勉尽责云云,先向北面敬了一杯酒,这才说开话来。   这场宴席在江无眠看来是鸿门宴,定然是叫人吃不下去,直接让林师爷把预算砍半,有的吃就行。   但堂堂知府摆宴,总不能小气,江无眠索性出了个主意,叫人把瓷器作坊里烧制的小件餐盘摆上。   模仿后世一些高价精致小量餐厅,主打吃个氛围感,绝不会让人吃饱了去。   “精致、色香味俱全、量不要多,精髓是摆盘。”江无眠说出在厨房看来格外匪夷所思的要求。   苦思冥想几日,总算有了结果,于是今日,在众领队的注视下,后厨搬出花样繁多但绝对是一口一盘的餐前餐点。   众位领队初次见后世的营销套路,目露惊艳之意,只以为这是江知府新出来的点子。   往常曲水流觞时,水中盛放的点心吃食也不够多,往往三两口解决。   今时所见也与其相似,不过花样繁多,形制精巧,可见江知府花费的心思。   ——这必然是江知府想出的点子,不可能是这家酒楼出来的东西,没见这全是韶远县出产的瓷器碗碟吗?   韶远县那是什么地方?   江知府任知县时,手把手建起来的县城!   深觉本次宴席古怪的众人稍放松了下,想必又是江知府在为新出的花样做宣传。   但部分人可谓提心吊胆,他们距离近,不光是见着江知府拿出的新菜,还见到了林师爷手中抱着一摞“书本”!   联想到江无眠一来便查府衙账簿的行为,无人认为这是“四书五经”,账簿还差不多! 第091章 席间   香调越发浅淡幽远,与美食的味道一同发酵,油脂香气应是最为抚慰人心,但意识到宴席扎嘴的领队只觉心寒。   江无眠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拍拍手掌集中众人注意力,“年前,本官初上任知府时,因要调度部分银钱,先查了账簿。本官总觉有几分对不上,便将近几年的过了一遍。众位应知晓,不出意外,本官要任三年知府,未免调度银钱时发现府库空无一物,受圣上责罚,不若先厘清眼前三分地,这一查反倒是找出几分端倪。”   一众领队猛然变了脸色,今日来的商人,全是眼前三分地里出来的商队领队。   江无眠下首,距离最近的一桌上,已有年纪轻的领队禁不住事,额头沁出冷汗,心下正侥幸着,只见上首江无眠吩咐林师爷将账簿整齐码好,放在案上。   书封上标明几年账簿,又是府库哪里明细,显然有备而来。   没人想到,账簿一事将会在此情形下爆出。更无人相信,不过几月而已,怎能将几年的账簿厘得一清二楚,恐怕只有今年的账算清楚了,其余几年不过装装样子而已。   即便如此,今年账本……它同样有问题!   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领队,余光偷瞄江无眠的神情,他居于上首,正饶有兴趣地审视眼前的默剧。   一群人的微表情乱飞,扯着袖子擦汗,眼神不自觉地投向账簿,恐惧的氛围在酝酿。   亦有老神在在,垂眸观察新菜品的领队,以此错过江无眠格外冷冽的视线。   南康府知府一贯不管事,江无眠之前的两任知府一任只关心银钱交的后不够,一任则是无事上街闲逛偶尔调查卷宗,无人在意账簿之事,引得商队胆子越发肥硕起来。   而江无眠上任后,虽说是查账簿,但随后没了动静,领队们以为是虚张声势,收敛不过两月,又小动作不断。   在见识到江知府运营书坊的能力后,商队试图从中分一杯羹,不料其中没有插手的机会,只好按耐下来,暂行合作。   谁能料到,合作刚开了口子,江无眠立刻拿账簿之事发作!   但凡追究起来,在场的哪个人都有问题,总归逃不出一个死字,区别是秋后问斩还是立即斩首示众的程度。   气氛乍然凝重起来,几个师爷不着痕迹对视一眼,蒋秋更是冷笑一声,只觉心中痛快。   一连几月,睁眼闭眼全是不堪计算的数额,部分账目更是平也未平,明目张胆地敷衍。一问赵同知,当年全是知府身边的师爷处理,他无从下手。   赵同知固然有推脱之意,事情真情大抵是没有出入的。   上任知府,江无眠恩师谢砚行,更是一步没能进过户房,全身心扑在平清县的人口略卖案件上,势要查出毒瘤清除脓疮所在。   轮到江无眠时,为彻底理清乱象,查清内情,直接从账簿入手。   这就换做蒋秋主事了,涉案金额巨大,连续几年下来,对账对得人暴躁无比。   江无眠拿出一本账簿,书页哗啦一响,列座众人恨不得把头伸到账簿上,又惧怕第一页就露出自己干的好事,一时之间复又低头,紧盯面前一寸地方。   他们不仅是害怕江无眠本身的权势,也在害怕成为报纸上的例子。   以《月半华论》当前的发行量而言,足有上万人知晓其上消息,一旦被报纸列为反面例子传唱,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此刻,宴席上的江无眠好似是批命判官,堂下众人是提审冤魂,马上要展出过往罪状。   “平清县孟家商队,领队孟福。”江无眠淡淡念道。   孟福位次正在江无眠眼下桌上,距离颇近。堂内众人皆向人看去,一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向江无眠拱手,“草民、草民孟福,见过知府大人。”   江无眠沉吟片刻才道:“本官任韶远知县时,与平清县上任知县方平方知县,乃是同僚。后方知县犯下大错,投入大牢,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本官记得,当年是略卖人一案?”   孟福脸色一僵,那事儿何止是江无眠印象深刻,他自个也是心有余悸。   方平做事不严谨,露了马脚,迫使诸多商队不得不断腕求生,以至方平死后仍有人咒骂不已。   事后,自己还庆幸不已,当初嫌弃这门生意麻烦又不干净,没跟着一块同流合污。   虽说打方平没了,商队受了些影响,好在根本还在,转圜一二还凑活,总比被连根拔起的其他商队过得好。   不知江知府今日提起这事儿,用意何在?   他过了一番自己干过的好事,没掺和这一事,不代表其他缺德事儿没干。   心中惴惴不安,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附和道:“草民,亦有听闻。”   “略卖人一案牵扯众多,当年诛杀首恶与从犯之人,另有少许参与者逃脱法网,多年不见踪迹。”江无眠每说一句,在场之人心凉一分。   卷起账簿,轻敲两下掌心,留足了反应时间,江无眠才面色严肃地道:“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本官从账簿中抽丝剥茧,察觉歹人的蛛丝马迹。孟领队,既然你出身自平清县,可是知道这几位是否与平清县商队有所牵扯?”   一连点出几个人名,皆在孟福所在的席上。   席间一片哗然,这下有人看得出部分入座规律,起码孟福所在的一席,凶多吉少。   江无眠此人,有备而来!   没被点到的楚领队与马领队迅速扫了一眼自己所在的位置,较为偏远,不在江无眠眼下,看似颇为安全。   被点名的商队,不乏百年传承的大商队,可谓是南康府的领头羊。   原生老神在在,稳稳端坐的夏领队撩起眼皮,面容愤怒,面对江无眠的指控,他怒道:“大人如此之说,可是有何证据?草民等人募捐时从不落下一次、商税足额上交、不曾做出格之举。大人竟道我等与那宵小贼子有所牵连!”   江无眠神色淡淡,挑出一本账簿来,“建元十七年四月,韶远县水灾之故,上报朝中。公文称,灾民中大多是妇孺幼童之辈。同年,水灾后一月,夏家商队南下出航,事实恰恰相反,商队携大批人马深入西北内陆,抵达边疆重镇。”   夏领队有恃无恐,事情将近十年之久,他不相信江无眠上任几月便能查清当年内情。   能查出商队所行方向,便是极限。还想得知交易情况,怕是锦衣卫在世,也找不到!   十年之久又如何,再过百年,数学仍是数学,账簿上的数字对不上就是对不上。   何况那时商税不仅需银钱,本地府衙还要抽半成货物放入府库之中。   商队能买通府库记录小吏,假装当年入库商品不是自边疆来的皮毛筋角。   可他忘了一道程序——每过三年,府库内需清查一遍,该售卖的售卖,该处理的处理,最终要算入府衙的收入之中。   正常来讲,这一记录经常被人篡改,毕竟哪有人不贪墨的,府库里又多是要处理的东西,少上几十来件,到时报成损耗便是。   改来改去,账簿总容易出现问题。   江无眠核对当年物价与账簿,大致能得出商品有异。多方一检查,只要有一样漏洞,就能锁定大致范围,之后再托人细查便是。   至于托谁?   现成的锦衣卫!   锦衣卫搜查,寸草不生。必要时刻,挖地三尺找出证据来。   所以,面对夏领队的反驳,江无眠只是摆出账簿,道来漏洞,回道:“商税做假,偷税漏税。亦或是,参与略卖人之案,伪造账簿,试图瞒天过海,蒙蔽官府。此二罪名,选哪一个?”   夏领队脸色变化,恨不得拍桌转身即走,但他不能。   只要一走,罪名落到实处,江无眠便有理由拿人投入大牢。   方平堂堂知县落得身首异处、家财散尽的下场,他一商队也难以自保。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传信给身后之人,唯望看在多年劳心劳力份上,保全家人性命。   江无眠见状,道:“既然如此,本官多有得罪,请夏领队入地牢一叙。”   “拿下。”   周围带剑之人立刻上前,堵嘴绑人,不待同桌人反应,立刻押下去。   受邀之人,哗然色变。   他们是来寻求进一步合作,不是来找死的!   更有人起身,张嘴指责江无眠枉为朝廷命官,不分缘由抓人下地牢,此举简直酷吏所行!   江无眠将账簿拍到桌上,声音响亮。好似得到信号,堂后、廊下涌入一干带剑甲士!   不是席间着皮甲的人,而是正儿八经的能立即上战场互砍的铁甲士。   好一个江无眠,好一个江知府!   年纪轻轻,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   今日……今日又有几人能走出这宴席?   江无眠拿起账簿,慢条斯理翻开一页,抬头看着席间众人,笑道:“诸位,宴席尚未用完,不必着急离去。”   诸位领队咬咬牙,看着反射寒光的铁甲与剑锋,不甘坐下。另有部分人面色苍白,几近乎跌倒在位上。   完了,打今儿起,商队全完了! 第092章 处置   宴席用至子夜,人员进进出出,时不时能听到惊呼惨叫哭嚎声,廊下把守的人纹丝不动。   三更天时,传来打更人的声音,梆子声传至屋内,江无眠正翻过最后一页。   初时几十来人的宴席,仅剩下数十个,其余大大小小全有问题,眼前的还算是干净。   上首的江无眠摇摇头,怅然叹口气,憾道:“南康府留有诸位,实在是本府之幸。”   留下的领队冷汗直流,能有您这位杀神,是我等的不幸啊!   今日坐在这儿,就是个错误!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的领队被下狱。   敢于反抗的血溅三尺,虽不至于杀人,但这种天破个口子,投入地牢,那也是要人命的事儿。   难道江无眠如此有恃无恐,敢于在此地杀人吗?就不怕商队背后东家联合起来向其施压,令其以死谢罪吗?   不过四品知府而已,头顶有的是压他一头的人!   江无眠既然敢动,自然有所依仗。   若非拿到确切消息,他当然也不敢一次性得罪众多本地商人。这不是明摆着砸自己饭碗,毁日后根基的事儿吗?   南康卫所找出的证据足以将人钉死在地牢里,秋后问斩都是轻的,便是朝廷问责他都能给出说法!   “众位不必如此,人有善恶两面,商队亦有好坏之分。诸位能留下来,自然是得了认可。”江无眠笑着安抚道。   领队们打个哆嗦,实在笑不出来,干巴巴地陪着咧开嘴,形容扭曲。   此刻堂内食物尽凉,油腻味道传开,与血腥味、花香味混为一团,闻之令人作呕。   能在此地笑谈开来,实在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江无眠与众多甲士是见过血的,再恶劣的环境都待过,何时在意过这个。   环境恶劣,仍旧恶不过人心。   被拖入牢中的商队,大多蘸着人血馒头起来的,留下的倒没做过大恶,各有各的劣处,但还有留有做人底线,这才是江无眠衡量的标准。   “日后南康府发展,还望诸位尽心尽力。”江无眠手放在账簿上,缓缓道。   领队面色僵硬,扫到翻完的账簿,深吸一口气,齐齐道:“必不负大人所托。”   有负江无眠期望的,全不在这里了!   “好。今日更深夜重,便到这里,恕本官不远送了。”   哪里还敢让煞星送人!   众领队也不敢多做停留,步伐匆匆退场。   江无眠面无表情注视他们仓皇失措的背影,对苏远道:“关城门,连夜抄家,若有反抗者,就地格杀。”   平淡语气掩藏着杀意,今夜注定无眠。   有南康卫站在他这边,一千五百人的甲士与新招募的二百水师,他想做何事,一切障碍如若无形之物。   年关之前,南康府上下震动,众多大商队领队下狱,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附近几个府更是频频探取南康府消息,试图从中获取一手消息。   这已然不是南康府阖府上下的事情,商队背后牵扯到的势力五花八门,七扭八拐都能和朝中联系上。   更不必说大些的商队,能供养起来,定有门路可行。   背后靠山扶持商队,借此获取大额钱财。江无眠一刀断了商队未来,引得靠山震怒,已有人准备联手对行省施压,迫使江无眠放人。   顺势再将人赶下知府之位,推自己人上台。   南康府韶远县的发展,落在有心人眼中,被人惦记上。可惜江无眠升职太快,又火速安排本地人把持县衙,不好明目张胆塞人。   此刻得了机会,能将养熟的桃子摘到自己手中,还能除掉碍眼之人,实在美事一桩!   江无眠早有准备,一面抄家审讯,一面命书坊三班倒,赶出加刊来。   这回不是报纸,而是杂志刊要,由江无眠本人亲自撰写。   苏远与卫补之几夜未眠,匆匆收尾,便听到这事儿,不由面面相觑。   近些日子,他们是抄家查封两不误,江无眠负责审讯、查找证据、审判罪名。   涉事之人牵扯上千,横跨多个府城,长达数十年之久,不是说十年之前就没了,而是最为久远的证据只能查到十年前。   府衙上下憋着一口气,连带南康府过年时都没了喜庆,整个府城弥漫着肃杀之气。   府衙之中,几个师爷指挥得衙役团团转,各类卷宗与笔墨齐飞,算盘与喊声同响,乱糟糟混成一团,浑然是热火朝天。   全然没有外界的谨慎小心,紧张忐忑的氛围。   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情绪,商队涉及到的卷宗无数,甚至有部分悬案都能解决!   没被清算的董通判与赵同知近些日子过的是两眼一黑,上值时要面对南康卫,下值后又要心惊胆战接触来访的商队领队。   不敢去攀知府的关系,只好从这儿找找路子,怕江无眠查来查去不满意,将自己投入大牢。   他们怕,自个也怕啊!   两人欲哭无泪,几乎要住在府衙不走。   南康卫帮忙收尾后,苏远担起城内巡逻的担子,留卫补之跟在江无眠身边,生怕有人狗急跳墙,直接行刺。   江无眠心中有数,他清理的多是毒瘤,但想连根拔起非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只能快刀斩乱麻,威慑一番,好为接下来的治理让路。   商队彻底散乱,外有胆大妄为者试图就此分占市场份额,直接被本地审查程序卡住。   借此时机,崖山商队异军突起,暗中与书坊合作,吞吃本地大部分资源,留下部分由剩下的商队一抢而空。   地牢之中,卫补之随江无眠缓步入内,两人身后是麻木的衙役与狱卒。   潮湿霉味与血腥味混杂,另有排泄物与呕吐物味道弥漫开来,两人好似浑然不觉,淡定推门而入。   深处是单人间,关押重罪之人,譬如江洋大盗、连环杀人犯、略卖人之类。   马领队的好友楚领队正位于此,对面单间正是孟福孟领队。   楚领队哪儿还有宴席上光鲜亮丽的模样,囚服穿在身上,一副潦倒之人的沧桑面容。不过半月,已是看不出原样来。   有人进来,他脸色苍白蜷缩成一团,实在没什么力气站起身,蠕动两三下后背贴墙,寒意乍然侵体,提醒他尚且幸存的事实。   如此惧怕来人,皆是因为对面单间的典型例子——孟领队勉强露出个人形来,自他角度看,胸膛尚有起伏,然孟福不时痉挛两下,证明人不是睡了而是昏过去。   “楚领队。”江无眠客气地道,“关于你违反朝中律法,放印子钱、强行征收百姓田产、占据他人祖宅等事,尚有几个疑点需要解答,麻烦楚领队交代一二,配合府衙调查。”   卫补之目不斜视,心中想法万千也没外露。   自打把人关入牢中,他见多了江无眠这番嘴上客客气气,实则淡漠毫不关心人死活,一心只要撬情报的真面目。   谢砚行就是个眼瞎书生!   这特么是信里夸耀的生性良善、为人内敛的小徒弟?   生性多疑、为人凉薄、野心勃勃才是真!   大年三十上赶着来地牢审问,也不嫌晦气。   卫补之满心槽点无从说起,直接忽视耳边有气无力的问答。   一熬便是半天,狱卒带来的纸张上写满罪状,最终签字画押,留下指印,俯首认罪。   江无眠迎着正午的天,眯眼踏出地牢,负手而立,几息后对卫补之道:“辛苦卫佥事随行。今日本是年夜饭,劳累卫佥事与一干兄弟奔波劳碌,在下深感愧疚,醉流霞外送几桌宴席以作弥补,不好在外用食,便摆在了衙门处,卫佥事自行去用。”   卫补之敏锐察觉,江无眠亲手制造了楚孟两人的惨状,情绪上毫无起伏,仿若是平常的喝水吃饭一般平常。   他心脏重重一沉,抱拳离去,暗中怒骂:谢砚行这什么邪门运气,一两个的弟子养成这般模样!   穿过忙碌六房与花厅,到了后院,几处厢房内传来热闹响声与食物香味,勾的人馋虫乱跑。   推来门来,氤氲热气模糊人的视线,有人高声叫着,“卫佥事,可叫兄弟们好等,就差你一人,快些入座来!”   卫补之笑骂一声,净手过去,心底叫了一声“奢靡”,这醉流霞真不愧是韶远县最为出色的食肆。   满桌的菜,香料放得毫不吝啬。南康府上虽有大量香料产出,然这一桌起码要花上百两的银子,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最为引人瞩目的是桌上一瓦罐,底下还带炭火,眼看将熄,卫补之指着它道:“瓦罐里要自己做?”   醉流霞留下的伙计忙笑着道:“大人说笑了,哪里劳各位动手,这炭火是为保温保味。”   他手脚麻利掀开,期间不忘给江无眠说好话,“大人一早命厨房备下,选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烩制一瓦罐中,又添高汤与好酒熬煮,文火三日不熄,得此一罐汤。”   此汤一出,震得人头脑一片空白,不仅是为其复杂程序,也是为这一罐汤的价格。   卫补之离得近,神智恍惚片刻,只想质问江无眠,你特么到底有多少钱!   这喝的哪是汤,是金子啊!   江无眠没空解答这一问题,他正忙着编纂文章,并非是报纸,而是杂志刊,内容是本次的商队事件,连杂志名都简明扼要——南康商队揭秘。   一经发行,火速传向每个关注此地的人手中。   侥幸逃过一劫的马领队得知此事,立刻抢了一刊来。   好友楚领队被人带走时的,他万分不敢置信,忐忑不安等待阎王点名。然一场宴席下来,自己竟是幸存之一,心中不由庆幸,又为楚领队下狱的事实万感复杂。   如今有途径得知内情,立刻发动人手买来首刊,迫不及待翻开,扉页处留有一道寄语,“小恶不容于乡,大恶不容于国。”   名为商队揭秘,寄语却以“恶”来形容。   马领队一片惨然之色,竟是不敢翻开。   到底是何等之“恶”,以至江知府不顾商队背后牵扯,直将人下狱关押!? 第093章 态度   整篇杂志与其说是文章,不若说是一篇论文,题目直白,论述简洁。   有别于现今的赋文,开篇即是摘要,以白话点明当今商业形式与其社会地位形成原因,期间虽多受辖制,然因商业的特殊性,商队发展的触角可接触各阶级,借此形成部分权力滥用的局面。   进而点出本篇文章所言的关键词,之后才是本书目录。   书页凡多,排版之间竟有空格,省却句读难题,读来简单不拗口。   论证时,用词简明扼要,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即便是马领队这般不爱读经义之人,也不由看了下去。   商队发展起来,先是对农业形成冲击,在农业工具与肥料未出现前,大规模发展商队无疑是自寻死路。   基本生活资料无法满足,短时间内得意靠外力生存,时间一长,商业失却扎根土壤,化作水上泡沫,大厦即倾。   马领队不善研究,按目录翻到感兴趣的一页——商业犯罪案宗论证分析,页数标得极有意思,正是南康府诸多商队用惯了的数字,时长对账的领队自然能认出来。   按此页数,很快找到想要的内容。   “土地强买强卖、于粮食作物的土地上种植经济作物,违反大周律法。”马领队没干过这事儿,读至此处,尚能冷静。   这条律法,南康月报第二期刊登过。   马领队思量一下,急匆匆翻找到上回抢来的报纸,“是了是了,上回正赶上大丰收后的粮米收购,当期报纸全与土地相关。”   照法理来说,这条律法是在保全耕地,设置农耕红线,保证大周的粮产安全,维持好边疆的粮食供应。   但在粮产利润逐渐下降,经济作物利润上升时,不法商人铤而走险,不顾朝廷律令,将稻麦之类换做棉花、果园,甚至于被大户人家买下置办别院。   江无眠列出的卷宗中,起码有三个例子。明面上仅仅如此,事实如何,户房堆积成山的案件足以证明举例时还是收敛了!   “允言兄,大事不妙!”在马领队聚精会神钻研情报时,同样幸存的一领队在管家带领下进了书房。   来人是杨朝,曾与楚、马二位领队共同进退,如今楚领队入狱,唯剩二人在外奔波。   往常的杨领队谈笑之间儒雅随和,颇有风度,出行时必要洁面焚香,暗暗炫耀财力。如今却惊慌失色,一身衣袍褶皱连连,好似三日未换,再看脸色,嚯,哪里是好似,这简直就是死了三日的青白肤色!   “靖远贤弟,你、你这是、如何至此啊!”马领队大惊失色,忙唤人上茶来,又命小厮带人净手换了一身干净衣袍。   杨朝连连叹气,懊悔不已,“允言兄,你是知晓的,我与平封兄素有商业往来,作坊上一道开的。   前几日府衙查封,连带小弟我的作坊一道封控,再不许人来。问及原因,此地竟是逼迫得一家四口没了,硬生生夺来的!   苦主上门,求个说法,原先的知府不管此事,拿钱搪塞了去。今时江知府查清原委,一道封禁,正寻苦主翻案。”   马领队听得心惊胆战,忙念了几声圣母娘娘保佑,开解友人道:“江知府寻根究底,没能牵连到你我,这是好事,好事啊!”   反观主要参与人员,楚领队至今入狱未出,探监不能,问候不得,多说一句便是刺探内情,疑似同伙之人。   想到此,杨朝也是一阵后怕,好在自己没被钱迷了心窍,遇到这等事儿,都是拿钱开道。   幸存的商队几乎和杨朝一个反应,心惊胆战、后怕不已,看过江无眠出的特刊,忙不迭得给背后东家送去,上报一手的情报。   因江无眠搞出的动作太大,朝中目光也在此地停留片刻,连岭南道相关官员都在年关时得了传唤。   更惨的是随时跟着皇帝上值的翰林院,别人都封笔封印封玺,他们仍在万大学士的率领下上值应召。   此番动静比上次肥料传至京中时更甚,内阁召了一任次辅,六部尚书来了三人,又有侍郎三人齐至殿内。   昨儿风雪刚歇,今日未化,殿内烧着炭火,入内需卸下裘衣。   万大学士与户部尚书余尚书同时抵达,两人略有些看不过眼,梁子算不上大,见面时也总要刺上两句方才痛快。   今日,两人踏入殿中,小黄门迎上来除却两人的外袍,放置一旁烘干寒气。   一扫殿内,来的人党派颇多,竟不是一场小朝会。   上首建元帝正站在御案后,低头翻看文章。   不等与人呛声,两人急匆匆行至建元帝面前。正要开口请罪时,建元帝一挥手免了,让人上前来。   候在一旁的齐总管,将剩下两份文章发放至两人手中。   早到的人已埋首其中,一言不发,反复阅览。   见此状,两人也跟着翻开书,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寄语,“小恶不容于乡,大恶不容于国。”   万大学士更看重学识,在扉页停驻许久,才翻开下一页。   待人看过一遍,建元帝才问道:“有何想法,尽可畅言。”   余尚书率先开口,不赞成道:“陛下,容臣回禀,此举胆大妄为,实在不妥。”   建元帝颔首,不说赞不赞同,看向万大学士,后者也是皱眉,面露思索之意,停顿片刻才道:“此番行文,与赋文相悖,可更适于百姓之说,但难登科举纸上。”   他说得巧妙,仅仅点评文采赋文一面点评,不谈半点实质内容。   万大学士言毕,殿内其余人心下暗骂一声老狐狸,半点实话不说,虽避免了建元帝赏识,也避过了斥责!   这事儿他们看过,实在是不好说,端看纸上内容,假如其中受损的不是自己扶持的商队,那必然是赞同的。   关键是,里头写得商队和自己相干啊!   建元帝将众人脸色收于眼下,忽然点名在场的刑部尚书,“刘志真,你位列刑部尚书,刑责律例一事,论了解,朕也莫过于你。若是文章内此事交与你来审讯,该当如何?”   这问题若是找个混日子,还真难以回答。   文章最后举出了参考的规定,假使有任何一条对不上,这尚书日子做到头了!   刘尚书本人倒是镇定无比,别的不说,背诵条例一事,他自问没什么难度。   何况,在建元帝这儿,什么特权都不好使,按条例判决即可。   真实情况下,还要酌情参考诸多商队背景、案件相关人员的牵扯、幕后之人的态度等等。   现在面对建元帝此问,他只需如文后列举的参考条例一般,将条条框框列举出来,直接判决即可。   刑部尚书本人与江无眠并无交情,甚至于本人更亲近韩党一脉,所以对文章中江无眠判决的模糊之处,刘尚书看似公正实则暗指“作为知府判决有失公允”。   这倒是起了反作用,建元帝心下怒火未熄,闻言亲自拉偏架,“卷宗并不完备,内情未不可知,江知府多番衡量下,作此判决已是公正不阿。”   建元帝的态度表明了站位,余下之人心中也有了掂量,再出口时,即便是对江无眠再不喜,也不至于明晃晃说人坏处。   万大学士余光瞥到建元帝面上神色未变,眼中未有笑意,显然对几人的观点不满。   此刻,他才像是明白过来,对文章内容扯了一句点评,“正如江知府卷首所言,大恶不容于国。商队所行所为,已是侵害我朝利益,不将治国之法放在眼中,任其肆虐,终有一日,必成大害。”   这事儿江无眠办得的确不太符合规矩,擦边而行,真要拿捏错处,的确能说道一二。   但没人这么不长眼,敢对着这份文章,明着下绊子挑错。   揪出十年之久的冤假错案,找出偷税漏税证据,为国库再添大笔银钱,光是这两件事,足以让余尚书为之大开方便之门。   也是因此,他只说“此举不妥”,没说不对啊!   倘若是谢砚行在这儿,肯定要先给建元帝请罪了。   奈何人不在,余尚书便给江无眠行了方便。   而万大学士,他则旗帜鲜明地站在江无眠这路,即合了建元帝的心思,又光明正大卖了个好,叫人欠他一个人情。   建元帝看得分明,但他未发一言,只又翻过一页,笔锋鲜明的正楷落于白纸之上,格外分明。   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仅剩煤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从未置一词的次辅出声道:“依臣所见,江知府看似有剑走偏锋之行,但照以往看来,为人实在,此事应在把握之中。   昔日种紫云英、造水田犁,发明肥料,皆是自行开垦荒地以作试验,足以见其身正。   又开民智、置办作坊、修筑水利,治理韶远县,蒙圣上之恩,位列知府。如今又开办报纸,揭露商队恶性,惩恶扬善,明见心性。”   万大学士听得眼角抽搐。   余尚书出来说话,他不出意外,但你当年与谢砚行吵得昏天黑地,险些在朝中邸报上骂上三天三日,如今文章一出,你竟是帮其弟子说起好话来?   莫非是谢砚行不在京中,便改了性子? 第094章 钦差   伍陵伍次辅自然有自己的算盘。   他这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久远一点,追溯到少年同窗,说近了能上溯到“三天三夜辩论”时。   朝中与谢砚行不对付的,多是逃不过三个缘由,与之立场相悖、与之有利益纠葛、与之观念相左。   伍陵乃是最后一种,观念不同。单是儒生内部便有千种声音,何况他又是承了恩师法家学说的儒生,其间更是有莫大争执。   佛家尚有辩经之说,儒家也当仁不让。大周立朝时,学说之见可谓是稀松平常,而周之后,则是儒道为首,百家以辅。   实在是开国立朝时,生民涂炭,血流百里,日夜可听哀嚎,必须休养生息。   数十年勉强养出国本,朝中又遇党争之祸,及至前些年朝中被韩党把持,其所认可的观念更上一层。   这对尊崇其他学说的为官者来讲,着实不妙,只好勉强抱团自保。   伍陵次辅同在其中,硬要说其所学流派,应道“外儒内法”,谢砚行则是遵“中庸之道”。   何为中庸?   凡事过犹不及,应持不偏不倚,折中调和之道。   伍陵对此嗤之以鼻,就谢砚行那厮三五年贬谪,两三年升迁的为官之路,韩昭鸿见了捏着鼻子都不认!   两人于处世之道上相行甚远,话不投机半句多,奈何两人当属同窗,入朝为官后又属同僚,时日一长,摩擦龃龉诸多,梁子便结下了。   然他对谢砚行是此等看法,对其下三个弟子倒是心平气和,偶尔还能指点文章。   若说是谁最为投机,必是谢砚行的小徒弟,江无眠。   公道来说,江无眠的处事风格与自己并不相符。   江无眠行事虽有法度,然正如文章所列之事一般,做事剑走偏锋,胆大妄为,不惜以强权暴力镇压。   但他做事有度,且还乐意提拔手下人,不贪功起衅。必要时刻,还会以此成就手下的功劳。   人生在世,为名利权势所累。而江无眠,他所行虽为自己博取诸多利益,但在此之余,为民除害,为国谋利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说别的,单单是水田犁与肥料二者,足以让其一步擢升。   建元帝与韩党暗中博弈,同时也为保江无眠人身安全,不至在起步时便被人夺了功劳,只好避韩党锋芒,仅作封赏。   待日后,韶远县一度兴旺昌盛,才以知府之位弥补。   便是如此,江无眠心无怨言,初上位就清理蠹虫,足以见其为人至善至纯。   若是人人皆是江无眠这等德行至善,行知至美者,法度仅会是其衡量善恶的工具;没奈何,人间多是德行有亏,私欲乱人心者,此番恶行事件若是得叫他们看了,法度也不过是其攫取权力的手段罢了。   唉,着实可惜,这江无眠若是自己弟子,又该是何等光景!   再者,韩党把持朝政良久,多有怨言,以此做筏子发作,正是时候。   话落,众人也明白了伍陵的态度:按江无眠的功劳,放出去做个布政参议都无妨。   瞧他治理的一县,短短三年,农业兴盛,商业发达,两厢不误还能大兴教育,这要任了布政参议,守岭南一道,岂不是能将陆之尽头化作又一个钱袋子!   也就是人年轻,资历不够,不给升职也算了,各类嘉赏特权总不能少。   刘尚书余光瞥见建元帝嘴角微扬,面上略带嘉许之意,心底不由一重,沉甸甸得像是石头入水,再升不起来。   终究是大势已去,再改不得。   岭南道一行,非但没能磨灭天之骄子的心气,反助长气焰,以此入了建元帝法眼。   陛下未免太过信重谢砚行,曾数次贬谪,仍是不下重狱,最苦时莫过于让人去了边陲磨砺,三年不到,立马把人发配至岭南,由其弟子照顾。   如今弟子成长起来,又让建元帝念起谢砚行的好来,恐是要大行赏赐。   建元帝对着此刊思量一番,问众人,“朕犹记得,当年乱贼犯上,致使岭南一道死伤惨重,江无眠赴任韶远,多灾多难,便免了赋税。三年任期一过,合该报上税来。”   不仅是韶远县免了税,整个行省内全免了三年。眼下年关刚过,的确轮到交税之年。   他记得一清二楚,还不是因江南道用过肥料,每亩均产增收一成,一亩如此,大周千千万万亩地,加起来是何等的丰盛!   这话余尚书敢肯定点头。   户部有的田地做了试验,几种肥料全试验过。麦的增产效果最为明显,其他许是配方有所差异,结果并不稳定,但无疑可证,方子格外适用。   建元帝命人取来韶远县三年里送来的公文,齐总管亲自捧来,又带上三期报纸,互相映照。看过后,龙颜大悦。   又见特刊里描绘的商队恶行,更加厌恶此等蠹虫。   “传朕旨意,江无眠任钦差大臣,负责岭南商队诸案,为期一年。伍德信任副使,协江钦差督办此案。朕将赐一柄尚方宝剑,上斩逆臣贼子,下诛权贵恶霸。”   伍陵当即叩谢皇恩,伍德信是他儿子,即便是个副使,架不住建元帝看好,又有江无眠处事在前,前程无忧。   得了这般允准,伍陵当即先给谢砚行去信一封通气,又赶忙叮嘱一番伍德信。   “下去岭南,地热又有暑气,临到头来称病即可。万千以江无眠为主,不得逞强。”   做钦差的,扛过来了就是通天坦途,扛不住的就是个替死鬼。   江无眠此人对南康府控制极强,各商队入城皆要凭证,记账时又统一使用简化数字,两份账单彼此印证,把控账务,本事颇高。   从报纸刊登文章得以窥见,此人行事大胆,不掩锋芒,看似狂妄实则底气十足,做起事来颇有章法,绝不会接受别人指挥。   他都能看出来的事儿,建元帝何尝不知,是故伍德信任副使,以江无眠为首,奉命督查。   纵观古今,哪儿有钦差是本地官员任职的?   还不是江无眠在这件事儿上做得够狠够绝,只差收尾定性!   伍德信稍微一转弯,乐道:“爹你可放心了,这不就是吃喝玩乐纨绔二世祖,儿子保准给你演好了!”   哪儿还用演,话一出,往哪儿一站他就是。   伍陵狠狠皱眉,大掌一拍,险些没把亲儿子拍到地底下,“有你彭叔随行,万事自保为上,切要提防狗急跳墙!”   只要尚方宝剑遗失,这事儿江无眠就不能往深了查探,最多止步于南康府内,背后靠山仍旧安好无恙。   为达目的,这一行必定艰难万分,指不定建元帝命令一出,刺客已埋伏在路上,只等傻儿子入瓮!   他是次辅,头顶还有个首辅压着,别人对他恭敬,韩昭鸿此人绝不客气,能下杀手绝不留活人。   “几日后南下,陛下允了锦衣卫随行,切要小心行事。”   江无眠与商队之事在京中传开,背后之人怒骂,“真真是个畜生!”   言语之间,恨不得立刻把江无眠五马分尸。   他家百般扶持的商队,维持的人脉,硬生生被江无眠拖入牢中,做了亏本买卖!   气急败坏摔了几套茶盏古玩平复心绪,忙唤管家来,“去请顾小将军来!”   管家乃是家生子,世代服侍家中主子,算是见惯了风风雨雨,不然也不会列为心腹。   闻此却是面露难色,想到主家前些日子接到的消息,急匆匆按照命令寻所谓的“顾小将军”来。   顾念瑾来得极快,一进门来,地上满是碎瓷片,扫了一眼身后下人,面无表情跨过,道:“夏楼,不过一个知府,有皇命在身又如何?有没有命受嘉赏,尚要两说,你何至于如此——”丢人现眼!   顾念瑾底气十足,他父亲位列镇西大将军,牧守一方平安,外抗匈奴,战功赫赫。   近来匈奴百般试探,每逢攻城时,皆败倒在父亲手中,军功轻松到手。   朝中又有首辅与几位尚书运作,不日待朝中都督致仕,父亲便能成一军都督,掌一方最高军权!   江无眠背后不过是远离中央的白楚寒,空有都督之名,仅在江南道驻守一方,近年来无甚功绩,不过是个荣养都督而已,哪儿来的底气叫嚣?   夏楼怒意未消,两眼通红,怒道:“竖子尔敢!仗着一二功绩,屡次三番挑衅我夏家,先是夺了夏家丝绸生意,现又将领队下狱,断我一臂。与此贼子,不共戴天!”   夏家在岭南经营时日颇多,往日里闷声发大财,扶持当地商队吸纳本地金银。   所谓的夏领队也不过是夏楼手中所掌的一领队而已,专职负责低价购入本地特产,稍包装一下,三五十倍卖入京中,赚取大笔差价。   南康府此事一出,夏家年入上千近万两的商队就此断了,换了谁都发疯!   “江无眠。”夏楼咬牙切齿念出三字,状若疯魔一般,“不管他身后是谁,人死灯灭,万事皆休。我手中有岭南最新出的刀剑,斩首若裁纸,杀人一事轻而易举。”   顾念瑾眼中闪过波澜,岭南道上打造的武器仅供当地卫所、衙役、巡检司及民兵所用,少有流落在外。   自从商队盘查越加严谨后,偷偷走私武器一事颇为困难,多年下来,还不够一营之数。   “好,你出武器,我来找人,定不会让此獠活着成为钦差!”   *   就在京中暗潮汹涌之时,江无眠所在的中心反倒安稳极了,他只办三件事——下令查抄、审讯情报、下判决。   苏远与卫补之二人各自带队,围捕追杀,几近是睁眼便穿衣带甲,匆忙吃过醉流霞送来的饭,上马听令,出门抓人,直接下狱。   林师爷与张师爷二人绕着此事团团转,各类文书讼状判词皆要整理成册,计入案宗,指不定就是下一期的报纸内容。   江无眠翻看核对账簿、卷宗、府衙走私粮仓买卖以及各色田地交易。   最终在城南停下,“城南地界再彻查一遍,核对佃户身份,究竟是山中流民还是隐户,查得干净些。”   林师爷记在纸上,他身前已有一沓纸张,墨迹尚待晾干。   府衙户房新攒点有条不紊跟在身后整理,事情本该是户书的职责,然商队案发后,户书与原攒点头个进了牢房,他是矮子里头选出来充数的。   张张水纹纸收起装订好,户房攒点心有戚戚然,不敢生出半点别样心思来。   南康府的地牢都换了一批人,前头满了,江无眠直判了死刑,关押在韶远县收拾好的地牢中,以防人在牢中自缢。   江无眠查完一样,灌了一口凉茶消火,重重出了口气,捡起前些年的商税账簿看其中的造假情况。   “百二十人商队,数月有余,在江南与北地往返三趟,再回岭南,竟然报三十两纹银的商税?”江无眠气笑了,有脑子的都知道里面水分大,但这账簿竟是确认无误了的。   蒋秋带人又抱来一摞账簿,霉味、灰尘味、水汽味扑面而来,岭南的回南天效力惊人,能看到墨字已然能算保管得当。   闻言冷笑一声,“大人您看过的还是交税的,这一摞全是亏损的!”   第一本当属夏领队——南康府多年龙头商队,产业诸多。如日中天时,酒楼铺子占了一条街,外有园林别院庄子数十,再有几百亩田地与一座矿山。   蒋秋特意核对过,以账簿上的数额来算,竟是因水灾泛滥,每年亏损数千两!   江无眠眉头一挑,先将那夏领队投入大牢的事儿还真是做对了。   “东西查抄干净了?”抄家充公、建立赔偿基金、余者内部拍卖或外部竞价,这一条龙服务,江无眠是做足准备的,只等此案了结,给众人一个交代。   蒋秋命人放下几个木箱,“账簿查得干干净净,部分地契和府衙留案对上,部分对不上,应是走了其他路子。”   这是商队经常用来避税的手段,置换铺子的地契、田地文书。前者可记在夫人嫁妆之中,后者挂在秀才或举人名下用以避税。   以此来看,没有发生交易行为,即可避免上交一道商税。   此举只在大宗交易之间产生,至于小宗交易,另有其法。   江无眠翻过卷宗,很是清楚为了避税,商队无所不用其极。   上面都是文雅手段,还有贿赂官员、买凶杀人、弄虚作假等方式。   “先将部分归档处置,罪名罗列出来,受害者名单……”江无眠沉默片刻,才道,“该翻案的翻案,能补贴得补贴。家庭困苦的,优先招工。具体条例,林师爷起草部分,过几日再行讨论。”   林师爷提笔记下,只见有一人入内来。   张榕忙得满头大汗,先饮过凉茶,消了渴意喘够了气才开口:“大人,罪人家眷部分急需安置。已有商人和离,部分孩童随母归家,可有部分父母双亡者,实在无人照顾照看,卫佥事捡了回衙,正在外等大夫医治。地牢之中亦有孩童经受不住,虽灌了药,但眼看着一日比一日虚弱,”   和离一事,在岭南并不少见。   日子过不下去,时日一长成怨偶,不若趁着眼下和离,再行男婚女嫁。   有子女之人,多是归于父亲一方所养,若是母亲争取,随母归家也未尝不可。   然商队一案牵扯甚广,父母孩童全被投入牢中,待事后判决。部分是全部砍头,无罪孩童释放,交给至亲之人照顾。   大周讲究宗族,有事时互相帮衬,可这事儿实在太大,帮不起来!   明面说好,拿了钱转头不认人的也有。府衙虽在监督,但最近忙乱,人员尚不到位,人钻了空子。   江无眠心下盘算,依大周律法,不足车轮之高的幼童可无罪释放。   被遗弃的多有两部分,识人认字的七八岁孩童与懵懂不认人的一两岁孩童。   卫补之带回的正是后者年纪,一岁多些,遗在野外,看不出面容印记,找不出是哪家的。   锦衣卫是能寻踪迹找出遗弃之人,可事不止一例,无法杜绝,不若换个方式。   江无眠若有所思问道:“张师爷,现今统计出,明确遗弃婴孩幼童者几何?”   张榕张嘴便报上数来,这事儿他格外清楚,最近查访的案件一多,遇到遗弃的孩童数量也急剧飙升。   商队案件的影响之广,呈现在方方面面,此事不过一面,另外的表现则是人口数量下降。   江无眠对此有所对策,提前一两月也无妨,“建育婴堂,收拢遗弃婴孩。”   育婴堂,简单直白的描述,一眼看出功能为何。   前世历史上同样有这等公用性质的场所,由朝廷拨钱,养育孩童。   江无眠对林师爷点头道:“先挑宅子,聘几人来先行看护,此案了解后再行集中安置。”   说来两三句,但江无眠给出的条件却不简单。   育婴堂以七岁一下孩童为主要收拢目标,这意味着刚出生的婴儿,不到一岁的孩童全在其列,光是奶娘都要找上不少。   人要吃喝住行,多了便要专雇人来,算下来花费颇多。   江无眠想做的又不是一时之事,长久运行下去,光靠府衙拨银,实在困难。   他思虑片刻,还是让张师爷放手去做。   张师爷本以为事情繁杂,少不得要半月之多,真正施行起来,却出乎意料。   不过短短三天,宅邸选好,人员备齐,只差奶娘大夫到位,就能送人来了!   原生这事儿传得极快,毕竟过年时南康府大动,连建元帝都为之惊动,遑论是生于此长于此的本地人,对任何事情只会更加敏锐。   育婴堂的消息一经传出,凡是关注府衙所作所为的人都在琢磨江无眠到底想做何事。   毕竟江无眠两度大开杀戒,谁知道他下一步又将对准哪个目标?想整顿什么?   ——往常认为韶远县四家秋后问斩一事都是白楚寒所行,然南康府商队事件一出,谁都开始怀疑那件事的真相,没准上任时拿商队祭天是江无眠的行事习惯?   韶远县时,仅有四家,于是只有四家秋后问斩。官拜南康府,任知府后能处置的商队更多,便是当下结果。   说实话,几年前那事儿仍有人心有余悸,再经这一遭查处,心下骇然,以至缠绵病榻半月之多。   南康府里的医馆人满为患,坐馆大夫都找不到了。   待张榕的目的显露,被震慑的商队忙不迭伸出援手。   找宅子?哪里能叫您出钱啊,这是商队别院,您请用,哪儿不满意,您说,咱这就改!   奶娘?一岁婴孩?这事儿好办,我家商队有这路子,不必劳烦您动作,您找个时间见一见合不合适?   粮食?布匹?襁褓成衣?有有有商队全有,什么都不缺!   张榕回过神来,育婴堂只差他们大人题个牌匾,即可正式宣布投入使用了。   他皱眉道:“大人,您看?”   依江无眠看?   无非是表明他们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府衙叫人往西绝不往东,让人找宅子绝对不会原地起个院子。   江无眠笔尖一点,黑字跃然纸上,口中念道:“过几日府衙在育婴堂院中立个碑文,感念诸位善行,特立碑留念,以传后人。”   这是府衙的回答,只遵纪守法不惹事,府中自然乐意扶持本地商队,为其宣传造势,打造商业品牌。   张榕:“……”   您这碑文不是墓碑就好。   得知此事的商队松了口气,有的甚至跌坐在地,痛哭出声。   活下来了!   从收命行者手底下活下来了!   钱乃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赚,人却不能再活过来,能保住性命还要贪求何物?   经此之事,竟然有人大彻大悟,出家去了。   江无眠:“……咱这儿不是信仰圣母娘娘?还有寺庙?”   董通判斟酌道:“民间多是如此,近来……近来有变。”   岭南沿岸多是圣母娘娘庙,硬要算,也能是道家仙人之列。奈何传说之中,他们大人是酆都的收命行者,同属道家之列,同僚见面,自然行个方便。   与其如此,不若出家信佛得了,好歹死了魂归极乐。   江无眠:“……”   江无眠无语极了,哪年的谣言又跑出来荼毒人,挥挥手命人去贴了告示。   董通判如蒙大赦,连忙带着文书离开,迎面撞见脸色格外凝重的林师爷,匆匆招呼一句,后者便入侧厅寻江无眠去了。   莫非,事情又将有变?!   怀揣万分不解,董通判回了户房,预备写份告示。   侧厅之中,林师爷给江无眠带来一则坏消息,“南下钦差队伍受袭,来时仅剩三只船抵达码头,已有市舶司管控情况,大人您现在?”   “码头戒严,寻苏将军接掌巡逻之事。林师爷,随我去码头接人。” 第095章 兵器   时间倒回元月,伍德信副使南下时。   值此时机南下,称不上坏事,北地尚在银装素裹时,顺海而下,越发和煦起来。   一遇雨天,则是糟糕了,冷风浸着骨髓,初时南下的伍德信披着厚重羔裘,袖中拢着炭火小炉,哆哆嗦嗦站在甲板上。   脸上吹得不见一点血色,欲哭无泪地低声问随行彭叔,“这是纨绔二世祖立功要付出的代价吗?”   船只尚未出淮南,路上遭了两波刺杀、一波毒杀,也不知如何混进船上来的,总之是没断过。   伍德信实在憋闷不住,直出了船舱,立于空旷甲板上。越是地界辽阔,越是难以藏人。   前几次追杀着实吓得他不轻,要知这回可是有锦衣卫随行,代表皇命下岭南,即便如此,仍然有人不知死活试探。   可见,江无眠的确查出来了不得的东西,只让人狗急跳墙,昏招频出了。   入了江南道,顺着漕运船南下,一路带圣旨,除却补给时不靠岸。   伍德信更是离谱至极,直接住在锦衣卫之间,衣服换做飞鱼服,尚方宝剑不离手。   彭叔则是随机出现在某条船上,混淆视线。   若非锦衣卫没什么人皮面具,化妆效果也不理想,伍德信高低得给自己换张脸行事。   他虽在出发之前做好觉悟,也做好了准备,可碰上刺杀时,仍觉准备不到位。   锦衣卫领头人没嫌弃他小题大做,只是嫌他功夫学得不到家,全是花架子,遂在平日时教授两招。   又是一日子时,天逢大雨,纵然船内有油灯火烛,仍只能看请附近一圈。如锦衣卫这般敏锐之人,在雨声影响下,听力颇受影响,满耳全是水声。   伍德信忽然一阵心悸,于暗中睁眼,猛然翻身滚落床边。   破空声与床板扎透的“笃”声一道传来,伍德信忙不迭爬起朝身后看去,脸色大变,只见灯影之下,支支箭矢伴随破空声破窗而入,直指床榻。   竟是有贼人还不死心,一路追杀至此!   伍德信握住尚方宝剑,伴随兵器交锋时的击打声与落水声,偷偷潜至甲板上,脚步声阵阵,他不敢太过贴近。   过转角后,几道黑衣人猛然破水而出,手中长刀划过雨幕,伍德信来不及反应,只尽力握住手中之间猛然,前扑滚过湿滑甲板。   锦衣卫领头人与彭叔上前与之搏斗,招招剑式直冲脉门而去!   “……当晚,锦衣卫减员良多,卑职仅能留下刺杀之人人头,为兄弟祭奠。”锦衣卫领头者将船上遭遇一一道来。   此刻江无眠已到码头,苏远与卫补之皆在。   按官职来算,两人应属此人上峰。   苏远脸色难看,眼中怒火中烧,扫过此人伤口,收敛两分怒气安抚道:“一路多番刺杀,难为你护着伍副使平安抵达。此事本将军随后报与白都督,必行嘉奖。”   锦衣卫受五军都督府所领,内部自有奖惩机制。建元帝嘉奖算建元帝的,白都督这里算五军都督府给的,并不冲突。   锦衣卫领头人松了口气,轮到伍德信交付圣旨与尚方宝剑。   见江无眠双手接过两物,此行目标已达一半,伍德信放松之余立即昏了过去。   江无眠:“……”   江无眠面不改色道:“伍副使勇与刺客相搏,拼死血抗,身受重创仍与诸位弟兄奋勇在前,不曾后退,实乃我等楷模。”   众人:“……”   你说的谁?这谁?锦衣卫吧这是?!   身后林师爷琢磨着江无眠态度,也搭腔道:“贼子竟是如此凶猛,好在副使大人骁勇善战,不曾让歹人窃取尚方宝剑,行叛乱之举。”   江无眠给了林师爷赞赏的眼神,还好说得快,将此事定在伍德信身上,算是勉强还了半个人情。   从伍德信的态度上得见伍陵何意,结合京中封他钦差、赐尚方宝剑、遣伍德信南下的行为,江无眠只需一想就知道现今局面定有伍陵的推动。   韩昭鸿若在场,事情定是另一个结果。   锦衣卫便不是护送伍德信,而是押送江无眠入京秋后问斩!   伍陵既助自己一臂之力,便是让伍德信蹭个功劳又何妨,关键时刻,还能借伍陵伍次辅的威风一用,指不定能查出些什么。   又见江无眠对苏远与卫补之二人道:“自京中下岭南,着实辛苦,先行令人休息,养好伤口,再报死者之仇。本官也绝不放过任一犯上作乱、倒行逆施之人!”   刺杀不仅是冲着伍德信而来,自己也是目标之一。   狙杀伍德信,是为中断建元帝旨意,夺尚方宝剑,不至让其落在自己手中。   为何不直接命人杀害江无眠?   这就要问江无眠对南康府的把控程度。   年关时人员众多,府内戒严,易进难出,各个关卡查验诸多资格证,一旦路引、印信对不上,要多方核验过,再去在衙门处补一份临时通行。   零零散散要求下来,导致陌生面孔进城,极易被发现。   若是收买眼熟的本地人……能收买的接近不了江无眠,能接近江无眠的,不能被收买或者已经入狱。   算来算去,路上截杀最为划算。   冒充水匪山贼,人杀得一干二净,伪装成抢船现场。事了跑入山林海岛之中,躲藏一阵,待风头一过,化身流民入城,又是清白身份。   谁知顾念瑾找来的人能力不行,没能将人留下,反倒亲自送上把柄。   一行人问过大致情况,合该医治的医治,该巡逻的巡逻,江无眠则是履行钦差之责,先从刺客留下的兵器查起。   船上尸体堆积,江无眠远远扫了一眼环境,皱眉对身后跟来的林师爷道:“岭南地热,尸体陈放时日一多,生瘴气疫病,算个日子烧了。”   ……烧,烧了?   尚未散去的锦衣卫不由侧目,何等的凶残!   抛尸荒野,尸体残缺已非人能接受,如今竟是要烧了?!   时下入葬各有讲究,天葬海葬水葬木葬土葬皆有,中原多是土葬,没能寻到尸身的,还立个完整的衣冠冢以寄哀思。   换到江无眠这儿,直接烧了?   一个尸身不留!   尽管有正当理由,但不知为何,众人却莫名感觉这好似是江钦差对刺客挑衅的回应?   你敢来我敢杀,杀了还敢烧!   绝不让人活着回去。   江无眠不知身后之人脑补什么,他仅是从医疗卫生角度考虑。   元月南下,中途乘船遇见刺杀,耽误良多,这会儿岭南已是三月底四月初,温度即将飙升至二十多度。   ——良好的细菌成长温度。   为以防疫病,张师爷遣人送来支援物资,先穿一整套衣服、戴临时赶工出的口罩,再用石灰消毒,并对整个码头消毒戒严!   一行人穿戴完毕,江无眠身先士卒,带人上船检查。   尸体堆积在一起,致命处多有伤口,血液凝结成黑褐色痕迹。   扒下黑衣,五官普普通通,无甚记忆点,最适合行暗杀之事。   事了换身行头,装作老实人逃离现场,无人能对其有记忆。   人没有特色,所带兵器却不一般。十几人的刀剑各有优劣,乍然一看,像是从不同的锻造师傅哪儿拿出来随意对付用的东西。   隔着烧火钳的距离,江无眠端详过刺客所用兵器。   大周兵器暂不能机械式量产,出自人工的刀剑,怎么看都能看出个人特色来,借此锁定一个区域应是没问题的。   半晌,江无眠哼笑一声,递给林师爷,“印记不在,剑身重铸过,剑柄处花纹磨得干净,剑鞘是统一铸造的。只是,做得还不够干净。”   林师爷同样用烧火钳夹住,放在甲板上端详,干涸的黑色印记散发出浓浓血腥味,类似铁锈,却更腥气。   是人死后血迹凝固的味道。   在血迹背后,是重铸的剑纹,他猛然忆起为何眼熟,“韶远县中产出的,正是这等纹路!”   仅是因重铸过半截,变形扭曲,他一时没能认出来罢。   “若是顺着还原,此剑非剑,而是一柄刀铸成。”   韶远县铸造的刀剑颇多,二者之中以刀为主,伤害力强,创伤面积大,实在适合上战场。   就林师爷所知,衙役用的牛尾刀、军中多用横刀、巡检司最新拿到手的环首刀、自己所用的阔刀,江无眠所用的陌刀皆是韶远县老师傅锻造出的。   因技术更新,最近淘汰一批用旧的刀剑,被用作回炉重铸农具。   “不是最近所为。”江无眠将收来的刀剑一一排开,调整其中顺序。   十几把刀剑磨损程度不一,重铸的模样也是千奇百怪,只看外形便知,这是个手生到手熟的过程。   最近一把是重铸的刀,江无眠推测是一把环首刀回火打造成的阔刀。   “韶远县矿区,历来严谨,人与兵器分离,又有衙役巡查,难以带出。事情应不是从源头出现问题。”   既然不是这一端,那就该顺着向下查。   兵器经由统计,计件送入仓库,然后再视当年情况而定。是更换衙役兵器还是要给巡检司送去,亦或者再交给卫所。每道程序不是用印就是登记画押,绝对不会任由兵器流落在外。   决定去处后,分发至每人手中时,同样会有印信。   虽说程序复杂了些,但大部分能追踪溯源,寻到来历。   “回头调阅韶远县的使用记录与丢失记录,大抵能核对上。”江无眠道。   在其身后的锦衣卫听清江无眠言下之意,想到京中谣言,脸色微微一变。   若真是韶远县出了纰漏,依江无眠狠辣手段,岂不是要杀的七七八八?! 第096章 缉拿   江无眠怎生知晓自己的形象竟是令锦衣卫闻之变色,念及曾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声,有此印象倒也算不得意外。   收敛武器,又一一看过尸体,江无眠与苏远得出大致结论,这是豢养好的死士。   “手上茧子可见,多年用刀剑,肌肉有常年锻炼痕迹。牙槽……毒药在这儿。”苏远用力卸掉下颌,将位置指给江无眠看。   江无眠看过一眼,又道:“韶远所铸刀剑,近来半年,有印记可循,往年有记录,除非那人手伸到韶远来,能更改多条记录。”   不然,幕后黑手的身份只需花费时间追踪就能水落石出。   另外有一种方法更快。   江无眠从中提出几柄剑,自工艺来看,这是早年间的试水作品。革新工艺后,打造出的剑身纹路完全不同。   从此能看出,幕后之人应当从江无眠一来岭南,就开始关注。   这一下,范围能缩小不少。   头个先怀疑韩党一脉。   有能力豢养死士、从韶远县持之以恒地偷拿武器却能不让人发觉、一路顶着锦衣卫的保护刺杀副使,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做出这等事来?   韩党当属头名!   林师爷当即带上东西,回府衙寻赵成帮忙。韶远县太远,带着东西一来一回过去一天,不若直接找赵成来。   于弓弩一道上,赵成格外敏锐,几乎能精准分辨出个人技艺特色,更精准地缩小区间。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钦差副使遇刺,尚方宝剑险些遗失的消息从南康府传到京中。   伍陵已不是首次接到,这已是五回了,他对面的余尚书也是淡定无比。   这功劳哪儿有好拿的,就是蹭,也是要豁出命去的。   “江无眠能力手段不缺,南康府里即是铁桶一块,逼得幕后主使只能冲钦差队伍下手。谢砚行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谢砚行哪个弟子都出色,开始运气算不得好,然官运一片坦途,着实令人眼红心酸。   被贬官又如何,不过几年,小徒弟起来,还推了谢砚行一把,直让人坐上布政使之位,与尚书之间相差甚小。   待接到彭叔送来的密信时,伍陵脸色一变,见之神情不对,余尚书问道:“出了变故?”   伍陵怒道:“伏击之人竟是用的朝廷兵器。南康府中有人验证过虚实,军中、衙门之中皆有武器遗失。人已被拿下,更多消息尚在探查之中,南康卫与京中护送锦衣卫皆参与其中。”   余尚书冷笑一声,“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杀钦差队伍之事,幕后之人还真是怕江无眠查出线索!”   照韶远县与南康府两度清洗来看,江无眠可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好人。   做事狠绝,看到目标,可隐忍伪装,及至一击必杀。如同林中狼群围猎,找准猎物不松口。   若说是韩党日常针对,也就算了,但现在对方显然是撕破脸皮,明明白白要江无眠去死,为此不惜动用私兵与瞒下的武器,何等的嚣张猖狂!   “老夫倒是期待,江知府能给出何种程度的答卷?”余尚书话中满是对江无眠的看好。   他提起茶壶给伍陵倒了一杯茶,“再者,苏远那厮就在南康卫。江无眠是条幼狼,苏远背后的白楚寒可是长成的狼王。北征大漠时就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今时虽蛰伏起来,亦不容小觑。他岂会坐视不理?且放宽心。”   年纪轻的小辈没能见过,他们这等随建元帝南征北战的,是亲眼看着白楚寒是如何自末等兵卒擢升至一军都督的。   说到这里,伍陵心下怒火也是平复些许,“倒是这个理。有南康卫镇压,南康府混乱不得。又有尚方宝剑在侧,江无眠恐是要做回屠夫。”   幕后之人狗急跳墙又能如何,江无眠发难,从来有兵卒镇压。又因事发突然,各类证据尚没有毁得干净,抄家拿人下狱问斩,没有哪家商队能抵得住。   即使经过三个多月的发酵,幕后之人也只来得及断腕求生,再想救回来是不可能的事。   “垂死挣扎罢了。”伍陵最终下了结论。   只是这番挣扎苦了南康府。   入了四月,闷热的天伴随凝滞的氛围弥漫,格外惹人闹心。   哪怕是人来人往经受过一番清洗的韶远县不免受到影响,来往商船不若去年繁多,码头工作竟是轻省不少。   官学之中,学子也受氛围感染,聚在一起低声讨论此事。   他们之中大部分是江无眠改动的受益者,自然是站在江无眠一方。然在另外的举业课上,氛围诡谲,皆因这一部分学子有受牵连者,其中已有三五个不再过来。   许教谕对此也无甚想法,对过来探听的夫子摊手道:“大人自有安排,照常上课即可。学生求解经义之道,为师者,当为解惑。”   言下之意,专注读书,莫要评说无关事情。   至于再不能入学的学生,只盼江知府能早日整顿完。   一夫子立于窗边,突然出声道:“教谕且看,那是……”   原本正愁眉苦脸的教谕夫子顿时抬头,顺着视线方向看去,顿时提心吊胆起来,只见灰泥铺就的路上,一队人马驰骋而过。   对于这队人,南康府人自是不陌生的,韶远县更是眼熟至极!   记忆里平乱军来时,亦有人着此衣袍平叛乱定人心。后又是这些人在南康府上立南康卫所,搬至岛上,近来还在县里招兵建水师。   然而现在不是白楚寒指挥的平乱军,而是听从江无眠江钦差调度的南康卫!   前两日在府城搜索一番,拿了调令与证据,直奔韶远县而来。   自官学这儿看去,左右对面皆有人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待人过去,身后竟还缀着衙役,打头的还是眼熟的捕快——李叶。   这下,许教谕也是皱起眉来,事已至此,只怕又要影响生员教学进度。   严肃叮嘱道:“近日来,莫要放松学子的课业。”   众位夫子听命,“谨听教谕言。”   以江无眠的速度,拿到断剑信息,核对过记录,结果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摸清事情来龙去脉,又去狱中提审过,确保没有落下任何信息,南康卫立即清扫府城下各县。   刀剑从韶远县流出,自然要从此地清理。   事情要自监工说起。   李石是矿上用印监工,江无眠整顿矿上用人时,将其提拔了去,一干便是三年之久。   时间一长,逐渐生出二心来,和商队勾结,偶尔偷渡一柄剑。一把刀。拿来的钱虽是不多,但也是赚头。   人性贪婪,人心易变。   这点赚头并不满足,向商队借来印子钱,开销一日比一日高,代价不过是多送商队些刀剑。   仓库里有的是劣质刀剑,用印时稍改改,核对时再挪用些便是。   直到年关时,那放印子钱的商队被知府老爷关押,再无人追债来,他可是狂喜一阵。   此后再无人追着要银钱了,当即拿钱请了一帮兄弟好吃好喝一顿。   一直到今日,风声紧张,李石心下忐忑,想打听些府衙动向。   于是请了兄弟在外用饭,推杯换盏之间,见人半醉,他唤了几声套话,“三郎?醒醒,你刚说到哪儿?知府老爷见着谁了?”   三郎半醉半醒,嘴巴控不住,笑道:“二石头,你这记性,越发不得行了!什么知府老爷,叫钦差大老爷!跟你说,你知道什么是钦差吗?”   又是一阵车轱辘话,听得李石心惊胆跳。   娘娘哎,竟还是个钦差老爷!   李石手上一抖,酒杯把持不住,阵阵寒意自脊骨传至脑后,眼前发黑,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钦差都出来了,他做的那事儿,怎生隐瞒过去?   正在试图套出更多动向时,忽听得门板一阵动静。   本就心中有鬼,手哆嗦一下丢了酒杯,咕噜一声,酒液撒了一桌,浸到三郎袖口处。   后者迷瞪双眼,满桌乱爬,嘟囔着:“竟是下雷雨了么,伞、伞在哪儿?”   “砰”得一声震天响,门撞到墙上反弹两下,就见一身曳撒,腰间挎刀的汉子入门来,锐利视线环视一遭,找准李石便上前来。   威压之下,李石动弹不得,卫佥事上前两拳,砸得人头晕眼花,险些真见了圣母娘娘去,砸完人还嫌弃道:“个不经打的,捆了带走。李捕头,你来看看,这人是也不是?”   卫佥事让开点位置,李叶的黑红捕快服露出,他端详几眼,道:“卫佥事,此人是宗族里的兄弟,平日与李石常来喝酒,不在大人给出的名单上。”   “行,就这个。”卫佥事冲人一抬下巴,“勾结反贼,偷窃军中密报,行不轨之事,奉知府之命,押入地牢,择日问斩。”   这会儿李石才是反应过来,哭喊着道:“冤枉、草民冤枉。冤枉啊大人!”   卫佥事冷笑一声,直白道:“当日江知府任韶远知县时,怜你一家孤儿寡母,任你辖管仓库,你却监守自盗,愧对大人安排,是也不是?!”   听到江无眠的事,柜台后的伙计掌柜、桌下来用饭的食客皆是探头出来,竖起耳朵听内情。   那李石却好似充耳不闻,一味大喊冤枉,对卫补之的问话是半点不答。   卫补之不再浪费时间,直堵了嘴扔到马上,赶赴下一家。   人走之后,才有伙计上前关门,狭小食肆之中,嗡嗡声不断。   “那李石看着浓眉大眼,竟做出这等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三番两次拿钱请客,还以为是发了大钱,居然是拿的大人钱贴补自己!”   “伙计,快来结账。我得赶忙回去给家里说,离他们家远些。黑心肝的,这钱也拿,真是丢脸!”   “哎哎哎,伙计这儿这儿……” 第097章 经济   却说幕后之人,夏楼得知一路伏击失败得彻彻底底,更是大发雷霆。顾念瑾第一时间遣人收拢势力,老实蛰伏下来。   “你用的刀、我调的人。”他一把拉过正在无能狂怒的夏楼,狠厉眼眸泄出两分杀意,“查出来死罪难逃,想活命就低调些!江南道和陇西卖面子,江无眠可不会!”   他只会高兴手中又多一个针对他们的砝码!   夏家多年把持岭南,粮米与香料运营上百年,中间好运搭上建元帝的船,商业版图一度扩张至半个大周,后虽受到连串打击挫折,大幅缩水,但在一众发家的商队之中,仍可排入前十。   又有顾家互相扶持,两家在江南道与陇西算是说得上话的豪强,当然会有官员买账。其余诸道看在权势利益份上,自然会卖个面子。   然顾家与夏家的面子,在江无眠眼前又值几文钱?   不照着脸上来一巴掌,完全是江无眠本人觉得时机不到!   北地四月,仍有春寒,屋内炭火挡不住窗边料峭寒风。夏楼在顾念瑾视线之下,不由自主打个哆嗦,凉意自心头掠过,怒火稍稍平息。   他心有不甘,嘴上恨恨道:“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岭南道的路子全断,商队只剩下三瓜两枣,收回来都嫌弃费工夫。父亲让他经营商队,不是送入牢狱之中!   顾念瑾语气森寒:“死人不会吐出任何秘密。”   命令随之传到岭南道,此刻江无眠已是审问出诸多消息,揪出蛀虫,找出相关线索,查验相关商队与背后情况。   夏领队上了年纪,本身也不是多有骨气之人,不待锦衣卫动刑,一入牢狱便招了。   依江无眠的作风,左右逃不过一死,何必让自己死的过于痛苦。   不过短短一月内,南康府大变模样。   伍德信不负来时轻松模样,学习江无眠面若冷霜的气势,听取堂下诉讼。   作为钦差副使,他可以装病不出面干涉南康府的官员情况,但不能一直如此。   ——好歹出来露面,装个样子。   他醒的及时,前些日子一直在观察江无眠的行动,结果很快,伍德信明白为何父亲一直强调此事不必他出头,只要听任江无眠命令即可。   江无眠以铁血手段清洗南康府,牵连其中的商队损失惨重。偷税漏税者,补缴税费能逃过一劫。奈何江无眠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涉及武器走私,一律按通敌叛国、勾结乱臣贼子、意图倒反天罡、谋反叛乱来定罪。   高喊主家乃是昌远侯的商队也没放过,自上而下,唯独幼童逃过死刑。商队内皆是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干净利落到难以置信。   做事态度堪称猖狂,然手持尚方宝剑,如建元帝亲临,又有锦衣卫可调度,便是猖狂一些又能奈他何?   似乎是被江无眠的行事作风惊到,当日伍德信找到彭叔,惊惶又犹疑地问:“这是……那位发明水田犁、肥料,丰盛大周粮仓的江大人?”   权贵、豪绅、氏族、官员……在他眼中,一律平等,只有犯罪之人与清白之人的分别。一日之间从高高在上的特权阶级跌落至罪人,令人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作为次辅之子,伍德信心中恐惧难以言表。   倒是彭叔随着自家老爷见惯了大场面,低声告知自家郎君,“江大人此事办得格外公道。”   毫不客气地说,在场的人底子谁都不干净,只看谁先露馅给对方递上把柄而已。   江无眠查得一干二净,将各家底子翻过来晾晒,明明白白的是对挑衅之人的反击!   念及自家小郎君一路饱受刺杀,彭叔嘴上不说,心底倒是格外支持。   有江无眠在前,伍德信也不过是个陪衬。   江无眠本人也对伍德信安稳不掺合的性子格外满意,在伍次辅帮过忙后,他不介意以此还人情,早还早安稳,但不乐意见对方借着这点恩情指手画脚。伍德信当前不插手、安安稳稳等待结果的行事态度,他当得乐意。   明镜高悬,江无眠端坐堂上,一侧是充当讼师的张师爷,一侧是听得格外认真的伍副使。   堂下是面容惨淡,失却精气神,百般麻木的夏领队,“……草民所知,皆是如上,未有半点虚言。”   尽管牢中已经交代过,但作为钦差,还是要走个审讯过场,待之后面见皇帝时,有话要说。   江无眠颔首示意道:“张师爷。”   待人签字画押,作为呈堂供状封入卷宗之中。   堂外,围观本次审讯的百姓愤懑万分,恨不得手中拿上一把石子,摔到夏家领队身上。   供状中说到商队诸多恶行,低价联合其他商队压粮价、为了买下一块上等水田使人家破人亡、贿赂上上一任知府压下人命关天的案子……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没良心的东西!”   “统统绞杀!”   “青天开眼,这等恶人终得惩治!”   “知府老爷大义!”   群情激昂,对恶徒的讨伐声一时之间沸反盈天,以至江无眠不得不出声警告,又安抚陈情,适才安静。   只见一老泪纵横的老翁跪拜道:“大人高义!”   零零散散的称赞声汇聚,声震云霄。让一旁装模作样的伍德信大为感慨,心下艳羡。   上任不过半年,一场血腥屠杀,南康府豪强权贵者清了八成,竟得余下半城民心!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好儿郎谁不想建功立业,名利双收!   单看此行,对伍德信而言,可谓险之又险,危机重重,但他仍是远赴岭南,分润一点功劳。   对其而言,这便是险要万分的事。   而江无眠,能指挥南康卫揪出幕后黑手、揭露诸多恶行,面对权贵豪强者绝不屈服,反而斗志昂扬,将恶人绳之以法!   伍德信心下敬仰万分,作为同龄之人,他对江无眠实在佩服,到底是一科状元,又是在岭南此地逆风翻盘的能人!   若是换了自己,只怕调令一下,马上回家求父亲多多挑选部将,才敢南下。   听闻江无眠当日仅是带来四个师爷,五人于京中出发,途中历经百般困难,才至岭南。   同等年纪,别人已是四品知府,而自己仍是一事无成。此次功劳,还是父亲亲自递上的人情,才赚回副使身份。   伍德信思绪万千,不影响江无眠应对此事。   江无眠起身,亲下高堂,俯身扶起上了年岁的老翁,“为官者,当为民请命。老翁此举,实在折煞本官,快快请起。”   此言一出,当即又令不少人泪洒公堂。   彭叔微微叹气,这般风采的状元郎,老爷还祈盼着小郎君学上一二手段,但看眼下场景,能有半分便是撞了大运。   公堂对峙结束,夏领队押至牢中,伍德信也随之告退,江无眠扫了一眼那供词,单手轻扣桌案,面上露出一丝不屑。   “夏家人。”仗着早年间乘上建元帝这艘龙船,摇身一变成了大商人,明面商队缩水几分,私底下养的倒是不少。   当年叛乱,这些商队又在其中扮演几分角色?   但事情过去已久,证据并不好查,但凡查出几分来,他都能夸大部分上报建元帝。   ——乱臣贼子谋逆,又有京中官员支持,谁能说这不是觊觎皇位,试图再来一场从龙之功?   不需要严密的证据,仅是有所怀疑,让背后之人诚惶诚恐一段时间,再被建元帝发作一通,足以让京中老实一段时间,为南康府发展争取时间。   江无眠有了思绪,让南康卫有目标地审查搜寻证据,一时之间,省外商船为之却步。   “大人,南康府适时调整一番,四月本该有商船入内,收购丝绸等织物。”   正当江无眠专注此事时,蒋秋则是抱来府衙账务,让其处理。   眼下甭说商船入内,本地的商队都没收购了,还活着商队仍在观望情况,生怕这个时机一动,引来江无眠的注视。   伍德信喝茶的手一顿,近来他同样领略了岭南风情。   入了四月,南方实在热气起来,伴随而来的虽有大雨滂沱,气温下降,但伍德信一想北地四月仍有冻雨肆虐,便也不再纠结。   然他一二代子弟,适应京中繁华景色,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方便日子,再看南康府,顿觉寡淡起来。   他同人打听过,这还是江无眠治理得当后,才能过的日子,往常这儿一遇雨天,泥浆遍地,地里满是人影。   伍德信:“……”   伍德信难以想象,那般日子,江无眠是如何过的,又是如何治理一府的。   往年读的满是经史子集,满口圣人之言,但让他治理水患?   连锄头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河底泥沙该是用去肥田还是处理后再加入肥料用来养殖莲藕也不知道。   那蜿蜒湍急的河流上,道道立起的水坝,对他而言,更是人力难以企及的工程!   问及水坝相干,竟又是江无眠的杰作!   可以说,在岭南停留的日子,江无眠给伍德信留下“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的印象,好似任何难题江知府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   事关一地经济,想来江无眠应是有对策?   伍德信耳朵竖起,视线也不由转过去。   门外是灰蒙蒙的雨丝,侧厅之内灯火摇曳,凉茶热气蒸腾缭绕,淡黄光线留在江无眠身上,映照出半边如玉面庞,唇上略有血色,双眸漆黑,不带任何表情。   其人专注而又认真翻看手中的调查文书,一开口却又冲淡那一份冷漠,只留专业,“书坊近来如何,排期到了哪日?最近刊登的哪一主题?丝绸等物的宣传安排一期。” 第098章 勾结   近来《月半华论》在南康府下设置诸多报点,每月按时自书坊向下分发,报童转外送或是报点伙计,总归不会没了出路。   又因江无眠出的点子,律法一版在官员之中颇受欢迎。   大周的基层,因交流沟通的限制性,以民间宗族与朝廷委任的县令为主,多方结合治理,稳定基本秩序。   然县令这一品级,来源混杂。   有如江无眠这般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也有捐官的、蒙荫的,买官的、补官的、假冒的等等等等。   没能学过律法一道,对其了解不深,治理时多是依靠身边师爷,自己不多插手。   这般不通晓律法之人,看完报纸,不论目的如何,多数主动学起大周律,又促进书坊在县衙基层处的铺张。   更有人借此以文会友。   还是江无眠那点子,刊登来信!   试想,谁不像让自己的文章看法得到别人认可?   念及本报主编辑是那位曾位列状元的知府大人,文人书生心中更是备受鼓励——能得江大人认可的文章,必有可取之处!   故而书坊来信更多,不得不再招工处理此事。   前段时间返聘的判词师爷刚上工便被请入内,忙得脚不沾地,笔墨未有一刻休息。   翻开前面两版,风格严谨的判词扑面而来,较江无眠考据的律法更多些。   以文识人,江无眠从字里行间看出这位师爷的谨慎行事,边边角角的法律都要记下,并在判决之中占有部分比重。   这位判词师爷选的信件正巧是两种观点,能引发热议,又不至于对立,还正能切合当前大周的主流观点——儒法之道,何去何从?   以建元帝说,全都想要。   无非是御下工具,合手便用,不合手就丢,无甚好说的。   儒法两家自不会答应,势必要把对面一道按死。自家观点不同,求其根源,仍在一脉。对面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观点明面上无甚冲突,实则私底下打得不可开交。   敢以此做文章,判词师爷敢挑选这等观点,尝试实在大胆。   “做事可靠谨慎,又富有冒险之意。”江无眠评道,“倒是难为他全身而退。”   近来一期报纸说的仍是商队之事,但江无眠仔细一瞧行文风格,挑眉问道:“书坊处请人写稿?”   前两期全由府衙与书坊出人选题写稿,这一期终于学会从外部请人,江无眠顿时有些欣慰。   不完全靠他引领,领队仍是为书坊挑选了适合的发展道路。   如何不会生出欣慰之感?   张榕感慨地透底道:“大人,这么巴掌大的报纸,刊登一期给一两银子,还送样刊!”   再加些能堪比自个月俸!   但一算价格,还真当得起,甚至于少了些。   单算润笔费,一钱至三钱银子不等,请书生写一文章,看文笔如何,稿费一两到十两不止。   要说折子戏,好一点的都要十两向上,百两不止!   书坊这儿出钱还算低了。   江无眠开口建议道:“润笔先定三两,打好书坊名声。”   书坊不缺钱,只差一炮而红,能在整个行省甚至岭南一道闻名的“盛名”。   张师爷“嘶”了一声,三两银子,这真是能比得上月俸了,心下琢磨自个要不要去投一份稿。   伍德信也是震惊,一份报纸一钱银子,文章润笔费竟高达三两,这还能赚钱?   自然是有利润的。   江无眠还没做过亏本买卖,想让他亏钱,那必然不是为了钱才开设的买卖。   近来两月,书坊处没牵扯至清洗之中,一心一意准备革新技术。   铅活字一经试验,成功后立即投入产出,花费巨大,甚至要了江无眠不少私人投入。滚筒式印刷机也多制造了几台,投入使用。   照目前速度看,普通印刷印制一张纸的功夫,他们已经印完十张出来,这还是初时上任不熟悉机器的缘故。   后来熟练,铅活字也正式启用,效率几乎是在此基础上翻三倍。这也是江无眠印刷特刊的底气。   何况,这两月来,因南康府动荡颇大,江无眠又对本地封锁极为严密,想打听消息,最快的还是看报纸。   所以,一来二去的,少了商队这一大规模群体,多了诸多官员,收益竟是没下降多少。   伍德信回过神来,略算了算,照书坊出货速度,这应该是不赔本,甚至于是大赚特赚的!   他手中也有一份报纸,今早刚到手的。   这已是南康府的特色,自打他能活动,就买回来看新鲜。   前些日子,报纸由三钱银子降到一钱银子。小钱而已,伍德信掏出一两买了十份,不说别的,就为便宜!   京中一份邸报贵极,且无处能买,最多蹭一蹭伍次辅的渠道,再多是见不着了。南康府的报纸传到北地去,价格翻几番,一两银子一份都有人买!   就为看个稀罕物件,私底下出十两钱也无妨,谁让京中不缺有钱的,就缺个乐子、好玩。   近来局势紧张,盯着南康府的大有人在,然有锦衣卫在,进出看守严密,想拿一手消息,不如看报。   他脸色诡异,不由看向江无眠,这也在江钦差的算计之中?   江钦差只是信手为之,他点了点版面,道:“举办一场有关‘丝绸之路’相关主题的征文。”   韶远县每到四月,是附近有名的纺织月,每到这一月,家中忙完地中稻苗活计就要去忙着蚕虫上簇,之后缫丝纺织,各地商队闻风而来,聚集与此,带来大笔生意。   何尝不是一种“丝绸之路”?   今年出一点意外,阻碍商队脚步,然江无眠只要放出风声去,蚕丝仍是低三成的价,保管有大把大把银钱飞来。   不管商队背后有何等牵扯,这一次南康府商队清理,幕后之人损失极大,必然要从其他地方找回。   正巧南康府递个台阶出来,诸多争执碍不住赚钱生意不是?   张师爷一想便知,志气满满回去寻领队,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江无眠适才看向伍德信,“伍副使,有关商队诸多恶行,尚未了结。”   尚未了结?!   伍德信一个激灵,一句“你还没杀够”险些脱口而出,及至嘴边,才咽下去,僵硬道:“可是有何疑点?”   首恶全部诛杀,余者流放距离不等,仅剩幼童可逃脱,竟还不够?   要知自己身为次辅之子,有锦衣卫在侧,随身携尚方宝剑,幕后之人还要遣人追杀,誓死不放过。   江无眠仅是四品知府,上头有人压制,真要顺藤摸瓜摸到什么,次辅也保不住他的人头啊!   “有一疑点,极为关键。”江无眠扫了一眼侧厅,指尖蘸水写了几字,“证据不足,尚在调查之中。”   伍德信探头看去,倒吸一口凉气,寒意入内,惊起一片呛咳。   “你、咳咳、我……”   这事儿是能说的吗!?   商队勾结反贼,意图清君侧?!   江无眠端起茶盏,挡住唇形,低声道:“锦衣卫亲自搜查,南康卫协助,事有八成为真。”   这倒不是江无眠栽赃陷害,还真找到证据了!   锦衣卫最擅从蛛丝马迹中入手追查,南康卫又是亲自跟随白楚寒平定此地叛乱之人,加之江无眠给出的调查方向,误打误撞寻到了当年被乱党卷走的金银藏宝处。   最为巧合的是,里面不止有金银,还有部分账簿与来往密信,虽有加密,锦衣卫还在日夜赶工破解,但从账簿记载的金银流向来看,当年之事的确有隐情。   只听伍德信幽幽道:“此事完了,全完了。”   也不知在说商队,还是幕后之人。   江无眠见伍德信此番情态,适才放下戒心。伍次辅的确是让其老老实实蹭个功劳,不参与其中,也不想从中获利。   这事儿不能是他们一个钦差,一个副使能解决得了的。   而且,有这一线索在,前面多家商队要重新调查,因牵连到的范围再度扩大,江无眠索性写了公文,上报建元帝以请示。   信件借了锦衣卫路子,与其密信一同抵达。   建元帝面上不辨喜怒,齐总管凭多年伺候的直觉来看,陛下指不定已在心底给人判了死刑,亟待执行!   留下公文,销毁密信,建元帝没再调度朝中之人,只是亲自批了折子,准许江无眠在尚方宝剑允许的范围内行事,又命所在行省配合,不得推诿延误。   有建元帝背后支持,江无眠总算能光明正大拉起排场来。   他势必要将商队供给切断,使幕后之人再无财力支持,以此断了私兵供养!   伍德信堪称麻木,他来之前实在没想到事情如此麻烦。   仅仅是蹭个功劳,何至于此,何止于死?!   “彭叔,现已到七月,事情越发复杂,一年内真能结束?”他怀疑建元帝给的一年不够,恐要再加半年。   彭叔也在怀疑,这一年内真不会又出现新的线索?   以江无眠查案的能力,完全有可能啊!   事情倒也不是这么算的,目前真相与线索主要还是锦衣卫排查、南康卫辅佐,江无眠主要负责收尾。   尽管动的是南康府的商队,然一府之中,多半经济依靠商队而行,小到一棵菜都要和商队相关。   自四月起,江无眠用起各种宣传手段,又投入足量金银,真金白银砸下去,联合剩下商队,才勉强维持南康府安定日子。   及至今日,大量产业交接,府衙这里才粗粗梳理出一半的异常款项,且其中应是有错账,而不是为偷税漏税的人为平账。   江无眠于户房之中放下最后一本账簿,问进门的锦衣卫领头之人,“陛下遣来接收此事的人在何处?”   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只差建元帝派人扫尾,带一堆嫌犯上京问斩。倘若人再不来,他真要再上公文了。   锦衣卫领头之人先看了一眼几摞账簿,满心敬畏道:“人已到府衙,正在门外。”   门外?   你不早说!   江无眠皱眉,扫了一眼自己,刚起身要去迎人。   尚未出门,一熟悉声音传来,“离开不过一年,这府衙门朝哪儿开本官尚且记得。” 第099章 收尾   来人跨过门槛,冲着难得愣住的弟子道:“如何?可是不认得了?”   江无眠余光瞥见锦衣卫已溜之大吉,不禁深吸口气。   这哪里是不认识,一年前两人还在侧厅交接公文,今日堪称情景再现。不过事情有变,这回是谢砚行给弟子收尾来了。   厅中无外人,江无眠直接行弟子礼,“弟子见过恩师。”   “免了免了,快坐。”谢砚行直接扶起弟子,熟练入座,感慨道,“南康府内,诸事连连。八月里再去拜会圣母娘娘庙,去去晦气。”   江无眠本要开口问为何建元帝允许谢砚行前来,但恩师一开口,问题转弯,无奈答道:“每逢年节,府衙县衙都去过。”   求个心理安慰罢了,没指望这事儿上能遇见好运气。   不如说,直接将人一网打尽,不伤南康府正常运行就是最好结果。   事情牵连甚广,江无眠花费两月,调动手中一切资源,紧急征调各县百姓,加紧生产,方才维持住南康府近来打开的局面。   他甚至将韶远县那套班子当做府衙来回调度,府衙也没人说道,毕竟都忙得日夜颠倒,恨不能倒头就睡,谁还有那心思说闲话?   谢砚行皱眉,仔细捋清线索,“与叛臣贼子勾结,真是胆大包天。当地知府知县竟是任由发展,果真是天高地远,尸位素餐。”   说的真切,这部分官员对管辖范围内的部分事情视而不见,任由商队胡作非为,的确失职。   但别以为他没听出来,最后一句想说天高皇帝远,倒是让这等芝麻小官成了气候。   江无眠还是说了句公道话,“不至于一竿子打死,仍有人好好为人做官,真正为一方父母。唐湖至今还在学韶远县发展,为能搭上码头发展的快船,都在县衙后头亲自养蚕了。”   初次谋面,这位广台知县还在为县中流民奔波。如今走上正轨,又为百姓琢磨出路,真切为治下百姓考虑。   奈何广台的底子实在薄弱,治理多年,只能说刚刚起步。   想盘活一地,离不开土地庄稼,这是最为基础的资源单位。   然广台县的土地实在糟糕,多是盐碱地。此刻没有盐碱地上生长的粮食作物,需要一代代培育才可。   当然,部分经济作物与经济林木倒是能生长,然现在的广台需要的是粮食,总不能一直从其他地区买粮为生,并不利于一地发展。   江无眠只好分出部分时间更改肥料配方,但事情一多,最近完全没有进展,好在唐湖沉得住气,已经默认江无眠给解决这一问题,直奔发展二阶段——商业——去了。   江无眠:“……”   也算是路子,毕竟根本都是为了让人吃的饱饭,不至于大规模饿死。   只要解决种地难题,商业也可发展。然而商人本身逐利,权势同样是带来利益的手段,不可能就此断绝,只能尽力平衡。   江无眠会直接把控南康府这一地区,借此平衡市场,不至于出现商队操控官员这一情况,其他地区他可不敢保证。   “以夏领队为首的一干罪人已是俯首认罪,另有账簿可核对上,出航船队同样能证实此事。”唯独有一点锦衣卫还在追查,“武器。”   当年在韶远县这儿发生的最后一战,江无眠还记得当时情况,仓库至今还有一点石蜡残存,他多年忍着不用就是以防哪日用上,手中却没证据!   瞧,他等的时机来了。   谢砚行心底一咂摸,他徒弟还真是会记仇,关键是还记到点子上了!   “武器一事,已有行家到了。”   话落,这位行家便入侧厅来,笑着调侃道:“江钦差,真是何处不相逢啊。”   江无眠瞧着行家本人,又木然看过谢砚行,完全不加掩饰嫌弃道:“恩师,您说的武器行家,能掌眼的就是这位?”   谢砚行还未说话,白楚寒先叹气上了,“师弟,普天之下,又有哪个都督比师兄离得近?”   江无眠一品这话,都督?   竟是让一军的都督出面处理,事情竟然牵连到某位将军。   五军都督府中,有三位都督上了年纪,正在荣养,加封都督不过是个虚位,用以彰显建元帝的皇恩浩荡。   仅剩下的左右两军都督掌事,白楚寒属右军都督府都督,兼领松江府水师一职。若是由他出面,则有三个可能。   一来地方太远,其他三位根本荣养不管事,左军都督距离太远不好过来,仅能让距离岭南最近的白楚寒出面调查。   二来,左军都督牵扯其中,三位不管事的根本不想掺和左右两军博弈,让白楚寒下场亲自来处理。   三来,建元帝另有打算,才让白楚寒出面。   江无眠仔细一琢磨,发现事情倒也不难猜,主要还是建元帝的心思好说。   军中武器年年都丢,大家默认的事儿,只要不用不走私至其他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得了。   但刺杀携带尚方宝剑的副使一事,建元帝不能忍。   尚方宝剑,见此如见皇帝。   佩剑之人都敢杀,下一步岂不是要进宫拿下他这皇帝,皇位上换个人坐?   在建元帝确信本次事情中,白楚寒没有动过歪心思后,事情就落在他身上,狠狠地查,从刺客这儿的兵器查起,一个都不能放过。   江无眠能查出商队问题,你这都督去查反贼、刺客与兵器一事,总之,有尚方宝剑和南康卫、锦衣卫在,查出什么,建元帝都能兜底!   另外,商队查处了,家里查封了,金银家产还在,部分充公入国库,减去偷税漏税的部分,剩下入皇帝私库。   南康府本地商队发展较快,近两年来跟随江无眠吃肉喝汤,南下北上的,银子赚了不少,这与兵器同等重要,故而要白楚寒南下来,运送金银上京。   白楚寒没说对与错,仅是递过一个眼神。   江无眠心下有了答案,抱出整理好的账簿,抬手一指,“这部分尚梳理了七七八八,疑难账目需要再度核对。这部分,是目前能找到的证据。另有当年叛乱留下的石蜡,可线索太少,实在不能直接指控。”   账簿上证据是锦衣卫解密过的,不保证正确。但锦衣卫做事,何时需要证据,仅是疑似犯上作乱,就能查杀!   白楚寒粲然一笑,眼中却是寒意逼人,“师弟辛苦,为兄绝不辜负你一片心意。”   军中丢失兵器、与乱党勾结、刺杀钦差、试图造反,种种罪名在白楚寒脑中过了一遍。   左军都督还试图将这一位子传给姓顾的,眼下有了账簿,能不能保住将军之位都是两说。   念及边疆形势,白楚寒垂眸,收了账簿,茶也未喝,急匆匆唤来锦衣卫出门。   江无眠眉头紧锁,以他的了解,南康府的牢狱恐又要迎来一批新客。   日后之事,的确不出他所料,白楚寒直接将犯人范围扩大一倍有余,行省上下一片乱象,着实让江无眠意见颇深。   其实仅看日常交流与实力切磋,他倒是没什么,甚至还称得上交情颇深,然而两人理念不同,实在是说着说着容易呛声。   白楚寒其人像是半个谢砚行,在底线范围内用尽特权,有事他上,有利益就拿。   能给同阶层的人分一口汤,不至于独吞,倒是能其乐融融。至于不在本阶层的,有利可图可以拉拢,没有利用价值则不被他放在眼中。   江无眠本人对阶层之间的认知很少,阵营之分倒是鲜明。   在他眼中,百姓天然是他的责任,他是自百姓之中走出的一员,即便是争权夺利,最终落点仍然在百姓身上。   从他上任韶远知县,再到今日的南康知府,不难看出,他本人的立场倾向。   因而,某些时刻,江无眠确实不满白楚寒的做法。可他深知,不仅是白楚寒的问题,而是大周官场的环境问题。   毫无权势的白身摇身一变,成为大权在握的官员,即便是拥有鸿鹄之志的学子,踏入官场,也会不由自主被卷入权力争夺。   江无眠不禁摇头,一旦卷入漩涡,连为民请命的初心便很难找回。南康府的官员便是如此,为权势利益所迷惑,失了本心。   由此来观,白楚寒这难得做事的,竟被衬托成了好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恩师,学生这就去准备公文,查抄出的家产也登记造册,回京时一并送去。”江无眠看过乱象,咬牙切齿处理白楚寒管杀不管埋的乱摊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康府看似风平浪静,商队往来虽说是恢复了,但总归是受到影响,不如往常一般客似云来,海上旌旗招展。   只是苦了伍德信,快要待到十月了,眼看就要在岭南过年,他磨磨蹭蹭去问江无眠此事该如何回禀。   ——众所周知,他的确来蹭功劳,但不能一问三不知,起码建元帝问个基本情况,他得言之有物。   江无眠一愣,险些忘了这儿还有个副使。   自打伍德信来了,没弄出幺蛾子,不折腾事,加上白楚寒一到,江无眠多半盯着白楚寒,又连夜处理南康府育婴堂、慈济院、工坊清查、安置失业之人等事,就把人忘了。   “伍副使辛苦多日,正好北上船只已到,不若一同前去?”   北上船只分为两队,一队要押送犯人上京,毕竟当年叛党便是如此上京斩首以示皇威的;另一支则是了不得,满载此次抄家所得,由白楚寒亲自押至京中入库。   至于入的国库私库,金银珠宝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伍德信迟疑道:“这是否合乎规矩?”   按理来说,他和江无眠这钦差队伍还得再等等,等彻底安置好商队留下的烂摊子才能入京。   眼下他去京中了,留江无眠一钦差在南康府收尾,这像话吗?! 第100章 北上   事已定性,作为钦差,的确能回京述职。   可江无眠仍是南康知府,暂且脱不开身。   安稳此地百姓,调任知县、县丞与主簿等事皆是知府之责,白楚寒折腾出的烂摊子总得收拾好了,年关时回不来,府内大小之事全要做个预案。   伍德信见了,为之变色,做个纨绔二世祖又有何不可?   自然,其中有多少是被锦衣卫行事惊到,不得而知。   江无眠安抚道:“伍副使不必如此,陛下挂心此案,我等身为臣子,当为陛下分忧。今结果已出,自是要快马加鞭送至御前。况本官又是一地知府,应为百姓负责,加害之人早些得了惩治,也是好事一件。伍副使尽可入京,将此事报与陛下。”   伍德信心觉不妥,还是决定随江无眠一道入京,来前便说过,万事有江无眠在前,他仅是个工具人、不,且还是当不存在吧。   江无眠思量着,“既然如此,那便辛苦伍副使在此逗留些许时日。”   此事处理过,江无眠整理好文书,将一干证据留档,做好备份,这才将之用封条封住。   又去寻他师父师兄二人,这两人同是在收拾东西,预备上京。   “见过恩师,师兄。”江无眠入内行礼,递过提来的箱子,“账簿原件皆在箱内,封条已上,此极尽韶远县内师傅所能,打造出的钢铁保密箱。”   在刀剑还停留在生铁、粗糙钢铁制造时,这等硬度的箱子足以抗下大部分攻击。   即便是敌人想暴力破坏,也要考虑什么程度的武器能破开。   谢砚行刚想提箱的动作一停,自然而然转向白楚寒,“庭越你来看管。”   白楚寒默然,钢铁打造?!   韶远县的工艺几经改革,江无眠自然给他试过,家中还有更换下的横刀,的确能看出不一般来。   自韶远县打造的刀锋更尖锐,刀身韧性很强,不再偏脆。砍骨头时虽然还会卡顿,但不会崩坏,极受欢迎。   水师更喜长槍,然那时老师傅还在摸索之中,技术尚不娴熟,只好作罢。   现今他怀疑江无眠是不是给老师傅加塞任务,以至于完不成,其余订单只好延后。   这么大只箱子,以钢铁锻造,光是铸造范模少说得有一月,中间万一质量不行,还要再开炉锻造,没个三五月,是得不出这般大的箱子。   江无眠冷笑一声,南康府甚至岭南道被波及至此,全因幕后之人的贪婪性子,如今查抄出诸多罪证,他当然要一字不少一本不缺地送至京中。   “师兄放心,即使入水,里面也有鱼皮密封,只要遣人打捞,证据一定不会消失。”不仅如此,他还介绍了一下三道锁里究竟哪道是真哪道是假,另有两个箱子是迷惑选项。   白楚寒笑出声来,但一想三个箱子耗费的功夫都能给亲卫队一人打造一把刀,顿又收声。   师弟出手如此阔绰,实在让人心酸眼红。   他打量着眼前箱子,猝不及防说道:“既然另外两箱不是,师兄可是能再度熔炼锻成其他东西?”   换个角度想想,这是送的箱子吗?   不,这明显是师弟送上的材料!带回器械司钻研,熔炼好了重铸就能得最新武器。   江无眠噎住,最近老师傅还真是为了此事断了其他单子,能推则推,专门为其打造这一保密箱,但也不至于此啊!   “南康府会回收!”他强调道。   白楚寒很有经验地道:“师弟,这一箱真正证据,送到殿上,便是陛下之物。随行的锦衣卫会将三箱之事报与陛下,兵部尚书是个滚刀肉,日日烦扰,陛下定会不胜其烦,将剩下二者择一与他。五军都督府中还有——”   “将之放入木箱中混淆视线,分散开来。路上丢失一两个也无妨,最为主要的能顺利入京即可。”江无眠截断他的话。   送入京中,尚不知谁还能来一个监守自盗或是偷天换日,还不如给师兄拿着,起码真能用到。   如无意外,这几箱子的原料是目前材料研究能达到的最高成就,钢铁合金还在实验,大把大把的金银投进去不见水花,又不能不做,江无眠想想就要心痛头疼。   谢砚行见两徒弟你来我往套路,险些没笑出声来。   小徒弟完全没能反应过来,他可以不做两个迷障,生铁糊弄一二也可,不必如此浪费。   江无眠完全是惯性思维,设计之初,是用以钓鱼。带证据入京一事隐瞒不住,何不主动放出消息,坐等鱼儿上钩。万一鱼咬钩后发现鱼饵为假,又将是一路刺杀。   为此,又弄出三个一模一样的箱子,用以作为障眼法,中间还可再下套,具体如何,要看刺客方面反应。   谢砚行看够了乐呵,才换话题:“本次省内涉及官员不少,另又有多家商队参与其中,船队北上,千万做好准备。恒阳,你立即处理好南康府,随行北上。”   留他一人随后跟上,谢砚行万分担忧,不若直接随大船入京。   根据江无眠和白楚寒二人查到的证据,整个岭南道都要动上一动,大小官员一串清查,谁都跑不了,贬官流放问斩皆有。甚至于,与江无眠同一品级的知府同列其中,若非是锦衣卫与尚方宝剑两方威慑,竟是难以拿人。   关键人物要押送至京,此外查到的相关卷宗装了半船,何况还有诸多口供、证据,整理完装了满船。   光是这一船护卫都有不少,南康卫接受征调,北上途中,还有松江卫南下支援。   零零散散算下来,这一支船队竟是有五艘护卫船。这样一来,跟随船只行动更安全些。   另一支押送船更是为人震惊,查抄的家产都有五艘不止。尚不算银票这等不太占据地方的东西,来历不明的珍珠、宝石、金银等物装了七八艘,远超各商队明面资产。   一经列出,震惊岭南上下。   岭南道多年放养,朝中不大上心,来此地任职的也当自己被流放,前途无光,难以实现抱负。   今朝一看,政治抱负的确难实现,但钱途无忧啊!   日后,谁还能说这地方穷到一无所有?   得此结果,江无眠与白楚寒格外上心,除了亲卫与南康卫中的自己人,甚至连锦衣卫都不太能相信,谁也不能保证其中有被人收买之人。   听罢谢砚行叮嘱,两人同道:“谨遵师命。”   江无眠加快速度,将预案交给林师爷,有其余师爷与通判同知二人辅助,撑上两月应是无碍。   安置好府内诸多事宜,已是十月底。   他带上武器,腰间配一刀一剑,随师父师兄踏上北上之行。   离京多年,以知府之位、钦差之名归家,算是光耀门楣之事。   乘船回去路上,伍德信看着高悬在船上的“钦差出行”旌旗,险些哭诉出声。   来时他百般低调,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海中,就为保命。此番回去,多艘大船随行,南康卫、锦衣卫在列,更有松江卫南下支援,远远看去,船只似是海上之岛,格外威风。   伍德信少有得感受到“钦差”的威名,一路行商避让,补给先行。然没几日,他便腻歪海面风景,转而在船上转悠。   这艘官船是南康府本地船坞出产的船只,搭配的武力系统不同于现役船只,他人刚到甲板,正看到谢砚行师徒三人在船舷处。   靠近了方才听到江无眠在给另两人讲解,“……海上多是两船相遇,靠近接舷,跨船作战。投石机虽有,可考虑到战船规模,能携带的石头不多,设计略鸡肋。”   关于此事,白楚寒最有体会,“正是如此,海战更注重机动性,镇鳌船坞近来研制的船只也以此为主。”   “镇鳌船坞设计想法走入死路,不若再换个法子,如何更有杀伤力地投掷长矛。”   “海上远程交战,想达成伤害,投掷物必然要有重量,长矛杀伤力不可,此法行不通。”   两人就此争执起来,伍德信心惊胆战,唯恐怕两人吵出真火。   小心看了一眼岿然不动,专心研究不参与此事的谢砚行,万分从心道今日不宜上甲板,还是先去用饭吧。   钦差与一军都督争执起来,根本不是自己这一副使能掺和的,又学不来布政使,走为上策,走为上策啊。   待他消失在舱门处,谢砚行轻呵一声,师兄弟两人争执暂消,只见谢砚行袖手道:“正午时辰了,为师先去用饭,你二人随意。”   人上了年纪,从陆上换到海上,一时半刻适应不来,真是比不得年轻时候,还有精力辩驳。   摇摇头,谢砚行也入了舱门,这甲板一角仅剩下师兄弟二人。   这么一打岔,气氛顿无。   江无眠转而低声道:“腊八左右入京,建元帝恐怕等不得,便是过节,也要召你我入宫条陈。”   事关重大,又有大量金银珠宝入库,恐怕不止建元帝想听情况,损失惨重的幕后之人也是迫不及待等他们北上,以此算账。   “海战少有战败方逃脱,四方无路,上天无门,不投降只剩死路一条。”白楚寒拨弄着眼前的投掷器,如此回道,“入京一战也莫过于此,师弟可是怕了?”   江无眠定定看他,良久才道:“师兄多虑,群狼环饲,抵不过猛虎当道。”   此事建元帝必定站自己这方,有皇帝在,又有实证在,只要安全到京中,参与此事之人,有一算一,皆要付出代价。   白楚寒含笑道:“这就是了。你我行事坦荡,据实以告即可。”   江无眠见他笑容灿烂,忆及收拾烂摊子的时日,脸色一僵,冷哼一声学谢砚行入舱用饭去了。   独留白楚寒疑惑道:“嗯?莫非今日不宜上甲板?”   罢了,先行用饭,晚些再去师弟房内用点心。 第101章 入京   狂风乍起,风云滚动,铅云垂落,滂沱大雨呼啸而至。   船只收起风帆,水师井然有序在摇摆不停的甲板上穿行,钢铁甲胄映出无边雨色。   船舱内豆大提灯摇曳,险些熄灭。   江无眠坐于床榻处,解下尚方宝剑,膝横陌刀,闭目养神,静待敌人上门。   舱门一动,熟悉气息随风灌入,又是一阵动静,他眼未睁开回警告道:“果脯多含糖,果酱之中多放石蜜,长期食用小心龋齿。”   上船前,他带上醉流霞最新推出的部分点心,其中多用果酱果脯。   制果酱时,为中合酸涩味,江无眠强调多放糖。   最终产物,实在甜到过分,但在海上,的确是补充糖分的好东西。   然果脯中所含维生素太少,不如做成水果罐头,然其中需要加入大量的糖,而制糖这一生意必须与建元帝交个底才行。   其实生蚝能起到同样的效果,奈何南康府最近一波三折,江无眠没有空闲指导养殖,只好暂时放下,待他自京中回来视情况而定。   白楚寒充耳不闻,用完最后一口,叹道:“松江府鱼米不缺,实在缺一口甜味。”   江无眠不为所动,南康府多有荔枝、桑葚、蜜柚、甜柘等物,可路途不畅,运输不行,难以运到府城。   他正头疼如何修几条路,连通府城与县城。再向下的路段,实在是有心无力。   正当白楚寒向桌上茶盏伸手时,警戒哨音突然传来,在深沉夜色中格外刺耳。   “小鱼来了,这次是谁?”白楚寒眸光深沉,提刀出门,朝甲板而去,江无眠随之相背而行,深入船舱处。   “江大人!”伍德信跌跌撞撞打开木门,见他立于通道内,惊呼出声。   随行彭叔一伸手,将之护在身后,紧绷道:“江大人。”   “跟上。”江无眠仅是扫过一眼,简单嘱咐一句,再度前行。   敌人难以越过甲板深入船舱,客舱内属安全区域。但既然人都出来了,不如集合在一处,也好安置。   伍德信听罢,按下惊惶之色,努力在颠簸船舱内靠近江无眠。南康府中,江无眠行事手段给他留下太多印象,干净利落绝不拖沓,做事一定能达成目标。   面对刺杀时,他竟是期待江无眠三两下就能解决此事。   彭叔小心护着伍德信,不至让人撞上两侧墙壁再添损伤。领路的江无眠背对两人,落地稳重,身形随船而动,半点没有勉强。   此人是个高手!   好在对方对自家郎君没有敌意,还隐约有保护之意。   三人入谢砚行所在客舱内,江无眠一进去立刻将人拉离靠海位置,“敌人利器虽不能斩开船舱,还是小心利箭。”   谢砚行顺势而行,坐在固定好的靠背椅上,招呼伍德信坐过来,和颜悦色道:“无需担忧,白都督处理极快。”   伍德信见江无眠抱刀立在房内,自个也没底气坐下,脸上露出难看笑容,此举逗笑谢砚行。   伍陵那端水狐狸的幼子竟是这般作态,实在出人意料。   转念一想,那人长子身居高位,伍陵本身是次辅,伍家的确不再需要继承家业的子嗣,避免日后争端,养的天真一些,用以联姻倒是无妨。   算下来,自家这一门三弟子各个位居要职,才算奇妙。   但若问他教导过三个弟子何物,唯有一身学识,架不住这弟子自己出息啊!   二徒弟不必说,亲儿子什么德行他很清楚。大徒弟白楚寒自己厮杀出来,为人师者最多为其解惑,官途一道没什么帮扶。小徒弟更不必说,受其牵连,还在岭南一道任官,能有四品知府之位,全是徒弟自行努力得来的。   “人生际遇,果真妙不可言。”谢砚行万分感慨道。   “笃笃”两声传来,门外动静暂告一段落,船舱内霎时安静,只听门外一人道:“诸位大人,刺客已清,船只已正常前行。风雨未歇,还请小心。”   来人是白楚寒亲卫高勤,随行出征数十载,格外受其信任。   门自里打开,露出江无眠的冷淡面容,“本官已知晓,船只保持匀速,谨慎前行。护卫船出列,注意阵型。”   言罢,他转而看向船舱内,谢砚行颔首道:“且去安排。”   江无眠掩门而出,现身甲板上。   黑衣尸体灌满雨水,甲板上留存的血迹不待渗透,很快被雨水冲刷入海,消影无踪。   隐有鱼群聚集,然船只早已远离。   甲板之上,白楚寒一身寒意未消,如出鞘利刃一般尖锐,见江无眠来此,略一点头冲身边人吩咐几句,朝他走来。   “事情已了,不必上来。”   江无眠视线越过他,落在无头尸体上,问道:“来者何人?”   白楚寒接过亲卫带来的蓑衣斗笠,递给江无眠,“雨水太大,暂遮一下,稍后入船舱再用姜茶驱寒。”   待人披上,他才道:“死士而已,身上无标志,刀剑无标记,的确难以查处。”   江无眠斗笠下的眼眸一眯,难以查处?   他倒是看白楚寒胜券在握,显然对刺客身份有所猜测。   及至回舱,白楚寒轻声透底,“顾家出来的死士。陛下有意,命顾奎接任左军都督一职。此事一出,事情结果难以预测,左军怕是不稳。”   江无眠稍一思索,道:“顾家?明面上顾家并未参与此案,证据不足,最多是为幕后者提供保护。属从犯,死刑流放皆是不可,多是受陛下不喜,罚俸闭门思过。若你所言为真,我当是断了晋升之路,可谓是顾家第一眼中钉。”   顾家行事作风霸道,从上到下一副皇帝老大他们老二的作态,自认驻守边疆重镇劳苦功高,早该升任五军都督一职。   然在那之前,白楚寒先靠着北征成了右军都督,直让顾家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取而代之,两家就此互别苗头,直至今日。   江无眠得此消息,改了改面圣时的措辞,又请教谢砚行,应如何答对。   时间一日日过去,越靠近北地,路上越发平静。   官船一靠岸,便有人上前来,“见过几位大人。陛下有旨,劳白都督,谢藩台二位大人稍后,有卫军护送船只入码头。请江钦差、伍副使二位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江无眠行过一礼,带上人和箱子直直去了宫中。   上回入禁宫,还是高中状元授一甲出身时,此番再回,已是四品知府。   人生际遇,果真无常。   建元帝作为开国皇帝,是实实在在的武将出身,因而本朝之中,武将身份的确不低。   然文臣也是武德充沛,早期还有金銮殿上大打出手,小辈武将被一文臣打得满地找头之事。   那文臣早些年是建元帝的武学师傅,后修身养性,拿起笔杆子来骂人。   后建元帝做了不痛不痒的惩罚,两人闭门思过,各自罚俸三月。   武学师傅得意洋洋闭关三日,小辈武将则是灰溜溜被亲爹拿刀追杀三日。由此可见,建元帝本人心胸的确宽广。   但那也是十多年前的往事,江无眠拿捏不准现今的建元帝又是如何性格。   历史上年轻时行明君之举,年老时越发昏聩的帝王数不胜数。   多是对寿命将近的恐惧、对权势恋栈不去,以至最终走向邪路。   建元帝年龄越发大了,头脑决策是否如同以往圣明、性格又是否宽容,皆是难以预料。   唯有当面奏对,才能琢磨出答案。   “江大人,伍副使,两位快请入内。”引路太监打着帘子,请人入内。   两人先是行礼谢过,方才入内殿。刚一进去,江无眠余光扫过,仅有一总管在侧,其余人等皆候在外。   建元帝见到二人,先是看向江无眠手上箱子,复才免礼,唤人赐座上茶,这才寒暄起来,“多年未见,恒阳模样变了些许。”   江无眠起身谢过,诚恳道:“当时身量尚未长开,岭南山水又是养人,适才如此。”   建元帝头回听说岭南山水养人一说,往年去哪儿的官员哪个不是哭哭啼啼,深感官途灰暗,见江无眠说得有模有样,他问道:“岭南有哪个山水这般养人?”   一问这个,江无眠的话是滔滔不绝,“岭南一年四季格外热气,及至冬日,北地银装素裹时,岭南风雨交加。不同江南绵绵细雨,此地雷霆飓风暴雨齐至,可览自然伟力。雨后初霁,又见稻田中鱼蟹游动,生机勃勃。四时水果,月月未停。饮食上,别有一番风味。”   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建元帝心下开怀,能说出作物时令,每地作物何时成熟收割,该去哪里贩卖,足见江无眠用心之处。   细问民生水利之事,江无眠嘴不打磕绊,各类数据土质施工工具随口说来,期间难题与措施更是说得头头是道。   伍德信听得是晕晕乎乎,个中名词竟是闻所未闻。   这番述职暂告一段落,建元帝问起案件详情来,江无眠拿出箱子与钥匙,“陛下,这是涉及到的商队账簿原件。”   又拿出一印章,自其中拿出钥匙,防护之多,让人大开眼界。伍德信甚至不知,江无眠随身带上的钥匙竟是假的!   建元帝便是怒火万分,也被江无眠这动作打消一半,转而等江无眠接下来的动作,看他还能想出什么鬼主意来。   没辜负建元帝的期望,江无眠拆开内部鱼皮与桐油纸,拿出真正的账簿原件,一一解释其中涉及到的商队,最后是一本异常交易整理,“涉案余额六百多万两。”   建元帝瞳孔一缩,猛然看向江无眠。   不过一府商队,涉案金额却近乎大周一年粮税! 第102章 惩处   六百多万两中,仅有五十多万是纯粹金银,其余皆是折合价格之后的珠宝翡翠、商铺田产。   倘若算是原价,江无眠奉上的是千万两财产!   这么一大笔金额实在恐怖,可以想象江无眠与白楚寒此番行动,几近于抄没了整个南康府甚至于岭南道的财富。   大大小小的商队一合算,再差也要有几万两银子,多者达百万之数。这还是岭南一道,若是江南、淮南两道呢?   千万两银钱只怕是司空见惯!   建元帝想到最近雪花一样堆叠的折子公文,怒火不断焚烧理智,恨不得当下出兵拿下幕后主使,然他心中清楚,大朝会时才是发难时候。   账簿虽为关键,但事情要看全面,江无眠将南康府商队案娓娓道来,期间不忘拉拔伍德信一把。   伍德信划水懈怠万分,场面话和部分情况还是通晓的,倒是补足了江无眠不太熟练的地方。   见自己选的钦差与副使和谐相处,不见阴阳怪气、绵里藏针的情况。建元帝倒是欣慰,自己着实没看错人,眼光一如既往。   南康府商队一案牵扯诸多陈年旧事,前朝、乱党之事一团乱麻,一时半刻说不完全。卷宗文书、画押证词放了满船,饶是江无眠尽力提取主干,仍说到夜灯初上时。   齐总管吩咐御膳房预备着热菜,较之往常,晚膳推迟半个时辰。   当日,两人留宿宫中。   万千眼睛盯着宫中动静,宫门下钥后,夜色下的京城陡然活跃起来。   韩昭鸿府上点了夜灯,几道人影自后门悄然入内。   书房之中,韩昭鸿、顾念瑾、夏楼、刘志真凑齐了说话,又见一人几人推门而入,竟是今日随接引太监同去码头的小太监!   小太监刘庆的存在感不高,在宫中未有姓名,原不该随行出宫,是他顶了本来的人,才有今日一行。   刘志真问道:“可是看清了江无眠等人带的账簿?”   顾念瑾与夏楼两人行事眼高手低,调任养成的私兵与死士,没能拦下尚方宝剑,也没能找到证据销毁。   提到账簿,他二人脸色一黑,心下慌乱,露出勉强之色。   行事不严谨、主动向江无眠递上把柄一事足以让两家脸面丢到地上。   顾不得出言挽尊,两人眼巴巴看向刘庆,等待他的回复。   刘庆想着今日江无眠提着的箱子,低声道:“那账簿原件,应被江无眠放了箱子里,搬到宫中。今儿守门的是齐总管干儿子,殿中仅有齐总管一人留下,可见陛下重视。”   两人宿在宫中,已是下钥,再想截留,实无机会。   顾念瑾面沉如水,顾家不参与商队,若仅是夏家商队,倒好摘除自己。私兵与死士一事,坚决不认,还能保全顾家。   有兵营在手,万事不愁。   反观夏楼,本就悬着的心猛然坠落,身子一晃手掌撑在案上,“完了,夏家彻底完了!”   不像胡家守规矩、于家大胆尝试,他们夏家,一直阳奉阴违,在攫取大量财富的底线上万般横跳。   房间内之人,见他慌乱不经事,面上露出几分不屑和虚假怜悯来。   到底是韩昭鸿这些见惯风浪的老臣沉得住气,命夏楼报出账簿所涉及到的原委事情来。   只知道夏家在此案中牵连甚广,但不知账簿上到底记了多少东西。   其余人等也是看过去,尤其是和夏家商队有所关联的人,更迫不及待想从夏楼这儿听却实情,以此决定到底是要墙倒众人推还是明哲保身亦或者再利用一番。   夏楼心知肚明,略顿了顿,将岭南商队牵扯到的事情爆出部分,留了一手。   仍是各家熟悉的手段,放印子钱强买强卖田地、偷税漏税、借海商之手来回赚钱、勾结山匪给其他商队使绊子……一般而言,塞点钱能压下去。   而今竟是闹到建元帝眼下,实在荒唐!   “江无眠一甲状元出身,论理来说,该入翰林院,成天子近臣。”刘志真突然出声,话中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心酸嫉妒,“当日我等联手放逐岭南,不过期待他葬身此地,不料反倒成就竖子的知府之位。”   “他如何不心存怨怼?商队东窗事发,定然咬住饵钩不放,将你我撕扯出来!”   言下之意,只要放开“夏家商队”这一饵钩,他们还能保全自己。   夏楼心中又慌又怕,一向与之同站的顾念瑾都垂眸不语,狠狠道:“岭南这一商队真实账簿上,有几笔银钱流向明显,应是今年要处理的,如今全在江无眠此獠手上!”   夏家倒之前,一定能将人牵扯进来,绝不辜负他们任何一人的“落井下石”!   夏楼年轻,做事狠绝不顾手段。若是夏家老狐狸在这儿,知道死路一条,定会尽力保全夏家后辈,与之交换条件。   顾念瑾皱眉,刘志真眼中闪过寒光,韩昭鸿惯会做人,安抚住夏楼,“大周过不下去,南下前往其他国家同样是条活路。有商路在,东山再起不难。”   这倒是实话,商队之中最为关键的是商路。   走商之人瞒得死紧,一丝一毫不得泄露,属于传家之宝这一等级的机密信息。   夏家掌握两条商路,南下海商被江无眠拿捏住,还有一条在夏楼父亲手中,可从匈奴手中交易足够的牛羊。   把握一条商路,就能有重建夏家的底气。   不过众人心中还有疑问,江无眠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自己是否位列其中,又要如何从此次案件中全身而退?   韩昭鸿也在思量,夏楼家显然是保不住,只能看顾家是否有转圜之地。   对韩党而言,能推出夏家这一傀儡就能找出替代品,重中之重是把持一军都督,让建元帝不得不用韩党!   算盘打得好,奈何建元帝决心已下,势必要清除蠹虫。   过几日后,卷宗与文书整理出来,金银珠宝也是入了国库,一应准备好,也是本年最后一度大朝会上,骤然发难!   “……放印子钱强买强卖土地、贿赂官员、倒卖贡品、勾结贼子逆上作乱!”建元帝缓缓念着,金銮殿上一片静谧,唯有一道声音回响。   “为臣则忠,真是大周的好忠臣!”他怒而道,“朕授以抚道之权,尔等以权行窃国之事!此事无有可原,论刑查处!”   朗朗乾坤之下,判决由金銮殿中发出,各道官员皆有牵连。   即便韩昭鸿提前敲打过,也架不住夏楼反扑,直接爆出一干线索,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事情竟是拖过年去!   朝中人人自危,及至元宵前,刘志真因涉案较少,仅为从犯,按理是贬谪至琼州为官。但建元帝亲判,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   以夏家为首的一干人等为主犯,涉嫌数十种罪状,审后判决抄家灭族,其余从犯者夷三族,为奴婢者发卖。   眼瞧是要过元宵,但判决一出,当即执行。   对此,有部分遵从祖宗理法者颇有意见,但直面过建元帝的怒火,御史台都未有强行出头的椽子。   此外,韩昭鸿列首辅之位,得申饬,闭门思过,内阁以伍次辅为首,统领六部。   这一动荡过后,朝中野心之人盘算起来,又是一轮权力较量。   到此为止,已然不是江无眠的战场,而是以伍陵为首对韩昭鸿一脉的打击。   颇有意思的是,谢砚行这一收尾的布政使也因此坐实了职位。   ——教出个江无眠这等杀器学生来,难保师父也在暗搓搓记仇,等秋后算账啊!   很是叫人啼笑皆非。   京中过了个大红之年,江无眠这一功臣算是卸下重任,隐在谢砚行在京临时落脚处,懒散站在廊下,伸手接过卷来雪花,凉意自手心扩散。   月洞门处白楚寒撑伞而来,轻声抱怨道:“师弟真是让师兄好找。”   近来他不算是清闲,锦衣卫查抄一事,他身为名义上的都督,的确要出面。   奔波多日,事情暂告一段落,他才腾出时间来找江无眠。   江无眠拢过身上多出的大氅,寒气隔绝在外,他像刚活过来一样慨叹一声,敷衍白楚寒道:“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堂内备上姜汤与锅子,师父正看火。”江无眠旋即转身快步带人入内,“汤底用羊汤,你带的白萝卜?”   白楚寒疑惑“嗯”了一声,“哪儿来的萝卜?”   江无眠看他一手撑伞,另一手空空如也,遗憾摇头,“师父想喝的羊肉萝卜没了,喝羊肉汤,吃腌萝卜丝罢。”   谢砚行也是连连可惜,直呼,“冬日里吃萝卜炖羊肉,养气比之人参。”   白楚寒合上伞,闻言笑道:“那合该给韩首辅点上一锅才是。”   江无眠端上发好的豆芽,冷笑道:“点上入狱诛三族当即斩首示众套餐才是。”   满船卷宗,不知沾着多少人的血泪尸骨,冬日里还想吃锅子?泔水都不配!   提及此事来,谢砚行倒是提点了江无眠一句,“近日以来,陛下已是封赏了不少人。此案之中,你之功劳为首,但距你晋升知府不过一年,恐又是要押后,应是另有想法。”   江无眠晋升速度可谓是前所未有,由七品知县一跃成为四品知府,虽说是从岭南一道晋升,但眼瞧着南康府发展起来,也是令人艳羡的职务。   又有大功劳加身,官途坦荡啊! 第103章 侍读   转眼是元月末,事情多半了结。   江无眠仍旧停驻在京,既没奖赏也没调动职位,倒是谢砚行与白楚寒风闻一二消息,私底下聊过,未让江无眠知晓。   这会儿北地已要开春,正要行亲耕礼。   每年皇帝亲自下地耕种,以示对农耕的重视,虽有作秀嫌疑,但建元帝兢兢业业几十年,未从松懈。   近年来,水田犁多次改良,北地已经发展出合适的旱田犁。建元帝亲自扶着犁下地。   江无眠站在百官之中,瞄了一眼姿势,一垄地一个来回,活动量不大,还有人在前牵引,即使发力姿势不对,倒也不用担心闪腰。   自然,眼下只有江无眠在关心此等小事,在列百官皆是等着太子出场。   建元帝成年子嗣共有四人,二子二女,长子夭折,仅剩三皇子与四皇子两人,前者立为太子,后者封侯爵之位。   太子办差勤勉,为人亲和,有建元帝开国在前,他的定位是守成之君。   由于建元帝子嗣夭折颇多,在立太子时,还要看其子孙是否后继有人。太子得三子,长子显然已是立住,若太子突发疟疾身亡,有皇长孙在,国本仍是稳固。   江无眠余光看到太子随建元帝耕地,皇长孙照顾余下胞亲,不见厌烦之意,一副好兄长的做派。   照他近来听到的传闻,朝中大多支持太子一系,不仅因太子子嗣立住,还有太傅说皇长孙中规中矩,不算聪颖之人。   天家无父子,尤其是上了年纪后,年老的皇帝面对长成的太子,多是警惕戒备,很难有平和相处时。   越是聪慧,敌意越盛。   像是太子皇长孙这般,恰是最好。   但照江无眠来讲,谁摊上一个开国皇帝并将朝廷版图扩张到半个陆地的爹,除非是有泼天功德,不然谁都是皇帝的衬托。   尤其建元帝多年经营之下,开国时的朋党之争已经清理干净,又有江无眠的神来一笔,断了韩党的部分经济命脉,朝中势力大损,可正是朝政清明时。   再向下的统治者,只能在这基础上治理大周,维持住祖辈基业。   不过近来建元帝放权太子,似是要全力培养储君。   一举使得朝中百官视线放在太医院上,不知建元帝脉案如何,身体是否康健。   然无论权力如何过渡,只要建元帝手中把握着剩下三军都督的军权,这大周一日就是建元帝做主,而不是太子!   亲耕礼次日是二月二,自此日后,春耕陆续开始。   京中因南康府一事,年节过得没滋没味,遇到这个春耕节日,建元帝稍微放开了些,教坊司揣摩着圣意,搬来一出《三救海船》折子戏。   此前,教坊司还特意请来于成文与江无眠二人,带着戏班子给予指导,又在原本的戏码上改了改,换了些表现形式。一日日备着,只等北地的春耕礼过去,为建元帝献上这出戏。   建元帝不仅自己看,还拉上百官一起欣赏,地点就在宫内。   江无眠:“……”每一折戏都是他琢磨出来的,再看有什么意思?   奈何他有事儿要商议一二,收拾收拾,换身常服随建元帝听曲去了。   与岭南相比,这一出戏只是唱腔换了换,部分用词改得雅致了些,还有几折戏换了一换形式,变得算不得多。   江无眠只是看了几眼,便转而看起布景用的轻纱来,这是他提议用的。   那轻纱是南康府织造的,专为契合这一出戏,提花暗纹染色与其他系列不同。配合烟雾缭绕的下沉烟气与灯光,能构造出海面雾气缭绕的特效,如今还有戏班子将这用到天宫场景去。   建元帝倒不是首次听了,见到熟悉的雾气便对江无眠道:“朕听齐镇说过,这戏是南康府来的。”   太子也是笑着附和,“儿臣也听说过,这‘一救海船’时的海上生雾是南康府出海时的景。”   折子戏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独独写戏的人特殊。如今一见,真是大出所料。   以太子之见,江无眠实在年轻的过分,有种不符的沉稳。   如他这一年纪,在官场上正是年轻气盛时,乍一看,其人不骄不躁、颇为稳重。   倒也不是,只是这出戏,江无眠看多了,如今再看全无心思,一心盘算着是不是多写两出,蹭一蹭建元帝的名头,带动南康府纺织业发展。   到时推出专门的戏曲套餐,还能有舞台设计指导。   不,太局限了,南康府可以做家具城!   整套家居软装,各类用品,针对不同人群推出不同套餐,每逢活动时,大户人家总要有些讲究,可以推出限时活动套餐,做饥饿营销。   江无眠边想边道:“南康府有入海口,渔民自码头处出海,早些时分薄雾不散,经常有船只触礁。这第一折‘渔家出海逢雾时,见神女钟灵,遇难也乘风’取材自此。”   天家父子二人这回是初次听闻内情,皆是露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江无眠想了想,将“三救”中的另两种也说了一说。   两边是照听不误,建元帝还能喝一声“赏”道一声“彩”,再回头问政,而太子没一心二用的功夫,两耳朵支棱全听江无眠的出海记与流畅的奏对。   太子不住点头,连带附近几个皇子皇女都眼巴巴瞧着,对他们来说,上面唱得一窍不通,不如听身边的冒险惊奇故事。   故事讲完,台上正好唱到“第三救”,这一折是渔家受难,神女相救。喜得蜃珠,献与圣皇。   神女盈盈飘出,唱了一支“喜相逢”,又自身后的大蚌之中取出蜃珠,渔家唱了两句,便到最后一折,献珠建元帝。   原本这里应该是给神女修庙,然今日有建元帝在场,自然改换成献给建元帝。   建元帝当仁不让,让人去戏台上捧来蜃珠。   小太监捧了来,那硕大蜃珠躺在盘中,格外引人注目。   “这蜃珠?”建元帝仅是看了两眼,便得知其中玄机,饶有兴趣地问江无眠,“又是南康府出来的?”   江无眠知晓这是建元帝看出来了,在打趣他,于是正色回道:“正是。您看这烧制工艺,曲线天成,瓷白莹润,正是南康府最新出的瓷器。”   白瓷,又叫骨瓷,烧制时掺入动物骨头,烧制出的瓷器釉色是白色。   齐总管与太子一同松了口气。   蜃珠是瓷器总比是真能延年益寿的金丹好,前者还能得建元帝一乐,后者那是要命的东西!   太子左右看看,最终从釉色上发现端倪,确是瓷器无疑。   近年来因南康府上出产了青瓷,宫中也是逐渐换了瓷器,但不管怎么说,其他瓷器颜色和质地足以让人一眼看出本质,但眼前的蜃珠足以以假乱真。   说是假的,倒也不然,这瓷器外真糊了一层珍珠粉,原本是想开拓一番商路的,阴差阳错被送到建元帝面前。   到算是达成原本预期。   建元帝仔细端详一番,心满意足,让齐总管收起来,又瞅了一眼江无眠,问道:“这一窑烧了几个?可是有名?”   江无眠:“……就一个,其他配比不行,这是头一个自窑里成功出来的。还没取名,便让臣带来了。”   建元帝沉吟片刻,“海中蜃珠,雨雾中得见。岭南又多云雨,既然如此,便唤作云瓷。”   江无眠:“……”   他就知道!   不过金口玉言,既然是这么叫了,那之后算不得是虚假宣传!   江无眠谢过建元帝赐名,脑海之中浮现出一连串的赚钱计划。   今日一出,百官都得了消息,就算用不得云瓷,那青瓷总能沾沾边不是?   届时来南康府购买的商队恐怕只多不少,商队一案的影响也能压到最低。   时日已晚,不是商谈制糖做水果罐头的好时机,但得了这一好消息,江无眠心下也有了对策,赶在宵禁之前回了暂住的地方。   次日一早,江无眠人刚用过早饭,便被谢砚行带着去正堂接旨,“即日起,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翰林院内部最高层是四品掌院,也就是万大学士。下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三人。若从品级来说,不过五品之位,不如知府一职。   可要看这是什么地方的物品,翰林院!天子秘书处,又名天子近臣。   当年因韩党之故,江无眠来不及入翰林观政,便已是到岭南,如今予以翰林院侍读学士之位,无疑是建元帝表明自己态度,又是对韩党的无形打击。   谢砚行是早有准备,江无眠倒是出乎意料,他没想到建元帝会来这么一出。   领旨谢恩后,前来宣旨齐总管也是万分感慨。短短几年,从当日只身离京的江知县,到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足以见其本事。   大周有一不明言的规矩——入翰林者入内阁。   言下之意是,入翰林并不一定是辅政,但内阁辅政之人必定出自翰林院。   而江无眠一入翰林院,得的还是侍读学士,更是能看出建元帝的隐含之意。   两学士虽是一字之差,然其中寓意很是不同。   侍读学士大多是为皇帝皇子解答政治难题,与其说是侍读,不若说是师爷、幕僚、门客一类。   侍讲学士则类似国子监夫子,侧重治经学问方面,与官途一道,比侍读学士弱了两分。   江无眠如今入了翰林院做侍读学士,可见建元帝对其“入内阁”的期盼。   倘若之后官途坦荡,应是回京入六部轮值熬资历入内阁。   但谢砚行琢磨了一番,以他弟子的邪门情况来讲,还是莫要早早下定论才是。   齐总管又对江无眠道:“陛下另有口谕,明儿请江学士入宫讲学。”   正是巧了,江无眠还有一事要问过建元帝! 第104章 盐课   送走齐总管,谢砚行与江无眠道来他所探听来的消息,“前儿还与你师兄思量,陛下将如何升任。”   弟子前年任知府,资历尚浅,不好再行擢升。   何况江无眠不到而立之年,太过年轻,要知朝中有人在这个年纪还是知县,如江无眠这般做了四品知府者独此一例!   “韩昭鸿不必担忧,伍陵防他如防川,前儿还有动静要参他一本,等他二人斗上一斗,顾不及你。”谢砚行这么一说,江无眠便懂了。   北地二月寒意未散,他呼出一口白气,拢起身上斗篷,“难怪韩昭鸿没能上表陈情,原是朝中拖住了他。”   南康府一案,办得虽然快了些,仍能找机会脱身,奈何韩昭鸿被人拖住,江无眠以雷霆之速拿到证据,直接钉死了。   中途险之又险的是伍德信,其人若是死在半路,江无眠区区知府,拿不动他人。   耽误下来的时间,足以让韩昭鸿一脉毁了证据,直接来个死无对证,江无眠纵使有通天本事也奈何不得,还容易被韩党一脉诬陷。   好在人命硬,朝中又有伍陵等人拖住。一步慢步步慢,让江无眠得了机会,有了当下判决。   谢砚行笑道:“至于李阁老,他上了年纪,惯不管事,老早等着乞骸骨回家让位。户部余尚书乃是他的弟子,且你这番送钱入国库之举,大大缓解财政紧张,算是自己人,此番他明面不好说些什么,暗中能偏帮你一二。”   近年来,随着耕种工具的革新与肥料的普及,户部是挺直腰杆办事,连边关重镇军饷都不再一拖再拖,多半与江无眠的点子相干,得了如此好处来,李阁老和余尚书私底下偷着乐就得了,自然不会在这事儿上使绊子。   翰林院掌院,万大学士对新来的侍读学士也是万分满意。   如无意外,当科状元本该入翰林院才对,可惜当年局势,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又入他翰林,好事,当是好事啊!   朝中对此也是一片接受,没人唱反调。   又不是升任四品要员一年就擢升成三品大员,给个原本就该给的五品学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再生闹腾,万一建元帝力排众议擢升他为三品,谁见了都得心酸嫉妒。   可谢砚行却笑道:“明日讲学,莫要选难题,单拿你那《月半华论》展开来讲便是。”   江无眠狐疑看他,这笑容他可太熟了,难保里面没什么陷阱。   想了想今儿下的圣旨与齐总管说道的话,不免心生疑虑,问谢砚行是问不出什么来,只教他等明儿讲学一过,事就明了了。   过了晌午,江无眠便被轰到翰林院去。   万大学士已在等他,“正好,明儿你来讲学。你之文采,不必我言。讲学另有礼仪讲究,匆忙之间,不做要求。”   讲学如同讲课,日后还要配个课件,现在嘛,仅有一书,还是注解颇少,格外看重个人学识积累。   江无眠是不必担忧这事儿的,他本经随谢砚行治《书》,又称《尚书》,是“帝王之书”。《书》中录有历朝的典谟训诰等文献,记载君臣对话谋略等事,正合了当前形势。   与此一道,万大学士自认比不过谢砚行。君不见,立朝二十年,谢砚行贬谪升迁多次,也不见遭过牢狱之灾,虽有建元帝厚待老臣缘故,也要谢砚行的确会做官才行。   因而,万大学士领人去后堂处,带江无眠听了两场简短的讲学。   江无眠初次听,格外认真,注意到讲学之人的语速与措辞,与平常不同。   万大学士也不嫌弃麻烦,在旁处给他讲解提点细节,又亲身上阵,讲了一小段《三易》。   他本身擅长数算,加之天文地理历史历法全有涉猎,简单一段《连山》讲出了大气磅礴之感。   “哪里可是有疑问?”事毕,万大学士与其他二位侍读学士问道。   但凡要有一处不解,三人眼看就能撸袖子提笔给他一字一字解疑答惑。   江无眠摇头,拿出他紧急磨出的初稿讲义来,学着三人讲授一遍。   谢砚行说是不用,只带一本《南康商队揭秘》即可,但给皇帝讲学,还是照规矩来,于是自齐总管走后,连忙写了讲义。   其他两位侍读学士早就听过他的名声,知他当年未进翰林院时还直呼不合规矩,然事情已定,无法上奏陈条违抗皇命。   今时得见,又看过讲义,听过一遍陈述讲学,对其是心服口服。   江无眠所著的《南康商队揭秘》在一众翰林里口碑算不得好,主要他写得太过通俗,没有文章的雅致之处,文笔算不得好。   翰林院中还有人对此讥讽两句,笑他是哗众取宠,全无文人风骨,当日不入翰林,实在翰林之幸。   当属江无眠一科的翰林脸都绿了,为首状元被人搬弄是非,他们这一科也下不来台。   然之后的《月半华论》上,出自江无眠之手的科举文章、点评判词一类,足以见其本事。这回建元帝金口玉言,准人入翰林院,同科翰林是扬眉吐气,每日昂首挺胸,好似得了褒奖的人是他们自己。   听罢江无眠的讲学,万大学士暗中点头,讲义可圈可点,从中可见为人务实,肯下功夫,又落到实处。   唯独有一点,讲学技巧略生涩些,待江无眠看过来,他点点头,叫另一圆脸和善的侍读学士来,“孙启,你讲学经验最为丰富,来传授一二。”   孙启笑道:“得掌院此言,我得把看家本事拿出来。”   孙侍读为人亲和,于国子监多年教学,要论讲学一道,他还真有的说。于是整个下午,江无眠一直在翰林院打转,时不时修改措辞与时速。   次日一早,江无眠顶着寒风用过早饭,与刚办完公务的师兄撞了个满怀,急匆匆道了声“早”便出门赴任去了。   白楚寒对着师弟远去背影摇头,“师父,您还没对师弟透露消息?”   谢砚行慢悠悠在院里练起五禽戏,气息稳健道:“何须急于一时,再者,今儿就能得到准确消息,急躁什么?你近来办事,也要稳上一稳。”   操之过急,事与愿违啊。   白楚寒若有所思,平稳吗?   师徒二人打了个哑谜,江无眠一概不知,他平稳入宫,在侧殿等候。   为皇帝讲学没有固定时间一说,只等人空闲下来想要读书就能随时召人。   侍讲学士入宫,多是讲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不谈国家大事。   侍读学士更多是策论,讲解时政、阐述政治观点、所学思想等等。   建元帝召江无眠入宫,正是想听他身为知府如何看待商队敢于犯事这一问题。   大周不禁行商,建元帝还有皇商在外赚钱,何况是底下人。若非是贼匪一类出没,且当今天下的商路不好铺就,只怕满天下都是商队。   饶是如此,也有前仆后继的商队入此门中来,不知多少人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等候不久,建元帝退朝,召江无眠入内讲学。江无眠带好讲义与《南康商队揭秘》特刊入内,暖阁生烟,檀香袅袅,令人不自觉紧绷。   建元帝抬头便看到江无眠携一本比特刊还厚的讲义入内,顿时笑了。   特刊通俗,初识字的蒙童也能顺着念上一二,如此文章厚了许多。   这讲义,竟是比文章还厚?!   建元帝张嘴免礼,直问道:“又是通俗文章?”   江无眠行礼动作一顿,顺手抽出讲义,轻咳一声,赧然道:“大俗即大雅,臣各取一半,半俗半雅。”   听罢,建元帝戏谑道:“那朕今儿就听江侍读的半俗半雅文章。”   按规矩,江无眠行礼后立在案后,讲义与特刊合起,两篇文章熟稔于心,他自无需看上一眼,张口道来:“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周立朝至此,外御强敌,内抚人心,故民虽寡,然心富乐。人富而仁义附焉……”   他声音略冷,带着一丝沙哑,极为抓人。背诵起文章来,咬字清晰,语速适中,假使当今要考校官话,高低能拿头名回来。   这是讲义开篇,与特刊不同,这里主要讲解商队与农业之间的冲突平衡,未来大周如何在保证农业基础上发展商业,事情需齐头并进,这又牵扯到科学技术的发展。   大周是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社会王朝,一切基础建立在土地上,商业同样是汲取土地营养生长出的蔓枝,不能完全舍弃,只有适时修剪,使之更适合大周当前发展情况。   正如祖宗之法,非不可变,但要如时来变。   初期商队的自由发展保证大周富足起来,然随着发展,掌握了足量财富的商人不满当前拥有的权力,势必要更改商业条款,形成新的制约。与此同时,考虑到与周边外敌及附属国的关系,条款需适当增加或删改。   “臣以南康府为例。地理位置上,此地位于陆之南,向西北行可入大宛,北上连通江南道,正西可入剑南道,若是交通便利,我大周何处去不得?”   所以他对南康府要求极高,不说做个国际化港口城市,先把附近几个道的资源整合一下,对外展开贸易倾销、不,经济援助时,格外方便。   讲义内容很是丰富,以南康府发展为例,“回顾过去、立足现在、展望未来”三个大题中,仅是讲完一半,已到午膳时分。   建元帝翻着从江无眠案头拿来的讲义,直接叫停,吩咐人去用饭,还特意嘱咐了一句,“朕让人告知一声谢砚行,留你在宫中用饭。午膳多用些,宫中你不常来,这回吃个新鲜。”   江无眠喝了一盏茶,咂摸着这算是建元帝亲自开口要自己公款吃喝吗?   齐总管亲领他出门,又吩咐一内侍去谢砚行处传口谕。   *   一早送了徒弟出门,谢砚行溜达着用早饭。他今儿告假,不用上朝,因此有大把时间处理递上门的帖子,有什么能带徒弟长长见识联络人脉的留下,其他统统拒绝。   待处理了一批,他瞧着头顶太阳,又至门前往巷子望,不见人影,喃喃道:“怎生人还不来?”   难道是老夫预估错了。   不该啊。   摇头正要关门外出用饭时,只见一内侍疾步上前来,“见过谢藩台。谢大人,今儿陛下留小江大人用膳,特命奴婢给您道一声。”   谢砚行朝他一拱手,笑道:“公公辛苦,劳您出宫跑一趟。”   他熟练将袖中捏着的红封递过去,这还是过年时给徒弟的压岁钱剩下的纸封,里面装着银票,最小是百两。   “哪里哪里,谢藩台您客气了。”   两人来回客气推拒一番,内侍回宫复命。   目送人消失在巷口,谢砚行笑了笑,心道:这回消息稳了!   夕阳未落,天边晚霞染上暮色,江无眠踏着最后一丝光芒归家,开口扔下一条消息,“师父,陛下恩准,南康府开盐课!”   只是想开个水果罐头生意,谁知话赶话的,建元帝不仅准了,还特允南康府处开盐课!   据他所知,以产地分,大周用盐分为井盐、池盐、海盐三种。   井盐分布最广,海盐池盐受制于地理位置,产盐虽多,但运输成本也高,故而价格是不相上下。   南康府内井盐颇少,以往也没多重视此地,本地官府也习惯买盐。当地靠海百姓私底下会煮海为盐,但因此地不设盐课,故而全是私盐。一经发现,按量施刑,重者死刑。   江无眠上任后,一时半会儿不好插手其中,只好对此视而不见。除非是捅到眼前来,他才酌情量刑。   如今建元帝亲自开口准了南康府设盐课,也即是本地能产官盐,不用再高价买盐?!   谢砚行正与白楚寒对弈,闻言相视一笑,只听其抚掌笑道:“善!”   白楚寒捡完棋子也道:“入翰林院如何能与你此次功劳相比,开盐课才不辜负你送上的银子。”   江无眠见他二人反应,当即明白此事二人定然知情,就算不知情也该得了风声,唯独他一人蒙在鼓中。   江无眠:“……”   一字不提,真是师门优良传统啊!   谢砚行对小徒弟的控诉目光视而不见,真要提了,在建元帝面前定不是真情实感的茫然惊讶,一旦叫人看出端倪,恐叫天子心生不喜,此番不知内情,恰是正好。   手上执一黑棋,嘴上幸灾乐祸道:“明日是大朝会,早上又能听御前热闹。”   说完谢砚行反应过来,如今徒弟也是四品知府,于是对江无眠道:“明儿早起,咱师徒一块去听热闹!”   江无眠:“……”   您还记得这热闹中心是您弟子吗?   正如谢砚行所说,设盐课一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前几日刚得了建元帝赏识,入翰林院做侍读学士,讲学完又能伸手进盐课了?再过几日是不是要入布政司了?   这还了得?!   当即上奏道:“陛下,盐课事关重大,涉及数万万黎明百姓生计,要慎思慎行啊!”   “自周立始,开本末之途,以通有无。东西二市聚百货,使农商工师各得其所。故兴盐、铁,以利万民。任一地盐课,当要三思而后行。”   这话就差指着南康府那三两个井盐说:三瓜两枣的设什么盐课?南康府不产盐,白白浪费功夫!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要江无眠自己看,那三两个井盐也确实支撑不起一地盐课。   奈何南康府临海啊!   就算不用晒盐法,单是煮海为盐,以南康府的炭火,能撑几十年之久。   因此,南康府知府江无眠要为这一亩三分地正个名。   说什么井盐,来说海盐! 第105章 返回   古往今来,盐铁从来是百姓所必须的物资,人不用盐,则无力气,遑论是上场战斗。   因其本身与兵力培养息息相关,属于重要战略物资,比之粮食,所以事关重大。   但说起来,此事倒是有转圜的地方,不看其他问题,盐课本质上是输送盐,解决黎民生计。   虽说实际操作时,情况复杂。上下打点、私盐出售、商队牵连、盐引出售等。名义上只要符合制盐条件,由官府辖管,即可在当地设立盐课。   此事,户部尚书余尚书能说上一二,他有理有据道:“岭南一道,盐课颇少,原因不过二者。一来地远难以辖管,今有江大人为陛下分忧,此因可了。二来难以运送,成本靡费,然江大人设码头铺路,以通陆海,来往便利,此事如何不得行?”   先天劣势条件就这两条,全被余尚书说完,哪儿还有其他说嘴的地方?盐课不就讲究两件事,一来产量,二来运输。   运输一事,江无眠已是解决,陆地畅通,海有码头,连船坞都能摆上,这还要什么?非要人把宝船下海才能说服众人吗?   至于产量,好说,这地方挨海,岭南又多山林木炭,户部侍郎家的商队还在往那儿运煤炭,天时地利人和,煮海为盐都能做成。   谁还能腆着脸说这地方产量不成?   待人不吭声了,余尚书又拿江南道挨海的各个盐田说道,各个数据张嘴就来,末了还意犹未尽道:“臣曾听闻岭南较江南更热,及至正午,人下海晒过一圈,海水蒸发,盐留于身。若是制盐能如此,何愁产量?”   江无眠可惜地放下衣袖,话都说到这地步,谁还能揪着产量与运输不放?   海水晒盐之说都出来了,在场诸多大臣失去言语,这谁说一句不是,余尚书恐要问候盐田各类数据花销,准备查耗银!   建元帝一扫至今不敢抬头的大臣,突兀道:“众卿家所言并无道理,盐课一事的确不是儿戏。”   反对者当即听出味来,期盼建元帝收回成命。   入官场将将几年,江无眠竟能得四品要员,还是实权职务,谁不说一句荣宠加身?   这人还不是一级一级爬上来的,是从七品知县一跃成为四品知府,直直跨了多少等级?   这般速度,实在太过,需得压制一二,熬熬资历才成!   只见建元帝话音一转,“既然如此,不如提拔为布政司参议,专司盐课一事?”   此话一出,不光是反对之人,连余尚书都噎住。   陛下,您前几日刚任命成侍读学士、又许南康府设盐课,今儿就来这么一出,难道不显得儿戏?!   儿戏?   冲着《南康商队揭秘》与讲义,建元帝也不会把这当儿戏,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未有谴责嘲讽之意,“自上任起,江无眠拿出水田犁、肥料有利农业,后铺路、修筑码头、设水利、建诸多作坊以利民生。”   当今户部收的粮税增多,对此,江无眠功劳莫大。南康府发展起来,眼看原本的偏远之地就要成为朝廷另一钱袋子,他又揪出一群蠹虫,丰饶国库。   看过讲义,建元帝便知这是一心为民的能臣干将,臣子能赚功劳,显得他当属明君啊!   “岭南道多年水灾,年年上报年年修缮。江无眠赴任,此事解决大半,单一功劳,尔等恨不得立刻上书嘉奖。若有江无眠诸多功劳加身,尔等还能用一五品侍读学士打发了去?”   您口中的打发,是个五品官员,天子近臣,怎么能说得上是打发?!   何况,他江无眠这不是还得了盐课,大笔银钱往口袋里装,哪里是打发?   出言反对的几人心中想法万千,但不可说出口。   韩昭鸿不在,他们开口也无法让建元帝收回成命,甚至会激起逆反心理,直接升江无眠做三品大员!   念及此,众人纷纷低头揭过一茬,“臣惶恐。”   臣惶恐,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建元帝听腻了这三句话,嗤笑一声,道:“盐课一事,就此定下。”   说千道万,不还是怕江无眠伸手入盐课掀了这摊子!   当年让江无眠赴任时,建元帝也没想到今日,他原想着江无眠能保下一条命已是万幸,但是万万想不到,几年不到,已是四品知府!   江无眠有能力又能折腾,折腾完农业折腾商业,建完韶远建南康,走到哪儿路修到哪儿,工部都没他这么能折腾!   及至南康时,权力大,玩得更大!   一年多时间,整个南康府的商队清理一空,最令人瞩目的是,在这一过程中,百姓生计虽有影响,但影响不大。   这小子直接把韶远那套拿来用,在整个府上开展工程,一个商队倒下,千个百姓站起来,大大小小作坊不断冒出,有府衙兜底,竟是没乱动起来!   有史以来,不是有人查不出问题,关键是,不敢动!   动完商队,依托商队而生的百姓怎么过活,日常堆积的商品如何贩卖出去,所需的吃喝用度怎么来?   全是问题。   饶是江无眠在讲义里,对此次行动再度复盘,建元帝也是看得险之又险,但凡一个不好,岭南道都要民变生事!   能将事情处理得毫无隐患,该杀的杀,该用的用,该救的救,江无眠的能力可见一斑。   建元帝当即把人捞到身边来,有事他是真敢干,真能干!   这么一盘算,只给个五品侍读学士简直是侮辱功臣。   何况,真要有江无眠的先例在前,往后的钦差岂不是随手给个不重要的职务就能搪塞过去,这不能行,这个档口不能开。   念及江无眠把南康府的银钱搜刮一空,全乎运到京中,建元帝也给了江无眠一个能生钱的盐课。   竟还有人大放厥词,认为江无眠不配。   是不配还是不敢,建元帝与这群臣子心知肚明。   江无眠这人邪性,但凡他插手过的地方,大批商队祭天。   韶远县还能说是勾结乱党,轮到南康府,那罪名多了去了,万死不辞其咎。   放人进了盐课,谁知他憋什么招?   话是这么讲,可建元帝说的功劳不作假,还有谁能反驳?   殿中一时寂静无比,口称惶恐者已是冷汗连连,恨不得昏厥过去,再无人注意。   余尚书作为户部尚书,头个做表率,“吾皇圣明,臣无异议!”   一言既出,百官跟随,甭管心中如何不情愿,面子是做足了,高呼一句,“吾皇圣明,臣无异议!”   江无眠得了允许,次日一早拎着几箱京中特产预备回岭南。   白楚寒正堵了房门,百思不得其解,真诚发问道:“来前你备好了文书,有事按规章治理即可。真有要事,消息传到京中,也已落幕,着不着急一个结果,你何苦赶时间回去?师父前儿备了帖子,正预备带你见见京中情况。”   江无眠摇头,合上最后一箱特产。   他看了眼一身飞鱼服的师兄,对方倚在门边,刀不离身,煞气收敛得干干净净,不相干之人见了定要夸赞一声芝兰玉树。   在白楚寒不明所以的歪头中,江无眠连点两下头,一本正经道:“带你我见世面,更是带泰山见未来女婿。”   那请帖他有幸见过,头两天还是正儿八经的诗会、茶会,后来成了赏花宴、踏春宴,这要不是相亲宴,他江无眠立马把盐课还给建元帝。   闻言,白楚寒脸色微变,改口道:“已是三月,离南康府半年之多,公文恐是堆积如山。师兄这儿还有一条船没离港,正是要去岭南,不如捎带你一程?”   话说得冠冕堂皇,过了几息,江无眠才回道:“今日的船?”   白楚寒答得斩钉截铁,“商队的船,今日出发。”   就算是明天,也得说成今天!   房间里气氛顿时有一丝古怪,江无眠唇角微扬,想到什么,眉眼又阴沉起来,叹道:“麻烦师兄安排。”   不到半个时辰,江无眠已坐上船,预备返航。   船上水手少有见过江无眠的,他一身官袍又收起来,浑身上下穿的是便于行动的衣裳,腰间带刀,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多以为他是请的护卫。   唯独船上的领队得了东家吩咐,这位是贵客,身份比之东家来,有事以江无眠命令为先。   “说是入春,但海上风大,郎君还是进船舱喝碗姜茶暖暖身。”倒春寒时,江上有风,万一吹倒了人,这是要命的事儿。   江无眠正看着对面船只的吃水量,算着商队的载货情况,闻言问道:“船只用过几年?近来修补上过桐油?”   邢铁领队笑道:“修修补补用三年,这商船用过不止三年,老伙计了。”   两人说着回了船舱。   与此同时,白楚寒也到了五军都督府。   拜一路刺杀所赐,他不能同江无眠一块溜之大吉。   敢于刺杀携带尚方宝剑的副使,回程路上竟直接对钦差下手,胆大包天,建元帝要求彻查到底!   白楚寒能认出是顾家所为,但不能直接动手,必须掌握实证。顾念瑾虽然没有脑子,但他老爹谨慎,养出的死士与私兵只能从功夫路数上看出一点苗头来。   锦衣卫拿人不讲证据,说的是对手无寸铁的文臣,真要用疑似的证据拿实权武将,无疑是逼迫镇西将军“清君侧”!   故而这回白楚寒从五军都督府下手,先查武器再查军饷粮草,这事儿得招呼一声才行。   权限到手,军中又是一顿盘查,待江无眠抵达岭南,事都未完。   林师爷一干人等早早得了消息,于码头处接了江无眠回府衙,刚落座只听蒋秋难得激动道:“大人,府上真要设盐课?”   盐课,南康府终于能对外卖盐而不是买盐了?!   户房支出中,南康府用盐是一大项支出,但还不能不买,不管用以食用还是掩盖本地产私盐的事实,这笔钱都不能省,蒋秋见了便头疼。   在众人炽热目光下,江无眠缓缓点头,“不错,设盐课,挖盐池,晒海盐。”   欢呼还未出口,衙门一干人等疑惑出声,“啊?”   挖盐池?不该是准备柴火,煮海为盐? 第106章 制盐   三月里岭南正是升温时候,不到五六月时的高温,虽不适合晒盐,但很适合准备前期工程。   提出挖盐池的设想后,江无眠把其余诸事推后,一心准备文书预算。   “风力水车、利用海上潮汐制作的水力水车。”赵成带人搬着两架水车来找江无眠。   他不明白水车和挖盐池对制盐有何用,但江无眠有所吩咐,赵成便带两学徒搞定,今儿一早送来。   往年预备的水车是为灌溉,体型偏小,眼前这架按江无眠数据制作而成,整体大上不少。   因此,赵成用车推进来一堆零件。   “唤人来侧厅,预备出城。”江无眠检查一下容易出错的轴承部分,和图纸对的上,大致无错。   真有细节问题,不是专职此道的专家来,是分不出的,故而明日组装好上实地准备测试一番,有问题当场就改。   待人来齐,江无眠交代一番,“此次出城验证晒盐之法,少说七日,多则半月。府衙之中仍要尔等尽心尽力。”   闻言董通判眉头紧皱,生怕大人提出的晒盐之法行不通,毕竟南康府终年多雨,地热归地热,天上一直有雨也不成啊!   他担忧道:“大人,若是明日有雨,岂不耽误?”   时下南康府有制盐的法子,挨着井盐的有一套制井盐的方法,此法来历颇为久远,前朝沿用多年。   大体而言,是四个步骤,凿盐井、汲卤水、输卤水、熬制盐。简单来说是提取盐井中的卤水,从中煎熬出盐,这便是井盐。   海盐步骤不太相似,相同的都是从水中提取盐分。南康府因临海,靠海地方的土壤常年被海水浸泡,天气一热水分蒸发留下盐分,长此以往,形成盐田。   但因此地没有官府设盐课,这盐田便被商队侵占了去,这一类土地江无眠也算在缴纳的家产之中,交与谢砚行布政使处理。   眼下,海边还有商队留下的制盐痕迹。   自然生成的盐田不满足商队需要,于是商队利用海水潮汐规律,在海边筑坝围田,引入海水,形成人工海田。至此,商队得到的仅是有海盐附着的盐土。   紧接着要提取卤水,将卤水倒入锅中熬煮,即可得到食用盐。   这种制盐方式很是费时费力,相较而言,不如井盐方便。   不过南康府井盐少,外来的盐价又高,遂,家家户户私底取盐田边角来,回家自行煮盐,煮盐格外废柴火,煮出的量,仅够一家四口吃食就成。   ——大周规定,私人煮盐,达十分之一斗,也即一斤时,处以死刑。   与商队所用的制盐法相比,海水晒盐产量稳定又多,挖完盐池,只需稳定维护,周围再有周边重兵把守即可。   再看南康府,此地临海,还有一入海口,这意味着它地处入海口冲积平原地带,地势平整,海岸线长。以经纬度来看,江无眠估算着是热带亚热带分界处,这边导致当地多雨归多雨,气温炎热,同时又多风,海水蒸发量大。   可以说,晒盐一事上,天然有优势。   因而此时,江无眠道:“成与不成,皆要看试验结果,以实证为上。”   话说的没错,不成还是老法子煮盐,成了,那南康府发了!   有盐课在,能堂堂正正煮盐,不必担心哪天量一多打成私盐贩子,与盐枭一同坐牢去。   通判与同知知道事情轻重,忙收拾了激动心情,听江无眠安排。   此番林师爷镇守府衙不动身,张榕和蒋秋忙着验收工程结算尾款,天天带着衙役骑马下村镇,不得空闲。   江无眠只带了赵成、两个学徒与几个衙役,组装调试需要人,都是不能省却的劳动力。   听罢安排,两人连忙保证,“大人请放心,我等定会好生做事。”   有商队做前例,他二人一定安生,绝不会碰到江无眠划出的底线。   抄家灭族这等体验,还是太过了。   离去半年,府上没出大乱子,能看出他二人确实出了不少力,再托付最多半月,江无眠还是有信心的。   至于会不会借此时机生事?   江无眠敢肯定,清理南康府的事不过半年,两人心中定然有数。   次日一早,江无眠一行人带上人与水车,直冲着海边而去。   这回选的地方是广台县下辖马家村,广台知县唐湖听闻此事,早已迫不及待候在盐池处,只差江无眠一声令下,带着身后百户民众冲进盐场干活赚钱。   商队清洗一案对广台县影响不大,加之本地的土地盐碱化、海水倒灌问题严重,当地粮食产量总要贵上一两成,生活成本相对而言较高。   若是在此地定下盐场,百姓何愁生计?!   江无眠到时,便看人欣喜迎上前,“江知府!”   “唐知县?”江无眠感受着头顶太阳投下的炽烈温度,又扫了眼唐湖大汗淋漓的面容,心底叹了口气,道:“在此地等了多久?”   “回知府,没多久。”就是天天来看,等上面发令干活,他急忙申明道,“知府放心,衙门处有要事,师爷县丞与主簿处理,绝不耽误。”   不能给知府留下不办事的印象,万一换了地方,他就是广台县罪人!   江无眠任知县时便知他性情,对此没有误会,点点头唤来赵成,“准备上水车。”   阶梯式盐池已挖好,下一步是引海水入池提取卤水。与先前的法子不同,步骤意图是一样的。   眼下的盐池又称过滤池,按功能分,整体构造分为两部分。   位于上方的是蓄水池,目的是引入海水;下方是卤水池,即是要的含盐卤水。   说的简单,实际上占地颇广,大致要过五遍池子才能获得能提取盐的卤水。   江无眠过去检查海水过滤措施,这样能保证过滤大部分杂质——小鱼小虾贝壳海带骨头等物,相对干净的海水将会进入下方卤水池,完成提取卤水这一过程。   确定后续步骤没有出错,他便示意赵成带人去安装水车。   过往全靠自然潮汐,将海水留在地上,这回不仅靠潮汐,还靠汲水工具,效率自然快。   又过两日,到月半潮汐峰值时,江无眠几人顶着月亮观察水线,近乎是扎根在海边上。   海边热闹起来,不仅是最近的村民过来送点吃喝,还有附近两县赶来看热闹期盼江无眠给自己所在的县弄个盐池的。   人全让衙役轰走了。   如今晒盐技术还在保密过程中,最少要等这地方的产量出来才行。   附着有盐的盐田一筐筐运到池子里,水车一动海水源源不断引入池中,经过底部沉淀,卤水流向卤水池。   由于地方变量多,两架水车无法形成严格的对照组,但以耗材来讲,岭南海边还是风力水车最适合。   “回头问林师爷哪块地灌溉最成问题,把这架搬过去运水。”江无眠看了数据,吩咐了一嘴。   唐湖一听,连忙跑过去争取,“江知府,别别别,来来回回运送多麻烦,县里就有这地,不劳烦再运回去!”   来了广台县,还会让水车走出去?   真让江无眠搬到别地去,他半夜睡熟了都能起来给自己一巴掌,好东西就在家里还能被别人拿走?   当的什么知县!   江无眠立刻回忆起走前的数据来,不是唐湖故意哭诉,广台县这地方还真有一条河能派上用场。   “行,县衙记账。”   设计图他能做主打个折扣,但是木料不行。   这水车比平常的大些,本体与辅助结构用的木料全是府衙出钱,过年时算账时要计入消耗,不能白送。   给钱!这就给钱!   唐湖一算,县衙没钱,上回的肥料钱还欠着府衙,但有了盐,用盐抵钱!   盐池摆上了,近来几日,雨水少气温不断升高,卤水池底能看出结晶体。   不出意外,今明两天就能收盐。   “风差不多,过来收盐。”江无眠看了一眼池底,对赵成道。   当前采用的是“垦畦浇晒法”,在得到一池子干净卤水后,将之引到挖好的制盐畦内,好似庄稼一般分为一个个小盐池,等待盐成型时浇上淡水,有助于形成颗粒大色洁白的粗盐粒。   风大日头毒时,最快一日即可成盐。   这等方法较老法子有诸多好处,最为重要的是省钱省火,不必再用柴火煎煮,省却最为烧钱的一步,大大降低成本。   唐湖一听,招呼身后衙役直接下去,铲盐!   尽管头顶的是太阳,池子味道不好,风力还有热气,衙役各个提着新制铁锹下去,满心欢喜地干起活来。   直到这一步,得到的盐还是粗盐粒,虽然从外表看,它和之前发黑的粗盐粒子不一样,但本质上还含有其他杂质,必须要进一步过滤才能得到较为纯净的盐。   不过以唐湖知县的说法,这等品质的盐已是上好粗盐,不用再注入淡水清洗过滤等待自然蒸发,直接磨成细盐就能入口。   江无眠:“……”   穷惯了是这样的,一点淡水都不想多用。   毕竟依照江无眠对淡水的规定,这水得是烧开了才能饮用,倒入盐池的淡水也需如此。   那一池子的盐水,得掺多少淡水,期间要消耗多少柴火?   广台县家小业小,暂且经不起造。   江无眠铁面无私驳回他的要求,“先得出数据再说,这部分耗损计入产盐成本中,日后定盐价算进去平摊。”   走完整个步骤得出的精细盐,价格肯定不低,出售对象必然是勋贵世家、皇亲国戚一类。   普通百姓就吃普通粗盐,想加工回头自行烧火做得精细一些。   行。   唐湖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肉疼点头,担心地嘱咐道:“注意耗火。”   最终江无眠拿到了几日的产盐数据,带着第一批产出回了府衙。   这地方交给赵成,并将衙役留在这儿看守。等之后,肯定要卫所派人过来,现在他刚把信和盐一块送出去。   当晚,接到消息的卫补之与苏远二人闯到府衙去!   他二人到时,江无眠侧厅里还灯火通明,显然正在等人。   “最新出的细盐?”苏远看着盛放在青瓷里的仿佛一团雪样的细盐,禁不住伸手捏了一些,塞到口中细细品味。   这一尝顿时瞪大了眼睛,“这竟是盐?!”   初入口,盐粒化开,舌尖绽开咸味,且没有尝到苦涩,这是能入口的盐?!   卫补之脏话都在嘴边,硬生生咽下去,抓起一撮撒到嘴里,“真是盐!”   即使咸到发苦,表情扭曲,他也一点没吐。   这可是盐!   还是一点苦味没有,洁白如雪,细碎如沙的上等细盐,恐是建元帝都没能尝过这等品质的好盐!   他二人随白楚寒出征,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乐也享过,唯独这等颗粒分明,毫无杂质的白色细盐没尝过。   苏远目光炯炯,激动得一身煞气乱放,好在都是自己人,也不嫌弃他。   只听他问道:“此盐产地何处,井盐湖盐海盐?地方在哪儿?今夜急行军,我这就带弟兄们过去!”   江无眠脸色古怪一瞬,冲他摆手,“不必,这是咱们南康府本地的盐。”   本地?   这更妙啊!   不用抢,直接围起来就行!   卫补之也是摩挲着手边的刀,眼神灼灼,只待江无眠一声令下,召出八百弟兄直奔原产地。   要知这可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行军打仗必不可少,然大周一引盐高达五两白银,实属暴利!   正常来讲,淮南与江南两道盐价是粮价的两倍到三倍之多,岭南道的粮价根本不正常,高达三到四倍,谁买得起?   近年来粮价降低了,盐价还是老模样,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   江无眠解释道:“产地不特殊,是法子特殊,当然,对产地也做要求。到地方先看住人,暂时瞒上一段时间,等布政使回了岭南上报详细情况。”   说来他原本计划这等品质的盐先转出口再转内销,毕竟本地的钱兜兜转转还是要在大周内部市场流通的,而外面的钱不是啊!   多从外面赚些宝石白银黄金,也好做些存储。   不过以当前产量来算,撑不起出口的量,待做好准备后再提此事。   当晚,南康卫即刻出动,此番动静,不知又有多少商队入睡不得。   刚从京中回来的布政使谢砚行仅是歇了口气,便接到小徒弟公文,上书“垦畦浇晒五步制盐法”以及当前结果。   惊得他是连连冷水洗面,精神一些,忙唤人套马,“来人,套车!去南康府!”   再不套车,这徒弟能把官盐摊子全掀了! 第107章 火药   制盐一事,影响甚大。   大周赋税若是一石,粮占一斗,盐有五斗,半数之多。   江无眠得此方,一时半会儿还能捂住消息,时间一长,总会有纰漏,事要提前商议安置好才行。   过午后时分,江无眠正在整理盐池相干文书,谢砚行便带着两人入府衙内,见面急切问道:“盐在何处?”   话不多说,江无眠拿上纸张带人去看了带回来的盐,“这是新制出的海盐。”   又一指旁边的两盘,“此乃井盐、老法子出产的海盐,以品质来讲,新法所得海盐,杂质更少,味微苦。”   谢砚行第一时间看向弟子,江无眠递过手上本子,翻开一看,连串的简洁数字在他眼中滚动,化作一笔笔银钱开销,最终视线停在产出一栏,忍下心中狂风骇浪,干涩地问:“产出量稳定?”   江无眠郑重道:“看天吃饭。”   岭南得天独厚的气温与春夏时刮来的季风,是此法能起作用的基础。   仔细解释一遍所谓的“垦畦浇晒”的原理,又道出此法所需成本,“每年花费有三部分,一是检修水车、维修维护制盐畦与盐池,南康风吹日晒雨打,使用年限不长,年年需花钱修缮;二是盐工,当前产量不是最高,待六七月,此地气温最为炎热时,产量上去,需要大量人来做工;三是防御,法子总要交上去,触动大多数人利益,前期一定有人以身犯险,此事交给南康卫。”   谢砚行听罢,点点头,“却然如此。”   他又道:“但近来南康正到商队往来最为密切时,需万千小心。”   来往商队除却真正的自百姓之中走出来的几家,其余皆与朝中有关,歪七扭八攀个亲戚,认个同族,常有之事。   而这成百上千之人中,如何保证消息不会泄露?   江无眠自然清楚最近南康府的情况,当即抛出他原本的设想,“陛下允了南康府设盐课,依照当下情况,必然是全府上下一心奋斗。恰好府上原本展开一系列工程建设,不如两相结合,建设南康府工业园区与展览园区。”   “嗯?”谢砚行略愕然,回神仔细品了品,工业和工部相似,稍微一转弯就知道何意,而展览,正如东西两市的铺子一般,若是他未意会错,应是设置成商铺模样,露出商品吸引客人。   “只要放出消息,有这两者做为幌子,能合理调动南康卫,又能将盐工藏在一众工人之中。何况,南康府规划之中,的确有两者的影子,报上去也无妨。”   说是工业园区,实际应是水果罐头加工区。   别看只有这一个,涉及到的诸多工艺却不少,首先是罐头瓶。   罐头瓶用的玻璃,透明无异色,有任何异况能及时发现处理,还经摔,现在只有多色琉璃与各色水晶,透明度低,容易损坏,不经用。   因而单是为了这个玻璃瓶,他都得准备一个装备齐全的园区供金不换随时使用材料研究。   其次是螺旋纹瓶盖密封工艺,涉及到的技术颇多,主要还是看师傅手艺如何。   总之,这一个园区的研究大约能进行一两年,直到江无眠这一任期结束,都不一定能吃上密封好的水果罐头。   谢砚行顿觉头疼,虽有盐课,官府能从盐铁转运之中获得利益,但现在钱还没下来,又要建工程,当真能行?   府衙上莫非还有余钱?   江无眠轻咳一声,凑近了道:“原生准备着卖到国外,但大周的量也不多,卖给权贵们换点钱先紧着用。日后等技术普及,产盐量一多,粮价盐价等同时,多余的再高价卖出即可。”   别的不说,他听闻南部有国家驱使大象做工的,一头象能抵上一支工程队的力气,还没什么小心思,在做某些活计时,的确是很好的劳动力。   另外就是原计划中所写的目标,敛钱。   谢砚行听着,情绪直冲大脑,幸而还知道找自己商量,没一头扎进去,他拧眉问道:“还有何人知晓你之用意?”   往常里,也没见江无眠动什么心思,盐场一出,竟连与附近国家交易的点子都冒了出来。   当真是缺钱口子大了!   “没人,还是预想。”江无眠明白其中轻重,有些事儿现在做不得。   这一回折腾,南康府的底子都薄了两分,他得想法子续上,来钱最快的还得是盐课。   而且这不是离得近,好赚钱嘛。   江无眠小声道:“少量的盐换回一堆宝石金银,用以建设南康府。”暴利,纯纯暴利。   近是近,此事也有操作余地,然一旦被人发现端倪,就是送上门的把柄。   谢砚行难得对小徒弟冷笑一声,将盐课后续面对的麻烦揽到自己身上,“行了,去写你的工业园区和展览园区公文递上来,走布政司一路,挑明去做。盐课一事,本官安排!”   此事瞒不得,但也不能就此简简单单交出去,不然肥硕的只会是贪墨人的口袋,盐价无法大幅降下来。   若是朝中一群不要脸的老东西让小徒弟把方子交出去,这事儿他能仗着资历、当着建元帝的面把朝中大臣骂上一遍。   但江无眠太年轻,建元帝见了难免不喜他这作风,碍于制盐功劳不会多说,难保日后清算。   将事情与安排一股脑甩给谢砚行,江无眠拉起南康府的班底,认真研究工业园区如何建设,选址无需多说,肯定会在产盐所在的县城偏远地区。   “赵成负责工事防御,外头拉铁丝网,日夜有人巡逻,墙体要在限制内最高最厚的,不能跑马也得跑人,四角搭造箭塔。”   蒋秋抢先道,“大人,预算,预算!”   盐在海里,钱未到账,一文钱要当两文花,育婴堂与慈济院虽有商队慷慨解囊,然日后官府主管,定然是不小的开支,仅靠账面上的粮税和未转成钱的盐水,行不通!   江无眠掐指一算时间,“南康府生意有些许起色,六月盐大量出产后放出盐引,今年粮税与盐税结算完,应能抵得上缺口?”   这就是上司比自己算数还好的缺点,大致一算,账务盈利与支出一目了然,想花钱也不能以钱不足为借口阻拦。   蒋秋没继续追着这点不放,又问到具体数据,工业园要多大面积,总不能准备上堪比府城防御,就弄巴掌大小的地方,太过浪费!   问到点子上了。   江无眠预备着的是打造“盐禁城”,工业园区是一道防线。   所谓盐禁城自古有之,用以保护盐池,简陋些的譬如“壕篱”,再多一些“拦马短墙”,设专门的“护盐队”严阵以待,谨防私盐流出。   在此基础上,江无眠打算建一座城,也不算稀罕事,只是花费要比前两种多许多。   “另外,船坞研究的船挪过去两艘。盐禁城半数在陆地上,另外一半在扩展到海上,不用太远,最多一百里地。”   沿海地区有大陆架,这部分区域水不算深,有本事的人能在这儿浮潜采珠。   备好装备,做好防护,总能搭建出半个海城来。海面上以船只来往,沿海修建箭塔,谨防海面来的海匪与私盐船。   当然,这城不仅起到谨防走的作用,它还能阻拦海水倒灌、打击海匪,作为一处囤兵之所。   这将是岭南道有史以来的最大工程!   林师爷看了一眼草图,沉默片刻还是道出心里话,“大人,您造盐禁城还是造边疆重镇?”   江无眠反问道:“有何区别?”   盐禁城是重兵把守,内有产出,外有敌人觊觎。边疆重镇同是如此,二者无非是产出不同。   众人一想,这理由倒也不能说错,若论重要性,二者大差不差。   但就花费而言,还是江无眠的点子要钱,看他草图上都是什么数。   城墙仅比府城城墙低上一尺,内外要用砂浆与灰泥混合涂抹,四角城墙上设有箭塔,城中路全铺设铁轨用以跑马。   码头那儿还是木质轨道,轮到盐禁城内就用铁轨,成本是翻几倍地增加!   不过既然有盐产出,来钱只是快慢的事。   再说,报预算从来都是往高了报,这上面花费巨多,但都落在实处了。   然说服众人也不代表这张草图通过,还要过布政司的批准。于是写完手上文书,江无眠揣着去了盐场,最近谢砚行正在这里忙碌,苏远和卫补之二人轮流值守。   经过门前验证,江无眠来到临时搭建的海边凉棚处,正赶上称量盐场所获,打头的是盐工领头,李家李三郎,在这儿都称呼李头。   他正满脸红光,黑红脖子激动到迸出青筋来,面前正有盐袋过秤,小吏报完数记上一笔,盐工喜笑颜开,扛着一袋子堆到干燥地方。   谢砚行与身侧幕僚商议,时而但笑不语时而点头赞同,前面带路的南康卫报了一声,露出身后江无眠身影来。   尚未行礼,就被谢砚行喊过去,“文书写好了?”   江无眠听罢问话,六月的火辣太阳天也没能留下一丝热气,仿佛英勇就义一般,掏出三本文书递上。   谢砚行看他的目光一凝,估算着厚度与其中预算,然他仅是打开一本,又猛然合上,“这是你要的预算?”   这哪儿是盐禁城,这是吞金城!   城中分三个要点,海边盐禁城是重中之重,向外,是工业园区,再向外是展览区,三个地方圈起来建造,用府城规格搭造围墙,城墙上设箭塔,完全一副军事重镇的防御工事。   自古养兵费钱,建城莫非不费钱了?   江无眠在谢砚行的威严视线之中缓缓点头,只要写了文书做了预算的,他哪一样没做到?   这盐禁城是太能吃钱了些,但是它功效也多啊!   “您看最后估算,收支相抵。这还是按当前的平价盐来算的收益。”平价盐是指正常粮价的一点五倍,不是现在疯长的盐价。   称量盐的事儿一时半会没完,谢砚行简单翻看了下文书。   将里面各个部分的功能掰开了算,又根据海上情况更改一二,凡有问题的地方仔细讲清楚,这才道:“事关重大,依我看是依不了了,需要陛下同意。明日里密信将由南康卫加急发往京中。”   除非是紧急军务,很少有加急折子上奏。不然什么事儿都加急送到建元帝面前,建元帝早早被折子淹了。   新的产盐法一出,这事值得一个加急,还得走南康卫的加急。   里头是自己人,武功又强,不担心中间拦道,还不用过内阁,直递给京中锦衣卫即可。   内阁正斗得厉害,闭门思过的韩昭鸿一出来,伍陵与之斗争正式开始,两人之间总要有个说法,万一折子过内阁时,成了他二人角力的牺牲品,江无眠的设想还真不好说能落在哪儿。   当日晚,四道文书、近来盐场产出的盐、不同加工方式下得到的海盐快马加鞭,送至京中。   对建元帝而言,这头江无眠惹下的乱子刚刚平息,军中走私武器与豢养私兵的事儿也刚查出个原委,回南康府的人又来事儿了!   建元帝难得纳闷,“朕记得这小子刚回去,短短几月,不准备盐课,又上得哪一路数的文书,还是加急?”   说归说,拆文书的手不慢。   他先看江无眠呈上的两道文书,谢砚行文书写了多少年都是老性子,不如看新人的,只是看了两页,他面色泛红,又转而凝重起来。接着又翻开谢砚行的文书,师徒两人写的不同视角,但是最后的数字他没看错。   急问底下锦衣卫,“随文书带来的盒子可在?呈上来!”   内侍赶忙将颜色不同还贴着封口的四个盒子一道拿上来,打开里头是颜色不一的盐粒,与江无眠在文书中写的一样。   “好好好!”建元帝大喜,欣喜得呛咳两声,引得齐总管惊到忙慌喊御医。   这儿是行宫,夏日避暑之用,御医随时准备着,很快行宫之中一阵忙活。   行宫处的乱子传不到南康府去,此刻江无眠正为搭建盐禁城的武器系统忙碌着。   盐禁城的武器不消说,定然要用到韶远县打造的那一批冷兵器,可海上这一面主要靠远程攻击手段。   赵成提出想法,“府城用的重弩。工艺复杂,打造时间长,但穿透力强,一般船只不在话下。”像他们大人,在船内附一层铁皮铜皮又加木头的船肯定不行。   一般水上贼寇没这个财力人力置办好船,最多是抢的商船,而大周商船仍是木质,重弩的威力足以穿透木头。   江无眠思索一番,先让赵成做两架重弩一试究竟,他则去找金不换。   不仅是为玻璃而来,还为了远程武器——火炮。   要说海上战争,冷兵器横行的时代,火炮是降维打击。这是最为适合大规模战争的利器,丢入敌方摆好的阵列之中,顷刻之间削弱大部分战斗力。   试想,两军交战,还未等到接触,朝着对面甲板一发攻击,直接将木船炸出个洞来,船上之人只能任人宰割。若在陆地上,打击机动性强的目标,或许还能躲过去,伤情不致死。   然而江无眠要面对的是海上不速之客,一整艘船的目标摆在火炮的瞄准中央,不需要对人造成伤害,只要击沉船,谁都跑不了。   火炮的研发是个长久过程,但是构成炮弹用的火药显然不需要,江无眠手中有一份正适合当前环境的技术。   故而,闲散着炼制水银的金道长今日又迎来江无眠给出的新任务——先制份火药! 第108章 制作   天气炎热,雨势未减,硕大雨珠砸向地面,猛然之间,雨幕遮盖住一切。   夏日午后阵雨来得猝不及防,好在江无眠与林师爷二人赶得快,没被困在其中。   两人一入金不换的丹房,热浪滚滚袭来,熏蒸得人睁不开眼。   金不换正熄了火收起这一炉水银,睁眼就见江无眠挑捡着东西,手里已是拿了两木盒,另一手正向贴有“硫磺”二字的盒子伸过去。   扫过架子,他一眼认出缺失的东西是“木炭”与“硝石”二物,但在脑海里转了几转,金不换也没能想出三者能炼制出什么东西来。   毫不夸张地说,大周八成的炼制方子皆在他脑中,然金不换想不透这三份东西要如何组合排列,才能炼制出东西。   想到江无眠往常随手拿出的方子,样样是没见过的物件,金不换心痒难耐,放置好水银凑上前去,“大人,又是提炼东西?”   江无眠把盛放的盒子打开,随口道:“制冰。”   金不换觉得耳朵聋了,他重复道:“治病?”   就它们三治病?哪儿来的偏方?他这辈子真没见过。   江无眠纠正道:“冰,冰窖里的冰。”   虽说三者按照比例能混杂制出火药来,然这对纯度有所要求,通过制冰速度大致能确定。   当然,这不是最快的方法,江无眠只是想顺手冰赚一笔钱而已。   岭南一地颇为热气,及至六七月,风雨都挡不住这片土地的热情。初来乍到时制冰颇为惹眼,现今成了知府,府上又缺钱,巧得是手中也有材料,再不制冰赚钱都愧对这条件。   金不换好似听着天书,说话声音都虚了几分,“您是说,这能做冰?”   圣母娘娘在上!   这地方热到人一动便脱水,赶上晴好的天就无法下地干活。那挂在上面的太阳好似重弩,但凡出现在地上的人,都不放过。   现今知府大人说要制冰?   夏日降温的那个“冰”!?   他一巴掌拍到额头上,喃喃道:“真是热傻了,竟是想到冰了。”   为逃避现实,金不换连自己中暑这话都说得出口。   关键在于,事情太过离奇。   大周取冰,要的是冬季河面天然上冻时才形成的冰,越是往南,温度越高,水面越是没有结冰迹象。   不然怎么说,江南一地的漕运发达,除却水系发达,也是因它不受冬季结冰影响,这意味着一年四季都能做生意,格外稳定。   林师爷摇摇头,听从江无眠的吩咐,去寻道童提水。   江无眠喊住人,又道:“水要能入口的开水。再来两个容器,一大一小,大的矮些,小的要薄瓷,高度要是大的一倍。”   硝石制冰,除本身材料纯度和比例会影响冰的制取外,容器也会影响效率。   好在金不换这儿不缺瓷器,两道童提着一养碗莲的水缸、一通透青瓷花瓶入门来,林师爷跟在后面挑着水。   烧制青瓷技艺娴熟,已向瓷薄通透、釉面莹润方向钻研,这一花瓶已是青瓷烧制巅峰技术。   金不换见他流畅安排,人有些愣怔,这、这真是能制冰?!   水缸放在江无眠面前,水灌半满。又将花瓶放入缸中,加水,与缸内水等高。之后,江无眠又试探着放入硝石。   结冰是个缓慢过程,江无眠需观测花瓶上的温度,判断时间和比例。但金不换、林师爷与两个道童等着无聊,便交流起新制水银的法子。   过一刻钟左右,花瓶上渗出水珠,明显是温差过大凝成的,江无眠上手一摸,温度比房内要低一些,的确冰凉,再过些时间应能成冰。   等两人交流完水银炼制之法,江无眠这儿也近乎拿到了结果,“且来一看。”   他提出花瓶,将之放在地上,打开盖子,一同凑过去的几人感受到扑面凉意。   金不换与林师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晃荡花瓶,确无水声,重量也不似装了水。   金不换忍不住伸手去摸,发现花瓶底下最凉,越是往上,温度越是正常。   江无眠嫌弃提醒道:“收收眼神。”热切得几乎要连瓶带冰齐吞入肚。   金不换抱着花瓶不撒手,惊奇地想要找出硝石入水得冰的原因。而林师爷则是若有所思,看向江无眠。   “大人,此法是否能大批量制冰?”   江无眠颔首,“自是可以,但大量冰块储存需用到冰窖。”   而冰窖四周则是用冰砖垒起来,这就需要模范,起码不能是眼前的花瓶形状,太奇怪的形状只能做耗材,无法做建材。   金不换忙问道:“大人,透薄青瓷换个形状如何?”   韶远县有现成的窑炉,还有老师傅在,烧制一批出来岂不是简简单单?   江无眠摇头,“冰砖需要脱模拿出,冻上的瓷器如何完好无损脱离?”   敲碎瓷器才能拿到冰砖,全是一次性的东西,他们家不大业不大,就别整高成本的耗材了。   金不换稍微一算,顿时住嘴不吭声了。   多次循环利用还能用瓷器,但用一次碎一次,太过奢侈,行不通。   江无眠捏着眉心,想到一法,“换青铜,再套入一层竹筐。”   这样一来,既能保证以极快速度吸热导热,还能在不破坏外壳的情况下取出完整冰砖来。   法子倒是简单,就是脱模时底层处如何保证完全脱离?   “只用竹篾,浸泡缸中。”林师爷忽然道,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冰砖仅是保证冰窖温度,无需入口。既然如此,何必多做程序?”   江无眠一拍额头,他估摸才是热过头了,说得也对,又不是入口要的冰饮,哪里就要这般复杂。   被林师爷一提醒,他又猛然醒悟过来,还有一事未完。   “能制冰也不过作用其一。此事暂到此为止,冰窖非是一日之功,开采硝石也要时间,事急不得,我这另有一事要寻金道长。”   金不换恋恋不舍抱着花瓶,几人移步正堂处,道童上过茶后,江无眠捧着热茶说起此行目的。   “火药,由这三者构成,具体比例也有。”江无眠语速缓慢,语气凝重道,“杀伤力犹如天雷,又名轰天雷。三者之中,有一物纯度不够,产生的结果并不稳定,便会造成格外惨重的下场。”   金不换在看到江无眠冷肃表情时,还以为是无法研究缺少材料或者投入的银子不够,结果竟是这等小事。   他洒脱笑道:“江大人,此事哪儿能平平安安?贫道推演此道几十年,丹炉炸了无数次,不也好生活了下来。”   不提自个,单是林守源,他炸炉一事在修习衍化一道上是出了名的,但凡入此道者,皆是有闻林守源之名。   林师爷也是点头,这会儿不必顾及面子,先拿到方子试验出结果再说!   江无眠见此,不放心地又道:“先换防护甲,此物杀伤力正如其名,量少时地动山摇,量多了变地为湖绝非难事。”   他就算少钱,也不缺这三套护甲,东西能再开发,人没了是真没了!   金不换可是极为重要的化学方面研究人才,伤到一点都令人痛心疾首。   两人见江无眠说得邪乎,一时之间心中不仅好奇,也紧张起来。   江无眠在研究一事上绝不含糊,能用精确数字说明的,绝对量化到数字,如今没有数字,只说了效果,可见此物需人慎之又慎。   江无眠道来比例,特意要了少量,等点火试验时,不至于炸的满城皆闻。   将三者全部处理完,单独装在一起,江无眠三人等了一晴天,回府衙换上甲士所穿的铁甲。   热归热,但这算是基础防护,等看完此物效果自然就清楚这是必要程序!   穿戴整齐,趁着气温还不至于最热时,三人骑马去了人烟稀少的地区。   按照比例混合在一起,江无眠小心将东西包起来,拿来足够长的引线,又找好遮蔽物,这才小心放下。   “好,向后退,棉花带上了?堵上耳朵,不要冒头。”江无眠示意两人再退远些,直到最远的石头后方。   要不是时间紧急,应该先喊人挖条壕沟出来。但有石头树木作遮挡,也足够用了。   待人躲好,江无眠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红橘火焰烧上引线,他头也不回,尽力向遮蔽物处跑去。   待人刚钻到树木后方,尚未来得及蹲下时,只听身后一阵闷雷声响动!   棉花堵住耳朵聊胜于无,三人只觉一阵嗡鸣声,天地间声音消弭,再听不见。   金不换一个摇晃,没能扶住手边石头,敦坐在地上,面色通红,两眼呆滞,显然没从这动静中回神。   林师爷比他还镇静些,第一时间向江无眠看去,见人还站在树后,刚放开耳朵,不见出血,顿时松了口气。   骤然听闻巨大声响时,人五窍中的耳与鼻最为脆弱,容易出血。手在两者处一抹,没有湿润,正常。   林师爷这才回神,惊觉自己短时间内热汗与虚汗交替,一身衣裳全湿。   不由苦笑摇头,人炸炉时都没这么心惊胆颤!   伸手提起金不换,来到江无眠藏身之处,三人同时向声源处看去,原本放置火药的地方,一阵烟土尘埃散去,留下坑洞。   金不换瞠目结舌,声音哆嗦地道:“这是硝石、木炭和硫磺?”三者在岭南是为常见东西,以特定比例配置,竟能有如此能耐?   江无眠耳朵还在嗡鸣,听不到金不换的问话,看其表情动作,也知他在疑问何事,点点头道:“正如你所见,此物一遇火源就炸。说它稳定,比炸炉稳定。可比例不对时,它就是不定时火药,猝不及防,可要人命。”或许也是哑炮,完全不起作用,但总不能以命来赌概率。   耳中声音低下去,金不换听到江无眠后半句,后怕点头。   的确,这等威力,不加防备,足以要命! 第109章 守则   硫磺味道弥漫,炸开的土坑中还有星点木炭燃烧,风一吹,露出尘土下的焦黑色。   当前位置观测不清楚,江无眠几人等了一会儿,没发生二次爆炸,想来是反应充分,已全部燃烧殆尽。   三人慢慢踱步上前,停在靠近土坑的位置,仔细探查。   地上的坑不算很大,江无眠用量少,仅是炸开表层土壤,土层下的石子炸出些许,但没触及大块岩石。   江无眠刚想再让金不换拿出木盒换个比例测试威力,就见后者一脸痴迷伸手探向焦黑土坑,好似在其中见了一炉免费捡的水银。   一把将人钳住,江无眠示意他先看清土坑现状,“火药爆炸产生足够高的温度。”   他们穿戴铁甲,防不了这种烫伤。   金不换用一种狂热口吻说道:“轰天雷!”   这名字真没取错!   炸起来的声响堪如天雷,自天而降!   唯有雷霆伟力才能成就的杰作,竟能用三种东西按比例配置出来。   人能以万物组合配出自然之力!   正是自己追求的“衍化”!   金不换沉浸在“衍化之道”中,林师爷收敛震惊和惊慌,活动下手腕脚腕松解紧绷肌肉。   若不是江无眠提前说过,适才动静他还以为是地龙翻身。   此为地震的另一称呼,江无眠前世时都无法保证能不能活,何况现在。   “这……威力再大些,岂不是能炸山开路!?”林师爷盯着石子喃喃道。   江无眠已褪下外层铁甲,今日试验眼看是做不下去,再继续穿铁甲就是自找的受罪了。   他听到林师爷的话,不由摇头,“能炸开土壤而已,加量能炸开山石,可如何保证正好是所需的量?若分量足够,如何保证炸开山石后引发的坍塌不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炸山开路,对选址要求较高。   万一预定选好的要炸开的路线底下正好有天然气瓦斯引发一连串的爆炸坍塌,又该如何处理应对?   当然,这是以后要研究的问题。仅有火药根本做不成定点定量爆破,江无眠是能算出来,但当前火药生产并不稳定,还要提防遗失后被贼寇利用,后续麻烦太多,不如先考虑稳定生产一事。   金不换一脸激动地握拳,“大人!贫道是否能研究一二?!”   能见到“衍化之道”的新出路,谁能忍住不参与进去?   金不换不行,他在贫困时都不放弃钻研水银提取之法,现今有了江无眠的财力物力支撑,又有新路可选,无论如何他都要尝试这一方法!   江无眠沉吟片刻,道:“在此之前,你需先弄出一样物件来,才能继续研究火药。”   金不换迟疑问道:“大人,您不会让我做木匠铁匠这类的?”   会是会,但对一个专业是材料与化学的道长来说,要求是否太高了些?   自当不是!   江无眠根本不会将不对口的事务推给金不换,太过浪费人力资源。   “烧制玻璃,用来盛放火药。”   岭南这地方,十二个月里有八个月下雨,剩下四个月回南天,每天保证充足水分。   然火药的特色除却易燃易爆炸外,还易潮湿。一旦原材料潮湿,无法保存,还怎么用?   今日是现用现配,才能保证火药充分反应产生爆炸。   来日到了紧急时分,总不能再拿硝石磨粉,当场配置火药?   江无眠向人解释,“瓷瓶和木盒保存总有不便之处,换做玻璃木塞密封更好观察材料变质情况。不然,只能换成北地干燥些的地方继续研究。”   “玻璃?”金不换疑惑道,“您是说颜色多变的琉璃?”   大周有琉璃水晶,论透明度,的确当属它们,但隔着颜色怎么观测?   而且,那东西和玉的价格都能一较高下,用这等价格的物件装火药,这得是多有银子!?   “是玻璃。”江无眠纠正道。   两者一字之差,但实际上成分算不上相同,他隐约记得琉璃含重金属,玻璃倒是能用。   金不换呆愣住,莫非又是一种新产物?!   就算不是,烧制琉璃也能卖得上价。   现今能稳定烧制琉璃的匠人少之又少,产量少便受人追捧。   且琉璃本身色彩丰富,很难见到重复的色彩搭配,加上烧制琉璃所需要本钱颇多,就造成了一种情况——琉璃价格奇高不下。   江无眠简单解释两者不同,但重点还是放在容器盛放上,“玻璃容器易碎,初期不需要太过定型,能烧成什么模样随它去,待烧制工艺娴熟了就能烧玻璃瓶放火药。”   测过现场数据,路上,江无眠与金不换说起玻璃宽泛的使用情况,听得金不换大开眼界。   临回府衙时,江无眠拍着人的肩膀说道:“烧制好了再制火药便是,一时半会儿着急不得。试想你若是赶时间一不注意,不小心火药炸开伤到眼睛,看不到火候,不能亲自参与,当是憾事啊。”   对金不换这等追求金银更追求大道的人来说,无法研究新东西的威胁才能落到实处。   金不换心下一凛,这戳中他的死穴,人活着但无法开炉炼制新物品,余生都将后悔万分!   他郑重保证道:“大人放心!贫道一定注意安全!”   回府路上,林师爷深感不对,他狐疑问道:“大人,您真要等金不换烧出合格玻璃瓶来,才让人转而研制火药?”   这不符合大人用人之道,莫非还有自己未想明白之处?   江无眠骑在马上,闻言摇头,颇有些沉重道:“先写安全防护守则,等人背熟记下后,才能研制火药。”   林师爷:“……?”   怎生又多出一条要求来?!   江无眠叹气,还不是做化学实验搞科研的损伤太高!   金不换是自己对火候掌握水平颇高,若是不成也能护住自己。林师爷是跑得快,一旦有炸炉风险,他头个跳窗跑路,比那烟气都快一步!   但大多数普通人既无金不换的本事也没林师爷的速度,全靠人命运气试验成果,成了百世流芳,不成尸骨不全。   若能在实验之前,穿戴好护甲,一切按规范操作来,伤亡率不会如此之高!   岭南这日子不适合铁甲护身,温度太高,得换一种方式做防护,具体事项江无眠要琢磨一二。   但是安全守则不用,他现在还能默写出几条,其余可以参考林师爷炸炉经验,反推不规则操作,再写入其中便可。   就在江无眠认真查缺补漏时,行宫之中也因岭南文书震荡起来。   江无眠上了两道文书,一道是晒盐新法的好处,能增加多少税收,另一道则是预备建海上商路,向朝中要钱。   前者让建元帝看到短期好处,后者则是以长远来看,说了一通南康府的未来发展之路。   文书前半段是江无眠画出的大饼,建元帝看完是心驰神往。再看后半段要的银子数目,大热的天心中一片冰凉,缓缓合上,建元帝将之收好。   大周近两年的赋税刚有起色,岭南盐场眼看要大有进项,建元帝感觉国库即将填满,然江无眠给出的预算数一出,他只觉大周太穷,竟是连个海边重镇都建不起。   次日一早,建元帝召来此次一起随行避暑的臣子,翰林院大学士、韩昭鸿、伍陵三人俱在其列。   三人之间气氛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剑拔弩张,只是略显诡异。   建元帝心知肚明,但他只是扔出折子道:“南康文书,诸位爱卿一道看看。”   此言一出,三人脸色未变,心中倒是波澜起伏。   又是江无眠!   不过离京数月,算算时间,应是刚到岭南一月就发来文书。莫不是在盐课一事上触了霉头,向建元帝上奏?   放在其他人身上正常,但江无眠,这人邪门,不能以常理推测。   哪次想置人于死地,江无眠总能逆风翻盘,还能报复到罪魁祸首。   不说韩昭鸿得建元帝申饬闭门思过,就连扎根多年的商队根基都被人清理了一角,还波及到了韩党在五军都督府的布置。   虽有自己人是猪脑拖后腿的原因在,但不可忽视其中有江无眠异军突起,连带谢砚行一脉壮大的缘故。   好比眼前,众臣看完江无眠文书后,第一时间不是怀疑数字算错了,而是江无眠还真有本事搅动官盐摊子!   连他韩昭鸿都默认江无眠能做出这等事来,甚至下意识思考起如何从江无眠处拿来法子投入自己掌控的盐池,增加产出获取暴利的同时压制岭南盐课。   建元帝坐在上首,对众人的眼神变化一目了然,盐产增加的喜悦被压制下去,他话中不辨喜怒地道:“众卿以为此法如何?朕当如何嘉奖功臣?”   盐是大周半数税收,朝廷花的银子、赈灾用的银子、国库里的银子、各个大臣的俸禄,大多来自盐税。   如今江无眠一法,增加盐产量,虽会降低盐价,但买得起官盐的百姓一多,税收也会相应增加。   这是何等的功劳!   韩昭鸿几人心情尚不知,但其余诸等心情称不上好,甚至臆想江无眠是否为升任三品官员而谎报数量,以此获得建元帝的嘉奖!?   “依臣之见,应如当年肥料一事,设一盐场试行此法。”一大臣出言道。   “臣附议!”这话得人赞同。   若是假的,直接揭露江无眠的谎报情况。若是真的,那就赚了!   江南道上个例子还在那儿摆着,有肥料增产,就算遇见水灾,粮产也比往常保下来的多。反观其他地方,近一年才养出成效,落后不知多少。   如今又有机会摆在眼前,还是盐场增收,谁都想试上一试,从中占个便宜!   建元帝目光缓缓划过,心中明白他们的目的,无非是争权夺利,行打压一套。   倒是此次随行的户部侍郎胡侍郎没急着发表意见,而是出言问道:“敢问陛下,江知府于文书中所言,此法所得海盐更加精细,不知可随信附上一二供人以观?”   胡侍郎家中有商队常年来往岭南京中,打南康府大变模样时,胡家商队就见证了江无眠一路的改造成就。   往常都是胡家兄弟二人与之接触,此番江无眠来京,胡侍郎与之打过照面,碍于重重缘由,没深入接触过。   但他自胡征胡晨二人处得知,江无眠做事周全谨慎,定不会在事未出结果前便向建元帝邀功。   真要上书陈表,必然有证据可言。   建元帝命人拿托盘来,供群臣观赏。   幸好谢砚行考虑到这种情况,备上的盐足够多,其中差异一目了然。   殿内四角放着冰,然人一多还是热气,众人却不嫌弃,恨不得脖子伸到托盘上仔细观察。   都是吃得起盐的,自然能看出差距来。粗盐色泛黄发黑,略好的精细盐也是泛黄色,而最后一盘则是纯白雪盐。   胡侍郎伸手一捻,眼光大亮,“不见异色,不闻苦味,好!好盐!”   众人见此,皆是一一试过,的确没品出任何异味,只是咸,单纯的咸味!   韩昭鸿心下重重一沉,这功劳太大,只怕江无眠此人已是压制不住!   如他所料,上首建元帝声中难言笑意,再问道:“证据确凿,朕当如何嘉奖功臣?” 第110章 宪副   谢砚行的文书摆在那儿,法子的优缺点也明明白白道出,限制地点与天气,其他地区或许产量少,但总比现行的煮海为盐的法子要节省。   一个盐场一年节省千八百两的,长年累月下来,几十万的赈灾银子都能省出来!   更不必说,谢砚行已是算出当前产量的盐税,适才两月多,且是新设盐课,竟已是得了别的盐场半年产出。   建元帝被产量惊得半夜未眠,反复咀嚼四份文书,临上朝时还念着这回要给江无眠什么奖赏。   立了如此大的功劳,再压着不升任官职,这说不过去吧?   若是全照着江无眠立功标准升迁,全朝上下数不出两个巴掌的人!   这样一来,岂不是无人可用?无材可取?   有此功劳,江无眠该当擢升!   无人言语,众人朝前头首辅韩昭鸿看去,纵使后者心下再不喜江无眠,也不得不出言道:“陛下得江知府此等英才,是大周之福。今有大功加身,又是盐课,不若升任布政参议?”   从三品布政参议分左右,分管粮储、屯田、赋税、清军、水利等事务。韩昭鸿言下之意,任江无眠为左参议,主管岭南道中的赋税。   一直以来,江无眠所做也符合其人形象,于农耕水利赋税上发展极好,此职倒也适合。   伍次辅不乐意,江无眠头顶就是谢砚行,师徒一司任职,说出去不好听,出点事一窝端,无人能帮他牵制韩昭鸿。   他反驳道:“新法是江知府提出,盐房施行,期间种种仍要依靠江知府,调任布政司,再辖管此事名不正言不顺,不若平迁按察司任按察副使,行监控督管职责。”   按察副使,从品级来讲,与知府一职同等,皆是正四品官位。此等官职正如其名,行巡察督办之责,权力与钦差相似,但要比那监管的范围小。   赋税监管一事也在其中,相对而言,这一官职有个好处——接触兵备海防!   因按察副使还肩负清军监军职能,比布政参议更加名正言顺调兵。   督管盐课,最不能缺少兵力。   往往一地有了盐课,私盐贩子便会循声而至。   大周对私盐打击力度极大,一经发现多是死刑,然私盐利润太多,屡禁不止。   私盐贩子为与官府对抗,用贩盐所得私下购置武器,形成私兵。   此时再督查监管,打击私盐,必须要有兵在手,心中才能不慌。   因此,能调动兵力构筑海防的按察司才是江无眠的最佳去处。   韩昭鸿袖中双拳紧握,伍陵此举无疑是给谢砚行师徒二人示好,也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作对。   过往韩党与谢党你死我活时,伍陵一等清流不参与此事,如今谢党已无,竟是该换主意,争名夺利起来。   尤其使自己处于劣势的是,建元帝极为看好江无眠,恰如此刻——   建元帝出言肯定道:“任知府二年来,江无眠兢兢业业,以民为上,南康府治下安居乐业,经济有方。既如此,任按察副使,即日走马上任。”   言罢,又命齐总管开私库拿了两件东西,随圣旨一起赐下。   君恩浩荡,莫过如此!   不过一月,东西到了南康府,江无眠正在与谢砚行讲价,听闻京中来人,两人当即出门领旨谢恩。   江无眠当即表演了一个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唯有尽心尽力方不负皇恩。   来宣旨的宫内近侍心满意足捏着荷包回去。   待人离开,江无眠方才琢磨起建元帝的意思,“按察副使?这就走马上任调兵遣将?”   意思是建元帝同意建盐禁城了?   谢砚行幽幽叹口气。   得了,不必怀疑,这是恩准了的意思,不然哪儿能让江无眠去调兵监军?还不是方便建城防护?   “明儿收拾完,去按察司任职!”谢砚行道。   大周在地方上设三司,其中布政司掌管财政、都指挥司掌管军政、按察司掌监察,然而三司职责并非完全独立,其中有相互交织模糊的地方。   以按察司为例,其下设多方监管,分有监军、清军、巡海、水利、屯田、兵备、提学等各专司。   以字面意思看,它能监管水利修缮、官学任职、军营招兵等,这便涉及到另外两司的职务。   总的来说,按察司事务繁杂,需懂得颇多,各个事务沾上一点,又不是专精。   赴任当日,正任按察使的姚宇泽还亲自与江无眠见了一面,“早先便听闻你处事不惊,办事公正,今日可算到了我按察司。”   江无眠回道:“姚宪台过誉,不过是下官本分。”   尚看不出姚宇泽何等路数,单听此言,倒是透着亲切。   姚宇泽笑道:“为岭南道除了蠹虫,又得了盐课,依你之功劳,不必在老夫面前拘谨。说到盐课,此事尚且未完,便由江宪副你来督办此事,如何?”   姚宇泽心中看得清楚,年纪轻轻做到宪副职位,江无眠不仅得有本事,还要得建元帝看重才行。   如今人到了自己手下,不说给人行个方便,也不能使绊子不是?   再者,看看眼下岭南道形势,聪明人自然清楚该如何选择。   三司中的都指挥司,打头的指挥使苏远正在南康卫里混着,三番两次配合江无眠行动,说两人没有私交,谁信?   布政司不必再提,谢砚行还是眼前这小子的恩师。   独他一个按察司,皇帝指明江无眠本人任按察副使,还挣扎什么?有事给人行方便就行了,没准还能蹭个功劳!   何况,细数一番按察司各司,历年来最不好做的,就是督办盐课,无他,一不小心,它丢命啊!   这还不是商队那样被清查的丢命,是去督办此事的人容易没命。   其他司中,稍微有点纰漏,骂上一通,再不济丢个官、被贬谪流放去琼州,好歹命保住了。   