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个长工当老攻 作者:肥桂 文案: 牛耿,是个长工。 确切的说是个四肢异常发达,头脑有些简单的长工。 可纵是他头脑再简单,也能知道前院里那神仙一般好看的少爷可不是个省事儿的主儿。 “牛耿,我教你识字吧。”薛大少爷拉牛耿的手手。 “我一个长工,识字干啥哩?”牛耿甩掉那手手。 “牛耿,你教我骑马吧。”薛大少爷声音软萌软萌的。 “你个少爷,学骑马干啥?”牛耿捂着耳朵不愿意听。 “牛耿,你陪我去收租吧。”薛大少爷撒娇嫩滴滴的。 “佃户都自己过来交哩,哪有主家上门收租哩?”牛耿低着脑袋不愿意看。 一个主家少爷成天跟长工混在一块儿,天下哪有这样的理?牛耿被薛大少爷缠怕了,整天躲在田里小旮旯里,挠着头皮想了好几天,原因没想出来个啥,脑子里反而装满了大少爷俊俏的样儿,那小手,比前院丫头小红的都白,那小脸,比隔壁老张新娶的媳妇都嫩,还有那小腰,比村里的杨柳都细。 牛耿拍拍脑袋,难道自己糊涂了,再俊俏也是个带把的啊,指啥给老牛家传宗接代哩? 可即便这样,为啥一到夜半甜梦中全是那白嫩嫩香喷喷的大少爷?! 牛耿你完了,你这个样子咋地个娶妻生娃么,咋地个对得起死去的老爹和爷爷嘛。 本文1VS1 HE 大型傻犬攻VS撩汉圣手受 两只共同成长,相爱相知相守的故事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宅斗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照青,牛耿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驾,驾,得儿驾”西安府城外的官道上,一辆罩着蓝色棉布的马车桄榔桄榔跑的飞快。 赶车的大爷一边儿驾着马,一边儿把头往布帘子旁凑。 “少爷,咱要不慢点儿,您身子弱,这么赶路下去,老奴担心您吃不消啊。” “忠叔,我没事儿,您正常赶您的,这点儿……呕……路,……我吃的消。”薛照青一只手紧紧把着马车里的扶手,强忍着腹腔正中翻滚上涌的呕吐感,硬生生的用另一只手捂住嘴,才把那已经到嗓子眼儿的呕吐感忍了下去。 “砰……”木制的车轮不知碰上了黄泥路上的哪块石头,马车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薛照青瞬间觉着这胃里像是起了风浪,实在是忍不了了! “呕……呕……”脑袋直接伸出小窗户,薛照青几乎快把胆汁儿给吐出来了。 “吁……吁”勒紧了手里的缰绳,喝住了马,薛忠连忙把随身的水壶打开,掀起帘子递了进去。 “少爷,前面路边有个小茶馆,咱歇歇吧,您就算再着急回去见老太太,这种赶路法,您再有个三长两短,老奴我可担当不起啊。” 肚里的东西给吐了个干净,薛照青原本就白皙的脸蛋儿这会儿更是一点儿血色都没了,他颤巍巍的接过水壶,两口水下肚,好歹胃里舒服了些。 “忠叔,前面茶馆歇歇吧。” “得嘞。”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了官道旁边,薛忠支起下马的木桩,掀开帘子,扶了薛照青出来,薛照青拍了拍淡青色长衫,理了理腰带,从宽大的袖子口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店家,来两个馍,再来点小菜,一壶茶,麻烦再给这马添点儿饲料。”薛忠说道 “好嘞,客官,您二位先坐。”茶馆老板拎了壶茶过来,招呼着。 “少爷,您坐哩。”拿袖口把板凳擦干净了,薛忠这才让自家少爷坐了下来。 薛照青拿茶壶倒了一碗水放在自己面前,打开小布包,拿了个白色半透明像个小冰块儿的东西出来放在嘴里,含了一口水,细细咂摸着。 “少爷,这是个啥哩?” “这个是冰糖,城里买的,可甜了。” “那再甜也不管饱哩。少爷,你吃个馍。” “我不吃了忠叔,您吃吧,待会儿再给您切半斤牛肉带着,路上吃。” “嘿嘿。”薛忠憨厚的笑笑:“多谢少爷了。” 两三块冰糖下了肚,薛照青好歹觉着嘴里的味道淡了点儿,数了数还剩下的几块冰糖,他又小心翼翼的把小布包包好,装回到了自己个儿的袖子里。 “少爷,你咋这么喜欢吃这个哩?这小小的一块,还真能管饱哩?” “就是甜嘛,跟咱伙房的糖一样哩。”话音刚落,薛照青自己就忍不住笑起来了,怎么离家越近,说话的样子越发跟那个莽汉子越像了? 小的时候拿冰糖给他吃的时候,那蛮汉子不就是这么说的? “少爷,你这忽然笑啥哩?” “没啥,忽然想到咱家里牛耿了。” “好端端的,少爷咋想起那个孩子了?” “我娘走的时候,他不是给我娘掘地挖墓的么,那几天,我每天都给他块冰糖吃,这东西咱县里少见,那几块还是我从西安府带回去的,不过这二愣子每次都咔哧咔哧咬碎了直接往肚子里咽,啥子个滋味也尝不出来。” “那愣子,这么好的东西给他吃,浪费了。”最后一口馒头下肚,薛忠看看茶馆的伙计已经快饮完了马。 “少爷,你感觉咋样了。” “好了,这会儿也不想吐了。” “那行,咱慢点赶路,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到家哩。” “忠叔,您先去套马,我再喝点茶,马上就过去。” “好哩,不着急啊,少爷。”薛忠走到路对面,重新把马套上,刚把上马车的桩子准备好,一转身,就看见他家少爷拿了一包馍递给了路边的一对儿小叫花子。 “忠叔,给。”薛照青递给薛忠一个油纸包,隔着皮儿,都能闻到牛肉诱人的香味。 “谢谢少爷。”薛忠接过油纸包,拿车上的布裹了放在怀里,自己动也不舍得动一块儿,打算拿回去给小孙子尝尝。 扶了薛照青上了车,薛忠隔着帘子跟薛照青聊着天。 “少爷,那路边的小叫花子,您认得么?” “不认得啊。” “那您还给他俩买馍?” “看着可怜,古人说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我自然比不了古时的圣人,只不过总不忍心见死不救。” “少爷,啥上啊,水啊的,我老头子是听不懂喽,只不过您自打中了秀才之后,就在西安府当先生,这县里村里这两年的事儿,您怕是不知道喽。” “这两年是咋了么?收成不好?”薛照青掀了帘子,问道 “收成到还行,就是这人头税和地头税一年比一年高,有的交不起税的,地就硬给拿去抵债了,你说这都没有地种了,指啥吃啊?现在路边的叫花子比起从前来,可多多了。” “哎,朝廷阉党专政,对上混淆圣上视听,对下鱼肉各地平民,中廷之上魏忠贤一党一手遮天,这各种名义的苛捐杂税,最后都是进了这些断子绝孙的人手里!”薛照青狠狠的拍了拍马车架子:“长此以往,民怨四起,难保不会成为动乱之势!” “少爷,您可小声儿点啊。”薛忠赶紧放慢了车速,左右看看确定了没人以后,这才敢继续说:“这话要让人听见了,可是不好哩。这些朝廷啊啥的大道理,老奴不懂哩,老奴只管得把少爷平平安安的送回去。”轻轻抽了一把马屁股,那匹毛色棕黑发亮的小公马像识得人性似的,慢慢的加快了速度。 “回来哩,回来哩。”薛家守门的门童远远的看着那辆车头挂着煤油小灯的蓝色马车晃晃悠悠的从三原县县大门走了过来。在这个小县城里,有马车的人家不多,他一眼便看出,这车是自家的。 那门童早已顾不得规矩,一边喊着一边往门外跑去,引得路边刚刚吃完晚饭的家家户户不住的探着脑袋往外瞧。 “哟,这是谁回来了?” “还能有谁?薛家的大少爷呗。” “他不是在西安府书院里给人当先生么?咋忽然回来了?” “听说薛家老太太身上不太好,估计是回来看他祖奶奶的吧。” “自打他十六岁考上秀才以后,除了过年,好像就没回来过了吧,也不知道现在长成啥样儿了。” “这薛家大少爷打小就白净,又没干过啥农活,肯定跟那画上的书生似的,哪像咱这地里的庄稼汉哩。” 众人正说着,薛忠早已驾了马车,沿着进县城的一条主路到了薛府门口,这薛家虽然比不上西安府里那些个达官富豪,可数数这三原县附近上百公里,也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了,除了管理着上千亩的良田不说,更难得的是,这薛家历代都是识得字的读书人,到了这一代,薛家的大少爷薛照青又在十六岁的时候便考中了秀才,这些年更是一直在西安府一边当先生,一边继续考功名,这三原县的人都说,搞不好过些年头,他们县里还能出个当官的哩。 掀了门帘子,踩着小桩子走了下来,薛照青抬头看看这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薛家的门头十分的公正漂亮,跟西安府里那些个大户人家不相上下,屋顶黑色的瓦片层层叠叠,每一块都锃光瓦亮,墙体上灰色的砖头砌的整整齐齐,门头上挂着一块由上等楠木雕刻而成的匾额,上面写着“薛府”二字,入口门槛前三级台阶旁放着两个守门的石狮子,房檐上挂着两个红色的大灯笼,印着薛照青的小脸红扑扑的。 薛家的大管家薛富正站在门口,双手相叠的垂在袖子里,见到薛照青下了马车,那张几乎全年板着的脸上稍许透出一丝笑意,他微微一低头,说道:“大少爷,您回来了,老爷正在书房等您。” “好的,富叔,我马上就过去。”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纸包,薛照青趁人没注意,偷偷塞进了薛富手上,之后,便一溜烟的走掉了,薛富打开纸包一看,居然是一块足金的镯子,看着镯子的大小,戴在他刚出生的小孙女儿手上正正好好。薛富看看走廊深处薛照青小跑过去的背影,满是褶子的老脸上笑意更浓了。 第2章 入秋的晚风有点凉,薛照青走在薛家大宅的回廊里,趁着廊上点起的红灯笼照下的光往正厅东南方的书房走去,刚进县城大门的时候,打更的刚打过戌时的更,算算这个时候,父亲早已用完晚饭,这会儿应该是在书房里看书或者看账本哩。 “砰砰”他毕恭毕敬的站在书房外,轻轻敲了两下。 “进来。”浑厚的声音从雕花木门后传来,薛照青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领子和腰带,推门进了去。 “回来啦。”薛乾放下手里的账本,看着许久未见的大儿子,心下虽是欢喜,面上却依然淡淡的。 “是,久居省城未归,劳父亲挂念,是儿子不孝。” “这不是啥大事儿,”薛乾冲儿子拜拜手:“你在外授书讲道,本就是积德的事情,如果不是你祖奶奶想你想的厉害,我也不会这么着急让你回来。” “祖奶奶的病怎么样了?” “老毛病了,一到秋天就咳的厉害,请郎中来看了,只说是寒气入体,有风邪外症罢了,开的都是些润肺止咳的药,只不过这么多药喝下去,她老人家还是不见好,天天只说想你。” “西安府还有良医,父亲,能否接祖奶奶去省城看看?” “罢了罢了,你祖奶奶的脾气你不知道?咱三原县她都不愿意出去,哪里愿意去西安府这么远的地方,今日有些晚了,你明日再去看她吧。” “是。” “不早了,快回房休息吧。” 出了书房的门,薛照青接过家里伙计拿过来的灯笼,自己提了,也不让人跟着,便往后院去了,他的房间原本在后院东侧厢房处,可这会儿的他却趁着夜色,期期的往后院最深处牛马房的地方走去了。 越往后院深处走,那牲畜身上腥臊的刺鼻味儿便越重,不过薛照青像是完全不在意似的,连鼻子也不捂一捂,只是快到马房的时候,他便轻轻把灯笼里的蜡烛给吹了。 “牛二,来,给这匹马加点好的草料。”忠叔的声音,薛照青把自己隐藏在马房一边一片竹林的影子里,借着月色,他看见薛忠把那匹驮着自己马车的棕黑色公马栓在了马房里。 “忠叔,回来哩。路上还顺利不?”草料堆边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应到,听到这汉子厚实明亮的声音,薛照青咬了咬朱红的小唇,眼底泛起点点水汽,腰下不禁一阵发软。 “顺利哩,大少爷人好着讷,还给我切了半斤牛肉带着哩。” “牛肉哩,我长这么大,还就是过年的时候,我娘能给我煮上碗牛骨汤喝哩。” “傻子,冰糖都给你吃过了,那还不比那牛肉金贵?”薛照青在暗处轻轻一跺脚,在心里骂道,只是又像克制不住自己似的,多探出去半截身子,偷看那干活的汉子。 那汉子生的浓眉大眼,高鼻厚唇,初秋的夜里,他依然□□着上半身,那浑身小麦色的皮肤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油亮健康,一双手臂粗壮有力,一把把装满了草料的箩筐抬起,往饮马的槽子里撒着,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有些许负重时留下的勒痕,只是这看似吓人的疤痕,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番独属于雄性性感的味儿。 薛照青远远的看着,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喉头止不住的上下翻涌着,这一会儿,已经吞了好几口口水下来。 “你这孩子,干活真是一把好手,我在薛老爷这快三十年,像你这么能干的长工,还真没几个。”薛忠往后院一哚稻草上一坐,看着刚喂完马的牛耿又开始拿铡刀铡那没割开的料草。 “忠叔,我爹原本跟着薛老爷当长工,病死的时候我才14岁,那个时候哪个愿意找个孩子当长工啊,还不是薛老爷仁义把我留下来了,我现在有力气了,可不得勤快点给东家干活啊?再说,我娘当年流落街头的时候,也是薛家老太太给捡了回来,又给了份儿在伙房帮忙的好差事,薛家对俺牛家恩大了。我就是一辈子给老爷少爷饮牛喂马的,也还不完啊。” “哈哈,你小子,看着楞头瓜脑的,心里还是很明大义的么。不过你这年岁也不小了,咋地?没想着多干点儿活,多分点儿粮,好赶紧给自己找个媳妇?” “嘿嘿。”牛耿摸摸自己浑圆的脑袋瓜子,只傻笑着,也不说话。 “咋?你小子,还害羞啦?” “没呢,叔,我娘托我表叔给物色了个姑娘,邻村的,听说身子壮实,能干活,我娘说等明年秋收分完粮,差不多就能存够给人姑娘家的接亲礼哩。” “我说么,你这小子最近咋干活这么勤快哩,好哩好哩,赶紧娶个媳妇回家,生个大胖娃娃,也算对你牛家的祖宗有个交代哩。” “是哩嘛,叔。”牛耿一边应着,一边把手下的草料铡的嘎嘎响。 这边儿牛耿和薛忠笑的正开心,躲在一边的薛照青脸却都快气青了,他狠狠的攥紧了手里熄灭了的灯笼杆子,心里冷冷哼了一声:想结婚生娃?你个莽汉,先得问问你薛小爷的答不答应! 袖口一甩,薛照青趁着夜色躲着家里巡夜的仆人快步走回了自己房里,嘱咐丫头点了蜡烛,烧了水,洗漱后的薛照青吹灭了里间的灯,单单穿着一身纯白的里衣,躺在自己那金丝雕花胡桃木的大床上发呆。 黑暗里那汉子宽广结实的脊背又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薛照青恨自己乱想,翻了个身,把薄被夹在自己两腿之间。一边摩梭着,一边逼自己在脑子里背书。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起初还满是四书五经圣贤之书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牛耿粗壮有力的胳膊,那毫不费力便能抱起满满一筐料草的胳膊抱起自己的身子来,肯定也是十分轻松的。薛照青咂咂嘴,那壮硕的身子如果压在自己个儿的身子上,那该是什么滋味…… 圣贤之书早已被薛照青扔到了脑后,他看着自己腰部以下兴奋不已的部位,控制不住的把细腻的小手伸进了里裤之中,一番折腾之后,薛照青看看地上粘腻的一片,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个蛮汉子,他薛家大少爷,要定了! 第二天一早,在自己房里用完早饭之后,薛照青换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衫,系好腰带,束好头发,整理好仪容之后,便动身去到后院西侧的厢房处看望薛家老太太。 “咳,咳咳!”刚进西厢房的门,薛照青便听着了祖奶奶沉重的咳嗽声,他慌忙小跑了几步,走到了厢房里侧的卧房里。 “祖奶奶,祖奶奶。”一进卧房,薛照青看到老太太背靠在一个软枕上,软软的坐在床上,一旁侍候的大丫头金凤正拿着个痰盂立在一边,让老太太把嗓子眼儿里的重痰给吐出来。 