可督办盐课的,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一个疯一个死,这谁受得了?   有盐课的行省,最怕轮到这等事情,没准哪天稀里糊涂丢了命,还找不到罪魁祸首。   因此,姚宇泽是迫不及待丢开烫手山芋,下定决心要过安生日子。   他亲自领着江无眠去和前任按察副使交接,别耽误了对方去任南康府知府。   眼下,南康府被江无眠打理得井井有条,通判与同知二人也能上手,去做知府的不求有什么大本事,能在二者辅助下稳住江无眠留下的摊子便是。   因两方要交接的事务太多,光是两人领着对方认人、巡查工程、交流进度就耽误了足足一个月,何况还要上手轻点文书卷宗等事,真正上任时,已到年底。   此刻盐课早就停了不干,等明年二三月修缮好盐池,就能再度晒盐。   江无眠盘算着时间,捏着一竹筒的凉茶灌完,身心俱疲。   按察司要督管的地方实在太多,是个事儿都要这里出面催一催,那里管上一管,就连换了学政还要去巡察听课!   重中之重还是海防清军一事,有苏远配合进展也不顺利,因他二人在盐禁城的实际范围、城墙搭建、外设工业园区与展览区等事上总是意见相左。   盐禁城核心是盐场,要求是严密监视维护,但在外首区域设人来人往的工业园区和展览区岂不是与本来目的相悖?   江无眠有理有据,“南康府上下,最为关键的是盐铁,工业次之。盐铁处设有防备,兵力分散,若是多方来人,疲于奔波。今工业园区与防守严密的盐禁城位列一处,若是有事,足以瓮中捉鳖!”   苏远捏了捏眉心。   这么一说,倒也在理。   都指挥司能调兵过来,也不能在此放置太多,重点还在于水师训练海上对抗贼寇。   自打南康府来往商船多了,趁火打劫的海贼也多了,都指挥司方已是拿下不下十船,如今船只还在船坞处改装检修,不日就能配给他们水师卫所。   盐课消息一出,觊觎府上海盐的贼寇只多不少,都指挥司一方要加强海上巡察,一方要护盐铁,的确分化不出多少兵力额外保护南康府的工业园区。   于是事情初步定了,该买的材料备齐、该用的武器运往南康府,待开年时,再行招工建城便是。   然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不待来年,便有贼寇盯上南康府!   正值深夜,江无眠刚算完所需银钱,待明日封印前预备递给布政司批复,然人还未睡,便接到了令人脸黑的消息。   “大人!南康府处遭了海贼!”一南康卫所出身的水师新兵匆匆来报,“苏将军与卫佥事正带兵追击,遣卑职等人向您说道一声,今夜怕是不安生,警醒一些。”   江无眠二话不说,提刀便向外走,路上问道:“姚宪台与谢藩台二位大人处可去人通知了?”   新兵瞧着那刀一愣,忙跟上回话道:“已遣了人,将军特意吩咐,都指挥司处派人过去保护几位大人,如今应全在谢藩台家。”   江无眠已看到门外火光,转而牵了马出门,“跟上,去谢藩台处!”   三司离南康府有段距离,消息来的迟缓,现在接到海贼出没的消息,想来南康府处应是短兵相接,打上了!   待到了谢砚行处,正碰上套着外衣急匆匆赶来的姚宇泽,对方见江无眠手中提刀,直吸了口气。   海贼来势汹汹,竟是到了按察司也要提刀上战场的地步?!   匆忙之间见过礼,江无眠来不及解释,他二人便被喊了过去,只听谢砚行严肃道:“年关在即,却叫海贼打上门来,我朝脸面何在?丁参议,清点司中辎重,运往南康府。”   听其语气,势必要将海贼留下。   江无眠跟着道:“谢大人,下官此处或有一物能派上用场。”   南康府有投石机,可将火药缠上引线投掷出去。   不稳定的火药也是火药,直接用海贼的船做次实验也未尝不可! 第111章 海贼   夜间,得布政使与按察使两人准许,江无眠一行人奔驰在通往南康府的路途上。   带人贵精不贵多,除却林师爷与金不换跟随,只剩下两个鞍前马后随行的锦衣卫。   临至城门下,锦衣卫出示腰牌,喝道:“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这等时机,不论是何人,都没锦衣卫来的快。   城门处核对身份,忙将门打开,一南康卫大步出城迎接,“南康卫汪英见过江宪副!”   江无眠驱马入城,借门下一点火光,看清来人衣服,问道:“汪总旗,城中情况如何?海贼来路是否探清?”   尽管他不再任知府一职,但他身为宪副,有监军之责,问过此事实在正常。   汪总旗熟练紧张又急切地报出当前形势,“陆知府已命各县民兵集合巡逻,县衙三班全部派出,日夜不停。南康卫,苏将军与卫大人带着南康卫去了码头,眼下还未报上情况。”   这伙海贼来的又急又快,南康府当日接到消息,晚上就见着了船,实在蹊跷!   如今还在探明人来了几船,武器与人数如何。   江无眠对人一点头,“船只从码头处登陆,还是盐场?”   码头证明人是冲着商船来的,若是盐场,背后定然还有问题。   汪总旗严肃回道:“两方皆有,来者人数众多,又分两路,当下苏将军与卫佥事正兵分两路严查,势要拿下贼人!”   江无眠不再多问,指着林师爷道:“本官先去盐场,林师爷与金道长去码头处,辅助南康卫拦下这伙海贼!”   既然来了,那就尝尝南康府特有的待客之道!   汪总旗:“啊……?”   您让林师爷和一道长去码头辅助……这……莫非是能呼风唤雨的道爷爷?   这……真是瞧不出来您还信这个!   说完,江无眠带着一锦衣卫再度奔赴盐场,别的不说,盐场新建的盐池别毁了!   为了此行,江无眠是拿出来现存所有的火药配方,现在他们三人就是移动的火药包,不敢往火把底下凑近,只好让锦衣卫拿着火把在前方带路。   好在今天是满月,清冷月辉投在地上,照的亮堂堂,能看到平整的水泥路。   这就不得不说江无眠实在有先见之明,早前铺好了路,眼下快马加鞭很快赶到盐场。   负责这部分兵防的是苏远,见到江无眠连夜赶来,眼珠子瞪出眶来,“江宪副!”   打哪儿来的?   前头就是海贼,这会儿来添乱不是?!   江无眠话不多说,拿出身上带来的火药,将用处简单说了一二,问道:“海贼人在何地?”   他语气和缓,只是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煞气让苏远猛然一滞。   火光落在江无眠面庞上,勾勒出半边阴影,黝黑眼珠在夜中透着凉意。苏远拧眉看了看,寒意骤然涌上心头,这……瞧着好似不是人。   韶远县的民间传说在此刻入脑,苏将军这等时常赶夜路奔袭的人不由沉默。   江无眠:“嗯?”   苏远顿时抽离思绪,勉强点头道:“行,怎么用您给兄弟们说一声。”   江无眠摇头,“去投石机处,火药用起来,一个不慎,伤人伤己。”   苏远既然同意江无眠在这儿待着,那这点要求自然也不在话下。   两人去了临时的矮墙处,这本是明年建城用的石料,如今勉强充当矮墙,用做偷袭观察处。   石料堆叠得不够高,好在够多够混乱,江无眠与苏远二人上了最高处的一地,藏在后方向远处看。   海面有一黑影,江无眠使劲眯眼,也只能看到火把摇曳,别的看不清晰。   等金不换烧出玻璃,瓶子的事儿向后放放,先把望远镜的镜片打磨出来才行!   不然像眼下一样,选的地方是够高,却看不清具体场景。   能确定的是,这伙海贼来历不明。   因在这点亮光之下,江无眠见到船上行走的人竟不是黑发!   苏远同样发现情况不对,他随白楚寒打仗多年,战争经验丰富,一个照面就认出这并非松江府常年徘徊的那一伙人。   低声骂了一句,他急道:“新来的海贼,摸过去的都小心点!盾牌与投掷手预备上!”   跟在身后的南康卫连忙传令下去。   谁也不知道陌生海贼的船上有什么奇怪手段,万一中招,这点人分守两地就是送死!   江无眠观察两眼,再瞧不出什么东西,直去找投石机阵列队。   总旗见了人,听到江无眠要找投石准头最好的那个,拍着胸脯向他推荐一人,“江宪副,属下拿手上人头给您保证,宁小旗的准头是这个!您指着船头打,绝不落到甲板上!”   江无眠看了一眼宁小旗,拿出火药,“掂量试试,能不能投这个?”   火药包不大,重量也接近于无,投掷时肯定还要加重,绑上碎石子,但也不能太多,不然影响炸船。   投石机这儿没火把,将近四更天里,宁小旗就着微末的月光,看清江无眠手中拿的东西。   一纸包大小,上手一试,东西太轻,犹疑地回话,“大人,现用的投石机都是重器,用来投几十上百斤的大石。这东西能投,就是要加重。”   东西太轻,想不加一点东西定点投,不太可能,但要加的太轻,那就得搬运投石机换地方。   但他们在这儿就是因为手边有石头,方便装填投掷,再换地方,不适合。   要是加的太重,就得找草绳绑上,可眼下他们没条件。   不绑的话,那就得提心吊胆看天意如何——今晚有风,目前看还是顺风,万一逆风,那正是自己人遭殃!   话在舌尖打转三圈,宁小旗犹疑不定。   往日里江大人任知府知县,官职不算太大,也全是文官一类,不上战场,万一说透会不会恼羞成怒?   江无眠眼尖,见此直问道:“有话直说,本官绝不降罪。轰天雷炸起来,好似地龙翻身,投掷不出去留在这儿,咱们全尸不留。因此有任何隐患,你仔细道来便是。”   娘娘哎,竟是地龙翻身?   宁小旗没见过这动静,但听人说过,不再迟疑,将方才所想道出,末了又道:“这点纸包,用弓弩带过去也成。”   江无眠摇头,“南康府弓箭储备不多,大多用刀,何况投掷距离太远,必须找神弓手才有希望。”   仅是有希望,还要看个人水平和当前环境干扰。正如眼下,遇到大风天,就得考虑顺风逆风情况。   误差很大,不如投石机来得准。   宁小旗估摸了下距离,这倒是真的。在大风天,投石机比弓箭更管用,准头更好,不容易偏移。   要是弓弩,还能有一战之力,但是弓箭,这根本比不得投石机,实在是人的力度有限,除非天生巨力,能给箭矢附加更强的攻击力度。   火炮又是刚刚说了个概念,设计图都在排队等江无眠画,何况是制作,都是现阶段没影的事儿。   重弩倒是有,赵成还在研究,等到运过来,战斗恐怕都要结束了。   江无眠拿沙子和石子试了试当前的风,估摸着事情可行,不管实际情况如何,他只用一个投石机尝试,影响不了大局。   “先行一试。”   宁小旗得了命令,看了一眼总旗,得到赞同眼色,陪江无眠去了投石机处。   在开始前,江无眠简单说了一遍注意守则,“莫要靠近火源,绑上引线,点燃后直冲着船打。投到海中也不要把东西留在投石机上!”   严谨又严厉的态度让宁小旗以为又是一个苏远,心下一紧,连忙应声称是。   江无眠、宁小旗与跟随江无眠的锦衣卫三人忙活半天,绑了一半的火药,只听进攻信号一响,江无眠直接盯着头顶的投石机看。   事情比江无眠所想的还要顺利,在石头接触船只的一瞬间,引线也同时燃尽,火星触及火药,轰然响动!   船只一瞬间被炸出个洞来,紧接着又是一阵火光惨叫声,隔着海岸都能听见。   夜幕下,惨叫声、嘈杂声、哭喊声与火光相映成片,而江无眠所在的投石机列队中,一片沉寂。   宁小旗惊恐地看着双手,喃喃自语道:“圣母娘娘在上,这是我投的?!”   炸了半条船还烧了一把火,这么大动静,是他搞出来的?!   不不不,是江宪副的东西炸出来的!   惊恐过后又是期待万分,宁小旗摩拳擦掌预备再来一轮,对负责点火填装的兄弟喊:“装得好!再来一轮!”   当海贼的,除非是备受迫害活不下去的百姓还情有可原。   但干过烧杀掳掠这等丧良心事儿的,不论以前如何,现在不过是一群天杀的狗东西!   松江府时,这群狗东西不做人,仗着茫茫大海好跑路,乘船上岸洗劫完就跑。   若是遇见百般哀求的百姓,一字不听能杀则杀,杀完能拿的全抢干净,临到头了还要放火烧村!   重建村庄、救治百姓,桩桩件件都不容易。   更别说每回都有人残疾或是救下来也因高烧不退死了的,残疾的不好下地做工,难保为不拖累家中跳海寻短见的。   今天有利器在手,当要好好打上一场,让这群狗贼付出代价!   江无眠算了下距离与风力,让宁小旗校正了下角度,“行!点火,继续!”   硝烟与沙砾四起,风中送来有别大周雅言的话语,江无眠心下笃定,这一定是跨海而来的其他地方的人!   等结束后再寻个活口审问,当务之急是连人带船拿下!   连番发射,也有运气不好没炸开的,但火药威力足够,将船炸得七七八八,海贼四散溃逃。   苏远抄刀带人拦截,江无眠忙喊停,砸到自己人就不好办了!   海贼看着人多,但一来被炸得七荤八素,耳聋眼瞎,如同无头苍蝇一样。   苏远乐得直喊,“兄弟们,上!”拿下首级,妥妥的军功,升迁拿赏银的日子就在眼前!   这比松江府追杀海贼痛快多了!   断人后路,又制造了恐慌,不过是一群没了心气的败家之犬!   战斗结束很快,江无眠那几下火药砸的太快太好,直接干掉船上三成人,本来人就不多,再合围包抄,很快就拿下了海贼一伙,无一漏掉。   只是瞧着海滩炸出的沙坑与残肢,苏远捏着鼻子让人去里面寻摸首级,“没人头的割耳朵!找耳朵!”   大周军功的讲究,有首级或是左耳才能上报,这还不一定能请功受赏,要看被杀的人是不是兵卒,换成百姓,那肯定行不通。   这还是建元帝行军打仗时的规定,那会儿总有混不吝的东西屠杀百姓冒领军功,一怒之下,他还亲自处决了两个将领!   白楚寒带的军纪不算严明,但此事是严厉杜绝,跟随他的将领大多看不上这等混账行为,苏远也是其中之一。   喊人打扫这一地狼藉,让人把残躯断肢扫到炸出的坑里去,捡了能用的武器,还能看得出颜色的古怪金币……能二次回收的都捡回来,他们现在家底厚实了,也不代表敌人的战利品都不要了。   苏远忌惮又可惜地看着远处烧起来的船,这种刷遍桐油的木船一旦燃烧,除非立刻沉海,不然救不下来。   只不过,刚才那撼天声响与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真是江宪副口中所称的“火药”造成的?   韶远县的某些民间传说再度出现在脑海中,苏远陷入思考。   于是,江无眠过来测算炸出来的沙坑数据时,接收到来自苏远的复杂目光。   江无眠:“……”   直觉告诉他,苏远在想些很冒犯的事情。 第112章 幸存   夜风吹拂过血腥气息,硝烟与沙尘四散,坑洞越发显眼。   随行出战的南康卫心有余悸,简直望而却步。   在后方时等待时机出击时,投石机投掷出的一瞬间炸响,让人头脑一片空白,耳中嗡鸣,仿若地龙翻身。   原以为是上苍开眼,不料竟是江宪副做的!   众人看向江无眠的目光带有敬畏、惊悸与恐惧,在他们的认知中,唯有天上星君能拥有此等伟力。   江宪副……该不会是哪个星君?   不不不,韶远县里不都在说江宪副是酆都来的行者,掌勾魂秘技。   四周全是倒下敌人,自己人分毫未损,难道,那声响是江宪副的武器?!   脑洞大开的南康卫一个激灵,顿时不敢再想下去。   江无眠没管南康卫三观重塑,他拿来几根树枝,插在附近以作提示。   今晚一战中,火药大显其威,正如“轰天雷”一名,犹如雷霆自天而降,正中船上,炸得破破烂烂,再不能入海。   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地形也起了几大作用。   若是换了火炮……   在炮弹中塞入沙石、锈铁、毒药等物,临到交战时分,几发炮弹兜头落下,杀伤力岂不是更大?   江无眠决定回去就找金不换研究这个法子。   眼下还是收集数据,给下次火药登场积累经验罢。   像是眼前这般大小的坑洞还有几个,其余的不是坍塌就是埋了一堆残躯断肢。   江无眠见此,看了一眼远处的盐场,轻描淡写对苏远道:“全部烧了,别影响盐场水质。”   苏远猛得回头,动作大到险些让人以为他能扭断脖子。江无眠抬头看去,对上苏远“见鬼”的表情,无声挑眉。   哪儿说错了?   这不是很正常?   过几日一涨潮,坑洞里的尸体泡发出巨人观,断肢血液带入海中。附近海水一循环,引入盐场,那成什么水质了?   “现成的火。”   江无眠一指身后,熊熊燃烧的船只照亮半边海滩,橘红色像是流动的血。   见苏远不动,他继续道:“明儿若是天晴,这一地东西变了味,指不定生出多少疫病毒瘴来,烧干净了骨灰撒海中海葬便是。”   他语气平缓地提出建议,不再看苏远选择,提上刀朝另一艘船走去。   今夜来盐场的共三只船,火势凶猛的是一艘,另外两艘没炸,运气实属不错。   但对江无眠而言,这意味着火药的不稳定和局限性,尚需改进。   他这会儿得去上面采集数据,查清是引线问题还是倒霉催的正好沾了水。   目送江无眠远去,南康卫中一阵沉寂,良久,苏远难得有点忐忑问道:“说实话,本将军平日里没得罪过江宪副吧?”   往常他们俘虏都算军功,充其量关起来给人吃剩菜剩饭好像泔水一样的东西,不然就是用完刑人没气了抛尸荒野,让山林里的动物加一顿。   做水师时,大部分海贼与亡命之徒命丧大海,没能留下尸体,这部分不用他们操心清理战场。   一朝来到南康府,大开眼界!   别说抛尸荒野了,这厮是直接一把火烧了干净,半点不留。   最令人心里犯怵的是,江无眠道来此事时语气正常,毫无心里负担,甚至更多是嫌弃,担心的也是这一地残肢污染了水质,影响海盐!   这……这是否哪里不对?   要江无眠来说,这无甚奇怪的。   前世时最为担心环境再次异变,污染物进入食物链,最终在人体内富集,导致严重后果。   大周不担心异变,但也要考虑到大量尸体堆积产生的细菌、血液携带的传染病、寄生虫等。   岭南冬日虽冷,可这儿没到零下结冰时,没有低温环境。   还是尽早清理干净,抛到深海区做养分为好。   最为重要的是,近海部分的海水与海鱼几乎都要进嘴,海盐更是从海水中析出的,虽然尽最大努力过滤,但看过眼下现场的人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负责清理战场的总旗耿直道:“您也就是抢了船坞几条船,别的没得罪过江宪副。”   说什么实话!   苏远嫌弃道:“去去去,听江宪副的,搬柴火烧干净!一个不留!”   总旗大声应下,忙不迭跑开。   “将军!”随江无眠一块来的锦衣卫过来请苏远过去,“后头船上发现了两个俘虏!还会喘气,大人请您过去控制一下。”   “活的?刚投降?”苏远大步流星朝江无眠所在的船过去。   两人面貌与大周人有异,发浅棕、金黄色,呈卷曲状,眉骨、眼窝与下颌皆是迥异非常,睁眼喘气的那个眼珠子是蓝色的!   苏远手一抽,险些没把刀招呼到人身上,江无眠伸手拦了一拦,“人还活着,看其衣着,应不是同伙。”   海贼多穿贴身服饰,袖口绑紧,少有像眼前两人一般宽袖,在船上行动做活不方便。   除非是无需干活的商队领队、东家这样,还能在茫茫大海上讲究一二。   且看船只外形与内部船舱,这几艘是普通货船,水手居住的船舱狭窄逼仄,床少得可怜,其余是货舱,放置着货物。   江无眠猜想,这两人应是原本商船上的人,船只遇到海贼,直被人抢了。   之所以留着人没杀,应是二人情况特殊,认识海上航线,懂得观星指路这类技能。   不然,为何要留他二人一命?   尚能睁眼喘气的被江无眠一掌打晕过去,另一个还活着,只是饿晕过去,两人暂时死不了,便被拉到南康府牢中关押。   ——总得要防一手,等交战完了再行审讯,以确认身份。   苏远:“……”   这动作流畅熟练的,不知道以为江无眠才是指挥使!   人进了地牢跑不成,府上安稳下来这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知县知府安抚百姓,民兵与衙役加强巡逻,南康卫清扫战场,有用东西留下,其他的该烧就烧,烧不干净就拉去深海葬身鱼腹。   此外,船坞处的应会溪听闻有新商船停留在广台府,连夜喊起船匠,向南康府知府上表,派人去研究一二。   新知府头回接触这等事务,问过通判与师爷,往年全是江知府决断,实在不懂,向上请示三司!   都指挥司与按察司的人都在广台府,正好江宪副也在,问他是什么态度。   “大人,应总司请求,带人来勘察船只。”江无眠离得近,先接到消息。   近来几日,他一直停在广台府处未回按察司,主要为了盐场。   此番交战对盐场没多少影响,但对在这儿堆积的石料等物造成了损失,他正点人清理,计算损坏情况。   另喊来赵成测绘,眼下人正兴致勃勃设箭塔与重弩,预备要给前来抢劫的海贼、私盐贩子雷霆重击。   苏远正磨着赵成给南康卫两架重弩威慑别人,“赵师爷,重弩杀伤力堪比火药,靖海抓捕海贼时,但凡船上有一架重弩,那贼寇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一提船,赵成便想到一件事来,绷着脸道:“苏将军,南康卫征调的两艘水密舱商船何时归还船坞?”   苏远一听,立刻辩解开来。   江无眠摇头,自他二人身边走过,去了损坏船只上,对来人道:“南康府处有船登陆,先请应总司去码头那处研究。这里盐场,不好让人过来。船只砸透了,入海即沉,先在这儿搁浅了。”   来人尴尬道:“大人,您近来忙于盐场,有所不知。金道长那儿砸得比您还狠,没人手下留情,船全炸了!”   不然应总司早领人过去了,哪里用得找舍近求远啊。   金不换是按江无眠的比例配置的,奈何用量多了一些。   南康府那伙人是自码头那儿登陆,正好第二批投石机在码头商船上,让人推了出来,就在甲板上对着打!   距离算不上远,金不换又狠用量,一来二去,船底部炸开,进了水沉了船,近来才打捞上残骸,太过麻烦,不如来江无眠这里。   船搁浅了,正好,没沉底,还能上船看情况。   江无眠还真是头回听说,他只接到海贼全灭的消息,个中细节不清楚。   他摇摇头,仍是回绝道:“过些时日再说,现今不太方便。”   船坞处的人还没查清楚底细,不能随意放人过来。   附近就是盐场,露天没什么防护,实在是不能大意,暂且等明年修筑了简单城墙,有了防护,就好说了。   人一走,又来一个,这回说的是被俘虏的那两人。   “大人,人已经醒了,也能用饭。每日在牢中吵闹,念的叽哩哇啦,实在听不懂,布政使请您二位也一同过去看看。”   “这就过去!”   江无眠换了身行头,与苏远一道去了南康府地牢。   谢砚行、布政参议、姚宇泽、卫补之四人都在牢外看个稀奇。   其中卫补之还在回忆,“……北突厥不长这模样,眼珠子相似,头发有浅棕色,但脸不一样!”   这脸瞧着有棱有角,眼窝子陷进去的,脸上乍一看过去,全是撑出来的骨头,扎眼。   谢砚行煞有其事,跟着道:“入京使团中,异族人颇多,自天竺来的异域客人,有此容貌,但皮肤颜色不相同。”   这那儿能相同了去,一个南部热带人和一个北部温带人,皮肤不一样才是对的!   江无眠第二回见这两人,一眼认出,不是大周附近几个国家的,皮肤颜色偏白,骨架整体偏大,眉眼极有高加索人特征。   一张嘴,叽哩哇啦听不懂,他勉强能分辨出几个单词,但不确定此时的发音规则,但再看他们动作,江无眠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这两人身份——   传教士! 第113章 翻译   江无眠思索片刻,唤来南康卫,“自海贼船上收缴的书籍何在?稍后送来几册。”   既然是传教士,先前收缴的物件中,必然有相关书籍。   谢砚行颔首,这是个方便的法子,许是能从书中看出一二,“他二人与海贼先关上一段时间。”   南康府的地牢格外干净,堪比客栈上等间。虽是冬日里,却不潮湿,墙上一片白色,干干净净不生蘑菇,躺的稻秆有人收拾,无甚味道。   情况不明时,关在这里,能更好监管。   南康卫送来了书,与其说是书,不若说是羊皮纸缝上的小册子。隔着远些,羊膻味与未处理好的血腥味弥漫,在场几人皱眉。   往常大周通用竹篾做简,后来是布匹丝帛等物,近来纸张在大周铺陈开,随活字印刷的推广,已形成主流。   这等物件做“纸”实在不多见。   牢狱之中的人激动起身,指着羊皮纸,又做了一套动作。另一气丝微弱之人也是激动万分,随着先前的一块祈祷。   许是见的多了,谢砚行倒是琢磨出一丝意思,他不嫌弃味道了,翻开一本书来……   没看懂。   羊皮纸密封极好,漂洋过海来的,竟是没沾上一点水,上面自己与大周方正字形完全相反,曲曲绕绕的,没有形状,令人一头雾水。   江无眠凑过去,看了几眼,字里行间没能认出一二来,本身古英语与现代英语就是两码事。现在一看,他甚至不清楚上面写的属于哪一种语言。   他摇摇头,转而看向隔壁的海贼。   这是确定无疑、不可否认的海贼身份,甭管人以前是平民百姓亦或是奴隶,在举起屠刀的那一刻,仅剩一种身份——海贼。   从惨烈轰炸中幸存并且没有死于感染的,只有五人。   蹲大牢的日子里,倒是挺有骨气,只是说了几句话,叽里咕噜的,听不清意思。   若是审问,也只能得到不服气、恐惧、惊悸不安、痛哭求饶的反应,完全不能获得有效信息,令人一筹莫展。   江无眠想了一想,和在场几人说过一声,和卫补之一同出了地牢,“先去仓库。”   他想出来不算主意的主意,不过先要看看这群人到底打哪儿来的。   语言不通,地图不确定的情况下,只能从船只和货物两者上判定。   船只上能搜刮下来的东西全摆放在仓库里,为此,南康府上特意腾出一间来,就为还原船舱里的摆设。   “星盘、书籍。”江无眠自一书案上看到散落的羊皮纸,旁边摆有一瓶墨水和中空羽毛。   羊皮纸与羽毛笔的时代。   他大体环顾一圈,表面上见不到黄铜制品,兵器也是冷兵器,倒是珠宝、象牙、翡翠、黄金硬币摆了一箱。   发现铸币时,江无眠眼中再见不到其他东西。   手上垫着丝绸,将金币从箱中拽了出来,一面花纹一面人像,金币处缺了一角,江无眠喊来卫补之,塞给他一盏灯,“卫佥事拿稳。”   卫补之难得见到江无眠双眼放光的模样,以为他有什么新发现,低头一看,手中正拿着缺角的金币。   卫佥事:“……”   岭南道的财政莫非不太好?   江无眠心下惊喜,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货币边缘参差不齐,原本的锯齿状边缘有了不同,从痕迹看,并非是自然磨损,而是人工破坏,这种情况叫做“剪币”   他又捡了几枚不同的货币,去和谢砚行与姚宇泽说明情况,这会儿两人正在府衙里商议如何处置这群人。   尤其是语言不通、情况复杂时,总不能一直让人关押着,白吃白喝白占地方。   “这伙海贼来势汹汹,不知是海上流窜至此还是形成新的隐患。”谢砚行担忧叹气道。   姚宇泽也是叹气,眼看岭南要过上好日子,他这按察使也能顺利致仕,又搅进来一群海贼!   日子难过的啊,真是命苦。   像谢砚行这般,有弟子在侧,功劳像是不要命地砸下来,做人师父的,面上有光,过得好啊!   苏远人不在,他带人靖海巡逻、查验盐禁城材料,预备明年将盐场打造成铁桶一般的地界,保管让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进来了别想跑!   恰在这时,江无眠与卫补之二人进来,“姚宪台,谢藩台,二位来看,这应是交易所用货币。”   闻此言,两人端茶动作一顿,凑近来看。   江无眠与卫补之将油灯端到桌子中间,借着光亮,仔细端详金银硬币。   挑出来的金币银币有自然磨损,也有人工做过手脚的,对比放在一起,格外明显。   “边缘、凸起处全有摩擦印记。”江无眠将一枚磨损到看不清纹路的金币挑捡出来,光芒下,划痕很是清晰。   谢砚行仅是观察几眼,对比自然磨损的硬币外观,自然便想到缘由,“若有人私下破坏金银以获取粉末,几个金银币尚不明显,等收集到足量的金粉银粉,自然能再铸造这等货币,以此赚钱。”   这等事情,不说别人,其实大周官府也有,不过这里称为“火耗”,从字面意思理解便是。   银子当然不是天生银元宝的形状,官银是要铸造的,在铸造时经过火炼,所造成的损耗简称为“火耗”。   商队之中也有类似的“剪币”行为,不得不说,人要动起歪脑筋,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什么事儿都敢干。   针对此等货币乱象,大周当朝有明文律法规定,轻则罚钱羁押,重则流放死刑。   奈何利润大,屡禁不止。   南康府出过乱子,只是解决得很快,未造成更大损失。   下期报纸上,必要再强调合法行商贸易的问题,明日再写文章投稿过去。   江无眠记下此事,又专注起眼前的货币。   姚宇泽听罢,便问道:“这金币不足秤,与此事有何干系?”   自然是有联系的。   江无眠把所有金币竖着排列起来,又照此顺序排开银币、铜币。   每一枚货币有自己的特色,文字、形象各不相同。   姚宇泽这才发现,他下意识起身凑到灯光下仔细观察,半晌指着上面两枚道:“这应是自天竺来的。”   “这几枚是大周附近小国,自行铸造的币种。”他挑捡出花纹磨损得厉害的三枚硬币来,指着其中一枚将要看不清的纹路道,“天竺以象为尊,这一面正是象首,另一面代表天竺的王。”   江无眠是看了又看,不得不承认,那几道莫名其妙的划痕应代表“象鼻”“象耳”。   “天竺?那地方远着。这几船从天竺航行到大周?”卫补之在这儿住了几年,对南康府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那也是心中有数。   不提别的,象牙、香料、宝石与鲜亮的部分燃料,是自天竺而来。   这些南来北往的商队,回到大周,先来南康府修整一番,再继续北上,期盼能在京城卖上好价,大赚一笔。   ……海贼可能也是这想法,预备上岸补给,结果人一来,再也跑不了了!   “不,不对。”还是那句话,天竺人不长这样。   卫补之在岭南道听得多见得多,自然知晓天竺人大部分皮肤发黑,和行省里的人差不多,黑瘦黑瘦的,头发……大部分都是黑发。   这人骨架大,皮肤呈现白色,眼瞳颜色迥然不同。   他要是天竺人,自己就是突厥人!   对卫补之而言,这堪称是恶毒,但也看出他对“眼前人并非天竺人”这一猜测的笃定。   谢砚行直道:“不管来者何人,这些金银货物已是说明一件事,来的确是商船无疑。”   而南康府与广台府遭遇的是海贼。   加上海贼内部并不平和的情况,谢砚行大胆猜测,地牢里的两人应是原本商船成员!   缺少条件,不然谢砚行此时已能反应过来,那不仅是原本的商船成员,还是身份特殊的传教士!   他道出江无眠为出口的打算来,“你是想找商队中精通天竺或是附近几个小国语言的人来?”   既然商队中有天竺货币,便说明那起码与之做过生意,这意味着中间必然有人懂得两地语言。   恰巧,这伙海贼之中还有疑似商队的人幸存,只要找人来就能从他们嘴中得知确切消息。   江无眠点头,不错,他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两方都听不懂,那便找个中间语言翻译,总比眼下的聋子哑巴要强。   “也好。”京中或许有懂这门语言的,但要年关了,人大多是不乐意离家的,不若就在本地找找,穷尽方法也不能行时,再另想办法吧。   姚宇泽与卫补之也赞同此事,于是现任南康府知府立刻在府上找人,不多时,真送来两人。   要说这两位,皆与江无眠有一丝相干。   一是江无眠曾听过的猛人,赵县丞的族叔赵念晖赵船长,遭逢海难后从陆路走了三年回大周的七旬老人,知府见了都要行礼喊一声“老丈”。   另一人则是崖山商队出来的,这位曾随原先的商队去过天竺,后来在家做起买卖,赔了不少又转而进了崖山商队做起翻译来。   没敢让七旬老人入地牢,只好请人在衙门暂作歇息,江无眠等人带上崖山商队的许翻译,去和幸存的传教士对话。   第一个就问他们自哪儿来,为何会到大周。   许翻译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个地名,又说了几句当地位置,不好说的地方好像还夹杂着其他语言,总之颇为复杂。   但还是弄懂一个事实——这两人果真不是海贼,甚至两方背后所在国家还是竞争者,商队出发之前还在交战中。   海上意外频出,两方撞见,商船人少,抵抗不过,全船沦为俘虏。   大致了解原委,虽还有疑问未解,但还是将人放出地牢,将人安置在醉流霞后院中,着南康卫看管,由许翻译陪同随行。   随后,谢砚行上奏京中,阐明岭南本次大捷,着重强调南康卫仅有几人轻伤,未有一人死亡! 第114章 问题   京中消息暂不得而知,南康府倒是迎来红红火火新年。   江无眠过年时竟是比封笔前忙碌,年礼单子年节安排一应要他亲自过目,该送往师父师娘的、两个师兄的、京中同窗的……连轴转三五日方歇息。   过除夕后,又列出盐禁城所需材料单子、预算、能对接的商队等事。   ——原是林师爷要做的,可人去和金不换钻研升级版火药,只好由江无眠亲身上阵。   蒋秋与赵成研究盐禁城的建筑图纸,常驻广台府,任务繁重。   张榕更肩负着重任,书坊聘人、矿区铁匠更换、火炮研制院寻人,诸多事项集于一身。   总而言之,赶在上元灯节开始前,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上元节今岁开得早,正月初六便有灯挂在外头,这一挂就得十多天,在这期间,不管家中事务诸多繁忙,总要有人出门上街的。   因着来来往往人多,逐渐成了借机相亲的日子。   江无眠前些年没多走动,他初来乍到时兢兢业业处理公务,后来几年有去恩师家过节,与师父师娘师兄一道吃顿团圆饭也便罢了。   年节时阖家团圆,上元节不同,多半用以相亲,凑个什么热闹?   故而,一歇下来,江无眠便随手提了盏灯,离开书房,预备去歇息。   恰在此刻,门外传来一阵声响。   隐约听见马匹嘶鸣声,实在耳熟,江无眠略一顿,转身向月洞门走去。   人还没走几步,便看见一人一马穿门而来。   辰时刚过,天上弦月已上树梢,纵然来人手中提灯,也不过照亮步履之间的地方,再向后看去,影影绰绰实不清晰。   岭南正月的风仍是冷的,穿过花草树木又拂过来人身前,才落到江无眠身上,他闻到一阵烛火味,像是在灯街上沾染的。   “舟车劳顿,烦请师弟施舍一顿吃食。”未等江无眠开口,白楚寒抢先截断他要脱口而出的话。   江无眠咽下疑惑,仔细审视一番,给人指了马厩位置,转身回厨房,端出两碗饭来,这原本是留作深更半夜起来用的夜宵。   “京中之事,已是了结?”他问道。   前段日子还在京中清查,一过年关,人竟是来了岭南,算算时间,最快也是北地秋收就打京城南下。   白楚寒先是用过一碗饭才有精力回道:“军中多番清查,拿下的是替死鬼,陛下网开一面,念在多年功劳上,让人解甲荣养去了。”   江无眠嗅到不对劲的气息,这不应该,建元帝何时心慈手软过?   他眼中闪过莫名情绪,过往种种在他脑海中回荡,某一猜测直击心神,惊骇到说不出话来。   他低声问道:“……陛下可是……?”身体有恙?   模糊的字词听不清晰,但白楚寒凭借默契猜到江无眠所言。   不动声色点头,两人顿时再无言语。   江无眠眉头紧锁,建元帝身体有恙,可韩昭鸿人还活着!   若是有朝一日,太子荣登大宝,真能牵制住首辅吗?   倒不是他看轻太子,而是当前朝堂形势有问题。   韩党毁了部分根基,主干韩昭鸿损失部分枝桠,但还好好活着,他活一日,韩党便有一日!   今上有建元帝压制调衡,朝中有伍陵相争,地方上谢砚行等人不买韩党的账,韩党根基开始动摇。   其中建元帝的态度无疑起到很大作用,换了太子,不知本人才干如何,是否能压制首辅,不至于出现主弱臣强的局面。   若真有一日,皇帝被人牵制,韩党恐是更加猖狂。   白楚寒却笑道:“师弟为何不换一角度?若此番是……借机为之?”   江无眠琢磨着“借机”二字,一切所为目的肯定是压制如日中天的韩党,而机会是建元帝身体抱恙?   “……一同带走?”半晌,江无眠小声道。   思来想去,这无疑是最符合建元帝的做法。   自己大限将至,而韩党主干还活着,看样子应该还能在朝上兴风作浪,眼看儿子登基压制不住,索性借此时机,给个死刑罪名,君臣二人一块赴死。   ……那韩昭鸿定然会有死前反扑。   白楚寒悠悠抱着姜茶溜缝,看了师弟一眼,就此事上不再多言,换了个话问:“听苏远与卫补之二人道,南康府与盐场遭了海贼?”   江无眠:“……”   建元帝还真是这个打算啊。   从白楚寒避而不谈的态度中,他已经得了答案。   这倒是不难猜,太子势弱,朝中的太子党算不得多,最多的应是韩党与皇党,另外还有部分支持太子亲弟上位。   不过谢砚行是坚定的皇帝党,格外拥护开国皇帝建元帝,认为之后的皇子太过平庸,实难成事,故而不支持投靠任何党派,就是被谢党人牵连了下,才会有贬谪。   江无眠本人算是没什么党派之争,他比谢砚行更过分,支持工农联合,直接连皇帝都不要了!   当然,在大周这一情景之下,他还是随谢砚行,更支持一个脑子清醒,锐意进取的建元帝做皇帝。   倘若像前朝末期时,皇帝荒诞无度,沉迷修仙长生飞升问道此等事,他更支持白楚寒带兵“清君侧”。   由此可见,朝中朋党林立,也就是建元帝还活着,未曾造成大问题。一旦换人做上皇位,能否控住局势,难说。   江无眠摇摇头,将海贼上岸一事道来,末了道出他心下猜测,“商船应是自他们本土出发,在天竺附近遭遇海贼,整个商队剩下两人存活,其余恐葬身汪洋大海。”   按照航线,自天竺往后,应在三个小国的对外港口城市处补给。可缴获的货币中,只到天竺处,再不见其他样式的铸币。   但这伙海贼为何漂流到大周来?   中间又经历过什么,沿海一带为何没能发现其船只的踪迹,也未曾有警示?   个中疑点,未能查清。   白楚寒冷淡一笑,“其余诸事,交与本都督便是。”   作为右军都督,靖海一事乃他职责所在,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谁在浑水摸鱼,背后又是谁在捣鬼,一个都不会放过!   建元帝可是憋着口气算账,此番情况下,敢动手脚的,一定被记了一笔,届时如年底一般清账!   白楚寒浅出一口气,他在来时路上听闻南康府遭了海贼,日夜疾行,仍是慢了一步。   幸好无事,不然今年的岭南道都过不上一个好年。   月至中天,浅淡光晕落在人身上,勾勒出模糊身影,白楚寒见人仍是愁眉紧锁,缓声道:“时日已晚,诸多要事,待明日再议罢。”   次日一早,街上门还未开,师兄弟两人去了醉流霞处寻幸存下来的传教士。   大周一众黑发黑眸的人中,两人实在显眼,很少出门,有事便拜托许翻译和人要求。   过年时得了一小桌团圆饭,上元节时院中挂了几个灯笼,让两人激动得一通大喊。   师兄弟两人来时,幸存的二人正在厢房忙碌,丝丝缕缕的烟气自房间内冒出。   许翻译解释道:“大人,他二人是那地的教士,听说咱们上元节供奉圣母娘娘,也说要去供奉他们的主,正拿了香念叨。”   其实两人早在船上祈祷一路,下了船更是口不离他们的主。   眼下这会儿是做弥撒,不过翻译不清不楚的,全按大周说法,当做是供奉。   两人看眼院子,扭头去了醉流霞给江无眠留下的雅间,点了早食,闲聊时,白楚寒提到火药,颇感兴趣问道:“轰天雷可能改进一番用于海上远程战斗?”   据苏远当晚所见,当前的轰天雷威力巨大,但局限颇多。   必须要人点火扔出,火药不得碰水,还要趁着对方不备扔出。   若是对方有所准备,白天进攻,火药的威力将大打折扣。   大海四面全是水,冲着飞过来的火药投出一桶水来就能哑火,根本无需担心。   要是用于陆上作战,说行也行,轰炸的声响足以让人心惊胆战,破坏军心,引发营啸,用好了就是大杀器。   说它不行,还是老问题,它容易暴露。   倒是能用于夜晚奔袭的先锋军,打个猝不及防!   待伙计上完早食,江无眠边吃边回答,“自然可行,简陋一些,外壳裹上鱼皮防水,加上引线扔过去,引线要浸石蜡。”   这不过是最为粗浅的法子,高级一点的火炮还在研发中,但难度大,技术要求高,还没招到适合的工匠。   因而,江无眠又想到一种法子——地雷。   放上火药火石,埋到地底下去,表面上看不出异常,人只要走上去,一有压力,就能触发。   因地雷是密闭空间,所以爆炸产生的伤害总要比现在的纸包火药要强,里面还能加入铁钉等物,炸出去的一瞬间造成多番伤害。   除却不能用于远程战斗外,杀伤力比单纯的火药高多了!   江无眠万分可惜叹道:“缺少工匠,难以实现。”   白楚寒:“……”   白楚寒双眼遮挡不住的精光,“师弟!你需多少人,师兄来找!”   有这等武器,突厥匈奴不在话下!   大周为何与游牧草原的战争常年僵持不下?   一是地形原因,草原与大漠皆是地广人稀,无甚标志物,辨不出方向,实难追踪,二来两者是游牧民族,多是骑兵作战,机动性高。   若是按江无眠所说效果,这等武器能提前埋伏,将冲阵骑兵炸得人仰马翻,废了对方的最大优势。   只要马没了,大家全是步兵,大周又多是主场作战,有后勤辎重在,总不能让人在自己家跑掉! 第115章 问询   话是如此,但江无眠想要的人,目前应在大周野蛮生长,起码以当前的科举筛选人才机制,是没几个。   工部勉强算是,但真正能研发火药,改进热武器的还得是野生道长一类。   白楚寒听罢,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道观名单,只差将人带走研发火药。   江无眠先预警道:“火药不易得,炼制期间碰到一丁点火源,容易伤人伤己。”   私底下乱来,真是要人命的大事!   一不小心还会引发山体滑坡、山火等灾害。   “火药下一步的研制目标是,在稳定的情况下,尽可能增强杀伤力。”   南康府工房不大,江无眠倒是有意设火药研制院,但要写公文向朝中伸手要钱,江无眠至今没动笔,他预备此次战功报上去后,再行申请。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自古以来热武器研制烧得都是金子,好歹先报个战功让建元帝高兴一点,之后伸手要钱也能理直气壮。   “大人,那二位已用过早点,是否唤人过来?”   江无眠略一思索道:“请去茶室。”   两人风卷残云,用完饭直奔茶室而去。   此刻,许翻译与两个外来人士正瞪大眼睛瞧着茶室。   醉流霞内一应用具全赶着南康府最新的摆放,极尽奢侈的木料、描金点翠瓷瓶中放着应季的花枝,半开半合,幽香四溢,屏风上四时之景不同,描绘的是茶树四季变换,正合茶室的寓意。   两位传教士贪婪地扫量一切,只觉得这间房内比他们教皇所在的地方还要讲究,处处看着舒适透气,但又令人下意识局促不安。   许翻译已是手脚不知往何处放,等江无眠几人进来才敢喘口气。   除了江无眠与白楚寒二人外,节中惦记着此事的谢砚行、姚宇泽、苏远与卫补之也不约而同来了此地,正好撞上师兄弟两人,于是众人一道过来。   这回是第二次见面,两个传教士收拾干净,叫人看得稀奇。   迥异于大周的面貌、完全未曾听闻的语言、一波三折的来历,让在场众人新生好奇,同时也想从两人口中问出背后国家与位置。   这是一块陌生的土地!   大周附近,不说十成十的区域探明了,但在商队影响之下,已有八成是大周人能抵达的地区,然与这两人沟通,竟还需要转换成天竺语言。   不排除他二人所在国家是蕞尔小国,仅是一个部落或是一个绿洲形成的国家,例如龟兹国,但即便是这般小国,也与大周有所往来。   户部有记载,去岁与龟兹国往来的商队有三支,可见大周商队所行之地的广阔。   然这二人所在地,竟是闻所未闻。   当真叫人好奇。   于是一早起来,谢砚行用过饭,与夫人道明情况,便来了醉流霞。其余几人也基本是抱着“看个稀奇”“弄清情况”两个目的而来   恰好相逢,便一块来了茶室。   六人分列两处,江无眠与姚宇泽随谢砚行一块,苏远与卫补之站在白楚寒身后。   待人入座,谢砚行看了许翻译一眼,轻咳一声便道:“两位远道而来,实在辛苦,本官代大周表示欢迎。”   许翻译说完,两位异国来客叽哩哇啦一阵,又手舞足蹈得比划,最后还做了个明显的祈祷姿势。   这位意思是说他们很感谢江无眠一行人救下自己,然后又道他们身份是传教士,来到此地是播撒主的福音,拯救迷途羔羊,前些日子看过的书正是他们国家人手一本的圣书,是世界的真理,希望贵国能准许他们在此地传教。   有部分名词没能翻译过来,但这一通比划和翻译出的大致意思是表达到位了。   谢砚行脸色未变,只说他做不得主,要大周主人应允。   那书籍他们瞧过,刻印在羊皮纸上,字迹模糊,以工艺来讲,算不得是好书。   大周本地得了纸张,造价又低下来,着实看不上这等炮制羊皮做纸的工艺,倒是能做赏玩用——前提是要处理好纸张腥味。   江无眠倒是问道:“除却此书外,可还有别的书?本官也不占尔等便宜,本朝的书可供汝等摘抄阅览。”   若是按照他之猜测,两人应是来自西方或是北方,放在前世,应当是帝国时期。   值此时机,商贸与手工业发达,算数几何属于“四艺”之二,如同大周的君子六艺,全是必修内容。   正如江无眠所想,在他问过话后,两人听完翻译,连连点头,还向许翻译要了纸笔,简单描绘了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拿不住毛笔,江无眠让伙计取来碳条,这才能顺利交流。   纸上内容大多是专业名词,又经过天竺语言转换,许翻译纠结着,实在是不懂意思,无奈摇头告罪。   江无眠重点看书名下方所写的部分内容——   四则运算与几何三角。   另外的诗歌词句是半点不通,他只拿着这一页回到谢砚行身边,白楚寒自然而然凑过来一同观看。   他是不太懂意思,但也看出这一图形与江无眠的教材有异曲同工之处。   江无眠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果真,西方已经对算数几何有所研究,不知他们的物理天文进展如何,本次航行是否带来了羊皮纸,另外他们的船只远洋技术与火炮技术是否……   哦,这两个应当没有。   看他们那天反应就知道,应是没见过火药之类的热武器,不然不会吓成那般模样。   而远洋技术?   从船只上也能看出来,这船和大周差不多,还是没水密隔舱的那种商船。   总之,技术进度应是差不多。   不知物理与天文如何,是否有玻璃制品,天文望远镜是不是有了。   江无眠看了一眼书名,大致猜测了一番,这应是一本几何相关的抄本,他指着名字问:“类似的几何算数抄本可还有?”   许翻译愣住,在天竺语中,他尚未接触过这等词句,无从翻译。   见状,江无眠指着这一词直接问两个传教士,在他们重复一遍发音后,他在后面写了两个字,“几何”。   虽不懂江无眠的发音,但从他的动作中,两人也能感受到他的意思,立刻做出一个递过去的动作。   他们可以将书籍献给这个国度的主人,也可以学习本地语言,翻译抄本,但在此期间,他们想停留在这个国度,并在此地供奉主,传播主的福音。   这点许翻译倒是精确翻译出来,但姚宇泽听罢,微微摇头,只是几本书而已。   大周坐拥无数书籍,年年科举诗集不计其数,经史子集圣人之言更是比比皆是,单是这点东西,哪里值得让他二人停留在此传教?   若是仅有这点本事,根本不值得留下。   他嫌弃的态度表达得一清二楚,两个传教士却心中石头落地,在他们国家,这些都好解决,给上珍奇玩物就能得到允许!   何况那些海贼已被人抓到关入地牢,商船上的东西应是全归他二人处置,当然能付得起代价。   只要将此地变为他们教中的地域,日后当做一地教宗也未尝不可!   传教士激动地让许翻译传话,“船上有铸造的金币银币,还有象牙宝石琥珀等物,另外美酒与珍贵的服饰、香料与当地著名的羊毛织造物,船上都有!要是不够,还可向天竺写信,每年此时都有商队过去。”   江无眠一挑眉,这番话信息量不可谓不大。   能向天竺写信调动商队货物,不是有固定的商队就是他们的身份可以调动商队,具体那种情况,都说明这二人身份不同寻常。   不过,有一件事他必须说明,“两位以外籍身份入我朝疆土之内,暂且不提非法入侵与商贸关税二事。仅是为拯救两位,我朝出动精锐之师,所耗巨大,看在他国友人的面上,援助费用可打五折之数,这一笔钱两位是现金现银还是要以商货来抵?”   话落,屋内几人不约而同朝江无眠看去,眼珠里全是震惊。   且不说出动南康卫清剿海贼何时有“援助费用”,另外两个词是怎么说的,非法入侵、商贸关税?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词?   谢砚行端起茶盏,呷一口茶的功夫已恢复平常模样。   他就知道,这徒弟是一丁点的钱都不放过!   修个路都能有过路费,远道而来的他国商人怎么不能交钱了?   许翻译结结巴巴传过去,这点有关钱的词,他还是懂得。   浅棕发色的传教士反而接触良好,他这会儿已找回熟悉的谈话节奏,颇为谨慎地道:“感谢贵国出手相助。有关援助,我方可用金币、部分货物抵扣。关税问题,也当履行贵国规定。唯独非法入侵一事,请容许我解释一二,我等商船抵达天竺后被海贼占据,非法登陆贵国实非我等本意。”   当然,许翻译的话更加简洁,但这番话要呈给建元帝,当然要以官方一些的语言记录下来。   “大人,我等船只损毁,只能借助贵国宝地暂作修整,在此期间,一应花费由船只货物中出,不知大人可否应允?”   江无眠看了一眼谢砚行与姚宇泽,他二人低声商讨一番,便对江无眠道:“停留歇息尚可,但在此期间不可随意走动,惊扰百姓。过些时日,官学一开,将人放入官学之中学习我朝官话。”   江无眠点头,低声道:“下官正有此意。待此事上奏后,定然要人入京回话,略懂一二官话总是方便沟通。”   学得不至于太过深入,只要听懂一二问话,懂得基础礼仪即可。   在他们面前不知礼数,也便罢了。若是皇帝面前尚且如此,大周颜面何在? 第116章 锻造   理清赔偿,将人送至官学中学习,江无眠便转而盯起建城之事,闲暇之余,还要去金不换一处看火药研制情况,再安排玻璃制造一事。   只是,他看了一眼身侧跟随的师兄,问道:“你来南康竟是无事?”   白楚寒摇头,哪里无事?他天天都有要事,不过天大的事在火药面前都能推后。   难怪前几日去盐禁城附近,这人不见人影,如今轮到金不换的地方时,人立刻跟上。   得了,想去见识便见识一番,正好给火药的水上战斗情况提意见。   两人带着南康卫、衙役直奔金不换所在的户外研究场地,远远听到一阵轰隆作响,浓浓黑烟霎时直冲云霄,鸟类与动物疯狂逃窜,稍过几息后,震动传至脚下。   几人边安抚住马匹,边惊骇望向那处。   火药效果如地龙翻身!   原本对那晚战斗尚有疑虑的人,在见识到火药的作用,顿时转化为敬畏。   有此等威力,拿下区区海贼不在话下!   白楚寒惊诧过后,已经在想如何如何从师弟这里低价买到便宜的火药,用于武装水师。   在接连几声响动完毕后,又过几息,地动方才停下。众人适才向火药中心进发,路上仍以稳当为主。   等到现场,金不换与林师爷正指挥道童收起木桶,预备下轮再战。   林子中心处躺了一地的皮毛血肉,土地已是染成红色,又在爆炸产生的高温下烧成焦黑色,肉块与石块分不清晰,风一吹满是硝烟与血腥味。   常年在战争的人对眼前一幕很是熟悉,看清后满是胆寒。   时下战场冷兵器流行,再残忍些便是被骑兵冲阵,人的断肢残臂留了一地,但眼下连断掉残肢都不见了,全是一团模糊烧焦的血肉!   尸骨无存!   金不换与林师爷倒是镇定,两人还交流起这像是哪次炸炉,用的材料如何,相比于火药有何缺点,有何优点。   南康卫与衙役满眼惊恐,这等场面下还能笑谈出声,究竟是何等心理?!   江无眠仔细观察一番,明白为何他听到的动静这么大,火药放置在木桶中,完全密闭的空间内,爆炸产生的威力更上一层!   能想到这里,金不换的确是研发的好苗子,所以玻璃烧制,怕是要没时间。   “大人!”金不换热情洋溢,向江无眠邀功,“这是普通木桶做的炸药桶,换成铁质,杀伤力更强,奈何造价不菲,并不适合。”   眼下是折合过的结果,用普通木桶增压,满足增强杀伤力需要的同时降低成本,能普遍使用。   金不换打得算盘也好,这样一来,配方是他们家大人拿出来的,要六成利润不过分,改进是自己与林师爷的功劳,分润两成,剩下两成是流水线制造劳工的。   这样一来,他分得少,但只要卖得多,源源不断的银钱就能进兜啊!   江无眠想了想刚才的动静,他不确定地问:“你改进了部分配方?”   金不换当即瞪圆眼睛,惊叫道:“大人如何知晓?!”   白楚寒看完现场,过来便听到这句话,看向江无眠,改进配方也能发现?   这倒不是刚才看出来的,是听出来的。   海贼登陆当日晚,投掷几个出去,就有一两个哑炮,可见当日实在不稳定。   方才一连几个全炸,声声未停,应是配方该换过,才有这等表现。   金不换轻咳两声,他那日随林师爷上战场,也是发现这一问题,进来一直在想如何改进。   “往里面加一点糖!”说起这一改动时,他格外兴奋,又是一个值得记入反应中的材料。   糖?白糖!   江无眠恍然大悟,“降低燃点,提高稳定!”   虽然白糖看似与火药不想干,但它含有碳原子,能与火药原料中的硝石、硫磺中的氧原子结合,形成碳键,从而能减少燃烧过程中能量的损失,使火药更加稳定。   日后倒是有这么干的,但现在没有。   因为白糖太贵,就算加一点,那也是烧金子,名副其实的金火药!   白楚寒等人皆是沉默,他转而问江无眠,“若是不加糖,火药效果可否稳定?”   他听得心脏险些听调,拿糖去当炸药?哪个军能用得起!   从江无眠脱口而出的话中,他也能猜出糖在配方里的作用,维持稳定。没有糖也不过是偶尔炸不响,或是提前炸开,但根据效果看,只要不接触火源,火药就是稳定的。   所以,糖不是必须的配方,右军可以要无糖版火药。   金不换砸吧嘴,犯愁,“将军啊,不加糖也行,它不是必须配方,只要精确比例,火药就能用。”   白楚寒放下心,他看到了在水师中普及火药的希望,“问题在于如何精确?”   这就是了。   金不换沉痛点头。   一般制作火药的硝石有两个来源,正儿八经的硝石矿,另一个是土硝,大部分情况下是后者。   “土硝——”金不换刚提上一口气,转念想到什么,他谨慎问:“您知道土硝是何物?来源如何?”   白楚寒倒是接触过,不过他也只知道土硝是含有硝石的土壤,杂质颇多,不是纯正的硝石矿。   “噢噢,这般说来也对,南康这地的土硝多半是鸟粪石附近的土壤,属是伴生矿,用草木灰泡过,可得杂质颇少的硝石。然杂质无法完全祛除,或是有法子,可现今是做不成。这导致配置出的不是纯火药。”   金不换意为,这便不能按照比例添加,需进行微调。   谁也不能确保杂质多了是会让火药哑火还是让它更不稳定,但前者无事后者伤人,所以他一直想方设让火药性状稳定。   如今已是第五十九个试验版本,这才找到一种适合的材料!   按照速度来讲,金不换的确是天选实验苗子,仿若开挂一样。   谁不是要试验一两年才能得到一个结论?   更悲苦的,研究到最后才发现根本没有改进方案,前期多番投入全部浪费。   仅用三月,金不换就能稳定火药,是有点玄学气运在身上的。   一时之间,江无眠又想将烧制玻璃的事情交付金不换。   他端详着火药桶,对金不换道:“试试用油?”   若是他没记错,食用油也能加强火药的稳定性,不过它的加强比不上白糖,但合算下来,价钱成本的确低些。   说来白糖的生产价格的确不高,但江无眠还没放出消息,主要是不想致使白糖市场紊乱,导致彻底崩盘。   但当罐头出产后,白糖一事是瞒不住的,但他可以做部分供应,仅作营中战略物资用,和火药一样。   赚钱的事儿有玻璃,糖价市场也能稳定。   盘算好之后的出路,他勉励一番金不换,又将做地雷的想法与之道来,这才结束今日的实验访查。   “再去矿区。”江无眠想着便,当前技术能达到火炮要求,但真正上手时定然有各式各样的难题。   要说南康府上所需的火炮,必然是重炮守城,然行军不便,不如轻炮。   水上行军,当前所需仍是轻炮,船只负重有限,想要多门火炮武装,必然要想方设法减轻重量,多加数量。   还要把控好质量,不然轻则哑火,重则炸膛,摆明给海贼送命去了!   而制造高质量火炮的关键就在冶炼技术上。   打造火炮壳子最好的钢铁当属木炭冶炼过的熟铁,在铁矿将要半融化时,铁匠将之取出,反复锻打,经由数十次,才算合格。   若是铁矿中杂质多,别说是火炮,便是锻造刀剑,也是不合格的。   江无眠等人到了矿区,直奔山上锻铁之处。   白楚寒在他身侧,稀奇地看着山上变化,与码头的轨道不同,这里的木质轨道全换了铁质,足以可见山上铁矿的富余之处。   “铁质轨道不会偏移?”码头轨道一直有人检查,在这儿倒是不见人检修。   江无眠捏着眉心,缓解头疼,“有人检修,相比木质,铁质不易磨损,检修周期更长。”   但也长不到哪儿,毕竟南康雨大又有回南天,常年多雨的地区,铁质轨道容易锈蚀,必须要人经常保养。   然而铁质轨道最大难题不是这个,而是螺丝与螺母的打造。   迄今为止,这儿的铁轨仍是靠铁钉、水泥和砂浆固定,螺丝进展……有进展但不多。   问题在于,无法机械流水线打造。   螺丝打造纯靠人工,老师傅能保证质量,但无法提高速度,一天打造十来个已是极限。   这也是江无眠没办法大规模使用轨道的原因。还要继续改进固定技术,或者提高螺丝的打造速度。   针对这一问题,张榕已经尽力,他疲惫地对江无眠道:“矿区上已在尽力招人,已经有固定的铁匠夫子,专职教授螺丝打造,可学徒成长仍需要时间。”   打铁无捷径,全靠自身实践来的一身硬功夫而已。   江无眠也是知晓此事,激励一番张榕,便问道:“钢铁铸造的如何?”   能否用来锻造火炮?   提及此事,张榕难掩笑意,颇为骄傲地道:“大人!昨日提炼的铁矿,已能经住千锤百炼,据您所说,应是合格。”   他边带路边介绍,“依照您的说法,这火炮壳子应是类似南康府下埋的管子,周身圆形。陈铁匠试着锻造了铁板,又将两侧打成卷状,类似卷书成筒。可惜,铁矿不经炼,只锻至一半,整体有了裂纹。”   第一步便出现问题,陈铁匠与之较上劲,发誓要锻出何时的铁筒来。   然问题不是出在锻造技术上,而是铁矿石上面,矿上又在原有基础上打眼,向里探明,找来新矿石百般冶炼,前些日子已是能稳定锻造铁板了! 第117章 上奏   窑炉通红,铁砧上陈列着刚打出的卷筒。无需靠近,热度近乎是灼烧人的眼球。   江无眠等人早已习惯此地高温,随张榕一块靠近铁砧,刚锤炼出的铁筒。   陈铁匠面色通红,豆大汗珠滚动,见过江无眠后,激动万分,“大人请看!这是新造的铁筒!”   江无眠上前一步,看清铁砧上的铁筒,上有不太规整的锻造痕迹,在千锤百炼中化作钢纹,与以往钢铁不同的是,这一铁筒更加坚硬,无裂纹,周身一看,便知它是上等好钢。   他伸手用铁锤轻锤一声,发出的声音也颇为自然,绕了一圈他收起铁锤,问道:“多番回炉后,用四个弧度的卷熔炼成的?”   陈铁匠骄傲一笑,对江无眠佩服道:“正是如此!大人您看,四个弧度互相嵌套。只考虑弧度大小、铁板长宽,不用强求弧度一致,能用您说的流水线工程加快锻造速度。四个铁板锻造成的卷,可根据弧度用以内套还是外套。”   江无眠道:“不错!先按这一标准锻造。陈铁匠,锻造这一铁筒需多长时间?”   说到这个,陈铁匠为难道:“回大人,选材与锻造工艺目前算不得稳定,十个数十年锻造的老匠人,一日也只能锻造出半根铁筒。若是遇到铁矿不得行,一日工夫全废。”   江无眠宽慰道:“能做便是,无论速度。人命至关重要,有尔等在,铁筒将会源源不断,一旦有事故,便是得了铁筒,也不过是遗憾。”   听闻此话,陈铁匠与身后学徒近乎是感激涕零,恨不能当场造出江无眠所要的完整火炮来。   江无眠又道:“陈铁匠,山上矿石目前优先供应火炮锻造营,其余事等,可寻张师爷处理,你们专心研制便是。”   只要锻造出来火炮,金不换再打造适合的火药,他能将之摆满整个南康府城墙!   届时看哪儿来的海贼敢越雷池一步?!   江无眠冷笑出声,众人仿若看到他身后浮现的腥风血雨,不由默默低头。   他转而又笑得和煦,对张榕道:“陈铁匠及几位参与锻造的老匠人月钱翻倍,张榕你自行去找蒋秋领赏金。”   此话一出,垂下的头顿时昂扬起来。在场学徒甚至衙役与南康卫都羡慕看向他二人。   尤其是陈铁匠,他本来月钱堪比一位师爷,如今再翻倍,竟是比师爷还高!   倒没人对此质疑,破解工艺难题者视情况翻倍加月钱,这一条本来便写入了铁匠铺子之中。   陈铁匠教学所在的地方,这一条列还贴在上面,每逢留下锻造课业时,陈铁匠就会着重说明这一条例。   而山上的锻造情况,也证明江无眠的确履行承诺,该加钱就加钱,该赏赐布匹、纸张、石蜜的一应俱全,从不落下一人。   陈铁匠得了承诺,大喜过望,看铁筒的眼神格外灼热。   江无眠又去了山上铁匠讲课的地方,借来纸笔,在纸上画出最为简单的火炮筒模样。   多个铁筒之间的衔接有铁条与铁箍,一个个铁筒相对拼接时,定然是要先熔炼完,等铁筒末端变红变软但不至于到铁水程度,再行捶打,将之拼成一整个铁筒。   这样一来,期间有间隙或凹凸不平的地方,就要用到铁条填充,仍然是重复烧红、填充、捶打,一直到此处厚度与其他地方相等。   之后就是最为重要的膛线,火器离不开膛线设计,它若是偏差一毫米,整个火炮便成废铁,只好回炉重造。   所以江无眠才万般头疼,这一整套程序走下来,怕是今年年底才能见到一台完成火炮,前提是不能炸膛。   他认真回忆起膛线的构造与打造方式,前些年制造仓库时,他还记得有个货物运输装置,能让赵成该换一下,变成人工转轴旋转提拉装置。   这样就能打造旋转膛线!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火炮本身太重,无法人工转动,或者在制造过程中出现卡顿,导致膛线歪曲,整个炮管报废。   “先让人拿石头试验。”江无眠定下计划。   等重石头练习多了,总能让人熟悉手感,到正式给火炮上膛线时,肌肉记忆应会减少失误。   想到这里,江无眠反倒是发现,卖火炮不如卖膛线技术来得方便。   现在只有他这儿的工匠能做火炮锻造,就算之后他迫不得已公开锻造技术,那也需要熟手才行,这技术没人指点,全靠自行琢磨,要走诸多弯路。   别的不说,铁矿石就是难关,他这已经是难得的富矿,但初期还是没能达标。   紧接着是新型冶炼技术,这个要学没什么大难度,关键是他还没放出核心技术。   之后零零总总还有难题,总之想要发展成火炮营的地步,三年起步,上不封顶。   他看着图纸,让张榕暂且放下书坊的事儿,再去找人练习如何打造膛线,头就是要增强自身力量,倒是好旋转火炮上膛线。   忙完回去路上,安静的白楚寒突然出声道:“能否锻一柄刀?”   江无眠正盘算着做火炮试验要如何避免炸膛,或炸膛后如何保证实验人员的存活,闻言大力扭头,看向蠢蠢欲动的白楚寒,难得高声问道:“你要用这等材质锻刀?!”   嗯?   白楚寒疑惑:“莫非是不能?”   不,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你要用一种能充当火炮的材质打造一柄刀?!   江无眠很想说一句“暴殄天物”,但以当前冷兵器为主的世道,用来锻刀是很正常的事。   “它的材质、不。”江无眠顿了顿,梳理一下思路,“它的打造方式注定本身重量不低,用来锻刀,也能使用。”   但用这等材质锻造出的刀,格外考验持刀人。   “重量、惯性、招式。”江无眠尤其强调了惯性,“它的重量很适合拍死人,而不是提刀砍人。”   用它做刀?   不如做流星锤!   可谁让白楚寒擅长用刀而不是锤,故而江无眠只是依据新材质和白楚寒的操作习惯,尽力设计了新刀。   在此期间,京中也一连收到来自南康府的几道公文与随公文而至的部分货物。   公文先报上海贼犯边,但被南康卫全部拿下,另自海贼手中救出两名无辜人士,后经过沟通,是来自遥远国度,天竺以西地方的传教士。   奈何双方不通言语,如今尚在官学之中学习礼义廉耻,万望面见陛下时不会入蛮夷一般失礼。   紧接着是慢了一步,随船而至的部分货物与书籍手抄本誊写本。   誊写本上,不同言语也能看出两方文化的不同之处。   大周的规范是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竖排,羊皮纸上则是自上而下自左而右横排,书写方式大为不同,由此可见,对方的确不在大周百家文化影响的范围之内。   江无眠提笔书写前,还特意练习了下高考规范式的书写体,而不是如同原手抄本中狂草一般的花体。   当然,他还随公文附上了一段完全复刻的手抄本,证明自己已是尽力翻译成让人能看懂的模样。   此外,在争得两人允许后,还有画师将二人的样貌画在纸上,随公文北上。   翰林院的翰林读到这里,建元帝叫停,问齐总管,“江无眠那小子是不是又给朕送了个大箱子?”   他还记得上回那箱子,里三层外三层,一层比一层厚实,就是用重弩,也只能穿刺到外面一层,无法扎透。   齐总管让内侍抬上箱子来,“陛下,江宪副送来的箱子正在这里。”   他适时递上名册,江无眠一向谨慎,这是随公文一块的小册子,里面写明了箱子里的东西。   东西一式三份,公文最后附上一份,箱子里锁着一份,还有单独送上的一份,一旦与箱子对不上,立刻就能发现不对之处,进而查出是哪里动了手脚。   箱子里装的东西的确够多,这是要来的赔偿与关税,有部分是府衙掏钱买的,几乎是一样送上一点。   东西小,就摆两三个,东西大,那就放一个,完全不按稀罕程度来。   建元帝笑着摇头,这也就是江无眠,换成别人,这一整箱怕是全放稀罕之物邀功了!   箱子在众人面前打开,翰林院的翰林们也不免好奇看过去。   公文中,江宪副提到这些人与货物时,用词是“新奇之物”,与大周及附近小国迥然不同。   到底是何等不同,他们也没从纸上看出,眼下能见识一番,不失为一件美谈。   只见内侍们抬上一张书案,打开箱子,取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木盒。   众人:“……”   仿佛重回打开卷宗那日,层层叠叠的箱子,拆到最后才露出关键证据。   这回没那么奢侈,不过是为将东西完好无损送到建元帝眼前而已,又不是要防备有人来偷袭偷盗,包装与防震自然简陋了些。   两层木盒与填充的纸张绢纱已是足够,很快玻璃器皿、黄铜仪器、指路星盘、原稿件与誊写手抄本、宝石、金币银币等物摆满一桌。   摆放时,江无眠还特意强调了顺序,在木盒表面贴有数字排序。   因而建元帝先看到的便是完全不同的金币银币与江无眠对货币的分析,接着才是手抄本、誊写稿件,至于其他东西,建元帝仅是掠过一眼而已。   拿过江无眠的公文,建元帝这回亲自向后看去,只见上面简单陈述过两人外貌不同之处以外,又道他们所在的国度与大周不同,更是注重算学与几何,连所带书籍都是相关之物。   但这两人还有一点格外不同,他们本身是传教士,有所信仰,想在大周内传教。   此事万万不可,不若让人留下翻译他国经典,以供大周观摩参考。   此外,两国相交,自然要有来有往,既然翻译了他国经典,大周也不可吝啬,将经义典籍翻译过去,传播圣人之言,以行教化之事! 第118章 下旨   在递公文前,江无眠师徒三人早已看过一遍。   白楚寒仍旧未回,他来南康府是为水师一事,得知本地遭了海贼,后又从师弟这儿知道了火药,见到新材料、传教士、火炮打造诸事,自然是不想动弹。   当然,也和将要更换的新刀有关。近来几日,铁匠处还在锻造材料,打磨剑坯,暂不到时候。   白楚寒顺理成章留下,美其名曰考察南康卫兵器库。   又逢休沐日,江无眠拿着拟好的公文去寻谢砚行,白楚寒随之而来,他还抱着时下的荔枝,最早的一批已下果子,慢悠悠去了厨房清洗干净。   荔枝是预备要做水果罐头的试验品,岭南当地一年四季,除却冬日里养枝条外,近乎全年都有荔枝树结果。   北方少见的果子,南康府多有泛滥。   每逢此时,便有人丢掉烂果,背上竹筐摘下新鲜荔枝,嫩绿枝叶底下,鲜明的红绿外壳层层叠叠近乎成串,引人注目。   白楚寒洗完,命人端来冰盆,里头是新制的冰,他挽起袖子,将枝叶与荔枝摆出几层花来。   见谢砚行已是看起师弟的公文,他灵活剥开果子,放在一旁冰碗内,无声推过去,碰到江无眠的手。   江无眠:“……”   明知师父近来脾胃不好,还非要在师父眼皮底下吃冰。   欠揍,太欠揍了。   这样想着,他却一同与师兄吃起荔枝,边吃边愉快地道:“玻璃在试验中,过段日子出产。白糖有崖山商队收购,方子交给师娘打理。”   水果罐头关键在于两点,玻璃瓶密封,白糖熬煮。   不用玻璃瓶能做罐头,烧制的陶瓷、陶罐同样能打成目的,然密封性算不得好,且不能看出水果罐头内部情况,不适合。   将荔枝放在可食用冰碗中灞凉,江无眠自厨房翻出密封好的陶瓷花瓶。   “昨晚刚煮的青竹李。”江无眠指使白楚寒去拿碗勺,他小心揭开上头盖子,一股清甜味道席卷屋内。   捞出来的青竹李不再是青白色高挂枝头的模样,稍微靠近便是糖味,白楚寒拿过小一号木勺,送入嘴中。   香浓软糯,甜味与果味绽开,品尝过后又稍微回酸,冲淡过甜带来的腻味,引得人口舌生津。   他试着加入冰块,略等上一等,这会儿天热,冰块很快融化,冰镇的甜是不同风味。   白楚寒转着木勺,若有所思的眼神在水果与江无眠身上回转,“保存时间多长?”   江无眠盖回瓶盖,接缝处系上红色布条,尽力延长保存时间,“不长。视天气情况,一旬到一月不等,具体详情要等数据对比。”   “岭南多水果,然水果易于腐烂,高温之下不易保存,多做果干果脯蜜饯,视为最佳。”   果干果脯之类的能自然风干,注意避开岭南狂风暴雨、回南天等特殊情况即可,高温与阳光能缩短这一周期。   然它仍然受制于自然条件,换句话说,看天吃饭。   而蜜饯一事,则更是难了些,因它需糖渍。岭南道的石蜜虽然便宜,对一些人来讲仍然是高价奢侈品,过于昂贵,这就导致即便是有法子加工,也限定于部分人群。   江无眠所设想的是建造成熟的水果罐头加工作坊,白糖由师娘找人负责生产,由崖山商队购入,转而投入到水果作坊中。   摘来水果,经过挑捡,合格的入作坊内加工,这样一来能提供不少做工位子。   这也意味着一年四季都有得忙,有钱拿。   白楚寒注意力全然被师弟提到的保存日期吸引,他看了眼花瓶,一算日子,“船速快些,直运至京城也不成问题。”   在京中,南地水果一直紧俏,价格也不菲,皆因运输费用。   这提醒江无眠了,上回他借着建元帝的名声,卖了不少本地的货物,织造的绢纱、本地纸张、吃食等等,崖山商队大赚一笔。   这回应该也能。   水果罐头的售价显然不是对标普通人,类似皇亲国戚、权贵世家、富商巨贾、营中供应这类的,才是目标。   对他们而言,付出几个钱而已,就能向他人彰显自身人脉实力,成功压过他人一头。   若是能得建元帝张嘴夸奖,这东西身价还能继续上涨。   江无眠心底盘算,今年贡品是否能加上水果罐头。   一算时间,以当前的研制速度是不成的,回头加快研制速度,希望那日早些到来。   他二人讨论得如火如荼,另一边谢砚行还在研究江无眠拟出的公文,仔细看完后,谢砚行才舒缓了紧张心情。   他对江无眠道:“你这方案做的有意思,不过起码要三五十年的功夫,才能达到目的。”   江无眠的计划格外简陋,但另一方面讲,又非常详尽。一般人真不能像他一般脑洞大开,列出这等方法——主要是,以前各国这么干的都将之称为“质子”。   当然,与纯粹的“质子”不同,这是双方互相派遣使臣驻扎。   江无眠提出的计划很简单,互相交流肯定是先熟悉对方的语言文字学说,这方面大周有优势啊,各类经书子集讲义一起上。   若是能自上而下改变一二看法,达成兵不血刃发动改革的目的,自然是上上之策。   若是不成,收集当地经典传回国内,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大周思想为指导,学之用之,也无妨。   江无眠还特意点明,去往他国驻扎的使臣,一定要有送行的甲士随行,毕竟路途遥远,安全实难保证,还是要有护卫才好。   只要对方同意,当然,不同意就换别的方法,交换生也成。   不过这都是我朝栋梁,天高地远,难以维护人身安全,带上护卫不是很难理解的事儿吧?   都不同意?   那暂时将两人扣押,学习我朝文字,并在官学开设新的语言课,榨干两人剩余价值再说。   离开母语环境习惯了本地生活,时日一长,再想出海回国便是难事。   计划下半部分是对方同意后,如何了结蚕食当地。   一旦同意驻扎使臣,那边就是大周对外使者馆,我朝派人过去友好交流,再遣些仆从护卫驻扎是肯定的。   既然人到那儿了,想念家乡时送去些特产总归是行的,一来二去带的多了,顺便开设个贸易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许是开始仅有部分人把持异国他乡的东西,等到商队来往多了,交易增多,变成习以为常的事情,久而久之,也成了惯例。   只要有一个国家打开对外大门,附近国家不甘落后,总是要合作的。   毕竟邻国友人在商贸中获得足够的好处,国力增强,自己仍旧弱小,怎么看处境都颇为危险,不甘落于人后,自然也会请求贸易往来。   唯一要注意的是,若是两国守望相助,对大周商队虎视眈眈,将本国士兵伪装成匪盗之流针对商队,做出被人抢劫杀害的假象,应如何应对。   江无眠列出的情况众多,对他国各种试探的应对,如何挑拨离间保全自身、如何安插自己人或收买他人等手段皆在其上,林林总总不下十张。   谢砚行面不改色,直接用笔画上一道墨色黑线,否决这部分公文,转而化为比较保守的探听战略。   现在两传教士在他们手中,一时半刻回不去,有大把时间套出情报来,还不必考虑到遥远日后,遣使者来往一事暂且放放。   于是,建元帝看到的折子便削薄了多处,但剩余内容足以让其思虑多日。   对照着公文誊写的抄本,建元帝少有得犹豫不定,这两人出身传教士,虽有学识在身,难免让人不喜。   犹记得,前朝末年时期,诸多教派林立,大多走的邪门歪道,祭祀之流。故而大周未有国教,对各教之中身份审查格外严苛,甚至于,一旦出家修行教义,还要有专职考核,不然只能让人还俗归家种田去了。   大周能杜绝教派泛滥的原因是交税,甭管什么身份,信不信教,全都交税,根本没有任何身份优惠。   因此,听闻留下的两人是传教士,建元帝心中格外不喜。   但在反复琢磨过江无眠的公文与诸多分析后,他最终决定还是留下两人,就当是展现大周的气度。   只有一点,绝不准许传教。   关于此事,还上了大朝会上商议。江无眠洋洋洒洒的分析也传至诸多大臣之中,另有部分著作,鸿胪寺上下翻书对证,核对言语。当日里摆出来一书案的东西也交托给鸿胪寺估定价值,探访来历。   鸿胪寺卿核对过语言,严谨回复建元帝,“陛下,以鸿胪寺当前所掌握的消息来看,这的确是新语言,体系完整,拥有一整套发音规则与算数规则。不出意外,应如江大人所言。”   韩昭鸿难免过多思量,这事儿是真是假,为何海贼恰巧此刻出现,又为何能留他二人性命?   人肯定是有的,不过是不是真的自海贼船上下来的人较为难说。   毕竟江无眠最后还多嘴了一句,想要扩建南康卫所的水师!   以当前南康府上经行的商队、所设的盐课来讲,重要程度一度攀升,当前的水师数量并不满足需要。   恳请陛下恩准,允许南康卫所水师营扩招。   就是这一条要求,使得韩昭鸿有了新猜想,是否是江无眠自导自演,以此来增强手中实力。   ——江无眠身为按察副使,有权监军、调度南康卫所的将士。   水师营扩招,岭南道怕是要沦为江无眠的地盘!   韩昭鸿思来想去,对建元帝道:“既然如此,不若陛下将之召入京,有鸿胪寺上下研讨,想来不用多日,即能掌握基础对话。届时当面对答,以观其学,若是真材实料,留在京中就近学习探讨,岂非妙事?”   若两人不过是来自蕞尔小国,所谓的海贼仅是乌合之众,他当揭露江无眠的不臣之心——   分明是件小事,还要大做文章,是否要养兵自重?   若非不然,那这两人也不能放到江无眠手中!   这两人背后是一整个国家,大周从未见过的国家,谁先与其接触,谁就掌握了与其对话的主动权!   韩昭鸿这回说到了建元帝的心上,自货物来看,两人所在的地方商贸与纺织发达,可与之交易。毕竟以公文所言,两地相隔甚远,没多少利益冲突,多半会以合作商贸往来为主。   但这仅是建立在公文上的猜测而已,对于新出现的陌生国度,建元帝自然警惕万分,想多了解一些情报。   且江无眠要留人的理由也简单,不过是学点礼仪与问候而已,上京后鸿胪寺有专人教导。   这样一来,建元帝下旨,命两个异国来客入京觐见,择日出发,越快越好! 第119章 煤炭   公文尚在路上,岭南这里已在火热开发诸多新式武器、商品。   时至六月,南康大热,江无眠埋首研究,不觉时日之久。   玻璃原料不仅沙子,而是石英砂,烧制时熔点太高,有几次竟是没达到,还是江无眠让人用了煤炭才解决这一问题。   然最终成果仍有问题,他转而思考,究竟是缺少哪些原料。   “石灰石、石英砂?还有哪一种原料?”江无眠想了想,对烧制的工匠道,“再加纯碱!”   最终烧制结果并不算满意,但总算突破了第一步,成功烧制出玻璃成品,不成功的地方在于颜色,绿色的玻璃。   ——绿色来自原料中的少量铁元素。   江无眠看着好似啤酒瓶的玻璃,一言不发。   送来的工匠已是习惯他的沉默不语,向其解释道:“大人,目前烧制的颜色中,多是绿色,师傅们正在考虑如何消色。”   绿色玻璃倒是能用,可它多用于装啤酒,水果罐头一类,还是透明色安全。   他挥挥手,让人烧成绿色葡萄模样,届时送到展示区,当做部分订单的赠品得了。   白楚寒拨弄着留下的绿色玻璃,原本要吹成茶碗,然因为技术不熟,成了一个绿底豁口的破损果盘,虽别有一番风味,但的确是不成功之物。   将一旁的冰块铺到果盘里,又熟练摆上应季水果,和桌旁的冰碗罐头放在一起,霎是好看。   他一拍手掌,笑对江无眠道:“师弟,展示园区当天,不若用这两者做示范如何?”   江无眠着实是热,但大部分硝石用以做火药实验,很少制冰,屋内仅摆放一盆,就在窗下不远,白楚寒手边。   他看白楚寒手边的冰镇三件套,放下公文过去纳凉,骤然降低的凉风拂面,心下烦躁也一同消去。   白楚寒将灞凉的罐头推到他手边,“先用些罢。你该召回师爷处理公文,不重要的舍除。”   但他清楚江无眠性子,做事认真,绝不推诿,让他彻底放弃做事转而享乐,除非是天塌了。   事关南康府与附近诸多府城发展,江无眠一定会事事紧抓,即使暂且照顾不到,也一定会询问关键之处。   如今玻璃烧制遇见难题,金不换等人正是研制火药的关键时期,只好江无眠自行琢磨。   江无眠用过一勺便放下,吃多了脾胃受不住,尝过一二即可。   他捏住眉心,叹口气,疲累道:“展示园区仍在建设,就算不用此物,岭南新兴的物件也不少。不过玻璃是最为关键的,最好今年底烧制出无色玻璃,做好一切准备。明年自荔枝下树,就制作罐头,早一日做完,早一日收钱。”   玻璃仅走过第一步,余下还有塑型、消泡、除色等事。   消泡倒不是主要的事情,最为重要的是塑型与除色,前者可以用经验弥补,后者是个大问题。   现在没有纯粹的二氧化锰,无法调整成白色,因而只能靠运气,哪一种成分里含有此物,就有望制成纯白玻璃。   “走一步看一步,实在没有,密闭性好能延长保存时间也好。”江无眠退了一步,日后可以继续改进,只要成品能投入使用,绿色就绿色吧。   他看了一眼天色,加快速度处理好公文,便去了烧制玻璃的窑炉处。   白楚寒则是分道去了水师,不与他同路。   待到窑炉处,一群人正围着绿色残次玻璃转圈,自从江无眠那处得到吹制法,匠人磕磕绊绊掌握住了,但时间尚短,吹制出的玻璃不成模样。   江无眠见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吩咐身后跟来的负责人,“随时注意附近冰盆情况、通风状况,大夫那处做好解暑准备,绿豆汤、凉茶、金银花茶各类消暑之物备好。”   “大人您放心,这儿的大夫一直待命。前儿给几位匠人把脉,新开了饮子,小的一直叮嘱,每到时候就去盯着人饮用。”   江无眠点头,对他道:“自行去领赏银。”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参与玻璃烧制的工匠都得了不同程度的奖赏。   有的是多发月钱,有的是直接翻倍,根据贡献不同,给的量也不同,总之是鼓励人多多研制生产。   匠人们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您放心!有什么吩咐您尽管道来,草民等人一定竭尽全力!”   在江无眠手下做事干净利落多了,不用担心被人夺取功劳,不必担忧没烧制成功就被拖下去鞭笞,有了好的改进,能领更多的钱!   谁会不乐意?   江无眠道:“目前急需解决的有三个问题,其中前两个是必须解决的关键问题,塑型、消泡。”   “大人,此事草民也在商议,正有了眉目。”老师傅中走出一黑红皮肤的干瘦老人,人瘦却不弱,裸露的上身可以看出骨头上附着的一层肌肉。   这是自平清县来的老师傅,自从加入工匠行列,日日沉浸在手艺的打磨之中。家中一应物品与银钱都是此地负责人置办的,但也没用到多少。   江无眠缓声问道:“叶大匠,不知您说的法子是?”   叶大匠带人来到熄火的窑炉旁边,铁埚里是刚取出的玻璃液。   吹制法指的是用一根足够长的铁管蘸上玻璃液,在匀速旋转的情况下,吹入空气,形成想要的形状。   然因为玻璃液无法自行消解空气,在冷却时,会有气泡产生,无法排除,因此玻璃壁上才会有各类空气泡。   摔打砖坯时能将残留空气甩出,玻璃却禁不得,玻璃液本身高温,无法拿出,必须换个法子。   当然这是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当前是连塑型都无法做到。   叶大匠让两青年学徒过来,向江无眠介绍道:“大人,宁大郎手速极为稳定,由他向您展示如何稳定翻动。宁家二郎曾是采珠人,极擅长憋气吐气,很是稳定,力度均匀时,能更完美塑型。”   这话的确没错,两人忍着激动,向江无眠展示如何现场吹制绿色葡萄。   两人先挑出一部分玻璃液,黏到铁管底部,稳定匀速地旋转过后,肉眼可见,底部的玻璃液称为一团鼓起的圆球,冷却后,成了葡萄样式。   江无眠眼前一亮,果断给了两人赏钱与月钱加倍待遇。   现今一个难题有望解决,剩下的只有消泡!   以他的经验,消除高温玻璃液中的空气泡,可以多次搅动,以此达成目的。   类似于摔打,但比那个更温柔,所以只会带走大气泡,部分小气泡还是会留存在玻璃中。   他想了想,“先按这法子一试。”   这回换叶大匠为难,“大人,煤炭采买还未回来,您刚才看到的是最后一炉烧制。”   哦对,这儿还是用北地的煤炭。因为试验过多,江无眠虽然批了大批量购买,无奈北地还没运来。   江无眠的高兴打了折扣,给人放假琢磨消色法子去。他转而去了户房,抽出商队来往的账簿,核对最近的支出来。   于是,待白楚寒带着醉流霞买回的晚饭回来,就见江无眠瞳孔震惊,进而咬牙切齿道:“做蜂窝煤!”   依照当前的烧制量,运输费用够再买一船煤炭,更别说等之后玻璃烧制成常态,煤炭量翻倍,连带成本增多……   江无眠实在不想算水果罐头成本究竟会是多高。   既然如此,那就从原料开始,缩减成本,煤炭再加工成蜂窝煤,提高利用率。   白楚寒命人摆好碗筷,好奇问了一句,“蜂窝煤又是何物?”   听名字应与煤炭相关,但为何是蜂窝?   莫非要在煤炭中加入蜂窝?岭南这儿倒是不缺,可蜂窝与煤炭,二者有何相关之处?   不,依小师弟的脑回路,它们绝对不会是简单的掺杂在一块。   江无眠合上账簿,“一种煤炭,可以降低成本。”   南康府是有钱,可禁不住这种造作,本能省钱的法子,当然要尽一切努力用上。   白楚寒递过米饭,挑了挑眉,对此不置一词。   想要省钱,最为简单的法子是取消翻倍月钱,改为赏银。   毕竟本质上来说,江无眠与这些人是主仆关系,出钱雇佣、签订长达三十四十年的用人契约,某种意义上,的确是终身死契。   如此一来,这些人便是他的家仆,是生是死不过江无眠一言之事,何必要用翻倍月钱与赏银这等法子?   但让江无眠听劝是不可能的,就此事而言,对方底线顽固,谢砚行都不准备过多置喙,白楚寒也沉默不言。   *   过几日后,煤炭转运船只抵达码头,大部分运送到山上铁矿区,打造火炮离不开煤炭,如今日日开工,消耗量极多,因而三船里有一船半专供火炮锻造,剩下一船半由砖窑、瓷窑、玻璃烧制等地方分。   江无眠取来部分煤炭与黄泥,准备打蜂窝煤。   对于此事,他多年不做,已是生疏了些,但流程还记在脑海中。   用煤炭和黄泥混合,再加些秸秆,就能打成。岭南这儿是水田,用稻秆最方便。   黄泥和煤炭都有,这两者很好处理,难题在于稻秆。   它需要切成一段一段加入进去,现代化的机械能做到收割时打碎做成草料,然而现在只有人工。   江无眠觉得不行,效率太低,他准备仿照耕地用的水田犁,做个半机械式的搅碎机。   ——有白楚寒打造佩刀在前,这会儿他觉得用锻造火炮的材质打造几柄绞刀不算浪费了。   虽然这样用起来有磨损,但磨损速度慢,不用长期更换,方便使用。   结果听闻此事的众人都过来观赏,尤其是苏远与卫补之,垂涎的目光险些就要贴在刀片上。   江无眠木然注视着蹲在刀片前的两人,对靠过来的白楚寒道:“刀片保不住了。”   这哪里方便使用了?   方便被人拿走倒是真的! 第120章 填充   刀片最终开始工作。   搅碎机类似石磨,核心是放置刀片,利用畜力转动,以此切碎晒干稻秆。   卫补之与苏远二人远离后,赶来的两头驴绕着搅碎机转动,机柱带起三把刀片,隔着一层木板,看不出搅碎机中的情况。   江无眠看着慢吞吞的速度与转动起来明显吃力的情况,估计着稍后的成果,怕是不遂人愿。   等木板移开,稻杆显露在人前,碎成大块的黄色草料可以掺入黄泥做黄土墙,但没能达到做蜂窝煤的地步,那需要更碎一些。   白楚寒抽出一根稻杆,打量着长度,“再加一组绞刀?”   一组绞刀做不到,多加一组总能切碎。   好主意!   江无眠又在铁匠区老师傅那儿定下一组刀具,看得苏、卫二人极为眼馋,甚至想学江无眠拿钱买刀。   奈何老师傅那儿腾不出更多人手,无奈拒绝。   搅碎机加入新的绞刀,江无眠特意调整了角度,尽量翻转时两方都能接触,最大程度利用两套绞刀,使稻秆符合蜂窝煤的要求。   这回放置进去,再度出来的稻秆倒是能用,接下来是如何排序组合,使蜂窝煤的燃烧更加充分。   经过试验,选取好最佳的比例,江无眠顺利得到粗糙的蜂窝煤,他直接让人扔给玻璃烧制的匠人,以作试验。   试验期间,建元帝圣旨终于抵达岭南,江无眠接完旨谢砚行与白楚寒两人前后脚就到。   谢砚行看过一遍,便问道:“雅言学得如何?是否懂些礼仪用词与动作?”   江无眠点头,“他二人为打动陛下,允许在大周传教,学习刻苦勤奋,只有一点,似乎发音规则不同,他二人口音略显奇怪,倒是能简略沟通。”   能简单听懂说话就行。   谢砚行本就没指望这几个月内让人读懂文章,懂礼数最佳。   “让人过去,另有布政参议随人入京。”他松了口,江无眠便不再拦人,毕竟,他已经将人带来的书籍誊抄完毕,剩下的都不重要。   哦,这么说也不算对,船上还缴获部分种子,这点也被江无眠要了些,预备开试验田种上。   从外形上看,江无眠分不出种类,但考虑到传教士所在地区,他期待里面能有点调味料、香料等物。   至于高产量作物,可遇不可求,随意吧。等海船能跨过茫茫大海时,他倒是能遣人去新大陆冒险。   现在技术尚不成熟,需要时间和人才。   将事情交给陈平,人送到船上,此事便告一段落。   江无眠看着外面天色,带人换上衣物去了小冰窖,已有沸腾锅子在小冰窖里支起来,下方有圆形蜂窝煤燃烧。   谢砚行深觉有趣,在岭南最为热气的天里,他三人裹着北地棉衣,在冰窖里支着冬日的海鲜锅子用饭。   他绕着锅子走了一遭,呼出的白气与国内蒸汽混做一团,啧啧称奇,“这是衡阳弄出的蜂窝煤?”   东西算不得大,很是规整,圆形里套着眼孔,这样一看的确类似蜂窝,他笑了声,“原来如此,这是蜂窝。”   从形状上来看,的确相似。   江无眠正与白楚寒忙着运菜,这会儿是吃海鲜的好时候,谢砚行虽然受制于身体不能多吃,但用一点鱼虾,吃些菜倒是可行。   “做成蜂窝最为省时省钱。”江无眠满头大汗地解释,“烧起来节省煤炭,同时顺便烧水做饭暖房。”   光是看江无眠现在的举动,谢砚行也知道,的确能做饭保温。再看附近冰块有水渍痕迹,暖房效果确也不错。   江无眠将调好的酱料放到谢砚行手边,白楚寒推过一碟剥好的海虾。红白虾肉蘸着米醋,入口鲜香软弹,米醋醇香中混着一点鲜虾的甜,格外开胃。   师徒三人边吃边说,主要是江无眠在说,“盐禁城进行一半,展区与工业园区还在打地基。年底大概能进行一半,在此之前,可先进行预热,做短时间的水果坛子,水果罐头留在之后登场,可限量限购。”   前者主要针对小康之家,能偶尔买来给孩子甜嘴,后者是针对有钱商人推出的商品。   当然,最为紧要的还是维持给水师以及海商的补给。   白楚寒问了下底价,江无眠报出一个数,师徒三人陷入沉默,唯独江无眠不受影响,他算了一笔成本,“水果罐头制作时,用得是白色透明玻璃,有任何变质腐烂情况一览无余。”   单独一个玻璃抵得上太多,现阶段,玻璃制品还是高价奢侈品,纯色更是有价无市——江无眠还没研究出来。   白楚寒恭敬递上蘸好酱料的虾肉,“师弟请用。”   “供给水师的不必大废功夫,用水果坛子同能达到目的。”   若是水师账目报上去,大约二分之一的钱用来购置水果罐头,户部尚书怕是能从六部杀到松江府,亲眼瞧瞧他是不是中邪了。   “保质期。”江无眠只说了三字,被白楚寒堵回去。   水师都督笑道:“一月之内而已,在附近靖海,一月应是忙得过来,再远长达半年之久,玻璃制品恐也是难以存续,既然如此,不必考虑。”   但他们倒是能掺和一笔买卖,一起坑、不是,一起向有钱商贾权贵兜售水果罐头。   白楚寒点出售卖时的最大缺陷,“商队背后无人,容易被人截断买卖,甚至向你出手。”   水果罐头利润太高,难保有人动了列为皇商的心思,届时这方子是交还是不交?   交由白楚寒就没这个顾虑,他本身是五军都督府,掌一军兵权,谁也不敢明面强迫他如何,这不是妥妥的把人向外推吗?!   再者,建元帝还活着呢,这位有从龙之功的将军定然是不站任何皇子。   江无眠点头,他也有这个意思,顺带一提,还有一笔买卖要和伍次辅做。   谢砚行一敲锅子,“蜂窝煤?”   不错,正是蜂窝煤。   能发挥它最大作用的地方还是北地、边疆这类苦寒地方。   而在这类地点,受益的不仅是百姓,还有驻扎当地的戍边军。   谢砚行边吃大徒弟的孝敬,边赞同小徒弟的用意,“韩昭鸿手下,多是驻扎边塞的戍边军,用此拉拢掣肘,倒是一条路子。”   军中物资采买,以粮草、御寒棉衣为上。若是伍陵能以此打入军中,分化韩昭鸿在戍边军中的威望实力,也是好事。   江无眠又道:“这等蜂窝煤还要搭配特制火炉、火炕使用,不能保证不死人,只能尽量降低冻死的人数。”   谢砚行与白楚寒同时抬头看他,见江无眠认真表情,心知他这是有了思路。   谢砚行擦干净手,“说来一听。”   白楚寒殷勤地给师弟夹菜,他虽为水师都督,但手下还有右军要养活,最北能到北海卫处。   北海卫靠海,冬日飘雪,一到冬日,北风大作,卷起鹅毛大雪肆虐,门险些推不开,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江无眠简单解释三者搭配的功效,但具体能不能行,要等火炉做出来。   最简单最小的是能露营式的小火炉,大一点的是农家烧煤做饭用的便携圆筒火炉,功能再多一些,便是固定烟道可做饭取暖烧水的大型火炉。   顺便提一句,本质上功能是不变的,只是大小和额外附加的东西有点多。   而火炕,那又是另外一种做法,和蜂窝煤炉子不太沾边,反倒是更适合当前的柴火灶。   用完饭江无眠便去书房画图,蜂窝煤炉子最为基础的构造是中间的主体,简便的火炉没有底下用以接灰的部分,仅有一个通风口连接,可以从此处掏出煤渣。   煤渣可用于铺路,现在倒是不常见了,不过乡下泥泞小路倒是可行,毕竟煤渣吸水性极好,下雨天最为合适。   蜂窝煤的炉子与当前留火做饭的柴火灶有异曲同工之处,两者都能留火过夜。   区别在于,蜂窝煤炉子可以通过本身设计达成这一目的,而柴火灶,它要人工微调一下,还不保证成功。   江无眠回忆完图纸,交给工匠打造,他则是又去看了火药制造情况。   火炮,不仅要有发射装置,最为重要的还是弹.药,如今炮筒已在制作之中,火炮口径与膛线问题解决,唯独剩下弹药问题,但金不换与林师爷处还没传来好消息,这不能行。   江无眠去看研制情况,主要卡在哪个部分。   一到研究地,金不换两眼放光迎上来,“大人,您终于到了!”   救星来了!   再不来,这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江无眠环顾四周,没见到往常堆放的火药桶,金不换解释道:“全拆了用来研究圆形炮弹。”   不错,他们目前研制的还是圆形弹药,而非是后世熟悉的子弹型。   但这不是说它就是个圆形弹药,而是圆筒,装着多个铁质弹丸的那种。   从原理上而言,这更像枪,而不是炮。奈何这个杀伤力大,谁管它是什么定义,火力才是道理!   开火之后,圆筒外皮会在推进作用下炸开,内里铁质弹丸会产生天女散花的效果,由于本身质量够强,推进作用够大,所以对大规模的步兵与骑兵方阵最为适用。   江无眠敬佩地看了一眼金不换,这等杀伤力巨大的霰弹都能做出来,那应当没什么困难才对。   于是他道:“天女散花搭配人工投掷火药已是足够,还有其他填充物可与之搭配?”   金不换叹口气道:“大人,它无法二次爆炸,这意味铁质弹丸的利用率低,使用一次火炮的成本太高,不划算!”   但要在此基础上实现二次爆炸,实在太难,幸好江无眠来得及时,此事问问江大人应有头绪。   江无眠:“……”   炮弹两开花实现难度太高,以当前的技术来算,有生之年怕是见不到。   开花.弹倒是勉强满足条件,但那太过违反天理人伦,不适合登上现今的战场。 第121章 研制   江无眠劝说金不换不要拘泥于火炮发射,换种触发方式。   “换种?”金不换沉思。   当下的火炮能炸开,全靠点燃引线后推动火药的能量,离开火源,火药本身不能触发爆炸。   若是换种方式触发,类似火折子,给一点风能燃烧起来,进而点燃火药……   江无眠看着金不换恍然大悟,高声道:“火石!”   利用火石碰撞点燃的那一点星火,点燃火药,进而使轰天雷爆炸!   转而金不换又苦恼道:“大人,这类延迟触发式的火药用量不会很大,炸不死人,达不到目标。”   江无眠反而觉得很好,“火炮的作用是扩大伤害范围,不是增强单个杀伤力。死于战场的将士是少数,多数更是失血过多或是伤情感染,导致伤势恶化,最终死亡。”   尤其是长期作战,大部分将士苦于后勤辎重无法保证,而非正面战场的冲击。   所以杀伤力小无所谓,关键是它能起到防线缓冲、拖延时间的作用。   但说地雷杀伤力小,应是误解。   地雷阵轰炸,导致现场尸骨无存、地面塌陷、地下河涌现、山体滑坡等状况出现,从这方面来说,杀伤力巨大。   尽管不懂何为“感染”,但金不换明白其中意思,这等物件用好了,那不是瞬时杀人,而是慢性折磨。   为何周边小国不敢与大周开战?因为消耗不起!   人口太少,连戍边军的人数都不够,即便全国征召人,打完一场战争,国家都能灭亡。   既葬送了性命,又没能守住,何不臣服于大宗主国?   起码遭受其他国入侵时,还能向宗主国求援,保住性命。   冲着这一方向,金不换嘿嘿笑道:“大人,里头不仅能填充火药,放点铁质弹丸、石头、毒药一类,炸开后伤人效果更佳!”   按照当前的医术,创口一大,极易感染,出现高烧不退、流血不止的情况,一旦有这种现象,人直接没有救下的可能。   江无眠先让人研究出合适的弹药,能形成流水线生产后,再投入地雷的研发。   这个暂时不重要,毕竟地雷外壳得找工匠特意打造、如何让火石触发也是难题,总之,现阶段的重点是火炮。   金不换点头答应,转而念起要在火药之中掺入何物,毕竟火药圆筒里不一定装铁质弹丸,那太浪费铁料,不如打造外壳。   既然如此,里头应是放上何物?又该以哪种设计实现轰炸?   他召来一应的童子、道长,将此事放下去。   如今的研制院已不再是原本规模,有江无眠给的月钱待遇,不少有真才实学的人向此涌来。   研制院内不限制信仰,仅是限制向他人传教而已,他们能忍!   能冲着月钱等物而来,证明这群人的修道之路与真正的虔诚信仰者有所不同,更多还在偏重研究。   听完金不换的要求,不等江无眠离场,已经开始讨论此事的可行性。   各类材料不缺,又有点子,江无眠给钱大方,任谁都撸起袖子激情讨论起来。   “轰天雷炸出的一瞬,足以将铁质弹丸炸成碎片,质地需得坚实些。”   “以当前结构,做机关埋入土地之下,形成触发式轰炸,效果最好。”   “昨儿山上烧出的废铁料子?陈大匠那儿烧废不少,又不能回炉重造,不妨一试?”   江无眠听了一耳朵,对金不换道:“近来辛苦,若是有料子不够,尽管上报,衙门上下尽力送来。”   说罢,他转而离开。   隐约听到此话的道长对视一眼,有人低声道:“辞去道观职务,南下云游,投入金道长门下,是贫道此生最为正确的选择。”   以他的资历,原先的道观待遇也不错,但观中多道倾轧排挤,好生的道观成了玩弄心计的污浊之地,真真晦气!   离了道观,南下云游,正想要归家还俗时,这位道长得知金不换的研制院缺人,恰好他有技术,便来了此地。   不过几日便发现,这儿多的是同道中人,大家多以技术服人,还不缺炼制原料!   只是顾虑到原料稀缺,有所限额,但也不是多大的限制,以贡献、炼制出的水银、纯度高的硫磺等物换取就是。   若是在做实验,必须要先申请,说明试验耗费情况。   久而久之,众人也都习惯了。   另一人也是感慨,“不想贫道此生还能有此际遇,人生果真有趣。”   又有一人道:“应说是你我撞了大运,遇见江大人与金道长。做了事儿有功劳,重要的是这功劳还能落在你我身上,谁不说一句大人心地善良,为人处事有原则。”   往常纵使有天大功劳,还不是让顶上人分润了,要么就是有权有势之人顶替,求告无门,不得已接受。   不接受的早早成了白骨,哪儿还有公道可言?   如今能在江大人手底下做事,小手段都没多少,金道长也多次强调以技术与人品为上,什么旁门左道都是使不得了。   从这一点看,他就对江无眠与金不换二人死心塌地。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心道这还是个有故事的。   “是这个理……”   “不错,江大人与金道长做事大气敞亮,我等楷模!”   江无眠浑然不知背后讨论,他在回衙门路上,碰到刚打水师回来的白楚寒,后者眼前一亮,与之前后脚入了衙门。   “师弟!火药一事如何了?”   白楚寒倒了盏凉茶,递给江无眠,万般期待火药研制进度,恨不得今天出结果,明天试验火炮,后天就能拉着火炮上船!   研制之事非一日之功,就算有人透露部分情况,试验过程是不能也绝对不会省却的。   “火炮弹药进入收尾,过几日只要火炮打造好了,就能进入实验阶段。新的应用在开发中,年底应能有雏形。”   白楚寒问道:“依你之见,火炮是用于广阔草原战场上,能否发挥最大作用?”   火炮实验数据还未出来,白楚寒不清楚它的长处,但从投石机投掷火药来看,可用于攻城,不适合丛林、山林等复杂地形作战。   这种地方地形复杂,又有树木野兽山石作为阻碍,难以掌控火药落点,掌控局势。   若是放在草原战场上,火药能起的作用更大,选在秋日里,火药引起的火能烧透整个草原。   尤其是草原上的匈奴总在秋收后进攻,当时温度虽不到夏日那般高温,但还没低至于让水结冰,这便能点起大火,加之风大,自然能引起草原大火灾。   然此等灭绝草原的法子不可多用,用起来必须挖防火带用以控制火势。   不然,直接烧到匈奴不顾及部落死活,全体出动,倒霉的还是大周。   因此,火药可以当做威胁不启用,但必须要有。   若是换成火炮……   “火炮虽然有火,但以当前技术而言,这个‘火’指的是点燃引线。”江无眠解释道。   他还不想做灭绝草原的千古罪人,这一点必须说明。   “填充的弹药多是针对人,对环境影响会控制在交战区。”   把金不换的设想和霰弹雏形说过一遍,听得白楚寒是战意激昂,恨不得拉上十门火炮对匈奴轰炸一番。   “不如埋地雷。”火炮当前的射程才多远?骑兵都冲到拒马前面了才能打,不如提前埋下地雷,炸个人仰马翻。   地雷?这就是火药的新应用?   白楚寒感兴趣地挑眉,具体原理他洗耳恭听。   关于热武器,他所了解的不过是一点.火药与轰炸,注意事项很少。毕竟是江无眠提出的新东西,能看到的例子格外少。   眼下有机会深入了解,白楚寒自然不会放过。   江无眠不吝啬于解释,相比于冷兵器,热武器需要注意的东西可太多了。   先说保存问题,天气不能太潮湿也不能太热,需阴凉但不湿润的通风处。   火药,自然是不能见水的,随做随用。   岭南这地方太过潮湿,说实话,在这儿研制热武器,环境一类是减分项,奈何这项技术现今必须保密,不好移动。   研制院外头驻守的南康卫可是不少,比山上铁匠铺更加重要。   另外就是各类应用,不同热武器的应用场合不一样。   譬如海上水战,远程打击控制为主,近战为辅。最好使用火铳控制人,再开船过去接管船只,这样一来会多缴获一艘完整的船。   次要但很有必要的就是远程火炮,控制打击船只,跑了也跑不远。   换了陆上作战,地形更加复杂,需考虑多种因素,这就要求多种热武器混用。   “北地能多用地雷,一是地面平坦方便埋地雷阵;二是北地风大干燥,火药容易保存,制作时方便。岭南不然,地雷只能埋家门口,墙上放守城火炮。”   岭南地形多是丘陵山林,进山后不知东西,埋了地雷都不知道自己埋哪儿,谁知道最后是阴人还是葬送自己?   这就不成了。   江无眠慨叹一声,“还是囤积物资守城为上,主动进攻谁知是不是陷阱?”   因而才有了盐禁城,这是当下最为合适的法子。   “以城做诱饵钓海贼?”白楚寒道,“真是大手笔。”   考虑岭南现状,不得不说,放个明显的盐禁城在这儿,的确比主动出船靖海来的快。   海域茫茫,追人追不利索,很容易失去目标。有盐禁城这一鱼饵在,吸引大部分海贼注意力,借此一网打尽,何尝不是靖海?   白楚寒仔细一想,便笑道:“蜂窝煤针对北地民生,地雷针对战场。师弟这两物一出,伍陵怕是能当场与你定下契书,指定打你这儿购入。”   届时,韩昭鸿的商队能否起得来还要另说,但伍陵总是不亏。   江无眠将凉茶一饮而尽,“师兄思虑高远,不过是为省钱罢了。”   说的是实话,但谁信?   接到崖山商队拜帖的伍陵就不信。 第122章 合作   实话实说,伍陵对谢砚行一门印象不错,放于此前,可行拉拢。如今对方已成气候,再说拉拢不太可行,称之合作还差不多。   若非谢砚行一门全在地方,朝中多是韩党,势力暂时无法渗入中央,也不必来信商议合作之事。   如此,他伍陵到算是捡了个便宜。   书房内,伍陵放下信件微微摇头,“错过就是错过,能与之合作也是好事。”   江无眠此人邪性,但其价值不低,单看南康府码头船来人往,熙熙攘攘,便知他本人治世能力。   一府经营,能稳便是上上政绩,江无眠这儿非但是稳,而是稳中求上,桩桩件件可见其人本事。   伍家长子伍清臣叹道:“可惜,那人早已是谢砚行门下,成了韩昭鸿的眼中钉肉中刺,后者欲除之而后快。”   近来几年江无眠大出风头,朝中暗流皆是绕不过他,确实遭了不少人红眼。   若非他本人离得远,后又以极快速度请来谢砚行坐镇,怕是早被人冒天下大不韪下了死手。   至于将人放到岭南,等同流放之事,朝中一贯打压人的法子罢了。   明面来讲符合部分程序,唯独未经翰林观政这点让人置喙而已。   “除之后快?”伍陵慨叹道,“韩昭鸿权势滔天时,也只能让陛下发配谢砚行至边关重镇处。如今江无眠简在帝心,又得天下民心,他想动手,也得有这个本事!”   笑着摇头,他将信纸递与长子,“商队来信,南康新出的物件,遣人过去好生问问。”   信中商队提到,南康府醉流霞中近来出现一种火炉,样式奇特,内置一蜂窝煤,可烧半日之多,若非要烧水做饭,一日仅需两块蜂窝煤!   伍清臣脸色微变,忙看下去,信上有言,蜂窝煤与简易火炉已随船到家。   “庞管家?此物在何处?”   候在一旁的庞管家回道:“郎君,东西已在库房卸下,这一物正放在外间箱子里。”   遣管事与两个小厮去库房搬来信中所言的物件,父子两人看着木箱掀开,露出红漆色的简易便携小火炉来,另一箱子中满是蜂窝煤。   长久运输已不能保存原样,黑色蜂窝煤多半碎裂成块,还有五六个裂纹加深,唯独有两块完整保存下来。   按照信中所言,众人选了个空房点起炉子,炉底部的门打开留一条缝,谨防火气上不去。   接着是放入易燃的东西作为引子,待到火势稳定后,管家小心翼翼提着火钳,将蜂窝煤放入火炉之中。   “这便成了?”伍陵犹疑问道。   这就能实现保暖?降低北地生活成本,降低煤炭价格?   仅仅是这两个物件?   伍清臣再度翻出信件来,商队一直在醉流霞停留,观察得格外仔细,“上面说,等到蜂窝煤自然燃尽便是,烧至灰白黄黑掺杂的地步,就能更换。”   不过想要保暖,必须要好好练习如何存火,新手极容易将炉子闷死。   类似于火折子,不用时闷上,还能持续保暖,用时可以敞开再添蜂窝煤。   “平日里可以用来烧水做饭,待到深夜时,添一枚用以存续火苗保暖,只需恰当闷上火炉。”   伍清臣看了一眼,让人提一壶水来,坐在上面。   等待烧开的时间,伍清臣继续向下看这封来信,以下是商队自醉流霞中听来的。   这般炉子不算贵,可以说是最为简单的那种。   至于蜂窝煤,这个更是便宜了,当前是一文钱两枚蜂窝煤。这般价格是按夏日来的这船煤炭算的,冬日里要涨上一文。   哦对,这说的是岭南的价,意思是算运费。   若本地产煤,价格要再向下降,冬日里一文钱能买三四枚蜂窝煤!   伍清臣算完这笔账,略紧张道:“普通四口之家中,最为极端的,一日取暖不过是两枚,也就是一日一文钱的消耗。用以烧水做饭,一日用上五六枚,也即是两文钱!”   冬日里最冷时才有烧柴取暖的习惯,最多不过三旬。算下来,一家四口想活过冬日,烧柴取暖最少需三十文钱。   伍清臣心下大惊,以这等价格,煤炭岂不是大赚!   他激动地建议,“父亲,我等可以多置换煤炭矿山,冬日一到,坐等收钱便是!”   伍陵挑眉示意他再看一眼信纸,“江无眠手握蜂窝煤配比,他如何不懂?”   如今他们最好方式是合作,一家出原料,一家出方子。不然,江无眠随时能拿方子另寻他人!   有煤炭矿的何止他们伍家,朝中阁老尚书,谁家还没点家底?   伍清臣一弹纸张,明白伍陵的用意,他低声道:“极尽拉拢,不可得罪。”   如今大周休养生过来,江无眠出力极多。   从水田犁到盐课,他吃肉其余人也能喝口汤,狠吃一顿饱饭被人打死还是顿顿跟着江无眠吃饭,是个人都分得清。   不过总有人本性贪婪,试图阻碍江无眠,甚至痛下杀手。   伍清臣眼中闪过轻蔑,拿着信纸出门安排此事。   一旦此物掌握在伍家手中,银钱滚滚不断,最重要的是北地民心与戍边军!   往年冬日,北地各处报上来不少冻死的人,多是家徒四壁用不起柴,穿不起衣,一家人抱着芦花被子取暖,全是透心凉,根本暖和不了一点。   京中尚有这等事情,何况全北地的人。   现在有法子改善,便宜又耐烧,能救下来不少人命,岂不是民心所向?!   再者,这点对北地任职的官员也很重要,当前大周格外注重人口增长,有时其他条件不论,单看增长人数,年底考察时都能评个“上”。   因而此物对北地而言,还算重要。   别看眼下商队仅仅探个口风,合作信息八字还没一撇,但伍清臣这会儿连如何分配额度都想好了,就等蜂窝煤一到,他用来做人情往来。   “来人,磨墨,请邵领队过府一叙。”一回自己书房,伍清臣便对书童道。   在伍府为拿下合作而努力时,江无眠等人也在为特产商品展示做准备。   起因还是缺钱,江无眠便想借助八月中秋时的灯会,做一场商品展览,吸引商队往来。   时间不会与中秋重合,正在那之前,眼下是展会研讨。   这次是大会,左有谢砚行与布政司一干人等,右有有白楚寒等人,江无眠背后是他当前所在的按察司,姚宇泽正翻看着文书。   谢砚行作为布政使,一遇见这等花钱的事儿,头个发问,“中秋灯会前夕做行省特产展览,先不说所需银钱。大大小小铺子,来来往往商船,如何保证安全?”   日后有诸多高科技在,都没能杜绝踩踏事件的发生,现在条件更次,全靠衙门上下与南康卫维持,一旦出事,怕是能把人踩成肉沫!   谢砚行目光如炬,严厉看向江无眠,后者全然不怕,他早有准备。   “回大人,这便涉及本次展览安排,分海商陆商两个展览地,时间将持续两旬,自七月下旬开始,八月上旬结束。八月十五之前,正是私下会面商谈时,这之后,正赶上灯会收尾。   “因此,实际而言,本次展览将持续到八月中旬。另因两地安排,陆上将有专人带领商队参观本地各商铺货物,在不妨碍本地生产生活秩序前提下,尽量展示岭南的竞争力。   “至于海上,将有船坞资助一艘宝船、研制院资助烟花、诸多作坊与本地商铺资助的宴会展览,另有南康卫诸多船只在附近巡航,务必保证海上安全。”   因火药火炮研究太过费钱,江无眠便想出来这么一个法子——大型博览会。   日后博览会许是要找个大型园区,江无眠直接把南康府的部分街区拎出来做展区,海上展区更是由他自己投资参股的作坊组合而成。   谢砚行看过安排,听过江无眠的准备,仍是不松口,他道:“依你之言,这番展览参观,自开始到结束,将会由三司主导,各府县作为辅助。”   江无眠沉吟片刻,直接道:“实际而言,并非如此。”   在他设想中,这完全是商业行为,可以和官府合作,但不能以官府为主。三司可做场外监管者,但不能入场参与,主要是商队自发合作。   谢砚行又问过几点模糊处,将展览内容删删减减,最后还否决了一点,“时间紧凑,今年来不及设置安排,先在行省内部试验一二,以南康府为参考,视效果再行商议!”   这话得了其他两司赞同,先看南康府举办一次,有经验再去准备整个岭南道的。   这倒是好说,南康府是江无眠最为熟悉的地方,以它作为练手,很是方便调动。   私下,谢砚行问江无眠:“何必如此着急?南康府蒸蒸日上,行事正是要稳,稳住才能定住。”   提到此事,江无眠连连叹气摇头,诚恳道:“研制院那边,一半是徒弟出钱,一半是靠衙门拨钱,后改为衙门给原料。”   衙门拨的原料一多,实验就多,实验一多,各种事故频发,这就导致江无眠出的钱也越来越多。   他口吻沧桑,一看就是受了不少打击,“师父啊,钱扔水里还能听响,扔到研制院,那是无底吃钱!”   自古材料是天坑,江无眠再没有比眼下这会儿更深刻地体会到话中真实性。   再不赶快卖出去些东西回钱,他就是掌握了岭南道,兜里也没几个铜子了!   谢砚行老神在在,问他:“研制进行到哪一步?”   依江无眠往常的速度来讲,这不正常,可见这一问题难度颇高。   江无眠想到研制院里提议在火药中掺入白磷的人才,不免唏嘘道:“研究到同归于尽了。”   谢砚行:“……” 第123章 活动   岭南高温逐渐回落,南康府衙处的告示晒得泛黄,然在今日,又有一张新告示贴于其上。   衙役已在宣讲,大致意为接下来的半月内,将会在此举行商队联合展览,有意的商队可在衙门户部处领申请书。   崖山商队周探风听闻此事后,立刻去府衙处领了申请书。   眼下展览活动还未开,甚至个中章程也只有简短两三行,但周探风格外信任江无眠的本事。   那可是短短两个任期内,自七品知县做到四品宪副的江大人!   一手将南康府建设至今,使天下人都要感恩的江大人,他的点子必然是能赚钱的。   只看崖山商队,有了江无眠支持,一跃成为行省内代表商队,多番扩招,还有几艘船行海上贸易,原本的陆路也没放下,两个方向两种经营,多半是根据江无眠的建议来的。   就算这一举措赔了钱又能怎样?   他们背后还有整个南康府的作坊支撑,年年货如流水的纺织、精品至上的水纹纸、水田犁与肥料作坊合一的农家作坊、稳稳产出向各个城中出售水泥红砖的两作坊、每年冬日少之又少却备受追捧的海带……   江大人培养出诸多能下蛋的金鸡,就算赔钱,也能从这么多的作坊里赚回来。   何况,崖山商队能有今日盛况,全仰赖江大人支持,没了江大人,他们商队现在还在发愁哪儿买船!   所以江无眠在选定南康府试行时,他们崖山商队自然要全力支持。   周探风将这两年的钱拿出来,听任江无眠的安排。   倒也不是什么大改动,只是在街边放置遮阴棚,铺子里挪出简单的陈列、试吃试用区,先由府衙出钱补贴,到时有了订单按分成还给衙门。   时间紧迫,江无眠没再做更多改动,倒是让他找出更多漏洞来。   岭南这会儿闷热,偶尔风雨大作,必须要在道路两旁设置好避难避雨地区,骑楼这种形式的建筑正好利用起来。   另外要在空隙中安置休息区域,让留作参观的人中间休息、用点茶水点心,这类休息区最好与酒楼、客栈等铺子商议,也算揽客。   最为重要的是盥洗区,江无眠在看过原定的地点后,对这一建筑分外上心。   他对周探风强调道:“干净、整洁、卫生、方便。廊道里必须打扫干净,放置的清洁工具、净手用的水源务必保证整洁卫生。天气一热,人来人往,走了多日,用水简单擦拭一番,也是好的。”   不仅如此,还要求在这儿点香驱蚊驱虫驱蛇。   各种雄黄草药、石灰石消毒全来上一遍,简直要比客栈里头还要干净!   这般算下来,每日洒扫用的人都要四五个,还有草药支出,一年下来,不得几十两银子?   这这这、这银子数目虽说是比不上海贸得来的,可年年如此,心疼啊!   江无眠见组织得大差不差,赶在展览活动前,刊登了一篇宣传活动的文章。   不是广告区,是正儿八经的商业文章!   参与此次活动的商家险些要把《月半华论》一洗而空。   在《月半华论》上刊登的文章,是由江无眠主笔。   本次活动是布政司应允,协同南康府举办的一场南康府商队盛宴,举办时间为七月下旬、八月上旬,作坊、商铺、商队等诸多参与,因是首次联动大规模的商业活动,所以本次展览将限制开放时间、每日进场人数。   活动游览者可在专门的地点买票,满二十岁者一票三十文钱,满十五岁者十五文钱,十岁以下不收钱,但必须有随行大人监护。   本次活动售票方是布政司,活动秩序维护管理方是都指挥司,活动监察方是按察司,活动解释权归三司。   如有建议,请向府衙投递意见建议书,如有争议,请向府衙投递诉状。   周探风等诸多参与人没想到江大人竟会用报纸打出名头,这真是始料未及的惊喜!   一整个版面,比广告区还要靠前,这得是多少银钱才能买来的待遇?!   整篇文章大致介绍了参与方的售货内容、当前铺子的优势,甚至有的还捐款参与了慈济院等公益建筑的建设,看得人是红光满面。   除此之外,报纸上还简单以醉流霞所在的大街为例,说明如何游览、在哪儿休息,针对性介绍了几个铺子情况,新增的货物等。   文章中还说,等到正式游览时,还会有一本游览盖章用的小册子,随票附送,每到一个铺子,将会有集章活动,满多少印章将会送什么礼品。   总之这回江无眠是花了不少钱准备。   活动前日,江无眠再次强调,务必保证每条街、每个铺子、每个歇息点都有衙役或是南康卫,衙门处将随时待命处理突发情况。   不仅如此,谢砚行亲自来南康府坐镇,倒是按察司姚宇泽留在按察司,谨防有急事发生。   江无眠则是与白楚寒老老实实排队买票,进了内场。   今天暂时开放三条线,一是码头处、二是醉流霞所在的大街、三是售卖诸多作坊产品所在的西街。   他二人先去了码头,这里是外地海商入南康府的首个落脚点,近来在准备二期工程,不过暂时没有动作,还在预备。   因为靠海,海鲜颇多,这儿味道的确不好闻,但来往商家络绎不绝,更多的是酒楼掌柜,正在挑选新鲜海鱼。再向商船停泊的不远处走,则是各类海商舶来品。   江无眠与白楚寒二人走走停停,挑挑选选,除却各类安排,更多的是看布局,是否有火灾隐患,交通是否便利,是否会造成踩踏等等。   一连几日下来,整改意见上也罗列诸多问题,但南康府这种形式的商业展览活动也让人吃到不少好处。   江无眠几日下来也深受影响,买了不少东西,给家中淘换了新家具被褥等等,大多是岭南特色吃食物件等特产。   此类商品在商队之中也很受欢迎,毕竟南康府多的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这会儿有客商正好赶上,挑挑拣拣买了不少特色产品,预备销往其余各地。   也有人是买来送礼的,送个心意送个新奇。   当然,更多的商队是看重本地货物便宜,毕竟这几年的作坊开的多,又是半机械化,自然要比往常出货多,货物一多,价格就低。   相比之下,同等的钱能买更多货,何不在此地进货?   如此一来,原本预备开上两旬的活动展览,竟是短短一旬就要结束了!   原因无他,商品库存紧张,甚至连预售都排到一月开外去,实在不能再定单子了。   关注此地的商人、知县知府等人一片哗然,这可是足足备了两月的货!因之后就是中秋,这两月的货能抵平常三个月!   再加上预售排单,足足四个月的货就这么定出去了!   这售货速度太过迅捷,以至连谢砚行都深觉其中不对,召人一块在户房研究情况。   而能直观看到账簿的商家更是惊喜,看看这每日定下的货量、来住宿的客人、收到的银钱,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账簿!   江无眠再次用事实证明,跟着他的行动策划来,绝对能大赚一笔!   和以往要钱要货要各种盘剥的官员不同,江无眠是个目光长远善于寻财路的,他会百般寻求大家一起发财致富的路子,可以说是万里求一的好人!   当然,这是如今被治得服服帖帖的本地商队,对江无眠是盲目追随。   至于之前被抄家灭族上法场财产充公入国库的那些商队,则是一致认为,江无眠是个行事暴戾的酷吏,一言不合就送人暴毙。   往常与他们走得近的商队,都不免有心理阴影,生怕江无眠也对他们来个抄家灭族。   此次是否参与活动,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在犹豫,多的是放弃,少有人顶着压力报名参与。   而现在,参与者获得大成功!   他们这会的投入不仅赚回来了,还赚了数倍之多,只是要分出两成纯利润作为佣金给联合举办活动的三司以及府衙而已。剩下的钱也足以让他们见识到这次活动的暴利!   如今江无眠用实力证明,他的确能带着整个南康府发家致富,只要他有个点子,就能赚来大笔银钱。   跟着江无眠做事,保证不亏!   商队是为盈利,而非慈善,江无眠只要一日有赚钱的能力,他们就能百般拥护江无眠!   谢砚行也从这次安排中看出端倪,来往的商队数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在增多,证据就是一日多过一日的修路钱。   可以说,这回活动是一举多得,多方共赢。   就在他要同意原本的提议时,江无眠反而推迟了,问及原因,他道:“本次活动能成功,大部分依托于便利交通。大人看过府衙的过路钱账簿,能大致算出来一条路上每日人流量与车流量,由此可以得知,活动上能来诸多商队,灰路功不可没。”   然而现在只有南康府实现了府城内与县内联合,各个村寨之间也在合理买水泥铺路,铸造更好的交通环境。   而其他府县内,仍是泥浆地,过个马车都可能陷进去,谁会去那种地方进货?   除非是有贡品,不得不去。   普通的货物交易,自然是要在交通便利、运输用时短的地方进行。   谢砚行再度翻看过路钱的账簿,重重点头,“不错,府县内的交通确实重要。”   要说相比于其他府,南康府最大优势在于陆海两通,府县内的官路与各种小路四通八达,能节省运货商队时间,而码头的停泊服务更是让人格外放心舒心。   反观其他地方,商队实在难以入内,时间一久,自然而然会被舍弃。   故而,想举办整个行省的特色展览活动,必须要修路修码头!   这样一来,布政司必须给钱才是。   谢砚行:“……”   谢砚行缓缓道:“先来总结本次活动利弊,其他事情稍后再议。”   布政司没余钱,不如先看举办活动能赚多少再说花钱的事罢。 第124章 针对   修路一事不是简单说说的,从原料到制作,最终成路,都需要人力货物多方配合,最重要的是钱要到位,这才能启动。   谢砚行手下的布政司连续几日对账簿摩拳擦掌,甚至于中秋时也是匆匆忙忙吃过饭便来算账,势必要赶在九月钱算出这回得失!   盈利的确够高,但刨除成本,净利润算不得多。   众人瞧着江无眠对结果好似不满,心下震惊,这竟还不够!?   一月不到,赚了往年半年的银钱还多,仅是一个南康府啊!   江无眠反驳道:“天时地利。正巧赶了八月中秋前,不少人归家过节,人多买卖多。待活动落幕后几月,往常零散交易一丝也无,透支未来几月换得当前交易高峰而已。”   所以这活动要做,就必须往大了做,做到最好。   余下几个月里再向海外伸展,这样一来,集中大周与海外两个市场的财富,何愁没有钱财?   布政司的右参议,丁赛心绪激昂,“既然如此,其他府县若是参与进来,岂不是能达成目标?”   这回仅是南康府,附近的府县没能动作,来的仅是零散商户,若是再加上这些人,何止是能拿到几十万两,百万两的白银都有可能!   顺着他的想法向下深思,布政司的人呼吸一滞,紧接着讨论声嗡嗡作响。   连谢砚行都不免喝盏凉茶压下心绪,江无眠又把铺路一事所需银钱道来,直接浇得人透心凉。   在场的都是算数好手,只要一说人力物力路程距离,稍微一算就能得出数据,精神霎时萎靡。   江无眠铺路时,布政司还给南康府拨了部分银钱,很清楚当年花费的数额。   这还是在江无眠本身补贴不少的前提下,其他府铺路,总不能再让人补贴一二,他们开不了这个口。   正儿八经的几条官路修下来,十几万两银子全投进去还不够!   还不算完,修路要的原料掌握在其他商队手中,万一有的商队背后与他们不对付,联合他人抬价,这点钱根本不够。   所以,其他府县想参与展览交易活动,还有得等!   布政司唉声叹气一片,兴致寥寥地算分润去了。   南康府活动一结束,北地便接到消息,报纸、印章、游览介绍等物摆放在建元帝面前。   公文尚在路上,具体账单还未出来,但从去的商队数目上来看,这次活动赚得的确不少。   建元帝翻动报纸,笑道:“这个江恒阳,点子真是不少。”   能花钱,更能赚钱!   建元帝手底下赚钱的营生算不得多,内库私房银钱多半来源于皇庄与贡品。   身为皇帝,自然是大周最大的地主,以建元帝为例,他个人名下的皇庄达万顷之地,光是土地上的收入足够他一人开支。   此外,户部还会从国库里拨给建元帝几十万到百万两不等的银子,但这部分钱不是让他肆意挥霍的,大部分用来修缮皇宫。   不错,皇宫年年需要修缮,每年引进花草树木、走兽飞禽等等也是要花钱的。   宫中建筑总不能太过寒碜,就算是冷宫,那大小也是个宫殿,需要花钱!   而且作为皇帝,他还要养活后宫一大家子、偶尔赏赐看好的臣子也要从内库出钱出物,虽有商队往来,可是赚钱不算太多,偶尔还会亏损,总之,银钱一度紧张。   江无眠上回给的月上霜,低成本高售价,实属暴利,的确是发家致富的一条好路子。   但是江无眠要做水果罐头,必须要用到白糖,又和建元帝定了新契书——可以用作生产中一环,但不可单独售卖白糖。另,皇商有权优先购置。   这样一来,月上霜的生意肯定受影响,虽然有水果罐头可以弥补一二,可它未来能赚多少,谁也不知道。   于是,建元帝又开始为内库银钱发愁。   他总不好再向户部要钱,毕竟户部尚书是真的能哭着向皇帝要内库钱补贴国库的。   除非实在没办法,户部尚书可以接济建元帝几十两——从户部尚书的俸禄里扣。   建元帝:“……”   还不够买朕一支毛笔的钱!   如今对比一下江无眠来钱的法子,建元帝深觉自己找到一条新路,这种法子安全还不用看户部尚书脸色,只要举办个活动卖货,就能轻轻松松日赚几千上万两!   南康卫那儿也传来消息,三司里参与此事的从上到下都有赏银,扣除这些还剩下不少,归入布政司今年盈余。   在活动结束几日后,又有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报纸上还特意出了一期相关报道。   建元帝一看,上面多半是感谢词,但能从中看到安排一角。   尤其是最后申明部分,更是看出本次活动关键——四通八达的路段!   岭南行路难,原因在于风雨之下,泥泞难行,而江无眠曾经铺的灰路,能在一定程度上消减难度,除了年年要找人维修,成本提高以外,无甚缺点。   而这点修路钱,能从逐渐富裕的百姓手中赚回来,就此形成良性循环。   其余府县想学习南康府的成功,必然先要保证商路畅通,故而,这一活动目前仅在南康府举办。   文章最后还为南康府灰泥制作作坊打了广告,欢迎诸多府县订购修路原料,还有专业修路工程队上.门服务。   具体合作事项,可与南康府工房工程司对接。   韩昭鸿一脉同样得知此事,出任江南布政司布政使的韩巡看过后,果断派人截了江南漕运路线,让在岭南买完东西的商队运不回江南与北地。   又在私底下敲打贩卖石灰石的商队,务必让岭南一道买不到石灰石原料,进而阻断水泥生意。   “大人,眼下尚有诸多商队徘徊在府上,无法正常离去。”几个师爷将各处搜查的消息禀告江无眠,“回江南道的漕运船只提价不说,又有水匪肆虐,拦路抢劫,已有商人不仅钱货两失,还丢了性命!沿岸当地官员正在拖延调查,但至今未有结果。”   江无眠正擦拭自己的刀,森寒刀面上映出他淡漠眼眸,他道:“松江府将联合沿岸诸多府县,开展漕运清查,灭绝水匪一事,倒是不必担忧。若是海商,南康卫水师营正在靖海,路上护送一段距离,也是常有之事。”   此事江无眠与白楚寒合计过,但凡有人在此事上生乱,他们正好借此时机抄了水匪老巢,若是能有其他发现,抓住敌人尾巴给予痛击,更是好事一桩。   至于船只提价之事,江无眠思虑几息,“船坞处现今有多少船只空余?崖山商队与水师中抽调出部分人手,先将商队送回,价格按往常来算,切记注意安全。”   命令一出,岭南道大大小小商队活动起来,该装船装船,该卸货的卸货。   江南做漕运买卖的商人,听闻此事气的七窍生烟,有不少人更是气得半死。   他们可是算过的,这回南康府的商人赚了不少银子,去的商队更是大船大船货物往回送,稍微算一算,就知道其中利润几何。   这么大一笔生意,怎么能全让别人赚了去?   恰逢有韩巡传话来,本地漕运商队便联合起来,坐地起价,试图从中大捞一笔!   甚至于,他们已经做好赚到银子该如何花销,是要向上贿赂一番还是要再买新船扩展生意。   然而现在事实告知他们,南康府要做漕运买卖,甚至船只都备齐了,就等货物装船往回运了!   再一打听,原生是船坞处准备的新船,正趁此机会下水!   这可把人气了个仰倒,韩巡更是狠下心让伪装的水匪在路上拦截,势必要留下这群商队。   然松江府处的水师却要趁此机会联合诸多卫所来一次水上行动,等他得知此事时晚了一步,水匪与水师已然短兵相接!   江无眠安心观望事态发展,甚至还有时间重写一份水师训练手册。   身为监军,他有责任义务为大周水师的训练负责,既然如此,那来一份高水平高要求的训练方案不过分吧?   只是这样一来,开支少不得要翻倍,不过他倒是不用担心,要钱的事儿有白楚寒顶着,他只要负责给方案即可。   远在指挥靖海的白楚寒:“……?”   新兵训练,有两个目标。一是培养普通兵卒,即战场最多的步兵,二是培养将领,不过此事不着急。   纵观历史,好的将领多半靠天分,所以这份训练计划主要还是针对兵卒的职业素养。   识字算数都能放在后面,最主要的是体能训练与兵器运用。   江无眠大笔一挥,将后世的诸多法子挪用过来,又在旁边附上一份营养指南,吃饱了才有力气和底子训练,所以大部分开支在辎重上。   “岭南物产丰富,价格相对内陆便宜许多,但前期也只能先培养一支小队。”   若是按后世的营养指标来算,恐怕连现在的将军都督的饮食都不合格。   除此之外,还要有算数、天文、地理、生物、指挥军事等课程,毕竟是按照尖端人才培养的,样样都要配齐。   除了这部分人,营中还需要培养一批专业的火炮手,这可是日后的炮击队,起码得会算弹道轨迹。   天生指哪打哪也就算了,普通人还是要自己算,因此这部分人的数学与物理是重点。   正当他的计划渐入佳境时,张师爷传来消息,“大人!火炮筒锻造完了,金道长的弹药也备上了,是不是能试验一二了?!”   江无眠豁然起身,将草稿整理一通放到书案下的暗格中,边走边问:“山上封锁消息,不得有丝毫泄露。其余人都准备齐了?指挥使通知过了?” 第125章 演练   都指挥司仅有卫补之一人留守,白楚寒与苏远二人早带兵出发清剿水匪、外出靖海去了,但盐场重地,还要人看守,他只好留下。   通知他的道童找到人时,卫补之还在监督盐禁城的建造情况。   日后建完,这就是南康府的“金矿”,他仿佛能看见源源不断的金银顺船而来。   亲卫将道童带到他面前,卫补之立马板着脸,问:“何事?”   道童看了一眼退出去的亲卫,低声道:“卫大人,山上已准备好了,江大人正赶过去。您何时动身?”   说完,此地一静,卫补之立刻意识到山上指代的是何物。   这可是江无眠投入大本钱生产的好东西,威力强大,杀伤力奇高,还能出其不意。   当即给参军下命,照看好盐禁城,他去去就来!   两人飞奔到实验场地外围,这儿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地势平整,一览无余,附近就算有人盯梢也能立刻发现。   外围区域进出严格,对过人面又对过印章,除却被道童请来的人外,其余人等不能靠近,一里地内发现任何人影都要先拿下再审问。   卫补之心下震惊,问道童:“谁想的点子?   好大的手笔!   道童摇头,直接领人过去,江无眠、谢砚行等人在台下与林师爷、金不换等人交流。   “诸位大人,卫佥事到。”道童通禀完便去了台下帮忙。   卫补之打过招呼向前走了两步,仔细看过台下的布置,挖好的壕沟,稻草标志的人立在那里,还有两门怪模怪样的火炮对准了壕沟里的人。   他不免瞪大眼睛巡视一遭,壕沟附近还有绿色草甸、灌木,寓意伪装,另外有绊马索、拒马等物在前方罗列,后方投石机与弩箭严阵以待,防备完全,可以说当前战场上是大周所有的对敌手段。   他又问了一遍,“谁想的点子?”用这种方式拦截,只要一营新兵都能把对方冲阵的骑兵拿下,甚至让人折损当场!   “江大人来之后匆忙布置的。”   张师爷提着铁锹上来,浑身上下都是泥土,整个人完全没有师爷的气势,好似在壕沟里打完滚才出来。   他笑着对震撼无比的卫补之讲解,“卫佥事请看,壕沟对面的紫标稻草是敌方骑兵,有长枪、弓箭等物,我方是蓝标,有壕沟、盾牌、火药、投石机等防备措施,这仅是陆上演习作战,用以实验火炮对敌我双方的影响。”   卫补之朝台下的江无眠看了一眼,对方冲他颔首,又与金不换等人低声交流两句,便与谢砚行几人一同上了台前。   “这阵仗,仅是为验证火炮?”他脸色古怪,动用诸多人力物力,还特意摆出攻防双方,仅仅是为了两门火炮?   江无眠道:“火炮威力巨大,不好用人实战演练,先用眼前的小战场勉强替代。若是实验成功,火炮将会立刻投入使用,新战船已备好,届时再磨合一番即可。”   江无眠身家巨丰,南康府也是个来钱巨快的府城,然这些年赚来的钱大多数投入实验之中,船只、火药两项研发齐头并进。   各种人才招揽、原料买卖、实验事故抚恤金、月俸、奖赏等诸多吞钱的东西,大部分是他在支撑。   研制院与铁匠铺的人也是疯魔一般,夜以继日地钻研此道,几个师爷都得给人打下手!   尽管有诸多局限,基础知识也缺乏,但背后有江无眠的支持,终究是不负所望,成功端上了结果!   江无眠在看过火炮后,甚至还有些恍惚,多年撒钱,一朝得了成果,他心中也是有所忐忑不安。   毕竟依靠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指导,各种科学都在萌芽时期,也就是仗着人有天分,加上江无眠的各种偏科指导,才能得到今日的成果。   他曾怀疑,这是一项长期奋斗的事业,可能人到中年才能看到坚船利炮的诞生,然而出现在眼前的简单火炮打破疑心——毋庸置疑,即使有着并不科学的指导、不甚完全的资料,只要给予成长的土壤,终有一日,结果将会在诸多努力之下呈现出来。   “照陈大匠而言,火炮还有问题。一个是散热,锻造的铁筒与弹药摩擦生热,虽然材质经得起轰炸,但使用频率一高,容易有风险。二来是制作效率很低,报废率高,这是工匠手艺问题,已经在着手解决。”张榕补充说道。   他近来跟着铁匠们一块行动,对原本不了解的地方也有了深刻认知,虽不比专业讲的精准,但他说得通俗,能让外行人也听懂。   “大人,弹药备齐,火炮一切正常,现在可以演示。”林师爷一身道袍,神情之间难掩激动。   江无眠看了一眼谢砚行与卫补之,得到两人应允,他对林师爷道:“所有人撤离,距火炮半里地之外,填充完弹药注意撤离。”   哨声一响,台下的人立刻活动起来,弹药填充、点燃引线、有条不紊撤离。   等待之时,寓意着步兵的蓝标稻草人很快倒下,紫标稻草人不断竖起。   江无眠解释道:“稻草背后有绳索,两侧有人指挥。这是骑兵冲阵的速度,步兵来不及撤退,被冲散得七零八落。经过第一波绊马索,有两排人倒下,现在他们来到壕沟,因为有伪装,冲击的前排没有注意,突然之间,又有两三排倒下——”   蓝标与紫标的稻草人混做一团,后排紫标稻草人整队出发,现在他们剩下最后四批人,谨慎地向代表城墙的高台移动。   恰在此事,一声炸响轰然滑过天幕,浓烈硝烟四起,距离最近的稻草人瞬间炸飞,还有部分点燃,熊熊火焰马上连成一片。   台下金不换摇头叹息,这就是用稻草人演示的不妥之处,难以判断情况。   但火炮杀伤力巨大,一个不好,那是葬送自己人的利器,如此这般就好。   江无眠给两侧待命的人打过招呼,示意演习结束,将防火带附近的稻草人拖离现场。   谢砚行与卫补之等人下意识后退两步,手臂颤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恨不得探出身去,亲眼看到烟尘火雾中的景象。   “圣母娘娘显灵!”台下零零散散呼声传来,转而如海啸般汹涌而来。   部分人已然忘却只不过是一场实验而已,只想着祈求神灵保佑,或者是远远离开。   有部分人瘫软在地,无法动弹,满心满眼是刚才的轰鸣,这是何等的伟力!   谢砚行首先反应过来,目光如炬,“恒阳,此事万万保密!”   火药信息可以泄露,但是火炮与弹药万万不能被人拿了去!   江无眠重重点头,“师父放心,今日来的全部签有保密契书,包括他们家人在内,同样做了登记,不允许以任何方式透露火炮与弹药。”   由于难以铸造,火炮与弹药还有编号,刚才炸出去的霰弹是三号和四号。一号与二号被金不换拆来拆去,已不适合做实验,这两枚才是正儿八经的实验弹药。   众人在散去的硝烟中走向火炮。   陈铁匠、金不换、填充弹药负责人、点火手、火炮手五人正围成一圈,记录数据。   “这火炮能不能炸两回?”   “回大人,必须要等火炮冷却到安全温度,才能再次填充。”   “真够烫,放个鸡蛋都能熟。”卫补之手伸到一半就缩回来,“不愧是火炮,火里烤完捞出来的不过如此。这东西放船上真不会把船震翻?”   江无眠摇头,“安装前还会再改动一番,而且战船体量大,没你想的那么容易翻船。只要后续不断改造,总能出现适合各种地方作战的针对性火炮。”   这个适合安置在地上,后方,城墙上可以加强弹药冲击、海上要考虑船只情况。   只要有钱,能继续研究下去,终有一天能实现炮火洗地的目标。   而且这将是大周打开其他国度市场的有力保证。   江无眠已在着手普及半机械式的纺织,这将造成产能过剩,纺织品价格下降,侵害其他手工纺织者的利益。   当大量的机械纺织成品贩卖到大周各地,它将会冲击原本的纺织经济体系,造成整个市场崩溃。   然而机械流水线纺织是必要的发展过程。   想要避免大周出现经济危机,可以向周围国度倾销产品,这是一种可行的方式。   不过,想要打开其他国家的市场,过程之中必定不会和谐,因而江无眠直接上武力保证。   等半机械化的方式普及以后,可以开船发展海外贸易,向海外诸国倾销产品,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富将会涌入大周,日后想发展金本位制度都有可能。   “准备大批量生产,实验如何流水线作业。”江无眠给两方定下研制方向,“主要研究人员注意改进,研制过程注意人身安全。”   除了研究人员的配合,还要培养合适的兵种,他对卫补之道:“看出门道来了?”   卫补之刚听完火炮手的讲解,一头雾水地摇头,他还真不会这个。   投石机都能操作两下,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败在相似的火炮身上。   依他对两者的观察,应有相似之处,但操作难度的确不能等同。   “火炮若在战争中大规模应用,必须培养相应的操作人手,培养成本不低。一枚炮弹造价百两,火炮价格更高,想让他们拥有手感,必须不吝啬地用真火炮练习。另外要学习相应课程,懂得如何计算炮弹轨迹。算下来,一个火炮手可是要花费千八百两才能养成。”   现在批的钱,水师都养不起,更何况是火炮手?   卫补之显然懂得这个道理,但他眼馋啊!   一火炮下去,能干掉半数的骑兵,放在海上,那直接是远程海战利器,海贼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   那问题来了,如何让朝中多给点钱? 第126章 生意   针对如何从户部要钱一事,江无眠已有了想法,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先处理蜂窝煤一事。   江无眠在码头边角寻了一个铺子,地理位置说是普通都比较客气,这儿就是个充数的狭小地区。   “这儿没人定下?”   蒋秋回忆一番,笃定地说:“大人您看这地界,买来又没多少客人,放着赔本,吆喝都赚不回来,谁敢定?”   江无眠点点头,“既然如此,那蜂窝煤这边定了。”   蒋秋:“……您现在是赚了多少钱?”连这等亏本的地方都能随口定下,钱多了找不到地方花?   江无眠摆手,“算是展示用的地方而已,你可以当做是固定谈生意的地方,无需太大地方。只要离得码头近就行。”   这就不是一个专业的营生铺子,而是固定的销售场所。人来这里是为了谈好生意,拿个印章条子,证明有一场生意达成而已。   真正的蜂窝煤大头还在北方矿区,或者说拿了凭证去仓库调货,总之不是正经铺子。   现在江无眠苦恼的是,要如何与有矿人士合作,蜂窝煤如何推广到每个家庭中。   毕竟现在还是以煤炭、木炭为主,蜂窝煤还没什么名气。   这倒是不用他担心,毕竟蜂窝煤定价比较低,又非常耐烧,就算是劣质煤炭烟雾多呛人又能怎样?往常谁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好的无烟木炭与煤炭都是权贵们用得起的,平常家庭还是要考虑经济实惠。   江无眠不仅推出高端精品无烟蜂窝煤,还有普通家庭所用的能保暖但品质较差的劣质煤炭,保证谁都能买上合适的过冬物资,尽最大努力保全人口。   等到九月里,正式商谈此事的商队抵达南康府,为首的还是熟人伍德信。   江无眠如今不负责这等事务,还是周探风上报时才注意到来人。   自从查清商队一案后,伍德信回到京中入了户部任职,此次南下也是为京中采买无烟木炭,而蜂窝煤就在采买名单上。   既然是商业上的事情,必然会有宴会,布政司丁参议与一众商人攒局,在醉流霞凑了几桌宴席,席上说过无烟木炭额度后,便听周探风自然而然提及了蜂窝煤。   伍德信历练过后已经能面不改色接下话题,他好奇问:“何为蜂窝煤?此物是煤还是蜂窝?”   周探风神秘笑道:“大人一见便知。”   话点到为止,再如何商谈便是私底下的事情。不少人也开始好奇,何为蜂窝煤,自名称来看,甚为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深感不妙的诸位商人开始关注周探风的行动,直到某天看见两人带着人去了码头边角家的一家新铺子。   周探风带采买人去看蜂窝煤了!   消息一出,明里暗里不少人立刻跟上,想知道这等东西是何物,采买人是否会当场定下,这笔银钱究竟花落谁家?   周探风带人去铺子里头,这儿地方不大,进去后一览无余,就是……太古怪了。   伍德信有种转身就走的冲动,原因无他,这根本就不像是个铺子,而是个卧房!   进门是小火炉、火炉附近是堆放起来的圆形煤炭,右边有个奇怪的方形物体,一个铁筒样式的东西延伸到墙壁上,左边靠窗是搭建起来的床,还有个做饭用的隔间,两方看似互通。   即便是来前听大哥嘱咐,无论如何都要拿下这桩生意,他也做好心理准备,但如此古怪的生意,他还是头回见。   南康府果真是出人意料的地方。   周探风注意到这点,不慌不忙地向人展示。   这可是他们大人一手操办的,务必会让人看到蜂窝煤的多种用处,除此之外,还有和火炕的配合,更是让人移不开眼,恨不得当场在家中砌一个享受冬日温暖。   他先是介绍一番何为“蜂窝煤”,“以煤炭为主,辅以多种原料打造成类似蜂窝形状的煤炭。打造过程类似蜜蜂采集多种花粉酿造成花蜜,形状也与蜂窝类似,才有这等名号。大人请看,是否一目了然?”   伍德信忍住转身就走的冲动,凑近了观察,的确带有煤炭的味道,让人一瞧就知道里头肯定掺杂了大量的煤灰。   至于形状,他没见过蜂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从多孔洞的方向讲,应是类似的?   周探风察言观色能力极强,招手让伙计送上托盘,“大人请看,这是新鲜采集来的蜂巢。”   吃过蜂蜜的人大部分没见过蜂巢,一般穷苦人家或是猎户、采蜜人才知道它长什么模样。   伍德信一看就是只吃过没见过的,他对比两者之间的区别与相似之处,明白为何要这样取名。   但他有一事不解,“为何要这般麻烦,必须要在上面钻孔?原本的块状煤炭不也能燃烧?”   而且原本的煤炭还贵,不比现在的赚钱?   周探风让人点起煤炉,解释道:“足够的孔洞,能让蜂窝煤充分燃烧,烧得更长久,更节省煤炭。您看到的是给平民百姓家准备的,用的煤炭少,定价也低。这是质量好些的,您请看,点燃起来仅有青烟,细烟如香一般。这等是上好的纯正煤炭,量少价高。”   总而言之,针对每个阶层都有相应蜂窝煤,想怎么采买都行。   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市场不是一般的大,当然,实在买不起那是实在没办法解决。   这不是煤炭的问题,是当前大部分人家面临的生活难题,不是换成便宜蜂窝煤能渡过的难关。   在见识过蜂窝煤等物的好处后,伍德信也认真起来,就冲着这东西能卖到成千上万的家庭中所获的利润,他就必须要拿下!   不过当前还有个难题,他们的煤矿不够,生产的蜂窝煤跟不上需求,此事需要伍德信自行解决。   他们只负责加工,对原料的要求不高。   伍德信:“……”   得知原料不够时,他还以为能拿捏住蜂窝煤方子,结果商队根本不在乎原料来源,只要有煤矿就能合作加工。   倘若他们伍家不要,还有其他人能合作,比如建元帝,又比如当前如日中天的太子,还有朝中清流一脉……除却韩昭鸿,还有诸多合作对象。   能和伍家合作,不过是因为他们上次有点合作基础,过程也算愉快,不会指手画脚。   若是他们端起架子来,这一笔大生意落到谁家,不是他周探风说了算的。   反正他们手握技术,根本不着急。   若是江大人有心,完全能用南康府诸多技术换取煤矿,再来一个抄底,届时就是他们一家独大,想怎么卖蜂窝煤就怎么卖,想如何定价就如何定价。   伍德信:“……”   伍德信还是太年轻,简简单单被唬住,当下与周探风签了单子。   由他们家供给原料,江无眠这方出技术,两方合作推出蜂窝煤,前期可以压价与煤炭竞争,做些亏本买卖也无妨,只要名气打出去,让人认准了谁是正宗卖家即可。   签契书当日,江无眠便得到消息,思索一番后,再度写了一份计划书。   一式多份,借着师爷的名义给远在江南的师兄寄过去,又拿着剩下几份,借着重阳节看望恩师的名头去了布政使府上。   “师父!今儿吃什么?菊花糕配菊花酒?”   一大清早的,两张嘴就迫不及待上门要吃的,做师父的险些没把两个逆徒轰出去。   谢砚行看着提着糕点的小徒弟与提着酒的大徒弟上门,摇摇头端出酒盅与碗碟。   “说吧,你小子又计划干什么?”他先给自己倒杯酒压惊,以防听到接下来的话惊到。   江无眠磨磨唧唧掏出赚钱抄底买矿的方案,恭敬递上,“师父您请看。”   用蜂窝煤打价格战争,压价竞争,宣传烧蜂窝煤的好处、低价又耐烧,省钱节俭,还能一煤多用。   相比之下,煤炭价格高昂,燃烧时还容易出现事故,门窗必须留一条缝,才能保证不会出事。   蜂窝煤可安装对外烟筒,将有害物质排出门外。   谢砚行看到这里心底还有谱,但再向下看,低价收购煤炭,垄断大规模的煤矿生意,将北方矿脉收拢到自己人手中,再形成蜂窝煤一条龙产业。   谢砚行:“……”   先别说垄断矿脉一事,你先说自己有多少钱,才能从其他人手里买来矿产。   那不是简简单单几船生意,而是一整条矿脉!   几船煤你都嫌要价高,矿脉价格就低了?   对此江无眠也有应对,“这就要师兄出面了。”   白楚寒正喝着酒,没想到其中还有自己戏份,他侧耳听师弟到底想出什么点子来,自己又要扮演什么角色。   “卖兵器和火药,初级火药。”自古以来军火最为发家。   他们这儿能形成火药一条龙生产,还有升级版的霰弹、火炮、研制中的地雷,还在概念上的手动投掷火药等等,那最为初级的火药包可以淘汰了。   既然自己这儿用不上,那可以卖给别人用,北边的西边的戍边的靖海的,谁要、要多少份量,什么价格,都好商量不是?   要说有个不对付的,嗨呀,大家都是为大周守国门的,你多出点钱,加点钱的事儿不是?   户部上回卡了水师军费,却给人批了几百万两的用度,这不是挺有钱的嘛,多给点钱也不是不能商量。   哦,假设对方哭穷,那咱们这边靖海的更穷啊!   江无眠掏出他的培养方案来,大气凛然地说:“请看!我方靖海将士,一腔热血报效大周,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必须要加强训练培养。从吃喝用度到训练军事素养,所需花费巨多,奈何囊中羞涩,力有不逮,只好多多开源节流,咬牙省钱置办船只。”   他强调道:“用的兵器三年不换,铁甲也是,因为海上容易腐蚀生锈,年年需要清理,花费的费用比较多。部分营中换了皮甲,但是因为价格高昂,不能全军普及,实在有愧。”   总而言之,怎么惨怎么说。   江无眠深谙要钱精髓,一边卖惨一边推拒,口吻可怜又要故作坚强,多多回忆一番行军困难,艰苦作战环境。   人上了年纪总是会念旧的,建元帝也不例外。   白楚寒是从小跟随建元帝上战场的功臣,见了这等惨状,建元帝还不忆苦思甜多给两个钱?   白楚寒:“……”   白楚寒不由自主点头,学会了,稍后递折子。   江无眠说完若有所思,“岭南全道修路一事,是不是也能这么干?”   他的视线逐渐落在谢砚行身上。   谢砚行:“……”   师徒两人一个哭诉套路,建元帝眼睛不瞎,自然能看出问题来。   快收了神通吧,你师父暂时丢不起这个人! 第127章 售卖   经过商议,师徒三人很快理清每人应做的事务,并为获取煤矿一事添砖加瓦。   先行对所有人抛出火药的存在,吸引人的注意,同时蜂窝煤低调从南康府出发运送至京中,先在普通百姓之间售卖抢夺市场,同时也是为打造蜂窝煤争取时间。   蜂窝煤存货不多,但冬月很快到来,时间紧张,必须争分夺秒制造足量的货物,用以抢夺市场。   货量充足时,再由伍陵一脉的人大肆宣传,加之报纸与民间自发形成的口碑,应能形成效应。   粗略定下计划,布政司很快运作起来。   北地十月,已近立冬,天寒地冻,冷风打着卷袭来,带走人的体温,匆忙路过的人群裹紧衣袖,为过冬做好准备。   京中永宁街所在的平民百姓区早早起来为生计忙活。   孙石一早起来就得上工,挨家挨户清理泔水,分好泔水里的骨头菜叶果核等物,再送到城外的堆肥地。   自从江无眠的堆肥之法传开,城外山脚下建造了大的堆肥地,分类诸多,但因为气味问题,没多少人乐意过去。   孙石是孤家寡人,家中的几亩薄田被人占了去,求助无门,但总不能饿死,于是仗着不要命的奔波劲头,拿下来这一活计。   堆肥之法在京中传开多久,他便在此地干了多久,平日里吃糠咽菜,一文钱掰成三份花,多的全都攒着等年老干不动时用以养老。   最近天一日冷过一日,他花大钱买来御寒衣物,每日裹得严严实实出去,这活干一日有一日的工钱,一天不干就没有收入。没钱就没底气,心慌得不得了。   像是他们这样的人,还有许多,因为分了区域,还拜了码头。   今儿一早,推车收了泔水,刚要去分类,就见负责他们这块地的人围在一起大声嚷嚷。   往常里他是不参与的,但这回有人说道:“一文钱两个!就在东边老徐家对过!”   一文钱两个?   甭管是什么,这价钱便宜得难以置信,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徐家对过那不是早被乞丐占了?怎么听这意思,是开起来买卖了?   说话的高大郎看到附近围绕的人,心里满意,声音更是嘹亮,向人解释起来,“昨儿起来,那家就挂上了木牌子!不是门顶的,是墙边上,还有人看着,嘿,真是邪门了。”   有人看守很正常,这地方一点东西都不能露,转身就被人拿了抢了一溜烟没影儿,东西追不回来,县太爷可不管他们这点针眼大小的事儿。   也不像是其他街的,住着大户人家奴婢,能找主子撑腰。他们就是年年挣扎在生存线的人,活过冬天才会考虑下一年的事儿。   今年更是冷了,买布买衣裳买柴火,能用完存的钱,明年开春不知道有没有一口饭吃。   孙石愁眉苦脸,搓着裸露在外冻得通红的手,往人群里靠了靠挡风取暖。   高大郎还在吆喝,“这么大一个蜂窝煤!一天烧一个就能睡个好觉,晨起还有口热水,添点柴火煮一把豆子就能上工,啥也不耽误。”   好几个人不由“嘶”了一声,有人不敢置信,“这好东西,一文钱两个?骗钱还是说大话?”   高大郎不乐意,他还没说完,“东西好是好,得配炉子一块烧。知道什么是蜂窝煤,什么是火炉吗你!那种煤可是官老爷采用的,也就是他们商队是新来的,一时不察给人坑了,京中没人买。就为了这趟北上不亏本,便宜卖了。”   他们走街串巷的,消息灵通,照高大郎这么一说,好几个也想起来,自个也听过这消息。   顿时有人喊起来,“那商队东家是不是瘦高个的,头顶包着布巾,出门抱手炉的年轻郎君?”   “嗐,这不正巧了,那家我知道。前两天那宅子叮呤咣啷一阵响,我寻思这哪儿来的愣头青,偷到咱们这条街上来,谁知道一拐歪就瞧见了几辆马车停在那儿。进进出出的几个大箱子,一股子怪味,就是那劳什子的蜂窝煤?”   高大郎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们这家。谁不知道咱这儿的官老爷都是找相熟商队买的,这新商队就是小年轻,啧啧。”   不管是不是年轻,会不会做买卖,一文钱两个的蜂窝煤,一个能烧一晚上,这是难言的诱惑。   谁都知道京中近来越发冷了,今年大雪下来得可能要早些,要烧得柴火一多,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说实在话,孙石很是心动,高大郎虽然碎嘴了点,但他很会和人攀关系聊天,知道得多,这事儿他既然说了是一文钱两个蜂窝煤,那就真有。   要是骗钱的怎么说?   一文钱也是钱,日日看人脸色收泔水赚来的辛苦钱,他是半点都不想少。   闲聊很快结束,泔水桶清空,他再度推车上路,只是这回明显神思不属。   孙石反复揣摩高大郎说的话,“一文钱两个”“一天烧一个”“配着炉子”,心中焦灼紧张,又为即将下雪的冬日担忧,今年能否过个好年?   辗转反侧一晚,次日一早开门起来,铅云垂落,昨儿苍白太阳被厚厚云层遮掩,气温更低,冷风似刀,要割掉人一层脸皮。   他匆匆煮了豆子吃完去做活,等到放工回家时,原是再想去买点布和芦花,请隔壁老太太多做几床被子,却鬼使神差推着车朝徐家对过走去。   那地方正敞着门,茅草房顶与黄泥墙打理的干干净净,院里还有人看守,他只是在门前走了一圈,看了两眼,就被人问了几句话,晕晕乎乎跟着进了门。   孙石:“……哎,壮士,这儿是做什么?”   他心里没谱儿,越发慌张,腿肚子都紧张得转筋。   被问话的壮士憨厚一笑,“咱们这儿就是卖蜂窝煤的,一文钱俩。你不是不信,喏,就在那儿,坐着水壶的炉子。”   哦哦,他想起来刚在院子里说的。   “你们这儿卖煤?一文钱给俩?一个烧一晚上?”   “卖卖卖,客人里头请。蜂窝煤就在里头,先看看要不要买,做生意嘛,看了货再说。”   于是自个晕头晕脑地就被请进来了。   孙石看了一眼敞开的房门与大门,心里有了底气,等下推脱不买也好跑。   他心神稍定,皱巴巴的脸皮上散去一点苦意,也有精神观察壮汉指的炉子。   那东西是圆筒,像挑水的水桶,上面还有个用来提着的把手,怪模怪样。   上面放着烧水的壶,在他的注视下,呜呜冒出声来,水蒸气一溜烟地往上跑,咕噜咕噜的水声传到他们耳中。   孙石吓了一跳,壮汉则是提下来这壶水,找来个大碗,给他倒了一杯递过来。   “正好开了,拿着暖手。你不是要看货?喏,这儿,别太靠近,往里看,和外边堆的煤一样,这是烧着的蜂窝煤,有味,得敞开一条门缝或是窗户缝,不然人能闷死自己。”   孙石愣愣地听他讲解,手中一碗水的温度渗入皮肤,又溜进骨头缝里传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他直愣愣看着红黑色的蜂窝煤,热气扑面而来,突然出声问:“不要炉子能不能烧?”   这问题问多了,壮汉都能嘴不带磕绊地解释,“能烧,你们家有土灶不?放锅底下烧,锅里放上水,柴火怎么留火,它怎么留火。”   “真一文钱两个?”   “一文钱两个,花一文钱买两个回家试试,记得留窗户缝或者门缝。”他说完又重重叹气,“要不是我们东家来的晚,贵人买完了煤和柴火,这点东西卖不出去,亏本太多我们老爷子不乐意,不然你们花大价钱都买不着!”   孙石原本犹犹豫豫,想着会不会是骗局,或者在这儿烧的都是好的,买回家去就点不着,白白花钱,一听这话反而坚定了要买的决心。   他放下碗,一脸视死如归地数出三十文钱,“一文钱两个,买三十文钱,能不能我自个挑?”   壮汉不情不愿嘟囔两句,警告他:“你挑归挑,弟兄们动手给你拿,碎一个十倍赔钱!”   蜂窝煤碎了还能用,但是影响他们计数算钱,干脆规定碎一个十倍赔钱。   孙石吓了一跳,忙不迭点头,这是金贵东西,应该的应该的。   数了六十个蜂窝煤,没要炉子,他小心翼翼推回家,今年冬天能不能好好过活,就看这些东西能不能行。   按着壮汉叮嘱,用柴火点起来,再放蜂窝煤,最多烧上一半就得留火,不然撑不到第二天。   实际上这是用火炉时才能达到的程度,用土灶总是掩不好,烧的速度会快些,最多用到辰时,火就烧得干干净净,暖不了房间。   但总归比之前省钱啊!   若是想烧到天亮时,先用柴火温灶,等烧得七七八八,饭也快好了,添一根木柴并一个蜂窝煤,留一点掩口保证火不会灭就得了。   这样一来,烧得时间会更长,晨起时添上两根柴火就能凑活一顿饭,一天下来,只是中午一顿饭耗的柴火多。   比之往年一晚上添上几次柴火好多了,不过等到最冷时,还是留两个蜂窝煤才是保险。   这会儿不到寒冬腊月,能靠一点余温活着,下雪时分就得好生烤火才行。   折合下来,虽然要烧得蜂窝煤多了,但是比柴火耐烧,花的钱少了,时间一长,存下来的钱也就多了。   虽然烟气大了些,可烧一个蜂窝煤搭上几根柴火就能做饭,暖一晚上屋子,不至于半夜被冻醒或是冻死在梦里也不知道,对孙石而言,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孙石激动万分,揣上钱推着车走出家门,他要趁着商队还没走,再多买几个蜂窝煤过冬!   临到地方一看,不少人正挤在门外,高声喧哗,他带着车过不去街道。   孙石后悔得一拍大腿,“早几日子就该过来!”   照这速度,他排到明儿个去,都不一定拿到东西!   眼巴巴望着门口拦人的壮汉,他焦急数着前头几个人影,何时轮到自己,就听大嗓门喊道:“挨个来拿条子!要订几个你们自己说,我们商队给你送上门,货送到手里再收钱!”   门前一听不是现在交钱,更是哗然一片,还有人源源不断挤进来,险些造成拥堵。   京中大街小巷里出现不少这样的景象,与之同样热闹的还有大朝会。   岭南都指挥司上的公文,有布政司、按察司联名作保,证实火药一物的确能稳定应用在战场上,只是有些许困难需要克服,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将在战场上发挥巨大作用。   几份公文打得人措手不及,正在争先恐后向户部要钱的几个部门不由对此怒目而视。   这不仅是邀功请赏的公文,还是明晃晃来分钱的! 第128章 要钱   朝臣心有万分不满,建元帝也是心感复杂,一听是南康府来的公文,他便思忖这回是送钱的还是要钱的,亦或者是要命的。   看过公文后,建元帝发现这三者毫不冲突啊!   听听上面写的,各种材料、场地、人手,投入的消耗等等,简直能拖垮一个行省的财政!   但要说送钱,的确是送钱的,结果明明白白写着,可用于大型战争,尤其适合宽阔辽远的作战地形。   意思是打下来了地方就归大周,这不是送钱送地的?   要命是真要命,稍有不察,还不到送敌人命丧黄泉,自己人先行探路。   建元帝将公文拿到朝会上讨论,是想问工部有无条陈。   他江无眠做按察副使监军才多久,这等物件都能做出来,你们工部年年要钱怎么不见成果?   工部尚书陶杨见了公文,倒是能说出一二三来,“此物实不稳定,伤人伤己,历来没能有个章法,吃钱又重,不若刀枪剑戟,故而便撇了此物。”   这话不假,看江无眠递上的公文,条条框框的支出列得明明白白。   原料卖价不低,有的要现场开采,开矿要大量劳工,依江无眠的性子,是给钱管饭的,花销便上去了。   弄来原料,进一步提纯,工具、人工、场地、保密等事,又是成本。   正如工部所言,此物初期格外不稳定,威力大但容易伤人,或者白白浪费功夫,不能炸开,开支一度提高。   多年下来,也只有现在南康府发达了些,才敢研制火药。   迄今为止,南康府还欠几个商队银子未还,布政司也左支右绌,亟待要钱。   所以南康府上下,无数双眼盯着盐课,一旦有了产出就被拉去换钱。   然如今市面上流出的精盐细盐只是一小撮,更多的还在盐商手中捏着,预备抬价炒作,江无眠也在盯着相关市场,只要他们敢抬价,他就敢联合建元帝放出这几年来的细盐!   此事暂且不表,只看此次江无眠给出的数据,其中或许掺了水分,但若真细究起来,也是那么一回事。   所以建元帝一看附上的研制过程与花费,便深觉肉疼,花销太大,好在现在有了成果。   然江无眠在公文中强调,不过是初级火药,还要增强稳定性与杀伤力,故而投入还未结束。   另外,此物稍加改动,能在海战中出其不意打击贼寇,目前正在研制。   但南康府银钱有限,此番上书,请朝中拨款拨人,为新式武器的研发制作试验应用添砖加瓦。   结尾还道,若是其他将士有所需要,欢迎众人来岭南现场观摩火药在战争中的应用,更欢迎在岭南购买,南康卫包教包会。   先不提最后让列为朝臣一看便心生无语的军火订单,单单是前头的拨款拨人就有人忍不了。   陶杨正盘算着如何拿下结果,怎么将人调到京中,可江无眠抢先一步要先抢人到岭南!?   这他不能忍!   陶尚书张嘴便要反驳,就听建元帝问:“每年工部铸造的铁甲刀剑用钱几何?耗损几何?研制钢铁之法是否出了结果?”   这几个问题他张口便能答,就是有江无眠公文在前,他说了便显得工部多么无能,多年下来还不如一个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会干活!   “我朝历来重农重兵,军户庞多,所需刀剑弓弩,少则备上一二之数,多则是三五之数,总额居高不下。武器损耗达六成之上,铁甲稍次,至多四成。若是水师,还要有船只等物随军作战,每年船坞处修缮船身、建造新船,所买的木板要年份长、又耐水侵蚀、全船木板需多上桶油清漆延长使用年限……故而,花销靡多。研制钢铁之法,恕臣驽钝,此法尚在实验之中,暂未得到合适成品。”   在场各部尚书为了向户部要钱,多得是本身算数好的,只要一听就知道如何算成本,一边算一边对比自己要的钱是多是少。   当前北地多是小船,榆木为主,但水师用海船,多是以铁力木、柚木等木材为主。   海船本身体积偏大,载重需达上千石,这便要求百年之久的树木,故而价格一度偏高。   一艘船起码要几千两银钱,若是再研制些新式船,光是用料就要达上万两。   简单得出数据后,其他部门不由深思,工部这么多年的钱吃到那儿去了?百万两研究新船新武器的经费呢?   兵部尚书与五军都督府的人很有话说,他们曾经要钱要得多也是情有可原啊!   工部的人出武器出船都是往死里要钱,他们扣扣搜搜凑够了钱交上去,得到的什么破铜烂铁!?   因此兵部与五军都督府闹腾得改了规矩,他们自个花钱去民间找人买,起码买多了还有添头。   户部挺直腰杆,他给的钱没多少水分,工部研制不出东西的问题必然不在他们身上。   建元帝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略沉思一会儿,“江无眠既有此等天分,不若给他机会尝试一二。列位若是不信,可随朕南下一观。”   建元帝轻描淡写扔下这句话,下首朝臣忍不住傻眼,啊?   冰天雪地,天寒地冻,您要南下一观?就为了看江无眠那一出火药?   稍过几息,就反应过来,建元帝要南巡!   这……这事儿……   不好说,实在不好说。   殿中众臣耷拉着脑袋,目视身前书案,无人吭声。   暂不说建元帝出行一事的麻烦,单看这态度,就知他对江无眠极为看好,不然多年未有巡视之下,为何岭南公文一到,建元帝张口就要南巡?   再说这南巡,天子出巡岂是易事?   看似只要做好防护,带上随行禁军,备好仪仗,打出牌子就能出发,实际上里头安排不少。   就说建元帝的随行人员,虽然说要臣子一块,但实际上的巡视,还得带上后宫。   带皇后,后宫交给谁掌管?带贵妃,让皇后如何自处?带妃嫔,好啊,你看皇后与贵妃背后的闹不闹腾?   当然,这算是皇帝家事,他下定决心带谁,朝臣虽有劝谏义务,但也不能太过。   这都小事,问题在于朝中留谁,跟随建元帝的臣子又是谁?   此番南巡虽有巡视大周国土之意,但主要目的之一还是要去岭南南康府见江无眠,一探火药究竟。   那是要带与江无眠有仇的还是没仇的?全都要加入南巡,韩党、伍党、清流又要按什么比例?   朝中留太子建国,内阁辅政也要留人,是留个亲近太子的还是中立保皇的?   一来二去,这场南巡牵扯的内情颇多,少不得一番角力,故而在建元帝扔下这番言语后,殿内鸦雀无声。   倒是太子出言劝导,先过年关,再做商议,“……依江大人公文所言,此物研制需得朝中助力,正巧各衙门也递上了预算,连带江大人预算一块算进去便是。”   陶杨脸色称不上好,那要的是预算吗?要的是他工部的命!   真要把江无眠的预算批了,那是落工部脸面,完了还要眼巴巴凑上去让人分口汤喝。   堂堂六部之一,给他一地方按察副使让路,这像话吗?!   再听听那江无眠要的钱,张口就是六十多万两银子,一个地方要六十多万两?   往年里,工部顶了天了也只敢要上百万两,这还是船坞、兵器、城墙修缮等司加起来算的。   一个小小行省就敢开口要六十万!他江无眠一顿吃几个熊心豹子胆?   哦,这个还真不全是为火药研制,得结合谢砚行公文一起看。   岭南南康府能有今日,多是仰赖因交通便利,在验证过这种建造模式可行的情况下,他想试试在南康府附近的府城推行。   多个码头是不太可能,如今有南康府码头在,其余诸地要等上一等,故而计划要向北铺路,另外是在南康府附近铺设铁路试验路上运输。   照着现在的物价与生产水平,节省一点的算,一百里地要十几万白银。江无眠有意让商队出钱投资,算官民合营,所以朝廷要出十万两白银左右,加上后续养护,有过路费在,倒是收支相抵了。   但无论是修路还是火药,这要的钱确实也多。   建元帝也有点欣慰不出来,东西好是好,花的钱也着实多。   忍痛批了银钱,殿内继续下一个议题。   散朝后,户部余尚书与伍陵一道商论此事,“伍辅政,不知你对蜂窝煤一物,是否有些印象?”   早朝时被火药一事轰得思绪翻滚,他险些忘了今年伍德信南下采买,借户部路子拉回几船蜂窝煤一事,如今见着伍陵,少不得得问问情况。   得知蜂窝煤大多出现在西区,他特意遣人买来火炉、蜂窝煤回家一试。管家去的晚,只拿到了条子,还不见实物,但就他听闻的功能,这的确是过冬御寒利器。   造价低廉,卖价不高,保暖耐烧,除却烟雾大了些,烧起来门窗需保持通风外,没有其他缺点。   明面上看,蜂窝煤与火药不相干,但余尚书直觉两起事情背后都牵扯到了江无眠。   但他着实猜不透,这俩物件为何会在此时显露?   伍陵邀人一同上轿,余尚书刚踏上去,撩开帘子便见那形状古怪又熟悉的火炉放置其中,上面竟还放置一锅子,隐约的咕噜声传来,香味凝聚成白气直往人鼻腔里钻。   余尚书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是愣在那里。   堂堂辅政,竟在轿中煮菜用饭?!   这、这……这成何体统?!   伍陵见状,哈哈一笑,颇为得意道:“小儿在那南康府的醉流霞见过一回,便心心念念记挂,老夫也是头回见此物能这般使用,深觉有趣,便借来一用。”   他毫不客气地掀开锅灶,随口对余尚书道:“你且来看,此物使用的确方便。就地不必埋锅造饭,只需带上火炉与蜂窝煤,便可实现急行军的需求。”   埋锅造饭、急行军、火药、战争……   余尚书脑中灵光一闪,原地顿悟,这两者看似不相干,实则是为行军打仗准备!   江无眠还真是个好“监军”啊! 第129章 出手   这倒是思虑多了,江无眠本意是解决冬日取暖问题,眼下被两人误认为是为军中考虑。   思虑重些,便要分析这是否得了某些人授意,意在直指戍边军。   两人合计许久,品出来个一二三,伍陵拍板定案,即使江无眠无意于此,但从实际来看,是有利的。   单看火药的研制与公文提到的铁路二事,足以看出江无眠的野心。   与之有所合作的、保持中立的大多乐得看此发展,并试图从中谋利。   ——拿到银钱,肯定是要采买东西的,盘算手底下有什么相关的商队,略提一提价,转手倒卖就是一笔大钱。   与之相对的,恨不得对方原地暴毙腾出空子的,则是一边想赚钱,一边想掏出江无眠的法子。   但现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那火药说得邪乎,自己制作都能炸了,这江无眠找的哪儿的人才?   又过几日,以韩昭鸿为首的一群人再度聚集,这回是工部尚书陶杨做东,在府中宴请韩昭鸿、顾念瑾以及礼部尚书赵腾等人小聚,即为火药一事上的失利也为明年建元帝南巡安插自己人手。   酒过三巡,歌舞不停,陶杨向韩昭鸿哭诉自己经营工部的多年辛苦,不想一朝叫那江无眠蹬鼻子上脸,夺了工部,在建元帝面前仅剩无能的印象。   顾念瑾冷笑一声,工部落不到好,顾家也即将要指望火药过日子,有的是腆着脸上门的时候。   倒是可以让江无眠公开火药方子自行配置,只要他敢给,自己就敢找人配!   问题是,建元帝会开口要吗?江无眠会给吗?   最大可能,建元帝感念江无眠功绩,提拔人去工部当差,好吃好喝地做他的研究!   “陛下近来对江无眠是越发信任。这新火药成与不成,铁路铺与不铺,还没个数,仅是见了公文便眼也不眨直接批了银子。”   几人对顾念瑾所言也是心中有数,近来朝中大的变动很少,多是与岭南相干,背后全然是江无眠的手笔。   奈何江无眠做事儿太快,岭南又太远,他们这头刚出了主意,那边已经是新点子了!   不过倒是能借火药一事做做文章,韩昭鸿道:“若是能借此时机将人调任至工部,倒也是件美事。江无眠此等功臣,立下汗马功劳,返京任侍郎也是不在话下。”   到了京中,又是工部手下,任他们拿捏岂不是易事?   陶杨哭诉动作一顿,可建元帝那态度摆明是让江无眠任职岭南研制火药,他再上书调任人来工部,岂不是火上浇油?   斟酌一番,他犹疑道:“此法是否不妥?竖子得建元帝看重,又是调任京中,距离一近,岂不是更好上书?”   打压一事在江无眠这儿好似行不通,人都到了岭南还能作妖出头,可见此人的确邪性。   陶杨虽厌恶他的不识趣,但江无眠这人就是个无理也要强说理的屠夫啊!   瞧瞧一上任杀穿了韶远,查案给自己查出个钦差位置,血洗南康府断韩党一臂,桩桩件件哪儿不是说明这人就是个疯子!   但这疯子能走出一条路来,可见人有脑子。一件两件也就算了,事情多了自然能看出实力来,他是不想对上这种人的。   打压谢砚行一门、分裂对方势力叫人送死的是韩昭鸿,如今人起来了,就叫他出头再继续对上江无眠?   想得挺美,老家伙怎么不自己上?   韩昭鸿笑道:“明目张胆打压不好说,那便逼他放弃此事。人在眼下才好操作,放在那岭南,说一不二,有事儿也传不到京中来,我等如何知道真相?”   当前岭南离得太远,朝中掌控力弱,若是江无眠有心做个天高地远的皇帝,一时半会儿他的确拿捏不得,因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分割江无眠与岭南,再派人慢慢侵蚀。   今岁有几个科举的好学子,明年殿试上好好筛选一二,观政一年后正好下放岭南,从内部化解江无眠势力。   论奇淫技巧,他是比不得江无眠,但说阴谋诡计,在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朝堂的韩昭鸿面前,谁都是小辈!   陶杨似是被他说动,神色挣扎犹疑。礼部尚书赵腾见状,哈哈一笑,“陶兄若是不想做,不若召人来礼部。正好明年陛下南巡,礼部这儿有的是重要但空闲的职位,也好寻他错处,但凡错漏一点,就是失了天子颜面。得建元帝的赏识又如何?此番下来,就算是建元帝保他,也要看群臣与大义答不答应。”   陶杨眼前一亮,拱手道:“赵兄言之有理。不若这样,你我分别上书陛下,有两处选择,想来陛下应不会全否决,在你我之中择一安置,不管哪个,都有法子了结了他!”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   就在众人商定该要如何处置江无眠时,京中另一场暗潮也在涌动。   自打蜂窝煤一物在京中流行起来,北方卖煤炭的商家便受了不少影响。   关中平凉府的宋家便是其一,他家占了煤炭市场的两成,谈不上垄断,但也是不容忽视的大商队,专是卖煤,不曾发展过其他行业的买卖。   其实是发展了,但没发展起来,被其他行业的商队联手驱了出来,损失了一大笔银钱,于是此事作罢,守着家中煤矿度日。   这一进冬月里,银钱如流水地灌入家中,看看这赚钱速度,再看看亏损,得了,一辈子扎根煤矿里了。   今年冬月一看就长,宋家坐镇京中的掌柜一看这情形,迫不及待提了煤炭价格。同样的钱,昨日一看能买十斤,今儿只有八斤,明儿啊就剩五斤煤灰爱要不要。   再加上他们早前收拢了大部分煤炭,囤积了不少货,照着当前价格下去,一冬天能赚三年的钱。   但是最近苗头有些不对,按往年这时候,库里应剩下一成的底,然他今日去查货时,竟还有三成没卖出去!   事情报到东家那儿,他这个掌柜没脸还要吃挂落,连忙找人打听了情况,一听竟是有种“蜂窝煤”在京中四处流传!   这蜂窝煤比煤炭耐烧,还有配套的煤炭火炉,人提着就能走。   这火炉还有样式可自行挑选,安置家中不再挪动的,可以选择砌出个烟囱,到时不用顾忌关门关窗。   最重要的是,这蜂窝煤便宜。   一文钱可买两个,一人一天最多用一个,三个人挤一挤也能用一个,就是苦寒时最好烧两个保持一晚的温度。   但总的来说,这比煤炭木炭便宜多了!   等打听到谁家在卖,寻到地方去了,一问才知,人商队卖完了送完货了,关门回家过年去了!   根本找不到罪魁祸首,剩下的煤炭只能在仓库放着。   但是他们后头还定下了不少货,甚至押金给了出去,若是不按时收货,岂不是坏了商队名号?   掌柜的立刻给东家报信,宋家将人劈头盖脸一顿骂,末了告知掌柜先撑几日,总不能所有人都有这劳什子的“蜂窝煤”,少一些客人他们认栽,但不能丢了商队信誉!   一咬牙,掌柜的对卸货的伙计道:“打明儿起,煤炭降价!降上三成!”   东家的钱大部分用来买冬日的煤炭,就为在这会儿卖出去换一笔大钱。现在卖不出去,钱收不回来,宋家商队可就完了!   伙计听完心里惴惴不安,这降三成,做亏本买卖啊!   掌柜的也知道这价格降得格外让人闹心,但这会儿说是亏本也不尽然,最多是收支持平,没多大赚头,但这会儿要是不降价,日后就是血本无归了!   得了准信,伙计蔫巴得吆喝去了。   “回来!”掌柜虎着脸道,“你去找人打听打听,那家商队什么来头,打哪儿来的,什么蜂窝煤?找人买两个回来。”   他骂骂咧咧地拿出一角银子,“行了,去干活。”   “得嘞,掌柜的!”   无独有偶,京中不少卖煤炭的商家正在气急败坏,发誓要找出蜂窝煤的来历,策划了这一起事件的江无眠则是毫不关心。   有林师爷随着进京掌控事情发展进度,他完全不需要惦记,如今他更看重手头诸多事情的发展,小心翼翼计算收支情况,生怕哪日一个不妙,资金断裂,全盘皆崩。   玻璃研制已经得了阶段性成果——叶大匠带人成功消除绿色玻璃,得到无色玻璃。   坏消息是,这种无色玻璃易碎,别说打磨成镜片了,移动时当场就碎成几瓣,完全无法投入使用。   江无眠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让人注意安全,然后去了现场看碎裂的玻璃。   的确是无色,气泡也基本消失,但它太脆,不能实装。   在场工匠也是垂头丧气,希望就在眼前,然而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天堑,无法越过。   如何能得到坚硬如铁又清澈如水的玻璃?   江无眠也在想,钢化玻璃到底是哪一种?   研制材料与过程应该没错,得到的是正常玻璃,也就是说,其中应当是缺少了某个环节,某种反应。   他突然开口道:“加盐一试,注意温度与时长。”   直接让人取来粗盐,任由玻璃研制的人取用。   现在的南康府,粗盐可不是什么奢侈品,对于江无眠来说,这点用度他还是有权利调动的。   叶大匠也赞同一试,按照往常经验,他们也是尝试在玻璃液中添加其他材料进行反应置换。   既然大人开口说要盐,那就从盐开始!   最开始还把握不好温度,做的次数一多,钢化玻璃的研制也逐渐步入正轨。   有了方向,研制速度加快。不出一月,江无便得到钢化玻璃出世的消息。   江无眠:!   开春后立刻准备上相关作坊与玻璃产品的制作,别的不说,今年元宵灯节先点一盏明灯做展示! 第130章 预备   玻璃用处繁多,刚出来产量少会先应用在罐头出产、千里镜方面,等产量跟上,自然能用以其他方面。   最为简单广泛的应用是玻璃窗。   如今的窗户多是利用各种叶子稻杆编织的,冬日便换了木板封窗。富余人家会用纸窗、纱窗,冬日里还会有帘子遮挡。   要求漂亮的,还有云母、贝壳磨成透薄的片状。   但以上的大部分材质影响采光,屋内昏暗无比,常年照晒不到的位置会过于潮湿阴冷,不适合人长期居住。   夏日里还好些,多半会撑起窗户通风,遇到雨水才会放下。然而冬日为了取暖,最多是留一条缝隙,整个冬日都仿佛在地牢中渡过。   贫苦人家不舍得点油灯蜡烛,也买不起,多数是火把,那也需要浸油才能点着,所以平日里很是节省。   试想整个冬日都要在这等环境中度过,人易于陷入负面情绪中,不利于生活健康。   所以江无眠肯定是要推广玻璃窗的,这样一来,其他用以制作窗户的物件价格或多或少会受影响,能降低部分购买门槛。   受限于制造成本,玻璃窗一开始肯定不会向普通百姓推广,先向有钱人推销一二试试。   今年元宵灯展会先做出来一二玻璃灯,继而再开展其他业务。   另外便是玻璃定价,依照现在的制作生产情况,可以先分四大类,色彩驳杂、色彩有序、透明玻璃、钢化玻璃。   以上四种正是对应了四道程序,每增添一道程序,所花的成本便是翻倍增长,定价时……呈几何增长正好!   这样一来,宫中最可能会采买最高价格的钢化玻璃,为了不越过皇帝,其他人少说也要买个透明玻璃,商户有钱可以随意买色彩有序、透明玻璃两类,最底下的就该是普通有存款的家庭。   除却质量过硬的钢化玻璃容易做成大块不碎裂以外,其他的玻璃能不能出现大块都要看运气,因此他们最好推出小块多窗格的玻璃、形状不一的玻璃。   这样一来,定价也会不一样。   此外,还可以接受部分定制……但很容易给人钻空子,这点暂且先不开放。   江无眠写着相应的规划,又将更新后的地图拿来,想在工业区圈定一个位置,日后这里防护级别肯定会提高,玻璃这等物件先去那儿生产。   大过年的,他提着计划书与烧成的透明玻璃摆件去找谢砚行,发财的事儿还是要靠布政司。   “师父!”这会儿天还没黑,江无眠上门时,谢砚行正磕着松子看白楚寒打年糕。   岭南今年刚下的新米,坐在廊下披着大氅烤火,远远地能闻见香气。   几个小厮侍女穿插其中,捧着蒸桶的、坐杠的、把筒杠布卷到毛竹杠上的,忙忙碌碌的烟火气蒸腾。   江无眠贴着廊下过去,一屁股坐在火炉对面,毫不客气地开始剥松子。   “师兄力道很行,另一个不太跟得上。”他观察一番得出结论。   谢砚行朝那儿一抬下巴,“去,换人。你师娘说了,不打年糕的今儿没饭吃。”   江无眠幽幽道:“照这么说,今晚上我们师兄弟和师娘上桌吃饭,留师父您一个眼巴巴看着?”   这借口,从他小时候听到现在,就没换过!   “师父您别吃了,马上天黑用饭,留点肚子。先看看这个,徒弟花了大功夫写的。”   谢砚行捏松子的手有点颤抖,心底下一个咯噔乱跳,这小子写起东西来就不靠谱!   不是鼓捣这个就是鼓捣那个,甚至于写的内容一旦披露,就是众矢之的!   他这个做师父的,为了圆回来,真是不容易。   江无眠看出他的意思,强调道:“大买卖!大钱!”   都能赚钱了,有点副作用怎么了?   何况让他赚的钱,他可没贪,全投进去做研究了,这回递给建元帝的预算公文里,他可是没多要。   不论是做火药研制还是铁路铺陈,那全该是朝廷层面的支出,往常都是自己给钱,公私不分是大忌,这正是切割的好时候。   至于玻璃,可公可私,就看它的实际应用情况,部分可以将配方卖给建元帝,部分还是要底下继续生产,维持民生,扩大商业规模。   “玻璃?”谢砚行看过标题,跳动的心总算是死了,“这东西是不是还叫琉璃?”   那玩意又多贵,你个败家子知不知道?!   江无眠回想一下,一本正经摇头,“这是玻璃,不是琉璃。”   是的,这两种从外观、成分到价格、用途都有所不同。   最简单的外观,玻璃里大部分数是浑浊绿色或无色为主,琉璃的绿色更通透,且它色泽丰富、流光溢彩。价格上来讲,玻璃最少可以定价到十几铜钱一块,琉璃不行。   玻璃要冒充琉璃制品,难度还是有的,不能简单地将两者混为一谈。   “定价如此之低?制作的原料成本可后?烧制的工匠可有钱拿?”   能达成如此低的价格,只有在其他方面节省了投入,除却原料价格低就是工匠给的工钱不够。   江无眠再度摇头道:“师父您别光关注这个最低价,看看最高价和贩卖对象。”   谢砚行看了一眼小徒弟,知他说的有猫腻,还是手动翻至到商品贩卖一页。   商品分级、贩卖对象分级,每升一级,价格呈几何增长,这还是以巴掌大的为例,此外还有其他规格,价格会比同级最小的那块贵三到十倍不等。   总之,谁见了都要说一句,想钱想疯了!   谢砚行只看了一眼,就将计划本扔给走来的大徒弟。   白楚寒打开一瞧,也没问这些玻璃有何不同,直接乐了:“小师弟的定价还是低了。新物件,疑似琉璃,透明采光,单是这三种便能让人不顾一切拿下。”   他坐在江无眠与谢砚行中间稍靠后的位置,从头开始翻看,“玻璃易碎?那早前无法向外推广,最多是在本地展示。而本地,最不缺的就是商人。”   商人最不缺少的就是各种运输手段,所以玻璃易碎也无妨,只要商人自负盈亏便是。   白楚寒再度翻回去,斟酌着推广计划,他问:“你是想推广灰路和铁路?”   玻璃易碎,但灰路平稳,陶瓷等各种物品也可在灰路上平稳运输。此外就是讲究效率与平稳同在的铁路,虽然不比灰路平稳,但效率高,适合运输其他东西。   若是走海路,难免遇见大风大浪天,船身摇晃,货物也受影响,根本不适合玻璃运输。   江无眠颔首,“现在的官路不算通达,商队想运输也没辙,刚上路就得碎给人看。水泥路与铁路不然,二者平稳通达,自然是方便的。”   至于商队会不会为了玻璃修路?   只要展示的利润够高,前期投入一大笔也无妨,总是会有大胆尝试的商队。   若是建元帝批了折子,银钱一到位,那就更好了。若是不批,江无眠就得考虑如何与商家合作、让利几成才能说服更多人参与进来。   谢砚行挑捡着松子壳,提醒道:“若是他们只想要玻璃,不想要前期投入?又当如何?”   欺上瞒下,手段不在高明,够用就行。   将修路的钱转嫁到百姓身上,发展各类苛捐杂税,地方县衙又不是做不出来这等事。   前些日子他遣人清账,便发现了此事,事情原委正在秘密调查中。   “那便按律法处置,若是律法有漏洞,当以上报刑部,再行商议。”江无眠先说了自己态度,“此外,必要的监督抽查、明察暗访都可安排上。工程展开后有阳奉阴违嫌疑的,一开始可在施工队中安插自己人,到时处置人不必费心找人证物证。”   谢砚行点点头,算个方法,不能杜绝,尽量监督。   “抄家灭族、收缴冻结一切资产,有此前例,人总会惧怕。”江无眠轻描淡写地说,“代价高于所得,做了赔本买卖时,自然不会再有人触碰。”   怀揣侥幸心理的?   落到自己头上再去阴曹地府后悔吧!   等他二人就此话题讨论完毕,白楚寒也看到了定价一栏,疑惑问道:“钢化玻璃?”   不是说玻璃易碎,怎还有个钢化?   提到这里,江无眠脸上表情松快几分,说话时语调微扬,“玻璃易碎,那是普通版本。这是一种玻璃中的高质量高强度玻璃!正如铁能锻造出百炼钢,这种就是玻璃中的‘百炼钢’!”   看出来这是好东西了,不论是定价还是江无眠这种要大赚一笔的表情,他们太熟了。   但再怎么想,也想不到玻璃如何“钢化”,两者根本不是一个强度。   江无眠转身将自己带来的几样东西摆出来,“玻璃最初是浑浊绿色,颜色不美。这是清除颜色之后的摆盘,这一盘清除得不干净,能看出这是青山图案。这是钢化玻璃,没做造型,预备做落地玻璃窗。”   两人眼睁睁看着江无眠自身后的食盒里取出一沓盘子,初时绿色的,后面透明色的、带有繁复花纹的、大个气泡的、凑巧气泡是绿色的仿佛是水底的……最后又是一堆方方正正的。   多种多样,两人可算是一饱眼福。   “现在还做不了复杂造型,已让人去研制,眼下只这么点。”江无眠指着一块明显不同的玻璃道,“这是钢化玻璃,硬度不同,可抗风雪,挡风效果极好,但岭南的夏季大风偶尔可以偶尔不行。”   普通的风还能抵挡一二,台风天时,茅草屋都能拔地而起,何况一个玻璃?   这东西造景最为好看,所以江无眠一心想在正月十五时吹制一批灯具来,玻璃灯才最吸引人!   谢砚行与白楚寒自玻璃中回神,便听江无眠势道:“年前先预热,十五之前挂花灯,树上、路边不好准备,集市上专开一家,其他衙门少了点威力,都指挥司镇场如何?”   谢砚行:“……”   白楚寒:“……”   江无眠:“看个门,分都指挥司两成钱。”   白楚寒:“三成?”   江无眠:“成交!”   大钱还在后面,这点小钱他就无所谓地让一让。   谢砚行:“……记得上税。” 第131章 灯节   说要做玻璃花灯,中间还有几大问题需要解决。   日后多是电灯,开关随意。如今光源还是油灯、蜡烛,需要人时不时剪烛芯,才能继续燃烧。   这一问题倒是要解决。   剪烛芯是因燃烧不充分,必须要剪去一段才能不妨碍油灯继续照亮。换成三股绳拧成一股的灯芯即可。因为在燃烧过程中,灯芯烧起来,三股绳会自然而然垂落,从而燃烧充分,不必再进行人工干预。   江无眠直接让工匠把蜡烛和油灯要用到的芯全换成这种绳。   解决了中途需要人动手换烛芯的问题,轮到下一个——燃烧出的黑烟会累积在玻璃花灯内部,等蜡烛烧完,花灯也不能看了。   急需无烟蜡烛。   能达成这一目的,除却后世从石油中提取的工业蜡烛外,还有两种选择,蜜蜡或是油脂制蜡烛。   岭南本地温度高,各类花开放的时间长,吸引的蜜蜂也多,蜜蜡是行得通的,但用蜜蜡意味着要去找蜂窝,在防护服并不严密的前提下,采蜜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   所以,尽管本地存在这一条件,江无眠还是选择使用动物油脂做蜡烛,此外还有一个好处,动物油脂还能做肥皂。   若不是时间来不及,他肯定会在这一基础上推出各种肥皂。   现在,江无眠要去给他的花灯添加无烟蜡烛。   金不换一听他要用油脂做蜡烛,果断来学两手,听完前因后果,愣了下才道:“做个机关不成吗?咱本地的做花灯,用那竹子做得花形漂漂亮亮,里头也放油灯,不出事儿全靠技术到位,贫道都能给你露两手!”   江无眠也是愣住,他都忙糊涂了,家里提灯也多半是竹篾扎的和纸糊的罩子,能不在这等温度下燃烧,必然是有技巧的。   只要将这等技术放在花灯里,外头安上玻璃罩,就是一盏玻璃花灯!   有了解决方案,他们只要考虑如何融合两种技术就行了!   那就不是江无眠的事情,轮到做花灯和制作玻璃的人对接磨合去。   江无眠则是提炼了大量油脂,预备做无烟蜡烛与肥皂,这两个涉及到的化学反应相似,一通百通,其余的就是工序不一样,添加原料不太相似。   ——其实本来不太相似,毕竟无烟蜡烛要用到硫酸,可现在做硫酸已经来不及,而且危险性大,本地的研究院根本没这条件。   于是,不得不利用强碱进行皂化反应,到这一步,其实就能做肥皂了。   不过现在江无眠主要考虑无烟蜡烛,肥皂一事,因为等待时间太长,他决定稍后有时间就随手做做。   有金不换打下手,成品很快呈现。   虽然质地柔软,不如工业蜡烛坚实耐磕,但也不像灯油一样四处流动。   做出来的蜡烛少之又少,但已能满足本次花灯节的需要——物以稀为贵,太多了只会掉价。   何况这玻璃灯现在又不是民生必需品,先卖点高价回血,等日后生产力上来就有能力大肆下乡,务必让它变成低廉的产品。   目前……先办花灯节。   正月十五的花灯节,今年是初八预热,一直到正月二十三才结束。   前几天给人出货做准备,中间几日才是热闹时候。   江无眠这回不再门头扎根在家做研究做计划,做的肥皂还在反应之中,需几天干燥完才能投入使用,他便趁着花灯上街时出来观察记录情况。   眼下街上正热闹着,各色衣物服饰的人嘻嘻哈哈拥挤过去,又在临街的摊贩处停下,买个面具或是碰上一盏灯,准备稍后放河灯。   临到醉流霞,反倒是动静小了,人人堵在门外,不太敢进去。   皆因守门的,里头占了几张桌子的都是锦衣卫!   这谁敢往里面走?   就算再大胆,平日里还是有些怕这些官爷。   但是后头来的人不知道啊!   见这儿的人多,以为有热闹可看,奔涌过来,里头的想出去,外头的想进来,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形成死环。   守门的商量一下,又向陆掌柜讨来纸笔,一连写了数十个大字,对着人群道:“十个十个上来!”   江无眠在人群外听着吼声,一时之间耳朵都要炸开,心中实属佩服,这人学的武功不会叫“狮吼功”吧?   “还真不是,他天生嗓门大,是战前叫阵的。”白楚寒猝不及防闪现出来,还顺势解答了江无眠的疑问。   后者咕哝了一声,“你年前不是预备走了?”   “靖海未完,走什么?”白楚寒递给他一个面具,自个也带上这儿的特色,拉着江无眠过去排队,预备夺下最难的那盏玻璃花灯。   江无眠的面具遮掩住他的怀疑。   靖海未完?   你是觊觎最新战船未完吧!   火炮研制院最新接到的订单来自哪个卫所他就不点名了,好歹是赚了大钱的。   但是实验成功的两门火炮他总要问问,原本预定安装在盐禁城上的,怎么突然出现在海船上?   难不成它还自行长腿跑了?   白楚寒面对师弟的质问,振振有词,“师弟你想,单单在陆上作战如何能试验出这等物件的全部威力,正好搬到船上一试。”   江无眠看在给了一大笔钱的份上,没和人计较,只是提高招收学徒的频率,并且有针对性地写起教材来。   他在排队时突然又想起训练指南,手肘一怼身后,“计划如何?能撑得起来?”   朝中会不会不给银钱,或者像他猜测的那样,转嫁责任,将风险推到百姓身上。   后者无疑是存在的,前者也有可能。   按照他的训练方式,这等将士将会成为尖刀,负担奔袭、突袭、断后等各种危险的任务,但……当前的一系列制度并不完美,尤其是抚恤金与家属照顾,在他们死后,相应的钱却很少能照顾他们的妻儿老小。   这需要大量投入,而朝廷……甚至还没部分人有钱,建元帝有心也无力。   江无眠作为一个个体,也无法承担如此多的命运,他只能在能力范围内个人提供相应的作坊工作、优先招收这些人的妻儿工作。   若是表现得好,还能入学读书,读书读出成绩来,或许还能得到县中、府中资助补贴。   白楚寒伸手握住,轻轻将人胳膊压下去,好悬没让人捅到肚子,他敢打赌江无眠是故意的。   为了那两门火炮。   但他明明给了钱,就在给的定金里。   “不到时候,等时机再好一些。”他轻声回道。   现在还不是暴露时候,等他获得的信任再多一些,等到太子上位展露他本人野心时,这份训练计划才是最合适的。   “……九、十。到你们两个,从这扇门进,出来时记得交纸!”一张上好水纹纸的价都快比上一斤鸡肉了,经不得浪费。   醉流霞的布置交给陆郁,如今一看,果真没让人失望。   陆郁直接弄来十颗装饰好的树放在台下两侧,透明的花灯、由本地产的各类丝纱、纸张扎成的花与树叶缠绕树干上,不分你我。   甚至他还不知从哪儿铲来土壤,将两侧做成绿化箱子,中间铺设两条曲折的鹅卵石路。   人从这头进去,答对题就能去后院进行第二关,最终的优胜者将会从另一侧的灯路回来上台。   白楚寒见状挑眉,“陆郁的答卷,可圈可点,富丽堂皇、瑰丽奇美。”就是太过奢靡,耗费颇巨,容易被人捏住把柄。   江无眠不着急进去,绕着箱子圈起来的树走了一遭,恍然大悟,扯住白楚寒一块进入人工室内小树林,“他为了省钱,全是拿的布头瑕疵品。”   江无眠指着树干上的绢花与树叶道:“你仔细看,叶子与花多种多样,颜色驳杂,半上色半褪色,是一些瑕疵布头,甚至不是一匹布,就是一小块上错色的布头。飘零在地,看似是掉入土地的树叶,实际上是错版的报纸,浸了水墨色晕染又阴干就会皱巴巴的,好似泥土。”   白楚寒:“……”   不愧是你一手提上来的掌柜,一脉相承的省钱。   这种错版的报纸价格较低,几个铜板就能拿到一斤,时间越久远,价格越便宜,有些不通文章的还会带回家做引燃煤球的引子。   开始的灯谜不是很难,还不限制时间,江无眠与白楚寒二人浏览过一遍,算了一笔价格,脸色古怪地出来。   白楚寒小声道:“造价低,景色不错,还能多番利用,不必担忧凋零,只需定时维护,可以卖给部分新奇的商人,记得定价高一些。”   江无眠嘴角一抽,“卖是能卖出去,冬季自然造景成本高,这等假景色成本说来相对较低,但是技术水平又不高,卖上一回第二回就有仿制——”   等等,东西都可以卖,但是这等造景能力不是一般人有的!   说到底,他们要卖的还是创意,在推行创意的同时捎带卖原材料才对。   而且这等物件没什么技术水平,随意找些普通人就能做,动手能力强有创新能力的,还能做高端定制物品。   江无眠面具下嘴角上扬,又骤然拉平,“但是我们没人。”   不是指普通人,而是产品市场调研这类的专业人员。   白楚寒老神在在,“师兄能找人,也能说服人合作,但是这分成?”   江无眠数了数自己这方的优势,发现只有基础手工、原料产出这两项,位于产业链下游,意思是,赚不了大钱,只能温饱。   但那也行,只要产业落户,先让人维持温饱、争取用双手赚钱饿不死就成。   想发展高端产业,还是得挖掘人才,要人才还是要给好待遇。   江无眠又想圈地建房,等日后引进人才就人手发一套,这样一来,想跑都要酌情考虑一二。   不过现在,他对白楚寒道:“四六是底线,岭南这儿能负责提供原料、基础劳力、组织培训、商业贩卖,你只要找人,其他全然不用担心就能拿六成!”   