薛照青连忙帮着老太太拍背,咳了一会儿子终于把那口痰吐了出来,老太太缓缓喘了一会儿,这才说出话来:“照青啊,你从西安府回来哩?” “是,祖奶奶,重孙回来看您来了。” “好啊,好啊,我看看,瘦了没?” “没有,祖奶奶,照青在西安府好着呢,倒是祖奶奶,怎么咳嗽的这么厉害?” “老啦,祖奶奶不中用哩。” “大少爷。”倒了痰盂的金凤掀了门帘子走了过来,手里拿了一碗银耳莲子汤,走到老太太床边:“自打入秋之后,老太太便时常这样,早晨的时候更是厉害,有的时候咳得厉害了,饭都吃不下去几口。” “别听这丫头胡说,祖奶奶好着呢,祖奶奶还得等着照青结婚娶媳妇生娃娃哩。”老太太一句话说完,又捂着胸口一顿咳,那本就像核桃皮似布满皱纹的脸上,这会儿更是拧成了一团。 薛照青接过了金凤手里的碗,趁着老太太咳完了,一口一口喂老太太喝汤,正喂着,一个美俏的妇人掀着帘子走了进来。 这妇人生的面若桃花,柳眉杏眼,高鼻小嘴,身段婀娜,面相看起来十分温柔谦和,薛照青见她进来,忙将碗放下,起身行了个拱手礼。 “照青拜见姨娘。” “照青回来了啊,我说呢,这一大早的,老太太咳得都少了,准是见了重孙高兴的。快起来,别拘着。” “昨天夜晚归来,未敢惊扰祖奶奶和姨娘,今日一早便过来给祖奶奶请安,正想看完祖奶奶去拜见姨娘,哪想着在这里就碰见了。” 薛田氏捂嘴一笑,继续说到:“你从西安府一路颠簸过来,估计也是累坏了,姨娘这儿规矩没这么多,你得空多来看看老太太就行。”说着坐到薛老太太床边,拿起瓷碗,继续喂着。 薛老太太一边喝着汤,一边指着床边柜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拿。 “老太太,您想要什么,您说,我来拿。”最后一口银耳汤喂完,薛田氏把碗递给金凤,往老太太指着的地方走去。 “那柜子里有几颗香梨,你给照青拿着。他从小喜欢吃甜的,准喜欢吃这。”薛田氏打开衣柜,果然看一个布包裹里包着五六个黄澄澄的大香梨,这梨她认得,是前几天老爷托人从江南快马运过来的贡梨,总共就只得了这十来个,老爷自己留了两个,给了她一个,其余七个都送到老太太这了,不过瞧这数量,老太太最多只吃了两个,其余得都被藏在这儿了。 “祖奶奶,这可使不得,这梨对咳嗽好,肯定是父亲给您留的,照青可不能要。” “要的,要的,祖奶奶牙口不好,咬这个都咬不动,放我这也是浪费,况且青儿从小就喜欢吃甜的,祖奶奶不给你给谁啊?”薛老太太接过薛田氏递过来的包裹,硬要往薛照青怀里塞。 “照青,你就收下吧,这是你祖奶奶的心意,你要是不拿,老太太该不高兴哩。”薛田氏在一边劝道,薛照青无奈,只得收了包裹抱在怀里。 “大少爷,老爷在祠堂等您,说让您给老太太请完安以后,去祠堂祭祖哩。”薛老太太门头的伙计通传道。 “好,我就过去。” 拜别了祖奶奶和薛田氏,薛照青包着香梨从后院西厢房走了出来,刚想回自己房间把香梨放下,见走廊上过来了一个小厮,他思忖片刻,对小厮说道:“这几个梨子,你送三个去二少爷屋里,就说是老太太给的,其他的先帮我放回屋里。” “是,大少爷。” 第3章 薛家的祠堂是薛家规矩最大的地方,祠堂入口的高门上,挂着一块黑檀木雕成的匾,上面用金漆写着世敦友亲四个正楷字,几个顶梁的乌木大柱子上刻着薛家的族训,正对着祠堂大门的便是薛家历代的祖宗先人牌位,牌位两侧常年点着长明灯,经久不灭。 除了薛家其他支脉的叔伯之外,这块地方平日里只有薛乾,和两个儿子能进的来,娶过门的媳妇无论是大是小,也只有在拜完天地之后才能进来拜祖宗,祖宗拜完了才算正式入了薛家的宗,成了薛家的人,可即使是这样,日常的祭祀里,女人也是入不得祠堂的,更别提家里的丫头和其他伙计长工。平日里的打扫都是大管家薛富亲力亲为,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薛乾都会在这里祭祀祭祖。 薛照青推开祠堂的门,薛乾薛富和弟弟薛照文正立在祠堂牌位一旁,他径直走向祠堂正中,撩起长衫跪在牌位前的软垫上,薛乾点了三炷香递给他,薛照青把香贴在额头,大叩了三个头后,起身,把还在燃着的香插在了香炉里。 “照青,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来给祖宗上香么?” “儿子愚昧,未能揣摩父亲心思。” “你考取功名后,久居西安府教书,这固然是件好事,可薛家是在土地上起的家,祖宗的遗训不能忘,况且为父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最近这几年也自觉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所以为父想让你趁着这次回来,学学管理家里的农田和牲畜,学学怎么收租子,管理伙计长工,跟读书相比,这些算不得清雅的事儿,可要守住薛家的这块祖产,靠的还就是这地里的活。” “是,父亲教训的是,这些年是儿子没有考虑周全。”薛照青低头答着,却悄悄压住了微微上扬的嘴角。 “西安府清远书院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托人跟周大善人捎了封信,说明了情况,相信他深明大义,自然能理解我的用心。” “还是父亲思忖长远。” “行,今日用完午膳之后,你就去找薛忠,先认认家里的长工,跟他们一起去地里看看,知道知道这地里的活儿是怎么个回事儿。”说罢,薛乾带了薛富走出了祠堂,薛照青低头恭送父亲离开,看着父亲出了门,那泛上心头的畅快感终于止不住的挂在了脸上。 “哥,爹让你下地里,你咋还这么高兴哩?”薛照文看这个比他大了三岁的哥哥笑颜如花的脸,满是不解。 “嗨,哥没事儿,下地么,不是挺好玩的。” “可不好玩儿,地里虫子多的很,日头毒的时候,连个遮盖都没有。”薛照文自小便不是个读书的材料,考了两年秀才没中之后,便绝了这读书考功名的心思,按照薛乾的意思,他老早就在接触地里的活了,只是别看他肥肥壮壮像是能吃苦的样子,可那身肉几乎都是肥膘子,多走上几里地都够他喘上半天的。 “慢慢来么,啥不都是得靠学来的。”薛照青说道,刚想出祠堂,忽然又回过头来,对薛照文说:“对了,照文,祖奶奶给了几个香梨,我让小厮给送到你屋了,想着吃哩。” 一提到吃的,薛照文那张圆得冒油的脸上这才乐起来,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笑得快看不见了,嘱托祠堂外的小厮锁了祠堂的门,便颤和颤和一身的肥肉回了自己的屋子。 薛家虽然管理着良田千亩,可这些田地绝大部分都被薛乾租给了三原县附近的乡民种植,除每年春季秋季各交一次租子之外,这些地倒不太要薛家费心管着。薛家自种的田地大概百亩左右,分布在三原县外最肥沃的土地上,可即便只有这些土地,仅仅单单靠一双腿走完,也是极其累人的。薛家大少爷自幼没有学过骑马,便也只能由薛忠带着,大概走完了其中一部分而已,一个下午下来,薛照青脚上便磨上了好几个水泡。 回到薛家,正好赶上晚饭的时候,薛照青也顾不得回屋换双舒服点的鞋子,便去了偏厅和父亲弟弟一起吃饭。 刚到偏厅,薛田氏正端着一盘葫芦鸡从伙房过来,看着薛照青走路有些不利索,忙问到:“照青这是怎么了?” “今天下午下地,在田里磨了脚,不碍事儿的。”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薛乾一侧。 “怎么好好的,下地干啥哩?” “娘,爹让哥哥学学田里的事情哩。”薛照文说到,眼里盯着薛田氏手里的葫芦鸡不放。 薛田氏脸色微微一变,却一瞬间又恢复了那温柔和善的笑脸,说到:“老爷,照青是个读书人,地里各类谷物蔬菜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咋哩让他下地呢?” “姨娘,古人还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哩,我这书读的再好,田里的事情都搞不明白,那书不都读傻了么。”接过薛田氏手里的盘子,薛照青把葫芦鸡放在正对着薛乾的地方。 “照青说的好哩,为父还怕你吃不了田里的苦,不愿意去,看来还是为父想多了,今天去地里看了一下午,感觉怎么样?” “爹,咱家里的地是不是都是现有的几个长工管着的?” “是啊,每半年按照收成给他们分粮食,平日里管吃管住,哦,对了,家里的牲畜也是他们来伺候。” “那每个长工都是按照干活的分量分粮食?” “可不是,咋哩?” “田里的活倒是没什么啊,不过今天忠叔跟我说,有个长工叫牛耿的,爹您还有印象?” “牛耿?是不是长工都喊他牛二的那个?这孩子我知道。”薛乾回忆着:“他十四岁就在咱家当长工了,他娘还在咱伙房有份差事。” “爹,我听忠叔说,咱牲口棚里的牲口其实都是他在伺候哩,每天准备草料,饮牛饮马,都是他哩。” “哦?那其他长工呢?不管么?” “也不是不管,只不过没有他管的这么贴切,冬天知道给牛马保暖,夏天知道给牛马捉虫。” “嗯,这孩子倒是个实诚的娃。”薛乾捋捋胡须,微微点点头。 “所以,儿子想着,这么勤快的长工不多见。”薛照青缓了口气,偷偷瞟着父亲的反应,继续说道:“所以,儿子想培养培养他,以后能给咱家帮上更大的忙。” “你想怎么培养他,说说看。” 薛照青眼珠儿一转,说到:“儿子想教他识上几个字,以后可以帮着忠叔记上几笔账,将来如果忠叔年龄大了想回乡弄孙,家里也不至于没个人能顶上。”说着,薛照青故作轻松的看着薛乾,一脸的天真可爱无辜相,可藏在桌子底下的右手,快要把盖在腿上的长衫纂破了。 薛乾捋捋下巴上的几撮胡子:家里的长工这些年一直由薛忠管着,每个人每天做了多少活儿也是由他记着,可薛忠今年已经快六十了,这活估计干不上几年便得回乡,与其到时候随便找个记账先生,不知根不知底的,再在账目上打秋风从中渔利,还不如现在就培养起个帮手来,省着以后抓瞎。至于这牛耿,薛乾仔细翻了翻脑子里那孩子的样貌,他好像从小就是个壮实的样儿,性子还犟,除了薛忠和他娘的话,谁说啥都不管用,不过这样的孩子,你对他好一分,他能对你好上十分,让他来写字记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行,就依你,以后每天晚上,让他去你那里,你教他写字记账,不过这娃可是个愣子,你到时候教不动了,可别来找爹诉苦。” “是,爹,您放心,我在书院小娃娃都教过,这么大的人了,还教不动么?”薛照青偷偷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硬生生把那上涌的笑意压了下去。 “老爷,照青既然要教,您就让他教么,虽说教长工识字的事儿咱三原县从没有过,不过他在西安府这么多年,见多识广的,肯定错不了,您就放心交给他做吧。”薛田氏带着丫头又端了几碗面过来,一碗一碗的摆在桌上。 薛乾抿了抿嘴角,也不再多说,用筷子拌了眼前的面,照青照文兄弟俩见父亲动了筷子,也双双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当晚,薛照文吃完晚饭回到屋里,果然见小厮送过来的三个香梨,晚饭虽然早已吃饱,不过看着这几个梨,这会儿馋虫又上了头,连洗也不洗,就要往嘴里送。 “照文,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一口梨没下肚,薛田氏就掀着门帘子进来了。 “娘,嘿嘿。”薛照文憨憨一笑:“您吃梨。”说着把桌上的梨子递了过去。 “去去去,别人施舍的东西,我可不要。”她一把推开薛照文的手,坐在了八仙椅的软垫上。 薛照文见她面有不悦,疑惑的问道:“娘,你这是咋了么?” “哎……”薛田氏深深叹了口气:“原本想着你哥哥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读书考功名,家里的事情你爹便会一心一意的交给你打理,不过看今天这样子,不妙啊。”她白日里温和柔美的眼神完全不见了,一弯柳眉紧蹙着,眼睛里满是不忿。 “娘,这咋哩么?田里的事情这么苦,哥哥愿意管就管呗。” “你个不长进的!”薛田氏狠狠的戳了戳儿子的脑门子,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儿:“你知道这梨子是咋来的?” “咋?” “你爹托人从江南带来的贡梨,给了老太太七个,结果老太太留了六个给他薛照文,你瞧瞧,都是重孙子,老太太什么时候这么念过你?!” “哦……”薛照文耷拉了脑袋,嘴里的梨子有点儿咽不下去了。 “所以啊,照文。”薛田氏见儿子这样,心里有些不忍:“为娘出身穷苦人家,只能在薛府给人当妾,太太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老爷有给为娘扶正的意思,为娘也知道,我小门小户出身,想要扶正,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不过你可不一样,你可是你爹亲生的孩子,有哪里比不上他薛照青。” “娘,可是……” “行,别可是了,你好好做你的事儿,平日里要敬重你哥哥,孝敬你爹和你祖奶奶,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为娘的给你谋划就行。” “娘,还是你疼我,娘,你吃梨。” “去,为娘不吃。”薛田氏看着一脸憨相的儿子,一脸的无奈,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4章 牛耿这名字起的,其实有些来历,当年他出生的时候,第一声哭声就响亮有力震响了整个三原县,他那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爹觉着这孩子像是个有出息的样儿,便用家里养的三只母鸡请了县里有名的算命先生算上一卦,那先生说他这个儿子这一生波澜起伏不定,但唯独会对一个人忠心耿耿,于是便给他起名牛耿,可自打他长大之后,一起干活的长工常说他这性子又二又楞,便叫他牛二,时间一久,那花了大价钱起的名字反而被人忘了个干净。 牛耿这几天不大自在,自打薛家大少爷回来以后,他的左眼皮就一直在跳,起初牛耿没在意,不过下午大少爷来田里看过之后,他的眼皮跳的更厉害了。 在马房不远处的一个茅草屋里,牛耿呼呼啦啦吃完娘亲做的油泼面,就对着屋里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拨弄着自己的眼睛。 “耿子,你这是咋啦?”牛李氏踩着一双小脚刷完碗,颤颤的坐在炕上纳她那双没纳完的鞋底,看儿子对着油灯挤弄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珠子。 “娘,这两天眼皮老跳,都不知道咋回事么。” “左眼皮还是右眼皮?” “左眼么。” “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耿子,你这是要有财了啊。” “啥有财么,给我难受的哩。” “行啦,别揉了,待会儿眼都给揉坏哩,晚上早点睡,你这是秋天上火哩,多休息喝点水就好。” “好嘞么,娘。” “对了,耿子,听说今天大少爷去田里了?” “是哩,忠叔带着一起来的,远远的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就到地里去看庄稼了。” “我这都许久未见过大少爷哩,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太太去世的时候,大少爷那个时候只有十几岁,不过性子倔的嘞,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是在人前。”牛耿小声嘟囔着,抠眼的手老实了起来,脑子里满是那年第一次见他的样儿。 薛家太太死的时候,按照规矩,要在薛家祠堂外停棺七天,这七天里,由八个童男子给挖坟掘墓,保证去世的妇人埋葬的墓室不会沾染其他已婚男子的血气,这样才能继续在地下为夫家守节。那个时候的牛耿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龄,因为还没婚配,便被忠叔给派过来干这翻土挖地的活。只不过刚干上两天,他就常在薛家坟头地里听见哭声,越到傍晚的时候哭声越大,其他几个干活的小子年岁比他小,胆子没他大,性子没他楞,每天一到傍晚便找各种借口偷跑出来,只留下他一个守着那没完工的墓地。 有一日牛耿实在忍不住了,壮着胆子,拿着榔头,循着哭声找去了,可看见的哪里是什么孤魂野鬼,分明就是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半大孩子。 这孩子蹲在一株老榕树后面,身上披麻戴孝的,一张白嫩的小脸哭的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蘸的雪白的袖口上肮脏一片。一见有人来了,他立马止住了哭声,一下站了起来,瞪着一双通红细长的丹凤眼上下打量着牛耿。 “你是谁?在我薛家的坟地干什么?”朱红色的小嘴一张,气势倒是不小。 “我,我叫牛耿,忠叔让我在这给太太掘墓。” 这孩子虽然个头不高,看着弱不禁风的,不过脾气似乎大的很,牛耿让他给问楞了,一下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薛照青一听倔的是自己娘亲的坟,纵使那一会子气势再强,鼻头又开始泛酸了,眼泪珠子从眼眶子里不断的往下掉。他爹从小便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人前他一滴眼泪不敢掉,只有在傍晚的时候才敢来这谁都不会踏足的墓地里哭一哭。 一见这刚才还凶巴巴的孩子这会儿又哭的跟受委屈的小兔子似的,牛耿有点慌了手脚,除了几句笨口拙舌干巴巴的“你别哭了”,他半句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情急之下,他想起来,小时候被人欺负哭的时候,他娘就紧紧抱着他,娘亲一抱,他就不哭了,也不知道这个法对别人管用不管用。 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牛耿一把把薛照青揽进了怀里,他足足比薛照青高了一头,身子骨比他宽了一圈,这一搂就一下把薛照青箍了个瓷实。 被瞬间裹成粽子的薛照青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这是什么神操作?薛照青挣扎着想摆脱开那汉子的桎梏,只是这蛮汉子力气实在太大,他挣扎半天竟动弹不得,薛照青也不敢大声叫唤,万一被家里族人看到,他堂堂薛家大少爷被一个长工抱在怀里非礼是怎么个回事?所幸,他放弃了挣扎,任那汉子抱着。 可那汉子似乎并不是想要非礼他,见他不再挣扎,那人反而稍稍松了松臂膀,一只手顺着他头发捋着,一边说到:“不哭了哦,抱抱就不哭了。” 薛照青噗嗤一下偷笑了出来,这家伙,把他当三岁的孩子哄了么?只是这哄人的办法虽然拙劣,可这汉子结实的胸肌,还有有力的胳膊倒让他觉着踏实,就连他身上汗碱子里渗着的腥臊味儿,这会儿闻起来,也让他安心无比。 薛照青稍稍推开牛耿,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看着汉子一脸担心,心里不知为啥,非常受用,他从孝衣腰带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掏出一个白色小方块,放在了牛耿手里。 “这是啥哩?” “你尝尝看。” 牛耿想也没想,小小的一块被他一下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咬成了碎片,瞬间就下了肚。 “好吃不?”薛照青问道 “好吃,甜哩,跟伙房里的糖一样甜。还有不” 薛照青翻翻白眼:“这可比伙房里的糖金贵多了,多好多好多的糖才能提炼成这一小块。” “那咋要干这浪费粮食的事儿?吃糖不就行哩?”牛耿挠挠头皮。 薛照青无语,也不去理他,自顾把那小包放回到自己衣服腰带里,说到:“还想吃冰糖不?” 牛耿立即点点圆乎乎的脑袋瓜子。 “那你明天这个时候还来这找我,你听我的话,我就给你。”说着,薛照青理了理靠在树上时松散了的头发,也不回头看牛耿,自顾自的走了。 “哎,你还没跟我说你是谁哩?”牛耿喊到 “你掘的那个坟,是我亲娘的。” 牛耿在心里算着,忠叔说这坟是东家大太太的,东家大太太是这少年的亲娘,那这少年岂不就是薛家的大少爷?自己未来的东家?难怪能有这么金贵的吃食。 牛耿这才反应过来这少年是谁,可环顾一圈儿,这没遮没盖的坟地里,哪里还有大少爷的半点儿影子? 牛耿摸摸脑门子,咂摸咂摸了嘴里还有点儿的甜味儿,拾起榔头又重新回到大太太新掘的墓地旁边,拿起铣,一下一下的把地往下掘着。 管他老爷少爷哩,他是个长工,只要好好干活,老爷少爷都不会亏待他哩。 后面几天,每天傍晚,只要那哭声响起来,牛耿就跑到那颗老榕树后面,让薛照青抱着,牛耿觉着这大少爷可能是把他当成人形手绢了,经常鼻涕眼泪蹭的他一身,哭完哭够了,再给他块冰糖吃,陪他说上几句话,直到坟掘完了,墓挖好了,大太太也给埋了,这娇贵的大少爷也没影儿了。 后来牛耿才从忠叔嘴里知道,那薛家的大少爷考中了秀才哩,被西安府最大的书院请去做先生了。 自此,这薛家大少爷便再没在他面前出现过,虽说逢年过节的,人也回来,可哪个主家的少爷能单独来看一个小小的长工哩。牛耿渐渐也就不再想他了,只不过偶尔夜里做梦,脑子里想着从前冰糖的那个味,哈喇子能流上一炕头。 “耿子?耿子?” “……啥?”这边儿想着从前的事儿想入迷的牛耿,听着有人叫他。 “你咋地啦,怎么发起呆来了。”牛耿他娘拿一只手在儿子面前晃了晃,见这孩子连个眼珠子也不眨,急了,拿起手里纳鞋底的粗针顶头穿孔那边儿就着牛耿的腿就戳下去了。 “哎呦!娘,你干啥嘞?”牛耿一下躲了老远,揉揉腿,不懂老娘在想啥。 “你在那一坐起来,动都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狐狸精把你的魂儿给勾了去了,吃饱了别愣着了,赶紧睡觉吧,省着老点着这灯,费油。”牛李氏放下手里的鞋底和针,起身掀了帘子回到自己的小茅屋里,走时回头看看牛耿,不由的叹了口气:她这个儿子,哪都好,就是这愣头巴脑的劲儿,啥时候能好哟。 “哦……知道了么,娘。”牛耿应到,到院里用井水随便擦了两下脸,进屋把灯一吹,睡觉! 第5章 牛耿昨儿一晚上没怎么睡踏实,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得,又是一炕头的哈喇子,他擦擦嘴,好像梦里又能尝到那股子甜丝丝的味儿。 这一天下来,早饭午饭吃完后,牛耿嘴里都没啥味儿,跟中邪似的,整个人魂不守舍的,快到傍晚的时候,薛忠跑到地里找他。 “咋了忠叔?”牛耿擦擦脑门子上的汗,问道。 “手里的活先别干了,你先跟我来。”薛忠拽着他撂下收麦的镰刀,牛耿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咋了么?这活还没干完哩。” “喜事啊,牛二,你小子摊上天大的喜事了!” “啥喜事?我咋不知道?” “老爷着人下来说,让你小子以后每天傍晚去大少爷屋里学写字,学记账哩。” “啊?!”牛耿一下愣着了:“啥?!让我写字记账?老爷是糊涂了么?我这笔咋拿的都不知道。” “你个愣子,说啥呢么。”薛忠不管这么多,拽着他往前走:“这不是让大少爷教你呢么,听说还是大少爷亲自挑的你哩,说你实在,学会记账以后不坑主家,忠叔我老喽,原本就打算回乡带孙子哩,这主家一直没个会写字记账的接替,我这才一直干着,这下好喽,你这孩子学会以后,我就能回乡了。”说着把牛二拖到井边儿,拿桶打了水,递给他一块布,说:“快擦擦,这一身的汗味儿,回头大少爷再嫌弃你。” 莫名其妙的被忠叔洗干抹净,还硬给他光习惯的上半身罩上了个短衫,牛耿忽然觉着他有一种洗干净被人卖了的感觉。 进了主家的东侧后院儿,牛耿浑身不舒服,怎么看怎么觉着这不是他这个粗人该来的地方。这院子装点的雅致极了,刚进小院就能看到一座雕刻精致的太湖石假山,假山周边围着一圈用花盆养着的菊花,小院儿的角落里还养着错落有致的青竹,还有很多牛耿叫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往院里走上几步就是大少爷的厢房,中间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边各一个八仙椅,那桌子的正上方还挂了一副画,那画上画着个拱手而立的老头子,脑门子很大,胡子很长。 牛耿探着脑袋看那画,拽拽身后的薛忠,问:“忠叔,这画是谁啊?主家的老祖宗么?” “那是孔圣人的画像。”一道清冽的声音从院门的方向传来,牛耿回头,看到一个着青绿色长衫的男子立在门口,他双手背后,站在三级楼梯上,上吊着的丹凤眼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自己,小小的瓜子脸微微上扬着,朱红色的小嘴上下抿着,似乎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大少爷,您回来了。”薛忠忙迎了上去:“按照老爷的吩咐,牛二这孩子我给您带过来了,以后就让他在您这学写字,学记账。” “好哩,谢谢忠叔,您赶紧去歇着吧。” “好哩,大少爷,牛二这孩子有点愣,您教他的时候,可别着急啊。” “放心,忠叔,我肯定会好好教他的。”说着,薛照青意味深长的看着牛耿,那眼神看着牛耿后背直发凉。 “进来吧,还愣着干啥?”送走了薛忠,薛照青领着牛耿进了自己的屋,进了屋以后,牛耿才发现,这厢房里面还别有洞天,厢房的东侧应该是书房,挂着好些个笔墨纸砚,字啊画啊的,厢房的西侧应该是大少爷的卧房,牛耿偷瞄了一眼,咦,这男人的卧房咋还精致成这个样子?雕花的大床不说,床上那金丝线绣成的软布枕头,还有床上绣着粉红色菊花的被子褥子,更别提这屋子里咋还泛着一股子奇怪的香味儿? 闻惯了性口味儿的牛耿反而不习惯这味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这是咋了?”薛照青见他喷嚏不断,不禁问道。 “这屋里是啥味儿么?熏的我鼻子痒痒。”牛耿蹭蹭鼻子,又打了几个喷嚏, “能有啥味道,左不过是些书本墨水的味道。你过来闻闻看,是不是这个味儿?”说着引了牛耿走到书房,拿了墨迹尚未干透的砚台放在他的面前。 “阿嚏!”牛耿一个打喷嚏打着,差点没喷了薛照青一脸。 “就是这个墨水的味儿哩,少爷,我是学不了写字哩,我还得去饮牛饮马哩,我先走啦。” “站住!”薛家大少爷一声喝,牛耿乖乖的定在那一动都不动。 “转过来。”牛耿默默的把壮硕的身子转过来,耷拉着脑袋,不敢看薛照青。 “走过来,坐好。”一步迈一步,牛耿听话的坐在薛照青对面的椅子上。 “我问你,你干活是为啥?” “挣粮食啊。” “挣粮食是为啥?” “娶媳妇哩。”牛耿傻乎乎的笑着,看着大少爷的脸,嘿嘿,真白,真好看。 薛照青暂且把心里的火压了压,吓跑了这愣子以后可就不好办了,他微微一斜脑袋,语气稍稍柔和了些。 “你学会了记账写字,我爹就会给你更多的粮食,更多的工钱,你不想要么?” “真哩?”牛耿在脑子里算账,工钱要是能涨,那岂不是他能更快赚够接亲礼和娶媳妇的花销,可看看眼前看都看不懂的“鬼画符”,牛耿还是觉着这事儿他学不来。 薛照青站在牛耿对面,这汉子这一会儿变来变去的脸色被他尽收眼底,见他到现在还是犹豫不决,薛照青咬了咬嘴唇,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糖来。 “你每天来跟我学写字,记账,我跟小时候一样,每天都给你一块冰糖吃。” 冰糖?!牛耿的一双大眼瞬间瞪的锃亮,心心念念好几年的味道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有不动心的道理,那大脑门子立刻点的跟筛子似的。 “那好,不过话得说在前面,要是你不好好学,或者就混混日子打发时间,我可不给你。”薛照青晃晃手里的冰糖,唇间露出一抹坏笑,果然,对付这个愣子,就得靠这个。 “少爷,你放心哩,我牛耿应下的事情,那肯定做到哩。”牛耿傻笑到,一双眼睛顺着那块冰糖左右晃着。 “好,先跟我说,你会拿笔么?”收了那块冰糖在身上的小包里,薛照青拿起一支毛笔递给牛耿。 牛耿接过来,这细细的笔杆子跟他干活用的东西拿起来完全不是一个感觉,牛耿用两只粗厚的指头捏着,企图把它给立起来。 “不对,你要这样。”薛照青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自己身旁,他伸出右手,一把握住了牛耿笨拙的几根指头,一根一根指头的,帮他摆好指头的位置。 此时的牛耿,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少爷的小手,咋地个这么软的么?比他娘刚蒸好的馍馍还要软…… “你看,这样不就好了。”薛照青轻轻说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说话语气里带出来的丝丝香风吹着牛耿耳朵圈都红了。 牛耿一时有些血气上涌,只想离这点火的罪魁祸首远上这么一点儿,稍稍往一边一躲,只是这一躲,手上的姿势又乱了起来。 “你看,又错了吧。”薛照青轻轻把他的手拿了过来,这一次,便不仅仅是一个一个指头的帮他调位子了,他索性把整只右手附在了上面,薛照青的手比牛耿的手要小了一大圈,不过这丝毫不妨碍这只胆大包天的小兔子肆无忌惮的吃着手下那人的豆腐。因为常年干农活的原因,牛耿的手背比薛照青粗糙多了,五根指头根根黝黑粗壮,指节之间的沟壑清清楚楚,磨的薛照青细嫩的手心刺刺痒痒的,他轻轻用手心暧昧的蹭了蹭牛耿的手背,还没蹭上两下,一边坐着的那人便腾的站了起来,笔也丢到了一边。 “少爷,我……”牛耿站起来块头比薛照青大了一圈,可话还没说完,就让挑着眉的薛照青一个眼神儿给堵了回去。 “怎么了?”薛照青问道。 “那个,少爷,我,我手痒痒……”牛耿想想冰糖,再看看眼前人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终究还是没把实话说出来。 “手痒啊,那挠挠吧,好了继续拿着笔,我教你写你的名字。”薛照青甩了甩袖子,绕回到书桌正面,看着牛耿像模像样的拿了笔,重新坐了下来,这才又从笔架上拿了一只狼毫笔,沾了墨水,在宣纸上写下了牛耿二字,转了个头,放在牛耿面前。 “这就是我的名字?”牛耿长这么大,没见过自己的大名儿长啥样,忠叔记账的时候图省事,便把他的名字写成牛二,所以,这“牛”字他认得,只是这“耿”字却是第一次见。 牛耿照葫芦画瓢,也像少爷似的,沾了砚台里的墨汁,在面前的宣纸上画符。 第一次,力气太大了,这纸直接被他戳破。 第二次,墨汁沾太多,“耿”字写成了个大大的黑墨团子。 第三次,墨汁沾太少,没在纸上划拉两下,那笔便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 正襟危坐了一个时辰,那张黝黑的圆脸快涂成墨汁小花猫的时候,牛耿终于对着一张泛黄的毛边纸傻笑了起来。 “写成了,写成了,少爷,你看,我写的对不哩?”放下毛笔,两手一边拎着纸的一角提了起来,牛耿脸上喜笑颜开,完全找不到刚刚不情愿的劲儿,跟个孩子似的炫耀着自己的成果。 那牛字写的倒是不错,规规整整,笔尖有力,这耿字拆开看倒也还行,一个“耳”,一个“火”字形都算得体,只是这两个部分分的太开,乍一看还以为他这写的是牛耳火呢。 不过薛照青的那双美目看字存偏私,只要是牛耿写的,估计就算真是一团鬼画符,他都觉得好。 “好哩,写的真不错。” 牛耿听见少爷夸他,乐的更是不知道东南西北,看着自己写下的大字,心里顿时有些激动,他牛耿,长这么大,终于能写自己的名字了! “学写字好玩不?”薛照青一边递给牛耿一块冰糖,一边问道。 “好玩哩。” “那明天还来不来?” “来哩。”牛耿把冰糖塞到嘴里,细细咂摸着这好几年没尝过的味儿,顿时一股舒畅的感觉从舌尖泛到了全身。 薛照青在一边看的真切,不禁挑了挑嘴角,小样儿,看你不上勾! 第6章 后面连着小半个月,牛耿都在每天傍晚的时候去到薛照青屋里学写字,起初那学会写字的兴奋感渐渐给磨没了,牛耿发觉写字这事儿,有时候比在地里干活还累人,那小小的笔杆子也不知道是咋么个回事,力气大了写不成,力气小了也写不成,就连用力的方向不一样,写出来的字都不一样。