这已算是超大让步,只要提供主要布景创意师傅,其他交给江无眠一方解决,不必担心卖不出去亏本砸到自己手里拿不到钱,一切有相应商队负责。   白楚寒考虑一番,决定退一步,“你六我四。此事优先考虑培训伤残士兵,人不在便考虑他的家人,具体条例再挑个日子商议如何?”   江无眠一心二用,答完谜题向第二关进发,闻言点点头,“可。”   原本就考虑过这种可能,如今白楚寒提出来也正和他意,不过其中涉及到的情况很是复杂,必须要再三考虑,才能定下契书。 第132章 开考   花灯节尚未过半,醉流霞的灯景已然流传出去,引得不少人前来观赏,就连谢砚行也走了一遍谜题关卡,赢回一盏明灯。   玻璃外壳呈现绿色,大的玻璃泡未消,恰巧半染上颜色,烛光暖黄,碰撞在一起,氛围格外古怪。   白楚寒与江无眠对视一眼,犹豫是否用手里的灯替换掉恩师的奋斗成果,最终还是谢砚行打消他们的念头。   “看,为师亲自挑选的碧绿通透玻璃花灯。”   谢砚行看似云淡风轻地向徒弟们展示,实则格外为此自豪。   江无眠在这种情况下明智保持沉默,夸赞两声便转而提起新式作坊分润的事。   谢砚行听完小徒弟的简单汇报,便道出自京中得到的消息,“陛下恩准,不日将有工部匠人抵达,另有银钱拨下,端看你要如何使用。”   如何使用?   是要买来原料还是要招人自行开采,不受限制。   江无眠……   江无眠自然是要选后者!   岭南本地有矿,开发矿产资源是发展环节之一,挖矿是要人的,人是需要生活的,这就是一条当前人看来的好出路。   本地人得了实惠,钱自官府、商队、高门大户中流入市场百姓手中,经济就此盘活,又能带动本地发展。   换成后者,大把银钱撒出去,不定能买来何等品质的材料,还易受人钳制。   “记得做好账面。”   被人挑了错处,建元帝落了面子,看在江无眠的功劳上,轻拿轻放。   日后计较起来,全是证据。   江无眠点头应是。   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玻璃花灯、玻璃窗等物品订单激增,江无眠也在百忙之中配合布政司选址、挑人、花钱投资等事。   一连数月过去,京中来人。   先到的是人,钱拖着一直不到,问就是还在核对,五军都督府那儿还在清点,工部需稍待一二,排在工部之后的岭南更要等着。   江无眠命人把远道而来的工匠先带到一处别院,这儿本是之前商队的院子,清剿商队后衙门收了契书,后被用以作考核。   不错,即便是工部来的,也要经受考核才能参与实验。   谁知来的是人是鬼,学识是真是假,考上一遍得见真章。   随船而来的工部侍郎见状,眉头一皱,问领路的南康卫,“这位大人,我等为何在此?”   这江无眠在做什么?   要人的是他,现今让人等着的也是他?   莫非看他们工部是好欺负的?!   南康卫耿直一抱拳,“回大人,属下不知。稍后将有人为您解疑答惑,属下告退!”   说完不等人回复,转身离开,心底大为怜悯这些人。   江大人可是摩拳擦掌准备了几日的考核,下笔、实践、面谈,总而言之,是让人望之旋走的恐怖存在。   这般想法,江无眠一早想在各衙门中推行。   初时,他兴致勃勃地向谢砚行介绍,“不过是入门考试而已。我知京中取官猫腻颇多,但本地实验操作不当,便是尸骨无存,若是不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必须要以本事服人。”   这点能力都没有,当的什么工部官?   “自然,若是专门用以对接,我也无意为难。但专司此职的匠人,总是要经受这一遭的。统一考核,只要满足规定的条件制约,即可进入下一轮,最终按成绩归属划分到相应官职上。”   谢砚行对这等考核极为熟悉,“科举?”   照小徒弟所说,如科举一般,从最简单的童生试开始,直到最后的殿试。   无非是考核内容不同,最开始考验矿石辨认、从色、形、味等方向得出这一物质的基本信息,再做基本实验或是拿手技术等等,考核内容繁多,之后还会有专项考核判断工匠当属那一职位。   “不错,即便是不识字也无妨,可当场口述,由官学抽调出的学生负责誊写。”   总之,谁都别想跑!   对此,谢砚行没说可行还是不可行,他只问道:“考核地点如何圈定?具体考核标准如何规定?通过或是不通过,如何服众?”   江无眠略微思索一番,便张嘴道:“先行考证祖孙三代人家底,是否良民、是否通婚他族、是否有遗传病症、是否有大型犯罪记录。”   他就不要求建元帝给人开无犯罪证明了,先将这些列出来再说。   日后政审还要找人谈话,他放在面谈这一环节,用以判断人的道德三观这类。   谢砚行眉头一挑,“你这是谁也不要?”   江无眠噎住,“情况竟是如此吗?”连政审都过不去,他怎么放心让人去研制火药?   在此时研究火药,就相当于日后研究人类文明灭绝开启后启示录文明的钥匙!   “依你这等标准,来的人中恐是仅剩一两个清白身家。其余人哪个不是带着任务来的?”   江无眠叹口气,“物尽其用,物尽其用罢。”   除却这些常规类型的考试,可能还会有体能测试,也就是抡大锤、扛火炮、耐高温这类的。   岭南气候湿热,难保不适应,先试着能不能干,不能干就做别的,总之不能浪费难得的人才。   “若是考核时老老实实也就算了,不老实的通通让都指挥司直接拿下,这等考试是筛选研制秘密武器的人才,而非蠢货。   “即便是进京面圣,拿着这等成绩,我都是有话可说的。既然本事不够,那就老老实实再深入研究一番,再度进行考核,通过了就进去,不通过就筛下去”   南康府还杵着一个觊觎火炮的右军都督,发挥一下都督本事便是。   如此,来京的一行人命运就此定下。   “人都到了?考官与考场护卫做好准备,预备分发考卷,最终结果一字不改,誊抄一遍送予京中。若有异议,解释权归岭南三司所有。”   本地研制院凭实力说话,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这等混日子混官职的放进去就是吃干饭拖后腿的,他庙小供不起这等大佛,还是交由工部与建元帝处理,他们研制院不收。   “回大人,已全然备好,可遣人入内。”   “好!请赵学政带试卷入内。”   等候在别院的人一头雾水进了门,便不能再出去,正要抗议时,便见一人身穿正儿八经的都督官服、腰间配刀推门而入。   身后南康卫绷着脸,不发一言,抬着桌椅条凳、矮桌、长桌、矿石、木头等各类东西如水而入。   这……这是要做什么?在现场做东西?制作火药?   先不说材料齐不齐,这入门的人就不对啊!   上公文的是江无眠,他们大多冲着火药而来,怎生来了见到的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就见一人击掌两声,大吼道:“考场重地!肃静!”   又极为不搭得响起衙门升堂时的声:“威——武——”   众人这下彻底摸不到头脑,便是建元帝来了也得先问一句:什么玩意?!   他们来干嘛的?到底做什么的?   白楚寒一转刀柄,指着台下桌椅,“诸位请先入座,稍后宣称到谁,从此处向后坐。”   强权之下,工部侍郎迎着刺人视线,硬着头皮吭声,“敢问白都督,何为考场重地?”   以他的目光看,这也不是科举考场号舍,就一光秃秃的院子,瞧着就是抄家后留下的。   他们工部建的多了,也就认识了。   只能说,时间一久,什么没用的知识都能了解一二。   因而眼下,他根本弄不清楚江无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考场?就这?   “我等招待不周,劳诸位大人久等,先请入座歇息,再行解答便是。”嘴上说的话客客气气,实际上按刀的手不是那么回事。   大有你敢乱动,我就敢乱刀砍死的意味。   极有背景,过来贴金的几个公子哥也不敢吭声。京中见了锦衣卫,他们得好吃好喝伺候着,临走时还要有好礼相送。   尽管此地的是南康卫,奈何他们锦衣卫的头儿就在前儿站着,谁敢吭声?   先斩后奏不是随口一说,那是有真实例子在前头的!   哪个不要命的二愣子用自己的命去试试?   因此,老实点,学学鹌鹑,别吭声,照做。   有什么事儿先腆着脸给孝敬,反正再贵也贵不过一条命去不是?   工部侍郎不是什么傻子,他很快带人入座,就见此刻,本地学政赵学政携带考卷入场。   “见过诸位大人,本次是由岭南举办的研制火药第一场考试,考官即是在下与几位研制火药的老师傅。”   当场有人想掀桌子,然上头站着白楚寒,身后有要求他们必须得到火药相关配方的幕后主使人,最后还有个建元帝大肆支持江无眠的动作。   一个个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才咬牙切齿忍了。   毕竟火药这东西,它真有用啊!   有了它,这就代表有战功,突厥匈奴山贼海寇这类不在话下!   谁不想轻轻松松,坐于帐中,便能拿下敌方首级,一路青云之上做到都督之位?   幕后主使想的好,便死命往队伍里塞自己人,并下了命令,自己这儿得不到那就毁了,务必让其他人也拿不到。   必要时刻,其实也能和他人合作,先将东西拿到手,回头自行研制时看个人本事。   许下一应好处,这才换了自己人入工部。   然而谁想到,来了岭南第一件事竟是考试?   这等要如何考?   自己的家传秘方技艺被人偷看了去怎样赔偿?   岭南是不是要学他们的手艺?   赵学政打断他们的胡思乱想,“本次考核第一关,基础辨认。诸位大人科举前先学经义,童生试中再帖经,视为基础。研制也是同理,不识材料便不得结果,诸位可报上自己学的哪门功夫,冶铁、炼制、木匠、泥瓦,本官将根据范围给出相应基础材料。”   一众人听到最后,便知道江无眠要做什么,曾有科举取士,现有考试取工。   为的就是考察他们是否有真才实学。   考不过的下场,对比名落孙山便知,考不过就进不去火药研制院啊!   那还如何完成大人嘱托?如何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   当场有人脸上一白,渗出满头热汗来,就差原地急得转圈。也有人眼前一亮,前倾身子侧耳仔细听考试细则。更有人表明自己就是充数的,看天看地趴桌子睡觉,就是不听规则。   白楚寒端坐高台,台下人的神色尽数落于眼底,手上摩挲着刀柄,不知在想何事。   赵学政宣读完考场规则,并喊来为不识字之人准备的誊写学生,又唤人在台上摆了香与日晷,充分说明这场考试他们不动任何手脚。   “香尽,酉时时刻,日落时分,交出答卷。”   “开——考——”   随着铜锣一声响,院中顿时说话声一片。   考试正式开始。 第133章 考核   原生定的是杂论考试,内容囊括天文地理、物理化生,总之,没有江无眠想不到的,只有他们答不出的。   为这一试卷,江无眠可是将他能问的人全部问过一遍,上到三司下到平民百姓商贩,京中鸡蛋价值几何,影响因素为何,这等问题都能出现在工部考卷上,足以可见这千道题的难度。   后被谢砚行打回,太过浪费时间,不如直接问,再圈定范围考试,于是有了这场基础辨认。   连简单的材料都分不清,如何放人去做火药?   因此,先努力过关,再去第二关答题去吧。   学政看了一眼抓耳挠腮恨不得当场拂袖走人的众人,重申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诸位,尽力而为即可。”   这一关格外简单,报上擅长范围,考官将带有编号的抓阄盒拿来,由考生自行抓取三种材料。   正确回答材料名称、古籍来源、产地、性质、作用、在实际中的应用等题,将会进入下一关。   有人手心冒汗,不禁祈祷自己能抽到认识使用过的材料。   毕竟,有的人有点水平,但不多。   赵学政与白楚寒二人端坐上首,看着下方乱糟糟一团,还有人试图作弊的,不置一词。   早前江无眠已预料这等情况,只等在第二关时把人筛下去。   首场考试不过是公开海选而已,能拿到答案侥幸过了又如何?总不能场场过关,最终脱颖而出?   那江无眠就要考虑坐镇吉祥物的位置了。   日头西斜,仍旧有人对此等考核方式愤愤不平,当即忍不住暴脾气,丢了眼前材料,对高台上的两人怒目而视,痛斥道:“我等乃是科举取士,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尔等以此为难侮辱,本官要上告陛下!”   白楚寒刀柄一指,当即有两名士兵上前,“扰乱考场秩序,拉出去。本官自会告知陛下,尔等身为工部官员,竟是连材料都不识,这等本事又是如何为陛下分忧的?”   此人当即还想澄清一句,然白楚寒不再给他机会,直将人带出考场。   剩余人等一静,被白楚寒看得头皮发麻,只见上首人慢条斯理地道:“此事有人拿纸笔绘画记下,当与一众考卷送予京中,由陛下点评。”   哗然四起,又被呵斥“肃静”,众人不由收敛一二。   就在这等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首场考试落幕,赵学政命人收起答卷,白楚寒则带兵安置考生。   工部侍郎惴惴不安,“劳烦白都督大驾,不知我等今日在何处落榻?”   面上恭敬,心底却在怒骂:这防贼一般的监视,江无眠到底有多不放心?尽管这一行的人大部分不安好心,那也不是你江无眠先挑事吗?!   若是老老实实交出方子,他们何至于沦落到此?远离京城来到蚊虫蛇蚁奇多的岭南,不远处就是罪人流放之地,晦气!满满的晦气!   由此可见,有些人长着长着便生出一副黑心肝来,万般皆是他人之错,本人则是理所应当收受好处,这还是他人的荣幸——   能被工部看重的方子,是你江无眠三生修来的福气,合该主动上交。   但江无眠哪儿会搭理他们,不把人烤糊训导好了,别想着离开岭南。等考核完毕,还有各个基础作坊轮流培训。   若问为何?这么高的成绩不是证明了他们有能力去研制火药了吗?   好啊,你江无眠肯定是故意阻挠我等!   那江无眠自然有话要说,岭南本地的冶炼方式与规制有所不同,想要参与研究,将本地的工具用透再说!   问题在于他们是来要方子的,不是来干活做事的!   有这等本事,在京中展示一二博取建元帝欢心,得众多赏赐不行吗?用得着在偏僻岭南之地干最多的活,睡最少的觉,拼死拼活还入不了皇帝的眼吗?   干得再多,落在建元帝眼中,不还是江无眠教学有方!   白楚寒带人去了隔壁院子,大大小小的单人间套在一起,稍微大些的主间给了工部侍郎。   晚饭是人送来的,江无眠无心在这等事上为难人,本地普通官员吃的什么餐补就给他们什么。   只是众人考了一下午,打不起精神头,吃得没滋没味。   “大人,被带走的邓林不在这儿,您看这到底……”   工部侍郎脸色不算好看,自己带来的人,落了面子也该交给自己发作,但白楚寒连这点情面都不给,可见对方立场。   然此事便是上报建元帝,他们也得不了好处。   考核规则中提到,火药这东西和炸炉有异曲同工之处,为让人规则操作,不会因一时操作不当,葬送了性命,特别设立这等考核。   瞧瞧,说得好听,不过是找个由头将他们排斥在外。   “暂先不管。江无眠不想被人捏住把柄,就要好吃好喝招待着,还要满足邓林的要求。不然,私下虐待朝廷命官,说出去,就是他江无眠无礼在先!”   “大人果真高明!”   事实上,邓林还真没这等好待遇。   他被人提出来之后就拉到考场右侧别院里,进行补考。   不错,江无眠有设计补考一事,就为了针对这等情况。   管你满不满意这待遇,考试是少不了的,他不可能任由不信任的人乱来。   还有哪种方法能桎梏一个人?   考试。   考不过就先学,学完继续考,不合格不放人。   邓林:“……”   放他回去!   早知今日,他忍上一时不就完了!!   一大把年纪的人,苦熬眼睛做题,做不对还要翻书找答案,错题要自行誊抄,过半个时辰继续考。   对他而言,无异于酷刑。   此刻江无眠正在赶工批阅试卷,一共来了三十人,各司有一两个,涉及到的材料五花八门,回答得也是具有个人风采,因而只能江无眠上手批阅。   不过在那之前,他已让人将浑水摸鱼乱写答案的挑出去,有六成大致正确的先放在一边,八成的才能递给他批阅。   能答对八成的人,大部分认知已是全面,仅仅有一点答案错漏。   譬如说性质与其他材料混淆的、应用不对的、本该用于催化却被当成主材料的……但总体而言,这批人的理论水平是达标的。   算是能用。   紧接着是能答出六成,看似能及格的这一批。   说实在话,这一批里也就是再度捞上一捞,之后扔到下面各个作坊去干活。   至于直接能接触火药研发的?   接下来几关皆要答出八成,处处优秀才行。   其余人等,轮流培训去干活,他这儿正缺人。   一连几日,众人也像是认了命,任由江无眠安排。前头有火药配方吊着,后面还有白楚寒说着要送给陛下阅览试卷,不想干也不行。   在他们经受考核时,京中来的银子也终于落地,按照惯例被人克扣一些,但到手也不少了!   “预备开矿!”江无眠命人去做安排,赵成带人勘探,他目前只有这个师爷能干了!   蒋秋正在盘算这些钱能花到哪儿去,布政司也来人想要说道一二。都是陛下批准的,咱们两司谁跟谁,挪点钱来用怎么了?   两方自行商议去了,大前提是保证江无眠的开矿工作顺利、不能耽误发放给劳工的钱。   “安全守则第一,人没了耽误开矿了矿上闹事了,藏不住某些事情了,就准备上路。你们知道本官作风,抄家灭族、收拢财产,掘地三尺也要把你们侵吞的钱找出来,懂吗?”江无眠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来合作的人是能品出江大人的杀气的。   回想他们布政司发财,哪回不是江大人杀性大发,连人带钱一块拿下的?   因而,部分有小心思的,收拢得干干净净。   敲打完,这边最终考核结果也评定出来。   江无眠去了别院,身后带着一整批的考官人员,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连白楚寒都列队其中。   ——哦,这个是考场秩序维护人,也是另一位考生品德思想的考官,他在其中倒不违规。   “诸位大人请。”江无眠带人入内,摆出一沓考卷,炭笔批阅的颜色格外显眼。   其他人早被考试磨灭了心气,黑眼圈一个比一个明显。   开始时还满腹对江无眠的怨气,考到一半已经恨不得睡个昏天黑地,等到考完早已不成人形。   眼下见到江无眠手边的答卷,就回忆起这些天的折磨,咬牙切齿地想将答卷毁尸灭迹。   江无眠审视一番他们的精神状态,客观又冷漠地点评道:“诸位的考核过程与结果一式两份,送予京中。眼下是存留在本地的备份,诸位心中应对考核结果有所猜测。   “再度强调一遍,火药本身具备的危险性,按当量来分,一丁点能让人家破人亡,多上一点能拉着在场所有人同归于尽。   “故而基础材料辨认、手法使用、安全守则等考核,是必须的步骤。望诸位大人时刻牢记,此物事关重大,不得不审慎而为。”   话说得意味深长,让众人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不过江无眠仅是提上一嘴,转而让身后衙役发放成绩点评,第一个拿到手的人愤而起身,气得指着江无眠骂道:“竖子小儿,安敢以此欺辱我等!”   纸张上,最上面写着一行字——职务:铁匠铺冶铁,学习冶铁技术。   让他重回铁匠铺打铁,这不是欺辱是什么?!   江无眠翻看了下试卷,“佟大人,你所擅长方向是冶铁打造冷兵器,与本次火药研究半相关。但在批阅时,发现你的冶铁技术与岭南并不相匹,故而有半月之久的培训学习时间。相关建议在试卷相应位置,请查看后再行提问。”   他又冷静地向在场众人重复道:“请各位查阅相关建议,若再有异议,可出言提问。”   技术不过关,谁也别想进火药研制部,万一有个粗心大意,他好不容易组建出的研制院就要损失大半!   江无眠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第134章 安置   相关建议不可谓不中肯,总结下来无非是进修或是滚,还未得到配方的人只好忍辱负重,捏着鼻子看下去。   江无眠直言:“诸位是我大周股肱之臣,学习能力不在话下。望诸位在一旬之内,先行纠正试卷错题,再于各个作坊之中参观实践上手制出成品,将会有师傅对此打分推荐,及格者进阶修行,优秀者当进入火药研制。”   他拍了拍出的千道大题,“与此同时,还望诸位保持进取之心。”   简而言之,学,学不会就往死里学。   原生还有人抗议,但后面还有白楚寒等人扛着刀虎视眈眈,就差人说一句不对,立刻拉出去变成邓林之流。   众人哪儿还敢多嘴,自然是江无眠如何安排,他们随之走一步看一步。   待人留下试卷,工部侍郎满心疲累,深觉此事棘手。   要说江无眠不给机会,他是把机会光明正大砸到每个人头上,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合格的立刻入了最近的作坊铺子学习本地情况。   浑水摸鱼的混子也很好处理,摆明一点不会的建议去官学进修,学的半多不多的,那就打下手,做个学徒。   这上心吗?   建元帝看了也要说一句“用心良苦”,然后对他们这批人心生不喜。   ——代表工部去地方给人帮忙研制,却连人考核都未过,朝中丢不起这个人!   麻烦,天大的麻烦。   工部侍郎已经想着如何向建元帝请罪,而江无眠毫不关心他们的心理活动,能干活就干,干不了就滚,耽误了研制,上报建元帝即可。   搞定一事,他立刻关心起盐禁城、工业区与展览区三地的修建。   这三者相当于三个小城池,盐禁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工业区内将会有大量人手在那儿生产生活,简单的商业区生活区工业园区都要规范化,而且江无眠还要分轻工业区和重工业区,扩展一下近乎将南康府与附近两府囊括在内。   这意味着工业区的建设,将打乱原有府县形制。为发财致富,有人不会介意,甚至上赶着送钱,就为提前打听一二,是否能占个位置,这等问题通通被挡了回去。   但这话倒是给江无眠提了个醒,他上回弄的展览活动盈利颇多,但联合商家,规划路线时格外费时费力,还要人维护,日后直接改成展区这儿开展得了。   也不用什么大铺子,每个区域设置一个展位,可以根据当年扶持情况,给各家或是各个商队安排位置。   展示区是专门展览,能让人一眼看出本地特色,特色游园展区、活动展区等等,总之每个商家给个位置,自行装饰布置。   江无眠将展示区的图纸取来,初设计时,依据农林牧副渔分为几大类,其中又根据本地发展情况微调。   比如农业展区,以农业及农产品加工为主,推出本地特色瓜果蔬菜,但是保鲜是个难题,增加冰的成本很高,因而主打的还是农副产品,做成保鲜时间长的果干、水果罐头、脱水蔬菜等物,可供远行商队挑选。   这样一来,农业区便有了固定受众,也不至于担心赔本。   脱水蔬菜……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做成保鲜时间更长的东西,譬如说风干面条、油炸出的方便面、随军能冲泡的油茶等物。   工程难度有点大,但这种东西一出,显然是为远程行军做准备的,一出厂就有人买,不必担忧收不回本钱。   只是有一问题,面条可自然风干也可烘干,但岭南这地方,它真能干吗?   在他潜心研究之际,建元帝已开始南巡,最后一站正是岭南!   江无眠:“?”   何时的事,为何他不知道?   谢砚行正往碗里捞面饼,闻言一乐,“你师兄也刚得到消息,回松江府接驾去了。离了松江府,再行水路,约莫还有三月,届时盐禁城落幕,工业区建出大半,大体无甚问题。”   岭南大变模样,尤其是南康府,自码头处下船,入内人货分两路,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陛下南巡,往年只到江南,既然特意点了岭南为最后一站,多半是为南康府而来。”江无眠捞了一个荷包蛋,去了桌上用饭,“既然如此,让陛下住驿站恐是不太行,醉流霞也不可。”   建元帝南巡,每到一地必然有行宫或是精巧别院居住,即便路上可露宿野外,也是一时之计。   岭南这儿已经是定好的最后一站,必然要拿出一个行宫或是别院来,总不能还让人住外边?   相比前朝皇帝,建元帝是节俭多了,可他再节俭,也是个皇帝,待遇底线就在那儿。   江无眠三两下翻动油炸面饼,香味随之涌动,但美食的味道并不能解决当前遇到的问题——   本地要做的工程太多,工业区、盐禁城与展示区用了大半人手,要铺设的铁路需要材料,作坊处加大生产,正在招工,其余各府城也多半依照本地情况铺设灰路,哪儿能挤出人手来给建元帝建一座行宫?   总不能把人安置在船上,那也得是日后的游轮之类的,现在的,参观可以,居住不成。   谢砚行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布政司能出钱建行宫,但是人呢?人从哪儿来?   哦,还有随行后宫与大臣,这些人如何安置?   从哪儿变出来这么多空房给人住?   江无眠略想了一下,忽然道:“行宫小院是来不及,做骑楼如何?”   岭南特色建筑,骑楼,只不过没后世的精致,多是用以避雨避热。   给皇帝住的行宫不能如此简陋,只要在上头用上当前四合院一样的细节雕刻即可。   这样一来,所需的人手材料都要打个对折,只是这种风格的建筑需要格外专业的工匠上手。   谢砚行考虑一番,也不是不行,这类建筑很是适合岭南,极具地域特色的同时也方便保卫皇帝的安全。   此外,建设行宫的钱也是一大笔,要一股脑掏出来会影响接下来的安排,因而,他看了看身家巨富的徒弟,出言道:“让商队捐一半款项如何?”   江无眠一瞬无言,铺路的事儿还要指望他们出钱出力,这建行宫薅羊毛的事儿就省省吧。   “南康府收费项目不少,过路费用、城池维护物业费用、货物超重缴纳的钱、市舶司要的检船费用……”他一口气数了不下十个,全部是南康府当前对各行各业收取的各项赋税。   看似是苛捐杂税,实际上还真不是,比如说城池维护物业费用,这点主要针对部分住房。   在这儿,他们官府雇佣人提供街道清洁、定时定点处理垃圾、专业工匠检修房屋以及公共设施维护等事,类似日后的物业。   因为这地方建的大,一般来说买房的是外地客商,用以整个商队的人落脚,平时商队不来无人打理,院落荒废。   有了官府提供的服务,每年只要交上物业费,就能一直有人维护打理院墙,捡瓦修墙不在话下。   其他也是针对本地快速发展的商业制定的收费项目,但不算是税收。   没错……以上所列皆非税收,全属于杂项,因为朝廷没对此做规定,因而布政司报税时只会写商税,不管这些。   钱不是白得的,用来雇人打扫街道、清理官道、购置工具、发放补贴等等。   但积少成多,留下的钱也多半被本地官府归纳到余额中,用以防备突如其来的水灾水患,风险伤情等事。   现在拿出一部分建三座骑楼,倒不是难题。   谢砚行点头,布政司的确有钱,但他这钱时不时要给徒弟建工程,虽然事后能翻倍甚至翻几倍回来,但总有一段时间过的紧巴巴。   岭南又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时不时要检修住房、路段、桥梁、堤坝,布政司最后一点钱都快被榨干了。   虽有盐课能缓回来,但盐要往上交税,留在地方手里也不多,用来用去哪儿还剩什么?   江无眠扯出礼貌微笑来,光是展览活动交的钱就够三座行宫了!   这骑楼又不是讲究花花草草假山假水月洞门的独栋小院,亭台水榭一个没有,它顶多就是个二层楼,还只有二楼能住人。   日后的骑楼是两三楼打底,可那是有坚固的建筑材料,能抗地震能防风,他这儿只有水泥红砖青石板,建个二楼,上头的屋顶好好整修一番,边边角角做的精致些,让建元帝感受地域风情就得了。   江无眠顶多是资助个玻璃窗,增加屋内采光面积,显得宽广明亮。   其他东西,拿本地特色填充进来便是,来了岭南,自然要多多感受一番此地的民俗风情。   谢砚行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面,“你这面到时呈上去,也不失为岭南特色。”   能趁机推广要钱,不要白不要,万一建元帝看得高兴,就不用岭南批钱建作坊了?   江无眠摇头,“这面不行,它本身成本太高,不适合推广全军。”   碗里的面是油炸方便面,江无眠实验多次才炸出最为适合的,其余不是炸焦了就是脱水硬化不到位,唯独这回做的还算成功,虽然不是日后的那个味,但也算是一大进步。   谢砚行吃完便问:“此物能保存多长时间?”   江无眠估摸着岭南情况,“密封好能保存一月到三月不等,密封不好返潮,虽然不好吃,但也能吃。这样一来,不如白水面条。”   成本低、易保存,北地那种干燥环境里,放上半年还能吃。   岭南水汽太重,任何东西都不好保存,一旦食物进水天气再一热,便容易生虫。   用玻璃罐或者陶罐也是保存的好办法,但还是那句话,成本太高,不适合推广。   “先给陛下备上,如何用便不是你我考虑的事。”   重要性比不上火药,不需要严格保密,给人看了就看了,只要给钱来学技术也不成问题。   江无眠甚至都盘算着要不要给建元帝来一次长期保存食物的游览活动,能看能动手,而且这等东西不能立即入口,比其他东西安全多了。   ……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眼熟?   他苦思冥想,灵光一闪而过,这不就是展览活动的高级版,给建元帝单开一个展览吗?!   依照建元帝的身份,他用什么必定得人关注,上行下效,下面人自然会追捧此物。   这是让岭南货物风靡大周的好事儿!   看着小徒弟恍然大悟的神情,谢砚行心里有点摸不着底,他浑似随口一问道:“……在想什么?”   江无眠即答:“让陛下带货!”   谢砚行:“……”   你还真敢想啊! 第135章 准备   哪有什么不敢想的,换句话说,不就是把岭南特产展示一遍,让建元帝见过本地情况,知晓物产几何,人口多寡,生活方式怎样?   看着攻略游览,买点特产,这不结了?   跟后世的跟团旅行大差不差,不过来的是皇帝大臣,部分地方应有所避讳。   核心研发区域是不能给人看的,但展示一二研究成果是可以的,尤其是准备商业化的部分研究成果,先卖点东西回血。   江无眠回头找了陆知府商量,这位曾经的按察副使很是会做人,不然也不能来做南康府的知府。   要论身份,陆离还是谢砚行初任考官时的学生,只是远在岭南,事事不出头,少有人知罢了。   “南巡?南康府?!”陆离正看着新出的报纸,闻言愣住。   算算时间,皇帝一行人要到了岭南,正是九月里,算不上冷,称不上热,稻苗也好生长着,不到收获时候。   最重要的是,这会儿最强的风雨天过去,也不到回南天时分,的确是好时间。   但问题是南康府来来往往,商队诸多,万一冲撞了人,岭南上下岂不是以死谢罪?   说的严重了些,但能看出陆离对接驾一事的谨慎态度。   江无眠反而轻松些,他直接当成展览会来办,来的人身份高些而已,不至于如临大敌。   “行宫安置得不能太过偏僻,也不能太过冷清,既不能让人感觉喧哗骚动,也不能让人置身荒野之外,分外凄凉。”   依照南康府当前的繁华程度,这两者都挺难实现的。   两人合计将行宫建在三司附近,那附近完美符合江无眠的要求,全是行政建筑,本身戒备颇多,足以保证建元帝在南康府的安全。   而且最近不是在修铁路吗?   先把南康府去三司的铁路修上一修,给其他府做个表率。   江无眠:“……拢共没多少钱,你还惦记上了一截铁路。”   陆离为官多年,深知一个道理,钱不要是不会给的,如今好不容易抓住江无眠,他还不得趁机多要点才行。   南康府建设好了,他日后致仕就在这儿定居了,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为官做宰时将地方考虑好,以后生活得才能好。   虽有私心,但陆离说得也的确在理,修一段铁路展示一二,让人看看南康府的实力。   “当做大型展览会便是,都指挥司那头肯定要出人保障陛下安全,这事儿有按察司与都指挥司调度,你只需考虑陛下游览顺序即可。把南康府能看的东西都搬上来,尤其是船坞、火药研发这等要钱的大件,核心不展示,但能展示咱们要卖的东西。”   陆离明白江无眠的言下之意,这是要给皇帝买东西,这事儿他熟啊!   上回南康府做展览活动,他一时冲动还买来不少放在家中搁置,这可是给他学到了不少。   服务到位、安保到位、务必让人有归家之感。   陆离盘算起来要怎么从皇帝手里拿钱,“本地多有商队,若是趁此时机弄个皇商称号?”   皇商,一听便知,这背后最大支撑就是皇帝,可以说,任何采买物品的商队,有了皇商名号,那就能横着走。   建元帝名下有商队,每年都要往来两条路线,后又增设岭南采买的路线,给南康府带来大把好处。   若是本地能走出个皇商,专门为建元帝采买,也不是不行。   陆离算了算本地优势,“海陆交汇,南部多有万国风情,近来又有外地商人在此停泊,还有人申请工程队建设家乡建筑,南康府是满了,附近几府能分出地方来容纳。”   可以说,自从坐上南康府知府一位,陆离已习惯了普通商队带来的收益,正想再进一步。   “皇商难得,内务府下不过分了四支,多是近臣心腹担任,不然便是江南富庶之地的行商。”说白了,不是有钱就是货物有得赚。   岭南本地嘛,这块地方刚起步,无甚底蕴,不是新奇就是实在。   水泥红砖这类简朴物件称不上,纸张织布比不上上好的,也就香料与最新的蜂窝煤好些,然蜂窝煤生意搬运到了京中,仅剩自古以来的香料了。   “香料、妆容。”江无眠忽然忆起一件事来,他的肥皂还没开封!   他眼前一亮,忽然满怀信心地对陆离道:“皇商也不是拿不下!现在没时间找铺子,你先找一间铺子出来,我找人去做点东西,给皇商之路添砖加码!”   陆离不禁好奇,何物能有如此能力,让建元帝舍得一皇商名号?   那自然是化妆洗浴产品,尤其是前者,不论时空不论性别,男女老少必然追捧至极!   这会儿做不得香水,主要是本地没什么大型花圃,也不太适合,主要靠野花,太浪费时间,不如换成洗化用品。   他还记得水银镜这类东西的大致制作方式,搭配胭脂、眼影、腮红、眉黛等物,妆化产品一条龙服务得了。   另外还有各类修眉工具,但时间紧急,现在是弄不出大批量产品,只能先做出几套,弄个样品出来。   江无眠回家后将他做的手工肥皂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来。   当日做蜡烛时,用熟石灰做了烧碱,后来又用此物做了肥皂,但蜡烛一出,后续又忙着督查盐禁城等工程的建设进度,就把肥皂抛之脑后,直到今日方才记起来。   东西就塞在厨房一角,他搬出落灰的罐子,摇晃两下,早已是固体。   以防这东西早过期了,他蒙上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打开。   初时,空气中没什么异味,久而久之,一股清淡的肥皂味从里面传来。   江无眠用刀尖挑出一块来,上手一捏,呈膏状,应是时间长了,较为坚硬,许是要遇水才能化开。   次日一早,他去按察司上值时,随身带了一块肥皂。   恰逢卫补之来寻他商议南康卫随行安保一事,不等人说明来意,他先喊人来打了一盆水,又让人提来一点油。   “先行试试成不成。”江无眠把油放在他面前,让他自行沾上油,再用肥皂入水试试。   卫补之:“啊?”   卫补之莫名其妙,话没说几句,就被江无眠安排好了。   他伸手把油倒在掌心里,怕不够用的,还使劲揉搓两下,务必保证油渍浸入皮肤之中。   “行了,来用肥皂一试。”江无眠把不规则的块状物体递给他。   淡黄色膏体,质量偏硬,但一沾水揉搓两下变成了泡沫。卫补之眼前一亮,他手上的油渍已然不见,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股较为清新的味道。   “这肥皂竟是比胰子还好用?”   江无眠不知从何处拿来纸笔,对他道:“使用感觉如何?清洁能力能在你用过的东西中拍第几?味道是否适应?哪方面应该改进一二?”   卫补之只是比了个拇指,惊叹道:“第一!它哪有排第二的道理?!”   这般清洁能力,祛除多余味道的功能,必然得排第一!   胰子总是洗不干净,还有一点油润黏手的不爽利感。而所谓的“肥皂”,洗得干干净净,只留一种干涩的清爽,还能将油渍味道一块清除掉,里里外外的干净!   改进?   依照他看,哪还用改进,就这么卖,买的人大有人在!   江无眠无言放下纸笔,这未免太过简陋,给皇帝用的肥皂就这?那还怎么用它赚钱,必须分出个区别来,才能让人心甘情愿为这点差异掏钱。   想到日后的各种香皂、肥皂、清洗衣物的肥皂、天然植物肥皂、硫磺皂、药用皂,眼下这点肥皂,怎么看都过于普通。   与卫补之交流完,便到了散班时候,江无眠看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剩余的不过是找布政司批钱,他便要带上肥皂去找金不换借用蒸馏装备,把肥皂换成香皂。   卫补之却对这块肥皂念念不忘,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弄得江无眠一阵无语,“得了,这块送你。”   这块肥皂形状奇怪,量又少,给他也没什么。   等之后香皂出来,就能和普通肥皂拉开差距,自然,价格也是要拉开不少距离的。   他向姚宇泽告假,后者知他最近忙碌,也便爽快放人。   一整个下午,江无眠借助金不换的蒸馏设施与学徒,弄出来几种不同种类的花香精油,半数添入到肥皂之中。   深黄色的精油一点一点倒入肥皂之中,搅拌均匀,等待冷却。   在此时间内,他还不忘比较几种香味的舒适度与普及度。   薄荷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岭南这儿太热,薄荷的味道一出来,沁人心脾,好似烦躁情绪都舒缓了不少。   建元帝九月抵达,用这东西也无妨,但也要准备上部分气味柔和的,不会冲突的。   “本地水果!”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岭南水果一向多产,本地果价较之他地一向低廉,正好适合做果香。   柑橘类一向是多出精油的,柠檬、柚子、佛手柑等物是当季的水果,用以做精油时,也是多用皮。   正巧的是,用柑橘果肉做水果罐头,两相配合,一点都不浪费。   其实本地草药香料多,用来做选择的地界也广,但是建元帝身份敏感,他一旦给出草药这类的精油花露,难保不会被人视为刺探建元帝的脉案。   这就有嘴说不清了。   与其担上风险,不如一开始就掐灭这种可能性。   用柑橘多好,解决了罐头作坊剩下的果皮,还将其变为高价珍贵的精油花露。   若是得了建元帝的投资,在本地设立精油、肥皂作坊,又能推动就业,还能拉动本地经济,甚至有机会获得皇商资格,一举多得。   江无眠准备得热火朝天,陆离也根据江无眠给出的建议策划游览路程,务必保证能留下来建元帝的钱!   事情报与三司处,谢砚行等人不知怀揣何等心理批准通过,总而言之,南康府已是准备之中,只差建元帝与南巡队伍抵达! 第136章 参观   此时的建元帝正乘着最新的战船南下。   白楚寒自南康府离去,所乘即为此船,船首处的两门重炮格外显眼,建元帝与一干人等立于甲板上,将之团团围住,有几个恨不得就此拆下来搬回自己家的。   无他,端看材质就知这东西锻造得多精细,表面寒光闪烁,细节处处理得当,可见打造时废了多少功夫才能得这两门重炮。   “朕听闻,这是你小子从江无眠那儿抢来的?”建元帝在阴凉里眺望远处,忽然问道。   东西都送到半路,结果连船带炮被白楚寒抢了,调整完重炮,连夜开出南康府港口,北上去松江府了。   白楚寒笑得如沐春风,“陛下,怎么能说是抢来的?分明是江宪副盛情难却,我等也只好用以出海巡航。”   听了一耳朵的中军都督,不由沉默,这小子还是熟悉的无耻之徒,抢完东西就跑,一点没改!   建元帝点了点他,笑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江宪副急了,你甭想在他那儿拿下一星半点的东西。”   得罪兔子或许能得到一顿红烧兔肉,得罪江无眠,那可不知道谁死谁活。   工部去参与火药研制的人,可是被折腾的不轻,但从江无眠的反应中能看到他对此事的重视,要求严格,不容一丝一毫懈怠。   建元帝奇道:“他是如何判卷的?”   那上千道题他也做了部分,还给工部的人试上一试,部分中规中矩,也有两个表现亮眼的苗子,被他提拔上来。   专司百工的工部,得到如此结果,建元帝好些天脸色吓人。   倒不是对工部有多重视,而是这意味着他自认挑选出的一群重臣竟是酒囊饭袋,不证明他这一皇帝眼瞎耳聋吗?   又问过白楚寒,江无眠是如何处理此事的,结果竟是送人去专业上这类课程,专业人做专业事,不专业的就去变成专业。   还要经行百般审核,才能放人。   只是这考卷,出的五花八门,如何能确定答案正确与否?   白楚寒脸色古怪,他清咳一声,“事实上,臣还真知晓部分。江大人为出这张试卷,将岭南上上下下折腾了一遍,卷宗与实地考察相结合,又寻来有经验的匠人总结成书,才有这一套考卷。”   与其是说江无眠一人判卷,不如说是南康府上上下下几千人在改卷。   建元帝也是初次听闻内情,连番感叹江无眠的毅力与决心。   白楚寒觑着建元帝的脸色,刷了一通江无眠的存在感,暗想:这下应能将工部来人的抱怨压下去,期盼师弟那边能准备妥当。临到头来,莫要出了差错。   船只自码头处停泊靠岸,军用战船和民用商船所通路段不同,又有建元帝抵达,这回走的地方更加不一般。   等到建元帝下了甲板,在码头处站定,一抬头近距离看见整齐划一的仓库与平坦坚实码头,心底冲击着实不小。   图画又怎能和眼前一幕比拟,这是宽阔地近乎能赛马的街道,他们一行人一字排开走过去都不成问题。   两侧仓库更是整齐划一,外用材料与颜色统一,整整齐齐排列成行,一眼看过去,格外赏心悦目。   就连见过本地图画的建元帝都被震住,何况是一直以来纯靠想象揣测此地情况的官员?   各个是瞠目结舌,近乎悚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南康府?那个流放之地的南康府?这码头上的大道比之京城都绰绰有余,还有那建筑,如何搭建得一模一样简直是神仙手段一比一复制出的东西。   倒不是说他们没这个本事,而是这南康府才建设多少年?花了多少钱?他们自己要达成这等目标又要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   曾来过南康府的官员,再看此地,恍若隔世。这还是自己曾经被流放的地方?假的吧?他们真不是走错航道了?   谢砚行等人没来,于码头处等待的是陆离与诸位知县。等建元帝下船来到码头前站处,便带随行官员行礼跪拜,建元帝让人“平身免礼”后,就迫不及待追问这是如何做到的。   陆离应对得很有底气,“回陛下,此地先是一寸一寸丈量过土地,又在其上平整地面,紧接着是整合地基,灌入水泥,一块一块组合而成。您请入城内看,自城墙向下,附近风景一览无余。”   稍走一段路,到了有轨马车处,就见陆离指着这段路解释道:“蒙陛下恩准,此地开设码头,来往商船数千艘,人货奇多,为不影响百姓生活,故而分设人行道、货行道。这属于人行道中的载人马车轨道,每辆车根据距离远近收费,此行起始点是码头,终点是外城区,车费一枚铜钱。”   陆离指着格外第一辆马车,“陛下与诸位大人初来乍到,车费便是免了。”据江大人安排,您要花钱的还在后头呢,这点车费就当附赠的。   众人看得新奇无比,距离此地近的,对本地的有轨马车有所耳闻,然而事实如何,还真是头回见。   建元帝带头上了马车,一路上的震惊这才刚刚开始。   抵达外城区,刚下马车,众人毫无疑问再次迎来一次震撼,建元帝抬头看着这道屹立在水天之间的灰墙,有种尚未醒来的朦胧感。   面前的城墙结实宽厚,四角与城门上首设有箭塔,城门竟是比京中还要宽阔,马车、行人、载货马车竟是有条不紊自两侧的城门处进出,主城门更是设了两个小队严加看守。   步入门下,如同进入宽阔山洞,两侧插着火把,熊熊燃烧。借着这点火光,建元帝仔细端详一番,笃定地说:“门是特制。”   京中大门都比不上它!   外头包了两层铜板不提,中间是一整块铁板,门上铆钉也是精铁。   可以说,若是当日京中用这扇门挡着,建元帝带的队伍能不能入京称帝都要两说!   陆离也对这两扇门颇为自豪,他不乏骄傲地道:“陛下明鉴!这扇门耗时六年才替换成功,是南康府标志性一景。修建官路时,时任知府江无眠江大人便设计了此门,但当日以路段为重,外城区也在修建,对外城墙和城门没有具体丈量,仅是有一个大概数字。”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没钱,修不了一眼看过去就阔绰无比的城门。   外城墙竣工一年,这扇门才彻底落地,打那之后,外城墙的唯一缺点才被补上。   建元帝是欣喜了,随行的诸位大臣心底不乐意,建得这么阔绰,南康府底子是养回来了!   想到因江无眠损失的钱财,部分人已经开始暗暗诅咒江无眠早日撒手人寰,将东西让出来。   一行人还上城楼登高望远,四处望去,水田碧浪翻滚,时不时翻出一道水花,隐约能看到码头处人流如注。   建元帝不由前倾多看了两眼,“方才是从那一处登陆的?另一头也是码头?”   陆离斗胆上前两步,顺着建元帝指得防线看过去,又恭敬退回原位道:“陛下所指之地皆是码头所在,仅是功能分区不同罢了。自登陆的地方,是南康卫军用辎重补给与战船停泊区。简而言之,是军事重地,普通百姓官员无令不得靠近。”   顺着此地向北,“那是船坞所在,近来正在扩展重组,较为忙碌。最为北部的是民用、商用码头,功能繁多,另有市集、商铺客栈等商用场地。”   建筑井井有条,行人有条不紊,让建元帝顿生好感。   这等歌舞升平的场面,能让任何一位帝王生出万丈豪情来。这是他治理的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是他提拔选出的能臣干将。   陆离看了两眼城墙上的空位,浑似不在意地说道:“原是拆了两处箭塔,用以安置火炮。然事情有变,终是不了了之。”   建元帝一听便知,这又是个没能抢过白楚寒的。   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小子有多无耻,人混起来连王帐都敢抢,还有哪儿不敢拿的?   待入了城,只见马车自正对城门的街上穿行而过,其余车马行人则是直接拐弯向其他街道走过,虽有人大胆看来,却不见人真的踏上这条街。   陆离见状连忙解释道:“陛下,往日里这条街道也承担一定的人流车流量,近来几日封锁,便引人去了其他支路。如今南康府的商船、作坊一日停歇不得,故而微臣斗胆,与三司几位大人商议,提前封锁这一主路,先让支路运转起来,不耽误本地民生经济,也不会扰了陛下。”   建元帝一路走来,见到的是忙而不乱,虽看着人多货多,拥拥挤挤,但人人有序,遵约而动。   另有衙役辅助指挥,有容错的机会,不至于耽搁了。   “好!”建元帝夸赞一声,感叹道:“朕经行多地,无一处如南康府这般,百姓不受侵扰,安居乐业。陆爱卿此举是为朕分忧,是我大周之福!”   这话可就严重了,他陆离担当不起,连连道:“微臣不过是拾人牙慧,无论是码头还是行道划分,亦或者是轨道交通,皆是江宪副提出规划的点子。前几日与三司回禀时,也是江宪副建议微臣,专为陛下划出一条路径来,既能看本地特色,也不至于扰了陛下兴致。”   最重要的是,不要打扰铺子赚钱!   为此江无眠还衡量了这条街上铺子的赚钱能力,另外又想出法子来演习一遍,还在码头上贴了临时通知,封锁通往府衙的这一路段,放开其他地方的通行。   众人听着建元帝对江无眠与南康府的安排赞不绝口,心底不知酸了几回,但面上还是要跟着夸,变着法得夸。   谁能在这会儿跟建元帝唱反调?他们不是御史也不是失心疯,非要在兴头上挑衅建元帝或是指责江无眠花费奢靡。   花费奢靡也没见他伸手向朝廷要钱建城,要刁难也不是在这儿刁难,等他们见到火药再说。   建元帝闻言便笑道:“既然如此,去问江宪副正在何地,朕去瞧瞧他这脑子如何想的点子。”   啊?   陆离安排了吃喝玩乐安排了作坊参观安排了物品展示,甚至连书坊都商量好了,预备让建元帝过去看看那地方有多费钱,试图再要两个钱来,结果张嘴就是看江无眠?   那……那他也只能让人去找江无眠,这边安排车马摆驾按察司了!   陆离斟酌着道:“江大人近来几日在按察司调度,今日不到休沐时分,应正在按察司里上值。陛下行宫与诸位大人住处也安置在三司附近,眼下快到午时,日头上来,去过三司便可去行宫处暂作歇息。”   建元帝这会儿兴致上来,心情颇佳,便由人安排去了。   只是江无眠正在上值,猝不及防听到建元帝来三司这儿的安排,一是懵然。   等等,建元帝参观完了?速度不对吧?! 第137章 邀请   建元帝哪儿是没参观完,他是一下码头,南康府府衙都没过去瞧上一瞧,直奔三司来的。   或者说是直奔江无眠的火药而来。   江无眠脑海中绕了一圈,大致明白建元帝的想法,好在他早已安排下去,打乱行程安排也无妨,最近已叫人做好准备,正待建元帝送上门来。   等建元帝到时,就见三司一行人于门外迎驾,他直免了众人的礼,让随行的其余大臣自行安排,点了两人和一众护卫,喊上江无眠一块溜达去,等到天色暗淡再去行宫。   天色未晚,带上的又是心腹之人,建元帝的目的昭然若揭,江无眠二话不说带人直奔山上火炮锻造之地。   建元帝首次见山上的锻造情况,坚实土地上是排列整齐的轨道,一排排仿佛是仓库一样的铁匠铺被串联起来,流水一样的矿车带着货物奔流到轨道尽头。   打铁声源源不断,铁匠正在忙碌得穿插在铁矿石之间,挑选合适的铁矿。不少铁匠注意到这群格格不入的人,但看见江无眠也在身后站着,远远瞧了一眼收回目光,他们正忙着淬炼铁矿,给火炮锻造的人提供精铁。   “最近正在研制如何构造轻便又方便移动的炮台,上面研制耗材快,只好多让底下人淬炼。因是耽误了原本的活计,这事儿并非是强制性的,直接以任务形式颁发,锻造多少矿石可以拿钱或是申请平常难得一见的材料。”   建元帝清楚,这儿就是火炮锻造的关键,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一看就很普通的工匠能参与工程,而工部来的至今还不见人影。   这小子总不能是骗人来糊弄的?   江无眠无言,沉默片刻才解释道:“陛下您见到的是最为普通的活计,那边的锻造研制院才是精髓。火炮形状、膛线、射程等等,全是他们讨论出来的。能不能在百里之外精准打击敌方营帐,端看这些人的研究!”   话说得颇有点咬牙切齿,他要是报复,也是砍人钱袋子往自己怀里搂钱,不至于花钱去报复人。   当这些人在这儿吃喝住行学习是不用钱的吗?一铜半子的都要花在刀刃上,这些人哪儿值得他花钱报复?   有这个闲钱不如再去买点材料回来实验。   建元帝一行人看过这儿的锻造技术,又围观了下一群铁匠抡锤子打铁铸造火炮筒的日常,看完立刻对江无眠说他也想要一把千锤百炼钢锻造的剑。   江无眠:“……没现成的剑胚,今儿加急做,一旬应能拿到手。”   老师傅们对这种要求已经驾轻就熟,只不过是一把剑而已,不出七天就能出来。   但还要好好雕琢一二,一旬应能出来。   建元帝南巡最后一站,待的时间长些也无所谓,回程加快速度即可。   一行人在这儿用的午膳,建元帝看到午饭有菜有肉有水果点心的菜式时,还愣了一下。   工匠平日里这么吃?   江无眠解释道:“工匠一天到晚在高温环境中消耗体力,需多用盐糖水,平日里也要多食用肉食保持强健体魄,用以抡锤锻造。微臣便让人换着法烧饭,保证日常用度。”   他指了指上面的牌子,“这儿是平常的老师傅来的地方,菜色比一般食肆好些,但那也是大锅饭里盛出来的。咱们来的晚了,正好能问师傅吃个小炒。”   待建元帝点完菜,合上菜单后,他突然问江无眠:“你如此看好火炮?”   江无眠正色道:“陛下,日后战争,必然是火器的天下。试想,敌方手持刀剑纵马而来时,我方只要调试火炮路径,在未靠近时便拿下七七八八,无一人伤亡,岂不是哪儿都去得!”   听到这里,建元帝心头一震,若真能达成这般效果,草原大漠,哪儿不能去?!   “当真如此?那便大力投入火炮研制!”   江无眠却不为所动,他给建元帝算了一笔账,“回陛下,这已是微臣发展多年的结果。南康府赚来的钱大部分投了进去,给地方用的钱,也是陆陆续续拨到这儿,但是您看,多年下来只有一个火炮,可知此事困难。去年虽是出了火炮,但微臣这儿未进一两银钱,几十万两的研发费用,全然亏损进去。”   建元帝一时不知是为几十万的亏损震惊还是为白楚寒抢东西不付钱的行为心虚。   良久,他还是收了外泄情绪,不解问道:“几十万两?亏损?”   这可是大周最为赚钱的铁器生意,不说赚了多少,亏损?   若非眼前的是江无眠,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有官员私吞了!   江无眠无奈摇头,他和建元帝算了一笔开支,“自各县请来的师傅、用以调理身体的大夫、后勤储备、建造的铁匠铺、逐步更换的铁质轨道,还有投入的铁矿、工具等等,不时检修维护更换零件,每日耗费几百一千不等的银子,最终投入几十万两才拿出两架火炮。”   这两架火炮去了哪儿自不必言明。   建元帝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白楚寒浑然没有不好意思,还在浏览菜单,时不时摇头。   江无眠看似没有要人付钱的意思,然他处处都是要钱,建元帝忍不住降低了一点声音问:“造价如此高昂,竟还不是成品?”   这才到哪儿?   后续研制的随身便携式投掷火药,又名手木留弹的物件还没出来,如今卡在机关与外壳上,既不能投晚了炸在营中,也不能投早了,让人有扔回来的机会。   单是这一难题够实验上几个月到一年的,期间研究耗材可谓天价。   卖多少才能回本?   江无眠直言:“微臣全副身家都在上面,至今一日三餐还吃着三司免费食堂,就指望它能出点成果。”   成果是有了,钱是没到手,这不回去还得继续吃食堂。   中军都督咳了两声,看似小声地对白楚寒道:“你那船上火炮何时巡航完?借老夫两日看看如何?”   白楚寒也随口一答,“江大人这儿还没松口,等陛下出钱买回来再议。”   建元帝噎住,他在听闻价格时就想问问江无眠能不能把人一起带回工部去,然后将方子拿出来一块研制。   毕竟这太能花了,能有现成的为何不直接拿,但江无眠都说到这份上,后面还有两个更不要脸的等他出钱,无论如何这话都说不下去了。   总不能青天白日的学白楚寒强抢,皇帝暂时丢不起这个人。   要说给银子,前段时间批的银子怕是到手就被江无眠花了,一铜板都挪不出来。   建元帝只能憋着不说话,用完午膳,前前后后仔细地看了个遍,还去后头看了一场轨道纠正实验,最终满面红光回了行宫。   建元帝:“……这是朕的行宫?”被南康府一切冲击了一天,建元帝深觉自己身经百战,没什么能撼动他。   但见了骑楼这样样式古怪的建筑,还是惊了一下,大块整齐的柱子撑起的二层小楼,看似简单,实则能看到各种精致巧思,关键是挂在廊下的各色灯笼,凑近了看竟是透明水晶?!   好似知道建元帝的意思,江无眠抢先介绍道:“全是玻璃,微臣找不到这般品质的水晶,用玻璃做灯,芯是蜡烛。”   水晶?   也不看看他有没有钱!   上了二楼,大块的玻璃窗映照出各色灯景,一时之间好似不在人间。   建元帝似笑非笑地问:“不是没有钱了?”没钱哪儿来的这座行宫?   江无眠轻咳一声,好似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掏出一本账册,说:“容微臣回禀,这是近来的投入与支出,陛下批的五十万两银子也在其中。火炮与火药研制一共占了八成、这行宫用的玻璃研制占了两成。由于火炮没能盈利,收益一直是亏损状态,微臣这边赚来的钱财已是全部投入,入不敷出,岭南能拨出的款项也已投入进去,但还是无力承担,所以陛下,您看,您再添点?”   江无眠本就想从建元帝这儿掏钱,现今的研究是他占了大头,亏损全是一人承担,但总会是杯水车薪,必须要紧巴巴地过日子。   而且火药火炮研制,从来都是倾家荡产也不为过,他还如何拿出银子投资其他贸易回钱?   所以必须找人一块跳入火坑,建元帝无疑是上佳人选,有权有钱有势,能调度诸多资源,起码明面上是不敢有人卡着建元帝的皇商,这样一来,购置原料的成本能稍微降点。   东西一多,这不就省出来钱做其他事了。   建元帝没想到,只不过是个调侃,居然能得到这样回答,看他从袖中抽出账册时流畅无比的速度,就知江无眠肯定早盘算过这事。   但另一方面来讲,投入这么多,建元帝也怕血本无归啊!   就连江无眠这么能赚钱的,都被逼着去吃三司的饭食,他内库里那点银子全拿出来也不知够不够研制出新火炮的。   自从江无眠到了岭南,给朝廷拢钱是千八百万的给,要钱,也是百万两打底地要,几万两这等都成了小数目!   就建元帝这么多年存下来的私房钱,放在这等吃钱项目前,根本不够看的。   不过给不给钱的要等他看过账簿再说,毕竟这么大的支出,建元帝也得细细思量。   给钱不过是开始,后续如何监督这笔钱用在正确路上,而不是假借研究之名被人侵吞了去。   非是不信任江无眠,而是过手的人多,谁都能伸上一手,留上几万两银子,再转给下一人。   自然,有这么伸手的,也有不干的,但是都在干这回事,你不干就是有问题,太过显眼了。也有清廉公正之人,每到此时就要上奏弹劾,但最后不了了之。   这回无人弹劾,但江无眠一说拨款数目,建元帝立刻反应过来,其中又有人拿了不少。   他当初可以允诺给了六十万两官银,而江无眠报的却是五十万两数目,其间有纹银十万两的差额。   整整十万,又是多少人动了这笔银钱? 第138章 缺钱   个中关键,建元帝放在日后算账,当务之急,是考虑是否给火炮投钱。   他深觉此事较为棘手,但又不想放过大好时机,今日见到的现场爆破对他而言,太过冲击,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说白了,钱不够,能否出结果赚钱还是未知。   江无眠却笃定道:“此物不仅能用于陆地战争、海上战争,开山铺路、修建水利、采矿、拆迁爆破等事上同样适用。   “以开矿为例,当年臣在此地开矿,调用千人南康卫不说,还雇佣本地百姓一起,才能在几年里修出这等场景来。若当年有火药之物,喊来有经验的人勘探完矿产,就能定点定量轰炸开,无需耗时耗力耗钱,当天即可打造矿井,放人挖矿。   “另有诸多妙用,需要进一步研究。但微臣可以断言,凭借此物,大周完全能以更小代价开疆拓土、积累财富。”   这一下是说到建元帝心坎上,他这辈子最大荣耀莫过于建立周朝、开疆拓土二事,若是能在最后时期打下更多国土,让附近小国全部俯首称臣,试想这一场景,建元帝不免心中豪情万丈。   但一想要投入的钱财,建元帝免不了低声问道:“当真不能再便宜些?”   他的内库也没多少银子,皇宫一大家子靠皇帝养活,还时不时给臣子赏赐,给火炮投钱后剩下的这点钱的确不太够生活。   江无眠黢黑眼瞳看他,分明没什么情绪,建元帝却在其中看到怀疑。   当皇帝这么点钱都拿不出来,平日过的生活多奢侈?   建元帝:“……”   一想眼前臣子都开始在三司用饭了,他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半晌,江无眠像是才想出法子,低声道:“不若设个皇家海商。虽是年限长,一年才能得到回报,但回报率较高,当前又有火炮压阵,不惧海贼,唯一需要警惕的是沿海自然灾害。”   这点缺陷能用有经验的船长水手弥补,选择水师训练后淘汰的人上船即可。   南部沿海几个国家的物产丰富,又对大周颇为追捧,从南康府上进货倒卖给附近小国,赚来的宝石黄金白银香料足以让人疯狂,多来几趟应能有钱投资火炮研发。   海商?   海商当真能赚钱,而不是血本无亏?   建元帝当前对陆商有较为清晰的认知,但对海商还停留在有去无回的时候。   倒也没错,眼下的海商确实是用命闯。一旦遇险,连人带船都要沉入海底,一年下来总有几支商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康府的船坞为何如此受欢迎?   无非是水密隔舱的存在加大他们的生存几率,有可能只是差了这么一点时间,就能找到岛屿或是淡水生存下去。   更多却是在进水后无法弥补,眼睁睁看着船沉大海,失去生存的可能。   江无眠先把海商的缺点劣势摆上,免得日后亏损了建元帝要找他赔钱算账。   “风险性较陆商大,有自然环境及季风影响,运输过程中极其容易遇到险情。天气恶劣时,难以预测出航时间与归程,不适合定时定点稳定用钱的人。另外是所需时间,船只航行速度慢,万一遇到不良天气,耽误返航时间与银钱收回。”   自然,海运有它本身的优点,大宗货物、远海贸易,都可用船只运输,算下来均价成本低廉,且因是外贸,赚的差价比大周内部要高,也就是成本低、收益高、风险高。   对建元帝而言,这桩买卖应是合适的。   “陛下应是算过,近来因工具发展,农业收成提高,税课方面有所增加。然这一项的增长速度比不过商业上交税款,固然有近来几年商业税提高的缘故,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的确大有作为。   “大周不可舍本逐末,舍农逐商,但长此以往,农业工具的更迭,使得人民耗费在土地上的时间减少,多余的空闲时间,用以琢磨其他生计补贴家用。   “以南康府为例,乡下出现小农市集用以交换农家产品,当前的酒楼也不再家家户户上门收购,而是等掮客筛选好商品,送上门来。这便完成了一次商业行为。”   科学技术的提高解放部分生产力,这部分节省出的人力物力将投入商业发展,为南康府的经济发展贡献一分力量。   若是每个府县皆是如此发展,未来将会有一大批人放弃农业涌入商业,这时就必须要保证科学技术的进程,维持农耕底线。   总而言之,江无眠如此举例是说明商业大兴的趋势只可延后不可更改,不如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建元帝设立皇商,先收拢一番附近的财富,同时将未来可能出现的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为大周转型或是探寻发展之路的平衡拖延时间。   这部分获得的财富将反哺大周,江无眠的设想是以科技为主导,商业农业齐头并进。   商业这等事有建元帝牵头,江无眠自己可转而研究农耕用具,机械化生产。   可以预见的是,未来一段时间乃至于后世千年,这片土地上仍是土地为主导的经济状态,毕竟人都是要吃饭的嘛。   研究农耕,可谓是细水长流的买卖。不管何时何地,种田吃饭都是大事。   这等注定有回报、风险较低、有固定广阔市场、稳定收益的买卖才是他这等身家不丰的人首选。   商业这种,还是家大业大的建元帝去弄吧,赔得起也赚得起,就算朝中有人报复,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经得起锦衣卫的严查。   毫不心虚的江无眠理直气壮推荐建元帝在这儿搞海商,给自家船坞打广告,“您可以先问本地海商打探一二情况,夜间有船只靠岸,亦有海市可逛,可上船挑选一二商品。若是您想买一些旧船,回头拉到船坞修理,微臣这儿也有售货名单,您可随意。”   此外,他还有个优势——火炮。   这是南康府目前独一家的生意,杀伤力强,打击面大,应用范围广阔。虽然海上用不到地雷,但手木留弹已在研发之中。   即便是暂时研发不出来,还有低配版——投石机投掷火药,在附近还是冷兵器发展时代时,凭借此物称霸海上是没问题的。   碰见海盗海贼海寇,管你什么身份,背后站着哪个国家签发的掠夺许可证,在坚船利炮面前,全是猎物。   其他海商或许要出钱请南康水师护送,但建元帝这不是有身份有钱嘛,他自己给钱投资一支海上商队即可,遇不到海贼那就是商队,遇到了那就是大周水师,这还不简单?   建元帝幽幽道:“既然如此,朕就将此事交给爱卿来做,想必爱卿应有经验?”   江无眠直言:“陛下,买船的钱?哦,白都督提走的两门火炮也未给钱,您说好要给火炮投钱,这里头的钱也有您一份。”   给钱才干活,不给钱啥都没有。   建元帝:“……”   建元帝没好气地说:“朕给钱买下两门炮,最后还是给朕分钱,期间有何不同?”   江无眠指了指账簿,耿直道:“陛下,里头还有微臣投的钱,您的钱随您处置,微臣还要指望这笔钱吃饭。府上的盐课出盐,百姓们买回去腌制鸭蛋和咸菜,臣许久未尝过了。”   建元帝手里的账簿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他算是认清了,这小子就是个死要钱的!   “陛下可先以户部名义拿一艘船,定两门火炮试验一二。”   既然建元帝没钱,可以先让户部给钱嘛!   不管谁掏钱,给钱就是好的,就算没钱,也可以给人来干活。就像是这批人,吃喝住行教学,学完了起码得在这儿打铁偿还期间债务,当然,户部给钱就当交换生了。   他务必会从每个角落里抠出钱来,拒绝让人白拿。   而且平日里户部也会给兵部、五军拨款买船,那先把钱给他怎么了?   在哪儿买船不是买船,他这儿得了实惠,朝中得了战船,除了建元帝还是没钱以外,谁都有光明未来。   建元帝一听便知,这是明晃晃地说白楚寒拿的那艘船也没给钱,要户部一块结账!   其实还是给了定金的,山上矿产有南康卫三成,江无眠便让人从那三成里扣了定金,尾款倒是没算,等朝中过账清算。   建元帝拿着账簿举棋不定,见状,江无眠便道:“陛下明日是否要去各地作坊见一见,海商常在这儿拿货,陛下可去暗访一番,亲眼看过本地商业生态如何,再做考量。”   这话给了建元帝后悔机会,也就依江无眠所言去了。   出了骑楼,江无眠盘算着明日要先从哪个作坊开始,最后一合计,先去书坊,让建元帝了解过本地的一些行业特色再做打算。   建元帝则是站在透明窗前,看着江无眠去了三司方向又转而回了城中,他唤来齐总管,“江宪副走了?”   齐总管手里提着一个油包,分辨着建元帝的语气,恭敬又小心道:“奴才刚从底下上来时,见到江宪副去了三司,接着便提出两包盐焗鸡出来,临走见老奴正在下面,还分出一只来。”   建元帝:“……”   这小子还真是去三司吃饭。   他叹了口气,心中逐渐向给钱的一方偏颇。   想起这事,便冷笑一声,让齐总管命人去找年关时批给南康府的那笔银子,过了几手。丢掉的十万两纹银,又是在谁家。   既然决定要给钱,先将这笔不该丢的钱找回来,投给江无眠都比给蠹虫拿了都好! 第139章 敛钱   建元帝连夜算账,翻看完账簿,翌日一早便决定给江无眠投钱。   不提海贸,单是火药本身已得他百般重视。边疆处处不太平,去岁又有人犯边,秋收时闹腾得厉害。   草原上的强盗过了个肥硕之年,大周却只能关上城门等人抢了粮草才敢开门放行,实在憋闷!   此等饿狼之流,唯有重拳打击,打得疼了怕了才能俯首称臣。   火药无疑是一大利器,听闻还出了踩踏式的,未来还有轻便易携带的手动投掷式。   若是早一步投钱,早一天产出此物,边关早一日放心,他何愁这等强盗之流?!   隔日便下定决心,直接给钱给人,一跃成为本次火药研制项目的大股东。   除了工部的人外,建元帝还命锦衣卫在各卫所贴上告示,搜罗人才,以各处道观炼丹的道长为主。   与此同时,他还召见在此地的工部侍郎阮毅,重点问过在此地的日常学习情况,“听闻爱卿距离火药研制仅有一步之遥?”   阮毅没料到自己已到岭南,竟还有面圣机会,乍然欣喜之下又是心酸,当场脱口而出上诉江无眠的苛刻为难要求,并提出此事最好交给工部接手。   只见建元帝不辨喜怒,挑出试卷来,又问过火药研制思绪,见工部侍郎支支吾吾回答不出,神态便冷肃下来。   见状,阮毅即刻请罪,却听上首建元帝道:“问之不知,学之不透。阮毅,朕是老了,但还不是老糊涂!”   阮毅脸色煞白,冷汗直出,匍匐在地,一句不敢多言,只知请罪。   建元帝脸色并不好看,当日是他允诺钱与人,如今钱为全到,人心更是不齐,亏得江无眠有恒心教学。   但是现在他要用私房钱投了,工部侍郎这种态度就是在白白花自己的钱,这建元帝能忍?   他当即贬人为郎中,即侍郎下首主事人,正比江无眠低了一个品级,日后是要向江无眠行礼让道的,最为重要的是,江无眠如此安排他干活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江无眠:“……”   行,不耽误研制,随建元帝怎么贬职升迁的。只这人眼看将自己记恨在心,他也不可能说留着这等人在面前恶心自己,就此将人打发了也不成。   那能放到哪儿?   虽然缺人,但缺的都是关键之人,不能放阮毅进去。这人日后定然回朝,他不能放人进入本地核心之处,不若……打发人去个整理十年前的卷宗算了。   也不能成,之前的卷宗正在当做参考,只有部分是用完彻底封存的,其他全然是按新的规律摆放拿取的,把人放过去不是捣乱吗?   阮毅一个工部郎中,本事还算不低,闲置多了还会浪费,不闲置也不行,这就一烫手山芋!   正在江无眠百般烦恼之际,白楚寒提着一坛咸鸭蛋上门来,“事情好办,给他个工程,去南康卫附近岛上修建,既不会闲置浪费人,也不会让人在眼前晃悠。”   江无眠以拳击掌,“阮郎中总不能一人建工程,抽出几个人一起,为阮郎鞍前马后。”   恰好,这里头有几个人是确定了无能到添乱之辈,偏生身娇体贵,就打算来这儿混个名头,不料江无眠本人一视同仁,谁也不打算给走后门,至今还在混日子过活。   把人一块扔给白楚寒看管,若是随行北上时,全部打包带走更是好了。   不过这厮过来做甚,不该在建元帝跟前晃悠吗?   白楚寒放下坛子,笑得颇有深意,“陛下听闻江大人一日在三司用三顿饭,平日里连个咸鸭蛋都不添,特命本官上门为江大人添个菜。”   江无眠:“……”   江无眠:“……微臣谢陛下隆恩。”   无碍,等建元帝看到新鲜出炉的最新一期账簿,他怕是连咸鸭蛋都送不起!   下一回的火药火炮研制院实验与一期火炮生产线同时进行,能将整个南康府城、盐禁城、南康水师、南康卫所武装起来的火炮数量少说要上百,加上火炮实验,区区五十万当场蒸发!   接下来几日,江无眠还带人看过未建设完的展区与预定的妆镜一条龙。   大块大块的玻璃运不走,但是小块的装饰镜总能带上十个八个的回去,一大家子人全都能用。   江无眠又特意做出了不同大小和装饰,妥帖地照顾到有阶级需求的人,另外还弄出了妆匣系列。   九月正是重阳时,他便主要打造丹桂、茱萸与金菊系列,内含香皂、银镜、眉黛、精油花露、精巧银质挂饰,主打过度包装,务必使人感受到贵气逼人。   因是头一年,时间又紧张,每系列只有十盒,全被建元帝带回去了。   另有其他官员明面上不好张嘴,私底下问江无眠是否还能加钱买其他系列。   江无眠也是扼腕叹息,他早该想到这主意的,早生产一些就多赚一些钱啊!   他对诸多来寻的大臣遗憾道:“此系列中有两物难得,一是精油花露,十斤花只得一小瓶精油,萃取困难,一不小心沾染杂质,全瓶报废,从头再来。期间天时地利人和、材料配比都有讲究,颇为难得。香皂更是需二次加工,经七七四十九天阴凉方才能得出这点。”   众人失望而归,却给江无眠提了个醒,建元帝拿了这几套,他日后得小心避着些。   好在每个妆匣系列都有使用说明,各类注意事项,往后有事也找不到他身上。   之后可以开发一些普通用的彩妆系列,向国外贩卖,不仅被人找上门的风险小,也容易获取利润。   在江无眠的算盘中,建元帝南巡结束。   总体而言,全然顺利,还有惊喜,只是花销太大。在他摸清了南康府如此庞大的作坊运行与各处商队往来进出都有江无眠在背后指点参与时,又刷新了对人赚钱花钱的速度。   送走了人,本地也没多少变化,江无眠整合了一下当前能卖出去的东西,准备安排起诸多作坊来。   先是之前研制的油炸面,这东西适合远程出行用,但并不是很适合行军,原因之一在于淡水。   远航船上多是用酒代替淡水,虽是对身体不好,但船上的水不易保存,久而久之便有了以酒代水的法子。   故而此物还是适合陆商和陆地行军。   水果罐头是必然要带上的,必要时刻,罐头能补充维生素与体力,不至于活不下去,留下的罐头瓶可以收集雨水,足能维持一周的最低水分需求。   此外还有先前说过的彩妆系列,主要还是肥皂、香皂与精油提取,这点东西最好是找有相关操作经验之人,毕竟成本高,经不起糟蹋。   另外还有一事,江无眠抽出还未写完的尖刀训练方案,琢磨一番,带着以上的计划去找谢砚行要钱去了。   谢砚行:“……”   刚拿了建元帝一笔钱就来布政司哭穷?!   就算是自己徒弟,每日就在眼皮底下蹦跶,他也深感匪夷所思,这钱到底是怎么到这小兔崽子手里的,又是怎么花得一干二净,一文不剩的?   江无眠蹭着谢砚行刚上的点心,同他算账,“作坊要买地,不买地少说也要租上数十年,城中地贵,让人去乡下问,附近的要价较之前些年上涨不少。作坊占地不能小了,雇人要工钱、买面更是价格高昂,于是转而买米磨成米线米粉,磨粉碾子磨盘要钱,培养熟练工要本钱……零零散散加起来,投入的成本太高,一时不凑手。”   那就只好找谢砚行要钱了。   个人不出钱,那以布政司的名义出钱也无妨,总之,他就是想建个加工作坊。   至于肥皂精油这类,则是被他放到工业园区。   在当下,这两者还是精贵东西,价格比之香料,无疑是赚钱利器,还不能像日后一样写入教科书,随便在家中玩玩都能做出手工皂或是精油来。   另外,这不是蜡烛弄出来了,精油也能萃取了,组合组合弄出香氛蜡烛不是难事。   等之后出了结果,再在工业园区设置生产线。还要找到靠谱的人管理,实操上怕是只能等金不换教出的徒弟能出师了,届时问问有谁想去,现今是没人的。   “吃食一处你倒是放的宽松。”谢砚行粗略对比一番,便知这里头的文章。   工业园区与村中,哪个地方看守得更严,这不是明摆着呢。   说到这里,江无眠已经一盘点心下肚,慢悠悠喝着茶,“徒弟预备在醉流霞开个菜系品评大会,卖几张菜谱。”   谢砚行:“……收钱的?”   不怪他第一反应是钱,实在是最近江无眠手上的确不算宽裕,每日除了在三司用饭,便是去师父师娘师兄手底下蹭饭。   建元帝给的钱也要一段时间到帐,在今年年底之前,还是要江无眠的钱撑着,也就是说,他当前要想再投钱建作坊,就得想方设法从其他地方找补点钱出来。   字画一类,不方便落到他人手中,还是菜谱最有操作空间。而且眼瞧着就是年底,正是年夜饭时,哪个厨子的看家功夫都要用出来。这样来看,菜谱大有市场。   江无眠点头,“交一定的钱,可入内吃一定时间的饭菜。再给一部分门票钱,就能上后院参与菜谱竞拍,保证人拿到的是全新的秘籍。”   当天采取预约制,限制人流量,一人只能在自助区停留半个时辰,过时不是出门就是去参加拍卖。   以南康府目前的人流量和富商巨贾含量,从现在开始预热一个月应是足以。 第140章 种植   在那之前,却有一人来寻江无眠,以至他立刻放下手中万般事务,赶往南康府。   “大人,这两块是甲字号的地,全是育种长势较好的土生植物,能稳定成长,尚未结果。”陈平指着暖房前面的牌子说道。   他们一行人眼下正在南康府的暖房处。   自从南康府码头开放过后,南来北往的行商增多,也有人做起植株买卖,这附近种的便是搜集来的物种。   因着里面有杂草、植株、块茎果实等物,种类繁杂,分辨起来格外困难,很多东西也无人见过,更是不知种植方式。   如何种植、种植气候、水分土壤肥料需求更是一概不得而知。   陈平等人也是连蒙带猜,看植株叶子和根茎、看果实情况、派人一日十二个时辰盯着记录,这才有了今天这一甲字号暖屋长成的植株。   江无眠看着暖屋里长势喜人的葱翠植物,满心期待地走进去,期盼里面能有一二株是他要的高产作物。   现代人熟悉的高产作物,有的是来自其他大陆,有的是经过多年培育才找出的适合大面积播种的物种。   起码江无眠是没在这儿见过玉米、马铃薯一类,估计还在遥远的原生产地待着,且不知产量多少。   这儿还种植了传教士带来的种子,以外形粗糙分为几类,据说部分是果实部分是作物,具体怎么样还得长出来再说。   即便是培育出来,能不能推广也是问题。现代的品种经过千百年的自然演化与人工干预,才有高产丰收抗病毒抗倒伏等作用,现在还没开展育种工作,一切都是原生化未被驯服的野生物种。   江无眠率先去看分割出来的苗圃,这是单株长成的作物。植株各异,他熟悉的几种食用性植物并不在列,但眼前土地一片碧绿,生机盎然,实在让人心生喜悦。   在毫无前人资料的指引下,陈平以一己之力育出多种番邦外来物种,足以说明其人能力。   他当即以私人身份给人以奖赏,虽然没多少钱,但他还有布匹纸张等作坊的份例在,这些家用物品多给些,也能分担不少养家糊口的压力。   “多谢大人!”陈平又趁机要来一些肥料,决定缓慢给植物追肥,做对照实验。   江无眠给人写了个条子,去肥料作坊那边支取,年底时他会付钱。   “你这儿可是要招几个学徒来?最近官学里又有一批学生结课,有几人明确不去科举,去跟商队或是去报名参与水师又年龄太小。你这儿也需要人过来伺候,不若考核一二,也带带学徒如何?”   最好带出来几个农科生,包揽以后的育苗育种优化等物。   大周当前的教育很是偏科,大多以治经为主,下一代连武德都不怎么充沛。早些年不太平,出门还是要有武艺傍身,下一代人已经习惯了安逸生活,早没习武的心气,一心往圣贤书里钻,有的看也不看,摆明要做二世祖。   被归类在杂学中的东西,更是少有人研究。   农学嘛,倒不是朝廷不重视,反而是太过重视,吃钱颇多,但由于这一事耗时耗力也不一定得出结果,朝中便砍了农学用的经费。   也存在另一问题,官做久了,不下地了,都不知道当前的农业用工具更新到几代了,上层不知底层百姓疾苦,却记着分出的田地该上交多少税粮税银,以至农学中有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冒了出来。   今年南康府没什么大洪灾,有阶梯堤坝的地方,水没漫过去。其他河流附近却是出了一点问题,湖水倒灌、河流蔓延到农田中,冲走不少稻苗,建元帝来时刚刚补好,今年定然会减收。   好在不是颗粒无收,日子还能过下去。   每逢此时,江无眠就颇为想念高产作物,然他手里只有提高效率的农具与暂时增产的肥料,物种还是原先那个物种。   陈平研究的稻苗遗传与突变,没有丝毫进展。江无眠也习惯了,育种嘛,总是这样的。一辈子投入进去都可能见不到希望,但不投入就永远见不到希望。   陈平近来也思考过此事,帮忙照顾这些种苗的人多半要听他的指示才能进行下一步工作,还不如种地的百姓会做事。   他也选了几位擅长种地的老农,但是偶尔也会有点问题——无法精准描述植株出现的病变,有时偏信一些已被验证是错误的治疗方案。   “也好。”陈平虽说是答应了,但他严肃地声明:“不过大人,来的人可以愚笨,可以不聪明,可以点子多,但有一点格外重要,必须坚持。”   做农活不是容易的事儿,青天白日里顶着大太阳观察植株,记录生长情况是常有的事情,病虫害泛滥,没有针对性治疗方案时,上手捉上一天虫也不为过。   另外,还必须接受种完一季的田毫无收获卖不上钱的事实。   总而言之,种田,尤其种的实验部分苗种时,辛苦只是开始,日后还有得折磨。   江无眠也不在意这点要求,他甚至还建议陈平出两张考卷问学生知不知晓田间的部分作物、区分依据以及它们的应用。   看过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江无眠临走前还抱走了一盆植株,不仅是它长的眼熟,还因为它长得颇多,损失一两株完全不影响。   被他带走的这一盆,乍看之下好似地里生长的杂草,实则是富有香味的香草,又名迷迭香。   江无眠仔细分辨了下这株修剪得当的灌木,从外形、香味、花序上来看,的确与之后食用的迷迭香无异。   当即剪了两条长枝去扦插去做最后验证,等之后看植株的生长情况如何,就能确定它是否属于江无眠熟悉的那类香料。   现在大致能确定的是,两个传教士最远是地中海地区来的,最近是北非、不,以外形特征来看,他们应该是更高纬度的人,只是无法具体到某个国家,毕竟江无眠还没学会分辨古代语口音。   之后,江无眠不忘招工,开设作坊、上新产品、预热菜谱拍卖,钱终于能维持在低收入水平——总算不用在三司蹭饭了。   为给醉流霞打广告,他还给书坊投了几篇文章,一连几日,冬日衣食住行都关照到位,尤其说过本地取暖时千万注意无烟囱的蜂窝煤燃烧时要开窗开门。   报纸顺着海运传到京中,连建元帝都有所耳闻,南康府的醉流霞要放出一批食谱方子。   因锦衣卫之故,他了解得还多些,这回的食谱多以季节来分,部分有地域材料限制。   譬如放出的海味里头有一道名为宁波汤团,这一听便知出处,具体再打听,便不知晓内幕了。   建元帝听完还让人去凑了一把热闹,又问锦衣卫:“查到了谁身上?”   回京路上,建元帝便命锦衣卫私底下秘密调查谁过手了给南康府的银子,具体到每个官员、一路上是谁押送、顺着哪条路过去的、沿途是否遇见海贼山匪等人。   故而花的时间较长,调查结果刚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来。   锦衣卫送上密信,“自出京后,马车每至一地,除却补充物资,皆是仅过夜便走,封条完备,并未见任何异况。”   这意思是沿途的转运没问题,应是银子一出库便出了差错,建元帝在心中过了几圈,已是有了嫌疑目标。   他给出两个名字,“再去查这两人的行踪。”   白纸黑字好似催命符,锦衣卫看过后当场销毁,连夜去找人翻旧案。   京中风云再起,南康府也不遑多让,食谱拍卖一事引得诸多商队南下,想要一探究竟!   胡征和于成文也在其列,两个商队依次抵达南康府。   “……胡领队,这是今年的香料,您点点。”户房的吴攒点满脸笑意,命人抬上来今年预留的货物。   每年固定与衙门做生意的就这么几支大商队,胡家商队无疑是最稳定的,如今又开辟了胡家煤球换南康府香料的生意,联系更是密切。   一来他们商队货源充足稳定;二来货价也不狮子大张口,从来都是正常市价,偶尔还会随船送些京中的新鲜物件做搭头。   一来二去的,两方交易便稳定下来。   胡征让人上去点货,自己与吴攒点搭起话来,“醉流霞准备买食谱的消息,京中也是得知了一二,却只凑个热闹,不知内情。”   吴攒点拉着人避到一旁,小声道:“您这儿可问对人了,这事儿还是府衙帮忙的。”   胡征知趣地递过去一个荷包,东西不大,看着也没什么重量,吴攒点笑着摇头,手上却快速一伸一缩放至袖中。   “您听的外头消息有真有假。醉流霞的确有食谱拍卖,还有不少,山珍海味,无一不有。是部分醉流霞的老师傅们不做了,学徒也没学会,不忍家传秘方失传,这才有了一场盛会。   “到时您进门买票,先去一楼尝个味道,想好要哪道菜,再去后院拍方子。现场还能看老师傅们亲自做菜。日后凭买到的方子,也能让老师傅传授一二,若是有才,指不定还能收入门下做关门弟子!   “另有一道消息,不知真假,但传的是有模有样。听闻这里头还有江大人要推出的几样买卖,具体什么买卖,这就不是小人能打听的。”   什么消息都比不过最后一条,江无眠要推出买卖,这回他要动的又是哪个市场?   自从商队与江无眠签订了契书,每年获取的利润是水涨船高,如今更是将煤球买卖铺设到京中大部分人家中,就差将东西卖到高门大户里了!   江无眠这又是想做哪一门买卖?   形式如何?怎样合作?他胡家是否要插一手?   胡征心思百转,却没让人看出一点来,谢过吴攒点,招呼上商队去了固定下榻的地方。   身后,吴攒点笑眯眯送走胡家,见到于成文自市舶司出来,又迎上去,“于领队,多日不见……”   码头上,多个商队从不同渠道得知江无眠又要推出新买卖的消息,不由对本次的食谱拍卖翘首以盼,而江无眠也期待着自己的钱袋子再度丰盈。 第141章 生意   活动持续三日不断,拍卖主定在次日午后,留下最后一日用以和诸多商队谈论合作。   当前江无眠手中有成规模的大作坊,也有正在修建、即将推出的新作坊,有的商品可以谈合作,有些则不然。   譬如说新弄出的精油花露香皂等物,产量低成本高,定位便是高价奢侈品,成品系列价格则更高昂,便是百般受人追捧,也是有价无市的东西。   玻璃等物,因展示园区的需求,暂时放到市场上的量便不多,因而价格便要定高了去。   若是定价低廉,要么是作坊接到大量产品,短时间内却无法生产,要么就是养活大量倒买倒卖的商人。   技术要求更高的银镜是建立在玻璃的基础上的,但此物涉及到水银提炼一事,物件成本上去,定价也是不低。   加之后续又让人做各类造型,手工费计入成本,最终售价上百两,至于具体数额,要看东西大小。   江无眠为更好地收钱,将整个醉流霞做了大的改动,从一楼开始改为自助餐台,二楼则是私密性较好的宴席,后院设置成不同菜谱的拍卖会,用以分流。   虽说这等方式会导致最后成交价格较低,但江无眠不想在年前看见南康府出现踩踏事件,因此,还是人群分流保障安全为上。   当日,人流如水,涌向醉流霞。   江无眠坐在二楼,看着入口处车来车往,茶没喝两口,就见到了熟悉商队。   崖山商队的周探风下来马车,比之以往胖了不少,此刻乐呵呵地站在门口,与胡掌柜、胡领队、于领队等人谈笑一二,相携入内。   “来的多半是富商,还有海外的船队领队。”自二楼向外看,江无眠一一数着来人,“安南的商队、吕宋的船队,蒲甘的两支商队,还有一支南掌。往年里只有一两支过南康府,今岁倒是齐了。”   自从南康府发展起来,对外的商业航线固定后,往来的他国商队便逐渐多了起来。   对外来商队而言,大周是个物产丰富的货物来源地,装上本地算不上价格昂贵的东西来一趟,能卖出翻了几倍的高价,载满货物回国时利用两国差价能赚的盆满钵满,实在是好地界。   在他们本地,没有大周这样的生产能力,一切器物用具还停留在较为落后的时期。   若是谁能有了一套大周用的瓷器、衣物、服饰,必然要被人高看一眼,甚至能因此入了权贵者的眼中,自此一飞冲天。   对大周来说,异国风情的东西虽是不精美,但也有一分野趣,另外是新奇的动植物,在大周这儿也颇受欢迎,起码江无眠已是找出了不少香料补充菜谱。   可以说,南康府发展起来,对多方都很是有利。   谢砚行慢悠悠喝着新炒制的花茶,茶香味与花香味融合,让人品出来几分妙趣。   听闻江无眠的疑问,他抬眼望去,顿时了然,“年关将至,小国朝拜,多半是用以讨好陛下的。”   每年都会有使者与商队往来大周,朝拜纳贡,大周再行之回礼,今年也不例外。   江无眠稀罕道:“往年里,怎生不见人来南康府?”   南康府发展起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去年还不见这般阵仗,也是如同往常一样往来,为何今年有了例外?   “你且算算时间,距离你擒获那伙海贼已是过了多久?不出意外,应是消息传至他们国内,故而过来一探究竟。”   能让他们动作的,除了利益就是威胁。若说利益,估摸着只有一二分可能,毕竟与这几国商队往来密切不是一年两年,但不见如此整整齐齐地赶在年关过来,显然另有目的。   近来又是冬日,大周在北部西部陈兵,防备来抢粮草的突厥与匈奴两方。这段时间内,未有大规模靖海之举,与南部东部的国家互不干扰,想来也不是战争原因。   结合时间距离,能与其他国家沾边的只有海贼一事。   按照推测,这伙海贼应是在最近几个国家流窜作案,一到海上无大风大浪没有天灾时分,便是到了海贼活动时。   江无眠若有所思,由此看来,小国的水师实力有待商榷,这倒是能做做文章。   将几支商队列入观察名单,待至后日时接触一二。他想找的橡胶等物,不知他们是否有路数买来,此外还有诸多资源,要靠商业活动带来,多几支商队交好,找到的可能性就更大。   谢砚行慢吞吞吃完茶,问起他的具体安排,“几家作坊定好合作商队了?”   江无眠这回预备放开的是制作风干面条、粉丝等能长时间保存的作坊,单看原料,就知此物多半在北方开设。   单是为减免运输成本,这面食一类的作坊,就必须建在北方。   南来北往一趟趟的,运输成本都要比买面的钱高,因此他得在北方商队中挑选一个合作商。   有关此事,他考量了几家常来的粮食商人,重点看人品如何。   水灾来临时抬价的不要、家中仗着财富猖狂的排除、手上有过恶意沾染人命的不行……   林林总总查下来,江无眠手里也没了几份,其中最好的竟是个皇商,也是奇迹。   要知商人天性逐利,平日里如何对权贵卑躬屈膝,鞍前马后地跟着,一旦威胁到他们的利益,转眼翻脸不认人、落井下石都是常事。   而皇商背后靠着建元帝,有权有势,怎么看都应是嚣张跋扈一类,不料在一众心狠手辣的商队里竟是排不上号。   谢砚行看了小徒弟的调查结果,笑了一声,“这老家伙与韩昭鸿有过节,他若不是靠陛下拉拔,早年便下去了。如今可不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以防被疯狗咬上。”   如此一来,当然是小心谨慎行事,竟还博了个美名。   不过这般来说,倒还真能与人合作,人品无大瑕疵,又与韩昭鸿相对,天然的合作伙伴!   江无眠记下这支皇商,盘算着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商论一二,眼下还是要在来的这批商队里挑选。   “有两支商队可行,但规模不大,做此生意怕是要被人抢了份额。”   大商队不好说遵不遵守契书,小商队又经不起波折,总之两头都是难事,端看取舍。   两个师兄那头的商队也有安排,白楚寒那边肯定是价格高昂的一系列产品,主要是在他手中,这些东西能保得住。   谢霄则是米粮与菜谱,借着这回拍卖的名头,将醉流霞分店开往江南去,走高端路线赚银子。   若非是两边都有主要事情,他早将这事儿一块交出去了。   谢砚行见状,建议他不若再加上一些筹码,将这些小的作坊当做小搭头与皇商合作。   之所以有所顾虑,不还是因他抛出来合作的几个作坊大部分是吃食一类,做好了也赚不到大钱——相对商队来往一趟几万甚至十几万的银子而言,作坊一类多半是赚个零头,皇商这等体量的商队看不上。   江无眠斟酌了一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没为此烦扰太久,主要是第二天有意愿参与拍卖的商队太多,原定的院子不太够,过来找江无眠出主意。   谁都等着银钱进口袋大发一笔,不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钱飞了。   江无眠大手一挥,直接让人把一二楼也列入拍卖现场,原定的自助宴席也改成了拍卖哪一菜谱便上哪一道菜让客人品尝后再竞拍。   他翻看着报上来的商队名单,百思不得其解。   做预估时考虑过多种突发情况,即便是多出几支外来商队,也能一一容下。   醉流霞的院子好生改动过,一些大型家具类都被换成了占地小的藤编摇椅,在保留岭南特色的同时不会让参与者感到狭窄逼仄,以至对拍卖新生不喜。   而今竟是不够,这比预算中起码多出几百家,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岭南附近的商队都来了?那也不对,他限制了入场的商队携带人数,一支商队不能超过十人,最多是十五人。商队全到齐,至多一两百人而已,没到几百人的地步。   更何况,江无眠很是清楚,这场活动来的较急,一些商队还在北地或是海外,根本赶不过来,实际到场人数应是比原定的少才对。   这一疑惑,在进场名单里得到了解答。   原因无他,第二日进场的竟是比第一日抵达的商队多了几十家,再看商队名称,打头的是一家皇商,专门为皇家做江南丝织品生意的!   “丝织品。”江无眠指尖一点桌案,心底怀疑起这支皇商的目的。   与京中专为皇家做粮食生意的那支皇商不同,这支皇商行事作风颇为霸道,往年里一直盘踞在江南,压的一众江南丝织品商队抬不起头来。   但与岭南道的商队是河水不犯井水,大家走的两个赛道。   岭南丝织品逐渐兴起,多半是做戏服、戏台布景以及对外出口,和江南的不是一条路子,两方很少发生冲突。   然这回江南丝织品的龙头商队顶着大名出现在此地,他可不认为是简单的拍卖方子,来谈生意顺便赶上活动恐怕才是真的。   一个专供皇家的丝织品商队能和岭南谈什么生意?   自然是丝织品,说的再具体一些,恐怕是织布机的生意! 第142章 奢靡   水力织布机问世以来,试图探寻此物根本的人也不是没有,更有甚者,私底下偷偷摸摸上门打砸搶烧,为此,江无眠还遣人专门看守。   织布效率奇高,纵使仅有一段时间,那产出也足以覆盖一个小国的市场。倘若不是江无眠有意遏制,如今的丝织品产业应当是岭南打头才对。   饶是有针对性的控制,这般产量也足以令诸多商人警惕,倘若有天这水力织布机产的布匹贩至其他行省道中,自己手中的这点存货真的能打得起吗?   便是降价也玩不起!   于是便有了上面的诸多事故,期间还有人被煽动,好在官府来的快,事情很快平息。   然而事情解决不代表矛盾消失,能被商人煽动,本质上还是生存问题。现今有不少家庭的收入有一半是依靠织布卖土布,另一半则是粮食。   水力织布机的存在挤压这部分家庭的生存空间,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江无眠只能尽力将市场外拓,或者是缓慢地侵蚀本地布匹市场,总而言之,能平稳过渡最好。   如今江南这一支丝织品皇商打着参加活动的名号大张旗鼓进入岭南,不知背后是谁的主意。   无论是谁,别想打水力织布机的主意,除此之外的生意,若是可行,也能商议一二。   事情倒是与江无眠想的有所出入。   虽说这支皇商领的是江南织造局的名号,是内务府派郎中管理,从品级上说,和被降级成工部郎中的阮毅等同,见了江无眠低头行礼的那种。   但背后有内务府以及皇家做靠山,江无眠也要退却一步才成。   然来的是商队之中的小辈,过来是想赚上一笔钱回头在家里露个脸,期盼老爷子能给自个安排上个一星半子的官职,日后好混吃等死。   刚到岭南就听闻醉流霞出了个劳什子的“食谱拍卖大会”,忙不迭赶来,还搬出了皇商名头以震慑某些人。   因着来的晚了,没尝到头一天的东西。这第二天的拍卖倒是准备得有模有样,为首的王鹏宇领着管事、狐朋狗友高六以及诸多小厮进了雅间,这一拍卖写的是海味。   伙计领人入内,笑着解释道:“诸位郎君请,稍后将有人呈上本房内的拍卖菜品,若是您有忌口,请务必提前说明,后厨——”   王鹏宇不耐烦地打断伙计,“行了行了,没什么忌口,准备上菜。”   一路上风吹雨打的赶路,腹中饿得早能打鼓,一听有饭菜上来,哪儿还听得下去。   伙计行了一礼,掩门催后厨上菜去了。   一行人步入正房,便见到各式各样的新奇物件,与江南相比,失了一分雅趣,多了一分野趣。   从小被家中养的眼光颇高的王鹏宇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向后一靠,一蓝色大鱼的靠枕承接住了人。   这东西,倒是做的有几分巧思。   “听闻这醉流霞早先是招待商队的?今儿特意改的布置?”来前他听说过这儿的名声,今儿一看和传闻倒是不相似。   早有准备的小厮张嘴就来,“郎君您有所不知,早前这就一卖吃食的地方,那新知县来了,才给改成了前头上吃食,后头住商队的形式。往日里还有应季的单子,从前头要吃的凉菜、席间要喝的茶水、饭后的点心都有讲究。近来是要做拍卖食谱的生意,故而改了形式。”   管事也有话说:“郎君请看,近来报纸上亦有写明,三日之内所上的菜式点心饮子茶水,皆是诸位师傅不外传的秘籍,时间一过,自会改为以前的单子。”   王鹏宇平日里不怎么爱看报纸,家里只有部分人才会点名了要看这东西,不过送得多,他也就看上一二回,翻翻最后的广告,瞧瞧有什么新铺子开张或是老字号的铺子上新,再派人来岭南买回去和一众纨绔二世祖炫耀。   谁先拿出来东西,谁就是他们这一圈人里最会玩的。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仗着家底厚实造作,也是借此传递出一个消息——自家有人脉有商路可上门合作。   这二世祖也不好当。   王鹏宇刷的一声展开扇子,没扇,就装个样子,做好造型才让管事的读来一听。   一旁的狐朋狗友高六有学有样,往后一靠,指挥小厮给他端来点心和茶,边吃边听。   “……三日活动如上,请诸位切要规划时间,按时入内,若有相关疑问,可问专业伙计。”   王鹏宇扫了一圈,不爽地眯眼,“伙计人呢?”   拍卖会就这么安排的?   管事连忙翻过页一看,解释道:“领头的便是伙计,等催完后厨的菜,就在房内候着。”   王鹏宇嫌弃道:“也不知多出几个人来,小爷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这三瓜两枣的人站着,寒碜谁呢这是?”   人少,但这可是活动能顺利举办的精髓所在。   这些房内的伙计都是江无眠提出来演练了多年之久的老伙计了,识字算账谈吐礼节全是特意教过的,前面几次活动,也是这些人全程跟着,偶尔后厨缺人了,他们也能顶上。   察言观色的技能无需多言,必然是学的七七八八,另外是安抚客人的技能,既能消除客人不满,也能在客人闹事时,极快地处理矛盾。   可以说,江无眠是照着一方管事培养的这些人。   等到日后练出来了,部分就会被放到各处的商队中做领队试水,部分则是专门负责行政一类,甚至有部分可以去军中任职后勤调度,总而言之,是顶好的行政人才。   王鹏宇嫌弃人不够,江无眠也惋惜这样的人才不能多挑选挑选,翻上几倍都不嫌多!   恰巧伙计领着菜回来,王鹏宇便问道:“几时开拍卖?”   买完他好逛逛,再找人谈谈生意,趁着这几日不下雨,再好好玩玩岭南。   伙计笑道:“再过两刻钟便是,期间您可品尝菜式、翻看名单、处理私事等等。开卖前一炷香的时间,将会有人上台提醒,您打这儿往前看便是。这会儿后方正在预备挂灯,您若是瞧上了什么灯,许是能出现在赠送的搭头里。”   灯?   有什么灯他没见过?   王鹏宇瞧着故弄玄虚的伙计,也没逼人开口,他赶路饿着,正要去大吃一顿。   桌上时鲜颇多,用料也多,高六已经吃上饭了。   饭菜是按人数上的,米饭是不限量,但菜是有定量的,一人最多三口,吃完就没。   量少,但架不住上的菜多,凉菜热菜汤品与饮子加起来有三十多样,这些便是海味里的拍卖品。   王鹏宇一扫桌面用具,全是南康府自行出产的瓷器,这东西他们家用的多,很是熟悉。   像是这种大小的餐具,必然是让人特意烧出来的,且看花纹釉面,还是一批次出产的东西。   醉流霞背后的人所图倒是不小,这等银子花出去,也不知能赚多少。   这般想着,他按耐不住端起自己眼前的一碗汤来,乳白色的汤汁里点着一点青葱,稍微一尝,满口鲜香,不见一点膻腥味,满口是胡椒味。   王鹏宇:“!!!”   他又连喝两口,胡椒味辛麻,合着暖香一块下肚,顿时一股热气自胃部升腾出来。   醉流霞敢拿胡椒做菜?!   他也不过是年前吃团圆饭时,沾着老爷子得了宫中赏赐的福,才有幸尝到胡椒的味道。   而醉流霞不过是做个活动,就拿胡椒做菜,还不是少量!   按照安排,这是一人上一份的汤,环顾整个海味拍卖房,起码有上百人在内,这等用量,少说也得价值百八十两金!   奢靡,什么叫奢靡?   这才是挥霍无度的奢靡啊!   王鹏宇满怀敬畏,小心翼翼地品尝起为数不多的鱼羊鲜汤,心中却在盘算,不知醉流霞背后的人做不做胡椒生意。   这不是月上霜或者盐能比拟的。前者虽是价贵,但权贵豪商之中有的是把握着生产原料的,自家能吃得起。盐是同理,而且做盐课生意,一不小心还会卷入部分争斗,危险重重。   但胡椒不一样,这一买卖安全无比,单纯就是价格高昂,物品珍贵!   其实价格不贵,这是江无眠上回在海贼哪儿缴获的胜利品,东西有一匣子,按战功给他了三两,全被江无眠用在这回活动里了。   当然,这一看就是为拍卖场提价的行为,就看哪个冤大头出钱买回家了。   毕竟原料里有胡椒,方子本身价格不低,里头用料也多,算的起拍价就挺高,再一竞争,成交价必然往上走。   至于流拍?   江无眠在此前还考虑过这一情况,见到名单上的皇商,他便不担心了。   有这个豪商巨贾出手兜着,这方子定然跑不了,端看成交价几何了。   王鹏宇的确是这么想的,其他东西可以不拍,但有胡椒的方子一定要拿下。   有他在这儿,谁还能越过他去了不成?   恶意哄抬价格?   无所谓,他亮出来的皇商背景又不是干看着的。   若是醉流霞安排的喊价人,他能喊把这地界的生意全压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方子的起拍价就高达百金!   王鹏宇:“……?”   是底下人喊错了还是他听错了?   高六自诩见过世面,但眼下是伸长了脖子叫喊,“起拍价,一百两金?每次加价不得少于十金?!”   金子做的方子不成?!直接吃金子都没这个价!   要说上百金的物件也不是没有,但为了一张菜谱,投进去这么多钱,是不是不值当的?   可那是用胡椒做的菜谱,具体到每个用量方法火候,如何处理食材,这不单是卖菜谱,还卖做法与香料搭配!   价值百金,似乎也成?   王鹏宇罕见地陷入沉思之中,手上犹豫着要不要张口举牌。   良久,他问伙计,“若是小爷拍了下来,叫你们东家下来见见。”   高六惊骇地看过去:不是兄弟,你真花钱买啊?!这是几百金,成交价是数千金也不在话下,有这么多钱花吗?!   伙计面上笑意不改,“您的要求小的会传给掌柜,许是要稍后给您答复。”   王鹏宇冷笑一声,强调道:“是你们东家!别整个掌柜出来!”   伙计仍然是笑着回复:“满足客人需求是醉流霞一贯宗旨,您的要求小的稍后传给掌柜,许是要耽误一二时间才能答复。”   转而接到见面要求的江无眠:“果真是有所求吗?既然如此,安排一下,活动最后一日请人在小院里一品岭南特色。”   江南织造局的皇商,不知你等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无论如何,待明日宴席上一探究竟便是。 第143章 商谈   无论王鹏宇何种想法,江无眠已是做好万全准备,他已约好几支商队,预备商谈一二,将生意拓展到京中,本地则是以崖山商队为首,联合其他府中的商队,与各府县的官府对接展开工程。   此外,工部过来历练的人中也找出来熟手能进一步接触火药相关事宜,全面覆盖火炮的计划又进一步。   只等钱和材料一到位,岭南将迎来全面的升级换代。   江无眠看了一眼成交额,计划给自己名下作坊再度追加部分投资,还要支持崖山商队的海上贸易,船只、人工、物资等全部配置整齐,预备年后出海南下,先用三个月试水一番,在交易的同时搜寻一些物资,若是能和当地商队达成合作,有稳定的货物来源更好。   对了,针对这种贸易,他得想想针对性的合同,规避部分海贸、外贸容易遇上的风险。   次日一早,胡征先于王鹏宇一行人与江无眠见面。   作为常年与江无眠合作的商队,胡征不免感到万分庆幸。   自己家的商队有几斤几两是清楚的,能铺陈到什么程度也是心中有数,但是与江无眠合作以来,过手的银子好似流水,大笔大笔的进出,半年几万两银子都是小事了!   有了固定的买卖,又预备着和伍次辅家幼子开拓煤炭的新战场,也是因此,他们胡家也能在户部更进一步,而胡征本人也能在京中置办产业,给妻儿留下后路,无论如何,他是不亏的。   回首再看江无眠,蒙皇上青眼,年纪轻轻已是三司副使,属实是能臣干将。   以他整治民生、纵横商业的手段来讲,这等升迁速度还是建元帝压了一压,不然直接入主京中六部,轮值下来便能再度外放熬一熬资历,坐等升任内阁便是。   南下以前,他与家中长辈商谈过,此行与江无眠商谈在京的蜂窝煤、火炕生意,必要时刻,可以稍退让一二,务必要加深两方合作的感情。   故而今日一早,确定了时间,他便带着诚意前来赴宴。   宴席过半时,正式提起这两门生意,胡征也没用身份说事,只道出他的安排来,“江大人曾言,以工程队的方式,更好走进百姓家中。林师爷在京时,也是如此作为,如今京中已然掀起追求火炕的风气,有钱置产的人家也热衷于煤球、火炉、火炕三件一起购置。”   胡征遥遥向他敬了一杯,“然林师爷在京组建的工程队排期已是排到月末,便是家父也惋惜,恨不能早一日用上火炕,过个热气腾腾的新年。”   江无眠并不意外,在末日时,火炕仍旧起了很大作用,经受过时间考验的成熟物件,在当前情况下出现,必然会被人看到优势,进而被人追捧。   这等技术,说实在话,要说技巧,没有很高的技巧,只要是上过几个月工的熟手就能熟练盘下来一个双人火炕,但培训一个火炕师傅却不是容易的事。   作为工头,火炕师傅必须懂灶台、灶台到集烟洞这个通道开口大小、烟道走向、回风槽的设置、一旦出现问题要快速排查到具体原因等诸多技巧,还要灵活应用在实际当中,根据房间走向、厨房位置构建相应的火炕。   另外是火墙和地龙,这更是两个需要技术的东西,现今江无眠还没教人如何去做——他忙起来便忘了还有这事儿,性价比最高的火炕已经学会了,这两者也只有高门大户有钱人家才会铺设,考虑到普遍性,这两门技术并不着急。   林师爷能在短时间内拉起来一支工程队,已是极快的处理速度,要是再快,那只能问问本地师傅有没有想去的。   但是本地用火炕的人少,一般都是家中有幼年孩童的,为保证人能顺顺利利活下来,才会请师傅过去盘个火炕。   而且本地人乐不乐意北上还是一回事。   江无眠把其中难点说了一通,重点是需要时间培训,但人不够,暂时只能拉起一支队伍来,毕竟工头实在是少之又少,为了安全又不能瞎盘。   胡征像是早有准备,他仅是犹豫几息便说出打算来,“不知火炕师傅是否有意收个学徒?我知这事儿难以启齿,家传手艺都是代代相传的,不让人吃亏,认个师父,日后摔盆打幡抱罐的,他全做了。”   既然人少,那收几个入门徒弟便是。过去学家传手艺,必然是要当半子,给人养老送终的。   胡征原想问火炕师傅开不开学堂,如同教头一样,给钱便能修习一番拳脚功夫,行走在外也能安全些。   火炕师傅这儿也差不多,都是吃饭的手艺,若是交钱能学,必然有人不吝啬这点东西。   高门大户里不缺这个钱,也不缺这个人,能用钱办事是最好。   只是这般说来未免有垂涎人家传手艺的嫌疑……   不料,江无眠却摇摇头道:“不必如此,日后来交钱上课即可。近来林师爷忙于煤球打造的生意,腾不出时间来安排此事,等到第一期排单忙完,明年夏日里应能提上日程。”   胡征心下大喜,原生如此,他欣喜道:“江大人何必客气!若是江大人放心,便将寻访教学地方一事交予在下,保证安排妥当,只管让师傅来上课便是!”   为早日拿下这么手艺,胡征承诺只要师傅到场,什么月俸、六礼束脩一应俱全,甚至还能给师傅安排单独小院住处,小厮厨娘一类自然也配置上,只管舒舒服服地教导学生便是。   江无眠:“……”   听起来好似要去卖学徒名额,一个便能卖出成百上千银子,还能垄断生意,一家独大。   其他的技术倒是能这么干,但火炕,它就是为百姓提高过冬生存可能性的东西,高价不太可能。   火墙与地龙倒是能行,今年开始培训,明年冬日就能去高门大户那儿赚钱去了。   江无眠便与胡征初步商议了一下此事,达成意向,但具体操作,还是让人与林师爷详谈。   毕竟他现在不清楚京中的详细情况,万一被人误导信息,“火炕走进百姓家”的计划就悬了。   胡征算是松了口气,能与胡家保持这种不远不近的合作关系,在此基础上缓慢加深联系就好。   他最怕的是,江无眠扔下胡家,直接与伍次辅合作,这哪儿还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临走之前,胡征还给江无眠带来一条消息,“听闻岭南各处有上好的水田出售,近来已有商队过去凑个热闹,不知岭南这儿可有相关注意事项?”   出售水田?   近来已是收获期间,马上要翻地种植紫云英,不说这会儿卖地合不合理,单就是岭南卖地这件事就很不对!   自从岭南发展起来,商业是兴盛了,农耕也没落下,肥料与工具已是走向大周各处,如今还在不断革新,可以说出同等的力,就能收获往年的两倍乃至三倍的粮食。   这种情况下,农家人是不可能放弃生活根本的,除非是天灾来临,不得不化为流民。   然而近两年来,本地常发的水灾已在逐步管理中,很少出现一整个府化作流民的情况,官府也很少收回田地,除非是人自然死亡后将朝廷分派的地收回再分给其他人。   这不涉及买卖,只有税粮税银的调整。   据胡征所言,竟是有人在岭南大批量买卖田地。   江无眠心中念了几遍,怀疑是有人在弄土地兼并,还是非法手段,将此事报给按察司,之后就轮到按察副使出面调查了!   当前最为重要的是,应付江南织造局的来人。   按正式宴会一般,江无眠给皇商一行人下了请帖,邀请人过府一叙。   王鹏宇一早逛完醉流霞,用过本地的吃食后,便接到一张请帖。水纹纸做的帖子上还有惟妙惟肖的竹制船只模样,背面也是上了颜色的驰骋在蓝白海浪中的木质船只,整个请帖散发着不知名的幽香味。   不知情的人看这张帖子,便知江无眠是下了大功夫,格外重视这场会面。   实际而言,这是水纹纸作坊最新出的商品,价格高昂,送了几个样品给江无眠,正好被他用来当拜帖。   但王鹏宇不知道,他看到这等程度的请帖邀请,对醉流霞幕后东家的好奇又上一层楼。   能拿出胡椒这等层次的珍贵香料招待客人,用量大方全然不心疼;还能做出各类新奇物件,想出百般点子招揽客人,这等人就该来他们皇商啊!   具体一点,这种人就该和他王鹏宇合作,一个出钱出人出名头,另一个出点子出货赚钱,这分工明确,实在是天降的好搭档啊!   别看他王鹏宇在家里混吃等死,但手上也是有钱的,不然也不能一边嫌起拍价贵一边大手一挥拍下来五成的方子回头献给家中老爷子。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他背后站着皇商,各个商队渠道都有,连盐课都不是问题,差的就是能把生意做大做强疯狂揽钱的军师!   而醉流霞最不缺的就是这点!   江无眠做足了万般准备应付来人,然他没想到的是王鹏宇不按套路走,他看中的是江无眠这个人的商业点子。   江无眠:“……”   你想的还真完美。 第144章 诚意   皇商本身势大,再和地方官员联合起来,第一个要怀疑他的就是建元帝。   何况江无眠本身也在等建元帝作出决定,是否要在本地设立一支专业的海上皇商,最好在本地商队中挑选一二,毕竟海商要论船只,他敢直言不讳地说,全大周最好的船就在岭南南康府。   王鹏宇听其语气淡漠,好似全然不将皇商放在眼中,一时之间心底稍有不快,但他一向眼前这位江大人是用胡椒做菜全然不吝啬的人,这点轻微不快又很快散去。   有本事的人,总能得到优待。   他王鹏宇看得开,这回做不成生意,还能做朋友!等交情到了,还不能拉拔朋友一把?   届时凭背后皇商身份和人脉,这银子还不手到擒来?   当即笑着将话题转到今日的食谱上,真心实意夸赞一番,还将最后赠品玻璃灯单拿出来说道,“不知江大人可否透露一二,这灯何处能定制?”   用了巧思做的无烟蜡烛,烧了半个时辰仍旧透亮,不见玻璃染上平日的黑色。   往常家中的油灯蜡烛,燃到最后黑烟染作一团,每日要人清理,部分还清理不到位。   纵然他们主院里用的上好蜡烛与油灯,也免不了有此烦扰。   江无眠心思回转,他这儿还有蜡烛与玻璃能卖,甚至可以借此和皇商达成合作,收购原料卖出货物,他们就当个批发商。   与大商队合作的好处是,不必费心费力搜寻,量多还能压价,不担心一夜之间破产携款跑路,容易追责。   但劣势也很明显,己方也能被人压价,一不小心还会被人糊弄,进而亏本或者担负起莫名其妙的债务,被大商队吞并。   江无眠倒是不担心此事,他有海商可做周转,一时之间的亏损能填补回来,如此一说,优劣明显,可以试行一番。   “若要定制,恐是要开年了。”江无眠解释道,“前段时间陛下南巡,此物先供于陛下使用,至今还有部分货物在准备北上运往京中,以备陛下挑选使用。暂且停了预约排单,最快也要明年二月里。”   过年嘛,京中可不热闹着,还有元宵灯节展示各类灯笼,这不就正好对口了。   宫中宫殿何其多,每个宫内起码要有十来盏灯供着,打头的太监宫女是不是要提上两盏灯昭显身份,另外是赏赐大臣一类,这也得有点。   总而言之,建元帝在这儿下的紧急单子足以做到过年去了,还是江无眠算了算时间工程量,推拒了部分,才让人能赶在春节前送到京中,不耽误建元帝的显摆事业。   王鹏宇一听,顿时支棱起耳朵来,前一阵子建元帝南巡,他是跟着家中老爷子一块接过驾的,江南那头的别院行宫一水的东西都是他们包办的,自己也在里面捞了一手,自然清楚个中猫腻。   眼前的江无眠竟也是其中一员?不知他是负责哪项事务,按察副使,莫非是本地的巡查案件、农田水利等事务的进展?   无论如何,此人得建元帝看重是真,这更是能结交了啊!   王鹏宇兴致更甚,即便是要等上一两个月也无妨,“江大人这儿的物件奇巧,实在惹人喜欢。既然是为陛下分忧,那便等上一二月的又有何妨。不过此物只有一份,回至江南,弟弟妹妹不好分下,不知江大人可有些合适的土仪推荐一二?”   江无眠沉思片刻,既然是弟弟妹妹,那必然是本地吃食玩意一类,他推荐王鹏宇过两日在集市上逛逛,还有海市要开,涛一些小东西也是极好的。   一场宴席下来,宴主宾客皆大欢喜。江无眠一直警惕王鹏宇针对本地的纺织品开口,但他直到最后也没听到这一话题,反而是又口头定下不少蜡烛,准备回家时拉上几箱子就走。   江无眠:“……”   他刚才的报价不低,这可是无烟蜡烛,用的还是油脂,当然贵的要死。   普通人还无法放开吃油时,他这儿都能拿油做蜡烛用了,也是奢侈。   王鹏宇却是轻描淡写地撒钱,浑然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中。   笑话,他带回去这点东西能在家里老爷子面前露脸,给他爹娘长脸,转头他爹娘就能给他翻一倍补贴,他还嫌弃花的少,带的不够多。   不过江无眠却问道:“久闻王郎君家中有纺织生意,不知可有棉铃籽出售?”   棉铃籽?   那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唯一作用是用来做种种植,他家常年收购织锦,自然也会和商队合作,做些相干生意。   他爹娘在家里便是负责这部分生意的,收购棉铃籽,时间一到再投出去,能赚不少差价钱。   江无眠用来做甚?   莫非要在岭南推广种植?这地方不能行吧?   王鹏宇就算再纨绔,这等事儿也是知晓一二的,棉铃种植最怕雨,岭南这地方一年十二个月十个月里都是阴雨狂风天,种什么棉铃?   不怕血本无亏,一点本钱都收不回来?   倒不是用来种植,而是用来榨油。   棉铃籽中有棉油,这种油不能吃,但是可以用来做蜡烛,正好取代可食用油脂在蜡烛原料中的地位。   就是有一个问题,要价太高,超过可食用油脂,那这门生意就没得做了。   王鹏宇报了个价,问他能要多少。江无眠想了想,这个价格算不上低也算不上高,若是出油量高的话,日后还能再要几船,出油量低,就只能从北地买大豆榨油。   考虑到运输成本与路上折损情况,又是一大笔钱。   “先定千斤棉铃籽,若是哪回路过岭南,烦请王郎君捎带过来。”江无眠算了算日后的出油率,大约两斤棉花籽能出一斤油,一千斤也不过是五百斤油。   当前的种子品质也不知是好是坏,按照四斤出一斤油来算,一千斤种子也不过是二百五十斤而已。   王鹏宇豪爽应下,这点生意还是有得赚,虽然少了,但是能搭上江无眠这条线就好。   送走王鹏宇,江无眠心下琢磨半天,这人到底是何意图,真是为合作而来?   但当自己拒绝时,倒是没刁难也没给人脸色,豪爽付钱的架势好像是个冤大头一样。   不过就算另有企图也无妨,眼下就要过年,自己只要额外关注一二,等待些许时间,自然会现出端倪。   江无眠果断去做自己的事儿,去安排蜡烛和玻璃生产、找适合的原料商、算账对账、还要忙着去看盐禁城修建情况、安排人秘密运送火炮、安抚要火炮的城门守将南康卫、还要提防人一言不合就过来抢东西。   另外还有调查上等水田买卖一事,这事儿他交给了张榕先秘密追查,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要忙各类生意、年关时要准备今年的报纸活动、书坊优惠、元宵活动等事。   一时之间,他忙得不见人影,卫补之上门找他时,江无眠才歇了口气。   “卫佥事?南康卫中有何要事?”   近来南康卫在缓慢试行江无眠给出的方案——学习。   相较于其他日子,冬日里的岭南也是少了几分人气。虽然比不得北地大雪埋屋,但也是阴雨缠绵,气候湿冷,老人以及幼童皆是在家猫冬,非必要不出门。   军营里日常操练完便收兵,水师在尝试组织人冬泳,目前卓有成效,还在进一步推广之中。   江无眠见状,便自军中提拔了部分基础识字的当做夫子,每日闲暇时授课习字。   这等课上完考核,前几名有奖励,正儿八经的银子和家用物资,都是大部分人缺的东西,为此奋斗上一两个月,年底时抱着奖励回家探亲,倒是让家中面上有光,也算降低对参军的抵触。   普通百姓出来参军上战场的,没多少能出头的。除非是天纵奇才,在场场战争中活下来还能有亮眼表现,被将领看在眼中就此培养起来。   大部分人还是普通士兵,跟着冲锋陷阵,指不定哪天没了活头,留一家老小靠不知道能不能发到手里的抚恤金活着。   这点东西也算做一点甜头,给人安慰。   卫补之喜气洋洋,赵学政面色严肃,仔细看却是带着放松,身后还跟着两名南康卫,搬一大箱子近来。   看此情形,江无眠了然,“第一期军中三百千考核竟是出结果了?”   最近忙得昏头了,他连忙看了看日子,考核就在今日。再看一眼外头光景,已是平常收卷阅卷时候,怪不得卫补之会在此时上门。   不过……这事儿虽然是他提出的,他也管,可他就是个监军,阅卷打分一事,他不管啊!   江无眠看那一箱子的试卷头疼,对几人道:“暂且喝口茶歇一歇,本官派人去请几位夫子过来,三百千贴字认字不过是基础课程,烦请几位夫子一道批阅了分数。”   他又问过二人,“趁此时机,赵学政与卫佥事不妨就此讨论一二,教学过程是否有困难,哪儿还能改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放在普通人家里,这事儿他好处理,但要是放在营中,有些地方他的确可能照顾不到。   可江无眠又没时间真的体验一把营中普通士兵生活,只能从结果和平日过去监察时看到的情况里窥见一二细节。   正巧第一批学员结束课程,他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对后续的安排加以调整。   卫补之一听,喜气洋洋的神情顿消,一脸胃疼牙疼偏头疼地道:“说到底这儿是军营,别弄成第二个书院,一天天的之乎者也,反倒是手上功夫落下了,到时不好交代。”   江无眠想了下,将思想工作提到前面来,经史子集里的部分可以押后,优先沙盘模拟与战术战略,培养军事素养。   他如此解释道:“将帅者天授之,不可强求。普通的小队长、打配合的副将等人,能学多少便是多少,不要求成一代名将,起码要有能力统领前锋侧锋军,如何?”   卫补之:“!!!”   卫补之:“先来几个沙盘看看诚意!”   眼馋江无眠做的沙盘不是一日两日,今天总算能如愿以偿了! 第145章 计划   几个沙盘?   说的轻松,当这玩意好似大风车好做一样,还要上几个,能挪出时间做一个当模拟战盘已是极限,多了没有。   军事性的大沙盘,必然是要够大够详细,最好涵盖多个地形地势,用以考核模拟。   南康府的地形最为方便,山河走势建筑布局皆有江无眠参与,一道一路了然于心,制成沙盘会少费工夫。   若是换了整个岭南,这地界地势复杂,捏上一年都不能完整还原。   况且丛林作战要考虑的因素颇多,这些环境因素很难在模拟沙盘中给出详细数据,故而只能大致排演情况,演练演练战术战略,真正作战还要看实际战场。   卫补之不吭声,他要沙盘仅仅来模拟的吗?   不,还用来看地形地势和人炫耀!   尤其是薛文,见了这等东西,定然能让他望眼欲穿,恨不能亲身至此,可惜人如今在松江府坐镇,不能第一时间亲眼看到。   回头得了沙盘,必然要写信告知一声才是。   江无眠等来的夫子很快入内,请人启封开卷批阅了去,这点看字的东西用不着耗费精力,官学里这套流程早已走的熟练无比,夫子们很快拿出结果,排了名次出来。   “十五人满分,无一处错漏。比之官学少了些许,量其年纪,却也合理。”江无眠一目十行扫过去,一整张卷子全然是考察基础字形,死记硬背而已,没技巧性的功夫,算是读书基础。   卫补之已然开始皱眉,却见江无眠肯定道:“不错,可以开加强班与提升班。”   “这不错??”卫补之话里不算满意,“官学里的小崽子首回考核,还能有一半满分。”   他这新兵营加起来的统共就十五个,不要求你们考童生回来,起码这点字形考核考过官学一群幼童,别给他丢脸啊!   江无眠淡淡道:“新兵营中少说八成从未接触课本经义,每日又得训练,吃食上却无法补充精力,绕是如此,还每日坚持读书识字,能有此成绩,已是合格。”   人年纪大了,又没养成良好阅读习惯,初次接触读书写字,能有这等成绩,他这个佥事合该笑出声才是。   再者,新兵营中的人已是到了养家糊口的年纪,要考量的事情多着,心思百转千回,注意力有分散,有这等情况才算合理。   他问卫补之:“若是换成你学习四书五经,能不能全写出来?”   卫补之瞪眼看他,“这等基础识字如何能与四书五经相比?”   江无眠泰然回道:“如何不能?对于从未识字接触过书本的人而言,初次看书,不亚于观赏四书五经,不识字形、不明句读、不解其意。”   从难度等级上而言,两者相似。   不待卫补之发问,江无眠便道:“既然已有优胜者,取前三者发放奖励,这一关胜者将拥有米粮,至于是送回家还是自己用,随他们去。”   此外,他还准备在小范围内提选人才,组成尖兵队,用当前能拿出的最好条件招待。   他对卫补之道:“过几日我将带工程队上岛,增添部分体能训练方式,另外将有部分采买物资运至岛上,你找信得过的人接手。”   卫补之古怪看他一眼:“你要亲身上阵?”   那别怪他不客气,把该叫来的人都叫来打一场擂台,让江无眠上台亮亮手上路子,妥妥的一击致命,死人堆里练出来的杀招。   江无眠嫌弃道:“是改体能训练方式,不是教手上杀招。”   一刀过去,能抗住的是少数,演武还是打得有来有回才能让人看懂学会,杀招功夫没有环境磨练出不来。   不信去问白楚寒,对打最多的人就是他。   卫补之摸哪儿去问人?   白楚寒跑去都督府和人算账,正要撕扯明年军费。苏远还在带人核对文书,准备登记在册,预留在案,部分送至京中,部分送到都督府,忙得一天天煮凉茶混个水饱。   也就是他这个佥事,把事儿全扔给下面人做了,才能忙里偷闲过来一会儿。   年底嘛,上面人忙来忙去,底下人也忙着过年,忙,都忙。   次日一早,江无眠便去了铁匠铺,这儿一水的全是工部来人——部分将近合格但还不够资格进入火炮研发的,全被江无眠组织到这儿炼铁炼钢来了。   负责教导他们炼钢之法的是这儿的教导师傅牛师傅,从窑炉问题到淬火难题,一应他负责解决。   学的差不多了就上手实践,锻造火炮不行那就锻造钢管,两者在工艺和塑形上差别算不得大。   正好他要的部分基础训练器材需要钢管组合,就将这部分任务分了下来,计件给钱,合格的给多少,不合格的给多少,全有说法。   他这定好了,工部来人可不是乐意,正事没干便被压在这儿,任谁都不乐意,但见了原工部侍郎的待遇,众人学起鹌鹑不吱声,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进了铁匠铺拿起锤子打铁也是二话不说就抡锤干活,明面先干活,私底下再议。   正式上手后,这群人发现岭南的锻造法门竟还不同!   有盘算着要学完回头给自己家的铁匠更新换代的,还有着急的人学完理论课程就迫不及待找人送信出去。   笑话,这儿是江无眠花了大力气整治的地方,还能让人送出信去,他就别当按察副使,回家种田得了!   单是建元帝南巡的这段时间,守门的南康卫从各种渠道查出不少密信来,借此机会,江无眠还得知了几家暗探。   将名单和谢砚行通过气,一致决定按兵不动,先把人困住再行分化,时间定在下次考核里。   届时分开进入不同部门,把守更加严密,一举一动皆有人盯着,不怕他们不动作。   只要一有通敌行为把柄自然送到江无眠手中,想拿谁、何时拿人、判到何种程度就有的说了。   江无眠到时,众人正在忙着打铁,牛师傅正在巡视情况、纠正方法,见状忙了结了手上任务,“大人今日是来拿货?”   “单子上的东西一应备整齐了?”江无眠不仅给了单子,还有图纸,组合障碍赛训练、高低单杠双杠等基础设备一应在内。   关于障碍用绳,他还没什么思路,但目前的锻造水平和人手足以让他整一个全钢铁训练场出来。   不错,就是一个。因为过于花钱,成本太高,两个都建不起来,只能先造一个给建元帝看看模板,顺便拉一支队伍常年练。   觉得练得好有效果,就要建元帝给钱了。   当然,江无眠还准备了木质练习,只要打磨得好,上了桐油,实木单杠比铁质还耐用。   ——但江无眠这不是要让建元帝看到打钱的效果嘛,不能让人觉得钱白花了,所以一上来就拉高了成本天花板。   要论价格,造船用的实木制成单杠也不便宜,但震撼人心的效果上难免有了差别。   牛师傅带人去了仓库,东西全清点完毕,等江无眠验完就能结算尾款,他今年就能轮休回家过个好年。   一想到要到手的银钱,牛师傅乐的脸上褶子都撑开了,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大人您尽管用,每个器材锻造上都有名字,有一个部件出问题,老牛都给您找出锻造人来,绝不推脱!”   江无眠随机抽查几份样品,外表看着的确是一回事,他让人送到金不换的研制院去上涂层。   不上涂层,一年风雨下来,还真不能确保这东西能不能用。   现代涂层大部分是化学制品,现在只有古代化学,还是原料缺失版本,江无眠只能从现有的材料入手,调制最为简单的一种——红丹防锈漆。   主要材料是红丹与桐油混合而成的,金不换还在调制过程中添入了其他树脂,成果的确惊艳,很有过年的氛围。   做完这些,江无眠又拿出南康卫的地图,将上面能用的空间扒拉出来,再度开始画图。   原有的基础上改造,再另外开拓几个训练场,人员训练时间和器材保养算进去……得出最低要十五个训练场。   这还没给水师划定特殊的海上训练、搭建最大的演武场、不同地势的战术演练……等等,最后一个就不用了,岭南田地的事儿要人查办,怕是少不得带兵弹压,正好带人出去拉练。   卫补之不知哪儿得了空闲,每逢休沐就过来催沙盘,“上回考核奖励一发,又和新来的兔崽子说过,只要他们考核通过,江大人就给军营安排上沙盘,还能对战演习。此外还有各色奖励,粮油米面、针线布匹、各色吃食不在话下。现在人是家也不准备回了,卯足劲在学习,你这沙盘是不是要备起来?”   苏远得知此事后,恨不能亲身前来,然他还在核对文书、给白楚寒哭穷要钱,至今无法脱身,只好让卫补之将他的意志带到。   江无眠无言以对,良久他直白道:“人都在准备过年,材料也在准备,便是有天大的事儿也等过年再提!”   卫补之一拍脑袋,“这不好办,你要多少人手,材料几何,直接让南康卫去找!”   留在营中过年的人不少,足够江无眠调度,缺材料也能近距离调来!   江无眠:“……” 第146章 谋划   又是一年年底,即便是衙门封笔,江无眠也没能停下忙碌脚步。   盐禁城建设完收工,应有的镇守设施都要搭上,城门上的火炮要放上,船坞处的船只改进好了,可以在甲板上放置更多火炮,向铁匠铺那儿伸手要火炮实验。   而火炮锻造……它没这么多货,只能先紧着盐禁城来,江无眠不得已在三方之间端水。   此外,便是江无眠一直命张榕关注的田地之事。   “事情如何?近来哪个府有此事端?”江无眠问道。   张榕面色疑虑,道出一路发现,“岭南下诸府忙于过年,人口流量大,陌生人口出没几率大,此法不可行,便去田间地头上问过老丈。核对之后,以下三府有异状。”   至于为何不直接从户房处调出记录?   能买卖名下田地,还是上等田地,定是要过户房,至今还无人过问,怕是有人掩盖这一问题,此人定在府中户房田地登记造册处有内应。   骤然过去查探,只恐打草惊蛇,捉个替罪羊或是从犯而已。   再者,买卖田地,必然有的买才是,买家何人,通过何种手段买来田地,这条线背后又是谁,是江无眠要追查到底的真相。   只要顺着田地买卖这条线查下去,必然能有线索!   “提到买卖田地,唯这三府下的百姓有所异状。因此着人往县中调查,误打误撞得了确切消息,来人是一支流动商队。”   江无眠一听是商队,便清楚其中情况。   当前岭南作坊与商队已是发展到某个阶段,海贸也在进一步蓬勃发展之中,银钱迷人眼,自然会有大批农户抛售土地,投身商业建设之中。   尤其是南康府,这等情况也在萌芽之中,有的是人抛售贫瘠土地,做些小本买卖,这等多是以宗族为主,做家族生意。   但从未出现过大批量抛售上等田地的景象,此番情况极有可能受人撺掇。   大量抛售土地,造成土地价格下降,会有大批人挥舞着银钱购入,造成土地兼并。   短时间来看,百姓可以拿着卖地的钱加入商业买卖,赚得一笔金钱,可以说是发家致富的好方法。然而时间一长,较大的上层商队会大批量投钱建造系统规模化的大作坊,这类作坊正如水力织布机一样,效率高、产量大、品质稳定、经得起损失,他们甚至可以大批量生产,拼着赔本也要投钱,进一步挤兑小型商队和个体商业的生存空间,完成抄底垄断。   经营不下去的人破产转型,然而抛售了土地的百姓毫无退路可言,他们没有土地,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能算做流民或是租用大地主手下的土地成为佃农。   如此一来,大商队将会在农业上完成土地兼并,在商业上进行垄断,苦的还是底层百姓。   这类商户从来不缺避税手段,进而会导致大周上层收不上税,国家调整税收政策,加重税负,但被转移到底层百姓身上,更多的百姓苦不堪言,连本身生活都无法保证。   如此下来,势必要对商业进行限制,待农业根本稳固,生产力上来,足以支撑大周运转时,能略略放开。   倒不是要一刀切或是别的,而是要规范商业运转,严查偷税漏税等违法犯罪行为,加重部分刑罚,足以震慑部分商队贪婪。   江无眠听罢张榕的回禀,心下有了计划,“暂且按兵不动,注意追查幕后之人的行动轨迹,尤其是与商队联络之人。另外仔细观察审量他们如何抉择土地,行事风格,千万不可大意。若有逞凶好斗之人,容你先拿人再问!”   江无眠处处提防,这群人也是小心行事,在岭南与江南两道处辗转挪移,生怕泄了痕迹,便是这年关时也谨慎不外出,只假装是误了时间,无法回家,暂在岭南休息。   “领队,饭菜已是买来了。这潮州府上还能买到南康府的菜,听闻是那南康府办的活动,菜谱卖了一通,醉流霞都少了一批食客!”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提着两大食盒,轻手轻脚地步入房门之中。   打头的杨帆喝了一杯茶润喉,岭南这湿冷气候,乍然过来他还真不适应,不过这地方的饮食他倒是吃的不错。   闻言眉梢一挑,下巴一抬,“醉流霞仗着有两张新奇食谱得了名声,乖乖做下去,还能得个百年老字号的称呼。谁叫他们眼界低,非得卖了方子,还像模像样地竞价,没见识的玩意,食客跑了也是理所当然。要论底蕴,还得看咱们东家。”   护卫摆上碗筷,笑着附和道:“领队您说的对。不过咱们今年就在这儿过了,不准备把东西带回东家?”   他们在潮州停留一年,小心翼翼摸了底,又做了饵料钓鱼,花费半年时间才让人相信自己商队能赚大钱,有几个冒进的土财主,想凭商队翻身,卖了地吆喝着入了商队,这可是几条大鱼,笼络一番,绝不能让人跑了。   这都将近年关了,眼看着钱也转回来了,地都到手了,他们能跑路回去了,怎生还要在这儿过年?   时间一长,唯恐夜长梦多啊!   领队品着小酒,“啧”了一声,这傻大个懂啥。   没有东家指手画脚,一路吃喝还有土财主的钱支撑,到了一地糊弄着人买买土仪,等上了船哪儿还有他们的好日子?   还不得老老实实把东西带给东家,得个百八十两的赏赐,哪里能有当前的日子痛快?   领队还有自己的私心,若是趁着年关时,他们一行人上错海外的船,带着一船的货物与金钱去其他国家定居生活,跑远了他们背后的东家便是拿他不得。   至于土财主?   海上大风大浪的,死个人怎么了,死一船的人都简单!   就是这出海的船不好找,他打听许久,年关时都是回家的,没一个向外头跑的。   最近的出海船队,还是过年后二月里装船在南康府码头出海。   南康府的大名,走商的哪有不清楚的,他们伪装商队之前都被东家提着耳朵念叨,不要撞到南康府那头,就算是过去了也别掀起风浪,老老实实出来!   若是被那儿的人抓到把柄,他们一行人自求多福便是。   然领队定好的船只就在南康府起航,无论如何,这一趟他都走定了。   得说服被哄骗的土财主,让他相信自己这一行必须去南康府才能发财致富。   领队下定决心,开始盘算起来。   殊不知,在他们隔壁,被江无眠遣来的张榕一行人也在算计,如何让人去南康府一趟过去了就是自己人地盘,拿人卡要的全都好说。   “师爷,隔壁已经吃上了,咱们就这么盯着,啥也不做?”一个跟着的南康卫大口喝着芝麻糊。   这玩意还是江大人看他们行路不方便,怕有紧急情况吃不着饭没力气,特意赶工做出来的,一个字,香。   用料实在,食用方法简单,热水冲泡一碗,喝下肚去暖洋洋的,比冷水干饼子好用多了。   更别提里面放了石蜜,入口微甜,让人回味无穷,好喝,再来一碗!   张榕也把碗伸过去,接了一碗热水,搅拌开来,芝麻的香味徐徐散开,清香又带油香,一下勾起人馋虫来。   他看着新做的芝麻糊,灵光一闪,“这样,明儿安排两个人,给他下个套……”   等等,明儿正是大年三十,好说歹说要吃口热饭的。等过两日假装偶遇,慢慢给人下套算计。   这群人既然冲着土地来,那就他就说自南康府的亲戚处得了消息,有土地要出售还有大生意大作坊等着人投钱,他们一行人就是特意自京中赶来做买卖的。   总而言之,说的有鼻子有眼,怎么忽悠怎么来。   就在他们准备过了年就诈骗时,江无眠也没闲着,今年没白楚寒打年糕,他只好撸袖子上了。   谢砚行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坐在廊下温着小酒。   天色未晚,今儿风又小,火炉上的水汽蒸腾,热酒的壶咕噜咕噜泛起小泡,合着眼前热闹的打年糕景象,很是有烟火气。   等江无眠把年糕送给师娘蒸上,又抱着一罐荔枝罐头回来,荔枝去了核,泡在透明玻璃中,晶莹剔透,霎是好看。   谢砚行瞧了一眼,将桂花酿倒入青白瓷酒盏中,感叹道:“仅有青树却无雪,倒是可惜。”   乱世没得讲究,如今可算是平和热闹的盛世,这人风雅讲究又回来了。   红泥火炉、温酒一壶,自然要对青松白雪,才能不负美景。   江无眠给人倒了一碗荔枝,“没白雪,有白糖罐头,您凑合凑合用吧。”   谢砚行一噎,这哪儿能凑合?!   江无眠抱着剩下半玻璃瓶的荔枝,也不讲究形象了,理好袖子就往里面伸勺子。   等人搬完打年糕的工具,他才对谢砚行道:“张榕已是追到明面动手之人,只差顺线摸排盘查,揪出幕后主使,便能知晓究竟是谁浑水摸鱼,搅弄风云。”   谢砚行拿一瓷勺,舀着碗中荔枝,动作格外讲究,与江无眠全然不同,吃完淡淡道:“便是捉到人又能如何?惩治一人或是百人,此事终究是开了口子,若不将裂隙封堵,迟早洪水滔天。”   他比江无眠看得分明,早早便知有今日之祸,当年制定的商队政策,早已不再适应大周当前情况,势必要改动一番才行。   然商队背后皆是世家豪强,连枝同气,一家有事,不说八家支援,但能连枝带蔓揪出一串人来,这又该如何改动?   动的全是真金白银的利益,谁能允许呢?   谢砚行不敢动,一动便是众矢之的,朝堂上下群起而攻之,便是亲朋好友也当是反目成仇。   君不见,自古以来,逐利者当是六亲不认,情缘寡淡,唯有金银为真。   江无眠不以为然,“遴选人才,拉拢新科进士,发展自己人。再备足足量金银,内部安抚,使改革更加平稳便是。至于墨守成规,抱残守缺者,该杀该放,张驰有度,按法度量。”   谢砚行指出,“自上而下皆如此,你要应对整个朝廷,甚至是来自陛下的阻力。”   皇帝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是皇商最大的靠山,他如何能同意削弱自己的势力,收缩自己的财产?   “让他知道是底下人的商队侵占了他的利益,谋取他应得的财富不就成了?别说没商队这么干,就是皇商还瞒着皇帝本人赚钱,偷税漏税的商队比比皆是,也就南康府这儿查的严,少之又少而已。”   江无眠都不敢说岭南,整个岭南道的海商陆商加起来少说有几十个商队,他不信没人偷税漏税,只不过是底下人偶尔执行不透上面命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而已。   “挑动朝中矛盾,内部不稳,朝中易出大事。莫要忘了外部群狼环伺,只等下口机会!”   江无眠反驳道:“如何是挑动朝中矛盾,不过是将毒瘤提前挑破而已,难道要等毒发身亡才寻良医救治?”   都病入膏肓积重难返了,哪儿还有救,等死算了。   谢砚行瞪眼看他,毒发身亡是这么用的?!   他少见的烦躁道:“这事儿暂先不提,等捉到人再议。”   但他心中清楚,江无眠提出的法子可行,但也凶险万分,一不小心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建元帝决然不会网开一面。   唉,谁叫他收了这么个有主意的徒弟,合该他大过年的受着。 第147章 筹钱   大过年的,不适合打孩子,遂谢砚行指使人去办买卖田地的案子。   熊孩子没事儿干先把案子结了,商队一事牵连众多,哪儿能是现在碰的!   甭说上折子,这话一出,被人听了过去,就是众矢之的,永无宁日!   韩昭鸿定然会落井下石,届时南康府一众经营不过给人做了嫁衣,哪儿还有日后可言?   等伍陵与韩昭鸿争个你死我活,趁两势力元气大伤,再行入局,才是易事。   如今这形势,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这么闲得慌,查案去吧!   江无眠麻溜地吃完饭拿上年糕回家,这事儿说来说去,就一个法子,等他身居首辅之位,得皇帝信任,可大肆展开手脚,同时要培养自己势力,与自己同心并力往一处使劲才行。   当然,还有另一个方式,武力掀起改革,战争从来是势力洗牌的最快手段,少说几年,多说十几年,必然能顺着自己心意建立新政权。   但是新朝廷无人可用,或还是这一批世家大族出来的人,背后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控制。   再者,战争从来不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可以概括的,它意思是生灵涂炭、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血流成河……这非是江无眠本意,还是以改革之法徐徐图之最好。   以建元帝的年纪和自己的本事,大概自己能发动改革时,建元帝早当上太上皇或是人没了,新皇性格中正平和,难说会不会同意此事。   但也不一定,万一新皇想做些功绩,或是看清制度弊端,势必要改动积弊,那改革一事也不是没机会。   虽有人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难免不会培养自己势力,但当利益一致时,还是有商议的可能性。   早前江无眠被韩昭鸿针对,建元帝也不愿为一个初入官场的前科状元说话出头,在韩党恨不得置之死地的情况下,他最终还是凭借实力打出翻身仗。   新皇登基时,他那时应能凭借手上资本让整个大周的运转离不开自己,即便是要找莫须有的罪名发罪,也要看现实情况是否允许。   他积极发展如此之多的东西,拉高科技水平,拓展海外,一是要奠定自己的立身之本,二来改善百姓的生活环境,三来便是要利用大周这一国家机器将矛盾指向海外。   近来几年,大周算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份,农业商业也在上升期间,一些矛盾纠纷经过韩谢之争已经处理,虽说埋下下一场党政的隐患,但明面上确实平静不少。   接下来便是拔除毒瘤,扫清宇内,将视线放在海外。   江无眠盘算得清楚:自此之后,大周将进入新一轮的资源整合之中,土地兼并的矛盾已是露出端倪,为使大周内部较为平缓地渡过这一期间的问题,必须有更重要的事件转移矛盾。   海外正是个好说法,也是个恰当时机。   水师已在蓄力发展,在海上有一战之力,且可通过此事建功立业,给武将出人头地的机会。   当前军中已显露颓势,二代子弟不成器,新将不露头,大多是随建元帝开国时期的老将顶着,也是时候让人看看新将风采。   此外,大周当前的造船业在蓬勃发展,航海差些火候,适时磨练一番,掌握周边海域信息,为之后的开疆拓土做足准备。   江无眠算的很好,只是当前还有个拦路石,伍陵何时能将韩党一脉清算完,待到那时,就该他们岭南登场。   “先将水师操练起来,有兵力在手,才有应对的底气。”计划写完,他命人雇来短工,将应送往南康卫的一应器具搬运至船只上,趁着近日无雨,将训练展示用的演武场先做出来。   恰巧碰上日常过来催促江无眠做沙盘的卫补之,他乐得一招手:“快快快,咱们江宪副给的好东西,还不快搬船上去!”   说的好似土匪进村一般,动作也很利落,直接上手从库里抬到卫所开来的船上!   “豁!”卫补之上手一掂量,入手沉甸甸地,格外有分量,掀开油布一瞧,红彤彤一片,乍然一看,好似过年年礼。   “这是钢铁?”卫补之拿起来耍了两个不像样的棍花,好似抱着柱子砸人。   江无眠解释道:“工部来人铸造的,试试手艺如何。别扒拉了,这一船全是钢铁打的,另外两船是木制,用的造船实木,实心还沉,外头刷一层桐油防水防雨。”   岭南的大风大雨大浪天不少,岛上高大乔木大部分是近来十多年生的,一些灌木草丛倒是活的好好的,造南康卫所时挖出来一看,根系发达,抓地极紧,可见本地风浪之大。   因此江无眠还让师傅做了些钢铁制的东西,用以加固木制器材。   一到岛上,卫补之喊人来卸货,“正好今年新兵营要考核,让人过来热热身。”   “水师考核?”算算时间,要过了春耕时才会开这类大型模拟考核,今年要提前?   卫补之道:“南康卫的考核!正好苏将军今儿也在,他道你来了便告知他一声,先去他大帐里说说。”   南康卫的职责颇为广泛,故而每年都在扩大规模招揽人,今年新兵营人数再创新高,连苏远都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他年前忙得昏头昏脑,就是为了向朝中要多军饷粮食。   他手里的这点东西养活不了南康卫,只能向其他两司问问有没有其他名额周转一番。   卫补之喊人来给江无眠带路,他自行抬着东西给随船来的师傅们带路,仗着自己先行一步,计划把人带到自己的新兵营演武场里。   闻讯而来的其他新兵营教头不乐意,江无眠正要走时,就看到几个人争先恐后出来拦截卫补之。   “拦住卫补之!今天谁放他跑了我老朱看不起他!”这是打头第一个出场的。   “朱武你打哪儿呢!抢东西!东西!”这是看准卫补之肩膀上的器材,准备抢了东西就跑的。   “师傅往这儿走,演武场在这儿,您小心脚下,愣着做什么,带路啊!”这是抢不过东西就抢人的,主打的就是不能空手而归。   江无眠看着眼前一片混乱,面无表情地转向紧急跑过来的参军,“此事早在面前说过,过年多年,衙门已是上值,竟还未定下哪几个演武场改造?”   参军只是扫了一眼,语气淡然,面色不改道:“将军明言,谁抢得过放谁的新兵营演武场上去。江宪副您不必管,一炷香内分不出胜负,全抬到大演武场,一个不留。您这边儿请,将军已是等候多时。”   江无眠:“……”   你们就不怕全营新兵打出真火,以至最后一团乱麻。   这全是老传统了,白楚寒本人有时还带亲兵下场,和一众教头比划比划,要的就是这个随时能打能撤的反应能力。   苏远见到江无眠,快步上前引人入内,先是寒暄几句,便露出了真目的,“江宪副,南康卫与水师两方日渐成势,水师大营正在筹备之中,不知江宪副有何看法?”   江无眠身为宪副,头顶还有个按察使,无论如何,这事儿也轮不到先和他说,但谁让江无眠有钱啊!   建立水师大营的折子上去了,据白楚寒那边的消息可知,朝中也批准了,现在户部卡着给钱。   他们能拖,这边等不起,苏远想了想,决定先问江无眠能不能支取些钱财或是直接拿材料赊账,先把水师大营建起来。   要求不高,有盐禁城那等规模和防御就成了。   江无眠好似在听天书奇谭,他没和苏远掰扯期间有多少手续,跑了多少府衙县衙,调和了几家几县几府的矛盾才能建成盐禁城,只数用的银子。   “城门比南康府用料更实在,三层精铁,外部铜皮,精炼出的合金铜,硬度奇高,原料稀缺,至今还靠商队寻摸。城墙比一般城池高大宽厚,能安置诸多塔楼、火炮,此外海上也有防御设施,用的无一不是当前最好的配置。林林总总,少说几十万两。”   这一下掏空岭南几年攒下来的家底,现在还要赊账?   不成不成,岭南税收都能拖垮,经不起这等规模的赊账。   苏远好似就等他这话,话不打磕绊就说:“本将体谅宪副难处,不如这般,先借调来几条战船,先把水师大营搭建个框架出来,日后再慢慢规划?”   江无眠似笑非笑看过去,原来目的在这儿,重点不是船只,是船只上搭载的武器是吧?   铁匠铺、金不换与船坞三处合作推出的新战船,搭载了城墙用的重弩、新型火炮、投石机等物可以说是当前大周火力最为充足的战船。   前些日子刚刚下水调试情况,纠正部分参数,据说误差不大,就是减轻了航行速度,还能再改进一番,改进方案还没拿出来,这船就被人盯上了。   苏远这也不算忙,竟还有时间盯着船坞。   江无眠还是那句话,“给钱,钱到位就给定制船。”   没钱就没船,船坞也是要吃饭的,一直赊账算怎么回事?   苏远苦笑摇头,户部就算拨钱也是要年中了,到时岭南高热,大风大雨天不断,便是开工建水师大营,工期也是无限拖长,一年内怕是才出个样子。   江无眠给他出主意,“让陛下掏钱买下水军大营,户部的钱不必发向岭南,直接打给陛下内库,中间没有中转商,一个铜板不少地进陛下口袋。”   相当于建元帝先买,然后再按照价格卖给户部,至于建元帝的钱怎么发那是建元帝的事儿了,与朝臣无关。   他想二月给钱就二月给钱,想三月给钱就三月给钱。   而且建元帝在江南有皇商,先让皇商垫付也是个法子,总之有的是方法要钱,就看建元帝的意思了。   苏远:“……”   你别说,真别说,这真是个方法啊! 第148章 炒制   江无眠提出的方法不能说错,也不能说对。   水师大营算做国家公事,怎么能从中如此操作?   但他剑走偏锋,直接给事情换个顺序,先是建元帝看中此地,建设行宫,再卖给朝廷用作水军大营,这样一来,就不能说不守规矩。   距离水师大营建成只有一步——说服建元帝先出钱。   此事江无眠便不参与了。   苏远从方法之中回过味来,这哪儿能不参与,作为带头之人、方法提出者、按察副使,江无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重要的是,他有个笔杆子,比谁都会写文书!   这段时间他见到字书笔墨相干就想晕,实在不想看第二眼,江无眠这等文人最会使笔,一份文书手到擒来!   苏远已是掌握为官精髓——能推的事情就推。   江无眠哪儿能如他所愿,建元帝要是知道他掺和这事儿,指不定这钱就得先让江无眠垫付。   当下甩袖便走,他要看新式演武场建到哪儿了。   苏远也随之外出,喊来凑热闹的参军,问道:“谁赢了?”   参军一脸不服气,憋闷着说:“冯慕趁人不备,偷走了大部分,还带师傅回了演武场。小部分卫佥事守住了,其他营里,鸡毛都没见着。”   冯慕,特意培养斥候的的新兵营教头,隐蔽、奇袭、刺探军情是第一要务。   他能带人偷了属实合情合理,卫补之能守住一小部分,也在话下,那人一身蛮力,专门锻炼体魄,自然守得住。   其他人各有各的擅长方向,但在这等突如其来的混乱之中,一时之间难以争斗出胜,总的来说,在苏远预料之内。   几人来了演武场内,江无眠也算正式见到南康卫所一应教头。   大周兵种不少,水师、步兵、骑兵、弓兵、枪兵、方阵、投石等等,每种有其训练方式,小的卫所里或许会一人学点东西,大的卫所则是规矩分明。   譬如现今的南康卫,除以上提到的兵种外,新加入了斥候营,此外还有筹备中的炮兵,一应俱全。   水师已是筹备出几个新兵营,能到独立分出的程度。   苏远还准备选拔丛林作战的人才,江无眠也在兵备上写了丛林伪装篇,但还没写完,估计会加在日后的新兵培养计划之中。   现在,几十个人乌泱泱地站在演武场内,看师傅们清点材料,预备安装。   眼尖的有看到苏将军与江宪副等人过来,忙让开了路。   苏远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向人介绍了一番江无眠,特意强调东西是江宪副提出打造送来的,至于免费还是给钱,他没说。   江无眠看了一眼,也没挑明此事,反正最后建元帝付钱。   “大人,这儿地方够大,但铺的水泥地需要先撬开再填补,另一边的沙地却太小了,需要重铺。此外还有泥地,这里预留的空间是要先撬开还是原封不动?”   泥地分两类,一类是泥潭一般大,到人腰部,是要跳进去走的。另外是匍匐前进的一小截泥地,就在沙地后面,上面应该还有个网绳,江无眠还没来得及做,现在还空着。   师傅问的便是后者,这东西不齐,是现在留出空间等以后做还是一块撬开做新地界。   一众教头离得远了,卫补之却也不见外,上前和苏远一块凑到师傅跟前看图。   这是俯瞰视角的演武场,和眼前的不太一样,但苏远很快凭借上头的方位对照起来。   “这东西做什么?这两个杆是要竖着嵌到地里?泥地沙地,越墙越门,翻墙冲刺跑……”苏远不懂墙根底下的那些器材,但他看懂了中间的说明,大致是地形演练。   再对照眼前演武场的大小来看,地形只是一小段,很是粗糙,还很单一,此外没有丛林地形。   江无眠:“……你带人出去演习一番,岭南最不缺丛林地形。不用说渡海过去,就在岛上,拉出大营二里地外,随便哪个方向都是密林。”   这地形根本不缺,其他的却是少见一点,还会偶尔碰上沼泽地,沙地滩涂也有,海滩边上,较为平缓的地区。   这一套是针对陆上作战,水师的诸多地形更为复杂,直接实际地形演练更好些,正好岭南也不缺这点海域。   ……也不缺海贼练手。   苏远:“……”   水师缺的那是营地和船!   和师傅说过后,江无眠让人把东西全弄出来实验一番。   “用的不好再调整,实木演练的地方也是如此,近来几日便拜托师傅多多用心。”   苏远让人有要求便去找冯慕提,这儿毕竟是冯慕的新兵营。   在师傅安装器材的日子里,演武场暂时不能启用,冯慕便让人去外头操练。   斥候最重要的是隐蔽,隐蔽不了被人发现也要有逃命的本钱。   若是人少,那就尝试突围,少不要要求人的武功够高或是耐力要好,能一个照面让人失去行动能力,留够足以撤离的时间。   若是人多,那就要看情况是立刻跑还是声东击西地跑。   总之,训练不能落下。   新兵训练去了,他这个教头反而凑在安装师傅这儿,每个器材都要问过如何使用,具体练什么的。   师傅仅是知晓功用,但怎么训练还要江无眠给出方案。   江无眠仍在岛上,他是初次来这座岛,面积称不上大,也就是一座基地,怪不得水师大营要分割出去。   眼看地方不够用了,苏远还要发愁水师专用码头的事儿。   不说和韶远那个比,起码不能比南康府那个修修补补的码头差不是?   可是岛算不上很大,目前能用的地基本都用上了,各个新兵营、演练用地、后勤辎重用地都至关重要,不能挪动。   与其在这儿分割固有地盘,不如直接再用一座岛。   苏远正憋着文书向建元帝要钱,江无眠在指导了器材如何使用维护后,一身轻松走人,接下来只要等建元帝或是户部打钱即可。   时间赶得刚刚好,他刚回到按察司,门子便来人问:“大人,蒋师爷寻您,说是您买的东西已是到了,眼下是否要人处理?”   “恩?买的东西?”江无眠略作思索,最近他私人采买的,也只有打江南来的王家棉铃籽。   算算时间,若是快的话,这会儿是该到了。   对了一眼外头日晷的时辰,该是散值了,江无眠直接出门去见蒋秋,“棉铃籽全到了?”   蒋秋领他去了仓库,“大人要订的全在这儿,已是过秤,王家没缺斤少两,看似诚意十足。”   看似?   这里头就大有说法了。   蒋秋冷笑一声,“正常人听了大人要求,第一反应是做种,做种自然要种子保持干松,而非是浸水加重。部分在船舱闷得时间一长,已是发芽出苗。”   他知道江无眠要棉铃籽用来榨油,种子干湿算不上打紧,毕竟这笔账还是从蜡烛作坊哪儿走的。   但是浸水发芽的种子,在斤两上就要两说了。   江无眠眯眼,声带冷意,“商场如战场,先记下这笔账,等日后找机会再算。榨油地点安排的如何?”   因棉铃籽不是能直接食用的油,江无眠这儿安排也要隐秘一些。   虽然以当前的价格来讲,普通人是不会拿棉铃籽榨油,多半是有钱富商巨贾一类,但无论如何,它本身具有毒性,此物能用以害人,单就这一原因,江无眠务必要好生把关才是。   蒋秋点头,“位置在金道长处的偏殿,要的东西全能就地准备,且以金道长的名义进货,外人看来极为正常。”   金不换那地方是什么材料都要,但一点东西不吐,好似个吞金兽。   但实际而言,金不换还真是个金疙瘩,不提本身能力,单就一个水银提炼,就能赚了大钱。   出自江无眠之手的银镜,背后要镀上一层水银,这东西难得,还是金不换与之合作,才有了这一买卖。   榨油安排在这儿,江无眠也是放心。   种子浸水,部分发芽,蒋秋让人入库后立刻拿出来晾晒,满院的霉味与潮湿水汽,岭南待久了,这点味道他们很是熟悉。   江无眠检查一番水分含量,捏一把能沁出不少的水来,他对来榨油的人道:“能用,准备炒制。”   安排来榨油的人:“啊?”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蒋秋和喊他过来的道童,炒制?不是来榨油的吗?   怎么是炒制?炒茶他不会,更别提是炒这种子,期间要加什么他也不懂啊!   蒋秋也是难得一愣,“大人?不是直接榨油?”   大周目前的食用油多种多样,动物油是基础,此外还有植物油,麻油、苍耳子油、杏仁油等多种多样,南方还用茶油,临海之人用鱼油……诸如此类,较之前朝多了不少。   但多半还是生榨,主要是省事省柴火,大户人家榨油会讲究一些,也不稀罕这点钱,自然是过火炒制后再榨油,主要为了口感。   从这一目的来说,棉铃籽又不是食用油,哪儿用得着过火炒制?   这倒不是为了口感,主要因棉铃籽外壳坚硬,过火炒制后会烤干种子水分,导致外壳发酥发脆,容易出油。   此外因种子外壳带有短绒,过火加热后就能消除,进而减少油耗,能提高出油率,自然还是炒制一番为妙。   “有力气吗?会扬谷子稻糠吗?知晓如何翻稻草吗?”江无眠三连问榨油的人,得到确切答案,一指道童,“行,来起火烧个锅,你自梯子上去,站平台上翻搅锅里的种子。”   江无眠现场指挥人起火炒制棉铃籽,听闻风声的金不换也赶过来凑热闹,这等好事儿怎能不喊上他围观。   自然,他口上称火药研制一事儿有了进展,不是单单为了热闹而来。 第149章 榨油   棉铃籽工序繁多,炒制是第一步,磨粉是第二步。   不必用复杂工具,最为简单的石磨石碾皆可,待到棉籽炒制酥脆,冷却晾凉后上石磨碾制,借此时机,江无眠正问起了研制院的情况。   “前儿做的火药已能量产,也能稳定炸开。若是炸山开路,这事儿倒是有些难度。”金不换也深感此事较为棘手。   炸山开路,说起来简单,好似火药一放,引线一点,人跑远了等着炸开即可。   实际操作时,考量的事情就多了去了。   头一个就是火药用量。石头质量不同,炸开的力道不同,如何判定一座山应用多少量,这就需要靠谱的师傅来查探。   然当前没有确切的方法探明内部岩层,也就是说,无法掌握确切用量。   爆破一事还需专门设备,用以保障爆破人员的安全,这点江无眠还在寻找方法。   金不换在实验过程中已然发现,此物只要一点火星就能造成极大的杀伤力,夏季高温天气,更是要放置在冰窖隔壁的地窖之中,用以低温保存。   研制院的材料较多,谁也不知火药会不会高温自燃,在形状没有稳定之前,尽力低温保存,或者选择使用时再行配置。   与此相比,制作成弹药的火药相对而言还稳定些。   江无眠对这个研发进度没有不满,本身火药威胁性大,研制过程中稍有不慎便会终身残疾甚至死无全尸,慢一点不追求速度,只追求安全。   这可都是研究人才,放在日后高低也会是个专业领域的教授,少一个他都能心疼死。   “便捷携带的投掷型已有思绪,目前正等铁匠铺给打造个壳子,此物成本较高,对锻造技术要求也高,至今还没想出个好法子出来。”   火药桶目标太大,一点就炸。受到挤压碰撞,摩擦出一点火星就能炸开,不好控制。   因而他们的目标是机关投掷型,单人便携式的,重点是延迟机关。   和地雷的道理相同,但不相似,金不换愁秃了头,还请赵成过来一看究竟,三方合力,才摸索出一点头绪来。   重点在于延迟,启动机关后,火药投掷出去,在落地前必然有一个冲击力,是借助这一冲击力使得火药炸开还是单纯的延迟。   两者区别在于触发机关不同,针对这两个方法,分别做实验尝试效果,目前卡在撞针上。   主要是以当前的打造技艺来说,体积小的东西不好打造,再一组合安装,全程靠师傅手工操作,报废率较高。   只能说还是生产力不达标,无法进行大规模批量化生产。   造一个便携式远程投掷火药的工艺,不比造火炮的更简单。   江无眠算过成本,只好安慰自己这是研发过程中必要的损耗,还好是建元帝出钱,可劲造作也不算很心疼。   “大人,您来看这种程度如何?”石磨上两头牛转了一遭又一遭,骨碌碌转过去,碾出不算精细的粉末,收起来堆成小山一样。   冷却后的棉铃籽已不再透出热气,江无眠抓了一把仔细捻开,疙疙瘩瘩的触感,仔细闻过还有一股米面味道,掺杂在一块实在不好闻。   金不换也蹲在边上,以他的目光来看,这些东西还要过筛一遍,再加工成精细粉末,才能用作实验,不然总会出各种意外。   但江无眠显然没这意思,偌大的后院里找不出一个筛箩,反倒是铺出一块地方。   如金不换所想,这东西又上了石碾,开始二次碾磨,这回出来的粉末格外松散,手感细腻,抓起来一把能看到粉末顺着手指簌簌落下,好似流淌一样,加入炼丹也不为过了。   “这便要榨油去了?”粉末里能榨出来多少油?瞧这碾磨的情况,是能出点油,但多少就不好讲了。   如今的棉铃籽算不得多贵,但那也是对江无眠而言,他前头刚赚了大钱,能拿得出这笔钱来,何况江南到岭南的海运相较而言还算便宜些,算下来不是一大笔支出。   但这么多的棉铃籽用以榨油,的确奢侈,据说还不能吃,这价值就要打个问号了。   江无眠瞧情况差不多了,便命人提刚烧开的沸水过来。   “棉铃籽装入箩筐,等等,沸水准备上。”   这一步骤最为重要的是趁热泼水,因此江无眠让人先装半箩筐的棉铃籽粉末,再用热水浇透,趁热搅拌匀实了,再继续往里面装填,接下来便是重复这一行为,直到现场的棉铃籽粉末全部装填完毕。   看了一眼天色,江无眠拍拍手,“今日便到这里,接下来闷上六个时辰,不必管他。”   蒋秋看着这步骤眼熟,低头一看后院的灰路,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搅拌水泥的步骤吗?   这也能用来榨油?是否有点儿戏?   金不换倒是想到什么,凑到江无眠身边低声询问道:“大人,听您说道,这棉铃籽榨出的油有毒不可食用,这一步——”   话卡顿住了,金道长想了想词汇,迟疑地形容道:“这一步发酵,莫非是去了毒性,可做食用?”   江无眠心下感叹,金不换这脑子怎么长得,这等事情上转的飞快,略做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这一步是准备土法脱毒,他老家——上一辈子老家称之为“闷糁”。   所谓的“糁”,指的就是棉花籽磨成的粉末,毕竟这玩意本意是指谷物一类的小碎粒,棉铃籽粉末也算小碎粒,就这么称呼了。   “闷”指的是程序,加水洇闷,使之发酵脱毒,这样一来,再经过几个步骤消毒去杂,棉铃籽油即可食用。   后来它消失匿迹,一来是因为大豆等物的食用油广泛推广使用,二来是说查出致癌物质,为了健康,这也就基本消失在餐桌上。   江无眠小时随爷爷奶奶倒是用过这东西,后来入城便再没见过了。   今日一看,他竟还记得步骤,只是记忆里的人脸已经全然模糊。   心下略有感慨,很快又撇去这点情绪,江无眠淡淡解释一句,“可食用但不推荐食用,存在致死率。”   说完便转而问起其他东西研制进程、学徒学习情况等等。   六个时辰一过,暮色苍茫,后院却灯火通明,接下来才是工序难题,江无眠务必保证每个做到位,这一程序将影响到接下来的蜡烛制造。   影响蜡烛品质就是影响赚钱大业,尤其是投入如此多的成本之下,做出来的东西卖不上价,江无眠就算睡着了半夜也能惊醒。   金不换等人也在灯火通明的加班加点研制火药,偶尔还能听到炸炉的声音,简直像是天降鼓点,震慑人的耳膜。   江无眠很是庆幸,别院方圆五里地内没什么人,影响不大。   “不然再让陛下出钱买个岛,设立专门研究院吧。”   蒋秋刚要过来请江无眠指挥步骤,便听到他喃喃自语,思绪不由飘到水师大营身上。   作为江无眠身边的幕僚,这等花钱的事情他还是清楚的——主要原因是苏远两头要钱,给建元帝写了条陈不说还去布政司要钱,被谢砚行大嗓门骂了出来。   挨得近三司都能听到,还有人看到苏远被人客客气气请出布政司大门,嘴里还喊着,“今年用钱提前批点,少点也行!别走别走,咱们好商量!”   紧接着被侍卫拦住,门房进去后,当着苏远的面示意人关门。   ——谢藩台说了,但凡见着都指挥司来要钱要粮的,一律拒之门外!   岭南道的预算折子,去年早陈上去,至今也没个说法,还在磨磨蹭蹭走流程,布政司这儿也没余钱,有也不敢乱动,毕竟水灾多发,得留着用以购置粮食修建堤坝救人抢险用。   朝中不批钱,于是都盯上了皇帝的钱袋子,如今江无眠已是扔给建元帝一个大吞金兽,现在还想再要一笔钱购置场地。   也不想想建元帝口袋里那点够不够。   蒋秋假装从未听到,“大人,时辰已到,下一步已着人准备上,您要现在过去看?”   “走,瞧瞧看情况如何。”   闷糁过后便是蒸,这不是简单上锅蒸,最好装到铁桶里,放入桶里蒸,这一步是为消毒去杂,不影响油的品质。   当然,也可以不做,毕竟他不是用来吃,怎么简化怎么来。   不过这一批是要做顶级蜡烛,品质要好,能让用它的人感受到物有所值,那自然要从原料抓起。   这头忙活起来,屋内也没闲着,要准备起垛,简而言之,就是将棉铃籽粉用稻草打包,变成草饼,也就是给棉铃籽粉末塑形,方便之后的捶打。   榨油机器还是最为简单的土法榨油,人工用摆锤撞击木楔,将压力给到草垛上,进而压榨出油。   这回总算是轮到榨油的人出场,他今儿看了一天,也没见过这种架势,心里不由嘀咕这到底是榨油还是磨面?   直到刚刚,总算听到江无眠发话,能上人摆锤榨油了!   “咚——”   以锤击木,撞击声陡然响在耳边,乍然之间听不到其他声音。   “轰——”   夜间,另外一角像是附和一样,不甘落后地传来更大的爆炸声,紧接着是轰轰烈烈的吵闹声走水声救火声。   在场人不免吓了一跳,锤都没撞到木楔上,惶然地看了过去。   留在后院的道童脱口而出,“炼丹房炸炉,无碍,火势不大,烧不到后院里,诸位继续便是。”   众人:“……”   看得出丹炉炸得很是频繁,道童已是熟悉了这等流程,闭眼都能说出安慰话了。   江无眠再度升起念头:不如建元帝出钱再买一座岛? 第150章 反转   经过此番插曲,众人心中未定,但看江无眠仍在院中坐镇,这番惊惶方才压下。   撞木楔榨油的抹了一把汗,心有戚戚然,这江大人到底找的什么地方,竟还能旱天雷轰地走水了,下次便是再有这等银钱给,也得掂量掂量本事才能接。   唉,苦也。   江无眠不知这番炸炉其他人看在眼里作何想法,他只是打好腹稿,回头上公文准备要钱,顺便再催建元帝给个说法,建不建海商。   声声撞击中,道童声音乍然响起,“出了!出油了!”   引得众人齐齐看过去,出油口处,一开始仅是几滴油下来,好似干涸的山泉水吝啬出来,紧接着像是河道通常,汨汨流出,金黄色的油脂泛着香味。   此刻已是月上中天,不少人打起瞌睡,眼一睁一闭的,身形左右摇摆,就差倒头一睡。闻言一个激灵,伸头看去,还真出油了!   远远的,在发酵的稻草与棉铃籽粉末的味道中,纯正的香味散发出来,令人不自觉吞咽口水。   碳水化合物与油脂是人身体永远追求的物质,当前又不是人人奢侈地能大口吃肉大量用油的日子,自然会渴求此物。   江无眠幼年日子过得不好,也是这等反应,后续逐渐将养起来,才是现在模样。   就连蒋秋也开始怀疑这类油到底能不能吃,无他,现在人能获得的油脂来源有限。   动物油脂就不说了,这东西成本一般挺高,无论是野生还是家养,要付出的代价都多。   植物油脂需要榨取,吃的人不少,家里甚至有老人幼童专门出门找这些,拿去油坊榨油,也算有点油水。   若是棉铃籽加入油脂来源,可供人食用,那棉花生意更要火热,此物身价怕是水涨船高。   若是囤积一波,等日后放出能榨油的消息,倒腾出去赚个差价自是能大赚一笔。   蒋秋忍不住再问江无眠:“大人,此油只能用以蜡烛制作?”   当真是不能吃?闻起来也不像是有毒的,看起来色泽与一般油脂无二。换个角度想,这有毒的油等与平常食用油一样,真要入口时,谁知这油脂有毒没毒,能不能吃?   “能吃,但不建议吃。”江无眠斟酌着小声道,“这等工序做下来,尽管是能吃,但本身存在一种引子,有的人吃了容易发病,有的人可能一生都不会出现症状。”   这类榨油方式是没问题的,江无眠亲眼看着工序一道道做下,能确信期间没有一道缺失,做得到位。   这类正儿八经出来的油脂再经过杂质过滤一道工序,确实能摆上餐桌,然而它本身存在致癌物质——有的人基因抗造,吃了没什么问题,有的人基因不太行,吃完长个恶性肿瘤也是存在可能的。   蒋秋反倒是不在意,“人吃多了豆子都能撑死,食用鱼脍时长个虫子也是常事,大人实在多虑。您瞧在场之人,恨不得头埋在油桶里,好生吃喝一顿。吃食面前皆是小事儿,何况您只是说了此物有可能,并非一定。”   人饿极了什么都能吃,还能在乎长远?不吃现在就能饿死,吃了还能挣扎一段时间。   何况又不是一定会死,人总有个侥幸心理,认为这事儿轮不上自己,先吃喝一顿再说。   是这个道理没错,问题是江无眠能保证自己的工序脱毒消毒,其他的能保证吗?   指不定有那种聪明人觉得粉末出来就能合着草一块做成饼榨油,节省人力物力,省钱还能多赚点。   不是他做阴暗猜想,而是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   商人逐利,如同现在的地主一样,尽力压榨底下佃农,就为榨出二两骨髓油来。谁会惦记这东西吃不吃死人,只关心它能不能带来更多的钱。   倒是将棉铃籽能榨油的消息传出去的江无眠,要受千夫所指。   这等害人之事还是算了,不过此物做不成,改良榨取豆油的方式他还是行的,但江无眠最为惦记的还是花生和油菜籽,这两者出油不少。   其中油菜籽不太好食用,日后一般作为工业和饲料用油,但花生的好处就多了,平常能吃,出油率还高,榨完的花生饼无需脱毒处理,直接能掺到饲料中饲养家畜,可以说功能颇多。   目前只有一个问题,江无眠没见着花生种子,他只能遗憾叹气。   棉铃籽油榨取得差不多后,油线已是断了,根据榨油人的经验,断了油线至少要空榨一个时辰。   这会儿金不换走水的地方已是安静下来,想必是动静算不得大,道童也很是耿直地说:“托大人的福,今儿只有一回走水,比起往常动静小的多了。”   江无眠在这儿待了一天,金不换下午未去做实验,那可不是动静小多了吗?   江无眠:“……”   他无言半晌,让道童先做休息,这儿事情已是了了,接下来就是该向王家兜售,大赚一笔了。   当然,在此之前,他先给建元帝写了一封公文,刨除问安报上演武场情况的话,通篇大意就是要钱,岭南兵备道要修水师大营,给钱。   建元帝看完这道公文,一时之间不敢置信。   他甚至忽略了修水师大营,一门心思加加减减,算出新修的演武场到底用了多少钱。   “朕就知道,这小子给钱痛快,花钱也是痛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江无眠当家是知道贵还敢开口伸手。   不过这么多年岭南交的税也是真多,各项损耗也是高。   建元帝沉思良久,吩咐齐总管:“将岭南年底送来的税课拿来。”   上面写的一清二楚,商业税赋、农业交的税银税粮、山川河流取用的、盐铁缴税等一应俱全。   建元帝这儿的税课只到行省一处,中央的税赋不下府县,只有行省的税课才能具体到某个府县里,因而他只知道岭南近来稳稳赚钱,南康府也肯定在赚钱,可到底赚了多少他不确定。   翻看着商业税赋一栏,建元帝到底是动了心思。   这钱多吗?多,对一个商队而言,赚到这种程度,的确是多。   这钱少吗?少,对大周而言,目前的主要税赋来自盐铁,另一半是商业与农业加起来的。   唯独南康府这儿,从盐铁这儿得来的钱竟是隐约与商业抗衡,由此可见江无眠手段,他太会赚钱,能稳稳地赚大钱!   而且不是他一个,是一整个地区,南康府及附近的府县,皆是有欣欣向荣之感。   往年里,这地方不仅远还穷,每年要朝廷补贴,还经常水灾泛滥,要钱要粮的。   江无眠过去几年,南康府治理好了,再经几年,整个行省都被他盘活了,若是将人放在户部——   不成,不成!   建元帝猛然清醒,若是放在户部,这和硕鼠掉入米缸何异?!   看看这败家子花的钱,给朕建行宫都没这么扯开了花,建一个演武场就敢!   这还要建水师大营,没钱了过来找朕要,朕看着就有钱吗?!   建元帝深感荒谬。   齐总管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建元帝气息不稳,这也不是气狠了,就是心气不顺。   他暗想:江大人又是写了何物,让陛下如此劳心动气?   建元帝眼不见心不烦,果断扔下江无眠的公文,翻开另一本,不巧正是苏远上奏的。   一看地方名字事情,建元帝便知这又是个来要钱的,他又不能不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争离不开将士培养,无论如何这水师大营的钱他是要给的,走户部还是走内库,要看报上的钱有多少。   皇帝也是有一家子要养活的,日子不比江无眠过的痛快。   苏远这里说的比江无眠更具体,诸如水师大营目前已能成形,再来两场水上战争便能磨练锐气,现今的营地已是极限,不能再多施展,急需用地。   他又说过江无眠在军中提出的培养措施,这事儿得苏远来说,方才显得江无眠没有携功自请的意图。   建元帝看过后,果真是心火平复,又念起来江无眠的好,这人花钱是真花在实在处。   演武场、明德堂、火头军,能加强军备的地方,江无眠是一点都没放过。   要钱……要钱也是有理有据,培养人才的笔墨纸砚要花钱,请夫子需束脩礼,训练体魄时吃喝和一应的用具全是开支,铠甲、武器、船只等等也要算入其中。   养兵,着实花钱。   这还不是个例,镇守西疆的、戍守北地的,各个都有花钱的地方,比如地方冷,那就需保暖衣物、炭火、冬日用的营帐、骑兵羊马用的马草,最近还要上了火药。   建元帝只觉四处花钱,无一处赚钱!   左思右想,他又想起江无眠的提议,弄个海商赚钱。   从岭南税赋来看,海商确实赚钱,但那也和江无眠本人治理有关。   松江府也有商队,怎生不见他们赚得大钱,固然有欺上瞒下谎报税赋的,那也该有格外出色的船队才对,可松江府自从镇鳌船坞分家后,造船最好的就变成韶远船坞。   其间不过是多了个江无眠的变数。   念及此,建元帝下定决心,预备在岭南——具体而言是南康府,备一个皇商,专司海外来物。   不好直接让江无眠去做此事,人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朝臣,还是兵备道一处的按察副使,明面上与皇商八竿子打不着,他得换个迂回法子,让江无眠给他把关才是。   于是,江无眠便偷偷接到了自南康府传来的密信,锦衣卫亲自来了一趟,甚至只是口谕一则,还是有商有量的。   大意是听闻江无眠在这儿投资了崖山商队,现在朕也想建皇商出海赚钱,但怕被底下人糊弄。江爱卿是个忠心的,看中的商队必然也是不错,朕投七分本金,与江爱卿七三分如何?   江无眠:“……”   终日谋划建元帝的钱,不料一日反转,自己的钱先被建元帝看上了。   转念一想,建元帝拿七成,是控股股东,日后他是皇商另外一个拿钱干活的小股东,还能背靠建元帝这座大山,只要钱给到位,大老板就没话说,这也是好事啊!   对建元帝而言,他出七成本金,给的银子太多了,谁都不太放心,头前还有人伸手拿他十万两银子,虽然现在钱拿回来了,但他心底疑虑短时间内消不掉,必须找个忠心有能力的,舍江无眠其谁呢?   对江无眠来说呢,背靠皇商发展海贸格外便利不提,还能尝试以皇商的名义牵头整合商贸资源,立个合约规矩,这便是整理商贸踏出的第一步啊!   此事大为可行,具体事宜他得上个项目预算才成。 第151章 前因   江无眠与建元帝密信来往两三回,在此之前,还去问过谢砚行主意。   谢砚行让他瞧瞧江南皇商,三思而后行,皇商好处、风险,再想能是不能、做不做的。   建元帝是什么性子,他还能不清楚?看不见偌大好处,自然是不会出手,这皇商是有名号了,日后能不能把控住,是偏向建元帝还是你江无眠?   当两人出现矛盾,就此分裂,皇商中经手的部分不能见光的东西,是谁的黑锅?   谢砚行与江无眠道的是实话,但江无眠思量过后,仍是决定继续此事。   他的理由很简单,建元帝已是不年轻了,国祚虽然定下,但仍有人不死心,太子之争只是从明面转到暗处而已。况他与储君并无任何交情,如今也谈不上攀交情去,这般情况下,唯有借着建元帝的威势才能推行他的计划。   提到这话,谢砚行沉默不作声,他也是随建元帝打天下过来的年纪,自然清楚建元帝征战时落下的一身伤患,至今还在折磨着人的精神。   指不定等到哪日,人的精神头没了,最后一股气散了,这天下之主便要换人来当。   储君性格守成,这等人虽说是对臣子好,但不适合江无眠要大力推行改革的计划,他没有这个魄力。   有建元帝在前,储君这等性子也是让部分群老臣看不过眼,也是愁人。   江无眠若不趁着此时推进他的计划,等储君登基为帝,计划怕是只能不见天日。   而且不提储君问题,就算是建元帝在位,江无眠要改革商业亦有风险。   建元帝也在老去,他的身躯不再年轻,无法长时间批阅奏折,每逢这一时期,就是昏君高发期。   大部分人的思维受到躯体限制,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去接近死亡却毫无办法阻止,这时就会贪恋人间温度,变得偏执保守,昏招百出。   从明君到昏君只有一步之遥,江无眠如何能赌这一时刻的到来?   别看现在皇帝倚重他,能将此事交出来,那是因为他能赚钱给皇帝带来好处。   当皇帝认为江无眠不再带来好处,反而是处处辖制,甚至在部分事情上将会与之分道扬镳时,就是江无眠身陨之时。   且不仅是他,谢砚行等一众人皆要因他之故受到牵连,可能新君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清算他们师门上下。   他着实是焦虑,时间不够,要做的事情太多,头顶皇帝还不知何时会爆。   这等情况下,只能尽量发展自己的势力,等到被清算之时,打不过还能跑嘛,他又不是什么忠君不二心的臣子,人都要杀自己了,他又要给杀人凶手留什么情面?   谢砚行浑然不知他这小徒弟冷面之下还有一个反心,只是给人算清了风险,尽最大可能一一排除,既然要做,那就尽量不给人留把柄。   “海外之物,皇商为首。既然如此,拿出个详细章程来,一切有法可依,朝中也好站住。”皇商都要遵守,其他商队还要反着来,是不是背后有人授意,居心何在?   总之,江无眠这回得干个立法或者说是提出条例的事儿。   正好跨年时,有海外商队来此地,借着此事上个条陈。   至于为何不在跨年之后就说,这不是一直在找朝中律法规定,发现其中有所漏洞,出于谨慎,只好从头到尾清理一遍。   何况年前事儿多,还有春耕大事不得耽误,一来二去可不就误了时辰,直到此时才上奏。   再者,立法这事儿本该是朝中阁老与六部商议,他提出这事儿是否有越俎代庖的嫌疑?但岭南这边眼看着要接待更多的海外商船,他们得拿出个章程来,不至于让人觉得怠慢或是我大周不讲礼仪欺压小国啊!   江无眠洋洋洒洒写了两份公文,一份正常上奏,一份是走南康卫这边的路子,给建元帝捎带过去。   ——说是要建海船皇商,您看看怎么立,有哪条海商律法可依,小国来了依照属地原则还是什么?   事情交出去,江无眠短时间内不再关注,他这儿忙活起来了,张榕暗中将人赶到南康府,现在准备瓮中捉鳖!   “人下了船,正在码头一条街上询问最近出海的商队。那老爷子年轻时也是懂点的,家里有些本钱,后来置地过起土财主的日子,这段时间不知为何被人说动,要出海做生意,正好来了这群人,搭伙出海去。”张榕派来的人正与江无眠说着情况。   江无眠直觉哪儿不对劲,他调出几人档案来。   这老爷子是潮州府的,当地有名的大地主,佃农诸多,水田、桑田、旱地皆是不少,还特意在山上圈地种了果树,眼下半边荔枝都在挂果,很快便能丰收赚一笔钱。   然而他一门心思预备出海,地卖给当地人、果树也定出去,桑树给了蚕农,人带着新买的船和货上路出发了。   “赵恒川,家中独子。”扫到户籍,江无眠点了点,他找到异常之处了,“子女不在身边?他是如何与商队接上的?”   总不能来个人就信,这得是什么脑子?别人一说就信,早在发家前就被人霍霍干净,何必等到现在?   大周能当土地主的,必定对自己名下土地格外看重,总不会全卖出去,万一商队不赚钱,回来还能有钱有地过个富家翁的生活。   他作为土财主不看重,总有子女会看重,不出面劝阻一二说不过去。   可江无眠从未听人提起,赵恒川子女如何,在何地当差。   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财富,除了自己享受,未尝不是在为下一代筹谋,事已至此,竟还没有个下一代出面,这不合理。   此外,一个土财主卖地换了商队做生意,邻里邻居是如何看待的?本地人竟是没有议论的?这也不符合常理!   张榕留在潮州府的人还在探查,后两者有些眉目。   “赵恒川此人年轻时闯荡过,欠钱不还,便有人拿他妻儿抵债。有钱后回家做地主,娶了续弦得一女儿,以后再也无子嗣。宗族之间与他有龃龉,很是不合,只差将人逐出族去,他也与族内不合,认为当年都是族内不出钱,才让他妻儿殒命,至今绝后。”   两方都觉得对方亏欠良多,若非现在逐出宗族不好看,对族内名声有碍,赵恒川早就被人赶出去了。   本地人对此也不是议论的,多的是背后琢磨着赵恒川是不是打哪儿惹了债主,正在卖地还债。   商队?   谁信那是商队,来催债的还差不多!   这么阴差阳错的,也就让人无言以对。   “可是查到了两方如何接触的?商队背后又是何人?”   “这事儿小的不知,张师爷让人追查过去,还未出来结果,小的先来报一声,透个底。”   江无眠思忖着,让他给张榕带话,“按兵不动,出海后再寻人跟上也可,一至海上,如何行事便不是商队说了算。另外加大追寻力度,务必揪出背后之人。”   在岭南搞土地兼并,怕是要钱不要命的,江无眠又去寻苏远,“带水师出海练练,正好试试新船。”   苏远一把将建元帝批阅过的奏折扔给参军,好似从囚牢里解放一样窜起来,“走走走,本将军正好有空,陪水师练上一练。”   参军:“……”将军,奏折!奏折还没看完!   江无眠一看这架势,结果可能不太如意,“……陛下不允?”   苏远悻悻,这不是允不允的问题,是要用火药和火炮换水师大营的事儿。   建元帝那边也说,都在要钱,朕也没钱,只能挪用其他驻军的,朕和其他守将商量着,不给钱就得给辎重,粮食近年丰收不用多给,新出的火药火炮酌情分出点?   这哪儿能行?!   不是他不给,这东西自己手里都不多,船上还没安置火炮,怎么看都稀缺,他拿不出来!   要是他人就在御前,就是撒泼打滚也得把水师大营的钱要出来,可惜他人不在,只能在信中向建元帝哭诉他们这儿也穷。   怎么个穷法?   看看这岛,就这么大块地方,一年十二个月八个月里风吹雨打,房屋年年修检,年年灌水,回营地跟回大海一样。   再说这一年里吹半年的风,甭说给的粮食辎重了,就连头顶房屋和人都有被吹跑的可能。   一年两年尚且承受得住,年年都这么干,他们这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钱,糟蹋不起啊!   仅有一星半点的火药和火炮,前者还不够稳定,后者出来了,被白楚寒开走至今未归,瞧瞧,他们也拿不出来。   他就不信,建元帝还能铁了心让南康卫这边出钱。   江无眠:“……”   御前不都是大打出手、舌战群儒、以死谏之这一等级的,怎么还能撒泼打滚?   对比前面的手段,这属实上不了台面。   苏远“啧”了一声,这就是太年轻,不知道钱和脸面谁更重要。   能要来钱,还能气的对方说不出话,大不了御前失仪罚个俸禄或是闭门思过几日,不亏。   这也是有军功在身,建元帝不好处置,不然让皇帝下不来台,等待他的就是锦衣卫大牢,哪儿还有后面的轻拿轻放。   究其根本,要揣摩对建元帝的心思,明了人的底线,才能适当应对。   “你所说的新船就是这两艘破、古朴的船?”苏远在老师傅们的瞪视中收回“破烂”二字,改成文雅称呼,但无论如何,都改不了本质上它就是个破船!   江无眠无言,他郑重澄清道:“这是作古仿旧的战船。”   什么破烂,尊重着点,这是他寻来好几位手艺人做的,要的就是新船外表和用了五六年的老船一样,用以迷惑人。   苏远了然,给人下套是吧,这个他会。   陆上作战时能冒充陆商,海上作战时假装海商。   换了一个眼光看,他哪儿还觉得破烂,这就是个顶好的战船,自带伪装,外头的确看不出情况,一进去就能瞧见两侧的船楼是伪装的火炮!   苏远:“你这船,能不能多练练?”   江无眠:“……”   多给你免费开几日是吧? 第152章 拿人   想多开几日也不是毫无方法,端看幕后黑手何时冒出头来。   他出来的晚,自然要商队在海上多漂几日拖延时间。出来的早,商队就要及时做出反馈,不能让人察觉到事情有变。   江无眠大致说来他的计划,“这支商队马上要与另一海船出海,若无意外,明后两日便能在码头上见到他们一行人。”   而张榕等人不擅长海上追踪,唯恐跟丢了人。恰巧南康卫的水师要实战一把,不如将任务扔过去,两方都省事。   最为重要的是,海上遇见海贼或是海上天灾,船毁人亡也有可能。如此一来,他们便是将人困住,短时间内幕后黑手接不到消息也不会怀疑。   他们能将人秘密押送回陆上,趁着这一时间差,找出主使人,拔出萝卜带出泥,谁也别想跑。还能让南康水师伪装成商队,与幕后黑手周旋。   总而言之,南康卫主要做两件事,一是将人困住,二是尽量问出消息。在此期间,注意不能将人弄死,指不定最后还要他们出面指认。   “明日出船?”苏远显然已是意动。   既能出海试新船,又能带人上手练练,不比在陆上写公文,回奏折要痛快?   按理来说,此事由一佥事出面已算重视,苏远这一将军诸事加身,不必亲身上阵,奈何他这阵子闹心,见了公文就想跑,从江无眠这儿得了确切消息,当晚就连夜去点人开船,出发去练兵了。   卫补之:“……”   这就跑了?!   江无眠也是没想到,商队还没动身,抓人的已是埋伏去了。   只能说,公文一事对苏远的影响的确够大,后者恨不得此生不复相见。   早在海上的苏远,全然不知卫补之正在岛上大骂他不厚道,眼下他正对着一片汪洋大海确定方位。   看了一眼太阳,他对身侧参军道:“去将那物件拿来。”   来之前,江无眠曾给他一件东西,说是不必太过靠近商船也能看见对方船只情况,尤其是这船上有为火炮伪装建造的船楼,在此高度下,不说几十海里内能看清,但十几海里的距离还是有的。   参军心中忍不住激动,又有些怀疑,他疾步来到苏远房间内,从床榻底下的暗格中抽出一个长条盒子来,看着像是木质,拿在手中却是极重。   江无眠在此物上下了大功夫,精钢锻造,机关锁芯,不用正确步骤和钥匙是打不开的。   想暴力破开,一般武器也达不到精钢的硬度。若是回炉重造,只会将里面的东西一块毁了,绝对不会落到他人手中。   苏远打量几眼,从脖子里提出一枚钥匙,小心翼翼地对准锁孔,按照顺序一一拆解开。   盒中放着一支长圆筒状的物件,外表古朴,放在地上毫不起眼,围在盒子前的两人却像是见了金元宝一样惊喜激动痴迷。   参军小声道:“将军,此物真能观看千里之外?”   新拿来的东西,江无眠命名为千里眼,寓意是能看千里之外,甚至能观看到人的一举一动,这当真是人力能打造的东西?   江大人该不会从哪儿拿到人间的吧?   ——此刻,参军不由想到百姓口中的传言,江大人白日里做人,夜里还要回酆都做行者,一日十二个时辰,兜兜转转不消停。   莫非此物就是江大人夜里用的?   苏远也很怀疑,他们出发之前还拜了拜圣母娘娘,一路风平浪静,不见风雨,即便是遭到海雾,也很快散开,可谓是遇难成祥。   难不成真有神仙保佑?   他将信将疑地道:“回去给娘娘烧香,多捐点。”   至于江大人哪儿,他夜里烧金元宝江大人能收到吗?   苏远没深想,他拿出千里眼,按江无眠所说,贴在一只眼睛上,另一只眼睛微微闭上。   视野之内,碧水蓝天下,两个黑点远远赶过来,很快他认出来,这是两个桅杆!   果不其然,他稍等一会儿,那个黑点逐渐扩大,不一会儿,两条船只便出现在眼前。   当他放下千里眼,眼前哪儿有黑点和桅杆,海面微微摇晃,瞧不出第二艘船来。   苏远止不住惊骇,神色之中不知是忌惮还是敬畏,半晌,他才情绪复杂道:“虽不能看千里之外,然百里地却不在话下。”   参军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百里地?岂不是能将敌方大营也能看透!?那他们还愁什么?斥候往高地上一摆,拿上千里眼,对敌方大营所在的位置一看,管你埋锅造饭、新兵操练,全部一览无余啊!   换句话说,东西落在敌人手里,那就是自己人受罪,想干什么都是在人眼皮底下进行,甚至连夜袭都能瞧见。   “将军!这!此物绝不可流落他人手中!”   苏远不知想到何事,微微叹口气,惊骇之色消退,遗憾道:“可惜,江大人说一支千里眼,耗费银两非常高,日后也不能量产。”   就这一支还是托了大造化,造玻璃的老师傅有好几个摆手不干这活计,给的再多也不干。   无他,磨镜片实在考验人,玻璃碎了、磨出的镜片不对重来、尺寸不行再来……各式各样的问题,太打击人的信心,心气都要没了,还干什么?   江无眠也是怕打击太大,一点也不催促。做研究不就是这样的,出钱了不一定有结果,有结果了不一定是想要的,现实出的结果距离理想状态太远,诸如此类的。   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人手,才偶然得出这一东西,江无眠实验过后,便让人找记录,看能不能量产。   玻璃研制院这回干劲满满,预备着大干一场。   有鉴于这回苏远是在海上开火,带的还是新兵,所以他才将此物借出来一用。   重点他强调了三遍,“船只和千里眼都是借的,毁了也得把尸体拖回来。”   要是水师不赔钱,这就是证据,他到时去找建元帝要账。   “船到了!”刚才在千里眼中出现的两艘船,挂着旗帜航行在前,后方还有几艘呈梭形跟随前头的船只。   自船身和旗帜上判断,这就是他们要等的船!   苏远正色道:“等船靠近,留下他们!”   此刻船只上,赵恒川还在与领队商议,他们抵达目的地后,要去哪儿贩卖一船的生丝,浑然不知他们已被人盯上。   “让老弟见笑了,年过半百,半截脚脖子入土的人没见过海上风景,一时痴迷,还请原谅则个。”颇为富态的赵恒川笑着敬了对面领队一杯茶赔罪。   领队本人石武爽朗一笑,“不瞒老兄,小弟初次上船时,来回晃悠深一脚浅一脚,好似地不平。老兄还能稳当喝茶,实在佩服。”   真情实意地夸赞一番,赵恒川脸上的眼睛都要笑没了,嘴上连称“谬赞谬赞”。   石武心中冷哼一声,这人不过是个草包,多夸两声就不知道自个儿姓甚名谁,果然是个老糊涂。   不过这等人还是多一点好,好糊弄,多说两句,夸两声就能拿到大笔银钱,够他们在沿岸其他国内买地买山,雇佣几十家佃农,逍遥享受一生了!   大周内的卖身契?   他不说不认,谁还能指了他去。就算东家能追过来,最近两年躲着走,或是再向北走些时日,一辈子不回大周而已。   开口还未寒暄几句,船身猛然动荡起来,茶水泼洒一地,特意带上船的瓷碗乍然碎裂,也没人再心疼钱不钱的事儿了。   赵恒川一改淡然模样,大惊失色,“石兄,这……这是如何了?”   莫非是船只撞上要出事了?那他要怎么做?对,小船,还有小船?   那他的货岂不是要没了?一船的身家都在这儿,他走了货要怎么运出去!   该死,不是说这艘船从未遇见困难,每年都给圣母娘娘上头香保佑的?!   石武蔑视他一眼,就这点胆子还出海走商,简直笑话。   他淡然道:“赵兄不必担忧,海上常见大风大浪,故而这桌子与床、茶盏碗盘都是固定在船上的,只要人抓住身边东西即可。”   赵恒川低头一看手中抓住的桌腿,果真是和船板一块,怪不得刚才撞击转向时,他仅是趴在地上,没被晃出去。   正要说些什么,外头一片喧哗,还未听清言语,骤然之间,房间门被人一脚踹开,就见一伙穿的衣物一模一样的人闯进来,为首之人佩刀刀柄一指,厉声喊道:“拿下!”   哗啦啦一群人进门便是两拳捅在肚子上,直打成了缩成一团的躬身虾,紧接着提起两人,二话不说绑了堵嘴就往甲板上走。   甲板上,一明显身穿护甲的人背对他们,身边站了一圈护卫人士,另外还有人源源不断从船舱里被提出来。   显而易见,全被人一拳放倒,痛的直叫唤。   “头儿,船上人全在这儿,这些是雇船的商队,这是专司货物运输的船队,还是两货人。”参军伪装的海贼军师演的格外出神。   斥候冯慕扮演狗腿子,撺掇道:“三当家的,这全是大鱼。小的去货舱看过,一船生丝不说,还有茶叶!”   他们上头还有建元帝、白楚寒两尊大佛,苏远自然只能做个三当家过过瘾。   “茶叶?”苏远兢兢业业伪装成海贼,当下双眼冒精光,“多少茶叶?茶饼还是茶渣,别拿返潮的霉茶梗糊弄老子!”   大周的盐茶铜铁等物禁止贩卖,这条主要针对草原人,因为全属战略物资,卖给人就是资敌。   南方不严格,因为附近小国气候适合生长茶树,对方有,自己也有,两方打平,没必要太严格地针对,甚至两方还能换换口味,从茶叶的处理工艺上学学对方技术。   但是这边也要求少卖,原因很简单,海上还有海贼飘着,万一被人劫掠了去,这不就喂大了海贼,给自己找事儿吗?   因此海上航线上出现比较多的还是丝绸、瓷器等物,卖价高,被劫掠了也要再卖出去才能转换成金银粮食茶叶,有这一步骤,也好方便追踪货物下落。   “嘿,小的没啥见识,三当家您见多识广,小的拿了一撮,您来瞧瞧?”   冯慕从怀里拿出一块茶饼来,苏远捏了捏,又掰下来一点碾碎闻味道。   上等的好东西,他在白楚寒那儿喝到过,江南出产的雨前二两尖,白楚寒的商队从江南那边与一众商队竞价来的,价格高到和前段时间卖的食谱成交价相差无几。