要单单只是这样,牛耿倒不觉着有啥,只是,比那笔杆子更奇怪的,就是这看似文弱的大少爷。 头几天的时候,那少爷嫌他身上有汗味儿,非得让他在屋里擦身子,任牛耿嚷嚷多少遍他来时在井边洗过了都不成,洗就洗呗,可还不能在院里擦,非得让他脱了上身的短衫在屋里擦,一边擦,他还一边看,一边看还一边咽口水,难不成少爷把他当成肥肉要下酒吃了? 这光看他擦身子也就算了,都是老爷们儿,被多看一眼还能少块肉不成?只不过擦完身子以后,这少爷就不让他穿短衫了,常常是把厢房的门一关,让他光着上身,一写就是个把时辰。 虽说入秋天凉,不过牛耿一向是个健壮厚实的,冷倒是不怕,就是觉着光着有点别扭,尤其是这大少爷还时不时的拿那没沾墨的毛笔搔他胸口的肉,挠的他浑身发热,脑门子冒汗。 这一日,牛耿擦完身子又裸着上半身坐在书桌边,拿毛笔写着字,他现在已经能熟练的写出自己的名字,还有各种数字,为了方便以后教他记账,薛照青也不教他圣贤书上的那些东西,就着忠叔账本上出现的各种粮食蔬菜名字一个个教他该如何写。 写到“高粱”这个词的时候,却怎么都写不下去了。 “梁”字笔画太多,结构又紧凑,牛耿对着薛照青写的那副字临摹了半天,却还是一点样子都没有,牛耿急了,笔下一个力道没拿住,毛边纸又让他戳破了一张。牛耿叹了口气,拿起写废的那张纸,窝成了一个团团。 “这个字不好写,你过来,我写你看着。”薛照青拿了笔站了起来。 牛耿走到薛照青旁边,这字明明都一样,可笔拿到他手里就写不成个形:“少爷,这个字太难了,我学不会。” 薛照青眯着眼睛看了牛耿一会儿,轻轻咬了下嘴唇,像是打定什么主意似的,他说:“不过是一个字,还真有学不成的?你过来,走到我身后。” 牛耿不知道薛照青用意如何,不过这几天相处下来,他跟小时候一样早就习惯了对这个大少爷言听计从。 “再靠近一点儿。” 牛耿往前迈了一步。 “再近一点儿。” 再近就要贴着少爷的背了,牛耿在心里呼喊,不过话却不敢在薛照青面前多说一句,只得又靠近了一小步。 “好,现在从后面握着我拿笔的这只手,跟着我写字的方向记着。”牛耿抬起右手,握住了薛照青拿着笔的小手,瞬间,触及皮肤的地方一阵软腻细滑,跟一团刚从锅里发好的年糕似的,让牛耿忍不住想捏两下。 可少爷毕竟是少爷,就算有这个贼心,他也没那个贼胆。克制了内心的欲望,牛耿顺着薛照青的手临摹着字体,手上写着字,脑子里可半分字的影子都没有,大少爷的身子好小好瘦,跟小时候一样裹在他怀里正正好好,大少爷的头发好细好软,几缕头发丝扫到他的脸庞边,清香四溢。从这个角度看,大少爷的睫毛好长,鼻子好挺,脸好白。 一股子急火从□□部位传来,牛耿年龄已经不小了,很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他刚想躲开一点身子下下火,忽然,薛照青身子往后一挪,一个圆圆翘翘软软的东西正好顶在了他有些昂扬起立的部位。 霎时,牛耿跟被人踩了脚似的大叫一声猛地跳开,他尴尬的夹着双腿,两手死死拽着裤子上的腰带,半转过身子,不敢正对薛照青。 “你……?” “少……少爷,那个,我……我晚上还得喂牛喂马,我……走了……。”他这会儿连话都说不成个了。说着转过身子就要走。 “等等,今天的冰糖还没给你哩。” “那个,今天不吃了……。”十万火急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吃,牛耿捂着下半身,火急火燎的冲出了薛照青的小院儿门。 薛照青见这汉子跑的匆忙,跟被野兽追了似的,回忆起刚刚一弯腰的时候触碰到的那硬邦邦的物事,一下就明白了大半,他摸了摸右手,咂摸了一下那胸膛熟悉的味道,细长的凤眼一挑:“小样儿,进了本少爷的屋就别想出去。” 牛耿跟屁股着火似的一路跑回到马房,从深井里拎了一桶水,直接全部浇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彻骨的凉意从上往下贯穿了整个身子,牛耿这会儿才觉着心里的那团火稍微小下去了这么一点。 牛耿知道自己性子楞,脑袋轴,也没读过书,更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可这自小长到大,身边的大哥大叔大爷都是娶的姑娘做媳妇,从没见过哪个男的跟男的睡在一个被窝里过,可他自己咋闻着少爷头发丝上的味儿就兴奋了呢?难不成是大少爷那屋邪性?一进去就不正常了? 牛耿搞不明白,也不愿意多想,只不过第二天傍晚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任薛忠怎么劝他,他也不愿意去薛照青屋里了。 “你个愣子,怎么说不愿去就不愿意去哩?”薛忠嚷到。 “叔,我是地里干活的人,拿笔写字啥的,不是我该干的哩。”牛耿低着头,拿镰刀折下来一把小麦。 “大少爷凶你了?” “没,大少爷对我挺好哩。” “那你咋不愿去了?”薛忠简直想把牛耿这黑黢黢的大厚脑袋给敲烂,哪有送上门的肉还不愿意张嘴的? “就是不合适么,我还是喜欢在地里干活,工钱少点就少点,地里干活我自在哩。”牛耿把一旁收好的麦子捆成一扎,丢到一旁堆成一座小山。 “你这娃,咋这么犟哩。”薛忠叹口气,这牛耿拗起来,真是三头牛都拉不回来。 “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哩,只是大少爷屋里太雅致了,我一个粗人去到那浑身不自在,您看这么成不叔,我现在也会写数字了,几种常见的粮食啥的也会写,以后,我就照着您头几年记账的账本晚上自己练,您老要是得空就指点指点我,要是晚上您有事,我就自己琢磨哩,这样还不耽误我干活,也不难为大少爷成天对着我这个粗人哩,您说咋样么?”牛耿擦擦汗,他昨晚半宿没睡,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这么一套说辞,但愿能有用哩。 薛忠听了,这话倒也受用,哪有主家不愿意长工多干活呢?况且大少爷这娇贵的身子成天教牛耿这愣子念书识字也浪费了不是。于是薛忠便没再纠缠,独自跑到前院去了。 薛照青在自己房里,算算时间,牛耿早该来了,难不成因为昨天的事儿不愿意来了?正想着,就见薛忠一个人进了小院。 “忠叔,牛耿呢?” “大少爷,牛二这孩子开了窍了。” “嗯?”薛照青疑惑不解,这愣子能开什么窍? “他跟我说,现在学会写了很多字,特别感谢大少爷愿意屈尊教他,只不过他觉着最近秋收太忙,他放着主家地里的活不干,成天在屋里,心里不安的很,于是就想着白日里多干些活,干到看不见地里庄稼为止,晚上再自己研究研究之前的账本,也能学着不少东西。”薛忠便说,便偷摸的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哎,这大少爷的脸咋这么难看哩? “他真这么说?”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攥成了一个拳头,薛照青尽量克制着逐渐铁青的脸色,保持着淡然的语气。 “是哩,牛二这孩子,楞是楞了点,不过凡事都是想着主家优先哩,地里的活让他干上多久他都不嫌累哩。” “他除了喜欢在地里干活之外还喜欢干嘛?” “除了喜欢在地里干活之外,应该就是喂牛喂马哩,有时候也骑着咱家的马去溜溜。” “他会骑马?”薛照青眼睛里精光一闪,计从心来。 “是哩,大少爷,除了老爷、二少爷、大管家之外,咱家里就没人会骑马了,老爷又爱马,遇到些良品名驹的,总喜欢买回来养着,时间久了,好马没人骑上去遛一遛,总会添肥膘,其他几个长工谁也不敢骑,就牛二这娃子硬生生学会了骑马,平时活不多的时候,就骑出去跑一跑。”薛忠悄悄瞄着大少爷的脸色,看上去比刚刚好了这么一些。 “行,忠叔,我知道了,您回去告诉牛耿,自己学着也行,如果有不会的,可以随时来我这屋问。” “好哩,那大少爷您歇着,老奴我先回去了。”说着,薛忠退出了院子。 这边薛忠刚走,薛照青左右看看没人,便把自己厢房的门给关上了。拿了打火石,点燃了自己床头熄灭着的半截蜡烛,待蜡烛燃上一会儿燃出一小洼蜡汁之后,薛照青把鞋袜脱了坐在床上。 他一手把着自己的左脚,一手拿着蜡烛缓缓的往脚旁凑,离得越近火光灼热的感觉就越清晰,薛照青咬着牙,心里一横,手上一斜,把蜡汁滴到了自己脚上。 “吱……”温度极高的蜡汁遇到冰冷的脚底板立即结成了薄薄的一层蜡油,薛照青忍痛把蜡烛放回原位,用手剥了那层蜡油下来,滴着蜡油的地方被烫的通红通红,不一会儿就起了一个大水泡。他又一瘸一拐的去衣柜里寻了一根缝衣针,一下把那水泡挑破。 “嘶……”薛照青倒抽一声,脚底的刺痛感清晰异常,他翻了翻白眼,今日这身子上受的罪,他日一定得让这蛮汉加倍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少爷使出苦肉计哩,照青宝宝为了牛耿可真是啥都敢用哎(#^.^#) 第7章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薛照青喊了家里的一个小厮扶着,一瘸一拐的走到了用饭的偏厅。 “照青,这是怎么了?”见儿子走路都费劲,薛乾问道。 “回父亲,儿子没事,不过是脚上磨了个水泡,不碍事的。”扶了小厮的胳膊,坐在薛乾一侧,薛照青微微一低头,回着父亲的话。 “莫不是这几日去田里走路走的多了?不过我记着前些天磨的脚不都好了么?” “爹,咱地里这么多镰刀割下来的麦秆子,扎破脚不是常有的事儿?哥哥又比不得我们会骑马,就靠两只脚走着,能走多久?”薛照文说。 “的确,照青啊,有时间你得学学骑马,这么大块田地,可是走不下来。” 薛照青感激的看了弟弟一眼,顺着薛乾的话继续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也想尽快学会骑马,只是现在家里虽有良驹,可没有人指点骑术要法,儿子怕这么莽撞的去学,事倍功半,耽误时间。” “这个不怕,我和你弟弟都会骑马,薛富也会,轮流教你便是。” 薛照青心里一惊,千算万算竟忘算了这一环,他稳稳心神,缓缓说到:“能得父亲、弟弟、富叔教导自然是好事,只是现在秋收繁忙,祖奶奶身上又不好,父亲和照文每日早出晚归管理田地不说,还得照顾祖奶奶,富叔又有一家子的事情要打理,儿子实在不忍心再劳烦教导,……我听忠叔说,咱家有个长工,也会骑马……何不?” “哎,你不说我都忘了。”薛照青话还没说完,薛乾点点桌子打断了他:“的确有个长工,就是那个叫牛耿的孩子,平日里马房里的马都是他管着,这孩子自学的骑术,也很不错,就让他来教你。” “薛富。”薛乾叫到。“把那匹枣红色的小母马单独留给大少爷骑,这马性子温顺,初学,适合这个。” “是,老爷。”薛富应道。 “对了,跟薛忠说,地里的活让牛耿少干些,如果大少爷找他,就让他带着去骑马,工钱还按照之前干活的量给,别亏待了这孩子。” “谢谢父亲。”薛照青面上云淡风轻的,心里早已乐成了一朵狗尾巴花。 可怜的牛耿,在自己茅屋炕上吃面的时候,好不容易不跳的左眼,这一下又开始砰砰跳个不停喽。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秋日里的阳光晒的人暖洋洋的,牛耿一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不像夏日里热死个人,也不像冬天里冻死个人,他一边快速摆弄着手里的镰刀,一边把割下来的麦子抱在怀里,实在抱不下了,就拿绳子捆了,丢在一边,从早饭到这会儿也不过就一个多时辰,他身后堆起的麦堆已经快有小山这么高了。牛耿摸摸脑门子上的汗,把手里的镰刀先撂下,走到麦田中间的田埂处拿起水壶想喝上两口,可水还没下肚,他就看见薛忠扶着薛照青正往这边走着,薛忠手里还牵了马房里那匹枣红色的小母马。 牛耿见了薛照青,脸蹭的一下就红了,浑身的血液止不住的往上涌,他刚想躲到田地里继续干活,可却发现薛照青走路的姿势怪怪的。 一路扶着薛忠不说,走路的速度还很慢,牛耿印象里这薛家大少爷虽称不上健步如飞,可也是个走路轻快的主,从来也没见他这样过,难不成是受了什么伤? 想着,牛耿也顾不得什么避讳不避讳的,迎了上去,接过薛忠手里的缰绳,牵过了那匹小母马。 “牛二,来的正好,正要找你哩。” “咋,叔,找我啥事儿么。”牛耿牵着马站在一边,应着薛忠的话,可不敢看薛忠身边的薛照青一眼。 “老爷嘱咐,要大少爷学骑马,让你给教教。” “啥?”牛耿一惊,就他那三脚猫骑马的技术,自己溜溜马还行,要教少爷,那可怎好? “……叔,老爷二少爷还有大管家都比我骑的好……咋……?” “我爹和弟弟秋收的时候要到各个佃户家看地收租子,还得照顾我祖奶奶,富叔年纪不小了,况且还有一个院子让他管,怎么?让你来教我骑马,你还嫌弃不成?”没等牛耿说完,薛照青扬起小脸,上吊着一双美目瞪着他,小嘴鼓鼓的,跟一只龇着牙的小奶狗似的。 “我……”牛耿给薛照青噎的一句话说不出,没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去少爷房里,少爷竟自己找过来了。 “老爷说了,工钱按照你平时干活的量照样跟你结,你这几天就安安心心的把少爷教会就行哩。”说着薛忠拉着薛照青的胳膊往牛耿身上一塞,乐呵乐呵的跑到田里去看其他长工干活去哩。 牛耿牵着马站在田埂上,薛忠走了以后,这一片儿就剩下他二人,薛照青见他手足无措那样儿,也不开口问他为啥不来学写字了,干脆什么都不说,自顾自挪到了马旁边,一手把着鞍子,靠在马身上歇着。 “少……爷……你脚咋了么?” “……”薛照青在心里翻翻白眼,嘴上却口是心非:“这几天看地把脚磨了么。” “那咋前两天没事儿呢?” 呦,这愣子观察力挺强的,薛照青想到,不过却说:“昨天路走多了,发出来了。” “哦……” “我这脚伤了能骑马么?” “少爷您这脚是磨到哪儿了?” “大脚趾和脚掌连着的地方。” “那没事,您待会儿用脚心踩着脚蹬子,别用脚掌前面就成哩。” “那你还不赶紧抱我上马?” “啊?”牛耿一愣,猛的一抬头,见薛照青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又顶着个大红脸把脑袋低下去了。 “你不抱我上去,我咋上去么?”这声音里带了一丝戏谑的味道,薛照青一边说着,还一边轻轻拽了拽牛耿上身的短衫袖子。这短衫看着真碍眼,还是光着好看。 “那……那,少爷踩着我的背上去哩?”说着牛耿就要趴在地上。 “不成,我脚疼,站都站不稳,你让我怎么踩在你背上?” 牛耿想想也是,只得心一横,一双大眼也不乱看,一把搂住薛照青的身子,一边往上抬,一边说:“少爷您迈开脚,两只脚一边踩一个脚蹬子,然后坐在鞍子上就行。” 被牛耿抱起来的薛照青早已乐的花枝乱颤,那双大手顺着自己腰肢传来的安全感沿着皮肤的肌理传遍他的全身,只是……。 薛照青故意装作够不着那脚蹬子的样子,左脚不断乱蹬着,明明一下就能伸进去的事儿,他偏偏拖沓着,牛耿急了,一只手搂紧了薛照青的腰,一只手转到薛照青身后,大手一托屁股,薛照青整个人直接被他放在了马鞍子上。 “啊……”薛照青惊呼一声,顿时面红心跳,那一只粗糙的大手摸着自己屁股瞬间那令人血脉上涌,浑身酥麻的感觉简直让他上瘾。 “两只脚伸到脚蹬子里。” “嗯……”薛照青浑身发软,顾不得和牛耿抬杠,乖乖的把脚伸了进去。 这匹枣红色的小母马是马房里最乖最温顺的一只,牛耿知道它的性情,也不赶它,也不拉它,摸摸了马头,牵起僵绳,顺着田埂走着,这马跟着牛耿的步伐不快不慢,稳稳当当的。 “这是要去哪?”马上的薛照青问。 “前面庄稼地过去,有块空地。”牛耿指指前面:“这边儿都是田地,马儿跑不开,我平时遛马,都是去那边空地,空地旁边还有块小林子,里面偶尔有些野兔什么的。” 那片地在薛家自种的田地外面,附近除了薛家的田地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住户,牛耿把马牵到这片地上,便停下了脚步。 “少爷,您第一次骑马,小心些,两个手拉紧缰绳,小腿轻轻敲一下马肚子,大腿夹紧,把身子坐直。”说着,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了薛照青。 薛照青接过缰绳,轻轻的缠在手上,虽说原本想学骑马只是为了接近这个蛮汉,可真正把缰绳握在手上,他心里反而怵了。 “那个,牛耿……,你上马来,先带我骑上几圈可好?” 