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江南只有几家有货源,其中之一就是江南王家——皇商!   苏远只觉身躯一震,难不成这是大当家、呸,这是建元帝自己弄的走私?但被自己和江无眠撞上了?   这、这都叫什么事儿?!   他不由头疼起来,连忙传信江无眠,快想办法解决! 第153章 查探   江无眠接到消息,神色微变,立刻传信不要轻举妄动,先晾人几天,在海上转转,另外着人顶替原船之人,按原航线出发,他会命人暗中调查此事是否与建元帝有所牵连。   其实此等可能格外微小,建元帝的皇庄一般分布在京中,名下土地也多是富饶之地,要说他这时看上岭南水田,还不如说他看上岭南商队,起码后者是真事儿。   他下意识便排除前者可能,毕竟建元帝还在来信中提到了岭南食谱拍卖与海上商贸情况,看起来对岭南道的土地毫无想法,满心满眼的是海上赚大钱。   但这一细节透出的消息也容不得江无眠不信,此事应与王家有所关联。   当下直接传信师兄谢霄,论及江南,还是这位深耕多年的谢师兄最为了解,包括风头极盛的皇商,也能有一二信息说道。   于是这日,谢霄正值休沐时,管家送来岭南消息,“哦?师弟来信?”   匆匆一览,信中大约说的是,岭南近日来,有人冒充商队引诱百姓出售土地,诈取钱财同时害命。   追本溯源,竟是查到皇商头上,今有苦主若干,正待要个真相,特有此来信,试问江南有何不便与否?   他轻叹一口气,将信纸收到袖口之中。   师弟折腾岭南时,他便想到会与江南皇商对上的一日,只是不知,这一日竟是来的如此之早。   但也无妨,不遭人妒是庸才,师弟能和皇商对上,足以说明他人的本事,渡过难关,自有海阔天空。   他踱步去了书房,翻出一本册子来,亲自誊抄在案,连夜让人送到岭南。   江南官员根系复杂,不到最后竟是不知谁是谁的人,皇商同样如此。   今王家有子三人,分投不同势力,加之老爷子本人靠建元帝主持皇商大局,算下来,一家可有四个大有来头的靠山。   若说土地这块,应当是长子王麟掌管,江南不少水田在他名下,肥料与农业用具,也基本是他把控。   随信附上一份已是过了明路的势力产业分布,哪家铺子连着哪个产业,谢霄写的一清二楚。   他不清楚岭南那地方的情况,但王家长子心狠手辣,强占土地、暗中略卖人口、私放印子钱等罪状他已是做了规整,只差一个契机,便能让压在江南头顶的阴影倒地。   这时机已是到了。   江无眠接到消息,立刻让张榕顺着其中一个当铺向下查探土地契书的流通方向。   这契书有部分是经过官府认证,换了主人,有部分只是用以抵债的活当,未到赎回时,却被掌柜挪用了去。   能查到这部分契书的去向,就能得到王家长子强占土地、侵吞良民百姓财产的证据。   蒋秋暗中核对鱼鳞图册是否有所更改、经过谁人手笔、户房哪个小吏动笔时收受贿赂。   侵占土地能不知不觉办成,自然是离不开胥吏。   应当说,府县之中,这等侵吞土地之事,多的是由本地豪绅世族收买小吏,在鱼鳞图册或是勘探土地时贿赂一二,届时负责记录的小吏只需动笔一勾,就能将好好的拥有土地的百姓改成无地只能租赁他人土地的佃农。   每到此时,就要搬来一堆图册记载、土地契书更换册、找来现今的土地契书一一取证。   还因为部分县衙保存不当,有部分册子受潮笔迹污浊,浑然看不清晰,这就要看判决人的意思了。   江无眠上任之初修过南康府的鱼鳞图册,至今还在户房之中流传使用。其他府县慢了一步,也在后续的敦促之中,缓缓换了新的图册,旧的保存在本县之内,行省之内备份一道便是。   蒋秋去的便是布政司,江无眠只消等人传回消息,便知此事到底有哪些地方参与。   江无眠将此事结果告知于苏远,眼下他人还在海上打转,不知陆上情况,难免焦急万分。   苏远确实万分小心,他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离得太近,还要分出几个小队去掌控船只,顺着原本的航线继续经商。   他在初时震惊过后,反复推敲此事可能,最终得出和江无眠一致的结论,这不可能。   不说建元帝身为大周之主,要什么土地不能光明正大用银子买,单单是这点土地上的产出,建元帝都不可能放在眼里,他要看中这点东西还不如说他看中了江无眠的商队,起码那个赚钱。   可建元帝手底下人不一样,正如苏远上报军功时,会给手底下兄弟可劲扒拉一样,建元帝手底下干活的总有手伸长的,欺上瞒下的。   他怕是撞上了狐假虎威的东西!   皇商名头太过干扰他的判断,险些坏了大事,当即要传信江无眠,却见参军领一相貌平平之人过来。   这人不是他们船上的,也不是被俘虏的船只上的,那只有一种情况,外来的。   知晓他在此地的,只有亲手谋划的江无眠,他立刻了然,江无眠怕是调查出东西来。   这人学江无眠一样冷着脸,干巴巴行过礼,从袖中掏出密信,“大人有言,将军看过便知真相。”   信上说的和苏远猜出的八九不离十,唯独有一项出乎意料,“这人和海外之人有所联络?”   不错,顺着王家这条线向下调查,张榕发觉王家的部分异常。   王家长子定时出近海,却伪装出去别院的行动轨迹,与此同时,当铺的土地契书也是成批成批消失。   曾经被王家用手段夺走的土地上,来的管事也并非王家之人。正如这回出来冒充商队的领队,仔细调查竟是连身份都不对?!   若说这人是王家打外边带来的,身份上有一二不妥之处自是理解,这能让身份更真实。   结果却显示,这一领队身份确实是王家打小的家生子,可人早夭,家中没立牌子也不入祖坟,父母两人也早没了。   张榕花大力气从这身份入手,最终得出结论,“身份”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但是用“身份”的这个“人”大有问题。   再顺着查探下去,张榕是挖不来消息了,可江南本地还有个谢霄,他总不会让人空手而归。   于是这人的生平轨迹很快摆在众人面前。   “漕运水贼。”苏远见多了这等手段。   这人利用虚假身份洗白,青天白日里便是个正儿八经的家生子,到了夜间摇身一变,便是漕运河上的水贼!   这类人能在当地屹立不倒,背后定然有大势力作为靠山。   等漕运船或是水上行商的船通过时,看背后靠山是否与之有新仇旧恨,再行打劫报复之举。   王家作为皇商,有这等手段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这人不做水贼,来冒充什么领队,过来岭南私下强占土地,有何用意?   “好,此事我已知晓,江大人可还有叮嘱?”   来人郑重道:“将军万事小心。”   王家若仅是商队,此事不足为虑,几个勾结水贼、残害百姓、打压异己的罪名下去,等待他的自是死罪。   可他有皇商之名,他背后是当今天子,是权势最为威慑之人,背后又难免涉及到其他势力,如同乱麻一般,需要小心抽丝剥茧,才能不被倒打一耙。   苏远自然懂得其中道理。   这事儿要说起来,揭开之后是打建元帝的脸面谁让这家人是皇商,是皇帝本人所有的商队,一举一动皆要代表建元帝的意思。   现在说皇商勾结水贼,那不是指着建元帝骂呢?   他就算再没脑子,这会儿也是不敢出头的,还是交给御史最好。   御史不以言获罪,充其量是关上几日罚俸几月,总不会丢了性命。   江无眠也是这般想的,他在接到结果当日,直接去问谢砚行朝中还有哪位言官能承担得起。   谢砚行反而建议道:“你将罪证整合出来,附上被侵占土地的事实与数额、近来这么多年被水贼杀害掠夺的商队、因此伤亡的百姓与受损的家庭,尤其写明每个商队的名称、货物、所得金额,呈给陛下即可。”   建元帝若是看了累累罪状,还能忍住不清理皇商,非要包庇此人,怕是群臣都不答应。   要知这些商队背后,哪儿没个牵连,有的领队还是家中出色子侄,仅是跑商一趟,便丢了性命,谁都要慨叹惋惜。   天灾尚且无力整治,人祸怎能不报复回去?   谢砚行又扫了一眼,点着几个字道:“此外,查查海外之人的情况,到底是哪一情况。”   江无眠眨了眨眼,方才反应过来,“您是怀疑?”这海外之人不是普通水贼海贼一类,而是海寇?   在大周的定义之中,海贼多半指的是在海上侵扰商队的船只,少有的会上岸抢劫但不伤人。海寇不同,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一般是指犯边杀害百姓掠夺城池的人。   两者最简单的区别前者抢劫他人财物,后者直接杀人。   谢砚行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这就见识少了,海寇杀了也不需要个说法,若是前朝之人、犯上作乱的余孽、随便哪个信仰教派的,还要考虑安抚百姓、平定民间舆论。   江无眠面色凝重起来,“近来城备军将做好准备,水师与南康卫半数调动,谨防海寇犯边。”   火药研制需跟上,火炮也要就位,重弩有几架就先用几架,弩箭与千里眼不计成本生产。   轻工业可稍微收缩一部分,备战物资准备好,另外还有巡查,加强对陌生商队的盘查,市舶司作为海上门户,需得加强武装力量。   谢砚行所言的几种情况也需考虑在内,这下就体会到书坊报纸的好处,想压下舆论即可通过报纸调控民间风向。   江无眠清晰地下达每一条命令,尽量考虑备战同时不要影响普通百姓生活。   于是,等苏远从海上回来时,便见到明里暗里不少南康卫巡检带刀巡逻,海上码头还出现了几艘伪装成商船的战船。   苏远:“……”   不是说就这么一艘用以实验的,怎么江无眠你小子还私藏啊?! 第154章 行动   若非时机不对,苏远还想和江无眠探讨一二,既然有船,送他们一艘先适应一二又如何了。   待他见到江无眠本人,一则消息直接让苏远惊在原地,顾不得船只火炮,先翻看一遍密报。   “勾结海外之人?好一个皇商,竟是连外族海寇都敢私下联络,他心中哪里还有大周?等等,那买田置地之人?”   他神色微微一变,若是这些买主全是外族之人,他大周百姓又该置之何地?   江无眠果断道:“事情较为复杂,简单而言,其中有三方势力。”   皇商算做一方,豢养的水贼匪类算做一方,还有一方是与其勾结的海寇。   出于各种目的,皇商一方养的水贼冒充商队,在潮州府行骗,拿到土地契书后交给背后东家。   东家将其送到有所求的人手中,这样一来,名义上这些耕种人已成佃农,每年所得粮食不仅要上交给税课一方,还要给皇商租赁的银钱。   可近年来粮食丰收,部分地方产量大增,已是要调整税课,增加税粮,百姓交给朝中粮食增多,此外还要交给地主一份,兜兜转转竟还不如早前不施肥的年时。   而朝中也不算满意,本就是丰收之年,多交一点也是为增加战略物资储备,现在只是向上调了一个点就说不行,那军中要粮要钱从哪儿变出来?   上下皆是不满,唯独中间隐匿起来的真正地主获得了实惠。   至于海寇,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全与皇商相关罢了。   王家远在江南,江无眠一岭南按察副使管辖不到,但依照他手中证据,现在拿留在南康府的商队也不是不行。   在等船队上岸时,江无眠也没干坐着。   他先是向京中发了密信,又向松江府处发出调函,要求此地配合缉拿流窜水贼一事,同时要求岭南各府县报上近来船只失踪案、商队疑案,清查户口。   二来要调查诸多商队是否有幸存者,幸存者本人又是如何获救的,对方是走的哪条航线,遇难时又是何等情形。若是全军覆没,又是如何判定的,是否在户房留作记录,本地户籍又是如何判定的,要求诸府一一应答。   他将之前安排道来:“密信已发向京中向陛下陈明此事,松江府处将顺势控制王家,你我只要拿下王家商队与勾结之人,若有海寇上岸,格杀勿论。”   苏远毫不耽误,当即带兵出阵。   南康府上下一阵哗然,早前这般行事,还是拿下某些商队时,江无眠要大肆清洗府上蠹虫,难不成又有人触他霉头,真是活腻味了!   也有不少商队心有惊惧,试探问崖山商队,江大人这是要杀多少?   周探风安抚众人道:“大人行事,一向雷厉风行,绝不冤枉任一商队,诸位还请放心。”   放心?   这还放哪门子心?   他江无眠都要杀到头上了!   正当人心惶惶时,却见本地商队毫无损失,遭殃的是几艘外来商队。   据传闻,商队之中竟是混进水匪!   此事也在报纸上得到证实,言明最近被拿下的商队是水匪冒充而成,请诸多商队自检,以免人财两失。   这下是无心再议他人事了,转头就对自己名下商队严查。   江大人都直言了,“以免人财两失”,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只怕事情比报纸上所说的“水匪混入商队”更加严重,整个商队被水匪全杀个干净取而代之也有可能!   谁能容忍跑一趟商就回不来这种事?   不行,赶紧查,仔细查,严查!   自己不确定的报官处置,丁点异常不可放过,事关自己钱财与人身性命,商队现在是火烧眉毛。   却说江无眠这儿得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叫人跑了?”   卫补之难得灰头土脸,眉头紧皱,“是我轻敌,竟是不知对方如此熟悉南康府,多番追查之下,掩了痕迹叫人跑了。”   跑的不是别人,是个领队。   若非此次严查,江无眠尚不知南康府众多外来商队背后还与王家有所牵连。   而且,听卫补之意思,竟是叫人仗着熟悉南康府跑了,这人不是本地人,那就是在本地踩点多日,且还有内应才对。   江无眠猜的八九不离十,只有一点不太对,领队庆丰能顺利跑路还是石武的缘故。   他早早收到消息,预备着要从王家脱离,投奔石武。奈何他带的商队抵达南康府晚了一段时间,石武已带人离开,他正琢磨要不要挑选心腹出海,正在这时,收到石武原先留下的消息,恰好又赶上搜捕,他直接顺着这条线溜了!   此刻他人正在一间小院中,坐在人群里,面色阴沉地饮茶。   对面几个打扮穿着皆与其不一般的武人止了笑谈,言语之间格外自信道:“庆兄何必苦恼,诸位也不必担忧,他江无眠能查一日,难道还能查百天?”   一名发须皆白的老者微微颔首,他原本同是王家养的水贼之一,前些年松江府严查时,他不小心泄露踪迹,王家要当他是枚弃子,却阴差阳错被这群海寇救了下来,只留给松江府一个替死鬼。   几个海寇骄傲道:“诸位,只要躲过一时,待码头重开,自然有人接应。若真是不行,我等也有法子杀出重围去!”   领头之人眼中闪过狠厉,想到他花费大价钱耗费诸多精力人力才到手的秘密武器,更是自信无比,“他江无眠总要顾忌一二,我等只要趁乱出了码头,一到海上,自然是天高海阔!”   在场之人多半是水贼出身,对他这等言论接受良好。   混乱和人命算什么,只要自己还有命在,活着冲出去,什么代价都支付得起。   直到这时,领头者也暴露出他原本目的,“我等能护送诸位前往扶桑,只要几位付出一点代价,交出造船技术与水手训练方式,各位说不定还能有个将军当当!”   绕是最为镇定的老者也不由被他的许诺吸引,不自觉前倾,“此话当真?几位真能带上我等突围?确保我等安然无恙走出南康府?”   不是他说,江无眠回回下定决心整治地方,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上次是本地商队,上上次是南康府的世家大族与商队,血染菜市场,无一逃出生天。   他们侥幸万分,能得此助力,尚能苟且偷生。只怕那厮不依不饶,非要查个底朝天,届时他们能不能活、能不能留下全尸,都要两说啊!   庆丰忍不住看向老者,他们当真要前往扶桑,交出手中傍身的技术,到时对方会不会兑现诺言?   一旦无法兑现,他们在陌生土地上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猪猡!   此事他不免怨恨起早日逃脱的石武,不过早了几日就能躲过,甚至人已上了其他航线的船只,只待一二月后靠岸,摇身一变就是如同皇商一样的有钱人。   他不甘心屈居人下,可事实上他只能坐在这里,听老者与领头人商谈条件。   他们商谈得起劲,江无眠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苏远卫补之誓要拿下逃脱之人,当即审问起拿下的人。   能当水贼的,大多没什么义气可言,何况他们背刺起王家来都是一把好手,如今出卖弟兄就能换取几天好吃好喝不受刑罚的日子,当然是一个秃噜嘴全说了干净。   书房之中,江无眠几人正在核对情报,研究半天,三人得出结论,“王家豢养水贼,只当弃子来用,这群人生了反心,背刺老东家王家,与海寇混在一起。”   卫补之冷笑道:“果真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海寇不是东西,勾结他的两方更不是东西,三方通通下狱才是最好!”   江无眠扫了一眼供词,对苏远道:“点齐人手抓捕,记得留几个活口,王家那边还需几个证据。”   很快,自三司中出了告示,封锁部分街道,又有都指挥司点了水师与步兵,几百人的队伍一动,在明里暗里无数目光之中准备围捕。   等人全然落网后,江无眠看着其中几人打扮,确认是外人无异,这下人证物证齐全,只差送到京中御前对峙!   将人压入地牢严加看守后,苏远鬼鬼祟祟私底下找江无眠,拿着一黄色纸包问他,“东西是你叫人卖出去的?”   这黄色纸包不是别物,正是领头人所谓的“火药”。   对方拿出此物,信誓旦旦让他们留下时,苏远还以为这人买通了火药研制院的人,偷来一包火药,但在人点燃火药后只看到一撮火不见爆炸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东西是假的!   拿下人后他顾不得压人入地牢,现场审问一番,得知此物是在一鬼市中获得的,卖给他的人笃定这是个大杀器,还给他看了现场!   听到这里,苏远哪儿还有不明白的,这事儿背后一定有江无眠授意。   若非是他,谁能偷偷摸摸拿出火药贩卖,还能给人展示现场效果?   江无眠嘴上没认,脸上了然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这东西放出去是迷惑人的,没想到还真有傻子上钩,掏钱买了。   用脑袋一想便知,东西要真这么好买到,朝中哪儿还用和苏远换?直接让人过来偷配方偷火药师傅不就得了?   “事不宜迟,今日开审,陛下哪儿应是接到早前公文,只差人证物证。”江无眠算着时间,“本官再写一封公文,交代来龙去脉,待谕旨一下,再烦请将军出兵潮州府,拿下名单之首。”   他递出一张纸条,上面是蒋秋与张榕两支队伍的调查结果,涉事者上至府中,下到村寨,其中有几个官员牵扯其中。   四品知府也在其列,要拿此人必定要建元帝手谕,私底下动他可是大罪,江无眠倒是能暗中提防,明面上却不能做大动作。   现今借口拿名单上的其他人,先行一步去潮州府布置,等建元帝旨意一到,潮州知府也不过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日! 第155章 御状   岭南如火如荼展开清查时,一封封奏折摆在建元帝御前。   自从入夏以后,京中好似火炉一般,建元帝早早入了行宫避暑,再度留太子等人监国,若是没有要事,一般留与太子处理即可。   建元帝此番态度,也让朝臣见到天家父子权力过渡的平和期,尽管早知有今日,但谁也想不到建元帝会如此放心将大权交给太子,这等信任态度难免会影响太子与朝臣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建元帝心知肚明,天家无父子,他能如此轻松放手还是因为江无眠催债催得太急,恨不得借着避暑就此消失,留太子面临巨大欠款。   他承诺给江无眠的本金尚未说定,今又有水师大营建立在即,又是一笔大钱出去,江无眠真是不花自己钱就可劲报,听听这上百万的账目,建元帝本人都不敢置信。   今年盐课的钱呢?   没让南康府本地全上交啊!   此刻正是用钱之时,它难道不翼而飞了?   江无眠回信中写道,今年盐课的钱还了去年的欠款,若陛下要问前些年的钱在何处,那便是还了前些年的欠款而已。   建元帝不给钱,他总不能自己垫,能不能垫付得起还要另说。关键在于作坊越发兴盛,公账私账要分明,每一笔进出都要明明白白找出来。   盐课上也写的明白,用于还某年欠款,欠款数目如下,然后是建元帝看了大喊“败家子”的数目。   正在他为此发愁时,又接到江无眠的公文,以为是再度催他建水师大营的,打开一看,竟是告御状的!   告的还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江南安置的皇商,有名的钱袋子王家。   上书累累罪状,近乎是要将皇商背靠大周吸食百姓血汗为生的事实甩在建元帝脸上,后面更是直言王家生有二心,勾结海寇意图不轨。   都勾结海寇了,这意欲何为,难道还不清楚吗?   这是要反了天了!   建元帝正要着锦衣卫私下再探时,朝中百官竟是齐齐上奏弹劾五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兼松江府都指挥司水师都指挥使白楚寒,罪名是突袭江南织造局,私自关押江南织造郎中王涛。   还有江无眠,于南康府处大肆抓杀无辜商人,已是造成巨大损失。   有鉴于两人全不在朝中,朝臣上奏是怎么狠怎么来,怎么严重怎么说,仗着当事人没办法立刻跳出来和他们对峙。   面对朝中众人如此齐整的弹劾,太子一时之间拿不住主意,事关手握大军的都督、一兵备道按察副使以及背靠建元帝的皇商三方势力,他这个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啊!   万一被认为试图结交权臣,早登大宝之位,被建元帝猜忌一通,岂不是太过冤枉?   尽管他有借此时机和人交好的意思,但不能这么显露出来。   于是,建元帝收到密信次日,见到了慌里慌张的太子心腹等在行宫之外,瞧那模样,还是连夜紧赶慢赶过来的。   “参见陛下!”   “免礼,太子唤你过来何事?京中可是有事?”建元帝因接到江无眠密信,心下情绪不好,说话时带了两分出来,书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齐总管等人低头侍在一旁,不敢在此时触建元帝霉头。   心腹忙将奏折呈上,“近来多有大人弹劾白都督、江宪副,奏请陛下严加惩处。事关重大,太子不敢妄动,连夜整理事件原委呈于陛下,诸多奏折公文皆在此处。”   齐总管看了一眼建元帝,亲自将一封封奏折捧到建元帝面前,打头的就是首辅韩昭鸿,翻过头篇又是伍陵的奏折,两位阁老的字迹他眼熟得不得了,看了一眼脸色郁沉,让其他人退下。   江无眠走南康卫的路子,八百里加急才送上的密信,而朝臣却在同一时间拿到岭南消息,其中信息他不得不多想。   京中与岭南相隔甚远,岭南之地出事,他一国之主也是昨日刚从当事人信上得知,那余下的人自然也可能是从当事人嘴里知晓的。   江无眠总不会宣扬此事,那就只有一个说法——被江无眠白楚寒两人清算的人与朝臣相关,甚至就是他们培养的自己人。   再从江无眠信中看,被他清算的人里都是谁,皇商王家、伪装成商队的水贼、与两者勾结的海寇。   建元帝面色陡然阴沉,大周多年养出的商队,就是这群人?!   他揉了揉额角,闭目沉思。   作为开国皇帝,建元帝深知这群人的本性,大周建立之初,他早早敲打过跳的够高的几人,还以为他们得了教训就此沉寂。   还是他高估了这群人的下限,竟还能和海外之人勾结,多年下来,真是养出了叛主的东西!   此刻,建元帝已是生出诛连九族的心思,连带为此上书的一种朝臣也怀疑起来。   就在建元帝怀疑时,京中留守的朝臣也聚集在一起,怀疑此事背后因由。   此地聚集着上奏的十几人,仔细一看,怕是太子又要慌忙遣人去找建元帝报信去了。   庭中十几人显然御前经常出现的身影,还有六部重臣参与其中,至关重要或者说是最为核心的一人,正是一人之下的首辅韩昭鸿!   能让如此多的朝中重臣聚集在一起,还心甘情愿听从安排,也只有韩昭鸿能做到。   他的目光沉稳扫过众人,微微颔首,轻咳一声,场中声音顿消,皆俯首听他道来:“诸位,我等奏折已呈送陛下面前,再过不久便能御前对峙。”   闻言,在场之人露出微妙笑意,御前对峙,然一方不在场,还需陛下派人取证,这等速度自然是快不了,其中的时间差足以让他们动动手脚,罗织罪名了。   尽管有一方手握军权,但今年的军费还未批下,粮草辎重未给,只要他们说成白楚寒拥兵自重,有谋反之意,就能军心不稳,以至营啸。   且到那时,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拿下右军都督、松江水师,他们也能顺理成章入主江南最大码头!   白楚寒失了军权不足为虑,下一个就是远在岭南道的江无眠,同样手段再来一遍而已,诬陷江无眠心生反意、残害百姓、搜刮民财、侵占土地、百姓苦不堪言,不得不逃出岭南方才敢说出实情。   正巧现在岭南大肆清理商队,便是铁证如山!   与之一道的吏部尚书捋着胡须,连表赞同,“如今白楚寒在江南大肆行动,朝中也无人,正是我等行动之时。时间略拖上一拖也无妨,只是不能等他二人收手,届时我等处境怕是不妙。”   顾家小将军也是赞同道:“不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有大好时机,我等必然不能放过,若是错过,不知下次又是何时!”   上次他顾家所受的侮辱还未洗清,这次他要让白楚寒百口莫辩,遗臭万年!   在场多半的重臣表达了自己态度,多半是与韩昭鸿共进退,打定主意要让两人永不翻身,建元帝即便是想保人,也要看天下、看百姓答不答应!   韩昭鸿满意于众人态度,趁机道:“诸位既有此意,不若直接面见陛下,为百姓请命,诛杀逆贼!”   在韩昭鸿看来,白楚寒直接动了建元帝的钱袋子,与直接宣告自己拥兵自重,当场登基为帝无异。   只要将他与王家商量好的托词拿出来,将王家塑造成受害者的形象,白楚寒的罪名是板上钉钉之事。   而江无眠的罪名,也能借王家之口宣告而出,到时让拿下土地的那些人出面哭诉一二,再让当地官员指认出罪魁祸首,江无眠就是百口莫辩。   你江无眠自诩民心所向,这可是岭南当地人自己说的,从上到下,从官员到百姓,从人证到物证,一一俱全,哪儿还有退路可言?   但他想不到的是,江无眠早早掀了摊子,他所谓的人证物证全成了江无眠揭发王家皇商的证据,眼下这些证据已是整理成卷宗,正要送往京中让建元帝定夺!   江无眠争分夺秒,先是审问了水贼为何要侵占土地还要出海远航,这好似是不想干的两件事。   若说是要出海避避风头,那也应是在事情结束后再跑,现在事情做了一半,他人就跑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石武起先还有力气叫嚣,“江大人,小的是王家下人,江南皇商王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无名无姓之人,您这般大胆行事,莫非不怕陛下怪罪?”   江无眠充耳不闻,他浏览过石武罪状,除却侵害他人财产以外,手上竟还有几十条人命,可以说是死刑立即执行也不为过。   他看了一眼底气十足的石武,对押解过来的南康卫道:“带人去地牢深处,最下方的石屋里头,无有门窗,厚重青石板垒做的牢房,先行关押一两日再说。记得日日送两餐过去,咱们这位可是皇商王家出来的。”   他淡淡说着,苏远不由眉头狂跳,那石屋他是看过的,四面无光,人一进去便失去视野,加之厚重青石板隔绝声音,半点风气不透,放在岭南,是又闷又热又黑,人进去一日都要心神恍惚乃至精神失常。   这还两日?   怕不是要他死。 第156章 证据   皇商王家暂时拿不住人,先拿底下管事审问一二。   关入牢狱不过三个时辰,初时还有力气叫嚣,不过待到送饭时,竟是嚎啕大哭,凄厉骇人。   送饭狱卒见多了这等效果,眼睛不眨自顾自放上水煮饭菜,时辰一到,又自然收回。   跟随而来的提审参军初回见到,竟是不知这一牢中还有此等威能,再一问来,竟是仔仔细细交代得一清二楚。   写供词的好似下笔千言,行云流水记下,及至听到此人原先是来买地的,后续上了商船去往海外竟是想自己逃跑,不由卡顿。   过来听审的江无眠让他仔细问来相关情况,“为何要至潮州府买地,让他买地的人可有证据证明,地契一类又是如何处理?”   提审参军重复一遍,得到的答案与江无眠推测的相差无几。   此獠两方通吃,摆了东家一道还想安然无恙逃往海外,暂且不说皇商王家背后牵连商队,到底是何人给他底气,竟能以为去往海外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当地人上人?   与之牵连的异族吗?   如今人已尽数拿下,只待稍后提审自然能知晓内情。   “东家、东家仅是告知买地即可,尽量多买,最好将一县内的百姓全然变成佃农。买地的契书不在小人这里,大人明鉴啊!小的,小的知错,但地契真不是小人拿的!”   眼看从他口中榨不出更深一步的内情,江无眠果断换了人提审。   牢中是一发须皆白的老者,见了江无眠,不卑不亢地行礼,显然见过世面。   他不仅在王家见过世面,还在南康府见过江无眠大开杀戒的模样,自然清楚此人心狠手辣,能杀的人该杀的人绝不轻饶。   眼看他们一行人尽皆在此,想来是有人出卖,时至今日,落在江大人手中,他又有何挣扎的?   东瀛人?   哈哈哈哈,一个照面便被南康卫拿下,这等也好意思说他们有方法突出重围去?   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江无眠看老者态度,顿时明了,此人身上定是有突破口,也不走了,亲身上阵提审。   “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所犯何事,自行招来。”   江无眠所料不错,他的确找了个好的突破口,老者——这人自名彭浩——还真知道部分内情,他总算是厘清了大部分问题的答案。   招致此事的根本原因只在一个词——盐课。   江南皇商除了织造局外,还把持着江南盐课,一众水贼原本是为冒充私盐贩子,后续发展成水上劫商,若是官府探查起来,随便提个替死鬼敷衍了事。   “当地官府?”老者听闻此问,冷笑一声,“官府又如何,皇商他们得供着,上面的人要孝敬着,死的不过一二水贼,能用一条命换来一年半载的安生,谁不长眼戳破此事?”   还真有个不长眼的,不过早早化作枯骨,抛尸野外,再无人敢置喙。   江无眠面上无所触动,但直面他的老者彭浩接触到他杀意凛然的目光时,竟是打心底的生出恐惧,直到人移开目光方才回过从后怕中回过神来。   彭浩不再敢端着一派淡然不出世的模样,他低着头诚惶诚恐地问:“大人还有何事想问,草民一定全部道来。”   全部道来?   这还不是人说的全部。   此獠也是不老实,私心颇盛。   落在最后的苏远眯着眼打量这人,又将目光转向最里面的石屋,再不老实交代原委,不若进去待上几个时辰,前一个刚出来,已是腾出空间,再进去一个也不妨事。   彭浩的审问过了一日,期间得知证据无数,部分埋藏在其他地方,江无眠立刻命人拿回证据,来日送皇商王家下狱少不得这些!   其中最有价值的是一份时间线与名单,上面写着几年几月,谁给王家送了多少东西。   这本还能与水贼行动对照,每当一商队上门,紧接着水贼的任务就是清理这家对手的商船。   也有哪年哪月袭击盐铁转运船只,一夜之间转移多少盐袋子,转移据点又在何处。   虽有缺失,可江无眠为准备发展南康府盐课,此前调查过盐课失事案件,其中几个的确能对上,部分细节也是一清二楚!   苏远眉头紧锁,南康府被江无眠犁清过两遍,他在这里感受不到商队之间的倾轧,江南道却别有不同,他看着证据不由道:“皇商此等行事,大有别于南康府。”   竞相追逐利益,为此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豢养水贼、勾结异族、暗下杀手……甚至于此地出来的水贼都能光明正大顶着皇商名头与官员叫嚣,不过区区一小贼,竟有如此胆量。   江无眠也是颔首赞同,“确实如此。”   虽说民不与官斗,可当皇商的下人,那还属于民之一列吗?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等也相差无几。   皇商好歹还领江南织造的职位,一些大商队无有职位,却仍是行事嚣张,不将律法放入眼中。   一旦有事,皆可用金银摆平,再进一步,当金银渗透权力时,商人与官员又有何异?   身份差别消弭,哪儿还有敬畏之心,官员律法全然不放在眼中才是正常。   江无眠火速让人将证据备份,郑重对苏远道:“一定要全然送至松江府,不得出一点差错!”   有了证据,松江府处才好拿人。   毕竟白楚寒贵为都督,有了证据拿一个江南织造局郎中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像是他,有证据拿知府也要等建元帝旨意。   现在江南正是僵持不下时,大家都知道这事儿有问题,可没证据能指认,最多是一天上门三次叨扰,拿几个管事作为筏子发难,真正的幕后黑手稳坐背后,根本不着急。   还是那句话,我方无证据,急着冲对方地盘拿人是送上门的把柄,对方也是知晓,只要这段时间不轻举妄动,待熬过去就能翻身,甚至还能在建元帝面前告上一状!   再者说了,万一对方来个鱼死网破,人死为大,江无眠这儿证据不足,明面上看着就是他仗势欺人,使得人家破人亡,日后朝中风评不好,他怕是能呕死。   苏远当即命卫补之私底下带人带证据上路,唯一的千里眼给人带上,以免被人跟踪了还不知道。   另外是投掷型的火药也给人防身,伪装用的商船也开走了,总之是明面上风轻云淡,暗地里拼命加码。   却说江南王家,自从放出去的一队商队失联,长子王麟便深觉不安。   “父亲,石武已是三月未回,南康府又是如此大动作,恐是叫人拿下,已在审问之中。”   自打暗中购置潮州府土地计划开始,石武断断续续传来契书,江南一处也是配合得紧,每张地契皆有归处。   然三月之前,石武传来消息入了南康府,未免让人发觉端倪,暂且断了联系,然到南康府加紧巡查时,竟还没消息传来。   反倒是水贼冒充商队事发,弄的岭南商队人心惶惶,尽数开始自查核验身份。   王麟不禁暗骂,那江无眠说什么都信,他说海里长桃莫非都要入海采买蜜桃?!   时至今日,石武并无消息传来,在南康府的商队倒是陆续发来暂时安全的密信,江无眠主要针对外来商队人数与路引的核查,同时缩减在南康府停留的时日,近来气氛沉闷了些。   但因江无眠前两次在南康府的大动作,这回倒是没商队敢顶着江无眠的审查说些什么,顶多是暗地里蛐蛐两声,面上却一派配合。   自觉商队无事的还会赶早去核验,争取与其他商队打个时间差,多多买些货物运回本地。   要知这回主要针对外来商队,部分商队自觉禁不起探查,停靠其他码头。   进不去南康府,自然无法拿到一手货物,这样一来,岂不是他们发财的大好时机?   转过弯来的商队着急地奔向南康府,倒是为岭南带来了不菲金银。   江无眠见状,忙让人协助市舶司的核对,“南康府码头、韶远县码头,再增加两个关口,记得仔细验查,不得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这一消息传出,部分商队更是离得岭南八百海里远,王家倒是让两个小商队过去打听情况,尤其是石武一行人的行踪。   小商队几经探查,还问过与王家有所关联的商队,打听到石武一行人仅在南康府短暂停留,过了一段时间就坐船走了。   再一打听哪艘船,走的什么航线,得知船只开往南边,目的地是蒲甘,如今早在海上飘着了。   王家父子:“……”   竟不是江无眠那厮?   王老爷子倒能沉得住气,王麟却无法容忍,若说叫江无眠拿下也就罢了,对方手段多,又是本土地盘,他远在江南无法伸手,自是情有可原。   但石武摆了一道,径自出海去了,而他竟是一条消息未曾接到,这让王麟自感被人耍了,心下大怒!   若是往东瀛去的,他尚且能为此行辩解一二,然往南地蒲甘?   摆明了是有问题!   “父亲,此人断不可留。”就算是往蒲甘又如何,他们王家在那儿也不是没有根基。   王老爷子摆摆手,沉稳道:“小事一桩,你自行安排即可。近来切记,拘束家人,莫要生事,待过一段时日,我王家自然要将这段时间的委屈尽数讨回!”   王家扎根江南,松江府虽说是远了些,但最近的动作他还是掌握些许,明白两方要的就是沉得住气。   拖过一段时间,自然有的是手段讨回公道!   岭南之事暂且收尾,江南与京中且才开始。   白楚寒距离近,先接到来自岭南道的消息,其实他本来搜集了部分消息,只是碍于证据不足,暂时无法拿人。   见过江无眠送来的东西,他缓缓起身,面上带笑,对薛文道:“点兵,拿人。”   王家势力再强,消息再为灵通,在松江卫前又能算什么东西? 第157章 预备   正所谓兵贵神速,白楚寒即刻带人出发,王家接到消息点齐了人在王老爷子处商议如何应对。   王麟心底仍有怒火,彻底忽视那点不安,面露凶狠之色,“松江卫是时换人来了。”   白楚寒与他王家算是两个不相干的地头蛇,王家早年间还想与之一道为陛下效力,奈何白楚寒此子自视清高,瞧不上他们经商之家,转头拒了。   两方就此有了心结,王家人对松江卫也看不过眼,不过对方手中有兵,自己家中为以防万一,还借着其他路子弄来部分武器。   王麟已命管家调私兵来冒充府中下人,以免真的出了意外不好处理,若是能将白楚寒斩于马下,那更是大功一件!   他深知此事只能想想,白楚寒身手不凡,又久经沙场,几经历练,非是一群只见过畜牲血的不成器私兵所能比拟的。   放在一块比较,就连王麟再看不起白楚寒,他都觉得这是对后者的侮辱。   “父亲,多年以来,白楚寒行事小心,不会在小事上栽跟头。此番他径直而来,想必手中应有部分实证才是。”王家最小的儿子王昊在千鹤堂中转来转去,眉头紧皱。   能和王家并称江南地头蛇的松江卫指挥、建元帝所信赖的五军都督之一,能是如此不过脑子之人?   那和这等人打的有来有回,还不得不低一头的王家算什么?白痴吗?   王麟有些不以为意,深觉这些年王家并非不是没机会骑到松江卫头上,若不是他们家大部分东西不得见光,部分还要借着海运和建元帝的路子夹带,这江南要拜谁做龙头还是两回事!   小弟就是太过小心,以至失了血性,畏畏缩缩不敢向前。   但王老爷子确实赞同,沉吟片刻,他那张苍老脸皮上睁开两条缝隙,将三个儿子的表情收入眼底,不由心下叹息。   三个儿子,各有各的优点,也各有各的弊端,用好了是一股绳,用不好就是被人扬了的一盘沙。   眼下不是感叹时候,他果断对长子道:“去寻那群东瀛商人来,答应他们的条件,同时我们王家也有条件,各房家中幼子幼女随船一起出使东瀛。”   又命二子去协调人手,以最快速度集合远离王家祖宅,稍后必然有一场苦战,这些人都是王家的未来,容不得损伤。   能保住便保住,保不住,也是王家的命。   王麟惊骇无比,难道他白楚寒真有本事掀了王家摊子不成?!   建元帝不下命令,谁敢正大光明对付他们皇商王家?这是摆明要与陛下为敌,莫非人要造反,无甚金银,索性直接拿了王家?!   造反?造反何必如此严阵以待?   王昊已是猜出父亲言下之意,现今最怕的是他接到建元帝密信,誓要拿下他们王家!   前者还能为王家争取活路,金银财宝作为买命钱,他们家做的熟练至极,到时请白楚寒当个座上客又无妨。   后者只能说他们王家命数到了,建元帝已是容忍不能,要卸磨杀驴找下一头了!   王麟看着父亲与小弟脸色,咬牙转身去找人,不待他走出千鹤堂,管事惊惶无比地跑来,“老爷!府上已是被人围住,小的让人出门买时鲜,尽数打回,松江卫直言一个不准外出!”   “竖子欺人太甚!”   王麟怒骂一句,王老爷子也是脸色不好,但他总归是养气多年,喜怒不形于色,冷哼一声,唤人扶着自己向外走去。   门外,白楚寒看着高门大户的门槛与禁闭的大门,打个手势唤人停下,身后松江卫一勒缰绳,整齐划一停在门口,只见前面人一抬手,指了几个位置,“火箭手,炸开。”   火药破门!   这时候谁还讲究面子,往死了得罪拿人就是。   一声巨响过后,王家私兵也不敢轻举妄动——实在话是,他们已是腿软得跑不动,站在原地全靠背后有东西支撑才没能立刻倒在地下。   门口管事已是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王家老爷子过来时,门口已然不成模样,他自炸开的洞门看过去,面无表情对上兴致盎然的白楚寒,眼中一片痛恨之色。   他们王家付出诸多才拿下皇商称号,背后有了靠山,商队堪堪有了起色,经营多年,收个钱都要偷偷摸摸他们容易吗?!   尤其是江无眠弄的什么水力织布机,还有用以抽丝的机器,这样一来,生丝与丝绸价格下降,他们王家生意更是不好过,只好从盐课上找补一二。   甚至以防江无眠察觉,还是迂回作战,谁料江无眠反应迅速、自家出了内鬼……最终结果不如人意。   天杀的白楚寒还要赶尽杀绝,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白楚寒不和他虚与委蛇,直接堵嘴拿人,考虑到人还挺脆,没让松江卫先打得失去自理能力再收押。   王家父子:“……”   一个照面已是阶下囚,他们谁也想不到白楚寒这厮根本不按规矩放狠话,直绑了人就开始搜刮证据!   好在王家还有个一个安排人撤退的老二,没能全军覆没。   白楚寒挥手就让人抄家,一个都不能放过,若是有所异动,“格杀勿论。”   王家遭受此番流氓土匪行径打击时,建元帝那儿也不遑多让,他要面对的众多朝臣的哭诉与劝谏,往常看似不对付的一群人破天荒联合起来抵制白楚寒与江无眠。   后者的重要性不是太高,看着像是凑数的,重点是前者。   群臣上奏白楚寒带兵与江南皇商王家冲突,疑似举兵造反,行逆贼之举,需人带兵镇压!   一两封公文时还能压住,现在半个朝堂重臣都在请命,由不得建元帝不重视。   太子已是傻眼,忙向建元帝求助,这事儿他真干不来,还容易被人做筏子,浑水摸鱼想拉太子下水的不是一个两个,他得“洁身自好”,不能让建元帝放弃他。   于是他一天三封传信建元帝,赶紧请人回来主持大局!   建元帝:“……”   建元帝看完前因后果,面色阴沉,问齐总管,“半数之人上书,人呢?”   齐总管低着头,谨慎回话,某种情况下,建元帝能对朝臣呼来喝去,但他齐总管不行,可也不能就此惹怒建元帝,斟酌着道:“奴婢得了您的旨意,派小顺子出门打听,前段时间各位大人已是套了马车,出了京门,正要来请您做主。”   请他做主?   建元帝心下冷笑,怕是要逼宫才是!   他大致算了一下时间,又对一旁的锦衣卫道:“点齐人手,朕与诸位先行一步。行宫之事,仰仗几位老大人便宜行事。”   齐总管一时之间有点傻眼,就这么走?陛下和锦衣卫,就这么点人回京?!   他惊惶道:“陛下三思!”   就这么点人,路上有个万一,岂不是直接乱了套了!   齐总管刚要再劝谏两句,只见锦衣卫中出现两个人,建元帝铺开地图,指出上面的点,“你二人扮作朕与齐总管,不日上路。”   齐总管:“!?”竟还有这招?!   建元帝一通安排下去,锦衣卫装作本人早接到奏折,轻装上阵,带着锦衣卫一行人和齐总管直奔京城而去。   又命人去传信京中大营的守将,看守好关要之地,再带人来行宫处护佑避暑行宫的老大人与一干后妃回宫。   不过两日,前来行宫觐见的诸位重臣纷纷接到密信——皇帝早已不在行宫,私底下带人回了京中,现在过去不过空跑一趟,还是回京等皇帝现身速度最快。   一行人将信将疑,凑到韩昭鸿的马车上商议,作为面见之事的领头人,韩昭鸿率先开口,“诸位如何想法?”   就此打道回府,还是一探究竟,亦或者兵分两路、围追堵截?   随行的吏部尚书也在琢磨,“密信言明,陛下早在行宫处露了一面便不再见客,一连两日皆是如此。此外锦衣卫有几支小队离开,齐总管也不再传话众人,但陛下此刻隐名离开,想来不仅是避开我等,也是为尽快处理此事?”   其余人也是这等想法,陛下要真是有接见他们的意思,何苦隐姓埋名离开,还做出人在行宫的假象?   不就是为让他们扑空一趟,好拖延时间?   既然如此,他们不若兵分两道,一行人径自返回京中,一行人面上还是直奔行宫,不让人发觉其中变动。   韩昭鸿深觉有异,可时间紧迫,容不得他耽误行程,快速敲定之后,马车车队一半调转马头,朝来时路飞奔而去,另一行人整顿车队,再行上路。   待人走后,官道两侧探查情况的锦衣卫比划一阵,同时向两对人马追去。   京中风云涌动,江无眠所在的岭南也不遑多让。他一连接到两道圣旨,一是立即收押四品知府,二是上京对峙。   前者算是小事,江无眠拿人已是有了充足经验,卫补之等人又是合作过的好手,没用多少时间便抓到了人成功下狱。   问题在于后者,上京对峙。这一去不知多长时间,半年犹未可知,因此,出发之前要先处理好手头上的几件事。   盐铁即将转运,兵备道要着人护送出岭南道前往江南,有皇商王家的例子在前,他与转运使商量,再停留一二日,随南康水师护送船一道回京。   于是,江无眠便在这一二日内寻人誊抄供词备份,证据装船封口,人证要妥善安置,犯人要如何关押。   还要备上给建元帝的账簿,水师大营要花多少钱,后期练兵要多少辎重,户部给批一下用度,半年没见到钱了,流程走到哪儿了?   此外,最为重要的是,“开上战船,火药全部预填充状态,千里眼拿上,有什么护身符也别吝啬,通通带上。”   众人:“……”   这是对峙还是对战? 第158章 意图   战船疾行至松江府处,江无眠暂作停留,补充物资的同时,与白楚寒交换信息。   目前他所知道的部分来自本地探查,部分是审问王家放出的人,认知并不全面,届时在陛下面前辩驳审问也不占理。   初时下船,就见往日繁荣的码头露出三三两两渔船,岸上脚夫唉声叹气,满目愁容。   江无眠下意识看过去,这地方是松江府,他们船只没停靠错?   白楚寒一早让薛文等在码头接人,闻言面色冷肃,其中有愤懑之色,却碍于某些原因仅是冷哼一声,“三三两两不经查的,最近牢中已是爆满,早前还定罪了一批,该流放西北的走了,腾出来的地方还不够塞人的。”   看出这段时日里,松江府到底有多忙了,薛文能在百忙之中腾出时间喘口气,也是托了江无眠的福。   “大人您这边请,都督早已命人备上饭菜,一路舟车劳顿,先做休息,明日都督了结手上之事就能来寻您做安排。”   王家入狱一事牵连甚广,江无眠的证据一到手,他们火速行动拿人,期间遇上难关不少,却被强势镇压。直到前两日,江南道才从混乱震动之中平息下来。   “王家已是伏法,你我手中证据足以将人定死,只差上京审讯定罪。”当晚,白楚寒风尘仆仆出现在饭桌上,喊来管家添了一副碗筷,与江无眠同桌用饭。   江无眠已是吃的七七八八,看白楚寒好似一天没吃东西的模样,让管家先是送了碗阳春面打底。   听他所言,显然是抓了王家现成,还是个大问题!   这么说吧,普通的商队都能有一二三四个问题,皇商可谓说是藏污纳垢,任一问题都能沾点,区别是能不能暴露出来。   白楚寒冷笑一声,曝出个大消息,“勾结外族,侵占江南织造局,于江南道豢养水贼,条条状状足以让他死个明白。当晚拿人时,正见到和王家勾结的外族人,顺藤摸瓜,还抓出几个探子点。”   往年里松江府水师也不是没有靖海这项活动,甚至一年要出两次大的,春耕后一次,秋收后一次,其余时间全在近海徘徊。   然近两年来,出没的水贼和异族一跑得飞快,像是提前得了消息,可松江府水师排查多次,并无任何异状。   他曾怀疑商队与水贼之前的关系,也查出一二名堂来,但不料背后还有众多商队有所牵连!   江无眠倒不意外,人的私心是不断膨胀的,见过商队来钱的数目、吃过一次红利后就念念不忘,为使自己保持如此进项,何等事儿是干不出来的?   白楚对此颇为赞同,“除此之外,王家最大的罪名应属豢养私兵,足足数千名,闲暇时下田耕作,平日里习武操练,比不得顾家,却也有模有样。”   豢养私兵,在大周律法中仅有一条可以解释——意图造反!   江无眠不由皱眉,这就说不太过去了,养私兵一事不是没人做过,当年伍陵幼子伍德信下江南时遭人追杀,那时是顾家的私兵与死士,他们没能找出多少证据来,最后将罪名一推到夏家身上,建元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人。   ——边关重镇处离不开顾家镇守,朝中一时之间无人能接替顾家人,只好重责夏家。   如今想来,能顺利找到伍德信并立刻袭击船只,想必还有王家参与其中。   江无眠把他审出的消息道来,两人一合计,发觉里面不太能对得上。   “土地买卖与盐课之间无甚关联,王家莫不是打草搂兔子,来都来了,先拿下再说?”   岭南现在的上等田地价格奇高,完全不愁卖,王家怕不是眼馋这点东西,加之要有个迷惑选项吸引江无眠主意,于是一拍脑袋直接让人诈骗土地契书去了?   江无眠有心牵挂此事,于盐课一道上分心,王家就能顺理成章的钻个漏洞,借此达成目的。   只要成功一次,王家能拿到精盐配方,自然就不在意这点土地——和盐课比起来,这点银钱粮食只算小头,能绊住江无眠,舍弃这部分也不心疼。   那土地契书轮转一事业能说的通了,既然能被江无眠追查到,那随便在谁手上都无所谓。   于是才会有张榕找到的部分被骗契书流落到其他人手上,王家仅是拿了部分上等田地的情况。   说到这里,江无眠顺嘴将他抓到的人报了一下,还提到了水贼反叛与外族人勾结意图侵吞王家一事。   白楚寒:“……”   三方人扯得江南道鸡犬不宁,如今王家也算是报应。   “松江府水师暂时无法动弹,过两日还有清剿,北上一事需耽搁两日,正巧还和王家有关。”   硬要说应算是与王家沆瀣一气的私盐贩子,原生私底下与官府势不两立,被松江府水师清剿一遍,没再冒头,如今借王家这一东风膨胀,应是要再清理干净了。   白楚寒说是两日便是两日,断了王家渠道与众多商队的耳目,对私盐贩子一阵埋伏,围追堵截之后果断挑了这一寨子。   私盐贩子入狱,接下来便是审问拿下口供,但这也并非必要,从寨子里拉出来的官盐袋子上还留着往年的印记,只需带上物证与盐铁转运司相互对照一番,事实真相即可水落石出!   所以白楚寒所说的提审,是为找到私盐贩子与王家勾结的证据。   虽说豢养私兵一事足以让王家诛九族,但其余事情的受害者也要个交代。   松江府上先将近日以来的事情汇成密信,发往建元帝处,等事情正式告一段落后再行上公文。   而建元帝此刻正与齐总管躲在行宫处后宫安置的地方,还借宫妃打掩护,锦衣卫将江南道密信呈上时,建元帝正在看上一封密奏。   “两日之内兵分两路?”建元帝看着信上所言,一算时间便知,此次带来的人中必定有部分是特意安置的探子。   若非如此,这一群来势汹汹要告御状的朝中重臣,必然会一窝蜂来行宫处逼他做个决断出来。   眼下兵分两路,不就是不确定他人在哪儿,想要以防万一吗?   念及此,他心下生出火气来,这等明显是谣言的东西也有人信,并且打着这一旗号试图逼他残害臣子。   居心何在?!   要说建元帝判断这全是捕风捉影谣言的理由也简单,江无眠刚把他们投资海商的账簿送来,上面有何账目一清二楚,还上奏了最近的物价与百姓生活水平问题,并就建元帝何时还钱一事展开了委婉询问。   咳,这并非重点,前面提到的物价与账簿才是关键。   江无眠大肆调查商队还有个关键原因——商队以各种方式偷税漏税,以至有部分商税对不上往年大致产量,排除损耗,其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货物没交商税。   岭南财政本就摇摇欲坠,若非有江无眠在其中协调运转托底,早已在崩盘边缘,这还有人少交钱给他增压,果断不能忍,直接掀了摊子。   当然,事后证明这部分商队与王家牵连过深,应该给官服的商税给到了王家,而王家直接往自己兜里一揣,当做没这回事的模样。   此外,王家还试图兼并岭南道的土地,江无眠在密信之中阐述了这一问题的危害,也就是之前所说的税银税粮交不到朝廷,朝中加大税课压力,这种压力将转接到百姓身上,而真正得了实惠的中间人——商队完全隐身,暗暗偷大周的钱养活了自己。   建元帝可以容忍江无眠光明正大催他要钱,毕竟他能赖账不还。可他不能容忍一个家仆伸手偷自己的钱,这是明晃晃的挑衅,是侵犯皇家威严,是藐视皇权。   他绝不能坐视不理,还将严厉惩处这等偷窃之人。   今日是一个铜板,明日就是税粮税银,后日岂不是要偷窃朕的权柄,意图造反?!   松江府的密信便是此时来的。   建元帝看完之后试图掀了桌子,考虑到动静大小,最终还是拿起茶杯狠狠甩了出去。   咔嚓一声落到地上,清脆响声近乎是落在所有近侍心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们不过是几个闭嘴伺候人的,命在皇帝眼中怕是还比不过刚摔出去的青瓷碗。   那东西还是岭南道烧的,每一套都不一样,少一个碗,再也不成一套,的确比他们金贵多了。   齐总管见状,忙打手势让人退出去,他亲自接过伺候人的活计。   领头的宫女有序带人撤出,房间内只剩俯首的锦衣卫和粗喘气的建元帝。   只听一阵咬牙声过后,建元帝厉声喝问,“事情原委,一字一句不少,从头说起!”   王家豢养私兵,家中奴仆皆身配长刀,作军屯状。   密信上写到的东西不多,事情真相还在调查之中,然私兵一事是摆在明面上被白楚寒切实抓住的不争事实!   也就是说,他养出来的商队竟还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锦衣卫跪坐于地,低声告知他这一队探查的消息,“王家勾结外族,豢养私兵与水贼,暗中操纵江南道,证据确凿。原委之事,白都督尚在调查之中。”   仅是开口一句话,就让见过大风大浪的齐总管心下一跳,这王家莫不是疯了?! 第159章 上京   王家疯不疯的另说,建元帝却疯了,自己的钱袋子之一有取而代之之意,不然如何养的私兵,而钱又是从何处来的?   自己身为一国皇帝,被江无眠催个军费还要三催四请试图赖账,不过一个江南织造郎中竟是能养千人私兵。   好一个王家,好一个皇商!   建元帝此刻厌恶至极,几乎想立发密函,让白楚寒格杀勿论,但总归是大局为上,暂且忍了,待来日再和他们算账。   眼下还有一场仗要他自己上,京中为王家说话的人究竟有多少,又是出于何等目的,皆要看上一看。   想到这里,建元帝也不藏了,他于次日直接在行宫出面处理事务,恰巧的是,朝他奔来的一众朝臣也在此刻抵达行宫所在地。   韩昭鸿看着熟悉的路途,不由暗自点头,“若是陛下不在于此,我等空跑一趟,无颜得见陛下,那便只好指望乔大人处。”   马车中另一人捋着胡须道:“无论何地,只要我等之意通予陛下,为江南岭南二地百姓请命,则是幸事一桩!只盼陛下为天下万民考虑,拿下叛军与酷吏,还我大周海晏河清。”   “不错,只消天下万民能得太平,你我又何妨走上一路。”   说话之间,马车咕噜咕噜跑过官道,很快抵达行宫,守在门前的仍是熟悉锦衣卫,他们之中也曾与陛下来过此地,今日来去全然没有过往心情。   感慨一番,韩昭鸿家的下人上前,“奴婢见过大人,烦请大人通禀,我家老爷韩昭鸿韩首辅与一干大人急事求见陛下!”   锦衣卫向后扫一眼马车,家徽确认无误,又命人去马车中确认面孔,勘验无误后方才对人点头,“请诸位大人稍后,这便前去通禀。”   建元帝已拿着江无眠与白楚寒递来的密信,在御案前走笔龙蛇,每当写完一张便由齐总管晾干整理,稍后发往江南。   锦衣卫在此刻入内来报,“陛下,门外韩首辅与一干大人前来求见。”   建元帝心下怒火更是高涨,他只略一停笔,思索片刻道:“外间着人把守,且请各位大人入内。”   很快,以韩昭鸿为首的几人大踏步前来,远远望过去,朱紫一片,建元帝看了不由冷哼一声,韩党!   不过众人倒是没能听到,走到进前诸位大臣也是发现,这位是真的建元帝,不是障眼法不是耍的鬼蜮伎俩,是每日上朝时能看到的建元帝与齐总管。   “臣等见过陛下!”   建元帝微微抬手,语气淡淡:“诸位爱卿平身,来人,赐座。”   大周没有站着上朝的传统,便是大朝会小朝会正常朝会也都是奉上茶水,在桌前正襟危坐与建元帝叫板子的。   上齐茶水桌案,众人谢过建元帝,只听他对韩昭鸿道:“诸位爱卿不与太子监国,如此兴师动众前来寻朕,可是太子行事有何不妥之处?”   韩昭鸿忙为太子开脱,事与太子无关,话可不能这么说,万一传到太子耳中,被下一任储君所不喜,那岂不是太冤枉了些?   “回禀陛下,臣等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一是江南道右军都督白楚寒带兵拿下王家,行逆贼之举,意图倒反天罡;二是岭南道按察司按察副使江无眠侵占百姓土地,无故扣押商队。”   建元帝眉头一皱,脸上出现震惊不可置信疑惑等神情,好似初次听闻此时一般,“竟是如此?韩首辅,朕并非是有意质疑,只是此事太过荒谬,一军总督带兵反叛,竟只是为拿下皇商,而非夺取三司,未免不太符合实情。”   他笑着摆摆手,“其中爱卿定然是有误会,待朕召白卿家入京,即可知晓情况。”   韩昭鸿不怕他不信,事情表面看的确如此,只是内情有待商榷,不过话不能这么说。   他万分担忧地惊道:“陛下不可!江南道距离京中过近,海船疾行时,不到半月即可抵达,万一此獠真有反意,莫不是要引狼入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务之急还是平稳拿下江南道才是正解!”   这话说的也对,但凡建元帝没接到密信,他都要怀疑一二,然后暂时着人接管白楚寒的军权。   就算不接管,也要趁此时机派锦衣卫和钦差查办,期间种种自然有韩党插手机会。   韩党把持西北边军太久,对关内和江南道被白楚寒所统领极为不乐意,尽管后者以水师为重,关内和江南道多半是其他老臣都督提拔上来的,但韩党仍视白楚寒为眼中钉,恨不得每处都要挑他问题。   可惜白楚寒近年来多半是训练水师,不然就是在岭南买船买火药,没怎么插手江南道的事情,实在找不到缝隙下手。   如今朝王家下手,正是获取军权的好时机,只要君臣生出间隙,韩党自有机会谋取一二。   短时间内仅能做个小官也无妨,韩党出力给人刷出军功,一步步将人推向高位即可。   韩昭鸿盘算得极为仔细,甚至连如何送军功都想到位——王家多年下来养的水贼与勾结的外族人是时牺牲一波,为成就他们的大业,拿来一用又怎么了?   等江南道卫所变成他们的囊中之物,再行商议也无妨啊!   何况王家不是早早找到出路,夺取岭南精盐制造之法去了?   这点小牺牲自然不在话下,可以说他们也是帮王家收拾首尾,去除一个大祸端。   想的很好,奈何建元帝却坚持道:“王家商队乃是朕当年一手提拔的皇商,若是有事,自是会直接上书言事。眼下朕未曾接到此事的公文,五军都督府处尚未给出消息,想来不是大事。诸位爱卿莫要听风就是雨,火烧火燎来此,待到事后发现误会,岂不是要朕与白卿家离心?”   韩昭鸿此刻已是察觉不对,却听建元帝道:“但韩爱卿所说也并无可能,既然如此,来人。”   他声调略高,传出门外,早早候在外界的带刀锦衣卫入内,等候建元帝吩咐。   “召白楚寒与王靖誉即刻入京,不得耽误。唐信,你亲自将朕的旨意传给两人,必要时刻,允尔绑人入京!朕要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如此大的动作竟是不上报内阁,还要累韩首辅与朕操心至此。”   韩昭鸿这下确定建元帝必然是有诈!   若非如此,建元帝好歹是走其他卫所的路子,而非是锦衣卫过去请人。   论理,锦衣卫哪儿能请右军都督入京,起码也要来个五军都督府的老臣前去压阵才行!   除非是建元帝清楚此事内情,知道锦衣卫请的是王家而不是白楚寒!   以白楚寒的官职来讲,锦衣卫也确实智能请人入京,建元帝允许绑的人只能是王家!   随行的朝臣后知后觉,原以为建元帝对他们避之不见是此行磨难,谁能料到事情在这儿摆了他们一道!   韩昭鸿当即要再行反驳,可他刚刚张嘴便是闭上。   建元帝心有怒火,然身为天子,必要喜怒不形于色,他仅仅是一眼扫过在场众人,将他们神色收于眼底,一笔一笔记上。   众人皆是能感受到建元帝目光之中的沉沉杀气与警告意味,彼此心知肚明,眼下只不过是保持面上和平而已。   待到白楚寒与王靖誉入京,笼罩在他们头顶的大网才会显露真实杀机!   待到人出了行宫,韩昭鸿袖中紧握拳头才松开,马车之上,他目光沉沉看向行宫方向,仿佛能透过车壁与行宫院墙看到建元帝的表情。   随行众人愤懑不平,恨不得当即要将白楚寒斩落马下。   韩昭鸿确有此意,回到府中,他暗暗传信顾念瑾,着人在半路伏击白楚寒等人。   在白楚寒面前,江无眠等人的威胁也是可以向后延迟一二,毕竟白楚寒这厮才是建元帝与韩昭鸿等人交锋的中心,等到入京后,就是白楚寒带着王家与一干证据绞杀他们!   顾念瑾接到消息暗骂一声老狐狸,被人抓到首尾,受罪上刑的是自己,韩昭鸿又是个清白首辅。   但他也不敢不出人,因王家那笔烂账里面还有自己的一笔,当年伏击南下钦差就是他们两方联手。   王家落在白楚寒手中,自己的把柄就是明晃晃送上门去,指不定哪天就要暴露人前,还是如韩昭鸿所言,直接伏击半路杀人方便。   目标不是白楚寒,重点是击杀王家知情人士,抹除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正当各方行动之时,江无眠与白楚寒等人也在收拾证据,预备北上。   王家牵扯甚广,但江无眠这的案件倒是能先一步了结,他先带部分证据入京,等缺失哪部分证据时,再让建元帝下令松江府处协助,到时两案合并,也好处理王家。   “都督,有人自京中而来,说是带陛下谕旨。”   “京中来人寻我?”白楚寒闻言,与江无眠对视一眼,“若是所料不差,应是陛下宣召我等入京。”   说话之间,他道:“请人入内。”   果不其然,等锦衣卫念完陛下口谕,白楚寒便知此事合该入京做一了结,建元帝这是完全不想忍韩党一行人,要借王家之事发难。   此番入京,怕是一场苦战。   思来想去,白楚寒点了数十艘护卫船,在不影响松江府的情况下,抽调五百来人,打着护卫的名义回京。   白楚寒看着己方阵型,真情实意感叹道:“若是有师弟的伪装用战船,再来千人又何妨!”   江无眠:“……”   白楚寒带上了全副身家,他又何尝不是把岭南家底掏空了才敢上京。 第160章 生变   随着入京命令下达,松江卫所难得热闹起来,对比之下,江南道万分沉寂,显得格格不入。   往常里念叨王家怎生不被抄家灭族,真见了这等场面,油然而生的不是欣喜而是畏惧。   王家此等庞然大物,在松江卫前竟是支撑不起几日,换成自己呢,这等体量的商队又能如何支撑得起?   商队做事的内情众人心下都有底,不说是违法,那也是在边缘行走,稍有不查,官府抓住辫子扔进牢中,不刮干净三分地皮甭想出来。   王家贵为皇商尚且不能免俗,自己这等商队,即便是身后有世家支撑,又能撑过几轮拷问?   想到其间种种可能,江南道商队竟是沉寂下来,暗中与背后支撑的世家官员等人联络。   趁松江卫上京,他们好处理首尾,顺便分割皇商王家遗留下的东西。   王家在时,江南道生意都是紧着对方来,不少客栈、吃食、漕运生意都是对方掌控,如今王家腾出空间,他们怎能看着大把大把银子落地无人接管?   这等赚钱的东西,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捞到自己手中才安心!   对此,江无眠早有对策,他早前写的密信又不是白写的,只要等上几日,自然有京中来人接管。   皇商领着织造局的职务,意思是这家商队还勉强算是半个官营,市场上留下的空间自然要官家处置。   何况王家牵扯到私兵,有通敌叛国行为,这些生意场子涉及到某些证据,暂先封锁了事。若是有人觊觎,一律当做从犯处置。   京中来的旨意格外之快,户部侍郎亲率一干人等南下,组成钦差队伍,为皇商一事收尾。   曾经亲眼看着白楚寒发船入京之人,又在相同码头见到京中来人,心中欢喜戛然而止,转而咬牙切齿返身回家通禀。   “家主,京中来人,为首的是钦差船!”   留守松江府的薛文光明正大带兵迎接,“张侍郎,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张侍郎一脸严肃,张口便是要卷宗,“薛将军,不知皇商一案进展如何?”   随张侍郎前来的小吏一脸绝望,大人您张口便是卷宗,好歹和人寒暄两句,讲讲情面啊!   薛文却是对此行为接受良好,他们也急需人收拾江南道的烂摊子。白楚寒将人带的七七八八,本地官场上失了领头人,官府近乎停止运行,递往京中折子还未批复,令人焦头烂额。   现在好了,现成的苦力来了,赶紧上任干活吧!   自此,沉寂江南道下再度暗潮汹涌,然这已和江无眠等人无关。船只自松江府入海,疾行数日,路上仍是安静无比,不免让人心生懈怠。   航行多日,白楚寒等人也未闲着,先将诸多卷宗按时间线整理,尤其是能将王家置于死地的线索证据务尽详实,此外是受害者的信息整理,由于跨度较大,部分缺失,只能写上部分。   江无眠过了一遍不再看,出门去甲板上吹风。白楚寒心下摇头,他这师弟看着性情淡漠,没什么情绪,但在某些事情上固执无比。   尤其涉及到某些冤案,更是执拗得要查个底朝天,完全不在乎开罪了谁,也就是岭南这地方被他深耕几遍,没什么腌臜事儿冒头,又得了按察副使这一职务,背靠兵权,才能强行让三司照着他的主意运转。   自然,也是江无眠带来的利润足够丰厚,三司里不少人跟着发财致富,赚了颇多,这才换来江无眠的安稳度日。   若是到了京中,自然会是另外一副光景,也不知是好是坏。   白楚寒丢下卷宗,让人自行整理,他随江无眠上了甲板处,风拂过海面,吹的人昏昏欲睡。   船只现今已是从海面转而入江,等之后一路直达京中。好消息是够快,坏消息则是,容易被人在两岸埋伏了去。   业已黄昏,鸟倦归林,江面瞧不出动静来。入京皆是选的开船好手,船只航行除了慢些,并未任何问题。   待到入夜,若还是微风不见波浪,船只将保持这等速度直到天明。   不过,白楚寒现身说法,他只看了一眼便对身后参军道:“传令准备,夜间风浪强,注意警戒。”   他走到江无眠身边,后者出言道:“江水湍急,并不适合动手。对方若是想将人扼杀在京外,自然要选大运河两岸。”   然运河绵延千里,总不能一直戒备,船上人员也会疲累,必须想方法让人主动露面。   白楚寒并不担心,就算再怎么赶时间,他也不能在船上待一路,谁都扛不住这种日子。   再者,船只上生活的人多,他们带上的物资仅是应急,中途还需靠岸补充清水食物,总能给人机会。   该来的人创造机会也会来,他倒是迫不及待要人登船一试究竟,敲山震虎还是杀鸡儆猴,总之,他要挑一两个冒头的明正典刑。   后勤辎重有人安排,还要过江无眠之手,他自是不担心,现今只差人来了!   白楚寒看了一眼天色,邀江无眠回船舱休息,“夜间风大,不若下次再赏甲板风景。”   江无眠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他,也不知是谁上船第一天在上面逛了一遍,回头还要拉着人说个不停。   “师弟!”白楚寒格外真诚地请求,“当真不能再给师兄留两艘船?”   任谁看了,都要趁船还在时多看两眼,不然……不然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年了!   瞧瞧甲板上这藏得极好的火炮,暗中隐藏的投石机关,还有难得一见的千里眼,再进一步真能看到千里之外的场景,神迹莫过于此!   白楚寒几日赖在江无眠船舱里不走,每日都要从匣中取出千里眼向外一观,江无眠见了恨不得换个船舱生活。   “可惜此物在夜间可视性极若,比不得青天白日里能一览无余。”   看了几日,他还嫌弃上千里眼的功能不行。   这话说的……   江无眠放下茶杯,木着脸道:“你先放下再说话。”   催人回船舱是假,跟来玩千里眼恐是真。   白楚寒充耳不闻,观察一番运河上的船影,明显感觉这段路途比海上时热闹许多。   奈何运河没能修到松江府处,之事差了一段路途,两方的运输量和氛围全然不同。   扬州作为运河最为重要的一环,可谓是占据天时地利,来往之间兼具人和,船只马车络绎不绝,比之松江府热闹繁华多了。   上回见到此等场景还是在岭南南康府处,作为商业关要之地,两方经营得绘声绘色,很是有自己特色。   而松江府距离扬州城太近,两方分不出太多区别来,对松江府而言,时间一长,迟早沦为扬州副城。   驻守多年的白楚寒自然不乐意见到这等场面,起码要平起平坐,共享经济利润是吧。但他身为武将,不好插手本地经济民生,有越俎代庖之嫌。   船只不日靠岸扬州,先行大肆补给一番。扬州城内得了消息,果断放出消息,当地知府忙让心腹出城北上,着人送出密信。   白楚寒等人已是到了扬州,正在补给,下一步不知他将要在何地停靠,想动手的要好好挑选地方,别万般准备齐了,他人不靠岸了!   白楚寒依靠在箭塔内部,千里眼对准知府上方,没见到信鸽徘徊,又不死心地问人要来扬州知府的布局图,找到鸽房所在位置,确实不见养鸽人进出的身影。   “啧,又是心腹传信那一套。”还以为能打下来一只信鸽给松江府鸽房添砖加瓦,可惜了,这回是真人送信。   江无眠回忆一番,真心实意疑惑问道:“谁会在你面前放信鸽?”   不是摆明了被人一把抢走放到松江府鸽房,将来用以下套钓鱼玩?   松江府偌大一个鸽房里,竟是连本地养的都找不出几只,全是抢来的,足以可见白楚寒此人的强盗作风。   正如此刻,千里眼还在人手中捏着,不知他还有没有拿到手的一日。   不过还好,这回入京他预备着和建元帝要钱,多加一支千里眼的钱而已,想必建元帝是不介意这等小事的。   “恩?”白楚寒疑惑出声,身体前倾,好似见到什么迷惑场景,“那知府点了几人朝船过来了。”   他不打算和人浪费时间,命人将其打发离开,不料人还堵着船只不走了。   白楚寒笑了一声,对身后参军道:“传令,本都督入京押解犯人,若是再行靠近船只,一率当做同党处置,就地格杀。”   江南道的消息翻了天,扬州距离如此之近,怎么会不清楚内情,这等时候靠近,还一副不见人不走的模样,想来又是韩党手段。   说来这人是不是韩党门生来着?   江无眠顿时忘了信鸽,补充道:“不止,这人其实是韩昭鸿关门弟子,只他二人关系淡淡,二甲出身不得韩昭鸿看重,外放扬州做了知府,兢兢业业数十载。京中韩昭鸿一般也不多与他来往,多年下来,绕是陛下也没找到他的把柄,只能任其稳坐扬州知府位子。”   能在知府任上一做数十年,将扬州治理成蒸蒸日上模样,的确是个人才,虽是韩党门生,要是暗地里干净些也不是不能结交一二。   观其今日行动,只怕是空想了。   码头上,扬州知府不见愤恨之色,仅是摇摇头不甘心地望了船只一眼,失望转身离去。   白楚寒懒得再看这人演技,演的再熟练又能如何,暗地里的算计少不得,这份演技必然就会带上虚假。   “得了,扬州的补给怕是白送银子,今天先用松江府上自行带的食材,下个补给点再作停留。”   江无眠刚要说些什么,就见参军大跨步入箭塔,惊道:“都督,京中密信,京城生变!”   啊?   两人难得懵了一瞬,霎时起身,“召人回船,拔锚起航,即刻入京!” 第161章 意图   数日之前,京中。   与建元帝隐约对峙后,韩昭鸿警惕性提到最高,很是严查一番,尤以针对白楚寒的谋策为重。   少顷,江南道还未沦落到蹲大牢的线人来报,白楚寒那厮杀疯了!   王家一干人等已经进了牢中,此外诸多针对王家的罪证也被人翻检出来,好似江南道有内贼一般通风报信!   这会儿韩昭鸿胜券在握的表情已然消影无踪,原本还拿在手中的茶碗缓缓放下,眉心紧蹙,“这不应该,王家贵为皇商,五军都督府即便是对它怨念颇深,也合该向陛下上奏。”   王家领江南织造郎中的位子,大小算个官职,又是建元帝点名的皇商,如此一来,松江卫所对其动手的可能将会降至最低,为何消息全然相反?   他仔细看过一遍江南所有情报,发现松江卫所的确是毫无征兆地出兵,战斗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是非常之快,就连白楚寒上公文陈明王家部分案情时,也是条理清晰,看不出半点慌忙局促来。   这到底是建元帝对内的清理还是他自认为掌握的把柄。   越是向这个方向思考,韩昭鸿越是心惊,结合线人送来更多消息,他近乎对自己的分析深信不疑。   斟酌良久,韩昭鸿最后召集一番众人,一见面,众人就看韩昭鸿面容冷肃,正襟危坐,周围不见往日下人,深知这又是一项重要决定。   上一次还是与谢党争斗时,这一次,难道是对付白楚寒或是江无眠出现了差错?   不应当,虽说白楚寒掌握都督一职,统领右军,如今一顶疑似叛国的帽子扣下来,人起码能交出部分兵权。   没见顾念瑾这些天上蹿下跳,就为多出一部分力,论功行赏时,能让他顾家人爬一把右军高位,若是有幸还能得一“都督”之位。   这比买卖实在划算,只要前期不崩,能顺利往右军之中安插钉子,后续就能成长起来!   对顾家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啊!   他们也是跟着顾家喝汤,往里面塞自己人,自己家族的人,总之怎么美好怎么计划,然让韩昭鸿如今的一句话制止了。   他道:“王家伏诛,江南道落于贼人之手。”   这话也没问题,王家都能落到对方手里了,更何况其他商队呢?   但还有不信邪,质问道:“家中商队仍能传信,信上并无言明此事。”   江南道不乏他们家的商队,在赚取大笔银钱同时监控江南道情况,顺便摸清其他人家的商队如何经营,是否赚钱,总之,某种意义上来说,商队兼具了部分情报的功用。   现在他们的耳目还在安稳传递消息,江南道的问题应是不大。   韩首辅莫不是太一惊一乍了些?   再者,王家已是动了私兵,不说留下白楚寒,能拖住对方不让人分出心来对付自己总是能行的。   全然未考虑过白楚寒一早料理了王家,又暗中拦截了几日商队信件的可能。   如今他们接到的江南信息已是落下一步,白楚寒等人都要进入运河了!   韩昭鸿将扬州知府的密信拍在桌上,实在不想多说一句话,其余人等竞相拆信围观,唯独一人脸色苍白,险些说不出话来。   这……这意思莫不是……他王家全军覆没,已在白楚寒的掌控之中。   这人下意识看向面色阴沉的韩昭鸿,不可置信道:“韩首辅,这不、这不……可能……”   王家经营多年,扎根江南,如何能在这里停下?那白楚寒果真能有如此本事,让他王家栽个大跟头?!   这事儿看起来的确玄乎,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松江卫所和王家争斗,赢家会是后者。   白楚寒近年来又是注重水师训练,重心多半不在陆兵上,这等情况下,王家花大价钱培养的私兵断然是比松江卫所要强的。   这些人平日里虽说会伪装成普通百姓,可私底下都会做将士训练,装备也是用的王家最为拿得出手的一套,这等准备,如何能让松江卫所拿下?!   王家倒是能回到他这一问题,问就是白楚寒这厮不按常理出兵,他直接让人推出来船上的两门火炮,先是对王家轰炸一番,又命人拿着火药箭对王家威胁,让人看了只想跑,这还拿什么打?!   韩昭鸿抚掌叹息,面露遗憾,“王大人,这是韩某自扬州所得的消息,如今白楚寒那厮在江南搅弄风雨,大开杀戒。不仅王家一干人等,老夫的人……也在其中。”   不仅是他,在场有一个算一个,谁不在江南道有那么几个商队经营着?   眼下看过消息,一时之间反应千变万化,竟是有人抵不过心绪波动,一口血呕出来,眼看就要倒地不起。   好在韩府上自有坐诊大夫,一阵慌乱过后,忙让人稳住了,只说是肝火躁郁,冲击之下,血气逆流,往后需得静养才是。   王家人见状,反倒是支棱起来,他王家已是如此,老巢被人端了干净,还有何等惧之?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眼下他就是这等状态,只是看着悠悠转醒的人,阴恻恻道:“天杀的白楚寒,老夫与此獠势不两立!”   转醒的人也是万分凄苦,一听王家人这般道,也不由面露凄然,继而又愤怒得咬牙切齿道:“老夫也要好好活着,等竖子落网那日!”   不然,不然他就是死不瞑目啊!   这年头有在江南养商队的还有的是养家的,他就是家在江南道,人在朝中拼搏奋斗,只为将来能给家中后辈多多攒些资源。   谁料……白楚寒直接拿了人,家中该下狱的下狱,该关押的关押,其余人等则是不用等级的流放。   好好一个家,三五天内已是散了!   韩昭鸿见状不由提醒道:“此子已是预备出江南道,早早到了扬州,正带船队北上。”   顾家人虽说在运河两岸埋伏着,可他担心就像是王家私兵一样被人处理了,需多做两重保证才是。   这下韩昭鸿一听,心下不由忌惮。   真要是等人回朝了,受害的还不是他们这群人?!   韩昭鸿缓缓道:“正是,我等皆在京中,这等威胁若再来上几日配合,对白楚寒等人功效不过了了。”   不如直接换了皇帝来当,凭是他们的功夫,一早就能准备起来,还能和白楚寒这人叫板。   原先韩昭鸿从未想过这点,自他斗过谢党成为首辅以后并无动静可看出来,他对建元帝并无取而代之的意思。   然今年这一通动作下来,他果断发现建元帝逐渐不再信任他,君臣之间裂痕增大,到了如今更是要他给白楚寒此子做筏子的时候。   岂能容忍?   不若趁着白楚寒人未到京中,直接反了做皇帝!   正好此前顾念瑾调了人来,眼下再来上部分直冲着禁中而去,趁建元帝尚未反应过来时,了结了人,再通缉白楚寒,两方的事都好解决!   韩昭鸿说完,在场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即便再为大胆,也是暗地里做小动作,如韩昭鸿这般欺君罔上的逆行,是从未想过!   王家率先反应过来,他连家族都被人拿下了,那里还顾及这个,思量半天叹口气,道:“禁中兵力充足,私下调兵总有不足之处,即便是顾小将军充分调人过来,只怕在京中也难以发挥长处。”   众人顺其思路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要趁建元帝不注意时,才有做小动作的可能性。如今倒是晚了,建元帝已是警惕上了,他们的小动作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来。   韩昭鸿却是仔细思量过,“陛下正在行宫处,不日才会回京。”   意思是在回京路上埋伏,不在行宫和京中两地动手,那地方抽调起人来实在太过简单,路上就不一定了!   建元帝早前已让部分锦衣卫回京,意思是他现在身边防备是薄弱的,有缺陷的。   若能趁机拿下建元帝,他日再入宫内解决掉储君,岂不是美事一桩?!   韩昭鸿竟还拿出建元帝返京路上的地图,显然是谋划已久,众人见状自然是先顺着韩昭鸿意思看上一看。   事实如何,他们也在掂量着,若能让韩昭鸿一举拿下自然是更好,花花轿子人人抬,日后不过更加恭谨些而已。   若是不能,他们必然要理清对自己毒家族对未来的影响,是否能保家族再续百年、是否能让世家更进一步、是否会实现今日承诺等等。   此后数日,又是一顿谋划,在白楚寒等人入京时,韩昭鸿等人已是模拟几遍刺杀路程,期间还教执行之人如何一击毙命、杀人之后怎么快速自杀等等。   不能露出半点消息出去,不然就是功亏一篑!   于是,经过百般筹谋,建元帝中途遇险生死不明的消息由着各个渠道送向众人手中,大周一时之间暗潮汹涌。   白楚寒与江无眠两人百思不得其解,贼人如何越过诸多地方调兵遣将的。   信上所言,大意如下,自行宫返回京中路上,突有箭雨天降,袭击车队,来不及举盾反击,建元帝所在的车厢已是千疮百孔。自此有锦衣卫护着人一路奔逃,不知前往何方,搜救之人也难以判断。   唯独有一点可以肯定,人还没死。   “箭雨?铁箭还是木箭?前者能接触到大量铁矿,后者能判断产地或是商队,只要派人看过现场,许多疑问自有答案。”江无眠看过密信后,翻来覆去研究。   他也着实想不通,建元帝如何能在这等地方翻车,锦衣卫呢?前后加起来十几里开路的队伍呢?这都没人发现有埋伏?事情是不是太荒谬了些?   然他不在现场,仅凭信上消息,着实难以判断,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能提前做准备。   江无眠写信给京中林师爷,让人私底下收集一些火药原料,以防他此行带上的东西不够。   白楚寒:“……”   这还不够?岭南家底被掏空,带上的量足以炸了半个京城,请问是哪里不够?! 第162章 抵达   江无眠等人对着地图研究半天,才确定建元帝失踪的地方,但在具体地形上又开始犯难,地处并不开阔,随行人马也不知能向哪个方向奔逃。   “信使如何?”   “回将军,信使一路奔波至此,用过饭已做休息,人并无大碍,仅是沿路疲惫,故而昏厥。”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尽力加快速度,一应只做短暂停留,在扬州补给完直奔京中。   太子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着人瞒住上下,无奈紧接着便是韩党反扑,如今京中竟是乱作一团,越向北走消息便越扑朔迷离。   皇宫之内一步三禁军,彻底封闭。皇宫之外的朝臣也是分为三派。   一派直接随韩昭鸿反了,这些人已是身家性命前途未来全绑在韩党之上;一派是坚定的保皇党,对太子也有些许照拂,但仍然是跟随建元帝,最后则是太子党,斟酌良久小心谨慎,可谓是一步三顾虑,生怕最后建元帝回来算这段时间太子监国的账。   伍陵到底是熬过建元帝开国那段时间的人,当机立断先让太子发了两道旨意,“殿下,当务之急稳住边关,若是边疆再度生事,内忧外患,实难把握形势。另遣右军都督白楚寒率军镇压叛军,清君侧!”   太子面色凝重,此时再宣一位实权将军入京,的确存在隐患,他不清楚这到底是否能改善当前处境。   万一又是个韩昭鸿?   虽说此事可能性极小,但太子已是赌不起一星半点。   建元帝失踪,家国之事皆要处理,仅是安抚后宫诸多妃嫔,他已是心力交瘁,还要打起精神来处理朝政,一个人恨不得多出十二个时辰用。   伍陵稳了稳太子担忧的心情,“白都督随陛下出生入死十几年,自是不会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况此前也有旨意宣其入京,眼下人应已在路上。”   他言下之意是,不宣人入京也玩了,白楚寒人早动身来了,与其放着人不用,不若直接调兵去清叛军。   既能处理叛军又不至于让白楚寒闲着无聊效仿韩昭鸿行径。   太子一愣,倒是他忙昏了头,,险些忘了建元帝还宣了人入京,他又忆起一件事来,“江无眠江大人是否也被宣入京?”   这会儿最为重要的还是调兵遣将,白楚寒手握兵权,自然是频繁被人提及。相对而言,江无眠手中的兵权弱了几分,他的名声在其他方面更加显盛,在此刻急需兵权时,不免让人延后考虑。   这一考虑,太子给忘了。直到伍陵提起,他才想到,这里还有个江大人在!   伍陵面色顿时古怪了些,江无眠此次入京不仅是被韩党一方陷害,也是因早前建设水师大营的折子被驳回一事找建元帝要个说法。   不然直接任命钦差例行调查,宣布江无眠清白便是,哪儿用得着让人进京亲自辩驳?   这不麻烦事儿吗?   江无眠也很实在,为了证明岭南水师大营索要的钱财非是落入他人手中,而是切切实实的一分一毫都落在实地上,他开战船来的。   战船,按伍陵对其了解,那必然是最贵的最能打的,能让建元帝看了一眼就心甘情愿拿钱的。   而且一来就是几艘,想来是存了掏空建元帝内库的想法。   “江大人思虑周全,他手中握有火炮火药等物,倒是一大助力。且他本人任按察副使,当属岭南兵备道一员,在后勤辎重调动上当属好手。”   于是正在分析建元帝情况的师兄弟两人在接到锦衣卫密信后,又接到了太子密函。   “确为太子私人印信,印章无误,密函的确有效。”白楚寒勘验一遍,将密函扔给江无眠。   “命你为平乱总督,率兵镇压乱臣贼子?恩?还有我的事,即刻入京协助总督镇压行动。”   “韩昭鸿自行宫处发难,人占据了当地,仅是向附近拓展两个州府,紧接着就抱成一团,不再动作。”江无眠看完密函,画出大致地图来,“他是想建立大本营还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时机?”   若是等候时机,又是在等哪日?或是等待何人?又或者是建元帝尚未走出这片区域,他是想擒贼先擒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概不知。   江无眠卷起密函,“待到京中再行商议也无妨,即是动兵阻拦,铸造防线,也要先行清理干净京城才是。”   韩昭鸿都知道稳住后方,他们这儿的大后方还乱着,谁知道里面藏着是人是鬼,暗地里是否有韩昭鸿的探子,先将京中犁上三遍,处理干净了再说。   巧合的是,白楚寒也有同等想法。通过锦衣卫的路子传信,调过京中附近的卫所,铸造防线,留一关口瓮中捉鳖。   到时这几艘船便在关口上,火炮对准运河面上,届时谁要通过这路子上京,先过火炮一关。   建元帝行宫通向京中的官道也要重点照顾,这里让锦衣卫跟随,点个悍将守好。   心有章法,行动自然要快,白楚寒与江无眠皆是憋着一口气,他们手中还有个大案要等建元帝判决,然现在幕后黑手直接跳出来掀翻棋盘一把不当人了,两人深感憋闷的同时恨不得给人开几个洞冷静一番。   在入京以前,船上这群人还必须着人安置好,一旦被人带走或者直接死了,功亏一篑,真相也不能大白天下,此前所有的动作都是打了白工。   “都督!大人!码头处有人埋伏!”箭塔上来人扔下来个大消息。   难怪一路上风平浪静,不像是韩昭鸿的手笔,原来是在码头处守着,只要关隘守好,无论何等船只都要被迫停下,只要船只上不了岸,那回京就是个笑话。   门外来报的人满目焦急,报信来的锦衣卫也是眉头紧锁,此战避无可避,想去京中必须走过这条水路,不然只能掉头回扬州,再走海路。   不说要耗费多长时间,单说海港处就没埋伏了吗?   必不可能。   韩昭鸿也曾是出将入相的首辅,他人是老了,但脑子还在,这种拦路是最为基础的东西,他当然会第一时间想到并派人出来守住关隘。   锦衣卫已是想联络两地卫所,试图强行攻入,江无眠却和白楚寒一同笑了两声,只笑意不达眼底。   “我这船队可不是摆着看的,今日要过码头,必然拖不到明日去。”江无眠提刀便去了船舱内。   锦衣卫还未出言,便感觉到船身激荡,接连几声震天响,轰得人几乎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锦衣卫忙抱住身侧柱子,身形刚刚稳住,便抬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有墙壁阻拦其实看不到什么东西,只能从手下震动中体会到当前动作之大。   原先没休息好的苍白脸色更是煞白无比,这……这究竟是哪路神仙下凡,莫非是水中龙王相助?!   白楚寒听过几次火炮动静,他自己开的船上就有,自然听出不对来,后坐力似乎要大,炸开的声音里还多了几处杂音,用的火炮应是改良过。   剧烈的声音直接炸开了关口,在此过程中,人近乎是听不到任何动静。   江无眠拿过千里眼瞄了一眼,对身后传讯亲卫道:“告知船长,直接前进。”   那码头处已无人拦路,或者说能对船只造成威胁的东西已是不存在,船队大摇大摆路过码头,那处像是死寂墓地一般沉默。   江无眠不担心炸到普通人,因他只炸的最外侧码头,能威胁到船只的距离,其余地方根本没动。   事急从权,等日后建元帝回来再拨钱整修,再不济抄王家和韩昭鸿两个大势力的钱财,这些人总是有钱弥补建元帝损失,左右轮不到自己出钱。   建元帝还欠岭南的账未平,这回赴京救援,钱没要到,还倒贴几发炮弹进去……   江无眠面无表情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记账,另外是写公文汇报沿途情况。   太子已是命他辅助都督平乱,这些事儿自然也包含在内,这也方便和京中对消息,以免两方出现不对等预估错误的情形。   远在京中的太子和次辅伍陵便接到这样一封算是捷报也算公文的东西,信上所言颇为简略,只是陈明事情地点、情况和最终结果,什么前因都没有,只是说了此地有埋伏。   伍陵对着地名方位苦苦思索,将此地大小官员回忆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来一个情报,“此地驻守乃是刘家故旧。”   前任刑部尚书刘志真,后被建元帝流放三千里,这家人也混不下去,自行回了老家,此地知府是他故交,接纳了这家人还好生养着。   韩昭鸿一反,这人也是暗地里改投了叛党。   顺着这条线,伍陵又想起来几个在朝为官之人,也是刘家故交,他建议太子先行让锦衣卫探查一番,这几人是否给地方传递消息。   从时间上来看,这里必然是一早就有人埋伏,不然不会撞上白楚寒与江无眠的船队。   ——若韩昭鸿未反,船队未曾接到密信,队伍将会在五日后抵达本地。按理来说,这些人应该是再过两三天后埋伏,如今提前了些许,结合韩昭鸿的情况,难免让人多想。   京中此刻实在容不得一丝一毫失误,必须勘查清楚才能确信谁是自己人谁是对方的探子。   太子放出命令,当有锦衣卫秘密出宫调查,他又翻看了两眼密信,发觉一件事情,惊诧道:“船队竟是如此之快!若是按当前速度,岂不是五日后即能看到白都督?!”   五日?   不出三日,白楚寒与江无眠已是炸出一条路来,兵临城下! 第163章 等待   京中本该热闹无比,人群熙熙攘攘,据自京中来的传信人所言却是城门紧闭,城墙之上布满弓箭手,还在逐渐增加数量。   停驻的码头处,江无眠与白楚寒两人尚未下船,他们对面是个面无白须的太监,显而易见的是太子放出来寻人的。   李大监满头汗水,见了白楚寒近乎要跪下,若非是强撑着内监面子,此刻他已要扒着人嚎啕大哭。   韩昭鸿带心腹反水,太子与次辅几乎是被动封锁京中与皇宫,一方面防备外面不怀好意的叛军,另一方面是要以城内叛军家眷做要挟。   禁卫军、城防军、京外大营与锦衣卫皆是调动起来,还要分出部分人手搜寻建元帝下落,简直是分身乏术,处处掣肘。   总算是等到白楚寒带的大军,向外一看,这点船只……这点船能载多少大军进城?!   李大监猛擦汗,听白楚寒与江无眠两人商议如何守住京中、派军奇袭骚扰韩昭鸿,另外要探明边疆是否遣人来京中。   北地眼看秋收,西北两方向南下劫掠是常事,正是要人防守之时。   “京中局势不明,朝中重臣态度不知如何,若是……”若是有人通风报信,人虽然好抓,可倒是浪费人力,也是麻烦事一桩。   正在李大监要解释京中大致布防时,船外再度来人。   发须飘飘,一身道袍,浮沉在手,竟是林师爷亲自前来。   “见过诸位大人。”林师爷扫了一眼船舱内情况,他对江无眠微微颔首,“大人,东西已到船外,随时可装船填充。”   早在京中将乱时,林师爷做好了准备,收购足够多的火药原料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此外还用上了自赵成处学来的机关,就是为争取出逃时间。   谁料此后京中大变,城门紧闭,已不再让人随意进出,他居在城外郊区一座道观之中,城内的诸多工程队一开始失联静默,直到之后才传来消息。   不仅是京城严加看守,皇宫更是紧闭,只有几个朝中重臣可随意进出,其余人等皆要等人传唤,看得出来太子颇为警惕。   具体是哪几个重臣,暂时没有消息传来,但有一人是肯定的——次辅伍陵。   韩昭鸿身为首辅,于此刻反叛,那一直与之不对付的次辅伍陵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得太子信重。   林师爷打听到这些消息,就让人安心在城中住下,近来几日最好不要接去工程,一旦有事,可去寻伍德信处理。   正是此刻,林师爷接到江无眠传信,恰好道观无外人,他便带着道童一块制作火药,为他们的存活添砖加瓦。   林师爷毫不怀疑,待江无眠一到,这些火药将会被送到应该去的位置。   此外他还带来了自行绘制的地图,尽管京中地图没画皇宫,但是京中街道民居是标的一清二楚,方便熟悉地形。   此外,建元帝行宫所在地方的地图他手里还有一份,尽管有部分地区没能细化,可其他地方他全画完了,正要交给江无眠处理。   奈何时机不对,撞上京中来人,他按下地图不提,只说提前要准备的火药已是购置完全,配置也是根据岭南来的。   北地就是这点好,夏季没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天,偶尔来一阵暴雨,很快又放晴,加之这儿的水汽不算足,火药提前制作放好就能保存很长时间。   送来之前,林师爷特意抽检了几个样本,很幸运的是,少量贴墙的部分受潮,除此之外大部分干燥无比,能直接投入使用。   李大监呆滞得看着一木桶一木桶的东西搬到各个船上去,行动之间小心翼翼,生怕有个磕绊。   他瞧着木桶上没什么标志,再看白楚寒江无眠两人悠闲得站在后方,脸上似是半点不焦急,心下不由多出两分不满。   陛下生死不明,大周危在旦夕,太子临危受命,令白楚寒进京勤王,这……这一到京中便在码头停下,也不整合军队,也不下命探明情况,反而等这一桶桶的东西运到船上,李大监一时之间摸不准是何用意。   但他也知道不是自己置喙的时候,传达太子的意思后李大监自请去休息。   林师爷等人简短地开起小会,事情紧急,自当是长话短说,只见林守源打浮尘底部扭了两下,抽出两张地图来,“大人且看。”   白楚寒、江无眠:“!!!”   详细地图?!   在来之前,他们最为担心的是不熟悉地形地势误判情况。尽管白楚寒有经验,可江无眠要调取后勤辎重,这就急需要正确地图引导,奈何他来的仓促,根本没时间去踩点。   想不到林师爷竟是准备上了!   “好!有此物在,再加上斥候与千里眼,想来寻地方监视三府不是难事。”   就算韩昭鸿把附近高地全占了又能怎样,他们手握千里眼,可以挑选几里之外的高地监察。   有林师爷送来的足量火药,轰炸韩昭鸿已是小事,目前麻烦是如何找到其人详细地址,又是如何确保对方能束手就擒。   “韩昭鸿行事谨慎又大胆,虽是立了三个靶子在这儿,可他人还不一定。”江无眠所说的靶子就是被韩党占据的州府。   当前实力轰开三座城门不在话下,可若是人不在这三座城里,本人去追捕建元帝怎么办?   自然,这种可能性很小,毕竟韩昭鸿本身是韩党的砥柱,他就算要上马追捕,底下人也会死谏。   “极大可能在这儿。”白楚寒点了一处,正是建元帝行宫所在的州府。   事实的确如此,韩昭鸿本人还在此地,他对建元帝可谓是防备至极,就算是人已失踪,他还要死要见尸,谨防对面诈尸,让他的反叛成为笑话。   他在书房听着底下搜捕之人的汇报,“仍旧没能探寻到人的踪迹?”   建元帝究竟在哪儿?为何带人搜捕这么多天毫无踪迹?谁在秘密帮助他们隐藏?   “继续搜寻,不惜一切代价,当场杀死便提他的头来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去吧。”   “是,大人。”   搜捕之人没能带来好消息,他的儿子韩珏同时自书房外进来,顾不上仪态,大步进来便道:“码头处接到消息,白楚寒与江无眠率领的两支船队已抵达码头,不日即刻入京觐见。”   他们手中能自由调动的军队并不多,多半兵力守驻三府,再抽调一支队伍搜寻,的确是无甚余力把控。   韩昭鸿略一抬眼,眼中威严让人不由止步,“他二人便是能到京中如何?莫非以为能靠他们手中的兵力翻身?”   听起来很是嗤之以鼻。   他当然有理由轻蔑这支队伍,本身两人入京出自建元帝的意思,根本带不了几船人手。   算算时间,他反叛时两人应是还在船上,哪儿能调兵上京?手里最多是押送王家的那批人,狱卒而已,又不是精兵强将,自然是好对付。   现在白楚寒一行人的任务应是紧急安营扎寨,不会在此刻动手,然以防万一,城中要警惕陌生面孔的出现,以防对方不择手段打探消息。   韩珏转念一想码头处探听来的情报,“两人随行数十艘船只,看外面情况,应是本地商船无疑。真如父亲所言,此番是押送王家入京,不会带太多人手,这段时间应是安稳无疑。”   韩昭鸿显然也是这个意思,对方带的人不多,想打起来也要武装一二,这么一来,自然是给他机会发展起来。   “进来几日,多多留意白楚寒等船只的行动,对方埋锅造饭、每日行动,不说一清二楚,也要了解的七七八八。”   让顾念瑾拖延时间,也不知他到底做了多少,但是如今追究也是毫无意义的事,人得向前看。   与此同时,江无眠已是和白楚寒讨论出行动路线,“奇袭,快攻。”   其实战术比较简单,对方人少,我方虽是人也不多,可武器占优势。   等斥候传来准确消息,探明韩昭鸿人在哪儿,届时先拿火药炸开城门,然后围追堵截,拿下贼首即可。   简单粗暴到近乎没有什么计划,什么诱敌深入都不存在,唯独在行动时间上勉强做了伪装——夜间发动奇袭。   “大人,夜间奇袭也就罢了,但是白日里行军是藏不住的。”迟早会被人发现,现在藏不藏的,有何意义,还浪费行军时间,实在不划算。   江无眠的重点不是隐匿,而是等到了夜间,对方军中多半要仰仗火把照明,才能看见方寸之地,但自己的斥候部队只要谨慎一些,就能摸到对方大营,进而确定韩昭鸿位置。   至于行军踪迹和消息暴露……这东西就没藏住的可能。   真当这儿城门紧闭就能挡住眼线?不存在的,最多不过是商船外表迷惑韩昭鸿两天,不出几日就能凭船只消耗看出此行情况来。   江无眠等人就没指望能瞒住人,拖延几日就是好事。趁着大军向三府推进,隐匿其中的斥候小队藏好身影,在关键时候给出致命一击即可。   “既然如此,安排下去,让斥候小心些,随身带上火石与火药,必要时刻制造混乱也要安全撤离。”   这些都是用真金白银培养的精兵,若是在这一行动中损失过半,江无眠绝对会让韩党后悔万分!   白楚寒看了一眼天色,最后一锤定音:“即刻整修,用过饭后直接休息,今夜过三更天后向三府急行军!”   至于船上王家,还有江无眠在,他只要留下几支队伍,配合战船火药,就能守好码头和船只,不必担心被人背刺或绕后偷袭。   一切准备就绪,时机一到,战争一触即发。 第164章 行踪   时不我待,江无眠找人敷衍着算了算吉凶,自己深更半夜到甲板上夜观天象,由江面水汽和头顶星月看,明儿是顶好的晴天。   微风送来香火烟气儿,林师爷刚刚占卜问路,此行大吉,颇为满意得向江无眠道来结果,“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此行郎君向三府发兵,必然得愿以偿。”   江无眠治的并非《易》经,从字面意思来看,大意是白楚寒去的虽然是陌生地方也不会有问题。   这倒是和他推测的相差无几,有火药桶在,的确不缺火力,若是这些也不能压制韩昭鸿,除非是对方拿捏建元帝的性命,以做要挟。   照江无眠近来推算的情况,建元帝应不在其人手上,但韩昭鸿应能找到部分踪迹。白楚寒能拿下人或是能让斥候找到最好,找不到那就当失踪处理,有太子在,一时半会儿局势还能稳住。   再不济……江无眠伸手拂开一团淡灰色烟火,眼底闪烁明明灭灭的光。   “李大监送来的粮食仅够支撑一趟急行军,让人把舱底的货拿出来。”江无眠吩咐下去,很快有人动作小心翼翼,避开正在休息的船只,从末端的船只里搬运东西。   江无眠上京做足准备,这部分罐头是小分量,方便急行军时吃上两口对付着,也方便救人的时候给上一口吃的应付上,万一就差这口气就能活过来呢?   另外是盐腌制的海带片,海腥味道大了点,却不妨碍它作用多,煮到锅里就是一盆汤菜,放点面条足够人喝两碗。   不煮就是咸菜,轻微抿一点能当细盐吃,东西不多,只能先给斥候全备上,其余人稍微分点剩下的。   白楚寒见人不睡大半夜行动,不知在做什么,出来一看,船下面堆叠起了物资,难得愣住。此前已做好了准备,没想到的是江无眠还能拿出来物资。   江无眠见他出来点兵,下巴一抬,指着船只下的东西说:“盐、水果罐头,能吊一口气,吊不了死前尝尝甜味。”   说得冷酷,可这就是事实,战场上刀剑无眼,指不定哪支流箭就飞过来结束一条生命。   然后他又对着最少的一些白瓶点了点,这里面的量最少,只有一箱。   江无眠叹了口气,“烈酒,不能入口,用来清洗伤口,尤其是带着锈蚀的刀剑砍到的伤口。”   这点东西还是江无眠自己用酿的粮食酒几度提纯后弄出来的,没敢让谢砚行知道一点消息,偷偷摸摸藏在金不换那儿的,这回不知何时返回岭南,于是就带上了。   巧了不是,正能用上。   白楚寒二话不说先上前开了一瓶,酒味霎时扑面而来,一时之间还有点熏眼睛。   江无眠制止对方试图伸手尝一口的行为,颇为郑重得强调道:“只能外用不能入口,长时间入口致死。”   这话有点危言耸听,江无眠做的是粮食酒,几经提纯,虽比不上医用酒精,但是有个及格线还是不难的。   目前大周的酒水纯度低,斗酒三百都不嫌多,那是因为这东西度数低和果汁差不多,喝多了都是水。   能用来做大周版医用酒精的,必定是高浓度酒液,实在是不能入口。喝晕了耽误时间执行任务、喝高了不顾形象撒酒疯等等全是问题。   白楚寒从善如流,笑道:“师弟,师兄奇袭一趟,用不着搬空家底。”   玩笑语调之后是难得的真情实意,有京中调度来的粮食,没人会在此时此刻想不开地挑衅一位掌握实权的都督。   镇压叛乱需要的粮草必定会一分不少送到他眼前。   就算朝中没粮食,有人也会拼尽全力筹措粮草送过来,谁敢此事扯后腿,一定是活腻味了——除非对方是叛贼。   江无眠摇头,“养兵千日,实在不易。过了真实战场磨练,就是精兵强将,日后一军砥柱,损失几个都让人痛惜。”   更何况,这些人背后大都关联着一个家庭,即便是他能给人提供丰富薪酬的职位,也要等人活着从战场下来。   江无眠低声道:“做好万全之策,韩昭鸿此人说反就反,背后定然是做好了准备。若是以陛下作为要挟,谨慎一些,据林师爷那边搜见到的消息,陛下应是向北出发,没多在行宫停留。”   所以韩昭鸿若是宣称建元帝在他手里,多半是假的。   可江无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还能是谁?   自然是林师爷的工程队传来的消息!   韩昭鸿反叛时,他们多半不在固定的落脚处,正在其他府上或是京郊别院处给京中贵人搭建火炕、火墙等物。   后事发突然,有几支队伍在外停留,所幸手上还有接来的活,能暂时在主人家这儿借住。   哪知京中情况变化莫测,一直住到现今未能回来。   前段日子竟是有人向他们打听向北地的消息,一行人人高马大,行动之间仓促了些,竟是行李也没带上多少。衡量两方实力后,单看人数己方打不过,领队也尽量在此时机不和人起冲突,于是他们给人指了路。   林师爷得知此事后报给江无眠,经过反复斟酌,他能断定建元帝没回京中,直奔北地去了!   若是速度快,明日能见到北疆守军!   白楚寒:“……真不排除这个可能。”   建元帝本身有虎符能调兵,可当时情况危机,可能四面楚歌,不得不朝北跑,他身上有虎符加上这张皇帝的脸,定能从北地借来几支小队。   谁知韩昭鸿直接反了,若是建元帝得知消息,不知能不能多借一部分兵来,联合镇压韩昭鸿?   思绪过了几秒,眼看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出发,江无眠催人去休息,他清点完物资又看了一眼天气,也回船舱去了。   次日一早,江无眠洗漱过后又拿出几张地图来揣摩路线,根据林师爷提供的线索、建元帝本人失去踪影的地方、韩昭鸿快速反叛的行动轨迹等等进行分析。   李大监一早起来,见半数船只空了,不由讶异,“一早儿走了?”   身后小太监小声道来他昨日听来的消息,“回大监,昨儿三更半夜就准备起来,五更天时就出发走了。”   几艘甲板上确实没见到士兵影子,只有基础的水手与船长,甚至连大副二副都不见了,李大监掩住心底惊异。   五更天时人正熟睡,这会儿出发,白都督怕不是清点半夜物资,点完就带人出发了?   这可真是兵贵神速。   “江大人?不知这是何事?”李大监还在回想太子是否有对江无眠的交代,就听后者开口说了。   “李大监边走边说,这是船上食肆,特殊时期虽是吃的不好,也要填饱肚子才能干活不是。”江无眠话音平平,不见任何恭维或是鄙夷之色。   说实在话,现在还是不少人对太监有所鄙夷,可李大监回忆一番,近来几日,他在船上竟是一个也没见着,连这儿当家做主的白都督与江无眠也是对他平常人一般,最多是恭敬了些。   不过江无眠还是那副样子,昨日接到太子旨意也还是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可见其人养气功夫。   何况这次反叛,还要依靠这两人,当下李大监便知用何等态度回话。   “为了大周,辛苦一些又算得什么。”李大监回了一句又夸赞起江无眠来,“江大人一路奔波至此,又忙碌多日,近来似是清减了些。公务虽说繁忙,大人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你来我往说了几套客气话,就听江无眠直奔主题,“不瞒李大监,白都督留我于船上,确实有所要事。”   王家这群人还要养着,他想着这部分粮食不能自己出,还是要建元帝给钱才行。   一路上运到京中,能供给一二也就算了,毕竟是职责所在。   可是现在人都到京中了,不说来个刑部交接,大乱当前他理解情况,可是起码把相应的粮食用具送来,他还不想因饿死人落个酷吏名声。   历代阁老有纸糊的、泥做的、反叛的……可没人是酷吏啊!   江无眠一想日后自己成了首辅,历史课本上的人物介绍中一栏写着他副职酷吏,爱好饿死人。   李大监心一下提起来,来前他没问过太子这事儿,现今竟是每个对策,真真是被韩昭鸿反叛吸引了全部注意,这等大事他又不能自己做主。   于是,李大监只好推诿一二,暗示江无眠此事要能彻底解决还是要看太子命令。若太子不下决心,那江无眠就得一日养着。   不过李大监也是拍着胸脯保证,他回宫复命时,当然将此事上报,给江无眠个交代。   太子听到人已向三府行军,不得不说心下松了口气,现在能牵制韩昭鸿人已是就位,那就只剩一件大事——寻找建元帝!   足以确信的是,建元帝不在韩昭鸿手中。   “此话何解?”太子焦急地问出声的伍陵。   身为太子,他的身份还是有些不太方便。部分老臣指挥不动,沟通也不顺畅,韩昭鸿此子还在起兵动众,自己这方隐约有裂隙所在,这仗还没开打,己方已是弱了一头。   因而太子无疑是最为期盼建元帝回来的人,但同时他也有心趁建元帝不在的这段时间展示自己的本事,故而行动上掣肘两分,显得犹豫不决。   伍陵看在眼中,心下摇头,太子做事还是需稳重清明两分,该断则断,该杀则杀。   今时不同往日,当乱之年,自是用作重典!   针对这一问题,伍陵回答道:“韩昭鸿若是能拿住陛下,必定会得寸进尺,如今他行动保守,显然是筹码不足,正要等待时机。”   挟天子以令大周,他韩昭鸿不是做不出这等事的人,如今不做,只有一个可能——做不到!   太子听罢,焦虑心情缓解两分,正在此时,李大监携一好消息归来,顺便给他出了个难题——皇商王家怎么办?等建元帝回来处理?   可建元帝还没影呢!   若是太子快刀斩乱麻,即刻处理王家,这就是对他爹建元帝的资产下手,等人回来又该如何看待羽翼渐丰的太子?   这般算下来,不若先将王家放在船上,出几口粮食就行! 第165章 拿下   轰轰轰!!!   随着几个火药投掷到城墙上,霎时炸开一片焦黑,断肢残臂随血液挥洒,哀嚎声顺着风声传到人耳中。   此刻大部分战争还停留在冷兵器交锋时期,针对火药的反制还没能研发出来,何况这次袭击根本瞧不见人!   这好似是个警告,城墙上的守军惊恐地看着半空中飞过来的火药,一点火星在眼中闪烁,撕心裂肺喊了一句“趴下”再无声响。   紧接着是一阵肉皮烧焦味,惨叫声再度划开天际。   地方只有这个大,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又能躲到哪儿?退到哪儿?   最先轰炸的是四角箭塔,无人能在箭塔上观望确定对方藏身何处,只能当个睁眼瞎,眼睁睁看着对方猝不及防几支冷箭放过来,盾牌作用不大,对方的火箭上显然带着火药,落地炸开!   他们只能做无用祈祷,祈祷能有奇迹发生,有人能拯救他们。   撤退?   根本没有撤退选项,万一对方趁机炸开吊桥直接冲入城门下,放上一堆火药炸开门,那等待他们的就是城池失手。   一旦失手,不是被俘虏就是身死殉城,他们城内的家人都将收到牵连。   如此,他们不能退,只能用命镇守。   为首斥候匍匐在地,在千里眼中看到对方惨状,挥挥手让人撤退。   “按照都督安排,袭击结束,入夜再来骚扰。二队注意绕后,小心潜入城内,必要时刻可在官府处制造混乱。”   白楚寒计划很简单,既然韩昭鸿目前不出兵,那他便以骚扰为主,两方都在拖延时间,只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韩昭鸿兵力不足,反叛又太过仓促,好似是匆忙之间的奇思妙想一样,也不知为何受了刺激,准备不足就选择叛乱。   他推测是想拿下建元帝与大周谈条件,却没料到建元帝跑了,计划失败,本人目的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掀了棋盘再换执棋人。   白楚寒拖延时间是为入夜发动奇袭,等到夜间,潜入城池的困难程度比白天简单,只是找人难度也高。   但能拿下罪魁祸首与其中大小头目,其余人等——尤其是跟随韩昭鸿反叛的兵卒可从轻发落,部分是发配流放去种田。   一般是只追究到军中将领,抓大放小,毕竟人太多了,大周缺少兵防,必须要人戍守边疆,这群人必须放。   而领头的将领就老老实实入狱等待问斩吧!   “报!都督,斥候全营已成功归来。目前定陶守军空虚,再轮流轰炸两次,应能无伤拿下!”   白楚寒点了点定陶府的位置,被拿下的三个府县呈掎角之势,另外两府更靠近西北,城门大关,守备更强,定陶好似是用以拖延时间随便找的东方。   “立刻休息,夜间准备奇袭。”定陶府到底有何物要让韩昭鸿必须拿下它?   夜间,定陶府衙。   灯火通明的后院里,三人争执声不断。   布政使双拳重重砸下,桌案一阵动荡,深感犹不解气,又是伸手一拂,哗啦啦一阵破碎声,青瓷碎片落了一地。   按察使只阴沉着脸不说话,都指挥使暴躁地走来走去,质问两人,“白楚寒他手握火药,怎么打?城墙阻拦不住,莫非要人命去填?!”   布政使粗喘了两口气,沉郁问道:“西城有多少人?让守卫军去捉人,放到城墙上!”   他就不信这还不能阻拦白楚寒那个疯子!   按察使和都指挥使两人看他的眼神微妙又惊奇,后者更是嘲讽道:“今日你敢动西城区的人,明日就是东城区,后天就是北城,谁敢卖命?!他们甚至敢反了天去,直接拿我们送给白楚寒!”   底下的兵部分出自西城区,他们家人田产全在那儿,谁能同意?   只要命令下达的一瞬间,总旗都能直接抽刀给他两下!   此时哪儿讲究上下尊卑,他们一群人都跟韩昭鸿反了!名义上是封锁三府搜寻陛下行踪,实际上何等情形,谁心中都有一杆秤衡量,建元帝是死了还是失踪,对他们而言没什么感受。   但要是把自己家人送到城墙上阻拦白楚寒,那就是大忌讳!   直接内讧被属下一刀捅死,将尸体送给白楚寒投降,反过来讨伐韩昭鸿不是更好?!   大周曾经对待降军历来如此,杀了将领留下兵卒,后者最多调换个地方而已。   “这个不行,那个不能,你说,还有什么方法阻拦白楚寒?”布政使的声音高昂几度,像是掩盖心虚。   按察使回忆兵备道情形,不发一言。都指挥使忿忿不平,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火药杀伤力实在太大,他们的刀锋盾牌也实在无能为力,最多让人在城墙上泼水,希望那点火星和火药烧不起来。   上城墙的兵卒也要随身带着水桶和瓢,盾牌上最好也是浸泡了水,不指望能挡住全部,起码能挡住一二。   三人不欢而散,全然没能发现隐匿在阴影里的斥候二队。   “队正,是否拿下叛军?”   “虎啊你!来之前都督怎么说的?先找地形图,找不到就先去分人开门,等到大军分批进来再对他们动手,争取最混乱的时候拿人,别让人发现一丁点踪迹!”队正小声纠正道。   先拿地形图,方便掌控现在的主干道情况,找不到也无所谓,摸清这三人的情况,到时擒贼先擒王,用这三个叛军去邀功!   布政使回到府中,越想越气愤,他全然不在乎府中情况,韩昭鸿已拿新朝官员职位许诺他,守住这一府,日后他便能进入六部,甚至还能进入内阁辅政。   招来师爷,他低声问:“定陶知府还是不说前朝遗留的金银陵墓到底埋在何处?”   师爷捋着胡须,谨慎小心道:“大人,定陶知府至今未招,是否……”   瞄了一眼布政使的脸色,大胆继续道:“您看是否要严刑拷问一番?”   布政使冷哼一声,定陶知府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自从他们将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大牢,这人好似个石雕不发一言,每日仅是进食些米水,至今已有一月有余。   人进食少虽说不会饿死,但依现在的情况下去,死亡是他注定的未来。   然他人还未吐出有关前朝金银陵寝的所在位置,只一味的说不存在!   韩昭鸿拿下定陶的原因皆是因此地的金银陵寝足以支撑他的造反大业,布政使也想从中分一杯羹,如今他还未能得到消息,白楚寒却已兵临城下,这让他很是恼怒。   同时还有他不愿承认的万分惊惧。   布政使脸上满是阴翳,“让我想想,再想想。”   火药带来的死亡就在眼前,他还不能在这里停下。   白楚寒不能信,被对方抓到就是死路一条,他已跟随韩昭鸿走上反叛道路,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   反叛之路走到黑,或是拿上金银财宝潜逃,逃到草原上无人知晓他来历的地方。   良久,布政使终于下定决心,“问出地点,立刻上报大人。”   师爷心下一喜,愉快告退,瞧他去的方向,俨然是府衙地牢。   潜藏的斥候军打了个手势,队伍一分为二,一边盯着布政使,一边跟上师爷,他们藏在阴影中,近乎是猫一样小心翼翼跟上前人,还要注意视线不能落在对方身上,只能跟上影子。   在他们行动同时,一早搜寻到府上地形的斥候小队拿上地图冲向守卫军所在的城门。   今夜,城门大开!   白楚寒勒马走在定陶府的主干道上,听着斥候汇报“定陶知府与金银陵寝?”   所谓的金银陵寝是指前朝内库,前朝末帝亡国,国库未空但内库寥寥无几,所有的金银财宝被人带走,却未曾找到踪迹,怀疑是被前朝余孽带出海外。   后来搜寻时没见到踪迹,朝中也急着登基为帝、安抚百姓、镇压各地乱军,也没再派人追查此事。   后有传言道,这批金银被末帝代入酆都,成了人间不存在的宝藏,故而称为金银陵寝。   想不到韩昭鸿竟还未放弃,直接打上前朝遗留内库的主意,令人错愕的是,对方还找到了踪迹。   在白楚寒看来,属实有点匪夷所思。   可转念一想,韩昭鸿是走投无路!   他不得不打着这批宝藏的主意,因为他手中已是没多少钱财支撑。   江无眠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的钱袋子出手,大头应是进了国库与内库,还有部分被投入建设,根本没给韩昭鸿留上几成。   早前依赖的夏家已是没了,后来的王家与诸多商队也是倒了,财产落到他二人手中,哪儿还能再抽出来养叛军?   不对外扩张怕也是没多少军费可发,正等这一批财宝出世。   也就是说,当前韩昭鸿自己没多少钱,全靠他人在背后投钱支撑叛军运转!   白楚寒笑了两声,背景是惊惶又沉寂的定陶府,这两声笑便显得格外瘆人,起码跟随他身后的参军在大热天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恐发现笑声来源是他们将军,顿时无言。   大半夜行军拿人,就算是几天拿下一个定陶府,您也不用这么开心,都能在这儿会笑出声来!   参军一脸苦恼,人是拿了,前因后果也是知晓了,可是建元帝下落还没找到啊!   他这儿没什么线索,倒是江无眠这儿有了发现。   在林师爷这儿得到了疑似建元帝一行人的踪迹,他立刻让人前往此处探寻情况,又对着地图研究一番,假设这的确是建元帝,他们一行人是如何跑出来的,又经过了哪里。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一行人出了行宫所在地,直奔正北方重镇,根本没向东北方向的京城出发! 第166章 路线   江无眠在纸上勾勒出建元帝行踪轨迹,几个大致可能停留的点一一圈出来,最终落到京城东北处的海城。   从地理位置上讲,永宁府再向南过河间卫能快速抵达京城,此地卫所一向是中军都督掌管,然三军都督早已不掌事,实际掌控人是建元帝。   江无眠:“……”   建元帝莫不是要带人杀到韩昭鸿面前?   可中军近来几年越发不成气候,问题频出,尤其是吃空饷一事,更是人尽皆知。说是一地卫所,有上二三百人已是庆幸!   这等卫所的兵带来又能如何达成目的?   不若直接南下回京,调禁卫军围堵关口,再行命松江府水师即刻北上,第一时间镇压韩昭鸿的反叛。   “下令,”江无眠点着河间卫的位置,抬头道,“遣斥候前往河间卫,锦衣卫随行,务必安全接回陛下!”   “是!”   “随行小队皆带便携火药,若有人抗命,先行下狱,待陛下归来再行处置。”   “是,大人!”   斥候与锦衣卫出动的人少,但是武器带的不少。江无眠确保每个人都是行走的炸药包后,一挥手才让人拿上行囊上路。   林师爷大步走来,手上拿着一份信,面上是掩盖不住的喜色,“大人,捷报!定陶县已是拿下,叛党正在集结,日后势必要有一战!”   白楚寒前些日子发来一封信件,先是分析了一番三府的情况,韩昭鸿仅以三府为基础,也不外扩,必然有问题。   一来可能是对方兵力不足,无力再行压制;二来是事有蹊跷,韩昭鸿在诱敌深入或是假装仅有三府反叛,等待瓮中捉鳖,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如今能顺利拿下定陶,想来其他两府阻力应是不少。   照理来说,行军越向西北处,战事应当更加曲折,白楚寒这般顺利,江无眠心有疑惑。   西北处与中原情况不同,此地距离草原游牧民族太近,战事频发,本地百姓武德充沛,当地知府战斗经验丰富,应该不会这般容易被人拿下。   看过发来的捷报,他才了解事情原委,手上一顿,问林师爷,“当年平乱军镇压叛乱时,也有前朝余孽的参与,如今韩昭鸿反叛,莫非是要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   事过许久,他记得仍然当年近乎是一无所有抵达岭南时,当地乱象丛生,还未被清理干净。白楚寒率领平乱军肃清岭南,投入牢中乱党还在大放厥词,属实艰难迈步。   林师爷仔细分析战报,突然意识到江无眠的意思,“这三府中有前朝余孽联通,韩昭鸿能调动的人比明面上还多,但只有三府显露,与他所掌控的势力不符。”   江无眠又点了点通往定陶府的路途,“正面避开,绕后背刺,切断我等的补给线。粮草辎重运不过去,时间一长,必然要撤兵。”   这样一来,定陶府现在丢了又能如何,等白楚寒一撤兵,自然再派人拿回来便是。   但他话音一转,又向上指了一下,“所以我方粮草从北地穿行,直接从定陶后方入城补给。”   这是作战之处定下的路子,为的就是防止被人从后方拦路切断补给,从而造成千里送人头的成就。   林师爷也是初次得知,粮草补给线竟是朝北去的,路上还有一段和建元帝的踪迹重合。   既然如此安排上,又有何处值得担忧?   江无眠又兜了个圈子,定陶府后方的庆阳府作为起点,南下不过定陶,途径平昌,借由水路东渡再北上,就能抵达京城!   林师爷忙探头一看,照此行军路线,的确能直达京城,这不就是自己去打对方大本营,对方也绕路直接偷袭己方营地?!   “不无可能。”江无眠果断又取来一张纸,将自己的猜测与地形图誊于纸上,命人即刻送往定陶府。   边写信边向林师爷讲解道:“韩昭鸿反叛,仅是拿下三府,好似玩笑一样。虽说顾念瑾随之一块跑了,可他能掌控的人比不得顾将军,便是能动也不多。韩昭鸿缺少兵力,必须精打细算。”   江无眠没说的是,他估摸着韩昭鸿最近可能也缺钱,不然直接本地强制性募兵,再当场给人发安置费,见了好处自然会死心塌地。   韩昭鸿那是不想发吗?他是不能发!   当前也没多少大商人明面上支持他,因为皇商王家将要倾倒,商队正在争取空出来的市场份额,大部分商队的发源地江南正在被张侍郎整顿,谁也不想现在送出把柄,让祖宗基业在自己手上落幕。   自然而然,韩昭鸿拿不倒钱,这等计划不能用。   与其大规模地占领府县,不若直接精简人手,直奔京城!   江无眠封完信口,对不知何时到来的李大监道:“李大监,辛苦你即刻入宫,陈明利害关系。宫内自下钥后,不得随意走动,城中宵禁也是严加勘察,加强守卫。”   务必使每个陌生面孔喜提地牢一间。   同时又增强船只巡逻,尤其是天干物燥的,一个不慎就能上演火烧连营。虽不至到了如此地步,但损失一条船就要没日没夜肝出一条新船来,实在废人。   江无眠又分出两条船来分守其他关要,再命林师爷于城中城外收购火药原料、能消炎败火的草药等等,总之花费颇多,好在是太子付钱。   此刻,江无眠对太子的好感一度超过建元帝,别的不说,太子花钱大气多了。   另外要收购粮食,以防猜测成真,叛军切断对船只对补给,到时就凭收购的粮食就能撑到镇压叛军之事。   若非看着码头处的路挖开后再度填平也有痕迹,江无眠还想要铺上地雷,先行轰炸一波。人要上船时总要从前面的路经过,来探路的必然不少,能炸一下威慑对方,给己方行动争取时间。   林师爷看着码头处的情况,琢磨道:“不若在两侧放上些箱子,假装是还未上船的粮草补给,其中放上土壤与火药,每日着人巡查。”   虽说费事了些,可它管用啊!   火药遇见一点火星就炸,对方只要吹个火折子,不小心点燃了引线,码头上必然响彻一片,想上船都挑不到好地方。   江无眠比划着路途,比林师爷更狠一点,在通向码头的路上还埋伏了些火药,届时前后道路断绝,火炮对准中间一段开火便是。   李大监听得猛然点头,这个主意好,那主意也不错,只是误伤了如何是好?   江无眠看傻子一样看他,这段路上来往的只有三类人,一是船上的人,二是宫中的人,三是叛军。   船上之人轻易不下船,宫内来往的只有锦衣卫和李大监一行人,如今锦衣卫去了北地,只剩下李大监,他人就站在这儿听了谋划,自然不会想着以身试险,剩下的只有一问三不知的叛军。   江无眠唤来参军,“全船戒备,码头设防御工事,不得轻易跑动,违者军法处置。”   参军应下便去传令,不消片刻,几艘船变换排阵,护卫舰校准角度,火炮对准码头,只差叛军来袭。   数日之后,天气越发闷热,午后突降雷雨,风雨交加之下,江无眠望着窗外,根据最新情报揣摩韩昭鸿的做法。   他当时的条件有限,推出结果可能差了十万八千里,万一韩昭鸿联合的是草原上匈奴又该如何?   ……或者是北突厥?   毕竟建元帝的行动太过可疑,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否得了某些消息,不惜诈死也要北上?   总之,条件太少,再多推测也仅仅是猜想,不能当真。   江无眠正要再提笔写信,忽闻门外脚步声,一前一后,皆是急迫无比,紧接着就是林师爷的敲门声,“大人,不出您所料,官道疑似出现叛军身形!”   “进来再说。”江无眠只感觉心中巨石落地,果断删掉其他猜想,专注面对眼前的危机,“疑似?派人再探再报,确保来者身份!”   林师爷与参军急促入内,带来满身雨水气息,潮湿在屋内蔓延。   见了江无眠古井无波的表情,两人缓了缓心下情绪,参军直言道:“大人料事如神,最近码头外的确出现陌生人影,调查过后是附近捕鱼为生的百姓,兄弟们没放松警惕,核对过后让人换了地方出海捕鱼。”   然而近来几日,这等陌生人影越发频繁,直到今日,首次在不远官道附近发现对不上号的人!   今日是何天气,午后雷雨不停,除却去田地里疏通农田,谁会在此时前来码头?   平日里远离还来不及,竟是会凑上来,得亏来人还穿着一身百姓衣裳,却是在这等细节处露出破绽。   百姓家中遇雷雨不出门,皆因风雨太大,容易致使风寒入体,普通人家拿不出药钱来治病,便尽量会在家修整农具或是编织草席。   江无眠道:“定陶府已是拿回,剩余两府是韩昭鸿的仅剩的明牌,想拿这些牌打出一个胜利,最好的方式是擒贼先擒王。”   建元帝没了,直接偷袭京师不就得了,拿下后直接登基为帝都免了奔波!   他问道:“来了多少人?是否是水师乘船而至,船只又停驻在何处?”   若是水师,先将人的船只留下,再行轰炸留人! 第167章 交战   已是日暮,码头安静无比,蝉鸣无力拉长了调子,船上一改往常安静,该检查火器的检查火器,火头兵抄起大勺拿上火石预备开火。   前去探查的二队斥候已是回船,带来最新情报,“非是水师,观其行动应是步兵、枪兵与弓兵之列。”   来的兵种多,但是每队人不多,合起来约有三千人。现今按兵不动,不知是在探查情况还是在等候后面的大军前来攻城。   然江无眠这儿不仅有留守的两队兵卒,还有一船上十来个水手船长大副之列,看着虽少,可水手关键时刻能操纵船上火炮,直接对岸打击。   “对方后续还有人手?”江无眠看了一眼地图,让人去请李大监,这等事情还是让人知晓一二才行。   之后京中不论是做好准备还是调禁军围剿,皆要让李大监传达。   “应是如此,斥候发现,近来对方接触不少马车,因是走的不是官道,林中路上的车辙印格外清晰,据此推出,后续应还有不少人抵达。”   江无眠看了一眼热闹起来的船只,又对焦急赶来的李大监道来原委现状,“我等死守码头,绝不能让此地落到敌军手中。此外要遣人截断对方补给路线,然留守兵卒不足,需另外派兵遣将!”   李大监心慌一路,汗珠未擦,便尖声道:“江大人!禁中军与锦衣卫一保京师,二守皇宫,这……这人手……”京师大营更是不得擅自行动,除非是有虎符在手,但是东西在建元帝手中,太子也不能擅自发号施令。   江无眠沉默看过一眼,暗示他道:“补给已入京中,想来京师大营应能发现异动。”   这都发现不了,怎么守的城?被人摸到皇宫,太子换了人怕是也不知晓。   李大监连声称是,不等江无眠再提示,带着小太监直奔京中,显然是要回去找某些官员问问情况。   江无眠等人心中一阵无言,问林师爷,“驻守京师大营的冯志将军出自哪一卫所?平日风评如何?”   林师爷回忆一番,“冯志将军曾任镇西大将军,后调入京师大营。京中传言平日里军纪严明,为人严谨,并未听过纵马伤人等事。”   哦,这应是顾家前面那个戍守边防的将军,与顾家同出一个卫所,不知两方关系如何?   但建元帝能让人驻守京中,应是格外出色之辈,不应没发现异常马车进出的情况,那现在情况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借此要接管码头的戍守?   江无眠若有所思,“斥候再探后方,注意距离警戒。加紧收购粮食,务必保证船上吃喝。送信京师大营,说明此地情况,记得提前让人打探一番京师大营附近的情形。”   有准备和没准备的差别很大,能借此看出对方态度,这将决定江无眠是要震慑一二还是要与之合作。   参军立刻出去传令,“是,大人。”   “林师爷,尽量准备火药,做好对方援军不断的准备。”江无眠点了点京师大营的位置和疑似的补给线,既然人都送到眼前了,再不笑纳就是不礼貌了。   林师爷愁眉苦脸,他还担心接下来几天天气不好,雨势下来,火药无可用之地。   ——最为重要的是浪费原料,浪费钱!   但是大敌当前,手中保命的东西越多越好,林师爷自然明白道理,带人干活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连几日天色大晴,干热的让江无眠遣人一天三顿按时间去巡查火药,绝不能出现一点火星,倒是炸的不仅是敌军,连带他们自己和码头都要化作废墟!   “大人!信件已经送到城外,斥候送来消息,敌方已集结完毕,好似在预备攻门。”   江无眠抽出自己的刀,冰冷刀锋倒映着他的面容,冷肃又淡漠,全然没有自己这么点人对阵千人大军的紧张焦虑等情绪。   “对方已是埋锅造饭?”   参军绷着脸,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地点头,“大人?可要备上火药?是否要靠岸进攻?莫非我们要死守船上?”   对方首要目的定然是入京拿下皇宫,攻打码头不过是看他们留守的人少,柿子挑软的捏,人少意味着好打,意味着可以抢占时机拿下京师!   江无眠冷笑一声,“水上列阵,直接火药和火炮打击,首船开炮,其余护卫舰投掷火药,注意水下防备。”   天色逐渐暗淡,近来几日天晴,星月光亮无比,他感受一番风向,朝着岸边前进是顺风顺水,但从岸上行至他们这一行人所在的地方是逆风逆水,属实是有点难度。   与之相望的岸上防御工事点了两盏玻璃灯,又拿镜子反射光芒,直将一片地区反射得明亮无比。   若是青天白日里,这些镜子能组合成反射阵列,直照的人睁不开眼,看不清方向。   夜间光芒微弱,只好多番折射出来,不仅作照明之用,还能照出人影。   火把照射的地方有限,他们只要对着镜子各个角度观察一番就能找出人形影子来。   若是不想暴露在镜中,只能从远处射箭破了阵列。   此刻,正面潜伏的一行人看了几眼,挥手命人去寻高地,“去,射下两盏灯与银镜!”   灯火通明,更方便夜间锁定目标,只要人射一箭换个地方,甚至于只要一阵箭雨过后,直接灭了对方眼睛!   然事有出入,玻璃灯盏仅是摇晃两下,镜面也是插入箭矢并不如同普通镜子一样碎裂。   这、这怎么可能?!   没能看到光源消失,只是晃动两下,闪了叛军眼睛,一睁一闭之间,霎时失了先手。   只听一声尖锐简短哨声,弓弦声再度响起,就见一阵箭雨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极速飞来。   眼前白芒退去,叛军不由瞪大眼睛,这哪儿是普通的箭,这是弩!弩箭!   “盾!”   心知此行隐匿失败,还被人夺了先机,叛军直接让人顶起盾对着城门方向移动。   眨眼之间,弩箭已到眼前,扛起的盾牌好似轻易碎裂的玻璃,直被插成刺猬!   部分弩箭甚至穿透了盾牌背后的士兵,血腥味在不大的码头上扩散。   作为先行兵,他们其实半是死士私兵,半是被顾家说服东来的边关戍守。前者本是依附韩昭鸿等人而生,后者则是被人说动加入叛军,这就意味着对方难以被人说动,势必要拼死一搏。   何况他们已是兵临城下,破开城门就能进入京师,皇位就在眼前,如何能放手?!   这些人被弩箭重伤后,马上有了经验,和人一同连接成壁,向城门推进。   “大人,已有兄弟转了船只,预备截断后方补给,和岸上双面夹击!”参军急匆匆来报,与此同时,船队中有两艘调转方向,向岸边靠后的位置前进。   江无眠点点头,“注意岸上动向,一定要卡准时间。”   *   李大监传回信息之后,一直等太子下命,等走完一套流程,已经深夜。正在此时,禁中军观测到异况,忙让人带兵过去支援。   被人摸到城外,京师大营毫无动静,还是李大监先来汇报,真是一群废物!   领头支援的禁中军心下骂骂咧咧,满心急切地上马带人直奔城外。码头处那点人哪儿能挡得住,一开始就是让人做个炮灰拖延时间,但那也没冲着要人命的程度去。   然京师大营没能及时报上叛军踪迹,致使叛军到了城下他们才接到消息,这会儿再去支援怕是晚了。   等白都督回京,禁中军怕不是要被清算!   气急败坏的领队又甩了一下马鞭,“提速,跟上!”   人刚见到城墙影,还未喘一口气,远远的一阵天雷落地声传来,惊得人仰马翻,紧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天摇。   这一动静下来,领队是下意识喊了一声“集合”,可城外巨大声响震得人两耳失聪,眼前也是一阵发黑。   这、这莫非是地龙翻身?这里是京师!是天子所在!   领队脑海中不知在想何事,稳住身形后发现不少人失散,还有人趴在地上不敢动作。   他看了一眼地面,这动静好似不是往常的地龙翻身,两侧民居里有人点上了灯,昏黄灯影落在地上,领队看得更加清晰——   动静仍在继续,然而地面没有开裂,房子并未左右摇晃,仅是不断掉土。   良久,领队下马俯耳贴在地上,倏而眼前一亮,这动静就是城外传来的,并非地龙翻身的地下!   这等威力让人联想到一物,军中一直只闻其声不见本来面目的轰天雷!   据说此物声如天降雷霆,用之便是满地废墟,好似神仙手段,可惜量少,禁中军还没配备上。   等人到了城墙之上,便见到不远处的火光与白光连成一片,血腥味弥漫,高温之下实在让人不耐。   领队看得不甚清晰,可他也知城墙距码头尚有一段距离,在这无风天气,城墙上还能嗅到浓郁的血味,交战区的情况可想而知。   他问城墙守军,“眼下情况如何?”   城墙守军小心翼翼,好似梦游一般回答,“大人,我等一直守在城墙之上,不见码头水师,只听两声巨响,叛军便叫喊起来。”   他一指叛军来时方向,又指向还在火药轰炸的区域,语带敬畏,“紧接着就是天罚降临!”   火光烧灼在每个人的眼底,一阵地动山摇,码头铺就的路炸开,可怕的冲击力掀飞众人。   这等距离之下,足以看到被炸到半空中的断肢残臂,甚至有半个人体!   一片狼藉之中,他们甚至没看到码头守军的人影,此等效果堪比天罚! 第168章 侍郎   待禁中军等到城外声停,只见一人扛令旗与明亮处挥舞,旗风招展,又是一声长啸,自江面传来,须臾消散。   “头儿,咱下不下去?”码头窸窸窣窣有了动静,阴影处跃出人来,开始打扫战场。   这是一门搜刮学问,能从血水中扫出一星半点的铜子来便是回本,若是能拖出一二铠甲来,更是能大赚一笔。   若是遇上草原骑兵,缴获一两匹战马,更是大功一件。   不过江无眠这儿就比较困难,皆因炸飞的比较多,炸得稀碎的也有,能捞出来的成型物件不多,连弩箭回收也是难事一件了。   今日来的领头人看了两眼,至今手还在抖,看了两眼道:“下去!京外码头成了这模样,又是我方大胜,不下去问情况,如何和陛下交代清楚!”   还有这江大人带的轰天雷,不知手中是否宽裕,从手指缝里漏两个,好让人一窥真容。   他在墙头恋恋不舍又惊惧地看了两眼战场,随风而来的血腥味实在浓郁,一想此为对敌之策,惊惧转瞬化作热切,忙不迭让人放下篮筐,顺城墙而下,赶向战场中央。   此刻江面之上,江无眠也在命人收起船帆,划船靠近岸上,两方正巧在战场上碰面。   领头禁军仅是带了两个亲卫,双方见面确认身份后,只听戴将军面不改色夸赞一通江无眠,紧接着便问起战场情况来。   明眼人看得出这场短促战争以大周水师大获全胜,可戴将军就是找个话头,想问江无眠是否还有轰天雷匀挪一二。   江无眠点了码头处操作弩箭的人来,“战场如何?”   “回大人,尚有活口,然伤势过重,无法存活,现今无人可审。”刚填充弩箭的士兵跑来,一一说了双方交战情况。   全程快攻快打,先用轰天雷将人赶到一处,再来几波箭雨将人固定住,最后火药集中打击,这样一来基本无甚活口。   从战绩来看,大获全胜,大周并无一人损失,几人轻伤也是因夜间看不清晰路,自己绊了一跤摔倒造成的。   戴将军眼底映出光芒,夸奖一番江无眠的忠心与能力就转到了正题上,“江大人,不知这轰天雷可还有多余?”   不说人手一份,先给他们禁中军挪一点用也是好的,尤其是城墙守卫,天然占据城墙优势,易守难攻,给点轰天雷能炸到敌方大营!   “轰天雷?”江无眠摇摇头,略有为难道,“戴将军,此行北上是意料以外,来的仓促了些,船上未有多余。今日不过是见叛军濒临城下,紧急情况下,才好动用轰天雷逼得人远离,最为主要的还是弩箭。”   他又慢吞吞补了一句,“弩箭是船上原配,为埋伏叛军,不得不拆卸下来,安置在城门不远处。”   戴将军皮笑肉不笑,逼得人卸下船上弩箭,京师大营真是好样的!江无眠就差没指着他们京中守备说无能!   他面皮抽动两下,不着痕迹向江无眠表现一把自己是接了李大监的消息立刻向城外跑来支援,路上未曾耽误分毫。   在城墙下时,因没见过轰天雷的本事,错以为是地龙翻身,这才上了城墙一观究竟。   不料江无眠打得极快,仅是片刻之间,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实在是军中榜样!   再度捧了一番江无眠的本事,戴将军还是心有不甘,轰天雷就在眼前,这叫他如何放弃?   江无眠刚想拒绝,只见林师爷与参军二人疾步走来,“大人!斥候传来消息,补给线仍旧未断,叛军另有援军!”   两人神情一肃,戴将军急切问道:“京师大营人呢?冯志早该在四门处派军把守,更有大营把控陆上官道,补给和援军又是从何而来?!”   参军摇头,“京师大营非是我等可窥,违者当按奸细斩首,至今不知冯将军如何安排。然斥候送来消息,叛军已在路上。大人,是要截断补给还是驻守码头?”   江无眠看了一眼满天星斗与清凉皓月,估算现下时辰,已是五更天时,再过不久将会天亮,“火头兵立刻备上食材,先用一小顿补充体力,之后立刻休息,待白日探来准确消息再行动作。”   戴将军不由瞄他一眼,这江无眠倒是想的圆满。   阻拦叛军入京本该是京师大营的责任,却让江无眠得了先机,不论江无眠动机如何,抢了对方战功却是事实,此为一仇。待日后京师大营被问责,此为二仇。   若是两方恰巧有仇,那江无眠正好来个落井下石,责问京师大营为何将叛军放到关口码头处,此举是否主观有意,是否证明京师大营与叛军沆瀣一气。   几问一出,冯志怕是要立刻投入大牢,京师大营要换主将了!   现在江无眠探到援军,却不准备趁势追击,反而驻守江面修整,无疑是表明自己并未有抢夺功劳之意,只是人到了面前不得不打。   这条消息又是当着他的面来说,无疑是给人留了面子。   戴将军不再纠缠轰天雷,果断抱拳回了篮筐,越城墙飞速驰马回宫中,向太子汇报城外情形。   目送人远去,林师爷轻咳两声,提醒道:“大人,夜已深了,不若回船上边用饭食边想对策?”   当着戴将军的面不好说,他这儿还有一条来自定陶的消息。   江无眠展开信纸,上面写着白楚寒查到的线索,“前朝金银陵寝?”   林师爷耳朵一动,不由睁眼看去,跟着默念一遍,惊奇道:“真有此物?”   这不是前朝放出的流言,试图搅乱浑水,用以转移追兵目标的流言?   不说别的,以前朝的性子,大兴土木必然要征用徭役,但民间几次发动徭役皆是有迹可循,几个地方都被挖地三尺,也没见到一个铜板的影子。   随着大周建立,这东西已然改头换面,成了话本与折子戏中的背景词。   现今又提到此物,还是在一封密信上,倒是让人百般不解。   看完密信,江无眠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他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对林师爷道:“天底下竟还有这等人能上任布政使?”   在他印象之中,能坐稳一地布政使之位的人,人品与交际能力暂且不提,最该被人所敬佩的应是品鉴与计算能力。前者能认识大周诸多特产之物,后者方便定价赚钱。   自然,有部分贪官污吏借此赚钱更是少不得这二者。   然而信上所言的布政使竟是连伪装用的东西都辨识不出,还一心将假财宝当做真宝贝似得捧着,浑然不知落入韩昭鸿的圈套之中!   林师爷接过江无眠递来的信件,往上一看,也是沉默不语。   韩昭鸿找专业人作假,伪造前朝一批宝物,其中真真假假混合,引得当地三司入套。   私底下三司之人不是没有怀疑真假,可当他三人将前朝一个毫不起眼的盘子卖出高价时,贪欲蒙蔽双眼,更是对韩昭鸿言听计从。   此番定陶出了金银陵寝的消息,也是韩昭鸿放出的饵,引得本该出了别院就应回京的建元帝转道定陶,继而遇刺,然后便是江无眠查到的线索——建元帝从定陶跑到了北地去搬救兵,韩昭鸿见事迹败露所行揭竿而起当了反贼。   皇帝遇刺,其他人不论,单是他三人就得人头落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跟韩昭鸿反了,还能吞了前朝财产。   林师爷看完叹道:“高价收购者,应也是韩党之人。”   不然如何让人心甘情愿踏入这浅显圈套之中,无非是利益与金银而已。   江无眠也是此意。   两人就此感叹一番,对着信上提到的路线研究起来。   明日还有一批援军抵达京师附近,还有粮草辎重,前者交给京师大营,后者他们得想法设法截断,起码不能让两方人马汇合。   “粮草辎重已是靠近军事大营方向,若是明日大营出兵,让斥候好生观察营中究竟出了何事。”是冯志有问题还是大营中生了乱象。   若是后者,就不要怪他笑纳这番物资补充一二消耗了。   若是前者……不知谁要任新的大将,负责京师安稳,但只要不是和顾家人沾边,都行,都可以。   江无眠对此不在意,他只看中那一批粮草。   次日一早,江无眠便见到李大监急匆匆带人来到码头处,他不由看了一眼东方,鱼肚白微微露了一线,天边星子与微弱月光尚未落下,这会儿就到了码头,怕不是连夜出发赶来。   “江大人!”   距离一近,江无眠便发觉不对,李大监这等情况好像不是坏消息,虽然来的快速却不见焦急,脸上虽说紧绷着,可周身已是不见焦虑紧张之态,想必是得了好事。   他一张口,江无眠便知是何等好事,因他捧着一卷明黄丝绢,对江无眠一行人道:“江大人,还请接旨!”   此话一出,众人一愣,只见江无眠等人火速迎旨,听得那叫一个热泪盈眶,接旨声都带上了几分颤抖与哽咽,甚至还有两分不可置信,情绪表演浑然天成一般。   ——其实江无眠是照着谢砚行演的,后者有丰富的接旨经验,意思是什么场面都见过,还研究出一套完美演戏流程,这等情形下表现得复杂激动一些最好,其他的可以糊弄糊弄。   “……冯志未能及时察觉叛军偷渡入京,然其护驾有功,事出有因,算功过相抵。江无眠率军抵抗,给予叛军雷霆一击,彰显大周将士威能,捍卫京师安全,故暂代兵部侍郎一职……”   “江侍郎,还请接旨!” 第169章 密会   侍郎一职,仅次于尚书。虽然说是暂代,可此次平叛有功,待事情了结,侍郎一职定是要落在江无眠身上!   江无眠收好圣旨,李大监还道明日开大朝会,京中官员无事即可入殿。   请人且先上船喝茶,江无眠自行整理了当前的账簿与粮草辎重一类,另外绑了几个还活着尚未死去的叛军,提着以上东西,去参加次日朝会。   建元帝自首辅反叛以后行踪不明,京中仅有立场不明的百官与太子,次辅伍陵与皇太子联合勉强能维持现状,护卫京师平安。   然其余道台府县各有心思,开始时还能收敛一二,时日一长,什么东西都敢冒头。今朝归来,显然要整肃叛军、清理官场。   明儿可是重头戏,万一错过就不美了。   与此同时,也有宫内大监自几位阁老重臣的府上出来,吏部尚书也在其列。   他心有惶然,当日前往别院的一行人中有他,后虽然分成两队,他去了京师,没随韩昭鸿反叛,可建元帝知晓他也是韩党党羽,明日岂不是一场鸿门宴!   正当汤兴彦焦急万分时,就见管家捧着一张拜帖上门来,“老爷,门外有一人求见!”   他心中成焦虑烦躁着,面上也不客气,挥手让人回绝,“见什么见!老爷今日不见客!”   明日是大朝会,必须在建元帝定下罪名之前想好给自己脱罪的法子,难道真要告老还乡舍了这身官袍不成?   管家却皱眉低声道:“老爷,那人说过,您只要见到拜帖印章自会让人进门。”   忍着烦躁,汤兴彦拿来拜帖粗粗一翻,落款处不是字号印章,反而是个不成字体的图画!   瞳孔一缩,就见他神色微变,不由露出两分惊愕,这人竟还能在京中走动,莫非……   管家见他面色不对,再度出声提醒道:“老爷?”到底是要打发了这人还是要请人入门落座?您别光看给个准话啊!   汤兴彦半是激动半是恼怒,他深吸一口气,喝了半盏凉茶,略凉一凉脑子,复道:“请客人过府一叙,待老夫更衣后便去会会。”   忍了又忍,他还是在话尾带出两分怨恨。   等他换了一身常服,入了正堂处,就见一身冷意的顾念瑾正吹着茶盏吃茶,见汤兴彦怒气冲冲自内室而出,他也用了两分力气放下茶碗。   清脆的磕碰声让人动作一顿,汤兴彦敛衽冷哼一声,高坐上首,也想学顾念瑾端茶送客,然看在拜帖用的韩昭鸿名号上,还是忍耐下来。   他率先发难道:“顾念瑾,你劫杀白楚寒江无眠二人失败,竟还以真面目行踪京师,莫非是以为建元帝看不出这场袭击有你的手笔?!”   顾念瑾冷笑一声,提起那场伏击,他心头滴血,“他二人用轰天雷炸了城墙,中途不打扫战场,直奔京师而来,我等又能如何!”   此二人心性慎毒,又有轰天雷在手,可恨他们不靠岸,对着城墙处直来轰炸,压的伏击队伍也不好出手!   若是早早弄来轰天雷,何至于在此翻旧账!   然他今日来,不是为翻旧账的,而是来谈合作,“明日正是大朝会上,留守码头的江无眠也要入宫面见建元帝,依他之职,不可带刀入内,浑身更是无一物可用,正是袭击之时。”   汤兴彦豁然起身,心中破口大骂问候他与韩昭鸿的上下十八辈,明日袭击金銮殿,韩昭鸿是疯了还是他疯了?   可嘴上还是问道:“莫非你有方法混过禁中军与锦衣卫?”   建元帝宣布回朝,头一件事便是让江无眠暂代兵部侍郎,第二件事就宣布加强京中与宫中戒备,此次大朝会不同以往。   重臣来往之间必定要有宫内大监引领,普通臣子也要有临时发放的凭证才能入内。其余人等,仅能在禁中军看守的偏殿内等候传召。   这等防备情形,眼看是要整肃朝中,指不定是一场大清洗。   韩党,大势已去!   顾念瑾不着急了,慢悠悠短期茶碗送了一口,才开口道:“汤尚书作为吏部尚书,日日可见陛下。明日回来的究竟是不是建元帝,或可两说。陛下失踪多日,一来便是封兵部侍郎,指不定是要拉拢江无眠站在他那边罢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莫过于是。   汤兴彦手指微动,这意思是狸猫换太子之计,将当今说成假的,他又要从哪儿变出个真皇帝来?   韩昭鸿停留如此之久,竟是打的此等主意?不论如何算计,可还是那句话,入宫就是难关!   眼看汤兴彦沉吟不语,将要端茶送客,顾念瑾起身一步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说道:“作为六部尚书,你真甘心屈居人下?若是换了新皇,阁老之位手到擒来!届时后世只会称赞吏部尚书大义,以身试险揭露真相,青史留名莫过如此!”   汤兴彦心下动摇,然他紧紧盯着顾念瑾,问道:“禁中军可是有自己人?”   顾家盘踞镇西大将军一位多年,手下有几个信得过的棋子安插在禁中军或是京师大营中轻而易举,能第一时间得知建元帝回京消息恐怕也是仰仗这些人。   顾念瑾看出他心下动摇,不发一言,仅是再度发问,明日他究竟要不要做揭露真相之人。   吏部尚书面上闪过挣扎,最终还是叹口气,默然颔首。   作为韩党,他虽是不满建元帝对谢砚行一门的偏重,但从未想过颠覆建元帝的统治,跟着韩昭鸿一条路走到黑。   可他身为韩党党羽,自然是逃不过建元帝的清算,不奋起一搏,只怕一个告老还乡也是奢望,等待他的只能是锦衣卫!   得到满意答案,顾念瑾再度低调地从尚书府偏门离去。   江无眠,明日便是尔等死期!   当晚,又有几道人影自不同门中出发,在前头人的带领下借道坊间,穿过一角偏门,来到宫内。   江无眠也在其中之列,他白日还在想宣旨之后李大监为何要停留如此之久,夜间便随人秘密入宫。   月下宫墙影影绰绰,他随李大监入殿之后,见到三道人影坐在殿内,正围着桌案说话。   见到上首之人,江无眠三两步上前拜见,直让人一声打断,“给江侍郎赐座。”   李大监连忙搬来早已准备好的小凳子,江无眠谢过后直接入座。   上首之人正是消失多日的建元帝,而在江无眠左手边,离建元帝有一步之遥的正是面容与建元帝有几分相似的太子,而右手边,比江无眠更靠近御案的正是伍陵伍次辅!   建元帝奔波多日,又遇苦夏,身形消瘦几分,显然是过的不愉快。然他眼中精光闪烁,比伍陵和太子还要精神两分。   这会儿三人正在研究建元帝奔波路线与韩昭鸿占据的三府之间有何关联,正如江无眠所想。   建元帝是跑到北边无疑,可他跑到半路就让京师大营的冯志接人去了,这才造成主将不在,叛军险些入京的场面。   好在江无眠火力充足,直让人吃了哑巴亏,如今码头上躺尸一片,还在清理当中。   建元帝毫不掩饰对火药的夸赞,第一个念头还是问江无眠要点存货,江无眠张嘴便是,“陛下,近来不计成本收购原料,火药溢价严重,臣带来了最新的账簿,您可要一看?”   建元帝:“……”   朕想不看,给钱的时候还不是要看!   这熟悉的心梗,果然还是江无眠的作风。一路奔波的紧绷与担忧,在这三两句话中化解,只剩对内库和国库的担心。   建元帝未免等下见到户部尚书余尚书就忍不住张嘴哭穷,他不情不愿地伸手,“账簿给朕一看。”   多了找余尚书,朕没钱!   江无眠准备充分,若不是夜间带人不好过来,他指不定要让建元帝当晚审问王家,明日一早宣布王家家产充公。   太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江无眠,他立为太子时,江无眠已在岭南任官,他仅能从百官与建元帝口中得知此人性情与行事风格。   若非是事出有因,太子仅看岭南情况,险些要以为江无眠是嗜杀之人。   自然,他这印象,某种程度上的确无错。   建元帝边看边问:“京中地动,你是用了多少轰天雷?朕的码头如何了?”   江无眠不好和建元帝算当量,只换算成了金银货币,让建元帝体会了一把“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待遇。   他还给自己正名一番,“……叛军太过接近码头,靠普通弩箭手段难保有漏网之鱼,不若几炮下去,再用轰天雷犁地,削弱对方的战斗力。”   建元帝翻账簿的手一顿,轰天雷犁地?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伍陵伍次辅也反应过来,瞪大双眼,声带颤抖问江无眠:“那城外码头?!”岂不是无一处好地!   被水田犁犁开的土地他是见过的,底下土壤翻上来,一整亩地凹凸不平,方便种植。   码头的地被轰天雷犁过一遍,好似地龙翻身,表层开裂,地基不稳,远远看过去,一片废墟。   是,这的确给叛军行军制造了困难,但也给户部出了大难题!   余尚书那抠门鬼哪儿会给钱修码头,这钱还不是扣军费?!   太子也是沉默,他记起来眼前这位新鲜出炉的侍郎第二个特点——很会赚钱的同时也很会花钱。   不论何等方式,赚了大钱之后总是能花出大笔钱财。   偏殿之内氛围顿时古怪起来,卡在此刻,其余大监领来的人也一一到齐,江无眠先行起来避让,待给建元帝三人见过礼入座后,他才跟着坐下。   未等列位大臣开口问安,只听建元帝对余尚书道:“户部还有多少余钱?”够不够给码头翻新? 第170章 谈话   偏殿内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江无眠身上,余尚书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江无眠,又瞧了瞧建元帝手中账簿,所用纸张一眼看出是水纹纸,是谁送上的不言而喻。   “陛下,户部今年用度紧张,单是近来几月,军费险些超过预算。”情况没这么严重,余尚书仅是挑着最为严重的后果讲了两句。   他担心自己不说得严重些,建元帝能将户部花到亏空!   提到近来军费开支,建元帝借此接过话题,“朕也未曾想到,韩昭鸿竟歹毒至此,不仅想将朕的性命留下,还想谋权篡位!”   在场之人何尝听不出建元帝的怒气,当即表开忠心,江无眠跟在后面喊了几句,心中算着能从余尚书这儿调出多少粮草支援前面。   当前尚不清楚韩昭鸿联络了多少人,底下还有多少私兵与官兵成了叛军,再多调动一些人和武器镇压叛乱才是正事。   建元帝示意众人起身,“众位爱卿忠心耿耿,朕心中明了。此番大难不死,朕能信任的也只有诸位爱卿了。”虽然有人是冲着功名利禄钱,但好歹没谋取江山和性命。   听到建元帝这等话语,不管是不是被感动了,众人脸上一片动容之情,表忠心的话不要钱一般撒在殿内。   建元帝示意众位爱卿落座,他放下账簿,拿起一份名单,目光森冷,“让朕想不到的是,竟有如此之多的人想参与此等谋逆之事,意图赚从龙之功!”   近来几月建元帝虽说不在京师,但他耳目还没断,太子等人被蒙在鼓中,可部分锦衣卫与京师大营的首领是知晓的。   尤其是冯志,更是秘密离开大营去接人,除非是得了虎符调令,他一个京师将军怎敢擅自离京?   伍陵直言不讳道:“陛下,此等乱臣贼子当立即诛杀,以儆效尤!”   建元帝手中拿的名单不做他想,上面必然是最近身具二心,试图争一争从龙之功者。趁着明日大朝会人来齐了,直接将人一举拿下,断了韩昭鸿的内应!   当然,要考虑到这些人的故友亲旧的情况,异心之人的反扑等等。   若是担心如此,不若明面上找个理由,将人分而化之,软禁于宫内,着人看守。   江无眠听着众人讨论,内部清除一群蠹虫,外部调动京师大营、禁中军、锦衣卫与周边卫所拱卫京师,围城铁桶一片。   正面战场上,给予白楚寒最大的调兵权限,附近州府先紧着前线作战将士,建元帝当即拟旨,着人连夜送到定陶。   江无眠作为代兵部侍郎,掌管的事情多于战争、军费、粮草辎重、战马、战船等相关,如今这等情形,他必然是要将手中的物资先行供给前线与京师。   他幽幽看了建元帝一眼,在听到粮草调动时,直言道:“臣此行武器甚少,轰天雷更是随用随做,然因随臣上京的相关人员较少,无法实现大批量生产,只能先供给前线使用。”   不等在场之人说他轻视京师,不注重建元帝与太子安全,身有异心等指控,江无眠淡然道:“然臣所驭乃是新式战船,可在海面上实现远距离对地轰炸。相匹配的弹药不多,不过炸上数十日而已。”   众人:“……”   一日、不,半夜之内就能将码头炸成一片废墟,炸上一旬之多,岂不是要让京师永久失去码头!   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视线落在江无眠身上,其中尤以建元帝为最,他深知江无眠这死要钱的性子,心有戚戚然算起自己和国库的银子,到底够他造几艘战船来。   建元帝颔首,“既然如此,轰天雷送往前线,先行拿下叛贼!这等犯上作乱的奸佞之辈,万死不辞其咎!另,京中同伙,明日一早大朝会上一网打尽,朕要以叛军的项上人头祭天祭祖!”   只听建元帝这等言论便知他在这段时间里受了多大刺激。   江无眠却皱眉道:“陛下,犯上叛乱者高层斩首,理当如此。然其下有被哄骗者、罪名不抵斩首示众死刑者,应照刑律所言宣判!您大可三族罪名加身,遇赦不赦,自此下三代为庶人不得科举不得为商。”   该流放流放,该累计罪名累计罪名,但不应将所有人与韩昭鸿列在一等罪名——诛九族——之列。   建元帝面无表情审视江无眠,其余朝臣更是缄默不言,太子更是瞠目结舌,心中仅有一句话可说:江侍郎莫不是失心疯了!   建元帝是皇帝,皇帝遇刺,所参与者皆为叛军,诛九族是理所当然,现在皇帝偷偷摸摸加几个人就能平息怒火怎么了?   律法当前又能如何,这里除了太子与江无眠,谁没参与过大周律法的修订编纂?   让他们当场写一条,明日大朝会上宣布即刻生效都行!   江无眠寸步不让,大周律法如此规定,自然是为限制部分人的权利,尽管它有部分不为人道且有漏洞,然律法就是一条底线,是当前统治者维护基层与中层稳定的工具。   建元帝今天能为了几个人调低底线,等到晚年,岂不是能做昏君行为,肆意践踏律法,连面上都不乐意装上一装?   他又道:“大周当前北有突厥,西有匈奴,若想征战两方必然先安内部,陛下以雷霆手段处置首恶,其余从犯者该杀该剐、或流放或改造,用以明正典刑。”   伍次辅回过神来率先呵斥道:“若不以重典严惩,日后有人生不臣之心皆可效仿!陛下心有博爱,怜悯体恤百姓,然非此等行忤逆之举的叛军!”   江无眠轻咳一声,义正辞严道:“伍次辅言之有理,首恶之徒千刀万剐自是不为过,然其中叛军有的是被裹挟至此,有的是不得不被上司稀里糊涂地投入叛军队伍,甚至是叛军以‘清君侧’之名迷惑领军,才导致此等祸事发生。   “若是有人陈明利害关系或是从一开始教导军中士卒忠君思想,或许能从根本上杜绝这等犯上作乱的事情发生!对于这等被骗的将士,当是刑罚过后给予改正机会,教导正确思想,及时拉回正途,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若是陛下从一开始将之全部列为生出二心的叛军,难免会失去部分本该争取的力量。自然,有些事论迹不论心,投身叛军行忤逆之事,是不争的事实,陛下理当惩罚,只是如何衡量,是要仔细琢磨。”   众人顺着江无眠所言思考,这样一说确有道理,往常也有劝降者归顺大周既往不咎之说,现在不过是将这套理论用在叛军身上。   何况江无眠又不是不让建元帝放下恩怨,而是适当惩处,该如何处罚就如何处罚。甚至视情节严重性,断掉几代人的未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江无眠这是要杜绝人入朝为官的可能啊。   一代人不在朝中任职,必然门庭衰落,三代人不在朝中任职,谁还认得谁?   虽说比不上诛九族,将人杀得干干净净以绝后患,但此举也相差无几,甚至比那更难受。   若是本身有能力在官场沉浮,却迫于这等惩罚无缘科举取士之路,看得见却争取不到,此举是杀人诛心!   建元帝没被江无眠的理论带跑,不过他心下的恼怒已是消掉两分。   正如江无眠所言,论迹不论心,这群人刺杀皇帝谋权篡位试图颠倒乾坤是不争的事实,只是部分人还算干净一点,尚且有救。   江无眠的意思也是争取这群人,其余人等该如何查办就如何查办,尤其是带头挑唆煽动的几人,死罪更是难免。   不过最后那点限制倒是心狠手辣,有点不像是江无眠这小子出手,然建元帝一想他在岭南大开杀戒,抄家毫不手软的作态,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江无眠新想的点子。   他看江无眠的眼神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想不到你小子在岭南也只是针对商队,到了京城都敢对未来三代人出手。   江无眠想了想,还是为自己所剩无几的名声的辩驳几句,“陛下,此为科举取士的隐形审核条件,三代直系血缘之中为人清白无犯罪者才能入朝为官,本朝取士时也有此条作为参考。”   不然写在卷面上的三代直系血亲是白白摆在上头彰显笔迹的不成?   这不就是日后发展出来的政审,现在不过是个雏形,而且仅是作为参考凭据之一,最为主要的还是本人才能。   日后那是政审不过直接失去资格,现在还没这么严格,他不过是将其作为主要参考条件单独列出来而已。   伍次辅眉头一挑,与默不作声的李阁老对视一眼,这确实不是秘密,但也是潜规则而已,不会放到明面来说。   江无眠知道此事还能将之用在这里,脑子确实灵光,既保全了建元帝面子又能让人不至于窝火,还能杜绝政敌的仕途发展,一箭双雕之策。   五十年之内,这些失败者都不会作为竞争对手出现在朝堂之上。若是再限制一番对方不能行商的资格,怕是百年之内都不能东山再起。   笑话,也不看看现在的读书人现状,寒门之内能有几个走上金銮殿的?   没钱就意味着不能买书看书,不能拿笔墨纸砚练字,三代之后,书香门第只能作为祖上荣耀挂在嘴边彰显一番罢了!   建元帝沉默片刻,竟道一句:“刁钻之计。   说是这么说,可他言行举止皆是赞同,连其余人等也是默默认同。   昔日只说谢砚行此人踩着建元帝的底下来回溜达,今日一看,他这弟子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仅踩着建元帝的底线蹦跶,完了还能将事情圆回去,好似任何困难在他手里一转都能转成好事。   果真不容小觑。 第171章 朝上   殿内商议一番明日细节,众人就此散开。   江无眠在一锦衣卫的带领下再度从角门处离开,码头船只上,林师爷见他回来,忙迎上前。   “大人,再行歇息一个时辰该上早朝了。”这么晚了,只有一点时间休息,明日里的早朝定然是腥风血雨,不知明日能否撑住?   林师爷有些忧心。   江无眠点齐了人,吩咐下去,“今夜至明后两日,一切小心,全都警醒着点。着人看好火药,不得有误,战船每日检查淡水,若非是熟人皆不可信。”   熟人不是完全可信,船上最好是自行打水,江无眠把此事交给后勤监管,林师爷督导,参军主要负责监察追击敌人。   次日早朝,江无眠听着传唱声步入金銮殿,大朝会上人人皆是喜色,也有人面带忧色,然众人眼神皆是看向上首。   众人等待期间,又有锦衣卫、御前带刀侍卫、禁中军分别入殿,氛围顿时肃杀起来,好似严冬提前降临。   皇帝回归的消息一早传到众人耳中,不论是谁都在等待建元帝露面,多日不见到底是身体不好还是另有情况,或者是以身为饵钓韩昭鸿出面。   总之,众人心焦地等待建元帝上朝。   同样安排好的顾念瑾焦急难耐,建元帝没能死在其他地方,反而让人安然无恙回到京师,的确出乎意料。   原本计划在他消失期间拉拢京中诸多将士,说服对方跟随韩昭鸿的步伐,另立新君,本人也能有个从龙之功。   可惜,计划失败,不得不走第二条路。以手中这些兵力,足以探入宫中行刺,当着众位朝臣的面劫杀建元帝和太子,再用朝臣的家人性命威胁这群人站队,这样一来,朝中就彻底把握在他们手中。   白楚寒被引到定陶,还有两府县等他去攻占,一时半刻根本赶不回京师,就算带人飞奔回来又能怎样?   届时自己已带人攻占京师,白楚寒才是真正的叛军!   到那时,他顾家何必再镇守边疆,以满门鲜血尸体向建元帝彰显忠诚?只要手握大军,成为异姓王不过是韩昭鸿一道圣旨之事!   韩昭鸿若出尔反尔,不认他们之间的合约,那也别怪他心狠手辣,直接杀了韩昭鸿谋取皇位!   不急不急,现在还是要等拿下金銮殿,传出天子驾崩与太子哀毁过度的消息,大势就能定下一半!   金銮殿上,吏部尚书汤兴彦眼角余光正能看到锦衣卫腰间佩刀,心中一紧,当日合作并未说到细节之处,只是等人出面时指认上首之人不是建元帝,或者身份存疑,不然就以虎符为凭证明身份。   眼神飘忽一瞬,汤兴彦惴惴不安,然当建元帝出现时,他仅是顿了顿,便下定决心。   ——事已至此,他已无退路可言,要么辅佐韩昭鸿登临帝位,青史留名。要么一败涂地,遗臭万年。   是何选择,一目了然。   群臣叩首拜过建元帝,齐总管尖锐嗓音响起,“列卿入座!”   众人这才缓缓起身,各自坐在平日位子上,神色肃穆地看着御前的一亩三分地。   关键时刻,金銮殿上万籁俱寂,手中虽有折子要递,然现在这等情形,谁也不敢冒头。   昨日商议的几人也仿佛是刚刚见到完好无损的建元帝,眼中老泪纵横,江无眠就在兵部尚书身后,五大三粗的汉子红着眼眶,然仔细一闻,还有淡淡姜味。   江无眠:“……”   大周佩戴香囊的习俗是装上驱蚊或是宁神的药物,而不是塞一把姜片,还要特意榨出姜汁来。   不过很快,兵部尚书给了江无眠一个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讲,等下打起来就没人注意这等小事了。   江无眠接到暗示,按昨日商议的顺序,先行出列,恭敬地起身对着建元帝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建元帝一见到江无眠便想到账簿,不过今日所言之事,倒不是伸手要钱的,反而是揪出蠹虫抄家给钱的。   他微微颔首,“江爱卿尽数道来。”   “臣所言并非眼下之事,但也相关,甚至叛军粮草辎重半数从此出。追本溯源,此事正与臣之前探查的土地买卖一事相关。”   说的是旧事,然事有关联,更是和叛军有所牵连,还是至关重要的粮草,这等大事,众人自然是支棱耳朵朝他靠来。   更有甚者,心中直泛嘀咕,难怪建元帝甫一回来,江无眠立刻暂代兵部侍郎一职,这事儿还真是人家的功劳!   谢砚行这徒弟,着实能干。   江无眠将他在岭南查探到的事情一一道来,从土地买卖到生出二心逃离的水贼,从王家养虎为患到一网打尽,从海寇水匪王家三家互相算计到全部沦为阶下囚,桩桩件件线索明了,罪状更是一目了然。   最后,江无眠将最为关键的几本账簿与来往信件呈上,“部分证据在此,完整人证物证皆在船上,臣下首无人可用,无法押送前来。陛下可遣人去码头船上,带来御前对证,另有钦差大人在江南收尾,应是能找出更多铁证。”   因着韩昭鸿叛乱,建元帝中途失踪,这调查案有点虎头蛇尾的意思。然江南有薛文坐镇,能调动当地卫所配合行动,更有师兄谢霄暗中帮衬,想来事情已有了结果。   现在只差时局平定,押送王家家产入京,填充一番国库了。   先命人去码头处接人拿证据,又让齐总管先将江无眠手中证据呈上。   建元帝仅是翻了两页便放在一旁。   在算账一事上,他很是信重江无眠,这人是连半个铜板都要掰扯清楚恨不得写上一番文章告诉他如何平账的,想来这本账簿已被他分析得清清楚楚,每一笔账都能找出来龙去脉。   果真,翻过账簿就是江无眠的分析,两相对照之下,王家所作所为近乎透明。   建元帝目光在文武百官身上逡巡,伍陵明显看到他嘴角一压,面上露出明显的不渝,更多的还是愤怒。   手上一反扣,书落在御案上,无声但有无形压力随之而来,这次轮到金銮殿上百官惴惴不安。   各人知晓自家事,谁拿了多少,拿的谁的孝敬,给谁以什么名义行了方便,大致都是有数的。   王家这等体量的皇商,更是和朝臣关系亲近,何况王家还领着江南织造的职位,这样一来,大家互相走动走动岂不是简单之事?   “汤兴彦,吏部尚书,好一个吏部尚书。王家为使门下子弟与家中儿郎领织造职务,不惜送了两艘船的东西!真腊的织物与香料,天竺的象牙与一船象奴。”   建元帝每说一字,殿内越是安静,待他言毕,汤兴彦豁然抬头出列辩解,“陛下,请听臣一言!臣当真不清楚这两艘船如何而来,至今臣家中商队往返突厥与大周之间,望陛下明鉴!”   “陛下,臣之忠心可昭日月,此乃污蔑之言!”汤兴彦高声反驳,颇为高傲地表示,“职务安排也是子虚乌有,空穴来风之事!若是人人皆可如此行事,我大周为何科举取士,选栋梁之材,若按照此证据所言,莫非地方半数布政司织造局等地,皆有微臣插手?!简直荒谬!”   说完他愤慨地看向建元帝,再度叩首,哭诉道:“还请陛下为臣做主,还微臣一个公道!”   建元帝听罢,又转而问江无眠,“江爱卿,你既然能查出此等证据,可有何证明此物为真,而非假造?”   物证不够,仅凭一张纸上的分析与王家的记载是不能够的,必须要有充足的物证证明东西就在汤兴彦手中。正所谓捉贼拿赃,既然汤兴彦是这个“贼”,那手中应有赃物才对。   江无眠不慌不忙,他上前两步,同汤兴彦站在同等位置上,在对方惊愕的表情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下对方压襟用的香囊。   对哑然无声的建元帝道:“陛下,证据在此。”   此刻朝中不知多少人要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更有甚者已经想好如何弹劾江无眠御前无状。   有韩昭鸿这一叛军当前,众臣利益勉强一致,然并不代表他们乐得看江无眠短时间内爬上高位,与自己同朝为官,甚至压自己一头。   建元帝绷住脸色,好险没骂出来,咳了一声才问道:“此物有何讲究?”   香囊不大,江无眠提在手中,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建元帝,反而要了一个托盘与香箸,将香囊中的东西尽数倒在上面,拿着香箸拨弄开香味繁复形状各异的香料。   江无眠从中挑选出两种东西,退到一旁,尽量让建元帝看清,“此物乃是天竺特有香料,本地产量极少,六年一长,一年开花,一年挂果,再有一年自然风干制作,制作方法复杂,非皇室不得用。自与天竺通商以来,大周曾有规定,此物乃陛下与皇后殿下方可使用。”   眼前没别人,正是齐总管,江无眠接过托盘,让齐总管仔细上手瞧瞧,到底是不是建元帝常用的那个。   齐总管接过江无眠递来的帕子,小心翼翼托举观察,又掰下一点品尝,在众人眼中轻轻点头又摇头,宣布道:“依咱家看,口感相同香味却多了一味,陛下不若招太医院来看,此物有宁神静气功效,许是太医院更加明确。”   说是如此,然齐总管心中已是笃定此物便是建元帝近年来常用的香料,上面附着的味道也不过是因为常年混在香囊里沾染了其他香料气息,故而驳杂了些,难以辨认。   让太医院的人过来,只不过是给它下个定论罢了!   汤兴彦额头沁出冷汗,他平日里用习惯了这类香囊,用以安神,竟是不小心留了这般隐患。   建元帝已是宣召了太医院,见多识广的院判自然能辨认出此物来历。到了那时,他要如何推脱?又如何引得建元帝拿出虎符?! 第172章 拿下   暗中瞧着这一幕的内应暗骂一声,太医一至,证据摆在面前,吏部尚书不过是阶下囚!   自古以来从龙之功不好挣,想要荣登大宝更是难说。好不容易调开白楚寒,京师大营等地方也做好的准备,今日恰好大朝会,各方人马安排妥当,只差将人一网打尽。   计划进行至此,不能功亏一篑!   百官之中有几人对了对眼色,借着看向吏部尚书的动作朝前首与左侧方的侍卫使了眼色。   刹那之间,一阵血花飘落,江无眠官袍上多了两滴新鲜血液,后者反应极快,一手将齐总管扯到身后,两步上前踹向内应,眨眼之间,两人交上手。   被留在原地的吏部尚书不知死活,殿内先是寂静,继而炸开轰天响声。   金銮殿上,带刀侍卫,当着建元帝的面亲手杀了吏部尚书!   当堂不少官员哗然一片,抄起袖子和身边扑过来的内应打作一团,建元帝更是怒不可遏,已是拔出佩剑,只是被太子和齐总管一块护着。   昨夜虽然已考虑到眼下这等情况,然假设和亲眼看到感受到是两码事。   建元帝从未自诩明君,他做的某些事更是谈不上如此称呼,可他自问相比前朝还是能和“明君”二字沾边,连自己的皇商都处置不误。   放在任何任何一个帝王身上,怕是就此寻个借口遮掩过去,或是让王家首恶暴毙——走南闯北的行商突发恶疾客死他乡也是常发事件,建元帝考虑良久,仍是决定依江无眠所想地处置王家,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随着齐总管一声“护驾”,殿外铁甲加身的禁中军与一身皮甲的锦衣卫冲入殿内,长枪一挑,便迫使交战双方分开。   有位御史犹然不解气,抄起桌子对面前叛军拍下,直打的人一声不吭果断倒下,周围人果断离他几尺之远。   禁中军与锦衣卫看都不看,提着人就往殿外拖,尚且能站着行走的也是两人看管押送到天牢之中。   待到殿内撤下大半之人,众位朝臣意犹未尽放下抢来的刀剑与扛起来的桌案,平日里还是脾气太好,东西都要挥不动了。   聪明点的刚才便反应过来,建元帝恐怕早早安排上了,不然怎会有这么多穿戴甲胄的禁中军及时出现?   平日里殿外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待命,皆是分成小队巡检,也不会穿戴如此整齐的铁甲——   近来天气太热,甲胄导热性又太好,一不小心会中暑,作战能力大减,还不如不穿。   且穿戴甲胄需要时间,这么多人行动快捷,不见丝毫迟滞,背后没有安排,骗鬼呢?!   再看前面为首的几个重臣,显然面无异色,格外平静,明摆着是建元帝与人设计,只等着叛军朝里面钻。   部分心中有鬼的官员脸色惨白,当下有心理承受不住者,面色惨然,口中喃喃自语,旁人一碰,墩坐在地又哭又笑,咒骂起韩昭鸿来。   也有人下意识看向上首,建元帝怒到极致已是平静,短短时间内完成了一系列的心态变化,唯独捏着佩剑的手握紧,看到此人癫狂模样,也只是面色平静地让人拿下。   将内应与叛军拿下后,金銮殿上一阵寂静,唯有血腥味弥漫。   剩下的官员除了本身保皇党、太子党以外还有保持中立的人,此刻不由心下忐忑。   足足数百人!   今日上朝是最为齐全的一次,这一下少了数百人,金銮殿内霎时有三分之一的桌案失去主人,甚至还有部分人没当场表现出异状来,故而不在此列之内。   加上随韩昭鸿反叛的部分人,这次案件还未查个水落石出,已经有将近二分之一者离开朝堂。   就在众人猜测建元帝要如何查探下午时,殿外喊打喊杀的声音再度响起,下意识向外看去,殿门正于此刻关闭。   不由再度看向前面几人,只见难得一见的李阁老正站在前面,面色平静和众位尚书一道看向地上,吏部尚书正躺在那里。   刚热完身,险些忘了这还有个将死未死的!   江无眠还在做急救,那一刀没插入心脉大动脉这等地方,可内脏破裂也是要命的大事,手边没有药材,江无眠仅是止住周身大穴尽力拖延时间。   待命太医自偏殿出来,二话不说先给人喂下保命药,一看情况,和江无眠做的判定无二,已是回天乏力,仅能拖延一盏茶的时间。   汤兴彦粗粗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向建元帝告发,此事乃韩昭鸿组织,王家背后支持,顾念瑾一家配合,图谋不轨意图染指皇位,证据皆在他的一处别院之中。   言罢,人已咽气。   江无眠官袍还染着血,封闭空间内,血腥味格外清晰,与各种气息混在一起发酵,实在让人难以容忍,他浑然不觉,只低头看着汤兴彦的尸体。   顾念瑾配合?   在韩昭鸿反叛之后,顾念瑾也称病在家养病,今日也未曾来朝,如今被汤兴彦点明顾家父子身有二心,那边关又如何了?   顾家镇守西侧边关重镇,直面匈奴,若是他当真与匈奴达成合作,韩昭鸿等人只需向北逃窜就能越过关隘从北突厥的地方借道去往匈奴!   不仅是他想到这一问题,当即有武将坐不住,立刻请命要前往边关。   建元帝却在此时拿出一枚完整的虎符,显然是镇西大将军手里的那一半!   “镇西一道,朕已有安排,眼下以汤兴彦所言的话为重。”   自古以来,谋逆之事,牵扯甚广,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轻拿轻放。即使部分人死罪可逃,然活罪难免,更何况有江无眠献言在前,建元帝只会给出更加苛刻的条件来。   有部分人甚至能错杀,但不可放过。   追根究底,他仍是一个帝王,天子威严不可侵犯!   他扫了一眼众位朝臣,先让人带江无眠去后面换上衣物,一身血腥,实在不吉利。   待他出来,只见余尚书面色稍微和缓一些,向他点点头,“江侍郎之前提过,王家账簿存在异常,不知其上是否全面,无任何隐瞒错漏之处?”   江无眠穿的是一身锦衣卫常服,他作为兵部侍郎,穿这个也算不得什么。   要不是人太重要,建元帝还真想让人进锦衣卫练练身手,方才他在上面看的分明,徒手能对着三个持刀叛军还能压着对方打,这等身手放在战场上也是大将一个!   文武双全,指挥调度又忠心敬业,这等官员怎生不多来几个?   江无眠向余尚书摇头,“其上所列是能查之罪,来龙去脉皆有案宗可查,尚有几笔不清不楚的坏账对不上,不知去了何处,钦差大人正在江南查探,今应有了成果,或是要等上一等。”   等江南那边的奏折一上,京中也能进行下一步。   当务之急是收押王家,整合京师,缉拿叛军!   任由韩昭鸿杵在那里,霸占两府,那就是明晃晃地在建元帝头上作威作福,他不能忍。   于是,建元帝先命锦衣卫将王家等人收押在诏狱之中,待江南钦差等人拿着罪状入京,便能处置了人。   “刑部尚书陈章何在?”   陈章是在刘志真之后上任的新刑部尚书,为人素来忠厚老实,沉迷卷宗之中,不爱交际,更不太会说话,是比江无眠还让人心梗的存在。   历经韩昭鸿一事,建元帝对这等人的心中芥蒂稍散,说话耿直噎人如何,他不生事啊!   “即刻查抄这等不忠不孝之人家中,反抗者格杀勿论!”   “臣,领命!”   建元帝微微颔首,然后在文武百官的目光之中,一一点了不同等级的官员,填补部分空缺。   有的是沉默寡言小官一跃成为五品官员,有的是为人处事圆滑手腕卓绝,成了实权人物。   众人看着摇身一变不用再熬资历的年轻官员,心中感慨,当年自己还是老老实实一步一迁升才走到今日。   要知在此事之前,朝堂讲究的是论资排辈,许多有大能者的新官员没到那个年纪很少能有闯出来的,除非是皇帝看重给的也不是实权位子,加之背后有势力能推上去,可能还要再碰一点运气方才能脱颖而出。   现在建元帝一怒,百官清出大片,腾出不少位子,有的是关键实权位置等人去坐。这等职位不可能空着,他们是维持朝堂运转的必要环节,短时间内无人还能找底下人处理事情,时间一长积重难返!   建元帝也不是随手指任,这些是朝中能干者,有的是缺少一点运气有的则是被人压制,如今赶上时机,加之上面没了人,自然显露出来。   况且随着这群人的升迁,不少人对建元帝心生感激,特别是平日里的人微言轻者,不敢说死心塌地,但也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在安抚了众位朝臣后,建元帝看向江无眠,直接大手一挥将人的“暂代”抹消,提拔成了“兵部左侍郎”,此外还有一事要交给江无眠去做。   “有关王家一案,朕特准你与钦差联合办案,将暗中蠹虫一一揪出,调锦衣卫为你差使,准许先斩后奏之权!”   粮草调动这些任务交给兵部尚书,若非薛文人不在,这事儿合该他来做,奈何不赶巧了,只好如此安排。   不少人听到“先斩后奏”这一词,心下一个激灵,他们还记得江无眠的政绩如何来的,发展民生是一种方式,杀人砍头也是啊!   以江无眠的能力,他不做兵部侍郎就能扳倒王家查出线索置人于死地,这一升迁且调度起锦衣卫来,京城岂不是要血流成河?!   江无眠领命,殿外厮杀之声已经停下,禁中军首领入殿陈明:“陛下,叛军已全部拿下投入天牢。”   宫内混乱至此结束,接下来将是针对京师的大清洗! 第173章 搜捕   借此时机,可以说韩昭鸿在京党羽抓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是要在边角中仔细寻找辨别的一类。   江无眠先与兵部尚书交接手上任务,后勤调度、火药运输、前些日子探听到的情报,一一道来。   尤其是码头现今被炸成废墟,必然先行清理一番才行,找人清理需给钱,修整码头也要钱,所以兵部尚书面临的头个问题是如何找抠门的余尚书要修缮费用。   兵部侍郎林威捏着江无眠给出的修缮建议,不时摇头叹气,“轰天雷炸过的地,地基需返工修整,必须加钱加料。”   江无眠看他的新上司大笔一挥,把前面的数翻了三倍,后者仍在念叨,“大块青石价格不菲,近来商路堵塞不通,再加一倍也是难寻,哎,这点只够修个地基,再向上的灰泥路面还要人和材料。”   一边说着一边看江无眠,灰泥是江无眠郑重推出的建筑材料,工部都要自他那儿采买,不过还要兑上砂浆来用。   现在大家都是兵部自己人,给个优惠不过分吧?   要说这事儿本该工部来干,奈何码头戒严,暂时不允普通百姓和平常官员过去,只好抽调部分兵卒过去干活,干活总不能不给钱,于是有了眼前这一幕。   江无眠公事公办地复述一遍工部尚书说的话,“商道堵塞,难以运输,成本增高,原价提高两成怕是不止。”   兵部尚书顿时耳聋,假装未曾听到,送给余尚书的账簿暂且告一段落,他又问江无眠,“轰天雷运往定陶?还是几车?”   江无眠也拿出一册,与之核对,“不错,正是部分原料。定陶产部分原料,可有部分本地不够,需要京中调动,且需要密封干燥。”   兵部尚书似笑非笑,这可与朝上说的不同,原先要送的可是弄好的轰天雷,理由是当地没有相干人员,送原料过去也不能制作,现在就成了送原料?   往大了说,江侍郎这可算做欺君之罪。   江无眠面不改色,昨夜专业人员才到,他刚接到消息怎么了?   嚯。   江侍郎果真有前途,上任不到几日就领悟了精髓之处——说谎不打腹稿,满口忽悠。   兵部尚书格外看好他的前途,袖子一放,拿起账簿去找余尚书,临走前还鼓励江无眠好生干活——   多多抄家,多多拿钱,这样抠门鬼余尚书总不能借口没钱不允了。   江无眠:“……”   得了上司允许,任务也交接完毕,江无眠便去寻刑部尚书,还有卷宗证据要核对,之后便是拿人抄家!   与此同时,尚在庆阳府的韩昭鸿正在等人,随行还有几人服侍。   管家命人送上茶点,刚点好茶,只听随行人道:“韩公,我等久居庆阳,不知京师情况如何了?顾小将军是否寻到虎符?”   韩昭鸿朗声笑道:“虎父无犬子,顾将军只差虎符便能随意调动整个镇西军,若非昏君辖制,早已是能任都督一职。今顾小将军舍身入京,为我等行大义,此行有众多义士相助,想必昏君即是回到京中,也是不能阻挡!”   另有一老者淡淡点头,“不错,京师大营、禁中军、锦衣卫皆有人挺身而出,诸多义士联合,如此动作之下,昏君也是难以处理,待到京中乱象尘埃落定,虎符不过手到擒来。”   韩昭鸿对老者举杯,“还是子怀知我。待到京师一乱,白楚寒必然要回防,届时定陶之围可解。我等尽可发展,以三府为基,向外扩展,西有顾将军坐镇,我等放宽心行事即可。”   他又看了一眼其余人等,许下口头承诺,“待到新君一定,从龙之功必得嘉赏。”   这些人能被他说服跟随至此,不惜放弃京师中的经营,难道不就是为更多财富更多权势,希望有朝一日青云之上,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   现在韩昭鸿开口直接许诺好处,众人面上闪过惊喜,齐齐拜谢。   正在他们想象日后如何作威作福时,京中也在风云变幻,尤其是江无眠和刑部尚书两人,进出之间几乎是随口定下了百人生死。   先行将王家提审,再对照蛛丝马迹找到真正的参与者,还要从参与者之中辨认谁是知情人谁是傀儡棋子,以至于江无眠头疼无比。   近来京中风声鹤唳,百姓自有一套生存法则,白日里也是很少出门,夜间更是家门紧闭,连打更人都换了军中之人,谨防被人冒充顶替等等。   然从大朝会次日起,京中却像是油锅突然加热起火还进了水!   一处处府邸宅院别院皆迎来锦衣卫查抄,每日能听到锦衣卫的马蹄敲击在路上的声音,若是某个瞬间停下,接下来便是一阵猛烈撞门拿人声,甚至还有兵戈相接的刺耳声音。   这等场面初时还让人惊魂未定,见得多了甚至还有人在不妨碍锦衣卫执勤时凑在一起说起八卦来。   往年里锦衣卫是凶神恶煞的朝廷鹰犬,近来竟是将屠刀伸向了朝中大臣,看那情况,还不是一家!   所受迫害者明面上不说什么,私底下是奔走相告,恶人终有恶人磨,老天开眼,终于遭了报应了!   时日一场,竟还有人主动向锦衣卫投送证据。   江无眠按程序先行转给刑部,交给底下人核对,他主要针对王家一案,其他罪证若是不相干,必然要走刑部或是大理寺院,端看案件性质和主体双方了。   王家一案算是专项专办,还是多方联合查办,留守在江南的钦差还在源源不断递上证据,江无眠从中又找出蛛丝马迹,再度喊上锦衣卫出行。   “今日又是江大人带队?”   “不错,江大人已点齐了人,正向状元巷子走!”   “状元巷?噢,找到那顾念瑾了???”   刑部人近来好似将京师摸排一遍,就为四处搜查证据,现在几乎能脱口而出天牢里的哪位住在那里,然至今还有一个顾念瑾逃脱在外。   能让江无眠亲自带队的,近来只他一个了。   随着案件逐渐深入展开,刑部人对江大人的了解也是日益加深,比如当年刑部经手的几个案子,源头便是江无眠查出的商队,有好事者多看一眼,便看到了江大人的功绩——   查的没有一丁点的冤假错案,全然按律例判决,无一丝徇私枉法裁决,这等简直是天生的刑部人啊!   甚至有人撺掇刑部尚书让人要过来,即便是要不过来,多多合作也行。   这等做事又不贪功,有事真抗,有锅不推,还能熟读背诵熟练应用大周律法得建元帝看重的上司,他们很是需要啊!   此外很重要的一点,江无眠本人能打,很能打,在武德充沛的大周人之间他的武力是数一数二的。   在外逃脱的顾念瑾再徒有虚名,也是亲自带队的一个小将军,带着亲兵辗转逃脱,往往找到一个落脚点,人已经跑到下一个点,很是恼人。   不过对方亲兵已是尽数拿下,最后只差顾念瑾本人带伤逃脱。江无眠看着诱饵再钓不出什么鱼来,深知顾念瑾的利用价值到头,合该让人入狱了。   状元巷地方不大,一眼能望到头,巷中仅有四口人在家,其余皆是上紧门锁,上首落了一层灰,好似久不在家中。   江无眠让人围好巷子,连后门处都没放过,他刚在一处上锁门宅停下,自坊间便有人来上前,“大人,坊间已全部封锁,近来两日这一巷子里也并未见到有人进出。我等在高处看得清楚楚,夜间会有些许动静,白日里不闻人声,恐是有暗室。”   前些日子追踪顾念瑾到了此地,他人受了重伤,江无眠放人钓鱼,自然给了两日时间喘息,想看值此时机,到底还会有几人来救人,没想到一条鱼也无。   江无眠微微颔首,顾念瑾既然敢真身留在此地,必然有所依仗,没有人来救,必定早做好了准备,用来转移视线的安全屋少不了。   想来这几日都是在暗处养伤,夜间稍微活动一二,毕竟人要吃饭,他不想暴露身形还想要吃上一口热饭再煎药疗养,必然要选在夜晚,这应当就是锦衣卫观测到的动静。   看着落灰的门锁,江无眠一刀劈开,推门而入,“搜!”   原先躲在暗室之中的顾念瑾浑浑噩噩醒来,他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近来撑到极限,刚到暗室时更是险些昏死过去,几日里挣扎求生,早已没了当年顾小将军的风采。   刚半坐起身就听到头顶传来的震感,这动静实在不对劲,非是地龙翻身,而是有大批人在走动翻找!   他们要翻找什么?   必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顾念瑾粗喘两口气,一口干了手边晾凉的井水,两眼在暗中烧得发亮。行军时都不曾如此凄惨,未料到和江无眠交锋几此,竟是落到这等田地。   心中酸楚与嫉恨一同涌出,他摇摇头,努力从高烧中清醒,即使是死,他也不想让江无眠看到如此狼狈的自己。   然此地已是绝境,并未新路可走,他拖着此等躯体,根本走不了多远。更何况,照着江无眠的敏锐,暗室入口应很快会被发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未等他想到方法,暗室机关已然展开,铰链运作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有人落地,翻找声已在不断靠近!   他面上不由露出骇然惊恐之色,手脚并用支撑起身体,可时间已晚,通向他这里的精铁大门霎时撞开。   条件反射向声音处望去,几名锦衣卫蒙面手持火把进来,只见几人把守住唯一出口,江无眠缓缓踱步而来! 第174章 直达   两人正儿八经的初次见面,便是这等境地,顾念瑾硬是撑着不适,挺直身子坐在榻上,便是要死也不能给江无眠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   借着火把的光,江无眠也是仔细打量这鱼饵,身受重伤还能在京中乱跑至这里,高烧不退竟还能撑住,这身子骨的确健壮。   只看他端坐的气度,若是不说金銮殿上大乱有他的手笔,想来谁也想不到顾念瑾手段如此狠辣,连刺杀重臣的事都敢当着建元帝的面进行。   顾念瑾也是打量着一身官袍的江无眠,又看了看四周锦衣卫,好一个江无眠,好大的官威,连锦衣卫都要听从调任。   平常卫所有点交情也便罢了,这是天子常召的人,这般任劳任怨跟在江无眠身侧,好生了得的手段。   当年就不该任由人去了岭南,埋下此等祸患,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顾念瑾冷哼一声,“早年听闻江大人之名,如今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江无眠提着陌刀,面无表情道:“顾小将军之名,本官也是如雷贯耳。煽动京师大营、锦衣卫、禁中军部分军卒,刺杀当今陛下、暗中调度地方兵卒拦船……桩桩件件,本官莫不敢忘。”   “顾小将军,且随本官走一趟吧。”   他说的客气,言语之间却不容人推拒,点了两人上前,将人制住带上枷锁,谨防人中途再耍手段。   顾念瑾倒是不拒绝,他只是看着江无眠道:“岭南商队诸多事宜,你究竟公报私仇徇私枉法还是包藏祸心打的一家独大的心思?”   若是夏家尚在,他们何至于这点人手?   散尽万贯家财只是换来部分人投入麾下,他心中万般懊恼,更是想念随意调度夏家财物用度的日子。   而导致夏家不保的源头就是眼前之人,致使他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的更是他,兜兜转转竟是报应如此吗?!   江无眠报上了几卷案宗,格外郑重地道:“在你看来,为受害者讨个公道便是包藏祸心?岭南当地从不禁商,只老老实实做了商行,不伤人犯法,银子来路光明正大,本官乐得看岭南昌盛。”   可是事实如何?   官商勾结、欺压百姓、互相倾轧、挑弄是非,冤假错案频出,这般商队好若毒瘤,不若除了,岭南迟早生疮致死。   江无眠嗤笑一声,嘲讽道:“你既然是做将军的,不是手下有商队便是人脉之中有大商队,我倒是有一问题,请顾将军解惑,世家大族把持商队,到底是有利百姓还是有利自己?”   顾念瑾眼神一缩,望着已然走出暗室来到阳光下的身影,眼睛好似被炽烈太阳灼烧到,登时落下泪来。   他身为顾家独子,自然是要子承父业,任一辈子的镇西大将军,定然少不了这等教育,平日里见识也是颇多的。   江无眠有此问,心中定是过了一杆秤掂量,是百姓还是百官?!   那自然是百官之流!   别的不说,韩昭鸿和王家合作,后者掌控海运路子,一船一船的货并不放在眼里,豆大珍珠算什么?   远洋香料,奇珍异宝,新奇花草树木与飞鸟走兽都是不缺的。   若非远洋航行需大船、人手与最为重要的航线,他们也不会放着如此暴利的海运不干,就掌握那三瓜两枣的东西!   且那王家与外人勾结,他们也能借着外人身份一用,海上趁火打劫也是一门营生。   然韩昭鸿却谨慎行事,生怕人发觉此事,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之人,让建元帝警觉了去,遂不许自己人沾染。   再往早了说,夏家尚在时,他们背后出了不少力,拿了不少好处,家产越加丰润。   这笔钱从何而来?   还不是从百姓供养中来!   更别提江无眠本身一手操作了岭南商队,将此地盘活,他又如何不知内情?   欺上瞒下一词,用在此处格外贴切。对百姓行欺压之举,各处搜刮,民脂民膏皆是送了自己腰包。对上劝解莫要与民争利,各种辖制,实则是自己都不遵守,私底下大肆违逆。   这等话骗点不知情之人也就罢了,放在两人之间,不过是徒增笑料!   眼前明明灭灭,热烈阳光落在身上,他浑然不觉,只是笑了两声,满是恶意地道:“今日我败于你手,光天化日之下被送入天牢,西边关之地怕是不稳!匈奴当前,你江无眠真能抗得起半边江山安危!?”   江无眠毫无异色,眼中淬上一层冷意,“不忠不孝、欺君罔上、谋逆篡位,颠倒乾坤……顾念瑾,你所做之事已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与其念着西关之事,不若好好想想若你父子二人团聚天牢,来日去往酆都,如何面见列祖列宗罢!”   建元帝虎符都拿了出来,想必所谓的顾将军凶多吉少。   何况,江无眠至今没见过京师大营的前任镇西大将军、现任大营总教头冯志,他估摸着其中还有事情,这人指不定已将镇西一职取而代之!   顾念瑾一向以镇西军为底气,然他一听江无眠的话,心神慌乱。   父亲掌着镇西大军,面对的是狗胆包天的匈奴,当的是大周第一防线,这等重要的职务,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更替?!   绝然不能!   当下强撑着要与江无眠辩驳,可慌神之下,又有重伤在身,一口气没上来,噎了过去。   