牛耿呆了下,可看薛照青的神色的确害怕,心说如果少爷因为骑马出了事,他一个小小的长工也担待不起,便踩了脚蹬子,上了马。 薛照青解开缠在手上的缰绳,交到牛耿手上,自己用手扶了马鞍子上的把手,只觉着背后的牛耿小腿上一用力,那小马便慢慢踱起了步子。 牛耿环过薛照青的身子,把着两根缰绳,上马前的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副场景,他脑子笨,不会想这么远,要知道上马来之后要像那天一样从后面搂着薛照青,再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上了。 撇开那是个十足的男人不说,这可是主家嫡出的大少爷啊,自己那点儿猥琐下流的小心思要真让人发现了,他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这马一上来,下去就难了,薛照青毕竟第一次骑马,见那马儿越跑越快,心里也不禁越来越兴奋,秋风拂面的滋味太舒适,他看着空地外自家田地里迎风摇晃的起伏麦浪,心下恣意畅快难耐,忍不住大声呼喊着。 “啊……啊……。”他自小在书院里读圣贤书,写八股文,平日里除了读书教书之外,几乎从未有过任何娱乐。就算有些同窗友人约他去青楼妓院这些烟花之地,他从来也是找借口推脱不去,长此以往,除了心尖尖上的牛耿之外,他的情绪几乎没有任何的宣泄之处,而今,只是骑上马儿踱上几圈,也足够他恣意呼喊,畅快抒发的。 牛耿见薛照青如此兴奋,心里的那股子开心劲儿也给带起来了,他从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的汉子,听见薛照青叫唤,他也跟着一起叫唤,一人一嗓子,像是比谁的声音大似的,在这片无人的空地上肆无忌惮的放纵着。 第8章 几圈溜下来,嗓子也喊累了,薛照青本身脚上就带着伤,这小马虽然乖顺,马背上却也少不了颠簸,他身子一软,眼看着脚上踩不住,就要往马下掉。 牛耿忙抬了手扶着,他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扶住薛照青的腰,嘴上也:“吁吁”叫唤着,马儿渐渐慢下了步子,薛照青轻轻吐了一口气。 “大少爷,累了吧,不然下马歇歇哩?” “先别,再溜几步,早知道骑马这么好玩,早该学的。”薛照青微微侧过脸对牛耿说着,唇边的一丝小香风顺着爬到了牛耿的脸颊旁。 “那个,我下去给少爷牵着马吧。”说着,牛耿作势就要下马。 “别,你下去了,我更坐不稳了,摔下去怎么办?” “哦……”牛耿答应着,便不敢动弹了,他一只手还搂着薛照青的腰,刚想悄悄的松开来,只听得薛照青说到:“松什么,搂着,不然我坐不稳。” “少爷,……不太好哩。”血又开始往脸上涌,牛耿觉着自己鼻子都快要喷火了。 “都是男人,还要避讳什么么?”薛照青故作轻松的说:“怎么,难道你还是个姑娘不成?” “……那咋可能么,哪家姑娘长成我这样儿,以后可怎么嫁人么。”牛耿说,只不过还有一句话被他悄悄吞到了肚子里,没敢说出来:大少爷这样的,要是生在女儿身上,也绝对是十里八乡里最俊俏的哩。 “那怕个啥,我还能把你吃了?”薛照青坏笑道。 牛耿无奈,只得一手搂着薛照青一手拉着缰绳,在马背上继续呆着,可这大少爷不知是身上长跳蚤了还是马背上坐不实在,老是在马鞍子上前后动弹着,他这么乱动弹倒是不打紧,可来回磨蹭了这几次,磨的牛耿邪火横生,浑身不自在。 时间久了,牛耿觉着有些头晕,今儿的天气分明没有热到哪儿去,怎么这会儿身上连汗都淌下来了? 他只得悄摸的往后退一点,可退一点,大少爷就往后蹭一点,退一点就往后蹭一点,再往后退,他可就要从马背上掉下去了! 牛耿“吁”的一下勒住了马,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去,他腰下热的发烫,几乎快要烧起来,再不下来,牛耿觉着他真的扛不住了。 “你怎么下去了?”始作俑者还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无辜样子。 牛耿一手牵着缰绳没敢放,可不敢正面对着薛照青,他个子高人壮实,和其他人不太相同,现在这个时候,他那打着好几层补丁的裤子可实在是拦不住什么。 “少……少爷。”牛耿紧张的舌头打结:“我……我真不能再搂着你了。”那木疙瘩般的脑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好的托词,只得结结巴巴的实话实说。 “哼。”薛照青一听不高兴了,心说,小爷好心好意让你搂着,居然还不愿意,难不成我这细皮嫩肉的还比不上你那表叔给你说道的山野村妇么?薛照青小小年纪读书就强于常人,又及早中了秀才,虽然娘亲早亡,可说到底也是被一大家子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薛照青心里一恼,一把拽过缰绳:“不爱教我拉倒,我还就不信了,凭我薛照青,自己还学不会骑马哩?!”说着,手上缰绳一拉,身子贴着马鞍子坐直,小腿夹紧马肚子。 “驾!”薛照青大喝一声,双腿用力一蹬,身下的那匹小马便哒哒哒跑了出去。 “少爷,少爷……!”牛耿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任性的大少爷居然真的骑着马自己跑出去了,他转过身子一瞧,好么,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气受了,薛照青用力用小腿不断的敲打着马肚子。那小母马虽然温顺,可到底是个畜生,四个蹄子越撒越快,冲着空地一边的小树林钻去了,牛耿看着薛照青在马上颠簸的越来越厉害,一阵焦虑冲上心头,急忙撒开两条腿,追了过去。 “少爷?大少爷?”小树林虽说不大,可毕竟一年到尾没有人打理,牛耿两条腿又跑不过四条腿的,钻进林子之后,根本找不到马的影子了,只得在林子里胡乱叫唤着。 “啊……”一道惊呼声从林子深处传来,紧接着便是那枣红马熟悉的嘶鸣,牛耿停下脚步,仔细听着,立刻分辨出这声音应该是从自己东南侧发出来的。 他立刻顺着东南侧的方向跑着,小树林里好多个生的尖锐的植物伤人,他身上穿的破裤子根本挡不了什么,一道道红痕顺着他跑过的路出现在他的小腿上,不过牛耿顾不了这么多,脑子里只有薛照青那单薄的小身板。 终于,他看见了那只闯了祸的小母马,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的躺着一个身着淡青色长衫的人。 除了薛照青,还能有谁? 牛耿急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眼前的薛照青侧着身子躺在地上,身上的缎面长衫早已因为沾染泥土而污浊不堪,不过身下未见血迹,只是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一声不发。 牛耿直接坐在薛照青旁边,轻轻把薛照青的头抬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薛照青这才稍微找回一点意识,嘴里□□了两声。 “嗯……疼……”他脑子里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只记得原本骑马骑的好好的,一只黄灰色的野兔突然出现,他用力一拉缰绳,小马前蹄抬起,紧接着,自己就掉下来了。 他费力的睁开眼睛,面前似乎有个人影,不过五官都糊在一起,他一点都分辨不出。闭上眼睛再睁开,反复好几次,这才看清楚牛耿那张忧心忡忡的大黑脸。 “少爷?少爷?你怎么样?” “浑身疼……” “能动得了么?” 薛照青尝试动了动上身,发现虽然酸痛,可至少背部和胳膊都能动弹,又试着转了几圈脖子,也能动。 牛耿见了,锁成“川”字的眉头才稍稍松开些:“吓死我哩,这要真摔出个好歹来,我可咋跟老爷交代。” 薛照青心下不悦,想着这莽汉刚刚在空地上的样子,又撅起小嘴,哼,才不要这个二愣子帮忙,说着,双手撑着地就要自己站起来,可脚下还没用力,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右侧膝盖上两三寸的地方传来,薛照青脚下一软,又瘫倒在牛耿身上。 “少爷?这是咋哩?” “腿……腿疼……”薛照青指指自己的右腿,有气无力的说着。 “啊?”牛耿惊呼,一只手试探着在薛照青的右腿上轻轻按压着:“是这儿疼么?” “是膝盖上面的地方,两三寸的位置。” 牛耿顺着位置拿大拇指轻轻按了一下,还没用力,薛照青就惊叫起来:“疼疼疼,别碰。” 牛耿心里一凉,完了,莫不是伤了骨头了?隔着衣服总是看不清个大概,他眼下也没想别的,直接就过去解薛照青的腰带。 薛照青让这汉子给弄晕了,这是个咋?难道这莽汉要趁自己身受重伤,四下无人的时候非礼自己?薛照青想着,嘴角竟挑上一丝笑,可这汉子解腰带的动作太粗鲁,一个不小心,拉倒他腿上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不行,就算要那啥那啥,也不能拖着个伤腿啊。薛照青一把把牛耿推开:“你干啥啊?没事儿解我腰带干嘛?” “看你的伤口啊。”牛耿回道,光明正大的,一点花花肠子的样儿都没有。 “哦……”薛照青不禁心下一阵失落,可这会儿不是精虫上脑的时候,隔着裤子的确看不出来什么,于是薛照青也不再忸怩,自己解了腰带,只留了一层内裤,外裤一并褪了下来。 两条雪白笔直的大腿就这么直勾勾的亮在牛耿面前,跟两根削了皮的大白萝卜似的,滑溜,细腻。牛耿觉着,薛照青脸上就够白皙的了,没想到这腿居然比脸还白。跟自己布满汗毛的大腿不同,这细腻的皮肉上除了几根淡黄色卷曲的毛发外,竟什么都没了,就连膝盖上的褶皱都比旁人要淡上许多。牛耿看的眼睛都直了,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哎,你看啥呢?”薛照青在牛耿眼前晃晃五指,牛耿这才反应过来,他低下头,忍着不多想,仔细查看大少爷右侧大腿上的伤。 右侧大腿膝盖往上的部分鼓起了高高的两道血痕,牛耿轻轻拿手一碰,薛照青便直呼疼,牛耿看看附近,果然薛照青躺着的地方不远处有个硬石头,平平整整的躺在地上,他应该是坠马后大腿上的软肉碰在了硬石头上,这血痕看着吓人,摸上去鼓鼓的,不过应该只是伤了皮肉,有了淤血,可是牛耿毕竟不是郎中,有没有伤到骨头也说不好,到底怎么样,还得回去请大夫看了才知道。 “少爷,我打小磕啊,碰啊的次数多,您这血痕看着吓人,不过应该就是淤血,可是这骨头有没有伤到,我看不出来哩,咱还是赶紧回去,让老爷请郎中看看吧。” 薛照青翻翻白眼,得,这裤子都脱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想着,便想逗逗这愣子。 “那你帮我把裤子穿上呗。”躺在牛耿怀里,薛照青微微捏着嗓子说道,这娇腻的声音立马把牛耿逼了个大红脸出来。 “哦……”牛耿一手揽着薛照青,眼睛也不敢乱瞅,一双糙手顺着薛照青的衣服伸了下去,拉了那纯棉织出来的裤子,顺着薛照青的腿往上提,蹭在手侧的温热,磨得牛耿心里痒痒,这一边提着裤子,薛照青还一边搂着自己的脖子,那呼吸的声儿顺着自己的耳朵传到心底,激的他脑袋里一片浆糊。 好不容易穿上了裤子,还没站起来,就听见这少爷又是一阵惊叫。 牛耿无语,这又是咋了么? 只是这薛照青咋指着自己的脸叫唤? 牛耿觉着奇怪,难道自己个脸上有脏东西,他抬手摸了摸脸,一手的黏腻,拿到眼前一看,竟是紫红紫红的鲜血,牛耿这才意识到他两侧鼻孔里都有湿乎乎的东西滚落,天哪,他一个纯老爷们儿竟然对着另一个老爷们儿流鼻血了! 狗日哩,这是个啥情况?! 第9章 牛耿一边牵着马,一边背着薛照青出现在薛府后门口的时候,正在呼啦啦喝着一碗臊子面的薛忠惊的连筷子都掉地上了。 “祖宗哎,这是咋哩?”慌忙牵过马来,薛忠围着牛耿和薛照青急的团团转。 “忠叔,小事儿,就摔了一下。”薛照青回到。 “可是骑马的时候摔着的?” “不是,骑完马之后,我要去那小林子里转转,没看着脚下的石头,就磕着了。” 牛耿微微一愣:“少爷……?” “少爷啥?还不赶紧把我背到屋里,然后去请郎中?”薛照青趴在牛耿背后,不等这愣子把话说完,便堵住了他的嘴。 “哦……”牛耿不敢怠慢,托薛忠把马栓好,把背上的薛照青一托,小跑着到了他的厢房里。 这一路遇见的小厮早已通传了薛乾和薛富,薛富忙差人请了三原县最好的姜郎中过来。 “大少爷这腿看着吓人,其实问题不大。”姜郎中坐在薛照青床头的小板凳上,细细按了伤口,又仔细查了一下附近的皮肉和骨头,捏着下巴上的一撮小胡子说。 “这应该是跌落到了硬物上所致,撞伤了皮肉,内里有淤血,才会肿的这么高,不过好在骨头没伤到,我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膏药给大少爷,每日贴两副,晨起换一次,睡前换一次,不出半月行动应该无碍了。” 一旁的薛乾听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那这半月其他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伤口不要蘸水,平日里的饮食里可多吃些绿豆,茄子之类活血化瘀的食物,少食牛羊肉,对大少爷的伤势亦有好处。” “好,那多谢大夫了,薛富,带先生去账房支取出诊费用,着人好生送回去,另外嘱咐厨房,按照先生说的,这半月每天给大少爷单独一份的饮食。”薛乾嘱咐着。 “是。”说罢,薛富便引了郎中出去。 “父亲,实在没有必要为儿子诸多麻烦。” “你好生歇着,为父也不是偏疼你,只是你好的快些,也能更快给为父帮些忙。” 薛照青见薛乾面有愁容,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最近家里有什么事情?” 薛乾叹了口气,大儿子一向心有玲珑,况且家里的事情也没有必要瞒着他:“最近这些年,朝廷苛捐杂税不断,家里许多佃户交了咱家的租子,还得再交税,剩下的粮食根本不够果腹的。前两年,我有心想给一些穷苦的佃户减些租子,可派下去收租子的人竟然有人趁火打劫,一边按照我给的标准交租,一边按照从前的标准收租。可惜这实情到今年年初才传到我的耳朵里,派下去的人又多,早已不知是哪个,所以从今年开始,我才开始和你弟弟亲自去佃户家收租,虽然累,好歹账目自己心里清楚。” “那么父亲是想让我也?” “是,家里的地租给了上百户的佃户,单独凭我和照文,哪里来得了?更何况,你弟弟那身材,每日也跑不了几家。” “父亲放心,我这腿本就伤的不重,这段时间一定好好养着,等差不多了,我能去了,身边带个人照顾就是。” “这样也好。”薛乾微微一顿,又问道:“青儿,你这伤可是骑马摔下来的?” 薛照青后背发凉,双眼四处漂移着,低声回道:“是儿子自己走在林子里的时候,没注意脚下的路才磕到的。” “不是牛耿那孩子照顾不周造成的?” “没有,他教我教的很好,骑马的时候一直在旁边护着我,儿子这真是自己不小心才摔伤的,若真是因为儿子自己的问题连累长工受罚,那我就真过意不去了。” “嗯……。”薛乾点点头:“你好生休息吧,这两天让薛富把饭送到你房里,等能下地走路了,再来偏厅吃饭吧。” “是……。” 目送薛乾离开,薛照青微微吐了一口气,那牛耿送自己回房之后便被薛富遣走了,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这会儿的牛耿正在伙房外面帮他娘劈柴做饭。他高高的举起锋利的斧子,斧尖一落,精光一闪,眼前的木桩子就劈成了两半,别人要劈上三四下才能劈成样儿的柴火,在他手里,一下搞定。 牛耿心里有事,干起活来便特别有劲,一边堆起的柴火已经快有一人高了。 “耿子,来,别干了,先吃碗面。”牛耿娘端了一碗油泼面出来,红红的辣子洒在嫩白嫩白的面叶上,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可是这会儿的牛耿明显的心不在焉,拿起筷子混乱拌了辣子,平时最爱吃的面咬到嘴里却一点儿味儿都没。 大少爷那两条大白腿在自己眼前不断晃啊晃,还有那紫红紫红的血痕子,看着牛耿心疼。 “刚刚大管家来伙房叮嘱着,说大少爷的饭单独做,不能做牛羊肉,要多些蔬菜一类活血化瘀东西。”