架住他的两人手上一沉,只见这人两眼紧闭昏死了去,江无眠心下叹气。   这般不经说,到底哪儿来的底气参与谋逆?   四周敞着大门的百姓家中此刻冒出不少人来,皆是一脸兴奋看着这等架势,京中难得有这等大动作,又不像是前段日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故而大着胆子上前观看,究竟是何人又栽了?   江无眠掐算着时间,让人看清了面容,足以让暗中隐藏的人将消息传递出去,才将人带回大牢。   人还不能死,又请来大夫为人诊治,这才去与刑部尚书道来此行情况。   “若是背后还有人参与其中,此番大肆追捕,虽说是打草惊蛇,但能露了行迹,好使我等追查。若是无人,也能震慑一二,好叫人知道这等人的下场。”   陈章捻着胡须,连连点头,江无眠不愧是底下干过的,这等细节之处也是考虑得仔细,待到来日定罪问斩时,也好叫人看了心生畏惧,不至此事成风。   江无眠还道:“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不知陛下可否给《月半华论》一个恩准,将此事来龙去脉与判决书一道登报?”   专门做一期特刊的事儿,有活字印刷技术,广泛传播不是难事,重点是要好好宣传一波。   这等风云大事,其他人暂先不论,朝廷官员必然人手一本,世家大族怕也是要一车一车地往回拉,能赚的可是不少。   他还能推出精装版、典藏版、黄金纪念版,若是得建元帝亲笔提序,那这原版与活字可不得供起来,放在书坊堂前,每日接受香火,保佑书坊红红火火、财源滚滚。   刑部尚书:“……”   朝上说的果真不错,江侍郎除了杀人砍头外,最大乐趣就是赚银子,为了银子,这等事情也敢插手!   谋逆不轨,篡位夺权,这是往建元帝心上捅刀,你江无眠还要再递上一刀,莫不是赚个断头钱!?   江无眠轻咳两声,“何至于此?陛下最是宽容,然此事以雷霆手段镇压,不少人不明不白的,只看结果。”   从结果上讲,建元帝是大开杀戒,朝堂三分之一位子让渡出来,这是暴君行径啊!   “堵不如疏,不若我等先下手,宣扬一番这等人不忠不义之举,好叫天底下人评判一番,也让人看清往日里这等人模人样的是如何狼心狗肺、不做人事的。”   江无眠念的也有几分道理,然刑部尚书是不敢应答的,他为人不冒头,只做份内之事,这事儿不掺和。   在处理了顾念瑾一事,又加紧查探线索,将各出别院挖地三尺找证据与金银财宝,还借来户部的几个员外郎清点,登记造册。   京中这等事情第一时间被人传到庆阳,韩昭鸿不敢相信建元帝竟是敢直接拿下顾念瑾,毫不顾及顾家所领的镇西军!   多年经营下来,军中多少顾家直系,动了顾家这独苗,背后镇西军必然纠缠到底,怕是连自己都要吃不得好。   韩昭鸿惊骇过后,缓缓坐下,思虑破局之处。   原生想借道北地直达镇西前往匈奴,此事一出,他与顾家生了间隙,怕是不妥。   不待他再多想出路,门外一阵慌乱声,管家甚至顾不得规矩,直接推门而入,焦急道:“老爷,城外已被围住,白楚寒等人正在城门下叫嚣!”   韩昭鸿当即起身前往城墙,路上问来情况,“人至城下才探查到踪迹?!”   大军行动,动静过大,瞒不住多久。白楚寒带的人不算少,动起来必然要粮草,两相加合,一定会有破绽,不至于一点都不清楚。   韩昭鸿心下冒火,疾步前行,“套马来,随我去城墙上一探究竟!”   管家连忙跟上,说来他所知情况,“原是看住了城外关隘,小道官道全有人把守,但有一路是自后首出的山路下来,直通庆阳。守军猜测,白楚寒等人应是从此地绕路前行,不然何至于耽误到此时进军庆阳?”   庆阳此地,易守难攻,背靠一山,只堵住了前面路途,便是上佳防守之地,然后山也并非安然无恙,其中有猎户走通的路子,而今借道,便直达庆阳! 第175章 买卖   青天白日,秋风送爽,身着铁甲虽还闷热,然比夏日好多了,近来又在修整,大军神采奕奕,比之城楼上守军要有斗志得多。   城墙下黑压压一片人围堵,守军见状忙让人传话韩昭鸿,这和信中传来的消息不符,城楼下哪是百来人,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大军!   韩昭鸿人至城墙上,仅是看了几眼心中惊骇异常,怎生可能?!城下之人不仅有白楚寒亲兵,更有镇西军!   这铁甲明显是镇西军的东西,还有几个眼熟校尉,往常出入顾家至准确,今竟是投了白楚寒!非但如此,还同人一起围剿起自己来了!   不,应当是另外一种情况,顾家,完了。   韩昭鸿到底经受过大风大浪,心知此事自己棋差一着,到底让人拿了主动权,自己恐是功败垂成!   然他面上仍然是胜券在握,更是挥挥手让人准备守城,“慌慌张张不成体统,不过千人而已,庆阳易守难攻,这等人数,等他辎重粮草用度完了,自会离去!且去守城!”   “末将遵命!”   领命的是亲兵,虽然贵为首辅,出行有人护着,然他心中多疑,还是豢养一批私兵来。   大周允许家丁奴婢小厮随从等人存在,然私兵涉及到了部分兵权,建元帝格外警惕,绝不轻饶。   奈何尚武之风吹遍大周,谁也不知一个人是私兵还是习武之人,这便给人漏洞可钻,只要不是当场抓获,自然能推委出去。   人若是多了,装作小厮随从一类填入家中下人,倒不算是显眼。   当下领命的是韩昭鸿身边最为受用的亲卫韩英。此番是他护送韩昭鸿至此,组织联络也是少不得他。临此守城之际,镇西军靠不上,只有这些亲兵与庆阳守军可行。   攻城难,守城易,这等情况耗上几日也无妨。   韩昭鸿想到白楚寒这人情况,又道:“城池上备好热水,注意警戒,必要时刻,可命人将地牢里的几人提过来挂在城墙上!”   他就不信,白楚寒要当着众多百姓与手下兵卒敢草菅人命!   白楚寒远远望了一眼,不例行战前叫阵,让人再度检查一遍火药与攻城用的攻城锤,“传命,即刻进攻!”   何必与将死之人浪费口舌,有火药直接炸开城门,从内破城,一举拿下叛军,好生整合了这里,让镇西军及时回防才是正事!   再耽误下去便是秋收,秋收之后匈奴必定西下入城抢夺粮食,镇西军的防守不能出现乱子,必须速战速决。   随行参军懵然,但他也是反应过来,夜长梦多,早日拿下庆阳,早日能回京庆功,随即向人传下命令,直接攻城!   在韩昭鸿与诸多守军惊骇的目光之中,白楚寒等人一言不发,仅是几下命令,当即有投石机对准城门处,掷出燃烧火药!   大地随之震动,尘土飞扬之间,又是一阵地动,轰隆作响的声音掩盖住一切嘶吼,耳中嗡鸣一片,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待韩昭鸿稳住身形试图离开时,城门处已然破开大洞,另有几个力士跃入门内,擒住守军,将门推开。   不过一个照面,城门失守!   若说庆阳能守住,韩昭鸿尚可带人逃脱,然而眼下哪有他动作的机会,对他而言,眼前一幕实属噩耗。   盏茶时间不到,仅是几息,就被人轰开大门,完全没有抵抗的意义。   城门守军惊慌无比,这仗还怎么打?对方已杀到城中,他们乖乖束手就擒许是能保住性命!   驻守在两侧的人已然软了腿脚,再起不能,直跌坐在城墙一角,然白楚寒此刻已是带兵杀入城墙,随之而来的是千人呼喊:“降者不杀!”   当即有人失态大喊:“投降!我投降!”   白楚寒等人好似开刃的百炼钢,一个露面便攻破了所有人心防,韩昭鸿直到被人压在城墙上时都未曾反应过来,竟然破城了!   众多守军亲卫眼看罪魁祸首韩昭鸿伏首,哪儿还有勇气对抗,更有甚者口中直呼“天罚”,于城墙上乱跑,被人一刀拍在地上。   转瞬之间,庆阳已是拿下!   “都督,罪魁祸首已经拿下,叛军收缴武器,城门守军与叛贼私兵皆在于此,无一人逃脱,要如何处置众人?还请将军示下!”   白楚寒沉吟片刻,道:“先将人严加看管,接手庆阳,再寻庆阳知府,查清此人是投了叛军还是被叛军关押,待之后禀明陛下,再做决断!”   庆阳府守军不少,韩昭鸿的私兵不多,但是都犯了叛逆之罪,属于反贼之列。虽说比不上韩昭鸿罪名之大,仅做从犯判处,奈何这个罪名起步株连九族,实在是难以求情。   可白楚寒本人方才又道“降者不杀”,自然是不好再将人送入酆都殿内,但他这儿有个条件,无罪者不杀。   意思是,若查明庆阳守军是被迫卷入而非主动投敌的,自然可免去死罪。而韩昭鸿这等主动掀起叛乱之人,死罪难逃!   正如建元帝在京中大肆清洗朝堂一样,白楚寒也有意清剿韩党之人,多年下来受人辖制,不得不窝在松江府练水师,当他白楚寒是没心气的不成?   只是当初韩党势大,不得不做避让,如今当要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毕竟韩党众人干的是叛乱之事,九族牵扯其中,建元帝即使要在场之人全部斩杀,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想到这里,白楚寒叹口气,想来有师弟在,建元帝即使要斩杀在场之人,也会被念回去。   最有可能的结果是,诛杀首恶,九族之中视情形斩杀或者流放。其余参与叛乱之人,恐是按照规矩向北或是向南流放到边关附近,充当战场第一防线。   白楚寒先命人接管了庆阳府,清点剩余轰天雷,再请人去另外一府叫门,宣扬韩昭鸿已经拿下的事实,他则是亲笔写了奏折向建元帝禀报此间之事。   “大人,此间事了,我等兄弟急需赶回边关,抵御匈奴西来攻城!”一年轻小将入内来报。   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前任镇西大将军冯志之子冯年。   此前冯志接到建元帝密信,连夜加急轻身上阵去往边关,先是拿下镇西大将军,又是艰难清理了军中不稳因素。   当时韩昭鸿正被白楚寒等人吸引了目光,又有王家一案牵扯其中,他与顾家距离又远,还真让冯志父子二人得手。   此后白楚寒与韩昭鸿对阵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后方整治镇西军,刚清理干净就马不停蹄地和白楚寒完成合围。   若是韩昭鸿有心让斥候再向外拓展一点,就能看到镇西军与白楚寒率领的军队同样把守住了关口,两方不约而同选择瓮中捉鳖。   如今庆阳府虽是乱糟糟的不成样子,可有白楚寒在侧,好生修整一二就能恢复秩序。   眼看就要准备秋收,冯年赶着回镇西军,今年怕是要在边关过年,好好修筑军事工程,警惕匈奴犯边。   不过,冯年在走之前,还有一个请求,“不知军中是否还有轰天雷可用?不求多了,只要震慑匈奴即可。当然,若都督可怜我镇西军,多多给些也是好事,都是为了镇守边疆护佑我大周!”   他说的是义正辞严,只差没说大家都是同袍,接济兄弟一二怎么了,快送点轰天雷救命!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白楚寒真不好拒绝。何况镇西军这次整改得着急,军中留有隐患,布防有薄弱点,必须要配置上强有力的武器才行。   匈奴是大敌,若叫人破开城门直下西江,边关十九城不保。   为这十九城的守军与百姓,这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可是东西不是白送的,他有个要求,“素闻匈奴豢养牛羊家畜,秋季更是肚滚溜圆时候,不知可有置换?”   匈奴养的最好的不是牛羊,而是马匹,然这等关头,镇西军对这等战略物资看的紧,他还不好开口,总有趁火打劫嫌疑。   牛羊好说,这等算是普通劳力与食材,尤其是羊肉,冬日北方素来爱炖煮羊肉锅子,添上大块萝卜,更是美味,这样算是半卖半送,总好过一味的给予,养大胃口反受其害。   冯年在他开口之际已然做好送牛羊马匹的准备,谁都知道轰天雷的管理严格,量少得连白楚寒都没多少,可见此物实在价贵。   但这可是轰天雷,一个照面轰开府城门,顷刻之间拿下叛军的好东西!   谁见了都不会放手,但凡他爹在这儿,一早抱着白楚寒大哭边关不易,让白楚寒多多支援,最好是将这一车东西给他带回去。   冯年还是太年轻,脸皮薄,做不来这等抱人大腿丢脸事宜,只好从言语上下功夫劝解。   谁知峰回路转,白楚寒竟是如此好说话,只要牛羊就能换来轰天雷!   好买卖,一桩天大的好买卖啊!   未等他点头同意,只见白楚寒继续道:“此外,右军要一优先权。”   兴奋之意退散,冯年警惕道:“不知这优先权是指?”听起来有结盟之意,这事儿有点不太好说了。   白楚寒让人上茶来,“事情不急,轰天雷跑不动,暂且先润润喉,听我道来便是。右军是想讨个购置马匹的优先权,不论是驽马、淘汰下来的军马、亦或者是身负残疾之马,来者不拒。倘若是边关这儿有所买卖,我右军自当是头个挑选,剩下的才可和其他卫所交易。”   军马还是紧着边关用度,但是其他马匹不一样,每年会有不合格的马运往各地,供人挑选。北疆的马固定向左军出售,然后才轮到其他四军,现在他和西疆搭上线,还是光明正大接触,自然要抢先一步,定下此事。   且他说的又不是独家买卖,只要像是左军一样,优先挑选即可。   冯年思量几息,这条件不算是过分,而且在他看来,这也算做是互利互惠的买卖。   和白楚寒有了固定的买卖来往,日后定轰天雷时,不也好说话不是?   听闻工部还在进行改良研究,新品已是有了眉目,借着这等关系,早买早早装备上,对阵匈奴更是有了底气。别的不说,死伤数必然会下降。   只看白楚寒这顺顺利利的攻城之战,无有重伤不治之人,仅有力士在开门时与守军对砍受了轻伤,除此之外全军竟是找不出一个伤患来。   念及此,他当是一口答应。白楚寒也不亏待了他,让人匀出四分之三,带上熟手一道回了边关。   与此同时,京中接到捷报,罪魁祸首伏诛,不日将押送至京师接受惩处! 第176章 了结   接到捷报,建元帝大喜,当下召集内阁与六部重臣,商议如何惩处反贼。   借由锦衣卫的路子,白楚寒已将他在庆阳的安排一一道来,针对其余人等的安排,建元帝自然随他去了,但有关韩昭鸿的事,他绝不轻饶。   首辅家中与别院已被查抄,九族之内应是入狱者已在天牢等待发落,只差韩昭鸿与一应私兵与之团聚。   要说针对韩昭鸿的处置,两个阁老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是针对其他人的发落,还是能争取一二。   所谓的株连九族之罪,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个,韩昭鸿无疑是顶格处理。随之主动反叛的则是按照情况处置,被胁迫的则是流放距离不等。   譬如王家,这家同是反叛,还是给叛军提供粮草辎重,决然没有轻饶的情况,江无眠只能尽量争取给幼童婴儿优待,不至于在流放路上死去。   李阁老对此没有意见,伍陵次辅没对这两家说什么,按律法来讲,他已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至于他的诉求嘛,自然是落在其他位子上。   “陛下,臣等并无异议,只是此番叛乱,得见朝中诸多人心,多名臣子下狱,这些人该是如何处置?于地方上,又是如何处理?”   韩昭鸿首恶下狱,可他还有几个学生徒弟把持着关键职位,这要不把人弄下去换做自己的心腹,伍陵是寝食难安!   再加上这人牵扯到的故旧商队,全要核查一遍,能查出来的又要依凭什么定罪,查不出来的是要疏远还是架空,总之都要拿个章程出来。   总不可能都按犯上作乱处置,那可全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起码要牵扯到上万人,堪比一场战争损失!   几人也是提了一口气,建元帝本性上不嗜杀,然这次事情太大,他便是从重处理也占几分道理,但到那时,史书如何定论便不得而知了。   江无眠更是目光灼灼盯着建元帝,他可不想当一回助纣为虐的帮凶。   建元帝深吸一口气,他口吻严肃,话中尚带两分怒意,“诸位爱卿所言,朕心有度量,诸位也不必如临大敌,此事当以具体事情来论处。”   未等诸多臣子松一口气,他又道:“但若是搜查出证据,有人主动投身叛军,妄图颠倒乾坤,谋逆篡位,朕当以犯上作乱判处!”   在建元帝看来,无论是和韩昭鸿组织叛乱者还是在此后主动投身的,皆是有不臣之心,他肯开恩饶恕幼童婴儿已是皇恩浩荡,再想要从轻发落,怕不是看他修身养性多年想得寸进尺试探底线了?!   因此,他这番话说在前面,谁也别想再度为人求情。   前有江无眠要按律法惩处,后有白楚寒要放过投降之人,若是再饶恕几人的重罪,他这皇帝当得有何天子威严?!   众人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能得建元帝此番承诺已是极好,之后如何在腾出的位子上安插自己人就看各人本事了。   说来,在此次建元帝所召来的人中,只有江无眠所代表的势力可以说是无。他一无故旧,二无门生,最多是有个师门,但师门里也没听说有下一代学生,这个可以说是最无竞争力的对手!   然这位最没有竞争力的对手向建元帝求了一个恩准:“此番动荡已是大致落幕,然我大周各地仍有人心浮动,究其根本是皇令未下村镇,不若将此令刊登《月半华论》上,让天下人聆听陛下教诲。”   建元帝这下来了精神,江无眠说的不是叛乱过程,而是就此事的后果下场来评说,正是展现他天子威严与爱民之心时刻,于是问道:“江爱卿有何想法?”   众人刚想和建元帝告退,回头琢磨一番自己手下有何能臣干将用上一二,谁知江无眠竟是提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方式,想走的心按下,与建元帝一道看向江无眠。   《月半华论》半月一报,言之有物,还能看到江无眠经营岭南一道的手段,也能让人看到岭南的发展情况,同时还让人看到报刊后隐藏的天大力量。   别的不说,单是商队在上面发个广告即可吸引人竞相购买,甚至连其他国家都问起商队情况,有的地方甚至认准了部分商队货物,这一物件的能力足以让人心生警惕,然此物不是能复制的。   最为关键的是江无眠手中的活字印刷,虽然此物他没有瞒着,众人也确实拿来尝试过,速度的确比有之前快多了,但想实现半月印刷一次报纸,还欠缺一物——大型印刷机械。   此物不是轻易得手的,想从江无眠手中买的一时半刻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事情就此陷入僵局,以至于报纸市场上还是江无眠一家独大。   江无眠斟酌道:“此事是天家事,更是大周事。自叛乱始,多有流言甚嚣尘上,百姓不闻其中内情,恐是有所误会,不如趁此时机清除谣言,也让人多多了解一番大周律法,望其之后行事有法可言。”   当然,此事也能正面宣扬一番大周的军事力量,让附近某两个虎视眈眈的家伙谨慎行事。   轰天雷的存在不能说,最新的战船还是能说的,自南康府驰援京中,若不是最新式的船只,还真不能这么快赶来。   此外,这番刊登,一半盈利可投入受损城池修建。   建元帝听罢最后一个条件,当即拍板决定,此事可以刊登,但是文章要经过在场几人审阅。   江无眠更是大胆,给在场之人许下丰厚的润笔费,还说要以几人的字迹刻画活字,作为本次的报刊文字。   这下,除了建元帝外,其余人心下盘算起来,到底要如何写才能满足刊登要求,写好了可是青史留名!   时间一晃便是半月之后,白楚寒等人早早押送罪魁祸首入城,报纸也在前段时间发行,报上从几个角度写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这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叛乱之事本是云里雾里,照报纸上一说,百姓好似各个化身当事人,传的是头头是道。   随着报纸在京师、松江府、南康府等地发行,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讨论,民间尚且是如此,更别说一早等着京师事情落幕的地方官员。   有的是感受到风雨欲来,有的是暗暗下注妄图赚从龙之功,有的则是求个自保,目的不同,看到消息的一瞬间反应也是不同。   松江府处,薛文、谢霄与张侍郎一道,心满意足看完手中报纸,张侍郎对两人抱拳道:“京中已是安然无恙,我等也应带上罪证,上京禀告陛下。”   王家在江南作威作福,欺压百姓、豢养水贼、操控盐价、勾结外人等等足以判处极刑,若是有必要,此人应与韩昭鸿一个下场,合该株连九族!   此番南下,他原以为仅是查清王家即可,谁知一连串的意外,耽误至此,期间不仅查了王家,还把江南本地世家大族、豪强士绅、官府要员得罪了一遍,罪证装了满船,只待上京后让建元帝定罪即可。   待到事情从头到尾捋清楚了,已是过了腊八。   主要还是定罪,从王家查出的证据和从韩昭鸿一处得来的证据有的对不上,大理寺、刑部、兵部、锦衣卫等人日以继夜核对,从中挑出真假来,还得互相印证,期间疑似牵扯到某些人,再行派人核实、查找证据。   因时间过的久了,部分证据已是烟消云散,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探一星半点。   江无眠等人一合计,这都要年底了,还是先大致交上一个结果,未曾查明的疑点稍后再寻证据核对,先将韩昭鸿等人处置了。大过年的,附近小国要来京中,他们得赶快忙活起来这些事情才行。   这一汇报,又是几日。但事情告一段落,总算是不用拖过年去,从上到下都是松了一口气。   同时对江无眠杀人不眨眼的印象又是加深几分,单是他一人查出的证据足以让朝中几个派系都与之为敌!   这人是一星半点的疑点都不放过,还从不听人攀扯交情,实在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要说威胁,简直笑话,谁能在这当头威胁江无眠?是生不怕被人查出问题。   只能憋屈着等人核对完卷宗,早早送走这尊大佛罢!   经由此事,建元帝也是对江无眠等人的行事态度颇为满意,不糊弄、格外较真,行事却又不偏不倚,不以派系为重,只看罪名。   事既已是大致了结,自然是论功行赏。眼下江无眠刚刚升任兵部侍郎,短短时间内再进一步是不可能,建元帝于是另行赏赐,给了他一座宅院,还特许他先行挑选。   宅院内的安置也不用他出钱,自然有工部给他置办,可以说,建元帝这次是大方一回。   ——前头刚刚抄了大部分人的家,手头宽裕,给赏识之人安置个宅子自然是小事。   此外还少不得加封诸多虚名,也就是有名无权的一些荣养职位,主要目的是加俸禄。   官员禄米是定死的,但职位不是,多加两个职位,该职位的禄米自然归江无眠所得,算变相升职加薪。   江无眠谢过恩典,只听建元帝又道:“朕欲开恩科,不知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所谓恩科,是不在正常三年科考行列的加科,正适合眼下情形――朝堂经受大清洗,官员位子腾出,缺少人才之际,急需补充新鲜血液。   每逢科举,正是发展门生的大好时机,若是当了主考官,那更是天然拉拢学生的好身份! 第177章 日常   经过此番清洗,开恩科是必然结果,可定在哪年何时都有讲究,此事交由礼部办理,与江无眠关系不大。   他听完结果便回了林师爷暂时租赁的小院,刚歇上片刻,便有小厮来报,“大人,白都督带人上门来,正在门外等着,您瞧?”   “先行带人去正堂,待我更衣后再去见见。”一身官袍还在身上,江无眠先去内室换上常服,刚一出来就见白楚寒带一亲卫站于银杏树下。   过了秋日,银杏叶黄,至冬日里掉了半树叶子。剩下半树,风吹便洒了满地,几片掉在人身上,为一身官袍再添一份颜色。   白楚寒一转身就见师弟出来,月白常服衬得人面色更白,好似烧制出的白瓷,贴上去冷冰冰的不似常物。   “韩昭鸿曾言定陶存有前朝的金银陵寝,此事为真还是假?”   只是一开口,问的还是金银俗物,哪儿还有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白楚寒捏着银杏叶,手一捻,叶片旋转着掉落,“前朝金银陵寝不过是放出的谣言,谎骗他人为他卖命罢了。谁知竟真有人不带脑子撞了上去,不惜赔上身家性命也要拿到此物。   “师兄此行还给你带来一桩买卖。冯年去安定镇西军,临行前借走不少轰天雷,师兄作主换了牛羊马匹。牛羊还能买卖,但是马匹只有优先权,右军一向重水师,没有自己的养马场,借镇西军一用倒也方便可行。   “至于牛羊,这里师兄也要向师弟求个特权,这一买卖和右军合作如何?”   江无眠手中商业铺子铺的极为广泛,单是一个崖山商队便能笼络了海外买卖,南康府本地其他商队跟着喝汤,同时经营着本地买卖。此外有书坊把握了对外口舌,更能操纵一番市价,更是让人心惊。   自王家倒台后,江南要有新势力分割这里的市场。纵然白楚寒做了安排,但他手中筹码仍是不够,如今有了牛羊马匹生意,再有和岭南道合作,把持部分商路,总能占据一席之地。   “若是如此,师兄还是莫要与师弟合作为好。”江无眠把岭南皇商的事说来,他与建元帝合作,相当于在皇帝眼皮底下行事,一举一动皆被人看在眼底,这样皇帝也能放心。   白楚寒则不然,他本身手握军权,又有平叛之功,位高权重再和自己合作赚钱,岂不是正戳中建元帝的疑心,单是为了帝王信任,自己都不能掺和此事。   但有一事倒是能掺和,作为兵部侍郎,给手底下人谋些福利也是应当,譬如去找工部定制沙盘、定制新的演武场、在卫所中开设识字课堂、教导军事相关理论、开展后勤专业教学,最为重要的是——新式舆图绘画与辨认。   “牛羊买卖从不缺少卖家,卖给散户总是有风险,转而成兵部粮草辎重固定供应商不失为一条明路。”   这样一来,上下游打通,只要在手里过上一遭就能赚一笔银钱,也是好事。同时按白楚寒所说的,这条商路全由军中将士运送,算是给人一条出路。   本身有武艺傍身,行走两地之间倒是能让路上盗匪忌惮,以保行商路上安全。   江无眠打发人去叫了一顿席面,又简单和白楚寒交流一番信息,说到建元帝要严加惩处时他应对的话,白楚寒忍不住低声呵斥一声:“放肆!”   他虽是早早预想了此事的情况,但也没料到江无眠竟是敢在这等情形之下说出口劝谏建元帝!   若是建元帝怒火上头,迁怒江无眠,哪儿还有他在这儿说话的机会。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今日看来耿直能言,来日只怕因言获罪,现在不算账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白楚寒短促笑了两声,又恢复到刚见面之时的阴阳怪气,他提起身后的刀,“几月不见,师弟本事越发长进了,不若陪师兄练练,免得哪日身手退步!”   江无眠:“……”想打人还要找个借口是吗?   小院施展不开,两人挪到后院的空地上,师兄弟两人的刀法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但刀刀都是冲着致命之处去。   带着食盒回来的小厮忍不住想请教一旁的亲卫,这是什么情况,饭还吃不吃了?   亲卫看了一眼打得真酣的两人,目不斜视,小声提醒道:“先行烧上热水,待两位大人尽兴后自然要用。”   打得尘土飞扬,衣服也满是口子,但是这儿好似没有白楚寒的衣物,亲卫又不能离开太远,只能去问小厮,后院仅剩师兄弟二人切磋。   双刀撞击时好似有火花掠过眼底,江无眠手上加重力气,仍是逃不出白楚寒刀锋。相对白楚寒直接以力压人,他更加取巧,招招致命,力图在最短时间内取人性命。   因他这一世底子有亏,后续虽是将养起来,但比白楚寒还是弱了两分,此刻只好尽力防守,寻找时机进攻,可白楚寒是越打越气。   自从庆阳一事了结,事情交给当地处理,他带上罪魁祸首紧赶慢赶回京,生怕江无眠一人应对不来京中形势。尤其是和伍陵的短暂合作结束后,两方暗中存在竞争关系,谁也不知他会不会示意手下人发难。   然而到了之后发现,事情不找江无眠,江无眠反倒是主动找事。但凡建元帝心眼小点,不必伍陵出手,自然会被皇帝记仇,待来日再算账。   “砰——”   白楚寒一刀将江无眠手上陌刀挑飞,欺身向前,横刀颈上,“师弟,你输了。”   江无眠平复呼吸,揉了两下手腕,“哦”了一声,问道:“师兄气可消了?”   他当时那般劝说建元帝,自然是有把握在。依照建元帝的性子,臣子性格迂腐正直一些是没问题,只要能干能给皇帝带来好处,且不会威胁皇帝统治,就能留下一命。   甚至于某些时刻,身带缺点的臣子才是皇帝眼中的“好臣子”,能干活做事,还不至于独占民心,身带缺陷方便把持,来日厌了自然是翻旧账的时刻。   因此,这个缺点不能是触犯底线的,江无眠自然是好生考量过,才选了一个“直言能谏”。   既不会因此越过某些底线,又能在出事时第一个被建元帝想起来的能臣。   白楚寒无语至极,竟是直接笑了出来,他收刀入鞘,又将江无眠的刀捡来递过去,语气仍是有些阴阳怪气,“师弟倒是好考量,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测得了。”   江无眠:“……?”哪日不用揣测皇帝心思,只有一种情况——自己翻身当皇帝去了,哪儿还用在这儿多费心思?   便在这等古怪氛围中,师兄弟两人洗漱一番,用过了饭,有关开恩科和改动军中情况的事还要继续商议,但江无眠看着白楚寒恨不得倒头就睡的模样,又将东西塞回去。   罢了,从明日起便是年假,直到明年过了正月十五才开笔,倒是不急,有的是时间商议。   待到次日一早,江无眠从榻上醒来,面无表情地反思自己是不是趁着过年搬到新的宅邸住。   林师爷租赁的小院还是小了,根本不够两个成年男性躺的,与其说他是被生物钟喊醒的,不如说是呼吸不过来被闷醒的,而罪魁祸首还恬不知耻地抢了一半被子,连人带两床被子压在身上!   江无眠扯过被子一角,糊在白楚寒脸上,不过几息时间,掌下传来一道声音:“师弟是想找回昨日场子?恕师兄直言,这等小手段三岁稚子都已是不玩了。”   言下之意,他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江无眠示意他看看眼下情况,冷笑出声:“这就是师兄的修养?”   白楚寒沉默不言,手上一用力,翻身连人带被一块压在江无眠身上,随后便是朗声大笑,“师弟还是老实认输罢。”   玩起三岁小孩的手段,他白楚寒也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江无眠:“……白庭越!”   输了一场,岂能再输第二场!   ……   第二场准备并不完全的比斗,以江无眠熟悉地形胜利,白楚寒连人带被一块滚下床去,江无眠施施然起身跨过地上一团,从柜中拿出一套常服。   房内已铺上地龙,他是完全不担心白楚寒因此着凉得个风寒,看了一眼身上不成样子的中衣,江无眠顺手换下,浑然不知地上刚拢着被子坐起来的白楚寒是何神情。   待他转身,白楚寒已是恢复如常,笑意不减,恍若随口问道:“师弟选了哪处宅邸,可要师兄参考一二?”   江无眠选了几个地方,但白楚寒想了想,将附近一圈人提出来挨个挑问题,比如这家风水不好、那家一天到晚吵闹、邻居有欺男霸女行为、这家门口不好行车……   眼看江无眠的表情从“哪个都行”变成“能不能找建元帝退货”,白楚寒再度笑出声,沉吟片刻,他道:“不若换了永宁街这一处,若还是不放心,今日不若给工部尚书下拜帖,前往询问一二。”   白楚寒看着与这处宅邸相邻的右军都督府,面上如常地建议,“恰好再去商议一番沙盘等物的制作,一道将事处理了,不必拖过年去,对谁都是方便。”   话是如此,可江无眠总觉得白楚寒另有用意,但昨日已是教训过了,想必应是无事?   白楚寒看人老老实实用过饭后去写拜帖,也从亲兵处拿了信件处理,然他第一件事并非处理军务,而是给谢砚行写信告上一状!   他是打过之后不舍得再说了,可还有谢砚行在,做师父的教训徒弟天经地义,何况是江无眠这等大胆行径!   看了一眼认真书写的江无眠,白楚寒下笔再不迟疑。 第178章 商议   若说工部情况,其下多有各司,分掌不同职务,房屋修缮、庙宇营房、水利工程等等皆有司衙可寻。   江无眠先行将事情罗列出来,最为简单的是宅邸修缮,最难得的是对卫所的修改,尤其是他想要的新式演武场。   工部尚书乍然一看,推脱不行。   这类改动太多,手底下人不是熟手不乐意接,偏生又赶上年节,人过年去了,没个人来与他一同商议,自然是不敢动。   江无眠又拿出小型地图和一个模型来,问道:“尚书大人请看,不知此物可否能制成立体桌案一般大小,好做演习来用。”   做个沙盘的话,总该是有功夫的,不知这里的师傅手艺如何,总不会比他还菜。师兄动手能力这等弱的人都能做出来,没道理说一辈子做了这等事情以之为生的匠人做不到。   工部尚书并非徒有虚名,他推拒的动作一停,审视起江无眠手中的小物件。   这是一个立体小院,东西不大,也很粗糙,就是个模型,偏生小院的地势模拟极为逼真,院中潺潺流水穿过,其上竟是还有几艘小船,说不上精妙,但是巧思。   江无眠又将手中小院图纸递来,“严尚书请看,此物仿照图纸和现实地势制作而来。近来想必工部也有这等工艺,倒是小子献丑了。此番兵部也不必要多么精细,只是地势地形到位,方便推演战略位给手底下一群人上课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严尚书哪儿能允许人给工部丢脸,做就要做个最好的给人看看!况且眼看年节在前,他工部上下借此出个贺礼也不成问题啊!   何况,他确实馋江无眠手中的一应技术,可惜工部派遣过去的人还未回来,不知何时才能返京,现在的人手确实有些不太够。   严尚书笑了笑,“江老弟,我托大喊你一声老弟。类似东西,我工部的确是有,工匠上手却也不难,只有一个难题未曾好好解决,不得入水。”   这类东西就一个问题,沾上水后长达半年,短则三月便会腐败,生长青苔,实在难以长久。   江无眠看了一眼水底,疑惑道:“严尚书可试过灰浆,岭南产的灰浆掺杂一点糯米浆,能耐住水蚀,只是不好做,必须阴干才能急需下一步。上色则是好说,掺入其他颜色即可,只要求掺和得均匀细腻,还要考虑到混合变色的情况。”   不然部分颜料会和糯米浆反应,产生新颜色。   严尚书忧愁地捻着羊须胡,点头道:“的确试过,然效果并不理想,部分衔接处仍是存在瑕疵,尽管以手法遮掩过去,奈何薄弱处总是轻易损毁,久而久之,此物也就不流行了。”   江无眠看了下东西,问道:“不知严尚书是否想过直接打造模具,再行倒模,制作一整块,不加任何衔接?”   严尚书顿时看败家子一般看他,这东西倒模?   用不了多久买不上价的东西,光是制作费都不够开模的!   江无眠指了指他带来的清单,“严尚书请看,单是一处卫所便要数十个不止,您当是清楚如此之多的卫所处需要多少,再者,这是一笔长期买卖。”   只要定下了,日后就是兵部固定所需的教学资源,何愁销路?   严尚书眼底闪过精光,当然清楚这是一笔多大的买卖,两人并未达成最后的合作意向,这事儿还有的说——江无眠要的是多大,地形地势如何搭建,是要做几个先向哪一处供给,都有讲究。   不过只要严尚书松了口,日后再谈合作也不着急。   另外便是江无眠本身的宅邸,严尚书示意身后书童递上选址,笑眯眯道:“江老弟请看,此乃余尚书托付给老夫的,他近来忙得很,又是调度驿站又是忙于核算数目,实在脱不开身,便将此事交给老夫,恰巧你这宅院翻修也是老夫负责,正一起商量了。”   近来诸多小国来京,余尚书要安排住宿、准备回礼,还要忙着年底结算和明年预算、最重要的是江无眠等人抄家所得入国库,登记造册之事也少不得他过问。   加之李阁老有意推他入内阁,要叮嘱的也是颇多,恨不得一个人当成把个人用。   江无眠对此表示理解,前儿几日他就是这么忙碌的,恨不得一人分出几个人来处理事情,直到这年假一放,才感觉喘过气来。   正好过年,折腾折腾新房子,等他年后就要动工,半年内总能收拾干净,秋收前大约能入住。   到时他也算是在京中固定下来,谢砚行想在京中养老他都能有几分底气。   不然让一个年过半百即将告老还乡的师父跟他挤在租赁来的小院生活吗?   师兄弟三人之中,就他手里没个宅院给师父养老,这也太过寒酸了。   待到兵部侍郎做到头后,他手中的银钱应是能买得起一处宅院居住,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情。   此刻江无眠只是说出了几个条件,严尚书根据条件给了他两个选择,其中一个便是永宁街上那一处。   严尚书瞧他目光落在上面,笑着讲解道:“此地安静也安全,进出多是兵部与都督府之人。巧了,挨着的是白都督宅院院宅,这一处是老冯将军。”   朝中正当壮年的冯将军有一位,是京师大营的统领,小冯将军便是他儿子冯年,至于这位老冯将军,便是冯将军之父,当年随建元帝一路打过来的开国将领。   上次这位老将军露面还是肥料出世,那之后大都在庄子上荣养,不常在府上。便是回来住上几日也只喜欢和老家伙们下棋,对江无眠来说确实是个安静邻居。   最为关键的是,这地方距离京中近一些,路上不算拥挤,一早可以起得晚些,还能在家中用上一顿膳食。   冲着这点,江无眠心中本就偏斜的天平再度歪斜,一锤定音,就这个了!   严尚书的山羊胡一抖,唇角上扬,这地方好是好,但是面积也大,面积大,意味着翻修要的钱多,他能吃的也多!   笑眯眯地和江无眠道:“江老弟,不若聊聊这翻修……”   ……   江无眠从尚书府上精神抖擞出来,神清气爽。留身后的严尚书一脸肉疼地算翻修钱,直呼“大亏”。   选定的宅子大是大,但这地方江无眠都有安排,譬如后院原定的园林,全部整平了改换成演武场,前院的地也不必用来侍弄什么精细花草,换成应季蔬菜,乔木灌木一类也换成能结果的果木。   严尚书:“……”   严尚书:“……?”   严尚书:“……啊?”   严尚书还在算手底下有什么庄子产出一类,是不是能供与江无眠修整院宅,结果有是有了,就是和他想的不一样。   江无眠来前还打听了,严尚书家还真有个宅子养果木,多半是金黄杏,少部分是黄桃,养的格外精细。   走前问过了严尚书,这两种果木他都要点,最好是近两年要挂果的,挪动之后养养根系,不过两年就能结果吃供人吃上一顿。   严尚书:“……”   就两棵果木,这能赚多少钱?!还不如给他来个园林订单,过一手就是成千上万的银子。   一听江无眠要大改前后院,他还激动万分,再听后院演武场,前院种田,他就死了在新任兵部侍郎身上赚钱的意思,最后意兴阑珊送人离开。   江无眠走前不忘提醒严尚书,那宅院的主建筑几乎不能住人,待到年后早早动工,随后便去酒楼里打包了几样小菜,又切了两条肉回家,预备弄点新菜吃。   还不到厨房,就见白楚寒在廊下认真看火,锅内正翻滚着雪白羊汤。   这是冯年送来的第一批货,不多,只有几十头。   见到江无眠来,他招呼一声,“今岁晚了些,过来做交易的部落少,几十头牛羊已是底线。草原上正在飞雪,大雪堵路,是年前最后一批送出来的货,大多送了锦衣卫和卫所,都督府和其他地方分了一分,这份是兵部送来的,来尝一尝?”   江无眠左右手上正提着两条肉,腾不出手,直接就着白楚寒的手尝了一口鲜。许是草原上的羊吃得草料好运动足,这肉尝起来竟是少有腥膻,也可能是白楚寒舍得放料,里面掺了辛辣的胡椒味将些微的腥膻味去掉,仅留一点余香,回味悠长。   “师兄,容我提醒,那胡椒今年仅剩一点,年下还要留着磨粉调香料。”往后再想吃就要等岭南商队上京了。   白楚寒喝酒一样干了碗中剩下的羊汤,却觉得这点胡椒味根本不够用。   江无眠:“……”   香料本就昂贵,胡椒又是贵重之物,这一口怕是吃了一两金子。   不过今年又多了几个南方小国入京,贸易线有望拓展,不知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热带特产香料,给餐桌再添一抹风味。   “真腊等地带商队入京,余尚书在给人安排位置,年前应是能开张,倒时去商队中寻摸一二也好。”真腊距离京中过远,只怕这些香料都是炮制好的,想要植株种子只能等崖山商队的商船回来了。   白楚寒嗤笑一声,“最近南方并不太平,小国入京除了固定朝拜外,怕是有让大周出兵的意思。”   自从岭南战船用于靖海,附近几个临海小国都注意着大周情况,尤其是他们的商队,一旦遇上打不过的水贼,不往自己家跑,反倒是拼命朝大周过来,打得何等主意,一见便知。   江无眠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商队获救后肯定要给报酬,水师自己赚的自然是归入水师自己的收入中,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练兵,好处多多,他自然是不阻止。   “若真是这等主意,我等也不妨利用这个机会,看看能否在当地驻军。”江无眠看着翻滚着的羊肉,低声道。   白楚寒:“?”当地驻军!师弟真是比自己都敢想! 第179章 差事   可若是操作成功,此事却也可行。   白楚寒拨弄着炭火,问道:“有何章程?说来一听?”   江无眠眼睛紧紧盯着锅中上下翻滚的羊汤,挑挑拣拣说了部分,“简而言之,借块地方做我大周驻外使者驿馆,着部分将士护卫,时间一久,本地发展起来,这块地方将会是大周了解周边小国的窗口,有任何消息可从此处传回。”   白楚寒一听里面便有文章可做,什么叫“驻外使者驿馆”,听着好似是质子之流,可后面一提将士驻守,岂不是要当作大周边防重镇来用?   此事也有隐患,若是当地驻军与外国勾结,两方骚扰大周边防重镇的百姓,将会给大周带来诸多损失。再者,边关平日里互相有摩擦,恐是不喜离家前往小国驻守。   江无眠看火候差不多,搬起羊汤去日常用饭的地方吃饭,两人总不能只喝汤,还是要吃点别的才能饱。白楚寒提着火炉跟在后面,也盘算着加点什么菜。   “前儿刚买的菜撕开下锅,羊肉薄切成片,入羊汤里烫熟。”江无眠想了想厨房剩下的东西,三两下做好安排,“再去两条街外头的酒寮沽一斤黄酒,半斤用来做菜,另外半斤烫酒,正适合干冷的天喝。”   说做就做,白楚寒让小厮打酒去,自己围着江无眠团团转,打个下手再点个火预备炒菜,两个人就配了两道菜,北方米少,最后只好配面。   菜出锅时,小火温上了酒,羊肉锅子底还咕嘟咕嘟冒着泡,从窗外望去,昏暗天色竟是明亮两分。   江无眠定睛一看,竟是下了初冬第一场雪。   今岁的雪来得早,可以说是来得太早了,恐怕今年将会有雪灾。   雪下的又快又急,待白楚寒将酒提来,不过片刻时间,窗外已是莹白一片,映照得半边天都亮了。   寂静之间,小厮与白楚寒的亲卫匆匆自廊下穿过,不时传来两声“关窗”“掩门”的喊声。   江无眠起身站在窗前静静看着这场雪,冷意自窗棂穿过,侵袭到他身上。身后白楚寒提着外袍裹在他身上,一同看着窗外,也是皱眉,“往年里的雪从未在月中下过,再早也是祭拜小年后才落。”   忽有冷气席卷雪花,如春日梨花一样越过窗口落在人的肩头,白楚寒合上窗户,半裹挟着人回了桌前,“不必多想,今年冷的早,但火炉与蜂窝煤一早备下,这会儿应是无事。”   两人没再就之前一事讨论,匆匆用过饭各自与手下人通消息安排事务。不论如何,这场雪来得太早,太过出人意外,有些事必然要早早安排了。   江无眠希望这场初雪最好早早停歇,若真是雪灾砸下来,今年恐是过不好了。   然次日一早,他醒来时便感到半边寒意自被褥外传来,想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厨房与火炉的火怕不是烧透了。呼吸之间满是白雾,足以可见这场雪的威力。   这还是点了火炉烧上地龙,只没有做火炕而已。平常人家只有火炉火炕,贫苦人家怕是一样也无,多半住着茅草屋,遇上雪天很是容易出事。   江无眠扯了扯身上棉被,想着等年后要从岭南订上几床蚕丝被,其他都能随便,但床上四件套不行。   人一日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床上渡过,床上用品不好,影响睡眠质量,进而影响人的状态,这是大事!   本身江无眠幼年时亏损太过,之后习武强身健体,算是勉强缝补好了,但总是与普通人不一样,遇到大雪天,他万分不想动弹。   一扯被子,白楚寒跟着醒了,先是伸手探过江无眠额头温度,没有高烧起来,心下松口气,将被子往江无眠身上一裹,下床换了衣物。   他这师弟每逢夏冬时刻,身体总是娇气,不是苦夏就是惧寒,赶到猝不及防的升温降温时,又是一番折腾。   于岭南时还好,夏日高温有药可解,每日又有鲜果与多种菜品食用,总算是能养出一两肉来,每逢冬日也不至于过冷,时间一长,状态稳定。   乍然回了北地,干冷北风一刮,再猝不及防下场大雪,白楚寒担心江无眠旧病复发。   今日还算好的开始,没有高烧没有风寒,人只是比往常更怕冷而已。   他动作利落,很快穿好衣物去了柴房,提着一小筐蜂窝煤回来,将烧透的火炉点起来,上面坐一水壶,放在床不远处。   江无眠缩在被窝里,万分不想起床,“雪还在下?”   若是再继续下去,年假泡汤无所谓,他担心岭南过冬的田地怕是不好,当地百姓房屋是不太担心的,前些年刚换的建筑材料,红砖的保温性比茅草房的要好。   反而是北地更艰难一些,突然的降温与不合时宜的大雪,雪灾在所难免,今年的节日怕是过不好了。   即便再不想起来面对寒风暴雪,江无眠也是要做好建元帝紧急召人的情况。   好在之前的蜂窝煤、火炉和火炕已是在京中铺陈开来,现在不过是查缺补漏,遇到房屋压塌的,待到雪停就派人清理。   这和兵部还沾边,或者说这是兵部下的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的内容,作为新任兵部侍郎,他得起来干活了。   白楚寒拨弄一些碎炭,让火烧的更旺盛,最底下的蜂窝煤已是透出一点红星,显然点着火了。   他拿过床边的棉衣和斗篷展开熏烤一遍,“大雪转了小雪,今日温度骤降,昨日的衣服太薄不适合出门,得换身衣服才行。”   江无眠还在慢吞吞穿里面的两层衣服,棉衣是要套在外面的,还要裹上一身外袍,最外面罩上斗篷,五层衣服加起来,格外有分量,好在他撑得起来。   想到昨日吃的羊汤锅子,他问:“草原上的羊是长毛羊还是短毛羊?”   吃肉是分辨不出来的,他顶多知道是羊肉,具体长毛短毛必须见到羊才能知道。   若是长毛,倒是能用来纺织羊毛衫,冬日最适合保暖。   白楚寒将棉衣递过去,见人套在身上才道:“草原养的多是长毛,冬日的白毛风一起,漫天风雪,能将人和牲畜全埋得干干净净,自然是长毛羊才能越过冬去。”   白毛风是本地人的称呼,当地风雪大——主要是风大积雪少时,雪未落到地上,狂风一卷,漫天是飞舞雪花,教人看不清前路,容易迷失方向。   风雪一大,牲畜所在的畜栏压塌卷走,牛羊受惊,大批量乱跑失散,便会导致当地过冬存粮不够。   而当草原上的粮食不够时,便会有小部落集合向西而来,抢劫边关白百姓的存粮!   “今年边关难熬。”江无眠笃定道,“温度降得太早太快,大雪来得匆忙,越冬准备也不知齐不齐全。”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有个生意想和边关做,恐怕也只有边关才能提供得起这等原料。   白楚寒没有具体打听,眼下是提这个的时候。两人暂停休假,穿好衣服急匆匆用过饭就去找人商议事情。   江无眠没喊林师爷,好不容易放个年假,还是让人好好过节再说,何况现在紧急事务是查清京中有无房屋倒塌事件,若是有就看人还能不能喘气,赶紧安排救治。   一到兵部就见兵部能来的都到了,显然也是急忙忙过来处理这场降雪的。   兵部尚书石遥见他一到,点了点他的座位,“五城兵马指挥司,黄指挥,你带人好生巡逻,遇见事了就去喊楚知府,让他安排好郎中和地方,好生安置了人。军中粮草再点清楚,不能有一点闪失,做好防水防潮防火的准备……”   一连安排下去诸多事项,众人领了差事就走,江无眠用桌前纸笔做了记录。   一般来讲,这些事儿交给左右两个侍郎安排即可,石遥看在江无眠刚来的份上,给他打个样板做个表率,以后做事心中有谱,也好衡量如何处理事情。   江无眠看了下安排,又回忆一遍今年报上的预算,待人走得七七八八,他沉吟片刻,对石遥道:“今年边关粮草和军饷一早运过去,其中煤炭和火炉不多,棉衣也是寥寥无几,明年是否要多加部分。”   戍守边关,这些东西必不可少,此外还有冻疮膏一类也是必需品,但他在报给户部的单子上看到的完全不是这回事。   石遥见左右无人,小声道:“今年军饷按足量拨的。”   这里面就有说头了。   不是说往年不拨足了,而是指今年发生的特殊事情,部分戍守边关的军队做了反贼,那这些人的军饷自然被收回,可建元帝还是按足够的人头下拨。   就看镇西军现在的统领是如何安排了,要将这些钱作为奖赏还是用以找人,再或者是购买炭火这些物资都可,其中操作余地大了去了。   江无眠再度回忆一番报上去的预算,最多的还是军饷,粮食给足,中间过几道手可能会变为七八成,总归是够吃的。   这样一来,冯将军方便接管镇西军,在最短时间内安稳军心。   见他了然,石遥也是暗暗点头,给他介绍兵部情况,主要是认人。刚才领了差事的都是何人,主要负责哪一事情,出了事第一个该去找谁安排,皆是一一道来。   石遥也给江无眠安排了一样差事:“今岁大雪,京中炭火米粮要保持充足,不若先行去库中清点,待到用时也好调度。”   这是个好差事也是个考验本事的差事,江无眠有一套查验章程在手,自然是敢于上任担责的。   “下官自当尽力而行。”   领了差事,看着风雪中穿行的官员,江无眠叹息一声逝去的年假,揣手去了所属的公署认人勘验去了。 第180章 雪灾   接连几日,大雪未停。   江无眠早早清点好过冬所需的物资,该是分配到哪条街道哪个坊间的,心中皆有成算。   都是年关底下了,再出什么雪灾房屋倒塌事故,从上到下挨骂。受灾人一多,兵部连带本地知府一撸到底,全去岭南过活吧!   就连两个阁老都接连派人嘱咐,必要时刻宁要先安置了人,再去清理街上积雪。   朝中放出消息,待到雪停,无家可归之人可在西城慈济院暂先安置下来,又向四周征调了部分建材,若有需要,可在官府铺子中买些材料回家加固房屋,另外要时常扫落屋顶积雪,以免出现事故。   一连七日,兵部没有停下巡查脚步。   江无眠正在分配工具,清查仓库损失,部分工具修补一下还能投入使用,部分就要回炉重造,当然,大多数是折旧卖给相熟的商人,包装一下还能卖到海外或者北边去。   “大人,尚书大人有请。”一小吏忙来告知江无眠,“降温降雪来得太快,城外有部分街道来不及处理,各国要朝拜进宫的路道正待人去忙活。年底天子与民同乐,城楼上正在加固,城底下还没个路数。巡逻人马安排也出现冲突,正要调军防护,主要是鸿胪寺那边的人闹出的乱子。尚书大人请您去前堂一块拿个主意。”   大大小小的事儿堆在一起,兵部尚书也是闹心。另外一个兵部侍郎要负责得更多,车架马厩军械此类的皆要人勘验核对,忙得脚不沾地,大冷天里跑出一身汗来。   江无眠边走边算,近来事情繁多,偏生赶上人手短缺,京师大营的主事人不在,换了副将统帅,城外的安危暂先不必担忧,目前是城内一片乱象。   街道清理好说,调遣力士在前面开道,花钱找人在身后跟着铲雪,这几日没有晴天,不必担心积雪融化,趁着气温低,可将积雪拉到城外,算是给百姓创收。   最麻烦的是天子与民同乐,今时不同往日,刚经过一场叛乱,建元帝最好露面安抚人心,同时向他国使者彰显天子气度。   这样一来自皇宫到城楼上一段路需清理干净,路上着人把守,雪天路滑,还得铺个地毯以防万一。   雪仍旧未停,穿过廊下,江无眠看着每日有人打扫也落下的层层积雪,吩咐身后人,“茶房的石蜜姜汤莫要停,多多放姜,前日送来的羔羊宰杀好了?放葱姜萝卜熬煮,之后一人盛上一碗。”   商议事情没完没了,等他出来估摸着要过午食,眼下备上,等会儿正好能喝。   他用的全是兵部分下来的,说白了,这是年假上班给的福利,总不能让人不吃饭就干活是吧。   跟在身后的小吏拿了牌子去厨房,和掌勺师傅说了情况。   近来几日,小吏来的次数比以往都多,拿的还是江大人的牌子。厨房的人一到做饭时刻都要朝外看着点,今儿是不是又点了午食。   果不其然,小吏顶着风雪匆忙过来,张嘴便是江大人的安排。   厨房的人不嫌繁琐,美滋滋地接下任务,这些东西锅灶上自然会有多余的,大人们吃得好了,自然有自己的一份。   江无眠一入前堂,就见几司主事全在,另一兵部侍郎也朝他远远打了个招呼就被兵部尚书揪着吼了一通,被吼的人也不发怵,声调更高地扯着嗓子压回去。   “没人!说千道万的,就是没人!慈济院已让人接管,炭火棉被充足,收缴的东西全派发出去,但人手不足!”   京中一场大乱下来,折进去的人也不少,加上有些陈年积弊,他是把手里的能用的人全调动起来,这还没到年关,天子还要与民同乐呢!   江无眠边走边道:“大人,趁着现在雪小,让有能力出人手的跟着一起清理,每清理部分地区可换取部分木炭煤炭,若是出力较多的还可换火炉。”   总之是想方设法动员一切人力物力,保证这场雪灾不会造成大范围的不良影响。   尽管以当前的情况而言,这种可能性极小,他们只能尽力而为。   石遥听到这话仍是眉头不展,“这一方法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还有人趁机提价,抓了几个仍是不止!”   每逢灾前总有人囤积货物,等之后物资短缺时高价抛出。   兵部大牢关了几个以儆效尤,可利润当前,贪婪之心无止境!   “户籍,利用户籍限制。调动户部的人过来登记,每人每份多少木炭,十二岁之下孩童另有米粮补贴,三岁之下幼童米粮减半,补贴给孕妇以及三个月内有过生养的母亲。”   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身份证限购政策,限制某些商家的倒买倒卖。   “有人在城外搭建粥棚,勉强够人撑过这几日。目前粮食算不得短缺,要紧的是炭火和雪灾事故。”刚从城外回来的右侍郎正了正衣领,一改刚才对吼的狰狞模样。   冬日苦熬不过去,最为主要的是天气太冷,失温后冻毙在路旁,风雪一掩盖,难以分辨雪下是否有尸体。   清扫时的一大障碍便是来源于此,另一问题是压塌的房屋不好清理,底下有活人也会因耽误救援时间活活冻死或是闷死,奈何人手不够,的确巡查救援不过来。   江无眠说的方法倒是能用,短时间内应是没有问题,可时间一长,炭火储备难以为继,一旦断了供给恐生事端,万一激起民愤更是无解,兵部上下都要以死谢罪!   石遥表情淡漠,“限制数量,保证人的最低生存需求即可。乱世用重典,天灾之下也是如此道理!”   “库中还有多少余存?留够底线,其余列成册子,算出最低用量,尽可能多撑上一段时间。年关前务必处理好!”   江无眠根据库中余量和每日消耗算了算一家合该发放多少炭火,又让人去库中拿了清道的工具,之后取了还要归还。   此外还有一些用不到的破旧棉衣与被子。石遥找人凑了一凑,家中人多每年都做新衣的人家皆是拉来几车,江无眠一并加在物资表上。   和铺路一样,清扫多少距离的雪路能换多少物资,不太要求速度,只求路面无雪,此等方法先行在主干道实行。   江无眠每日睁眼就是算物资,今日消耗多少,又有多少人家添了捐赠,加加减减调度一番,保证有基础的供给。   眼看雪花已是停了两日,江无眠数着库内的物资,看到将要见底的草药,心中顿时掀起波澜,“雨雪灾害过后的疫病不得不防!”   岭南常年用药,平日里喝的凉茶不断,家家户户都有存储,有个头疼脑热先喝一碗再去看郎中。   北方没这个环境,多半是随便吃点药草挡事,家境好的找郎中开药,一般不会存储药草。   就算平日里的药房有存储的,最近大雪封路,草药已是消耗得七七八八,只怕也是见底。   念及此,江无眠唤小吏来去给石遥提个醒,注意雪后防疫!   雪后气温回升,很是容易爆发疫病。前几天受冻,人的免疫力降低,病毒卷土重来,风寒高烧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首个需要提防的便是慈济院等接济大批量难民的地方,人多,免疫又不够强,很容易集体爆出疫病来。   石遥茶都没喝两口,赶忙找来江无眠,若是爆发疫病,干活的还是他们兵部!   “此事不太好做。”江无眠手上册子还未放下,先给石遥解释道,“传播疫病的源头是尸体,先将尸体聚拢焚烧,撒上石灰消毒掩埋。人与牲畜的排泄物也都需要集中处理,有沤肥之处倒是不担心此事,最为重要的还是前者。”   天气一回暖,尸体就是个大型细菌温床,什么都要发酵,正常的健康人都扛不住,何况是大灾之后的百姓。   每日要检查是否慈济院内是否有生病之人,这些人需和普通人隔开,尽快阻断传染源。   石遥一听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深觉花费太大,他们兵部今年的花销已经见底,实在不够了,必须加钱!余尚书那抠门鬼若是不给钱,他就去找陛下抱着大腿哭!   户部余尚书此刻正在安排年关事宜,年底建元帝要上城楼与民同乐,同时展示一下他这个皇帝做的好好的稳稳的,其他小国最好熄了不臣之心。   这就对礼部和户部提出了挑战,礼部还好,他们主要出方案,但户部可实打实得出钱啊!   方案做得好又能如何,户部出不了钱还不是得改!   若说这件事还有得商量,那兵部的要求就是说一不二,一丁点折扣都不能打。   原生余尚书还在纳闷,今年为何没像往常一样看到兵部尚书的死缠烂打。   按照往年情形,若遇到这等雪灾,石遥应是上门堵人要死要活地伸手要钱,谁知这会儿没了动静,让人心中七上八下,怪心惊的。   谁知刚生出这一念头,石遥带着他不能拒绝的要求上门来了。   简而言之就八个字,给钱给药。   余尚书:“……”还不如像往年一样要钱!   余尚书看了一眼单子要求,还未细看便弹了一弹纸张道:“江侍郎的主意?”   上面字迹格外有个人特色,记录方式也是自岭南传过来的表格样式,一眼过去开支明确,最后总额也是一目了然。   “施粥棚中添一锅御寒药物,一棚仅是小事,可十个粥棚,熬煮五日不断,炭火费用不菲。”   石遥张嘴便顶了回去,“这会儿用柴火炭火,总好过疫病传染后大规模花钱吃药来得好,这都要年关了!”   年底下就是天子出面了,万一有丁点闪失,他们两个也不用活了。   余尚书只是下意识抠门,但没说不给,还是批了条子让人开库房调度草药驱寒,还让掌管京中田地铺子的小吏给人腾出了部分地方安置疫病之人。   反正这些别院都是收缴上来的,不花钱,他乐得做个顺手安排。   京中快速又不失平稳地处理了这场雪灾,京师内外不见民怨民愤,反而多是感念今年官老爷大义的声音。   眼看就要过个安稳年,京外却是又来了不止一批灾民! 第181章 宫宴   江无眠让人前去查探,发觉此时此刻冒头的是京畿地区,零星夹杂着其他地方的难民队伍,多半来自北地,江南淮南岭南三道却是少些。   随着时日一长,人数越发多了起来,兵部尚书石遥每日天不亮便让人驱赶主干道上的流民,主干道不设粥棚,堵在这儿啥都吃不上。   又让人赶紧去打听外界受灾情况,到底多少地方有灾情,兵部是否要出人出兵。   元日之前,得了确切消息,附近几个道府之间,受灾最为严重的是燕北的河北道,近来灾民不断,皆是从此地南下奔赴京师,一路上不知是多少冻毙之人的尸体。   定陶几府没逃过这场降温降雪。因前头一场大乱,本地多有动荡,从上到下官员多半流放,仅靠新上任的几人苦苦支撑,刚忙完本地遗留事务,突逢降温降雪,根本来不及预备物资,情况实在难以明言。   “不止如此,北地与西草原上附近的小部落已是受不住,有南下之意,部分在外村庄遭受掠夺,死伤七八成。”石尚书铁青着脸看传讯,这场大雪来的不是时候,内乱刚刚平息,突遭外敌,谁能受得住连环打击?   “边关已在备战,都督府下命,必要稳住形势,好生过了年去。”右侍郎补充说道。   他今日疯狂调度马匹粮草,和余尚书吵作一团,便是伍首辅见了人都要转身就走。   这兵部上下就是个滚刀肉,江无眠更是个割肉不眨眼的主,谁见了都牙疼肉疼,索性离兵部远远的,莫去招惹。   “若是要开战,此战绝不可退!”一步退步步退,自此之后大周边关永无宁日,不如趁此时机狠狠打击对方,以此求个百年安稳。   江无眠提议道:“工部前些年六人于岭南,学习研究轰天雷技术,此刻应有学成归来者,不若问上一问,也好协调人手物资。”   人学了这么多年,总不会连这点东西都学不会,只要按固定配方和程序配置即可得到基础火药,想要威力大些,加白糖即可。   依现在的糖价,加不起也无所谓,普通的轰天雷就能达成要求。   不过再北地用轰天雷,唯独有一项要注意——雪崩。   声响大一点就能引起雪崩,何况轰天雷那堪比地龙翻身的动静。   石遥大喜,这等动静算得了什么,只要命人护好自己人的地方,冲着对方远远地扔轰天雷就行了!   忙让人写信要人,最好明日就上京,过了正月就动身前往边关,再过两月就能大杀特杀。   江无眠:“……”冬日上京,走陆路有积雪,走水路有冰层,哪儿都不容易。   虽有破冰船在前引航,可天寒地冻的,还是年关,总要人吃顿好饭过了元日再回京!   除夕当日,宫中设宴,江无眠忙着找人预防雪灾之后的疫情,便是没去,可白楚寒身在高位,人又在京中,却是不得不去。   宫内规矩多,用饭礼仪也要讲究,可以说除了象征性地吃酒用点点心以外,也无甚能入嘴的。   江无眠在家烫上黄酒,又端来好生熬煮了一下午的八宝粥,配上一桌药膳慢慢吃了。北地冬日里一向是温补,药膳便是其中一种,即便是过年也不能断。   此刻他倒是万分想念身在岭南时的日子,吃喝不太需要忌口,那地方不太冷,虽是潮湿多水汽火毒,但平日里吃喝都有凉茶饮子,无须太多进补。   换了干冷北地,他一时之间还是不太适应。   鸿胪寺的客人与他同样想法,尤以真腊等南方小国来的使者为最。   习惯了湿热天气,乍然来到北地,还是突然降温降雪的京师,不过短短两天,半数之人就倒下了。   户部尚书念着这算是附属国朝拜,不能落了面子,便请示了建元帝,再给人拨一位太医过来,这才能让人及时起来参加宫宴。   宴席过半即可自由更衣,也是方便人交流感情,但不可离宴太久,也不可在殿外自由走动,最多是在廊下吹风散散酒气。   白楚寒人刚站定,便见两个陌生面孔上前,话一出口他便了然,这等口音略微奇怪配上好似草原匈奴长相的,他印象里只见过几次,便是在那海贼犯边时救下的两人!   这二人自言有了个大周名讳,一人名胡营,一人名蒲安,先是感谢当年的救命之恩,又喋喋不休念起他们的信仰。   白楚寒回忆一番,方才在殿内时,这二人也骚扰过其他人,多的是没搭腔,少的是和两人辩论,建元帝也是端茶送客的态度,显然是被二人烦扰的不轻,却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   他三言两语揭过,转而问起两人在大周过的如何,“不知在两位家中,每逢除夕是否有此习俗?”   两人连连摇头,浅棕色头发、名为胡营的人叹息一声,说起家乡的习俗时带着遗憾,“冬日大雪,需提防林中野熊,家家户户都带弓箭和长枪,听到熊出没的声音,家中夫人藏好孩童,日夜警惕。今年大雪,不知家中猎杀了几头熊,熊皮够不够做衣裳?”   白楚寒听着两人道来的情况,在脑海中推演两人家乡是何等光景。   单从刚才两句话中,他便听出这里的人不论男女皆是猎捕好手,当地林木多,可在林中建造房屋,不惧这等规模的大雪,出入显然是习惯这等温度。   猎熊是传统,正如大周的秋日围猎一般,但比这更残酷,更血腥。   “冬日捕熊,单是蹲守就要几天,必须在雪地停留。”蒲安惦念着在家乡的日子,念道,“出门时阿妈喊我裹上熊皮子,嘱咐我在雪窝里安静蹲着,等熊一定要有耐心,那次雪大,差点就被埋在雪里再不能出来了!”   雪窝?   白楚寒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结合蒲安所说,这应是能住人的地方,但必须结合熊皮子才能入住,这等要求未免太高,普通灾民手中没什么保暖衣物,全靠朝中支援,这会儿能有多余棉衣都是幸事,哪儿还有皮子腾出来?   不过此物倒是能用在北地边关,尤其是说这东西的高低时,他就杜绝了在京挖雪窝的心思。   京中的雪还真没能深到埋没半个成年人,且这附近是平地,实在不好挖开,换成陡峭山峦附近倒是可行。   白楚寒借口更衣摆脱试图再度传教的两人,迎面却是遇上了真腊此次的使者团。   为首之人面色通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天气太冷冻出来的,见了白楚寒像模像样地行礼,脱口而出的话带着岭南口音,听得白楚寒一阵耳熟。   “久闻白都督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白楚寒淡淡回了一句,两人不咸不淡地寒暄,就听真腊使者低声询问道:“敢问都督,不知近来南康府上可有意出售陶瓷?”   陶瓷?   这东西南康府对外一直有销售限额,每一船队入多少货都是有数。   除了工艺原因,也有此物做了贡品的缘故,稳定出产的品相好的釉面完全不走色的都入宫了,其余品质的才会入了市场。   海外的更有讲究,有的商家仅会保留一整套的杯盘碗盏,卖个高价,其余不太成套的则是单只出售,叫不上什么价,但也能换不少当地香料宝石珍珠回国。一来一去,利润的确够大,便是如今的皇商——崖山商队也在此列。   再者,问他不管用,这些是江无眠一手调控,他一个镇守松江府的都督哪会管这等事情?   真腊使者也知这事儿找白楚寒没用,就是借此搭个线,试图通过白楚寒引荐一二幕后主事人。   “真腊一向与大周交好,国主亦是向往许久。某曾有幸在商队中见过大周陶瓷,奈何此物珍贵不能得,自此之后念念不忘。适逢宴席上,又见此物,故有此唐突一问,万望都督莫要怪罪某莽撞。”   青瓷在国内多受欢迎,奈何去往岭南的商队根本不够资格购买,有资格购买的都是国内大商队,那也已排到一年后了!   如今能借机引荐一二,走个后门,当然是最好不过。   白楚寒没说拒绝也没答应,只道这事儿他做不得主,只能去问问相熟之人。   真腊使者未得允诺,但是有此话,他也算是有了交代,当下舒一口气。   当日晚,结束宫宴,白楚寒回了江无眠住处,师父一家不在,这团圆日子他又不想单独一人回都督府上过,还是来找师弟最好。   书房还有昏黄灯光,显然人未歇下,小厮领了白楚寒先去洗漱,酒喝了一夜,一身酒气,不好就此睡下。   “主子已让厨房备好热水,大人您随时取用。”   待他换上一身常服,刚到书房,就见江无眠还在灯下看书,莹莹灯光落在人身上,照出一片温润如玉的面庞。   兀自愣了一下,他方才踏步入内,将宫宴上的事情说给江无眠听,尤其是真腊使者求取青瓷一事。   若能操作得当,这将会是长久买卖,还能和真腊国主搭上线,若是能从他那儿中转一下买马,更是一笔再划算不能的买卖。   说完不见江无眠出声,白楚寒纳闷看去,只听他那温润如玉的师弟幽幽道:“师兄,师父来信,你不如猜猜上面说了何事?”   白楚寒:“……”   还能是哪回事,当然是前些日子告了一状的那事!   想来师父在信中已是斥责了一顿师弟,不然他如何能是这种脸色?   谢砚行也没能想到,这信件来的如此之快,来的时机也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大过年的,正是合家团圆过除夕的日子,师弟反而是被师父念叨一顿……   白楚寒想了想,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莫不是岭南受灾情况?”   江无眠:“……”   算算时间就知道,岭南写信时,只怕京中雪花都未落,哪儿来的受灾一事?转移话题的借口也太过粗糙了! 第182章 谈论   烛光之中,江无眠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某人瞎编胡乱造竟是不觉脸红”,黑沉沉的目光镀上一层橙黄,不自觉间露出几分威慑。   白楚寒厚着脸皮接下,浑然无一丝不好意思,江无眠见状,只心中记下,待来日再还回去。   他递过第二封信,上面说轰天雷研制进入了新阶段,火炮同样也是,新式战船和盐禁城已经用上,正要一展身手,若是用的不错,就能卖给兵部赚钱了!   此外还称,海外情况好似不太正常,已有人乘船偷渡到边关,不少人拖家带口自船上而来,很多人无有关碟,问也是没办法问,语言不通,说不明白,只好先让人在附近的空地上歇息,总不能看着人乱跑。   江无眠此前从白楚寒这儿得知,南边附近小国生乱,这里恐是逃难过来的人,然情况没有了然之前,他们不得擅动。   具体如何生乱,江无眠不知,可他清楚这场降温会再次打乱南方部分小国的安排,现在就看当地情况如何,大周是否能借此时机介入了。   不过那也是建元帝主要考虑的事情,他还在琢磨如何安置难民。   自从京师布粥以来,越来越多的人南下入京,兵部为维护京师安全,已是调动大部分兵力,甚至还从中破格提拔了不少人才。   往年是要找资历够年龄也够的,眼下这个光景,,自是不计较的。因此江无眠毫不掩饰自己的喜好,有能者居之,且要心性坚韧,可扛得住事的。   他已是看好了两人,待到出了假去,便有提一提的意思。   看建元帝的意思,石遥短时间内不会致仕,他空手要在兵部侍郎位上多熬一熬,同时熟悉熟悉京中办事流程。   时间短了,有没有自己人无所谓,总之是要走的。可这时间一长,不找几个能干之人,他这摊子怕是接不下去。   今年恩科中也不知能不能挑几个学生分担一二?   江无眠再度为用人苦恼起来。   白楚寒看罢,又听江无眠把之前的和石尚书说的话复述一遍,他边看边颔首:“回来也好,京中的确需要人要出产轰天雷以供使用。”自岭南运送时还要担心会不会沉船,人货两失。换到京中自产,却是没这个烦恼。   自然,也是有新问题,若是被人偷看偷拿泄露了去,京师怕是不太平啊。   必须得好生监管,不过那都是现任的工部尚书的事情,和江无眠无甚关系。   江无眠正准备起一道公文,待到年后上报此次雪灾情况,“目前未见好转。刚过除夕,明儿就是元日,新的一年,又是多灾多难。”   整场雪灾下来,北地受损严重是板上钉钉的事,后虽及时救灾救人,奈何灾害来的太快,人力有尽时,无法方方面面照顾到。   “这等灾情,明年定然会减税,只是撑过这段时间就好。”白楚寒见他愁眉未展,宽慰道。   此言不假,只要熬过这一冬日,明年开春就能有官府补助,虽可能没有大量肥料,然而前些年肥了地,底子还在,这是不必担忧的。   且冬日严寒,土地里的虫卵一类多被冻死,病虫害少了,产量也能增加。   听他说完,江无眠也是同一时间放下手中毛笔,将公文放在一侧晾干,白楚寒走到人身后,靠近了看,忍不住笑出声:“额外再添几十万两银子的开支,陛下恐是能将余尚书叫来,让你自行应付。”   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江无眠又细化了的精英兵种训练计划,从选拔开始就要精挑细选,最为基础的是身体壮实,经得起操练。   然后便是数算要求,之后还有各种野外训练课程、经史子集研读、选两门外语研习、每日必须接受军事操练……再看待遇,每日必然有坐馆大夫,专人调理,根据个人情况调整药膳,养足底子。   此外还有零零散散的其他课程,可见投入之多。   另外是配套的训练场,就是他在南康卫所建的那些,算下来不便宜,加起来是让建元帝看完都要直呼败家玩意打出金銮殿的。   抄家得的东西这么多,出一点怎么了?这可是日后最强的兵种,能文能武,骑马开船炸火炮不在话下。   哦,江无眠又补了一条,新火药战船面世了,快给算钱。   暂不说建元帝看完是何等脸色,江无眠是心满意足回房睡觉了,白楚寒想了想,又拿起师弟的纸笔写了一条,听闻工部部分人学成归来,右军要采买一批火药,原先算得银子便不够了,唯望陛下多给一些罢。   写完晾干,将两份公文收拾了,吹灭书房蜡烛,踏着积雪亮光回了房间。   次日一早,两人带着家中仅有的几个小厮亲卫上香,告慰祖宗的同时也祭祀一下漫天神佛,保佑今年平平安安。   往年都是师娘安排,师父在前面领头,他们两人跟着一块糊弄。如今谢砚行不在,江无眠就照着葫芦画瓢。   白楚寒见了上面祭品,心道:还好师父师娘不在,若看到这几盘刚炸出来还冒着热气的丸子摆在上面,定然是要揪着耳朵骂一顿的。   无他,太过敷衍。   要说四个冷盘四个热碗四个汤盆是齐了,但仔细一看,冷盘里面是冻了一夜的菜丸子,热碗里是早起炸过的肉丸子,四个汤盆里面是啥也不加的豆面丸子。   白楚寒:“……”敷衍得也各有特色,是师弟的做法。   江无眠上了香,烧了一篇祭文,天色尚未亮,今日他是躲懒躲不过去了,在京官员全是要入京上大朝会的。   没错,昨日是除夕宫宴,今儿就是元月一日的大朝会,朝上一般无事,大多是问问年过的怎么样,跟着皇帝拜一拜开国的列祖列宗,烧个祭天表文,开年从皇帝这儿领个红包讨个吉祥就是了。   之后该干嘛干嘛,想去补觉也没人打扰。   今年嘛……这吉祥怕是难讨。   果不其然,在宫门未开时,就见风中一群官员在闭目养神,为首的伍陵更是小声和李阁老商议着什么,江无眠和白楚寒一前一后抵达,各自站了相应位置。   石遥头也未偏,嘴唇上下一碰,细小声音就传到他耳朵里,“今日一早,灾民范围再度扩大,关内竟是有风雪连绵多日,不少人房屋倒塌,无家可归,亦无炭火过冬,撑着身子逃来京师,慈济院已是满员,粥棚处爆发了不止一次冲突,有人领头闹事!”   石遥一夜未眠,昨儿打宫内出来就去了城墙上,灾民队伍确实扩大不止一倍,期间还有人趁着黑灯瞎火要抢其他人的粮米和被褥,已是被人拿下。   几个粥棚都有人生事,石遥一看便知,里头必然有人指挥,不然如何能恰巧挑了一个时间!?   江无眠拧眉,灾民人心惶惶,情绪未定,一点猜疑都能扩大,仅是看到城外粮米粥棚是不够的,毕竟离家千里,手中没有土地粮食,这心就落不到实处去。   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变成风雨欲来,再加上有心人的挑唆,的确有可能变成暴民冲城。   这也是自古以来不让灾民入城的主要原因之一。   江无眠不让战船开走,仍是停在运河上,也是这个道理。动乱一起,战船直接远程警告,有火炮和火药镇压,总能弹压下去,以快刀斩乱麻,极快平息乱事,免得再来一场内耗。   现在就看有心之人到底是谁,又是出于何等目的煽动百姓生事了。   想着,江无眠也学着石遥嘴唇微动,问了出来。   石遥轻轻摇头,“半个时辰前刚刚抓完闹事之人,暂还没有审问结果。”   人扔给了知府审问,他便急匆匆上朝来了。   但想也不外乎几种情况,没粮食吃不饱于是趁机夺米粮的,心有不平趁乱生事搅弄是非的,还有前头叛乱余孽乐得制作混乱的等等,最让人提防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宣传某些非官方教派的人。   一旦沾染上这些,怕是连人带命搭进去都不满足。   心下猜测如此,他却并未出口,事情未定,还是等下朝后去问问刑部审问情况罢。   石遥心中沉甸甸地,城外不安宁,城内其实也不安生。   昨夜从慈济院中抬出几具尸体,正是部分灾民。天太冷底子薄,一旦到了好地方,有了喘息之地,心神乍泄,到底是没能熬过去。   尸体照着江无眠所说,已是让人焚了,眼下还能看到城外的烟火气,说明近来几日都有尸体出城,从未停过。   除去慈济院的这些人,还有正常熬不过去的普通人,也一同扔到城外焚烧,生怕出现疫病。   未出正月已然有了此等折损,再过十几日才刚到天气还暖时,不知那时能留下几成人的性命。   另一侍郎宽慰道:“往年若遇上这等天气,受灾情况更严重。近来多亏了蜂窝煤、火炉、火炕等物,起码幼童夭折的不算多,老人家走的也少。”   这等程度雪灾,往年少说死个三成,今年就偷着乐吧,起码人口亏损不多。   地里有肥料肥地,明年开春时,就算气温太低,耽误几日农时,也能供得起生长所需。   总而言之,过了最冷时候,坚持下去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说起这个,侍郎问江无眠,“江侍郎在岭南过的时日多,便是有一问不解,望江侍郎指点一二。不知今岁这般大雪,岭南双季稻可有影响?”   若是无影响,那岭南粮商岂不是要赚翻了?   最为重要的是,降温不影响稻谷产量,那大周就不必担忧今年粮食粮种调度和明年春耕! 第183章 朝会   这一问声音不小,隔壁户部的人朝他看来。雪灾当前,最为忧心的是粮食,岭南是少有的冬季种越冬稻米的地方,听闻地中还有稻花鱼,这等天气,地里的鱼能否越过冬去?   在场少有在岭南任职多年的,江无眠是其中之一,还是他一手将岭南之地发扬光大,有了今日的光景。   江无眠估摸着当前的温度,摇摇头:“岭南历来有放稻草保暖,去年大雪,想来稻草保暖效果有限,收成恐是不好。”   这会儿地里正在养紫云英,属于绿肥一种,今年肥料效果跟不上,夏季稻收获时怕是会减产。   江无眠此刻也不敢说死,具体数据待到岭南上报夏季稻产量时便分明了。   众人收回目光,听江无眠的言下之意,收成不至于颗粒无收,但是能保住部分。   至于江南道,户部早有人估算过情况,若是直到春播时,天气仍不见回暖多少,今年怕是要整体减粮。   好在往年收成不错,囤粮充足,官府处还有足够粮种,足以让人渡过早期困难时候。   江无眠看了看天色,心下并不是太为粮食担忧,雪灾过后最容易的发生的水灾。   过些日子一回暖,积雪融化,水位大涨,河堤处要加紧巡防才是。   岭南他倒是不太担忧,近来几年经济条件一好,各处水系的河堤都按时检修过,每年还定时掏河沙,虽然辛苦了些,但是官府管饭还给工钱,倒也是农闲时刻赚钱的路子。   问题在于江南道和关内道。前者水系发达,年年水灾爆发,年年修河堤,也不见修出个样子来。后者是怕黄河改道,再加上积雪融化,少不得一场大灾。   稍后必得让人采买够草药才是,不仅是为预防大雪后的风寒,也是为水灾后的疫病。   江无眠思考片刻,就听见宫门大开的声音,前面人流开始移动,他随着尚书等人一起入内。   说实在话,他只听说过元日大礼,各种礼仪注意虽有白楚寒解释过,但亲眼所见还是不太一样。   余光注意着另一侍郎动作,基本是对方走他便跟着走,对方稍作停顿他停下回想这是哪个礼仪。   大朝会还要等会再开,一行人分列几队,先行面见皇帝,然后去宫内搭建的问星台上祭祀列祖列宗。   台上皇帝拿过大学士手中的表文,念完便扔到火盆之中,接着在一旁大监的尖声“跪”“拜”二字中随之行礼,一套做完才去金銮殿坐下开会。   趁着皇帝更换朝服的时间,众人也稍微活动活动,用些茶点。   平日里是没这些的,案上基本放众人的折子公文要呈上去的账簿预算等等。今儿是元日,糕点是宫中统一做的福饼,婴儿拳头大小方便入口。   就算不饿,也会吃一个沾沾福气。   江无眠拿过一个,上有干果,滚了一圈米粉,入口咸香,而后是一点茶味。再仔细一品,竟是有一点回甘,那点茶味好似幻觉。   他吃得眼前一亮,宫中果然人才济济,连小小一个福饼都做的有滋有味,咸甜适宜,多种滋味有轻有重,又不油腻。   茶味定然是加了茶粉,这一味少,还是油酥干果味重,后面的一点甜味,应是混入了些许蜂蜜白糖,加之米粉鲜甜味。   江无眠快速扫了一眼其他桌上福饼,最前首辅面前放的还是五色拼盘,取五谷丰登之意,想来味道应是不一。   光是想想这点吃食耗费的钱粮数,江无眠心中一阵感叹,建元帝最近有钱了啊!他是不是要钱要的太过保守了?   看完公文的建元帝:“……”   你这是抄朕的家底吧!   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军中学堂、多种方向教导、吃喝用度、坐馆大夫、专业训练场、轰天雷火炮定点培训……这还只能练几个小队,一个营都不到!   可江无眠写的前景过于美好,建元帝实在不想放弃,再看一眼所需的银钱,他只能依依不舍放下公文。   要的钱太多,说出去怕是要被人指着骂“穷兵黩武”。   这点可以慢慢来,慢慢养兵,先达成一个小目标,比如说工部学成归来的那些人是不是可以立刻投入生产,给边疆等地提供轰天雷和火炮了?   江无眠回道:“正是如此,有鉴轰天雷等物即做即用的性质,只怕要匠人亲去当地才可。火炮等物不然,弹药具有稳定性,可远程运输,只要择一处地方,好生打造即可。”   一说这个,在场带兵的摩拳擦掌,预备抢人。岭南那地方的他们抢不过,上京的这些总得分他们一两个吧!?   有小辈驻守边关的将军倒是稳坐钓鱼台,他们已是得了兵部内部消息,这一批里面必定有人送去边关。   要知选在此刻召人入京,原因之一在于边防!   建元帝未曾多言,只是让人赶紧进入下一个话题,此事等人入京后再议。   ——今儿要是议论起来,金銮殿都能被人掀了!   他已然看见几个武将眼睛发亮,手伸向空无一物的腰间,显然是要当殿以武论道,预备抢人。   下一话题陡然让殿内换了气氛,正是首辅说的“雪灾”。   “据臣所知,河内道受灾严重,大雪不停,牛羊马畜损失惨重。关内道房屋倒塌,比之往年冬日,死亡人数更是提了三成!京中近来有粥棚和各位捐赠,有慈济院收留不少幼童老人照顾,便是如此,也是损伤严重。”   关内已经难以度日,再向北部的边疆守军也是难过。   有兵驻扎在北部卫所的左军都督出列陈言:“我大周损失较多,北突厥只多不少,待雪一停,冲突再起,只怕边关不稳!”   突厥一发兵南下,匈奴也是不会放过这等时机。前有镇西军内乱,后有雪灾,此刻边境的守备实则是空虚状态,建元帝已是决定将工部学成归来的这些人调度至边关,为当地守备添砖加瓦。   他回忆一番地图,反而问起江无眠:“若是走海路,自京师至北疆几时能到?”   江无眠估量着时日,若说路程,用本地船只,那还真不多,慢些两旬即可抵达,快些半月也能到。要是用最新的轻快战船,一旬足以。   问题在于,新战船没有几艘,送去的人不会多了,这些人也无法扭转战局。船上火药也不多,多半送到西疆换了牛羊马匹,只有火炮能打,可弹药也不多。   战船弹药主要是为砸船,海上船只只要失去行动能力,就只能为人鱼肉。   当前情况下,最多两发炮弹打出去,即可达成目的。因此为了负重和物资考虑,船上预备的弹药不会超过百枚。   建元帝:“……多少?”   不仅是建元帝觉得自己耳朵聋了,朝中有一个算一个都深觉惊奇,百枚弹药竟算是少的?   但凡见识过轰天雷威力的人,都深深记着码头变作废墟的一幕。这等比轰天雷还要强的炮弹,一船就有百枚,这是能让大周打到突厥王庭的量!   白楚寒面上一片难言之色,他仍是记得江无眠来前谋划的宝船,一船必要有十二门重炮,搭配六台投石机,以防重炮过热冷却时对方还没被打沉船。   此外还有火箭、重弩、长枪等物,听闻赵师爷还在改造钩爪,力求一个照面,就能困住对方。   而船坞那群人被带偏,竟是想连商船都预备上这些地方,也不知过些时日,岭南海商是不是要开着淘汰下来的战船出海远洋。   余尚书倒吸一口凉气,很是想问江无眠这样一艘船只造价几何,不等他开口,已然有驻守港口的武将问他船卖不卖,给不给军中份额、这船卖价多少、买得多送不送火药。   江无眠头险些摇成拨浪鼓,“尚在试水中,且有几个难题未曾解决,暂不投入生产。何将军若是着急,不若看看岭南出产的第一批伪装战船。此船外形似商船,实则装备火炮,下有水密隔舱,另有简易投石机,火力充足。若是对此不满,还有一类战船,搭载火炮、重弩、长枪机关,可大破敌船。”   转而又对建元帝道:“陛下若是想运兵,有专业运输型战船,方便人来人往,于船上作战。只是此物用处较少,因此在生产几只后便是停产,难以担当运输重任。”   水师才多少人?   两艘运输型战船都填不满,也就是方便在两地往来运输大量兵卒,船坞处才生产了不到十艘,想大规模运兵是不可能,但是运点物资是没问题。   设计之处,船上就考虑过承载问题,因此它能承担粮食转运的重任。   此刻过了转运时间,船只还停在船坞处,要是空船上京,即使用最快速度,也要一月之多,时间上怕是来不及。   建元帝没放弃,先让岭南预备上,再有这等急事,可立即调船运兵运粮。   这次赶不及,还有下次运粮时候。   钱让左军出,今年左军预算还没花,第一笔大开支就算在船上。   左军都督又是牙疼又是得意,花了一大笔钱,但是提前拿下了几艘船,怎么不算好买卖?!   当下其他将军也盘算起来,正月里少说得给江无眠下一回帖子,试探试探口风,能定几艘船就定几艘!   话说回来,建元帝又命户部清算粮草,待到雪一停就让人送往两处边关重镇,北部走海路和陆路,用江无眠新开来的战船,能运一点是一点,先缓解当地粮食压力。   来京灾民好生管理,大灾之后疫病也要预防,此事有太医院牵头,京内各地医馆必要时刻听从调动。   若是有粮商坐地起家,先行警告整改,三次不听,投入大牢,择日处置!   朝会上还提到今年恩科,眼看天气如此,春闱是不行了,不若待到八月开秋闱,也就是乡试。   此事没得异议,建元帝自然允准,而乡试主考官,自然是选派翰林学士,不过这都是夏日要定的事情,当下还是聚焦于雪灾。   向两地运输粮草的人要兵部和户部各自出一人,这都是六部内的决定,朝上是不论这等细节的。   待下朝后,江无眠提着一盒凉透的福饼带着皇帝给的红包就要往家去。   过了元日大朝会,往后直到初七人日都不会再有朝会商议等事。最快也要等初八时,兵部尚书才会召集人来讨论运输粮草人选,因而江无眠预备回家正月十五的节礼。   谁知一出金銮殿,身边就凑来几位将军。   江无眠“……”   知道内情的都了解这是想买船买轰天雷买火炮,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犯了众怒要被群殴! 第184章 合作   天色近午,正是用午饭时。上朝来前并未入多少食水,福饼仅是垫垫肚子,这会已是空空如也,见状,江无眠果断请人去用午饭。   “……京内尚且安稳,京外人心惶惶,正是用粮之际,各地三司上奏,地方百姓饥寒交迫,已是准备开仓放粮。”   午饭找了一家有雅间尚且在开的食肆,江无眠请人用饭,等候期间论起雪灾来。   “京中已是如此,地方确也难免。”江无眠道。   又有一曾任北疆的将军道:“北地虽有预防,可此次灾害覆盖范围广阔,一时之间竟是来不及处置。”   内忧外患加身,稍有不慎,边疆失守,万死难辞其咎。故而今日应邀前来的诸位将军皆是要争取一二,好说歹说给点支援,但凡多上一点都是好的。   江无眠能够理解,可是东西不够分的,说再多也是没用。火药配方不得流落在外,必须要中央掌握,以防地方失守,待到日后再视情况公开。倒是地雷可以支援一些,边关防守为主,对方多半是冲击城门,若在城下埋上一圈地雷阵,仅仅留下一个口子,请君入瓮。   北地冬日,积雪偏多,火药容易受潮失去作用,地雷外有一层壳子在,受天气干扰程度较小。问题在于此物产量不够多,只能关键时刻用一用。   他未说定情况,只是尽力而为。得此言,众人已是心满意足,有不甘心的,也是藏在心底未置一词,还要靠人买轰天雷买战船,何必多嘴做那恶人。   有人眼馋战船,试问道:“江侍郎,不知船坞处还有空余不曾?我等戍守东海边疆,遇海贼来犯,仅能驱逐留下些许人来。今闻船坞有以时速闻名的船只,不知是否割舍?”   江无眠脑海之中过了一遍此人履历,杨素,曾任河内道绾阳府都指挥使,目前属右军都督府下,正在操练东海水师。   前年刚成一点规模,后得了白楚寒的指点,做的是有模有样。   说到这里,曾驻守海边的几位也是提出诉求,不要求最新战船,金銮殿上说的那几种即可,要是能便宜些就更好,他们那儿小地方没多少钱批准啊!   金銮殿上,江无眠所报战船称不上是最新版,起码船上武装的确不够。   成本是比不上运河处停留的船只,但那也不是普通船只可以比拟的,上有最新火炮,就这一点而言,价格不菲啊。   江无眠沉吟片刻,转而问道:“不知卫所可有专门船坞?若是有人造船,不若两方互相学习一番。新式船只……实话实说,卸掉武器就是普通商船,无甚技术可言。”   话说的众人面面相觑,甚至在想江无眠这是疯了不成。听他此言,竟然是要放出商船技术,和其他船坞一块造新式船只。   杨素瞪着眼睛,心脏狂跳。说不动心是假的,谁能放弃近在眼前的好处?   南康府因一船坞,本地水师只要召集到人手,便不缺训练,未来就是水上悍将!   就是不提增强水师实力一事,单就两方交流船坞经验,建新式船,所带来的好处是有目共睹啊!   南康府自打建了船坞,本地出产船只,引得众多商队竞相购买,得了钱又投入战船研发之中,至今得了不止一种战船,买卖都做到他们卫所来了!   又因设了船坞,百姓出了家门直奔码头就能找了短工赚钱,时间一久,增加本地人口,未来政绩是肉眼可见啊!   一口干了碗中热酒,杨素结结巴巴道:“大人!这、这、这是否太过——”   江无眠反而道:“不止杨将军如此,若是有其他船坞,同样欢迎。诸位且听在下一言,此事并非我一时冲动,实乃船坞一家已至极限,仅是韶远本地排单已至后年,这要建到猴年马月?不若联合多家,取众家之长,为我大周贡献绵薄之力。”   他非常熟练画饼:“试想,若是几家船坞联合,打造单个船坞最为出名的招牌战船,此后若是要定哪家船只,岂不是有了章程。若是造船技术更进一步,战船可淘汰为民用,便能让民间自行建造船坞,打造商船,也是一大进项。”   建船坞不是简单的事儿,当年韶远还是请了镇鳌船坞的船匠,加之江无眠等人的重视,用将近十年时间打造成如今模样。   其余等地的船坞也是见了他这例子,才动了心思。自然也不乏是看了海商盈利,想从海商这儿赚一笔快钱。   且当前建造船只无甚规定,船只大小、舱室设计、水密隔舱等等标准都没有个说法。若是由镇鳌船坞与韶远两方联合,暂先规定了行业标准,也方便其他人入这一行。   当前有人捧着银子上门,也不知从哪儿找门路来,现有了规矩,倒是好让人拿钱上门买船。   朝中近来所得,户部已经是盘算得一清二楚,边关辎重粮草、伤亡抚恤、城池修检、赈灾银两、买药买粮、开春粮种、武器新船……估摸一个铜板都剩不下。   实在没能力再去建船坞,不如底下人自力更生。   江无眠所提的这个法子,具体而言就是,先放出早前几条商船名额,商队拿钱来买预售,待到船坞建设完毕,先给商队建了船,再付尾款。   这样一来,商队得了商船,卫所也能自行建了船坞,双赢。   简单解释了一番,杨素听得双眼冒光,这样也不必往余尚书面前自讨没趣。只要朝廷拨一半银钱,再加上商队给的押金和定金,船坞能修!   只是建一船坞就要几年时间,商队何至于等得起?   江无眠终于露出尾巴来,他道:“此船订单可交本地船坞交付,但此船的确占了排单名额,因此双方可签订一张契书,交付部分利润,或是船坞建完几年之内,需先承接韶远船坞处的排单?如何?”   船坞再想扩展地盘,也到了南康府承担极限。地方不够,再扩张只能向附近搬迁,可不远处就是水师看好的大营,最多搬过去一条生产线和检修线,其他线仍是留在府上丁点大小的地方,深感逼仄。   江无眠几经衡量,和应总司以及其他两司商议过,待时机成熟,就将生产线分开,每一种船单列一个船坞,往后就做一种船只生意。   应总司带领的核心研发人员就是本部,以后只承担新船研发以及实验,其余生产线上卖船所得利润都将以分成形式注入本部,当作研发资金。   相当于母公司在各地开设不同的子公司,虽说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从形式上来看确实相似。   如果当地卫所有意购置一整条生产线,这也不是不能谈,要看诚意。   最后江无眠道:“事关重大,诸位可详细思虑一番。”   反正正月里是不可能定下了,当前正忙着雪灾,有什么结论要求的也是要过了正月十五,大家再行商议。   吃喝一顿,自行散去归家就是了。   临走之前,众人还摸了一个红封递给江无眠,大过年的都沾沾喜气。   好在江无眠也备着,互相送了一番,气氛其乐融融。   江无眠提着一盒福饼,带上一袋子红封,悠悠然回家去了。   刚到家就自白楚寒手中递过来一封信:“岭南来信,近来海上不安生,难民之中混入了他国百姓。”   岭南与他国交界,更有南方最大最为繁华的港口,来往商队不知凡几,期间混入偷渡客也是常理之事。   往年只要不是犯奸作恶与略卖人,官府方面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然而去年大雪扰了当地安宁,近来多有难民,实难安排,以至官府严查,偷渡之人集中安置。   此法非长久之计,单是粮食就支撑不住,三司正在商议,是否要向南迁移人口?   或是待雪灾过后清查人口,核对隐户,让人前去开荒,总之,不能继续放任不管,否则将会冲击岭南本地秩序。   此外还说了几句水师情况。   北地冬日降温降雪,岭南就是瓢泼大雨倾盆而落,时间一长,熬打不住。   水师已转而防御,少有出海巡航时,实在是这等气候下,出海一趟很容易染上风寒感冒,环境再严峻一些,怕是能转成高烧发热,人就这么没了!   也是因此,水师抓捕了几船趁雨来袭的海贼,投入大牢时海贼竟还泪眼汪汪吃得头也不抬。   水师:“……”   水师当即改成一日一顿,饿不死就成,多余的粮食用以救济灾民去了。   江无眠看完若有所思,将信件放置一旁,“是海贼还是他国百姓落草?”   大周国内也并非没有前例,实在过不下去就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为生。   人都要活不下去了,谁还在乎那点道德心?求生欲面前,谁都要退一射之地。   岭南当地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既然打着海贼的旗号,那就说明有犯边之心,当以贼人来处置,论律流放边关苦寒之地或是卖到石场上开采石头。   毕竟真要让人得了手,受苦的可是大周沿海附近诸多百姓。   白楚寒与之同等看法,“由信可知,南方受灾情况不容乐观,来朝拜的几个小国应和大周一样,面临内忧外患。”   此时向他们要求,在当地设驻外驿馆、驻防军队应当有很大几率同意。   只要他们还在乎自己的统治,在乎自己治下的百姓数量,就不得不应允了条件。   大周也不是不提供支持,就是增加部分条件而已,且这条件还有利于附近小国学习大周文化。   换言之,这是大周对周边小国的一次有力援助,诸位还要挑挑拣拣论条件的吗? 第185章 分裂   大周不是任人挑拣的蕞尔小国,一怒之下冷眼旁观他国统治落败,还能趁机捡个便宜,扩展领土。   要论礼仪自然是有礼仪,可对这等无礼蛮夷,又要给什么好脸色?   换了暴脾气的皇帝,这是冒犯上国威严,折损天子颜面,直接大军压境,铁蹄踏破国度收为自己领土去了!   现在还能讲情面,不过是为徐徐图之而已。   两人合计一番,准备过段时日再行上奏,当务之急是熬过雪灾,预备好粮草押送到边关,他们师兄弟二人也要准备节礼,待到过了初七,逐一送到各处府上。   节假日内走亲访友是常事,然有部分人却要忙于政务不停歇,江无眠即是当中一员。   他在写信给岭南说明京师情况后,就被石遥喊了过去,商议运输粮草一事的人选。   尚书能指认一人,但他还是喊来两位侍郎与诸多司部主事,除了不能自己一人加班加点干活的报复心外也是因为此事干的好了就是一个功劳。   既然有功可赚,那就是众人争相抢夺的好东西,他为人公正,自然要将能通知到的人通知了,由众人一同挑选押送官员。   石遥坐于上首,抱着汤婆子不放手,左右手下是两位侍郎。江无眠与另一侍郎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眼下青黑,不由沉默。   再向两侧下首看,一个个都是萎靡不振,不是喝姜汤御寒就是喝茶醒神,总之没有空手来的。   正要议事时,只见门外挡风帘幕一掀,香飘十里的羊汤味传来,兵部大堂一个激灵,好似从睡梦里醒来,眼睛黏在了门上。   江无眠面上不显,心底却在震惊,今儿不是议事来的,怎么就吃喝上了?!   六部里谁在饭桌上干活议事的?   就连元日的福饼,也是趁着皇帝更衣时才尝两个,兵部都能堂而皇之这般用饭了!?   石遥抹了一把嘴,笑道:“承蒙陛下体恤,年假期间,六部上值之人,皆是得了一锅羊汤,连城外粥棚里都设了一羊汤棚子,来来来,先喝一碗醒醒神,热发一身汗来,也好御寒,这才有精神干活。”   江无眠:“……”   江无眠少有的、对六部和京中的印象皆是来自谢砚行白楚寒二人,但这等事未曾他二人提过,想来也是少见。   只听分发羊汤时候,石遥小声道:“听闻是右军都督处得来的牛羊,牛已是养在庄子上,待到开春就下地,羊是养了几日,喂得肥壮有点肉了,才送到陛下跟前。”   然后有了陛下这出送羊汤,说一句不恰当的,借花献佛呗。   当然,放在皇帝身上,这叫体恤臣子辛劳,故有赏赐。   江无眠了然,原来如此。   那想来马匹交易一事也在建元帝跟前过了明路,待到两地相通,右军就能有固定的马匹供给了。   心神舒畅地用完羊汤,又端着热茶漱口清除一身味道,更有如右侍郎者,点了一块香饼驱散味道。   江无眠一闻,这熟悉的草药味,正是岭南来的货。   右侍郎庞空拨弄两下,笑着起了话头,“岭南草药庞多,加入香料混合压成的香饼,有闻此物提神之效,便买了两块。此行送往边关的草药中亦有此物,只是价贵,仅有一小包罢了。”   江无眠得为此物解释一句,他道:“香饼之中掺入的提神物,正是十斤之中萃得几两的精油,另外掺入的香露也是如此所得。加入的香料是海外舶来品,卖价如此之高,也不过赚个辛苦钱罢了。”   东西当然不如他说的如此珍贵,一块香饼掺入的不多,不然岂不是卖亏本了。   但掺入的是纯手工草本植物萃取精油,其中工序可是废了不少人力物力,所以卖价高可以理解。   庞侍郎恍然,怪不得此物昂贵,他是见过自家娘子用的精油香露,味道精纯,用之油润,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奇物,只是一问卖价,他三月俸禄都搭进去了!   这么一小块香饼,是用了一月俸禄所得,相对而言,算是便宜了。   石遥听了一耳朵,赶忙凑近了香饼多吸两口。   言归正传,众人开始提名押运官,这人要熟知两地道路,能在风雪天冷静寻路,且要武艺高强护得住粮草。   单是第一个条件就拦下不少人,再从中挑选性格冷静不冒进的,一下缩小成了两人,得了,这哪儿还有挑选余地,直接选人就得了。   江无眠一看人选,去往北地的竟是杨素,去往西疆的则是左军都督下的一人。   杨素正在操练水师,莫非建元帝还不忘水运一法,但是时间上恐是来不及,除非是用新战船送粮。   江无眠:“……”   这也不是不可能。   从运河港口向东入海,沿路装上转运仓中的粮食,直接向北抵达边关再行陆路即可。   海上不必担忧人祸,任何船只在战船面前都不堪一击,只怕天灾海难。   后者问题也不算大,最近北部没有大风大浪,又在内海航行,航船环境的确称得上安宁。   在场之人都是脑袋灵活的,又见过元日大朝会上建元帝与江无眠的一问一答,再试想杨素此人现今职责,当下就明里暗里看向江无眠。   战船有一半是江无眠带来的,要运粮自当是一次性征用全部,不知江侍郎会出什么条件。   待司部主事出去,堂内仅剩尚书与两位侍郎,石遥方才严肃道来:“今早北地战报,东突厥异动,南下劫掠边关,粮草虽不告急,但防寒过冬的炭火棉衣不足,已有人冻毙而亡,急需驰援,不能再等。”   江无眠颔首:“粮草炭火到位,战船即刻出动,上虽有熟手船长船工,但往常船只在南方水系和沿海来往,对北地不熟,需配一观星指路者上船才可。”   “自当如此。”石遥应下此事,现行给人说了此行要在何处调动炭火棉衣粮草,“战船停在码头,需向后退一港口,右转入黄河,借此入海北上。沿途几岸府县已备好物资,有更有商船正在运输,奈何速度有限,不比战船迅速。”   商议完此事,江无眠又透露了一二元日谈话,石遥与庞侍郎二人听得是津津有味。   “这样一来,岂不是方便调动战船支援附近战事,运粮运兵皆省时省力,机动性极为强悍!”   要说这个,其实还有一物能达到,那就是铺设铁路。   岭南有一段向北铁路,方便运输,来前已投入使用。经过测算,速度的确快了两倍,沿途又设置了驿站,可供人马休憩整理。   一趟跑商下来,虽是比往日里多花一点银两,可赚的是往常的两倍之多,这点花费算不上什么!   换作朝廷官府押运粮草,也能行得通。   石遥和庞侍郎听完却道:“方法是好,可不适合押送军粮。本官问你,沿路驿站是否设有布防?”   江无眠回道:“皆是军中因伤残退下的弟兄,身手比之普通人利落,且有专人维护铁路,日夜看守,谨防被人撬开熔炼成铁卖入黑市。”   当下盐铁还是官营,有人想不通过官府备案就买大批铁矿,自然是要走歪门邪道,撬铁路就是一种。   这还是精铁,拿回去都不用提炼,直接熔炼做刀剑武器就行!   但这么一问,江无眠也反应过来,粮草押运不走“正道”。   这意思是走之前会有押运官决定走哪几条路,但多数时分是不走预订好的这几条。谁知路上会不会有埋伏,队里是不是有内鬼,因此每逢押运粮草时,总有押运官不走预定的“正道”,偏生改换路途,走一旁小路的。   若是使用铁路押送,那不是相当于昭告天下,粮草押运就走这条路,埋伏好就快来抢!   走海路就不一样了,只要不遇上天灾,依新战船的本事,自然能顺顺利利运往北地。   事情商议完毕,年假内终于是没事了。晚间回家,江无眠与白楚寒说起此事,“马车运送还是太没有威慑力,若是换了海船,火炮碾压过去,有谁生出胆子敢拦路抢劫?”   白楚寒:“……”   白楚寒扶额,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真诚道:“师弟,当前朝中无钱,户部过的紧巴巴,再铺铁路搭建火炮,只怕是没钱拨给兵部买船买火炮了。”   到时,就是师弟你倒贴钱建设大周了。   江无眠摇头,按下此事不提,谁让大周现在还是太穷,建元帝的内库都快被两线御敌工事掏空了。   “罢了,不提此事,有关周边小国如何了?”他今日被兵部召过去,因此没能去面见建元帝,只好让白楚寒代为开口建议,不知朝上商议得如何了?   但见白楚寒冷笑一声,“小国荒谬!”   嗯?有何内情?速速道来。   江无眠给师兄倒茶,摆出一副想听八卦的神情,白楚寒啜饮一口,方才低声提起,“此番真腊上朝朝拜之人并非是原先国主一脉。”   不是原先国主一脉?莫非真腊国内生乱,倒反天罡,谋权篡位了?   那这真是险些戳了建元帝肺管子,谁让去年建元帝刚刚平了一场叛乱呢。   白楚寒摇头:“不是犯上作乱,而是分治两国,成为南北真腊,今日上门来的是旧日真腊国主长子使者,也即嫡长子一脉,自称继承大统,治理北真腊一地。”   自称继承大统?   江无眠问:“没有传位诏书?”   白楚寒短促哼笑出声:“诏书在南真腊国主手中,北真腊国主称之伪诏书。”   具体真相,外人不甚明了。   北真腊求到大周头上,正是想借兵灭了南真腊,结束国内分裂,一统真腊。   待事成之后,可割给大周五个城池,以显诚意。 第186章 计策   真腊,大周之南,物产丰富,尤以香料为最,岭南不少陆上商队在此地停留,换取大量香料,再向下一个地方进发,一来二去,岭南处也算对真腊略有了解。   江无眠在按察司任职时候,对此地有所耳闻。当地的蓄水沟渠引水灌溉技术格外具有特色,他虽未亲眼可见,仅是听了商队转述,也知道当地粮食必然少不了。   从气候上讲,主要粮食作物一年三到四熟,比岭南多出一倍。   话未说完,江无眠已在白楚寒眼中看到熟悉光芒,不过几息,又见他摇摇头道:“防备突厥与匈奴南下已是耗尽兵力,想出兵南下,有心无力。”   真腊是西南半岛上仅有的内陆国,水师无甚作用,只能出动卫所。不过那地界满是树木,林地地形里,当地卫所也要发怵。仅有的部分能熟练在热带林地作战的人很少,江无眠还指望人当个教头,好好拉起一营的林地兵来。   所以出兵是不必想了,这事儿指定不成。   “真腊是我大周属国,地理位置优越,本地产的粮食、香料、果品等物可加大交易量。而且,南部关口再度延伸,来日,整个西南未尝不能成为大周领土。可南北真腊分裂,即位诏书不在北真腊之中,其中内情需弄清楚才好下手。”   诏书是真是假不耽误他们与北真腊之间的关系,但它的来历内情影响大周如何操作。   白楚寒道:“无妨,未出正月,各国使者尚在鸿胪寺等待年后送行,且有时间商议。”   他国使者朝拜,双方热热闹闹看过歌舞,谈论一番,互相夸赞夸赞,临走时候带上备好的东西回国即可。真腊这儿就不能如此作为,好歹是大周属国,小弟有难,好歹给点帮助。   真腊请求调动兵马支援,于是建元帝再度找上兵部,兵部尚书与两位侍郎年假未休几日,又入宫禀报去了。   石遥不愧是滚刀肉,任建元帝如何说道,他是一个兵马都调不出来。   哦,问岭南能不能出兵?   巧了不是,江无眠江侍郎上个职位是按察司的按察副使,您请问吧,能出一个兵都算您厉害。   建元帝一阵沉默,江无眠能说出什么好话,他除了给朕列账目伸手要钱还能做什么?   江无眠用实际行动告诉建元帝,他还能不负责任地出个主意,“出兵不成,不如两方做个生意,赚的钱财让北真腊自行练兵?”   出人是不可能出人的,水师用不上,丛林作战的兵种还不够,哪儿来的这么多援兵?   我们两方做生意给钱,你爱怎么练兵就怎么练兵得了。   自然,不好这么说,明面上还是要有一点表示的。   石遥大义凛然,“我大周不做欺凌弱国之事,旧日真腊是我大周属国,当今分裂两国,然同出一源,仍是一宗,不好有所偏颇。今有北真腊求助,我等不好袖手旁观,当尽宗主国应有之义,以贸易往来援助北真腊,望其自强不息。”   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既全了面子,还能以此告知北真腊不是我们大周不帮忙,而是你们两个争来争去都是一家人,宗主国不好帮了这个不帮那个。   但是看在北真腊都上门的份上了,这样,你们出货,我大周出钱,所得货款就用来强兵强国如何?   自己强了总比一直等待他人援助为好不是?   这贸易往来就有的说头了,不过还是要看户部尚书的意思,他老人家还有没有余钱了?国库还能支持吗?   这就不是江无眠担心的了,他只负责出主意,完了抬腿出宫,留建元帝一人在御书房纠结。   待江无眠一出宫,他又连召几人入宫商议事情,但江无眠已不再关注此事,他出宫后随石遥回兵部。   “粮草押运已出发,船只几日就入海带了粮食上北地去,想必过不了几日,岭南将会接到陛下圣旨,开快船转运粮食。”石遥关起门来低声告知最近几日的消息。   这次雪灾覆盖范围太大,北地遭殃,南方也没放过,各地都在缺粮。江南岭南两地算是好些的,尤其是岭南,一年两季稻,凭空比其他地方多了一季主粮,当仁不让成为本次粮食转运的主力。   加之本地有船,冬日海路不结冰,运输条件好,自然是要尽心尽力。   江无眠也感受到最近几天京师的确缺粮了,“昨日出门,去了米铺,粮价近乎涨了三成,成色也算不上好,显然拿的陈年粮米。菜肉本就昂贵,此番也随之涨价。”   冬日里什么都贵,遇上大雪,粮食都要涨上两到三成,再多就要去天牢待着了。   以江无眠的家底和岭南的关系,他家中是不缺新鲜粮米,且人在京郊地区还有田地可种,这样一来豆子也是不缺,冬日发些豆芽就算菜了。   但对于普通人家,尤其是计算着开支勉强度日的家庭,这么一涨价,不是冬日开支超额一家人开春后要勒紧肚子过日子就是真的吃不起只能等死。   京外粥棚根本养活不了这么多人,灾民还在奔涌而来,僧多粥少不外如是。   对此,朝中还真没什么好方法,只有一个字,熬,熬过去等开春就能有野菜垫垫肚子,再过一段时间就能等收获粮食,一家老小就有活路了。   江无眠绕了一圈,去看粥棚和慈济院中遭了雪灾的百姓。   他家的粥棚设在城外,是托衙门一同管理的,御寒衣物也捐了不少,看到用在实处了,他才放心回家。   一直到结束年假,江无眠再没等到建元帝和兵部的召唤,总算是得了清静,奈何出了年假第一日的大朝会上,他就被建元帝的消息炸醒。   具体是为是否出兵北真腊一事,此地不同突厥匈奴,国小人少,还比不得岭南道,就算出兵也出不了多少,因此朝中有人意图征战南真腊。   建元帝却是一反常态,问起这人当地情况,“北真腊于岭南之南,岭南常年高温多余,毒虫遍布。涂将军既然有心征战,不若先同朕粗略说上一说?”   涂将军——方才自请出兵南真腊的将军,他回忆一番,支支吾吾说了几句不甚了解的话,最终遗憾摇头,败下阵来。   他对岭南知之甚少,连当地有何毒虫都只是囫囵知道一点,更不必说真腊。   当下就有不少人向鸿胪寺看过去,国外朝拜来的使者这都在鸿胪寺,你们鸿胪寺总该有所表示的吧?先把真腊的情况好生说上一说。   建元帝也曾召过鸿胪寺卿,有关真腊的记载算不得少,瘴气、毒虫、高热等等,当地环境实在太过恶劣,除了本地人,他们大周少有将士兵卒能适应这些情况。   去了就是白白送命,那又何必?   不过这不代表建元帝不眼馋真腊的资源,光是江无眠说的一年三到四季稻就让建元帝下定决心和北真腊打好关系。   岭南两季稻都是建元帝的心头好了,换成一年四季,他做梦都能笑醒!   直接打不现实,那就选择怀柔,正如江无眠所言的“同化”。   待鸿胪寺解说完真腊的环境,建元帝见众人面色有异,隐隐有嫌弃之色,又及时抛出多季稻的消息,便亲眼目睹一出“变脸”好戏,朝堂众多朝臣争相确认此事真假,连一向不问世事的李阁老都要扯着嗓子喊鸿胪寺,快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这事儿他们得好好谋划一番才行。   雪灾爆发,京中粮米价格上涨飞快,好在岭南一年双季稻,此刻还能做应急周转,撑到开春。   正是有这一份粮食做底气,大周各地气氛不过是焦灼一些,未到恐慌甚至是揭竿起义时。   这让众人尝到不少甜头,更加看好岭南发展前途,发配之地甚至都不带上岭南了,只剩下北地于西疆两处可供选择。   现在骤然听闻真腊是一年三到四季稻,足足多了一倍的粮食!   这要是岭南也能培育三季稻四季稻,哪里还用担忧水灾雪灾,光是岭南江南都能供养整个大周的百姓了!   话是夸张了,但四季稻众人是势在必得的,那北真腊此事真要好好打算。   建元帝等喧哗声消退,继续道:“北真腊不远万里来国朝拜,足见诚意,大周既为宗主国,自当尽己所能。出兵真腊,事关重大,且要再行商议,然对方一片赤诚之心,我等不得怠慢了去。朕想了想,真腊求援,无非是国内兵马较弱,不若大周和真腊互市,于商贸一道,尽我大周之力。”   这话的确没问题,真腊要向宗主国求援,无非是自己打不过,打不过就是因为兵马不强,那给钱你们自己练兵养马,待到日后打回去不就得了。   若是要请大周出兵,打赢了还要担心兵马会不会对北真腊动手,直接吞并两块土地,从附属国变成大周内部行省。   这样一来,既不用担心上述所说的事情发生,还能借机增强本国实力,一举两得的好事儿啊!   但是朝堂官员觉得建元帝这话好似没说完,内阁也未就此商议,朝堂上下全在等建元帝的下半截话。   “既是互市,那必要人员场地等物。此事因真腊而起,地方便设在真腊境内如何?我大周不占他国便宜,这地方就签订一租赁契书,规定年限租金。此外,监管人员必要两国同出,大周便在此地建一驻外使者馆,方便互市开放。为保互市之地的安稳,再设巡检等人维护安全秩序。”   听着听着,众位大臣深觉耳熟,这不就是变相推进了国界?长此以往,这儿是大周还是真腊,岂不是要两说?!   话未说完,建元帝还道:“当地尚有蛮夷并未开化,为使商队往来顺畅,于此地设书院,置儒生,教化我大周雅言。时日一长,想来两国百姓亲如一家。”   亲如一家。   众人一品这四字,心下震惊,这哪儿是要推进国界,分明是要兼并真腊!   失去原本传统,一切向大周看齐,从出生开始学的是大周雅言,行的是大周之礼,用的是大周生产的物品,过的是大周的节日……久而久之,真腊人就是大周人! 第187章 了解   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听伍陵道:“陛下思虑全备,确实可行。然涉及两国往来,以及南北真腊之分,必要小心行事。”   言下之意,先确定了北真腊的正统地位,再出人出钱,去真腊行商贾之事。   正如建元帝所说的,只要确定了这部分土地圈入互市,再设相关监管一类,时日一长,自然而然能发展不少百姓入周。   听建元帝的意思,还要大周出人出钱出书,就为教化当地,开启民智。若是此事当真通过,那就是鸿胪寺和国子监两方选人了。   鸿胪寺的人先行出列,“陛下,不知驻外使者一事是何章程?”   驻外,一听就是去那等蛮夷之地啊!   鸿胪寺在大周本地,本身是个清闲衙门,无有油水,每日不是翻译国外书籍就是交流其他地方风俗。   新年时国外朝拜最为忙碌,诸多礼仪安置面见朝拜等都要鸿胪寺出面,还要有随行翻译以备不时之需。此外,是真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如今听陛下的意思,他们连大周本地都不能待着,得选人去那蛮荒之地做使者,还是一停几多年。   听听,驻外使者,都有专门修筑的驿馆和护卫了,这得住多少年才能回到大周?   人生地不熟,多有蚊虫蛇蚁出没,虽然当地粮食多香料多,听着是很享受,可他们鸿胪寺出使地方多了去了,谁还不知道初来乍到时的艰苦!   语言不通的困难不存在,难的是生活习俗。且南北真腊分裂两地,少不得动乱,去年大周刚平定叛乱,现在不少人还心有余悸。再去这等动乱之地,唉,难矣。   若真要定下来此事,还不是要自己手下的真腊翻译出去,甭管是做驻外使者还是另选一人上任,这翻译必定少不了。   总不能语言不通,做个聋子使者不是?   建元帝还在研究江无眠给的主意,他强调了一番重点,“驻外使者一应只管在真腊的大周之人,不参与北真腊内部的任何事情。”明面上是不参与的,暗地里如何表态那就要看情况了。   说的七七八八,问题在于北真腊一方还不知道此事。   尤其是选地之说,涉及到租金年限等事,自然是要两方好生说和才行。此地说是互市,实际是给大周商队聚集的集市。   依照建元帝构想的那等情况,当地的建筑恐怕是要推倒重建,这又是一笔大支出。就算其他地方不重建,可使者所在的地方总要是大周自行搭建的驿馆才行!   哦,还有此行前往真腊的人马嚼用,都是要钱的东西。   鸿胪寺卿余光已经看到户部尚书余尚书整理衣襟,似要出列进言。   建元帝本来放松的架势也不由散去,他微微前倾身体,看向出列的余尚书,只听后者开口道:“陛下,照您所言,此行队伍是要使者一人,副使二人,手下若干,随行护卫者不下百人,事后半数护卫转为巡检。另有驻外布政司监管当地市集。依照本朝互市旧例,大大小小衙门下来不下百人之数。北真腊市集较小,此地砍半来算,即为五十。赠书书童、讲学大儒、随行车马夫等等应有二十之数。这一路车马嚼用……”   算下来,朝廷要送多少东西出去?   还有那租金年限,多少钱一亩地,租多少年是要一次性付清还是要多少?商队税收又要怎么算,关税多少,是在北真腊交一次回大周交一次还是如何算?   期间种种皆是问题,依惯例……可这没惯例可以依啊!   往年都是在自己家中做生意,北边西边两地没有上税抽税习惯,因此牛羊马匹这类的交易只要在大周本地交一次税就得了。   真腊学习大周,北真腊即是分裂出来,在税课一事上也是仿大周的粮税商税,至于关税……目前只有大周设有相关条例律法,北真腊还没学到手。   此事江无眠最有发言权,关税本就起源岭南,还是他一手主导出来的东西,因此,他给建元帝出了一个主意。   前面几年免除关税,吸引商队驻扎,后续再商议如何调整关税,做好征收准备。   总之,先让众人看看这片地的赚钱能力,能赚钱自然有后续发展,没有钱可赚,那就专门用来开设学院,同化当地百姓。同时还能作为观察西南半岛局势的窗口,西南边关一道有什么事都能及时得知,朝中能迅速反应过来。   比如南北真腊分裂这回事,但凡早早得了消息,江无眠都能顺手做个准备,从中获利。现在人都到京城了,自家才知道消息,岂不是太慢了?   当然,也有大周本身在内乱,无暇顾及西南形势的原因。   关于当地建设这回事,这不是更好说,依照江无眠当年建设岭南码头的方法进行就得了,甚至还能炒作一下房地产赚回部分成本。   依旧是先做规划,将要准备上的官府衙门一类搭建好,再将附近的地块划分成不同大小的商铺,一年租金多少,能享受什么服务都列清楚,不愁商队在那儿驻扎。   崖山商队现在虽是海商为主,可当地还有不少商队做的陆地买卖,尤其是有门路的粮商,倒买倒卖粮食赚的不必其他商队少。   若是此事真成了,江无眠已经想好回头定要买上一个商铺经营。   他还期待能在那集市附近找到橡胶,按照当地位置来讲,当地应有此物,然崖山商队经商多年,就没见过这东西,相关材质都没听说过,也是蹊跷。   大朝会开了整个上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最终还没定好章程。一看时间,得了,今日到此为止,先行用饭吧。   宫内有专门供人用饭食的地方,首辅、几位尚书以及五军都督等人皆能在东西两阁处用饭,其余人就是各处廊下用饭,江无眠本该随庞侍郎一道去廊下吃饭,临走时却被伍陵一招手,喊去阁内问话。   不少人目睹此事,心下慨叹,江侍郎年纪轻轻入了建元帝的眼睛,如今又得阁老另眼相待,前途无量啊。   再看自己,年纪胡子一大把了还是个员外郎,若非是赶上了朝会未停,连留廊下用饭的资格都没有!   伍陵招进来江无眠,其余几个尚书也不约而同找来了相关之人,显然是要趁着用饭时私下好好谈论通气一番。   第一个叫的是江无眠,显然是知道背后给建元帝出主意的是他。   一进去,食案已然摆上了,江无眠脚步未停,径自去了兵部侍郎身后的位置,其余尚书唤来的人随之入内,待迎了诸位大人,阁内便散开饭菜香味,伍陵只道一句“暂先用饭,事留后再议。”   饭毕,伍陵没就驿馆一事问他,反而问起岭南码头当年是如何找来商队有了现下繁荣情况的。   “……本身地理位置重要,可谓是我大周南部国门所在,对外是海上诸多国家,是众多商队补给所在。内部而言,本身有发展价值,香料、米粮、甜柘、蔬果等物,皆有所供,唯独交通运输有难,故而下官当年上任后,首要关键是修筑路途,后才有岭南发展。”   余尚书曾研究过江无眠是如何振兴岭南的,一路走来,他因地制宜,利用岭南当地事物发展,主意颇多,又舍得投钱,自然是能起来。   对比江南道,岭南道还在蓬勃发展期间,而江南则是稳定被皇商为首的势力分割,有什么东西全用来中饱私囊,无法反哺江南,自然发展成当前模样。   眼下这等方式用到北真腊,不由让人心中泛起嘀咕,岭南都能起来,北真腊这等小国何尝不能成为下一个岭南道?   江无眠摇头,正色道:“绝无可能。北真腊与岭南相似,皆是盛产粮食香料蔬果,看似路修好后就能发展起来,实则不然。本身地理位置决定当地运输成本。诸位大人请看岭南,此地因是临海,海上运输起来后才带动整个岭南道蓬勃发展,而北真腊地处内陆,无海路可走。再看陆路,北临大周,南是南真腊,左右邻居虎视眈眈,何等艰难,若是不想被人挟持,依附大周发展才是上上之计。”   何况北真腊那地方的地势不好修路,多山路林地,车马不好通行,所以商队养大象运输,方便往来。可大象吃喝比马还多,成本岂不是高多了!   对比而言,岭南的船修修补补能用十年之久的,目前还有意和东海诸多卫所联合开船坞建船,未来船只价格难保不会降下来。算下来,船只比大象还合算些。   总之,当地没有岭南的先天优势,北真腊的发展实则有限。   江无眠又思忖两息,道:“听闻西南半岛上出产铁木,当地林木颇多,价格称不上昂贵,即便是加钱运来岭南,也比本地铁木便宜一二成。未来大周水师必然少不得铁木制成的船只,能省一二成银钱,积少成多,也是好事。”   大周有环保相关律法,规定多少年以上的树木才能砍伐,未来木船一多,需要的木材跟不上啊,还是得考虑进口。   这话倒是让余尚书连连点头,铁木本身就贵,海商盛行之后,船只生意兴隆,铁木身价更是水涨船高,简直是一木难求。   奈何水师少不得战船,这钱是一定要出的。每到各地官办船坞上报工部,工部报给户部预算时,余尚书这儿都要狠狠拨算盘核对。   江无眠一说其中差别,众人心中便是有数了,能发展但是发展有限,不必担心养大一匹白眼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现在只差给北真腊使者回复即可。   午后大朝会又进行了一系列的争论,次日一早朝会就宣北真腊使者觐见! 第188章 春耕   北真腊使者团在京停留数日,除却年关宫宴和正月十五的花灯时露过两面,一盖不曾外出。   驿馆乐得对方不动作,还能少两个监视奔走的人。   关起门来,使者团焦急无比,同团之中有人想在京中走走门路,奈何北真腊和大周京中相距甚远,无从谈起交情,只有江无眠还算熟悉。   大周陆上商队南下时,会与旧真腊换取象牙香料粮米等物,数十年来,商队面容一换再换,后方才定下来固定来往商队。   商队之中有旧真腊稀罕之物,精致布匹、精美陶瓷、别出心裁食物酱料与饮子,甚得旧真腊宫内青睐。   借此也知晓了此事与新来的江大人有关,设有瓷窑,当地又有诸多不传的食谱,只要用本地不值钱的一些货物就能换回部分,这等地方简直是遍地金银,实在让人惦念不已。   及至真腊分裂,两方想称正统,北真腊心情尤为焦急,他虽然是被前日真腊之主定下的继承人,可传位诏书正在南真腊手中。   是真是假,找来几位朝臣鉴定笔记即可。奈何南真腊放言道:“担忧北真腊之主出尔反尔,撕毁诏书,故仅让几人简短观赏过后收入怀中。”   北真腊不好用强,南北双方交战,只会让附近小国得了便宜,因而只好找上大周哭诉,妄图让人出兵南真腊,拿下另外部分国土。   若能有旧日真腊强盛时的土地,边关送给大周的几座城池就是值得的。   奈何大周皇帝一直未有时间见他等使者,上次见面说的还是给他国使者送行,但是有关北真腊一事,就是不给准信。   那晚宫宴问及江大人,也是想借此攀上交情,当然,如果能只和北真腊合作,抛却南真腊就更好了。   然过了年也没动静,听闻大周最为重视除夕元日与上元三日,便按耐性子等了,时至今日,总算是过了日子,但是,仍旧未得准信!   随行副使已是按耐不住,就要问起使者:“周人狡诈,一拖再拖,莫不是戏耍我等!”   使者瞪圆一双虎目呵斥道:“慎言!”   大周的地盘上,上下左右都是周人,如此大声背后戳人脊梁,找死不成!   何况,没消息也是消息,起码不是拒绝。   若是拒了,早该召人入宫,选好回礼送人启程回国。时至今日还未有人传来风声,显然是大周皇帝在考量。   副使不忿,仍要多言,这等不闻不问算得了好?!   大周自诩有礼之人,竟是如此待他等远道而来的使者,欺人太甚!   使者深红色面庞上透出果断,以手压肩,双目审视副使道:“记住,周人皇帝同意出兵,协助我等拿下南真腊,才是我等此行最为重要之事!”   待国主一统真腊,这些时日的等待算得了什么?莫要为一时意气坏了大计!   说的在理,然副使仍是紧皱眉头,直在使者威严审视之中低下头去,咬牙道:“巴图木知晓。”   使者达志林得此承诺,不觉松口气,又是多番警告随行之人,不得妄动,方才回房思索,要如何劝说周人皇帝出兵南真腊。   国主来前反复叮嘱,不得惹怒周主,不得对人不敬,凡事再多思量几分,对附属国而言,大周待遇的确不错。   每逢朝拜纳贡后,回礼颇多,虽未有工匠等人,可织锦布匹颇多,金银珠宝等物也是毫不手软,近来又多了很多新物,由商队带来,在真腊颇受欢迎。   换作北真腊也是一样,周人纺织品一向紧销,每逢买卖,必然是各家座上宾,若是什么奇异珍品,连国主都要召见赏赐。   依他们所想,周朝应是强盛务必,等周主出兵支撑,一统南北真腊不过是时日问题!   此次求援,送上的城池皆是大城,产出颇多。若周主仍不动心,他最多增加三个,再多已是有心无力。   使者达志林思虑一夜,迷迷糊糊睡下,还未天亮就被驿馆翻译喊醒,“陛下有言,召真腊使者达志林等人觐见!”   达志林当即喜出望外,一连再拜,送走翻译,喊上巴图木等人,换好衣物就随人去了宫外等候。   人到时,江无眠还在悄摸摸从袖中摸出一块薄荷糖提神,一连几日早早上朝,和在岭南时的时间相冲,他有些撑不住。   还好熬煮了些薄荷糖,一入嘴冰凉味道直冲天灵盖,生生打了个哆嗦。   薄荷放的太多,硬生生压下了糖味,好似冬日吃了一口冰,冻得人肠胃直坠,脑子发凉。   兵部尚书嗅觉灵敏,鼻翼翕张两下,怀疑的目光就落在江无眠身上:吃啥呢,隔几个就是御史!当着御史的面塞东西,小心上朝时参一本!   江无眠扫了一眼,快速分给石遥一个小皮袋,他来前装的薄荷糖,未防糖化了,还特意装了一皮带的碎冰,套住装有薄荷糖的皮袋。   因此这糖是入口冰凉,再尝一口更是从内到外冰凉透心。   石遥疑惑捏着皮袋,里面定然不是银子,一捏形状就不对,打开后只见大半袋子的冰凌,厘米还有个小袋子。   借着庞侍郎的掩护,两人学着江无眠塞了一嘴薄荷糖。   两人:“!!!”   冰!!!   大冬天下着雪的日子里吃冰?!不要命啊!?   待一阵冰凉气过去,薄荷味上头,两人才尝出薄荷味来。   石遥被冻了这么一下,顿时精神了,低声问道:“你这何物?我观普通薄荷也只能提神一二,还受不得那刺鼻味道?此物却好,提神醒脑,清心宁神,最适合夏日苦读时含上一口,京中哪家铺子上新了?”   药铺?近来药铺都忙着防疫,薄荷却也买了诸多,用以预防虫蚁,然他从未见过此物,也未曾听闻。   思及江无眠的手段,不待人回答,石遥自个儿就道:“莫不是你亲自做的?听闻岭南多有奇物,大多出自你手,这薄荷应也是其一?”   江无眠低声道:“做的薄荷糖,中和过薄荷味道,增一分甜味。有提神醒脑之用,从内而外清凉。”   你就说吃完脑子和胃请不清凉吧!   效果堪比大冬天吃冰,清凉到头了!   庞侍郎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问道:“这是南下进密林所用之物?”   他还没忘江无眠久居岭南,对南方了如指掌,甚至对那真腊的了解都比鸿胪寺要多。   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知晓一些东西也是应有之义。   江无眠摇头,“此物效果有限。”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江无眠,可以先弄个风油精出来驱蚊。   小部分虫蚁也会避着这东西走,科举时还能提神,风寒时还能内服,一举多得。   暗中记下此事,时间已到,宫门大开,众人提步而入。   朝上,最先商议的便是北真腊一事,当使者与副使二人立于殿上听闻建元帝出此策时,傻愣当场。   这和请求出兵的不一样啊!   现在出兵就能摁死南真腊,北真腊一统,恢复旧日真腊大名,日后继续与大周交好,朝拜纳贡便是,换了现在的互市。   名义上说的是两国交好,帮扶北真腊站起来,实际上大周不出兵,坐山观虎斗,谁赢了都不吃亏。   北真腊赢下,继续和大周做邻居,互市仍旧要开。南真腊赢了,在大周面前,他敢舞什么?他也不敢动啊!   黑心一点,大周还能趁两国相斗时,坐享渔翁之利,趁两国元气大伤时一举踏破国都,将真腊收入囊中!   达志林脑筋急转,还要按住巴图木不能暴起,免得在周人面前落下口实。对大周皇帝不敬,当文武百官和一众侍卫是死的吗?   纵然有使者之名,他们二人都保不住性命,还会连累国内承担大周怒火!   见他迟迟不应,户部余尚书出列道:“进献五大城池,对真腊而言,不说伤筋动骨,但元气大伤,需用些时日恢复。不若以五城为互市所在,我大周出钱赁下百年,当以大周驻外所在,容许大周军队驻扎于这五城,监督管理互市所行所为。既能为北真腊带来货物,满足战时需求,也能以买卖所得金银练兵强国,一举多得。”   接连多日讨论,众人也是知晓这五个城池情形,的确是真腊能拿出手的较好城池。   说不想要是假的,可要了之后不能不出兵,大周当前西、北两地正在增兵,南方有贼寇犯边,也是放松不得,兵力一紧张,哪儿能顾得上其他国的事儿。   但肉都递到嘴边了,不咬一口又对不起送上门的机会,江无眠所设想的正好,徐徐图之。   待到边关危机一解,岭南所练的兵能入密林,这事儿就有的谈了。   建元帝的主意与北真腊所求不说大相径庭,也是多有出入,使者达志林当庭不能做决定,必须与使团人员商议并修国书一封即刻送往北真腊,望国主拿定主意。   因走的八百里加急路子,不出两月,北真腊便回复同意此事,并言感念大周如此帮扶,另有孔雀、白象、犀牛、万斤香料等物进献周主。   饶是再不忿,北真腊使者团也需入宫拜谢建元帝。   谢过之后,就是要走实际流程,五城如何定互市、驻外驿馆又是何物、市中监管是何人出面、遵守的哪家律义,皆要书于纸上。   然此事不急,大周这便还在商议细则,北真腊派过来的专业人员且在路上,两方都没准备好,且要有的谈。   于是乎,北真腊使者团便在驿馆住下,等之后来人交接任务,期间还要担负起打探大周情报的重担。   而大周有何情报呢?   自然是迫在眉睫的春耕! 第189章 盘算   耕种一事,历来是重中之重,自岭南的耕种农具和肥田之法传开,北地春礼已是用上了最新的农具。   今年融雪时分比往年晚些时日,地里太冷,种子下地时分也晚几日。   此等大事当前,北真腊之事暂且搁置——   谈判人员还在路上,事情急不来。   江无眠等人趁此时机修整兵器盔甲,庞侍郎带人亲至军械库,里面有工部最新送来的东西。   庞侍郎呼出一口白气,同江无眠一块对了腰牌才进去,他介绍道:“军械库看守严格,谨防小人蒙混了去,需三核三对。”   说完又核对过来人身份、尚书手喻、此行目的,又对过两次腰牌,才到库中。   陪同的小吏引领两人进去,这一库是刀枪剑戟单人武器,后院里放着的才是攻城用的云梯、投石车等物。   庞侍郎引人去看最新送来的轰天雷与地雷,两者待遇好似米粮,小吏进出时小心无比,生怕自己身上带了潮气,以至轰天雷入了水汽不能使用。   “此物是工部回来之人做的。”说到这里,庞侍郎只觉有意思。   工部派遣的这群人背后有诸多世家大族推动,当年前往岭南时踌躇满志,势必要将技术学了来给背后家族添砖加瓦,奈何一去不复返啊!   江无眠硬生生把人留在岭南学习如何打下手、打造农具、控制火候、辨认原矿、练习锤炼等等。   基础打牢了,才能去干活,这还有考核一说,不合格的还要打回去重新学!   比之工部还要繁琐严苛,简直不像是一个岭南道折腾出的东西。   还有人妄图拿建元帝的建议压人,奈何江无眠完全不接招,还让人亲眼目睹不好好打基础的下场。   自古以来炸炉的道士不少,远的不提,就林师爷那一手炼丹技术呈出来,谁都不得不服。   总之,敲打过后,这群人是老实多了。今朝工部急需人才,江无眠在岭南的部分班底也随之北上,如今一道入了工部。   甚至于还有人求到林师爷头上的,不过他乃江无眠门下宾客,如何都绕不过江无眠去,后者问过林师爷意思,知他无意做那工部人,便是暂先回绝了,只道人在闭关参悟道法。   工部得此消息,也没再上门打扰,建元帝留了几个人在工部选人教导,其余人等皆是送到边关去干活,有专门的人护送监管。   有这些人在,工部这些人紧是和一家人团聚半日多,就不得不踏上北上或西行的路途。   而自岭南来的这些人,则是每日被人追着问东问西,不耐烦了就直接在工部宣布闭关,挑选了部分学徒就一头扎入研发院内不出门了。   曾插手其中的这些世家大族傻眼,消息还没纂到手里怎么人就走了!?   鉴于皇帝有在这些人身侧安排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的护卫,背后之人也不好联络,不得不吃下这一闷亏。   如今兵部的轰天雷等物就是研发院的人送来的,东西不多,随取随用。这点轰天雷都不够京师大营、禁中军两方抢的,锦衣卫还掺了一脚,堂而皇之向皇帝申请要一部分防身,东西皆有记录,谨防让人钻了空子。   听闻现在锦衣卫已不仅仅看中东西了,连人都不打算放过,正摩拳擦掌要抢人。   江无眠如今是兵部侍郎,管不得工部事,因而听过一笑了之,不对工部尚书的安排置喙一词。   但他对着这里损坏的甲胄、投石机等物倒是好奇,兵部年年检修,这儿怎生还有未修补的?   庞侍郎叹口气:“修补兵器一向有定例,需录有姓氏的工匠才能做工,工部匠人原本也可,然都去学了轰天雷,热衷拆解岭南之物,日日忙于此,也就堆积了一些。”   他目光落在甲胄上,眼中满是怀念:“也有部分破损太过,修补要的技艺太高,耗费精铁也不少,不若从头铸造。经年累月下来,堆积了几个库房。”   也就是在京中兵部的地盘上好些,放在府县里,这些东西一早被人拉出去熔炼了。   江无眠当年赴任时更是得了一库房的废铜烂铁,着实让人恼怒。   清点了东西,照例分发下去,江无眠思来想去念着堆放在库房里的损毁之物,待到次日兵部再行内部商议时,他便提议道:“工部总有人要练手,何不拿这些熔炼了去积攒经验?”   象征性收几个钱就行,也算为兵部找一条创收之路。   至于损毁的投石车重弩一类,可以拆解成教具,教导学徒等人,不枉费了它最后价值。   若是能修好,那不更好!   也是个方法,此事交给江无眠去办,他提出来的安排给他人岂不是抢了功劳?   今日石遥找众人是为私下选人,护送使者前往北真腊的护卫队!   石遥眼神不自觉落在江无眠身上,恍惚一瞬又收回。   当日几位阁老的态度已是表明置驻外使者一事和江无眠脱不了干系,尽管建元帝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给江无眠挡了部分仇恨,然事情瞒得了一时,哪儿能瞒住一世?   随北真腊谈判团队入京,遣送驻外使者一事已是定下,目前谈判进入到五城是否全部成为互市所在,还是定位北真腊的市集,再于大周内置商市以及军市。   总之是有的掰扯,听闻鸿胪寺、礼部、户部三方内部撕扯了一番,最后是说要告老还乡的李阁老出面带领一干人等上桌谈判,再有一日应能听到相关细则。   使者人选尚在琢磨,可护卫队不能少了,按照律法应是十人一队,遣五队人马,念及北真腊天高地远,所以特许人数翻倍。   那地方苦是苦,许是有人水土不服,或者死于当地疫病毒虫之类,可此地有三四季的稻米,数不尽的香料蔬果,大周难得一见。   且将要置市,有两地商队往来,日后必然能起来。   考虑到向北就是岭南道,曾经江无眠治理的地方,当地设有卫所和水师,也不能称得上远。   因此这次选人,背后有人掂量着要闯一闯,有人则是吃不了这等苦楚要避一避,但具体情况还是要看兵部挑选。   江无眠主要任务是阐明当地情况,让众人依此思量人选。   听闻过岭南毒虫瘴气威力的,一听江无眠提到北真腊的气候比之更甚,当即面色有异。   原生想着让家中子侄奔波一场,回来赚个功勋,提一提品级,然此地太过险峻,实在不适合。   南下还不如北上或西行,起码这两个地方熟悉,上阵杀敌大小能混个军功回来,还不必遭受南方那等折磨。   江无眠倒是不介意多说一些,“再向南行,气候湿热,适合甜柘生长,榨汁做糖运来大周,不失为一条好商路,便是为此,互市必少不得。”   岭南来的柘糖在京中素有美名,味美又如雪色,格外受人追捧,那月上霜的美名更甚,只是背后有建元帝,没人敢打主意。   今日乍然听闻南有甜柘,在场众人眼冒金光,一改之前紧张气氛,霎时活跃争抢起来,看得江无眠暗自挑眉。   果然,还是要有利益催动才行。   南下整个半岛的市场都等着大周挖掘,光是想想这么大的地方要有多少甜柘,众人心底涌出一阵火热,倒春寒也削不下去。   没人怀疑江无眠说谎,事关重大,又有岭南道例子在前,有脑子会思考的就知道此事应大有可为。   他们完全能在北真腊低价收购甜柘,回到大周加工成白色柘糖,换取当地象牙珠宝香料,再运回国内,可得大笔银钱。   就算不换东西,能有柘糖也是好的,若是色白如雪更好!   江无眠饮下一盏茶水,不再多言。   护卫越有背景对大周在外交易越有利,商人若是在外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出卖边关消息,不用报到边关调兵遣将,这群护卫就能联手摁住。   如此一来,边关互市便能稳当进行。   兵部热热闹闹进行了一场筛选,今日未曾定下,待到来日联合姻亲岳家一块角力,势必要抢下先机,在此行中占一席之地!   兵部众人意气风发,江无眠感受一番倒春寒的凉意,抱着汤婆子回家去也。   白楚寒尚在都督府内,建元帝有意让人再度北征,然而还没拿定主意。白楚寒确实有意推拒,他举荐几人随军北上,给人以锻炼机会。   自己留在京中,竟是一心一意编纂起水师训练书籍来——杨素训练的水师已见一点眉头,其他地方尚未见到效果,索性总结著书,也为其他卫所做个表率。   何况前些时日,江无眠已道来船坞一事,要在大周沿海推行合作,他则要负责细化此事。   南有韶远船坞,中有松江府,北部必然要设有一处关键船坞,如此连成一线,互相协助。   另在其余地方设小船坞,平日里可做民用商船,关键战争时刻则是战船维修补给之地。这样一来,东部沿海则成铁板一块,贼寇再犯不能。   江无眠倒是没回侍郎府上,那地方还未动工,只是丈量了一番数据,细化了图纸,毕竟这会儿还在忙着地里活计,不到农闲时候。   工部忙着研发,找不出闲人来改造建筑,他便不再关注此事,反而拿过历年历代有关海图之类的记载,盘算着下次水师练兵是不是要再向南一些,将一些关键海峡收入版图之中。   历来交通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把控住路线就是扼住敌人咽喉,陆有关隘,海有海峡,江无眠看上的就是一处海峡! 第190章 羊毛   事关海图,江无眠行事万分小心,尤其是当前时候,人忙事乱,更是不能出一点岔子。   他仅在纸上画下几根线条代表海峡两岸情况,目前这里在吕宋掌控,故而称之为吕宋海峡,与西南半岛小国不同,因是海上国家,距离大周较远,此地算不上是附属国。   不在其列,那便是可征战之地。   吕宋把控海峡,海上行商从此地路过,必然要交一笔费用,多年下来不知堆积多少财富。另外,前世盛产黄金,物产丰饶,若是放过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惜,目前大周疑似两线作战,国库支撑不起,只好暂先放过。   江无眠把此事放在心底,更是关注贼寇犯边一事,当然,他还没忘记年前的羊毛纺织。   尽管过了最冷时候,北地都能耕种,然每逢冬日,边关苦寒是真的恼人,不知多少人熬打不过,殒命于此。   当前大周利用的是各种皮毛一起做了皮袄或是直接一身皮子裹在身上,羊毛因为太过粗糙,多做地毯和毡帽,倒是没人做羊毛衫套在身上的。   毕竟从纺织原料的角度来说,羊毛并不合格。   纺织成线或是织造成布,要看植物原料的纤维是否够长,这样看来,亚麻与棉算是上等。   最好的当属蚕丝,够长,能成规模。   羊毛则不同,它长短不一,外部又粗糙无比,光是软化与去除味道两步都能难为死人,加工如此困难,要价当然是高。   想要从粗糙原料变成能用的原料,首先要将两大拦路虎去掉,去除异味、软化原料,将至纺织成线。   江无眠一散值,没管正在推倒重建的府邸,径自回了家,白楚寒在京的管家正在招待一陌生面孔。其人面黑,身形偏瘦,然身上鼓起的衣物足以证明这是个练家子。   见江无眠归家,管家介绍道:“郎君,徐霖领队按照您的要求送来多种羊毛,正堆在柴房。”   徐霖就是白楚寒手下商队,当年谢砚行一门被逼远离中央,乃是他在京借助商队传递消息。   虽在信中往来许久,然今日才是切切实实初见,只因他人去年去了漠北之地,大雪封路没能赶回来过年,直到雪一化,人就顺着海船搭船回来了。   还带来了漠北的一些特产,比如毛皮、人参和突厥特产酒。   江无眠问过商队中还带来了部分羊毛,便出钱买了下来,让人送到住处。   林师爷的道观不在此地,距离较远,他平日又要上值,不能常去找林师爷针对羊毛做实验,只好暂先安置在家。   寒暄几句,江无眠让人去坊间买两个菜回来,他则是借此问起漠北情况。   现在东突厥到底什么动静,是否有意和匈奴联合,拖得大周两线作战。   徐霖摇头:“非是如此,突厥此次突遭降雪降温,大批牲畜冻死,已有小部落南迁,正向大周边关而来。”   部落里不少老人幼童死去,赶来的牛羊不适应,在冻死前杀了,骨肉与商队换盐换粮换御寒衣物,即便如此,也有大部分人没能撑下去。   “白毛雪一起就是刮了几天几夜,大部落还有底气应对,游走的小部落十不存一,必须南下。来前已有定北军屯兵边关重镇,日夜防备,战事……恐在所难免。”   北边过不下去,那就南下,南下有城池有粮食,比游牧民族朝不保夕好多了。   原本秋季一场劫掠足以保证他们过一个好冬天,可大雪毁了所有,不想死就要抢得更多!   突厥如此,匈奴也不例外。   和大周不同,两方没有适合耕种的土地,草原、牲畜是他们的一切,一场大雪,逐水而居的民族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忙碌多年的家产在天灾中毁之一旦,已是逼上绝路。   他们不能退,退一步就是死亡。   大周不能更不会退!   边关一破,突厥南下,匈奴西来,大周北地不保,莫非要退守黄河以南?!   江无眠若有所思,待用过饭和白楚寒通过气,转而找上石遥商议是否要增加轰天雷的供给,趁此时机一鼓作气,拿下一些小部落,占据他们所在的草原。   “雪灾覆盖面广阔,大周都力有不逮,突厥匈奴不事生产,粮食多半与大周互市。今有天灾,削弱部落战斗力,加之无有牲畜可换,本人战力大减,趁此时机拿下一些部落和草原,日后我大周也有养马放马之地!”   说的好,但是钱呢?!   石遥何尝不想再要点草原马场的,但问题来了,打仗要钱,两线作战更是烧钱无比。   现在都有人指着建元帝不关心民生,天天只知道穷兵黩武!   江无眠呷一口茶,无比淡定,“岭南海商已是归来,随船携有大批金银财宝,皇商应有两成利润份额入国库?”   两成已是不少,江无眠也就只有这些,他当然清楚其中多大利润,只要这两成钱到了,财政紧张的状况暂可缓解。   当然,最大可能是这点钱投进去就被户部用来填补窟窿,见都见不到一点。   自然,这也没关系,建元帝本人有五成利润,去找皇帝借钱得了。   石遥:“……”   石遥格局打开,盯上了建元帝的内库,并计划着和户部尚书通通气,看能不能先借部分钱周转,等之后朝廷打下来马场,再还给建元帝。   在这等陈兵备战的氛围中,江无眠一边关注边关情况一边折腾羊毛。   若是今年就要给边关备上羊毛制品,那从现在开始养羊,历经七八月出栏,羊毛羊肉羊皮羊奶皆能赚一笔钱。   打开柴房,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传来,这是纯天然没有任何添加的羊毛,长毛短毛卷毛都在其中。   江无眠看了一眼数量,选择雇人打理,凭他一人如何能处理半个柴房的羊毛?   怕是再过一年,三国交战一轮了他还在和羊毛较劲。   按江无眠所说的处理方式,先去除羊毛里面的杂质,挑拣干净。有点油脂正常,可什么杂草、粪土、沙砾都要清理。   这一环节是做惯了的,平日里做羊毛毯和毛毡一类也是如此做法。   几个做活快的已是挑拣起来,将卷毛梳理开,去除杂质,只留下撕扯后的羊毛和油脂。   下一步就是清洗,在场干活的眼睁睁看着江无眠拿出一个木盒,从中去除价值百两的肥皂,对他们说:“先以肥皂去除油脂,打理干净,必要清爽不滑腻。”   没有专门的去油柔顺剂,多半都是加点植物去污,更有甚者啥也不添直接用清水洗涤,难怪羊毛粗糙发硬无法贴身。   后世所用的必然是添加了化学试剂的工业产品,现在没发展到那种地步,就用肥皂对付一下。   不得不说,有了清水洗涤的羊毛对比,江无眠对肥皂清洗出来的羊毛效果很是满意,油脂去了大半,再掺入一些草药软化,就能进行下一步。   庞侍郎上门问他薄荷提神糖从何而来时,就见一群人坐在院中,手上拿着木梳一下一下梳理手中之物,还有半边院子已是晾晒了许多,挤弄得其他东西都无法安置。   他难得傻眼,这是在做什么?   院中气味还算好,后续江无眠熬煮草药和薄荷糖,直接压下了羊毛和油脂味道,虽然还能隐约嗅到,但总比之前要好得多。   因而庞侍郎没直接失态到甩袖走人,但他的确满心疑问,江侍郎在家都是在做些什么!?   旁人做到江无眠这等份上,私下里不说和人出门品茶吃酒,那也是要好生放松一下,听个小曲和人出门登高联络一下感情。   江侍郎、江侍郎一样不干,散值后不是回家就是找石遥或是庞侍郎问事。   待到管家领人去了后院,就见江无眠正对着纺织机苦苦思索。   当前羊毛经过梳理,已有蚕丝的雏形,下一步如何纺织成线,然后用线钩织成衫。   因为羊毛经过几遍梳理,格外蓬松细密,需得几线并股方才成线。   有精于纺织的几位妇人看了看羊毛,又试过羊毛线的情况,说过几句后,分工合作,用梳理好的羊毛编织成线然后钩织出一小片衣物。   庞侍郎甚至顾不上和江无眠见礼,上前两步惊问道:“此为何物?竟能成线成布?!”   上手一试,绵软顺滑,比平常的布匹厚重,不过此物和普通的纺织不一样,这竟然是用线钩织而成。   庞侍郎还在念着惊奇,管家更是意外,他是亲眼看着羊毛如何纺织成线又是如何做成衣物的!   自古以来,羊毛比不上兔毛狐裘一类绵软的动物毛,就是因为它无法上身,过于扎人,纵使有御寒功能,一般人也不喜此物。   但此刻出来的成品,却丝毫不见往常缺陷,羊毛干净细密不说,贴上身竟是柔软异常,简直可以当作夹衣!   若是如此,日后羊毛恐是要身价大涨!   普通人家买不起,富裕人家定然是竞相购买,一掷千金也是大有可能。   一些纨绔追求独特,此物此前未有,造价又是颇高,很符合他们的要求。   但这不是江无眠一开始想要的廉价成衣,最多是能当作赏赐赐下——实在是耗费颇多,推广不起!   可换个角度想,此事也有文章可做,价格高了数量少了饥饿营销一下,自有人捧着银子上门来买,所赚银钱可投入边关马场建设。   养羊养牛养马,加工原料再度做成羊毛衫销售,形成产业循环,也算一个进项。   只是此物价高,会不会引得人争相养殖羊羔,放弃耕田改做草场?   转念一想,有粮税加身,此事没多少可行机会。   那只差将大周草场打下来,开边关养殖场了! 第191章 作价   庞侍郎本是上门求问薄荷一事,岂料竟在江无眠处见到羊绒新衣面世,当下把来前念头抛之脑后,只一个劲称颂江无眠大才。   称赞之余还有几分赧然,上门撞见此事,倒是他先行莽撞了。   江无眠便让他放宽心,若真叫他避着,前儿递拜帖时自当是安排下了。今日也是有意让人看见,好借庞侍郎之口向外宣传宣传。   边关年年有人买卖羊羔,肉皮骨血皆有作用,唯独这羊毛,虽然御寒保暖,可历来不是用来做毛毡毛毯就是做了营帐。   至于填充作絮子做被褥?还是那句话,太难打理,费时费力,所得精毛不多,年年积攒下来就是鸡肋罢了。   但江无眠想了羊毛织物这条出路,羊毛便称不得鸡肋了。若是趁此时机大肆收购一些,在边关处置办羊毛作坊,便能成一个进项。   其他不提,但看江无眠那繁琐工序期间用的东西,无一不是精细非常,非普通人家可买得起的,那要价自然是高了。   可羊毛才几个钱?   贵的无非是肥皂罢了!   不过去岁有大批羔羊冻毙于风雪之中,今年羊肉价需得高了。   江无眠淡淡道:“一时而已。且是羊肉价贵,羊毛实在不值几个大钱。何况今有两线陈兵,若是能打下一处草场,来日放牧羔羊马匹,这利自然是叫自家人拿了。”   不过江无眠更偏向借此时机俘虏草原上的小部落,削弱匈奴的依附力量,同时也是断绝匈奴以此为补给的心思。   草原上虽然是匈奴一家独大,但在匈奴之下另有羌族、乌桓、龟兹、鲜卑、大月氏等民族逐水而居。匈奴只将之视作依附者,好似仿照大周一般,将自己当作宗主国,余者皆是附庸。   与大周不同,匈奴将之称为别部,平日里可抢夺别部财产,甚至杀尽一干人等也是常有。   上任匈奴就是如此,趁前朝与大周交战之际反叛突厥,从偌大的突厥草原撕扯下来半个王庭,逼得突厥向东北徙,与大周做了南北邻居。   草原去岁遭遇大雪,匈奴正是势微时,少不得要强取豪夺以肥本部之力。   被匈奴抢了和被大周抢了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起码大周不会虐待俘虏,烧杀灭族。   叫匈奴来了,整个部落全无活路可言,老人孩子杀掉,女人和牲畜一起做财产掠夺回本部。   大周只要财产不伤人——边关缺少劳力,带回来干活还给口饭吃,总比死了强。   江无眠稍稍透了一点口风,庞侍郎比他想的还绝,夺了草场拿了财产将人带来大周,回头学了部落习俗语言,就能冒充本地人打入匈奴内部,进而知道他们常驻草场与王帐所在!   他说得满面红光,一看便是灵感满满,江无眠借他书房,将此言落在纸上,回头细化一番呈给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也是大功一件。   庞侍郎连连推拒,前儿都是江侍郎的功劳,若无江无眠更是无自己,折子公文上略提一句就是了,哪儿能署他的大名。   江无眠还要借庞侍郎之力在边关开设羊毛作坊,自然不会这么写,最后两人一道联名写了,又呈给石遥修改,最终才递到五军都督府和内阁处。   当下,两人写了一道公文,又说起庞侍郎此行之意,江无眠命人去厨房取来刚刚做好的薄荷糖,“此物称不上什么,不过是巧思而已,云风兄说上一句,小弟命人送到府上便是。”   经过刚刚一道折子,眼下两人已是能称兄道弟,庞侍郎庞云风长他几岁,便做兄长。   庞云风连连称赞几句,又是低声道来内情,“愚兄有一幼子,今年想下场一试秋闱,夏日正在苦读。可酷暑难挡,已是接连几日仅食米水,人是瘦弱不堪,如何能下场?”   思来想去,他便求到了江无眠身上,此物最是提神醒脑,炎炎夏日只服一粒,可管半晌功夫!   且听江无眠所言,其中用的都是纯天然薄荷与冰糖,江无眠的配方是添一些麦芽糖,多一些粮食香味,不过香味尝不出,庞侍郎只吃到满口薄荷清凉。   恼人烦热好似一下消去,仅有身心清凉脑中清明。   江无眠还和他细细说了这糖如何熬煮,火候和时间都要到位,最后记得放点糯米粉以防粘连。   庞侍郎感慨一声,江无眠不仅有大才还是过于心善,这等可做家传方子的东西也能随口说来。若换了人,多多送些薄荷蜜糖,一来二去地走动一番联络联络才是不罔自己求上门来才是。   类江无眠这等,真真少有。   再细细品来方子,冰糖与糯米都是价贵之物,唯有这薄荷好得。江无眠这时也道:“贫苦人家学子可煮来薄荷水提神,不加他物。”   薄荷这东西长得快,转眼就是一从,天天摘点嫩叶熬煮,也是好的。只是有一点需注意,薄荷性凉,体寒之人莫要多用,必须要见过郎中才好用。   风油精就不一样了,它可以外用,直接在太阳穴处滴上两滴,即可起到作用。   夏日里能驱虫驱蚊,下场考试时滴上一滴,便是坐在臭号旁也能忍得!   江无眠想着方子,决心等送走庞侍郎就开始配置风油精,起码要将八月开恩科时的量做出来。   庞侍郎用过一顿饭家去,江无眠就羊毛一事闭门写起公文来,他得将此事的利弊陈明清楚,以此能牟利的点在哪儿,会赔本的地方有几处,能给匈奴等人挖坑的条款有哪些,抢占先机又能获多少利润。   白楚寒好不容易闲散一回,再度回来小院,就见这里大变模样,空气之中更有不知名味道混杂在一块,让人深觉此地非是住处而是工坊。   算算时间,工部应当竣工才是,师弟所画图纸颇为简单,前后建筑仍是旧制,唯独院子改换一番,工期大减。   那院子很是简单,有熟手在,推平填土铺石打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算下来再过几日应是要置办家具,选吉日搬迁了。   这般想想,白楚寒心情松快几分。推开书房,见江无眠仍在伏案写公文,凑过去一瞧,和兵部报上的消息有关。   趁此时机打出几块草场养羊养牛养马,压缩匈奴生存空间,逼得他们不得不西迁。   江无眠的折子历来写的实在,没有华丽辞藻,一言一语皆是务实之风,白楚寒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公文所写成真那日,匈奴西去,满地皆是大周边关牧场之景。   待江无眠歇笔,他难得笑一声:“师弟便是为此去信岭南唤人北上?”   要拿下匈奴草场,打得人抬不起头,火炮轰天雷必是少不得,只靠工部这几个不成事,还是要大部队北上才行。   韩昭鸿等人已去,大党分裂,其余等人各自为政不成气候,便是进京也无妨了。   火炮轰天雷等物蒙建元帝看重,待遇必定比在岭南好多了。   其他不说,一些岭南找不到或是价高到肉疼的部分材料能放开手脚要了,京中工部的库房素来没有空过,无论何物都能找得出来。   除却这些人以外,还有金不换等人随书坊一行人入京。   江无眠正是要将进一步研制软化剂与配置风油精两事交给他们,若是其中没有想要的人才,那广开门徒教化便是。   “不论突厥匈奴,或是鲜卑乌桓等人,皆是逐水而居,以豢养牲畜为主。草场之于他等,正如土地之于大周,如今能趁此机会拿下草场,肥沃大周,岂能看着到手机会不翼而飞?”   虽然不能学着当地人在草原上设置王帐,但是选一处地方建城向外推动边界还是能做到的!   建材有水泥,建城人手有工程队,不够还有俘虏来的当地部族,铺路架桥全能做得,只差将地方打下来了。   江无眠自然是要万分支持开打的。   白楚寒看到最后也是心动,他同样主张给突厥与匈奴一个教训,然朝中大部分人是要以防御为主,因为两线作战,大周拖不起!   别看突厥和匈奴两方厮杀厉害,但在和大周开战一事上,两方看得清晰,只有夺了大周边关粮食,他们才有活路才有未来可言!   因而,此战在所难免。   为速战速决,江无眠宁愿把手上稳定的热武器全拿出来支撑两边作战,给人来一个大教训,让他们知道大周不是尔等后院,随来随取!   当然,东西和人都不是白出的,给岭南道点补偿才行,比如那即将开设的互市,是不是要给岭南点甜头吃?   这已是后续要和建元帝商议的,目前还是把羊毛的折子递上去,等待批复罢。   公文过了内阁摆在建元帝案头上,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如何想来如何做得,那羊毛制作的衣物又是如何保暖轻便。兵部庞侍郎同时递来说的相关,但侧重点却在如何冒充某个部落获取匈奴情报上。   随折子递上来的还有一块羊毛钩织出来的被子,和铺陈的毛毯不同,此物光泽柔和,触之不见粗粝,反而贴身柔软。   建元帝满是惊奇,羊毛竟能做成此物?真不是兔毛狐毛一类?   若真是羊毛,又是如何变作柔软之物甚至能贴身的?   庞侍郎又在公文中提到是受江无眠启发,他才能联想到假冒部落获取情报一法,公文内满是推崇。   建元帝见自己看好的臣子有如此之能,心下大悦。如此能臣,是他点做的状元,正是说明他有伯乐之才,遂便宣两人入宫陈说。 第192章 作坊   除却江无眠与庞云风,内阁和户部相关人员也喊来几位,就羊毛收购和羊毛作坊一事商议一番。   不论江无眠初心如何,他这等行为实际上有越俎代庖之意,前有工部现有户部,时日一长,莫不是要经手六部做隐形阁老?   因而此事得找相关人员来。   在看过两人奏折后,又行商议一番,继而几道密信自宫中发往边关。   镇西军营。   冯年结束巡逻,率队回营,马蹄阵阵,扬起几道风尘,又抛之身后。   甫一回营,便有冯志亲兵请他去营账内议事,“将军吩咐,待小将军一回营地,立刻前往大将军营帐。另请几位将军参军一同前往,不得耽误!”   冯志疑惑一瞬,嘴上仍道:“本将换过甲胄便去。”   路上见到两个将领带着参军一道去见冯志,琢磨他爹到底要做什么。   早春时匈奴几次南下,被轰天雷挡了回去,但仍有人不死心,一直骚扰侵袭。   小波来袭,不好用轰天雷对付。此等神物必然要等关键时刻放出震慑敌人。故而几次对阵下来,镇西军有所损伤,正要补充人手,今年在边关补充的将士不少,新军大营都训练不过来。   莫非是朝廷来人?   可最近军中没上什么折子啊!   “小将军一道?”两个着皮甲的短须中年人走进,见冯志连他儿子都叫了过来,同是心生纳闷,这冯志要做什么?   刚回来连口热饭都没吃,一道军令喊了过来。亲兵不露口风,想打听都没地方打听。   沿路见到冯年,见他也是同行,招呼过后又问两句,得到的答案亦是不清楚。   冯年边走边道:“刚打南边巡逻回营,便有大将军召请我等,详细事情未曾告知。怕要耽误时间,刚换衣物就去将军的大帐,遇到两位也是凑巧,不若一道前去听听?”   想问问留守营中的人有无消息,但是看起来这两人也摸不到头脑,所以他爹请人过去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安倒是按了回去。   上次冯志召大营内所有将军商议,未入营帐就有几人丢命,待到商议完,更是砍了不少人震慑军营。   他二人是在那之后提拔上来的将领,对冯志少有了解。   但是见冯志之子都摸不着头脑,显然此事不是针对他们二人的。   一入营帐,凉意扑面而来,一身暑气尽散,几人不由喟叹一声,还是冯大将军受皇帝重视,这等热天的冰块说给就给,不知路上耗费几何。   营中已有几人等候,皆是和身后参军嘀咕的,见他三人带参军一道而行,神色各异。   说到底,冯志是镇西大将军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人脉散得七七八八。顾家经营几十年,营中不说尽皆倒向顾家的,但也偏向于他。可顾家参与谋反一案,部分人被煽动参与,中途却被突然出现的冯志斩于马下,连那几人一块去了酆都,营中乍然失去将领,很是惊惶一阵。   有人蠢蠢欲动上位,又被冯志压下,后冯志提拔几个将领与原本留下的部分相互牵制,刚刚入内的两人便是如此来的。   冯年一贯代表冯志意思,此行三人携道而来,是冯志又有动作了?   刚念叨他人呢,冯志与参军便是入帐,身后两个亲兵抱着纸张,按人头数发放下去。   正在满心猜疑他有何目的的将领被白纸黑字糊了满脸,有那不识字的不耐烦地动了动,被冯志虎目一扫,顿时萎靡地耷拉下去,不敢再动作。   冯志是真敢杀将,有事儿动不动就要找军纪,前者掉脑袋后者丢面子,自个儿选一个吧。   不然就都老老实实听人调令,好歹军饷给的足啊!   胡萝卜加大棒的操作下,一干有心思没心思的收拾得服服帖帖,起码面上不敢给脸色,也不敢使绊子。   “老夫受皇命督管整合镇西军,知晓诸位难处。今岁遭逢大雪,边疆受难,承蒙各位舍命相守,方有今日。功劳苦劳皆报于陛下,所得赏赐皆分发各营。”他转而又道,“陛下明晓边关苦寒,生活艰难,故又送来一物,相关之事皆在纸上,诸位先行看过,有何疑问,老夫再行解惑。”   折子是参军连夜抄写的,送到众人手上还散发着油墨味。   有人一目十行,提炼出重点就要问话,也有人抓耳挠腮对着白纸黑字愁眉苦脸。   虽然当将领的不能不识字,可有的人就是看不下去,只能听参军小声复述重点。   冯年很快过了一遍,这道发往边关的信件应不是全部,只是挑了重点来说。   信上说的很是简单,要在边关设羊毛工坊,还有专门商队收购,问边关有哪儿适合,有没有充足人手。   前因后果近乎一笔带过,不过冯年还是从中窥得一点,只是说设立羊毛作坊,没说要从哪儿获取。   边关少有人养羊,不是没有,是很少。因为草场在边关外边,匈奴一来人往城中跑,无人在意城外草场的羊,所以就算养了羊也不过是一家一两只,年岁到了卖掉换肉。   往年有榷场上可换牛羊马匹,多半是乌桓率领的商队。因雪灾太大,今年的牲畜恐是要涨价,买卖许是做不得。   这会儿设置羊毛作坊,是要给草原送钱?   不,也不尽然,若是黑心一些,榷场能集体压价,给个低价去,为了粮食和部落的未来,他们就是咬牙也得做下买卖!   正当众人猜测时,冯志开口道:“八月秋收时,匈奴势必更狠更绝,我等要迎战的敌人将会比往年更加疯狂。”   不等他说完就有人嚷嚷着要叫匈奴有来无回,手握轰天雷,他们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春耕时来的小部落一个没能跑回去,再来也是如此下场!   有些理智的将领则是趁机问道:“轰天雷可有盈余,能否多多备上几分,好叫那匈奴鲜卑知道我大周神兵利器的威力!”   当即所有人振奋起来,给自己营队撕扯分量。   这玩意是真好使啊!   己方没多少损伤,还能追着对方打,完事儿打扫战场时还能收到几匹惊慌失措的战马牵回来,这都是匈奴训练的好马,往年纳贡时都只能见到几十匹,还要五军一块抢。   谁能知道几场作战下来,自己就能抓到几匹,攒一攒甚至一个营都能有十匹!   好事,天大的好事,再多给点!   冯志等人喊完就叫停,向众人透露一点消息,“匠人已在路上,秋收之前能抵达,为我等秋日作战大捷做准备。届时各营准备轮流出战,给予匈奴迎头痛击!”   环视帐内,冯志虎目微瞪,缓缓道:“秋收之前,匈奴会抢夺各小部落恢复元气,我等所要做的是,各营出小股兵力伪装匈奴骚扰侵袭草原落单部落,赶在匈奴之前,掠走牛羊财产,势必让匈奴扑一场空!”   营帐内转瞬安静,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冯志抬手压下,“之后伪装成小部落迁移,记得做干净些。牛可留下与大周商队交换,羊则是先送到羊毛作坊里,剪下羊毛与羊皮羊肉分开作价。”   往年带羊毛的皮子要便宜些,因为拿回去还要自己清理羊毛硝制皮子。   现在羊毛和羊皮分开作价,对卖羊的人来说,这算是额外加了一笔进项。   尤其是这些牛羊算是无本买卖,全是打草原上抢来的,卖多少都有得赚!   问题在于,“将军,往年非是我等不出手骚扰草场部落,而是草原上没有指路标记,容易迷路,大军一入草原兜兜转转不知是不是回了原路。”   和沙漠差不多的情况,不过草原要好点,没有改变地形。它就一个缺点,四面八方的草看着一模一样,不知哪儿是东南西北。   顾家人能稳稳坐镇西疆,也有他们很能认路的原因。现在人头七都过了,再说这些没意思,可迷路问题切切实实摆在这里,必须要人解决才行。   军中不乏认路老将,可熟悉的都是边关重镇附近的,再远一点都要心中打鼓。   不然如何要等匈奴来袭,他们才能通过大军沿途痕迹判断王帐所在地?   皆因王帐和各个部落都是随草场流动,年年迁徙路线都有不同,一不小心就不知是找到目标还是踏入陷阱了。   冯志严肃脸上露出两分笑意,“此事陛下另有安排,到时一见便知。当前我镇西军多加操练,积攒实力,待匠人一到,就是反击之时!羊毛作坊现行建造起来,就算抢来的不够,边关有养羊人家,到时收购一些也是一二进项,给家中添些米粮。”   接着就是讨论要在哪一地设立羊毛作坊,起码要避着点草原上来的商队,这就不能和榷场离得太近。   前期可以设置一两个看看效果——主要看抢来多少牛羊,多了再建,少了先用一两个对付着。   冯志对这门生意格外看重,不仅是信上出的主意格外对他胃口,还因羊毛一事是江无眠提出来的。   他老人家虽远在京中,但对京外之事知之甚多,江无眠看好的生意没有一门是不赚钱的。   别的不说,看岭南一地发展起来,如水的金银财宝哗啦啦入账,连带陛下都得了好大一笔银钱,内库充盈,修缮宫殿供养后宫这等事都不怎么向户部伸手要钱了。   有此前例,由不得他不看重这门生意,所以地方和督管之人都要好好挑选。   冯志还指望着江无眠多给点轰天雷,一路炸到草原王庭去。   在等儿子冯年回来报价后,他就死了这条心,转而琢磨多赚钱的事儿,钱多了就能通过陛下购置最新的武器,边关也能改善改善生存条件。   各个大营的将领再度看了一遍纸上所言条例,呼吸不由粗重两分。   这是什么?是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啊!   营帐之内冰块消融,转而又换上一盆,暑气虽是尽消,可众人对视一眼,可以见到眼底的刀光剑影,空气之中仿若是雷电交加,再度燃烧起来。   废话不多说,抢作坊吧! 第193章 报刊   长风呼啸而过,卷起营中烟火。火头兵宰羊做饭,热水滚了几遭,咕噜咕噜冒出泡来。   掌管汤勺的大厨盛满半人高的饭桶,羊汤与烤肉也一齐备上,先留出主营帐内的饭量,盛满几盆端进去。   营帐争执声一顿,转而唤人进去,火头兵带着人,目不斜视放上羊汤、烤肉、米饭、馒头、菜蔬,近来给的米粮充足,做饭也是下了实在功夫。   大厨还曾去过岭南一道学习烤肉方子,熬煮的料水与蜜水刷上,便是两种滋味的烤肉,再合着清爽菜蔬,一口下去满口油香。   主将们霎时顾不得争论,食盆一落案上,端着碗凑过去吃饭,再咬一口烤肉,搭配羊汤入肚,尽管吃的热气,架不住有肉有油水,吃的饱还吃得好啊!   三盆米饭转而见底,又有亲兵换下,这次营帐内吃饭氛围不急切了,三三两两就着刚才的话题继续。   这作坊的事儿要是成了,天天都能换香料买蜂蜜炖羊肉烤肉,哪儿还用这般急切得像三天没吃过饭。   冯志思量着信上消息,兵部与户部都看好永昌和西宁二府。   这两地大半是草场,没有多少耕地,每年粮税都是三瓜两枣的,根本撑不起来一地兵卫,还要上面调钱调粮。   两府不在商队西行路上,也是因当地没有多少资源可供买卖。长此以往,农业商业皆不发达,当地百姓不断流失,终将由府化县,合并同府。   设立此地,恐是有意帮扶地方财政,吸引人口,稳住边府发展。   除此之外,信中还言,有意圈定草场,为日后养羊做准备。   冯志从中看出大周剑指草原王庭之意,若非对草原有想法,哪儿去抢草原人的生意?   现在来讲,大周有充足的养马草场,如今边关已是够多了——主要是没那么多好马能养。   再抢一些养羊……冯志算了算成本,顿时连饭都吃不下去,花销成本是不是有些多?   于草原游牧民族而言,养羊的重要性相当于在大周种地,在功用上也是类似。   羊肉卖给商队,然而数量一多,价格就会降低,可养殖成本不低,算下来利润不高,甚至有亏本的情况。   但只要草场圈的够多,边关就能仿照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放牧,平日里留个丁口在家种地,一年三季外出放牧,大雪落下之前回家也好,去匈奴过冬草场也行。   前提是,整片草原是大周的草原!   他火速吃完饭,制止了即将上演的一场武斗,照着信上所言定下两地,紧接着又抛出一事——何地建设研制院,防守又该交给哪个营。   “羊毛工坊尚在其次,研制院事关重大,凡有差池,按叛国论。”   边关之地有了两个工程,热火朝天开工之时,京中江无眠也在准备开办新书坊。   熟悉兵部事务后,做事办公效率上来,江无眠不必再带公务回家,因而腾出的时间便用在选址一事上。   书坊在岭南占地甚为广阔,那是地价不高,还有各种盈利支撑。   现在书坊虽然赚钱,可是江无眠不能一口气抽干流动资金用以赁房买地啊!   因而书坊要选个好地方才行,张榕赵成蒋秋三人一入京便去了林师爷道观,先安置了随行之人。工部风闻消息,险些将林师爷一块拉到工部去干活,幸而江无眠来的迅速,几个师爷算是保下了。   “见过大人!”张榕等人万分感慨,几人赴任韶远县的情景历历在目,转眼之间大人做了兵部侍郎,位高权重,不负当日之景。   江无眠与人一道用饭,饭毕便商议日后几人去处。林师爷不想入京中官场,这地比岭南复杂,打定主意要做个方外之人,以道观做道场,日后便在此地修行。   金不换还要继续研制,却不想受朝廷辖制——朝中给的材料是多,奈何要守的规矩也多,不能得罪的人也多,一不小心还要卷入是非之中。   不若托了江无眠的庇护,于此地安置下来,闲来无事就做研究,平日里还能拉林守源论道,何等惬意!   赵成倒是要启程去往边关,报当年匈奴灭杀他一家性命的仇。   江无眠沉吟片刻,这事儿好办也不好办,主要看赵成要走哪条路子,是工部匠人还是兵部将卒一路。   若是后者,他还能报备建元帝,把人塞到冯年的队伍里去。   赵成道:“边关正纳新兵入营,我想上阵杀敌,走新兵这条路子正适合。”   以他的身手和本事,战场自保不是问题。   江无眠有心劝说两句,最终还是拍人两下肩膀,道:“临行之前记得找金不换多要两瓶毒药。”   为家人复仇,乃是天经地义的理由,他阻挡不了,只能尽全力保人性命,多给点防身之物。   金不换带的班底不多,都是用惯了的人,闻言笑了两声,颇为大方道:“毒药医药俱有,火药更是有料就能配置,且看你想如何投军了!”   说得很有底气,全赖金不换手下有个熟悉医药的徒弟!   为此还曾写信来给江无眠炫耀,江无眠反手催了催他的实验进度,催得人打不起精神,格外沉默寡言了一段时间。   蒋秋与张榕二人倒是商量好了,要在书坊做个主事——除他二人,也无人能担得起书坊一事了。   京中开设书坊,要和岭南区分开来,起码前面几个版面是不能再这么干了,天子脚下妄议政事,一不小心就可能触到谁的霉头,钱没赚了还要搭上自己性命。   这事儿得从长计议,看是要写哪种文章,定的什么基调。   时下娱乐相关也有许多,京中结社比比皆是,若说办个相关报纸也算是撑得起来,但仅有这些算不上特色。   ——京中有自己的娱乐报纸,还是几家人合办,拼背景拼不过,还是换个方向为好。   “那就办个天文地理时报。讲农时农事,听人文社科。”   在场众人琢磨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报。   农时农事好说,大抵是风雨雨雾天气状况与历法、耕种技巧和注意事项、农田虫害治理方法等。   依北地气候而言,当地和岭南不同,一年一季的粮食已是极限,很少有粮种越冬,有的蔬菜也是要在暖房过冬。   这般情况下,如何利用冬季处理田地、清理害虫虫卵、甚至是在外地种些过冬菜蔬就是报上内容。   人文社科,前二字可解,邻里邻居生活上的一些事情,但后者当作何解?   江无眠纠正道:“此事界限较为模糊,大致涵盖当前生活中主要的点,琴棋书画、语言风俗、军事教育等等,我等选取几项以作分刊即可。”   要有特色,能一眼吸引人,使人念念不忘。要有内容,引人深思,发人深省。   众人冥思苦想,在此范围之内能做什么。   刊登诗赋策问?京中有报在做,年年更是有诗集程文送往大周各地,以作参考。   农事农事做两版,多时做四版,广告占据最后一版面,还有两到三版空余,在不和岭南版面冲突的情况下,还有什么选题?   “医药美食。”江无眠忽然道,“以及部分骗局科普。”   医药暂不必说,于美食一道上,江无眠自忖能写出几套书来,现下不过是一个版面的内容而已,很是简单。   骗局科普是最为重要的,便是后世都离不了诈骗科普,遑论是知识并不流通的现在。   有人专门挑选闭塞迷信村庄行骗,譬如江无眠曾任职的岭南,每年都有厚厚一摞卷宗摆在案上。   仔细看过,骗术不外乎那么几种,迷信者占据大多数——这类不外乎是利用一些化学物理性质或者是魔术手法装作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再说上几句听不懂的词话,自然骗得人将家财奉上。   甚至还牵扯到人命官司!   这类科普还能和医药连上,因有人迷信野道,有病不去找药,反而喝符水治病,致使病情一再加重,药石罔效。   不知多少人因此丢了性命,真真让人心有无奈。   林守源却摇头道:“大人,若是如此,反而不应刊登医药。病情千变万化,药材也因方子而异,不好依书而行,需时刻度量。真有人依此治病害了性命,岂不是坏事!”   话说的在理,现在有的是庸医误人。江无眠要是刊登得不全,岂不是也做那庸医行径,还是换个保守主题为上。   林守源建议道:“依贫道浅见,不若做些国外文章?”   就如现在的真腊朝拜大周,官员清楚真腊情况,可是百姓不清楚,连地方在哪儿都要打个嘀咕,只能囫囵看个热闹。   不若邀请鸿胪寺里人做稿,投了文章上,好好讲解一番,还能追个热点,给书坊报纸增加一份销量。对鸿胪寺人而言,既能增加名气,还能有得一笔不菲的润笔费,双赢的好事儿啊!   当然,要是能用真腊语写一篇文章,他们书坊也不是不能刊印,就是要找人翻译,还要重新刻活字,这事不太好说,还是日后再提。   江无眠豁然开朗,他近来仅关注了两线战事,将还在谈判中的北真腊直接抛之脑后了!   这不就是变相的国际要闻了,要是能行,还能加上突厥、匈奴、天竺等地的消息,让大周百姓开开眼界。   “岭南有诸多商队带来大周之外的消息,下次可向商队打听打听当地特产风俗,饮食文化。若是能有当地书籍,当为上佳!”   他们没有专业的翻译人士,鸿胪寺有啊。只要事先报备建元帝,文稿先让其过目一遍再印刻就好。   讨论完书坊发展,江无眠火速先上折子,事关朝廷要员,他得打个预防针——非是我这兵部勾结鸿胪寺,而是书坊有约稿相关,不要让御史乱给人扣帽子。 第194章 话本   为能省钱,同时也为找个有能力有底气的靠山,江无眠直接将京中书坊的五成利润送给建元帝,剩下五成才是书坊要分的。   当然,这是减去成本运营后的纯利润。   有建元帝做底气,这份报刊的发行量必然能达到一个恐怖数字。皇帝都看,各位大臣少不了吧,内阁六部就算不看都要定几份做做样子不是。   上行下效,皇帝和朝臣都在看,那百姓和茶馆里是不是都会追求这份流行,报上还有教人做饭的篇章,就算百姓不看,各地酒楼热衷美食之人必定要看这个版面。   大周热衷吃食,民以食为天,各个世家也是以自己所珍藏的方子为傲,这说明了一个世家的底蕴。   江无眠相信,冲着方子掏钱买报的大有人在,他只要考虑以何等频率出方子即可。   若是能请几位老饕品评,再将品评文章做成特刊,每过一段时间发行出售,也是一个进项。   上书陈说明白,建元帝大笔一挥直接给了个庄子做本部,还特意给了一个酒楼食肆试水,甚至还赐名了一块牌匾悬挂在本部,上书“京华月报”。   没错,江无眠又改回月报了。   带回的人手不够,暂将框架搭建完毕,能维持月报已是极限,待到日后招到相关人士或者调动岭南人手上京就能考虑半月报纸了。   “最为重要的是,先将印刷机送到京中,或是咱们自己再做新机器,此事需保密进行。”   选定印刷所在,就有人按江无眠出的图纸改造庄子,除了建元帝的牌匾和庄子外墙没换以外,内里已是大变模样。   岭南书坊占地极为广阔,建元帝不想京中书坊落下面子,就在京郊地区批了一大块地盘,庄子不过是前面一点,后面还有大片贫瘠土地。这儿没什么产出,只是位置不错才列入皇庄。   江无眠与庄上总管太监林清交接一下,此后这地方就是书坊所在。   林清是听过江无眠事迹的,这般杀伐果断,令万千人马折戟沉沙的人物,在京郊庄子一圈里赫赫有名。   ——不少庄子欺上瞒下,饱了管事钱囊,饿了主家肚子。   林清这儿因没什么产出,土地一向贫瘠,用上粮种肥料工具也只能赶上下等田地产出,实在是没什么贪的。年年见了皇帝实话实说,最多是会用赐下的金银开个小灶混个油水。   庄子上雇佣的佃农有限,多半是不受重视的小太监在庄子里干活。   做了书坊后,这些人被张榕指挥去干活,林清也跟在蒋秋身侧学习做账。总之,一个劳力都不放过。   江无眠从岭南书坊盈利中拨出部分用以建设书坊,书坊建设、纸张采买、匠人雇佣以及润笔费都囊括在内。   算完开支,众人一致同意从岭南运送一批机器上京。   银子不经花,就算是皇帝投钱也没多少余钱投入新机器建造中,能省则省,用点旧机器怎么了?   花钱地方太多,蒋秋拨弄得算盘珠子都要起火,林清看的手脚发软,日后……日后咱家莫非也要有此功底!?   “咱家这儿还有一批人能用,若是不嫌弃,可否一试?”林清看着为花钱雇人苦恼的蒋秋,出言建议道。   他所说的这群人倒不是其他,而是和他一样,宫中出身的太监宫女,有的年纪大了出宫奉养,有的是宫中经营的人脉,有的是年岁到了还家的。   人不算多,可架不住人会经营,能牵线的人脉较多。   蒋秋面无表情但眼睛倒映出光,简直像是抓到猎物的草原狼,他郑重地道:“林主事尽管说来,只是书坊所需人才,俸禄不成问题!”   这厢找人牵线极快,另一方面搭建书坊的速度也不慢。   一回生二回熟,有岭南经验打底,京中印刷坊极快落地,人手也大多齐整。与此同时,早前接到江无眠来信的岭南也已动身入京。   自叶领队接管后,偌大书坊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处理各项事务越发游刃有余。   接到江无眠来信,第一时间安排上京船只,又托付南康卫所,将机器隐秘送到船只上,另请人护镖北上。   随行的还有雕刻活字的师傅、操作机器的熟练手、了解整个报纸刊印的主事等人。   其中大部分人是有意在京中安家置产的,少部分才是过去帮忙的。   要知道那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不少人一辈子都出不了县城,见不到京城模样,谁敢想象有一天他们能乘船走出府县,走出道省,走出南方,北上去往京城?   甚至他们住下的地方是天子御赐庄子,未来将在京城娶妻生子,安家落户!   光是想上一想,就令人心神振奋,恨不得飞奔到京中!   满船的人怀抱着忐忑期望的心情抵达京中,还未见识到京师繁华时,就被人一路护送到京郊地区。张榕负责安置这些人,带人到了印刷坊里,除了墙面刷的不是岭南特有砂浆外,其余地方和书坊内一模一样。   众人情绪一阵复杂,只觉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岭南书坊,就是坊内空荡荡的,没有用惯的油墨纸张活字和机器。   张榕安排人休息两日,自行带人去检查拆卸下来的印刷机零件。带人将东西卸在书坊内,此日后就热火朝天得开工。   组装机器、雕刻活字、备好油墨纸张、清点人手、分配任务……一向做惯的事儿,过了半个上午就变得井井有条。   不过七日时间,书坊已然变作岭南模样,不过是细节处尚未安置好,大体上已能开展工作。   开印之前,张榕还组织了一场动员,接着是开印大周律法。   意在告知众人,书坊从来遵纪守法,绝不做任何违背法纪之事。   紧接着是印刷《京华月报》,稿件内容建元帝已是看过一遍,见了内容,还问过江无眠为何不如岭南一般品评时事政论,做科举文章。   江无眠从功能重合分薄利润的角度解释一通,又指着上面的北真腊介绍版面说:“北真腊入京求援,也算政事之列,事关两国互市,影响两地民生,如何算不得时事政论?”   说它是政论,也算政事。只是当前大周和匈奴突厥关系紧张,朝臣眼光多半放在北地,南地之事少不得懈怠。   报纸在此刻发行,许是会影响销量,进而影响银钱入账。   这便要等发行之后再行验证了。   印刷机器启动,印刷坊内霎时化作另外一番模样。机器运行的声音轰隆作响,添油墨换纸张换活字的声音混作一团,乱中有序的场景在坊内上演。   顾及这是初次在京中发行新报,首刊印刷量还是求稳为上,故而这一报数量不多。   首刊和其他不同,开篇不是之前商定的内容,而是江无眠请建元帝写的开篇,为此还特意刻印了一批精致活字,待到印刷完后这些都会送给建元帝,作为他写开篇的纪念品——   五成利润都归建元帝所有,其他的赠品全是聊表心意罢了。   建元帝看的也是这份心意,又夸赞几句江无眠忠义,这份报纸就在秋闱之前印刷出来了。   在刻印报纸的同时,江无眠还让酒楼按报纸上的内容准备好特色菜,待到报纸出来此日,就能启动宣传。   另外再请几位老饕写写文章,品评一番,一定要正反两面都有,若是有人在此基础上开创新做法,更是要争取发表出来。   润笔费不成问题,要的就是声势浩大。   美食板块下一版是北真腊情况,从美食入手,讲述当地民俗风情,进而讲解本次北真腊上京情况以及两地开互市后东西两市能增加的一些新奇产物。   譬如香料会增加供给,来自北真腊的象牙制品许是要增多,还会考虑出现部分北真腊的服饰和首饰等。   有意向的商队可以从中窥见未来与北真腊之间的商路会稳定,继而大胆入行。   江无眠还想再出一份专题报纸——小说报,因《京华月报》上多半是和民生政事相关,和这等小说娱乐不是很相关。   而且江无眠也不是很看得上当前的话本戏剧,多半是穷苦书生上京赶考,路途过半宿在荒郊野外遇见妖狐野鬼抱得美人归的老剧情,不然就是换作大家小姐非君不嫁。   甚至还掺杂了部分不得过审的剧情,用词堪比禁书。   从情节来看,没什么新意,说家国大义写儿女情长,话本里通通没见到,反而详写夜宿荒野一夜风流。   江无眠见状,执笔写了《一梦黄粱》大纲,同样是上京赶考夜宿荒野,这位举人非但没有遇见倾心之人,反而是妖魔鬼怪势要吞了书生文气,后凭诗词歌赋策论文章斩妖除魔,还天下太平,得见天子赏识,做了宰执。   林守源见此,面色古怪,那一路妖魔鬼怪是不是贪婪商贾、朋比为奸的韩党、叛国的顾家父子、暗中官商勾结出卖大周的王家等人?   缘何?   只看那做的文章诗词,无一不是江无眠真情实感所写,各种暗讽隐喻,还有部分抄家细节都能和斩妖除魔对上,说不是他们大人所做,谁信!   江无眠淡淡道:“不过是个叫人向善忠君的话本而已。”   只是部分取材自现实,又经过加工才改成现在模样。   江无眠还想写成单元剧的形式,日后有了新事儿都往里面编造。   “先取第一个故事做成随报刊赠送的话本册子,若是反响好了,再单独做报。”   安排下去,话本很快出炉,就等报纸发售时一同送出! 第195章 发行   话本并非江无眠本人捉刀,是林师爷得了大纲,亲自找了熟手书生洪问。待人看罢,洪问本人的脸色也是奇怪异常。   洪问出身岭南,本身经过两次大动荡,当时江无眠在岭南做的事情他是一清二楚,这第一案不就是讲的那日如何清查下命清洗韶远的事儿吗?!   也就是他经历过才能认出上面熟悉痕迹,不然看着这道人三擒贪欲硕鼠精,大多只会想到这是志怪小说而已。   洪问小声道:“这能下笔?”   故事是好故事,有林守源改了一番道家典故,可以说是更加具有文学性,故事情节真实,读来跌宕起伏,关键处更是格外揪心,恨不得亲身上阵擒杀那祸害粮食的硕鼠精。   林师爷高深莫测地点点头,这有什么不能下笔的,不过是个志怪小说而已,也就是熟悉当年内幕的人能从中看出一丝影子来。   洪问得了允许,带着决心回到编辑坊,提笔就写上了江无眠大纲中提到的“真真假假合一作谈”,意思是细节处要写的真,但又要写的假,假托妖魔鬼怪之口写就人间三千事,还要写的通俗易懂,不能诘屈聱牙卖弄文笔。   有此目标,加之江无眠给了参考事件,又有林师爷作为补充,这灵感如滚滚流水源源不绝。   ——就是写的太有书生气息,江无眠见了后又让他夸张了写,写“硕鼠食粮三千里,无一可活”,起承转合要有话本或者折子戏那种味道,总之,怎么夸张怎么来。   日后要是有更夸张的事情怎么写?那就再夸张到整个王朝呗。   他当年看的小说男女主谈恋爱可是动不动就让三界众生陪葬,放在这故事里,因“硕鼠精”丧命的少说也有三百户之多,这还真没夸张多少。   洪问本人更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他家田地被那商户勾结县令低价买了过去,逼得人卖儿鬻女方才成活。   若非江无眠出手相救,查明冤情,还地于民,他们一家哪儿能过上这等好日子,自己兜里有银钱,还能随大人上京!   读书人科举不就是盼着能有一天出将入相,经治天下吗?   这第一步起码得站在皇帝面前不是?   如今他正在天子脚下,只差科举取士,走上仕途了!   怀揣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雄心壮志,洪问闭关三日写就小说,江无眠看过后拍板决定发行,不过整个故事太长,看过后分为上下两册,分别随首刊和下一期出售。   要是上册反响好,下册可多印一些,还能印刻一些典藏版白金版送点周边之类。   一切准备就绪,选了白露吉日,《京华月报》首刊在京中发行!   “主事,首刊一万,只有前一千人有册子赠送,这……”是不是太少了点?   林清恋恋不舍放下话本,上册话本中写的硕鼠精太过张狂,让人想冲进去梆梆给上两拳。   这硕鼠精被刚下山的道人打了一遭暗恨再心,正要去报复山上道人琢磨一番,山上道人也准备好了陷阱,只叫那硕鼠精有来无回!   然后没了。现在只写了两方准备,待到下册开头才有道士二战硕鼠精。   张榕听罢,笑道:“仅是试水而已。这巴掌小册子说来简单,可印刷成本不低,故而讲究个缘法。”   什么缘法?   银子缘法。   这会儿送的少了,来日印刷成书时才能卖得多啊。   张榕笑得一派祥和,林清只觉背后一凉,这……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张榕又想到江无眠的吩咐,问道:“首刊共有五万,其余报纸必要看好,莫要受潮发霉,待到各家书坊卖得七七八八,及时放出。”   这些里面就没有话本小册子放送了,要是觉得写得好,下一期报纸您先派人来买就得了。   相信倒是为抢前一千份,必定有人要来书坊前守着。   这会儿已是入了八月,先前说定的乡试恩科已是准备上了,京城作为省城,是本次乡试举办地点。   故而整个行省的秀才齐聚于此,各个客栈酒楼住得满满当当,缺不了人购置报纸。   何况,就算不说当前盛事,单单是京城本地人数都能抵得上三个岭南。   作为大周最为繁盛的国都,常住人口规模庞大,识字率不算是最高,但识字人数一定是最多的。因而这五万报纸放到这些人里,怕是一点水花都扑腾不起来。   当报纸在京发行时,江无眠刚下朝,朝上得知了一则事关重大的消息——他,兵部侍郎,被点为这次科举副考官了。   原副考官是户部一侍郎,可因查贪墨军饷已下了大狱,连带户部尚书都吃了挂落,皇帝正找三司会审,于是这事儿落在了江无眠头上。   江无眠听到此事时虽然面上顶得住,可心里问号能打出八千个出来。   他,兵部侍郎,不说去当个武科举的考官,反而是作为文科举这一列的副考官,建元帝莫不是眼花指错了人?   主考官是办完大案的刑部尚书陈章,此人位列六部尚书,同江无眠办了皇商王家一案,两人也算有两分交情。   不过众人可以看到的是这两人背后没有冗杂势力,可以说是孤臣直臣,此番科举,想必是皇帝要他二人培养势力,与朝中逐渐兴起的伍党、李余党抗衡。   朝臣看在眼中,心下盘算着这一试中自己能否插手部分,又是否能左右一番结果。   江无眠看了一眼日期,今日是报纸发行时,明日初六,便是考官入围参与入帘上马宴时,时间格外紧张。   先是找来蒋秋问了几句报纸发行情况,又是匆忙收拾了衣物就要准备去考场贡院,有锦衣卫随行监管,倒是不用担心自己被扣上私联透题的帽子。   沿路时江无眠也是见到不少报童沿街吆喝叫卖报纸,他来去匆忙,没能看到现场情况如何。   在他走后,一伙人见了报童欣喜若狂,忙递出银子问:“这是书坊出版的《京华月报》?!”   报童并不惧怕,即便是被人围堵,声音仍然清晰洪亮,“正是!书坊在岭南出了《月半华论》,今儿上京来,多番考察之下,才是出了这《京华月报》!”   他翻出一份报纸给众人展示,这份报纸已有多处折叠,是报童在短短时间内展示多次留下的痕迹。   “仍是《月半华论》原班人马打造,有民间时事、珍贵食谱、亦有骗术揭秘,还有最后一份随报附赠话本!原价十五文,开业六折,仅售九文!内容丰富、价格便宜,客人您真不来一份吗?”   降价,一款百试不爽的法子。   原本还在犹豫几人拼一份的书生,顿时掏出铜板,“来上一份!”   听闻这报纸背后有江无眠江大人的手笔,要知这是今年京中的副考官!   每逢科举时,众人总要猜测考官们偏爱的文风以及论点,他本人持什么态度,今年会出什么样的题。   以上种种,都能从过往文章中体现。   譬如主考官陈章,为人治《春秋》,偏爱务实文风,一些爱好堆砌辞藻华丽的考生就要打个问号,是要向考官靠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若非是对自己的才情有万分把握,一般是选择前者,可文风一说难得更改,故而还是有大量学子坚持自己的风格,唯独是这观点向考官靠近。   奈何今朝临考之前换了副考官,这……这如何说理去!   江无眠名声素来在岭南,京中尽管有人听闻,那断然没有临考之前找他的文章来看的,都是找主副考官的,谁能赶得及看这个?   且京中书坊多有刻印他诗词的,少有刻印文章的,有的也就是听闻自家在朝中当官的长辈念叨一二,再根据家中态度学不学看不看的。   于是,一群人目瞪口呆,连忙催着书坊和自家人脉打听江无眠治的哪本经,本人是什么观点,又偏爱何等文章,这过几日就是正式入贡院了,考生竟是不识考官文章,说出去要笑掉大牙!   有那门路的,则是搜集岭南来的报纸,回家中问问长辈,没有的则在四处打听,正好撞见《京华月报》发行,联想到两地渊源,少不得人要问问这是不是和江侍郎有关。   于是这份报纸刚刚发售,就被一抢而空!   张榕从蒋秋嘴里得知他们大人,惊得脖子都要扭了,再不复之前的冷静,林清也是傻眼,这说好的副考官说换就换,今年恩科考生怕是拿不定主意了。   考前换考官不亚于当年六月一号宣布今年高考改革,主打一个猝不及防,心态不强的怕是能当场疯魔。   张榕看着运行中的印刷机,手一挥做下大胆决定,“当前尚未出题,明日才是入帘马上宴,时间上来得及,先印制一批大人文章辞赋出来,待到之后再发行报纸。”   其他人不清楚,他们这些跟在大人身边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大人的文章吗?   就是当场默背下来都不成问题!   现在雕活字是来不及了,好在为了报纸雕刻的都在,挑挑拣拣,再让熟练工日夜不停上工,连夜印刻出来一批,待到明儿一早就能送到书坊发行。   “酒楼送过去一批,明儿让各家书坊去酒楼里拿货。”   他们书坊这儿还要加印,实在留不出时间人手与人谈论生意,这酒楼是建元帝送的,人手齐整,掌柜的也能谈生意,暂先挑一挑大梁罢。   林清也是一脸喜色,走路生风。庄子换上的新主定是有福有财之人,本身有主意有能力,今又得陛下看重,被点为乡试副考官,前途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跟着这样的主子,他林清也能在一众大监跟前说得上话了。   这厢正在狂喜,次日一早疯狂的就是今科试子了。   只因有家酒楼放出有江侍郎文集的消息,众人不由蜂拥而至! 第196章 贡院   京中闻名的几家酒楼背后多是惹不起的背景,建元帝拨给江无眠的这家倒是不显名声。   ——和庄子是一个道理,给个有钱的,建元帝舍不得,且他手下就那么几个酒楼,给太子两个,自己留两个,再给出一个,手头就不宽裕了。   说白了,建元帝抠门。   铺子生意不好不坏,一早没多少人入内,张榕唤人放了不少的报纸,让报童在此拿取。   酒楼掌柜一开始看着纸张发愁,岭南报纸受欢迎后,京中也有不少开办小报的,可最受欢迎的还是岭南报纸。不知待到开门后,不知有几个人来买,愁人,很是愁人。   然出乎意料,报童进进出出,竟是真有人买这文章。   昨儿得了好处,今日一早掌柜也不愁眉苦脸了,很是欢迎张榕再送些报纸来,谁料一开始随着报纸来的还有江无眠的文章诗集!   恩科临阵换考官一事他自然知晓,今年科举的考生们有难了。换个角度看,都不知道那就是大家同个起点,只要钻研一番主考官文风治经就可,副考官虽是考官,但还是要以主考官为主。   谁料这会儿还真能拿出副考官做过的文章,那岂不是正正的金山砸头上了!   掌柜霎时狂喜,他兴高采烈将运送文章报纸的一行人迎进来,文章放在显眼处,报纸则是退居二线地位。   好好好,应试当头,他家得了副考官文章,得盘算好好赚上一笔。   正有那起来去用早饭的学子走来,酒楼里顿时声响喧哗起来,有那心急见过报纸的,一来就找上了掌柜,眼角余光却是看到了江无眠江恒阳的文章集!   即将参与入帘马上宴的人,就这么愣在原地,这、这……这莫不是副考官的文章!?   三两步上前,惊喜之余忘了压低声音,高声问道:“莫非酒楼有江大人的文集了?!”   这江大人久居岭南,就是来了京中,也是经常在陛下面前露面做事,平日里不怎么喜好做文章,或者说,这人写公文奏章,多半不能露出来,因而这些还是他古早时候去岭南做的。   岭南与京中相距千八百里的,速度不会这么快,难道是江大人新作的文章?   掌柜正要答,刚被书生一嗓子唤醒的人不在少数,蜂拥至柜台前,忙问去掌柜,手上还不忘拿上一本文集。   掌柜格外庆幸还有柜台作为阻隔,没让人扑过来。又赶忙说了文章确实有,还在印制中,眼下这些都是岭南做的文章。