牛李氏一边拾掇着儿子刚劈好的柴,一边跟儿子说着。 “……”牛耿忙咬了嘴里的面囫囵咽了下去:“那大少爷的腿咋样了么?” “听说没伤到骨头,养养就好了。” 牛耿心下松了一口气,明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为啥非说是自己绊倒的么?牛耿不太明白。 “耿子,少爷不是骑马的时候摔下来的吧?” “娘……”牛耿从来不在他娘面前撒谎,见她问了,低了头不说话。牛李氏慌了,丢了手里的柴火跑到牛耿面前:“咋?还真是骑马的时候摔着的?” 牛耿摸了摸圆脑袋,点点头。不过马上说:“不过大少爷四处跟人说是自己摔着的,还不让我跟别人说实话。” “呼……”牛李氏这才放下心来,看着吃着满嘴厚油的儿子,心里无奈,说:“你个娃哩,大少爷这是护着你哩,你说,要是老爷知道是骑马的时候摔的,就算不赶咱们娘俩出门,那也得扣你工钱不是?就是不扣你工钱,心里对你的印象也得不好哩,以后这记账管长工的活,又咋会这么好再落到你头上哩?” 牛耿一双大眼瞪得跟铜铃似的,这才反应过来,他原来一直以为那高高在上的薛照青不过是看他又傻又楞,才时常逗弄两下。可没想到,这读过书的主家少爷竟能为了他一个长工欺上瞒下!牛耿胸腔一热,立马放了手里的碗,就要往伙房外走。 “耿子,你干啥去?”他娘叫唤道。 “去看大少爷哩。”牛耿头也不回。 “你给我回来!这郎中刚来看过,大少爷的饭也刚刚用完送回来了,这个时辰人肯定是在休息,你去干啥?!” “哦……”牛耿灰溜溜的回了头,继续蹲在地上,捧着碗,继续呼啦啦的吃面:等干完活,一定要去看他哩! 夜深,薛乾在书房看完账本,带着一个“川”字的额头回了房间,薛田氏早已备好了热水在屋里等他,见老爷回来,屏退了身边的丫头,亲自倒了热水送了上去。 “老爷这是怎么了?眉头紧锁的。”一边帮薛乾揉着肩,一边说着。 “哎,今年地里的收成比去年少了一成,可税却又比去年重了,今天下午,有消息来说,交不起租子的佃户比去年又多了。” “老爷还是想跟他们减租子?”薛田氏不着声色的问道。 “虽说有心,可维持咱们这一大家子的生计也是一大笔花销,到底该怎么办,我这心里也拿不定注意。” “老爷说的是,更何况万一有人从中渔利,这给佃户省下来的租子也都到了那些人的口袋里,那岂不是还不如收过来的好?”薛田氏揉完了薛乾的肩,跪在地上的软垫上,揉着他的腿。 “我今年有意让照青照文兄弟两个各自去佃户家里收租,一是为了磨炼他们两个,二也是怕派去的人信不住,有了这打秋风的注意,只是,哎……”薛乾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爷可是为照青腿伤心烦?” “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能磕成那样?” “老爷也信这伤是那孩子自己磕的?”薛田氏微微挑眉,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了一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妾身今日在后院服侍老太太的时候,听到那姜郎中隐约跟人说着,什么‘高处跌落才能摔成这样’的话,起初妾身没在意,只不过下午听人说起照青摔伤了,又去看过了之后,才把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薛乾脸色一变,面上暗了几分,薛田氏悄悄抬头打量着老爷的神情,又继续说道:“牛二这长工的确是能干,可平日里,妾身也听过家里的小厮说他做事粗犷,性子蛮野,这样的人跟咱家照青呆在一起久了,难免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薛田氏见薛乾的浓眉倒立,眼神阴郁,嘴角下吊,便不再多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不过那郎中也可能是在说别的事情,有可能也是妾身想多了,老爷不要因为这些事情烦恼。” 薛乾低声轻哼了一下,没再说话,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恢复平静,薛田氏抿了抿樱红小嘴,悄悄退下去,打了洗脚水过来,服侍薛乾洗了脚,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第10章 薛照青歇了十来天之后,腿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除了长时间行走的时候还感到酸痛,日常起居之类已经全然可以自理了。再加上歇息的这几日,牛耿这汉子时常趁傍晚时分过来看他,少不得被他戏弄调笑几回,不过也不知这汉子吃错了什么东西,常常被戏弄急了也不走,就傻傻的看着他笑。 这日午后,薛照青正在屋里读书,薛乾推门走了进来。薛照青慌忙起身迎了父亲。 “青儿,最近双腿如何了?”薛乾坐在入门处的八仙椅上,品了品儿子桌上的茶问道。 “儿子已经好了大半了,日常的行走已经不受影响了。”薛照青毕恭毕敬的答着。 “好啊,那郎中开的膏药着实有效,你既已经好了大半,为父之前叮嘱过你的事情还记得?” 薛照青转转眼珠,想起那日父亲说起的佃户收租的事儿,立刻明白了薛乾的用意:“儿子一直牢记在心,正打算跟父亲禀报,近日便可去到乡下收租。” “你有这份给家里分忧的心为父心里很是欣慰,正好手头有几个棘手的佃户,我和你弟弟也跑不开。” “哦?父亲不妨说说。” “这几户佃户租的是咱家在五柳村的那片地,那几块地不算肥沃,也不算贫瘠,所以这些年虽然收的上租子,却不富裕,听说最近那一带又闹野狼,这几户都遭了灾,租子到现在没收上来,我想着让你去看看,如果情况的确很困难,你酌情看了,能帮就帮一把。只是你这腿……。” 那五柳村是离三原县县城最远的一个村子,因村口长着五颗大柳树得名,如果骑马的话,一天来回绝对没有问题,可如果是套马车,一天的时候能不能回来可的确不好说了,薛照青盘算着,顿时心生一计。 “父亲,我这腿不碍事,只是骑不了马了,我想着不如着个人跟着我,套个马车,一方面速度能快些,另一方面也能照顾我,省着父亲和祖奶奶担心。” “你说的也是,我让薛忠跟着你吧。” “忠叔年纪大了,况且又得看着家里的长工,不如让牛耿跟我一起去吧,他年轻,有力气,万一在村里遇到野狼,说不定还能帮村民们除害哩。” 薛乾脸色微微变了变,不过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应了儿子的请求,他便出了儿子的门,着薛富吩咐牛耿准备马车和出门的口粮,第二天便让二人上了路。 这一路上顺当无比,临近中午的时候,牛耿赶着的马车便到了五柳村村口,跟村民打听了那几家佃户所在的位置,牛耿又驾起马车晃晃悠悠的来到了村子的东南侧。 这几家佃户住的很近,租种的又都是薛家的田地,薛照青估摸着这往上数几代应该是一家子,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几户庄稼人都是同姓同枝,只不过现在分家单过了而已。 这些人认得薛家的马车,也听过薛家这懂得识文断字的大少爷,见今年来的不是收租的伙计,而是未来的少东家,便纷纷跟薛照青诉起了苦。 “薛大少爷,您是不知道哩,今年收成不好,每亩地打下来的粮食只有去年的八成。” “大少爷哎,村里不太平哩,那山上的饿狼山里没得吃,就跑到俺们村里祸害牲畜哩,俺这都被叼走了好几只鸡哩。” “你那几只鸡算什么?我那羊圈里,都被咬死了两只羊哩。” “还有我家那干活的老黄牛,脖子上给咬了个大血窟窿,内脏都给吃干净哩。” 几家七嘴八舌的说着,薛照青看这几家佃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心里顿生了怜悯之心,问道:“那野狼可打着了?” “前些天村里来了位义士,据说是个驿卒,身上功夫了得,路过俺们村的时候,在村口拿了活鸡做了个陷阱,捉了那野狼去了。” 驿卒?薛照青心念。难道是在西安府遇到的那个人? “可是大少爷,我们今年损失实在太过惨重,这租子交了,我们一家子吃都吃不饱哩。” “是啊,薛大少爷,您是读书人,我们村里人都知道您的大名,你就发发慈悲,给我们减减租子吧。” 一群人围着薛照青,七嘴八舌的,牛耿见大少爷瘦弱的身板快被人给挤没了,忙从后面跳出来,魁梧的身子往薛照青面前一挡,护了他个周全。 众人一见这黑脸的伙计异于常人的体格,再加上那双大眼一瞪,看上去就不是个善茬,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薛照青心里一暖,嘴角微微上扬。他看看旁边佃户们住的破落窑洞,有几家连门上都露着些许大缝,又想着来时薛乾嘱咐他的话,心里顿时有了注意,他往身后的石头上一站,高声对几家佃户喊道:“各位乡亲们,我知道大家的难处,这些年收成不好,大家在地里辛苦一年,到头还吃不饱肚子,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我们薛家决定给大家减租子,今年按照从前的七成交租就行,如果大家手头有粮,可以先给我们带回去,如果没有也没关系,半个月之后再交给我们过来收租的伙计就行。” 众人一听减租子不说,还减了这么多,更何况可以在半月之后再交,纷纷叫好,有几个激动的佃户硬拖着薛照青和牛耿二人到家里吃饭。 “老乡,饭我们就不吃哩,只是想再跟您打听户人家。”谢绝了乡民的好意,薛照青算了算佃户的人家,发现还少了一家。 “您说哩,俺在这村里住了四十年,没有不认识的哩。” “您可知道何壮家在哪儿?”这何壮家是唯一和这些佃户不同姓的人家,薛照青琢磨着,可能是单独的一户。 “您瞧,这田地对面,那颗石榴树下,有个窑洞,那就是了。”这大哥往对面指着:“何壮家如今只剩下个带着两个娃娃的寡妇咯,一家子日子苦的很。” “这是咋?” “他家的男人上半年得病死了,家里的地都靠那寡妇撑着,可怜哩,一个娃娃才十岁,另一个才六岁。” 薛照青心下顿时发紧,让牛耿套了马车,便一刻都不耽误,来到了何壮家门口。 这石榴树下的窑洞,比起刚刚佃户住的,更是不堪,纸糊的窗户早已破烂了好几个洞,山野里的风吹过,都能看到黑黢黢的窑洞里,残破不堪的木门紧紧闭着,一侧的门还歪了一块,露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院子里散落着一些破碗破锅,几只母鸡圈在窝里,咯咯叫着。 薛照青着牛耿去敲了门,敲了许久,才有人应声:“谁啊?” 说明来意之后,一个头发凌乱,面容沧桑的妇人才从里面打开了门栓子,薛照青看着昏暗的窑洞里,两个拖着鼻涕,光着脚,穿着破布烂袄的孩子正躲在妇人身后偷偷看着他。 薛照青恻隐之心顿起,孤儿寡母的实在太过可怜,想他薛家也不缺这一户的租子,便直接跟妇人说,把这一家子三年的租子全给免了。 那妇人听了感激的差点儿给薛照青跪下,吓得薛照青连连闪躲,忙扶了妇人起来。 “大少爷,您待俺家简直是再生父母,无论如何您都得在俺家吃上一口饭,您不吃这口饭,我心里不安啊。”那妇人拦着薛照青和牛耿,非要留饭,赶了一上午路,路上只喝了几口水,吃了半个馍,的确是饿了,薛照青只得答应。 于是那妇人跑到伙房忙活着,薛照青和牛耿在院子里逗弄两个孩子玩儿。 “哎,”薛照青点点牛耿的额头:“你觉着我这租子减的对不?” “对哩,少爷做啥都对哩。”牛耿看着薛照青傻笑。 “你个愣子。”薛照青翻了个白眼,不过嘴角更往上扬了扬。这牛耿说话粗,不过他就喜欢这味儿,比那“之乎者也”的还喜欢。 “真哩,少爷,我当长工这些年,也跟不少佃户打过交道,佃户苦哩,这年头日子不好过,能遇到少爷这样的好东家,是他们有福哩。” 哼,还知道佃户苦,薛照青心里念叨,你个长工不苦么?就不知道为自己打算打算。 “面来哩。”说着那寡妇已经端了两大碗手擀面过来,放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俺们这没啥好吃食,少爷您别嫌弃。”说了招呼了两个孩子回屋,自己则去厨房收拾了。 薛照青拌了拌面,捣鼓了两下居然发现面下面卧了一个鸡蛋,这边牛耿也翻了出来,正乐呢:“少爷,有鸡蛋吃哎。”说着,便要下嘴。 “等等。”薛照青急忙拦住了他,看这一家子破败样儿,这鸡蛋估计也是寡妇辛苦攒了打算换点油盐钱的,鸡蛋对他来说可能不是什么金贵的吃食,可对这一家子来说,许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 薛照青冲窑洞里招招手,把那巴巴的趴在窗户上看他俩的兄弟俩叫了过来,一口一口,把碗里的蛋给两个孩子分了,这边儿牛耿也跟着学,也一口一口的先喂了孩子,再才把碗里的面吃了个一干二净。 “鸡蛋没吃着,怨我不?”见牛耿吞下了最后一口面,薛照青搅动着碗里还剩大半的吃食,问道。 “咋会,孩子吃了长身子,我都这么大了,少吃一个也无所谓。”牛耿放下筷子,回味了一下,这面真不错。 薛照青拨了碗里的面又给了牛耿大半:“这面我吃不完,你帮我吃了吧。” “好嘞,少爷。”拿起筷子,牛耿呼啦呼啦,吃的可香哩。 第11章 一碗半面下肚,牛耿摸摸微微鼓起来的小肚子,这才稍微有了些饱意。这边薛照青也吃完碗里剩下的面,把空碗往牛耿手里一放,示意他拿到伙房给那寡妇送去。 薛照青独自在院子站起身来,微微往东北侧的天际看了看,果真不如他所料,那远远的天边,升起一片黑色城堡状的厚云,看这样子,像是正往这边吹来哩。 果不其然,牛耿刚从伙房出来,就从风里闻到了一股特有的土腥味,他对这种味道有着一个庄稼人特别的直觉,每次暴风雨之前,风里便都会有这味儿。秋收时候的庄稼人最怕在这个时候来风雨,辛苦一年种下来的粮食,一通暴雨一打,便糟蹋了大半。 牛耿来的时候留意了其他几家佃户,似乎几家都已经收了粮屯了在粮仓里,可这家的大嫂? “嫂子,您家的粮都收了在粮仓了么?”牛耿在院里问到。 “只收了小半,还有一大半割了以后在地里晾着,我看这几日都是晴天,便没急着收。”寡妇在围裙上蹭了蹭手,从伙房里探了头出来,显然不懂这大兄弟问这做啥。 “哎呀,不好了啊,咱这村子过会儿可能就要下暴雨哩。” “啥?!”寡妇急的走到院子,可看天上依然晴空万里,远处虽有几朵暗云,可看起来远的很。 “这天不好好的,哪里要下雨?”寡妇笑道,看这汉子显着憨憨的,没想到还真是个脑袋瓜子不灵光的。 在一边的薛照青听的真切,他前几日看天边云层变化时便已经算准了这场雨,可他从未在地里刨食过,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雨对庄稼的祸害。若不是牛耿的话,他便极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耽误了一家子一年的收成。 薛照青心下不禁懊恼,见那寡妇不信牛耿的话,忙走过去说:“嫂子,您信我这兄弟的吧,这雨肯定得来,您赶紧带我们去地里收粮哩。” 寡妇一听这东家少爷也这么说,便知道不是虚话,脸色一下就变了,拉了家里唯一一个破破烂烂的平板车,嚷着让两个孩子把鸡抱进屋里,便立马要去地里。 “你别去了,我一个人够哩。”牛耿见薛照青端着架子也要走,急忙拦着。 “不成啊,多个人多把劲,你让我去吧。”也不顾牛耿,直接跟着那寡妇的车子就去了地里。 好在那寡妇种的地离家不远,可许是她一个女人活干的慢,这地里晒了大半的粮食铺的四面散着,不似能干的庄稼人似的,密密麻麻叠着不说,还都能均匀的见着阳光。 风里的土腥味越来越重了,那片黑压压的厚云也逐渐压了过来,天色暗了下去,不远处几个村民正慌忙往家里跑着。 牛耿一个人一把抱起一片割好的麦子,拿平板车上的绳子捆好,丢在车上,薛照青有样学样,也抱了麦子起来,拿绳子捆了,只是他从不知道这收下的粮食这么扎手,这割后地里剩下的麦梗子是这么刺脚。 薛照青和寡妇一人一次收不了多少,大部分都让牛耿给收了,他一人捆起的麦穗比这二人捆起的都多,小小的平板车很快便被塞的满满的,牛耿垫了垫车的重量,嚷道:“少爷,嫂子,你们先把车推回去,我在这先收着,等你们再回来了,直接往车里装就行哩。” “好哩。”