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等到远点的学子找上门时,这些文章连带和报纸都被抢购没了!   这些人也不空手回去,没有文集,还有报纸在,总算能看看不是。   掌柜眼睁睁看着本该发给报童的报纸就在你争我抢之间见了底,这不能成,果断发信庄上,快点趁着文集的东风,多放点报纸!   “酒楼只剩一两张报纸,文集正在加紧刻印中,您若是要,小的就给您记个名?”跑堂活计累的满头大汗,脸上却是喜笑颜开,听到动静立刻熟练地说一串话。   岂料这人不是来买文集的,或者说不仅仅是买文集的。   王掌柜面带三分笑,见到伙计便道:“不知你们掌柜在何处?小弟这儿有笔报纸买卖想做,烦请掌柜拨冗一见。”   跑堂活计在外干活,养的一双利眼,打眼一瞧就认出来人是谁,正是京中最为有名的醉仙楼掌柜。伙计忙请人入内喝茶,唤人招呼着,自个儿请了掌柜过来商议。   “康掌柜的,事儿是这么说。我见了咱们京中也有时报论事,见猎心喜,就想给自家酒楼订上千来份。”   他在的醉仙楼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酒楼,背后有几家勋贵撑着,又有商队往来,好东西自然多,就在京中吃得开。   昨儿观察一日,还打发跑腿买几份报纸回来,私底下又和东家算了算这几日的赚头,王掌柜确信这报纸能赚钱,方才找上门来。   京中开恩科,来往学生举子较多,商家最近赚了不少,可谁不盼望着能赚更多?   而且历来是京中买岭南的报纸,今儿可算扬眉吐气一回,他们京中有了被皇帝承认的京城时报!   这可是大好事儿!   故而王掌柜也不端看了,直接亲身找上门来。   康掌柜也笑成一团菊花模样,让人挑了千来份报纸给王掌柜装上,两方当场结成了一桩买卖,看得人通体舒畅。   好好好,若是上门来的都是如王掌柜这般痛快的商家,那这报纸何愁销量啊!   王掌柜的上门好似打破平衡,时不时有人上门来谈生意,不说是王掌柜这般大方,那也是有三五百的量,还有一些小辈奉命上门来给各家长辈带去的,也是十几二十几地买。   至于宫中的,江无眠直接让张榕点出两千份的量,让建元帝拿去赏人。   建元帝:“……”   他赏谁用这么几张纸?!   直接将报纸塞给内阁六部,一个部门领一些回去,分得七七八八,这下也都知道京中有自己的报纸了!   各处看了排版内容,对这幕后编辑默然无语。   你说他干正事儿吧,他的确干,民生问题于鸿胪寺要面临的北真腊开互市都是正事儿。   要说都是正事儿,那这食谱和行骗技术拆解,也值得特意上个报纸?   学学岭南!   直接上科举文章和时政点评,近来文章用词越发辛辣,喜欢的是真喜欢,不喜欢的气得吃不下一碗饭。   相对而言,这京中,天子脚下的报纸就这?就这?   若是编辑就在眼前,少不得被满朝文武骂个狗血临头,你写的就这玩意还好意思说是京报?!   不说关心一下国家大事,起码把建元帝的事儿说上一说呢?   话是这么说,余尚书和李阁老却在家中躲懒看报,匆匆看过一遍,对此尚且满意。   余尚书在看民生上的事儿,尤其是最新说的间作套种,上面推荐了部分作物能一块生长。举的例子有好几种,还特意把岭南稻花鱼养殖的例子提出来给众人科普,作物虽是不同的,但是原理有几分相似。   土地上的东西,余尚书也算半个行家。当年在外任职,他曾于江南是吃过稻花鱼的,因而有两分了解。   有碍于篇幅原因,上面写的语焉不详,但把基础的东西都提了一笔,奈何说的太少,余尚书翻看到编辑一栏,是个不认识的笔名,只好暂先记下,待到来日再登门拜访探讨一二。   李阁老放下报纸,赞赏道:“此乃真传法也。”   他看的是吃食和诈骗破解两篇,前者说的详细,火候控制一法近乎道来,且看方子繁杂程度,应是哪家不传之密。   可报上就这么写了,还大大方方邀人探讨如何改进,原料上南北可否有何替代的,香料上有什么是必须的有什么是提香的,都是一清二楚,便是从不近锅灶的人按着流程都能做出一道菜来!   命人将报纸送到后宅,“告知夫人,这上面两则可细听听。今儿命厨房买来上述蔬果菜肉,都试一试,成了有赏钱。”   说完,他便嘱咐余尚书,“此事定是谢家那小徒弟操刀,他得先手,你也能掺上一笔。邸报历来是请人来抄写,效率低又需防备露了消息,不若上奏一问,能否借来机器一用?”   借机器是不可能的,但是能让余尚书找人掺和进去,和那谢家徒弟拉拉关系,不说做同盟,也能希望人不要落井下石或是挡了他这弟子的晋升之路。   如今内阁空缺一人,李阁老再三上书告老还乡,陛下留中不发,显然是要好好寻个阁老出来,再将余尚书抬到李阁老现今位子上,造成内阁三足鼎立之势,以此辖制内阁,独揽皇权。   李阁老看的分明,于是就一个月上两次折子探探情况,若是叫建元帝寻摸到了,那就是他致仕归家之日。   余尚书正色行了大礼,李阁老已是年逾古稀之人,却还要给他这不孝徒弟盘算,真真煞费苦心。   建元帝显然看好那谢家徒弟江无眠,这等临考之前换副考官一事都能落到人身上,显然有意培养谢党。然这次是乡试,考试的是秀才,考出来也就是个举人而已,虽能出来能做官,可大部分都是小吏或是七品小官。   说明建元帝虽有意叫江无眠培养势力,但也是变相辖制,不至于养虎为患。   师徒二人正商议的当事人还在贡院里。   江无眠不是头回来贡院,但却是第一次以副考官的身份进来。   入帘马上宴持续一天,内外帘的考官皆要赴宴,先行认个眼熟,知晓谁负责查验谁负责监考谁负责炭火等事,若是哪一环出现问题,先查负责人,再查一圈考官。   江无眠作为副考官,职位仅次于主考官,他的责任也是如此,因而这宴上他打定主意多看多听。   皇帝命令下的匆忙,接受前任职位后,他一直跟在陈章身侧,有任何疑问必要问个清楚,不然白白为人背锅都不知因由,岂不是能冤枉死!   作为副考官,江无眠主要是和同行的其他考官一同出题。   大周规定乡试有主副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一共六人,属内帘官,负责出题阅卷评列名次。   其余事等——监考、巡逻、发放物资、查验正身、誊写、糊名等等一概交由外帘官,但出事儿之后大家一个都跑不了,所以万事需得小心,不然赔上名声不说还要赔一条命。   江无眠得知主要工作,打定主意要向前辈们看齐,不可乱出主意,不然耽误的可是一省举子未来。   最为重要的是,举子少了,岂不是说天子脚下文风不胜,让建元帝丢个大脸!   因此这题既要考察诸多学子的真实才情还要考量上位者的心思,题目必须要“正”,不能胡乱截搭。   苦思冥想,六人合计出题,贡院直关闭三日,进题官从考官手中得了今年恩科试题,印刻出来,只差开试! 第197章 相谈   乡试三场九天,提前一天入场,贡院一关,第一场考试开启,墙里墙外各自焦灼。   身为副考官,江无眠出完题目便是无事,自去休息时却在思量一件事情——标点。   读书之人寻找师长答疑解惑,最为关键的是明了圣人之言中的句读,也就是话中停顿。   当前时代没有标点判断,印刷时更是不会留有空格,多半是一篇文章一句话说到底,因此学习时就需要明了句读。   若非不然,学生会误解经书本意,在内容阐释上犯下大错。   世人爱拜名师,是因为他们对经义解释通透,能从各方面证明文章本意,甚至有的是当面看着作者一气呵成,自然明了如何解读。   若在文章中加入标点,明了句读,届时只需学习标点用义,即可自行判断语气、停顿,变相降低阅读门槛。   但此法有可能触动当前的文官利益集团,甚至建元帝本人都不乐意,毕竟动摇文官集团就是在动摇大周的半壁江山。   江无眠能看到这条路上的遍地荆棘,所以事情最好徐徐图之。   头等大事就是赚钱,赚足够多的钱,将所有人绑在自己的船上,并且保持绝对的把控权。   事情虽然难,但总要一步一步走出路来,正好趁着乡试筛选同自己观点一致的学生。   待到来日,这些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班底。   江无眠策划着之后的发展之路,想着在京的书坊与京外的生意,迎来首场考试的落幕。   乡试考完一场试卷就有人誊写糊名,接着就是送到他和其他考官房内,待到批阅完这几日的试卷才能离开。   虽然说是好吃好喝供着,但一连九日没有一丝书籍可看,没有纸笔可拿——为防作弊,房间内只有休息用的床和供批阅用的桌案,其余什么都没有,就算是出去出恭也要有人跟着,因而这考官当的是无聊至极。   场外的外帘官好歹有人说话讨论一二,内帘几人说实话都不算熟悉,也就陈章和江无眠两人作为同僚办事,能说上一二,其余四人翰林学士出身,和他们二人不算太熟。   江无眠身上虽然有个翰林官位,可他未曾一日在翰林待过,更别提和皇帝讲学这等事情了,何况当日人没进翰林是谁理亏都一清二楚,说翰林的事儿岂不是揭人伤疤。   倒是陈章念起来一事,先开口起了话题,“入帘当日京报发行,老夫趁着还有时间,粗粗看过,开篇京是陛下亲笔!可见陛下对此报纸,很是看好。”   虽然只是提笔写了报纸名称和开篇文章,但除了奏章,谁能得见陛下笔墨,此番报纸一出,陛下文章墨宝是天下皆知!   竟是有此事?!   其余考官眼神一下亮起来,他们平时也是热衷岭南发表的报纸,家中甚至想方设法收集了首刊。   岭南报纸听闻是江大人在任上时办的,部分文章还是江大人所做,不知这京中报纸是否有江大人的手笔。   若是有,能否给他们提上一提,日后翰林能不能走江大人路子投稿!?   是个读书人都想着闻名天下,,不然如何入得帝王眼中。更有甚至,若是通过报纸广收门徒,传播自己一门的讲学,使天下人奉为上法,来日见了祖宗都能理直气壮!   为何之前不在岭南报纸上投稿?   地方太远,一来一去耗费时间,往往最需要的时候发信过去,刊登上已是一两个月后,等到自己手里都是三个月后了。   久而久之,这岭南报纸的文章多半出自江南岭南两道,其他地方的都得慢慢等排期。   现在好了,京中有自己的报纸,还就在天子眼下,投稿登报岂不是信手拈来!   考官们看着江无眠等他开口,这报纸到底是不是江大人弄得,投稿是不是和之前一样?给个准话!   但凡说来一个“是”,他们今天试卷改完就能打纲做文章了!   江无眠不负众望,但答案却和众人想要的相距甚远,“幸得陛下恩准,时报方才开设在京,内容皆要得陛下允准方才能登报。”   正是要在天子脚下,这等报纸必须谨言慎行,不然一不小心就能被有心人推动利用,这报纸就别想办下去了。   所以维持现在的内容最好,先行约稿,将报纸基调定下,再让人投稿。   众人可惜,但也能理解。天子脚下,宁愿什么都不做,都比现行出头的要好。   陈章也是心有遗憾,他掌管刑部,卷宗何其多,抽调一二就是一篇文章,若照岭南那般,评论律法,他能期期不落住在版面上!   奈何京报没这想法,但照江无眠所言,这还是个开始,日后许是要改版,谁知下次能不能混上一起文章呢。   “不知京报日后可有改做半月报的打算?”陈章琢磨着有建元帝提了“京华月报”四字,是否就要定下月报时间,一月一期,每月一日刊行。   江无眠对诸位同僚苦恼道:“短期内暂无想法。人手不足,机器运转不行,一月印刷一报已是极限,再多上一份,实在是力有不逮。”   等到日后效率上来,书坊再考虑加印一事。   “京华月报”的名字也好说,月报,但分上下两期,上期内容是这些了,可下期内容还没确定呢。   这些都是日后要增添的版面,再视情况做特刊。总之,只要不踩建元帝底线,想加什么都能加。   江无眠作为一手操办两个报纸的创始人,自然而然地向众人推广,尤其是两位翰林讲述一番报上每期不落的美食。   提及此,江无眠也不讲究“君子远庖厨”,他有能力将岭南治理到现在模样,食谱和当地丰饶物产出了大力气,说上一句物阜民丰当是名副其实!   从未出过京城的五人一撇之前的生疏,竖起耳朵听江无眠讲述岭南情况,从初到岭南到后续的得办报纸,样样不落。   岭南距京中甚远,有五岭阻隔,岭中毒瘴未散,更有未曾开化的山民之流,可以说是蛮夷之地!   然在江无眠这儿,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   五岭难越,那便开海路,自汪洋大海上穿行而过,联通江南岭南。毒瘴未散,更是好说。当地人如何做,那就学着做,学完取其精华,再化作理论落在医书上,这便有了固定法子,日后可寻书上所言,安然无恙穿行过毒瘴。   山民之流,蛮夷未曾开化?   这会儿可是连报纸都能办出来,有此教化之功,当是大德!   无论是岭南一年两季稻的粮食产出、一年四季从未断绝的果蔬,还是此地新式船坞、联通大周与周边诸多小国的枢纽所在,都让人大开眼界。   在江无眠的讲述中,岭南哪里是令人恐惧的流放之地,这儿就是他们大展拳脚的宝藏之地!   四个翰林默不作声,交换一个眼神,那也是江无眠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不然看看苦苦挣扎的前工部侍郎,流放的比江无眠更远,还在和当地土著做斗争。   前工部侍郎被陛下亲笔判了流放,当年可在京中掀起一阵风声,他背后的家族苦苦培养的高官去了一趟就变成罪臣,这谁能接受?   所以陛下回来后各种上书,话里话外为其开罪,建元帝却是留中不发,暗地里各种记仇。   如今这个家族在何处?   京中叛军乱起时收留叛贼顾念瑾并为其指路,在建元帝归来后判处流放,正在镇西军搬砖建城墙呢!   江无眠却因此事救驾驻守京城有功,直接从一岭南道的按察副使做了兵部侍郎。   这番境遇对比,更是让人感叹命运非常。   翰林中一学士好奇问道:“岭南瓜果物产何其丰富,叫我等大开眼界。听闻那北真腊比之岭南更盛,当真有其事?”   江无眠正色道:“回学士,正是如此。岭南比之京城,湿热无比,连年多雨水,越冬时气温不会如北地一般有大雪封山。喜湿热阳光的作物长势喜人,即使越冬,只要拿稻草编织的席子裹好,也能保存生机,待到明年开春挂果。北真腊位置较之岭南更南,一年无有四季,不见冰雪,仅以雨水分雨季旱季。只要种下秧苗,一年可得三季稻,粮食作价极低。”   地理位置好,四季不缺粮食瓜果,若是北真腊再大一些,更有玉石翡翠产出,可以说除了国力较弱以外,这国家就没什么缺点。   大周要是能和北真腊保持好关系甚至日后吞并北真腊,这就是另一个大粮仓啊!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然能听懂江无眠的言下之意,心下各自有了思量。   江无眠见状,眼神一动,若是能将几位拉到自己阵营上,在翰林中有人为自己背书,那标点一事,大有可为!   不过目前要徐徐图之,不能心急。   众人就此聊起北真腊的部分情况,又提到京报上的方子,谈论起来竟是有天南海北的话题不绝。   直到下午时分,终于有试卷誊抄完毕,由外帘官送来,一共有十份,其中有正有两份是书房卷子,就由江无眠领了回房。   他是初次以考官身份接触会试,便先拿着看看试手,慢些也无妨,新手谨慎些总比出了漏洞好。   江无眠很是郑重地铺陈好誊抄卷,放好笔墨,通读一遍文章,又提笔进行圈点。   他判卷不太注重辞藻修饰,更看重内容是否言之有物,是否真正将圣人之言和自身实际融为一体,做到知行合一。   因此下笔格外郑重。   待他阅览圈点完毕,便将文章递给同房考官。   这位担忧他初次阅卷,没有对比,不知轻重,细细看过,竟是挑不出毛病,评语中正,文章能圈点之处已是挑尽,便是他来判,再给不出比之其上更恰当的。   心下暗自点头,不愧是当科状元当今侍郎,行事稳重有章法,这考官之位找他接手当真是找对人了! 第198章 落幕   有了几份卷子开头试手,江无眠仔细斟酌度量,逐渐拿捏住分寸,慢慢地这速度也上来了。   判卷无非几个要点,通读一遍寻摸忌讳,挑出可圈可点之处,再看文章衔接破题,定下最低标准,继而挑出文采斐然之人,其余试卷或是取中或是黜落便看圈点之数了。   作为副考官,他的工作量着实不算轻松。除却开始要批阅一房文章,最后还要找其余几房要来黜落文章,搜寻落第之人的试卷,仔细勘察了去,万莫叫人一个错眼没得取中。   这等几率较小,但不是没有。前朝时就有一狂生应试,因考官与其有恩怨,又知晓其文风用词,故而相近文章皆是黜落了去,谁知那生员不见榜上有名,转而在城门处张贴了文章,好叫来往人员品评他到底是腹有经纶还是虚名草包。   最终此事传入京中,皇帝亲自审问此事,相关考官流放,那狂生也没落得好,谁叫他将此事捅了出来,让皇帝丢了脸,往后再试竟是没能中举,只好于乡野之中开私塾做夫子。   有此前车之鉴,江无眠很是小心,就着烛火看的眼晕也没放弃。直到三场考罢,策问文章送入房中,他们方才反应过来,今年京中这一恩科竟是结束了?!   贡院大门已开,生员离场,外帘官正命人洒扫考场,预备下一科再用。独他们几人房内掌着灯火,慢慢批阅文章。   江无眠好歹年轻撑得住,同房老翰林已是眼贴在卷面上寻摸字迹,不时要揉两下额头眉梢的,想必是看的眼睛疼,加之多年读书怕不是近视了,方才如此作态。   江无眠想到岭南的玻璃作坊,这大件玻璃北上难,小件银镜与眼镜可是好说,前者方便后者却是有些麻烦。   需得先裁度了近视深浅,才好依照数据现行做来,颇为耗心耗力,还是日后寻到人手再提罢。   江无眠只是遐想片刻,又转头沉浸在试卷之中。批改完毕就是排名次,陈章与江无眠分列两处,不约而同放下笔,唤来人要后两场的文章。   时人虽重首试,可朝中明文“若后场博雅经世,前场不显,仍可提拔;若后试放浪行事,不可因首试取中而显文章。如此取士,方见兼重并行。”   故而五房改完,要取三次,即头等、二等、三等,按名额录取,榜上有名者即为举人。   陈章与江无眠又是一番分辨,五房魁首当是何人,谁取头名得京师解元方能服众?   陈章位列刑部尚书,本次考卷又有判题之说,从二试中挑选文章的速度很快。江无眠任地方官员,刑事诉讼的本事在身,何况他为岭南报纸提供诸多卷宗,至今没被人就此参上一本,可见判案公正,因而看的也是很快。   江无眠看完二试文章,又去看了三试策问,问的是经史时策。   这场恩科便是有托叛乱之举而来,因而问的有儒家君臣之道,又因这场叛乱使得窥视大周的匈奴突厥虎视眈眈,边境蠢蠢欲动,所以策问又问兵策、经济、粮草、民事,可谓包罗万象,也能窥得出题人注重务实的一面。   两位考官出题时一拍即合,这批阅时也是自有标准,推举的文章竟是不谋而合。   朱墨一批,留了印记。心下盘算,若是入朝为官,本次乡试中又能有几人可得重用。   接着就是搜寻黜落的卷子,进行二审二核,便是两人都有本事在身,看文章极快,但五房工作加身,过了一旬时日方才选出三场俱优的文章来。   待到此刻,已不再是两人的事儿了,五房考官,外帘官齐聚一堂,对着朱墨记号和糊名考卷填榜做乡试录。   当然,也有三审三核的用意在内,未免考官与考生有旧恩怨,再惹出前朝的事儿来,这就不好了。   先按朱笔记号拆解,各个考官分批核对名录,原卷上有瑕疵的、与誊抄卷不同的、字迹不能入眼的,皆要考量一二,是要就此黜落还要调整排名?   待到最后,考官们对着名单填榜唱名,和殿试过程差不多,只不过现场能听的只是他们一群考官罢了。   江无眠没有弟子在内,他们谢家一门也没门生故旧在内,听着和自己无关,他已是尽到自己职责,如今只当自己是个毫无感情的誊名之人。   主考官唱名填乡试录,副考官朱笔落在榜上,一一列入其中,北地文风不比江南,取的人数便多了些,本次共有九十二人入榜。   头名解元反倒是和江无眠有那么一两分关联,其人正是当年下岭南做生意的于成文于家子弟,听完报名,他眉头不动写在榜上。   和于家有旧的考官一脸喜气洋洋,部分认识的也是道一声喜。   两位主考官放下心来,今年看样子没有幺蛾子,他们马上就能休息一二再去吃桌出帘宴!   恰巧天亮,宵禁已毕,一开贡院大门,江无眠寻摸到自己的马,直接去了侍郎府上。   白楚寒人正在家中,不等他说什么,刚一滚鞍下马,就被推倒浴房内。   一整个月不得洗漱,真是叫人难忍。幸好这天不是炎炎夏日,不然就算不走动也都是一身汗水,着实失了体面。   待到人出来,又是个清爽郎君,江无眠打了个哈欠,便问白楚寒,“秋收已过,西北两线战事如何了?”   被关在贡院多日,外界消息一概不知,今日乍然放风出了那等牢笼,他当然要问遍京中大小事,以此判断日后行事。   白楚寒先是叫人将攒好的点心盒子拿来,没叫人上茶,端来两盏饮子。刚批阅好卷子,看人眼下青黑,恐是一夜未修,喝什么茶,就着饮子用些点心垫吧一二就去休息吧。   “两线无事,送去的轰天雷与匠人安然无恙,在两地战事中发挥了大作用,没让人得一点便宜。”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杨素,“岭南收了夏粮转运过去,他人掌船运粮,正抓到溃败突厥下海逃窜,当场几炮轰杀过去,人仰马翻,趁乱抓住了主将,记一大功。”   江无眠垫吧了肚子,火烧火燎的胃有了实物,顿时也不着急,见师兄这番表现,他略猜测一番就得出结论,“杨素想要新战船?陛下给钱吗?”   白楚寒捡了一块点心陪吃,闻言笑道:“陛下虽是不舍,可杨素刚得大功一件,逼得连他和战船有缘都说出来了,哪儿还有不准的道理。”   他正在朝上,看的分明,身后一众武将已是琢磨着要不要将自家儿郎扔到军中磨炼。   有轰天雷在手,他们何尝担忧刀剑无眼,只要上城墙上站一站,泼天功勋转手就到,谁能不心动?   白楚寒见状,出面做了恶人,提出军中选拔审核一说,又向陛下进言道:“文试有三试选拔,取中者各有优待,列入副榜者可入国子监进学,以此丰富学识,报效大周。武举却是不甚完备,不若仿国子监,设兵备院。抽选人才,识字读书,出操演练,排兵布阵,以实力说话。年年审核,实力不足者视情况安排戍守。”   这样一来,就算是原本做将军的,也不能随意在军中安排人手,必须要过一道军备院,才能去各地军营。   兵备院的夫子院长也好说,那不是有因伤退下的吗,叫人返聘不就得了。   年纪大不得不从前线退下的,那还有脑子在,去挂名教两天营前对阵,也能拿一份俸禄。   建元帝没有当场答应,他还念着江无眠上的折子,上面一应的花费给了他参考,这么多人下来得要多少银钱?   科举成本已是降了下来,皆因有岭南的那等造纸之法。多年下来,纸张比之以前降了五成价,又因有活字和机械印刷之法,书本价格也是降了约莫六成,这般算来,科举读书成本已然下降不少。   可习武参军一事非是如此,强身健体这就要求底子筋骨打熬好了,还要求人通读兵法,熟练掌握相对应的兵器,这就要求一套家传武学。   两条要求下来,能符合条件的有多少?   怕是只有金銮殿上的几个将军才行!   大周朝的开国将军多半是仗着一身力气和灵活变通厮杀出来的,要说兵法,这东西建元帝倒是懂,不然他如何能在一众武将中当了领头后续又登基称帝?   说他文采好有人格魅力?   拉倒去吧,只有这些没有武力,哪儿能把一干武将收拾得服服帖帖?   当今太子不太得建元帝青眼便是如此,没有从军经历,压不住一干武将,就算让太子外出打仗,对着大好局面都说不出一个因为所以然来。   这等人放出去做主将就是被人糊弄了还要给罪魁祸首开脱的,建元帝很是发愁。   眼看着大周与相邻两国必有一战,太子还是个不懂打仗的,他心底着急!   白楚寒这出折子上的好,是能给太子培养一波武将班底,可银子呢?   养武将的银子在哪儿?!   粮食军备武器缺一不可,铜铁更是少不得,有了轰天雷,这等硝石白糖木炭全是花钱的大头。   要说光要钱也好说,奈何这矿产天定,缺矿实在难办!   听罢,江无眠倒是眼前一亮,在他的计划里,外出开海占据诸多海岛海峡是必然的。   本地开矿难说,但是岛上不缺金银矿产,尤其是隔海相望的某个国度,大笔银矿坐落其上,不拿了这银矿他都对不起自己良心。   得好好想个折子,把事情透露给建元帝,待收拾了西北两线,就是剑指东南两地之时! 第199章 恩师   提到边关,江无眠不免要问一句羊毛作坊近况。   眼下九月,从边关到京中少说一月的路程,入十月开始降温,到时羊毛入京,尚能赚到第一笔银钱,给作坊回血。   错过此次时间,那下次就要一年之久,作坊如何能撑到那会儿?   白楚寒解释道:“八月十五中秋时,冯将军送来的节礼就有羊毛衣,陛下赏了东宫后宫,京中已有人家着人打听。”   九月京中月报刊登此事,说起来也算是时事一种。报上写了来龙去脉,又给镇西的羊毛作坊宣传一波,留下不算详细的地址,有心之人或是有能之人自然能找过去。   不过报上也暗示了,当前作坊产出是供给建元帝和戍守边疆将士的,目前没有盈余,需等日后效率提高或是攒够长羊毛了才能大批量做保暖羊毛衫。   ——西北两地风雪交加,养的羊是长羊毛偏多,其中尤以长羊毛的羊羔绒最为细密保暖,可列入贡品之列。   但草场上没这么多羊,冬日里羊也要过冬,不能剪下太多羊毛,因此最为适合的时节当属夏季,夏时剪了羊毛,秋日贴膘再养一养,也好越冬。   今年又是初次实验,自然不能养多了,所以目前的羊毛供给多半来自草原,有多有少,无有定数。   白楚寒提了一提草原近况,“草原匈奴与各部大为怒火,势要攻下重镇以此祭天。奈何镇西军身带火药绝不落单,遇到嫌疑之处现行一炸,不料将好几个小部落的草场炸成了湖泊,直接淹了住地。”   江无眠:“……”   猛还是你们猛,地下河都能炸出来,用了多少炸药,那不是直接把岩石层炸开了!   “有无人员伤亡?”炸开一地湖泊,人马不及时撤退,被卷入漩涡之中,九死一生,谁都活不了。   白楚寒也是心有余悸,不过他神情略有古怪,“人没伤亡。是赵成的主意,也是他测算的数据,镇西军当时尚在观察部落移动方向,好从后方下手夺了牲畜回城。”   结果赵成从当地引用水情况推算出情况,又大致算了算轰天雷当量,直接将整个部落祭天。   冯志直接唤人入营帐面答,又问了来历,得知人竟是江无眠于岭南任上的师爷,当即开条件挖人,想留下做个谋士。   然赵成言明自己是要报仇,方才拜别江无眠来边疆从小卒做起,为使自己的报酬之旅顺利,他还祭出地图杀器,将自己走过的地方画出来。   冯志看罢,当即喊自己的亲兵和亲儿子拿上地图趁着押送中秋节礼的时候回京密保。   鉴于当时江无眠正在贡院里熬夜批点文章,于是白楚寒被人喊到皇宫内面圣,建元帝打算先从他这儿挖出来点消息。   比如说这地图是他一个人能画还是都能画,若真只有赵成一人,建元帝已是盘算着如何向江无眠要人。   白楚寒挑挑拣拣,把赵成擅长机关、造船与制图的事儿说的七七八八,更是提了一嘴他人在船坞那儿还有挂名身份,底下还有学徒在内。   江无眠和杨素商议要建设联合船坞,成员包含从赵成手下抽调的学徒。   又提了一嘴当前赵成拥有的部分分红和他本人在船坞、水田犁、强弩等方面做出的贡献以及享受的待遇,说出来一瞬间让建元帝沉默。   按照他所想的,招揽进工部做个司部主事即可,每日不必点卯,只要带人出门去画图即可。   现在一听江无眠给的待遇,这司部主事有点拿不出手。   建元帝心中清楚,这等能人自有脾气,一气之下隐居山林都是小事,不再招收徒弟传授技能才是大周损失。衡量许久,还是准备等人自草原归来赐一道圣旨。   ——这会儿下圣旨太过招眼,还会将人推倒风口浪尖之地,建元帝是老了不是丢了脑子。   江无眠静默一瞬,深感这年头最不能惹的还是技术人员,只看赵成造成的后果就知,再来几人恐是能将王帐所在的草场炸成盆地!   他现在不是担忧匈奴境地了,反而担心接管草原后,是不是只剩下坑坑洼洼的盆地湖泊,那天再来个地陷,人和牲畜都别想活了。   “陛下对此事的看法?”虽然赵成确实是有家人之仇要报,但他到底带着江无眠势力的底色。   将人送到镇西军,还是隐藏来历,是要准备在军中安插钉子还是打算如何?   建元帝现在不说,纯粹是看在两人都有能力,现今正是受重用之时,若到日后清算时,这些都将化作罪证——即便本意并非如此。   白楚寒摇头,当下无事。   赵成的地图传入宫内时,锦衣卫已将人的身世过往调查一遍,只是部分涉及到岭南作坊和技术机密,无法调查得更加详细,但这也表明白楚寒确实没在此事上说谎。   既然目前没有异况,那江无眠安排的后路可以推迟启动,他喝了最后上来的一剂安神药,回房睡觉,待到醒来还有一场出帘宴等着。   唉,做考官也不容易,日后培养学生更是不容易。   ……   京中恩科桂榜一出,由张榕拍板决定,派人去守着抄录下来,做一期特刊发放。   顺便拿了一些“蟾宫折桂”“柿柿如意”等有名头的点头方子,让酒楼后厨学了做出来,还有解元宴,谢师宴,谢恩宴等等水牌挂出来,菜单加急做。   这点东西还不如报纸字数多,还是常用字,因此三班人员日夜不断赶工,在九月十三时就放了出来。   这份是特刊,花费不算太多,大部分买的人都是榜上有名的举人,解元家更是买了百来份,说是散散喜气,叫别人家也沾一沾。   而酒楼的宴会更是订到了月末,可见都是不缺钱的。   就连出帘宴都是从酒楼这儿要的成品菜,因他们几个考官错过了重阳,这宴席上还送了菊花糕与菊花酒,格外雅致。   作为主考官,陈章见了边笑边指着这重阳时令的东西道:“既是秋日,重阳刚过,诸位举子蟾宫折桂,恰好合了登高之意。老夫等人借这意头,唯愿尔等来日高中杏榜,”   秋闱张贴榜单时间正赶上桂花开放,故而又称桂榜。这杏榜正是指来日杏花开放时,会试放榜。   说这话的是朝中要员,一部尚书,便是意头上已是足够,列为举子激动得无以言表,一揖到底。   江无眠也随着说了两句,他话不多,但在场人却是更加激动。   这位当年取了一甲状元之名!   据他们所知,状元郎一个弟子也无,不知此次乡试过后,会不会招收弟子,选的人会不会在他们其中?   虽然按理来讲,在场的举子都是他们学生,但在三试之中,乡试房师最为不重视,不是哪个学生都会亲至出帘宴上拜谢恩师。   然这儿可是京城,主副考官都是品级较高的朝廷官员。若是不来,被一小心眼的记在心下,日后入朝使绊子,就多了个仇人。此外还有人考量着,若被随便哪位考官看重,日后入朝就多一靠山,仕途更加顺利!   因而京师中的乡试出帘宴上,来的人很是齐整,皆是盼望着能得恩师指点。   江无眠表情淡淡,他勉励两句学子便听人开始作诗,顺便观察在场人的为人处世以及诸多关系。   一场宴席下来,他心中重新编织起朝堂的关系网,有的人暗中结盟有的则是维持表面来往,从一众学子的交谈中能窥得一二。   谢家一门师生只有师父谢砚行有位夫人,这位夫人还被江无眠拉去做了生意,故而夫人外交这法子实在不起作用。   有的消息很是滞后,无法及时反应。   不过江无眠也无意为此寻一位夫人,他性取向男,这部分渠道从一开始就行不通。那就换个方式,从家中子弟行动中揣摩一二,正如这场宴席上,他看出来的问题不少。   整理了落后的人际关系网络,江无眠又向岭南写信,研发千里镜之余莫要忘了眼镜。   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下海征服各处海岛占据海峡,千里镜都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必须要进一步开发。但是技术有限,短时间内没有头绪或是进步有限,那就先开源,赚点别的钱贴补一二。   若是技术更上一层楼了,江无眠还期待着显微镜和天文望远镜呢。   不过现在,他只能给人写信说一说人戴的眼镜了。   这头写信,于成文家也在考量着要不要给江无眠写封拜帖,上门拜会一二。事关家中子弟前途,一家人也是考量万分。   自从乡试张贴桂榜,便有人抄录了前面几人的名姓籍贯,前往各处报喜,于家就在京中居住,不过他家不在内城,而在外城区。   于成文难得没有南下,就在家中等候消息,心中焦灼万分。他自己是绝了科举心思,实在是看不进去书。长子远在边疆出任知府,不必家里担忧,如今全家的期盼就落在小弟于成远身上。   今年恩科时,书院夫子建议于成远下场一试,就算拿不了头名,应也有亚元之名。   桂榜一出,喜报上门,他家儿子竟是夺了头名解元!   这样一来,家中父子四人,只有此子不入仕途,最多考了个秀才就去行商,其余三人皆有举子功名。   好好好!当浮一大白!   他于家终于是出息了!   待到于成远拜谢过私塾夫子后,又是给于家砸下一道雷来,“父亲,兄长,夫子极力主张儿子会试之前最好再拜一位恩师。”   这位被推荐的恩师就是江无眠。 第200章 来信   江无眠尚且不知于家背后谋划,他正在看恩师来信。   出任岭南时,他曾命商队收拢来沿途各种种子植株,着人看顾。上京之前反复叮嘱不得怠慢,有多余种子就在不同地块上种下尝试。   上京后一事接着一事,便是来信也只是说了二三家事,多的大半是公事往来。   今日来信半是家书半是公事,信上道他那日着人种下的东西大半看出了门路,有乔木灌木野草,其中还有一物白玉连连,好似是花,实则是个果子。   江无眠心下一跳,白玉连连,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白色玉米,但又不太敢确定,哪儿的玉米能从西南这一带出来?   前世那东西和花生土豆一类远在其他大陆,后续才传入国内,做了粮种。   若真是玉米,时间岂不是提前了……   江无眠放下信件,抬腿出门找了岭南来的车马,“李捕头?”   虽然人到中年变了模样,可这张脸他仍是认得出来,正是韶远县衙曾经的捕头李叶。   李叶略有发福的脸上露出两份局促,曾经的县令升任按察副使时,他还能和人说两句吹嘘曾和大人共事的时候,待江无眠入京后做了兵部侍郎,却再也不敢宣之于口,生怕哪儿遭了人忌讳。   今朝有幸被人委托入京,随信一道来了京城,拜见曾经的县令、如今的侍郎大人,心中万分紧张。   哪想江大人还记得自己!   “是,大人。谢大人和陈主事做主,让卑职随船押运这些物件北上。原想着赶上中秋。路上却遭了风浪,船只进水,不得以又停留几日暂缓上京,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   说到那场风浪,李叶还心有余悸。黑压压一片,茫茫大海上见不到别样颜色,水深不见底,吞没了一条船仍是不知足,城墙高的海浪坠在后头,险些要叫他们一行人葬身鱼腹!   江无眠见状,也不急着看车马物件了,带人去堂屋吃茶问话,李叶不敢怠慢,将岭南与路上光景一一道来。   “岭南一向闷热,来往商队多了,难免发生摩擦,沿岸码头是建了又建,方才容下船只来。”   南来北往,又是同行,难免相轻。又有商队南下时,当地小国跟上的船队,挤挤埃埃不成规矩。   还有仗着本身异国来访,叫当地官府人员好生接待的。   这等人叫水师与卫所好生收拾一番,更有谢大人将之投入大牢叫人清醒一番。   江无眠听得出来,恩师颇有底气的放狠话,日子过的应当还算顺心。   陈平如今升任了布政使内一主事,但还是亲力亲为,仍用着江无眠留下的法子做记录。此番北上,他就将一沓记录放在箱子里,托李叶带来。   都知道江无眠极为看重这些种子生计,李叶是将箱子藏匿好了,保证人在记录在,人没记录能顺利送到江无眠手上。   如今他人站在这儿,记录也好好的放在马车上。   他们不像江无眠那般,从松江府换乘马车再自扬州乘船于运河北上,而是从外海进入,一路上购置了不少沿海干货,因而才有了这将近十车的东西。   江无眠让人暂先休息了去,自己去院中看那特意留下的东西,管家正在犹豫如何处理,这侍郎府都没个暖房,想放也是不能放的。   “老爷,您看这儿?”到底要如何处理?   两车上有裹着湿泥的植株,还有包裹严密的种子,半大不大的花盆里载着几棵,干巴巴的好似要死了。   江无眠命人先给花盆里载种的几个浇水,直接倒在根系附近的泥土上,再放到檐下没有太阳直射的地方,先行看看情况。   能活就好生养个冬天,待到开春暖和了,移栽到前院看个景也是好的。   提到前院,这位建元帝赐下的管家就是心梗,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前院里种着的不是什么花儿草儿的,反而是移栽的果木,这就算了,好歹能叫人赏个花,秋日啃个果子呢。   但是花圃里种的那些全是菜,大大小小的竹编筐子里也是趴着秧子,外头挑上杆子,待到长成了就能搭出阴凉来。   要说有什么花,约莫是池塘里放下去的莲藕,来年抽条了能见到荷花,可江无眠说了,明年挖两节藕上来尝尝。   管家:“……”您是老爷,您说了算。   搬下一半花盆,车上挪出大片空间,江无眠看了一眼天色,便没让人挪动。   日头尚高,秋老虎还在,他怕挪动两下挪死了。   挑出信上所说的那两个干透的植株,江无眠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玉米!   等等等等,光看植株的宽叶难免有失判断,还是要多方面看看,根系、秸秆、叶子,最为重要的是果实。   他找了一遍,没在秸秆上找到玉米苞,扒开叶子也不见被人掰下的痕迹,莫非是他找错了?   江无眠心下不由沉重两分,转念一想,事有不对,信上说了此物有白玉之色,一粒一粒连接在一起,和石榴不大相同,但好似是同个物件。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吃,有多好吃。   管家见状,思索两分,唤人将刚搬下去的一个竹筐再提过来:“老爷,您看是否是此物?”   竹筐上盖着宽大叶子,和这植株同出一辙,只是时间太长,新鲜叶也失去水分变黄变脆了。   搬动时难免用了两分力气,因而上面叶子碎的不成模样,露出底下掩藏的黄绿色玉米来。   玉米苞上生着棕黄色玉米须,今也收拾得整齐,层层堆叠码在筐中,数量颇多。刚抬下去时,竟要几人合力才能安置。   江无眠只看了两眼就知晓了,这定是玉米!   虽然个头不算大,拨开后颜色也不是熟悉的黄色,而是白色,按上去是熟悉的质感——坚实到好似红砖一样。   做种的玉米粒便是这般才好,来年方便点播。   不过要是做种,这些是不太够的。直接种到地里,不经过育苗,种子的发芽率定是不好看,因而江无眠琢磨一番,还是要在家中弄个育苗暖房,来日好安置了。   这和普通暖房就不太一样了,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暖棚、苗棚。   “寻人来做一暖房,半边火炕半边挖出坑来,再寻人去山上运来松土,松树底下带点松针的黑土,填入坑中,另外混入草木灰,按一定量做成基土养苗。”江无眠和管家说了要求,让人自行去账面支使银子。   这年头的暖房菜很是珍贵,打造一个过冬的庄子是各个高门大户的追求,但价格太贵,不是所有庄子上都能打造得起。   江无眠这也是用了巧计,火墙地龙和火炕用上,另外一半的坑里填满腐殖土,一旦发酵,热度上来,那暖房内是能将人烤到脱水。   不过这番就要耗费过多柴火了,到时又多一笔采买。   好在他家中一贯用的蜂窝煤,年年按成本在矿区拿货,倒是不必太耗费银钱。   江无眠安排好此事,心下犹自激动,他还念着其他几样高产作物,就算不和驯化过的品种一样高产,那多几种主食作物也是好的,起码百姓餐桌上能多出一两盘菜,三两碗粥的。   不着急,冷静冷静。   最远的玉米都能找到种子,何愁找不到其他东西!   江无眠转了几圈转头去给谢砚行写信去了,白楚寒来时他仍在书房里没出来。   “恩师来信?”白楚寒踏入书房,自江无眠手中接到信件,没其他的事情,就是提醒他要谨慎行事。   西北两线有当地驻军作战,便是建元帝放出风声有意让他再去前线,也要考量这几年朝中冒出来的新小将。   他已然是一军都督,再向上只能封侯封王,可当今陛下当年宁愿给军权和都督府的名号也没封几个国公异姓王的,如今更是不太可能。   因而白楚寒这会儿最好不要冒头领了功劳,不若让一些小将上战场锻炼。   江无眠刚收尾,眼皮底下就冒出两张信纸来,岭南特有的水纹纸在当地颇受欢迎,这信纸也是一样,他只看了两眼墨字就问:“前阵子你提议设武举学院一事,尚未与恩师通气?”   要是去了信,恩师不至于千里迢迢送来此番劝导。   白楚寒摇头,“已向岭南去信,算算日子,应到松江府处。”   两方正好错开,也是叫人无奈。   信中不仅是嘱咐这等战事,还提了一嘴互市情况。   岭南和北真腊有部分接壤余地,有一城列入互市范围,三司——尤其是布政司上下紧了紧皮,发誓不负皇恩浩荡,将互市的事儿办的漂漂亮亮不出岔子。   眼下已有北真腊使者借道归乡,岭南有不少商户动心,他们久居南地,见识颇多,知晓其中利润。当地常见的东西运往大周,再送入北地,转手就是一处宅子的钱。   其中暴利堪比海盐!   但是海上难免有所损失,撞见海贼,遇见雷暴、台风等险情,能不能有命留下都要两说。   今有大周和北真腊互市,有朝廷作保,沿路恐怕要卫所清理一番,这样一来只要地方南方瘴气湿热天气和出没的毒虫即可。   风险较之海上少了许多,利润却是不相上下的。   这等好事,自然有人抢着上。   谢砚行在信中强调一番各类工匠秘法都要保密,还列出了一系列不允大规模买卖甚至是不准买卖的物件。   最为重要的是,不允许铜钱交易,只准以粮米、布匹这等物件作价。   这时大周附近小国仍有以铜铸造兵器的,因而这等资敌的事儿万不能做。   江无眠看完又记起来海外白银开脱的想法,还是得想法子开海战,拿了险要之地,再收拢附近岛上的铜铁金银滋养大周才行。 第201章 上奏   此事还要整合商队消息,江无眠远在京中,不好时刻关注岭南,可岭南有谢砚行在,这儿相当于他们谢门的大本营了,修书一封即可。   现有北真腊互市一事,朝堂上下皆是想要掺和一笔,他们夹杂其中也不算起眼。   写给恩师的信简单,给建元帝写的折子却不能敷衍。当前朝堂上下皆在忙碌官职交接,该提拔的该补官的应是京察的,很是忙碌。   连江无眠这个刚回来的侍郎都不放过,明日他又要回到兵部,该提拔的司部主事、批下的条子、各地兵备道武器核验等等,全是他和另一侍郎的活。   尚书?   尚书那是负责坐镇兵部,临到头给他们一群人在内阁和陛下面前背锅的主,平常不如何忙碌此事。   白楚寒写完信放在一旁,待墨迹晾干,“明日兵部许是要忙碌一番。”   江无眠无奈捏住眉心,再度叹气,他又是何尝不知。   兵部,掌管天下军事兵备,虽然上面还有个五军都督府,可现在实权的就剩下一个。   顾家犯下大错,建元帝虽是点了左军都督,接下这一职位,但镇西军现在首领是冯志。   这里面大有文章。   左军组成,是镇西军与各地卫所,主体是镇西军,附近几道的卫所皆是听其调令,查缺补漏,务必要使边防安稳。   然现在却出来两个领头之人,摆明了建元帝是对左军大有意见。   但有此等想法的人还在犹豫,毕竟冯志人还担任京师大营主将一职,总有一天会调回京师,目前不过是权宜之计。   可建元帝也没说啥时候把人调回去,头顶压着一座大山,有的人心里也不痛快,但也不敢闹到明面上。   那不是明晃晃的打建元帝的脸!   再者,那羊毛作坊很是赚钱,当地两府已是尝到甜头,其余诸府极其眼热,正在联名上书哭穷。   都是边关不受重视的贫苦地方,他们有草场,自己这儿也不是没有,都一样穷,怎么自己这儿找不到出路?   冯志不管,全扔给布政司协调,赚钱这事儿该去找谁就去找谁,他只要镇西军那一份的钱和羊毛衫产出。   要是因此耽误了镇西军的东西,自己掂量着请罪吧。   布政司中部分见钱眼开的主收回贪婪目光,这冯志是建元帝点的人,手中有兵还占着大义,想拿人都能先斩后奏!   不敢触他霉头,布政司掂量着给建元帝上奏,内容和往常不算太一样,前半段先提了句羊毛作坊产出的事儿,后半段仍然哭穷要钱。   折子被内阁递了上去,但建元帝没批,现在本地草场养出的羊还不算多,多数羊毛靠着抢小部落的才能维持这等产出。   要是羊毛作坊大批量建设起来,羊毛分散供应,每家只能产出十几二十几个,耗费人力还达不到建元帝想要的成果。   不若待大周产出稳定后,再行扩大作坊。   哭穷?   哪个地方没有哭穷的,朝廷近些年也没余钱,何况现在还要建武备学院,光是想想建元帝就想摔折子不看。   然而他不看,次日朝会上,兵部尚书石遥又提及此事,他衡量一番让人递折子上来,尤其是所需银钱,需得详实,不能夸大。   这倒是难不住石遥,他们兵部有个极其会算账的江无眠啊。   石遥喜气洋洋找来江无眠,叮嘱道:“兵器全报一遍,作为首个兵备学院,不说收有天下兵器,大周各类务必要有。冷兵器首选岭南百炼钢的,轰天雷、火炮和战船全备上,马匹和草场不能少,骑兵水师都是兵嘛。”   江无眠:“……”   看完折子,皇帝不把你喊进御书房骂一顿都是额外开恩。   石遥是个滚刀肉,能抱皇帝大腿哭穷要钱的主,这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不就是骂一顿嘛,你给钱给地啊!   既然石遥顶了锅,那江无眠有何不敢应下的?   轻咳两声,接下重任,他比石遥还敢写,新的训练场、各类甲胄、饭食训练、尖端选拔等等全算在内。   可以说漫天要价,就等建元帝坐地还价了!   白楚寒近来没什么大事,最多指点一二水师训练方式,在都督府里转一圈,转头去找江无眠看他如何写折子要钱。   看罢:“……”   建元帝说了报价真实,江无眠是真的一笔一笔敢写!   运费人工都算在内,还有饭食一类,竟是写的清清楚楚。   他面色复杂,不待折子递上去,提笔划掉部分,“算作一类加到总额之中。”   今日敢报实惠价,来日内务府处免不得要记恨。   宫中采买皆有定数,一个鸡蛋都敢卖五十文,部分甚至高达一两银子。可江无眠写的什么,鸡蛋三文一个,大批量采购还能压到两文,主打的就是便宜,格外便宜。   建元帝看了自然要对内务府心怀不满,他是允许部分人能伸手拿油水,但不代表就能在眼皮底下糊弄他!   内务府如何下场,参考清洗朝堂就知,对建元帝来说是处置了蠹虫,丰满了内库。   但是江无眠呢,他挑破此事真相,给自己拉了一批敌人,还能得到什么?   建元帝的信任?   当前他们利益一体,自是不缺这个的,何必为此再起波澜。   白楚寒激流勇退也是如此,趁着建元帝信任仍在,给自己留个体面以后。   功高震主,帝王猜忌,白楚寒不退一步,等待他的只怕是行谋逆之事,当满门抄斩。   因而他上奏建武备学院,也是给部分人留有余地,不好处理的可先去了实权,给个虚职任教。   江无眠见状,也没与他争执,此事他倒是不清楚太多内情,只要能达成建设兵备院的目的,暂时可不节外生枝。   是的,暂时。   现在不详写,等到报账本时,还不是要一项一项写清楚。   依建元帝的脾气,建设出来的第一年,他肯定要仔细过问,再翻看账本,知晓具体的钱花哪儿去了。   就像是现在的商队,建元帝可以不看,但江无眠仍是本本不落地递上。   所以,瞒得了一时,能瞒得过一世吗?   何况建元帝又不是那等不通俗务的皇帝,他是真的不知还是养肥了等过年杀猪?   江无眠没有深想,他约了庞侍郎讨论马场的事儿。   “云风兄,请。”庞空,字云风,他不是头回听江无眠喊自己的字,但是头次听他喊的脊背发寒。   这声怎么听怎么别扭,他坐立不安,本能想跑,但看在江无眠请客的面上,没有立刻夺门而出,可也坐在相对靠近门的位置上。   “恒阳兄有话直讲。”他看的瘆得慌。   江无眠没和人寒暄两句,就问起马匹的事儿,“你知我常年身在岭南,冷兵器与轰天雷能说上一二句,可对马场马匹之类的事情是一窍不通,今日特此请教一二。”   要说一窍不通倒是谦虚了,他还真的听说过名马,不过那是大宛的事儿,突厥或是匈奴这两地的真不了解,也不清楚边关的市价多少。   故而今日他是找江侍郎问价格单子的,要写多少,写哪个价格,这事儿他是不管的。   就是这事儿啊!   庞云风安心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有什么不好说的,别整得像是鸿门宴一样。   他比江无眠圆滑,该如何放油水、给谁好处、要给建元帝看什么价很快能掂量出来,当下和江无眠仔细说过。   几天后,他二人齐齐去找兵部尚书,递过奏折,小声道:“一应花费全列在内。”   从建造兵备学院到邀请各个闲赋在家的老将当夫子,江无眠算得是一清二楚,当然他还容许人拿一点油水的,有的价格是应季虚高,到时可自行掂量着囤积。   石遥打开一看,眼前一亮,“果真会写!”   当天上奏建元帝,当天建元帝把兵部最高层的三人喊过去一顿骂,“有零有整,你们是真能写!啊?!”   石遥顶着建元帝的暴脾气,直言不讳,“您说了我们照实写,这连市价单价都给您写上了,能不是有零有整的吗!”   嘿,还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建元帝气笑了,指着折子上的冷兵器一栏,“全用岭南百炼钢,朕的亲卫都没全换,学院先全用上了!”   石遥嗓门也不低,他拿隔壁国子监举例,“水纹纸、青松墨、东北献上的狼毫笔。陛下,您再看看微臣这上面要的,哪儿个过分!”   他不光横向对比了一番,还从实用方面劝道:“再说,这就是采购来激励学子的,看到这么好的兵器能不好好表现,夺得好名次才给练练,想要获得一把好兵器,等结业当日,看其表现再给!”   也就是说,大多数是平日里搭场子用的,实际上还是用军中常备武器。   毕竟培养的是武将,战场无眼,自己手中兵器也不可能一成不变,有的山穷水尽时,要就地取材,因此石遥说的明白,平日训练时就用普通刀剑,等毕业了再发一把好的,而且还不是人人都有。   这样一来,三年下来可能就采购这一批。   何况这里面还有要用起码数十年的场地、建筑,平摊下来,一年花费不多,大头还在吃喝穿用上面,石遥见了都想再回去当个学子。   餐食上面一天三顿肉奶不缺,荤素搭配,方子也是不断,有的从报纸上取材有的是请京中大厨掌勺,总之不会短了吃喝。   一年四季衣裳也包,被褥甲胄都有,这谁见了不说一声奢靡。   各种课程聘请的老师还不少,甚至江无眠还计划着请国子监的一些夫子抽空过来讲学,不拘泥于数算天文地理。   最后定下的束脩虽然高,可是算算真覆盖不了成本。   建元帝看一遍就知道写折子的是谁,除了江无眠,谁还这么敢要钱,谁还有这种点子?   何况,上份折子还在他这儿压着没说呢! 第202章 拨款   石遥提出国子监,建元帝不好再偏颇什么,日后武备学院必然要和国子监并列,待遇上自然是要追上的。   且当今有突厥和匈奴在侧,无论如何都不安心。前线需要将领,然随他征战南北的开国老将大半已是老去,唯独几个能用的还要放在东线和京中,西北两线防备说不上强盛。   依着轰天雷,北线能拿下突厥几地,但风雪一到,突厥甚会藏身,至今没有能征战王庭,将其部落打成零散溃军。   夜长梦多,事长生变。建元帝已要打算北线增兵,势要拿下王庭!   如此,银钱可不是不太够了。   眼看建元帝又要向后拖,江无眠向石遥示意了一番,建元帝今日用的镇纸,北真腊贡品,象牙制作,今日的熏香原料也是如此。   北真腊别的不少,犀牛角、象牙、宝石、各类香料不缺,这些在京中大受追捧,皇帝近来赐下的东西里就掺杂了这些。   石遥略一点头,又缠着建元帝东拉西扯,说到四道兵线不容易,东线水师吃钱——主要是船吃钱——北线和西线天寒地冻不容易,南线嘛,那地方不熟,问还得问江无眠。   不过南线兵线不熟,可他知道北真腊啊!   江无眠向鸿胪寺约的稿,他还在建元帝面前报备过,石遥赶趟看了一番,这会儿提起来不算突兀。   建元帝:“……”   合着就是过不去这个坎,今日还真的应承一二。   北真腊来的钱,那能有几个,填了两线窟窿,哪儿能有多余的银钱?   石遥努努嘴,“两线要紧,兵备也是要紧之事。现在是将士备选,日后这都是您的门生。”   石遥这话说到建元帝心坎上,他在这等用钱紧张之际还忘不了弄个学院,也是打着日后挑选人才的主意。   将士几乎成了家传的官职,几个出息的小将不是谁谁之子就是谁谁子侄,天然抱成一团,想分化一二又怕动摇边关稳定。   如此,建元帝对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是谋反大案,他都愿意给个体面。   待兵备学院起来,谁家子弟都能进去,但想留下就得拿出真才实学,少说能捞出一两个直臣孤臣出来。   建元帝的算盘子打得精,回神石遥还在背折子上的物价,一样一样和建元帝说明情况。   “……被子用的棉花,松江府海运来的,买得多还搭枕巾。这盆是定陶的,统一定制,给送筷子,这已省了两笔……”   建元帝手一挥,看似不耐烦实则也是被他念叨得耳朵疼,很是头疼道:“行了,朕再同内阁商议一二。”   听话听音,他们这事算过了建元帝这关,还有内阁要说道。   内阁三老中,伍陵首辅年老持重,一般这等事情不表态度。余尚书刚接替了李阁老的职务,大概率会持反对态度。   他曾任户部尚书,库里有几个钱一清二楚,对这等大事的支出看得严格,实在是钱不经花,必须精打细算才能过日子。   剩下一位是提拔的礼部尚书,人出身世家,为人重礼乐,这等涉及军事上的事情很少发言。   目前来看,朝会上兵部主要面对户部和余尚书的问责了。   石遥心中有底,没再多提,带人回了兵部。   过几日是大朝会,建元帝旧事重提,“文武齐重,内外方稳。设武备学院,教化诸多学子,是题中应有之义。”   有武将欢天喜地,这等平和年间,没有战功,哪儿来的晋升,因此开国几十年后,大多武将转而和文官结成姻亲,借此谋个前程。   自然,有本事的学前首辅出将拜相,奈何此等人物少之又少,大部分是做个武将再领虚职,如此这般混过日子。   也有武将深感不妥,要入学院定然不只是勋贵武将之家,还有武科举选拔上来的人才,寒门与勋贵……   文科举打破两方界限,在朝中达成制衡,武科举眼看也有这等趋势。皇帝不会放任武将世家拿着兵权,而武备学院的出现更是证明这点,建元帝完全能趁此收揽兵权,架空各家权势。   内阁中无人言语,御史台却收到首辅和次辅的接连眼色,出列陈述:“陛下,当今仍是以两线战事为主。”   说来说去还是当日建元帝想的那一套,两线战事花钱,朝中又加恩科,花钱颇多,无钱可用。   无甚新意。   听罢御史台言论,又有几日附和,战争花费已是不小,再建个兵备学院,那是穷兵黩武,亡国前兆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建元帝已不再想听,问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是要同意,还是不同意,全表个态给个准话。   揣摩着建元帝的意思,当下的户部尚书出列,“陛下,建兵备学院,非一事之功,何不细细思量,再做打算。”   一个字,拖。   拖过了两线战事,没有战争,就要裁撤卫所兵力,到时建兵备学院就是徒增开支,浪费钱财,不至于大动干戈的。   兵部这儿就有意见了,石遥出列道:“如何再细细思量?前些日子已是报上用料图纸花费,地方是陛下恩赐,工程队只需找工部现要人手即可,只需拨钱下来,明日就能拉材料点人手开工!冬日之前还能操练几场,也让进京使团好好看看大周儿郎风采!”   有北真腊一事,西南诸多小国已是准备要入大周朝拜纳贡,希望他们也能与北真腊一般,与大周开互市,互相往来。   有了互市,那就是有了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宝!   这谁能不动心?   小国来朝拜,大周总不能说不许。因而今岁一入秋就有小国动身前往岭南,三司递了折子,一路上派船护送,现在人都到了松江府,正要换船入运河北上京师。   鸿胪寺近来做好接待外使准备,这是应有礼仪。   兵部要求小将们露脸震慑一二,以此扬我国威,让人在私底下别搞小动作骚扰大周边境,也是能行。   御史台还想挣扎一二,白楚寒已是出面,他是提议建设书院的人,但这会儿却是就着石遥的话继续道:“扶桑等国也在朝拜其列。前年扶桑国有浪者倭寇犯边,虽是打了回去,可茫茫大海不好打到对方本土,只能拿人威胁,非是长久之计,不若趁机敲打一二,打消其狼子野心!”   鸿胪寺卿听到扶桑不由沉下脸来,那国是一副小人做派,面上一套背后一套,打死不认,还有脸在大周面前哭诉。   不耐烦与人虚与委蛇,可他身为鸿胪寺卿又不能推脱,只好捏着鼻子接待。   话虽如此,但户部尚书也是据理力争,户部没多少钱啊!   “启禀陛下,近来工部以作轰天雷、火炮等实验,开支日渐增多。两线兵马粮草也是如此。此外,各处县学府学增加拨款,加之今夏水灾又免除多地赋税,这……”   这没多少存款,就不能留下两个!   家大业大的,没点存款应急,他从哪儿变钱出来?当白银是白菜呢,哪儿都有!   鸿胪寺卿似笑非笑,猝不及防开口提了北真腊一事,互市已开,岭南三司单开了账本,特意将之送到朝中,如今正在北上途中。   说是要钱,这不是钱吗?   好嘛,都盯着这块肥肉呢。   户部尚书面色不改,“秋日尤须防备西北两线南下打谷草,少不得要再度调动粮草,一来一往,用钱颇多。冬日还需修整房屋,采买煤炭,购置棉花草药之类,以防类似去年大雪,毫无防备之下,死伤颇多。”   去年大雪,匈奴和突厥损伤颇多,至今将将恢复元气。可是大周损失也算不少,前面平叛乱清除部分人手,后大雪降下又带走不少人口。   今夏南方多糟雨水,粮食涨价,好在之前拿了大商人,没多少敢提价的。朝廷按例拨了款项,加之岭南支援了一二,好说歹说过去了。   这眼看就是冬日,户部考量着去年的灾患,已是要准备银子购置过冬物资,现在支取银子,没门!   江无眠看朝上你来我往,这是首次近前旁观殿前吵架,引经据典好不热闹,实在大开眼界。   最后还是建元帝下令,先行拨款捡着重要的地方建,地方选他的京畿马场,至于水师这类,暂先没海行船,只有运河,但是运河和海上还是不同,先行省却这一兵种。   骑兵、步兵、枪兵等等都去马场附近操练!   砍掉水师,相当于砍去战船、火炮与相应的轰天雷等武器,这要的就少了,马场和土地都是建元帝给的,算作无成本,那马场里还有十几匹马驹,做赏赐也够格了。   户部尚书见状,心下一算,就能得出减少的银钱,还真不少。若是建元帝再赐下一些武器,那出钱采买的地方就少了,用钱也就少了。   刚想开口,就听建元帝顿了顿又道:“朕名下的商队有涉及布料采买,可行添置部分,仅此一年,下年正常购置即可。诸位爱卿,还有何想法?”   他名下有商队,那朝中其他人就没商队了?!   在座朝臣心中一个激灵,建元帝的算盘珠子近乎崩到他们脸上了。   有商队的朝臣接受了一番眼神洗礼,首辅伍陵带头赞助一批煤球火炉,次辅余尚书添置了箱笼——他家有木料生意,这点小物件算不得什么,还能给建元帝面子。   其余朝臣也是咬牙挤出来部分,从碗筷杯盏到米粮都齐备了,江无眠捐赠了部分纸张、应试时的用书。   这一下提醒了部分清贵,兵备书院是要念书识字学兵法排阵的,他们或许家贫,但是书籍不缺,添上部分全过面子就是了。   折子里要的大部分东西近乎齐全,只差武器采买,这下户部压力不算大了,拨款给钱吧!   尚书还能说什么,都到这种份上,再死撑着不给钱就是彻底下了建元帝面子,徒增厌恶。   心中发苦,面上却是更加严肃道:“臣遵旨。” 第203章 出苗   散朝之后,江无眠直接回侍郎府上,暖房已有雏形,不少植物已放进去进行温养。   眼看天气就要冷下来,也不知这一批种子能在北方活几成,江无眠看了几眼,让人请随李叶上京的几人过来。   他们本身是负责记录这些苗株成长的学生,出身县学,但并不是为科举而读书。   家中支撑不起花费,人识得几个字会算数了,就开始入了胥吏给衙门打下手,这几人入了户房,跟随陈平学习,如今也算能当一面,故而放人入京来。   “照旧记录植株生长情况,每日记下异常情况,有任何需要去寻管家报备。”江无眠叮嘱的不算多,又说了一声待遇如何,就让人去了暖房。   这里面的大部分种子来自热带亚热带地区,喜高温喜雨水,北方天寒地冻又格外干燥,不适合种植,一大部分都可能活不成,但难免有像是玉米一样的种子,在各个地方都能活下去呢?   活下去还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育种育苗,挑选耐寒成活率高结果多的种子进行培育,这些就需要在不同地方做对照实验了。   毕竟大周没什么实验室,别想进行任何高科技实验,全靠最基本的下地种植手动选育。   就算找不出来类似种子,光玉米一个也就够了,今年过冬养出种子,明年就能播种春玉米做实验。   可惜他在漠北地区没什么地,不然还能分出部分种子放到北方实验。   等明年拿着玉米去找建元帝,应该能批下两块地来吧,堂堂天子总不能这般小气。   不过那时要找户部的还是找谁去做这事儿?   论理该是户部出面,天下粮仓土地粮种农具皆是归其掌管,奈何做这事儿的是江无眠,他一个兵部人,怎么总是插手其他部门事情?   这让人不得不多想。   想的头疼,江无眠一算时间,玉米结果起码得有小半年,得了,那都明年开春的事儿了,此时多想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到那时让建元帝自己烦恼去吧,毕竟育种一事,不光时间长花的钱也多。   抛下此事,江无眠一身无忧,安置好暖房,就去找了李叶。   他还是专注眼下,先将给恩师的节礼和信件送过去才是。   眼看就要入冬,北方降温极快,路上再采买一些东西,耽误一二时间,北方运河部分港口就要结冰,不能再南下了。   走海港还好,但来时的情况让人心惊胆战,李叶受不住,因而他随着白楚寒这边的商队顺运河南下即可。   江无眠清点了单子,“我与师兄不在恩师跟前,唯望见此能让恩师安心。”   江无眠眼底漫出两分惆怅,他眼看要久居北地,而恩师还要在岭南长居。因三个弟子身居要职,为使朝政平衡,建元帝怕是要让人做一辈子的布政使,再不得寸进。   江南岭南相隔不远,谢霄师兄与恩师还是能有见面机会,然他与白楚寒怕是很难南下再拜见了,只能待来日谢砚行告老还乡,他与师兄能将人接回京师供养。   沉默两息,他又嘱咐了一通,才回到书房。   不知何时回来的白楚寒提着一盏灯笼依靠在门框上敲了两下,惊醒沉思的江无眠,蒙眬灯光下,他眼底两分笑意不减,“师弟,商队送来的鸭子厨房处理好了,可否赏光用上一碗?”   江无眠转头,那点惆怅消隐无踪,颇为无言地看着那盏灯笼,“……”   吃鸭子就吃鸭子,你提一盏鸭子灯笼是做什么?吃完还要祭奠吗?   这谁家出的灯笼?有两分缺心眼。   好似知他心下吐槽,白楚寒转了一下,让他看清上面的印章,不经意间道:“近来报上说过鸭血粉丝汤与川贝枇杷糖浆两道菜,引得附近养鸭吃鸭成了潮流,南方来的枇杷和川贝一时之间卖断了货。酒楼处吃鸭血粉丝汤还赠一份提灯,走在路上极为显眼。”   是显眼还是丢人现眼。   江无眠木着眼神看过去,谁提的意见送灯!?这还不如用鸭绒做个鸭绒被,上面绣上鸭子!   白楚寒愉快地欣赏师弟变脸,虽在他人眼中,江无眠不过是冷了脸色,眼神似刀望来。可相处多年的师兄弟眼中,这人心底不知如何嫌弃送灯的主意,脸上的郁闷怎么都遮掩不去。   他心情颇好地送出去这盏灯,揽着师弟去银杏树下用饭。   江无眠嫌弃但实诚地提上灯,还将灯挂在了银杏树上用以照亮。   鸭血粉丝汤色泽清亮,这时没辣椒,只有茱萸蒜蓉一类,江无眠不太喜欢这种辣味,故而吃的是原味。   粉丝是岭南来的,谢砚行知他这个徒弟爱吃,送来的大半船都是当地美食。   船只还去了谢霄那儿,又添了半船江南特色,全是依江无眠方子制作而成的半成品或是干货一类,吃时泡开就能进行烹饪。   虽不必现采摘的味美,但别有一番滋味。   鸭血粉丝汤的方子偏咸口,熬煮出的盐水浸入油豆腐和鸭血中,小火慢炖,使得风味互相侵袭,现在咬上一口,微烫咸口的豆腐和嫩滑的鸭血同时入嘴,鲜气骤然炸开,让人无暇多言,只顾埋首吃喝。   光是两人就吃完了一大锅,这还不够,另外还吃了酸菜鱼才能填饱肚子。   鱼是京畿地区的鱼塘里养的,秋天放干池塘收鱼,淤泥处理好配成肥料洒到地里,冬日里再放养的半大鱼苗进去,来年秋日或是后年再开池塘。   这和稻花鱼又不一样了,卖价却是差不多的。   说来岭南送来的干货里有腌制的稻花鱼干,还有蟹黄酱,江无眠已盘算好如何吃了。   “京外鱼塘是谁家的?来年再开池子接不接受预订?”江无眠吃完消食,提着灯笼带白楚寒去半完工的暖房里看植株。   白楚寒摇头,可惜道:“不接受预订,每年现卖。昨天刚开了池子,听到风声的人家一早过去排队,早早抢了干净。”   江无眠也是万般可惜,北地难得吃上的河鲜,没什么腥气,又方便处理,配上酸菜,着实味美。这是干货比之不了的滋味。   这样一想,他又格外想念岭南,海鲜多,国外东西也多,热带亚热带水果还多,除了当地各种自然灾害外,实在是好去处。   现在吃个荔枝也只能盼望南方来的船上有罐头,可惜这东西成本高,放出来的数量不多,就算想买,看到那价格,江无眠顿时失去食欲。   还不如在岭南住着,十个铜板买上半筐新鲜荔枝带枝叶,能吃上一天的!   白楚寒默然无言,那荔枝贵是贵,难道还能缺了你这个商队东家的份额?   还不是看价格贵,直接将这部分卖出去换了银子!   “岭南十个铜板半筐,味道鲜美,自有水果的清甜味。”江无眠幽幽落下一句话,“罐头多半是糖水,没多少荔枝味道,吃一口是白糖,甜到齁嗓子,价格又是翻天的贵,换你你去当这个冤大头?”   吃的不好还贵,这要不是自家生意,江无眠起码要写上一篇文章痛斥一番。   白楚寒:“……”   他的记忆若是没出错,这东西是师弟弄出来的吧?   江无眠理直气壮,“赚钱的事儿归赚钱,吃喝的事儿归吃喝。”   荔枝罐头明摆是前者,真要吃原味新鲜的荔枝,还得去岭南才行。   白楚寒:“……”   话落,两人已到暖房门口,鸭子提灯挂在门口,里面自是灯火通明。   江无眠带人绕过前面各种死去的植株,来到后面虽然精神不好但还是长成了的玉米苗所在地,“前些日子育种发出的苗。”   一排排花盆里长着孱弱小苗,这些是玉米,发芽率很低,不知是种子本身有问题还是培养方式有问题,总之,百来颗玉米粒出了四十多苗,又有各种病虫害,最终只有二十多苗成活,这还没到移栽入地,损失已是如此之大。   负责记录的学生却高兴道:“大人,这类种子往年发芽的不多,今年能有这些已经是多番选育之下的结果。而且今年还挪了地方,气候、土壤、水质都有不同,能发芽出来这么所多,可见此物非同一般!”   作为最早种植伺候玉米的学生,他的记录本上写的一清二楚,土壤时令都有清晰对比记录,尤其是出芽成苗这个阶段。   很多作物不出苗就彻底没有长成的希望,只有迈出这一步日后才有收获的可能,因此他记录得格外清晰。   在各种土壤中的出苗率,温度湿度不同的影响,病虫害情况等等,多年下来自有心得,然而北上后又开了眼界。   这和南方大有不同,干冷天气,阳光不足,温度不好,湿度不行,只能暖房育苗,谁料这竟是比南方出产的还多!   到底是哪儿出现了不同?   此物是南方船上带来的东西,能在南方长成,也能在北地出苗,结果会不会有差异?   负责记录的学生将此记录在案,每日对着玉米苗思考,还准备分出对照组,要不是北方太冷,这苗一出暖房就能冻死,他怕不是要列一个暖房内外对照组出来!   江无眠借来实验记录,翻出结果那一页,对白楚寒道:“此物来自西南半岛上,结果甚多,牲畜可吃,磨成面粉可做粮食,经过一年喂养,不见异况。叶子可做牛羊草料,或是编织品,补贴家用。秸秆可燃烧肥田,算做草木灰一种。”   放到北方,还能和小麦轮作,实现一年两收!   总而言之,全身是宝! 第204章 赔偿   白楚寒心中清楚师弟从不在此事上大放厥词,他并非好大喜功的人,历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出此言,便做不得假。   作物结果甚多,这意味着大周粮食上将再添一页,足以让百姓在交上粮税同时还有富余。   不管是换作银钱还是贮藏好做吃食都能用以养活更多人口,人口一多战争打起来就有底气。   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被他强行压下,白楚寒深深吸一口气,就着一点灯火看完记录,目光刮过暖房,他低声问:“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江无眠按住他好似要刀出鞘的手,“皆是信任之人,于岭南来的几个学生,照料多年,方得此物。”   白楚寒好半晌才止住激动情绪,在结果未曾出来前,还是要保持低调。   一来东西刚移栽到北地,尚未得到实际作物,不好空口许诺。二来也是防备有人蓄意破坏,宁可将之掐灭在萌芽里,也不愿让江无眠得了功劳。   有鉴于此,白楚寒又光明正大宿在侍郎府上。只是如今有了客房,再不能与师弟住在一床,他可惜叹气,终究是去了客房处。   如此这般入了十月,镇西军递来消息,与草原匈奴一战得了大捷,只差一点险些摸到对方王庭,奈何对方去了冬季草场,一时半会儿摸不到地方。   不少人直呼可惜,就是这么一点时间差,对方马不停蹄送来使者团求和。   边关再递消息,匈奴派使者前来求和娶亲,人已至镇西军所在重镇。与此同时,北地突厥也递来消息同时要与大周结亲。   消息一到,朝廷上下虽然热闹,但总归有些古怪。   眼看着要大败匈奴,使其远走西陆,结果让人得了喘息之地,可惜!可惜啊!!   好似有一股气憋在胸腔里,不上不下使人万般难受,不少人心底盘桓一句话——怎生不再添把火,直接将王庭烧了!   十月中传来最新进展,使者团已经出发前往京师,沿途已是打点好,势必要严防死守,不让他人探听消息。   大周上下活动起来,建元帝命内阁与六部搭好台子,鸿胪寺预备起来,其他小国的朝拜纳贡都要预备好,不能丢了大周面子。   以及,这次是大周打了胜仗,对方求和求亲,什么态度都掂量着些。   说话时,建元帝扫过群臣面孔,尤其是主张和平共处的几位,这会儿都衡量清楚,大周是大胜、大捷,只差一点就能使匈奴化作历史,雄霸整个草原,强势一些又能如何!   至于和亲?   建元帝轻蔑笑了笑,战败者哪儿来的脸面要求西行和亲,朝拜纳贡还差不多!   江无眠眉头一皱,出列直言:“陛下,针对此战,臣有本奏。”   建元帝心情大好,“准奏。”   “针对此战,我大周本为胜者,匈奴不过败家之犬。”江无眠用平淡的语气吐出一串赔偿,“……为安抚边关将士百姓,告慰在天之灵,匈奴应出百万之数赔偿我方损失,本次战争开支靡费,应由战败者一方承担。多年战争中,大周边关遭受多番洗劫,粮草损失颇大,应赔偿大周相应损失。此外,允许大周开商路,在匈奴各个部落行商贩卖货物,不得阻拦伤害。”   另外还要赔偿占据草场无数,意思是,除却已经打下的草场以外,匈奴还要额外进行赔偿,毕竟前者是大周战争胜利的战利品,后者才是赔偿。   话落,金銮殿上一片寂静。   自古战败者朝拜纳贡已是极限,再多一些就是求和求亲,谁见过这等冲着对方亡国的架势要钱要地要赔偿的!?   再回想之前归化北真腊的手段,原还有人说江无眠此人狡诈、行事阴险,待匈奴这番赔偿一出,对比之下,那还真是怀柔政策啊!   这赔偿下来,匈奴哪儿还有底气?家底赔光了都不够第一个条款的!   当即有人一口气没上来,指着江无眠抖着手念叨:“不成规矩!”   这哪儿有大周礼仪之邦的样子?和匪盗无疑!   规矩?   江无眠没有感情地重复一遍,冷笑道:“胜者就是规矩!败者不服,那就再战!我大周能将边疆推到草原之上,就能打到王庭之前。”   眼看要入冬,大军不能顶着风雪深入草原,既然短时间内打不了,那就先釜底抽薪,将匈奴的底子清洗干净,使其再无恢复的那日。   所得赔偿用以反哺大周,好歹缓一缓户部压力,好给各个部门批钱不是?   没看他刚说完,内阁和户部都亮着眼睛互相打眼色的?   他敢肯定,这群人提的要求要比自己更过分。以前还没想到这点,现在想法打开,指不定能出什么阴损主意。   果真,在他之后,但凡有人要说规矩礼仪礼乐之道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户部兵部喷了回去,礼部尚书好似睡得深沉,一言未发,众人指望不上,只能期盼内阁出来劝一句。   这么要钱,我们大周不要脸面了?   之前劝说北真腊时还有个教化的名头在前面顶着,现在是一点遮掩都不要了,直接伸手要钱。   这、这这……这颜面无存啊!   建元帝长久没有出声,他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想法,不止是匈奴,还有突厥也派了使者啊!   两个国地的赔偿摆在面前,就算让他给兵部批条子通过兵备学院的事儿他都乐意、呃,批半个学院吧。   待到底下你来我往批判完对方的观点,建元帝动了,他只道:“此事明日再议。”   明日再议?   这不是明摆着让江无眠写折子上奏啊!   建元帝这心眼怕不是已飞到银钱赔偿上回不来了!   但要说真心反对的还真是没几个,毕竟高达百万之数的银钱和面子摆在这儿,谁都知道要哪个!   何况大周刚建朝时,突厥匈奴趁着朝本不稳,多次掠夺边关,南下洗劫城池,这一笔笔账,建元帝记的一清二楚。   日后虽有打回去,但斩草不除根,总让人惦记此事。   此次两线大捷,是难得喜事,若能趁机将人打出原本的领地,大周疆域将会扩大一倍。   两线没有敌人,草场全归自家,想放羊就去放羊,想养马就养马,何等美事!   而对建元帝本人而言,在他御下,同时击退两个劲敌,断绝对方百年之内东山再起的可能,还达成了开疆拓土的成就,如何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这将会是何等功绩!   是个皇帝都忍不住这般诱惑,何况建元帝年龄上来,对这等建功立业的事情格外追求,仿佛以此能证明他的头脑身心尚未老去。   待到散朝,建元帝点了内阁、几位尚书、江无眠、能来的五军都督与戍守过边疆的将军留下。   其余人等不约而同投去眼神,很是清楚,江无眠提出的想法要进一步落实到实际上,匈奴与突厥将会迎来最狠的一次削弱,日后能否恢复生气尚未可知。   天佑大周,天佑我朝啊!   两阁之内,被留下的人正在用饭。   趁着这会儿,伍陵等人围绕江无眠提出的诸多赔偿讨论,江无眠提得还是虚数,轮到这些领头人议论时,已是能报上实际数量!   “牛羊马匹,小部落里已是没有多少存储。”部分小部落的牲畜全被抢了,有的草场都被轰炸完了,养什么,迁徙去吧。   “王庭有钱,去岁大雪,抢劫的附近小国,粮食、牲畜、布匹……能拿出的东西确实不低于百万之数,再算上其他几个别部?”余尚书自从开了眼界,已经开始嫌弃江无眠报得少了些。   他现在看江无眠顺眼多了,前段时间兵部要钱要的从建元帝到户部主事都绕着他们走。   六部其余人少不了要嘲讽或是酸上几句,被石遥这个滚刀肉找上门去,直白要钱——反正兵部没钱,听你们这么能说,想来内阁批的钱不少,借两个花花!   打那之后,绕着兵部走的不只是户部。骂回去也不成,谁叫他们先理亏的,真真是惹不起只能躲了。   “赔偿要好草场,最近打下来的全都不算在内,再要几个过冬草场。”进一步压缩匈奴的生存空间,一旦对方怒而反叛,好啊,大周又有理由出兵匈奴,直接拿下王庭,剿灭匈奴,占据商路!   这一看就是家中有商队,还走的西部商路的。   除却匈奴还有突厥,相对而言,突厥求和比较快,赔偿不能这么大开口。毕竟匈奴草场被掀了,突厥还有一大半的地方没打过去,对方不同意这等条件,还有底气再掀桌子继续冬日战斗。   而戍守北地的定北军必须要修生养息,恢复一二生气,养活一下人口。   这就需要一个折中法子。   “租地,迁移人口?”江无眠建议道。   赔偿可以少,但是地得给,他正忧心玉米的试验地不够,得到的结论不算准确,这不就是机会!   内阁三位阁老对视一眼,缓缓点头,很是和蔼地问道:“具体如何实行?”   租地,听起来像是佃农一般,但想来应不是这么简单。   江无眠先画了突厥与大周相交的部分,沿此向外延伸到突厥的海岸线上,他指着上面的几个点回忆道:“租下几个海港,时限百年之久,此乃赔偿,待时限一到再行归还。百年之内,此地应尽量迁移我大周百姓居住生活教化,大力发展海港与海洋行商,断绝东突厥的海上补给。”   等到百年之后归还时,嗯,到时再看东突厥活没活着。   江无眠挑挑拣拣说了一嘴,说半句留半句,大家心知肚明的结果不必多言。   整理好思绪,午饭正好用完,建元帝自御书房内传唤。江无眠整理了思路,随石遥一同入内。   也正是这场御书房决策,奠定了大周的百年辉煌,于史书之上留下大幅篇章。 第205章 再开   匈奴与突厥的求和求亲队伍来的很快,仅是一月奔波就抵达皇城门下。   匈奴使者格力木望着大周京城,心底怅然不甘。他原本是主战一派,然和大周打了这么多年,这是首次主张求和。   因为打不过,真打不过。   因大雪落的过早,部落短了吃喝,为此,很多人的长枪大刀对准昔日同胞,为了一顿饱饭,顾不得情谊二字。生存面前,唯有粮米至关重要!   管他是不是曾经追随匈奴的部落,全打了谷草牲畜回去。   这般乱来,加之天灾越重,托儿骨朵大汗即便是怒火冲天也没能阻止这场内乱,好不容易重新整合起部落,点齐人马去大周边关抢劫一番,又遇到轰天雷,炸得人仰马翻!   谷草没能抢多少,自己人先死了七七八八,这如何能行!?   后以小股骑兵骚扰侵犯,结果不知这群人又从那儿讨来的东西,明明是空地上,人马刚踏上去就炸开!   说好的只能投掷点火才能炸的轰天雷呢?啊?!   情报误我啊!   这怎么走,怎么过?   不过去就要绕路,绕路谁能保证路上没有这等东西,谁能确定前路上是有还是没有,若是没有,那不是白白牺牲一名骑兵了?   大好时机就在眼前,他们却碍于土中的轰天雷不得寸进!   如何让人甘心!   然而这种地雷埋藏玩的就是心跳,说不准哪条通往边关的路上就有埋伏,今日来一回,明日再来一回,后日谁还敢上马出战?   冯志老将军是搞人心态的好手,配合上赵成的计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那一套用在战略上,简直是对敌利器!   不出三个月,来犯匈奴已是战战兢兢,再不像是之前来去如风,叫守军骑马追赶不上徒留一地狼藉的模样。   春寒时匈奴例行想骚扰边关,又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轰天雷和地雷配合之下,来犯者仅剩下三成活口不到。   这如何去夺取口粮,如何温饱,如何扩大人口?   去年一战打得草场变湖泊,今年开春养牛羊马匹的地方都不够多,加上战争使得人口骤然下降,匈奴部落已将要无力回天!   被匈奴多番掠夺的别部趁机反叛,几部集结势要拿下托儿骨朵等人,匈奴不得不面对两线夹击。   在勉力镇压别部之后,托儿骨朵见势不对,放言求和求亲,遂有了十月里送来的消息。   按照往常,朝廷里肯定是朝拜纳贡嫁娶公主以求百年和平——都是老祖宗留下的惯例,也是这些年讲究的礼仪之说。   现在嘛,哈哈,你说求和就求和,想求娶就求娶公主,我大周边关多年血仇如何算,大军的军费如何算,这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抹去的?   给钱!   钱拿不出来,那继续打。   说句实话,内阁当前打得也是这等主意,要钱要马要牛羊,就是不要人。   草原遭受雪灾,根本拿不出来这么多物资。拿不出来那就谈不下去,谈不下去就证明不是真心求和,既然如此,那继续打!   草原八月后起风雪,大军不好开拨过去,无妨,来年开春后再提。   内阁算得清清楚楚,先拖过一个冬天,开春再继续,打了两年之久,再来一年近乎能将匈奴打散!   就是这制作武器的钱和人,需要户部工部多多受累,给钱教人,多多益善。   拿得出来更好,这笔钱定然要掏空草原匈奴本部和别部的家底,根本不足为惧。届时匈奴本部和别部冲突,大周只要稳坐钓鱼台,得渔翁之利。   到时重点将会转移到突厥身上,一边防备匈奴一边收拾匈奴给出的赔偿。   很快,建元帝于金銮殿上接见匈奴与突厥两方使者,同其他小国的接见不同一样,此番更是战胜者对战败者的利益分割。   当年十二月,建元帝遣人先行与匈奴使团谈判,提出的条件让使者团当场大怒,恨不能拔刀砍人。   使团能代表匈奴大汗的意思,拒绝朝中开出的条件后,边关冯志很快接到建元帝与内阁军令。   开春继续侵袭草场,推进边关界限,扩大大周版图,同时清理草场上出现的其他部落,预备放羊养牛。   因匈奴正在过冬草场无暇关注这边发展,因此临到开春时才发觉地盘缩水了一半!   剩下一半的草场中,本部还要和别部共享,这能忍?   当然不能!   故而开春二月里,还在和大周据理力争的匈奴使团接到消息,大周仍在深入草原。   求和使团在做什么?让你们求和不是让你们激怒大周!   匈奴使团格力木等人据理力争,却被告知,若是不同意大周提出的条件,边界线将会继续向西推进,直到吞并草原匈奴,驱赶别部北上入突厥地盘!   然而纸上条约何等苛刻,一旦同意,匈奴将永无翻身之日,格力木后悔不已,他不想做匈奴的罪人,直接让人带信告知大汗托儿骨朵。   四月,托儿骨朵恼怒不已,组织剩余匈奴向大周发起战书,这等条约分明是要匈奴本部死绝,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同月匈奴使团出京,突厥使团打听内幕消息后,心有戚戚,同为大周劲敌,不过两年匈奴彻底退出战争,不得不令人警醒。   冯志一直戒备匈奴再起,此番战事正和他意,当即带兵对阵匈奴。历经一月之多,草原上轰鸣作响,伴随着战场哀鸣与盘桓不去的秃鹫鬣狗,战争落下帷幕。   五月为恶月,不宜出门,但镇西军一直在外追杀匈奴残部。此刻匈奴别部已是反叛,不少人丧命战争铁蹄之下,部分投降,本部残兵护卫大汗托儿骨朵北上,最终战死在匈奴突厥边境。   至六月,一代大敌终是落幕。大周将匈奴草原与商路一同收入版图之中!   快马加鞭,消息于六月底传到朝中,胸中憋着的那口气终是畅快吐出。   匈奴已亡,大周将兴!   接着便是忙碌。   新收获的版图格外广袤,按地形和当地情况能分出两道六省,这需要的官员百姓何其多!   时人讲究安土重迁,官员还能强令下去赴任,百姓不可,所以要想方设法填充当地人口。   冯志等人刮分战利品的时候,大周上下也忙碌起来,鸿胪寺忙着敷衍突厥的使者团,内阁六部忙着核算安置所需银钱。   当地能建城吗?   全是草场不能?那学匈奴圈地放羊,当地做移动王帐,跟随草场逐水而居。   不会?找曾经投降的别部来教!   边关考察一番再设羊毛作坊,先选几个好草场养马,马政需要兵部的人忙活。   石遥坐镇兵部指挥,安抚老将,右侍郎与镇西军对接,清点损失,核对抚恤,还要预备招新兵,于是相关事宜落在江无眠身上。   江无眠:“……”   马政,简单二字囊括的东西颇多。   先说马场选定,这要定在哪儿?荒野、戈壁、草场、鬼城、河床……什么算草场,什么算良田,圈定的地方水源如何,当地会不会因地雷发生地陷,地质如何,矿产怎样。   全是江无眠要核对的消息。   好在有个赵成,能远距离和江无眠通消息。   他将此事上报了建元帝,早在赵成大展身手时,建元帝已是得知此事,自然不会因此恼了他。   另外建元帝还在百忙之余问他何时写一期稿件投递给京报,将大败匈奴一事广而告之。   江无眠数了一数,木着脸道:“尚书、右侍郎以及诸多主事已有一旬未曾归家,大朝会、小朝会、御前决策、御书房决策更是接连不断,阁老年逾古稀之人更是被您拉着不放,一口气宿在宫中一旬之久!”   这哪有人写稿子啊!   建元帝本人别提了,他是主事人,哪儿都离不开。内阁六部现在忙得更是无一人清闲,宫中养的猫最近捉耗子都勤勉起来了!   ——这么多人在殿上宫中吃吃喝喝,难免会有漏网之鼠想吞点糕点吃,猫房养的狸奴们大展身手,个个吃的油水光滑。有老大人喂小鱼干都吃不下了!   就拼命干活吧,有时间写个喜报大捷都还是林师爷等人代笔的。   朝廷上下也是光颁布了事情结果,大致一百来词,简单说明匈奴兵败、大周收纳版图之事。   其余的,谁都没那个空闲写稿子。   建元帝爽朗大笑,这次忙碌,朝堂上下都是心甘情愿。   以往这般,不是为了水灾就是雪灾不然就是天生异象需祭天祭太庙,忙得那是一个焦灼万分。   这回是喜事,是天大喜事啊!   一来一去沟通之中,朝中花了一月定下对新版图的处理,先设两道与六省之名,西北设西凉道,西南山区颇多设西山道。不要多文艺典故的,就这么根据地形方向简单粗暴命名。   西北有两省,根据当地两条大河情况定琼川和罗川两省。西南有四省,多是根据当地山脉命名,积石、白兰、宝博与赤谷四省。   其下也多半根据地势水文来定,包括草场命名也大多如此。   在花费大量时间摸清地图又传到京中后,经过内阁和六部反复琢磨商议,终于定下迁居人数与上任官员。   五品以上官员缺口大约有二百来人,其下配置完全将要有两千来人!   上任开乡试恩科,平均一省取七十五人,全大周上下约有两千不到,这些人中还要排除想继续读书的、外出游学的、不想做官的,已经上任的、满打满算只有一千人,这怎么办?   再开恩科?   眼看就要秋闱,开还是不开?开一科不够,起码要过三科,取个状元出来才行。   人是真的不够,但是到手的地是不可能放手的,只能“开源节流”。   何意?   朝中想告老还乡的不准,三年之内告老还乡的朝廷返聘,另外提拔部分干实事的副手,赶紧走马上任。   再连开三科恩科,选才取能,给大缺口补人! 第206章 玉米   六部忙于督促城池选建,这事儿工部尚书取了个巧,学着江无眠当年起造岭南诸多民居的架势,“所需砖石木料砂浆灰浆一应建材,运送至两道,所需量甚大,非一时完工。依老臣之见,不若趁此时起工程队暂先测量绘制图纸,好生有个定数。”   要动员百姓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涉及到户籍核对勘验皆是要万分小心,不能让人在这等紧要关头生出乱子,反倒不美。   另外是迁徙时间、路线,到底走哪个地方,沿途留下多少人马,全是问题。   且要送过去的人手与物件颇多,需不需要专门修路,也是个议题。   照江无眠曾不计成本地修路,收取养护费的法子,不是不行,只是眼下要修的何止民路,还有官道。   总不能这也让给商户,有失体统不说,还会让百姓看到朝中重商之行,长此以往,本末倒置,民不聊生,大周何来安宁?   户部新上任的尚书琢磨着,“城中有工程队,可雇佣熟手,趁秋收事毕,风雪尚未降下,前往边关教导。另一边仰仗边民,启用降伏别部,日以继夜,自边关起修整路途。冬日不好动工,暂做绘图也是好准备。”   建元帝颔首,允准此事。   便有翰林院奋笔疾书,落于纸上,写成皇命,交与底下众人。   提到修路,建元帝骤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记得江无眠造了一截轨道,此事就没了下文,这会儿运东西,该是能用上才对。   江无眠慢吞吞报了一段数据,“……陛下,便是用此精钢,使铁轨用到今日,便宜一些,诸如岭南木轨,已是换了几遭。”   那木轨说便宜也不便宜,需修整土地,夯实土壤,再做地基,然后才是铺成的灰路,镶嵌的轨道。   当年花了大价钱的东西,放在今天也是耗费颇多。得了一个匈奴的财富,大周虽然出得起,但也要看性价比不是?   若是能研制蒸气,使驱使动力更上一层楼,这铁轨铺造起来才不会心疼。   现在,还是省省吧,修路就挺好的,真的。   建元帝听完不吭声,他是有钱,但是大周却更能花钱,尤其是江无眠,给他三个大钱,他都能花干净再带回来六个大钱欠债,回头是能赚回来,可花出去时如同流水,是个人看着就心口疼。   此事毕,户部再提一事,“鱼鳞图册要按当前划分,一应粮种作物农具皆是不少。肥料之事,也要人重新衡量。”   匈奴不是不事生产,只是年开春种了一地,夏日就要北上避暑草场,秋日里避风赶路,顺便找大周打谷草,一年下来何等光景自然知晓。   种的青稞大麦还不如牧草高,不如东来打谷草,一来二去,再没人种粮食了。   这农作物的情况还是鸿胪寺的人连夜翻找出来的,旧书上解释的意思是地方苦寒,一年内四月到八月,最多四个月的气候温和。   向前数日子,倒春寒未过,向后看,草原已起白毛子,部落的人多半移居到了过冬草场。   从天时上来讲,此地确实不好得万亩良田,但江无眠想到当前西域等国商路,各类瓜果坚果等物少不得,每年各小国也会千里迢迢送来玉石和贡果,博得一个贸易机会。   所以,人到了地方上,吃是有的吃,就是吃不饱。如今这喝可能也不太成问题——地下水炸出来成了湖泊,虽有地陷之疑,可总归是个能饮用的。   柴火也不必担忧,煤炭产量稳定,日后只会越来越多,断然少不了的。   问题在于,那处百姓的生计在哪儿,要如何才能安居下来。   养羊需时间,没有一年半载不成事,羊毛时间再短,少不得三个月到半年,这期间的生计如何算。   朝中无法拨了这么多的粮食过去,那不现实。   匈奴的土地上有什么?   盐湖、矿产、粮食。   江无眠心中有了盘算,正好赶上归家休沐之时,痛痛快快沐浴完,去书房翻看书籍时,就见白楚寒正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   他动作轻,却被人发觉,正好白楚寒撂下了笔,借着鸭子灯晒干墨迹。   “师弟来的正好,武备学院已是选定,待过了这段时间能有定处。恰逢这回运送粮草物产,为兄计划带诸多学子前去游学一番。”   武备学院一开,京中将领的二代三代都挂上了名,白楚寒无意和底下人为难,同时也想选几个好苗子承继一身本事,他自当是要好好“选拔”的。   正好这次是一个考核的大好时机,匈奴已灭,带去边关看曾经战场游学一番,就是不知他们吃不吃得苦头了。   白楚寒看得长远,未来数十年内和突厥打不起来,但互有探子探明底细是必然的事,战场必定在海上,敌人之一就是倭寇。   数十年,足以让建元帝退位,下一任天子是守成之君,让其攻城略地,前往征战是不能了,只好多挑选能臣干将弥补一二,省得来日被人达到家门口还无力迎敌。   江无眠和他看法相似,因而一直未曾接触过东宫。   要是能在建元帝在位期间,打开四方局面,留给太子守成也没什么。   关键北有突厥,东有倭寇,南洋之地百国翘首观望,又有西洋伺机在旁。   如何能以“守成”二字应对当前局势?   师兄弟两人看不好这位储君,这份心思藏得深,未叫他人探清了去,眼下也是不置一词,只专注写明折子。   “匈奴的天时、水文、土壤以及病虫害,皆是不明,粮食种不得好,却有玉石矿产瓜果与盐湖。”江无眠数来几个商队在西域的,还提及了曾经的夏家,“行西商道,过玉门关,随行携百匹绸缎绢布、瓷器碗盏、栗谷稻米不计其数,与之交易牛羊马匹、干果玉石。”   这么一看地方就好了许多,有买卖可做,日后不愁再起。   他还抛出了盐湖一事,大周与匈奴曾有互市,多以粮食交换牛羊,有马匹也是不能上战场的驽马,除此以外就是例行走私的那几样,无外乎铜铁银钱之类,可是不见匈奴要盐。   “打仗吃喝都要盐,匈奴既然能拉起来这般庞大军队,与我朝对阵多年,盐产量应不低。”   只要找出这等地方,就能拉起来几支盐商!   余阁老也是如此看法,朝中需接管盐引之流才好杜绝商队走私,扰乱盐价,以至民生不稳。   休沐不过一日,次日又接连入御书房面见建元帝,听候传召。   兵部先行处理叛军别部之类,都是人口,先当牛马开荒地找草场用,这年头,牲畜比人精贵,还是用外人的好。用人之余,还要防备他们反叛,故而此事要找个老成持重的去干,户部侍郎与兵部侍郎顶上来。   于是干活的就剩了一个江无眠,石遥只负责动动嘴皮子,江无眠要及时交代事情、还要从其他部门——尤其是礼部——拉人干活,这就考量他脸皮和识人之能的时候了。   除此之外,定北军一方不能放松警惕,万一突厥此刻起事,大周动摇不了国本,但也会混乱一段时间,为日后埋下隐患。   鸿胪寺给六部送各种文书材料的空闲,还要敷衍突厥。   今年眼看是没时间商议了,要不你们再和大汗传个信,在大周过个年再走?   突厥使者哪儿敢说不,当下连连笑着送人出驿馆,回头关起门来不敢再出门。   几年前,使者团还有人要出去吃喝闹事、做点强抢民女、白吃干饭不付钱的恶霸之事。   现在见了大周针对匈奴的一系列措施,谁敢多言半字,使者当即断其一指找鸿胪寺赔罪。   大周已然不是之前刚立朝时的大周,彼时动乱之际都能叫人摸到突厥王庭去,现在实力更上一层楼,岂不是也能将突厥灭国!   虽然以当前形势看,大周抽调不出人手来,可一旦对方真要不计成本发难,突厥也只有亡国一路可言。   这就是有个不对付的强大邻居坏处,时刻要掂量自己的筹码,没了就要服软,活命的事儿不丢人。   这厢使者正认真观察大周接下来的动向,好向突厥报信,那边江无眠正在找皇帝献宝,这会儿玉米已是成熟,且经过暖房和室外种植,选育出了几个良种。   江无眠把历年观察报告和前两次的结果搁在建元帝面前,脸上也不由放出两三分喜色来。   粮食来的正好,再种植一些选育了良种,就能第一时间送到两道去。   玉米亩产现在和小麦比不了,难得的是全身都是宝,从叶子到玉米芯都能吃用,利用率颇高。   “此事当真!?”建元帝嘶哑的嗓子差点劈音,惊得江无眠连忙看总管。   最近一个月上朝的朝臣都是这个毛病,话说的太多嗓子疼,要做的事情又急又多,以至于人常常上火。   牙龈出血、嘴角起泡、口内生疮,都太常见了,但是建元帝的嗓子怎么更严重些,耳朵一听仿佛就要失音似的。   总管匆匆倒了温热白水,就此吞服一枚润喉丸药,建元帝冷静下来,恢复常态。   “当真,七月里刚得的,那会儿朝中正忙碌着,不好递消息,微臣家里就给收了。适逢昨日休沐,微臣得知此事,收拾收拾就来寻陛下。”   这一茬是依照南方时间种植的春玉米,在京师种植的话,天气太冷,只能种在暖房里才成株。   记录玉米成长时间的学生根据经验,又在四月底种植了一茬玉米,这回种在外边,也就是他呈现给建元帝的这部分。   江无眠侧身让出跟随自己的一干人等,没有居功,而是一一点名,谁负责暖房,谁负责外面,谁负责肥水多的,谁负责土壤贫瘠的。   被点到的年轻人有的拘束有的紧张有的羞红了耳朵,却也利索磕头,好好跪拜了一番建元帝。   建元帝心情大好,和蔼地唤人起来,一一问过相应问题。   建元帝指的是一株种在室外的,正常照顾的玉米植株,负责照顾此物的学生看了一眼建元帝又见江无眠微微颔首,大着胆子出来回话。   “回陛下,这是于暖房外种植的玉米,四月底种植,约莫七月中正好成株。”   那底下还带着泥土,叫人仔细包了,没能露出一点踪迹。   提着东西的是小黄门,建元帝也不怕里面藏着匕首之类,直接让人放在窗边的桌子上,借着日光好生打量。   玉米秸秆约有人高,将近是小树苗的模样,建元帝饶有兴趣,还上手搓了搓叶子,和麦芒一样扎人。   得了建元帝允准,学生上前一步,拨开已经泛黄的玉米皮,露出里面的玉米粒来,饱满圆润,确实是好种子。   “陛下请看,此物正是果实,内附芯上,玉米果磨了能成粉面,与白面不同,此物不用去皮,直接扒开外皮搓下果粒,就能上碾磨面。”   建元帝不是不食人间五谷的皇帝,他也是从农田里出来的,自然知道白面、麸面是何物。   见他有兴趣听,另一学生又上前来,他身后的小黄门也随之将托盘放到桌上,黄白相间的颗粒在太阳下熠熠生辉,不愧是玉米之名。   这位不敢抬头看,只是盯着托盘里熟悉的玉米面道:“玉米磨成粉面后做出黄面馒头能饱腹,口味不好,但比麦麸味美。还能做成锅饼、掺和白面做馒头,吃起来越嚼越香。直接下锅,滚水煮成玉米糊,冬日里喝上一碗能暖半日身子!”   听得建元帝一阵心动,恨不能当场做一桌玉米宴来品尝。   江无眠又道:“依照当前的产量,一亩地应在一石到两石之间。这并非是良种,还需要多年选育,再过两三年,加上肥料,亩产三石应不是问题。”   玉米吃肥料,暖棚里发酵的上好腐殖土肥料都添到了玉米地里,故而今年这玉米长势喜人,他还挑了个好的送到了建元帝面前。   “大善!”建元帝连声称赞,朝中正是用粮之际,现在吵得不可开交,就是因为当地气候问题,不太适合种麦子。   距离边关近的草场,八月底或是九月里会起白毛雪。深入草原一些,八月初的天就不太行,那会儿已有匈奴拔帐前往过冬草场。   放在大周,这本该到了秋收晒麦、祛除水汽称量粮食填充粮仓之时。赶上这种天,要怎么晒,只能等着风雪卷走一年收成!   算下来,边关春播就是三月底四月初的,再向北一些就得四月底五月初才算开春。   这么一看,玉米种完就能播种冬小麦,一年两作,时间岂不是正正好!这多出一季粮食,能养活多少人口?   再听这小子说什么,亩产能将近两石,这还不是良种,需要再加选育,或许能达三石之多!   小麦经由千百年选育才得这等亩产,玉米才刚现世,就能得如此之多,好东西啊!   江无眠又提了下它的作用,使得建元帝喜不自胜,看玉米秸秆的眼神更加惊喜。   这东西能喂养牛羊?   更适合了不是!   琼川与罗川两省正要养殖牲畜,正好提供了一种新草料。对其他地方的百姓而言,又多一种粮食,家里也能养些鸡鸭,过年时沾上一口肉味!   建元帝好似已看到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再无饥荒之年人相食、饿殍遍地的场景。   他对着玉米强行让自己冷静,转了几圈张嘴便道:“召请内阁、六尚书入殿详谈!”   江无眠:“……”   有几位大人得建元帝体恤,多休沐两日恢复元气,结果今日就被喊回来干活,苦也! 第207章 过河   六部与内阁诸位老爷子齐聚御书房,往常里绕着决策打转,今日是瞧都不瞧一眼,只绕着盘子上黄白的玉米打转。   又有余次辅、户部尚书等人对照研究记录报告钻研,上面东西看似没能作假,但涉及粮食,是再谨慎不过。   面对诸多质疑,江无眠说的头头是道,水肥上药、抽穗打理都有章法可言。   因北地种植种植经验少,玉米小麦轮种的套作模式并不成熟,所以今年是来不及扩大规模,仅有的种子用以选育良种、在京畿外庄子上种植。   江无眠家暖房与前院全种上了玉米以作对比实验,他仅留一个学生教导家中老仆打理,其余人全过去照看。   为行方便,建元帝还特意赐了官职,庄子上的人签过死契,没多少泄露消息的可能,不过锦衣卫还是拨人驻守庄上,以防万一。   粮食干系到江山稳固,建元帝不乐意看到任何意外发生。   朝堂上下瞒着种子的事儿,建元帝总算腾出时间处理突厥的事儿,作为战败国,突厥虽不像是匈奴一般,但要的东西也是颇多。   有匈奴例子在前,突厥使者团早早商议完,只要不是动摇国本的条件都能答应。   尽管大周正在消化匈奴的土地,尚腾不出手来与匈奴开战,可若是对方不计成本,只要几船火炮下来,就能打得突厥放弃土地,不得不北上讨生活。   突厥不敢赌,北上气候太过恶劣,无法种粮食,又很难出海捕鱼,没有口粮,人口减少,无法繁衍生息,日后注定亡国。   江无眠没有再关注这件事,他回家盯着冬小麦和暖房中的玉米,打算起猫冬的事儿——秋日过的太累,他想躲个懒,等突厥赔偿下来去找建元帝拨款。   “两侧是军中都督府,附近一条街是朝中官员,很少有不长眼的毛贼闯进来。”白楚寒带人驻守在暖房内外,见江无眠进来,洒下手中握的土,提醒道,“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难免有错漏。”   所以他带人守在府上,光明正大从前门进来的。   江无眠扫了一眼,颔首道:“都督考虑周到。”   近来已有人徘徊在附近,冬日里顶着寒风冷雪的,除了必须要出门赴宴的,谁会趁着这种天出门?   白楚寒带人抓了一波,冬日路上人少,抓上十个没有一个冤枉的,有突厥的、小国的、大周的,可谓是“群英荟萃”。   不论是谁,也不论是哪国的,审问结果不出两个,“走错门了”“要去找人”,总之没人承认,人送到了锦衣卫,江无眠都没多看上一眼。   这些形迹明显的,都是过河卒子,什么都摸不出来,只能看看锦衣卫中能不能查到过往生活痕迹,好拔出一些探子。   此事有白楚寒从旁掠阵,江无眠是高枕无忧,只要下了早朝就去地里转上一转,再琢磨着如何打理马政一事。   此事定下一半,剩下一半……恐是要等开春后再去一趟草原,实地考察过草场水源,再看牲畜防疫,另外去考察一番商路,以后这将会是两道百姓的出路,也是大周获取西洋消息的一条渠道。   总有一日,大周将会和西洋接触,总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现在知晓的消息还是太过落后,对方发展到哪一步尚未可知,这称不上个好消息。   来年开春,冬小麦成熟之际,江无眠上奏,前往草原马场上实地勘察,学习别部的养马经验。与此同时,白楚寒也将兵备学院的事儿托付给其他都督与兵部尚书石遥,自请带学生前往匈奴旧地今琼川道领略一番作战环境,当入学考察。   建元帝斟酌几日,还是下旨准了两件事。   轰天雷和地雷是马匹的大敌,依大周当前的情况,看似没什么必要培养战马,然真正追击突厥时还不是靠战马?   突厥远距离进攻,有地雷可以埋伏,有火炮轰天雷可以阻挡冲势。若是对方主动退走又能如何克敌?   必然是要耐力充足可在冰天雪地里奔驰的耐寒马匹!   马政关乎到建元帝下一个筹谋,过于紧要,不能放松。江无眠早日料理出章程来,大周就能早一日备上底牌。   兵部石遥深知马政其中弊端,带他去查多年以来的马匹饲养情况,“饲养牲畜与饲养马匹都是一个道理,谁也不知今年情形如何,是否能得良马,还是出产一栏驽马,亦或着是有所疫病,出栏数目大减。”   大周本身有马场,但出产算不得多,江无眠回忆一番兵部文书,“河北、安夏、回南三个草场最为出名,其中河北马场盛产矮脚但御寒之马,安夏则是耐力上佳,回南中多是驽马,多做乘骑……”   自己的坐骑则是白楚寒当年亲赴突厥捉来的一对马匹产下的小马,跟随他多年,如今好好在家养老,每日草料给足,还要额外多吃豆菽和糖。   现在骑的是冯年与白楚寒交易时送来的战马,是自匈奴王庭缴获的战马。   石遥展开诸多文书,一一排列开,向他点出这几个草场,“多年下来,养马应有相关经验,不说增产,反倒是减产许多,前些年更是说染了疫病,没能留下几匹马。”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是有人借官中草场牟利,私底下和匈奴突厥交易马匹,报之以耗损,然因多年下来就靠这么点马匹作战,建元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人混过去了。   现今大周拿了匈奴土地,草场与马群全归大周所有,他们所能做的是赶紧趁机平账,抹去过去的痕迹,再推脱今年草原雪灾,受灾严重,草场上养不起来,致使多匹马身上受伤,不好做战马,只能以驽马价格卖出。   “陛下点我,是想查清多年马政损失?随行人员用以重整马场?”江无眠一点就通,马上明了建元帝的目的。   反正匈奴灭了,接下来就算买卖马匹,也只有突厥一地,所以马匹去向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多年盈利,银子去哪儿了。   朝中正是用钱用人之际,若是马场的人聪明点自行请罪,抄没家财用以填充窟窿。若是负隅顽抗,那就要江无眠以雷霆手段处置做范例了。   要知现在各处缺少人手,官职多的是,就差人来上任了,踢了这些中饱私囊蠹虫,自然有人乐意过来钻营。   所以别以为仗着有多年养马经验,觉得朝廷非自己不可,那不是还有原匈奴别部投降过来的人。   作为马背上的民族,这些人用起来当然是一把好手。   江无眠此行带上的人还真不少,有长于计算的、牲畜医药的、养殖牧草的等等,总之是将一个草场的基础人员补齐了。   在将玉米一事托付给石遥照看后,江无眠与白楚寒率领的两支队伍踏上西行之路。   两方目的地一致,白楚寒带领的小将们暂时充当一行人护卫,这也算是路上一次考核,白楚寒与几位预备进兵备学院做夫子的将军会评估他们的表现,待之后入学好据此安排课业。   西行前去的一干行礼也是他们自己收拾,至于收拾的成果嘛,看白楚寒等人带的多余物资就清楚了,肯定不咋样。   唯独几个可能受到家中长辈提点,好歹算是带齐了过冬御寒的帽子毛毡斗篷披风,还有京中时兴的羊毛衫羊毛裤。   江无眠是一早发下去了行礼单子,还写上了注意事项,他们一行人带的东西不算少,也称不上多,但还是凑齐了几车东西,假装全是商队,其余人都是押镖的,车上还真有一干药材。   做戏就做全套,何况路上总有要用到的时候,带药材以防水土不服。   点清人手与物资,这一行人终于在四月启程奔向边关。   沿途江无眠观测着环境与路线,时不时定下几个地方,或是绕路或是急性避雨。   日子逐渐走向五月,越往西走,风尘越大,天气干热,偶尔也会猝不及防下一场雨。   根据估算的路线,他们已是过了回南马场,正要向北过河到安夏去。   “过河?那咱们的马和车?”随行的小将们看着随行爱马,瞪大了眼。   马匹上船万万不行,不说受不受得住,就算受得住,他们也不舍得让爱马受苦。   要说丢在这一岸更不可能,平日里好生将养的,怎么能随意抛弃。   在家时或许有纨绔的毛病,可在爱马面前,那就是能伏小做低的跑腿小厮,做什么都有可能。   江无眠挑了挑眉毛,又看了看不发一言预备看好戏的未来夫子们,还真是蔫坏啊。   纵然马场是在河对面,可划船过去,但就没人告诉他们,前些年河上仿照岭南建了分级大坝,有大坝阻拦湍急河流,最后一级处还搭建了石桥,现在车马完全能从桥上过去,根本无需坐船。   真要是坐船,这些老将真能坐住?第一个愤怒跳脚的就是他们!   清楚此般安排是在考量他们搜集情报选定行军路线的才能,江无眠选择不发一言,等待众人出策应对。 第208章 迎接   几个随行小将一路上是吃尽苦头,先是水土不适,后遇落草为寇的山贼打劫,接着又是行路难,日夜不停赶路,撑着一口气走到今日,也算是历练出来。   眼下一瞧,又是随行作业,个个瞪圆眼睛手握兵器,浑身警惕着。几人分裂两队,一队安营扎寨,一队带人巡防探查周围环境,身后格子坠着几位夫子。   江无眠这儿同是如此,内部部分眼生的要打头先入城暗访,部分挂了名或是名气大的大摇大摆入城明查。   江无眠回忆着堤坝桥梁情况,估摸着银钱度量情况,“堤坝前些年修的,风吹日晒瞧着没多大问题。过段时间夏汛,需着人盯着些,到底是汛期淹了草场还是有人借故生事。于算术建筑核验一途,需仰赖李主事了。”   李主事是个山羊胡穿着短打的瘦削中年人,闻言拱了拱手,“必不负大人所托。”   他冒充随队而行的家丁长随,和那一看就是护镖的不一样,这人脸黑,瞧上一眼就知是风雨里奔波的苦命人。   与之相对的是户部一位主事,白胖富态,被众人哄抬为富家老爷,一路上为不漏痕迹,出了京畿改头换面坐车随行。   这会儿已是掂量起来演技,江无眠安慰他只要拿出户部糊弄他们没银子的腔调就行,那种富家抠门老爷的形象跃然纸上,谁还能怀疑去了。   指了一位纨绔弟子在跟前侍弄,这位就是他们老爷养出来的膏粱子弟。要求也不高,本色出演就行。   江无眠出了京畿仔细排戏,现在是众人齐心合力之时,听得安营扎寨的小将们心有戚戚然。   这江无眠真不愧是能干出查明岭南商户恶事、斗倒韩党的人,真真是用心险恶!   一趟下来,小将们大开眼界,心中不约而同起了共识:惹事绝不能闹到江侍郎面前!   刚出京就准备好了如何糊弄马场之人,现在还考虑好了万一露出马脚如何找人救场,怎么不着痕迹地套出想要的消息来却不被人套了话去。   说到这里,江无眠还特意嘱咐了一番如何依商贾行事,怎么做个合格奸商。   此番他们假托商队回乡祭祖之名,要先给附近街坊邻居留下似是而非的印象。   这活也好做,城里真有这么个人,也真有这么着的事儿,但就是和他们这群人对不上,然只要大致提点一二旧事,勾起左右邻居回忆,再说三两个旧人旧事,这商队就能定住。   复盘了计谋,又核对一番各自人设,这就开演。   江无眠等人分成两队,他自己头前一队先行入城,随行的还有白楚寒等人,大致人数抵得上就行。   后面商队和部分小将留下,留待吃完饭后过河入城,打个时间差,免得让人怀疑上。   刚巡视回来的小将回来汇报情况,浓眉大眼的是中军都督侄孙,传家的长枪本事,一路上打头扫荡的也是他,喝着烧干的水润喉,张嘴将附近的情况报来。   说到这里,顾鹤逢幽幽看着无量夫子们,“前儿有坝子,最底下搭了石桥,用的还是灰泥,兄弟几个上前一看,水流虽湍急,可几道拦下来,最后石桥处和缓许多,撑一张筏子都是能过得去的。”   他们走的是陆路,半路折北,恰巧来了上流之处,瞧见的是被坝子拦住的水,能不湍急吗!   这种上游水急,又遭下有坝子阻拦,以至暗流涌动的,非是黄河上长起来的艄公都莫敢开船渡人,那还不能带马。   几个夫子哄笑出声,一任过北边重镇戍守将领倒是心生慨叹,“当年这儿还是突厥占着,就因这条河过不去,后来是当地百姓开羊皮筏子渡人,你们年岁小,没见过当年浪急风高的模样。”   现在好了,有堤坝拦水,又有石桥架上,只要守住桥梁,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必争之地!   顾鹤逢被他这么一说,想起桥下撑着的筏子,“下游倒是有见撑筏子的艄公,不过船上载着的人倒不是客,是两个合作探淤泥清河沙的。”   探淤泥清河沙?   几人对视一眼,最近朝上没征徭役,没发河工,怎会有人在河上干活?   众人忙让顾鹤逢讲来情形,其中有何缘故。   这事儿他打探得清楚,问了几个老艄公才拼凑出实情,“原先这城里有一家商队去往京中,看中了肥料决定要运回家来肥田。前些年光景不好,肥料算不得多,这家人学了南方那等放池子挖淤泥的招,打上了河底淤泥的主意。”   一家做生意招人眼红,但联合几家起来,占据了坝子上下,中间河道也有小点的门户承包了去,每年靠卖淤泥予肥料作坊赚钱,也算个进项。   只是一年内只有固定的大汛期带来的淤泥河沙比较多,其余时候多是河沙,不能入肥料,算不得值钱东西,因而平常小汛期时比较懈怠。   这会儿是要趁着夏汛前清理河沙,挖出底下河床,希望这次带来的淤泥较多,不会白白费一番功夫。   听得人连连感慨,未曾想,这清河道的事儿也能叫人找出赚钱的门道。   江无眠的车架已是收拾利落,听闻这事儿,心下记了一记,若是纯粹干活收钱,那就是他们本事,若是趁机收集情报卖给河对面的马场,他就要商队过来查探一番才行。   江无眠先行打马过桥去,让人先去布政司通报一二。   谢砚行任布政司的布政使,江无眠也清楚其中门道,马政这些全在布政司的督管下,要说马场哪儿有事儿,布政司就算不清楚内情,多年下来也该知道蹊跷。   如今没能及时上报中央,不是沆瀣一气就是被人糊弄,前者叛国后者无能,不是丢命就是丢官,看布政使如何选了。   马场处的账本必然不是真的,布政司这儿核对的也不一定是假的,必须先去探个底一看究竟,捉住一条线头往下查,总能拿到想要的结果。   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也有问题,江无眠本人任过按察副使,清楚里面门道,能将马匹运往突厥匈奴等地,商队一定会经过戍守官兵盘查,只要这人不是按察使这等要员,总能留下痕迹。   跟随办事儿的小吏是江无眠提拔上来的,名彭启,擅长数算与描画,此次出行算账。   闻言疑惑道:“万一是正儿八经绕路走的其他镇子如何?”   就像他们一样,做个障眼法,出了京畿改名换姓,明察暗访的。那商队也根据这等主意,出了城门分作两队,谎报马匹来历,每到一城就病故几匹马,事实上是改头换面卖给了其他商队,倒过几手再卖给匈奴突厥的,这怎么查探核验?   都是有正经文书的东西,核对也是真的。   江无眠提点道:“文书做得真,银子来历也能做的真?”   倒买倒卖一事必然有利可图,不然谁干这事儿?既然是图银子,那就一定是家中开支较大,走访一下就能打听清楚情况,能筛选出一批嫌犯。   此外要从“马”上出发,大周养马是因为本地无马,比不得匈奴突厥,自有马场,从小自马背上成长,个个擅骑射。这等对比之下,大周这新兴之地的养马场,对方能不能看上还要两说,何况是重金买马呢?   要不是许下重利,马场何至于卖给这两国马匹,除非是马场内有探子,要以此拖慢大周骑兵组建脚步。   这就更得清查一番,辨明忠奸。   江无眠没将猜想说明白,但擅长揣测的一行人又岂会放过这个可能,当下抖擞精神,势必要拿下马场内的不忠之人与他国奸细。   故而,待布政使都指挥使按察使率领三司等人迎接钦差一行人时,见到的就是一个个目光精明、面色沉肃的大人们。   心中本就有鬼的腿肚子有些打转,尽管人马风尘仆仆,可那为首的钦差和身旁护卫的人目光如炬,着实不敢细看。   来前三人还合计着是不是要见面打探打探,为何钦差北上来此,大捷是西边重镇报的,和他们北上的边关有什么干系牵扯?   他们也没冒领军功不是!   要说有点关系的就是马场,但他们听说了,打下来的匈奴草场何其多,朝中哪儿还能估计安夏这等地方的马场啊,早都眼巴巴望着旧日匈奴草场分割了,期盼能过去好好养马,好叫天子封赏,得个风风光光的致仕多好!   现在一见面,得了,布政使安修远已经开始盘算自己到底是不是犯事了,还是家中有人冒他的名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了,可这也没御史风闻上奏,可见不是此事。   那必然是治下有事,需要清查了,说实在话,他治下没什么东西,唯有马场和近些年时兴的肥料作坊而已。   想到两个关乎他年底京察的大好东西,安布政使心有惴惴,连问都不敢问一句,只盼着这位江钦差不是来搜刮的就成,不然他年底……年底京察无望了啊!   心里想着,外边却是越发稳重,撑得起排场,见了一行人纵马而来,也不见异色,当下上前拜见,“见过钦差大人!”   “免礼。”江无眠等人利落下马,他言简意赅道,“人多眼杂,非是谈论之时。”   因他通知的晚,加上万分叮嘱不得惊扰百姓,所以门口没有使人回避,更没有大张旗鼓宣扬钦差入城一事,所以街上还有往来百姓和挑着食水货物的货郎在。   安布政使听着他这冷然声音,心下慌乱止了一瞬,恭敬地请人入内一叙,“依大人吩咐,三司仅略备薄酒,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这一行人不像个钦差队伍,可印信皆是真的,让众人是不信也得信了。   风闻此次大败匈奴,京中设两道六省,需要的官员颇多,调任的不知凡几。   难道是因此裁剪了钦差队伍,以至于只有这么一行人了? 第209章 损毁   入内先行宣旨,且让人看了详细印信与笔迹,确信是真的钦差,心脏落下又提起。   圣旨上未曾明言钦差所办案件,只督促本地三司公署上下听从安排,配合案件调查,未曾明了情况,三司上下的心七上八下吊着,让人颇感惶恐。   若是直白了然给人一刀,那还能确保自己是某个事发,好度量刑责或是钻个空子敷衍过去。   可眼下只说有事儿,不提任何问题,根本看不出哪个事儿惹来的钦差,是不是自己负责的内容出了篓子,或是没收拾好尾巴露了出来,叫人查到脑袋上,以至一脑门的官司。   万一自个交代的和钦差掌握的有所出入,那岂不就是不打自招,自己找死嘛。   接旨的短短时间内,安修远脑内剧情过了七八折,又火速回忆自己上任近三年来,是否行为不端,被御史参本。   不待他往深处想,江无眠合了圣旨便道:“劳诸位相迎,我等同朝为官,为陛下分忧,实在不好大动干戈,惊动上下,故而低调行事为上。”   屋内算不得热气,可安修远身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只觉得这位钦差话说漂亮,身上却是杀意凛然,恨不得将在场之人刮下去二两皮。   江无眠见众人神情无有异色,自报名姓道:“我姓江,名无眠,字恒阳。”   继而又介绍了身后一行人,特意介绍了一番副手白楚寒,“右军都督白楚寒,白庭越,白都督。”   六部皆有,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这怎么六部人手都凑在一起,其他不说,怎么随行还有一个都督?!   右军一向督管大周临海卫所,他们这儿合该是左军督管啊!   安修远一时之间竟是不能从这一钦差队伍里揣摩出意图来,还萌生了一番左右两军互别苗头的大戏。   紧接着又瞪大眼睛,意识到一件事——钦差他叫江无眠啊!   就是那个格外稀奇的,分明是状元之身,却因党争迫不得已被贬岭南任知县,之后凭借治理民生、纠察蠹虫一事杀回中央扳倒韩党的江大人?!   这是他们在边省为官的希望与道标啊!   谁不想像江无眠一般逆境翻盘,从状元弃子做到简在帝心的侍郎?   真要说起江大人的功绩,那是三天三夜都念不完,但对安修远而言,他眼下只回忆起一点来——   这位江大人是个行走的杀胚!   岭南时,当地诸多商队被人清理一新,现在还能有多少人记得当年商行?   京中时,又是引动京城官场地震,一大堆官员说下狱就下狱,说死就死,江无眠直接留京做了兵部侍郎。   现在,这么一个杀神就站在他面前,随行的还是个右军都督,这一看,一看就大事不妙啊!   安大人心觉不好,他这儿有什么要查的,有哪个官员应该下狱的,又是谁要死于这场风波化作江无眠一笔功绩的?!   饶是安修远心理素质再强,也扛不过他的脑内剧情,现在都想到死后布政使该提拔谁了。   身后随之而来的几位参政参议心里一跳,这个架势,来者不善啊!   “安藩台?”江无眠看他没有下一步动作,疑惑出声。   安修远回神,将刚才的尴尬揭过,请人更衣入席,只是面上笑容更加勉强了些。   此刻已是九月,按照往年时间,乡试已是出榜,不过江无眠已不再是考官,自然不再关注。   待他换完衣物出来,白楚寒已在外等候,两人趁此时交换一波信息。   “安修远任职三年,马政一事却有十年之久,恐是韩党遗留问题,不知他是知与不知。”   明知其中问题却视而不见,算是明哲保身,罪名不至死刑,最多是监管不力,京察无望,流放边关修城池。   若是一直被人瞒着,较之前者罪名较轻,无非是连贬三级,做个知县去罢,总比前面褫夺官职,发为白身较好。   最为严重的是,明知此事不可为非要插手,直接以叛国罪论处,死刑,且要牵连几代子孙。   安修远应当没这么蠢,他身为布政使,有光明正大捞钱的手段,单是底下人的孝敬都足够了,何至于伸手拿这买命的银子?   “你我猜测毫无根基可言,待用过饭再提。”   安夏马场水草丰美,草场上养活的不仅是马,还有一些野物,平日里可起码秋猎。   慌乱之间,还不忘安排这么一场活动,可钦差下命,不好惊动地方,只能取消。不过厨房还是给备上了北方特色菜,还有几道用的是江无眠卖的方子。   安修远换了衣物,和其他两司的人一块作陪,见人并肩而行,忙迎上前,“今日宴席仓促,仅备上一番地方特色菜肴,招待不周,恕下官失礼。”   他这会儿有些战战兢兢,恨不能贴身服侍,让江无眠一行人满意。只要不在他这儿大开杀戒,就算是搜刮一番他安修远也认了!   江无眠不知他在外的名声把人吓得不轻,只觉得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格外殷勤,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下提高警惕。   他谨慎道:“为陛下奔波分忧,有粮有菜有肉,饱腹之余又兼具色香味,何谈招待不周?”   宴席是分菜制,江无眠与白楚寒二人坐上首。虽是钦差分主使副使,然白楚寒好歹有个右军都督职位加身,怎么也要平起平坐才好。   桌案上一看摆着两个凉碟两个素菜两个荤菜两个汤盆并两碗饮子,是一桌极具本地特色的宴席,分量极大,看得出虽然仓促但是诚意十足了。   待人入座,白楚寒借着饮茶的功夫,小声说了一番标准的钦差待遇。   因各地财政问题,实际上的接待标准是各有特色,江南的繁华奢靡,岭南近些年的花样繁多,塞北的实惠量大等等。   照着往年来这儿的经验看,这一桌应该是当地人请客所用的宴席,不是特意招待钦差所用的标准。   从这一细节来看,安修远等人确实没接到钦差上塞北的消息。   见正使副使没有异议,也没有给他们脸色或是暗示,三司松了口气。   他们一怕上面来的钦差没吃过苦,每日在京中吃惯了大鱼大肉或是精致饭食,觉得定上这么一桌烹饪较为粗犷的席面是怠慢了人;二又怕对方过惯清贫日子,说他们定上一大桌浪费粮食,回头参一本作风不正。   真真叫底下人难做。   饭桌上品过一轮茶,菜吃的七七八八,江无眠指着其中一道汤盆道:“此物可是要泡馒头合着来吃?”   安修远一愣,笑道:“大人竟也知当地吃法?”   听闻江大人是京城人士,岭南时也多半做的南方风味,就算之前卖过菜谱,那也多半以河鲜海味烹饪复杂的菜肴为主,这等较为粗犷的烹饪方式都卖不上价!   谁承想,这位是真会吃?   江无眠也不客气承认,当年为了吃喝研究过天南海北的吃食方子,因此才能赚来大笔银钱。   他说着,白楚寒就看安修远脸色,只听后者羡慕道:“大人为当地百姓尽力至此,乃是百姓之福!”   这赚钱的方式他们也学不会,不过其他法子还是行得通的,比如那做肥料和挖掘河沙淤泥相结合的方法。   “来前路过河坝,见河上有挖掘河沙淤泥者,河沙弃之,淤泥送给肥料作坊赚取家用,是为民生计,当是功德。”江无眠道。   安修远从他声音中听出两分夸赞,谦虚道:“大人过誉了,为百姓谋划实乃下官本分。”   两人从他的对答与脸色中没能看出端倪,暂先放过他。待到饭毕,宴席将散时,江无眠方道:“劳烦拿出道中所有官商走商公验记录文书,不得少任何一家商队。”   马政虽然是单开的账本,但是也算做官商买卖,必须要衙门开具的公验文书单子才能进出城门。   不想打草惊蛇,只能选择要所有的文书记录,最少十年起步。   十年?!   安修远一愣,他自己才任职三年,对前任的事儿还能知道一点,十年都涉及到前前前任的事儿了,可见此次并非是针对他这个人来的,想必是当地出了某些差错,要钦差过来查明。   “如何?可有疑问难处?”江无眠见他们不出声,反问道。   三司使尚未明言,安修远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下首参政,布政司下掌管公验记录文书的经历、都事皆要与他对接司务,更清楚江无眠提到的公验记录文书。   唐毅心有惶恐,出列道:“见过钦差大人,十年之内的公验记录文书恐是不能行。九年前突厥南下,烧了三司府衙,包括部分文书,一炬了之。前些年……叛贼……又抢了些许东西,毁了不少记录。”   这里靠近突厥,时常被抢被烧,前些年叛贼指的就是前首辅韩昭鸿了,他的行踪白楚寒最为清楚。   此刻一提,白楚寒就回忆起当年情形,对江无眠点头,“小股叛军作乱本地三司,被卫所镇压,当时大军直指定陶三地,此事上报陛下后没再多管。”   之后就是冯志等人出手清洗镇西军。   能对上,江无眠暂先拉了一条时间轴,将这两条信息添上,具体时间事件经历要等商队的人在民间打听一番回来对消息了。   “无妨,有多少便拿多少,账簿一并列好,只消不扰了今年入库就是。”江无眠大手一挥又加了不知凡几的账本,惊得安修远一个大动作后仰,心下除了敬畏就是敬佩。   江大人莫不是真有法子一眼看出真账假账,不然怎么一要就是十年账簿,这要看到何年何月去!   还是说钦差大人的目的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账簿,其余的文书全是障眼法? 第210章 查算   怀揣着诸多猜测,安修远主动带人去了库房,布政司占地极广,卷宗文库必当首功。   面对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房间,白楚寒骤然沉默,这要看到何年何月?   安修远又道:“此乃剩余的部分,还有部分损毁原卷列在右侧。”   他手一抬,轻轻松松将眼前十间房划到需要探查的范围之内。   跟随的钦差队伍面上严肃,实则心中已经开始算起要用几日对完账、清理出暗藏玄机、抓住敌人的蛛丝马迹,重整马政。   见他们一行人沉默,安修远小心翼翼道:“大人,文宗本就繁琐,且十年内本省尚且和突厥有所市卖,故而这公验记录文书也不知凡几了。”   虽然是烧了不少,可复原出来的加上近些年逐渐增多的,加起来这就不少了。   江无眠没有不悦,他虽不在翰林院读过几日书,也只是在按察司待过一任,但托谢砚行的缘故,他还是知道十年文书卷宗到底有多少的。   照他来看,眼前这些太少了,少到像是只留下了三年的东西,也不知其中有多少猫腻,那被损坏的文书到底是假托他人名义还是确有其事?   个中内情,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了。   “无妨,有劳安藩台。”江无眠问过顺序和排列情况,带人推门而入。   旧日的卷宗公验记录文书静默躺在箱笼中,除每年例行检查虫蛀以外,平常不见天日。   打开门的瞬间,身后干冷的风冲入樟脑灰尘覆盖的房间,将将掩去陈旧味道,可一旦步入其中,扎根其中的陈腐味挥之不去。   像是用了多年的腐朽木头混合着樟脑丸、灰尘、硫黄等药物,闻之胸闷,恨不得立刻打开屋顶猛晒一通才好。   白楚寒先行带人勘验一番,确保这里的确常年无人进来,是个让人忽略的清静地。   安修远为了不惹人怀疑,主动和一众人站在外面,向江无眠辞别。   作为布政使,在当下——和突厥互市的时间,要主持的事务颇多,提了一提要送来的查探工具和日后的饭食,就带人离开。   白楚寒命人关了此地院门,并着人看守,又看向江无眠,示意他先行解决要找的信息。   “东西太多,先勘验年份,分作三方,安修远任上一方,其余两人任上各一方,仔细核对单子和当年账簿。”江无眠说完就点人干活。   箱笼堆砌,只能暂先搬到廊下,近来西北风越盛,他们不敢在外阅览,只能先将要核对的箱笼找出来按年月日查探。   身后要来查探文书卷宗的全是绿着一张脸,这么多单子要勘验到何时,他们真能坚持到那天?!   有人不止当过一次钦差,不由对这活计产生了怀疑,这当真是那个威风八面,明察秋毫的钦差?   还不如跟着另一去演戏,起码不晕字!   江无眠瞧着他们脸色,心下摇头,钦差自古都不是好做的,不仅要恩威并施且要会诸多话术战术,离间合纵连横威胁利诱诈骗都要会那么一点,还要会从蛛丝马迹处探明真相,还原受害者加害者身份。   对钦差而言,办好办坏都成,反正有个结果交差就能镀一层金。但对于本案的主谋而言,那就是头悬利刃,行差踏错就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所以别看三司的人在他们面前夹起尾巴做人,背后指不定是怎么销毁证据、杀害受害人、消灭证据的。   有的人,是查出来证据摆在他面前都不认罪的,上刑都要坚持自己无罪的说法,实在是难啃的骨头。   所以江无眠要的是铁证如山,让人无从辩驳。   不知这一案的幕后之人要怎么应对钦差的查探?   江无眠遮住眼眸中的情绪,粗略看了一眼上面的记录。   箱笼是按照年份分的房间,又依据商队出行月份摆放,大部分集中在中间月份。这个时节里的走商,多半是和突厥之间的来往。   对照单子和账本,大约能算出来某个商队的盈利,还能看出商队目的。   有的是故意写了多写府县,走商时不再经过那地方,有的是少写部分,绕路而行,不入城,就在乡下叫卖。   一般而言,大商队都会有固定经行的村庄,一来是收购货物便宜,二来也是探听消息,哪儿遭灾哪儿发水,先行囤货,事后发一笔财。   江无眠对照着上面的单子和路线,圈定了几个有嫌疑的商队,“本地商队,飞金商行,领队是安夏本地人,经行的路段和与停留节奏有问题。这个不是,这个花家疑似偷税漏税,单子核验不清,布政司的核查有问题。”   不过后者不是此行目的,江无眠先将此事放到一边,专心探查马政相关。   大周的马政很是严格,每一匹马都有记录,若是野马,也会写明来历、日期、经手人、驯马师等等信息,马匹死时还会迅速抄送一份特征单子,骑缝上公印报给兵部,兵部核查过后才会通过并下发死亡报告,同时回收马皮,与工部交接此物。   所以江无眠来之前还记了两部核验单子,明确安夏马场有多少损失,每年有多少张马匹,能否对上特征。   “信息对不上?”白楚寒翻看到中途,江无眠已是对照两方记载,按照记忆抄录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还在缓慢增加。   “可能是损耗,可能是偷换,可能是买卖。”江无眠没有说死。   养马本身就有可能血本无归,毕竟大周学养马不过二三十年,边关人可能多些时日,但总归是比不得匈奴突厥两国,技术不行,损耗就多。   另外,受到突厥侵扰所致,马场有损失也是正当情况。   饲养不当、天灾人祸,多的是空子可钻。   自从江南和岭南清洗过后,白楚寒学习了不少商队手段,着实是令人大开眼界,马场现在查出的情况在意料之中,不算什么,对他来说,主要问题在于清除乱象、抓捕探子、重振马政。   江无眠快速翻阅文书单子,找出新纸,列出怀疑人选,“不是本地人互相盯梢就是外来的探子,先看看,过两个月,这两个商队名义上的领队要带人回来。”   回头让商队那边去接触试探一二,问问路线,查看一下货物,再对照衙门单子就知其中蹊跷。   箱笼一个个打开,有江无眠示例在前,绿着脸工作的众人也只好耐下性子干活。   户部里算惯账簿的自有一套章法,但其余部门的没这本事,一早放出门去,身边跟着护卫,就在城里转悠,买些东西给辛苦劳作的一群人看看本地特色。   有次还雇了几人往衙门送饭,正是宴席上点的那道羊肉汤,不同的是这汤里泡了馒头,好一道地道的“羊肉泡馍”。   江无眠等人没在房内用饭,在院子里支起几张桌子,跟着送饭来的唐毅解释道:“这是当地特色桌子,上下两层,中间掏出炉子,就能固定成行走的汤锅桌子,冬日里清理一下就能用,还不怕烫伤顽皮小儿。”   炉子是京中卖的火炉改造而成,外面套了桌子的套,底下还添了两层挡板,方便用来除灰添煤,上面烧水烧锅。   这么两张桌子合起来,上面铺上厚厚一层褥子,就是冬天里的简便床,比火炕要美观不少,还能彰显家中财富实力。   毕竟这东西它不怎么保暖,特别消耗煤炭煤球,不是大户人家用不起。   当地人冬日里爱吃羊肉锅子,这种桌子就在附近流行起来,卖羊肉泡馍的食肆里就有,甚至这羊汤都是现从锅子里舀出来的。   唐毅带来的饭食中也有不少羊肉,素菜反而是少了,有几道发出的豆芽,这儿的暖房素菜一贯很贵,依衙门的情况,买不起这么多招待钦差,故而只能多多送肉。   顺便找机会带人出去享受一番,松快几日。   “再往后要起风,过不了一月必然有大风夹雪,再想外出一览风景,那是难了。大人自从抵达安夏以来,兢兢业业日以继夜辛苦办差,不若出去看看实景,去体会一番民间真味?”   他找闲散流氓混混等人暗地里盯了几天,发现派出去的这些人还真就每天在各个饭馆食肆酒楼出没,从打听特色菜特色酒以外真没找什么东西,每天吃饱喝足了还提着回衙门给算账看文书的江无眠等人带上一碗一盒的。   吃完有时赋诗一首,来日还会再买来一碗尝尝,这人倒是个能吃会喝的。   找准命脉了就好说,这不就对症下药,以吃喝的名义带人去品尝当地私房菜。   到时有什么话不都好说了吗?   白楚寒看了他一眼,手在腰间佩刀上摩挲一二,又偏头看向江无眠,后者毫无异色,端着一碗羊肉泡馍细细品味,咽下一口方说:“唐参政是本地人,不知本地有多少食肆卖羊肉汤?味道比之羊婆婆羊肉泡馍又如何?”   唐毅脸上浮现两分自豪,笑道:“本地要开食肆,其他没有,水牌头个必然是羊肉汤,汤都熬不好,又何谈其他菜肴?羊婆婆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可它少了一分香露味,是为遗憾。”   又看了一眼寂静下来的院子,凑近了低声道:“塞北花少,并未没有,是同京中江南不一样的风味,大人若是有意,不若今日一品?”   江无眠忽然转头问一户部主事,“塞北可有花商?”   这位耿直地道:“回钦差,花商没有,花家商队倒是有,去年公验单子刚核对完,正要查账,您是否要亲自过目一遍?”   唐毅心里咯噔一下,只听江无眠道:“想来唐大人说的是花家商队,既然有此交情,唐大人可否代为引荐一二,本官倒是想上门喝一碗花家的羊肉汤。”   他说完,几个查账的同时看过去,唐毅慌忙赔笑道:“大人,下官和花家的交情无从说起啊!这……这都是谣言!下官说的是本地特色羊肉汤铺子,不是花家铺子。”   这都是暗号,暗号啊!怎么你江无眠总盯着商队账簿,祸害了岭南江南,终于要向塞北下手了不成?!   江无眠和白楚寒审视看他,最终端起碗来道:“唐大人好意心领了,不过事未办完,暂不能出门赏景品味美食,倒是要辜负大人一片心意了。”   唐毅哪儿还敢多嘴,直接饭也没吃,落荒而逃。   出了门,冷风一吹,他方才是冷静下来,想道:这江无眠果真是要来查商队的,最近的生意不能再继续,需得等风头过去才行! 第211章 逃跑   不必江无眠吩咐,自然有人通知正在外假装商队的一行人,盯紧唐毅。   唐毅丝毫不知,自打今日起,原本是流动盯梢的人换作了固定岗位,无论他去哪儿,背后总有一双眼睛跟随。   又一日,彭启提着汤食自外头来,看了一眼阴沉下来的天色,指挥人搬动箱笼,收起廊下书,又将火锅桌贴墙放置。   “大人,今日唐毅并未有所动作,外头也没任何风声,出门的商队陆陆续续归来,大部分人要在家过年。”   此外,他还提到一个消息,“前段时间,肥料作坊已开始放名额,各家各户都在登记名单,所需肥料。衙门还特意提醒过,有不少衙门小吏捕快过去,唐毅家中前几日去过作坊定肥料。”   唐毅是当地人士,家住省城,照理来看,这事儿倒是正常,谁都想早早定好,以防之后买不到肥料追不上肥。   不过江无眠本就怀疑他在其中有牵连,因而这么一点正常往来也怀疑起来,是否有内情发生。   “肥料作坊是金家人和刘家人掌控,花家是控制河段,相当于两方制衡。他们吃肉,其余几家跟着喝汤,马政之中亦是如此。”   一家做事,另一家抗衡,官商军防,到底谁在把控度量,谁是真正的探子,谁是利益蒙心的小人?   江无眠拿上核验完的单子,“走,本官关在院中多日,该去看看本地特色了。”   边走便安排彭启,“去找人盯着这几家掌柜以及他们东家,往常咱们做事儿局限在小院里,没几个人知道真正目的,现在事情涉及到他们自身利益,约莫会露出马脚,盯紧点。”   谁和谁联络,走的什么路子,暗中谁是哪家的棋子,全记清楚。   再让外面干活的李主事多跑几家,找上怀疑最大的商队,不时打探打探消息,拟个订单,反正最后户部买单。   彭启领命出门,江无眠与白楚寒二人以钦差的名义找上安修远,让他以布政司的名头将名单上的这些商队领队以及账房传唤过来。   安修远没敢细看,他总觉得江无眠比来时的威压更甚,关在年轻钦差皮肉下的好似是一柄刀,出鞘见血。   命人去请各家领队,安布政使心中的另一只靴子落地,这位江钦差果真是为商队而来,也不知是谁家露了端倪,叫人一路从京城追到塞北来!   过往多年,江无眠的战绩累累,他主导了岭南开发,让当今海商通行,扳倒了韩党,去掉了盘踞江南多年的皇商,这是打建元帝的脸啊!   建元帝还能让他上塞北查商队,足见陛下对其信任。   毫不客气地说,这天下的商队一面恐惧江无眠,一面又疯狂追逐他的脚步,每个商队是又爱又惧。   谁都知道江无眠的作风,斩草除根、拔出萝卜带出泥、强势独裁等等等等,他就是商业场中盘踞的饿狼,一旦有人出界触线,他将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个商队并将一串有问题的人揪出来重刑处置。   走商的谁心里没鬼呢?   按理来说,这种人就该被商队背后的靠山第一时间掐死,偏偏相反,他借助商业经济等事掀了靠山,从岭南放逐之地一步一步走到中央,顶着韩党压力成了建元帝的能臣干将。   兵部侍郎,钦差,回去后恐又是一场晋升。   咽下感慨与辛酸,安修远让人拿上传唤文书,去各家商队请掌柜与账房来。   能榨出多少有用情报,这些情报能不能顺利穿过布政司抵达他们手中,就要看李主事一行人能不能干活了。   白楚寒没有多说,他现在根本不信任拿人的这批捕快。   当地人总是一整个宗族的,或许有人对族中不满,但大部分人都要靠先祖、宗族凝成一股绳,抱团才能在这儿活下去,捕快、胥吏里面有不少是本地儿郎,说不准谁就是名单上这些人的亲朋好友。   真正跑腿做事的和嫌犯站在一起,是去拿人还是传信?   白楚寒手在刀柄上摩挲两下,这会儿他一身煞气内敛,竟是看不出领兵杀人的气势。相较而言,江无眠的脸色算不得好,他唇角绷直,面无表情,黝黑双眼透着审量,堪比刀锋。   便是安修远自认心中无愧的人,都要躲闪着他的目光。   白楚寒稍偏过身,遮掩了他刺人视线,低声道:“官商勾结,已损害到大周根本,今日卖马,明日便能卖城,长此以往……”   设的边关重镇有什么用?给敌人当辎重仓库吗?时日一长,整个城池都将沦为突厥人的地盘!   “的确。”商队行情蒸蒸日上,仿佛农业都要退一射之地,读书人讲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放在现实中,好似是句空话。   便是做了官当了要员又如何,还是要和商人打交道,甚至部分小官还要看当地富商的脸面!   官商,好似是离不开的二字。   商业税的增加只能是一道枷锁,还要设置更多的笼头保证它不失控,让商业能在带动大周发展的路上奔驰,不能任其超速,给大周带来灭顶之灾。   “律法、军政。”白楚寒坐在椅子上品完一盏茶,吐出两个词。   严正典型,以雷霆手段处置试图越线的商人,以此遏制贪念。卫所和官员不能由着商人牵着走,必须要有自己的一套章程。   那何谈容易?   千年之后,人类面对灭世危机时都还有这种事情发生,何况是现在。   但岂能因为事情困难,最终结果达不到理想状态而不做?   不求杜绝这种现象,只尽力减少情况的发生,平衡多方实力,为大周的发展添砖加瓦罢了。   江无眠饮了一盏茶水,垂眸思索,稍后要递什么折子。   不消半日,距离最近的几家掌柜踏入衙门,江无眠让其道来负责销售的货物、走过的商道、谁负责的督察,哪个县过了城谁在公验文书上用了印。   接着又问起账房,哪个货物什么价格,春夏秋冬各处的全问过一遍,发觉其中有三家账面较为模糊的。   数额不大,好似不是贿赂,江无眠细细盘问一番,发觉这全是商队自家作孽。   不是领队贪了,就是叫家中族人拿了,不然就是背着家里人置办了东西。   江无眠:“……”数额都够不上走一圈大牢的。   随行主事写了文书,墨迹晾干,江无眠看过,又让商队领队和账房签字画押。   送走这几个人之后,江无眠对心生敬意的安修远道:“查布政司账目时亦是如此,数额不大的、看似对得上实则是报虚价的、账目数量不甚清晰的,算起来应是没问题,实则不能细看。”   平账能力不足,少做假账。或者做一次直接来个大的,能用一个项目或是其他行为掩盖的,查起来怎么都没问题的。   当然,这也不是不能查,就是麻烦了一点而已。   江无眠又写了几个名单,这次不仅是在外行商的大商队,一些本地有点规模的或是布政司常年合作的全在上面,“砌墙的、采石的、伐木的、驯马的,这几个泥瓦匠也请来,本官有事相问。”   瞧着上面的几个名字,有的领队脑门冒汗,其他人不知道情况,自己做的事儿哪儿还有不知道的啊!   这一瞧就不是冲着商队来的,这是冲马场来的!   放出去的消息全是什么查商队的,查账簿的,过来索命的……谁知道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冲着马场来的!   该说不说,江无眠历年来的功绩的确给他打好了掩护,每次升迁都伴随着一个地区的商队落幕,堪称邪门。   听闻今年来安夏的是他,不少信佛信道的都添了大笔银子,祈祷这人不是拿自己家开刀。   这的确不是拿他们开刀,那是拿着刀从上到下劈开马场,劈开安夏啊!   整个安夏的摊子都被人掀开,他们有所牵扯的商队还能活?   江无眠慢条斯理地道:“请几位领队入内稍等,有部分内容需人到齐才能核验。”   金家商队的领队鼓起勇气要抗议,直接被白楚寒带的这一队护卫横刀架在脖颈上。   其人名金川,看着寒光闪烁的刀锋,干笑道:“军爷,何必劳您大驾,小的,小的自个儿能走。”   “废话少说!进去!”   审完几人已是半夜三更,但布政司里仍然灯火通明。   安修远在他说出最后一人时,亦是明白此事要紧之处,当即写文书拿人,生怕慢了一息人就跑路。   这倒是不必担心,外面还有人看着,门口守卫都有人盯着,甚至还有人在城门外守着,保证有人出去也能第一时间找到踪迹。   当夜,驯马师刚刚跑出马场几里地之外,被人一把从后面提拽出来,为首带着抓人的顾鹤逢直接两拳将人拿下,打得人虾子一样弓腰驼背,再起不能。与此同时,整个马场内部也被几个小将带人控制起来,没放跑任何一个。   在外望风掌控全局的夫子大笔一挥,在报告上写下“勇猛”二字,若是再考察一二计谋,可以做个将官培养。   不过半个时辰,顾鹤逢与前去捉人的捕快一块回了衙门,提着人扔到衙门拜见江无眠与白楚寒,“见过钦差,见过都督!不幸辱命,拿下此人!”   安修远看着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大活人,和自己派去的亲信对了个眼神,这谁?随行队伍里有他吗?   又听他与钦差大人说话的口吻,再度转回去看了一眼江无眠和白楚寒,不见他二人有讶异之色,好似一切尚在掌握之中。   安修远:“……”   安修远闭了闭眼,心中万般慨叹,最终凝结成了一句话:这钦差,真不是人能当的啊! 第212章 把戏   纵观以往,便是分说两道,经行道省府县处,那也有人漏了踪迹。   不过那日江无眠的折子一手递到内阁,没有更多人知晓内情,便是建元帝也紧着口风,在朝堂上多用玉米转移话题。   故而有人猜测,江无眠此行是干起老本行——查隐户、收土地,为来年耕耘做准备。谁料其人手一转,直指马政,让现今知晓内情的人悔之晚矣。   顾鹤逢道:“学生去时,此人已要夜逃,夫子率领我等拿下马场,擒住此人,其余人等正在接手马场,账目记录稍后便至。”   不知是夜间冷风吹多了还是心知自己逃离无望心如死灰,被提来的驯马师脸色惨败。   江无眠等人看着也不着急,随口问上一问,“跑什么?往哪个方向跑?没布政司发令,城门不开,你想躲?看来应是有同伙。”   安修远站在一旁,冷汗不经意间渗透官袍,正常情况,夜间开门需三司使发令,且用官印、私印,使衙门特用的纸与签,全用上了才能开门。   若果真是开门,他还等什么年底京察大计,直接摘了乌纱帽请钦差大人上座吧!   驯马师不知首尾,只一味地哭泣道:“大人明鉴!小的就是为了草场两亩田,今夜是过去查看田地,好不叫人糟蹋了。”   安夏马场占地较广,又临河,最近几年坝子起来,很少有淹了河流两岸的情况,故而附近的地较为值钱。但过了河朝左,是圈出来的马场,不得种地。   种地?   马场种地?   江无眠又等了等,没等到下文。前因后果呢,为何要在深夜过去,这是谁家的地,为何要一个驯马师过去看守。   人没多说,只知道一味磕头求饶,让顾鹤逢堵了口舌扔到后面,江无眠要继续等下个证据,尤其是马场内部自己的账本。   又是两刻钟过去,门外叮当桄榔一阵响动,便是离去的夫子并一干犯人立在堂下。乱糟糟一片,甚至还有个没穿外套只有中衣的。   江无眠一一点过名姓,核对人手后,就让侍卫堵嘴绑手盖眼,先分割开来,待到去请的其他人一到,江无眠才问起账目。   马政从上到下都有问题,不仅是马匹少,还有每年的投入修缮这些情况,多半银钱是进了部分人口袋。   “官府出钱从你这儿拿货,本地灰浆几钱银子?泥瓦匠做工要多少钱?每日草料不走你家铺子,但豆菽确实你家铺子给的?如何?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江无眠将几人点了一遍,又将人把马场账房提出来,“这人你们不比我眼熟,但年年应是打过交道。”   众人看着一个堵了嘴蒙着眼睛,被五花大绑的人被推搡出来,背后两人拿着他的肩膀,扣着不让行动。   没办法,这儿的墙不隔音,想传递消息格外简单,加之江无眠又不太信任当地人,只好让人严加看守。   有一老匠人答:“大人!马场已有五年未曾出现小老儿打造的马厩,别说是知道那地方灰浆用的什么价,就是它换作灰浆,小老儿也没见过啊!”   再说了,五年前他还能扛得起木料做个马厩,今年都要老到走不动了,又能如何去修那什么灰浆马厩!   老匠人生怕他不信,还提出来一人,“小老儿一早不做工,孩子接了过去。与城中弟兄结成了工程队,每年修缮方子不少,后头衙门的院子都是他补的。大人还多给了半斗米,小老儿一家至今供着。”   一说这个,安修远就有了印象,他仿佛通了雷电一样,浑身打个激灵,仔细瞧了瞧工匠,恍然大悟,“原来是程茂他爹!”   换别的人来许是不熟悉,可这个程茂他了解,三司后头的那火炕还是程茂带人修的,大冬天烧起一锅热水,人往炕上面一坐,看书那叫一个舒适!   整个城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会修的,但是能根据方位房屋修的美观还能改造一二的,就他一个。   衙门后头那地方有规制,不好改动,修补的时候程茂在不动原先规格的情况下硬是塞了一个火炕进去,他便多给了半斗米。   工程队的一应税费衙门都有记录,忙唤人取来,和公验文书、程匠人带来的账簿核对。   确定程家没干这个活,江无眠又问起材料供应,最后发现,上面没一个对的,全是空话!   既然他不是,那这些记录全是假的,负责此事的经历都事也是跑不了,安修远让人又看向江无眠,这是拿人还是不拿人?   江无眠让他少安毋躁,先从马厩账房这儿问起:“安夏马场马厩历来有定数,包括草场,暂先不提其他,单是近来五年的马厩修整便都是假的,你这账目又是何处而出?”   提来的账房是个文弱书生,和在场的格格不入,但一张嘴就是支支吾吾不敢说话,问地答天,转着圈的回避某些问题。   江无眠也不惯着,他今晚熬个透彻不是为了这一两句似是而非的话,“既然想不清楚,那便别想了,明日拉去菜市口,后天斩首示众,他家可还有老人妻儿?明日记得准点来衙门送饭最后见一面,后天备好上路的饭菜。”   最后一句是对安修远说的。   照理,收押后不允许人入内探查,但是看在江无眠判人后天就要斩立决,这般赶时间,那就给注定的死人通融一下。   安修远心下疑惑,往年听闻江大人办案不是这个风格,难道近些年江大人明察秋毫的功夫又上一层,只听了几句就能定罪判刑了?可这……是否太过仓促?   要说诈他,就江大人这恨不得当场斩立决的模样,是不是太真了些?   不等安修远说话,原本还耷拉眼睛慢吞吞回话试图回避问题的账房霎时不干,他死了无妨,但是他死了之后全部罪责容易推到他这已死之人身上!   账房不敢赌钦差的人品,此刻唯有拉其他人下水才能保全自己!他只是个账房而已,做事儿都要听主事的,要他担责,他担不起来!   于是账房张嘴就道:“只消照着往年抄抄账簿,改改数目添减一二分就能成!”   江无眠等人今夜听到了头句实话,趁热打铁,连夜审问,最好查明蛛丝马迹,一举擒获幕后黑手,火速了结大案!   账房略显干涩的嗓子响起,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六年前,小的没其他本事,只是在一家铺子里做账房,那会儿安夏马场蒸蒸日上,但也是日日提心吊胆,担忧墙外的突厥南下,睡梦里没了脑袋,小的前个掌柜就是这么没得。铺子没了,人还是要为生计奔波,索性我托本地人的关系,进了马场,好歹有一口热饭。”   原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但是那年新一任的布政使来了,他来之后搜刮到地皮少了三分,马场内的那点东西哪儿够他们用,于是,马厩偷工减料。   当年雪灾又厚三“分,马厩太薄,没能保住多少,那一年本该出栏的马近乎少了七成。   七成,建元帝倒是没多说,他只是遣人救灾,然后削了部分人的官职。   总要有人为上面人背锅,所以前任账房去了,他便顶上,兢兢业业抄了六年账簿。   说来说去,本地马政变成如此现状一个原因是乱,一个原因是钱,后者的比重还大些。   直到那人被韩党操作到了京中,换到下一任布政使,日子这才能过。   一旁人听不出大错,安修远也在一旁点头,这么说的话,也能说通,未曾出栏的马匹和被贪墨的银子。奈何江无眠早早查过他们的底细,这一段话里是半句真话半句假话,看似是通畅,实则有问题。   “贪墨银子,冻死出栏战马,你不敢揭露上官所作所为,选择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抄录账簿,年年如此。真是好本事。”江无眠撩起眼皮朝他瞥去一眼,那账房仍是青白脸色。   马政怠惫,又摊上这么个布政使,安夏马场没能关门也是托大周缺战马的福。   “打那之后收敛许多,那这银钱不够,又能如何收手,只好另寻他法。当年商队兴盛,部分人缺马缺得厉害,有一匹成色好的战马,更是能炒到成千上万的银钱……”   大周从上到下缺马,放到民间的大部分是拉车架的驽马,也就是前线骑兵将军有战马、朝中将军坐骑是战马,再不然就是建元帝的赏赐,不然大部分都是凑合一二,骑上驽马出行就得了。   但是既然稀缺,就说明它昂贵,足够昂贵的东西就能衍生出利益。   据账房所知的部分商队,都和安夏马场不清不楚,每年虽是报上了损耗,可谁知这是被人定下的马还是被天灾人祸夺去了生命?   “一个有货源,一个捧上钱,两方商议好价格,何尝做不成买卖?”账房还道,“卖出去的马有了马驹,再多卖几次,马场还能向上面多要钱财,以此供养马场。”   实则是进了自己口袋,一个子都落不到马场上面。为了堵嘴,尤其是堵他这个账房的嘴,上面给了一笔丰厚的润笔费。   “你能指出几家当初做交易的商队?”江无眠命人将刚提到的几家掌柜带来,现场指认是谁家公然在市中卖马。   可账房却苦笑摇头,“大人,非是罪人不愿,而是真没见过,只是听闻此事。再说,那市上敢买卖马匹的,大部分都是突厥人,没见过几个自己人。”   由此可见,那商队还应该和突厥有所往来或者是名下有突厥人为其做事!   “市上买卖马匹,十家中有八家是突厥,这些人明面上说是外头赶着牲畜来买卖,要交易栗米、豆菽等物,实际是接了商队委托,提价许多卖给马场。”   都是做惯了的把戏,明面一套契书给朝廷看,私底下再按另一份契书分利润,这样三方能有转圜余地,皆是得了好处,唯有国库银子受损而已。 第213章 内情   “假手他人买卖,何处交接?”   账房小心翼翼看着江无眠脸色,又看了看白楚寒手中的刀,“大人高估小人,这都是商贾私底下的行径,小人……小人无处得知。”   他就是一做假账的,上面人说了平账,他就琢磨怎么平账写明细,哪儿去探查其他人的秘密,所以这罪名应当算不得重。   但有个人许是会知道些内幕,“那驯马的眼利,许是清楚卖给谁家,又从那儿买来的马驹。”   驯马师向来擅长相马,还时常跟随上面人出门去找上佳马匹,对马匹成色、来路应当是一清二楚。   江无眠命人将驯马师提到一旁,拿着账房刚说的话堵他,两方一对,驯马师没了刚才负隅顽抗的劲头,整个人好似脱水蔬菜干巴无色了。   “这次总有的说道?你便是不说,本官也能从中问出实话,总有人受不住刑罚,吐出一星半点。你现在说是不说?”   驯马师斜睨了一眼账房,眼中好似喷火,但触及江无眠这一行人,又是弱小可怜地跪在地上,挤牙膏一样地说话,“城中几家喜好战马,又是边塞马场,有马人家很是寻常,因而多的是人借马育种,分好头胎二胎,送至马场相看,好的留下,驽马就自己养着。”   江无眠听着,对记录的主事说道:“一字一句记好,本官问过两遍,仍是不说实情,可见此人顽固。”   借马育种?亏他说得出口。   若是属于有借有还,那大笔银子是借出费用不成?   不是?不是借出费用,那就是贿赂官员,好,给相关经手的人加一条罪名。   不提银子,胆敢从马场借马,这也是违反律法,这些都是培育的战马,有一整个育种流程,就怕马匹后代不争气,养瘸腿了。   现在是个人都能从马场里借出育种,有个纠纷如何算?   什么是好马,什么是驽马?两者如何界定?单凭相马之人的一双眼?岂不是太过儿戏。   若是多塞钱,那不就能驽马留给马场,战马牵回自家,来日卖给马场。   驯马师原还想着往轻了说,起码罪名减轻一些,听江无眠这话,只好压下心思,老实交代,“大人明鉴,小人不敢欺瞒。平常有这种情况,还有另外一种是私下买卖马匹,马场中有照料不当的,瘸腿的受伤的染病的,会以驽马名义卖出或者直接送出马场去。”   江无眠回想这几个流程会涉及几个人,负责记录的肯定跑不了,兽医、运送之人、驯马师、相看马匹下单的人全有参与,从上到下这是没几个能留下的。   “想来都是熟手生意,行情如何?”江无眠按一匹战马的平价算,时间跨度十年,怕是能有几十万两的收入!   账房听罢,小声嘟囔:“行情大涨,平账都难平。”   众人:“……”   众人朝安修远和几个钦差脸上看过去,只见前者面色胀红,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后者大部分则是淡然无比,江无眠更是示意人记录下来,留作证据。   安修远:“……”   安修远脸色由红转青,数额越高,从上到下惩罚越重,他这个布政使也难辞其咎啊!   驯马师交代得干脆利落,从今年行情说到他负责的总额,以及马场相看情形“……来的全是突厥人,虽然做了伪装,还做了其他打扮,可小的还是认出来,交易的都是突厥人。”   嗯?一般人做伪装,基本是弄个络腮胡,加个毛发,捯饬成莽汉模样,加上这地方太冷,裹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见详细容貌,如何能看得出来是突厥人?   听口音还是看习惯?或是这人能一眼看透突厥人的伪装?   江无眠示意他继续,驯马师嘿嘿一笑,“不是别的,就是那天相马时人来的晚,点的烛火晃亮了人眼,小的瞧见那人眼珠子发蓝,这肯定和咱不一样!不是突厥人还能是谁?”   江无眠心下摇头,其他人许是也做了打扮,故意冒充匈奴,或是特意找来遗传突厥眼睛的混血,以此混淆视听,但还是让人记下这一细节,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详细线索了,能有一条算一条。   又详细问道:“除他以外,还有几人?如何确定要来相看?拟定消息的是谁?如何确定是固定与你交易的那几人?赃款正在何地?”   问的太多,驯马师知道的就回,不知道的就摇头,“全是主事随人联络,小的只是带人看马报上底价,再由主事传递消息,约莫是去的某家铺子,只要找人说买南方来的稻米就说明场中有了成年马匹或是指适龄小马驹,看中的马匹,每年出栏之前会陆陆续续以病去、意外失踪、马匹争斗以至骨折等名义消去记录。”   至于后面如何确定马匹正确地交给了交易方,那就不是他能过问的事情。   其他人的赃款不清楚,他的钱是半给了银子铜钱半用米粮折价。   “钱粮一块给?”江无眠骤然发问,“是新钱还是旧钱,新粮还是陈米,栗米还是豆菽?!”   这又是一条难得的新线索。   若只是普通流通的铜板碎银,他们查不出来,可整个银锭许是有地方能查。米粮能透露的消息更多,新粮陈粮也能追踪一番,锁定具体商行。   江无眠猜测有名的商队应是都参与其中,只是有的转了几转而已。   做的越多,露出的破绽也越多,背后还有得线要捋顺。   驯马师道:“银子给的算不得多,有的大半用粮食抵价,还多半给陈粮,没有栗米全是豆菽。起码小的没见过栗米,全是不掺杂土块杂质的豆菽。”   江无眠沉默一番,直接对白楚寒道:“准备抄家,再命人掘地三尺,找出原本的粮食来。若是找不到,关城门搜查。最新一批的交易应当是刚刚进行完,这会儿能抓住几个商队抓几个。”   连一个驯马师的银钱都是用米粮抵扣的,上面的人只会更多,中间过一手的突厥人呢?岂不是也抽走了一些米粮,年年下来,拿走的数量何其多!   不说能供养一批骑兵,那也是养活了不少突厥人!   现在江无眠只担心他们用铜钱和兵器做交易,只盼着人应该没这么短视,还能守住最后的底线。   不过为了马匹都能生出这般的事儿,十年下来无人整治,恐怕经手之人的胃口个个大涨,一星半点的交易看不上,已是突破了那层底线。   安修远已是跌坐在椅上,面色铁青,他不必考虑惩罚多重了,只盼望着人别死在这儿!   和突厥交易粮食尚未能活,若是掺了铜铁,这群人全部死罪,他治下出现此等严重的纰漏,称不上死罪,活罪一堆,褫夺出身,流放三千里。   唉,为了银钱,犯下此等不可饶恕大罪,该死,实在该死啊!   白楚寒没直接出面,名下一群夫子和小将带着当地捕快出门审讯去了,他仍在皱眉思索,“好似那里不对?”   这交代得好像一清二楚,甚至连给突厥递消息卖粮食,暗中疑似铜钱交易的事儿都出来了,但还有不对之处。   他很快回过味来,“没有实证证明这群人背后是当地商贾。好似事情只有突厥和马场,商队反而隐匿背后,找不出任何一条线来证明他们参与此事。”   马场记录走的正经路子,所以就算有相同的马出现在家中,也可以说这匹马是自突厥买来的,毕竟就是突厥人做的中间商!   马场和突厥做交易,论理本不应该,但是这事儿犯规的是马场。商人和突厥做生意,这是互市允许的内容,顶多是大量粮食高价换马匹违法律法,犯不着死罪。当前还没有明确罪证指向商人向突厥输送铜铁,所以暂时不能动商队。   江无眠颔首,“物证人证俱在才行,现在只有人空口指认,你我清楚其中必有端倪,可实打实的证据不在,下一步需偏向此处寻访查证。”   当然,若是能将马场的人查抄一遍,找出交易证据最好,但这种留在纸面的交易证据实在难找,最好是借一个罪名查抄商人家中,这法子最快。   只要拿住了人,后面如何查找其他罪证甚至是引动大鱼,都方便得很。   希望此次查抄能有所获。   余下几日,江无眠便在审讯对证之中渡过,和他所想一样,明面上的粗粗查抄,的确没找到什么实证。   不过这等方式也有个好处,他找到了官员收取贿赂的罪证,历年下来,银锭几万两,铜钱又是几万两,证据就在家中。   行贿一方是当地飞金商队,为的是多挑选一些战马,用以拉送货物,扩大商队。   事情撕开一个口子,江无眠饭未吃完便叫人开始审问,只要能在这儿打开一个缝隙,就能撬动整个市场。   彭启带人去抓掌柜,顾鹤逢却纳闷,“何不将那商人一齐带来审讯?”   这摆明了是一整个都有问题,背后东家查账时又岂能放过这些高价支出?既然东家查过账,那必然知晓这部分银钱用在了何处,再大胆一点猜,为何这贿赂不能是出自背后东家授意呢?   江无眠摇头,“此事并非如此算来。凡事讲究证据,这些账目只能指向第一个过手的账房与领队,你无法判断他们是经过背后授意还是盗取主家钱财。”   说到后者,江无眠短促笑了一声,不乏嘲讽。   说是如此,然真相众人皆知,皆因这商队领队不是家中子弟便是签过死契的心腹之人,不然也不会放任其拿着千万两货物南来北往,换取银钱。   当然,也有个别的生了异样心思,想要吞拿部分,或是借此分家独立,几率很小也不是没有。   只看这飞金商队的领队属于哪种。 第214章 买卖   马场好似是一笔烂账,根本查不清楚,飞金商行的人查问一番也说是惯例如此,每年都要向马场行贿,给了钱才能有马驹。   说来这事儿还是哪一任的布政使开创的敛钱法子,现在人已作古,方法和路线却是遗留下来,延续多年已成规模。   两方交代的事情虽说能对上,甚至细节吻合,但演得太好,就显得面上太假。江无眠看完口供摇摇头,都是这时候了,掌柜和上面还是不交代,想来背后事大,怕是交代了就活不成。   “再请几家领队与掌柜一同过来,一块听听他们的说法。”江无眠看着阴沉的天。   寒风吹打萧条树木,骤然卷起本就断裂的枝丫呼啸奔向远方,树木好似更加寥落,但扛不过寒冬,又何谈来日春天长出嫩叶,生出无限绿意?   白楚寒没跟着拿人,一连几日,他一直在都指挥使司查探情况,虽然这儿隶属左军,个个瞧他不自在,然在都督和副使的双重身份下,无人敢置喙一二,只在背后蛐蛐两句。   请人的来了,还顺便带来了几句话。彭启冷着脸,年轻人面上表情压不住,出口也露了两句愤愤不平,“大人,我等前去拿人问询,几家商队推脱领队不在,择日归来,推了几个掌柜问答,说是铺子里的事儿都是掌柜在管,有什么货物进出都是掌柜统计归纳,有任何事情问掌柜也是一样。”   商队的账和铺子的账是两种东西,前者主要看买卖,借此推断商队路途,清理背后的人脉网。铺子的账多半是看进项出项,和商队对上了才能证明背后没什么猫腻。   前几日问候时尚且在家,近来却是推脱之意满满,无非是拖延时间做假账!   江无眠瞧了一眼带回来的这几家,不加掩饰地道:“去问副使借兵,安大人,想来你应是知晓这几家粮仓所在,烦请带人前去对账。”   前些日子将马场相关的人查抄一遍,粮食和所获银钱不少,明面上虽是贪污受贿与平时搜刮民脂民膏所得,实际而言,还有些珍宝物件不是他们能接触到的。   依照这些东西的来路,挨个去查商行仓库即可。   被请来的几位领队不敢抬头,谁家商队没什么私人生意或是趁着采买的事情吃拿卡要的,前去拿人还能推脱,查抄货物,那是直接抄底了!   借助商队做私人买卖的还顶得住,沾手来路不明财物的已经是惊慌失措,异常到旁人一看便知,这人心中有鬼、行事不当。   彭启面露喜色,脚步一转去找都指挥使司的白楚寒。江无眠算着时间,商队几日前出发又能如何,人在路上也能叫城外盯梢的人秘密捉回来。   安修远有些傻眼,但转念一想,事情已是如此地步,他少不得要落个重罪加身,不如主动参与其中,不说赚个首功起码积极配合调查取证戴罪立功,好歹能减轻一些罪责,让建元帝看到他做官的执行力。   来日量刑前再求钦差大人好生说道两句,起码保住项上人头罢!   当下也跟着过去,衣袍翻飞,看得出安大人立功心切。   江无眠撤下镇纸,又拿过近来的口供证据与卷宗,伸手翻过一页,让人将几个掌柜分开,对着资料和所得情况审问细况。   不少东西时间跨越度极广,掌柜记不清,又听江无眠让人记下他的发言,慌忙回忆自己说了什么,是否漏掉一星半点,又是否遮掩过去。   待到检阅完情况,江无眠让人给安排了住处,他点了一名小将过来,“后院找个地方安置,一日饭食不断,本官吃什么他们吃什么,不得对外联系不得见人不得出门采买东西,想要衣服,先拿衙门的东西顶着。”   先关着,过几日再度提审,到时或许抓住几条大鱼,这点人不过前头小虾米,问出来的不算多。   事情没有瞒着他人,有白楚寒压着,卫所不得不出兵查抄,动静之大,扰得整个行省不安宁,多方目光投到这里,想知道当地又发生了何等变动。   花家人私底下找上唐毅,大公子花时朝凝重发问:“那钦差到底何意!我花家肥料作坊仓库被人围了,虽是作坊能做工,可仓库不让回去,就堆积在作坊外面!往年攒够一仓库才动身,现在就运那么一点东西,怕是赚不到几个铜子还要倒贴!”   积攒的肥料运不出去,换不回来钱财,作坊没有工钱发,只要拖上一两个月,他们花家就能废了这个生意。   唐毅也是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倒,这事突然,谁能知道情况呢?   江无眠上回恐吓他一番,吓得人再没上跟前凑过,自然不清楚这场行动的内幕,更是不明白为何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和几个大商队为敌!   他想不明白,京中风闻此事的御史也是想不明白。江无眠扳倒不少商队,这流程走的都熟练无比了,可哪回是这样激烈手段?莫不是在拿商队开刀?   花家帖子也借由朝中几人的手递到他这儿来,上面说了江无眠一到城内便派人抓人,后来犹觉得拿人不够多,又查商队情况,甚至连他这个做肥料的都没放过。   眼看就是要翻地肥地的日子,再不下地,来年收成怕是不好。   不论钦差查探何事,总不能耽误一年收成!   信中平铺直叙,没有多少为自己求情的意思,只是要御史为这万家百姓做主,希望能将肥料撒入地中为来年春播做准备。   御史看得是豪情万丈,恨不得大批特批,弹劾江无眠滥用职权,祸害百姓,耽误农耕农时农事,当即提笔大书特书,待明日朝会上慷慨激昂上奏。   暂且不提此事日后在京中发酵如何,现在江无眠已是拿到部分证据,只差拿下中转用的突厥人,就能将其定罪叛国!   起因是搜查仓库时,竟在库中发现养在其中的成年马是马场春日里病死的。   终于找到直接证据指向商队,可花家掌柜咬死不承认是打马场送来的,只说是突厥人贿赂他的东西,想在他这儿多买粮食,若是能用铜钱交易就更好了。   不敢接受后一个条件,前一个又不是大事儿。   出于自己的贪婪,他接下这匹马,想拿着它去和大公子换取一个入京的机会。   这地方太小,赚的钱不多,又是边塞,太过苦寒,不想待了。   赚钱不多?   江无眠看着人去抄掌柜家私拿出来的东西,不由对白楚寒疑惑道:“你我年俸禄多少?能敌得过掌柜家中玩物?”   这话实在不假,查抄出来不在公验记录单子上的东西越来越多,花家掌柜原生还能死扛着不说,后面查抄出大量铜钱终于是脸色青白,不敢乱说这是他受贿所得。   证据确凿,但江无眠没有声张,假装他从未发现这个秘密,等着以此做饵,引人上钩。   “看能不能伪装一番,和突厥人接上。”江无眠想了想,“此事倒是不用瞒着衙门里的人,只是着人盯紧了便是。看谁出城、进出后院、中途与谁接触过,这仓库附近盯紧了,来往的人全记清楚。”   手下有兵,虽然其中有的可能生有二心,但白楚寒还调动了附近的几个卫所,其中有几个是随他征战漠北时老将的后辈,在行动的同时起到监视作用。   谁有异动,同行之人看得最为清楚。   此番行动,还真捉到几个探子,这次却是关到地牢里,等着钓衙门里头的鱼。   江无眠暂先料理花家,他家掌柜拿了,虽没有钓上突厥人,可商队的领队也抓到了,现在只差审问一番,找证据将花家一家人送进去了!   经过几番卫所审问,领队终究是扛不住吐露了实情,“……花家本就走下坡路,是他们主动找上马场要求合作。突厥人说是要马,实际上还是要粮食,只是接着花家和马场的手洗一波粮食罢了。”   正如江无眠一开始设想的那般,突厥人意图根本不在马匹,而是买卖结算用的粮食!甚至是铜钱!   大周严禁互市上以铜钱结算,更不会让铁出现,就是为了不给人打造武器的可能。   可走私的谁管?   都是走私的生意了谁还管大周如何规定,能赚钱的生意他们就做,只要用一点粮食一点铜钱就能赚取大利润节省一成财富,商队就敢运输。   拿了口供,不必再问,白楚寒直接抄了花家拿人,连夜获取证据,牵连出一串的走私链。   江无眠以为走私粮食输送铜铁已是他们能做的极限,竟还有人口买卖!   “边塞向来混乱,因突厥多来侵扰,有的人因此失踪也会怪到匈奴身上,因此……”因此只是张贴了不走心的画像,便没有了下文。   谁知竟还有商队暗中掳掠人口,做略卖人的行当!   “本官记得,因围困花家肥料作坊的仓库,外头不少百姓在闹着要个结果。”江无眠把审问结果放在一旁晾干,直言道,“将略卖人口的名单核查一下,张贴出去。”   安修远稍觉不安,这就直接张贴出去,不加以修饰或是什么?   哦,被人口买卖冲击,他险些忘了一事,江无眠吩咐道:“告知治下百姓,若有人手中有花家、金家等人做下违法之事的证据,只要不是诬告,本官一并授理。若是担忧协同报复,本官可禀告陛下,将人记入西行名单,随朝廷先行者开拓罗川琼川等地的草场。”   正好朝廷缺人,举家前往也是一条路子。检举有功,路上定然派人好生护送过去,协助其在当地落户,不至于半路倒下。   安修远:“……”   抛出略卖人口的真相,再加上这番话,金家、花家等人岂是能有活路可言!虽然花家被下狱,但原本还有些名声可言,现在……恐是要被百姓追着处以死刑! 第215章 督察   命令一出,人心浮动,关押在衙门的众人得知此事心下着急,外部听得此事的人家说情到了安修远面前,道他们愿奉上万千家产,望江无眠手下留情。   安修远小心觑着江无眠脸色,“大人您看?”   他看什么?   江无眠撩起眼皮扫他一眼,安修远此等行为,是要息事宁人还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假装这里的百姓从未受过欺压,无视摆在面前的家仇国恨,试图做一个风平浪静河清海晏的假象?   为官者不说为百姓做主,偏生要当刽子手,一味纵容当地商队仗着家财万贯作恶,就是因此,百姓才不得安宁,边塞才有这等恶行!   “安大人的意思是?”江无眠放下卷宗,摊开的一页正是昨日张贴出去的名单。   安修远余光扫过,一直跟随江无眠做记录的主事目光炯炯有神,一手提笔,只待他说出什么话来,作为呈堂供词。   他讪讪道:“下官只是觉得,商人狡诈,大人是否多审问两句?”   绝口不提自己撺掇江无眠收授贿赂的事。   江无眠定定看他几眼,打发人出去做事,提笔的主事肉眼可见失望,撂下笔和江无眠道:“大人,此人是不是要……?”   查探一番。   他没直言安修远收受贿赂,但见他熟练行径,想必私下也不够干净。   江无眠摇头,他如何不知,安修远背后的猫腻。   有能力做到布政使这以位子上,还掌管一地马场,关乎大周骑兵与否,肯定不是个无能之人,这样的人在这般情况下安稳做了三年布政使?   若是说他不知情,未免太过虚假。   新官上任时,只要不是贪婪太过,地头蛇都希望相安无事,给点钱能打发得了,自然最好。   若是不长眼想用他们开刀,背后又无兵力镇压,怕是连尸体都找不到!   马场必须彻查干净,与之交易的突厥商队不能放过,还要彻查三司,找出探子。   江无眠将目前查探的消息写成折子,请建元帝百忙之余派遣专业人士来接收马场。   人全扣押,证据找得七七八八,就差最后将突厥商队灭了,让城内参与此等事情的人连根灭绝!   主谋该死则死,从犯该发配到哪儿就到哪儿,再赶紧来个人接手事务,重整一省行政经济,趁着开发新两道的功夫,盘活遭受重大打击的本地经济。   自从江无眠放出两条消息,省内近乎沸腾,到底是上诉还是要默不作声,真有人为他们做主,为十年之多的累累罪行做个了结?   江无眠让人每日在城内巡逻,还盯上了城门,最近宽进严出,提防几个商队私底下上门威胁,也为给人一个机会,在城门外即可投递罪状证据,不必入城。   花、金两家越发暴躁,花时朝更是在地牢当着长辈的面大骂:“竖子欺人太甚!”   金家同样如此,他们家比花家更惨一点,花家还有旁支在关内,他们金家根基就在这儿,跑不了,且随着证据越来越多,地牢已是不够住了。   金家家主与一干兄弟挤在地牢里,哭声呜咽,直叫人心生暴躁。   然他有火又不敢发,刚骂了一句的大公子已被狱卒多番嘲讽,噎得人说不出话,丢脸至极,他便是沦落到这等地步也不会做出有失身份的举动。   江无眠灌了一口浓茶,翻过一页口供,顶着黑眼圈对卷宗。   近来各地衙门报上不计其数的检举,有的机灵点的还将卷宗一块标出。   卷宗太多了,江无眠险些就要将在外冒充商队的一行人找回来,最后理智阻止了他,最后钓突厥商队的线索就靠他们了。   有些明面上看不到的,还是要私底下查访才能见到。   诸多案卷中,人口走失、莫名身死、侵占土地的卷宗最多,当然还有勾结官府其他其他商队霸占河道的事儿。   江无眠发动一干人等,连夜审查核对卷宗,将证据整理清楚,送往御前。   厚厚几摞折子堆积,堂下还有打包好的箱笼,这会儿没时间打造密封较好的箱子,全用的两层木料夹铁板,也是做个防护。   “能找到的花、金两家以及与马场勾结的证据,现在只差突厥商队和布政司内的内鬼。”   前者根本不在城内,怀疑是已经带着最新交易的粮食北上,入了突厥境内。后者滑不溜秋,没能找到确凿证据,一字一语不落纸上,甚至知晓他们真实身份的都没几个。   老狐狸许是能猜出是哪个职位上的人,奈何嘴严,现在还没撬出来,只能边查证据边找证人。   待江无眠呈上证据后,经过内阁又递到建元帝手上,朝上曾为花家等人开脱过的官员齐齐请罪。   怎么这江无眠走了还不消停!   朝堂肃静,然不知多少人在心中大骂此人无耻,你一个兵部侍郎都在查什么?!   建元帝骂了一顿御史犹然觉得不解气,见江无眠又要人管理马场,又暗示他可能抓上几个官员造成缺口,另外还查到突厥近年来低调收购粮食,疑似有铜钱交易的迹象,希望他快点派人来重整经济乱象,他这个钦差只管办案不管行政经济啊!   见状,建元帝沉默片刻,直接御笔批阅道:“……任江无眠为左副都御史,监察行政经济,督领军营卫所,行御史职责,风闻奏疏……”   看这小子做的这些事,一个钦差一个兵部侍郎的职责能挡住什么?   连安修远都不能放开手脚查办,还是再提一个品级,直接调任检察院最佳。马政查的清清楚楚,再查个布政使也是顺手的事。   建元帝不怕官员生有二心,也不怕吃拿卡要,但他不允许边塞的三司如此废物不作为,堪称长在大周身上的毒疮!   必须清理干净,当地民生才能稳健,才能抵御突厥来犯,护卫边塞。   安修远……查到多少算多少,在那之前,江无眠暂时领个监察职责,能暂代布政使职务,将安修远下狱后也能迅速稳定当地情况。   可以说,建元帝是属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上佳领袖,然对于江无眠而言,这就是抓着他一只羊疯狂薅羊毛。   江无眠闭了闭眼,眼前的圣旨仍未消失,建元帝,他是来真的啊!   来宣旨的是齐总管干儿子齐盛,雪天里齐总管不好奔波,便让他随行至此颁布旨意,见江无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他笑了笑道:“江大人,以后又要称呼您江宪副了。”   虽然称呼一样,可之前江无眠不过是地方上的按察副使,权利范围仅在一道之内,左副都御史是什么?   中央都察院的实权人物,权力仅次于都御史。都御史一般是顶锅的荣养人物,类似石遥这类,负责顶住皇亲国戚甚至是皇帝的压力,真正做事拿住实权的是左右副都御史,位比尚书,仅在内阁之下。   江无眠原本想着这事儿干完,回去可能要再等等,才能轮到他升职。   他毕竟太过年轻,资历不够,即便是有治理了马政的功劳,为防他经历太少,压不住职位,顶不住压力,最好再过几年,经历得多有应对经验后再行论功行赏。   谁想建元帝又干了一回上次的事儿,事未办完,一道圣旨下来,他就成了位比尚书的左副都御史,着实玄幻。   江无眠领旨谢恩后,齐盛给他卖了个好,说了一下京中朝堂博弈。   原是朝中御史风闻上奏,借“江无眠围困花家肥料作坊”一事攻击他本人品行能力,质疑他北上的真切目的。   待到几箱子的证据一到,之前为边塞本地商队说话的人都见识了一把何谓雷霆之怒,不仅本人得了斥责,还被发配流放。   有功劳在前,加之朝堂上下的诋毁让建元帝生出逆反之心,于是江无眠便走马上任左副都御史。   江无眠神情更加古怪,不是,就没人和建元帝反驳一下吗?   阁老呢?尚书呢?都御史呢?   都不说话了吗?!   齐盛初次听时也万分诧异,还是齐总管给他分析了一下,方才明白情况。   现今缺人,非常缺人,连开三科也没能堵住官职缺口。   刚刚考出的官员需要观政学习,即便是省略这一流程,那也要跟随一个老把式才能上手。   江无眠那是前世历练出来了,其他人没有这等机遇,只能先跟着学习。   折子上,江无眠暗示建元帝这儿将出现比较大的官职缺口,需要人来干活。   建元帝想到江无眠从地方县令走到现如今所展现的能力,于是给他预备了一大把上任新官员,就等腾出位子来,让他督察教导这些人快速接手当地事务。   至于有部分人认为江无眠年纪太轻,当不得事,那就要从韶远一事一事说起了。   能将岭南治理成如此模样,他便是年轻又怎样,那叫年轻有为!   江无眠:“……”   总觉得建元帝在替他拉同僚仇恨。   纵观前朝和大周两朝历史,如他这般年轻的任职尚书都御史的不能说少有,只能说没有。   年轻有为,若是不趁机将人调离中央,只要他在六部轮转一番,入主内阁是迟早的事。   为延迟这一可能,他们不惜抓住一点便往江无眠身上泼脏水,能让人失了建元帝的信任最好,若是不能,那也算是埋下一枚怀疑种子。   哪知江无眠的证据来得如此之快,建元帝也不走寻常路,不给御史描补机会,直接提拔人去都察院干活了。   御史:“……”   左副都御史,多少人终其一生都爬不上的高位,就这么落到江无眠手里。   日后他们见了,必要低头行礼,称一声“江宪副”。   转眼之间,被他们视作大敌的江无眠摇身一变成了都察院实权二把手,他们的顶头上司。   何等讽刺! 第216章 事了   江无眠尚未对御史有何想法,他满心眼的都是赶紧查案提人问审,借着冬日捋顺当地情形,明年开春前人马到位,不耽误春耕。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无眠先将花、金两家财产处置清楚,该归还的田地归还,又命各个衙门下的户房预备上,待来年开春量测田产,重新造册。   其余小商队眼看没了指望,外部压力越来越大,参与过相关事情的选择放弃抵抗,伏法认罪。   过来接手的官员兴奋异常,这都是功绩,谁也不嫌多,江无眠也是放开了手让人去做,私底下还有人拜江无眠,后者听了一耳朵,是盼着自己也能沾上升官发财的喜气。   江无眠:“……”   江无眠回头决定先抓学政,制止封建迷信的歪风邪气。   接手此事,清理得七七八八归案后,有人红光满面地对江无眠道:“江宪副,此番所查处的财产折合未来一年税收!”   一年税收……   大周盐税所得越发高涨,商税也不甘于下,粮税虽是减少了些,但架不住产量高,这一降一升和往常相似。   这能抵得上一年税收,照江无眠说,有点少了。   不过还有花家和金家两个大家,加起来能有三年税银,足以可见,安夏到底被祸害到了何等地步。   商队一方终于查处一丝消息来,疑似在突厥境内发现几支商队的影子,但碍于天气,他们没能传递更多消息。   白楚寒得知此事时,从整治卫所的事上找出半日空闲来找他,“人去了突厥境内?”   那一群人只带了几个小将,随行两个夫子负责考核,这就有胆量孤身压着商队向突厥境内跑?   眼看就要过年,边塞飞雪未停,再向北进入突厥境内,岂不是能冻个透底?   江无眠平静地倒了一杯奶茶,马场特有的咸味奶茶,喝起来口味奇怪,但能补充盐和能量,格外适合。   他又将做好的奶豆腐向白楚寒推了推,边吃边道:“走的正规商道,先行去找冯将军借兵,又购入了一批羊毛衫,打算卖到北地去,赚来的钱就当路费和打点,也是通过这个路子摸一摸突厥的底。”   到底谁出的主意,竟是能如此恶毒,整整遏制大周战马发育数十年!   十年之久,足够让突厥匈奴的下一代长成,若不是火药横空出世,就凭之前的大周,根本无力和突厥匈奴抗衡。   白楚寒若有所思,这倒是正儿八经的商队作风,要钱不要命的行事风格。   但,这样一来,他们要将事情拖过年去,今年也不能亲笔给恩师写家书,好在京中留了人,今年节礼有人送过去。   转眼已是正月,来交接的人已有隐约架空布政司的影子,正月十五恭贺节庆时安修远脸色难看,勉强挂着喜庆模样,与钦差一行人坐镇衙门。   更让他难受的事情还在后面,前往突厥的一行人回来,还绑了几个突厥人回来,说是这几个就是中转的突厥商人,还有印信可以验证!   据他们所言,他们就是突厥别部的,在马场附近混口饭吃,之后为了赚钱才打起马场的主意。   因为大周不惜代价高价买好马,附近有钱的商人想要购置马匹,但又规定战马不得私下买卖,必须先经马场一趟才行。   正巧布政司中有人想要多点银子,三方一合计,就此有了数十年的偷天换日。   这些人在衙门里登记的都是牛羊买卖,事实上是马匹经营,只是叫负责登记的小吏换了名字,为了保险,还有参议参政两人借查处之名抽换记录文书。   江无眠接到消息当日,饭都没吃,直接找来白楚寒,将印信和证据摆在案前,“拿人下狱,此案将结!”   左右参政,左右参议共有四人,竟是一个都不无辜,白楚寒带人抄家时,竟是又找出一份明细来。   这东西藏的隐秘,不在正院,而是养的外室房中,见状,其人正室娘子冷笑一生,找来狱卒,“罪人有一事要禀告大人,事关此人违纪,万请官爷通禀。”   江无眠对着证据和证词,用了半月时间梳理清楚,竭尽全力找齐证人,录了供词,最后直指安修远。   看着墨迹尚新的文书,还有新找出的卷宗、物证和堂下人证,江无眠下令:“捉拿安修远,将之投入大牢!”   彼时,安修远尚在后衙用饭,见原本的捕头闯入,也不见异色,只是叹气:“江大人可否容下官用完最后一顿早饭。”   江无眠与白楚寒二人缓步入内,面色淡然,“正好,本官有话要问,就借此地一说。”   他问的直白,只道一句,“十年之久,你可知情?”   安修远用完最后一口饭,答曰:“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至此,本案最后一个明面查证到的犯人入牢。江无眠边安排布政司一应事务,边审问最后入狱的几人。   原生布政司上下还有慌乱,作为顶头上司的布政使进去了,这一道的事务应当如何安排如何下命,可见江无眠事事驾轻就熟,好若当地土生土长出来的布政使一样,这点慌乱也就压了下去。   他本身于地方上出来,又轮过两司事务,加上钦差一行本就是朝中干实事有实力的要员,安顿好一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唯独是这审讯,令人大开眼界。交易不止十年,甚至涉及到曾经的皇商王家、前任首辅反叛,算下来参与此案的官吏达上百人!   其中三任布政使,两人按察使,副使及参议参政也插了一手。   走私茶盐、略卖人口、抽取粮食、输送铜铁、灭口知情者等等,少不得他们参与。   与此同时还有都指挥使的失职,底下指挥佥事等人也参与此案,被白楚寒一一踢出来,扒了一身官袍,投入大牢。   时间跨度达数十年,牵扯人不论生死达百位,受害人更是不知凡几!   此等大案,建元帝如何震怒可想而知,此时江无眠倒是沉重愤怒之中生出一丝遗憾,不能看建元帝当场发作,可惜了。   由于他还要等新人来干活,所以回去汇报事情的就成了副使白楚寒与一干人等,李主事等人还将商队所得的牛羊一并拉上,决定给建元帝看看他们的辛苦和证据。   事关重大,牵扯到的人也太多,为使完全,他们一行人直到京中派来的锦衣卫抵达才动身,随行的还有冯年以及冯志的部分亲兵。   江无眠看亲兵随身带了行李,冯年也是万分警惕,估计他们一行人也查到了部分东西,他只当作不知。   四月,边塞几道内的官员好似地震一般,轮番换了新人,但没有哪儿这么倒霉,像安夏一般换了布政使,还留了一位宪副督察。   有对比就有幸福感,不知多少人庆幸保住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同时私底下蛐蛐江无眠,果真是个走到哪儿死到哪儿的“酆都行者”!   有此督察在前,谁人不认真收尾办事,四月一过,道内诸行省焕然一新,马场也有了好消息。   “水草肥美,又有多地奔驰,可见战马身姿矫健,耐力极强。”负责新马场的是老手,名为韩勇,一直在皇家苑内为皇帝养战马,此番是他听闻安夏马场要人修整,自荐而来。   当日拜见了江无眠一面,便带头扎进马场,修整马厩、清理草场、调整喂马草料、深入调查豆菽马草等物的质量,还照着江无眠曾经的文书格式写了汇报。   今日是江无眠首次来马场查看情况,韩勇乐呵呵地随行,指着每个建筑说得头头是道,但还有一事是今日最为关键的,“这等是突厥养马之道,马匹耐寒,可在雪地奔波,不遇冰层,也能日驰几百里。不过我朝还要多一事,才能用到战场上。”   韩勇没有明说,江无眠心中明白,他要提的是火药。   匈奴一战,火药声响居功甚伟,马匹不堪惊吓,骑兵阵根本不成形,反而自乱阵营,不少人丧命马蹄下。   这些马匹也如曾经的匈奴马一样没经过训练,是万般不能投入作战之中的。   可要投入训练,就必须另外选址,草场是不能炸的,附近雪多的地方也不行,万一雪崩,有多少条命他们都不够赔的。   那就只能是到了军中再行训练,反正那地方有轰天雷,还有大量地盘,比祸害安夏马场好。   江无眠没给韩勇准话,转头将事情和韩勇的文书报告一并交给了建元帝,事情由他老人家定夺去吧,这儿还有事儿要处理呢,就不掺和了。   新来的官员内不乏新科进士出身、同进士之人,江无眠看见他们心中发愁。   搜罗出来现今能看的工具书,让人对着书和事件结合来看,遇见事情再带人观政学习。   在此期间,还有当地知府假装偶遇,凑上前来听政,顺便观察江无眠本人的行事作风。   ——往后负责督察一道的就是这位了,再不多看两眼表现一番自己,回了京中,这位就再也见不着了!   若是能有幸从中得一二指点,或是表现好了在建元帝面前提一嘴,布政使的位置不说有望,参政参议给他们留一个?   江无眠清楚他们想法,也没做其他反应,有能力的向上走,这不丢人。   能在这场风波中保全自己的,不说彻底的身家清白,但总归是没到量刑的地步,往年怕是只差一个机会。   真有能让他另眼相看的能人异士,他也不介意推举一二。   故而,众人发现,新上任的江宪副为人虽是杀气重了些,但行事公允。对待下官一视同仁,有真材实料的能得他一句夸赞,本事不足的也能得他指点。   行省之内,府县上下,竟然是难得的一片平静。   有人心中喟叹,这位江宪副真是手段了得!   而江无眠本人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心中一直算着日子,希望他们赶快成长,来日好接过重担,放他回京。 第217章 回京   时过六月,京中了结此案,新赴任的官员终于能接手事情,但江无眠启程入京。   来时的钦差队伍早早入京,他这儿没几个人,只有彭启和留下的两个主事,因此一行人轻车简行,直接骑马回了京城。   临到入京前,江无眠还递了一封折子给建元帝。事关重大,建元帝虽是一早听了钦差队伍的回复,估计还会喊他入宫对答一番……   毕竟他是个文官,又是底下混出来的,有些东西是他能察觉的,另外就是新去的这批官员行径如何,是否有失职之处,都是要汇报的。   因此先在城外驿站处停了半日,换了衣服又好好吃了顿饭,这才进城。   果然,一入京城,就有齐盛带人候着,“江宪副,陛下有请。”   先让彭启带人回去述职,又请人给家中管家递个消息,好生打扫一遍,估摸他得明天才能回家。   随齐盛一行人入宫,他先借了偏殿打理面容,一路风尘仆仆,脸上全是热出的汗水混杂着尘土,实在有失容仪。   衣服只是用干布巾擦过一遍,反正他昨日在驿站处过了一遍水,衣服都是现叫人买的。   “江宪副总算回京了。”齐总管还在御书房外候着,见到齐盛带来江无眠,满面笑容迎上来,“接到大人的折子,陛下就一阵念叨您,今儿总算回京了。”   江无眠先行和人见过礼仪,随后便听御书房内有人声传来,“江恒阳回来了?让他进来!”   除了建元帝的声音,他似乎还听到了内阁几位阁老的说话声,等他入内,果真是三个阁老、刑部与大理寺卿都在,还有北上入突厥的李主事几人,看见他也好似松了口气。   这一行人显然是在议事,江无眠估摸着应该是之前那场大案,正要等他回来说。   “当事人都在这儿,你们朝他问,如何决定入突厥,又怎么查证的。”   江无眠进去见礼后就被赐座,直对着建元帝,好叫人能听清说的东西。   事情要从一开始出京说起,他是如何决定要分开的另一队又是如何伪装的,商队有什么弯弯绕绕,中间两方如何联络,又是怎么下套的。   此前建元帝已经从各方向听了汇报,白楚寒的,商队的,跟随去的一行人的,各种视角上来看,此案能被勘破,还真要多亏了江无眠的算计。   这回补上他的视角,众人总算知道这“马政三转案”是如何露出破绽,叫人插手其中的。   “……微臣去时,时机称不上好,这才耽误时间,迫不得已入突厥。若是早先一段时间查到人在互市,暂先关押钓、查证清楚其中参与的案情,才是最好。”   这样耗时短,证据也好搜查,不像是这回,证据查了一堆才弄明白其中状况,转头拿人,人一早跑了,不得不钓鱼或是主动找上鱼塘才行。   风险大,人容易折进去,还能叫人借题发挥。好在随行人员武德充沛,擒拿了人还能顺利找到证据。回头再看时,江无眠也深觉惊险,这等天气北上,赌得是一个虚无缥缈可能,输了就是没命,赢了就是荣宠加身。   江无眠说了一下午,时不时要回答一些问题,有关北上路线、商队情况、案件检定、罪责处置等等,此外他也有话要问北上的这群人,突厥冬日情况,去的部落里铜铁使用情况,粮食牲畜存储等等。   多番问答,转眼就是一个下午过去,江无眠从中收获颇多,心底大致勾勒出边境情况。   挨着大周的是不怎么缺钱缺粮,边塞有互市,前些年的战争影响较小,人口较东部突厥的较多。   而大周……大周人口还在向西迁移,还出现劳动力大缺口。此番情况短时间内——起码五年内得不到缓解。   养成丁口,也就是说起码人要长到十五岁,期间耗费粮食银钱颇多。   现在大周的粮食发展已到短时间内的极限,根本不能再多供给,必须要开源——从外国引入,本国大规模种植高产作物。   这就不得不提南下的队伍,余阁老面色和缓,“北真腊互市已开,一年三趟航船,运送米粮。户部已明令发文,凡是迁往西部两道的百姓,按人口数目给予粮食补偿。”   放在以往,朝廷哪儿敢这么做,时不时的天灾水患,转运仓和常平仓根本填不满,更别提给予粮食补贴。   现在富裕起来,都能给落户西部两道的百姓发粮了!   余尚书没提的是,船只不仅用来运粮,还运了不少硬玉,虽然大周向来推崇温润软玉,但看那东西产量大颜色好,很是火了一阵,建元帝最近赏赐臣子都是一箱子一箱子地抬。   另外是当地种子,蔬果奇多,有的碍于地理原因,不能在北地种植,可移栽到岭南不是问题!   谢砚行已上书在岭南试种,暂时没得到结果,不过他派人去取了良种,预备在岭南开展三季稻的研究。两方气候相似,水文条件差别不大,没得说这北真腊可以而岭南不行。   若说这一消息让建元帝欣喜若狂,那江无眠的马政三转案就是暴躁如雷。   如今还能打趣江无眠,还是因为他收尾收的好,没叫建元帝的面子彻底落到地上。   前头几个布政使是他识人不清,但是后面派去的江无眠是他有眼识英才,格外出息,不仅拿钱补充国库,还能扶植起当地马政,可谓是肱骨之臣,大周栋梁啊!   马政还牵扯到卫所问题,这让建元帝又把江无眠的精兵强国和白楚寒设想的兵备学院两道折子拿出来反复温习,好东西啊,练兵都不愁路子,关键是愁银子啊!   武备学院的设想齐全,奈何国库没银子,只能给个阉割版的。   在江无眠致力于监督教导新上任的官员观政时,白楚寒也没闲着。   他带一干小将参与了此等大事,西域两道去不成了,索性直接弄个试验版小课堂出来,根据众人情况调整课表,现在弄得是有模有样,前两天还分了两支小队对抗,进行为期五日的生存训练。   建元帝本想去看,可同时间江无眠的折子也到了,遂推延两日,先来听江无眠的回复。   粗略谈论完朝中现状,御书房一干人等在宫中用过饭,次日一早换了宫内备用朝服跟着上朝,商议几处马场情况以及西部两道百姓安置和玉米留种种植情况。   经过一年之多的种植留种,北地已大致琢磨出玉米小麦轮种时间,下一步是上肥料和利用各种方法减少病虫害,致力于减少损失,尽量保住亩产。   江无眠支棱耳朵听了半晌,又和建元帝说了一下午的情况,包括他设想的商道情况,如何拿捏西域商路等等,终于赶在宫门下钥前出来。   仍是原先的兵部侍郎府,只是门上牌匾换新,前面蹲守的石狮子好像水洗了一样,其他没什么变化区别。   一进门,整齐的玉米杆子矗立在地上,玉米穗已经饱满,将要收获。   管家在前面领路,说着家中变化与京中消息,“老爷您刚着家,帖子已收了几筐,大部分挑拣出去,还有小部分人家不可避免。有些是夫人下的宴请赏花帖,这部分已然推了,小部分文会留着。通过书坊来的信也有半筐,林道长说专门给您留下,此外还有几位小将军的拜帖,皆是请您去庄上品茶。”   该推则推,有的名为赏花赏叶,全是相亲宴,这热闹他从不去。文会上的最近也没时间,若是约了下月中秋,他可能去。   书坊……书坊的事情都是定好的,有林守源等人把持,他从不担心,是最近有了新话题还是要开副刊赠刊还是小说刊?   疑惑在江无眠脑海中一闪而过,没再多停留几分时间,直接回房休息去了。   整整一月的假期,再上几日朝会,又能赶上中秋佳节,忽视那几天要上班的日子,江无眠可以催眠自己能休假一个半月,四十多天!   乍然从无边政务中脱身,江无眠有些不适应,但他视线触及几筐的请帖还有书坊来信,下意识觉得头疼起来。   处理马政时见的人太多,看的字也多,短时间内江无眠不想再看见宴会,他先行去处理带来的特产。   当地的吃食分一分,这家几个,另外一家几个,兵部曾经的同僚几个。   哦,给他下帖子的人再分几个,让管家一一备好,方好上门推拒帖子。   这个时间……提前给师兄师父备上中秋节礼,再提一提能说的部分,好叫人放心。   有了马政功绩,宪副一职也算名副其实,以后没准还能去岭南巡查,他们师徒还能见上。   但也可能提前见面,等岭南的三季稻成功,谢砚行没准能以此提拔到户部去,也可能是他师兄先行调入京中,总之都有可能,只看他们谁先出功劳了。   做完这些,他才想起来还有个书坊的信,“林道长送信来时没说其他?”   管家摇头,“道长说您看了自然知晓。”   信虽是书坊来的,说的却是金不换。临走之前,金不换还在林守源的道观里炼制水银,以做银镜,现在他人被借调到工部,研发轰天雷三代去了,他的道童学徒也一并被请过去。   现在观内根本不见客,林守源等人万分低调,报上也没刊印出来此事。   江无眠缓缓直起身,这事儿他早有预感,不过金不换人是修道的,估计研发出来第三代之后就能功成身退,只是没出家的学徒怕是要留在工部了。   此事尚在预料之中,下面一件事就有些出乎意料,宫中派人买了两架印刷机,来交接的是个陌生宦官,但没打听到市面上有谁家大量铺陈报纸报刊,后来还是蒋秋从市面纸张上看出端倪——   京中是买来印刷邸报的。   江无眠算了算时间,是第一批抄家银子入京后发生的事。   建元帝有钱后,行事作风果真是大方,这等机器都能要两架,不知兵备学院拨多少银钱?精兵训练是不是能多给点? 第218章 推广   “……武备学院已落地,陛下决定开武举恩科,选拔一批民间人士,与诸多世家子、武将儿孙一同接受教育。”   江无眠推拒所有帖子,只给林道长写了回信,其余时间忙着收获玉米,挑选良种。   休假过半,玉米收到仓库留种,隔壁忙到不见人影的白楚寒上门蹭吃蹭喝,提到前阵繁忙,便说起学院一事。   “南有北真腊探索在即,北有突厥虎视眈眈,然朝中各处缺人,开武举恩科是注定的事。”江无眠说道。   如今的大周乱中有序,除掉匈奴这一大敌,虽是震慑附近敌人,但后续的疗养安置时间里,难免会让人生出某些想法,必须要加强边境兵力才行,因此这次武举将会是史无前例的大规模。   大周不能在此时机里动乱,就算最终惨胜也会将前几十年休养生息攒下来的家底全部折进去。   “不好对突厥用强,对方也因匈奴的前车之鉴不敢随意出手,最多是骚扰边境,试探底线。”白楚寒拿了一个玉米窝头掰开,没有添加任何东西,口感较为干硬,但比冷面饼子好吃,有淡淡的清甜味。   说实话,这和倭寇犯海一样,手段恶心,但又不能现在就开战,只能区域性打打,很是叫人心梗。   “突厥内部应是不太平。”思索良久,江无眠低声道,“两国战争时,大部分参与交战的是东突厥。西部突厥在大周西北边塞处搞小动作,前去支援的人较少,不知他们内部权力交接是不是有了问题?”   白楚寒倒了一杯咸口奶茶,面不改色喝下,看得江无眠喝了一杯茶压惊。   咸味奶茶,是吃惯甜口味的人闻之退避三舍的存在,这到底是何等的反人类!   江无眠虽不至于如此,可喝不习惯就是喝不习惯,尤其是原味加盐加胡椒粉的纯正咸奶茶。   看勇士的目光落在白楚寒身上,后者泰然自若续了一杯。   江无眠:“……”   猛士!大无畏的猛士!   “东西两部是如今可汗的两个儿子分别带领,两人互别苗头,突厥可汗稳坐大汗位子。”白楚寒面不改色,道来杨泰拿回来的情报。   江无眠目露敬佩,自己却是碰都不碰,从盘子里捡了个玉米贴饼吃,“未来一段时日内,突厥必定不会安宁。”   他此行断了西部突厥的粮草来源,一个冬天可以撑过去,三个呢,十个呢?   时日一长,东西两方必然出现矛盾,他们或许可以拖延一二,再派商队北上离间,毕竟现在他们多了一个粮食后备——北真腊。   “北真腊的探索较为顺利,粮食通过岭南装船北上,即便东西突厥联手开战,也不必担心辎重不足,有此后备,尽管北上。”   然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不止是粮草辎重的问题,还有北部严寒。火药受不得潮湿,很难保证轰天雷的效果。   地雷作战的效果将在冬天大打折扣,底下是冻土层,上面是积雪和冻冰,挖不开土,埋不下去,只能指望第三代投掷式轰天雷的诞生。   至于火炮?   太重,还要牛马牲畜拉着走,一不小心就能折了腿,牺牲太大,不划算。   冬天只适合练兵,不适合出兵,但要以防万一。突厥真狠下心,冬日出来抢劫,他们还真只能死守城池不出。   “东突厥不会就此放弃南下,北地太过苦寒,当地粮食不足,草场也有限,前两年没有南下,今年恐怕要有动作。”是试探也是必然,不想内部因资源太少引起纷争以至分裂,那就转移矛盾,将视线往外扩展,离它最近的就是大周,可不就被盯上了。   大周的计划同样也是如此,国内的矛盾在开疆拓土面前都能放下,内阁和六部现在都没力气争抢国内的三瓜两枣,视线全放在安置西域两道、开若南部北真腊、防备突厥三件事上,根本斗不起来。   ——呃,不对,除了抢预算批钱这件事。   各处都在要钱,之前江无眠送来的抄家银子,这部分还没到国库已被人盯上瓜分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上奏建元帝,希望多分一些。   “所以,最好还是离间突厥,兵不血刃最为上佳。”江无眠下了结论。   谈论到此为止,因为江无眠点的铁锅炖大鹅到了,“时候虽有点不对,但是吃就行了。”   铁锅炖鹅,搭配醇香玉米饼,两人真将一大锅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   白楚寒对玉米的兴趣陡然高涨,“种子可留足了,何时全大周的百姓都能种上?”   收获颇多,又不怎么挑剔土壤,北地多轮作半轮,粮食总量能翻倍,这能养活多少人口?   大周目前最为苦闷的一个难题就是增加人口,玉米推广几年,这以难题或许迎刃而解。   提起这个,江无眠目光落在桌上刚吃完的玉米产物上,“这是未来一年的吃喝分量。”   直到明年种子推广之前,别想再尝到任何一根玉米,磨成的面也是如此,只有这么几盘。   而且就算是推广,一开始也不会大规模推广,甚至于不会是用种子产量作为推广。   白楚寒思索片刻便知,玉米虽好,但没人敢大规模种植,最多会在田间地头上点上一两个种子,当作添头。   为何?   因为田地有限,粮产有限,生产力有限。   归根结底是因为当今百姓只有土地这一出路,经不起任何动荡风波。   家中没有底气更改地里的作物作物,一旦改种玉米,伺候不好,耽误半年时间还算小事,万一这东西有什么病虫害,导致土壤染病,下一轮小麦无法生长,所得亩产降低,一家人要依靠什么生活?   农家人没有其他路子可以抵御风险,一身性命系挂在土地上,因此会为一条河的引水路线争执得头破血流。   不为别的,那是一个村庄上百人的命脉。   谁都扛不起未知作物带来的风险,因此他们宁愿固守过去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经验,也不愿种一点新作物。   及至八月,所有玉米收获完毕,称量入库,收获当日,不少朝中官员前去参观。   当天亩产数量一报,立刻有官员上奏建元帝,希望在北地推广种植。   附近百姓也有过去的,种了半辈子地,是地里真切长出来的作物还是为讨皇帝欢心作假的东西,他们一看便知。   地上确确实实有根茎,去掰玉米的人脸上还有伤口,都是玉米叶子划开的细碎口子,汗水一淌,刺得人脸疼。   但没几人关心这点事儿,全用期盼眼神看着玉米。   好东西,好东西啊!多种几亩就不愁粮税,还能有余力养活更多人口。   当即有人上前问种子问题,江无眠库里的也一并拿去种植,事情先在京畿地区扩散,经过半年学习玉米种子才入地生根,这还不太放心,时刻有人下地去勘探情况。   毕竟此前都是理论,从未实操过,这次种植要让理论落在地上,真切得体验一把新作物的生长。   根据土地水文情况,专门制定种植方案,期间还在田间地头展开教学,以当前种植的田地为例,告知百姓如何判断旱涝情况、所属病虫害、如何施肥翻地。   曾经北上的几个记录学生,因此在户部挂了名扎了根。   江无眠却是繁忙起来,论理来说,他一实权人物,说一句话底下有的人是去办,不必亲自出面。   奈何近些年大周发展较快,有些地方的律法跟不上——更有可能是官员素养不行——江无眠只好亲自出手整治,并对刑部、大理寺敲边鼓,同时还在琢磨如何推动商业上的一些法律。   所以他的确是忙。   相反,白楚寒倒是生活作息固定,他一早将水军交到杨泰手上,左军交给薛文和崔护,又提拔了苏远,全是他的嫡系部队,白楚寒倒是不担心人心散了。   他如今正单人兵备学院的院长,每日修改学习计划,不时去翻看江无眠前些年写的折子,根据现实情况做修改——朝廷有钱就多要点,没钱就多要人少要钱。   总之,生活规律无比,也让朝中不少人见了他就绕路走。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做个莽夫还要在白楚寒手下讨日子!   “陛下又没批?”江无眠看了一眼轻车熟路去厨房抱来一坛荔枝罐头的人,头也未抬问道。   放在桌案中间的是一份草拟,白楚寒上书预备开设水师分校,建元帝看了银子就打回来,让他好好报钱。   白楚寒看一眼另一份草拟,同样摇头,“仍是留中不发?”   江无眠的折子没被打回,但也没同意,倒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面色淡淡,显然知晓此事不是一事之功,心里称不上有多失望。   “商业发展至今,虽是末等,却和农业日渐持平。然朝中大多数人与其密切相关,想要出手限制,困难重重。”   世上最明目张胆做生意的人就坐在龙椅上,他还能说什么?   总不能让建元帝放弃这一得利产业,只靠皇庄赚钱吧?   恐怕建元帝放弃的下一秒,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填补市场,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起码江无眠还能插手皇商行事,令其克制行事。换作其他,那怕不是敲骨吸髓也不放弃,骨头渣滓都要拿去肥田,一点不留。   这道草拟便是江无眠琢磨出的对策,他通过多番调查勘验,结合实际情况,对现有的条例做了更改,但最终建元帝留中不发,不知是在考虑什么。   “许是立储。”白楚寒琢磨一番,低声道。   建元帝许是在犹豫,到底是在自己在位时决定此事,还是太子登基后,留作新帝功劳。   江无眠:“……”   江无眠淡然面色破功,天家权力交接,局面难免不稳,他恨不得再度出差解决一个马政案再回来。   可惜他只能想想。   太子,新帝……不知建元帝意下如何。   这个太子,当真能在突厥窥视之下守住这份家业吗? 第219章 月饼   天家之事,犹未可知,但自家却要为中秋节日忙活起来。   有管家操持里外,他只和远在南方的师兄师父写了家书问候便作罢。   白楚寒来时,江无眠正给父母上香。近来休假,事情不多,前几日他便带人去修葺坟墓立碑,又写了祭文,今日过中秋,便只在家中牌位面前燃香供奉了。   香火袅袅,一点灰烬落入香炉底部,余光里斜刺出一只手,握着三根香火凑上前来引燃,同是拜过三拜,一道立入香炉。   江无眠并未阻止,他垂下的眼眸中透出明灭光芒,两人之间静谧非常,又好似有异样情绪流转。   香燃过半,师兄弟两人才一道出了门去,风吹过来,带走衣物沾染上的香灰味道,同时带走祠堂中的怪异氛围。   “学院如何?”江无眠算了算时间,这会儿武举已到遴选时,再过不久就会迎来一大批民间武举人入校。   学院的课程与接待新生入学礼都备齐了?   武备学院正式开学,建元帝携太子以及一众朝臣露面,做得不好,那就矮国子监一截,到时丢的可是整个武将的脸。   白楚寒捏着厨房新作的月饼打量,闻言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开学当日你便知晓。”   听起来似乎很有看头。   江无眠脑海中绕了一圈,回忆自己上的奏折和白楚寒这段时间的动静,没能找出哪儿的出格之处,也不知他安排了何事,但既然说了,那便等开学日罢。   “厨房新得了何物?”吃了一口口感奇怪的月饼,白楚寒的笑容半路卡顿,转而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手抖放了一罐柘糖?”   江无眠看了一眼,“昨儿报纸上的内馅,新到的凤梨酱,月饼外皮掺入牛奶和出的面,酒楼上新,接受预订。”   除却传统月饼外,江无眠还让人研究了其他口味的,不过最后定下几种大众口味,又备了季节性的月饼——简而言之,打着名头赚钱。   “基础八件,以四时之景攒八味盒子,大部分用的罐头,就是应个景。这是昨日酒楼送来的,内馅是岭南新推出的口味。”江无眠自白楚寒手中掰了一口,点点头,“尚可。”   对他这种食甜过量的人来说,味道算不上甜到齁嗓子,只是因月饼皮里加了些糖,两相结合才会超出寻常人的接受范围。   白楚寒将整块月饼切成小块,插上签子摆盘,放到江无眠面前,又另外捏起一枚没有字样的,这次是经典五仁口味。   大周的五仁尚未进化到日后的平民版本,如今它用料奢侈,内馅包含多种坚果、糖渍玫瑰红丝与青杏蜜饯,一口下去,坚果的油香搭配玫瑰甜味与青杏的酸甜,基本能满足每个人的口味。   来往送礼时,最不容易出错的基础礼品。   不过今年酒楼推出各类水果馅月饼,还有各式月饼皮,想来应能大卖一笔。明年就能接受预订,在酒楼里设置一个临时门店,只在中秋前半月开门。   不过那时应执行新的商业律义,规范商铺的开设资质、卫生与消防安全也该提上日程。   白楚寒:“开设资质?”如今大周的铺子分为两种,一种是设立在东西两市的买卖铺子,一种是坊间自营的个体铺子,类似后世的社区超市。   前者严格遵守商业经营规则,虽有些会钻空子,不过大概上是不出错的。   后者难说,这类是宵禁之后在坊间还能继续经营的铺子,鉴于对坊内道路的要求,坊内食肆不得占据道路经营,否则要看占据面积大小入地牢待上三到十日不等。   严重者还会抄没摊位所得,五成修路,两成作为街坊邻居的补偿,三成入衙门,属于合法所得。   不过一般而言,占个八仙桌那么宽的地盘不成问题,毕竟有的食肆招牌就有这么宽,总不能不让人放吧。   江无眠的提议则是,重测道路宽度,在部分较为宽广的地方设置流动摊位,和东西两市形成照应,只做小本买卖。这部分摊位是合法合规的地方,不必像现在这般模糊不清。   另外是卫生和消防安全,卫生标准要拿出来有点难,但不能没有。   大周死于食物中毒的人绝对不少,尤其是夏日气温一高,长了霉斑或是变味的东西,农家有人舍不得扔,在火上烤烤或是拿水清蒸煮熟,没察觉到异味就能入嘴。   粮食稀缺,不能浪费一丝一毫,故有此无奈之举。   可餐饮不能马虎大意,江无眠要求也不高,锅碗瓢盆必须干净,做饭前洗净双手,头发盘好,不会在锅里吃出异物即可。   现在玻璃仅是走入了王公贵族之家,尚没有大规模铺陈开,不然酒楼里就能做个半透明橱窗,能让人吃得放心,来得更勤,赚得更多。   消防自不必说,大周的建筑多半是木头结构,小半是木石结构,一旦火烧起来,几乎能点燃半条街,所以必须整改。   一朝一夕是改不过来的,此事需徐徐图之方可——毕竟要花的钱不在少数,要得罪的人也多啊。   江无眠因一块月饼再度起了改革商业的心思,然建元帝尚在犹豫,此事到底该让何人插手。   太子性情敦厚,虽少了一份锐意进取的心,但能在朝臣辅佐之下守成。   ……可惜,大周日后将会面对北面突厥,沿海倭寇,这让建元帝难得生出犹豫。   太子这般性情,放在盛世必然极为适合,可乱世尚未结束,这叫他如何放下心去。   再者,江无眠连上几道折子,陈明商业经营内藏祸害,需清查十三道,立相关律义,以明正典刑。   商业暴利,建元帝深知其中猫腻,可他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刚动过马政,再动经济,一番折腾下来,好不容易有所起色的边塞再折进去怎么办?!   好在江无眠只是例行上书,没催他立刻拿出章程来,建元帝只当看不见——当然,每天他都会拿出江无眠的折子反复推演琢磨,日后大周将何去何从。   近来大周繁荣,离不开农商的极快发展,不过再如何发展,农业仍是百姓之本,商业不可越过它去。   田地是大周的命脉,商业同是需要扎根其上,没有农业搭好的地基,整个大周都是危房!   要不然怎么说玉米来得正是时候,大周刚拿下匈奴,地广人稀,能放牧能种植,虽说靠近西域那一侧的土地多半是沙地,更适合种植果木,但靠近大周的这部分地盘上还有荒地,能垦荒种植农作物。   若是再坚持一段时间,将大周底子夯实,太子即便是登基为帝,也有守住大周的底气。   然而这就满足了吗?   建元帝扪心自问,不,他不知足。   他还觊觎着北方突厥的土地,打量着西南半岛上的粮食作物,而他现行的班底又能支持他做到这件事。   所以他不知足,他不想放手!   再多撑几年,或许就能见到大周一统南北的盛景,建元帝如何舍得!   梅香缭绕,流过香炉外的踏雪寻梅纹样,好似点活了整个香炉。内侍踮着脚搬下香炉,换上祥云纹样的香炉,点上翠云合香,又换上热茶点心。   建元帝睁开眼,心下有了决断,目光转到御案上,触及两盘花样点心,问候在一旁的齐总管,“朕记得,昨日报上出了两样点心,皆是岭南来的新鲜花样?”   齐总管笑答:“正是岭南来的口味,做法用料不同,御膳房试了几样,又改了几种辅料,方才得了最为中正的搭配。”   御膳房现在最火的不是大厨位子,而是报纸上的美食版面,可以说是期期不落,每月都要花钱订阅,掌勺的大厨人手一份,偶尔嗤之以鼻,偶尔得之若宝。   不过报纸看多了,御膳房的饭菜越来越向报纸上的美食靠拢,刚出来的那几天,每个锅灶上的火都不熄,掀开一瞧,必然是报纸上说的那样菜。   偶尔还会出现难以下咽的搭配,那是大厨看了报纸后自创的菜肴,宫里不知多少内侍遭殃,被掌勺大厨抓着过去试菜。   今年做衣服的尚衣局派人测量时,有不少人的尺寸都要更新。   建元帝只尝了一口,便让人装两盒给内阁六部以及九卿送过去。   今年粮食丰收,四海灾患减少,望来年能风调雨顺,亩产再高一些,家家户户都能吃得起月饼。   江无眠同样收到两盒,不过他家人少,根本没能找人分担。   刚想给白楚寒送过去一盒,就见对方穿过月洞门,手中提着眼熟盒子过来。   江无眠对建元帝的迷惑行为表示不解,“陛下去年也赐了月饼?”   “据我所知,并无。”白楚寒也看着月饼发愁,这宫中赐下的东西,不太能和其他人分,吃食倒是能和自家人分一分,但他和江无眠的处境一样,人少,根本分不了。   “算了,先收起来,过几日带给你学生。”江无眠最终拍板决定,四盒点心全带到兵备学院——正式名称为武安营苑的军校里面。   学生也算半个学徒,四舍五入就是一家人,给他们分,不带任何政治目的,就是单纯分一分,激励一下众多学子。   好歹是御赐的点心,吃两口沾沾天元帝的龙气,来日作战时还能说自己有天子庇佑。   白楚寒偏过头去笑了两声,收获江无眠嫌弃眼神,他正色道:“明日开始,武安营苑开始入学仪式。”   “秋狩。”   所谓秋狩,简而言之是天子带人出去打猎,往常都是天子、太子和诸多臣子一块圈个林子,进去秋游顺便打个猎物回来加餐。   而今却要带尚未入学的学生去狩猎,是否太过儿戏?   “谁拟定的开学仪式?”江无眠心底有个答案。   白楚寒低头看向点心盒子,显而易见,除了建元帝,谁能更改秋狩的形式? 第220章 秋狝   名为秋狝,实则是入学摸底测验的考试在秋日降临。   江无眠同在伴驾行列,他刀用的好,弓箭上的功夫也不差,不过他此行明显不是作为参与人员,而是观察用顾问,又称,名誉夫子。   武安营苑和狩猎用的猎场相距不远,或者说当初在此地建立营苑时未尝没有借猎场磨炼学生的意思。   因朝中分为五军,营苑也沿用了这番分班方式,现今人少,便没有再细分丛林作战、山林作战、沙漠作战,白楚寒的意思是全都要学,不精通但也要会纸上谈兵,培养军事素养。   真正的将军还是要在战争征伐中磨炼出来,现在不过是开始,往后有的学。   江无眠尚在处理马政时,白楚寒先行带人回来拉练,顺便复盘马政案中众人的表现,可以说加强的部分战斗反应,用在秋猎里是够了。   秋猎前有禁中军提前清理林子,圈定狩猎范围,并且分出大致的猛兽地盘,以防万一,若是有熊一类的必然先行猎走。   另外再放入部分家养牲畜,以免有人双手空空,丢了面子。   转眼便是秋狝,众人的车马陆续赶到猎场内。   一早有禁中军和锦衣卫包围四处,另有甲士驱赶林中野兽,使得兽群鸟群惊惶散开。   突然之间,鹿群自林中夺路而逃,为首雄鹿一跃出现在车马之前,得见众人,不安地踢踏几下,试图返身逃回林中。   建元帝一早搭箭上弦,看见鹿影,三箭连射,雄鹿倒地身亡,气息绝断。   此为秋狝必要流程,即便天子改为考验小辈能力的入学测试,狩猎头鹿的事还是天子亲身上阵。   狩猎完毕,又发表一番重要讲话,便开始宣布入学测验的规则。   不少武将翘首以盼,期待自家子侄得一个好成绩,文臣们也掂量着新一代小将实力,寒门、世家、勋贵三种代表,谁能脱颖而出?   诸多朝臣看在眼中,不断衡量得失。   本次入学考验极为简单,没有多少规则,以不得重伤人为前提,三人组为一队,随行有一位夫子跟随,监督流程、估量打分,此次测验成绩将作为日后培养计划的参考数据。   规则上是可以随意攻击其他小队,以此获取猎物,直到三日后秋狝结束,携带猎物最多的小队是胜利队伍。   “赢者,朕有赏赐。”建元帝目光扫过年轻人,轻描淡写许下一句赏赐,被鼓励者眼睛发亮,摩拳擦掌准备入林狩猎。   入林分队,随机抽签,于内侍处领了带有记号的羽箭和防身用的刀剑,又在白楚寒处拿上半日口粮,这点东西是为他们捕猎之后做第一顿饭之前补充体力的,多了没有。   江无眠准备了最基础的驱虫药,岭南出品,效果极佳,东西不多,只能省着用,但是坚持两晚上没有问题,还备了其他基础的止血药物、干净的绷带以防万一。   拿好东西,白楚寒做了最后叮嘱,“林中行动注意隐蔽,获取食物和饮用水的规则不仅要熟记于心,更要知行合一,如何催吐急救的方法已经说过,希望你们能交出满意答卷。最后,检查穿戴武器,入林!”   猎场林地范围广泛,最近又放了家禽吸引食肉动物,保证里面的猎物充足又不会失去危险。   叫江无眠来看,这和秋游相似,和岭南的热带亚热带丛林根本没有可比性。   建元帝多问了一句,“北真腊环境与岭南如何?”   江无眠回忆他在韶远看到的原始生态环境,“微臣未曾抵达北真腊,然韶远却有一二能道。当地丛林丰富,树冠堪达几十米,遮阴蔽日,人入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越向南,气候越加潮湿闷热,风雨多变,泥泞不堪。不瞒圣上,臣赴任时,晴日可行几十里,一遇雨天,万物蒙蒙,路如沼泽,十里难行。   “植被更是加剧南行的困难,树木越多,能供养的食草性动物越多,食草性动物一多,引得天敌居于此,林中蛇鼠穿行,竟有不避人者大若狸猫。   “由此,人多有水土不服之状。兼之瘴气多发,所以北地迁居南者,初至时常有病痛,不得不多饮当地人的凉茶。”   建元帝对韶远的印象仅是剩了个骑楼,他大半辈子都在提防北方突厥与西域匈奴,没多少精力放在南方,因此听得是津津有味。   岭南尚且如此,北真腊要在更南方的位置,想必气候会更加炎热,当地又热又多雨,却又能长成三季稻。不知此物移栽岭南后,,谢砚行能否种植成功,使大周粮食不必受人辖制。   建元帝既然想到此事,趁机问了出来,想听江无眠分析。能在南方任职的还走上高位的不少,但是岭南……能在当地大刀阔斧改经营,又活着顺利走出来的,目前仅有江无眠一例。   说来他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岭南人,这人根还在北方。   倒是方才的队伍里,有不少出自岭南,是此次武举出身,听闻还能识文断字。   “稻米生长条件主要条件是光热温度和水,北真腊能满足的条件颇丰,简而言之就是短时间内提供的东西充足,稻苗成长快,如此能有三季稻。”   既然说到稻米生长情况,那就不得不说一句北地突厥现在占据的地盘上同样能种植稻米,品质还不错。   ——前提是好好开荒,不能浪费。   竖着耳朵听的一众朝臣听不下去,户部尚书斗胆插嘴,“江宪副所言确实,稻米生长需求光热。然北地突厥所占的地方一年四季多是冻土,土壤坚硬,虽是春季化雪做水足以灌溉,然光热不足,无从种植,何来稻米之说?”   朝中部分人不通庶务,然尚书侍郎这类不在其列,户部尚书还举了岭南的例子,以此对比突厥地盘上的土壤。   一地是水田一地是冻土,这是如何种下秧苗?   江无眠道:“部分地区有此条件,部分行不通。临海气候较为温和的地方可在土壤解冻后种植稻米,因当地苦寒环境,病虫害较少,所获稻米香气非常,品质奇高。但正如尚书所言,地方需好生挑选,土地年年好好开垦。”   地理限制部分区域才能种植,而且现在的土壤不知有没有充沛肥力,不然还得好好养土。   这话仅是在众人心中留下一枚种子,转眼就换了话题。   头鹿狩猎完,由内侍炙烤,先是帝后太子享用,余下再分给诸多臣子,江无眠坐在武安营苑夫子一侧,左右是院长白楚寒与冯老将军,位置排列好似回家一样,很是熟悉。   吃着建元帝打的猎物,看着军中剑舞,再想想进林子自行生存的一众小将,江无眠难得生出两分怜悯,然后便是一堆想法。   “林中陷阱?”冯老将军不太能吃肉,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但他很能喝酒,听了江无眠的建议,他连酒都不喝了,转而问他有何想法。   “林中生存三日,以猎物数衡量胜利,以此测验身手便罢,日后却是简单了些,不若再布置些陷阱,对抗敌人的同时还要注意周边环境。”江无眠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想法,“老将军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比晚辈见识得多,自然知晓战场诱敌深入之策,以陷阱请君入瓮的方法不少见,有的则是林中伪装设伏,若是提前勘透,则能将计就计。”   江无眠说的声音不大,白楚寒也能听到,他当即看向了众人消失的方向,随后便兴致勃勃地加入谈话。   “仅是陷阱有些乏味,不若在林中设置对抗赛,不限任何手段拿下对方,最后以存活人数最多者为胜。”   江无眠皱眉,这个方法他曾设想过,但最后放弃,“陷阱还能把控,不限手段难免失控,是否太过?”   陷阱可以是假的,只要标注跌入陷阱会受重伤还是直接伤亡就好。   真实战斗却难免失手,且对抗时热血上头,真枪实刀打起来,受伤在所难免。下手没轻没重,以现在的医疗环境来讲,有些冒险。   连这种简单的生存比赛他都备上了基础药物,等到对抗赛时,岂不是要搬来太医院?   冯老将军却道:“武将出身,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刀伤都不在话下,不必紧张。再者,军伍演练对抗,一向有此传统,不必担忧。”   回想方才入林队伍,不少小辈他都见过,部分通过武举入学的他倒是陌生,临来之前,他看过学子籍贯,部分还是岭南出身,由此想到江无眠在岭南的部分变动。   他笑道:“你于岭南曾有如此做法,为何至京后便缩手缩脚?”   江无眠知道军中有对抗赛的传统,他在岭南时还建议过,但那是成年人,知道轻重,现在面临的是后世的未成年,热血上头,再讲究一些兄弟道义江湖义气谁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脑袋一热跟着同袍干了不可挽回之事,后半生都要后悔。   因而在此事上他颇为保守,事情还是循序渐进为好。   得知他的想法,冯老将军一笑置之,“你只看他们年龄较小,尚未及冠,但想想匈奴突厥人皆是自马背上成长,听闻江南有江河上长起的弄潮儿,岭南有行走时跟随长辈的入林人。再看看十五六的他们,进林子都要带药。”   冯老将军摇摇头,不再多言。   江无眠细细思量,话是不错,但这些人都是自小练起来的基本功,这些小将欠缺的不就是这些?   不过想到冯老将军和白楚寒这两个当朝成长起来的将才,或许他们说的更适合当朝风范。   只是苦了林中正在艰难生存的一众学子,未来的学院生活,注定艰苦异常,望其能扛得住来自师长的压力,努力成长吧。 第221章 教材   秋狝过后的第一个大朝会上,岭南谢砚行再递折子,有倭寇犯边,已追击出海,年前想再度靖海。   趁此时机,白楚寒上奏在岭南设置水军学院。这地方日后重要着,南来北往的海关,一根桅杆砸下去,能显出半船的财富来,不设兵力不行。   可要说调兵过去,哪个地方的水师能比得上当地自小在水上长起来的孩童,因此在此地设置水师学院最好。   ——有船坞有人有钱,只要准了,谢砚行当场就能掏钱给人砸出来一个。   不光是为了谢砚行在岭南行事方便,也是为了日后的武将能有个去路,更是为了江无眠念叨过的海上关口。   当然,最为重要的是现在靖海,需要人才。   白楚寒人是退了,但他日后要经营的是半个武将朝廷,能指望上的冯将军在边塞,朝中的冯老将军转过中秋病了一场,眼看大行将至,能给底下人安置的就剩了白楚寒。   建元帝近些年有意拆分五军和卫所,想将前者并入卫所之中,再造四疆都护府,择一大将戍边。   口风一点没漏,江无眠倒是从近来风向上琢磨出来点什么,但他不打算插手。   大军的形制算不得什么,关键在于军中粮草火器,江无眠的督察一向放在三个方面,农商军火。   至于朝中大臣私人作风亦或着是姻亲关系党羽之分,自然有手下御史关注,虽然这御史有点不服江无眠的意思。   要只谢门中人较少,但能打的多。白楚寒和江无眠两人一文一武,近乎把持了朝中。   然江无眠不爱结交群臣,他只做纯臣;白楚寒看似是放下兵权,可他做了教头,日后武将都要从他手下过上一圈才能拿权,众多武将都要掂量着态度。   此外还有诸多海商,大部分要从谢砚行掌管的岭南过上一圈才回国,但谢砚行这人滑不溜手,根本抓不住他的把柄。   都察院内看不惯江无眠的人大有人在,可他功劳多,压不住,就算参上一本,建元帝也不会因此恶了他。   从师门上下入手,算了,哪个点子都扎手。就连最不折腾的那个谢霄都在江南清查隐户,借助松江府卫所的兵力镇压豪强,只差将这块地方的硬骨头啃干净,向建元帝邀功。   从小辈入手……这几个人那儿来的小辈!   谢砚行倒是有半个学生,可那学生眼下正托了恩师庇佑,在岭南待着不出门,他们就算给人泼脏水,下一刻江无眠的督察就要落到自己头上。   这从哪儿扳倒谢门?怎么扳?无从下手。   只能多多撺掇着江无眠收个学生,但江无眠偏生不收,他瞧了一眼时间,也不着急在都察院里立威,等着人自己跳出来。   白楚寒为了岭南水师分校的事情和建元帝掰扯时,他在家看学院的课程安排,过两日要轮到自己讲课,江无眠琢磨着要教什么。   武将,不光体格能打,脑子也要能打,不然日后要辎重时都能被户部一张嘴喷死还说不回去。   忠君报国这就不用提了,行军布阵有教头去讲,兵法四书五经之类有夫子管教。   江无眠能教什么?他想了想,其他没说,但自己多年风雨的地方为官经验还是能提一提。   ——他不收徒弟,捡现成的学院学生教导一二不犯法吧。   万一日后有个出将入相的,他这夫子当的也称职。   顾鹤逢等人休沐三日,第二天就登门拜访。   来的大部分是当初的马政案小将,还有拉来的武科举出身的寒门举子。   江无眠看了一眼,顾鹤逢这事儿办得漂亮。   来的算是较为亲近的学生,另外不认识的也没复杂的姻亲关系,不会被人参本说结党营私的话。   这一行人中有勋贵、世家、寒门和将军指挥使一类的二三代子弟,没漏下任何代表,权当是学生拉着同窗过来面见夫子。   “院长入宫前说过,这两日您总算一身轻便,便让学生们登门拜访,好让您心中对我等学问留个底。”   顾鹤逢是中军都督侄孙,尽管中军早就不当事,但五军鼎盛时的交情在这儿,他说话随意没什么。   再者,白楚寒有意打磨他,日后许是要入镇西军,防备当地土民起复,同时要压制投降的匈奴别部。   匈奴人讲究马上功夫和体格能力,找遍五军,小将里目前打出头的就他一个,其他人的出身或许高于他但没他能打,所以下一代小将里面,他只要不死还能上马扛枪,那下一代的镇西军估计就要在顾鹤逢身上。   冯志冯年父子还是要回到京中的,大约明年商路缓缓通了许是就能返京,那会儿估计镇西将军也定下了。   赵成是八成回不来,他人还要给建元帝画疆域图,西边画完还有北边,北边画完是不是还有南边北真腊,说不定还会去工部挂职出来。   要知道建元帝是真馋江无眠手下的这几个能人,金不换现在都没还回来,眼看就要被负责火药研发的捧上天了,估计林守源要失去一个谈论大道的搭子了。   蒋秋和张榕负责京中报社,也是在建元帝面前挂了名号的。   他二人正忙着岭南总部做切割,单独分立出来,日后要成立三个专职部门——京中邸报、京中月报和小说刊要。   没错,建元帝虽然买了印刷的机器,可他发现买回去再印刷上几百上千份的,那就是赔本印刷,还不如借月报的场合,给邸报点活字,再花一两刻钟印刷就成了。   为此,京中月报要大肆改动一番。   邸报和月报的分出来,小说的报刊变成分部,挂在岭南总部名下,前者盈利不多,亏本也多半是亏的建元帝的钱。   江无眠直接让这两个部门对接建元帝,大部分股份也转让给建元帝,自己拿着这些钱给张榕和蒋秋二人投资了小说刊印。   另外还投钱给人研发图画印刷,日后搭配绣像、图画,要不是他没时间,就自己上,第一张也不用刊印别的,就赵成的地图。   印刻底板和机器都交给建元帝,日后他爱怎么印就怎么印,想怎么花银子就怎么花。   史书上提起来第一张彩色地图,就要提到书坊,也算青史有名。   江无眠思绪飘远,嘴上却问候着,“秋狝的人才都被你拉来了,正好,我这儿正烦闷教案如何下笔。有几个是在家中识字描红的?全贴后面墙站。读过四书五经知晓经义,往前站一列。在此基础精通算学的出列站左侧,精通任何一门杂学庶务的站右侧,最前面是不识字的。”   “站好,列队!”   堂内无人出声,很快排列整齐,多日教导总算是有点成果,能比得上中学生做课间操列队了。   江无眠叫人拿来蒲团,叫人坐在地上打坐,他也不见外,自己做了还搬来一张凭几,“管家,叫人开库房取笔墨纸砚以及各色书籍来。”   对着一众学生,江无眠开始写教材,前面没有经过教育的大部分是寒门举子,没那么多条件让人学习,这类好说,给字帖。   “武科举一道,不求你们出口成章,但要识文断字,条陈上奏的字迹要能入眼,先从描红大字开始。管家,一人裁三刀纸,再拿字帖来,这份是本官当日用过的启蒙字帖,你们的字还不到讲究风骨的时候,先将基础打牢。”   嘱咐完这些,便让人去西厢房内先练习着,那儿改造成了会议室,宽敞明亮,至今还没用过,里面东西也没什么避讳,打法人正好。   一行人起身随小厮出去,紧接着是最后一排只认识几个大字,但是没正经学过文章的,这些人他不强求,给的是启蒙书单和兵法书单。   再往前就是正经学过的但是学的水平不一,这些人就问的仔细了写,且考核了一下水平,几个能考童生的则是建议人去试试,考不上秀才不要紧,有个童生秀才在身,就算是武将也能强说一句儒将不是?   精通算学的则是问是自己想学还是家中迫不得已学习的,这大部分都是自己学的,只有一个是脑袋机灵,迫不得已跟祖母学管家时算出来的。   粮草辎重,离不开精细打算,这些人日后可以先行考虑这点,能当将军最好,当不了就走薛文的路子,从副将熬到主将。   最后是杂学,囊括较多,道法佛法律法水利天文等等,这群人要因材施教,江无眠一一列了书单,仔细斟酌才下笔。   最后只剩下顾鹤逢,江无眠没什么要叮嘱的,只是列了长长书单交给他,不出意外,他就是这一届的代表人物。   “多学多看,有不懂的事多问。你们是武安营苑首届学子,往后每一届后生都要听着你们的事迹入学。”   他说着又让人搬来自己批注过的书,“原本在你们院长那儿,抄本我留下了,这是印本,你先看着,每日不拘写上百字感想,来日给你们院长看了再做批复。”   顾鹤逢黑亮的眼中透出几分惊喜,这意思很是明显,摆明是要重点培养他。   江无眠是何许人也?   当朝状元,自韩党排挤中成长到如今位比尚书的人物。   他读过的书多半是要留给自家子侄或是同窗,再不然就是谢砚行那边的亲人,不过也没听说他有关系亲近的,更是没听说他有徒弟。   顾鹤逢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暗示?   但他要走武将路子,也不科举啊!   这就是他多虑了,江无眠又道:“待你看完后,再将书和感想以及批复拿来,整理成书,放入武安营苑的藏书楼中,日后也是你们这届的教材之一。”   顾鹤逢:“……”这是让他先试验教材行不行,能不能用的意思?   顾鹤逢:“学生明白,必不负教习所托。”他一定好好写,还要拉着同窗一块写,谁都别想跑! 第222章 谋算   武安营苑事情繁多,又临到年下,白楚寒忙得不见人影,江无眠反倒是闲下来,边钓鱼边写教案,偶尔教导上门来的学生。   ——又名,做苦力。   “……玉米作为新兴物种,近来几年留种也算稳定。”朝中已设置了专门的度粮衙门,仍然是挂在户部门下,专管一些种粮的事儿。   江无眠蹲在前院田埂上,抓了一把翻晒过的土,对身后的一众学生介绍,未来军粮之一。   现在的军粮比之以前种类多了,麦、豆、米、栗掺杂混合,还有南方罐头北方酸菜,什么都混搭着来,只要保存得好扛得住远程运输就不成问题。   江无眠捏着眉心,后面学生学着他捏土,土质松散不结团,便问道:“夫子今年种什么?”   他们和江无眠相处没几天就摸透了,这位不是排场场面的主,全是实用主义。   有学问的还拿江无眠之前写过的文章来读,从文风和内容上讲,这位是务实大臣,再看行动力,他连这院子种的树都是结果的树。   谁能不说这位是务实的作风?   今年他们学了上树修枝,估计明年这都是他们的活。   江无眠没这打算,修枝属于课外活动,只是让他们知道了解一点就行,重点在于后续的买卖价格。   人不能不知道物价,物价背后关乎诸多事宜,从产物上分析产地,从价格上分析当地受灾情况,还能摸清户部调动的粮食里到底有几成水分,是不是走了歪门邪道等等。   看了看天色,打发人去挑着摘下的果子去东西两市里学着卖东西,重要的是要会摸透价格,回头写篇报告上来,要数据证明。   一众人苦着脸去上妆,既然是打探消息,免不了伪装,就他们这种体格作态的,先学着打扮吧。   江无眠又在教案上添了一笔——伪装课程教学与应用,战场上怎么伪装怎么埋伏,这都是大事儿,容不得马虎,他打个样子,后续如何教学是学院的事儿。   作为宪副,他不能插手太多,教导课程就行了。   待人去了市集上,江无眠也换了身衣服出门,他要去城外看看。   中秋时,岭南来信,还送了半船种子植株,里面多半是自北真腊来的种子,除此之外还有例行从海外收集的东西。   前段时间清点入库,就在江无眠的庄子里放着,他倒不是舍不得给建元帝,而是朝中尚未拿出一个章程来,户部忙得上下脱了一层皮,这会儿不好和建元帝提。   待来年春播时,种子植株能发芽长成了,也好建议建元帝单出一个司农出来,接过这事儿。   “……种子全在这儿,外头植株全种在暖房里,这会儿刚收拾齐整,就差人过来伺候。”庄子是建元帝拨出来的,庄头也是,因此这事儿算是君臣默契,先打江无眠手中过一手,来年再说。   今年事情多,能者多劳。   再者他也不是没给江无眠好处,除了固定的田地外,庄子还附赠了几百亩田地,全是京中的田,看得其他人一阵眼热。   江无眠转头就开辟成试验田,预备种植些作物或是实验肥料农具。   “引水如何?”京中有河,灌溉用水不缺,这地界在河的上游,不担心没水,就是担心引水不方便,不好浇地。   庄头指着庄子前头的沟渠,“那儿分出一条弯,水从田地里过一遭再回到支流里。您放心,这儿的沟渠深,不会出水灾。”   像是河流改道这类的事情绝对不会有。   确定田地没问题,江无眠再关心一下这儿的生活尝了尝庄子上自己产的蔬菜,确定没什么问题就上马走人。   几百亩地完全覆盖了江无眠的需求,就算作为培育试验田也种不完,毕竟能在北方活下来的种子多半要耐寒耐干。   而岭南来的种子大半喜热喜水,根本种不到一块去,所以还有的土地上空着。   江无眠决定明年的毕业课程是卖粮,体会一把粮食市场的战争。   灰头土脸在市场上碰壁的学生们体感身后一凉,打头的顾鹤逢道:“起风了,快要入冬了。”   入冬前的惯例是匈奴抢劫,今年的灾难却是应在南北两边,北部突厥闹分裂,西部突厥趁着秋收要南下的时间,袭击了南下抢粮的东突厥队伍,现在突厥动荡,形势不明。   事情一到京中,江无眠这儿便接到消息。   西突厥多年发育,家大业大,打算入冬前吞并东突厥一脉,若是叫人成了,西突厥的粮能解一时之困,危险的就变成了大周!   一时的粮食解决,吃干净了怎么办?   目光转移到正在大肆迁移人手的邻居身上,试图从上面扒拉出一块肥肉出来。   建元帝召集百官入宫,太子已参与朝政,他在这种大事上是能戳话的,只是他的建议建元帝不太乐意。   “……儿臣是想,最为紧要的是西域百姓迁移,事长多变,多耽误一年,土地就多荒废,安置的百姓收得的粮食不足,大周的粮食便不足。”如此,一件开疆拓土的大事办得虎头蛇尾,多生嫌隙。   这话也有两分道理,现在迁移还没结束,商道反而是借此稳定下来,朝中已有商队开拓了商业范围,好似完全不担心亏了钱。   但是要建元帝错过这等时机也是不成,所以他仅是对太子点点头,又问其他人的主意。   江无眠给了两个方法,“仍然是老计策,离间计。这事儿之前做过,朝中有经验,就不用臣班门弄斧了。”   离间挑拨,就那么几样本事,反正建元帝使得利索着呢,不过这个有拖时间的意思,所以才说这是一时之计,根本不能治本。   建元帝再问:“治标不如治本,要如何治本?”   东西突厥是大周的心腹大患,建元帝不止一次想拔除他们,之前是有铁蹄,加之匈奴还在,三足鼎立。   一旦有一方异动,另外两个都会联手逼退,不至于让一家独大。   “老方法,放匈奴。”   匈奴不是灭——哦,这是说再找个目标来,这能找谁?   伍陵眼神一动:“东西突厥?”   东突厥气候不足,西突厥想吞并一家,大周只要从中作梗,让两方各立朝政,在草原上撕扯就行了。   这就需要大周敲敲边鼓,趁机摸清突厥情况,不让两边联手,还不能让人知道大周官方在这里面掺和的事儿。   这话说的,朝中不少人开始琢磨有什么文章能做——起码先让突厥大汗死了才能挑动矛盾啊!   这里面就没江无眠多大事儿了,他最多是给人掩护一二。北边事情说完就到南边靖海,近来倭寇侵袭大周越发频繁,人数船只越来越多。   据靖海一趟回来的人讲,海上能见到的倭寇海船越来越多,这不是西南岛上来的人,也不是土民,更不是岭南的流民——岭南现在流民少了,因为粮食便宜活计多,还兴起了土人归化的风潮。   岭南官员述职时,说得话还带口音,但建元帝没有一丝不耐烦,这都是民心,是稳固江山统治的体现,他乐得多听一点。   既然不是上述的人,拿这些就是海对面来的倭寇。   人多,这不是个好征兆。人靠土地而居,远离国土,漂洋过海来到大周做贼寇行径,说明国内乱了。   扶桑内乱?   江无眠心中算着时间,这会儿内乱什么?是他们的本土国主当不得主子还是有什么人造反起义?大周是不是能从中攫取好处?   这就是海对面的坏处,要是人国土相接,这会儿就能立刻得知扶桑内部出现的岔子,好分一杯羹。   不过很快就到诸国朝拜的时候,想必那时应能看出一二。   不必等到那时,岭南捉的倭寇交代了不少,起因是扶桑国主驾鹤西去,无后代无遗言,这会儿国主的旁支兄弟皆要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大名幕府内乱,不少人流离失所,于是驾船入海做了倭寇。   这会儿本土正乱着,没准哪天项上人头不保,本地人就分了两个方向跑路,北上或者西行,作为近邻的高句丽和大周就遭殃了。   因此才有了前头谢砚行上书岭南靖海的事情,这事儿属实是无妄之灾。   江无眠的意思是打回本土直接占了当地,毕竟扶桑虽属于不征之国,但眼下他们连个继承人都没有,还放任百姓落草为寇,打上宗主国的门前,这不给点教训说不过去。   周边小国有学有样,挑起祸事,边境不稳,又是一桩官司。   且眼下正有理由啊!   扶桑那不是没继承人了,作为宗主国接手正好,以后也不必说没宗主国给他们做主了。   建元帝:“……?”   朕是想断了倭寇,你小子是来灭国是吧!   伍陵眉头一跳,看着出列的江无眠,后者仍然沉稳道:“……国主已去,国内乱象四起,民不聊生。陛下为大周之主,是宗主国主,不征之国的百姓亦是您的子民,望陛下怜其悲苦。”   这大义都出来了,建元帝还能说什么?   群臣自然跟着喊着让建元帝做主,建元帝叹口气,像模像样地推脱一句,转而就接下了话茬。   待朝会过后,便留江无眠,细问一两句情况。   要为海对面的百姓做主,必然要发兵镇压,朝中哪儿来的船只人手银子?   江无眠一摊手,这就要看当地到底多少乱象要人镇压了。   不过那地方小,现在多半百姓又跑了,估计剩不下多少人,直接集结海边卫所,开上战船,带上武器,遇到战场,不分有理没理,强行压制就行了。   最为关键的是,此行能否顺利将扶桑变成属地。 第223章 准奏   江无眠不是无的放矢,他找来自岭南通商以来的诸多资料,向建元帝提出一个大胆假设——在建元帝看来堪称妄想的想法:扶桑存在大量白银。   建元帝听罢,背后有了不想预感,他不是质疑江无眠,问题在于,当江无眠提出点什么的时候,户部一干人等就要和他辩驳一整个早朝。   打是打不过,可这说起来,他们也说不过啊!   户部只能捏着鼻子忍着不舍,抠抠搜搜拨钱。   “你给朕透个底,说法从何而来?”真是从资料里看出来的,不是商队出去挖了扶桑的地吧?   这事儿,这事儿放江无眠身上,他还真能做出来。   江无眠看了一眼左右,齐总管让人退下,又命自己干儿子守好门外,以防有人来找建元帝,自己就在承重柱下站住。   江无眠没干派人挖地的事儿,他只是让商队多往其他两个地方跑了跑,这次商队没递出来消息,结合岭南的消息,他估计是因为当地战乱,不敢乱走。   在扶桑地盘上有护卫,有船只,还有大周子民的身份,附近的战乱少有波及他们。一旦到海上,谁管他们是谁,一律当成贼寇,抢船杀人抛尸,这也没办法抓人。   综合各方情报,再将往年里行商数据调出来,便有了这个大胆猜想——其实也不算猜想,毕竟前世结果显示扶桑国内有大批银矿,现在可能是被人发现,但应该没放出消息。   他的推断证据是近些年来的交易往来,“扶桑国主应是不清楚此事,交易信息表明他们支付的全是大周流出去的铜钱。但有几个大名竟是用的白银支付。”   大周所铸造的铜钱一直受欢迎,不仅民间有藏钱的传统,国外亦然,一度造成国内铜贵银贱的局面。   开国初,大周的铜矿多半用于武器锻造,铸币上没多少盈余,但为发行建元通宝,熔炼部分武器勉强搭起框架。   因此,建元前几年时,大周多半以物易物,铜板的购买力极高,现在铜钱不太缺,白银的缺口便暴露出来。   大周本土上一向缺少白银,这儿就不是主要产地,怎么挖都稀缺。   与其在本土劳民伤财,不如换个地方开垦,矿工选取本地人,从海外运白银回国,维持本国的经济。   证据算不上充足,但江无眠用一点说服了他,“当地失其君父,上下哀思,地获其乱,百姓流离失所,正是需宗主安抚之时。”   说是安抚,实际上是换了自家人当政,管控当地。   有正当理由,岭南还有现成的出兵理由,只差粮草齐备,就能开船入扶桑了!   相比于驱逐突厥需要的精力,扶桑只能算是热身而已,这地方的战力还不如匈奴。   不过弹丸岛国,当地战斗还停留在刀剑时代,连骑兵都是寥寥无几,陆上作战较为容易,难的是水上战斗。   因是岛国,海岸线长,又多在临海平原区居住,依靠渔业为生,因此这些人的水上功夫不差,只要破了海上防线,就能直达扶桑的咽喉!   建元帝命齐总管找出岭南报上的数据,准确地找到江无眠提到的几条信息对比。   数据是会说话的,他一页页翻过去,心下有所猜测。   扶桑地方小,钱多,就算当地没什么金矿银矿,拿下这片土地就是值得再度祭祀祖宗的大事儿。   且他对江无眠的另一个提议很有想法,现在太子监国,身上有了职责,但他还有几个弟弟没什么事儿干——除了一个早年赶上册封太子时的王爷外,后面都没再册封。   匈奴那一战的功劳没混上,下一次和突厥的冲突将会在五年之内爆发,然这几年内没品级没职位的皇子,怎么养活自己?   还不是通过朝中大臣捞取好处!   建元帝对此格外不喜,正是全大周上下备战时,几个逆子给自己的建功大业拖后腿,他恨不得褫夺皇子身份!   江无眠的提议来得正好,皇子全部打发到国外称王称帝,爱怎么治理就怎么治理。   当然,打下来的地盘上肯定要布置驻馆,类似在北真腊设置的那种地方,同时开放互市,沟通有无。   若是当地有大型矿产,朝中和当地都分一分。   建元帝设想很是美妙,可他略算一算时间便知,没有十多年是成不了事的,那会儿他应该早早葬了皇陵,看不到了。   心中没由来得一阵恐慌,他清楚知道自己老了,处理折子时也没太多精力,批复一段时间便坐不住,身体在逐渐老去。   但他还在担忧突厥,担心附近小国对边境的骚扰,还有沿海贼寇犯边……   桩桩件件,又如何能放心?   江无眠察觉建元帝的情绪低落,夹杂着遗憾悲痛,转而便掩饰过去。   建元帝合上几道折子,又让齐总管将数据放回去,嘱咐江无眠几句,便放人离开。   他没正面答应,要抽调卫所和水师,加上动身用的银子,事关重大,还需要看年底扶桑使团的表现如何,才方便下套。   扶桑使团比往年来得快,甚至还是岭南水师护送北上来的。   往年扶桑为和大周维持关系,也就是为了回礼一事,通常会开着破船,穿几套带有补丁露出内絮的夹袄便北上入京。   鸿胪寺每每接待他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各种阴阳怪气,谁家使团这么邋遢,入京朝贡还是来打秋风了?   打秋风的都知道穿得体面一些,这纯属乞讨的叫花子!   然而这回不是,这回是好生穿着岭南服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看得众多人倒胃口。   许是这位使者能力不到家,也可能是一路上担惊受怕至此,建元帝听得模模糊糊。   护送人上京的心下掀起,上前两步,接过禀报工作,这才让人知晓前因后果。   “岭南遇倭寇犯边,目的是转运粮。今年上半年的粮食丰收,理清数目入转运仓,正要顺势北上入京。路有贼寇拦截,趁此打劫粮食,被我水师拿下。   “接管战俘和船只后,便在船只底舱找到一行被关押的使团,依随行大夫诊断,关押后给的食水少,约莫饿了半月之多。”   这意思是使团出发之后,将要靠近大周时,遭受贼寇劫船,对方出于某种顾虑没杀人,但也没让人好受,关押在底舱里,每日只是给了一碗食水。   谢砚行得知此事后,从卫所调人,先将人接到岸上。那转运船只接下来还会去其他地方,不能让使团跟着。   他把人安置好,养了三日,看着人不至于死在长途奔波里,才有了卫所发船护送人入京之事。   使团人入京后就要找建元帝抱着大腿哭诉,一路上多么艰辛,历经千辛万苦还差点丢了命,就为了搬救兵。   “国主遗腹子人小势弱,万请君父怜悯,支援扶桑。”   嚯,这下江无眠等人来了劲头。   朝中表情一阵乱飞,就连建元帝都露出一份饶有兴趣的神色,听他继续说假话。   前面说过,扶桑的国主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这会儿又是哪儿来的遗腹子?   到底是商队情报有误,还是使团再度另投新主了?   听其阐述,这位遗腹子是国主直系血脉,只是国主夫妻去世,他又没几个月大,所以才会鲜为人知。   这话一出,众多老狐狸的眼神就合上了。   什么遗腹子,摆明是弄出来糊弄他们远在大周的。要真是有个遗腹子,当即就有人做摄政王,扶持傀儡皇帝。   几年之内,傀儡皇帝不过垂髫幼子,摄政王自然大权在握,想弄死个没长成的孩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根据情报分析,当地什么摄政王都没有,大名忙着争权夺利,这不就意味着天家没直系血脉,遮羞布都不要了,直接上手抢夺!   使团呜呜咽咽地请求建元帝出兵援助,扶持遗腹子为国主,建元帝以大周事务繁忙,人口稀少,兵力不足婉拒。   今年的迁移还没结束,负责监管的队伍尚未回来,北面突厥还虎视眈眈,大周也难啊。   鸿胪寺安排使团住下,腊月底下,建元帝再度接到岭南秘信,海上倭寇增多,这都腊月里了,对面邻居情况显然不是很好。   明年许是能分出胜败,现在准备征战正好!   这个年谁都没啥心思过了,建元帝尤甚,他是让一个皇子过去还是全部上船出发。   建元帝想到海上风云莫测,一时之间竟是不想让人去了,可不去哪儿有战功?   与之相反的是江无眠,他也在发愁,不过发愁的是开什么战船,带哪几个小将,粮草辎重如何转运,大军要从哪个海港进入扶桑等等。   这倒不是他僭越了,而是作为监军一员跟随大军出征。   是的,尽管整个朝廷上下都在金銮殿上表态没时间支援扶桑,但私底下已经在瞒着使团人员做战前动员,商议出行名单。   翻过年去,扶桑再度派人求援,仍是打着国主正统的名号,企图让大周扶持本地势力。   此次建元帝准奏,分别从河东道和岭南道调动水师以及卫所,江无眠随行督军,共计两万人之多,五十六艘船只。   实际而言,这两万人里面水手大副船长便有千余人,船匠上千,另外有译者、医者、火头军等千人,水师万余人,其他则是炮手、步军、工匠、铁匠,没有任何骑兵。   使团愣住,两万人支援,是不是太多了点?   本地真正打起来的也不过这么多人,然而本地还囊括了百姓在内,大周的全是精兵强将。   怎么看都不像是支援的,反而像是前去攻城略地的。 第224章 两万   分拨两万人马前往海外征战,建元帝顺势整合东部沿海水师和卫所。   朝中武将跃跃欲试,此行挂帅的是白楚寒,副将杨泰,随行的还有鸿胪寺通译许志安。   整顿军中,挑选随行将士时,江无眠也和使团谈论条件,“非是我大周不愿再多调兵,实乃我大周海岸线绵长,需对外敌多加防备。为调兵前行扶桑,陛下多番思虑,甚至为此调整边防,方有两万人马。且多调兵前往扶桑,一路花费颇多,恐扶桑供应不上,因而两万足矣。”   扶桑使团:“……扶桑供应粮草?”   其他人不知,他们自家人怎么不知道自家事。   扶桑哪儿还有国主一支,全是野心勃勃,意图造反的旁支,他们也不过是抢占先机,又仗着国主印玺在身,所以能冒充使团前来。   回到国内,这些人马就要自家供应,这、这这根本就供应不上啊!   使团苦着脸道:“国小民少,粮食不丰,万请陛下支援。”   他还想再讨价还价,然而江无眠根本不打算听,只道:“为支援扶桑,我大周上下出人出船,尔等竟还得寸进尺,不供饭食,果真是不识礼数的蛮夷!我家儿郎千里迢迢不顾性命参战,竟还要自带口粮,莫非我大周是你扶桑的仆役不成!?”   这话就严重了,扣上这顶大帽子,下一刻这两万大军对准的不再是乱军,而是整个扶桑国啊!   使者讷讷不敢言,身后一众使团成员只匍匐在地请罪,却没一个应准供应口粮的。   江无眠一眼未看,甩袖离开,打定主意要以此为借口拿下扶桑。   当大周这么多艘战船开出去是儿戏吗?   自然是要磨合作战,从南到北,一个岛屿不留,全部收入大周版图之内。   此行调动的战船出自松江、南康两府的船坞,其中还夹杂了两艘实验用的新式船只,搭载新式武器——水下鱼雷。   其实是投石机在水下的模拟应用,投掷的是第三代轰天雷,撞击后就能自水下炸船,属于是此行的底牌。   消息严密封锁,仅有船只上的船匠、实验人员、操作员以及主帅副将监军清楚,外表做的和战船一模一样,只是内里格外不同,因此这两艘船混迹在战船里没有什么不同。   当年三月,援军正式出海。为防止旁支分出胜负,导致他们无法接手整个扶桑国土,船只航行格外迅速。   江无眠自甲板上下来,身后是杨泰,两人就水师作战谈论了一路。江无眠记得扶桑的海岸线也挺曲折蜿蜒,他建议道:“上岸占据海港,以此为点,战船分散南北,封闭各个出海官方港口,以防有人偷渡出海。”   陆地上则是急行军,以轰天雷开路围击,逐一击破。小股散军若是想要出海,正好能被战船包抄,总之,别想从西面的海岸线逃跑进入大周海域内。   这些人跑了,摇身一变就成海上倭寇,到时受苦受难的还是大周沿海。   拿下扶桑国土重要,但是大周更为重要,不能前面打着,后面被人偷家。   杨泰也有这个意思,“水师足够,战船巡逻范围广阔一些,分散三成兵力能把控住沿岸重要点位。”   若是有个地图就更能精准安排,现在也只能凭经验安置水师。   许志安现在还在和使者团打探情报,扶桑离得有些远,一来一去颇为耗费时间。距离扶桑使者首次求援已经过去大约半年,半年之内,应是未曾分出胜负。   就算是分出来,他们也能挑拨得其他残军跳出来和当前国主位上的人打擂台,若是残军二度兵败,那就用另外一个理由——国主未经宗主国授封,得位不正。   总之,有的是理由。   两人步入一处船舱,这儿是平常议事用的。   里面已有七七八八的小将,这些人部分是东部沿海卫所出来的指挥使、佥事、同知,部分是朝中将领的子侄,出海镀金一次,看能不能邀功。   至于宫中几个未曾封赏的皇子,这回一个没来。海上风险比陆地风险更严重,一旦有所闪失,连船带人葬身鱼腹,完整尸体都找不回来,建元帝便没让人出来。   何况事关重大,不论是拿下国土还是岛上疑似有银矿,建元帝都不放心这几个未曾经事的皇子。   船舱内,在他二人入内之后,白楚寒随后就到,“一路行来,海上偶遇过两三次海上倭寇,由此看来,扶桑国内乱象仍旧未曾停止。”   身后参军上前,将一副残缺的地图挂在墙壁上,琉璃灯放在前面,照得清清楚楚。   虽然只有简单的线条,部分地区只有一两个字的解释,但是这些已经足够。   “依照鸿胪寺资料和使者团口述得出的地图,现在扶桑内乱,具体集中在东部,西部沿海地区多半是做了倭寇。”   大周近来海上出现的倭寇大部分从此地出发,因此一上岸,他们面临的极有可能是倭寇大本营,必须要快速占据一地,清理出驻扎营地。   接着是一面联络本土大军,一面向外扩展,把控整个海岸线。   较南不管,从这里出去的多半会流浪到西南半岛;较北不管,这儿通向高句丽和突厥,暂时不理。唯独中间部分的这部分,直达大周的江南岭南,不能放过。   江无眠琢磨着这里的地图,回忆扶桑国土上的白银分布情况。   但一听白楚寒的作战安排,他便没有多言,依照这个方式,几乎能把大部分地方炸一遍,可以说地毯式扫描。   这样一来,除非是全体大军瞎了眼才能放过偌大一个银矿。   海上天气多变,这会儿又起东南风,船只相当于半逆风而行,即便是航行速度加快,他们抵达时已是五月。   这会儿尚未进入夏季,大军所在的地方比预计的停靠港口偏北了些,穿着皮甲算不得很热。   一上岸,根据船上讨论出来的战略战术,火速化整为零,拿下附近的据点,分开民居与贼寇,就地安营扎寨。   又让许志安打探消息,接着让使团的人出来安抚当地百姓。   鸿胪寺派来的通译团队明里暗里关注着使团和百姓的动向,深夜,驻扎的帐篷,几个身影进进出出,守军和巡逻视若无物。   许志安等人回忆一番听到的消息,火速在纸上写下,边写边小声复述。   东部西部南部北部战乱情况皆有,因为这里是海港,偷渡人员颇多,得知的消息也多。   白楚寒等人向南北蚕食,顺便放出小队护卫使团前去寻找当前能做主的国主继承人。   毕竟明面上说的还有一个遗腹子,现在就看所谓的“遗腹子”是哪一支,找到了人就能找到印玺。   大周支援抵达的消息和扩张的消息一同送到大名面前。   曾经的上野幕府分崩离析,和旁支混合起来,最后形成了五个有实力追逐国主之位的势力。   抢夺了印玺,先一步派出使团的是上野曾经的分支德康一脉,但是先一步得到大周支援抵达消息的却是另外一脉山下。   但随着大周在西部海岸线上驻扎,营地进一步扩张,改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听到了风声。   有人欢喜有人愁,德康一脉自然是喜不自胜,他有印玺在身,属于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其余人不过是叛军,看在印玺的面上,大周也会助他登临国主位置。   相对于此,山下势力则是愁眉苦脸,他和大周驻扎营地挨得近,看得更加清楚。   这哪儿是来援助的,分明是借助此事练兵的!   从一开始的配合生硬,到现在的流畅安排,大周军队实力也在稳步攀升,与其形成正比的是,营地面积也在进一步扩大。   如今已经侵袭到北面的小野势力所在的海港,南部更是和佐藤势力比邻而居,再继续下去,是不是就该蚕食自己的势力,和德康汇合?   让山下势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是,他们到底哪儿来的粮草?   一路行来,海上消耗颇多,更别提载着两万人马出海,身后的物资船就要十来艘,怎么还有粮草供应他们打仗?!   这就多亏岭南做的罐头和一路上捞起的鱼,岭南不只有水果罐头,甚至出现了干菜罐头、肉类罐头等等,几乎没什么是不能做成罐头的。临出发前,这部分粮草就交由岭南出。   最难的是淡水,但还是那句话,没什么做不成罐头的。   淡水罐头用玻璃密封,虽有保质期的问题,可架不住他们搬了一个蒸馏装置在船上,用以过滤海水,再经过几道净化工序,二度蒸馏成纯净水。   因此勉强支撑到了地方,上岸的第一件事是驻扎,第二件事就是找淡水。   有了前期的安排,后续留主力军在大本营驻扎,依照安排散开,就地探索情报获取粮食就行。   白楚寒让人护卫使团去找德康一支,还捎带上了信件,要求供应粮草。   给不给另说,大周的态度是需要摆出来的,不然日后谁有外敌要请大周支援,难不成还要自备粮食不成?   使团随护卫队一路驰行,这马还是从其他势力中抢来的,把人送到德康手中,就等人回信。   德康等人做足了迎接架势,好吃好喝供着,转头就召幕僚和使团成员探听消息,“大周支援数目如何?”   这到底来了多少人,吃喝要多少?他们供得起来吗?   再者,那大周皇帝到底什么意思,有没有察觉他们的欺瞒?   德康一边期待一边焦虑万分,使团欲哭无泪,此刻是破罐子破摔,吐出一句,“两万兵马!”   两万!这得吃多少?! 第225章 银矿   德康试图拒绝提供粮草,很快得到拒绝的后果——大周开始罢工,并且在探测周围环境,试图种田,眼看一副赖在本土不走决定要长期发展的情况。   这谁能扛住?   还是早早结束分裂,早把这群瘟神送走!   不过三个月时间,两万人吃喝就快用干净了德康一支的家底,他们眼看就要供不起了,甚至有部分是开了国库才能补足。   不提大周拿其他势力练手、也不提围困海岸线追捕逃往海外的溃兵、更不提试图长期在扶桑驻军的行为,单看最后结果,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和德康一脉形成联合包抄,已断绝其他旁支的势力,仅剩德康一家。   形势大好,只等德康一脉拿下国主之位,择日登基。   奈何天不遂人意,国主血脉尽死,旁支独大的事情终究是暴露出来。   山下是最后一个臣服的势力,在大周拿下三面国土,将人向中东方向驱赶时,山下眼看无力再战,自尽之际爆出真相。   “大周上下,贪婪无度,毁我国土,囚我国民,此等饿狼便是你招致的灾祸!”对德康说完狠话又对赶来的大周猖狂笑道,“便是你等协助德康拿下土地又能如何,国主一脉尽皆死去,余下的只是旧日幕府!”   两方接连变色,德康一脉听完前半段心下得意,引狼入室又能怎样,最后的赢家终是自己!   然而听完后半段,脸色骤变,看向大周主力军的方向。   风卷将旗,猎猎作响。马匹整齐划一停驻,步兵水师分列几队,陆续赶来,名为大周的阴影投在土地上,血腥弥漫,骇得人说不出话。   距离太远,明知对方看不见表情,白楚寒等人仍是做足了表演,假装是初次听闻情况。   江无眠皱眉,扫了一眼已然自尽的山下,派人对赶来的德康翻译道:“收尸,鸣金收兵,打扫战场!”   这会儿不是算账的时候,先打扫战场拾取战利品才是紧要的事。   德康势力连连解释,又带人去看所谓的国主遗腹子,试图打消大周的怀疑。   待到夜幕降临时,一行人暗中商议如何早日送走大周的支援,这么多人吃喝是个大问题,国库都掏得七七八八,留给德康的剩了个底。   再吃下去,养不起啊!   而且德康一直惦记着大周在西部开垦的田地,还有人在地里耕种,这是不是说他们预备着要久留扶桑?   曾经派使团试探过大周,这些地和粮食要如何打算?   被问的人回道:“以作军粮,两万人的吃喝太过紧张,不得以在附近种田为生。”   明摆着要粮吃喝,当时的使团成员干巴巴笑着不敢回话,更不敢随意许诺,这一开口就是万斤粮食啊!   说不得,说不得。   如今战事结束,接下来将是收拢残军,建立德康国主的世代,然而山下死前的话萦绕,令人心中不安。   故今夜暗谋,送走大周支援,关起门来重建扶桑。   同一时间,江无眠等人也在算着时间问罪德康。   “今夜?”杨泰下意识反问,白日刚刚结束最后一场战争,今夜有庆贺宴席,双方皆要出席。   “不错,今晚整装,带上武器,先看德康如何应对。”   当夜,白楚寒就国主遗腹子一事问责德康,不待人狡辩,又提上证人证据,显然是有备而来。   德康等人试图狡辩,前任国主已死,即便是有证人又能如何,仅剩的有资格角逐国主之位的就只有德康一脉!   不过还是要做个面上功夫,只见德康家主情绪愤怒,激情反驳,“叛军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他招手让人带来国主的遗腹子,一岁左右的孩童被人抱来,人小,但是排场大,前后十几人跟着,可见其身份尊贵。   白楚寒等人相视一眼,微微点头,德康家主以为糊弄过去,只见江无眠吩咐一声,“带上人来。”   门外一阵动静,随行兵士带上一众人来,最前面的是一对夫妻。   德康家主目眦欲裂,这两人显然是他的儿子儿媳,也就是所谓的“国主遗腹子”的亲生父母!   事已至此,他已反应过来,这就是个局!是针对他的圈套!   “欺人太甚!”   “欺人?”江无眠冷笑一声,用熟练的本地官话反驳,“尔等小国,胆敢欺君罔上,置我大周宗主于何地!?”   “欺君之罪,就地斩首!”江无眠的话掷地有声,震得人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风吹过一阵呜咽声打破平静,好似母子连心,睡得安稳的孩童睁开眼睛,爆发出尖锐的吵闹声。   德康惊醒,猛然回神,既然被发现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他觊觎国主之位又如何,只要拿下这几人,用他们的性命威胁大周,一样能达到目的!   “德康一支罔顾人伦、谋害国主、觊觎大统之位,此獠大逆不道,当斩!”   先德康一步,江无眠率先喊出口号,许志安会意接上翻译,趁着对方下属未曾冲入房间内,熟练地跟着抽刀。   大周不论文臣武将,尽皆武德充沛,从许志安上阵杀敌的数量就能看出来。   想生擒他们,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战事结束极快,尖叫声、呜咽声、刺耳哭泣声、杯盏砸地声中,血腥味逐渐散开,随夜枭的叫声传入夜色深处。   至此,国主主脉与旁支尽皆一死,史称乱贼祸国。   一干逆贼顺理成章被诛杀,接着就是追杀残军,势必要将未来叛军苗头消灭在萌芽之中。   八月,残兵尽皆驱逐至最为北方的岛屿,杨泰等人驱使战船包围,并派军地毯式搜寻叛军。   九月,曾经有幸逃出本国国土的残军化作大周俘虏,等到来日再根据情况安排去开荒、开矿等等。   直到这时,旁支谋害国主一事已在国内人尽皆知。   不论如何,扶桑皇室气数已尽,印玺收回,等宗主国安排。   不过现在给建元帝递消息,用新式战船,开最快速度也要一个多月才能找到治理人才。   在此之前,白楚寒与江无眠要代理幕府处理事务。好在本地话是大周官话变体,当地停了这么长时间,再有许志安辅助教导,能顺利传达政令即可。   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寻找江无眠设想中的银矿,填补一些军费和此行损失。   江无眠根据当前绘制的地图,整队带人出去探索,但白楚寒截了江无眠的事,自行带队出门,让杨泰听从江无眠安排。   江无眠:“……”   杨泰:“……”   没人想干这么多活,但是白楚寒已经跑了,杨泰还要掌管大军,只能江无眠上了。   她二度写了封奏折,火速派人开新式战船回去接大周使者,顺便告知建元帝,这地方小,最多分两道就成了,本地平原少,但是海岸线长,可练水师。   正要将信件交出去时,白楚寒派人来喊,“督军!将军带队找到了!”白银矿,大矿!   江无眠果断从干活的怨念中脱身,直接攥着信件跟人去了地方,现在干什么都没有参观银子重要。   发现的银矿并非是裸露的,这地方是轰天雷炸出来的坑洞,近来一下雨,淹了坑洞,土壤化作泥水,就有那么一点银矿露了出来。   白楚寒带人勘探时,发现了这块地方,进而发现了一座银矿。   江无眠抵达时,工匠带着一群人探测白银矿面积,白楚寒正和杨泰蹲在地上,面前是一整盆泥水,两人从里面淘出白银,放在一旁。   江无眠撩起下摆,蹲在白银面前,仔细端详,“纯银?”   虽然是刚从泥水里拣出来,上面还裹着一层黄泥,但江无眠可以凭借他过手几万两银钱的手感来说,这是个银矿。   “这地方还未探明有多大,据工匠预测,当前应能打洞五十眼。”这不是极限,然而五十眼的银矿已够用了!   江无眠看向探测现场,片刻之后道:“正好要禀明陛下现况,不若运上一些回去?”   好让朝中清楚,这地方有大利益可图,不是所谓的穷兵黩武。   以此堵住其他人的嘴,免得说什么浪费兵力财力,再参江无眠等人一本。   不过依照打下扶桑收归国土的功劳,应当没多少人会这么说,最多不服气的人再生气一场而已。   白楚寒清楚他的顾虑,指着淘出来的白银说:“记得告知陛下,此物是我等亲手自土里淘洗出来的。”   “亲自”二字重读。   江无眠瞥了一眼,原封不动放入匣中,随信一起漂洋过海,抵达建元帝手中。   这会儿第一封捷报已经抵达,朝中上下众人皆知,大周在海外打了胜仗,但因为旁支杀了国主一脉,失去继承国主位置的资格,所以这国主得要大周指定一人过去。   目前朝中正为此人身份争执,不料海外征战的水师二度传信过来,   莫非是将扶桑归入国土一事出了意外?   想到这里,也不顾朝堂上即将上演的全武行,建元帝直接拆了信件,然后便掉出一封不按格式写的信。   第一句话便让建元帝缓缓直起身,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一张根本没有写满的信件。   朝堂上没有了叫嚷声,皆是支棱耳朵听建元帝吩咐:“将远征水师送来的箱子抬来。”   箱子来得很快,这东西下了船就被送到宫中,又以极快的速度送到殿内,大朝会上,人人伸长了脖子,看向建元帝面前的箱子。   一打开,几个黄白甚至有部分发黑的东西显露出来。经过长久闷考和运输,黄泥脱落但没完全脱落,留下来的便是斑斑点点的痕迹。   这类白银有一半,和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一半,码放得整整齐齐,颜色和现在流通的白银相似,唯有形状各异。   群臣正要发问之际,就听建元帝念道:“……与扶桑岛上发现银矿,特恳陛下遣人开采。”   朝臣:“……?!”   不是打仗去了?怎么还开起银矿了?! 第226章 假期   因扶桑远在海外,大周本土不好控制,建元帝直接将扶桑国土按岛屿划分为一道五省,分别命人前去交接整顿,在此之前,先由白楚寒江无眠等人建筑防御工事,以免本土作乱。   因本土尚有百姓和所谓的贵族、大名、世家,建元帝计划册封一个皇子作为国主管辖,本地设副都与都护府,另设使者馆等等。   大周因多了一处疆域,朝会接连开到年底。   这次倒是没有人口迁移,一切活计以本地人为主。本地大多以开矿锻造为主,沿海捕鱼业发达,造船也有可取之处,江无眠计划清理干净仍然负隅顽抗的残兵后,在此地设对外海港,与大周本土相接。   两万人都在异国他乡过了个没什么年味的年,开年之后白楚寒与杨泰清理干净最后的反叛人,全部扔到矿场上开矿。   江无眠等人则是接手归化道省的事情,强行推行语言文化,他无意断绝本地传承人,仅是以许志安为首的通译安排课程。   全面推行归化一事并不算顺利,如何翻译经史子集就是一大难事,好在鸿胪寺有原本的刊印文本,只是根据语法变动改换一二教材就是。   此外还要和建元帝一来一回沟通幕府制度如何更改,日后如何把握扶桑,不让本地生出反心。   “当前的船只还是慢了些。”江无眠写着奏折,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同室办公的许志安等人面面相觑,这还不快?!   远洋航行,能经大风大浪,不过一月多些就能抵达扶桑,这……考虑到船只载重,堪称神迹才是!   若是中型船只,不必搭载水师,来往怕是仅需半月而已!   放在大周,从京城乘坐快船前往岭南所需时间也不过如此了。   江大人竟是仍不满足,还要多快?   难道要缩减到一旬之内不成?   果真能达到这等效果,陛下岂不是能将扶桑道当作岭南一般远的地界,官员可实行三年考察?   若非看不上这等未经开化的蛮人,这倒也是个好去处。   不过……许志安思索了一下岭南现在的情况和扶桑本地的情况,发觉这两地有个共同点,没经过开发之前,全是贫苦之地,当地民智未开,落后无礼,蛮夷之地也。   当时的岭南是上好的流放之地,现在的扶桑道……有岭南当年风范。   岭南能起来多亏了江大人,现在扶桑……前几年定然是压着的,毕竟现在没有扶桑国,只有扶桑道,当地百姓心中定是有怨,前几年处理不好,定是埋下隐患。   因此建元帝没有上来就定官员,而是要等江无眠等人先行教育归化,在平日里多番严查反动情况,许是要持续多年才能定下。   但是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回朝之后指不定能再度升迁。   且扶桑道利用价值极大,本地的白银储藏量丰富,合理开采,几十年固定产出都有可能。   大周绝对不会放过这里,就看日后如何分配权力,怎么圈定官员考察了。   江无眠定下回大周本体催一催船坞的进度,研发一些轻便快船,能往返大周本土和扶桑道更好。   现在他正写信给建元帝,请人送粮过来,并在信中阐述了一遍本土的产出情况。   这地方用以种植的地区很少,起码以整个扶桑道看,种植区域占比较小。   临海还能以海鲜为主,内陆就不太行,粮价高又没有其他东西做为替代品,因此吃喝很成问题,必须依赖外部。   自然,这样的国土很容易控制,掌握了进口粮食就是掌握了本地命脉。   不设置进出口关税,短时间内养成粮食依赖,从经济上把控。同时设置驻地都护府,确保当地一旦发生事情可以及时干涉。另外是极力推行双语教育,本地语言和官方雅言,进而从文化思想上掌控当地。   江无眠看着理想中的归化方案,视线下移,白纸黑字写着目前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世家贵族的掌控以及大名手中的私兵。   这必须从上而下进行变革,先从制度上辖制,若是有所违抗,那就是师出有名,如同这场国土之争一样。   白楚寒难得休息一日,在灌凉茶,这几天事情压在身上,要他处理得极多,睡眠少肝火旺盛,因而叫人煮了几大锅凉茶,营地里弥漫着苦涩味道,闻之恨不得转身就跑。   “陛下意思,设副都东京、安营都护府,制度参考大周,东内阁与六部,能涵盖大部分所需。因此地以开矿渔业为主,其余为辅,所以内阁六部外设都察院与市舶司。”   制度大体如上,来日有什么新兴产业,还会以此再增设部分。   现在不设,纯粹是因为没那么多人手。   设了就要填充人手,一两个空着无所谓,总不能整个机构都空着,让人以为朝中办事不力,尸位素餐。   建元帝拟旨,暂未下发。   朝中为西域两道调兵遣将,迁移人口,大肆开恩科,故而人大多安排到了西部,现在没多少人给东部,暂先让白楚寒等人顶着。   且因是海外驻地,需要的官员需得会水,不太晕船,要有能力看懂部分航线。   观星自不必说,学过《易经》等书的大部分都懂一二,不懂就去钦天监学习。   为选拔出合格的臣子和副都国主,建元帝特意在太学国子监两地设了不少新学科,日后前往扶桑道的官员里必然要学这些新学科才行。   信件漂洋过海抵达大周。   彼时,朝会激烈讨论之后,建元帝正在御书房教导太子,齐总管端上茶盏后,告知他此事。   “……运送粮食?”当地粮食不多,两万人吃了半年渔获的事儿建元帝知道,现在仗打完了,整个扶桑国都改名叫扶桑道了,怎么还没粮食吃?   再向下看,江无眠建议以此为把柄,把控扶桑道,为此他还以北真腊和大周为例,告知其中风险。   本地不种植粮食作物,大量种植出口经济作物,最终下场一定是被人拿捏。   正如现在,岭南一边大量进口三季稻粮种培育,一边进口大量香料,就是为了某一天能只进口香料,暗中推动当地种植结构改变,缓缓拿捏住当地粮食命脉。   若是北真腊没有贰臣贼子之心,大周自然是知情达理的宗主国,反之,今日的扶桑道就是来日的北真腊。   建元帝思索良久,恩准了进口粮食的情况,前期不得不防备着叛军再起,待到后期再视情况而定。   白楚寒等人在此地又停留了半年才和建元帝派来的官员交接,带走三分之一船队与部分工匠水手扬帆启航,满载银矿回归。   大军凯旋,犒赏自然是丰厚的,随之而来的麻烦自然也是跑不掉的。   待到举国欢庆过后,便是述职。因事情太多,足足说了一月之久还未停歇,直到一年中秋休假时,江无眠才有了空闲。   此刻他根本不关心下一步是否升迁,只想痛快放松两日,再吃一口久违的家乡美食。   白楚寒等人比他繁忙,作为院长,他有些事情是跑不掉的,许志安一行通译也被请去上课——日后为将又多了一条安营都护府的出路,必然要早做打算。   虽说是推行了归化教育,可现在大部分本地人还是习惯本地语言说话,要等大周雅言在当地推行……   等下一代接受大周教育的人成长起来才行了,目测还有十多年的时间,但小将们等不了这么久,最好还是自己学点当地方言,方便交流也方便探听情报。   中秋假期最后一日,林守源等人登门摆放,他们一行人是从隔壁来的。   现在江府大门口根本进不来任何车马,人和东西堵得满满当当,只能从隔壁白楚寒家过来。   至于另外一府,林守源顿了顿才道:“冯老将军于两年前病逝,冯将军与冯小将军奔袭回京,上书丁忧三年,陛下允准。未料一年前突厥异动,北地有城失守,无奈之下,夺请起复。”   冯老将军去世后,这栋宅邸已赐给冯将军本人,不过现在两父子去了北地,府中无人,大门紧闭。   江无眠顿了顿,老将军足够长寿,一生经历波澜壮阔,经过大起大落,因此心胸广阔,很是宽容。   谁知这一去扶桑,回来时物是人非,连宅邸都换了主人,到底是世事无常。   心下感慨万千,江无眠道:“改日去给老将军上香,也告知将军一声,扶桑国归入大周,日后要称扶桑道了。”   等林守源说完,张榕便说起书坊近况。   书坊自切割完毕,分为南北之后,便隐约有了南北之争,待到后来南方总部报纸引入几个书院入驻,更是名声大噪。   在此对比之下,北方小说分部就被读书人拉踩一番。   毕竟文学上仍是以诗词赋文章为种,以小说话本传奇折子戏为轻,北方却有个专门刊印小说的地方,这不正撞在文人的刀口上。   好在只是名声上不好听了些,真正的利润还是可观的,究其根本,还是这群文人给他们做了宣传,引得人竞相购买。   不过这份拉踩有延伸到南北之争、党争的情况上,张榕等人格外警惕,就怕御史闻风而奏,以致朝中拨人整改。   张榕发愁道:“不知大人能否刊登一番海外文章,转移矛盾,也好压下这股歪风邪气。”   当今陛下居北,然文风在江南,这南北之争往大了说就是藐视天子,往小了说也能扣一顶撺掇党争的帽子。书坊庙小,实在戴不住。   江无眠:“……”   有些内容倒不是不能说,就是要建元帝过目一二,没有问题就能刊登。   但是,但是!   这份内容要谁来写?   许志安和白楚寒在学院,杨泰回水师操练,唯有一人还能空闲下来休假,这不摆明了是谁啊!   假期,所剩无几的假期! 第227章 修订   最终江无眠接下这份工作,顺理成章转移视线,即便是记挂着南北之争的学子们,这次也闭口不谈,热衷于讨论大周近来几年开疆拓土的大事。   迁往西域的百姓已完成在西域的扎根,新的疆域要如何安置?当地百姓是迁居还是转入大周?大周又将如何动作?   大周没什么大动作,白楚寒和江无眠等人已搭好基础框架,下一步是削弱当地氏族的统治力,并从经济上把控整个扶桑道。   安营都护府的人选便从武安营苑中挑选,建元帝显然是要改动当前的武将局面。   在白楚寒等人在扶桑大展拳脚时,建元帝也没有停歇,镇西军、定北军、东部三府水师全部大改。   边关重镇设为都护府,卫所在都护府之下,一府最高职位是武将担任,同时设有监军。   每个都护府中设有部分工匠所,未来战场上负责修缮武器,但并不掌握锻造之法。   目前火器重炮一类还是朝廷工部掌握,金不换是回来了,他的徒子徒孙已在工部扎根,朝中势必要掌控这些人,金不换看得很开。   他窝在林道长的道观里,每日修行片刻就开始编纂书籍教材,是他多年的炼丹所得,包括火器锻造之法。   “大人,听守源师兄所言,您这儿有一物可解贫道之难。”金不换赶着休沐日上门来摆放,一进门便看到江无眠正在提笔写家书。   江无眠写完最后一笔,放置在一旁晾干,“何难之有?教材修订顺序还是文章取舍?”   江无眠是编纂过教材的,最近又写讲义、安排学院课程、写书坊稿件,只差把自己劈成八瓣用,然忙碌成这样还能游刃有余处理政事,只因为这些事情是他做惯了的。   金不换这会儿上门来求助,估计是要从他这儿获取出书经验。   毕竟火器教材这些书,不能随便找个编辑校正刊印,一切都要道观或是工部的人审阅才行。   江无眠是个例外,当年的火器是在他的支持下发展的,有困难还是他提出的想法,论理他不是编辑,而是书籍编订者。   找其他人总有一种泄露机密的感觉,找他总不会有问题。   不过今日倒不是说教材内容上出现难题,而是,“句读难题。”   金不换拿出修订过一版的原稿,发愁道:“原生是一字一句亲手教,理解起来不是难题,可换作书本文字,这如何是好?断句停顿,出现一点偏差,就能造成挽不回的灾难。”   所以他发愁,万一因为教材被人理解失误,从而导致教出来的学生炸了工部,他就是千古罪人!   江无眠顿时了然,圣人学说因为解读不同都能出现三十个说法,打成八十个流派互相攻讦,这类教材一旦出现解说不同的现象,那就不是互相攻讦而是互相轰炸、死伤无数了。   这事儿吧,他倒是真有想法。   不如说,借此时机正好推出标点句读。   毕竟这教材是私人所著,还是为了精准解答,不让人理解出现偏差以至于炸了工部,毁了多年成果。   便是建元帝问起来,他也有话要讲。   他也不必说用在圣人之书上面,自己印的私人教材、讲义,还有一些游记之类。   书坊刊印书籍时也可以这么干,只是负责校正的编辑要辛苦些,先做第一批学生了。   江无眠沉吟片刻,同金不换说起他的打算,“标点。用不同的符号来表达句读语气,基础的几类,以及用法皆在此处。不过只用在私人校正上,涉及圣人之言一类则是不管,未免卷入学说之争。”   金不换好奇看去,一看手艺便知是个人做的线装本,打开后书页泛黄,明显搁置久了。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誊抄得整整齐齐,各类符号几乎能覆盖整个文章表达。   最后还有一篇文章作为示例,金不换看得时而皱眉时而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江无眠则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建元帝忙于安置扶桑道,朝廷上下正在为白银矿的开采做准备,至于是准备捞到自己手里还是捞到朝廷手中那就见仁见智。   反复思量利弊过后,江无眠决定干了!   反正他刚安抚了扶桑道,怎么也算半个功臣,建元帝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将他下狱,这会儿正是推进的好时机。   想到便做,他立刻算了算手里的事情,将能推给其他人的部分分散出去,重点放在校订新书上,连白楚寒邀他重阳赏菊登高都没时间出去。   白楚寒在家中思考最近朝中除了军营改制、安置扶桑、陈兵北部以外还有什么大事儿,包括御史台有什么弹劾奏折都回忆了一遍——每年都是那么点说法,除了弹劾谁谁作风不正谁谁私德不修以外就是说建元帝穷兵黩武。   最后一个只有几个看不惯江无眠的在坚持不懈,其余人恨不得大肆宣传打下扶桑这事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干的。   这是御史里面的领头人,领头人的功绩不夸赞还要往死里骂,这是不准备要功劳前途了?   几个跳得高的很快发现,他们快被整个御史台孤立了,就连平日里走得近的全部消影无踪,假装不认识。   坚持上奏的御史:“……”   御史就该风闻奏事,不畏强权,因被参之人是上官便装聋作哑的行为是立身不正!   打那之后,每逢朝会,都会有那么几个熟悉人影坚持不懈弹劾白楚寒江无眠等人,建元帝都不耐烦了,不待人说完就直接下朝。   故而,每次这几人跳出来时,朝会上已有人开始吃吃喝喝准备下朝了。   江无眠完全不把事放在心上,拿下扶桑一道,将之归入大周国土,日后能构筑第一条对外防线,作为大周前哨,当地都护府也该好生训练一番。   只是要把控好度,不能被当地叛军策反,反过来对付大周。   还是要编纂好教材,日后迁居部分百姓,早日融合才是正道。   另外设置当地机要官职时,可先让人在大周接受教育,待结课通过后才能回国打基层做起。   江无眠设想了一堆,全都断断续续交给了建元帝,自己在家修订火器教材。白楚寒回忆一番没找到他不接受邀请的理由,于是上门做客去了。   江无眠看了看修订到一半的书和写得七七八八的稿件,深吸一口气,对还未回神的白楚寒道:“师兄,这份约稿拜托了!”   都是打下扶桑的亲历者,他只需要补充部分就能完成了!   白楚寒:“……?”   白楚寒翻动了几下,在江无眠期待的黑眼圈里接下这一任务,后者重重松了口气。   江无眠实在是没想到校订火器教材的任务过于繁琐,以至于现在都还没写完,交出这件事后他就能全力以赴了。   白楚寒看了一眼即将要猝死的两人,难以理解这份差事到底有何繁琐之处。   江无眠脸上覆盖一块热棉布,热敷他即将近视的双眼,闻言冷哼一声,“一本书有何难,一系列书是要命!”   怨气何其之大,让白楚寒更加好奇这两人到底做了什么。   翰林院修书修史修上几十年都是常事,那还是几个人带几十个的团队工作。   轮到他这儿,充其量是两个道长和他一个业余编辑带着几个道童一块修订杂学珍藏等书,并要纠正一切俗名,选取一名作为官方称呼,还不能放大任何地域争端,必须考虑某些特例。   简而言之,他一个人要当半个翰林院用。   白楚寒静默片刻,大义凛然道:“何时截止征稿?”   修书一事,还是要师弟出手吧,他润色一番手上草稿即可。   江无眠:“……明日。”   所以今天白楚寒不来,他也要拉人入伙的,全因他修不完啊!   待白楚寒润色完后,他提议道:“正经地方报纸上不能刊登标点,小说报纸如何?”   在文学地位上,通俗文学一直是大周最底层,不、应该说以文人心中重量来衡量,通俗小说地位垫底。   但以民间口碑来讲,通俗小说、话本传奇、折子戏一贯受人欢迎,有坚实的大众基础。   甚至部分通俗文学马甲背后就是赫赫有名的才子,不然也做不到受大众欢迎。   先以此为范例模板刊印,总不会触动一些人的敏感,日后也好推行其他书籍的标点断句。   棉布底下,江无眠的大脑火速转动,这么一说的确是个好事儿,先行用小说试探一番。   问起缘由来,可以说是为方便大众百姓阅读,提高识字率等等。   毕竟人为了读话本传奇,有时真的什么都敢干得出来。   江无眠一把揭开棉布,洗了把脸精神一番,又看了看外面时间,“走,今日我请师兄用饭。”   天色湛蓝,大片白云远行,留下丝丝缕缕迁移路径,江无眠袖手走在路上,问道:“商路已开,前行去西域的商队增加不少,京中牛羊贩子都多了。”   往年里耕牛紧张,部分肉牛都要当耕牛使用。   拿下匈奴土地开商道之后,几年时间输送了不少牲畜,甚至有的人家都能放开手买卖羊毛线了,可见扩大疆域后对大周百姓的影响极深。   此番又打下扶桑,不知未来又能给大周带来什么改变?   渔业、造船……扶桑能和大周争一争长短的,目前只能数出这两个,其他产业还没仔细照看过。   今年年底应能从扶桑贡品上窥见一二,明年可以形成固定商道往来,逐步蚕食当地粮食产业。   白楚寒替沉思中的师弟拨开人群,拉着人进了酒楼,笑道:“牛羊贩子多了,不正说明新迁居的百姓日子过起来了。”   “说的也是。正好今日酒楼水牌挂了酱牛肉,先上一盘尝尝味道。”   空气中满是饭菜香味,偶尔还能听到学子高声辩论扶桑道相关,伙计端着稳当的托盘行走在大堂中间,拖长的菜名传入耳中。   江无眠上楼之际看了一眼酒楼大堂,这里好似是天下缩影,繁荣安定。他希望未来每日好似今日一般,安宁喜乐,无忧无惧。 第228章 标点   次日一早,文章送与核准。与此同时,江无眠写起小说,或者说是行骗行业大揭秘,涉及到当前假大师假道士用的各类普遍手法。   短篇篇幅不长,很容易写完,上午凑够两篇,下午便送去审核校正。   “这便是标点?”张榕与蒋秋二人看完后,让人拿去刻印。   符号比文字简单,日暮时分便已经出来成品。   “倒是可行,照此速度,便是学徒也能一日刻上几版。”蒋秋很快算了算,刻印标点所需时间很短,只是这也算是增加成本。   一篇简短的文章尚需几百标点符号,何况是动辄几万字的长篇文章,所需怕是几千!   这样一来,损毁几率极大增高,书坊平白增加如此多的成本,刻印价格怕是要上涨一截。   不过江无眠暂时没有刻印长文章的打算,“先行刻印小说,任何能涉及到学说之争的书,暂先不动。”   除非是朝廷给了范本,从上而下推行,不然标点符号就最好限制在民间通俗小说话本传奇里面。   不然,谁知道会不会被一些过激的学说一把火烧了书坊,到时候他可没地方哭去。   张榕二人连连点头,这些事情他们一概不碰,同时交代下去不可私自使用此物刊印任何圣人之言。   另外,任何想使用标点的人在刻印之前必须签署契书,一式三份,书坊、书籍本人、衙门各执其一。若有纠纷,则依照契书所言执行。   江无眠以固定的频率开始投稿,并且取了一个道号作为笔名,细究起来他就是个没挂名的假道士。   书坊的小说印本在大周颇受欢迎,不知养活了多少说书先生和戏班子。当年托《三救海船》火起来的孙家班班主便是其中的忠实受众。   孙班主一早起来便要吊嗓子,虽已多年不登台亮相,但他还保持着练习基本功的意识。   练完润嗓子,再去煮一壶豆汁,边喝边看报。   京中发行的几份报纸他期期不落,小说报是他最为期待的。   在戏班子这儿,能捧起来的角儿,除了基本功要硬,还要戏精彩。   小说报就是他接触精彩折子戏原著的途径之一,他甚至能给小说报去信联系原作者改编成折子戏!   在孙班主的努力之下,如今的戏班子都能让教坊司刮目相看!   今儿也是这般流程,先和一口豆汁,在看一眼报纸,这么一看,“嘿”了一声,“风图南写的上篇看完三个月了,下篇还没动笔!”   这是小说报最为让人诟病的一个问题,有的作者只给写了上篇,写下篇时人就失踪,只剩个没填的坑和坑底的读者。   大部分作者会看在编辑给的钱和上门催更的份上继续填坑,但这里面绝对不包括风图南。   他有钱,才华也不低,写的故事鞭辟入里诱人深入,可他一写就是大半年、一年!   写一篇就换个地方,根本不清楚他人住那儿,想催更都没地方催。   小说报只要接到风图南的作品,加急加刊都要登,如今登的是一篇新人作品,是个眼生名字。   “唉。”孙班主叹口气,他更看好风图南的上本内容,拿来改动一番就是一出精彩的戏剧,奈何人没联系方式,只好作罢。   其他刊登的作品也不差,只是少了风图南的那股劲头,咀嚼起来便少了一种风味。   孙班主兴致寥寥,有气无力打开报纸,这回是单元剧形式的故事,很适合闲暇时间一看,做人偶戏也成,用以说书更是正正好。   就是很难用来唱大戏,因为戏折子不够!   孙班主原原先还可惜,但很快故事进行得一波三折,真假道士斗法、揭发假道士戏法遭到一行人报复、又很快被真道士识破、联合官府擒拿妖道,连续的反转让人目不暇接,待他合上报纸时才警觉豆汁已凉。   “好!”孙班主没时间关注早饭热不热凉不凉的,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不能改成戏折子。   篇幅不够,那再加几个故事不就成了。   报纸连载上就有两个,这么一扩充,再写些词曲,一折子戏不就出来了!   孙班主顾不得吃饭,忙去喊人给他写信练习编辑部,再联系原作者改编戏曲。   待到投出信去,他才反应过来一件事,今日的小说报纸好似哪儿不太一样,读来竟是不生涩难以断句。   再度回顾时他方才反应过来,句与句之间竟是以符号隔开,读来简单,且语气变化更加明显。   报纸最后明确了几类用法,可一一对照前文阅读体会。若有不同意见,还欢迎来信探讨。   对着最后的解释说明,孙班主读来只觉朗朗上口,更加深刻体会文章意思。   比平日里自己揣摩断句容易多了!   不止是他一人觉得如此,说书先生亦然。不必在准备时下大力气断句,免得体会错意思,耽误了后文讲书。   小说报的影响还在发酵,朝中忙于安置扶桑道的事情,暂时没关注这里,于是也没察觉慢慢渗透到太学国子监的一些风气。   标点内容仅是局限于私人刊印和小说中签了契书的人,但不妨碍热衷看杂书的学生们学习并私底下用在书中。   在不干正事时,学生们往往有一种势必勘破一切的魄力与耐力。经过几日研读,便弄清楚了简单的标注规则。   抄书时便会在纸上留出空地,方便之后做标注,标点用错了不要紧,偌大的国子监总有人会的吧!   于是,国子监中突然兴起来抄书浪潮,不明所以的夫子还抽查了几人的抄书工作,没有发现端倪,只是指出了几个错误便轻轻放过。   但总觉得事情有诈,可摸不到底。   武安营苑的夫子倒是先一步查证出来真相,谁让他们没收的报纸太多了,多到都能人手一份了!   看到标点的时候他们便反应过来,近来为何总有人哀嚎纸不够了、错了重来,以为是人在帖经义,结果是在标句读。   几位夫子对着说明,很快标注出一本书,确实方便教学,但不利于记忆。   想到还在苦苦挣扎抄书的学生,摇了摇头,先让人多抄几遍长长记性吧。   不过正经学习科举国子监学生还是莫要走此等捷径最好。   收了报纸,当朝国子监祭酒的女婿唐文房散学后直奔李祭酒家,“泰山,泰山大人,您看看这个。”   李祭酒正在纳闷,不年不节,朝中亦无大事,女婿为何慌慌张张上门,及至看到报纸,“……”   李祭酒一甩袖子,此物好是好,能断句,能解其意,但用起来略难。科举文章中除文字外禁止考生留下任何标记,这标点符号很难说是不是其中一种。   万一有人学的不标准,带有个人特色反而被认为是作弊,这算得上是冤案。   若是约定好以哪几个符号用来作弊,岂不也是错放了科举作弊之人。   因而此物仅是能用在普通刊印上罢了,科举是行不通的。   李祭酒和文章打了一辈子交道,除了科举以外,就是圣人之言,他很快意识到这事儿最为紧要的是——学说之争。   历来都有人强调自己学说对圣人之言的阐释是为正解,更加贴近圣人之说,所行更是圣人所坚守的道路。   若是将标点用于此书上,学说之争、道统之争更加严重,朝廷上怕又要掀起一场党争,党同伐异……   李祭酒好似看到一个又一个韩党崛起到下,金銮殿上浸满读书人的鲜血。   他愣怔片刻,急忙唤人更衣入朝面圣,一时之间竟是忘了唐文房还在。   及至半路,他又喊上女婿一块,极快地说道:“陛下近来一直安置扶桑道,设立都护府,隐约透出辖制商队的意思,对其他方面失了敏锐。你我一同入宫,向陛下阐明此事。”   唐文房傻眼,看了一眼天色,急忙拉住性子急躁的老泰山,劝说道:“老泰山,这会儿赶去宫门下钥了,何必如此匆忙?事已至此,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区别?不若好生写个条陈奏折,明日殿上奏对,也好叫陛下知晓来龙去脉。”   李祭酒到底听劝,叹口气又拐弯去了书房,“你且和我仔细道来,如何得知此事,又是何人掀起的,谁定下了标准?”   唐文房翻开收来的报纸,指着最后一页的标点符号说明道:“小婿今日方才发现此事……”   将武备学院的异常一一道来,又说过发现过程。   李祭酒一听:“……”   太学尚且不知,但国子监也是如此。   只是他们忙着和鸿胪寺的人挑选教材,在教育上劝化扶桑,竟是叫人混迹过去!   李祭酒倒是没对标点符号有不好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国子监的作风最近是否太过散漫,只听他缓缓道:“今日尚是学习,我便不多言此事。来日若是换了杂书,移了性情,老夫岂能对得住圣人,对得住将国子监交与老夫手上的官家!”   他想了想道:“回头要和其他夫子议一议,需要抓紧国子监风气。正好考验一番他们的抄书成果,若是这般努力能成才,可见平日里怠惰成风!”   到时就必须改动一番国子监的课业,逼一逼学生的潜力。   唐文房拱手,来日他也学着泰山大人去考验一番学生学问,到底是学没学进去。   不过武安营苑以武科举为主,对学识的要求不像是国子监一般严格,需要将泰山大人的要求降低三成才是。   唐文房想着,伸手拿出墨锭,替老泰山磨墨,后者在砚台处一舔笔,很快打好草稿,略一改动便成了奏折,只待来日早朝时上奏。 第229章 争吵   标点一事在朝上并未引起轩然大波,反而是给翰林院添了麻烦。   谁让编纂史书负责修史的人全在这儿,一些赠送给海外教化、教育扶桑道的也是以翰林院的版本为主。   明面上好似小事一桩,事实上回头编辑部便接到飞书传信,甭管是谁,全都写信来要一份标点说明。   京中岭南两地的报纸上不约而同报道此事,但一时之间没什么书公开使用标点,只因现在翰林院打得火热。   此事能从报纸上窥得一角。   江无眠看着署名是各个大儒的稿件,一声不吭,假装此事不是自己所为。   他面色淡然地放下信,又拿起一封编辑部发来的,信上言明,有戏班子想将他的两篇故事合二为一,编出一出大戏。   自从京中戏班子开始卷造景后,各类唱腔有学有样,不仅在造景、戏法、布局等方面狠下功夫,连故事都要特意约见有名马甲。   小说报上的作者一旦出名,立刻得到戏班子哄抢,简直能被当成活佛请回去供起来。   江无眠没想到自己这个新马甲也有人买账,甚至第一时间寄信过来,且还是个熟人。   不过两个故事太短,还是要拼凑一番才能成折子戏,这也就是说他需要再多加几倍的旁白和唱曲才行。   事情麻烦,不干。   他正忙着查探北地情况,还要注意标点的推广情形,另外还有学生要上课,近来实在腾不出空闲。   江无眠好生写了回信,言辞简单,让人送回编辑部。   至此,每日必看的信件已经结束,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管家也回来了。   “都打起来了?”   管家心有余悸地点头,“已有明确消息,翰林院的众位大人为了争夺注明标点的工作,每日必然要文辩一番,文辩上头……”这不就是打起来了!   所为文辩,正是交流学问的一周方式,类似于武斗打擂台一样,不过表现形式有所区别罢了。   江无眠想了想,换上衣服,去了八百年不去一趟的翰林院。   ——他身上还有个侍讲职位,可直接入翰林院。   只是这职位都默认他用不着,全等着他腾个空地上来,不是没有人有所异议,但建元帝就装作看不见。   以前是因江无眠职位较低,不能随时被皇帝传唤,现在是因为建元帝还没想好要交给谁,索性一直装聋作哑,当作自己忘了。   有职位在身,江无眠很快到了翰林院。他是翰林一员不假,但说实话,自打那次讲学后他真没什么时间待在这儿。尤其是赴任以后,更是忙得不见人影,更别提回忆翰林院风景了。   在江无眠步入翰林院后,孙启才匆忙而来,面带歉意道:“江大人,实在对不住,翰林院近来较为忙碌,非是有意怠慢,恕罪恕罪。”   如今江无眠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官员,就算是手底下一群人盯着其他派系的人各种参本,还在找商队的麻烦,也有人格外看好他,试图找人联姻。   奈何人根本不接茬,平日里下帖子邀请,只会礼到人不到,上门递帖子推脱人不在,不是去上课就是去做事,关键他还真有事儿可做。   要是找事打压?   也不看看他人如今是什么官职,左副都御史!   他不找自己的事儿就万事大吉了,还派人去给他找事,那不是自动送上门的政绩,遂死了这条心。   纵使是当年教过江无眠一课的孙启也是心情复杂,遥想那时,江无眠还不过是岭南一知府,他则是侍读学士,今日一见,他仍是侍读学士,可江无眠摇身一变已位比尚书。   再过几年,自己许是能接下万大学士的位置,但到那时,江无眠怕是已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江无眠摇头,道:“不请自来,是恒阳失礼。”   两人边说边进了翰林院,江无眠在路上说了说扶桑道的情况,在知道那地方有个偌大白银矿之后,谁都想听一听一手消息。   以往江无眠是不怎么出门,白楚寒等人又是武将,不好凑上前去打听,现在还不容易装上,孙启自然会问起一二。   “……原来如此,真是想不到轰天雷竟是能炸开矿。日后铺路穿山怕也不成问题了。”孙启感叹道。   江无眠肯定道:“总归会有那么一天,当日匈奴一战,能炸出地下水,扶桑一战则是得了银矿,轰天雷的实用效果已经初成,只待人将之用起来。”   距离那日还有不远的路途要走,毕竟拦截在面前的是山体勘探。万一炸出来什么溶洞,导致地基不稳,出现山体滑坡等事故,那建元帝怕是要直接禁止火药在开山铺路上的应用。   “这便是扶桑日后的教学书籍?”江无眠是打着学习编纂教材的旗号来的,孙启误以为他要来看看扶桑道的教材,于是便带他来了一处地方。   孙启拿起来一本崭新书籍,翻开两页展示道:“此书仰赖于鸿胪寺一干人等的翻译,我等不过是润色后再添了几笔罢了。”   但鸿胪寺只管送书,不管生产,所以才与翰林院合作,整理润色修订校正印刷等事情全是后者要做的事儿。   说起来,这么多的书还是书坊承接的单子。   看过之后,江无眠敏锐察觉到一件事,左手边的和右手边的书并不一样。   左边是有标点版的,右边是没有标点,仍然是需要自己断句的。   孙启道:“目前只有两本有了标点版本的修订,这是翰林上下与诸多大儒、学士商议出来的结果。其他部分尚在校正,目前没有出标点版本。”   因为对个别字句的断句根本没办法说服所有人,至今没有个统一标准,翰林院都开始上演全武行了!   要不是眼疾手快抢到来迎接江无眠的人物,孙启怕不是就要被一群学士大儒等人给打了。   由此可见,涉及学说之争时,什么儒雅不争、淡泊名利都是假的,只有到手的实际才是真的。   江无眠试想一番,上了岁数的老爷子站在前方,身后一干徒子徒孙摇旗呐喊,恨不得将对方学说贬低到地里去的情形。   表情难得痛苦起来。   因为他想起一件事情——   自家恩师好似也是某个学说的支持者!?   孙启好似也对那场面心有余悸,带人兜着圈子就是不提去看全武行,好歹给老爷子们留一点面子。   虽然不知江无眠又脑补了什么,以至于表情都有所控制不住,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还带人去了翰林院小厨房吃饭。   席间,江无眠看到不少玉米做成的饭菜,多吃了几口。   扶桑两年,他吃鱼吃够了,还是自家好,地大物博,什么都能吃什么都不缺。   对比之下,还是大周本土的生活最为舒适,要是老爷子们吵架的声音别这么大就更好了,他在廊下吃着饭都能听到!   孙启充耳不闻,?格外认真地讨论起来玉米的产量和近两年的西域两道发展,“北地多种玉米,产量奇多,近年来病虫害也有多发。度粮司派遣专门的粮博士前往各地助农讲解,还带人研发新型肥料,试图减轻一二。”   翰林院作为建元帝的秘书所,过手读的写的折子不计其数,这等粮食相关自然是过一手,因此说起上面的数据头头是道,正好掩盖尴尬。   尽管江无眠不是外人,身上挂着翰林院的职位,可他同时还是左副都御史,能参一本言行无状,就够翰林院上下喝一壶的。   江无眠本人折腾出来标点,没想到争议最大的会是翰林院,但他不好就此多谈论什么,言多必失。   因此他当作不知,顺着孙岩的话题继续道:“西北如何?草场、马场怎样?盐湖是否稳定了?”   “西北能耕种的地方种上玉米,其他部分用来喂养牛羊,羊毛产物大量运往东北、北部等地,格外受人欢迎,年年冬天都不难熬了。现在还在准备羊毛被褥等物,也不知今年能否赶制出来,真要如此,我可要多定两条。”   从南方来的棉花被褥、蚕丝被褥不是不保暖。可前者厚重,冬季不适合老人盖,后者是轻柔多了,但是价格也高,若是羊毛能比棉花轻便,价格比蚕丝便宜,那就最好不过了。   一想到过冬,江无眠就想到羽绒,可大批量的鸭绒鹅绒难以收集,后续的处理工序也是繁琐无比。   且以现在的纺织技术弄出来的布,真能保证不跑绒?   他没这个信心,不过倒也是个赚钱方法,回头可以写信问恩师或者师兄,江南岭南两地是否有大批量养鸭养鹅的商人,可以收购一些绒毛回来试试。   吃过一顿饭,听了半日争吵,江无眠火速回家,刚出翰林院便松了口气。   文辩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干的,首先一点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就有很多人做不到。   江无眠揉了揉耳朵,至今他的耳朵里还回想着万大学士的高声质问,听什么都带回音。   刚到家中,就见本应在学院上课的白楚寒面色沉重进门,上来叹口气道:“恩师今年年底回京。”   不是三年任期考核,不是有什么必须上京的升职,也不是北真腊有什么变动……   江无眠倒吸一口气,这还能为了什么?   不就是当下最为热切的话题,使用标点编纂圣人学说啊!   “师兄,我现在和师父坦白,能否免了文辩?”   真要是上场他也不是不能讲,问题在于这事儿他就是背后推手,再亲自下场推广,是个人都要觉得他是为了立学说才推出的标点。   思及此,江无眠深觉前路无光。 第230章 作物   江无眠暂时想不出逃避的法子,北部先行乱了起来。   东西突厥正式因土地、粮草口粮内乱,部分百姓和士兵试图逃离战争中心,有的北上,有的西去,有的东渡出海入高句丽,还有的则是南下遁入大周。   战争持续多月,南下接收的难民过万,还在源源不断增加,截止腊月前夕,已达五万之数,更多的则被风雪困在路途上,而非不想来。   接近的几个行省很快接到朝廷命令,先将难民编辑造册,暂时收留过冬,待到明年根据情况再安排人去矿山开矿、建设西域两道,缓解用人紧张情况。   尽管比不上之前的安生日子,甚至于开矿还伴随着一定的风险,但大周正在蓬勃发展的上升期间,只要肯下功夫,就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   为进一步拉拢人心,建元帝还特意下令,只要表现良好,三年内没有异常行为,就能逐步从临时居住人口转为正式的大周百姓,受本地律法保护。   这些人里有曾经在西域定居过的部族,有一直生活在北部的部族,见识过大周的强大与繁荣富足,原本还在忐忑于对方到底会不会因为世仇而打击报复,在见过超过明文发下的告示与到手的粮食之后,已是定下心来。   ——冬季粮食有限,真能拿出粮食给他们吃,说明大周真的在接纳他们。   大周粮食正在逐步增加,又因近年来逐步安稳,人口迎来一小波的爆发式增长。   但是不够,相对于偌大的国土面积来讲,人口数量太少,多半集中在中东部发展地区,西部的人太少,新拿下的扶桑道还没彻底归化,未来还要分出部分人手定居与此。   算来算去,人数还是太少,然这一波增长已让户部得了大肆夸赞,欣喜过后就是愁眉苦脸。   只因随之而来的问题逐步暴露,人口增长,所需的粮食数量会在未来十年内大幅度上升,与此同时,其他生产资料必然是翻倍式增加。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大规模战争,人口数量将会激增。若以当前的速度预估,三年内将会增加几十万人口,然而真实情况是翻倍不止。   也就是说,以当前的生产力根本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如果遇到大规模减产,恐怕整个大周国力将会迎来一次重大打击,激起民怨也不无可能……   所以待到谢砚行抵达京城后,尚且没就标点一事问江无眠前因后果,江无眠就把事情摊平了和恩师说道。   谢砚行点点头,喝了盏茶说:“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岭南已有这等趋势。”   若说江南发展是稳,那岭南发展则是快。极快的发展速度下总会掩盖一些矛盾,待发展速度降低后,各行各业的问题暴露出来,亟待解决。   人口过快增长,导致近年来的荒地面积消失过快也是问题之一。   土地不够,如何养活人口?   谢砚行此行北上,也有向建元帝当面述职,告知农商发展问题的意思在,与人文辩则要排在后面了。   “向西迁移人口尚且可行,然西部资源匮乏,短时间内没有大量粮食,无法满足人口所需。”这是最为可惜的一点,粮食产量低,需要多年开荒,精心伺候才行,短时间内是别想惦记了。   向东迁移人口不行,脱离大周本土控制,谁知道背后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朝堂上为了控制东部扶桑道,想的法子克制又大胆。   建元帝原本想放出一位王爷去镇守,可又担心王爷在当地拥有了土地百姓兵力以后拥兵自重,登基称帝,威胁大周。   遂,此法作罢。   目前只有文臣武将打理,最为重要的还是教化,等老一辈和青年一辈死去,接受新教育的人成长起来,初步的归化就算完成。   这需要三代人的长久努力,非一日之功,所以短时间内还是扶桑往大周输送人口,而不是反过来迁移。   不过老爷子到底是做事老辣,抛出担忧之事后,又提出了一个解决方式。   他命人拿出此次打岭南带来的东西,“此物是海商所得,种植下去,秧苗可食用、根茎可食用,最为重要的是产量高,虽不能作米面主食,但亦是不远。”   只见随行之人小心搬运进来两大个半人高的竹筐,这一向是岭南海商最经济实惠的减震防撞包装,里面填充上稻草和布匹,可保瓷器平平安安渡海。   江无眠就近扒开一个竹筐,里面的秧苗略微泛黄,冬季能保存到这等地步,必然是花了大价钱布置船上暖房一路小心护持才能不至于冻死路上。   白楚寒也蹲在地上,以他的知识储备来看,这东西着实看不出奇怪来,“根茎可食用?”   抱来的人拨开另外一个高竹筐,里面盛放着各式各样的盒子,中间填满稻草与玉米苞,用以保鲜保湿。一个个盒子打开,里面放着带土的根茎和晒干的菜叶。   洗去外部泥土,露出全貌。根茎长得好似纺锤,外表并不规则,有一瞬间白楚寒看它像是变色萝卜,实际上手掰开之后才会发现,里面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和水嫩萝卜不同,这玩意实心,没多少水分,闻起来味道也不一般,有些微的土腥味,估计是刚从土里扒拉出来的缘故。   谢砚行见状道:“可以生吃,口感不如做熟之后的,但能饱腹。”   江无眠没关注师徒两人的互动,他的表现比白楚寒激动一些,看样子想扒拉起来,但又想到什么,直接叫人把筐提到暖房里去。   这会儿秧苗还活着,直接留下一部分能扦插,事不宜迟,还是赶快养养苗。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假装不知道这回事,问:“师父,此物产量如何?又是怎么种植的?”   是多久之前的事儿?哪个海商带来的,当地有没有找到其他东西,比如说土豆、花生、西红柿等等。   他想吃土豆很久了,现在对牛肉的管控放开一部分,土豆西红柿炖牛腩能炖上了!   可惜,眼下只有最后的牛肉,前面两者还不知道要去哪儿找。   对着弟子闪亮的眼神,谢砚行轻咳两声,将其中原委道来。   这还是海商出行时,自南部海岛港口找来的种子,据说当地也是时兴的东西。   不过热带地区的好东西太多了,要糖可以食用大量的高糖分果子,要盐可以晒海盐,只是当地国土面积小,需要进口粮食,所以会有固定的粮商过去做交易。   粮商是想着收集本地植物植株种子送到布政司中,万一有被看上的,可以竞争一下去北真腊的买粮资格。   这株秧苗就是在那时收集起来的,跟着粮商漂洋过海还没死绝,便被送到了布政使这儿,用以种植实验。   半年时间,这点秧苗发展到了一片田地的规模。岭南户房格外看重,各种常规的不常规的种植环境和种植方式都实验过。   最后得出两种种植方式,“秧苗可扦插,根茎可生芽。”   谢砚行说完,就见江无眠接着问:“种植土壤、水分、晴雨天有何要求?”   他记得后世的品种没有很多要求,在什么土地上都能长,但最好是排水较好的沙土或是掺入部分松土里种植,不然会发生根茎腐烂等灾害。   谢砚行沉吟片刻,反问道:“你那暖房如何了?地温和房内温度怎样?罢了,小赵随我进去试试。”   小赵,就是帮着搬运两个竹筐的年轻人,圆脸小眼睛,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颇有些牙不见眼。   谢砚行拍了拍赵念唐的肩膀,“这是小赵,师从陈平,是陈平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此行北上时,便是他一直照顾船舱里的作物,成果你见到了,格外出色,便是气温骤降,也仅是打蔫发黄,并无枯死或是冻伤的痕迹。”   赵念唐是红薯的观察记录员,北上带队队长,一路上船舱昏暗都不影响他提着灯观察红薯秧苗的生长情况。   厚厚一本记录本从不离身,等到了暖房内,他便自然而然展开观察记录活动。   先是查看一番地表温度,又是挖坑看底下的地温,再是看土壤情况,又问明了常备肥料和灌溉水源,这才指挥人搬运近来几大筐的秧苗,一一挖坑下地。   不是他事情多,而是原本这个天气就不适合秧苗生长。   红薯的收获时间是初冬季节,这是在南方得出的结论,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温度差别。   暖房里即使再暖和,底下的地温也可能达不到要求,所以移植的量都比较少,更多的竹筐是围绕着火盆摆放,希望不会受冷导致秧苗不能扦插。   部分竹筐内需要添土施肥,江无眠和白楚寒也不客气地撸起袖子一块干活,期间跟着记录员学习如何判断秧苗所需的营养情况。   有的是缺水,有的是养料不足,更多的是缺少阳光,毕竟冬天不敢摆放在外面,而船舱里又不见天日,很难进行光合作用。   江无眠的暖房有一面是装上了大块玻璃,冬季是能晒太阳不假,可温度太低时,他也不敢放开了晒,只有中午一段时间会搬着火盆和秧苗过去勉强补充一下太阳。   “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扎根,来年便可种植。”赵念唐检查过后,得出如上结论。   这暖房建设的是真好,比当前流行的各式暖房、火洞温度都高,保温保暖效果也高一截。   “待到明年可种植。”谢砚行点点头,“也好,明年前院种上一亩,实验一番北地生长情况,视产量再进行推广。”   赵念唐忍不住露出欣喜表情,他知道上一批负责玉米的记录员已在朝中扎根,未来他也可以走这条路,再过几年许是能将师父接入京城养老!   江无眠让人先在京中安置下来,就住在后厢房,距离暖房不远的位置,方便观察。   谢砚行在京的宅邸早已被白楚寒买下且打扫干净,但是眼下他提也没提,就在徒弟这儿住下。   两个徒弟府邸挨着,他回那个宅邸做什么孤寡老人?   还不如在这儿接受徒弟奉养,还能问问这个提出标点的徒弟是怎么想的?   “学说之争兴起,稍有差池就是一派消亡,如今被陛下限制在翰林院内,不知幸与不幸。”谢砚行感慨道。   江无眠见他仅是感慨,没有要参与的意思,也是松一口气。   听说为了这事儿,已有老大人请命去扶桑道教化扶桑六省,誓要证明本门学派才是正解。   人被万大学士劝下去了,但是徒子徒孙被建元帝盯上去学扶桑话准备教学去了。   但谢砚行转而喃喃自语道:“老夫在官职上比不过徒弟,教化上且能争上一争。”   江无眠:“……”   算了算了,您不如争一争来年的封疆大吏! 第231章 带走   年关一过,各地灾民分送各地,大大缓解用人饥荒。   谢砚行年节中出门访客,江无眠则是例行去巡视暖房,白楚寒人已捏着一根秧苗观察情况,见他过来,道:“长势还行,开春就能下地?”   江无眠一一看过,扦插的秧苗已是生根发芽,待到开春挪移出去即可。   例行问过情况,两人出了暖房,穿过游廊时江无眠方道:“陛下有意掠夺突厥人口,待到突厥内乱结束,再也没有这等好时机。”   到时大周将面对一个北方强敌!   突厥内乱不是结果,而是起因,东西突厥二部正是在为南下攻入大周积蓄力量。   然权力掌握在两个人手中,总是担忧对方给自己背后捅刀,届时两面作战,腹背受敌,实在无以为继。   因此,在决心攻入大周之前,东西突厥必然有一战,这一战或许会消耗内部有生力量,但也会让突厥完成统一!   最少五年,最多十年,突厥将成为大周北方最强的敌人。   不得不防。   江无眠还有个担忧,建元帝的身体并不像之前那般健康,岁月催人老,一代帝王终究会逝去。   新帝……新帝真有能力对上一个北方部族吗?   就他观察所得,新帝的能力在建元帝的对比之下堪称平庸,是但凡再有一个皇子有能力扛住江山都不会交给太子的水平。   但新帝有个好处,他本人很擅长听从意见。说得不好听一些,没有主见,做事犹豫不定,没有鱼死网破的锐气,也没有安邦定国的才能。   只能靠建元帝给他安排辅政班子了。   江无眠的忧虑也是白楚寒的担心。   建元帝毫无疑问是个有胆量的皇帝,他做事不拘泥于出身,又心狠手辣。于他身上,帝王的猜疑之心和权衡之术一清二楚。   譬如谢砚行一门,谢砚行被贬职,建元帝便开始用起白楚寒抗衡当年的韩党。待江无眠起来后,又选择了江无眠,白楚寒则是放任自流。   建元帝下旨允许江无眠接走谢砚行,也是为了维持大周对岭南的控制,当时江无眠已是控制住部分区域,再继续下去就能实现由点到面的把控。   故而要给江无眠一点缰绳,在天地君亲师的时候,失去父母,师父无疑是最佳人选。   加之江无眠绝不可能与韩党联合,因而当年的建元帝毫不吝啬加恩谢砚行。   然而如今谢砚行多年在布政使的位子上未曾移动,只因朝中谢门壮大。   尽管江无眠没有亲自教导的徒弟,可他新教出来的学生不少。白楚寒更不必说,他人都是院长了,过些年,朝中武将哪个都要尊称恩师。   谢砚行的儿子谢霄又在逐步控制江南,待到他管控住了,那便又是一个强有力的助力。   因此,谢砚行此行北上,未尝没有乞骸骨致仕的意思。   尽管帝王的猜疑之心不死,权衡之术也用得格外顺畅,但以白楚寒的视角来看,建元帝应当属于“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中所说的“帝王”,太子……太子在建元帝的阴影里成长,如今能教会这些就不多要求了。   但是江无眠不一样,他仅是当建元帝是他实现理想路途上的捷径之一,或许又是工具人,当这个工具生命走到尽头时,他只会想着如何换一个更为便利的工具。   新君……看着不像是好工具的模样,要他自己上又不可能,当皇帝的束缚比当官员要多了。   最为重要的是,皇帝根本看不见人间疾苦,看不了山河大川的景色,与其如此,不若当个实权首辅。   江无眠像是捋清了前路,敲定了日后的奋斗目标,精神面貌不说焕然一新,周身气质也更加沉稳了些。   “师弟,你又打什么主意?”同行的白楚寒眯眼扫了几下,心里就有了猜测。   他这师弟,一定又有新点子出来,这一副“我要干个大事”的表情他太熟悉了。   别人只觉得江无眠冷脸难以接近,实际上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是懒得做大表情,从小就会用眼神和嘴角表达情绪。   比如现在,两侧唇角上扬,眼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眉头一挑,显而易见,这师弟要准备干个说不好的大事。   江无眠用“今日吃三顿饭”的平淡语气说:“收拢突厥残余兵力,给予兵力粮草支持。”   白楚寒:“……”   白楚寒的目光落到江无眠的平淡面容上,他这师弟还真是要干一件“资敌”大事!   不过这事倒真是对大周有利,拖延内乱时间,消耗有生力量,即便是突厥回过味来想要谈和,在大周的搅弄风雨之下也别想顺利。   现在北边还有被打跑的残军集结在边关处不走,这群人对突厥的归属感极为强烈。   他们和逃离突厥的底层百姓不一样,在突厥,这一群人应当是属于统治者行列,拥有自己随意支配的牛羊和土地,尝过权力滋味怎甘心居于人下,去做在他们眼中本该奴隶去做的活计。   因此,这群人对大周的招揽归化方案嗤之以鼻,毫不动心。   针对这一批人,他们可以援助粮草和刀剑,还能帮忙救治伤患,鼓励对方再度开战。   这份奏疏上的极快,因为开春之后东西突厥必然会争夺草场,到时消耗的物资将会是往年的数倍。   若是大周派些商队过去,极大可能被抢,但也能顺势添一把火,引导内乱。   战争只要持续多年,不愁突厥散国。   建元帝批复及时,恩准此事,还派了几人按照江无眠奏折所说的流程去加剧内乱形势,同时还让人找出一批不太使用接近腐蚀的刀剑来,顺便抽调一些好钢,让商队假装走私。   至于粮食……这个,大周的粮食目前是充足了些,可架不住要消耗的也多。   人口嚼用不说,扶桑那边的经济战刚刚打响,往后要往里面填的日子多着呢,建元帝家大业大但也舍不得这么浪费。   突厥就不能抢对方的粮食?   但凡这群残兵能抢得了,想必都不会沦落到大周算计他们的时候还要担心饿死了不得不送一批粮食的地步。   舍不得粮食搞不了内乱,建元帝批了,给钱给粮给支持,再多就没了。   不能让突厥突厥察觉他们的谋划,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过度热心只会让他们心生警惕,从而导致前功尽弃。   谢砚行便于此刻递上了折子,言称有一物,于南方收成量较大,可充当主食来吃。   “此物味稍甘,饱腹感强,可在田间地头种植一二。此外,除根茎外,叶梗也可食用,采嫩叶过水,稍加一点盐,即可入口。”   还能腌制,还能晒成干菜,还能喂鸡鸭鹅当猪饲料,总之,干什么都行,什么都能吃,怎么都能吃。   建元帝听着有点耳熟,这不就类似于玉米吗?!   除了玉米叶人不能食用以外,这两者哪儿都相似,连用处都差不多。   他看一眼折子,心想:谢砚行和江恒阳两个找的作物都类似,合该你们两个是师徒。   东西就在江无眠的暖房里面养着,他这儿修的极好,冬日里上京的秧苗活了九成,一成是天冷没长根,营养不够,枯死了。   剩下的已是生出根系,需要分苗了。   建元帝实地看了一眼,身后还跟着各个大臣,一个接一个钻入暖房里面,肥料发酵的味道实在难闻,但谁也顾不得这个,散开来寻找秧苗。   上次玉米已叫众人吃到甜头,一年两季作物,收成多,粮食多,能养活的佃农更多,谁都有那么三四个庄子和几十亩到几百亩不等的御田,多一亩就多百斤粮食,这谁听了不迷糊?   听谢砚行的介绍,红薯结的果有大有小,但一株秧苗能有个几斤收获,秧苗长成老苗前还能吃。   有人不缺这口菜,但朝中还有人吃喝不起,吃一口菜都要掂量掂量,虽然少但不是没有,所以这些人也格外关注新作物的事。   “此物需要温度如何?土壤呢?浇水几何?”   “可有记录?南方何时何地种的?”   “一根秧苗能爬半筐?这能吃到何时?”   江无眠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各处传来声音,建元帝也抓着谢砚行和赵念唐不放,翻看记录找着亩产和种植所需。   在其他事上,他或许还要猜疑一两天,探查其人背后目的,再权衡利弊。   但在谢砚行师徒两人这里,事关粮食,他无需考虑太多。谢门中人从不在此事上做文章,一是一二是二,优点缺点一目了然。   赵念唐初时结结巴巴,还要谢砚行或是江无眠引导补充,但谈论到粮食时,他自信的侃侃而谈,大有说上三天三夜的架势。   建元帝合上记录,沉吟片刻道:“依你之见,北地何时能种植此物?西域两道如何?是否能大规模种植?”   赵念唐翻出种植条件所需,对着简单的内容,向建元帝解释红薯所需的生长条件以及要在北地和西域等地展开种植实验才能确保情况。   “十里不同俗,在土质、水文等条件上,一里都可能出现不同情况,必须要实地种植后得出更加精准的结论才能尝试大规模大批量种植。”   赵念唐说完反应过来,这不是陈平师父考验他能力的场合,眼前站着的是建元帝,一手能决定他生死的人。   这番变相拒绝的话,不知会不会惹得皇帝不喜。   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恰恰相反,建元帝更欣赏他务实的表现,当即把人塞到户部和一胀红玉米观察员前去做伴。   临走时,还用江无眠家的车运走一筐秧苗,准备在皇庄里插秧种植试试产量。   江无眠:“……”连人带粮都不放过,看得出建元帝有多不客气。   不过,这番功劳落在恩师身上,封疆大吏的位子总得留一个吧? 第232章 做事   转眼便出了正月,龙抬头当天,北部突厥的消息穿过风雪抵达大周:   过冬消耗的物资太多,急需南下抢劫补充,同时还要防备对方,于是突厥休战。   建元帝派去搅弄风雨的臣子开始兴风作浪,这人是内侍,以狠辣出名,做了皇帝的手下黑刀。   现这把刀对准了北部,不把突厥身上的二两骨头油渣榨出来,怕是绝不放手。   值此之际,北部增兵已成现实,防备突厥的同时给突厥添乱。   谢砚行果真成了封疆大吏,另外还肩负在当地推广玉米种植和实验红薯种植条件的两个重任。   江无眠以弟子的名义跟前跑后,置办北上的物资,尤其是谢砚行的年级摆在这里,有什么伤病都不是小事,他们几个弟子又不能及时赶到,必须要好生准备。   叶领队不跟着北上,她还要协调岭南书坊本部的工作,每日准备方案,预备开连锁书坊,正是缓步扩展的关键时期,离不开人。   因此,谢砚行北上时,身边只有几个老仆,以及要跟着去北上军营报道的小将。   作为白楚寒教出的弟子,这些人也算谢砚行的徒孙,虽说没有正式拜师,但那也算学生。   一路上的安全护卫则交给他们,江无眠还额外雇佣了人。北部形势多变,一旦有事,小将们必须要急行军才行,顾不得谢砚行。   待到准备齐全,已是二月中旬,谢砚行也准备北上,再迟便赶不上北地春播了。   临行前,他还嘱咐江无眠道:“万千小心。”   翰林院的争执白热化,即将分出胜负,百家之中各门学派使出浑身解数用以争夺修订句读的权力。   若非朝中因北部突厥和红薯秧苗分摊了战火,牵制住一批人,这场学说之争必定会扩展到天下各处,官场不得安宁。   接下来势必还会有风波,谢砚行借封疆大吏的身份躲了,江无眠和白楚寒肯定躲不过去。   白楚寒是武安营苑的院长,同样要用文科举夫子教学,这一起争端影响夫子,夫子影响学生,务必要重视。   日后皆是同袍,不能为此坏了情分,以至同袍厮杀。   江无眠和白楚寒齐声应是。   京外十里长亭,暮春的风带起车旁柳枝,车篷缓缓离开视线,一阵鸟雀齐鸣。   江无眠送走恩师,心下一阵不舍,比别离更难忍受的是重逢后的送别。   此一别,再见又是何时?   白楚寒突然道:“岭南新任布政使是太子岳家人,陛下似是有意……”为太子准备班底。   包括之前启用的大臣皆是年轻之辈,朝中不至于青黄不接。   江无眠打起精神,仔细过了一遍当朝班底与近些年启用的人才。的确如此,朝堂世家勋贵清理得不说七七八八,也有五成,新贵清流倒是较多。   细究下去,朝堂势力虽然还是如蜘蛛网似复杂多变,纠缠不清,可随着打天下的那群人陆陆续续死去,新的势力尚未牢固,建元帝出手整治一番,竟是能在诡谲莫测的形势中看出一两分底细——建元帝老了,需要新的年轻有活力的帝王了。   江无眠心底生出慨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岁月催人老,自己已是到了做人恩师的年纪。   不过说来也是有些苦恼,他那门前不少人投递文章,但他想看的少之又少,而他想做的事对继任者要求极高,因而迄今为止,他名下还没个正式弟子,全是蹭的别人学生。   白楚寒:“……”   虽然多年未曾科举,可他对文章的敏锐度还在,依师弟的眼光,真能当成入门弟子的,恐怕是出任过底层官员还要兢兢业业干活的那种。   此外还要一定的政治敏感度、本人做事周全才行。   这往哪儿找?   白楚寒摇摇头,牵上马和师弟一块去了京外道观,林守源出门去做法事,只有道童看家。   他二人在此吃了一顿饭,饭后上山时看到后山种植的秧苗。   “春日能长起来?”这会儿的温度算不得很高,虽然比北部地区温度高,可比不上南方。   何况这是山上,温度本就比山下低,这红薯秧苗真不会冻死?   江无眠直接下手试了试地温,摇头道:“还真不会,它本身生了根,移植时主意根茎照顾即可,外面温度低可加盖一层稻草麦秆保温,夏日时就能疯长。”   到时可掐下嫩尖做饭,那会儿正是野菜多长的时候,混合起来能做一顿野菜大杂烩,很能叫人忆苦思甜。   看着眼前蓬勃生长的秧苗,江无眠若有所思,“是时候来一场生存挑战,考验学生的学习成果。”   “仿照开学的秋狝形式?”白楚寒来了兴趣。   他做了学院院长之后,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折腾学生,恨不得将大半辈子的战争知识一股脑全塞给学生。   日常都是演武场练习,学的野外生存知识也告一段落,的确可以实战一番,看看他们的真本事了。   “类似,但是大逃杀模式。”江无眠拍了拍手,轻描淡写地道。   大逃杀……白楚寒若有所思,从名字来看就不是什么温和的练习方式,逃、杀,猎人和猎物吗?   “密室、暗杀、断案、机关、陷阱,你能想到的都可以用上。”江无眠想了想,“这样就需要改进一番入学仪式,并且对学院进行加固改造。”   也不必换场地,就用现成的学院,加上一些机关,放上线索即可,事后也好复盘。   两个师长就此定下日后著名的开学欢迎仪式和期末考试,并成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阴影噩梦。   因改造时限较长,不得不对课程调整一番,另外多了这笔支出,朝堂上下对武安营苑颇有些意见。   但自打报备上去,得了允准,武安营苑就开始闭门谢客,日常的演练也换了地方,让人摸不到头脑。   户部尚书不发一言,但户部侍郎盯着五军都督府和学院,好似背后灵一般,几乎是要实际行动证明这笔钱武安营苑用的不清不白,是为私利。   江无眠出了图纸和主意,便不再管,他当前格外关注岭南变动。   建元帝要为太子铺路无可厚非,下一任皇帝的身份就摆在那儿,但要是用岭南给太子做库房,江无眠便要盯着些。   岭南的粮食储备极多,来往商船越多,所得海外白银也就越多,发展势头直追江南,因此很容易出硕鼠。   一两只是养肥等着过年,三四只还能半路开宴,再多几只那是大厦将倾,亡国之兆。是故,他必然对岭南多两分关注,必要时刻还需亲身赶赴督察岭南官场。   太子岳家……   老实一些还好,若是不老实的,那就只能剪除太子羽翼,换能干的人上来。   他可不是建元帝,能包容并且能给儿子收尾。   江无眠和叶领队的书信来往并不频繁,但足够关键。   大致用意是推动当地商行工行的规范化,前者多半是用以约束当地大海商,后者主要是协调当地劳动力并保障劳工的权益。   简而言之,类似人才市场和劳动仲裁两个机构的合体。   江南有民间自发形成的商行,和官府有所合作,甚至部分大商人还能靠商行和官府斗上一斗。   经过整顿之后,这类商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没有再次形成气候。   谢霄在江南整顿时,便将这股势力清理一遍,自行拉了商行工行起来,顺便再规范行事准则和办事规章制度,眼下已初见成效。   未来肯定会出现商行与官府相斗或是官商勾结压迫小商人的乱象,所以江无眠要做的是加强督察的相关律法,并严格量刑标准。   这类也算作是商业改革的一部分,但督察整顿律法一事又涉及到都察院,因而他还是有资格插手的。   就差推波助澜一把,让建元帝下定决心颁布新的相关法条。   今年是不行的,明年也悬。因近两年格外重视扶桑道和北部突厥内乱,所以对商业的整顿要延后,此刻便突出民间自发行事的重要性。   有此两行,可以说是岭南商业的晴雨表,能从上面推敲出当地出现的变动,也能得知部分海外消息,判定能否向外出击。   同时还能稳定内部,及时抽调人力,战乱时刻也能尽快组织人手撤退打游击战。   利弊皆有,端看怎么管理。   时间稳步推进,江无眠关注着南北形势时,太子岳家也在观察岭南情形。   作为江无眠谢砚行等人深耕的地盘,这里一举一动,一步一景都深受影响,加之多年与他国的商贸往来,民风更加开放。   这儿是和北地、江南完全不同的感受,从大街上的服饰都能看出,岭南过于包容多元,以至混杂在一起,竟是分不出谁是土人谁是本地人。   倒是一些国外商队更加好认,五官上完全不同,口音上也能辨别……呃,有一点难。   起码赴任的新任布政使刘英就听不太懂衙门里讲的话,更是不明白衙门底下站着的两个领队在争执什么。   能闹到布政使这儿的案子自然不是小事,事情涉及大周本地商队与国外商队的争议,两个商队正就到岸货船发生损毁一事各抒己见并疯狂给对方扣帽子。   然而上任的布政使听不懂口音,只能艰难地从师爷那儿听转述,还要问参议参政有什么案例可做参详。   若非不是知道这是一起意外情况,他都要怀疑这是谢砚行离开前给他下的套!   国外商队船上是小国进献的贡品,发生损毁后已是立刻报给京中备案,衙门这儿也是第一时间安抚为主。   被撞的船只是当地有名的大船,船坞做了三年才等到的排单,这是首航试水,结果就被人撞出个窟窿来,水密隔舱正在紧急修补。   这还是能修补的,不能修补的是损毁的瓷器和受影响的玻璃。   再回去找货物已是来不及了,就等着这一船收回本。   结果还没远航,已是遭受损毁,眼看着赔偿难以下来,这支商队也是心有怨气。   刘英:“……”   刘英也憋着一口气,他作为太子岳家,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一旦行事略微出现问题,必然会有人参本。   往年这儿是谢门中人的势力地盘,如今还有谢家人在此地经营,以往谢砚行在时没出幺蛾子,到自己这儿事情频发。   太子要如何自处?天子又将怎么看待他们刘家?最重要的是,江无眠还是个左副都御史,他若是出手,自己位子势必不稳,他如何甘心!   因而,刘英势必要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办好了便在这儿开了个好头,办不好那就难以插手岭南,只能做个盖章藩台。   能有实权,谁想做傀儡呢? 第233章 暗潮   事情解决进度以龟速推进,刘藩台格外谨慎,遣人四处调查,厘清责任,绝不糊弄,务必使原告被告满意。   最终结果刊登报纸,张贴告示,又向京中递了折子。事关小国贡品和自己前程,刘英态度很是郑重。   商行内为此召开一场小会,参与人皆是岭南有名的商人,内容不得而知,但书坊也在其列,所以江无眠还是从叶领队的角度了解内情。   “合情合理,无从指摘。”江无眠放下信封评价道。   刘英做事老道,既照顾到小国,又没堕了大周面子,于情于理于法,皆无指摘之处,江无眠算是放下一半心。   商行与工行商议之后各自选一时间拜会新任布政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既然对方眼下是要和平相处,他们也不想挑事生非,惹了官府厌恶。   岭南起来的小小风波便被按下,只是暗中波澜仍未平息。而京中翰林院的争执也落下帷幕,最终由各家分支各自出一代表人物编纂书籍,加更标点标注,只此物仅用在教材和私底下的文章上,科举仍是旧制,不可更改。   江无眠放下心来,这事儿有的磨,但只要不落在自己身上就行,他现在的关键是督察各道粮仓、盐铁转运情况。   尤其是西部两道,收归大周多年,对当地盐湖开发应是有一套熟练流程,这部分盐主要供给西部二道,税收算不得多。   毕竟这儿人口少,买卖少,但他前往西部督察还有观察当地商道的意思。   匈奴尚在时,出关之后,便是通向西域诸国的商道。现在出了西部二道的大门,大周西部的国界线就能直达小部落。   越过这些小部落向北,就是曾经漂洋过海来到大周的那两个外国人的国度,这一走就要一年之久,还不算绿洲出没的危险野兽、草原上的白毛子、沙漠里的黑风暴。   算下来,他怕是能有一年半的时间在外督察。   白楚寒幽怨地看了看师弟,又看了看手下没写完的教案,叹气道:“师弟果真狠得下心。”   说走就走,毫不担心朝堂光景。   一年之多,变数何其多,何况西部危险重重,又如何保证人能安然无恙穿行过去再归国?   谁都保证不了。   何况建元帝真能等到那时候吗?   并非白楚寒忧虑过多,而是近来建元帝为太子铺路的动作越来越大,简直是毫不掩饰。   皇权过渡,即使是平稳交接,也难以保证自己的位置。   江无眠若是一去一年,朝中形势怕是不好,届时现在的优势怕是难以为继。   江无眠摇摇头,“师兄,此行我必然要去。南部粮食不必担忧,即将和突厥开战亦是无妨,但西部涌入的难民不得不警惕,当地吏治如何必须要亲眼看到才能放心。”   若是有人借着难民挑起事端,再行分裂大周版图,江无眠就算是百年之后也能被气活。   白楚寒仍是皱眉,他当年和匈奴作战,深知当地情形。路现在好走,但是环境仍旧恶劣,且当年炸出了地下河,所形成的湖泊不知在还是不在。   草原里是不缺水的,可草原上也不缺狼群!   江无眠此行是要督察西域两道情况,带的人大部分是文官。   不是白楚寒看不起那群人,而是他们的身手比江无眠要菜,出事之后还要上官去救……   一个个全是拖累。   带武器也不好说,投掷式火药没份额,按压式的不适合,点火式的……哪儿有时间点火?   对上野兽和人尚且有方法应对,若是对上天灾,纯看运气。   白楚寒表情越发凝重,他强烈反对江无眠前往西部冒险。   不是当地人,不能做出恰当的反应,慢上一秒可能就此失去生机。   人在天灾面前何其渺小,何其无力……   “不若直接问当地按察司。”有什么卷宗也好调阅,还能坐镇京中,第一时间知晓北方防线情况,了解谢砚行近况。   岭南若有异动,也好调整应对方案。   江无眠听着白楚寒罗列出来的原因,心中也曾动摇一瞬。   可事不宜迟,西部两道收拢大多难民,若是趁机生事,联合北部突厥,两面混乱,大周兵力根本应对不及。   就算能应付得了突厥,但在西部两道惹是生非的这些人又如何应对?   当地百姓都将沦为谈判筹码,打不能打,谈不能谈。   当然,这是最坏的一种情况,万一难民之中没有探子奸细,全都在老老实实开荒种地挖矿?   那江无眠只需督察吏治,查看当地商业农业情况,看需不需要发展助农手段,专门开辟一条商业路段。   总之,必须赶在开战之前探明当地情况。   江无眠决心已定,白楚寒是说服不了,于是心生闷气,上课时带出几分,一众学生明里暗里打探,终究不得法,各类猜测四起。   又是一日休沐时,顾鹤逢等人攒局凑一起大吃大喝,品尝一番新出的美食美酒,酒足饭饱之时,说起这件事来。   顾鹤逢条件反射朝门口处看去,没见任何人出没方才松了口气。   包间内的学生们下意识敛神屏息,下一刻没听见推门声,方才反应过来。   这儿又不是营苑,没有上课突袭检查,更没上课中途夫子一出了门全员学生被反锁房内的事发生。   ——后者近来频发,以至于他们吃个饭都条件反射带刀剑出门,实在是吃多了教训,得出的血泪经验。   齐刷刷松了口气,只听起头的钱同学小声嘀咕道:“院长和先生气氛古怪,叫人碰见就不敢高声说话,连其他夫子也噤声不语,学院氛围……”   说到此长叹一声,摇头惋惜。   他以前觉得营苑每日操练太过高压,承受不住。现在只想沉浸在排兵布阵上课逃杀之中,完全不想上院长或是夫子的任何一门课,更不想撞见他二人,那环境真不是人能承受的。   众人也是摇头感叹,“以前是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   李同学道:“前段时间我伤了脚踝,去无异堂上药,听两位坐馆大夫道,院长和先生肝火大燥,好似是动了气。休沐前两日,还见两人前后脚去拿药……跌打损伤的还好,还有刀伤、绷带……”   听听听听,这不是动手了是什么!   江无眠用刀,除了教文化课外,还能教刀法。他出刀快狠稳,且擅斩首,战场上格外省时间。   因此有不少学生会从他这儿学几招必杀融入自己的刀法之中。   包间里的全跟着学过,知晓江先生真提了刀,伤口在所难免。因此这么一提,吸气声四起。   院长身手他们见过,江先生的刀也学过,两人对练点到为止时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若是怒气上头,冲着致命区去的……   不是失去院长就是失去一个刀法师父啊!   忙有人问具体情况,可李同学只是伤了脚踝,又不是大病大灾的需要时间,拿了药就回去了,没再听下去。   又有人苦着脸问:“有谁知道先生和院长分歧的原因?”   再这么下去,他们没上阵杀敌就先败在高压环境里。吃喝不好,压力还大,再持续下去真能撑到结课那天?   众人齐齐看向顾鹤逢——时常被委以重任,他爹又曾是白楚寒手下,知晓白院长的一些事儿,总比他们一群没头绪的要知道得多些吧?   事实上,顾鹤逢只是摊了摊手,“院长从不多聊私事,每次也多半是交代学院里的接待课程变化等等,要问这个,我还不如李同学知道得多。不过你们可以找家中在御史台的或是都察院任职的同学,先生现在领左副都御史一职,想来有事儿还是他的同僚知晓得多?”   左副都御史一词一出,众人纷纷摇头,这是朝中重臣,从他的同僚身边打探他的事情,岂不是窥视朝中大事,不妥不妥,还是从院长一处入手较好。   起码人现在是院长,五军都督府的官职也是荣养虚职,不领实权,危险度相对较小。   即使如此,众人也没探听到事情真相,只是又一日撞见了两人大打出手时,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险些惊动了建元帝。   若不是江无眠及时出手压下去,怕是满朝上下都要知道他和白楚寒就此分道扬镳,大打出手了。   有人百般试探,江无眠也没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消息,只是借着翰林修订标点一事作为掩盖。   遂,江无眠与白楚寒就教材一事分道扬镳的小道消息火速传遍京师,又顺流而下,传到叶领队耳中。   就连书坊都有人问起,江无眠与白楚寒同门师兄弟,即便日后分走文武两道,情分仍在,为何会因一本书而起争执?   叶领队没猜透他两人玩什么把戏,但她足够清楚一件事——这两熊孩子的感情是从小打到大的,这会儿放出消息又似是而非地不完全掩盖下去,指不定是想坑谁一把。   因而她仍是照旧工作,给北方写信,生活并未受到影响。   放在有心之人眼中就是她强颜欢笑,强撑着支撑偌大一份家业,背后指不定如何掩饰兄弟不合带来的影响。   刘英担心这是陷阱,并未出手试探,然有人想挑战书坊在报纸行业的奠基地位,暗中伸手,收买印刷工人、掀起一阵罢工狂潮,岭南的暗潮终于浮出水面。   远在京城的江无眠没有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他现在按兵不动,正在苦思冥想如何打得过师兄,获取前往西部两道的准许。   ——不错,在其他人眼中的分道扬镳,只不过是对江无眠的一场考验而已。   打得过就证明有足够的生存自保能力,打不过就老实待着,事情下放给其他人去做。 第234章 舞弊   要说放人前往西部两道,江无眠一时之间还真是挑不出几个人来,大部分还要靠着武安营苑的学生,然这并非是长久之计。   治理观察一地民生,并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线索,这等事情……江无眠看了看都察院内的御史,很是头疼,但还不得不挑选人才。   ——师兄弟两人的决战之局尚未展开,便被动喊停,江无眠不得不放弃此事。   作为左副都御史,江无眠其实要做的事情很多,大事小事皆有,目前来讲,他即将掺和进去一件大案——科举舞弊案。   今科春闱,有学子敲击登闻鼓状告主考官刘问崖科举舞弊!   建元帝本就上了年纪,三高高不高的江无眠不清楚,但他很清楚的是建元帝早年征战杀伐留下的暗伤不少,人一老,各种毛病冒出头来,早朝时气得险些喘不上气。   监国太子倒是不慌不忙,即便被指着质问的人是他亲舅舅,岭南布政使刘英的亲儿子,板上钉钉的太子一党。   建元帝看了太子一眼,问其处置,太子义正词严,背的律义格外精确,一点不徇私情。   其他大臣不清楚心下如何思量,清流等人倒是高看太子一眼,不过也仅仅止于此,还是要看之后的行事如何。   说得好听,若是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清流一派估计会更加不满太子行事。   ——有本事做了就收尾得漂亮一点,别整得不上不下,还要人去圆上漏洞。要么就完全公正公平,该如何查办就如何查办。   要是做了还漏了马脚,朝堂上下只会觉得太子无能,不堪大任。   建元帝没说什么,事情转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方,大理寺提审,刑部协助,都察院监察。   事情涉及数百之人,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刑部尚书陈章亲自坐镇,不许任何人探查内情。   江无眠则要带人督察两方行事,务必使得过程透明,不至失了朝廷颜面。   大理寺卿正在焦头烂额,原是等待任期到头风光致仕的年纪,临到头来竟还碰上了大案!   几十年不见得有一次或者翻不出来的案子,怎么就叫他碰上了?   谷易行上火到嘴角起了两个燎泡,一碰就疼,每日服药敷药还是不消,又急又燥,恨不得直接昏迷。   然而老人家晨起能吃两碗饭,体格好到能跑京城一圈,想昏是昏不了的,只能耷拉着脸干活。   “京中学子,家境贫寒,学业上佳,春闱之前因一场秋雨倒下,病榻缠绵半月,挣扎着早起去了考场,尚未进去便昏倒在地。”谷易行同江无眠一同听证,这是刚才一位证人的总结。   听起来没有异常,事发当日好几人都听到了这场热闹,甚至引发连锁反应,好几个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的或多或少出现发挥失常现象。   之后这个倒霉书生关河就被人抬走找坐馆郎中去了。   “宪副大人,脉案在此,当日郎中证词亦在。”去的都是朝廷官方医馆,看病抓药都有记录,谷易行派人全取了回来。   他两个都不是专职郎中,但读书多了还是能看出一二问题来,方子乍然看到没什么问题,记录也正常。江无眠更是熟知京中物价,这上面的确不高。   唯独一根小的十年山参要价颇高,看样子是气血有亏。   “谷大人,当日医馆确能证实去的正是关河本人?”   科举过的都知道,半夜三更鼓鸣而起,外头天不亮就要往考场赶,除了考场门前举着火把、点着灯笼、挂着玻璃灯,照明得跟白天一样,其他地方全是摸黑前进。   加之当朝人大部分有夜盲症,一米开外看不清人脸和东西,所以,送去的人真是原先的关河?   大理寺卿见得案卷多了,深知这也是一种可能,更有可能的是人赶考时就被替换了,时间再度向前推一推。   毕竟这人缠绵病榻,多日不见人,大部分时间都是跑堂伙计照顾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如何判定出现在考场的就是本人?   去的不是本人,而是所谓的“关河”,那就不存在路上替换人一说。   具体是不是这般行事,还要再探再报,大理寺卿也没辙,只能等调查。   江无眠深觉蹊跷,趁着这会儿时间,和谷易行简单交流了一番看法。   “那关河是如何说的?他怎会此刻敲登闻鼓,又是如何锁定刘问崖有问题?”   大理寺卿摇头,那关河尚未清醒,大夫诊断过后是多日水米未进,饿到昏迷,此刻正在给人医治,尚未审问。   关河不是白身,虽未参与会试,但他本身就是个举人,举人在大周可直接做半个官员,运作一番,去个繁华之地也不是不行,因此此事性质格外恶劣。   谷易行深觉晦气,怎么就在这会儿爆发,等他卸任,换新任的大理寺卿上来再说不成吗?   虽然心中对关河和刘问崖全部不喜,但鉴于会审三方有两方不和自己一个战线上,加之为了致仕时体面一些,谷易行倒是难得讲求公平公正了些。   正在此事,有人来报,“两位大人,那书生醒了!”   重要原告终于醒了,此案终于能上大菜了!   两人一听,齐齐起身朝外去见关河。   *   关河没能想到自己还有余力睁开眼睛,自打敲了登闻鼓,说完心里的怨恨之后,那口气一松,人眼前一黑,遂万事不知。   现在他竟是有机会再度睁眼,可见阎王都不收他!   身体无力,这是饿得。   被关了多日,每日三碗夹生粥,掺着沙石一块喝,一连一旬多,是个人都能饿得虚弱无力,能支撑他走到登闻鼓前已是尽力,再不能多做些什么。   这会儿醒来,勉强打量了下房间。   动静惊到一旁守着的府衙捕快,两人看了一眼,一人出门喊人,一人让人上药端饭过来。   后者还语气生硬解释道:“此地是府衙后院,你已昏迷三日,郎中言是水米不足,气血有亏,多吃喝两日就能将养回来。先行下床用饭吃药,稍后大人将会传唤于你。”   关河勉强理顺关系,便被香气勾去全部身心,但他还是克制住狼吞虎咽的欲望,先行道谢,换上衣物方才动作。   行动之间可见虚弱,但读书人风骨倒是不改。   饭食量少,药碗倒是不小,关河面不改色用完,此后不过盏茶时间,便见江无眠与谷易行两人过来。   “关河?便是你上告刘问崖科举舞弊?”开门见山,谷易行仔细盯着片刻之间的反应,没有心虚笃定,只有哀痛恨意以及熊熊燃烧的怒火。   虚弱的声音组挡不住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正是学生!状告刘问崖囚禁举子协助其科举舞弊,事后行嗜杀之事!十余人中仅有学生一人活命,其余九人命丧当场!”   睁眼闭眼都是那场血海,即便是在其他人的掩护之下逃了出来,关河也没能走出那个血夜。   江无眠和谷易行心下一沉,科举舞弊已经戳到建元帝肺管子,眼看就要和太子来上一场天家之争,其中竟还夹杂着九个书生性命……   这……这查下去焉能有活路可走?   谷易行心中打鼓,江无眠倒是让人先坐,“逐一说来,你且说便是。从一开始到你如何敲登闻鼓,尽皆道来。”   故事全貌尚不知晓,背后刘问崖是不是给人做了挡箭牌也未可知。   毕竟近来建元帝为太子铺路动静太大,妨碍到某些人的利益,因此动手挑拨天家关系也说得过去。   挑拨天家,最为简单的是栽赃陷害,而被重用的外戚就是很好的突破口。   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但江无眠没说,心里掂量着几个可能性的大小,他与谷易行听起事情原委。   事情如谷易行所想的那般,关河等人内盯上的时间很早。   他是京中学子,无需坐船坐马车上京,提前几日从家中出发在京中定客栈即可。   但是出发两天后他就被人打晕带走,对上京队伍称他偶感风寒,为不传染众人,便在路边庙中借住几日,顺便吃几服药再去,只要记得为他定一处住所即可。   庙中修行的师傅很少,每日照常送饭,也不曾见到他人,更别说每次开门都伴随着艾草味和遮盖住半张脸的面巾,这谁能看清?   遂,真正的关河被人带走关起来,假的关河瞒天过海,拿着考篮入京。   因过不了详细审查,借口风寒未愈,再度晕倒,被人送回通铺。   关河自打被人打晕带走以后,体感晕晕乎乎过了几日,食水未尽,饿得实在没力气逃跑。   紧接着就被人关到一处庄子上,和其他九人一起,每日不是做文章就是写策论时政等等,不写就连一碗夹生粥都没有。   不想饿死,还想揭露科举作弊真相的一群人默默忍受,期待春闱结束后,能逃出生天。   关河等人很清楚,他们是走不了的。   这些人完全不掩饰,不曾遮脸,还威胁这是给某某某个世子某某某个勋贵之子的文章,需要改作哪种文风,透露得一清二楚。   试问谁能知道这些秘密终生保密呢?   死人。   死人不会有泄密风险,不会言语,完美满足他们需求。   关河不想死,但看管很严,每日只能在两人的监视下关在房间内写文章,连和其他人沟通的时间都没有。   “如此说来,你们是如何反击的?又是怎么逃出生天,顺利找到返京之路的?又怎么在短短时间内锁定幕后黑手是主考官刘问崖?”   若是刘问崖出手,他应是行事缜密,不留一丝活口线索,更别提被人捅出这件事来,到底是谁帮了他们? 第235章 寻找   江无眠反复问过几次,中途有过答案模糊,可见他的确不是与人串通的答案。   又问过一遍死去的几人名姓籍贯,江无眠让人好生休息,与谷易行走出后衙。   “从宅院中奔逃,再到敲登闻鼓申冤。期间他靠流浪与好心人施舍度日,竟无一人发现异状。”谷易行思量着,这里有些说不通。   刘问崖此人行事作风稳当,朝堂上下算不得出色,若非他本人是太子岳家,怕是没有其人。   然亲自接触过后才会发现一件事,此人做事圆滑,摸不着尾巴,找不出缺陷,可以说做事时第一个能想到他,找把柄时全是似是而非的流言,真切的证据……没有。   御史台和都察院都没能找到相关卷宗,足以证明这人实在没有能拿捏的地方。   江无眠在整理关河所说的事件,从关河的角度来看,他莫名其妙被人带走关押,每日只能见到两个看押人员和送来的试题。   试题已全默写下来,还有部分其他被带走的学子的试题,不全,但其中已有本次春闱的考试题目,江无眠还以此做了文章讲解,看得是分外熟悉。   在被关之后,关河便想法设法求助,但没任何方法,房间内的东西很少,少到他都没办法做个反击用的武器。   好在其他学生之中有个有能力的,打北边来的,学过两招身手,制造出了混乱,其他人一同趁乱放火烧了那庄子,才是逃出生天。   后来被人发现,追击出了不死不休的架势。关河体力尚可,当时他在混乱中没受到多少伤害,因此他还能逃。   九个人整理的证据部分交给关河,部分则是用以糊弄追击者,最终留下的就只有那些不全的证据。   要说如何锁定真正的幕后黑手,能只能说是刘问崖的不幸了。   他们所在的庄子,正是关河父亲铺路时候经过的地方,那会儿关河跟随母亲去给父亲送饭,有幸见过刘问崖出没。   也是因此,他稍微熟悉当地地形,方才顺利逃离。   “之后学生便在山中躲藏,自林中以野菜野果充饥,不敢露面,不敢牵连家人。”关河眼眶红肿,提及那几个牺牲的学子又是一阵愤恨之意,恨不得立刻将幕后黑手拿下,啖其肉饮其血!   在那之后就是躲躲藏藏,将证据埋藏好,准备入城敲登闻鼓。   就算刘问崖不是幕后主谋,那也一定脱不开关系,因此关河直接状告刘问崖科举舞弊!   江无眠沉吟片刻,与谷易行道:“此事疑点重重,且先不说为何关河如此巧妙目睹刘大人出没,便是诸多学子被虏,找人替换,就是一大难事。”而眼下足足有十人被带走,还是天南海北不是一个地方,谁在配合?   是一整条利益链还是巧合?   谷易行颔首,他小心看了一眼江无眠,斟酌问道:“大人,那名单和证据,您看?”   关河将证据掩埋,才偷摸回了京中击鼓鸣冤,现在他们必须抢在暗处敌人发觉地点之前拿回。   可这厮没说什么地方,江无眠竟是也没问,显然是另有打算。   江无眠想了想:“稍后再行闻讯,先命人查找关押所在的庄子,走访附近的村庄。”   既然能抓了人,还要掩盖着面貌,那庄子附近一定有车马来回的痕迹。这么多人的吃喝一定少不了,尽管只是米水,那也需要较大的量。   不过庄子上人多的话,从一些人嘴里省出来部分也是有可能,不论如何,这条线索不能放过。先查查看,万一有收获就能顺势找出答案。   一早,都察院和大理寺派人出了城门,前往关河所说的地方。   刘问崖一早被停职下狱,尽管没吃什么苦头,但他也被严密监视,不能往来交换信息。   其余参与此事,给刘问崖打过招呼的勋贵在宵禁之后,偷摸摸去了出主意的英国公家中。   英国公长子徐睿稳坐上首,其余人等或是焦躁不安,或是一言不发,另外有人喋喋不休,张嘴就是灭口。   一言不发者冷哼一声,露出阴鸷面容,蔡朗是太子一党,在御史台中任职,对江无眠颇为不满。   但后者升任左副都御史,他不满也要憋着。   今日坐在这里,并非是因他参与了此案,而是他知情不报,为众人隐瞒了此事。   御史本是朝中最为敏锐之人,谁和谁密切来往,哪家女眷曾和某家联姻,当属御史台最为清楚。   这么多人私底下和刘问崖来往,都是通过女眷递帖子。他家有一适龄女儿,同样收到过刘府赏花宴邀请。   这等赏花宴,江无眠一概是不参与的,因而也错过了此事。   蔡朗乃是太子一党,又对江无眠不满,因此便按下此事不提,还帮忙遮了首尾。   江无眠例行查看时,也只是模糊知晓其中有人议亲,具体是谁不清楚,但这等事情他一般看是朝臣联姻还是其他原因。   确认这是赏花宴上的缘分,他便不在关注此事。   谁知背后还有刘问崖帮忙舞弊一事。   眼下这群人仍是贼心不死,想将自己摘出去,把事情推到一人身上,但……操作难度颇高。   蔡朗冷笑道:“江无眠已是知晓此事,凭他的本事和邪门程度,你们认为谁能逃过?”   江无眠做事从来是一窝端,血洗岭南、血洗朝堂,桩桩件件不都是他背后查出来的好事!   国内最新的还是马政一事,从上到下换得干干净净。国外扶桑道,直接赔进去一个国!   对上江无眠,谁都没把握全身而退,与其在这儿谋划,不如直接杀了江无眠,死无对证最好!   届时建元帝重点肯定放在排查凶手上面,各处警戒,他们能留出时间处理罪证。   在场之人听到江无眠的名字深感胃疼,谁家背后没有那么几个商队,江无眠一查不要紧,折进去的都是自己的人手,损失的是实实在在的金钱!   谁对上他谁倒霉!   蔡朗建议不错,但是下次还是别建议得好,英国公世子徐睿抽了抽嘴角。   刺杀江无眠?你准备折进去几个人手?   前段时间江无眠与白楚寒发生争端,两人当着学生的面比斗,江无眠的刀耍得虎虎生风。   若是不看身份,只看这份本事,江无眠高低得是个平定一方的将军,放到现在,那也是坐镇一方的边疆猛将!   杀他?   你看你杀得了白楚寒吗?   不能?   不能提什么刺杀江无眠,自己找死别拉着其他人!   徐睿环视一圈,房间内骤然安静下来,他轻咳两声,道:“知晓诸位心下着急,但事情仍有转圜之地。不论是大理寺亦或着刑部,仅是拿人羁押,尚未定罪,我等尚有时间操作。”   没有定罪说明什么?   说明没有证据!   只有证人一面之词是定不了科举作弊的罪名,必须要多方查证,人证物证样样不落才能初次定罪,还要查清其中疑点和时间线方才能形成卷宗,之后呈交给建元帝。   现在连卷宗都没搞定,在这儿着急争论也是白瞎功夫,根本没用。   “事不宜迟,我等查明证据所在,先行毁了,或是转移,纵然那关河再有三千巧言,也不过是伪证!”徐睿轻声说道。   众人心中却好似敲响了古钟,格外清晰!   说得不错,问题是如何找证据?   当日抓几个人都抓不到,还漏了个人,让人活下来不说,还带着证据给自己添堵。   一群废物!   徐睿心中大骂特骂一顿,开口便是叮嘱蔡朗几个御史和都察院里的官员,“盯着江无眠,陛下有意让他监察全程,想必查找证据这般关键之事,少不得他不说,更有可能他带人去取。”   不是他太重视江无眠,而是刑部和大理寺目前正在审问两人,走访各地查找更多线索,还要调查他们的人际关系等,忙得离不开人,能腾出手找证据还得看江无眠等人。   而且江无眠办事稳健,迄今为止,他就没见过有什么事难为得住此人。   从国内到国外,从农业商业到工业,哪儿都能看到江无眠的影子,学得杂不说还学得好,这上哪儿说理去?   刑部的陈章也是个办事谨慎的,但涉及到某些律法,他比任何人都激进。   就算科举舞弊案中侥幸不死,那也极有可能脱几层皮。   谷易行倒是好说,在徐睿看来,这老家伙很会明哲保身,是三人之内的突破口。   不过此前风闻谷易行想致仕,做事便讲究了些,想从建元帝这儿得个体面,然而现在科举舞弊案下来,他这个大理寺卿不得不顶上前去,得罪众人。   实在难说他的态度变化,可能是破罐子破摔,谁的面子都不给,也可能是糊弄了事,卖太子一个人情,好让太子登基之后记得他的好。   猜得不无道理,奈何谷易行身边跟着一个江无眠。   得罪人的事情有江无眠顶着,他谷易行就是个毫无感情的提供人手的工具人而已,说什么卖不卖好的,这儿可是有一尊大佛蹲着,谁敢破例?   这次破例,下次摆在建元帝御案上的不就是自己了?   因此谷易行得了江无眠的话,就派人去查证内情。   生怕人不够,硬是向建元帝求来一队锦衣卫。   科举舞弊事关重大,建元帝自然是犹豫片刻便同意了谷易行的提议,于是这一队名为查证实则是拿取证据的队伍即刻出发。   临出发前,江无眠寻来领队叮嘱,“来往路上小心,若遇敌人,不要过多纠缠,以最快速度入城。”   不管对方来不来,江无眠已是做好万全准备! 第236章 信件   江无眠再度查看一番现有证据,暂时没去提审刘问崖,起码要等刑部的人到了再行三方会审。   陈章很快带人来到衙门办公处,他带来了最新进展。   “此次挖出的尸体死去不久。”一见面,陈章便说道。   按照关河所言的位置,他们一寸一寸搜索过去,最终找到了西江山底埋葬的尸体不全的几人。   西江山是个小矮山,山上并无狼群虎兽,那几具尸体被发掘出来时便是残缺不全,甚至有部分开膛破肚。   若不是在山中,尸体腐败味道传来得晚些,或许陈章能早点找到这些人的尸首。   “……找到时便已如此,面目全非,衣裳不成体统。”陈章凝重道,“身份尚在核实,其中有几人已找到了身份。另外几人的线索太过模糊,根据关河的只言片语,锁定了疑似身份,只是入京学子人数太多,现还在核查。”   进度不慢,毕竟人身体上能称之为印记或证明的东西全都没有,关河记得又不全,只能这么缓缓对学子身份记录一个一个核查。   陈章拿出核实过的身份,“残留的衣物是换过的,无法从此追溯线索,只能从学子身份下手。根据关河所言,找到几家会馆,又一一核对过现存学子情况,方才得来几人身份。”   没有高科技手段,追踪不了DNA,原有的特征遭受破坏,现在只能尽力从证词上反推这些人来自哪儿,再去京中会馆核对当地学子身份。   慢归慢,但也能找准受害人身份。   “几人尸检结果如何?”江无眠问道。   依据关河所言,追击他们的人用刀剑,还有猎犬用以围追堵截,虽然只有一只,可那只分明是吃过人的恶犬,所以被害者被开膛破肚之后少的东西……   陈章暂时未答,两人已到了仵作验尸房,自门口处套了一身外衣,又带上蒙面布巾,两人步入阴暗的停尸处。   “依据仵作所言,几人伤口奇特,并不像刀剑伤,有野兽撕扯痕迹。尸体全被开膛破肚,不似泄愤,反而像是隐瞒。”正如这几人面目全非,也是想隐瞒人的真实长相,免得被人认出。   体貌特征全部消失,衣物线索无法追踪,只能靠关河的证据逐步排查,工作量大且极耗费时间。   没办法,尸体损毁太过严重,这儿的证据含量大大降低,还不如问问尸体生前好友之类的,许是能察觉到异常。   “这三具尸体是已找到确切身份的学生,会馆处已通知了同窗或是同乡,今日上门查看并闻讯。”   正说着,门外响起一道声音,“大人,有五位学子上门。”   “进。”   五人明显不是一道,看着已不再年轻,最大的显然有四十多岁,年轻的应是二十多岁。   这五人分别是两人的同窗同乡好友,见了盖着白布的几具尸体,无一不是惊惧非常。   陈章心下摇头,依这几人的精神状态能问出什么有用线索,今日恐是白跑一趟。   他已不抱希望,江无眠倒是带人出去交谈,阳光落在身上,驱散一室阴冷。   五人面色惨败,被昔日好友的面目惊到,心神不定。情绪充沛之人反应过来已是泪流满面,不时朝后面紧闭的大门看去,又在同伴的提醒下收回目光。   见状,江无眠便让人带去侧厅,收拾一番,顺便再喝口茶水冷静下来,好方便接下来的问话。   问讯内容很是简单,目的是让江无眠判断这几人的失踪时间。   依他掌握的证据来看,关河是最后一个被带过去的,前面那几人是一早就被物色好的。   为什么是他们几个?有什么特点?时间顺序又是怎样的?到底是什么差异导致的?   地理位置?被盯上的时间点?   不得而知。   江无眠只能从大量谈话和走访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谈话结果不好不坏,江无眠从中确认了这几人何时不再出现于人前,又是怎么操作的。   “……你是说,他并未上京,并且写信告知于你,病重不起,实难科举。”陈章手中的茶碗放下,看向最后一人,又看向江无眠。   依照他们推算出的时间,这会儿人都被带走了,哪儿来的信件!?   江无眠目光灼灼,这是第一个能确认的不同之处,一封带有受害者本人字迹的信件。   其他两人不是病重不起就是遭受意外在户籍上已是个死人,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信件送出的。   这位四十多岁的学生迟疑道:“的确是他所写的信。”   在身上翻找一番,拿出一封尚带体温的平整信封来。   江无眠和陈章两人接过,没有第一时间查看,而是问道:“那信件是何人送的?是同乡的商队还是京中的人?”   现在的家书信件一般是商队捎带,毕竟路难走,很多人没出过县城,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走。   至于官道和水泥铺的路嘛……   前者从功用上讲,是为出入的官员准备的,普通人没有特许,只能沿着官道方向在路两侧走。地方上尚在努力争取修路的资格,据他所指,这个学子所在的地方还没开始修路,工程排期在明年。   所以,这封信很有可能是当地商队捎带来的,那商队既然拿了信,可能就见过当时的受害人!   没出几日,江无眠便见到了商队领队。   “便是这封,打江河镇来的信件。仔细回忆一番,它是怎么到你手中的,是谁交给你的?是这家人还是另有其人?”   江河镇不大不小,商队每年在这儿补充物资,顺便南下去做买卖,岭南的货很是便宜,运到京中来能大赚一笔。   只是路途太远,他们又没钱买船,最终决定和漕运联合开办买卖,他们负责运岭南的货入江南,江南漕运则北上运到京中。   江河镇便是入岭南的最后一镇,也是出岭南的第一镇。   在这儿商队遇上了受害者家人,“那人是江河镇附近的人家,法家之前是个农家人,很会种菜,采买物资时也曾买过他家的干菜作为补充。”   一来二去就有点交情,也顺理成章接到了信。捎带家书嘛,他们走南闯北的商队早就习惯了,就这么一路顺利到了京中,信件也到了受害人同乡手中。   “当初送信的是这家举人的弟弟,跟在他父亲身后。两人都愁眉苦脸,担忧非常,显然是家中出了事情。”当时商队打听到,原是家中顶梁柱出了事,卖房卖地只为救人,一时之间抽不出人手,只好靠年迈父亲出面顶事。   这封信则是送给上京的同乡,让人不必再等他,此番是科举无望,只盼来年能成。   这么说来,那时的受害者应当是还未被人替换,不然也不会有重病写信一事。   是之后被掳掠走了,那这个之后又是什么时间?   毕竟这人远在江南,还要算上入京的时间,安顿的时间,再有……科举作弊安排的时间。   关河曾说,他们对应十个人的文章,这个人是对应的谁?为何会有偏差?   江无眠反复回忆信件内容,信纸和信封都是当地能买到的东西,可见不是后来伪装,应当是此人亲笔。   陈章带上信去找能鉴定笔迹的大师,等结果出来,应该能验证他的猜测。   ——这人不是被掳走的,而是故意为之,他和幕后之人应当达成了部分条件,才会主动配合。   之所以有这个定论,完全是因为商队说的“卖房卖地”。   在得知这家人为救受害人做出如此举动,江无眠便让人顺手查了下房地的流向,是到了谁手下。   原本是随意为之,谁料还真查到了线索。   这家人的房地没有流向一人,而是分别被两人买下,事情到此为止还正常,接下来的就不对了。   这两人又匆匆抛了土地和房子,举家搬迁,于是东西再度流入市场,土地被人零散买下,房子倒一直空置。   然衙门上的契书却说明,这地方早被过路商队买下歇脚,只是商队南下了,尚未腾出时间来修整。   后来这房子的契书被商队送到了当地县丞面前。   江无眠:“……”就不多过几手?   要知道那土地被人零散买下之后,又几经周转才落到当地县丞手上,相较而言,房子就太过粗糙了。   “这个县丞,是中介人?”江无眠思索着其中关联。   不然一个小地方的举人怎么会和京中官员联络上,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个媒介,有一根线或者一个人让他们牵连在一起。   这才能说通前面的推测!   知情人……知情人……   这个县丞到底还知道些什么?知道这个举人暗中参与科举舞弊?还是知道刘问崖一直在做这件事?亦或着是揣摩出了刘问崖的意图?   不清楚,摆在面前的证据太少,江无眠只好等待锦衣卫将关河保留的证据带来,两相对照才能进一步肯定这一猜测。   锦衣卫来得不慢,只是全员带伤,见到江无眠时,血腥味几乎能腌透整个房间。   为首之人胳膊上一圈又一圈的棉布化作黑红色,伸出的手也不甚完好,但是证据安稳带来。   陈章和谷易行忙请大夫过来给人疗伤,忙碌半天安置了伤患,两人额头渗出冷汗,对视一眼,皆是看到眼底惊惶。   这可是锦衣卫啊!   天子脚下,连锦衣卫都能伤成这样,幕后之人真的是刘问崖吗?   或者说,此事真是出自刘问崖的主意吗?真正想做的就是一个科举舞弊吗?!   两个老狐狸看向凝视证据的江无眠,见他毫无异色,神情淡然,皆是猜不到人在想什么。   江无眠的眼神从证据上拔下来,便是不用看,他都能肯定自己的猜测是真,就是不知其他几人是不是自愿的。   “两位,证据在此,唤人来誊抄留证吧。”   是真是假,是主动是被动,很快便能知晓了。 第237章 决心   证据繁杂,血迹还污了字迹,分开时格外小心,江无眠等人等了几日方才拿到证据。   在此期间,江无眠又遣人去地方上探查意思牵线搭桥的县丞,地方远,还需几日才能出来结果。   一行人先行查看证据,依据上面的消息试图查出学子被绑与刘问崖之间的直接关系。   陈章负责证据审查,谷易行负责核对证人证词,江无眠综合来看,顺便观察队伍中是否有某些人使绊子。   被关河指认的还有几个勋贵世家,这些人没直接证据都不可能认,有了还能找人顶锅。   所以建元帝想拿下这些人还需多费一番功夫。   想来最为苦恼的是太子牵扯其中,若是查出来牵连太子,岂不是要有废太子一事。   江无眠等了几日,待南边县丞的事儿查了干净,第一时间送到京中。   三人凑在一起,看完全程,谷易行和陈章拿不住主意,看向江无眠。   这县丞的确从中有做手脚,不过他牵线的不是刘问崖,而是太子门下的门客!   江无眠面上毫无异色,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波澜不惊,但眼下的确不是他们能继续的。   “江宪副?”您看这是不是要报给皇帝了?   再不报,就该查太子了!这谁能承受得住?   太子不同于别人,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而他们是臣子,是下属,要想动头顶的太子,只能交给建元帝来。   江无眠并未辜负他们的期待,卷吧卷吧,将誊抄下来的证据塞入奏折,“明日本官入宫,向陛下陈明进度。”   次日,待到朝会散后,江无眠独自留下,他将证据全部呈给建元帝,又说了下其中关联便不再言语。   建元帝位于上首,目光冷淡,殿内良久无言,半晌方才道:“继续查。”   太子门客?   到底是门客还是出自太子授意!   门客又是如何找到具体人的?刘问崖在此期间扮演了何等角色?   建元帝心下已有猜测。   建元帝说完又道:“不,去查刘问崖要替代的名单,人证物证,仔细查清关联,务必让事情真相大白!”   江无眠眉头不动,回去之后便将重心放在名单勾结上,至于太子……等待他的怕是锦衣卫严查。   前期建元帝铺路时将部分锦衣卫的调动权力给了太子,现在建元帝直接动用他手中的部分人软禁太子,将太子殿内的东西调查得干干净净,只差把人也拉出去问讯。   倒不是建元帝仁慈,而是他手里能动用的,能完全相信的只有一点人,其他人或多或少和太子有所关联。   建元帝当前疑心病发作,自然不想用这些带有疑点的人。   所以只能满满查探内情,另外一方面传出部分他要废太子的谣言消息,准备钓鱼。   江无眠:“……”   江无眠回了衙门,看着来报的人皱眉道:“刘问崖仍是不说?”   从太子门客到县丞,从县丞到受害人,再从受害人到加害人,这其中必然能串联成线,现在卡在受害人与被害人之间,他找不到能直接指认刘问崖的证据。   能考到春闱,学问上自然是经得起考验。   这些人是如何被人盯上的,查得有些眉目,半是县中出了问题,有人牵线搭桥,私底下经营“科举作弊”的买卖,半是凑不齐人手,于是选了中规中矩的一部分人绑架。   刘问崖就算不是提出主意的人,他也应该是主谋之一,地方和人全是他的,说是不知情无人相信。   即便是推人顶锅,随便找个借口更是不行,这事儿显然是要刘问崖担了。   ——只要江无眠能撬开刘问崖的嘴。   审讯之人惭愧道:“大人恕罪,刘大人至今只是称自己无罪,被人陷害至此。那宅子他早已忘了,只是家中老仆打理,具体用作什么,他实在不知。”   “他既然不知,那便上门去问刘府,各处庄子的银钱是谁在管,若是刘夫人,那便少不得带人审问一遍。”   他对来人道:“去请谷大人与陈大人,一同会会刘问崖。”   刘问崖仍是一身囚衣,头发虽是打理过,但狱中条件的确不怎么好,形容略有碍观瞻。   三人早早便见识过比之更加恶劣的环境,对此没什么感觉。   陈章看了一眼刘问崖,对此人很是瞧不上,一来他是建元帝的人,对太子外戚没什么好感,而来此人行径也颇为让人不齿——这两人早年家为了庄子土地有些恩怨,陈章仍是记得一清二楚。   “……证据证人在此,刘问崖你可有何狡辩!?”   说的就是关河和一众血书,另外还有人见到了刘问崖的心腹管家出没在庄子附近,这人已被控制住,刑部派人去搜查刘家的账目,用以核实庄子上的具体情况。   刘问崖不屑冷哼一声,半垂着眼,对他们三人道:“我刘问崖一生光明磊落,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曾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尔等即便是严刑拷打,亦休想让本官更改一句!”   “那倒是不必,刘大人既然不说,我等自然不会为难。”谷易行慢慢道,“庄子上的一切事物普遍交给刘夫人打理,我等还是去找刘夫人询问为好。”   江无眠跟着道:“若你觉得刘夫人等人可以舍弃,为了大业能安心送她们去死,那安置在外面的外室也不是不行。”   刘问崖的确有个外室,养在胡同里,还同外室有了一双儿女,正是准备科举童生试的年纪。   刘问崖咬牙切齿,其他人嘴里说出来不信,但江无眠抄家灭族是专业的。   若是翻看他的历史传记,可以看到每一页都浸着鲜血。无数人前仆后继,试图把江无眠困于一方天地中,实际上却搭进自己一条命,家族百年繁荣也功亏一篑!   所以说,其他人说的他都能不放在眼中,江无眠这厮说到做到,他不敢放肆。   但要他承认,还缺部分直接证据,完全可以抵死不认,但他不认,他的儿女要怎么办?   结果不待他想出方法,江无眠三人携手离开,头都不回。   刘问崖:“!!!”   江无眠,你个卑鄙小人!   人走后,刘问崖坐立不安,没有之前的从容应对。   夜间更是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家中妻儿的各种死相,还有颇受他疼爱的外室儿女,更是伏在他身上哭泣。   他如何能放得下!   三人离开,互相看了一眼,江无眠道:“晾他两日,过段时间再来。今日尚有时间,不若再去整理一番证据?”   南方证据源源不断,饶是他们三个部门一块干活,也是要花费一些时间。   为使建元帝不至于白等多日,早早决定是斩断外戚还是废立太子,他们几乎是吃住在衙门,根本没回过家。   谷易行和陈章心有余悸,这证据看上几眼就要思量背后到底是谁,朝中又有谁参与了此事,每日不说过得战战兢兢,那也是分外惶恐。   江无眠还像是无事人一样,奔波多处,合整信息,每日能跑多个地方,充满精力。   果真还是年轻人,做事热情高,还不怕建元帝责罚。   谷易行和陈章二人做事之余万分感慨。   江无眠不知他二人在想什么,回去后总结一番他目前得到的线索。   当前表面证据指向东宫太子试图插手科举舞弊,太子一党中刘问崖是其母舅,天然的外戚和太子党。   建元帝到底是知道他们的动作还是故意造成今天局面的?   掂量下现在所需的人才数量,江无眠认为建元帝是不知情的。   毕竟科举舞弊案牵扯甚广,动不动砍头流放,依当前的人才缺口来看,建元帝都要再开恩科了,哪儿还顾得上搞这种阴谋。   那太子知不知道?   是有人打着太子旗号自作主张还是出自太子授意,以此拉拢朝中大臣?   前者说明太子废物,连自己手下出了掌控都不清楚;后者就要戳建元帝肺管子,这不是明摆着要夺权吗?   建元帝年纪越大,越不容许人忤逆他的命令。因他明确感受到了时间流逝,身体的衰老,即便是恋念权力,但也不得不做好某一日快速交接权力的准备。   ——这不意味着一两年内就能让太子登基称帝。   太子如此迫不及待拉拢朝臣的举动,岂不是说他有不臣之心?   纵然是太子,但在太子面前,仍然是半个臣子!   臣子越权,越的还是天子的职权,建元帝不能忍。   所以,太子如今的处境算不上好,即便是他出来,朝中大臣怕也是要重新估量太子的含金量和本事。   这等御下不严,说大了怕是连朝堂都管不住,大周这辆奔驰的马车万万不能交到这般的储君身上。   江无眠没回家,近来几日不怎么上朝,故而也是不清楚当下朝堂上的风雨。   已是有人暗中观察长大的皇子皇孙,到底谁有资格继承大统。   就算是太子不废,外戚一家也完了。   这样的太子要用人一般会有两个渠道:一是投靠过去的自己人;二是挑选科举上来的自己人,也就是所谓的天子门生。   江无眠等人一直是建元帝一党,可以说不在太子重用范围内,与他同样的还有清流、保皇党等等。   往日里看好其他皇子的也少,毕竟太子没犯大错。科举舞弊案一出,朝堂上下开始掂量起其他皇子,到底有没有个出来继承大统的,能力不说优秀出色,能守成就行,要求不搞。   开疆拓土,安稳后方皆有人才,不需要皇帝做太多。   不过江无眠很快有了一日休沐,白楚寒和他交流半日,便是原本不知,现在也知道了。   江无眠正吃着饭,思量几息,尤其是现在的成年皇子,最终还是摇摇头。   建元帝的儿子多了之后,能入眼的还是很少,现在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算上太子,也只有三人。   只因这三人早早有了皇孙,不必担心下一任继承者的问题。   要说能力……谁能比得过建元帝?   江无眠算了算建元帝的年龄,准备了结科举一事后,快速推动商业相关律法的条例更改。   谁知道下一任皇帝到底有没有这个魄力推行新律义,还是建元帝任上干完最好。 第238章 不甘   “你说什么?!”江无眠等人听着锦衣卫的消息,皆是认为自己身处梦中。   科举作弊一案,证据证人查看的七七八八,直接间接证据都在,就差从刘问崖嘴里问出部分补全。   可刘问崖这人心防重,话又难套,三人正集合一起想方设法套取案件相关证据,就这么不明不白下去,朝堂上下都快不耐烦了。   今日正是商量谁去唱白脸谁去唱红脸的时候,锦衣卫突然冒出,言称太子意图造反,宫内戒严。   江无眠等人:“……?”   现在刚是入夜,宫内方是落钥,大门一关,太子就要谋反了?   是不是哪里不对,或是他们听错了,谋反的不是太子,是哪个王爷?   太子的性子真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江无眠第一时间回神,“狱中落锁,戒严。京师大营如何反应?城门口到各坊间安排了人?”   江无眠边问边安排下去,先将手里的案子安置好,然后再去探查太子造反一事的前因后果。   最令人疑惑的是,他哪儿来的兵权?   建元帝为太子安排的路里面从不包括这个,即便是有一部分将领属于太子党,可实际上的兵权还没交接到太子手中,最多能调动一部分建元帝拨给他的势力。   所以造反没兵权没人,这哪儿是造反,分明是送上门的活靶子。   江无眠低头沉思,眼下情况不明,他们能做的只有看顾好手头上的事,然后再继续打听内情。   陈章和谷易行收拾了手上证据,按照江无眠所说束缚好手下,内心疑惑又犹豫。   主要是,太子一动,受到辖制的是他们几人。   ——太子舅舅还在地牢里,万一活下来的太子找他们算账,这笔账……算不算得清还得另说。   江无眠扫了一眼两人,心下与之看法相反,活下来若是太子,那未免太过侮辱建元帝的智商和手段。   他现在还对案件中的部分细节有疑惑,问关河也白问,活下来这个只知道报仇雪恨,根本记不清那晚的重点。   但根据这么多线索推算,也知道建元帝必然出手搅浑水了。   甚至于,从关河到京中这一段路,能安安稳稳走进城,是他一人能办到的事吗?   单说进城要看的身份证明,关河就拿不出来,他怎么进来的?   城门,尤其是守京城的城门,一双眼看人不说能看出个七七八八,那也能估摸出出入城人员身份。   依照关河那逃命的架势,很有乞丐或是流民风格的打扮,入城就是一关。   这要说没人暗中打点,让人顺顺利利敲鼓,江无眠是不信的。   刘问崖在其中扮演了哪一角色,江无眠还不确定,十有八九是被算计的。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久,夜间京城霎时间戒严,五城兵马司全方出动,京师大营也不甘示弱,调人守着宫门,占据主要道路。   多方视线投在宫内,等待一个结果,今夜无人入眠。   鼓声再起,又是一日早朝时。   江无眠这回没骑马,转而乘坐轿子,顺便搬张桌子放在里面,实木,很重。   虽然比不上他的刀,但能用来充当盾牌,不论是投掷还是阻拦刀具,都是一流。   谷易行和陈章对视一眼,同样将他们的桌子搬上,有个好歹,还能抡起来砸人。   三人一道出门,锦衣卫跟随。这一队因伤不在宫内,眼下焦急万分。原本可凭腰牌入宫,奈何这等情况不太好说,为避免引发误会,只好跟着三人入宫。   江无眠等人因是要夜间商议事情,直接宿在衙门,故而去得很快。可他们到时,门前已经有人等候,放眼望去,竟连首辅伍陵都提前到了。   更深露重,东方未白,一行人沉默无比,空气好似都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江无眠见状,让人去拿半成品的薄荷风油精,不论之后出哪种结果,都先备上。   他还看到几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身荣恩官职的衣服披风套在身上,在寒风中屹立不倒,可以说是很有意志力了。   老人家附近还有火炉,可火太小,估计也就一点余温。   御史即便是要风闻上奏,也不会看不开得在今天参一本,实在是不合时宜。   江无眠到之后快速搜寻一圈,没发现白楚寒等人,武安营苑的夫子也不见几个,心下更是不着急。   他甚至推翻了一些原本猜测,加入了建元帝的戏份,这场戏到底是太子要唱的,还是受建元帝逼迫不得不登台的?   算起来,后者的概率还大一些,毕竟太子……能力不足。   有此猜测,江无眠一颗心放在肚子里,只是面上还要配合一二,偶尔露出些异样表情,顺便再观察一番分成几派的官员。   ……不对,固然有建元帝的戏份,但部分勋贵世家怕也是暗中推波助澜,最终弄出来一出“太子谋权篡位”的大戏。   本该到来的世家中,来的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或者是一个重要但不管事的老太爷和一个小辈,真正的中坚力量不在!   所以刘问崖是被选出来吸引目光的弃子?   不一定是弃子,有可能是棋子。是前者还是后者,就要看这场谋反的赢家是谁,建元帝亦或着是太子?   又是一架轿子落下,余阁老自轿中出来,先和伍陵打过招呼,又去问过谷易行和陈章二人。   肉眼可见,附近的官员若有若无的眼神招呼过来,江无眠一个一个看回去。   面无表情,眼神又黑,看得大部分人转过头去,支棱起一边耳朵,听江无眠与余阁老两人对话。   “事情如何?可能结案?”   江无眠道,“正要报与陛下。”   建元帝正忙着呢,若是今天就能落幕,那今天就能结案。若是今天不落幕,那今天就结不了案。   关键在于建元帝到底查了什么,刘问崖和太子勾结谋逆还是刘问崖主导科举舞弊,两者罪名不同,刑罚不同。   得了准信,余尚书没有多言,回到队伍之中,等候宫门开启。   听到答案的众人各有思量,又打量一番队伍,有谁缺席,是哪一派的人,能带多少人马,心中有了思量。   江无眠闭眼,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缓缓吐出。透过朦胧白雾,沉重宫门传出“吱呀”一声响动,紧接着是滑动,后面门闩缓缓抽出。   在众人期待或是忐忑的目光中,门开后露出一张年轻面孔,身披皮甲,是武安营苑的训练用具。   工部尚书看的清清楚楚,顿时朝江无眠看过去。   尽管白楚寒和江无眠因为某些事情闹翻,但武安营苑的课照常上。现在出现在众人眼里的又是武安营苑的学生,很大概率代表白楚寒所在一派是赢家,但也不排除是这人背后家族所站的一派获得胜利。   “陛下有令,召请诸位入内。”   庞大队伍缓慢移动,宫内四处可见的划痕、弥漫不去的血腥味、正在各地洒扫的奴婢……桩桩件件无不是代表太子谋逆的事实。   尽管心中有了答案,但在殿上见到建元帝和一众参与宫变的重臣时,诸多朝臣还是神色各异,目光忍不住落在殿内伏首的一圈人身上。   最为前面的是太子,后面是勋贵世家,各个眼熟。若是爆出名字,更是耳熟,只因这些人中参与了科举舞弊一案!   建元帝目光沉沉,挥手让人入座,不提其他,单就昨夜宫变一事简单做了说明。   不等人上书反驳,直接给太子定罪,贬为庶人,囚于宗人府。   没直接杀了一了百了,但终身囚禁和要废太子的命没区别。   废太子冷笑一声,不置一词。此刻看起来竟是和前些日子见到的太子判若两人,可见昨夜发生的事不仅改变了建元帝,更是改变了太子。   江无眠能看出来他已自暴自弃,根本不在乎这条命,随便建元帝怎么处置已是不再言语。   建元帝被他的态度气到,胸膛几度起伏,压制不住怒火,终是拿着茶盏砸下去,碎裂瓷片伴着茶水,溅了太子一身。   “朕立你为太子,为储君,你便是如此倒行逆施,谋逆犯上!”建元帝怒火不减,一句简短的话气得喘了几口气才说完。   废太子冷淡地“哦”了一声,点头认罪,了无生气。   江无眠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白楚寒,后者眨了眨眼便又看向了废太子。意思是后者昨夜已和建元帝对峙一番,无奈战败,距离皇位一步之遥,努力过奋斗过还是不行,就摆烂不干了。   江无眠:“……”   太子到底是仗着什么底气去挑战建元帝的?手里没兵权,工部也不听他的,打不过怎么就会发动宫变?   难道是靠后面一块参与谋反的勋贵世家?   他们手里也没多少私兵啊!   不如说,就靠那些私兵,怎么撑住一轮火药?   此前白楚寒亦是不解,不过在昨夜太子爆发后,他便明白了理由。不是渴望,而是不甘。   不甘于建元帝对他的失望,不甘于自身的平凡,试图以谋逆篡位的方式向建元帝证明,太子作为他开国皇帝的儿子也不差,有能力治理好大周。   多年太子生涯将人束缚住,来自建元帝、群臣的审视与衡量,早早扭曲了太子的世俗观念,一点执念不断膨胀,最终成疯成魔,酿成如此苦果。   建元帝更是不敢置信,他虽是不太满意太子,可也没想过要将位置传给他人,近来更是为太子铺路,预备断绝外戚干涉朝政裹挟太子的可能。   然而太子却在背后谋划如何登临皇位,这置他于何地!   没当过半辈子太子的人是不清楚这些年的经历对废太子本人而言到底有多难,于被废的本人而言,被囚在宗人府甚至都比做半辈子太子好得多。   因此废太子本人对此毫无异议,他都懒得抗议。   建元帝看得更是肝火大胜,怒气冲冲留下“退朝”二字便拂袖而去。   寒风中等了又等的朝臣:“……”   得了,他们也各回各家,准备安排去吧。 第239章 定论   夜幕褪去,天边显出鱼肚白星子点缀其间,熠熠生辉。   宫门照常开启,只是昨夜有命进宫的不一定有命出来。   众人携着寒风与血腥气从宫中出来上轿骑马离开,留下部分武将还在处理宫中剩下的事。   金銮殿上被捆绑的人早早下狱,等建元帝发落,废太子已进宗人府一干姬妾儿女同是如此。   出宫片刻时间,前太子谋权篡位不成反被废除储君之位的消息刮遍京中,又在口耳相传中辐射向大江南北。   江无眠回府第一时间写信给师兄师父,个中内情还要等白楚寒回来才能探听,不过太子已废,刘问崖被捕,远在岭南的刘英怕是难逃一劫。   这般看来,岭南前途有些未卜,但也不一定。照当前情况看,应该是岭南本地的官员替补,短时间内不必考虑。   江无眠现在要考虑的是科举舞弊一案合并太子谋反后造成的后果,朝堂再度清洗一番,虽不会造成大动荡,但北部陈兵压力怕是要增大。   如今的突厥元气大伤,未来又是冬日,短时间内要防备对方南下抢劫粮食,工部支出再添一笔。   给谢砚行的信件上提了一嘴北部情况,江无眠便沉寂下来。   废太子后,建元帝必然要立新太子,成年皇子且有下一代不必担心国无储君者只有两个。   一个当了王爷去了封地,正在杨泰原来的地盘上大力发展海洋渔业,去岁给建元帝的寿礼都是深海鱼,可见这位王爷实在会吃。   另一个还在京中,一家老小靠建元帝养活,私底下靠什么养活自不必说。   其余皇子要么是年龄到了但下一代不到位,要么干脆是自己年龄小,根本和殿上龙椅无缘。   建元帝会选择谁?   的确,建元帝正在选择困难,他很清楚大周需要一个储君,一个说定的太子用以安稳江山,但他更清楚自己不想放手权力。   诸多帝王无法复刻的奇迹在他任上爆发,他如何能放下日渐膨胀的权力?   然现实情况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近来折子大多是让翰林院收拾整齐再读,紧急些的重要的才是他批复,其余交给前太子练手。   一来的确应给太子锻炼机会,二来他头疼的时间越来越长,各处暗伤爆发起来,折磨得夜不能寐,白日精神更短,如何再去批复折子?   大周需要一个太子,他亦然。   然而要培养一个太子,实在是耗费太大精力,建元帝忧心自己撑不到那时。   年纪小的一律剔除,自己没时间精力再去养个孩子,年纪大的有几个,没有下一代的先剔除,下一代学不好的剔除。   他对儿孙根本不抱希望,因为没有一个是照着太子标准培养的!   这样挑选就不能看能力,看人品挑吧。   建元帝停下手中珠串,睁开眼睛,传唤锦衣卫,“调查清楚后,立刻来报。”   夜幕之前,一队锦衣卫从宫中驰骋而出,看方向,正是东方,唯一一位成年王爷所在的地方。   眼下的京城正是风声鹤唳时,宫内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挑动人敏感的神经,注意到锦衣卫奔袭的方向,不少大臣暗中有了计较。   江无眠没关注这件事,谷易行和陈章两人上门来,皆是要与他商议科举舞弊一事的。   要说他们三个也是倒霉至极,赶到此时此刻。狱中还有个前太子的舅舅没有审问,除却这一身份外,他还是朝廷命官,所以怎么审?审什么?废太子谋逆之事是否曾参与过?   直接问岂不是摆明要参与谋逆之事!   谷易行想想便觉得眼前一黑,他就是想要风光致仕,用不到这么大案件欢送他!   陈章虽然没有谷易行这般崩溃,他还没有致仕打算,因而脸色还算平静。   他道:“此前晾着刘问崖,无从审问。眼下他失去最大倚重,想必心防已破,不若趁机审问,他是如何操作此案的?”   尽管此事很有可能和废太子谋逆牵扯上,但不管不行。   这么长时间只有七七八八的证词,刘问崖这儿的证据少得可怜,建元帝问罪起来,怕是三人一起吃挂落。得尽快审问,了结此案。   江无眠也是这个意思,“算算时间,也该是去见上一面了。”   不管刘问崖因何底气十足亦或是自认为此事牵扯太大,正值用人之际,不敢大开杀戒,都该再去试探一番。   三人对视一眼,缓缓点头。甭管废太子如何,科举舞弊一案查到至今,该有交代了。   江无眠三人火速开工,该如何做便如何做,在一众朝臣之间很是显眼,让人侧目。   不过他们三人也是给朝堂上下带了个头,甭管太子了,先把手头的事儿了结一下,看能不能推举几个自己人上位。   勋贵世家不必说,这些人腾出不少空余的官职。   科举舞弊和太子谋逆两件事一出,太子一党遭受重创,不趁机撕扯些东西下来就不是他们了!   一时之间,因太子谋逆的朝堂表面风平浪静下来,私底下却是打得不可开交,恨不得送人一块去和被废太子做伴。   不过这些人手段过于激烈,御史台弹劾了几个作风不行的之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   ——忙着从太子倒台的事情中拿好处,腾不出时间。   像是江无眠这样的才奇葩,他没多少手下,有的大部分不在朝中,在朝中的不是见不到就是不沾边。论及学生,更有的说道了,他根本就是养的武安营苑的武将预备役!   这意味着他的人脉大多数集中在另一侧,平日里帮不上忙的那地方。   江无眠:“……”   江无眠也感觉到手上可用人才的匮乏,可他实在没时间收弟子,看好的人才都快跳到别家锅里了!   “……罢了,先行处理刘问崖的事罢。”刘问崖在知晓太子成为废太子之后,彻底冷静下来,没有过多反抗。   他深知刘家完了,建元帝放过他们家不代表下一任皇帝会放过他们。与其负隅顽抗,不若直接交代了事,还能少受些苦。   负责审问的几人奋笔疾书,势必不落下刘问崖的任何一句话,保不准里面就有废太子谋逆的线索!   江无眠拿到证据后,就找来谷易行和陈章商议,“科举作弊一案是否能就此终结,不再牵连无辜之人,就看这最后一份证据的分量。”   刘问崖不是主谋,但他也是其中一员。   地方是他提供的,人是他找来的,受害者等人的名单则是从礼部寻摸来的,另外还有其他人的牵线搭桥。   上上下下牵扯了百余人进去,可以说是个大漩涡。   江无眠捏着证据不敢呈给建元帝,从建元帝的近况来讲,他怕这份证据呈交到建元帝手中,下一秒就得准备换个皇帝。   对方的身体状况实在算不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江无眠还是决定再查探查探情况,将事件模糊之处挖出来,建元帝身体承受能力高一些了再提。   又过半月,调查王府的锦衣卫都回来了,江无眠等人才收拾好卷宗,整理完证据,吩咐了人证等待传唤。   建元帝想见时就来找人,不想见就当没这茬,但底下人要准备好。   次日早朝,做好万全准备的三人上书,科举舞弊案证据确凿,上下参与人员已查探清楚,可结案处理。   金銮殿上,建元帝翻开卷宗,竟是当场看了起来。   脉络清晰,过程详细,附上的证据切实不掺任何虚假成分,连派去问话的人何等相貌,哪家人士都一清二楚,力求让建元帝挑不出任何含糊的地方。   伍陵和余次辅看着建元帝面色如常,合上卷宗,宣布了参与其中的人员该流放亦或是择日执行的死刑。   从上到下,无一幸免,即便是缺人,也没改建元帝要杀一批的决心。   江无眠掂量着,建元帝恐怕要择日宣布立新太子之事。   毕竟这么一杀一流放,朝中哪儿腾出的职位不少,实职虚职皆有,完全可移交给下一任太子安插人手!   白楚寒对此持同样看法,“陛下清理了一波人手,宫内侍卫死了不少,自武安营苑中抽调百人,填充到队正处。”   参与其中的人家受到不同程度的革职流放,骤然空出来的这些职位,建元帝没有提拔的意思,不是暂代,就是不安插人手。   结合锦衣卫的动向,不难猜出,部分职位要留给新任太子拉拢人心。   ——毕竟除了废太子以外,其余皇子都没接受过相关教育,朝中大臣的基础也很薄弱。   最为简单的就是施恩于下,一旦有了恩情和利益,新任太子自然而然和朝臣有了往来联络。   朝堂上下,君臣之间默契地闭口不提剩余人手如何安置的事情,只让手底下的人拿出万分的精力好生办事,就算是面上光也得把表面功夫做好!   能否和新储君自然而然联络起来,就看这回的功夫。   江无眠和这个王爷相处时间不多,而且那是多年之前的事情,现在那位王爷的性情人品是否发生变化,也未可知。   不日,建元帝便在早朝上宣布要召回大周唯一一位王爷回京过节,享受天伦之乐。   这一看随便找来的借口,君臣再度默契地忽视祖宗家法,光明正大下旨给海边蹲的王爷——回京,你爹找你。   接到圣旨的王爷:“……啊?”   自打京中先后传来太子岳家参与科举舞弊、太子谋逆、废太子三件事之后,王爷本人就把自己当作小透明,发誓不沾京城一砖一瓦,这地方邪门,还是少去。   做个不犯底线的王爷多好,天高皇帝远,吃喝自由,无拘无束,入股做生意后更是想花钱就花钱,想吃鱼绝对不上虾。   现在明黄圣旨一下,说他爹找他回家。   啊?找他回家干啥?继承大统?他吗? 第240章 发愁   王爷本人一脸郁卒,召见手下最为得用的幕僚,言明此事并寻求建议。   陆离本人一早投在王爷门下,后随其来了封地,在此地时大力支持王爷联合本地商队发展海洋渔业,多年来卓有成效——   王府总算有钱,能展开其他产业,比如说去买船,发展海外商贸。   幕僚上下对王爷的身份定位格外清晰,拼命赚钱从建元帝这儿获取庇护即可。   毕竟太子本人不出大错,这辈子王爷和大位无缘。与其惦念着大统,不若好生利用起身份,做出一番事业,也修缮一下王府。   建元帝对儿子还算不错,去封地时给了安家费,但建完王府哪儿还有余钱?   尽管有底下人的孝敬,可三节两寿时走礼全是一笔大支出,底下还有一堆幕僚,后院还有妻儿,算下来,拆了王爷还不够养家糊口。   有鉴于此地距京师不远,王爷本人不敢大肆动作,只好想方设法做些正经买卖。   随着岭南海贸发展起来,这块领地也逐渐有学有样,发展起来。底下人还去过岭南,学了当地的种植养殖法,现在封地上都能产出海带了!   要王爷本人说,他送寿礼节礼是没问题的,可真要去见他爹——当朝皇帝,还是刚废了太子的皇帝,心里怎么想怎么有点惊恐。   万一自己也会落到废太子这般境地呢?他是真能当太子还是去当靶子?   怎么想都是后者可能性大!   所以王爷本人很是忧虑,心急如焚地找来幕僚商议。   陆离谨慎道:“王爷在此之前并未研习过太子相关事务,也不曾插手朝堂大事,此行回京,应是先行学习?”   当太子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当的,他随王爷在这儿干了多年,对王爷本人的能力一清二楚。   王爷本人算是胸无大志,每日有三餐就能满足,不爱美色不爱骑射更不爱学习,相比之下,世子更能培养出来。   王爷仍是愁眉苦脸,他深知自己本事,根本不入父皇的眼。   若是有个万一,他是做不到大哥那般狠绝的,最终下场极有可能是和大哥做伴。   何况宫中还有一群弟弟,他离宫多年,根本不清楚宫内形势,也不知道父皇到底有没有看重的皇子。   真有这样的存在,那自己岂不是个放在明面的靶子,就连自己打下的家业也会被对方视为囊中之物!   ——废话,自己都保不全性命了,何况是名下财产。   王爷本人还在琢磨,他不在朝堂上还能以王爷的身份和部分官员来往,做了太子,怕是再没有这般便利。   别的不说,光看废太子的多年经营,和他往来较为亲密的实权人就那么些,大部分还是沾亲带故的不得不站太子的。   真正如六部尚书这些的高位者很少,非常少。   真当了太子,自己名下的财产怕是都要被参一本与民争利,然后被一群鲨鱼吞噬殆尽。   真正的民在哪儿?根本没有!   王爷叹口气,无论如何,圣旨一下,他最终还是要回京的,不然就是抗旨不尊。   这罪名,要是备受建元帝宠爱的皇子,自然是不在乎的,关键他不是啊!   “准备准备,早些入京觐见吧。”王爷叹口气,挥手让陆离下去做准备。   封地距京不远,然王府上下要安排好,还需一段时间。故而当人真正抵达京城时,正好和押解刘英的队伍撞上。   刘问崖参与科举作弊,又被证实和废太子谋逆相关,连带他的亲族也受影响。刘英被押送至京,交由三方会审。   江无眠正捏着新型律法的折子,要上奏建元帝,结果谷易行和陈章二人又请他过去,审问刘英是否和科举与谋逆相关。   谁都知道这是走个过程,对建元帝有个交代。待到事情收尾,衙门上下都快封印了!   看了看折子,又看了看正在宫内和上演君臣父子戏码的建元帝与王爷,他摇摇头,算了,过年后再提。   现在时机不是很好,正是要衡量是否立新太子之时,建元帝不一定能抽身处理此事。   最迟开春之后就要上奏此事,然后逐步推行。   就此看,岭南布政使一职空出来倒是好事,年后可以用此地试点。   江无眠如今不担心北部问题,有谢砚行和冯家父子镇压,事情逐步走向正轨,麻烦的是各处空出的职位。   洋洋洒洒的白雪落下,京中在某种奇怪静谧的氛围中封印封玺。谁都在观望考量,年后王爷是否会成为太子,是否能扛起江山重任。   江无眠琢磨了下,若是王爷没有明面上的失责失职,或是大的作风问题,应是无事。   白楚寒正在拨弄锅内底料,闻言笑了一声,“能不能安生过年都是两说。”   建元帝没有第一时间立为太子,反而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名义召人入京,便是最好的说明——   太子人选不合意,其他皇子皆有机会,在正式立为太子之前,若是有人脱颖而出,他不介意换个人当太子。   尤其是过年事多,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容易牵扯到别人身上,栽赃陷害都是小手段。   江无眠作为左副都御史,每日看过的弹劾奏章都猛然窜高一截,明面上看是弹劾官员的,再往底下挖掘便知背后能牵连的必定是走的亲近的某个皇子。   排除异己的小手段,天天不落。甚至于江无眠本人也没逃过去,他被指责参与经营,与民争利。   在抬出另外一位拿钱不干活的人之后,便无人再行关注江无眠的事情。   这哪儿是江无眠与民争利,分明就是建元帝啊!指控江无眠不就是指着皇帝骂吗?   遂,江无眠的事就此作罢。   不过他们收手不代表江无眠罢手,年后他就要提出改革商业,限制经营范围,明确相关律义,现在正是收集证据时。   各处商队潜藏的问题,海外贸易相关问题,他国前往大周应当遵循的律义等等。   但凡规定涵盖的范围扩大一些,刘英在岭南判决的案情都不必如此艰难。   白楚寒又往锅内下了一盘鱼肉,王爷进京时带的深海鱼,冰块保鲜,带来的太多,被建元帝从上到下赏赐了一遍。   现在吃的还是江无眠的,白楚寒那儿还有半车,着实令人头疼。   江无眠暂先放下朝臣挖坑的想法,端着蘸料坐在火炕上,看白楚寒动作,嘴上道:“不如做成鱼丸?深海鱼刺少,打成鱼丸,混合虾丸一起,不论是做什么都能放进去增鲜。”   尤其是火锅丸子大锅烩,不论是什么丸子都能放进去煮成一国,热量不多,不耽误主食,还能吃到丰富口味,对老饕而言的确是一大美事。   “冬日保鲜不成问题,多的确实可以做成鱼丸。”毕竟是王爷带来的,建元帝赐的,不好转送。   一车鱼的去处就此定下,江无眠又想到这位王爷为了一口吃的命人下岭南学习海带养殖技术,不由摇头。   未来的太子预备役虽是没有什么大的爱好,不嗜好美色不爱攀比,就爱美食。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未来大周除却军事实力强大和疆土辽阔之外,该不会最为出名的就是美食了吧?   京中各大酒楼的生意岂不是要红火不断了?   转念一想,这算不算是变相的带货?   就算王爷当不成太子,转行去当带货老饕也不是不行,他的身份注定能接触到更多的食材,也有能力推行某些动植物的养殖种植。   有好处自然有弊端,吃的东西具备地域性和季节性,万一有什么不开窍的基层官员铁了心要在北方冰天雪地种植热带水果,那当地百姓还有活路可走?   不是江无眠把人想的太过没有常识,而是这事儿总有些蠢货干得出来。   他还能举出实例来,远的不提,就近处的刘问崖一事。   刘问崖找学子作弊,中间有中介——又称掮客、经纪人——拉线,这地位太低要如何接触到刘问崖这等身份?   弄虚作假,搞个祥瑞,比如说一夜之间八月开桃花,异况是吧,快快上报!   事情传到刘问崖耳中,他自然是要一探究竟,接着就歪七扭八搭上了线。   真相是,当地的桃树全是现挖送来的,在八月时候移植,开的花是绢花——绢还是自岭南买的,便宜量大。   为杜绝这般弄虚作假的事再度发生,江无眠势必要做好万全准备。   就算王爷登临不了太子之位,这等事情最好还是杜绝,毕竟建元帝老了,老了就有执念、有恐惧、有百般渴求。   这般祥瑞展示出来,建元帝再展示一下他的态度,那大周上下全是冒出来的祥瑞了!   解释各种江湖骗子横行,若是再来个化学、魔术手段和口才都不错的,被建元帝奉为国师,乐子就大了。   光是想一想到时要辟谣斗法的画面,江无眠都觉得窒息。   故而,在事有端倪之前就掐灭这点萌芽,势必杜绝任何“祥瑞”的出现!   厨娘端来煮好的玉米,江无眠掰开下到锅里。今儿吃的海鲜锅,除了部分食材不能一块下锅之外,大部分能一块吃。   蘸上调出的芝麻酱,鲜香醇厚,再喝一盅烫好的黄酒,别有一番滋味。   师兄弟两人吃的津津有味,宫内带来海鲜的王爷本人啃着宫内御膳,不时应付建元帝的问话,吃得战战兢兢,恨不得立刻消失在桌上。   除却建元帝时不时挖坑以外,还有来自其他并不亲近的兄弟的刁难、一些面上恭敬暗中阴阳怪气、随机熊孩子发问。   对此,王爷回答格外耿直,直到噎人,以至于往常刀光剑影、硝烟弥漫的家宴上竟是难得冷场。   建元帝:“……”   人品不错,就是脑子不太行。这样的太子真能扛起大周做事?   这回换了建元帝发愁。 第241章 律义   京中年关过得红红火火,好似没有发生一点意外,所谓的科举舞弊更是无稽之谈,有种诡异的平静。   江无眠奏折写了一道又一道,斟酌用词。   不出意外,建元帝年后将会昭告太子人选。下一代君主性情人选如何都是未知数,还不如选磨合得较好的现任君主。   律义的规定能简单推动,然真切的执行却是不行,庞大的疆域和关系错综复杂的官场都是阻碍。   律义规定再详细,执行者都是人,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是人都会沾亲带故,执行起来便有差别。   因而,还是要监管得当才行。   江无眠又看了一遍奏折,确定自己想动的地方已经动完,再无疏漏,搁置一旁晾干,待到年后呈交建元帝。   放下笔,白楚寒便递过来一沓试卷,“此人倒是有你三分风采,另一篇自也不错,只是文章略有滞涩。”难说是后天改成的风格还是看过江无眠文章后便决心投向江无眠这条务实的路。   江无眠府前有两个竹筐,只是这竹筐今有一道入口,没有开口。可将自己的文章投入筐内,让人点评,最为热闹时,两个竹筐几乎是一天三收都不够。   后来偶见江无眠批阅,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没有反响,投递之人便少了许多,江无眠仍然命人放了两个竹筐,风吹雨打都变色了还是那两个,完全不改。   几年下来,坚持的人仅剩下几位,剩下的都是不信邪非要死杠到底的。   不是不想批,而是没时间,最近一年来更是身上有大案,家都没住过几天,醒来就是衙门,实在忙碌。   因而拜托隔壁白楚寒筛选一二,从中挑出一些能入眼的文章,他再行批阅。   要说写文章的水准,白楚寒曾也是个中翘楚。谢砚行当年不是白教的,即便是投笔从戎,文章上的功夫也没落下,不然谢砚行第一个饶不了他。   以他的目光来看,挑选的文章不会有大错。   江无眠饮了一盏茶,先行看了文笔滞涩的一章,不到一半便道:“行笔略有缺。”   所学的与一贯坚持的观点碰撞,因而这篇文看起来极为拧巴,观点是一,论述则是二,如何能说到一起去。   且看字迹和落笔,江无眠思索片刻就想到了一人,“算来应当是你我师侄。”   他两人没徒弟,但不代表谢霄就没学生,尤其是谢霄折腾起来江南,自觉孤家寡人难以奋斗,于是挂了江南书院的夫子职位,借此收了几人作学生。   前些年恩科过了科举于地方任职,多在江南,唯独有一人李坚去了岭南入按察司。   看字迹与落笔,应当就是此人了。   白楚寒若有所思,“关河竟不在你择徒之列?”   关河本人的确符合江无眠的部分标准,为人有毅力,极为能忍,学问算不得最为顶尖,但也是脚踏实地务实的人才。   可江无眠并没考虑过他。   江无眠拿出红蓝笔圈点,不像是科举考察文笔才华那一套,在他这儿,点评的规则中,务实一向大过务虚。   边圈点边解释道:“关河心境不足,迈过去是海阔天空,迈不过去……”   那便会陷入极端,容易突破底线。尽管底线可以灵活,但有些事不可踏破原则。   在江无眠眼中,关河就在原则底线的悬崖上挂着,是一步踏破还是回头是岸?   尚未可知。   所以江无眠一早将人排除在徒弟之列。   相较而言,年轻人省事,教的时候三观尚未定型,做事尚未定性,好引导也好教导。   圈点完一张,再看另外一张。有了前面作为对比,这篇行文较为稚嫩,看得出应是学院学生。   “行文有些不切实际。”但多去锻炼两年应当无碍,江无眠从文章背后推测学生的相关信息。   自文章典故与其中的描写来看,是个岭南学子,本人好似在游学,没有师承,家中应当有人在朝为官。   “如何?”白楚寒得意于自己的眼光,论了解师弟的程度,还得他出马才行!   这两篇文章一篇切实,一篇理想,若是能结合一二,便是江无眠给建元帝看的画大饼一样的奏折。   相比前面一篇,这篇的评点更像是科举阅卷,毕竟这人还未经殿试,暂不必考虑官场的一些事,只从学问方面出发即可。   评卷完毕,白楚寒看他脸上满意表情,向师弟邀赏。   怎么都算他找出来的两个预备徒弟,这下可要大宰师弟一顿才是!   江无眠也不吝啬,命人将做好的虾丸、鱼丸混合着蔬菜丸子以及其他蔬菜肉卷一类端上,冬天还是吃火锅最好,暖和又有氛围。   两张点评卷子被收起,不日将会抵达当事人手中。抵达当日,当事人已是无暇关注此事,只因建元帝透出口风要立太子!   朝堂上下格外关注此事发展,抵京的王爷究竟能不能顺利拿下太子之位,是否还会再生波澜?   关乎江山稳固和自身利益,这比江无眠又批阅了几张投卷,点评了谁都不是热点了。   新太子不出意外是最为年长的王爷,不论是从哪一方面看,他的优势在诸多皇子里面都是格外明显的,尤其是还有个皇孙,更是稳压一众年轻皇子。   还有一个带皇子的,奈何这人不争气,新年伊始,就被人参了一本。   江无眠轻轻扬眉,年关过得红火,没有流言传出来,他以为就此偃旗息鼓,谁知两方战斗尚未打响,在这儿等着呢!   作为左副都御史,他很快认出冒头的是原太子一脉,没做什么大事,反而被做大事的太子抛弃,如今正当着清流御史。   今日第一参本便是他起头放在三皇子——即有皇孙但没封地封号饭,也是自太子被囚于宗人府后逐渐活跃起来。   不论效果如何,就算是自己做不成也要搅黄他人的继承资格,然今日第一本却是三皇子本人。   江无眠听了一耳朵,事情不大,还是一贯的毛病,皇子本人用了大臣孝敬,账目对不上了,查出的线索直指宫中。   三皇子便指认成了幕后黑手……之一,另外还有皇子疑似参与其中。   建元帝不耐烦断案,将事情扔给刑部,说是几个皇子,到底是哪几个?先查清楚了再提!   趁此机会,江无眠上书,推行新的商业律义,“……若是自源头断绝,便不会有今日的模糊案件一说。”   按新律义所言,直接在动钱时就被人抓到,根本流通不到皇子手中!   朝堂上下一片喧哗,有的支持,有的反倒,各种理由轮番上阵,这可比立太子有争议多了。   毕竟太子位子还能斟酌考虑,人不行再换,可律义不同,定下来就是君无戏言,谁能扛得住?   不说家家都有商队,但有的是大部分,甚至连建元帝本人都能封皇商做买卖呢!   提出这事儿,岂不是要辖制皇商?建元帝能同意?   建元帝本人还真同意,长久来看,江无眠的主意才是维持江山稳固的上上之策,不至于让商人膨胀,也不至于打压商业发展。   要知现在大周的税收不仅是开国时的单一来源和极少数量了,其中商业起了莫大作用。   商业和税收分离不开,可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不然农业如何保证?粮食如何保证最低线的产出供给?   那便按照江无眠的安排,限制商业过快的增长速度,维持较为稳定的长远发展。   农业也能有喘息余地,不至于完全依赖进口,被人威胁。   不过江无眠拟定的相关律义算不得严谨,建元帝沉吟片刻,命内阁拟定,六部、都察院与大理寺协商,最后交上一份满意答卷。   江无眠总算是放下一半心来,建元帝既然开口了,事情就会办下去,只是此事不能拖,拖上一两个月就会出现异常情况——该的条例不严谨,故意拖延时间争取让私底下的商队处理好相关证据等等。   待到下朝后,江无眠撞见了刑部尚书陈章和新的大理寺卿徐朗,“两位请。”   “江大人请。”   论及官职和资历,徐朗最小,因而言语较少,秉持着多听多看的原则,一路上听江无眠与陈章二人说起奏章。   对商业方面做出的改变与限制,对小国入关、海港贸易等部分律法规定的改动。   与现行的律法区别很大,有的则是细化,责任具体到哪个衙门谁负责,不再是之前界限模糊。   三人前往内阁拜访阁老,江无眠道:“陛下并无圈定时间,职责上说得也是含糊了些,故而下官特此前来请教。”   往常一件事都是多久之内拿出一个解决方案,让建元帝过目,行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出现争议就先实验一下,视结果而定。   现在嘛,方案都不全,实验先搁置一旁,先行出个草拟再提后续。   伍首辅等人正在对奏折上的内容进行分析,各处不同圈点清楚,就等人上门来解说,如何变更,为何变更,怎么变更。   “正好,尔等来看这几条内容,恒阳在此基础上的细化与分割很有意思。”伍陵召他们三人上前来看。   墨笔写就的纸张尚未干透,江无眠看着白纸黑字与红笔圈点出的内容,将原委一一道来。   对商队上的限制增多,但限制是为规范如今的市场,减少商业诈骗的可能。卷宗上显示,自从海外贸易兴起,除了在海外赚了钱的,还有一种赚钱情况——联合诈骗。   最为简单的是船坞排单,有人谎称船坞有人,可做主将排单提前,只是要交一笔银钱作为手续费和辛苦费。   有迫不及待者交了钱,船没拿到,剩下的家财也不够结船只尾款,只好将名额和船抵了出去。   出海之梦成空,还没赚上大钱就先赔了一大笔。   新的律义中,便增加了对此类的刑罚数额。   可以说,每一条规定背后必然有着血泪教训,甚至搭上了不止一条人命。   因此,江无眠解说得格外仔细,案例卷宗信手拈来,只怕说不清楚,阁老反对,最后只能眼睁睁放过罪魁祸首。 第242章 南下   江无眠解释格外清晰,言罢便出了内阁,此事有的掰扯,现在不过是摆在明面而已。   其余两人一道递了折子,并未多留,跟着江无眠的脚步,一块回自家衙门办事。   伍陵三人琢磨着江无眠的意思,“商业一事,江无眠贡献斐然,观他之意,好似有抬举商户与农户并列,如今终是走上正轨,杀一杀海贸猖狂风气。”   余次辅与他关系不错,闻言便笑道:“阁老说的是,江宪副初心为国分忧,先有农具,解百姓困苦,后又忧虑当地生计,方才发展海贸。如今各处问题缓冒出来,的确该理一理法则。”   要说江无眠的初心,那必然是为了发展当地经济,现在经济发展太快,各种问题乱象屡禁不止,最好还是厘清责任法度,届时也好管理海贸。   不过这样一来,对他们各自养活的商队也出了难题,毕竟有的事情各家表面过得去就行,看在他们的面上,谁会追究下去?   摆在面上的皇商还要顾忌一二,他们却是不用的,递个帖子就能解决一切。   江无眠列出的律义却是要限制某些事情的发生,大面上来看是要推出一个标准,一个规范,让全大周商队遵循的行例。   并对违反相关条例律义的行为做出惩戒。   旧的律法上自然也有规定,奈何现在的海贸发展过快,有些诈骗犯罪行径找不到可以遵循的旧例,故而需要革新。   革新……   伍首辅端起茶盏,品了一品,心里的话转了两圈,并未说出。   江无眠本人极受建元帝信赖,虽然没定下未来帝王,但眼看着未来的太子帝师将有他一席之地!   此人翰林学士职位尚未卸下,陛下也未曾提及,立过太子之后,怕是要给个东宫位置。   最为重要的是,他人年轻,还没收徒,但早早做过房师,又在武安营苑中有夫子之位,没收徒归没收徒,可学生还是有不少的。   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想收徒弟的意图,不需放出风声,就能立刻收获一群人的自荐!   况且即便是他未曾收徒,可有个师兄有徒弟。江南的刚清查了当地商队和漕运,建元帝看在眼里,未来定能升职,任一方布政使。   说来白楚寒和他也算师兄弟,外界传闻两人闹掰,只差抵死不相往来。   若非看在建元帝和谢砚行的脸面上,不想闹出兄弟阋墙的事,叫人白白看了笑话,只怕早已分道扬镳。   许是能从这上面做些文章来,但挑拨了他两个,江南还有个难以对付的谢霄。   且江无眠虽是做了直臣孤臣,但谢砚行的人脉还在,他还是武安营苑的夫子,底下有学生。   此外,经营岭南多年,有不少学子受其照顾,这些人科举后入朝为官或是科举无望,入了其他行,渗入六部之中或是民间商队里……   算下来,江无眠和金銮殿内的大臣交情平平,可他在地方上的同盟或学生不少!   再者,江无眠本人还折腾出来海船船坞、一手发掘出火药此等物件,武将上下以及工部都要念他的好。   哪怕江无眠头发昏了要干别的,看在这份好上,就算不理解也不会公然反对他的提议。   救命之恩和提携之恩在这儿摆着,这般干了说出去为天下人所不齿。   算来算去,竟是只有早期一个韩党称得上对手,如今这对手也退出朝堂,不参与堂上纷争。   御史台和都察院自不必说,都在江无眠手中捏着,开口之前必然掂量行事。   大半个朝堂都在他这边,称上一句“权倾朝野”也不过分!   比之当年韩党,火候差了几分,但已有三分相像。论及内核,却是南辕北辙。   伍首辅心下忧愁,可又说不出这份忧虑根源来源于哪儿。   江无眠不像是韩党一样对对手赶尽杀绝,还会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只要有能力,被江无眠看到了,人品也能过得去,他就能推上一把。   这是一件好事,好就好在江无眠打压人也是堂堂正正,不用下作手段,能干就上,不能干就滚。   用人理念极为现实,也很务实,和务虚的韩党格外不同。   余次辅看着并未展颜的首辅,心下猜测伍陵到底顾忌何事。   若说是江无眠……那该顾忌得顾忌,该行事的行事,人和事只怕要分开来看。   毕竟建元帝最喜欢的就是江无眠这等有一说一,说干就干的性子,做事更是实诚。   放在大臣眼里,这就不太行,你这么能干衬托得我们个个堪比废物,因此在朝臣里江无眠不受待见。   此人还尤为年轻,破局之处选定了农具,后又推出新型作物,甭管是江无眠带来的玉米还是谢砚行推行的红薯,都叫人记挂着江无眠的功劳苦劳。   老百姓更是不讲虚的,能让人吃饱饭就行,这样一来,两种农作物就叫谢门得了天下人心!   头一个该顾忌行事的应是太子储君才对,干什么都比不过一个臣子在民心中的分量,心里能不有疙疙瘩吗?   但到时即便是储君也动他不得,只因他看似孤臣一个,背后牵扯的利益极大!   谢门有此人,赢得理所当然。   往下数自己家的门生徒弟儿子,对比其他人是能拿得出手,可一比江无眠……这人跟人就不能攀比不是。   要是江无眠其人有所贪欲,那倒是好说,谁能没个私心,偏生他没有,一心一意都是为国考虑!   这直接叫人熄了心思,还是老实做自己的事去罢。   “唤人来商议此事,商业需改动,其他方面也因近来发展过快,急需动上一动。此外西部两道、扶桑道也要请示陛下,需明正典刑,以示国威。”   地方成了大周版图中的一部分,人做了大周百姓,但有部分人的心尚未归属大周,这急需要策划一番,也为日后收割其他地方打个样板。   事情没就此定下,因改动方面过多,需报给建元帝,再下旨命各方配合,然后才能开工。   翰林院和礼部也不甘示弱,部分祖宗家法不能动,遂轮番上阵,被江无眠一一拿例子骂了回去。   他举的实证,说的又在理,张嘴便是一篇简短文章,和他的判词一样极具嘲讽意味。   建元帝听得是津津有味,还小声和齐总管道:“朕选的督察宪副如何?平日里沉默斯文,遇上事情能干能打能说,谁还敢说咱们大周的宪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   百官眼中,江无眠不属酷吏但也靠边,只因他杀的太多,经手的大部分还是吵架灭族的大事。   对其印象便是少说话多杀人,做事过于实在,冷血又不讲情面。   便是做了左副都御史,那也是少有的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办事为主。   今日一瞧,这位何止能动手杀人,动动嘴也能把人骂得体无完肤,羞愧欲死。   底下被提溜上朝的几个皇子则是眼里打圈,虽说他们上了学,有名师教导,但接触的朝政太少,听谁说的都有理有据,无法辩驳。   唯一一位养鱼王爷就差手里攥一把瓜子或是花生,看得津津有味。他能听懂双方争执的部分内容,毕竟要靠发展商业养家糊口,他也是曾经努力过的,就算记忆模糊了些,那也比其他兄弟强。   建元帝看在眼中,心下有了评估,眼看江无眠又打完一场,施施然整理衣裳,不紧不慢润了润嗓,坐等下一位出手,建元帝出声喊停。   再继续下去,明日礼部怕不是一群告假的,全是被江无眠气晕过去上不了值的。   “朕开国多年,律义三变,今朝再变也是为百姓,为大周考虑,辩驳需有理有据,不得伤了和气。诸位爱卿皆为我大周股肱之臣,忠君爱国,朕看在眼中,甚是感怀。”建元帝先行压下朝中的火药气息,调和一通。   可话里话外都是要革新律义,不曾松口。保守反对的一方心下有了计较,知晓建元帝势必要走到底,腾出手来规范治理各地。   再反对下去,只怕被建元帝不喜,日会遭殃的还是自己。   因此,朝堂吵了三月的律法革新终是通过,北部由京中开始向外推广,南部则是岭南为主,尤其是海贸上,各种规范限制一定要宣布到位。   岭南布政使已由人接过,其人是当地参政,深得谢砚行真传。江无眠则任钦差,南下督察,务必要按新律义判决案件。   尤其是岭南港口以及与北真腊互市的地方,两地和他国打交道的多,一旦发生冲突便有可能上升成两国战争,必须行事谨慎。   谨慎之余也不能堕了大周威风,一味忍让。   因此,江无眠还获了一项恩典——一旦发生冲突,可调兵镇压当地乱象。   落在内阁三人眼中,更是江无眠得建元帝厚爱的证明。   未来太子储君虽然未曾定下,但从备选中挑一挑,也挑不出什么背信弃义小人作风的,除了蠢的就是性情仁和的,最有希望的那个眼看着玩不过江无眠。   就算建元帝现场驾崩,挑一个出来继位,有能压得住江无眠上进的吗?   没有。   甚至皇帝还要倚重江无眠,缘何?   还是那句话,他年轻,能送走一代内阁,加之那时江无眠恐是有了弟子门生,且能在朝上立一席之地,半个朝堂都是他的天下,有韩党之资!   皇帝不倚重他,怕是政令都出不了皇宫。   伍陵心中提防大盛,意图趁江无眠远离京中之时分割都察院的权力,扶持自己人上位,未来也好留一条退路。   江无眠本人尚未想到如此遥远的事,他仅是安排好都察院内的大方向,便收拾了下,带上钦差队伍前往岭南。 第243章 戏台   相较于初次下岭南的情形,此次队伍规模较大,江无眠主负责督察当地,尤其是和北真腊接壤部分的互市,最不能大意。   江无眠几年未回岭南,但对当地商行的了解称不上少,主要是他师娘还在岭南。   尽管书坊已有多个分管,叶领队也只是负责督管大方向,但她对当地商队发展内幕一清二楚。   此番南下,在见过本地官员后,江无眠先行说了主要目的。   “不必紧张,本官仅为督责而来。日前,朝中更改相关律义,岭南之地因涉及到多国往来,未免发生乱象,故陛下谴本官南下督察。”   他面前的大小官员站成几排,其中不乏眼熟之人。   遥想当年,他也是码头上站着的一名官员,时过境迁,今日便成了众人迎接对象,官场境遇果真难料。   船下官员在布政使的带领下邀请江无眠前往接风洗尘宴,江无眠摇头婉拒。   今日并不适合,初来乍到还是给人反应时间,自己这儿也需要安排一下,过几日再去赴宴,同时了解一番当地官员即可。   江无眠既然如此说,不管是表面功夫还是另有安排,一众人员自然同意。   待人走后,他便唤来身边侍卫,此人是白楚寒亲卫一员,南下时白楚寒不放心,特意把人塞进钦差队伍之中。   “先和师娘打声招呼,两行的相关卷宗备好,大约明日就能用到。”   随后又带着钦差队伍下榻别院,招来一干人等吩咐下去,尤其是副使吴从南,此人为刑部右侍郎,专职负责部分卷宗。   “去调阅卷宗,主要是和南部北真腊相关部分。”   “大人,为何先行调阅卷宗,不该是去布政司或是市舶司?”吴从南不解道。   论理来说,北真腊的货物入岭南之后,应是过市舶司走码头再北上,或者是陆路运往西南等地。   调阅卷宗……恕他直言,上面写的是真是假都要两说!   “你们还记得我等明面上的理由是何?陛下在大周推行新的商业律义,不仅针对大周本地,还针对入大周之后的外来商队、本地商队在外做生意后携带货物返回大周等诸多情形。”面对众人疑问,江无眠解释道,“若是先查了市舶司,想来必然会打草惊蛇,不妨迂回一些,同时还能查探近来发生冲突的商队到底是缘何如此,从中应能看出端倪,再顺藤摸瓜找到涉案人员。”   若是没有端倪,那就最好,他此行的任务还能减轻一些。若是有假,此行督察监管治理的目的也能达到,就是诸多事情加身,过于繁忙了些。   再则,从卷宗上也能看出判决之人的能力、道德水平和执行力如何。岭南早期是平稳发展,但后续发展速度极快,很容易出现问题积压,在发展速度放缓后就会暴露出来。   衙门一向主张不惹事不生事不主动办事,有什么事情以维持当前局面为主,主打的就是粉饰太平。   江无眠离开多年,对当地的治安管理判决水平没有适合的认知,故而还是先从卷宗看起。   “尤以某些重点模糊的卷宗为主,不能放过任何细微线索。”江无眠叮嘱道。   某些卷宗一眼看过去很是详实,但细究下去,到底在哪儿发生,因何发生,具体相关人是怎么发生矛盾冲突的,全然是套话。   说它没写,还真有相关内容。说它写了吧,相关内容全是春秋笔法,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连起来就是假话。   副使很快调整过来,虽然重点放在和北真腊往来的商队上,但是针对其他商业情形律义也格外重要,他很快反应过来道:“您是担忧当地做局诓骗北真腊商队,求告之后却遇衙门偏袒大周商队,判决不公正?”   “不止如此,还有相反状况以及混合情况。”比如说仗着互市开放便招摇撞骗的北真腊、北真腊和本地人联合起来哄骗商队等等,事情涉及两国,需要小心处理。   北真腊的律义针对此等情况有何规定,他尚且不清楚。若是没有,那就按照大周定下的规矩处理;若是有且和大周相矛盾,那就讨论之后再说。   “属下明白,这便通知他们准备卷宗。”吴从南抱拳领命,命人去告知布政使,再查卷宗。   刚从码头回来的布政使正和心腹交流,“确定钦差大人没有动作?”   照他的了解,不应该啊。   不管是明里暗里,这位钦差总喜欢不按套路走,若是明面上老实跟船抵达,保不准暗地里就有队伍暗中侦查,遍访岭南,查找相关证据去了。   以马政为例,兵分两方,明面上一队人马,暗地里还有一行人,两方合击,打得人措手不及。最终下场就摆在那儿,由不得人不警惕。   莫不是这回又想到了什么招式?   布政使本人虽不惧怕被查,他最多有点越线行为,没捞太多,上任以来也是兢兢业业,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出来。   可其他司不太一样,尤其是市舶司的诸多官员,先前还好说,有江无眠的余威镇着,没多少人敢伸手。   打江无眠走了,商队陆陆续续换了一批人,余威逐渐散了,对他的敬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胆子就大了。   前些年还好,不敢往大件上伸手,后逐渐过分,任何东西、任何船只的贸易都敢伸手,甚至于敢联合海上贼人弄出几场无头冤案来!   当时的布政使还未做到如今位子上,自然是不敢动作,可现在江无眠回来了啊!   本以为江无眠这辈子就在京中不走了,谁知他竟是接了升职任钦差南下,天赐良机。   到底要如何不着痕迹向钦差透露消息和线索?   布政使陷入沉思。   心腹很是清楚布政使的心思,上前问道:“大人可知钦差大人暗地里要探查何时?”   就没听说过为了一个律义南下的!   大部分情况下是什么流程呢?   先推行新的律法,当地方上执行不当、朝堂对结果不满意的、有人上京告御状等情形发生之后,建元帝将视情况严重程度派遣钦差——一般是御史,前来查探事实真相。   再看江无眠南下,先说他的职位,堂堂宪副应是负责的大案,而非这等小事;再说这个流程,那是完全相反。这等反常情况,任谁一看就知其中有诈。   所以在这儿想透露线索是没用的,还得看钦差管啥不是?   布政使叹口气,若真是能知道钦差等人的目标,他何至于心中没底,只能在这儿瞎琢磨。   主要是钦差府上没什么动静,这叫人怎么探查?   心腹跟着叹气,刚出一口气,就听外边有人来报,“大人,钦差别院有动静来了!”   两人一下好似注入了莫名的精神,两眼放光盯着门口,将报信之人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说:“大人,钦差府上出了两人,一人看方向去的是书坊,另外一人应是去的布政司。”   最后三字将布政使本人吓了一跳,他人还在家里,怎么这会儿去的布政司?   “准备更衣、不妥不妥,此刻正是散值时间,若是老夫更衣去了司中,岂不是说明暗中有人盯梢。”遂,打消这一念头。   还有一人去了书坊……   布政使琢磨了几息就反应过来,“书坊背后是叶领队,她本是上任布政使之妻,在谢砚行北上时,本该随行而去,只是因书坊耽误了时间,便在岭南停留。”   谢砚行与江无眠是师徒,既然师父不在,那告知师娘也是同样的道理。   想来他拒绝接风洗尘另选日子也有叶领队之故,有长辈在,自然要先去拜见一番长辈。   就是后面这条,怎么听怎么别扭。布政使抓心挠肝地想知道江无眠为何要人去布政司,到底有什么目的,是否是为更改推行律义而来?   很快,他便知晓此事。   门房来报,“大人,司中李参议来报,钦差大人命人前去布政司告知,备好临近五年之内的卷宗,尤其是与北真腊相关的部分。之前案件判决不推翻,但根据新律义规定,有部分判决需更改,钦差大人需部分卷宗作例,明示前后不同。”   布政使与心腹对视一眼,这不巧了,他们正需要一个时机将线索送到钦差大人眼皮底下!   虽然重点说的是北真腊的部分卷宗,但其他卷宗应是也会看的,往北真腊附近放几个有疑点的卷宗岂不是顺手为之的小事?   “来人,更衣!”他要亲自去坐镇布政司,给卷宗做手脚!   当然表面上说得好听,他是为了满足钦差大人的要求才会夜以继日地上值。   另外,岭南当地潮湿,文书卷宗一类难以保存,有的上面还有虫眼,所以相关库房弥漫着一股药味。   接到消息当日,布政使便让人去拿药,倒也没趁机清理库房,言称是为明日检查做准备,待到钦差队伍进去后才会再撒一遍。   嗯,至于是不是真的,那便要见仁见智了不是。   消息传到江无眠耳中,他点了点面前的官员名单,尤其是头一个布政使的位置,“竟还有场戏要看。”   听见此话的副使一点就通,接到查探卷宗口信,布政使要亲自坐镇,到底是忠是奸,待到明日查探时便能窥见一二。   翌日,江无眠先让人告知师娘,他先行去往布政司一趟,晚间时分再行去书坊。   “走吧,吴副使。布政司应是准备好了。”大戏怎么能缺了他们这队钦差,是时候过去看看布政司搭的戏台子了。   “是,大人!” 第244章 风浪   库房卷宗交接顺利,布政使与江无眠两人面色如常,副使已带人入内详查相关资料,留他二人在外寒暄一番。   “本地栗米与自北真腊购置所得,加起来的量能占大周六成,甚至以上。”江无眠回忆昨日看到的资料,“粮商逐步增多,海贸亦是蓬勃发展,可见本地三司用心之处,布政司与市舶司两处当是首功。”   江无眠话说得漂亮,布政使被夸得惴惴不安,忙自谦道:“大人谬赞了。多亏大人当年治理得当,为我等打下坚实基础,方才能有岭南今日。”   这话不假,江无眠赴任以来的所作所为,朝堂看在眼中,研究多年也没能有人复刻他的奇迹。   士农工商,大周以其为框架,打造如今的盛世,而江无眠一人就能扛起三面支架。   何等恐怖的能力!   从三司处留下的卷宗中,布政使仅是窥探到其中一角,再向来处追寻,任职韶远县时面对的层层危机,他毫发无损地解决,之后更是趁机整顿一县一府一道,成为岭南道的道员!   岭南曾作为流放之地,朝堂官员闻之色变,如今却受人百般追捧,恨不得直接调任岭南。   不就是因为这里是第二个江南,甚至于比之江南还要富庶!   一切的起因就是眼前这个人。   太平年间,江无眠能做出这般成就,得建元帝信任无可厚非毕竟臣子能干,就证明建元帝本人是个知人善任的明君!   但后来的战争之中,还证明了江无眠的调度能力,能支撑起庞大帝国打完一场战争,甚至能在内乱时稳住后方粮草调动,足以看出江无眠本人的能力。   因而布政使面对江无眠时万般尊重,不仅是因为钦差身份,更是因为他本人值得。   江无眠又随口问了几句本地粮商的情况,粮价几何,发展情况,尤其是北真腊进口粮食之后本地的粮食是否受到了冲击。   大量商人前往北真腊收购粮食,本地粮食价格受到影响,尽管有官府平抑粮价,大批购买送到北地或是西部,然一时之间大量粮食涌入市场所造成的影响并未消退,急需时间平复。   根据报纸所报道的内容来看,当地影响称不上大,但也有土地改为种植桑树、荔枝等树的趋势。   布政司及时掐掉这等苗头,并重合测量土地,制作新的鱼鳞图册,总算稳住种植红线,不至于让大周的粮食全靠北真腊进口,进而被人限制。   布政使回答也是如此,只是有一点,“部分北真腊的作物入我朝之后,即使复刻当地生存环境,仍是不能生长,有部分却能大面积繁殖。其中区别,目前户房正在加紧研究。”   不是他们不尽力,相反,这已经是很努力的成果。   要完全复刻当地环境,就要派人去当地详细勘探,水源、温度、土壤、伴生植物矿物等等。   因此需要的人员众多,每去一次都要长时间考察,再花费百般功夫在岭南找到合适位置栽种,整个流程下来,一年都可能种不下去!   稻米的研究也是如此,甚至有部分稻米因为混种,出现很多不稳定的结果,有的研究五六年的东西就这么废了。   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部化作泡影,谁能笑得出来?!   江无眠很是理解,科研路不好走,排除万难得出的最终结果只是为了排除一种失败的可能性,换到个心智不坚强的,很容易整个人崩溃。   他安抚了两句,并言明过几日便去户房看上一看,聊上两句。   布政使大喜过望,一口答应下来。   寒暄完毕,库房也大约清理出眉目,江无眠便对照卷宗验证自己得到的消息。   “大人,与北真腊相关的卷宗尽皆在此,日期由旧到新。最近是这几卷,事关北真腊粮商与本地粮商冲突。这一排中则是涉及互市上的部分争端,多半是小事,仅是关押几日便放出人去。”   要说最大的案件,那一定是北真腊与附近小国于大周互市上发生冲突,造成当日闭市半日。   “事情缘由?”江无眠展开卷宗,先找到了起因,又看向经办人与当事人。   两个小国在大周境内发生争执,处理不恰当,容易发生外交问题。   卷宗上简单明了阐述事件由来,两国矛盾已久,商队之间因恶性竞价发生冲突,又升级为械斗。   衙门一看,管他什么小国商队,站在大周的地盘上就要遵守大周的规矩,于是直接被拉到地牢里冷静几日,放出来之后又经行审问判处。   不知是因为站在大周的地盘上还是为何,两方人马忍了,直接认罚,交了粮食走人。   至于后续有没有发展成私底下斗争,那不得而知。   江无眠找到领队出身,和北真腊发生冲突的是它东部相邻国家,早年南北真腊分裂时,该国一度想吞并北真腊,奈何北真腊投靠得快,被大周看中了,事情不了了之。   近些年来没有动静是在积蓄力量,靠着搭载大周的海贸顺风船,大赚几年,有钱培养国内军事力量,于是吞并的心思再度浮上水面。   遂有了这场冲突。   再向深处挖,这两个商队背后都站着各自的支持者,这不过是场简单试探而已。   “粮食商队?”看到相关货物时,江无眠再度回顾一番岭南收购的粮价,平稳没有异常。   而他们运输来的粮食是大宗,想在岭南卖出高价怕是比较难,若是想卖给官府,那直接和皇商签订契书即可,由大周出人前往北真腊运输粮食。   因涉及到大量粮食的交易,大周格外看重,所以会派专业人员前去核验,当场交钱交货,就能运送回大周。   直接拉去互市再行交易的,通常是小商小贩,大宗的真没见过多少。   记下这个情况,江无眠向前翻阅,又挑出几个大宗市场交易,放在一起比对,没看出规律来,交易双方也不是固定人员。   这就有意思了,大宗买卖,还是会发生冲突的大宗买卖,怎么看怎么蹊跷。   “放着大笔买卖不做,反而和人发生冲突,这是嫌银子硌手?”   拿着几道卷宗,江无眠打算将之列入范例之内,有的是标准答案,有的要根据新规改动。除了粮食以外还有香料等交易,这类变化算不得大,只是需要遵守的规定多了几条而已。   几日时间,钦差队伍便闷头扎入卷宗之中,好似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人出来。   布政使是望眼欲穿,担心钦差发现他动的手脚,怪罪下来要他担责,又担心江无眠等人直接忽视,根本不管。   “唉。”布政使转了几圈连连叹气,无法静下心去办差,只差冲入库房询问江无眠为何不来个痛快。   心腹幕僚见他如此焦急,脸色都变了,“大人,想必钦差大人自有决断。近来毫无动静,也应是另有打算,或是选择徐徐图之。”   按江无眠以往的情况,面上动静越小,事情牵连越大,事发后处决便越是冷酷。   不管是看得出看不出,总之证据是摆上了。只消做事时小心些,不叫相关商队知晓即可。   依他来看,自家大人已经尽到职责,剩下的就要看江钦差到底管不管了。   布政使急躁情绪缓和两分,终于是不再打转,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舒缓心情。   说的在理,接下来便看江无眠等人的动作。   不仅是他们在等,两行的人也在等。   再过几日便是商行工会例行召开的日子,本次主题就是为了江无眠新带来的消息——商业相关律义更改,岭南作为首个实行推广的地方,需立典型案例出来。   胡掌柜就是其中一员,他将酒楼交给儿子之后便加入了商会之中,此番同样出席参与。   “胡掌柜,许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好?”   “劳您记挂,无恙无恙。”   一路进来,先行和众人打过招呼,胡掌柜乐呵呵地上了三楼,这儿是会议预备房间,相关的契书朝廷律义、商行消息等物都是从这儿发出的。   一进门便是几把椅子围着圆桌摆放,十二个椅子上已做了七八人,面前摆放着相关文件,全是朝廷新出的商行律义。   打过招呼后,胡掌柜便坐在苏掌柜附近,“看得如何了?咱们这位——”   他朝钦差队伍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方才小声道:“想做什么?”   钦差队伍南下靠岸时,各方都听到了风声,暗地里的一切事情都蛰伏起来,势必要等新来的钦差大人走了之后再行计较。   新的商行没见识过当年的江知府手段,但看前辈所在的商行静默下来,一时之间也拿不准到底是不是陷阱,因此也跟着沉寂。   作为见识过当年大风大浪,甚至是在那几场风浪中保全自己的商队很是从容,但也拿出万般精神对待,谁让江大人每到一处就血流成河、当地势力全部推倒重来呢!   谁都想是上位的那个,但是谁敢保证自己不是被推倒的势力?   因而两行都紧急加塞一场相关会议,集百家之长拿个主意,到底如何在风浪之中保全自己,不让江大人注意到!   苏掌柜放下水晶眼镜,“嘶”了一声,小声疑惑道:“江大人好似不是冲着咱们来的,瞧瞧瞧瞧,上头写的大部分和北真腊相关。依我看,大人应是想整合互市!”   这不更加糟糕了,谁家没有在互市上做个生意的?   话声虽然小,但在座的就这么几位,小也能听见一二,顿时露出愁容来。   胡掌柜都能听到有人问钦差队伍何时离岸北上了!   不过他也好奇,这互市到底要如何整顿?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第245章 事发   分不分得好处,还要看江无眠这方的行动,他在挑完卷宗后便去了书坊拜见师娘。有些消息不能走正规途径,还是师娘这儿得知得更加详细些。   问候过便说起南边接壤的北真腊情形,尤其是近些年来的大宗交易是何情况,当地是否有约定俗成的规矩等等。   接着又问过最近几年商队发展,尤其是新晋商队和扎根较深的商队之间是否发生过大冲突,结合两方消息,挑出他想要的线索。   回到钦差下榻的地方,他和户部中拨来的人道:“近来几年粮价出入多少?各地粮仓可有大规模进出口?”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若是粮价正常,那市场上的大宗买卖便有蹊跷,指不定是谁家私底下大肆收购。   粮食有时效性,陈粮总是卖不上价,除非荒年期间,不然这般大宗买卖总是有亏本可能,除非是有稳定渠道。   然这些人直接拉着粮食前来互市,好似不将期间的损耗放在眼中。粮价本就降过,再损耗些,利润还能有多少?   这等赔本买卖谁要做?谁敢这么做?   除非有利可图。   商人自古以来逐利而生,便是一点利润都有可能让人家破人亡,大宗交易的利润足以让人忘却律法,抛弃人性,不得不防。   户部拨来的人摇头,他没发现其中异常情况,粮价正常,交易偶有模糊之处,但这是正常现象,不必警惕。   毕竟有时候双方人员想达成交易,需要一些特别手段,这是大家默许的行为,不超出某个范围即可。   江无眠若有所思,没有再问,反而让人查看港口进出人员情况与粮食去向,务必保证大方向上不出错。   接到任务的几人两眼一黑,恨不得晕倒。港口人员进出情况?还不如杀了他们来得快!   大人啊!您知道现在岭南几个大港口情况如何吗?每日停泊拔锚泊船的人能挤到百十海里开外,密密麻麻见不到任何海水!   放眼望去,一片船帆,无一处可下小船。   查探这等地方的进出人员,简直是难如登天。   不过上面人的一句话,下面人跑断腿,就算办不成也得拿出结果来。   分散出去的钦差从港口异常情况查起,先向报童打听具体情况。   要说港口消息最为灵敏的人群,非报童、闲汉、劳工这类人,其中报童对某些生面孔最为眼熟,闲汉们则是了解各处酒楼铺子的情况,劳工则是更为了解船只问题。   既然江无眠让人打听进出口人员的异常,那报童即是首选,接着才是劳工与闲汉这帮人员。   “大人,今日两行送来请帖,请您前往酒楼一叙。”随行亲兵送来请帖,两行合着请的,故而请帖只是发了一份。   这也算是行内常有的事,请商业上的相关官员参加宴席,边吃吃喝喝边透露一些朝堂消息。   往年里江无眠上奏更改商业律法时,两行不止一次开宴席请客。见江无眠提了多年不见实行,以为其人是虚张声势,或是建元帝不喜改动,久而久之,也没人再议。   谁知今年连会都没开起来,这奏折反而通过,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定下在岭南展开实行并向大周推行。   乍然听闻时还有人当作笑话来听,这话提了几年不见后文,谁知就这么一回放松,奏折成真了!   合着前面都是放松人的警惕,趁人放松时就变真的了?!   江无眠还是那个江无眠,竟是从几年前就开始故布疑阵,打得人猝不及防,晕头转向,根本反应不及。   如今再匆忙调整商队,虽是不晚,可它时限紧张,还可能放弃部分利益才行得通。   可有的商队整个都是干黑活,无论怎样调整方向都无法行得通,比如说私底下收购粮食卖给他国赚取差价或是出卖消息给海贼劫掠其他商队的那些。   王家在本地多少算个有名船商,有三条大船,五条正常商船,赚得少了但风险也小。   可王家这代家主并不满足当前的利润,他贪婪地试图攫取更多财富,最终找到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   岭南和北真腊有所往来后,大周粮食价格下降,可原本与北真腊交易粮食的国家出现粮食短缺情况。   一开始王家只是捎带小部分粮食出海,毕竟粮食不好运输,海上遇见风浪,船舱进水,粮食容易发霉。   可附近小国不在乎这些,只要有的吃,谁还计较发不发霉,反正上层人吃得起精粮。   后来便发展出了一条固定商道,粮食交易逐步扩大,他变成了当地有名的粮商,足不出户便有人上门介绍生意。   出名的利他享受到了,坏处也随之而来,不仅是被人找上门,还有部分缺粮少食的海贼上门。   海贼人员混杂,有扶桑出身的海寇、南下逃往的山匪、还有部分他国流浪人员等等,但人员再复杂也是有凶器在手。   面对这等情形,王家为保全自家商队,只好闭眼同意为其提供粮食。   两者相安无事多年,然因江无眠这番动作,本该出海给海贼提供粮食的船只就此转道,不敢再去。   然……   “父亲,海上来人催促,要求我王家每多耽搁一日便多提供一石粮食!”王家长子王若淳压着怒火低声道。   多年忍让换得如此贪婪无度的结果,任谁都会怒火中烧。王若淳还能克制情绪,不大吵大闹打砸书房已是有了进步。   王家主看完海上来信,冷哼一声,声音冷淡:“我王家隐忍多年,不是让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钦差此刻就在岭南,他只需操作一番就能引得人探查内情,进而发现海贼的存在,但这样一来,他王家基业也会搭进去。   故而王家主没有选这条路,反而是让人透出消息去,王家要照旧装船离港,先引得海贼出动,做出是海贼觊觎当地商船的情况。   王家以受害者身份出场或许更好些,更能扭转自家形象,也可以摆脱海贼的桎梏。   王家家主与长子商议出自以为万全的应随之策,甚至连暴露之后的陈情都想清楚了,然而计划尚未展开,他家便被人一窝端走!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王家主刚睡下,便听得一阵喧哗,气恼一阵才听清这是管家声音,边穿衣边斥道,“何事喧哗!”   深更半夜,有什么事等不到明日去?   管家一头汗地跑进来,惊慌道:“老爷您快看看去,外头,官兵!官兵来了!”   “官兵?!”王家主一顿,猛然吸了口气,匆匆忙忙船上外衣便向外走。   并非走的大门,而是贴着走廊阴影处小心向外寻摸,看那架势是要跳墙逃跑!   管家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跟上,他作为管家自然知道老爷干得好事,可他怎么都想不到,面对官府来人,自家老爷竟会直接跑了,根本不合人对峙!   王家主看得清楚,心里更想的明白,能大批量调动官兵抓人,想必一定是有了证据,不然不会深夜破门而入!   有了证据还能是什么情况?和王家相关的会是什么证据?   与海贼勾结,给人送粮。   放在别的地方许是能贿赂一二,讨个流放,许是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在岭南,钦差已抵达的岭南,那就是死路一条,抓了便是抄家灭族。   江无眠的作风他早有耳闻,能在这等情况下留下一条命的,只有幼童,如他这般罪魁祸首,只有斩首示众一个下场。   不想死就只能跑,跑得越远越,好,只要到了船上,他就能再挣下一份家业。   快了快了!前面就是假山秘道,秘道通往墙外,只要躲过一时就能活下去!   “大人!这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王家主的心脏重重一沉,眼看就要到了,他如何甘心!   然而这点距离犹如天堑,使他就此坠入大牢!   “还挺能跑。”将人一把压在地上,用上绳子绑走。   至此,王家人一网打尽!   江无眠骑在马上,对现任指挥使道:“辛苦大人,本官会在圣旨上言明大人此番功劳。”   指挥使爽朗笑道:“江钦差严重,该是本官谢过大人。我等排查多日,就为寻找其中内应,如今总算有了结果,我那牺牲的弟兄也有了交代!”   岭南卫所不曾裁撤,只是并入岭南都护府中做了一个衙门机构,与其并列的还有步兵、水师等等。   王家勾结海贼,若在海上,那必然是水师的职责,然他人还在陆上,本就该卫所负责。   拿下王家,也意味着他们找到海贼的相关线索,下一步该是水师发力,清查老巢,出船靖海去了。   若是有了线索和饵钩还查不到这海贼线索,他必须带着卫所兄弟每日嘲笑一番水师!   自打并入都护府之中,卫所权力地位一降再降,当日跟在他们身后,还要靠卫所扶持的水师小弟已成为新的老大,叫曾经的老大哥面子往哪儿放?   指挥使心中打着算盘,连夜将人投入地牢,通宵审问海贼相关线索。   在哪儿交接粮食,平常是谁负责,暗号呢,最近的通信呢?   诸如此类的问题,必须要审问详细,好方便江无眠拿着王家的货船粮食去钓海贼。   “大人,消息尽皆在此,不日船只将要赴约,现在再行安插人手,有些紧急。”   江无眠火速选人熟悉上面的情报信息,将关键位置换成自己人,计划进展顺利,很快就到了出海钓鱼的那日。   “准备出发,拔锚启航!” 第246章 拿下   此次出发仍是江无眠督军,主将则是新任都护府将军黄延和,斥候部队跟在商队不远不近的地方。   后续则是主力军和医疗队,随时处理海上突发事件。   黄延和深知江无眠的情况,到了他船舱内商议进攻计划。虽然看似是文人出身,但这位打起来确实不要命,又在武安营苑任职。   近来虽和白将军不合,但不管怎么说,这位是钦差,还是督军,开战怎么都绕不过他这儿。   一进船舱,黄延和便直接道:“大人,王家船队已在前方领路,我等是要等跟回老巢再作打算还是先行开打?”   无论是哪个决定都不亏,各有各的好处,也有缺陷。   前者要稍微延迟动手时机,还要隐藏后续的船只情况,需时刻观察前方船只动静,因而需船长好生配合。一旦被人发现,也只能先行开打。   后者是直接拿下这群人,再行审问即可。若是一群硬骨头,只是需耗费一些时间罢了,只怕这群人祸水东引,带去其他海贼所在之处,导致计划之外的战争。   而他们这次开战,最为重要的是“速战速决”,早一日拿下海贼,早一日拿军功,也好省下部分火炮,免得下次要钱时对方看他各种不顺眼。   还有船坞的各位老师傅,每当船只出现意外,送去检修,那是恨不得一锤子敲他们脑壳上。   最为重要的是,他们船只为了尽快拿下海贼,舍弃了部分粮食储备,都堆在前面的王家船上,能少在海上漂几天就少漂几天。   且最近海上风浪来袭,万一被困岛上,他们这些船能靠着储备吃上几日,可岭南都护府缺少一些防备,因而黄延和更想速战速决,直接开打。   江无眠赞同道:“直接开打。风浪越急,我方越要稳定,对方才是应该着急回岛的。先行将这一批交接的人拿下,后续再行审问!”   说到这里,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如何开打?   黄延和试探道:“大风大浪天气里,火炮的偏差较高,必须近距离才能精准打击。前方部队吸引对方注意,两翼则是重点火力打击?”   江无眠爽快道:“黄将军能统帅一方,想来必在海上战斗有丰富经验,本官便不班门弄斧了,一切由将军做主即可。”   他说的简单,黄延和却不放心,这可是江无眠,万一有什么后招等着他,他就算是统帅岭南都护府又能如何!?   军功是不必想了,如何保命才是正经事。   又试探几句,江无眠仍然语气淡淡道:“大周海上禁止海贼海寇通行。若是本次靖海不力,放任其上岸入大周路上,为祸一方,届时大周将生灵涂炭,别说海贸,沿海百姓十不存一!你我如何担得起这等责任?”   话音不重,却给黄延和敲响警钟,他彻底清醒过来——不错,靖海为主,除非自己办事不力,不然江大人纵使是钦差也不能随便乱指挥定罪。   不同于他们这边的轻松,相对而言,海贼一方却是有些凝重。   海贼早早送出信去,就等王家作何反应,前几日,岸上探子终于送回消息——王家有所动作,装满粮食的商船按时准备出海!   消息传到海上,一群人兴奋无比,几个当家人都制止不住得兴奋。   好啊,海岛上几个月的生活,粮食早早消耗得七七八八,王家还一拖再拖,就差没表明要断了往来。   送去一封威胁信,终于老实了,果真还是不能给他好脸色看!   “仍是老规矩,王家商船在外岛交接,老二,附近几个岛上提前派人清理干净,明日一早出发。老三,你跟我去接商船,去见见这位大商人!”为首的大当家坐在上首,下设几个食案,能说得上话的人几乎都坐在这里。   二当家是个红毛胡子,从外表看,好似不是附近的人。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本地人,而是顺着风和洋流飘来的其他国家的船长。   因在陆地上犯过命案,自当地逃了出来,流浪大海,最终当了海贼。   一开口便是略带口音的别扭大周官话——尽管附近说其他话的也有,然大周话仍然是主流甚至于是官话,毕竟大周人多,与大周做贸易的也多,漂在海上最好还是学一学大周话为好,不会错过一些消息。   “大哥,王家会因一封信就乖乖听话?这不像那老狐狸的作风,要谨慎提防其中有诈!”   大当家哈哈大笑一声,“二弟多虑,最近大周海港贸易往来颇多,那老狐狸不下南洋,坐看他人大把大把赚钱,岂能忍得住?要说是威胁,不如说是给他一个台阶下,顾全他那张老脸!”   再耽误下去,他一艘船都别想离港出发,一个铜板都赚不到手,还要亏掉大批货物,老狐狸根本不会坐看这等败家事情发生。   二当家与三当家连连点头,再度补充一番接收细节便去挑选人手,准备接粮食回岛。   岛上仍是连绵阴雨天,好似预示最近风暴将近,天地之间见不到第二种颜色,漆黑一片,担心这种天气会影响搜查情况,待到雨势一小,天边隐隐约约透出半点光芒来,二当家就急忙点了人手上岛清理地方,设置运粮船只。   “二当家的,这雨好像越下越大,那姓王的真的能如期到吗!”这等情况下,谁能保证得了!   若是没有粮食,那岂不是白来一趟?兄弟们出海也得吃饭,不然没力气划船啊!   “那姓王的一定会来!”这么大的风暴情况下,船只能停靠的地方就只有附近几个岛屿,不在这儿停泊就得去对面几百海里开外的另一个海贼地盘上。   与其跑如此之远,还不如就停靠在他们这儿的岛屿上,起码都是熟人。   前面的威胁信只是因为他们不守规矩,现在粮食到了海贼就好说话。   然而抵达之后,二当家深感不对劲,可惜他根本察觉不出这种异样情况到底来自哪儿。   只好让人格外警惕,搜查再仔细一些,丝毫不清楚就在岛的另一面潜伏着大量水师,还有船只在外逐渐包围附近岛屿,就等着人自投罗网。   “没问题,那姓王的船只在哪儿呢?”二当家在检索一圈之后没有发现异样情况,只是心头一种紧促感催促他快行动。   在锁定了船只位置后,便让人时刻盯着,静待交易时间的到来。   可惜,等到大当家和三当家船只抵达时,等待他们的只是无边炮火!   海贼:“!!!”   这哪儿来的炮?哪儿来的人?怎么打得?商船还在原地,根本毫无动静,人都没出一个,怎么看都像是死了一样!   何况,倾盆大雨之下,怎么来的敌人?是对面的海贼?不,炮火太猛,根本不像是他们能拿出来的东西!   大周!唯有大周海军才是这等威力!   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要打怎么不挑个风平浪静的天来打?   这么放炮,真不怕打着自己人!   冲天的火光连成一条线,划破漆黑天色,连雨线都要为之让步。火红色的炮火撕开一条路线,直指海贼船只,伴随着“轰隆”巨响,离开的希望也一度落入水底。   船只彻底损毁,断了海贼后路,这样打起来根本毫无顾忌!   爆炸声阵阵,根本分不清攻击来自何方,有的海贼尚未来得及思考到底如何跑路,已经殒命。   “有敌人!埋伏!大周!”其实嘶吼出声的人完全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炮火镇压之下,耳中回荡的完全是轰鸣声,连身边人何时离开何时到下都不清楚。   惊慌失措之下,反而是给人提供了目标,炮火轰炸得更为猛烈集中。   大周的武器打击之下,只能不断逃跑和躲避,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躲藏,总有炮火落在身边炸开,根本躲不过也逃不过!   眼看着对方已经被轰炸得失去理智,黄延和直接下命,“登岛!斩首!”   黄延和一马当先冲下了船,毫无动静的商船内也跳出一波人马,持刀冲向毫无反抗之力的海贼,军功就在前方,多出来一秒多杀一个!   这边的动静落在后方躲避的三当家眼中,这位是个熟人,或者说应当是江无眠的熟人。   他正是德川家中最后跑出来被海贼救走的人,原本就目睹了当年大周轰炸扶桑的现场,如今又是大周的轰炸毁了海贼!   曾经的噩梦再度归来,他根本无法动弹,炮火当前,若不是旁边之人拉了他一把,怕是直接死在弹片溅射上。   跑!   快跑!   眼睁睁看着炮火将岛屿覆盖,仿佛天降的神火在雨中灼烧,又被暴雨覆盖,剩下硝烟硫黄的味道弥散,混合着海水咸腥味,令人作呕。   恍惚之间,他好像根本没能逃离那场灭国之战。那日也是如此,神雷降世,紧接着哀嚎声一片,甚至于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从商船上跳跃出来的官兵证实抵达的的确是大周!   他们的行动全被大周看在眼中,恐怕就连之前的搜查也是大周人放任的结果,目的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而事实证明,江无眠的钓鱼方法的确有用,这么一下就出来了三个领头人,老巢的都是一群喽啰,只要问出地方在哪儿就能剿灭一伙海贼,除掉大周近海一个隐患。   海船上,江无眠未曾下去,他穿着一身蓑衣,用不甚清晰的千里眼看向战场。   黄延和本人跳下去了,他得在船上随时接过指挥,不能失了主心骨。   剩下的小股海贼很快被拿下,江无眠向后一招手,告知传令官,“准备靠岸。” 第247章 医疗   雨势磅礴,风浪冲刷之下,船只谨慎靠岸,留下人看守船只,其余人井然有序投入战场。   江无眠带着医疗队下去,该抢救的抢救,该抓的抓,日后都是免费干活的牢里,现在还不能死。   像王家一样,罪魁祸首没了,其余人等按情况充入牢中,之后填补到各个缺少劳动力的地方。   海贼以青壮年为主,有手有脚还不必发工钱,比之其他人确实节省好多,还能为官府创收,实在是不二人选。   江无眠一早在船上看到试图逃离的德康,眼下直奔人而去。金属交戈声四起,磅礴雨势之下,江无眠一刀断掉对方的武器,鲜红血液渗出,又被风雨带走。   一场有所预谋的伏击就此结束,接下来是两个重点,一是统计受伤情况,二是及时救治伤兵。   每个大周官兵身上都带有铁片铭牌,上面写有所在营队,队长何人以及自己的名字,方便证实身份。   战场上只剩下小股声响,黄延和下命清扫战场,清点人手,没死的海贼都拉出来。   医疗队队长的嗓门比他还大,身上有伤的全让自觉滚到船上医治。风雨压不下他的声音,黄延和和江无眠自觉保持安静,让人将伤兵伤员全送到船上,剩下无伤人员继续打扫战场。   王家人的船只上还有部分掌舵水手,这里面有部分人不能换,一换就说明有异样情况。因此,即便是知晓战场有危险,他们还是启用了部分原来的人手,现在战斗结束,他们完全可以启航离开。   不过有鉴于现在的风浪情况,还是待到风平浪静时再行启航。   雷雨风浪声熄灭炮火带来的高温,战场打扫的七七八八。剩下的活人,或者说还有能自行动弹,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可以自行行走的只有十来个,剩下的不是炸得血肉模糊就是痛得恨不得立刻失去意识。   这类人,只要是不太重要的喽啰,全部被官兵补刀,活着生不如死不说,光是治疗就要花费剧多,没有这个必要。   江无眠和黄延和交流一番情报,直接提着德康去船上审问,有关于海贼老巢和他们的来处、人员组成等等,老巢里还剩下多少人留守,诸如此类的消息。   德康惊恐地注视着江无眠,又是这个人!   就是他和另一个来到自己的国家,带着天降雷火,整个扶桑国就此成为历史,他作为德康一家最后的希望逃离,屈辱地成为海贼一员。   时隔几年,这个人又带着曾经的噩梦向他招手!   “你——!!!”一句话没说上来,德康大口喘着气,双眼死死瞪着江无眠,待到呼吸平静些才顺利得说出话,“你是大周的刽子手!你杀了扶桑!”   “噌”得一声,黄延和的刀架在德康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口,伴随着他阴恻恻的声音:“你想现在和你的扶桑国团聚?”   江无眠是谁?   大周多次开疆拓土的第一功臣,一手盘活岭南道,使其地位赶超江南的能臣干将,是武安营苑诸多武将的夫子,未来半个朝堂都有他的学生。   尽管自己曾经的老大白楚寒与之不对付,但那也是大周朝堂内部的事情,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一个丧家犬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叫嚣?还敢侮辱他们大周的钦差!   不等德康求饶,黄延和直接对江无眠道:“大人,不若杀了此獠,另外择一人审问,只要杀得多,想必总有人会知道地方和航线。”   海贼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敢干,性命面前,更是如此。何必要和德康这条丧家之犬计较?   江无眠笑了笑,对黄延和摇了摇头道:“暂先留他一条命,稍后有用。”   转而对德康道:“刽子手?本官真要多谢你的夸赞。在你眼中,以我之能,可灭扶桑一国。真是好大的本事,本官的确该说一声多谢。”   便是当一回刽子手又能如何?大周扩张的脚步是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停下,它已经像是被启动的机器,逐渐苏醒,接着进入高速发展阶段,手持利刃向周边进发。   匈奴、扶桑……未来的突厥,都将是版图中的一块。   而江无眠作为推动这个庞大机器中的一员,无疑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   江无眠对黄延和道:“黄将军,来日本官若是写书,必然是要将这番话记下来,劳烦黄将军做我一回证人。”   黄延和瞪了瞪眼,笑道:“托大人的福,老夫我也书上有名!”   两人若无其事聊完,全然不顾已经崩溃的德康,后者心头震动,一阵哀嚎,伴随船外风雨,浑然不似人声。   黄将军嫌弃人吵闹不停,直接一巴掌拍晕过去,趁着四下无人,问道:“大人要用他作甚?”   审问又用不上他,干活也不知上不上心,还要多一张嘴吃饭,虽然现在粮食管够,可他心疼东西被这人糟蹋了!   江无眠一眯眼,轻声道:“钓鱼。”   流浪在外的扶桑人,还有本地的原本扶桑国人,复国之心不死,如果现在透露出去德康还有人活着的消息,是不是能钓上几条鱼来,彻底整治一番扶桑道。   黄延和了然,这是钓鱼钓上瘾了,逮住一个鱼饵可劲用,吃干净了再说。   两人不再提这事儿,交由专业的审问人员。一出临时大牢,就被医疗队的队员请去医疗船舱内,这地方大且亮堂,虽然蜡烛和玻璃损耗大,但是能保证照明,让人能看清伤口。   站在门前,江无眠看到黄延和默默运气停下,不由看了一眼。黄延和尴尬笑笑,谁能知道他一个战场上断腿断胳膊血肉模糊都能目不斜视看下去的汉子,最怕见到医疗船舱内的景象。   听着船舱内的哀嚎痛哭和断断续续的声响,黄延和小声吸口气,不由自主向后退半步。   皇帝爷爷唉,这地方可真瘆人。   江无眠:“……”   江无眠先行推门,“黄将军,到了。”   黄延和:“……”   这姓江的真不愧是姓白的师弟,缺德程度一看就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铁青着脸,黄延和百般谦让,先让江无眠走前头进了船舱。一进去,酒精混合着鲜血味直冲鼻子。   顶着这股味道,两人先去喝了防寒中药,又在船舱内绕了一圈,看受伤情况。   黄延和没有多待,他要趁着这会儿去写奏折,归纳军功和军中抚恤情况,稍后等医疗这儿报上损伤,能继续的就归营,身体条件不支持的就评估一番安排上工,不至于让人饿死。   岭南道的抚恤情况一向比其他的更加完备,提出者还是此行来的督军。正是有他的举措在,岭南这儿的都有了一套成熟的筛选流程。   未成年先行学上几年看科举资质如何,如若不行送来军营训练看能不能吃上官家饭,不能再回去种田或是跟人倒买倒卖赚钱,总之是饿不死。   江无眠则是留下看现在的岭南医疗情况如何。有任何能改进的方面可以及时提一提,或是直接在当地设立相关的学科、专业护理学院等。   酒精价格高,因为以现在的技术来讲,酒精制造成本高,不好获取,所以消毒杀菌会有两个方式。   小伤口先上盐水,再上中草药,大伤口再上酒精,以防人创口过大感染死亡。   现在还叫风邪入体,道理一样,都是因创口感染发烧导致的死亡。   医疗队显然有熟练的救治经验,只要人没现场死,伤口就按这种情况来处理,先行止血再看详细的方子。毕竟医疗队人少,实在不够分的,不这么干根本抢救不及时。   消毒、更换衣服、换人、清洁上药止血,继续上面的一整套流程,一个医疗船舱弄完,主治的大夫已然是双臂抬不起来,只能靠在桌上缓缓。   还活着能走的轻伤患者需要等待半个时辰,无不良反应才能出去,现在大多挤挤埃埃坐在一块,向后一靠仿佛都能睡过去。   江无眠静悄悄出门,唤人过来,“拿毯子过来,再着人看着火候,另外熬煮防治风寒的药常备,一人再喝一碗。”   “是,大人!”   当前能用的医疗人员还是太少,这还是在岭南,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如何煮一些常用医药方子的地方,军中也有相关课程,让人能给自己或是同袍做个紧急抢救。   放在北地或是江南,这两个地方的医疗环境还比不上岭南。   一来是治疗手段较少,二来也是当前医治环境的问题。   医闹这种事情,可以说是自古以来都不少,在他以前的历史上也不乏因医闹而丧命的神医。   大周比之以前开放许多,然医疗上的进展还是较为缓慢,真真假假的神医还是骗子说不清楚。   医疗卫生的情况堪忧,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善的了的。   单就说一个喝开水,水烧开需要柴火,柴火钱也是钱,除了冬季必须要取暖烧煤以外,其余时间里多半是喝凉水,三四碗下肚就得了,谁管里面有虫卵还是寄生虫。   因此这个推广就比较困难,不如推广饭前便后洗手这个来的简单。   灭鼠灭虫就不说了,这个受限于成本问题,能灭的都会灭,事关粮食收成和储存,再困难的事百姓都能干。   其他的想要推广到整个大周,那是任重而道远,毕竟困难在于没钱。   江无眠心中也有了腹稿,准备回船舱去写一封奏折,奏折内只是提倡建议,而非是强制推行。   不过他还重点描绘了一番瘟疫起因,最后表明这仅是一点观察情况,还需大量切实证据,他也不保证源头是不是。   暂且不提之后建元帝接到奏折如何惊吓,一觉醒来,风平浪静,海阔天空,船队已是获得了老巢线索,现在就要拔锚启航清缴海贼。   军功和战利品就在前方!出发! 第248章 进发   时不我待,江无眠等人很快问出地址,清理海贼老巢,岛上还有部分被抓来做后勤的人,这部分带回大周安置。   “如何?清理干净了?”江无眠正在画附近的海图,一路行来,根据星斗指路、经纬计算等方式,他了解到附近的海岛情况,将之归到纸面变成海图。   黄延和为避嫌没靠近,尽管他是都护府统领,可这等海图还真不是他说看就能看的,要看建元帝什么意思。   尤其是权力交接的关键年份上,谁都不敢赌自己出格行为能换到皇帝的猜忌还是欣赏,他宁可稳健行事丢了大功劳,也不愿意在这种关节上闷头撞得头破血流。   江无眠明白这等官场忌讳,据此也看出黄将军行事风格。人看着粗犷,大大咧咧好似没什么心眼,实际上却心细如发。难怪以前不显山不冒水的,突然能接过岭南都护府重任。   的确对得上这一身本事。   “缴获的战利品已装上船,即刻就能出发。”黄延和道,“另外,在岛上的这些人出现不同程度的厌恶倾向,昨日有人试图自尽而亡,还有人试图闯入囚牢杀人。大人您看?”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大部分能撑下来的苦命人都留着一口心气或是恨意,获救之后不是心气散了寻死觅活要么就是恨不得同归于尽。总之,对当事人还是家人来说都是折磨。   江无眠凝视着桌上的纸张,“有无幼童?跟随母亲生活还是送走再也不想见?船上安排些活计给她们,清扫甲板、换洗衣物等等,有一技之长的,按照能力去安置人。”   目前又没有专职的心理医生,大夫最多开几服药缓解情绪,心病还需心药医,最后大部分是靠宗教手段开解。   那也是上岸之后的事情,现在岛上没这配置。   江无眠突然道:“下次靖海,请一两个能说会道的道士、和尚、巫婆、庙祝等等,跟船随行,主要任务是开解受害者。”   黄延和:“?”啊?您问我?这事儿是我一个都护府将军能说的吗?   回过神来,江无眠想到什么,摇头道:“暂且算了,船上秘密太多,需要的人选必须精挑细选,最好是军中兼职。”   这时候就体现出来政委这一职位的厉害,里外都抓,行动思想都要,属实是万能人才,可惜岭南都护府里着实没见到。   回武安营苑后,许是能和师兄商议一二,看能不能挑几个好苗子培养。   黄延和见他没有新命令,便让人传话去安置这些人,随后整修返航。   另外还有一件事,“大人,审问时提到的另一处海贼,我们是否动手?”   岭南道贸易兴起之后,这篇海域便吸引来不少贪婪目光,只是大周并非是认人都能上来咬一口的肥肉,它是正值壮年的狮王,对任何挑战都来者不拒。   任谁想在大周门口撒野,都要承担起来自狮王的报复。   清理这一海贼老巢之后,海上还有一个规模差不多的海贼窝,对方自以为隐蔽的窥探,在千里眼中一览无遗。   江无眠挂上已经干透的海图,指着上面一点道:“这儿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这是来时航道,这是之前交接粮食的地方。”   黄延和顾不上江无眠在说什么,他的眼中只有这片海图。   乖乖哎,皇帝爷爷在上,这是他头一回见到清晰的地图,囊括岭南部分区域和西部部分半岛,东边和南边是一片空白,不时有点点不规则小点落在纸上,那就是海上岛屿。   再一想能徒手将来时的路线画下来还能精准定点的江无眠,黄延和目光里满是欣喜和期待。   这一副海图势必会交给建元帝,然后留存宫中,再让锦衣卫将拓印的副本放到岭南都护府内。   但是!   但是!眼前这可是活着行走的海图绘制者江无眠!   有他在,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天时地利人和,这不打下另一个海贼窝是不是太不珍惜这次机会了?!   黄延和搓搓手,语气略带谄媚,“大人,近几日都是晴天,要不趁机来个大的?您看,这来都来了,炮弹都带着呢,再不打是不是显得咱们太好说话了?”   江无眠:“……”意图暴露得太快了,不过有句话没说错,来都来了,不打一圈怎么彰显大周的国威。   何况他画海图的意在拿下南部海峡,将此纳入大周的版图,日后谁想从这儿过都要给大周一笔过路费。   先打一圈,在外边晃悠晃悠,勘探一二情况,日后攻打起来也好说不是。   江无眠点了点海图,道:“情报不足,需得不全。但本官有些推测,黄将军若是不嫌弃本官班门弄斧……”   不待他说完,黄延和便瞪大眼睛,作惊恐状,“大人不必自谦,一路行来,您是真有本事,我老黄服气。咱船只上的弟兄,您随便拉出来一个,谁都是说您是这个!”   黄延和也是多年老将,他参与的大大小小战争不计其数,要让他真心实意地认可,那必然是有真本事才行,江无眠便是其中一员。   其他的不说,光是武器就是江大人提出的,地图也是人画的。他发现,一有事情,江大人他是真提刀上啊!   事情艰难他都能想办法解决,无路可走那就直接轰炸,想不出办法……还真没见江大人想不出办法来的情况。   黄延和琢磨着是不是能趁着这次立功,要将自己后辈里头出色的送到武安营苑接受锻炼去,就冲江大人这能力,学个两三成回来,日后就是铁板钉钉的岭南都护府将军。   他琢磨着这事儿,还支棱耳朵听江无眠的分析,只见江无眠在地图上点了记下,“南部海域岛屿颇多,因岭南驻军问题,这方面最多巡航靖海,达到清除海贼的目的。而诸多岛屿上,适合人居住、能为海贼提供停留的也就这么几个岛屿。根据对方的船只和换值时间来看,想必另外一个海贼所在的岛屿距此不远不近。”   另外,再根据上岸时间和登陆地点来计算方位,很快就找出对方老巢所在的区域。   “然而此地地形你我不甚熟悉,还需一位向导。”江无眠沉吟片刻,“先去问问岛屿上获救的人里是否有知晓此事或是能出来指路的。不白做工,咱们都护府给钱给粮给安排。”   日后指不定出海几次,能有个固定向导也好找地方。   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先给人安排一点活,有活干就不会寻死觅活的。   参军还真在人里找出来一个,面色沧桑身形略有残疾,看得出受过百般折磨,但是强行撑下来,他面上有疤,笑起来好似面部肌肉抽搐。   面对江无眠和黄延和这些人,二话不说先行磕了几个响头,江无眠忙示意将人拉起来,“壮士怎么称呼?”   其实都知道这人是谁,但海贼称呼的都不是大名,不好就这么大大咧咧喊出来,若是想要个新名字,现取一个也行。   壮士,李刘安恍惚了一瞬,好像看到爹娘称呼他“安子”让他早些回家的场景,然而微微摇晃的灯光唤回他的理智,这已经不在家了,他被海贼抓来三年多,家里爹娘也不知情况如何。   船舱一片静默中,他扯动嘴角,不知是笑了笑还是想哭,干涩道:“李、李刘安。”   “李郎君。”江无眠面无异色喊了一声,“本官这儿有个重任想交付与你。”   李刘安连连点头,这条命都是人救下来的,有什么事情吩咐他就成,一条命苟延残喘多年,现在能发挥最后一点用处也可。   只听江无眠问道:“附近海域盘桓两个海贼窝点,一个是此地,还有一个在不远处,两地相距应当是不远。”   起码在他推测出来的落点上来看的确称不上远。   “你可知另外一处地方如何抵达?另一海贼又有多少人手船只?海岛附近地形如何?是否有暗流?”   除此之外,还有航线、天气、附近生长作物、海中鱼虾类别等等,问的很是详细。李刘安绞尽脑汁,记得清晰的就回答,记不清晰的就略过,有的还需要找其他人来验证。   问答继续了一下午,进进出出不少人。江无眠用来记载消息的纸张越来越多,黄延和也跟着忙活,不断腾出空间,晾干之前的笔墨。   “大致消息如上。”江无眠活动一番手腕,又拿出遮掩的地图,火速画了一副简略的地形图,“这是另以海贼所在的老巢,易守难攻不说,此外最为重要的一点,他们极擅长跑路。”   海上追击的难点就在于找不到目标,陆地上还能根据痕迹推测,海上连个参照物都瞧不见,天气也多变,怎么找?根本找不到!   “先行放过他们还是一鼓作气拿下?”江无眠问道。   距离如此之近,他个人非常赞同拿下,火力充足,对方有恰巧在,这不上门打声招呼岂不是太过不礼貌?   何况,就算是对方逃了又能怎样?只要围好了网,猎物只能朝着另外一个缺口——江无眠看好的海峡——跑路。   届时他们可以追着海贼的踪迹前往海峡,若是对方识相一点,向陆地上跑,正好能借口抓捕海贼拿下海峡。   若是跑了也无妨,看看海峡地形,计划下一次的作战即可。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输,只是赢得是多是少而已。   巧合的是,黄延和也是这么想的,对视一眼,两个人装模作样一番,立刻研究起来如何以最快速度攻下岛屿,拿回地盘!   不过在那之前江无眠必须先将海图和奏折以及一封信发往大周,先让建元帝做个心理准备。 第249章 跟踪   天一放晴,奏折海图便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地,还捎带着调查结果。   当地有部分人与海贼勾结,钦差队伍已在干涉调整,就等江无眠人自海上归来检验成果。   奏折很快递到建元帝眼前,看第一份时气氛格外凝重,满朝文武皆是沉默无言,等建元帝宣布事情。   待到看完,建元帝道:“众位爱卿传阅一番,宣太医院院判。”   未曾看到奏折的人,不免面露异色,此刻宣太医院的人觐见,还是在江大人的奏折之后……莫不是江无眠南下出了事情?   但他江无眠去的可是岭南,被他一手建设起来的地方,何人能让江无眠受伤?只怕事有内情。   殿内气氛略有不安,白楚寒仔细看了看建元帝的面色。距离虽远了些,可据他对建元帝的了解,若是师弟出事或者差事出错,绝对不会如此。   此刻建元帝的像是什么呢,好似江无眠要了一个建设好的船坞,里面有百艘宝船,每一艘船上面都安装了各种炮弹,除此之外还要训练有素的尖端官兵队伍。   但情况还是不太一样,建元帝虽是犹豫不想给,客观上却必须给。   那此事必然是事关大周,关键且必要的事情,而且是当前可以开战的必要工作。   奏折很快来到他手中,白楚寒一目十行找到重点,看清内容后心下一定,果然如此!   只是他竟不知师弟提出的和瘟疫有关,此事确实要花费大力气,还要朝廷出面发起和兜底,但能最大可能清除隐患。   历来不是没人试图探查疫病的来源,只是范围太大,不似风邪一般是肉眼可见的伤口,疫病的发病机制很难说是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   有时控制住了但再仔细探查,竟还能找到踪迹,无奈之下只好封城,不许人进出。   ——若是城池不封,任由人来人往,那大周将死尸遍地,坐等疆域被人蚕食!   但城内百姓尚有健康之人,这些人若是能辨别出来,死亡人数将会再降低一些。   江无眠提出的方法虽然不是治本,但能让健康之人在遍地疫病的情况下支撑更长时间,等待城门开封被救那一日。   奏折再度传阅给下一人,殿内窃窃私语声响起,内阁与六部都在琢磨此事的可行性。   ——做是一定要做的,主要是谁来做,谁承担责任,谁负责接手功劳。   不少目光落在太子身上,这会是建元帝让太子撒手去做的第一件事吗?   他能担得起其中责任,能做得出功绩被满朝文武认可吗?   皇帝这个位子上的人可以无知可以蠢,但他不能做个白痴。   眼下的时机来得正好,可以给太子练手,从中试探太子的行事风范。若事情能成,他便要承江无眠一个人情;反之,江无眠与未来太子有了裂隙,做事将会掣肘。   太医院院判来得很快,一同来的还有几个专门防治瘟疫的御医。   来时院判想了诸多情况,就担心是朝上哪个大人出了事情,急需他前来救治,一般而言无非是那几种老毛病,但建元帝还指定了几个疫病御医,这就让人感觉格外惊悚。   ——金銮殿上,疫病太医。   这两个词谁敢连在一起!   因此太医院打包来了所有有空闲的太医,随院判一块入殿内。   见礼之后,命人搬来案几,在殿内中央看了一番奏折。   院判:“?”   莫非这是脉案?   陈院判双手接过,翻看几页便明了,这竟是一种疫病的详细防治方法,他粗略看过,不等问何处来的,就拉过一旁的太医讨论起来。   殿内声音一时低了下去,无数目光翘首以盼,就等陈院判说个可行不可行出来。   建元帝等了片刻,再问道:“如何?可是能行?”   陈院判谨慎说道:“陛下,其中有部分太医院也在实验之中,但与此上所写的情况相似,不日则可以验证。然,事关重大,有部分需长达数年观察方才能得出结论,故臣不敢妄言可不可行。”   医药一途上,谁都不敢说自己见过诸多病症,得出的方子一定符合病情。不然也不会发展为一人一方、针对下药这等事情。   便是时疫,大方面上表现相似,可在不同人身上呈现出的结果各不相同,需要多加辩证,再针对个人情况开方删减药量。   听太医院这么说,建元帝好似下定决心,最终将事情交给太子,由太子全权负责如何实验推广此事。若能按照上面的方法减少部分人的死亡,那便是大功一件!   除这一目的外,建元帝还要借此观察太子的行事手段,没当太子前做个闲散王爷的确合格,但在建元帝的支持下治理一地和自己亲身上阵治理一国是不同的。   现在趁着他人尚在,能教一点是一点算了,剩下的就靠他自己的悟性。   朕当皇帝时,天下还是从其他人手中抢的。朕的儿子不及自己,但守成即可。   事情告一段落,建元帝打开第二封奏折。前半段还是规规矩矩的查探当地情况,找到异常之处;后半段事情急转直下,直接去海上打海贼,关键是还顶着当地的风暴出去靖海——最后收获还不少,不管是海贼还是被风暴送到嘴边的一些深海海鱼都算收获。   建元帝:“……”   建元帝面无表情抖开据说是岭南钦差副使写的奏折,上面说一切都在江无眠计划之中。整顿和排查情况已在开展,等江无眠自海上归来,他们就能细化一番,推广开来。   最后一个是海图,私底下秘密交给建元帝的东西,这便没在金銮殿上打开。   海图内还有一张纸,江无眠的计划跃然纸上,此行出海能打下来多少算是多少,以后岭南护航船可以自由来往南部地区的海域。   建元帝:“……”   臣子有上进心是好事儿啊,可是太上进了也让人头疼。   清缴海贼也就算了,怎么还盯上了附近的海岛,带的人和炮弹少了好打吗?   先别管分不分得出人去治理海岛,就说这地方能不能成大周海图上的新地盘?   建元帝心里想法矛盾,但这不妨碍千里之外的江无眠等人上演海上八万里——慢速版。   事情要从当日送走奏折和信件开始说起,黄延和与江无眠做的计划极其简陋,两个字,围和打。   “现在时间正好,从三面开始包围,留出口子让鱼逃往,不必管这一方向的海贼,先上岛拿下地盘。”江无眠指着三个方向,留出的口子赫然是向西南而去的岛屿。   越向西南走,岛屿越多,逃脱的可能性越大。   但谁让江无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海贼不过是个借口而已,真正想拿下的还是海峡所在的国家。   江无眠眼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这可是个财富宝地,还是南海前哨,在这儿发展水师一定有钱有能力。   黄延和赞同颔首,跑的的鱼都是鱼饵。为防止鱼上钩前饵料死亡,黄延和交代下去,必须要让人先行跑远一些再上船追击,追击速度不紧不慢,相当于海钓,消耗一番鱼的力气才能钓上来。   定下前行路线,在李刘安和几个投降的海贼指路之下,一场悄然无声的海上围剿就此展开。   夜间风浪声和虫鸣声混作一团,在前哨发现陌生商船靠岸时,已有舰船包围住几个点。   趁着夜黑风高时,船只上的人换了小船过去,悄然无声上岛。   作为前哨岛屿,防备力量不强,但本身岛上的地形情况就是一道防线,他们需要速战速决并从中问出海贼老巢的情况。   在耗费一点功夫拿下人之后,迅速审问,紧接着乘小船突击,今夜海贼老巢无人入眠。   江无眠站在船上,望着波浪温柔的海面,一一提醒道:“分出两条战舰跟上右侧三角帆船,他要往西南跑。左边有两艘船下海,拿下他们。沙滩上的船先别管,现在潮水涨得不够高,船只还在搁浅。”   黄延和深夜看得不甚清晰,今夜月光不算很亮,没有火把照明,只有些许星子闪烁。夜幕中一片漆黑,人影和海水混合在一起,一点也不分明,只能听到不少船只入水声,紧接着是惨叫声。   来之前全都吩咐过,夜间掉水里的暂先不用管。附近海域有水蛇出没,还没确定有毒无毒,只要掉落第一时间找就近的船只上去,先不用管水里的敌人,第一任务夺船!   占领了船只,纵然想跑都没工具,茫茫大海上,没船靠自身能力泅水?   异想天开!   肉眼可以看到的船只不是被占领就是还没到下水时候,岸边简陋码头已是囊中之物,就等鱼饵撒入大海,他们就能前去追击,趁机试探西南海峡附近的小国。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靠岸?”黄延和抑制不住激动嗓音,就看眼下一边倒的情况,想必这一处海贼老巢将会化作军功摆在建元帝的御案面前!   “再等等。”江无眠的千里眼中出现了几人,和李刘安等人形容的大差不差,这几人出来直奔海滩上搁浅的船只而去。   潮水已经涨到勉强能让船只下水的地步,几人连推带拉,上船入海,直划出一段距离后,朝着西南而去!   “准备靠岸!留人打扫战场,其余人按照原计划接手岛屿。准备换船,咱们跟上去看看,这几人还有什么后招!”   江无眠在千里眼中目送他们逃亡,不慌不忙指挥道。   黄延和此刻完全成了他的副手,该打的配合毫不含糊,船只靠岸,立刻点人换船,带上李刘安,一行人趁着夜色掩护,缓慢跟上前面的船只。 第250章 宁静   夜幕之下,几艘船只前后奔赴西南岛屿之地。   海贼之中逃出来的仅在少数,根据被偷袭的海贼来说,他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人上岛,就被人拿下,醒来发现整个岛都被人端了,于是就偷偷上船跑了,知道的消息还不如他这个老大多。   随船一起逃亡的师爷道:“大当家,此番大周为何突然靖海!姓李的说死就死,他那人员如此混杂,竟是一丝消息也没得到!”   虽然两方根本不对付,但师爷也不得不承认,姓李的组织起来的岛上人员复杂,怎么说都不应该一点风声没能得到,就这么被大周全部拿下,一个都没逃脱。   大当家冯志横咬牙切齿道:“姓李的死有余辜!脑子不好怪谁,自己非要上当!”   听起来似乎还有内幕?师爷露出两分疑惑,低声问道:“难道那姓李的提前知晓来的大周水师,自信能从水师的手中逃脱不成?”   那简直是笑话,谁能在大周水师的眼皮底下跑成功?   除非对方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或者说第一目的是收腹土地而不是抓人!   照眼下他们能逃脱的情形看,想必这支水师的轰天雷带的不多,不然也不会静悄悄登岛了,直接锁定地方轰炸一遍,夜深人静的,谁能跑得了?   大当家长话短说,“那姓李的一直有粮食支撑,全靠岭南一支商队支持,最近又想囤积粮食,便给人要船要粮。”   后续就是他们所知的情况,要来的是陷阱,对方还亲自去接!   简直是猪脑子!   师爷顿时了然,谁知商船背后还跟着大周水师,这不趁机靖海难道要放过到手功劳?   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   来都来了,鸭肉都要到嘴了,这能撒开吗?于是和隔壁鸭子相邻的自己这窝可不就遭殃了!   最为令人惊叹的是,和大周做了多年淋菌,他竟然不知道大周的水师恐怖到这等程度!   往常里轰天雷雨天根本点不着火,就算是炮火轰炸也会有炸不开的情况,只要不是在茫茫大海上遇见,岛上比较容易躲避攻击。尤其是当日风高浪急的情况下,偏差格外大,注意隐蔽些就能活下去。   然而根据偷偷跑过去的小弟说,岛上没几个活人,到处都是海贼尸体,血腥味浓重。   水师是统一穿的衣服,很好辨认他们之间的区别,这么一看,就让人心态崩溃。   大周到底做了什么,为何偌大一个海贼老巢能轻而易举夷为平地?   听说灭了扶桑的也是这东西,但谁都没见过的它的威力,自然而然以为是大周在吹嘘而已,谁知道他们来真的!   尽管大当家很想把眼前的一切当成梦境,然海风湿咸的气息吹透骨缝,将之拉回现实。   真实情况就是,大周水师实力更进一步,大海之上又要变天了。   大当家气急败坏,无能狂怒一阵,望着茫茫夜色看航向,“尽快去找接应人。”   再不去,他有预感,今夜怕是逃不出大海!   船只加快速度,好似身后有海怪在追。   江无眠等人立于甲板上,又观测了一阵,确定走的方向没错,还等海贼船只提速了一会这才示意缓慢追上去。   放风筝是这样的,要顺着风放线,忽快忽慢再扯两下确定没有问题。   “跑得还挺快,看情况大概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抵达,先让人去休息,轮流看好对方航向。不了解的海域一定要慎重。”   这条航线和商船下南洋的部分尚未重合,虽然依照大船的情况的确能抵抗一二,但谁也说不准能凭着船渡过大海所有风险,故而还是万分谨慎为好。   观测航线的人已经轮换,其余人等皆是轮班休息,黄延和正从船舱里出来接替江无眠。   船队上总要有个清醒发号施令的,江无眠负责了一个下午和前半夜的指挥,这会儿他来接替下半夜。   “大人先行入舱休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这片海域,有的是时间和他们斗。”   江无眠将千里眼交给黄延和,自行去了船舱休息。如此这般过了三日,船只进入大周商船下南洋的航线之中,前头领路的海贼船只已顺利登陆。   算着时间,江无眠拿出他几番加工的通缉犯素描来,“黄将军,麻烦派人去和岛上交涉,交出这几人逃匿海贼,有相关线索秘密举报也可行。”   黄延和看着准备重合的卷轴,打开一看,顿时再度瞪大了眼,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连上头的痦子都一清二楚,简直相当于人站在纸上!   “大人这一手简直是出神入化!”若是能按这一标准来,谁还能逃得出官府的搜捕?   见了眼馋,甚至想让人教教手底下的兄弟,不过大事当前,他只是看了几眼,便让人前去交涉。   “大人,咱们私底下是否再派人去调查一二?”要知道捉拿海贼说是借口也差不多,尽管事实如此,可真正目的还是要拿下这一海峡。   黄延和知晓此事时,差点想要班师回府,还是江无眠劝了回来,仍是那句话,来都来了。   人都快到家门口了,借口也是现成的,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海贼的隐患要清除,海峡也得拿下,两件事互相不耽误。   黄延和一咬牙,跟着干了,反正到时有江无眠扛着。   现在眼看海贼要跑了,再不去私底下搜寻,后期清查怕是难度更高。毕竟那会儿他们要对当地开战,伤了人,那就不好说话调查,更不好揪出来隐匿在人群里的海贼了。   江无眠摇头道:“不必,现在进城时间紧急,后期开战还有可能因是大周人的身份被人排挤。等拿下海峡,到时所有人重新等级造册,总有机会把人找出来。”   不急于一时半会,等拿下了地盘,自然有的是时间处理这个鱼饵。   “告知下去,若是对方拒不交出,大周将于七日之后开战。”   七天时间,他们这边先行造势,必须先占了理。江无眠敢保证,依照这几人的情况,七天之内应当不会被本地官府抓到,所以这场战争在所难免。   “后续补给情况如何?是否能坚持最后一场?”跟着奏折一块发往岭南的还有调动补给的信函,直接让人下南洋去海峡,算算时间,七日之后应当能抵达。   黄延和谨慎算了算,“无风无浪,天气静好时,五天时间足以抵达。现在船上轰天雷尚且不少,炮弹消耗也能跟上。”   现在只看七天之后的情况如何,补给赶上了,船上的用度会宽裕一些,赶不上,他们只能计算着用量开打。   “已经足够,等官府给个回应。”   信件从地方呈送到朝中,当地国主尚在用着自大周传来的美食,再仔细看看,这地方无一处不是照着大周风情打造的地方。   “陛下,大周使者来信!”内官焦急地说。   正在用膳的陛下动作一顿,急忙问:“大周使者?”   不年不节的,大周为何来信?莫非是为年底朝贡?那也不对,时间太早了些,这还不到时候。   心脏突突地跳,胸腔一阵窒息,陛下稳了稳才接过信件,看完后只觉天旋地转,又是一阵怒火——大周一个使者而已,竟敢如此措辞!   给他七日时间,交出海贼。   他可是国主,堂堂一国之主啊!   ……那在大周面前也是不敢造次的。   想到这里,国主颓然道:“可是知道来者是、罢了,先行回复使者,本国必定配合大周使者行动。”   内官左右看了看,小声道:“陛下,听闻来者是大周国内赫赫有名的江无眠江大人!”   对其他地方的人来说,官职名称或许更能让人耳熟,但对南洋的这些人来讲,江无眠的鼎鼎大名才是如雷贯耳。   向北走就是大周的岭南道,一切财富的始发之地,而造就这一奇迹的就是江无眠!   颓然一扫而空,陛下霍然起身,来回踱步,激动又带着两分不可置信道:“当真是打听清楚了?是那个财神爷江无眠到了!?”   江无眠,那可是江无眠!国内做海贸生意的都要在船上供着,祈祷这趟生意赚大钱。   听说这位江大人看上什么,什么东西就能变成黄金白银,岭南的一切都是这么来的。   传闻或许失真或许是夸大江无眠的作用,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江无眠本人格外擅长经营一道。   但与此同时,江无眠的铁血手段也是出了名的,毕竟他们就没见过这么大杀特杀,杀完之后还能若无其事治理一地的官员。   关键是,他真能扛得起来,好似诸多政务在他手中易如反掌,根本不在话下。   因此,信函上所言的七日之限,必定不是空话,更不是戏言。   若是七日之内交不出人,江无眠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要求补偿。   走来走去的陛下再度看了一眼信函与画像,坚定道:“来人!速速传话,画上几人穷凶极恶,乃是乱海之贼,被大周使者一行追击至此,见者需及时报官!”   回信上必然不会这么简单,在与丞相商议之后,正式回了一份外交辞令满篇的信函。   黄延和待到使者走后才赶回来,他方才去检查一遍船只上的炮弹情况,还有轰天雷的储存。   海上风浪大,有的密封好了,也容易因磕碰而破封受潮,这就不能用了,需及时处理掉。   “如何?他们可是同意交出人来?”   “他们国主亲自下令,势必要拿下这几个贼人,给大周一个交代。”江无眠点了点回信道。   这样一来,需要按原计划行事即可,待七日一到,就是战争开始之时。 第251章 试探   五天之后,补给抵达。七天之后,交涉失败,双方开战。十天之后,江无眠已经开始写奏折禀告当地情况,并请建元帝在此地设立道府州县管理当地情况。   半月之后,建元帝捏着信封再度陷入沉默。   作为钦差,江无眠前往岭南是推行新律义而非下南洋开疆拓土。然面前的奏折却告知他,此行为保证推行新律义的进展顺利,钦差与岭南水师靖海剿灭两个海贼,还一并拿下包庇海贼的海峡所在海岛。   总而言之地盘已在大周版图质直浑厚,未来能做的事情能更多,就看建元帝怎么处理了。   朝堂上为此吵出了菜市场的架势,一方认为“纵使拥有调动水师的权力,江无眠也不该胆大妄为就此灭掉他国”,一方则是认为“该地包庇海贼,对大周持反抗态度,必须要扼杀这等风气”,两方之间矛盾重重,还有几方趁势搅弄浑水,试图从之获益。   毕竟江无眠事情办得“太过完美”,甚至牵扯到另外一国,暂且不论如何将“借口”演变成事实的,他江无眠出发靖海有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功劳给江无眠他们没有意见,不过打下来的地盘他们必须要从中攫取部分利益。   岭南是江无眠一手打造出来的对外海贸第一大道,其中下南洋是崛起的关键之一,现在的南洋对大周来讲,危险但又充满致命的吸引力。谁不想在其中捞上一笔那就是脑子坏了,所以他们必然会从各个角度挑出问题并且奋力推上自己人上位。   纵使建元帝会给予江无眠这么大的权力,但他本质上还是个帝王,是帝王那就必须平衡朝堂各个势力的交锋。   江无眠暂先入不了内阁就是这等交锋下的结果,毕竟他本人战功赫赫,政绩斐然,一进内阁,岂能给他人活路可言?   即便江无眠本人没这个想法,且看他的行事情况——与白楚寒闹翻之后还能毫不顾忌信任对方的部下,且能带着人下南洋靖海立下大功,怎么看都不像是迁怒他人的模样。   联想到曾经韩党对江无眠下的死手,众人脑中不知脑补了何事,但无论如何,与这种同僚共事,众位官员安心许多。   固然对方有诸多毛病,爱好挑战各种不可能且给他们添麻烦,可部分人眼中,这称得上“君子所为”。   ——也有部分人觉得江无眠在这种地方心慈手软,未来某日必然会栽在这种坑里。   作为立场相对的人,他们乐得看江无眠如此行事。   然而众多朝臣并未等到建元帝的指派,反而是岭南水师驻守当地,由江无眠暂先驻守,至于钦差一事,可以先行交给他人。   罪魁祸首已是伏法,接替者只需按之前的程序审讯判刑即可。   相对而言,还是新的地盘治理更加重要,这可是下南洋后通往其他地方的关键海峡,建元帝很快意识到某些事。   然江无眠一人根本运作不起来,手底下需有个班底才行,关键是派谁前往才能不耽误事又不影响江无眠的整治?   六部班底中全部拉出来一个,再带上几个副手,建元帝点兵点将,又命岭南都护府暂时看顾好当地情形,并从杨泰的手下调任过去一员大将,补上黄延和撤回后的空缺。   内阁三人松了口气,好在建元帝还有理智,没有让江无眠独大。   一行人坐上船,想着吕宋海峡的方向前进。   吕宋岛上气候更热,江无眠等人感受着汗湿的衣衫,恨不得再去一层。   船上带来的硝石根本不够制冰,最多弄成降温的冰水混合物,碎冰飘浮在盆中,尚未凝结成大块,就被人一勺捞起放入杯中。   黄延和大口灌下,这才感觉活了过来,喘过气来才看向上首的江无眠,“大人,吕宋朝中如何处置?”   此行主要目的是打下海峡,速战速决之下,吕宋国很快识时务地投降,开战没几日就停了。   吕宋朝中这一干人根本没坚持抵抗到底,轻而易举交出国玺,国内正在罢朝,但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总不能这么等下去。   “国主先行软禁,有部分人可放出来,部分人一起软禁。”说到这里,江无眠经验丰富,有条不紊道出指令。   他带的人都不怎么擅长处理政务,黄延和暂先当副手,里外文武一把抓。   吕宋国岛屿众多,所在的主岛是南北两个岛屿组成的吕宋岛,因而国名“吕宋”。   在大周海贸崛起之后,吕宋岛跟着吃肉喝汤,甚至学大周设了关税,因此国家的财政情况还行。   就是岛上适合种植粮食的土地很少,必须依靠进口才能维持贵族世家门阀等人的需求。   调查财政情况时,江无眠还顺便捋了捋和岭南之间的交易,顺便查到几个不老实的家族在这儿做的走私贸易。   黄延和:“……”   黄延和“啧”了一声,依照大周新的律义,这几家人怕是要被抄家灭族后再榨干骨髓才能完成刑罚。   怜悯几息,黄延和就带人出发巡逻。因是在岛上爆发了战争,近来吕宋岛上氛围紧张,安宁祥和的气氛一去不复发,治安有些不太平,他便吩咐水师按街道和时间做了上值时间表,连他都不例外。   当然,也有避嫌的意思在。   这会儿黄延和不在,江无眠完全能做一些私密的不摆在桌面上的事情,有些交易他是不需要知道的。   吕宋岛上的氛围紧张了大约半月,在发现新来的这群官兵每日都是实行宵禁、维持秩序以外,不会对本地人动手动脚,也不会拿什么东西,商贩的胆子自然大了起来,生意照常做,有了纠纷还能找巡逻队——   官府暂时没用,或者说对比之下,找巡逻队的性价比更高。   在此期间,黄延和也见到不少来往于吕宋岛的船只,头回见其他大陆上的人时,险些爆发冲突,还是江无眠解开双方误会。   送人离开后,江无眠沉吟片刻,对黄延和道:“加强警戒,有人同样盯上了吕宋岛,只是被我等先下手为强。”   对方不得以龟缩起来,派人试探,这支商队不过是棋子一枚,后续必定还有招数。   黄延和顿时凝重起来,当前他们是一条绳上的人,在这等陌生地方再谨慎也不为过,他低声问道:“方才那支商队?”   有问题?要做了他们还是先抓起来?   江无眠摇头道:“那支商队自称来自天竺,但口音却出卖了他。且他一身穿着也不像是天竺人打扮,更没有当地人出海时必带的祈求平安的香料与玉饰。”   最重要的是,这人的皮肤和面貌哪儿像是个天竺人,分明是来自更北方的凯尔特人。   若是大大方方说出自己来的地方,那还不至于招致怀疑,像这种半藏不露的,最为可疑。   告知黄延和等人加强警惕后,江无眠这边也加快速度,先挑出能用的部分人,让朝堂运转起来搭好框架。   然后催建元帝快给人,写信给岭南派人来送火器补给,以防和人打起来。   再开战的可能性很小,他只是以防万一,毕竟谁也不知这是前哨部队还是斥候,后面跟着大批海上流氓。   江无眠的目的是将吕宋发展成一道海上防线,在处理政务之余,让黄延和好生挑选码头和地盘,日后这儿可能就是军事基地。   黄延和试探指了指北方,那儿还有个建元帝和太子呢,万一怪罪下来,这罪责谁担?   建元帝给钦差的是自由调动水师权力,不是在新打下来的地盘上随便建设军事基地,一不小心就能被打成反贼!   江无眠示意了一下外面又来试探的商队,现成的借口在这儿摆着,谁不用就是傻子。   只要奏折中说明有人觊觎大周抢下来的地盘,试图在防备力量较弱时撕下一块肥肉,那建元帝还能怪罪下来?   看到江无眠指的方向,黄延和也是一阵头疼,上次试探不成,隔几日就有商队来一趟。   虽然次次振振有词,事出有因,然真实目的则是试探大周在这儿投入的武装力量,摸清此次行动的底细。   黄延和也不推委了,直接从后门出去,带上后勤去勘探附近的海峡港口情况。   被派来试探大周的船长在前面坐了一下午,一肚子茶水晃荡,就是不见江无眠或是任何大周官员,便是吕宋原本的官员也没见到任何一个!   问就是都有事情,再问能不能解决纠纷,那就是官府的事情,需去管理此事的衙门处上诉状才行。   要说是前来拜访,那对不住了,先看拜帖,主人家定了时间再回帖,约好时间才能见到人。   船长:“……”   欺人太甚!大周人果真是傲慢、粗鲁、不讲道理!   负责试探的船长气冲冲离开,江无眠没把人放在心上,只是例行让人跟踪。   查探这到底是多少人,来吕宋的时间、人数、船队规模,再从卷宗中找出记录情况,以此推断这究竟是一次例行探查还是身后国家要有行动。   在这等氛围之中,江无眠终于等来建元帝送来的苦力。   “终于能返航休息了。”江无眠放下卷宗,带人去了一早布置好的前厅。   这儿没什么东西,就一张桌案,方便用来接旨。   这一行人下南洋,身上一定有建元帝的圣旨,接旨流程江无眠都能背下来,包括要准备好的东西,因而这儿的布置一早让人改了。   江无眠心情舒畅走入前厅,听完建元帝让人留在当地建设完吕宋的圣旨后,面无表情接下。   来人也习惯了江无眠的冷脸,丝毫没有觉察不对,仍然是笑眯眯地送上圣旨,“江宪副,黄将军,请接旨。”   江无眠:“……”   莫非这就是他让建元帝加班加点干活的报应吗! 第252章 建岛   自京中抵达的人搭起了简单粗糙的架子,和扶桑道一样先统计当地情形,最为重要的是镇压当地反抗力量并且拿下觊觎这片土地的敌人。   消息调查很快,这群船队背后没有任何大规模官方人员,只是出于某个家族的示意,也就是说目前还在盯梢整理资料,暂未将情况传回国内   弄清楚来历后,直接将人找个借口拿下审问情报。江无眠暂时没关注这件事,他正在安排岛上事务。   必须先保证当地正常的运转,才能开展下一步计划。与此同时,黄延和与派来的人交接任务,清理当地拉起来的各类帮派。   “六房接手的如何?本地盛产的动植物、矿产分布、人口密度等事准备好,返航之后交给陛下。”按照大周本土上的规矩,这些东西是建元帝必须了解的内容,还要留文字档。   总而言之,江无眠的任务比较重,他还期盼在这儿找到某些热带特产植物带回国内做实验。   但以目前的进度来看,还是奢望。   不过,倒是有个消息让他精神一振。   “黄金?”江无眠看了一眼审问出来的消息,不由挺直脊背,仔细看了看面前的纸张。   黄延和正在汇报情况,他已在准备返航岭南,顺便将本地情况报给建元帝,谁想临走之际还能得到这等消息,属实意外。   依照大周的产量来讲,白银黄金都是较为稀少的矿产,扶桑道上盛产白银,略微弥补了这一缺点,同时也将国内的白银价格打低了些。   黄金却是一如既往的高价,毕竟它产量较少,但皇帝这儿用的还多,以至于市面上其实较为少见金子,更多的还是青铜。   “暂时先不开矿,遣人调查清楚附近情况,做好一切准备,待岛上风平浪静一些再行大肆招工。”   招工?   黄延和思索一番,当下并不算安稳,拿下吕宋岛之后的治理很成问题,百姓和朝堂两端都需处理干净,上面还有江无眠等人处理,底下百姓和地方上的官府要并入大周版图,还需徐徐图之。   类似扶桑道一般,想要民心,就需要长久的改动。   江无眠在本地设立推广诸多学科,尤其是大周雅言的全方位推行便是为同化做准备。   开矿也是其中一种手段,安定民心,收拢百姓。   黄延和与负责交接的林震调动人手,分工合作,一边构筑临时水师驻地和码头,一边探测矿产还要镇压当地反扑,回大周的行程一拖再拖。   岭南负责接应的副手等了又等,之等到几封信与安排,只好苦着脸自己上,下半年的靖海是不用了,只是固定时间演练与招兵而已,他暂时还能撑住,就是他们将军何时返航,新年时分能否归家?   新来的钦差同他一样,铁青着脸收拾江无眠剩下的摊子。相较于都护府的副手,这位才是真正的束手束脚。   他不像是江无眠一般,对岭南有种天然的压制性,更不了解其中具体情况,不过好在后者已做了良好的准备,只需按计划执行即可。   继任者兢兢业业,终于在黄延和率领的船队归来时了解得七七八八,此刻距离年关尚有两月。   黄延和本人不能离开岭南太久,之前是南洋靖海方才出去半年之久,现在人已归来,没有建元帝的命令,自然不能随意上京。   因此只能交给林震的参军,带着几船吕宋的卷宗文书与黄金北上。   一早接到江无眠奏折的建元帝:“……”   他喘了口气,缓缓将奏折扣在桌案上,对一旁的齐总管道:“将朕的眼镜拿来。”   齐总管心道:前些日子陛下还嫌弃带上眼镜显人老,很是不悦,今日竟是主动要求带上眼镜,不知江大人又写了何事,竟是让陛下都不忌讳此事了。   也没写什么,只是以他一贯的作风表明一番吕宋的金矿储存量而已,这儿盛产黄金,和扶桑道的不相上下。   建元帝带上眼镜再看几遍,上面的文字都没有变形消失,他真的又得了一座金矿!   只是碍于当地形势,暂时没有开采罢了,但已探明了部分,并且做了前期准备,这几船“黄金”是还没进一步冶炼的原始矿石,还需要建元帝自己找人加工。   建元帝不由问了句:“朕依稀记得,岭南都护府的黄延和刚从海上归来?”   齐总管回忆一番奏折,“回陛下,月初时已自南洋归来,随行六艘船完好无损,正由林震将军的副将石图南石将军率领北上。三日前已上奏折,依当前战船速度,午后便在港口停泊。”   建元帝点了点奏折,“石图南?朕记得他是石遥的孙子?武安营苑的夫子,曾在杨泰手下任水师教头?”   齐总管点头道了声,“正是。此行跟随林将军南下,据江大人说负责当地临时驻地建设,还镇压几起暴乱,勇猛有谋。”   建元帝颔首,稍闭眼思虑几息便道:“停泊后便让他入宫。”   现在他迫切得想知道个中内情,尤其是江无眠怎么得了黄金矿,怎么他到哪儿都有矿!   岭南有铜铁矿,去了扶桑有银矿,到了吕宋还有金矿。若非建元帝顾忌面子,他恨不得拽着江无眠领子问他下次,他提前让人探明当地有没有矿。   午后很快到来,石图南长得和他爹石遥堪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简直让建元帝幻视一番石遥本人。   石图南还肩负着将江无眠的一封密信呈上的重担,说是密信,实际上是海图和吕宋岛上的部分地图——后期太忙,实在没时间再细化,何况江无眠决定要在当地开展建设,所以省略部分内容也无妨,让建元帝看一眼大致地形了解当地特产矿产得了。   建元帝这会儿也不忌讳老不老的事,带上眼镜,小心翼翼对照小地图拼上大的地图,然后让人抬来一块透明玻璃压上。   隔着玻璃,带着眼镜,拿上放大镜,建元帝没着急看,先就吕宋岛并入大周版图一事问了起来——   他至今只知道是海贼引起这场战争,但具体情况还需知情人仔细解释,尤其是其中细节部分。   这一说又牵扯到岭南商业案件,石图南并不是非常清楚内情,又请来前钦差队伍中的一员给建元帝说明情况。   江无眠是怎么探查的、如何抽丝剥茧得到的线索、王家哪儿露了马脚、海贼和岭南当地的勾结情况等等,总之这么一说又是半日过去,连吕宋岛的情况都没说几句。   建元帝心情复杂得留人在宫内用饭,他知道江无眠勇,但不知道他这么勇,竟是带着这几艘船就能连打三场,还场场大胜利,最终拓宽了大周在南部的领域。   次日一早是休沐日,建元帝给人半个上午时间打理一番,人模人样之后又唤人来说吕宋岛上情况。   “据江大人道,此地最为关键的是补给和海峡,还可和岭南成犄角之势,联合靖海。”可以说吕宋岛关键就关键在地理位置上,可以做大周对他国的前哨,也可以当作海上水师大本营。   拿下吕宋,相当于掌握了一整条南下航道,任何要从大周这儿过去的船只都将受到监测,可以随时掌握海外诸多国家的动向。   还能以此为据点对外发展大周的文化,做到软文化输出。   “江大人拿下吕宋后,第一时间镇压当地叛乱,第二则是开战教育排查。臣来时,当地已有大周雅言的相关课程。”   这是扶桑道的老手段,百试不爽。建元帝连连颔首,一旁被叫来的太子也听得频频点头。   后者还就当地海贸问了问,对比了一下自己曾经开展的海贸,两者相差不可谓不大,虽然没有百倍之多,但也叫人看到远洋海贸中蕴藏的天大利润。   更何况,这位江大人,他又开了个金矿。   上次拿下扶桑开银矿,这次拿下吕宋开金矿,下次是不是开铁矿铜矿?江大人可真是走到哪儿都不亏!   然接下来才是江无眠嘱咐的重点,他国船队对吕宋的觊觎之心,重点模拟一番吕宋岛被其他国家拿下之后的结果。   “航线被人把持,利益受损,这都是可缓缓图之的事情。最为不能容忍的是,他国在我大周眼下设立水师基地,发展军备,觊觎大周!”石图南军事素养不低,又经过江无眠黄延和等人的讲解,更是明白拿下吕宋,不让它落入旁人之手的意义所在。   这是大周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放肆。   “陛下请看海图。”石图南告罪一声上前指着海图上的吕宋岛,“此地向北,是我大周。此地向西,是海上航道与诸多国家。若被我大周把持,任何他国远航至此,都需经第一关检验,若是来者不善,可将战争阻于大周本土之外,于海上解决。借助此地,大周也可向外延伸疆域,拿下诸多航线,掌握往来情报。”   换言之,这地方被人拿下,就能反过来对付大周。   再者,最不重要或许在建元帝看来最为重要的一个,“吕宋、琉球等地本为我大周属国,岂能拱手让于他人?”   那不就是照着建元帝的脸打啊!   依建元帝近些年来的性子,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面子这般被人折辱,自然是要拿回属国才是。   当然,这等事情没有发生,江无眠的借口是窝藏海贼,勉强说得过去,只要后续工作做好,谁还在乎这点小事。   到手的金子是不可能还回去的,请示过建元帝后,这一船未经提炼的黄金都进了皇帝的内库。   安排妥当后,石图南带着赏赐出宫。宫内,建元帝和太子琢磨起来如何利用吕宋赚钱,但建元帝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又翻看了一遍江无眠画的饼。   建元帝:“……”   这上面要多少钱?江无眠你还真敢狮子大开口啊,知道的是在建吕宋,不知道的以为是在谋反建国! 第253章 时机   吕宋岛上的建设展开很是迅速,建元帝批阅之后,岛上金矿立刻开工,提炼出来运回大周本土,部分用于吕宋岛本地建设。   江无眠的经验丰富,跟随他做事的这些官员也都是熟手,上手之后,吕宋岛本地的一应事物处理得很是熟练,不消多时江无眠即可放手。   当地物产丰富,只是地方较小,比不上岭南,且岛上受季风影响颇大,产量不算稳定,倒是适合练兵。   黄延和回岭南之后,林震接手本地军备,但批阅的钱还是要从江无眠这儿走,今日便是与江无眠等人汇报当地驻地情况。   “大人,驻地已有雏形,此为当前的建设情况。”林震提着图纸与文书上报,条条框框,桩桩件件说得明明白白。   江无眠与其探讨一番过后,决定先定下这一驻地,暂时不向外拓展,“都护府与民用码头分开,以此为界限,之后要麻烦林将军多多申明此事,尤其是误闯都护府码头者,两次之后即可押入大牢。”   在此之前,官府会给出声明,并且重新规划民用港口位置。短时间内是达不成岭南那样的效果,毕竟不能远洋运输水泥,只能就地取材,暂时用砖石结构加黏合剂才能修路修桥修码头。   好处是这儿的木头够多,但砖石比较贵,只能尽力维修。   相对于江无眠等人的苦恼,吕宋岛上的百姓反应倒是不太一样。   尤其是在黄金矿发现之后,不少人发现这回统治他们土地的人作风完全不同,干活还结工钱,一天还管三顿饭,不说顿顿有肉,但七天管两天肉饭还是真的!   此外还有修路修桥等事,也是同等待遇,几乎是一夜之间,只要有手有脚都能干活,都能拿钱!   吕宋岛上的抵抗情绪顿时消散,转化成忐忑不安又兴奋焦虑担忧的氛围,在真正吃到热饭热菜拿到钱之后,忧虑情绪散去,转而化作狂热。   这种好事不常有,必须要在结束之前赚够本才行!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劳动力队伍不断扩大。   见状,江无眠也传出消息,圈定民用码头所在地,未来将会以此为重点发展对外海贸。   前期准备耗时较长,但地基搭好,后续如何发展顺理成章,再不济还能参考岭南的发展路线。   江无眠闲暇之余还有时间对比岭南和吕宋的不同,并将其作为经典案例剖析,在商业和农业对比上着墨颇多。   大周当前的生产力尚未能满足温饱,粮食是重中之重,也即农业的重要地位不可动摇,商业即便是能带来更多利益也必须放缓发展脚步。   甚至于一开始是持打压态度,必须要留足农业的发展空间,之后再去考虑如何用商业经营发家致富。   因此江无眠下笔时格外郑重,在案例上更加强调以农为本的重要性,此外还有数理化三个科目在农业指导上的应用与实力——农具、肥料、农药等等。   总而言之,于农业一途,有诸多能起作用的东西。   从科举上来讲,建元帝不见得乐意推广这些科目,但要说农业实例应用,事关国本,那必然要考虑一番。   而朝中官员,见过丰收所得的粮食带来的利益之后,谁还能拒绝?   吕宋岛的事情尚未处理完,京中传来急报,“突厥南下,谢大人带兵抵抗,北部战况激烈,暂未发现大批人员伤亡。”   江无眠心脏猛然一跳,在听到“陛下命武安营苑师生北上协助”之后方才恢复过来,捏了捏眉心,舒缓狂跳的心脏,又看了一遍急报。   今年秋,北突厥处境算不上太妙,两败俱伤都是挽尊的说法。可以说,若非是朝中更记挂南方,今年应当是趁机北上拿下东西突厥王庭所在的土地,将大周版图进一步向北拓展。   虽然北方还有个庞然大物,但风雪交加的土地成为战争缓冲带,一时半会对不上。   所以今年年底对不上突厥,未来也必然有所一战,可为何提前这么早?   突厥最应该养精蓄锐,为何要选在此刻南下进攻,以当前的体量而言,无疑是以卵击石。   突厥内部又生动乱?   距离太远,江无眠得不到一手情报,只能做如此猜测。   北部战况,影响不了吕宋岛的建设。年关之前,吕宋岛上终于有了岭南当年的雏形,就是这地方无法用水泥建设,木石结构需要维护。   不过短时间内足以应付得了,未来江无眠准备用海贝壳等物做建筑材料,目前积攒的材料不够,加工作坊也没出来,最为重要的是,这儿没找到足够的手艺人。   虽然海边建房大部分都是自家人出手,然而这等大规模的工程还是需要专业人员演算出图纸后,再根据现实情况一步一步修正的。   找来的工匠一到位,江无眠便让人投入新建设之中。就在吕宋岛大肆吞吃金钱搞建设时,北方也没停下战争脚步。   北部突厥因内部不合,再度撕裂,这次南下袭击的部分人是小部落组成的溃军,因冬季粮食不足,铤而走险南下。   然而真正交锋时,溃军内部出现分歧,一部分人试图投降一部分人则是死战到底。大周乐得看戏,战争就这么莫名其妙卡住,故而江无眠接到的消息都是两方尚在僵持之中。   建元帝看了一眼日渐丰盈的国库和弹药库,又看了看即将封玺的日子,淡淡道:“拿下他们。”   一句话奠定此战的结局,不管是不是要投降,全去大牢里待着去吧。   年前战争火速结束,然后便是封玺的日子,奈何北部有一块地盘等着处理,因而这个年好似过了又好似没过。   朝堂上下全在忙着分析这块土地有什么用途,到底要不要迁移人口,若是迁移出去,哪儿还能挤出来这些人?   让北突厥这群俘虏再回去?是个人都不乐意,那和拱手相让有何区别?   但要是再迁移人口,大周内部也缺人,暂时找不出这么多人来,只能少量迁移,徐徐图之。为此绞尽脑汁,小心挪动人口,尽量不致使当前的大周产生动荡。   除此之外,最受震动的大概是封疆大吏谢砚行告老还乡,言称其为突厥而去,当下突厥已灭,加之年事已高,要致仕回乡。   最为重要的,也让建元帝最为噎住的一点是,谢砚行要卸任去找自家夫人。   做封疆大吏是为警惕突厥,为此他甚至不惜与夫人分隔两地,中秋团圆时都只能望月思念,因而他要求致仕还乡。   建元帝:“……”   不论从哪儿方面考虑,谢砚行致仕的确是最佳选择。   他并非不知道谢门中人的情况,谢砚行多年经营,本该高升,但因弟子在朝为官且是位高权重,多年不挪一步。   如今平定突厥,本该再进一步,可在他之前还有江无眠拿下吕宋的功劳。   师徒二人皆是如此,那必要舍一保一。谢砚行以年事已高为由退一步,只是为让江无眠更进一步!   江无眠本人已是宪副,再进一步的实权位子,便是内阁辅政。   建元帝犹疑,他并非是不舍这一个内阁位子,只是他犹豫到底是自己施恩还是交换给下一个皇帝。   太子做事虽是生涩了些,可他已是能力之内最好的选择,这道圣旨是自己颁发还是留给下一任加恩?   答案已在心中,建元帝果断扣下谢砚行致仕的折子,进入三请三拒环节。   这是当前明君能臣走的正常流程,多次上书被拒就证明皇帝急需这一臣子,从而证明这一臣子的能力,昭显皇帝的圣明。   然而建元帝是真心实意不想让谢砚行离开,主要是他能干,还真的肯干,且再带些学生再致仕吧。   建元帝手一挥,给老爷子放了长假,把人塞到国子监上课去。   有个大徒弟在当院长,做师父的也不能比徒弟矮一头,谢砚行遂做了名誉夫子。   想来就来,想上课就上课的那种,偶尔都能给在场的夫子上课讲学。   顺便一提,谢砚行做了名誉夫子后,听他讲课最多的是太子而非国子监内的诸多学生夫子。   谢砚行这一退,谢霄立刻凭借过往功劳升迁至松江府。江无眠尚未归来,他本人的功劳要另外再算。   接到消息时,江无眠等人正在看第一个竣工的简陋码头。不同寻常的是,码头半边用的木石半边用的贝壳烧铸的,后者占地面积很小,只是用来实验一番。   江无眠等人没做过这样的图纸,为此先行找一块地算了算数据,对比二者的不同之处,细节方面又做了处理,这才磨出了下一个码头的粗糙数据来。   刚刚测量完数据,岭南便传来消息,谢砚行人去了国子监教学,谢霄升迁松江府。其他参与北突厥一战的人也有不同程度的升迁,但没人像谢砚行这么干的,关键时刻激流勇退,就为给后面的人腾位子。   江无眠看着岭南和京中的报纸,翻阅几下便放在原地,这是信号,也是提醒,他该从吕宋回京接受封赏了。   不过建元帝给的信号截然相反,他将谢砚行按在国子监,没同意后者的致仕,意思是尚不到时候。   自己的功劳是实打实的,任谁都无法反驳,所以必定不是自己出现问题,根结还在建元帝身上。   所谓的“时机”到底指的是什么,是哪个人还是某件事?   远在吕宋,消息迟钝,然江无眠根据前几年的动作,不难推测出一个事实——建元帝意图退位,新太子即将登基。 第254章 驻地   江无眠得到信号,自然是慢吞吞装船准备返航,毕竟这儿的建设基础已经打好,他作为宪副不能离开朝中太久。   收拾的东西零零散散装了十来艘船,全部是来往此地的船只带来的贸易商品,最为特殊的是烧制好的黄金,短时间内没开出太多,满打满算装了半船。有鉴于这些是烧制的成品黄金,半船已是足够。   船队扬帆启航,借着春风,很快抵达京中。   负责迎接的是鸿胪寺,先行清点船只里的东西,大半个鸿胪寺出动,御史台与都察院也不在话下,弄出的动静令人侧目。   便是都察院里不管事的左都御史都以察看的名义过来见了江无眠一面。   要知江无眠可是他们都察院的最高实权人物,他的功绩就是都察院的功绩。攻下吕宋、设置海上水师驻地、探寻金矿、建设当地等等,此行归来必然会得建元帝嘉奖,未来都察院的地位将更上一层!   此行更是对底下御史的鼓励,毕竟大周四面敌人只剩下南部能进一步拓展,想建功立业就只能靠着海战。   江无眠给众人打好模板,之后只要按他所行,少说也能捞上几个功劳。能力上比不上江无眠的,那就好生动动脑子,多去请教请教,想来依江大人的性子不会计较此事。   此战最令人惊诧的不是战争结果,而是江无眠的敏锐,从岭南船只的异常察觉到粮食出入与海贼威胁,再从清缴海贼到拿下吕宋,每一个举动都出乎意料,然江无眠就是有兜底的本事。   左都御史来了片刻,与江无眠交流了一下朝中形势便离开。之后便是都察院与御史台的拜见,江无眠见了几人,了解一番朝堂情况,梳理了思路,对建元帝的作法有了思绪。   鸿胪寺清点完之后便让行,朝中正式召见江无眠。   内阁众人听着鸿胪寺宣读本次南下一行发生的主要事迹,江无眠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可谓不大。   念完行程便是此行所获与耗费,随着一个个数字与建设的工坊自折子上化作现实飞出,朝堂上偶尔出现吸气声。   光是黄金白银已让人侧目,更别提还有海中珍珠、热带香料、玛瑙玉石等物,这好似就是单纯的数字,而非实物!   此外还报上来自他国商贸中所得,远洋海贸的商税颇多,除却真金白银就是用货物抵税,因而可以从册子上听出诸多国家的产物。   吕宋岛不过区区一海岛,竟能从中获利如此之高!已经有人听得双眼放光,心下盘算着如何在吕宋岛安插人手,从中获利。   然念完这些便是建设花费以及此行损失,同样是一船一船的损失。战争中没能出现大规模的伤亡,反而在海贸途中出现,可见远洋海贸的风险之大。   奈何利益当头,黄金白银迷花的眼哪儿能再看下去伤亡情况,个个自信认为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自己应是剩下那个大赚特赚的幸运之人。   建元帝一早收到的黄金原矿入了内库,此刻看这些东西入国库早已是心无波澜。太子本人倒是跃跃欲试,不过在想到先前的投入时,心中不免敲起退堂鼓。   江无眠能赚钱不假,可他也能花!花起百万两的银子来丝毫不心疼,好似扔下去的是石头一样。   随着船只上的箱子清点干净送入国库,早已得了消息的朝臣也松了口气。尽管早就知道江无眠格外能赚,但东西还是入库了最为放心。最后一箱黄金送入,这场庆功仪式方才算是告一段落。   吕宋战争之中,黄延和和江无眠自当是首功,然而两者短时间内升迁不得,只能暂先攒一攒,且建元帝出于私心,也是让人再压一下,最终只是赏了大批田地与金银,还有京外庄子山头等地。   出手格外慷慨,看得人眼红心酸,但无论如何心中都很清楚一个事实,出海海战格外险峻,一不留神可能命都留在大海上,找不到全尸。   江无眠有此功劳,得此赏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若是放在自家后辈身上,不给个实权官职说不过去。江无眠嘛,他已是能做到当前能做到的最高之处,再向上走便是入阁。   然如今阁老人满,暂时没有填充的必要,所以众人都在等候时机。   从谢门中人的动静就能看出,他们正在积蓄力量,铆足了劲将江无眠送入阁内。   最大的阻碍反而是建元帝,建元帝不放谢砚行告老还乡,那江无眠便不得不在左副都御史位子上待着。   朝堂上谁都看得明白,建元帝此举是为太子争取时间。他还太过年轻,算不上合格的储君,当年也没人教导他如何做一个太子,如今只能缝缝补补。   为此,只好一拖再拖,等建元帝退位当日,便是谢砚行告老还乡、江无眠入阁之时。   可内阁中的三位阁老真能如江无眠所愿吗?   伍陵虽与江无眠有过同盟之情,可在权势争斗之中,这点情谊又算得上什么?伍陵当年与余尚书交好对抗韩党,如今二人入阁之后,缓缓生出间隙,关系不复从前,何况是势头正猛的江无眠?   不过江无眠倒是不担心此事,入阁是迟早的事,就算有人阻挡,也不过是让他费心算计一下而已。何况,就以内阁三人的关系而言,矛头还没指向江无眠,就要发生内讧。   因此,江无眠着什么急呢,他的当务之急是去见恩师,并将师娘托他带来的家书送到恩师手中。   碰巧当日休沐,白楚寒一早也来了谢砚行处,师徒两人正准备用饭,听门外一阵动静便知是江无眠到了。   谢砚行喝着养生茶,人上了年纪,不敢再喝酒也不敢喝浓茶,只能喝点养生茶润喉,他一见江无眠就笑道:“岭南时你没晒黑,去了吕宋一年半载的,竟是黑了一圈。”   江无眠眼睛一酸,曾经岭南时恩师还能喝酒吃肉,一顿两三碗饭,身形胖了几分,不过几年竟是成了瘦削的小老头。   感怀片刻,江无眠便拿出师娘的家书。谢砚行顿时放下手中的茶盏,擦了几下手才接过信。   江无眠坐在下首,与白楚寒先行说了师娘情况,“师兄去了松江府之后,师娘便计划进军江南报业。我来时,师娘已被师兄接过去住着,松江府内也多了一处书坊。”   尽管江南有自己的报纸,且文风昌盛,但书坊不走寻常路,预备出江南相关的游记、风景等刊印本,还招人研究绣像、画像印刻等等,事业蒸蒸日上。   这封信都是忙里偷闲写的,不过这事儿不敢让谢砚行知晓。   白楚寒笑眯眯听着江无眠吐槽岭南和吕宋岛上的奇葩事,目光一寸寸扫过师弟面容,的确是晒黑了些,但目光更加明亮风采更胜往前。   前些年他尚要担忧师弟做事太过不近人情,被当地官员百般为难这等事情发生。   近些年师弟做事越发有分寸,在当下朝堂之中和所坚持的道路上找到平衡点,处理起人情往来与官场潜规则时越发游刃有余。   此行岭南更加克制,不像是当年一杀便是整个道府州县的大减员。现在完全能做到杀鸡儆猴,既能震慑有异心之人,也能留够做事之人。   “……吕宋岛作为补给之处,往来人员众多,日后港口发展起来,与岭南相比,两地潜能只怕不相上下。”江无眠道,“不过此地更为重要的是它的地理位置,作为对外的第一道海上防线,能观测来自海外的风险。”   恰巧谢砚行看完家书,招呼两个徒弟一块去用饭,有什么话边吃边说。   他也要给江无眠补补课,关于北部突厥的处理方式、更北部的敌人、边塞前哨等等,两地都作为大周的边防,肯定有共通之处。   江无眠把吕宋岛被人盯上一事说得明明白白,“暂时不清楚是民间还是官方拥有这等能力,来时我已交代过继续盯紧海外的船只,以防对方假借贸易之名探明吕宋情况。”   谢砚行思索片刻,颔首道:“言之有理。你所行及时,后续处理得当,不论是官府还是民间所为,萌芽已被掐灭,日后多加防范便是。不过……这也证实一件事情,如我大周这般能在海上驰骋不惧风浪者,海外大有人在。”   大周发展到如今地步,还要从岭南说起,依靠岭南带起来的农商两道反哺,方才能征战南北,以战养战。   而这群来自海外的船只,又是如何发展的?能远洋航行的船只技术如何?当地的经济是否支持大批量的远航?   全是要探寻的问题。   “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江无眠回忆一番船只,“不论是造船技术亦或是搭载的武器,皆是弱于大周。目标若是直取吕宋,那便是远洋航行后的客场作战,对方能有多少战力存留?”   所以两方开战,对方一定没什么优势,反观大周,背靠吕宋驻地,用人海战术车轮战即可将人打趴下,因而不必担忧海外他国来者不善。   谢砚行指出一点,“前提建好水师驻地,完善船坞,大力发展水师。”   军备支出一向占户部拨款的前三,吕宋岛上只有驻地雏形,想达成岭南都护府水师那般规模,所需金银、人力定然少不了。   前者还好说,吕宋岛上产出黄金,贸易税款也多,完全能覆盖军备支出,然人不多。   依照当地的人口数量,只怕这个完备的驻地少说要三五年才能完工。 第255章 谣言   在江无眠看来,人力问题倒是有个解决方式,将捉拿到的海贼投入吕宋岛的建设,具体如何操作,要看当前的吕宋官员是何想法。   他的岭南之行说到底还是为了北真腊的事,结果拐了个弯,事情如脱缰野马一去不复返。   暂且也顾不得互市商业上的事情,吕宋这儿的律义执行更吸引人的目光。   照当前收益看,要去吕宋冒险赚钱的人大有人在,短时间内会迎来一波混乱,需要更加灵活的执行标准和行事稳重且经验丰富的官员。   现今一圈人员不过是临时驻扎,还需挑选一番才能长久任职。   不过,以当前形势来讲,只怕是要新帝下旨了。   正如江无眠等人预料的一样,建元帝的确在缓缓交接手中的权势,由太子监国参与朝政,再到六部轮值,批阅奏折等等。   建元帝的字迹越来越少,转而是新帝字迹,沉稳又带着锋锐,与曾经的建元帝一般无二。   内阁三位稳坐钓鱼台,但私底下又有所筹谋,谁都清楚新帝上台时,谢砚行必然会再度上书告老还乡,江无眠定能更进一步,到时内阁必然让出一位辅政。   伍陵即便是首辅也难免会生出一种无力感,在江无眠立下的功劳面前,谁都无法理直气壮排挤算计他,这人的功劳是实打实的大。   可以说,大周发展到今日,江无眠能扛起一半的功劳。   然为了家族后代,他们不得不对上。立场不同,自然不相与谋。   与之恰恰相反,余次辅倒是不太担忧江无眠能威胁到自己。正相反,他比较忧虑伍陵为打压江无眠,两人再度展开党争,到时只怕大半个朝廷都无法置身事外。   余次辅看着窗外绽放的桂花,手上棋子敲了敲棋盘,对面余次辅的儿子被人惊醒,随之看去,一片碧云晴空,桂花树遮挡落下的光芒,于地上映出斑斓影子。   “父亲?”他有些疑惑,以往父亲下棋是为静心,如此堂而皇之的走神少之又少。   风吹着桂花,打着卷落到棋盘上。余次辅收回目光,好像被人唤回神智,他淡淡道:“若是来日伍首辅与江宪副对上,切记,不要参与此事,明哲保身为上。”   不论是伍陵还是江无眠,他二人的争斗势必让建元帝不喜,若是赶上新帝登基,那更有由头降罪他二人,参与其中只怕受到牵连。   不参与党争才是最好的出路,他二人并非记仇之人,尤其是江无眠,他本人都能容忍曾经的韩党蹦跶,何况是边缘人?   但有一事,他不得不防,“若是伍首辅执意如此,离他远些。”   伍陵不会亲自出面对付江无眠,只会推底下人出手。若是不小心卷入其中,江无眠也不会客气,到时只怕两方没什么损失,反而是夹在其中的自己遭殃。   余次辅放下手中黑子,重复一遍道:“近些日子,离朝上的人都远些。”   没准谁就是伍陵的人,随意找个接口让人做事,等回过神来,只怕人都被江无眠拆得一干二净,骨头渣滓都要拿去施肥。   江无眠最近两年是干不出这等事来,可他手段也非常人能忍,还是躲着走为妙。   因此除却嘱咐之外,他必须留个后手。上任首辅一事他不在乎,但不能因此牵连到家人身上。   何况就算做了首辅又能如何,江无眠尚且年轻,不出意外,他都能将自己儿子送走,和这样的人比,他又有什么优势?   余次辅的儿子虽说不年轻,在官场混了多年,可从官职来讲,他还真没什么作为。   后代不争气,对上江无眠都没底气,还是一早结个善缘为妙。   且看昔日韩党势大,甚至能拉出人来行造反之事,然最终还是惨烈收场,甚至成为江无眠回京的借口!   这等人的能力防不胜防,能不与之为敌最好,若真是到了避无可避的一日,早早低头认输还能留下一命。   余次辅语重心长道:“江无眠有容人之量,只你有能耐入他眼中,一朝化龙也不在话下。哪怕你与之为敌,他都敢任用你。”   这话不仅是对他儿子的叮嘱,还是对后代的嘱咐。   江无眠其人本事颇高,学生又众多,虽无弟子,然每个武安营苑学子都受其恩惠,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天子朝堂将会是江无眠的半朝天下。   与这等人打好关系,有益无害。   且不说江无眠暂时没有竞争内阁的意思,他正在忙着写教案。   海上两个海贼清缴,指挥人是黄延和和江无眠两人,能从第一视角分析的也只有他二人,黄延和还在岭南驻守,那能阐述当时之景的只有江无眠。   因此,写教案分析战况这事儿只好他一人来。   白楚寒则是对着江无眠的简报模拟当时战况,同时思考若是他为海贼首领,要如何逃跑甚至于反击。   海贼的武器不行,优势在于对这片海域的了解,反击难度颇高,但只要抢了船,也不是不能做到。问题在于如何夺船?   “这是南洋沙盘?”白楚寒看着江无眠在地形上一一插上标志性指示牌,再将船只放上去,简陋沙盘就此搭建完成。   “不完全是,地形上稍加改动。”江无眠指着上面的岛屿道,“这儿原本是暗流,改为补给岛,方向上也不对,岛上的资源不够,只是模拟而已。”   “战船下南洋表现如何?”朝堂上讲的都是结果,中间过程无限省略,最多只能分析出破碎的一角细节,最好还是听江无眠的第一视角讲述。   江无眠拿出几个船只代表船队,从星空判断方向、无光之夜如何航行等方面一一讲起,“……没有指路标志,依靠洋流和风也能航行。当地能有此经验的人不超过这个数,还必须得是常规天气,一旦遇到大风大浪时,最好还是等待天晴。”   常年在海上航行的人会有一种直觉,经年累月的经验让他们能在观察到结果之前依靠潜意识做出正确判断。   但对普通人来说,过于有挑战性,最好不要指望这种常态化,当作偶发性事件还差不多。   以此来看,远洋航行最大的困难是向导。   白楚寒沉吟片刻,“你说得对,南洋中岛屿颇多,尚且能得到补给。远洋航行,多半时间见不到陆地,甚至有可能遭到风浪吹到海洋上,这样一来,如何判定方向是个难题。”   突然,他想到一件事,江无眠曾提到过海外有船队盯上了吕宋,后续人被关押起来,“审问出他们航行的秘诀所在了?”   江无眠摇头,“这群人原本是去了天竺,后来在西南半岛停留,之后又过海峡来到吕宋。可以说,一路上都是在海港或是岛屿上停留,最长在海上漂流不过三月。”   一路补给一路走到吕宋,根本不是下南洋漂流半年的那种风格。   岭南靖海时也是管附近的海域而已,若非此次海贼太过猖獗,他们也不会下南洋靖海。   真正的南洋靖海,可是要在海上漂流三个月到半年不等,若是遇到风浪,那只怕是半年到一年不等,着实辛苦,还容易患病。   不过南洋盘踞的两大海贼已被清剿,短时间内不会面对这一难题,还是向导问题比较严重。   白楚寒道:“与其惦记南洋之事,不若先想好如何向学生解释你我已经决裂并且气得恩师告老还乡甚至要将你我逐出师门的误会。”   江无眠:“?”   怎么还有恩师的事?走之前不还是两人起了争执如今分道扬镳互不搭理?怎么还能更离谱!?   还有,逐出师门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被开除弟子籍了?   虽然江无眠做好了谣言失真的准备,但也没想到中间还能如此离谱,连师门都牵扯其中。   他放下手中沙土,沉痛道:“讲讲来龙去脉。”   去了一趟南洋,剧本已经落后不知道几个版本,急需人给他补补课。   说来应当是从谢砚行告老还乡时候说起,本来江无眠下南洋就给谣言添了一把火,后来在当事人的缄默不言中越发变质,只是没人拿到他两人面前说嘴罢了。   待到谢砚行要告老还乡时,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声说这是被徒弟分道扬镳伤到,人气性上来一连上书十道致仕。   后续建元帝为安抚立功的封疆大吏,让人去做了名誉夫子,这是为何?   这不是明摆着的啊,建元帝都建议谢大人再挑几个徒弟,不要将那两个决裂甚至敌对的徒弟放在心上。   国子监诸多学子,敞开了挑便是!   江无眠:“……”   他该说什么?只是用以平衡朝堂的临时决策而已,传出去就大变模样,还真是一个敢想一个敢信。   “近来演练是不是太过轻松了些?留给他们的休息时间太多了,不若来一场实战演习如何?”江无眠看着沙盘,淡淡道,“正好有前例在,就依照真实案例改编,执行一场海上救援。”   要什么沙盘演习,这么有空闲不如直接上实战,好好感受一番什么叫大风大浪! 第256章 演习   江无眠说到做到,连夜策划一起训练,将重心转移到武安营苑上,此举是避免卷入当前的斗争之中。   朝中看似平静,私底下实则暗潮汹涌,尤其是伍陵的动作,各方面都在针对他。   江无眠衡量之后,借着武安营苑的名义抽身离开。   他不必出手,待新帝上位, 第一个要解决的恐怕就是举止越发狂放的首辅,因此他只需要稳住当前的形势即可,避免出现大的风波。   朝堂形势诡谲,根本影响不到武安营苑内部。作为此次训练发起者,江无眠将要跟完全程,甚至于还和白楚寒两人分作两个阵营,抓阄作为攻守两方。   武安营苑的学子:“……”   这是一场全员参与的演练,除却作为评判监督的中立方,其余人手全部化作两个阵营对抗,包括后勤!   夫子和院长分道扬镳之后完全不遮掩与对方恶劣的关系了对吗?   那这算是站队还是一场单纯演习?   在看到规则上是几人一组抽签选定阵营时,纠结站谁的问题就此解决,幸好,这不是朝堂站队问题,只是一场普通演练。   然而总有想得多的人认为这不过是场试探,真实目的还是为了观察拉拢。   江无眠:“……?”   带来消息的白楚寒笑眯眯道:“除此之外,还有几种说法,比如说江大人——”   江无眠面无表情看过去,幽幽道:“比如说,这场演练败者需要承包一个月的学院清扫,每一处。”   他强调道:“学院的每一处!”   白楚寒:“……”   白楚寒倒吸一口凉气,为诸多学子的未来担忧几息,转瞬变成看热闹的乐子心理。   隔天,他便在分攻守阵营之前严肃宣布此事,收获一群学生的不敢置信。   轮到两方代表人物,江无眠与白楚寒抓阄时,各个瞪大眼睛,祈祷自己能分到一个靠谱的阵营将领之中。   两人拿出纸张,动作随意,仿佛手上承担的不是诸多学子的未来一个月的命运。   随着纸张缓缓展开,场内陷入寂静,天上飘来的白云遮挡刺目阳光,阴影之下,负责监督此事的夫子大声宣告演习双方的攻防阵营。   白楚寒负责海岛防守,江无眠仍是攻击一方。   顾鹤逢属于江无眠一方,闻言松了一口气,倒不是说他不信任白楚寒的能力,而是在海战中,依靠大周的武器,攻击一方更有优势,防守一队则是更加被动。   这会儿就别提什么同袍情谊了,未来一个月的命运更加重要啊!   因此顾鹤逢心下还是较为轻松,然和他一方的人到底对江无眠和白楚寒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顾虑,私底下悄悄询问。   不过十天,顾鹤逢已经迎来大半营苑的人试探,无非是环绕当前院长与江无眠之间关系如何,两人分道扬镳之后会不会对彼此痛下杀手之类的。   顾鹤逢:“……”   说句实话,尽管这么多人认为院长与夫子两人是分道扬镳割袍断义之类的,然而依据他观察所得,两人不过是在看学生乐子。   具体证据……不错,他真有证据,还是当日亲眼目睹的证据。   就在十天之内,江无眠因要准备演练,便宿在营苑内。   作为时常就要来一场封闭式演习的营苑,自然是为各位夫子准备了住处,然而当日他去寻江无眠商议战略战术时,竟是有看到江无眠与白楚寒两人同进同出。   当时的顾鹤逢:“……!?”   啊?这两人见面不都是不说话或者说话格外嘲讽的吗?   甚至于有学生私底下赌两人肯定打了不少次,就看在武斗课上两人展示时过于娴熟的应对就知道对打经验不少,那平日里必然是多加练习了啊!   江无眠与白楚寒当时并未发觉还有学生出没,他二人刚做好沙盘,模拟进攻演习的套路,因时间已晚,遂宿在一起。   对师兄弟两人而言,这不过是普通的凑合一夜而已。   但以现今的环境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外界传闻,两人分道扬镳,割袍断义,即将逐出师门。   实际看到的却是同进同出,同处一室。   这谁看了不迷糊?   起码顾鹤逢是没有掩饰好诧异,被江无眠看了出来,一问方才得知刚才白楚寒出去时被人看了全程。   江无眠:“……”   江无眠一愣,他下意识觉得这不过是普通的师兄弟日常。   往常不管在师父家中亦或是自己与师兄家中,他已是习惯住在一处。   年幼时是担忧身体不好,生怕哪日没看住人就没了,后来则是习惯,且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夜色深沉不想动弹、天气太冷不想顶着风雪回房、天气太热一动就累……   久而久之,江无眠已经习惯成自然,甚至都不会对白楚寒侵入个人空间有太大反应。   然现在在武安营苑之中,白楚寒想回去只是几步路的事,从房间出去后转左转就是他的房间,且最近又不是太热太冷的天气,没有诸多借口,无需在他这儿停留。   可白楚寒都懒得找个借口,直接自然而然洗漱留下,翌日一早自然出门。   江无眠:“……”   江无眠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他尚且记得门外还有个学生。   于是,他自然解释道:“院长过来商议败者一个月的清扫如何分配。”   顾鹤逢:“……学生明白了。”   这一场演练势必要赢!   待到顾鹤逢走后,江无眠仍在沉思,自己早已习惯的事情,落在他人眼里何其不正常。   但当事人师兄弟感觉良好,更无异况,那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眼光?   若真要是个人的看法都重要,他干脆别竞争内阁名额,直接拱手相让得了。   江无眠理直气壮地想,顺便又写了一份简单的评分标准。   这自然不是给夫子看的,而是向建元帝申报时糊弄上面人的东西。   被糊弄的建元帝:“……”   他不紧不慢批完手上折子,做好心理准备方才打开江无眠的上奏。   上次,建元帝指的是建设吕宋那次,奏折上写的花费能让他半夜醒来问一句江无眠到底花的是银子还是水。   怎么钱不是钱的模样!   先行翻到花费一栏,几万两的银子,大部分还是兵器损耗。   建元帝松了口气,紧急着他又提起了心,几万两,现在江无眠花几万两他竟是觉得省心了,花费少了,会勤俭持家了!   建元帝深呼吸一口,“演练人员备齐了?岛屿上准备好了?”   虽是演练,但和实战无疑,海上各种风险都考虑在内,最后还考虑到若真有海贼来袭,如何结盟反杀的情形。   江无眠好似没看到建元帝心态隐隐崩塌,泰然自若道:“一切准备就绪。”   就等建元帝派人过去看演练了。   最适合的人应是太子,但眼下嘛,太子正在朝政中挣扎,去不得现场。建元帝更不可能派个皇子王爷过去,本人更是不会轻易出宫,那就只能在太子太傅之中选了。   不出所料,建元帝只是沉吟片刻,就将谢砚行等人派了出来,替太子观察现场情况,回来之后再教导太子。   江无眠领命,给几位观战人员以及朝中能来的人送了请柬,只要当日休沐,没有要事的将军都计划来凑个热闹。   不提这场参战双方都是家中后辈或是看好的小辈,单单是输的一方要清扫整个学院这一消息出来,就让人值得看一眼。   且其中还掺杂着如日中天的谢门师徒三人的恩怨,这一场演练万分值得观看!   对部分人来说,这无疑是试探的好机会。不论是试探武安营苑大部分人的立场,还是谢门师兄弟二人反目的程度,都会让人有所收获。   既然如此,哪儿还有拒绝的理由,直接拿上请柬按时去观战即可。   不过这么一来,要来的人数远超武安营苑的设想,要分出部分人手提醒、照看、解说,并设置医疗兵时刻准备救人。   还要考虑到年纪大了坐不得船、身体抱恙者不得参与、晕船严重者无法观看进攻一方等等诸多问题。   海上演练不比陆上简单,视野万分受限,根本看不到精彩的交锋和战术安排,对大多数人而言就是战争莫名其妙爆发突然结束,一方败落不得不接受惩罚。   针对这一问题,江无眠也没好的解决方法,最多给个千里镜,让人随解说观察琢磨。   原定的演练因为要安排的事情突然增多,不得不延后推迟半月,江无眠等人日以继夜添加补丁,最终是赶在延期到期之前准备好对抗演练。   多了半个月的时间熟悉船上操作,作为进攻一方的顾鹤逢更有信心,迫不及待要在海上大展身手。   白楚寒等人作为防守一方,则在半月之前登岛安排,此刻准备得更加充分,也不知此战鹿死谁手。   江无眠立在甲板上,天光大盛,丝丝缕缕光落在船上,照亮半边人影。今日是难得的晴天,也是出航的好时机。   战旗招展,船只拔锚,船队缓缓离港,靖海演习即将开始! 第257章 行事   船只出海,顾鹤逢等人在船舱内穿行,检查一遍此行带上的东西,时刻做好迎战准备。   江无眠立于甲板上观察天气,旁边是向导在教导营苑学生如何辨别海上暗流、鱼群、礁石、海岛等等。   武安营苑向来以陆上作战为主,很少能有机会上海船实战,何况是搭载诸多火器的战船,因此一上船便格外激动,甚至于想住在火器附近不离开。   时间流逝,几日之后,整船的人已是无精打采。   外界一成不变的景色与昏暗的船舱让人不自觉心神倦怠,恨不得下海游上两圈再上来。   江无眠面无表情,心想:不过几日而已,真要抵达目的地,尚需三日,也即一旬时间。这已是看在大部分人第一次远航的份上,挑选了近处岛屿。这一营苑的学生尚需加练,不论是精神上还是体术上,回去再改课表即可。   下定决心,江无眠面上毫无异况,仍让人维持之前的安排,照例巡查、随时待命,每日上课解说天气星象等等,可以说格外磨炼人的精气神。   难得放松的用饭时间,顾鹤逢等人凑在一起,面如菜色。桌上摆满鱼虾,现捞现烧,保证新鲜。可连续吃了十来天,顿顿如此,便是山珍海味都要吃腻味了,何况是海鱼。   “此战,一定要碾压对方!”不然对不起他们一路上吃的鱼!   同桌用饭的人有气无力地附议,原以为抽到进攻一方,会是简单的轰炸即可,谁知真正的苦难是上船之后的巡航。   而防守方则是快速上岛,吃喝靠海,还有岛上的菜肉,日子一定过得悠闲自在。   必须要让那群防守方知晓他们一路积攒的怒火!   几人看着桌上的鱼虾,脸色狰狞地点头,达成一致。   这场演练,对双方来说,真正的困难从准备开始,后勤、医疗、物资、航线、意外情况等等,一切都要提前想好方案,方才能出航。   尽管如此,海上航行面对的各种意外也让人手忙脚乱,不过短短一旬时间,他们已经体会到各种晕船、风浪、暗流带来的痛苦。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环境,一成不变的蓝色,看不到任何生物,偶尔飞来一只海鸟都引人注目。每逢见到鱼群,甲板上更是挤满了人,看得格外认真。   因为靖海真没什么能看的东西,船只上也少有娱乐,最多是船舱或甲板上演武切磋,时间一长,众人也开始疲乏。   听闻江大人可是跟船几月之多,这种日子到底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顾鹤逢等人满心敬佩,心里也更加疑惑,这到底是何等精神,能让人面对如此景色,坚持几个月!   江无眠心血来潮上课时,顾鹤逢等人提出萦绕在心底的疑惑,得到的回答却是,“拿下海贼,这条航路将会在未来三到五年内畅通无阻。”   这意味着源源不断的黄金珠宝、他国特产将会自此涌入大周,海贸经济将会更上一层楼。   除此之外,最为简单的也是最为明显的改变是,海边渔民捕鱼可以向远海进发,让近海生态休养生息。   对于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讲,应当是前者更为吸引人。   果不其然,大半学子的眼睛放光,和吃饭时的死鱼眼完全不同。   “时辰到了,散学。”江无眠看了看天色起身,“晚间巡航准备,最后检查一遍武器,根据海图,明日一早我们将进入海岛观测范围内。”   以防这场演练没什么看头,白楚寒一方还用上了千里眼,根据当前速度估计,明日应当h能观测到海岛。相对应的,对方也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江无眠放手给学生去做,只在某些关键点上给予提示,反正炸开的炮弹里面填充的都是颜料,死不了人,怎么打就看学生的学习成果了。   顾鹤逢等人应下,麻利起身,照着过去十天养成的习惯进行最后检查。   “照原计划进行?借助火器掩护上岛速攻暗杀?”顾鹤逢对船上的同袍们道。   昏暗船舱内,一个个疲惫面容上漾出微笑。   与此同时,岛上防守一方也预备好一切。箭塔上的千里眼日夜不停观测海面,时刻准备迎击。   “沙滩上的陷阱、林中埋伏,箭塔围墙壕沟全部备齐。按照速度,应是这几日登岛,时刻警醒些小心他们准备速攻。”岛上也是陆上作战的一种,只是后续若是被迫弃岛逃生,势必要展开海上追逐战,那才是真正的碾压战争。   负责统御防守方的是魏野,白楚寒只管在某些时候提供信息和偶尔的帮助,大部分时间由学生自由做主。   “分出部分人手偷船。”这是为后续海战做准备,毕竟他们的船只只是普通的没有搭载武器的商船而已,不论速度还是攻击防御,在战船面前根本撑不过一轮就会被拿下。   因此,岛上战争必须要拖延时间,为偷船做好准备。   计划逐渐完善,面临的困难不断被克服,问题逐一解决,只待对方送上门来!   双方不约而同选择偷家,就看谁更技高一筹。   箭塔传来消息,海面有船只路过,看模样是商船,但不排除是对方的伪装或是试探。   随着一声令下,岛上进入战时状态,目标——偷船拿人!   谢砚行等人就在相邻不远的岛一侧围观,正好与船队、营寨形成三角之势,能完美观察到两方对战的情况。   海船上的火炮砸到沙滩上,硬生生开出一条五颜六色的坑道来,这意味着沙滩上的布置毁之一旦。   顾鹤逢敏锐观察到不同寻常的坑洞和设置,对身后打了个手势,决定先用火炮轰炸出一路标记,“速战速决!”   兵分三路,一队前去拦截船只破坏码头,两队分头行动搜查林中寨子。   以他们在陆上和丛林作战的经验来看,岛内必然遍地陷阱和壕沟,用以阻拦他们的进攻,暗地里的埋伏肯定不少,最好用轰炸的方式开路。   然真实的火器会引起大火,到时别说敌人,自己人都跑不了,果然还是要上真刀剑打一场才行。   谢砚行等人仍在观察情况,“火器轰炸只停留在沙滩上,应是考虑到真实伤害和轰炸距离。工部如何说?”   火器轰炸距离有限,如何提高上限和如何提高威力是两个研究方向,听闻是分了两队研制,暂时没听说出了新结果。   工部的人摇头叹气,万般可惜道:“目前配方已到极限,正在从机关和火炮上想方法。”   以上两种方式应是到了瓶颈,因此工部内部日提出另外一个研究方向——减轻负重,尽力做成小的随身携带的火炮。   这样一来,可减轻运输压力,也能尽快将武器运往战场上,战机就是胜利,能用武力速战速决最好不要拖延。   这一方向的研究得到众人认可,可由于耗费太大且没有成果,研究人员正在酌情考虑是不是要去问问江大人有何指教。   再这么一无所获下去,陛下就要缩减开支了啊!   “利用地形优势拖延时间,正能克制速战速决。奇怪……”石遥喃喃自语一句,想到什么,又转而看向船只停泊处,搜寻几下定住目光。   千里眼中,几个挪动的绿点正在悄无声息向进攻方的战船方向移动,期间还小心避开火炮落下的地方,以免暴露行踪。   果然,并非是无意义的拖延,防守一方显然要转守为攻。这么说来,营寨方向应是陷阱,真正的主力是这些刺入战船的尖刀。   奈何进攻一方也有人员留守船上,两方于船上交锋,就看谁更胜一筹,在混乱中夺取控制权。   若是直接擒拿了对方的主将,这一场演习将会提前落下帷幕,根本无需再进行。   石遥搓了搓下巴,又满岛搜寻江无眠与白楚寒的身影,依他对二人的了解,只怕这会儿船上和营寨中都没有两人的存在才是。   所以……   “哈哈,老谢,你两个徒弟已经交上手了!”岛屿另外一侧,靠近营寨的方向,江无眠正和白楚寒真刀交锋。   白楚寒一刀拦截住江无眠的攻势,对身后驻守的学生道:“留下他们!”   江无眠没有多言,转而抽刀上挑,好似是进攻的信号,身后小队自他二人身旁掠过,于不远处对上,一阵金属相击的声音在林中回响。   “你这徒弟教出来的都是不要命的狼崽子。”石遥看了一会儿中央的两人便将视角调整到其他人身上。   看江无眠与白楚寒两人的对决有什么意思,要看也是看学生的水平。   闻言,谢砚行等人一同挪过来。江无眠的打法他很清楚,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白楚寒则是尽力寻找破绽,一击破之。   经他二人教导的学生……各种打法全都有,但更明显的是团队作战,三人一组,配合略有生硬。   想来应是平日里有相互配合的同袍,如今身边全是抓阄来的同袍,有些小动作上衔接有问题,但不妨碍灵活变通一下。   ——这一灵活就是学的江无眠强行进攻,以伤换伤的方法。   石遥等人缓缓颔首,这等不要命的精神的确能提高战场存活率,有时离活下来差的就是这么一股劲。   但他以为这会是白楚寒教出来的,谁知真正贯彻的是江无眠。可他在官场的行事作风却又是格外谨慎,对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极端。   一个人的行事风格能有如此大的区别?石遥百思不得其解,很想当场问问谢砚行到底是如何教学生的,他能不能也学学? 第258章 消耗   学习?学他弟子的谣言满天飞吗?   谢砚行面无表情换了个方向,纵然是他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告老还乡的闲散人,也听到了最近的传闻。偶尔遇见老友的打趣,还要表现出一副有异常但不能被你们发现异常的模样,格外心累。   一切的源头正是眼前的两个徒弟。   但两个徒弟早已不再是幼稚孩童,本身认知完善,面对未来的路不再迷茫踟蹰,坚定走在自己的路上。而自己已是半只脚埋入黄土,人老之后就该服老,不插手年轻人的事情,前路和未来都该是他们自己闯出来的。   念及此,谢砚行放下千里眼,再度考虑起来自己是否应上奏一番,内阁动作越来越不加掩饰,建元帝仍在放任事态发展,待到新帝上位应当便是清算之时。   白楚寒与江无眠两人同样如此认为,因此计划的一场演练半是为了躲开漩涡半是为了武安营苑之后的发展。   至于此刻打成一团,不过是例行切磋而已。   围观学生远远看到打作一团的院长与夫子,不由自主远离争斗中心。看眼前的情况,想来在学院里,两人出手竟已是克制不少!   江无眠一刀格挡,瞥见对面白楚寒脸上笑意,耳边传来师兄小声的话语声,“师弟,你猜回到学院,会有多少人认为你我之间的仇恨恨不得杀了对方取而代之?”   江无眠:“???”   正常演练不都是擒拿对方主将获取胜利吗?他这不是正按照胜利的套路找人决斗吗?!   甚至为此带上一队学生偷袭,虽然对方也是预判了此事,带人守在这里预备拿下自己。   白楚寒一本正经说道:“在先入为主的印象下,无论怎么看,当前场景都是师兄弟反目。”   他甚至可以想象之后来自内阁的试探拉拢,合作压制江无眠在朝中的势力。   然而事实上,属于师弟的核心势力,根本空无一人。   或者说,能继承他理念的人尚未出现在他眼前,即便是谢霄带来的那个徒弟也只不过是接近而已。   走在这条路上的仅有江无眠一人。   为官行事谨慎,不过是因为理念背后无人,一旦失败将再无可能进行革新。   至于战场上,为夺取最终胜利而拼尽全力,难道不是常识吗?   白楚寒看得格外清楚,他自己与师弟的道路虽是相似,可本质上仍然不同,因此他只能做后盾,而非同路人,不过这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感情。   两人切磋良久,一招一式熟稔于心。即使眼下有人走神,也能凭借过去的经验条件反射对抗,在他人看来,这是打得更激烈了啊!   “院长和夫子,他们真没有感觉吗?不累吗?”袭击都快结束了,身边的学生都分出胜负,这两人竟然还能扛着刀借助地势追击进攻防守,这难道是当院长或是夫子的必经之路吗?!   天色渐暗,鸣金收兵,江无眠与白楚寒同时收刀入鞘。   今天不分胜负,学生之间也没打完,演练还需继续,两人的切磋便到此为止。   江无眠带人回到临时的指挥船,顾鹤逢皱眉过来,“大人,两艘船失联,目测已被敌方夺取,已派人追击,今夜是否围攻?”   “不。”江无眠拒绝他的提议,边走边道,“注意混进来的船只和人群。”   今夜才是大戏开场之时,伪装、敌袭、混乱,想来五更天时睡不着了。   顾鹤逢一点就通,马上安排人轮值,埋锅造饭,预备夜间大战。   盯着这里的人早早回船休息,即便以他们的判断,夜间才是主战场,那也熬不动了。何况,即便有千里眼,那也看不清交战情况,不如之后复盘时再看汇报。   多半人为了身心着想,回去用饭歇息,复盘白日的作战情况。少部分人仍在思考江无眠与白楚寒之间的关系是否能利用一二,从中谋取部分利益。   “首辅已有打算,我等配合即可。”船舱内,昏暗烛光下,面目模糊的几人凑在一起商议如何上奏。   江无眠南下钦差的事情不是没有文章可做,现在他们要等一个时机,不说一击必杀,也要让新帝厌恶他的行事作风。   “陛下格外看重他,太子也因他的主意获得部分支持,我等……”做什么能改变江无眠在两任帝王眼中的形象?   思来想去,根本改不了啊!   并非是江无眠无任何缺陷,而是江无眠能带来的利益,他本身的能力,足以让建元帝忽略以上情况,直接高官厚禄加身!   “那又如何?他如今的所获不过是民心所向,当他失却民心,就是陛下也要考虑要如何重用他。”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说道。   在场人默不作声,说得在理,就是太假。比民心所向,谁能比得过江无眠?若是逼迫江无眠承认某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想必下一刻大周的报纸上就会呈现出谁的劣迹。   让江无眠失却民心,想得挺美,也不看你有没有能力做到。   这样不行那样不可,一群人不欢而散,回船舱休息。   然夜色浓重时,岛上动静不断,厮杀声、呐喊声、金属交戈声源源不断,谁也没能好好休息。   次日一早,众多来看演练的大人实在受不住,顶着两个黑眼圈捧着满杯的茶叶上船回京。   岛上这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建元帝正在拟旨,明黄圣旨上点明了下一任皇帝继位,只是尚未用印。   听闻诸多老大人回来,他唤人来讲讲岛上情况,尤其是其中表现突出的学生。   作为对阵双方领队的师父、太子当前无名的太子太傅,谢砚行难逃一劫,歇息半日就被建元帝喊到宫内叙旧,顺便给人讲见闻。   远离朝堂许久并不耽误谢砚行对建元帝心思的揣摩,何况他时常入宫给太子讲学,对太子的性情也有一定把握,因而很是恰当地透露出部分情况。   不过在提及当前水师战斗能力时,谢砚行大加赞赏,甚至于能说出“九州四海皆为大周”这等话来。   太子内心诧异,他印象中谢大人做事随性,讲学随意,但在准备讲学时格外慎重。依谢砚行的话说,万事做好准备,即便百密一疏也不愧于心。   难道这等猖狂的话也是准备的一环?和谢砚行以往的性子完全不符啊!   岂料建元帝却是哈哈大笑,指着谢砚行对太子道:“可是看到了,你这师傅行事大胆,说话也是。当年朕因此气得肝火大盛,看见这张脸就烦。就此来看,江无眠得他亲传,说话是不猖狂,做事却格外嚣张。”   太子心里一沉,揣摩着这到底是敲打还是为江无眠说话,如今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然私底下针对江无眠的风波层层迭起,片刻不得停歇。   谢砚行却仿佛无事人一样,淡然道:“陛下既然给了劣徒底气,再不嚣张一些,岂不是堕了我大周威严,失了天子颜面。”   太子眼皮一跳,这意思是江无眠能在朝堂上行事乖张,全靠建元帝的撑腰?   那内阁如此针对,岂不是一场笑话?亦或着……   想到某种可能,太子心脏猛然跃动起来,他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个可能,对接下来的谈论越发感兴趣。   压制住过于雀跃的情绪,太子看到建元帝颔首。   “不错,他身后是大周,是朕。”行事乖张又如何,江无眠的本事匹配上他的行事作风,能给大周带来利益,本人又是难得的能臣干将,不用他难道要用一群无能之辈?   荒谬!   内阁难道不清楚此事?   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过清楚,建元帝过于信任江无眠,以至于后者实权膨胀,影响到内阁行事,因此才会有首辅拉拢人打压江无眠,针对江无眠的参本源源不断一事。   建元帝打定主意在太子接手内阁之前清理这些乱事,将施恩一事交给太子,因此内阁乱象尚需持续一段时间。   希望演练再坚持几日,甚至于半个月——   等等,这次炮弹都是特制,花费颇多,还是快些结束出去靖海得了!   在谢砚行说到当前水师武器时,建元帝问得格外仔细,如何登陆上岸,怎么反击,天气天象又怎么影响进攻时刻。   海上与陆上作战完全不同,大海不可捉摸,天气变化莫测,只能靠经年累月的经验和不可捉摸的运气。   之前听到江无眠出海远航时,建元帝心下也是万般不赞同,但他更相信江无眠的能力,一手搭建了当今岭南的人,他相信江无眠不会殒命于大海之上。   好在他赌对了,不仅为大周带来丰厚的黄金储存,还拿下了新的领地,进一步扩展大周版图,收获颇丰。   由这场海战结果和后续的战况汇报可见,当前大周的水师在附近所向披靡,而匈奴、突厥的接连灭亡,也能证明大周陆上作战的能力。   一切的根源在于强盛的武力,碾压一切的实力。   因此建元帝就算是再心疼研制开支,也是毫不客气批下,不允许克扣一点。   前期投入多,后期收入也更多,这买卖谁都算得清楚。   在召谢砚行入宫三日之后,这场演练落下帷幕,然江无眠等人仍未归来,问就是趁着手感记忆尚在,带学生复盘其中失误。   但人虽然没回来,演练实际花费却呈给了建元帝。   建元帝:“……”   建元帝语重心长嘱咐太子,“日后放人靖海都比演练划算。”   靖海还能开个金矿,海上演练只会花钱。时间一长,家大业大也消耗不起。 第259章 返航   海上演练加上后续复盘,江无眠久久未回朝堂,但人一直关注朝中情况。   又是一日,江无眠与白楚寒两人结束复盘,在海边垂钓时,谈论起朝堂形势。   在海岛演练时,太子已稳步入朝轮值六部,六部尚书轮流讲学教导,一方面是教人熟悉六部情况,另一方面教人如何御下。   此外,还去京师大营与核心的工研所参观,替建元帝慰问督责,据说得了将领的支持。   也没放过武安营苑剩下的部分学生,还随着上了一门课,了解武安营苑的运行情况,临行前还在打探这次演练情况。   “陛下不可能放任太子上岛。”距离京中太远,海船也不安全,出宫慰问各处已经是极限,不必担心人上岛来接见众人。   江无眠可以放心躲避多日,别的技能点没点满白楚寒不清楚,但避难这一技能绝对是江无眠的拿手好戏,装聋作哑和后知后觉用的分外娴熟。   百般暗示不接,好似这样能掩饰太平。   白楚寒余光瞥见江无眠收竿,又一条鱼自钩上摘下,放入鱼篓中。   后者平静道:“择日应能登基。”建元帝已做好万般准备,只待这阵风波过去,就是太子登基之日。   朝中风起云涌,已有不少人上钩,参本江无眠,尤以首辅势力最为激动,好似挤走江无眠就能得新帝看重。   脑子真是不行,也不想想建元帝尚在,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太子回去之后,陛下借口发难首辅,前段时间首辅心悸,陛下直接命人回府休息,朝中一切事务以次辅为主。”白楚寒轻描淡写道来近日传来的消息。   江无眠若有所思,这样余次辅和伍陵关系必然会生出间隙,目测建元帝要让首辅“一病不起”,然后在这段时间里发难伍陵,之后新帝登基安排自己人手。   不过这和海岛度假的他们有何关系,朝中有恩师坐镇,无需耗费心力。   让他苦恼的是近来几日白楚寒毫不遮掩的动作,比如明明有自己的船舱却还要和他挤在一块休息,已是被人多次目睹。   暂且不提同僚如何担忧船上发生血案或是不敢置信他两人关系重修旧好,江无眠尚在犹豫,他是否能和师兄的关系更进一步。   从年幼时起的亲人,后来的友人、同僚,可以说白楚寒本人占据着人生路上的半壁江山,无从舍弃,无法抗拒,又无力再进一步。   进退维谷,困囿其中。   当朝并非没有此事,岭南更是视之如常,可江无眠过不了史书这一关,日后史书列传要如何书写这一段感情。   因此,无论如何习惯对方存在,江无眠仍是原地打转,不闻不见,好似这样能将人拒之门外。   白楚寒偏生要伸出爪子偶尔撩拨一下,又坏心眼看他挣扎,好似无事人一样的温水煮青蛙。   在被人撞见习以为常的同床共枕之后,所谓的自欺欺人也到了极限。   江无眠看着摘下来的鱼,莫名觉得自己与之相似,因为贪食上钩再也回不到过去。   白楚寒手中钓竿一点一点,鱼钩漾出一点涟漪,动静不大,但足以惊走小鱼,可他神情放松,仿佛完全不担心钓不上鱼。   毕竟,他最想钓的那条鱼正在犹豫要不要吞食饵料,而他完全有耐心等鱼上钩。   夜间掀起一阵风雨,白楚寒泰然自若跟随江无眠回房,问就是在复盘演练、商议营苑下场实地演练情况、学生未来的职业建议等。   实际房门一关,白楚寒懒散换上衣服滚到床上,完全不管本次演练报告的事,江无眠反而借着一点光芒执笔完成本该武安营苑院长的分内之事。   感受着身后灼热视线,江无眠完全写了几张纸已到极限。   事情很奇怪,没有意识到之前,他完全不在意这种目光,能面不改色完成课后作业、奏折报告、公文等等。   而一旦意识到异常,平日生活习以为常的每一点都在彰显存在感,尤其是房间内的另外一道呼吸,明明比窗外雨声更轻,却掷地有声,清晰落在耳中。   白楚寒饶有兴趣地观察师弟越发慢下来直至停歇的动作,看他僵硬站起来收拾笔墨,最后吹灭烛火。   白楚寒:“……?”   等等,是不是顺序不对?   往常里都是换上衣服躺床上交流一段情报,在陷入沉眠之前吹熄蜡烛。   黑暗放大一切声音,布料摩擦出的窸窸窣窣声混杂在雨声中,细小又嚣张地展示存在感。   窗外闪电映照之下,白楚寒看清江无眠朝他走来。   一边快速思考师弟异常到底来自哪儿,一边顺手掀开被褥,让人上床休息。   江无眠稍微停顿一瞬,这个动作是不是稍微太过于自然了些?然他仍是丝滑钻入暖好的被褥之中,身边的热源源源不断传来暖意,即便是雨天也未断绝。   混合着熟悉气息,想要进行聊天的冲动瞬间消失,只留下昏昏欲睡。   太过熟悉是会这样的,完全没有防备,只剩下睡眠的本能。   江无眠强忍住睡意,模糊道:“师兄想钓的鱼,上钩了。”   白楚寒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时猛然坐起,动作之大,牵连到江无眠的棉被,但现在无人关注这点。   江无眠用他昏沉大脑思考,他刚才说得到底是什么,没有直接同意感情更进一步也不是直接向师兄表白,只是模糊的试探……吧?   他真的没有脱口而出吗?   怎么看师兄的反应好似听到被钓的鱼在说话?   电闪雷鸣之下,白楚寒听得格外清晰,他很快将近来几日的异常联系在一起。   他从小到大,直到现在,放长线钓大鱼,被钓起来的鱼完全没有意识到异常所在,或者说这些异常已融入正常生活之中,完全视之不见。   那还能怎么办?   挑明怕鱼跑路,不挑明只怕这条鱼根本无法醒悟。   只能下锅温水开煮,小火慢熬,一点一点熬出头来。   结合近来几日江无眠表现的异常之处,显然这条鱼已经意识到哪里不对,正在重新认知,日常里的每一点都在叫嚣不正常。   直到今日,灵光一闪或者突然开窍,总而言之,钓上来的鱼终于能吃了。   江无眠抬手搭在脸上,尽管一片昏暗之中,谁也看不到对方的神情,但他仍是遮掩住半张脸,只留下模糊不清的声音,“师兄的渔网编织多年,真是恐怖的耐心。”   一想就这么被煮熟,江无眠难得生出一种“这也行?这真是人?”的念头,莫非这就是传说的钓鱼人。   白楚寒心情飞扬,雨声遮挡不住的得意,“毕竟要网住的是一条狡猾又擅长装死的鱼。”   仔细编织,堵住每个破损之处,构建一条完美渔网,只为最终不成为一无所获的钓鱼人。   现在证明,他走的每一步都格外正确,温水煮鱼,大丰收!   理直气壮掀开被子,钻到师弟一侧,在江无眠尚未反应反应过来时完成侵入。   江无眠:“……”   但凡切磋时有这个速度,也不会打得不分胜负。   抱着这个念头,江无眠陷入沉眠。睡前最后一点感知,是落在唇上的一点湿润。   船舱漏雨了吗?   翌日一早,武安营苑的诸多同僚目不斜视,好似看不见江无眠与白楚寒两人自同一船舱出来的奇景,显然这段时间已形成了习惯。   今日天色晴朗,湛蓝天空辽阔无云,分外适合拔锚启航。   躲了多日,的确是时回京看建元帝清算的成果了。   他立在甲板上,看沙滩上的学生收拾自己,身后熟悉的声音不断靠近。   白楚寒随手一搭,靠在江无眠肩膀上,与之一同看学生忙碌,说得事情却格外正经,“陛下有意准备退位,旨意用玺,选定了颁旨官员、见证人。另外,锦衣卫已拿到证据,只差大朝会上向伍陵发难,此刻启航应能看到最终大戏。”   他语调懒散,说得内容却让人心惊胆战,唯一的听众心思却在温热的肩膀一侧。   这人,完全不演了是吗?   船下已有学生目瞪口呆,连被行李砸到都没躲过去。从清澈愚蠢的眼神中,江无眠轻而易举明白这群人的想法——   说好的分道扬镳不过是演戏吗?!怎么今天完全不计前嫌都能勾肩搭背说说笑笑了?!   江无眠平复了一下心跳,淡然道:“现在启航,回去加练。”   情报收集,完全不合格!   尽管是一群人都在误导,但居然没几个学生看透本质,抽丝剥茧能力也不行,日后真能升任情报调查?   是不是要从锦衣卫里面找人来多教教?   江无眠还记得去往韶远县任职路上见到的几个锦衣卫探子,表现得可圈可点。   白楚寒闷笑几声,来不及为学生的未来哀悼就报出了教学名单,显然是筹谋已久。   “想必他们会高兴到无以言表。”他最终总结道。   得知又增加了一门课程的学生:“……”   高不高兴不知道,但大脑快因承载太多要掉了。另外,为何是锦衣卫上课?上到最后教具不会变成自己人吧?!   江无眠看了一眼白楚寒,后者命人清点人数,最后检查一遍船只,拔锚回京! 第260章 春景   江无眠等人不在朝堂的这段时间,朝堂上风起云涌,打得你死我活,建元帝坐收渔翁之利,趁首辅病退之时,大肆收割权力。   月余时间朝堂形势再度翻天,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内阁空缺出来一位名额,建元帝却没立刻补缺,反而抛出另外一个消息——太子将要择日登基,内阁六部立刻做好准备。   登基大典最快也需一月才能赶制出来,而建元帝要达成的那等规制,更是要半年之久!   这还用得着说什么?   劝说建元帝再等些时日退位,起码等太子处事更加老练一些?   念及建元帝的年龄,众人也的确说不出口。   何况太子做事中规中矩,虽达不到建元帝的要求,但他至少不胡乱开支,不给人添大麻烦。   朝中太子党更是兴奋至极,恨不得明日拥护太子立刻登临大宝,然建元帝尚在,总不能大张旗鼓庆贺,更多人选择低调行事。   江无眠返航,例行与白楚寒入宫觐见,建元帝仍是唤太子一旁听政,时而问些海上商贸相关,又给太子留下部分问题让人之后奏对。   和他在封地做的小生意不同,海上贸易涉及到国与国之间的外交问题,还有部分海岛主权划分问题。   白楚寒大部分讲的是靖海出航,海战消耗一类,支出甚多。幸好有海贸兜底,运出的茶叶绸缎换作价值不菲的黄金珠宝运回大周,使之成为当之无愧的海贸中心。   现在更是占据一段海峡,海贸更为便利,所得将会更多。   自宫中出来,师兄弟两人又去见了谢砚行。   谢大人以年老体衰为由,再度上表致仕,然建元帝不允,明摆着要等新帝能继位时再行同意。   谢砚行只能拖过这段时间,披星戴月上朝讲学,还不能敷衍。虽然以他的能力学识,教导太子绰绰有余,可他更想与夫人团聚。   自从儿子把夫人接到松江府去,他还未曾见过亲人一面,这让谢砚行分外怀念岭南的日子。   不过照他来看,距离卸下事务日子最多只有三月,建元帝势必会在年前让太子继位!   江无眠琢磨一番,惊道:“陛下身体?”   建元帝年轻时征战杀伐不停歇,上了年纪还要耗费精气神,一心扑在朝政上,更是消耗生气。   一旦年老,身体各处疼痛找上门来,衰老病痛,世人躲不过的磨难,建元帝作为九五之尊,亦然如此。   “正是。”谢砚行颔首。   他经常出入宫中,自然能捕捉到蛛丝马迹。倒是不必担心建元帝专门下套,这些线索仅仅是部分没能掩饰过去的细节,谢砚行只是稍作推断而已,他大约有□□成的把握。   既然如此,那他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不必要暗中生事或是推波助澜。   白楚寒只听师徒两人交流,手上却不停为师弟夹菜,偶尔再给师父挟一筷子。   谢砚行低头看一眼碗中的饭菜运气,又看着白楚寒堪称殷勤地伺候小徒弟,告老还乡的心思越发坚定。   早在看透白楚寒心思时,谢砚行也曾气愤异常,恨不得将人逐出师门,再不曾往来。   但是……   冷静之后,他很快找回理智。若是此刻掀开真相,只会让这段感情刻在心底,甚至于会导致相反的结果。   因此谢砚行不动声色观察,发现大徒弟根本奈何不了小徒弟,因为后者完全不长这根筋!   在三番四次试探后,小徒弟只会认为这是师兄弟之间的正常感情和指导。   谢砚行:“……”   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感觉好笑还是心酸,硬要说得话,大概是睡着了也会半夜醒来心梗的程度。   好在身体康健,即便是整宿睡不着,日夜都在思考为何两个徒弟之间如此别扭时,他都能不动声色掩盖下去。   然而现在一看,这层遮掩的纱布终于掀开,而两个人的关系并未生出裂隙,反而更进一步。   说句实话,谢砚行觉得自己这口饭有点吃不下,恨不得立刻让两个徒弟出去吃。   正如他们所设想的,建元帝根本没有等到来年,在钦天监选定的最近日子里,于十一月底新帝登基。   消息传出,大周附近的小国争相来京觐见,满朝文武行动起来,迎接使团、预备登基之后的大赦天下、泰山封禅等诸多事务。   另外还要册封皇后,还要预备来年开支等等,必须要赶在封玺前准备好一切事情,尽量不留到年后。   来年任务指定更重,还不如就在年底交接完就好。   十一月底,太子登基称帝,年号景和。   入腊月,谢砚行告老还乡。同月,江无眠入内阁,以诸多功劳位列首辅之位。   满朝哗然,闻所未闻!   江无眠入内阁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一入内阁则为首辅实在太过,仅是年龄就不允许。   奈何新帝扔出江无眠就任以来的所做所为,言称在场任一官员能做到此等地步,他当即拟旨扩充阁员!   众人见到江无眠要单独列出一本册子的功劳,哑然无声。   其上并非是星点小事,反而是能开疆拓土、丰厚国库、得天下民心的大事!   但凡有一件功劳在身,他们都能要求景和帝封侯,然江无眠仅是入阁做个首辅,这的确是压制之后的结果。   面对这一情况,便是再行反对,也要考虑新帝即位的面子,还要掂量一二江无眠的本事和势力。谢砚行致仕后,江无眠朝中看似失去一个助力,实则是将谢门的人脉集中在一人身上,竭尽全力让人稳坐首辅之位。   此等破釜沉舟的方式,也只有谢砚行能做,也只有江无眠能接!   纵然反对又能如何?   景和帝不听,朝中多半的人站在江无眠一侧,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一结果。   但他们认输不代表不给人使绊子,年底任务重,作为首辅更是方方面面都要安排到位,尤其是涉及新疆土吕宋岛的安置,拨下去的银钱等等。   因而江无眠刚刚走马上任就要在内阁轮值,谁让他虽然身为首辅,实际上却是最为年轻的阁老,底子耐熬。   江无眠没有大肆庆祝,只是借着腊月小年时,同师门吃了一顿饭而已。   尽管如此,仍有不少人借着节礼的名义上门送礼。江无眠将一些地方上的土特产或是不值钱的东西留下,金银玉石一类退下,再添些东西回礼,算是释放出的安好信号——   他无意改动朝堂形势,过去如何做的事情,先循旧例即可。唯独商业律义改动过,这个要遵循新律法。   另外,因为江无眠上位首辅且年底轮值,他索性将翰林院的人拉来一起干活。   大家都在宫里轮值,正好闲来无事,熟悉工作内容的同时也让他看看现在的翰林院新人本事如何,是否能承担部分不重要的工作。   待到过年后,刚回到岗位上的两位首辅看着处理妥当的文书,再看精神奕奕完全不觉疲惫的首辅,陷入沉默。   内阁……完了。   有这么一个主动干活的顶头上司,内阁上下都要动起来才行,然而他们两人上了年纪,根本熬不动卷不起来。   江无眠仿佛是入了沙丁鱼群的鲶鱼,鞭策闲散的摸鱼官员马不停蹄干活,恨不得通宵达旦,日夜不停。   偏生他这人极会画饼,更难得的是,画的饼总能实现,这完全激发了新上任官员的激情。   不就是干活换升迁,他们干了!   朝中热火朝天的新气象让人一度不适,被动卷起来的摸鱼官员恨不得抱着江无眠大腿哭嚎:他们真的干不动了!   新上任的景和帝也是心有余悸,若非记着面子,他必然要和官员一块抱着江无眠大腿哭诉。   内阁说白了是解决部分小事,大事给个方案,然后让景和帝拿定主意,做还是不做,或者再换个方案。   因内阁效率拔高不少,他一天之内要批阅的奏折文书也是一摞一摞往御书房搬。   景和帝简直头皮发麻,后期更是到了看见内阁二字头疼闭眼的情况。   见到江无眠就条件反射找朱笔——朕是不是又要批折子了?这次多少?紧急吗?几个时辰要答复?   江无眠对此非常满意,作为皇帝,景和帝做事可以稚嫩,但不能停下来。   既然处理朝政的熟练度不高,多刷一些奏折就行了,奏折批完去看建元帝的本纪以及史书,总能从中得到答案。   得不到的也无妨,内阁和翰林院时刻有人上值,能解答的人大有人在。   江无眠重新排了排轮值时间,正好休沐日赶上休假,他可以搬入首辅的宅邸,顺便正式宴请一些官员走个形式吃顿饭,再接触部分人看看朝堂情况。   次日便是宴席,首辅宅邸所在的街道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几乎无法移动。   还是江无眠的学生出面维护了秩序,引着众人前往府上。   余次辅也在庆贺之列,刚一下车就见顾鹤逢等人迎接诸位老大人,稍微分辩一下就能看出这群人穿得仍是武安营苑的弟子服,显然是以江无眠的学生出席。   然而待他跨过门庭,穿过庭院,前往正堂要去和江首辅说祝词时,眼睁睁看到白楚寒笑吟吟上前来,一副主人口吻道谢。   余次辅:“?!”   等等,这个氛围是不是不对?   他恍恍惚惚看着白楚寒面不改色,以主人身份谢过文武百官,并祝在场众人吃好喝好。   这和传闻完全不一样,说好的一见面大打出手,怎么这人还能厚着脸出面道谢,江无眠人呢?   江无眠人姗姗来迟,他亲自接了谢砚行来府上,撞上了来蹭饭的太上皇,只好紧急调动人手,护着人来府上。   眼下见到白楚寒安置好来客,第一时间松了口气。   在场相信谣言并对兄弟反目大打出手分道扬镳深信不疑的众人:“……!!!???”   白楚寒在众人不敢置信、惊诧、恍惚的眼神中泰然自若迎上前去,亲切唤了一声“师弟”,声音不大不小,却让满堂寂静。   他漫不经心地想:谣言也不算错,毕竟床头打架床尾和又怎么不算大打出手?   江无眠神色柔和,不仅应下这个称呼,另外还了一句“师兄”。   余次辅看着氛围全然不同的师兄弟,神情略微扭曲地问落座一旁的谢砚行:“热闹是不是很好看?”   满朝文武!满朝文武都信了你们谢门分裂!结果转头告诉我们这不过是演戏!   原以为是自己在看谢门热闹,实际上对方私底下不知怎么嘲笑自己!   谢砚行已学会眼不见为净,闻言只是道:“嗯。”   余次辅:“……”   余次辅咬牙切齿吐出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而江无眠和白楚寒丝毫不管被他们关系震到的文武百官,只是请人吃好喝好,便不再多言。   此刻已是阳春三月,正是一年春景浓时,百花姹紫嫣红,染了一室芳菲。江无眠与白楚寒对视一眼,举杯欢庆,又是一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