寡妇和薛照青合力推了车回去,牛耿看看那越来越近的黑云,和地里没收完的粮食,啐了一口到地上,把外衣一脱,露出身上精壮的肌肉,磨了磨双手,弯腰继续抱起面前的一大堆麦穗。 来回几次下来,地里晒的粮食已经收了大半,牛耿把最后一垛麦子往平板车上一搭,推着沉重的车子双脚生风,呼呼跑了起来,薛照青和那寡妇跟在后面,那厚云已经快到面前,呼啸的风跟刀子似的刮过三人的背部,一股泥土里卷起来的潮湿感迎面而来。薛照青回头一看,这云不仅裹着雨,云中还似有闪亮,一场雷鸣电击看来是少不了了。 进了院子,寡妇打开屯粮的窑洞,牛耿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抱着一捆捆粮食便往里塞着,其余二人跟着帮忙,一车的粮食刚刚塞完,那豆大般的雨点子就落了下来。 “嫂子,赶紧把顶门的木桩子拿来!”关了那窑洞的破门,牛耿发现这残破的门根本扛不住如此大的风,先拿身子顶了门,喊着那寡妇去找桩子。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这雨便哗啦啦浇了下来,牛耿见薛照青还在院子里呆着,急了,喊道:“你赶紧去屋里,别淋雨!” “我不去!我要在这帮忙!”哗哗的雨声遮拦了薛照青的声音,牛耿听的不贴切,只见薛照青不愿意走,更急了,吼道:“赶紧去屋里!” “你不进去!我也不进去!”薛照青提高了嗓子,也不管那牛耿怎么着急,想着这门如此破烂,就算有桩子顶门,也难保水不会从门底缝渗出来,看院子里有些沙包,便跑了过去,拖了那沙包过来。 沙包本身就重,又淋了雨,薛照青抱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拖行着,那寡妇拿了顶门的桩子过来顶住了门,牛耿忙过来帮着薛照青抬起了沙包。 三人好容易堵好了门,匆忙跑回屋子里的时候,浑身都已经湿透了。 薛照青朝牛耿使了个眼色,两个大男人和一个寡妇湿着身子在一个屋子里呆着实在有辱斯文,牛耿虽然楞,但男女有别的意识还是有的,于是说道:“嫂子,您这孔窑洞旁边那个窑洞还能住人哩?”他早已看到院里还有一孔窑洞,只是门上挂着锁。 “那是我公婆之前住过的一孔窑洞。”寡妇在乡间生活了大半辈子,知道风言风语的厉害,牛耿一说,她便知这二人是何意,急忙说道:“怎能让您二人去住那地方,您在这住着,我带着孩子去旁边的窑洞住就行哩。” “不用,我们两个大男人住着就行哩,还得劳烦大姐把炕给烧一下,这天湿冷的很哩。” 寡妇拧不过二人,只得拿了钥匙,开了那孔窑洞的门,接着,又慌忙去伙房把柴火烧旺,好让那窑洞里的炕能暖一些。 这孔窑洞虽然破旧,但倒还算干净,入门一张宽大的炕,一边有些残破的桌椅,壶,碗之类的。寡妇让大儿子送来了些干净衣服和枕头被褥,又烧了一大桶热水送了过来,还拿来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牛耿怕薛照青少爷身子住不惯,拿了自己湿透了的外衣把整张炕利利索索的擦了个干净,待伙房的热气通过管道烧到这个窑洞的时候,恰巧能给烘干,然后才把被褥枕头铺到了炕上。 窑洞里常年无人居住,本就阴冷,再加上外面暴雨肆虐,一通功夫忙下来,任牛耿身子再好也有些扛不住了,他止不住的浑身发冷,牙齿打颤,可寡妇把热水送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执意让薛照青先擦。 “你看看你冻的,嘴唇都青了!还跟我在这犟,让你擦你就擦,擦完了赶紧把这衣服穿上!”薛照青气骂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毛巾蘸了热水拧干,就往牛耿身上擦。 “少……少爷……哪能让你给我干这擦身的活?”牛耿只得接了毛巾,草草用热水擦了身子,至少没有这么冷了,他换了寡妇拿来的干衣服,说着就要给薛照青烧水去。 “别出去了,外面雨下这么大。”薛照青用水试了试桶里的温度,并不甚凉,接过毛巾打算自己擦了。 “少爷,咋能让你用我用过的水擦身……我再给您烧一桶。” “再烧一桶还得多久?你想冻死我么?”薛照青凤眼一挑,这莽汉,让他歇着非得干活去,难道就是个天生干活的命? “没事儿干的话,就炕上躺着去,给我暖暖被窝。” “哦……”一如既往的,牛耿对薛大少爷的话没有任何抵抗力,乖乖的躺在床上,给少爷当人肉暖水袋。 薛照青先拿毛巾擦了头发,头顶的寒气没有这么厉害的时候,才解了湿透了的长衫和里衣,裸露着上半身,拿那毛巾开始擦身。牛耿躺在旁边的炕上,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整个窑洞就这么点儿地方,他的眼无论看哪儿,都能撇见薛照青那细腻的皮肉。 那毛巾蘸热水抚过薛照青嫩白的肩膀,后背,胳膊,胸口,几颗晶莹的水珠子散落在少爷脖子下方两个小小的肩窝旁边,然后像承受不住这细滑似的一点点的往下滑落。牛耿不禁咽了咽口水,少爷把那毛巾稍稍拧干了,然后从身后缠他细瘦的小腰。 那腰牛耿搂过,骑马的时候,那时他便觉着这腰他一只手便环的过来,如今真真看了,更是如此。这水蛇般的小腰随着毛巾的缠绕轻轻扭着,牛耿看的眼睛里面冒火,口干舌燥。 薛照青擦完了上身,正要脱里裤把腿也擦了,床上的牛耿却躺不住了,一见薛照青要脱裤子,直嚷嚷:“少爷……郎中不是说你那腿上的伤不能碰水么。” 薛照青一想也是,可还是脱了裤子检查了一下伤口,好在长衫够厚,腿上倒不算太湿,换了干的衣服,薛照青便把湿衣服丢到了一边。 牛耿心里微微出了一口气,可心里咋却又有一种没吃着糖的诡异感觉哩? 第12章 “砰砰砰。”薛照青刚穿完衣服,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俺娘说让两个哥哥把湿衣服给我哩,她好拿去烤干。” 薛照青忙开了门,见那十岁的男孩儿撑了一把漏水的伞站在门口,牛耿忙从炕上爬起来,抱起了二人的湿衣服,跟小孩儿一起送去了伙房。 薛照青躺在牛耿刚暖热乎的被窝里,轻轻松开握紧的手掌,对着两个小瓶子微微发呆。 这小瓶子是他在西安府的时候花大价钱托人在那烟花柳巷的地方得来的,据说是那些有名的花魁才能用的起的事物,圆底那瓶主要是在第一次接客的时候用上,能减少不少痛感。而方底那瓶则是有消炎止痛奇效,主要用在事后的恢复上。 自打薛乾有意让自己学着收租管理佃户以来,薛照青一直盘算着如何能趁着这不在家的时候把那牛耿收了,几天前算好的这场雨如期而至,他和牛耿是必然要在这村子里住上一夜的,虽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模一样,可成败就在眼前,薛照青反而紧张了起来。 要是那呆子不喜欢我怎么办?要是他死活不愿意怎么办?如果他死活不愿意事后被人知道了,那他薛家大少爷的脸面往哪放? 薛照青脑子混乱着,手里握着小瓶子,在被窝里闭着眼睛乱想着,可许是这被窝太暖和,他刚刚又干了这许多活,疲乏的身子不听自己使唤,眼皮越来越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透了,牛耿摆了一个小方桌在炕上,坐在一边,小方桌上燃了一盏煤油小灯,旁边放了一个水壶和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个黄面馍馍,还有些小菜。 “少爷,你醒了。饿了吧,嫂子拿玉米面给做的馍馍,香的很,你吃一个。”牛耿拿了一个递给了薛照青。 睡到这会儿,的确是饿了,薛照青接过馍馍吃了,肚子里面有了食物,胆子似乎就大了起来,想起睡着前脑子里的胆怯,这会儿他忽然一点都不怕了。 毕竟从娘亲死的时候,他便早已认定了这个汉子,在外读书这么多年,他从未对任何男人女人有过亲昵的想法,唯独这个汉子,时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闯进他的脑子里,在绮丽的梦境里和他尽情缠绵。每每晨起的时候,身下都是一片湿滑。薛照青也曾一度因此低迷过,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可只要过年的时候偷偷看上这汉子两眼,他便能心满意足好久好久。于是,薛照青知道,他早已顾不上什么传宗接代,管理家族,如果这辈子没能收了这汉子,那他即使到了黄泉也是不得安生! 悄悄把小瓶子藏在枕头下面,薛照青慵懒的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边吃着正香的牛耿说:“少爷睡了一个多时辰了。”馍馍好香,牛耿连脑袋也没抬。 薛照青见那愣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止不住火大,继续问:“外面还下着雨么?” “还下哩,不过不大了,少爷,咱今天肯定是回不了家哩。”牛耿边说,边抬起脑袋,却一下愣住,嘴里的一口馍馍差点没把他噎死。 薛照青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半趴在炕上的被窝里,枕头被他挪去了一边,不知是寡妇给的衣服太大还是别的原因,那粗麻做的衣服掉了一半下来,露出了薛大少爷半截香肩。从牛耿的角度看过去,还能从细碎的缝隙里面看到隐隐约约的若雪肌肤。 牛耿立马望天,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吞了嘴里的馍馍,臊了一张大脸不敢乱看。 “少爷……晚上你睡炕,我睡地上哩。”牛耿说。 你睡地上?想的美,薛照青心里念到,继续软若无骨的趴在炕上:“不行,我一个人睡冷,你得给我暖被窝。” “冷?这炕烧的挺暖和哩。” “那是你肉厚,你觉着暖和,我可不觉着。” “那少爷你觉着冷,你把衣服穿好哩。”说着,伸了手过来,把那衣服往上撩了撩,盖住了薛照青那嫩白嫩白的小肩膀头子。 “少爷,还吃馍馍不?不吃我给嫂子送回去哩。”牛耿把最后一口馍放嘴里,问道。 “吃吃吃,吃你个大头鬼!”薛照青铁青个脸骂到,咋就喜欢上了这不懂风情的蠢货,看来对付蠢人还得直接点,薛照青眼珠一转,心里又有了注意,趁牛耿去送馍馍,一下吹灭了屋里的油灯。 牛耿回来的时候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他摸着黑进了屋,问:“少爷?少爷?你睡了?” “嗯……”薛照青哼哼着。 牛耿也不知这大少爷为何如此能睡,只得从里面拿门栓栓了门,解了衣服就打算往地上躺。 “上炕!”薛少爷一声吼,牛耿不敢犹豫,哆哆嗦嗦爬上炕,钻进了被窝里。 “露这么大缝干啥?想冻死我啊。”牛耿没敢跟薛照青挨着太近,被子的中间扯了一条缝。 往大少爷身边凑了凑,勉强把拉直的被子耷拉下来,牛耿心里想着,这总不算有缝了吧,闭着眼睛正准备睡觉。一个温热的身体就挪了过来,挨着自己的右侧胳膊。 那温热的身躯挨着自己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布料的间隔,胳膊上细润的触感让牛耿微微颤抖,他哆嗦的嗓子问:“少,少爷,你睡觉不穿衣服的?” “那麻布衣服穿着不舒服,我睡不着……。”和平时骄傲刁蛮的声音不一样,黑暗里的薛照青似乎声音也温柔起来了,长长的尾音拖着,跟撒娇似的,勾的牛耿心口微微颤了一下。 “你身上的衣服穿着不难受么?脱了吧。”一直纤细的小手伸了过来,悄悄在他胸口试探着,似乎是想解了他的衣服。 “不……不难受,这种麻衣服穿惯了。”牛耿说道,只是也不敢抬手拦着薛照青,只能任那只小手在自己胸口肆意任性着。 见牛耿不拦着,薛照青便更大胆了,时而用细长的指尖轻点一下,时而整个手掌展开在上面画着圈圈。触及之处和他梦境之中一样,结实,弹力十足。 光是这样的触碰,薛照青便觉着浑身战栗,一股暖流顺着小腹往上烧着。□□熏心的他早已顾不得什么礼仪廉耻,脑子里全是梦境中的芙蓉帐暖,千金春宵。 他轻轻凑到牛耿耳边,问:“牛耿哥,你觉着我长的好看不?” 说话时带出来的小香风撩骚着牛耿的耳朵,薛照青大半个身子贴到自己胳膊上,牛耿甚至都觉着,他的手正好碰着了大少爷的那双腿,那双白,长,细滑到引人犯罪的大长腿……。 牛耿的喘息逐渐加重了,他就算再傻,也知道事情不该这样下去,可他微微一挣扎,那在他胸口的小手就捏他,一阵酸疼过后,居然还有点酥酥麻麻的意味。 “你说啊,我长的好看不?”始作俑者像缠人的猫一样抱着自己的胳膊不撒手,一边问着一边还轻轻的往自己耳朵上吹着小风,牛耿的嗓子眼跟堵上了似的,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他的这副身体已经跟不是他的似的,着实有了不小的反应。 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让薛照青除了大半,那手也不规矩的直往下走去,期期略过自己肚脐的时候,牛耿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手来,按住了薛照青。 “咋……牛耿哥,你不喜欢我?”薛照青心里一凉,可见牛耿除了按住自己的手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便顺水推舟,可怜巴巴的唤了一声。 谁知这一声像是□□的□□似的,一把引燃了牛耿这个大型潜在□□包。他一把翻坐起来,整个人压在薛照青身上,把薛照青压的死死的,一双大眼瞪的血红,鼻息沉重,喘个不停。 这妖孽的少爷早已把他撩拨的血气上涌,他牛耿如果再能控制住自己,就真真不是个男人了! 牛耿再也不愿多想,脑子里全是黑暗里薛照青粉红的小嘴,娇憨的声音和细滑的皮肤,他凭着原始的冲动,猛的探下头去,吻住了薛照青柔软的嘴唇。 薛照青惊呼一声,幸福来的太忽然,这傻大个子终于被自己撩拨了起来,主动伸出小舌缠绕着牛耿的嘴唇,这汉子情绪太激动,吻的也毫无章法,薛照青凭着曾在被窝里偷偷看过的小黄图的些许记忆,慢慢引导着。 作者有话要说:  额……后面其实还有一段,不过真的是放不上来了o(╥﹏╥)o 第13章 骨子里燃烧的烈火逐渐熄灭了之后,理智终于回到了牛耿的脑子里,他光着身子躺在炕上,也不拉被子盖着,瞪了一双牛眼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 亲娘哩,他居然把主家的大少爷给睡了,还睡的这么彻头彻尾,毫无疑义!牛耿觉着自己这辈子就要交待在这儿了,这事儿一旦被人知道,薛老爷不得活活把他五马分尸了。 “轰……”一道响雷炸破了远方的天空,不一会儿,骇人的闪电在窑洞外闪了两下,借着那一瞬间的亮光,牛耿看见薛照青背对着他,□□的躺在炕上,雪一般白皙的皮肤上还有着刚刚自己啃咬下来的红色印记,他肩膀一怂一怂的,不知在干嘛。 牛耿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这才听出来,这薛家大少爷是在哭哩! 牛耿瞬间觉着自己有冤没处喊去,想起大少爷睡醒后的种种画面,他总有一种小牛犊子被狐狸给坑到陷阱里的感觉,可现今这场景,他这个掉在陷阱里的没哭,反倒这设陷阱的哭的他心里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牛耿虽然没读过书,可孩提时代开始,他娘还有短命的爹便教他男儿顶天立地能担八方的道理,谁设的陷阱都好,毕竟是他把薛大少爷给吃了,该他负起的责任他一点也没打算逃掉。 牛耿往薛照青身边挪了挪身子,拿被丢到一边的被子裹了二人的身子,把薛照青搂到了自己怀里。 薛照青把脑袋埋在牛耿肩膀上,一缕一缕的眼泪顺着牛耿的胳膊往下淌,牛耿心里发紧,又把薛照青搂紧了些。 “大少爷,我会为你负责的!”汉子憨厚老实的声音似乎像他的臂膀一样能抗千斤,在牛耿身上硬挤着眼泪的薛照青听了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早就算准了牛耿这忠义老实的性子,稍稍示弱给他看,他便不会再去计较这晚的激情是谁先设计的谁。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薛照青稍稍克制了自己兴奋的脑子,依然可怜巴巴的带着哭腔说:“牛耿哥,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逗你,可是牛耿哥……”薛照青往牛耿身上靠了靠,细滑的皮肤又激得牛耿打了个激灵。 “我真的是喜欢你,小时候就喜欢你了。”薛照青这话说的,真真半分水分也没有。他调戏牛耿也好,设计牛耿也好,为引他上钩也的确干了些为人不齿的事情,可这么些年,薛照青对牛耿的感情从未变过,薛家坟地榕树下第一次被这汉子抱在怀里的时候,薛照青便知道,这辈子除了他,自己再有不得别人。 大少爷这话说的真切,牛耿心头一热,在薛照青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来,他一向嘴笨,好听的话说不出几句,可他那简单的脑子里早已印下了一个想法:这辈子,绝对不会辜负薛照青,毕竟,一个男人,睡了他就得对他负责! 第二天一早,晴空万里。断断续续下了好几个时辰的雨冲刷掉了秋季里灰蒙蒙的扬尘,留给庄稼人的只是这片仿佛触手可及的碧蓝色天空。 牛耿一觉醒过来,顿觉一身轻松,浑身自在,他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床上翻了下来,见薛照青睡的正香,便蹑手蹑脚的穿了衣服走了出去。 那寡妇早已准备了早饭,见牛耿醒了,招呼他来吃饭,牛耿呼啦啦两碗面下肚,居然还觉着欠了些,那寡妇捂嘴一笑说:“准是昨天晚上在屋里闹腾着没睡觉饿着了吧。” 瞬间,牛耿就跟被人踩了尾巴的狗子似的,就差跳起来了,他惊骇的看着寡妇,哑着嗓子问:“嫂,嫂子,你昨儿晚上都听见啥哩?” “能有啥,你们不是在炕上打闹着么?跟我家大娃和二娃似的,一到晚上不睡觉,得先闹一会儿。话说回来,你跟你们少爷的关系可真好,像兄弟俩。” 那寡妇只顾着烧火,也没看牛耿那张几乎快扭曲变形的大黑脸。 “嗯,呵呵,是啊是啊,我家大少爷人好着哩,对下人都跟兄弟似的。”牛耿微微吐了口气,畸形的脸这才恢复正常。 “嫂子,我看看少爷起了么。”怕寡妇再问啥令人尴尬的话,牛耿撇了碗赶紧回了窑洞,进门一看,好么,薛照青还睡着死死的哩。 “少爷,少爷,醒醒,吃早饭哩。”牛耿叫了两声,不过薛照青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牛耿觉着不太对,少爷的脸咋这么红哩? 伸出两根指头,牛耿在薛照青的额头上试探了一下,妈呀!牛耿心里一惊,怎么烫成这个样子了! “嫂子,嫂子!”牛耿急了,大喊了两声就要去叫寡妇请郎中。 “别叫……”炕上的薛照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虚弱无力的手勉强抬了起来,拽紧了牛耿的衣角:“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咱们的事儿么?” 牛耿愣了,他根本就没想这么多,生病了找郎中天经地义,一时间他哪里顾得上这么许多。 “少爷,你这浑身滚烫滚烫的,不看郎中咋好哩。” 牛耿话音未落,那寡妇早就来到了他俩居住的窑洞门前,隔着门帘子问着:“牛耿兄弟,是咋了?这么急叫我?” “大姐,没事儿哩,我这会儿有点头晕,想多睡会儿,我兄弟是想烦您给做点儿清淡的吃食。”硬撑着身子,薛照青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和平时没太有太大区别。 “少爷咋忽然头晕哩?是不是昨天淋雨淋的?要不要俺去请村里的郎中给看看?” “不要哩,歇歇就好了。” “那成哩,我给少爷搅点面汤。”说着,寡妇便去厨房忙活了,薛照青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软到了床上。 “少爷,少爷!”牛耿急的火烧眉毛,却又手忙脚乱,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枕头底下,有个小方瓶,你拿出来。”薛照青说。 牛耿急忙翻了枕头,果然找到一个小瓶子,跟昨晚那个大小差不多,只不过打开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你拿出一丸来,给我,再拿一丸来,用水化了,涂到……涂到我那里去。” “哪?”牛耿不明白。 薛照青红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牛耿的脸腾一下红了,连指头都跟着颤抖,他哆哆嗦嗦的拿了一丸药给了薛照青,看着薛照青一口吞了,又倒了一丸出来,拿杯子兑水用手压碎,颤巍巍的拿到了薛照青的身后。 除掉几层布料,牛耿小心翼翼拨开那受伤的地方,仔细检查着。 “嗯……”昨夜有药物的保护,虽然没有撕裂流血,却也是红肿难忍,牛耿小小的动作牵一发而动全身,从尾椎而来的痛感一下袭击了薛照青的大脑,他忍不住□□了一声。 那小小的地方周边的肉肉已经全部肿了起来,紫红紫红的,看着牛耿心惊不已,他从未了解过这方面的东西,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痛苦,见薛照青肯为他做到这步田地,牛耿心底感动的不行,就差泪流满面了。 把那磨好的药轻轻用手指沾了,一点点涂抹到伤口上,伤口周边的肌肉有些受不住的抽动着,牛耿看着,没来由的觉着胆战心惊。二人好一通折腾,才把药上完,薛照青穿好了衣服,趴在床上眼神迷离着的休息着。 此时,窑洞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寡妇的声音在门外:“牛耿兄弟,面汤好了,来端一下哩。” 寡妇知道避嫌,东家少爷睡着的地方她不敢进,牛耿出门端了汤,一勺一勺喂薛照青下了肚,哄薛照青继续睡着,便一直守着。 约莫中午的时候,薛照青一觉睡醒,出了一个身子的汗的他觉着清爽多了,他看看那空了的两个瓶儿,心说,这钱果然没有白花,若是没有这两个东西,自己还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从床上爬起来。 “少爷,你醒啦!咋?还难受不?”在一边儿打盹儿的牛耿睡得浅,薛照青一睁眼他就醒了,满是茧子得手不由分说得盖在薛照青脑门上,看看也不烧了,脸也不红了,这才松了口气。 “傻子,喊我啥哩。”薛照青拽着牛耿的胳膊,抱着不撒手。 “少爷哩,还能有啥?”牛耿挠头皮,不知道薛照青脑子里想啥。 “咱都……,你还喊我少爷,不难受啊?”薛照青小脸一红,微微低过头去,牛耿从上往下看着,少爷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可显着好看哩。 “牛耿哥,以后你叫我青儿好不好……”薛照青低声说着,声音比蚊子还小。 “好是好哩,那家里被人听见了可咋?” “你笨哩。”薛照青点点牛耿的额头:“没人的时候你这么叫我么,有人的时候你还叫我少爷。” “嗯,好哩。” “那你现在就叫我一声。” 牛耿憋着一张脸,轻轻的叫唤一声:“青儿。”说完,两只耳朵边都红透了,薛照青也不逗他,轻轻应了声,在牛耿脸上偷亲了一口,一把跳下床,穿衣服吃饭去喽。 第14章 薛照青的名声在这次收完租子之后,算是彻底传遍了整个三原县附近的乡乡落落。给贫苦的佃户减了租子不说,还主动帮着没有劳力的寡妇护住了一年的收成。这十里八村往上数数好几代,也没谁见过这么仁义的东家。所以当牛耿套了马车带薛照青离开五柳村的时候,不少薛家的佃户追着把今年的租子交了,有些还给二人带上了好些地里的土产。 车子负了重,比不得来时轻快。而且,牛耿顾着薛照青未好透的身子,自然也放慢了赶路的速度。 如此一来,那少东家减租子,护庄稼的事情反而早了他们一步传回了薛家大宅里面。先是薛家周围的邻居纷纷议论,再是薛家的丫头和小厮,最后终于传到了薛乾的耳朵里。 傍晚时分,听完了家中小厮从外面听回来自家大儿子在佃户那减租免租的仁义故事后,薛乾呆在书房里,捧着今年的账本微微发怔。最近几年局势动荡,起初受影响的还只是些佃户贫农,经久累月的,终于波及到了像他这样的地主乡绅。这薛家大宅看似富裕,可除了地里收来的租子之外,一家老小再无别的收入,如果事态还是这样下去的话,薛乾觉着用不了十来年,他可能便不得不需要卖掉些祖宗留下来的土地来填补亏空了。 可如此一来,他和那些败家之徒又有什么区别?他又以何种脸面在这三原县生活?百年之后,又如何面对祠堂里的列祖列宗? “老爷,喝口参茶歇歇吧,总是看账本,小心熬坏了眼睛。”薛田氏掀了门帘子走了进来,把参茶放在桌子上,见薛乾眉头不展的看着账本,便知趣的站在一边,小心给他捏着肩。 薛乾抿了口参茶,便放在一边,把手里的账本重重的放在桌上一放,深深的叹了口气。 “老爷,这是怎么了?”薛田氏小心翼翼的问着。 “哎,这些年咱们家里的收入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乱世难活,我如今也是体会到了,长此下去,我怕这薛家的祖产就得败在我手里了。”薛乾扶额,下垂的嘴角拉出了一道长长的沟壑。 “老爷,妾身虽不才,得老爷抬爱也管了后院儿账目不少年,老爷说的,妾身心里清楚,这一大家子的花销从年头到年尾,哪一项都不能少,咱家里虽看起来家大业大,可其中的难处,又有谁知道。” “是啊。”薛乾摇摇头,大儿子减租的事情他虽有授意,可他未曾想到那孩子居然一下减去了这么多,更何况,这事情传遍了十里八乡,往后若有类似的佃户求着要减租子,他又要怎么处理?拒绝了,人会说他薛家假仁假义,真把租子减了,水滴石穿,薛家败在他手里也只是迟早的事。 “你听说了没,照青给五柳村的佃户们减租子的事情。”拍拍薛田氏的手,薛乾把她拉到了面前。 “妾身听身边的小丫头说了,咱三原县里传遍了,说咱照青仁义敦厚,德才兼备呢。”握着薛乾的手,薛田氏乖顺的站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 “你也觉着照青这租子减的对?” 薛田氏一听薛乾这话头不对,品了品老爷一贯的脾气,她稍稍顿了顿,用手覆在薛乾手上,柔声柔气的说道:“老爷,妾身从未管理过田里的事情,这些,自然是不懂的,只是,照青他自幼在外求学,读惯了圣贤书,听惯了古人事,这地里刨食的辛苦,他自然是不太明白的,初来管时犯些错,也是难免的。” “哦?你觉着他减错了?”薛乾眉头一吊,微微抬头,看了看薛田氏。 这眼神看着薛田氏浑身发凉,忙回道:“妾身不敢,只是妾身觉着,照青这租子减的,有些草率了,就是真有给贫苦佃户减租子的意思,也该回来和老爷商量便是,老爷一向仁慈,不会不同意,这么大张旗鼓的减了,以后佃户们都哭穷,咱们地里的租子又要怎么收呢?” 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薛乾心坎里,还算受用,脸上严肃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薛田氏在一边儿瞧的真切,心里才稍微松快了些。 “你这话说的实在,在这一点上,照文比他哥哥要好上很多。”薛乾微微眯了眼睛,半躺在椅子上,薛田氏慢慢蹲下身子,跪在他脚边,一边给薛乾捶着腿,一边说:“照文哪里比的上照青,只是从小养在身边,什么事情都听老爷的,所以遇到事儿了,也习惯了先来问老爷,老爷以后不要嫌他烦就好哩。” “那孩子像你,是个谦和柔顺的,虽比不得照青聪明,也自有他的好。”薛乾眯着眼睛说道,薛田氏侍候的舒服,不一会儿他便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薛田氏拿了薄毯盖在了薛乾身上,转身出门,从怀里掏了一袋银钱,匆忙走到书房后面没人的角落,塞给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小厮。小厮垫了垫钱一脸满意的作了个揖,回身走了,不过是把大少爷减租子的事情传的人尽皆知,再夸张一些告诉老爷,居然就得了如此多的赏钱,这钱来的也太容易了! 牛耿赶着马车到三原县县门口的时候,天已黑透,打更的大爷刚刚敲完亥时更的时候,薛照青才在牛耿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这一路上二人边赶路边玩闹,早已忘了时间,原本戌时就能到家的路程,活脱脱被二人耽误了一个时辰。 “那说好了啊,你以后午后干完活了,先教我骑马,然后再去我屋里继续学写字。”下了马车,薛照青不敢像四下无人那般毫无忌讳,偷偷拽了拽牛耿的衣服,小声说着。 “好哩。”牛耿点点圆圆的脑瓜子:“赶紧进去哩,晚上冷,别冻着。” 目送薛照青进了大门,这才赶了马车又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去。 先去了书房回了父亲这次收租子的所见所闻,薛照青讲完之后,安静的立在一边。 这些事情薛乾已经知晓,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不过嘱咐了薛照青一句:“日后再有给佃户减租的想法,偷偷的告诉那佃户就行,不要外传,以免多生事端。” 薛照青听了,心里却并未太在意,他现在脑子里全是那夜和牛耿的一幅幅画面,哪里还有心思听这,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句,便回房歇着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十一月初,最繁忙的秋收已经过去,薛家各处的租子也已经收的差不多了,自家种的田地里,活也淡了下来,原本长工们在这个时候是最闲的,可今年的这个时候,牛耿却觉着一点儿也闲不下来。 始作俑者还不是那个磨人的薛大少爷。 自打那日尝了腥以后,薛照青就像是一只不知足的野猫似的,成天惦记着牛耿的那副壮实身子。可他平日里,上午给祖奶奶请完安之后,要跟父亲或者弟弟一起去临近的佃户家看看,或者在自家的地里看看,午后还要跟着薛乾研究研究薛家历年的账本,听薛富或者薛忠跟他讲地里的讲究,同时,他因不想把学业荒废了,忙里偷闲的时间里,还得看看四书五经,诗词典籍。往往到有空的时候,就已经是临近傍晚了。 于是,薛照青常借着要学骑马的由头,缠着牛耿到那小空地去,可常常却骑不上几圈,就被勾搭到小林子里,幕天席地的做着那恬不知耻的事儿。这片小林子甚少有人踏足不说,林子里还时常雾气缠绕,起初二人还有忌惮,几次没人发现之后,便越来越大胆,薛照青常常被牛耿顶在树干上磨的皮生疼,却还是戒不掉那早已成瘾的毒。他的这副身子已经越来越习惯牛耿那异于常人的事物,不会痛苦不说,反而近来越来越敏感,越来越舒服了。 每天“骑完马”回来,薛照青便会浑身酸痛,约好了的学记账的事儿,也只能不了了之,好在牛耿虽然不聪明,也是个认学的,晚上常常对着自己小屋里那星星点点的煤油灯看账本看到半宿。 秋暮,天气渐凉,牛耿穿了棉衣之后,便再舍不得带薛照青去那小树林了,他自己的身子倒其次,那弱不禁风的大少爷若是冻着了,他能心疼死。 可时间久了,初识情味儿的两人哪里忍得了,相互看着的眼神都快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这日傍晚,薛照青以学写字的名头,把牛耿叫到了自己房里,厢房门一关,他就忍不住扑了上去。 缠吻了一会儿之后,牛耿觉着薛照青的小手越来越往下,忍不得拿自己的手拦了一下。 “少爷……不行,这在家里,太冒险了。”牛耿深深的喘着气,显然自己也是难耐的不行,主家少爷的院里,虽说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可万一老爷忽然闯进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薛照青也知道这个道理,一双饱含春情的眼睛失望的眨了眨,终归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既然啥也没法干,薛照青便正儿八经的拿起笔墨,打算继续教牛耿写字记账,然而字没写上几副,两人又跌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缠吻了起来。 实在是忍不了了!牛耿再也顾忌不了这么多,他坐在椅子上,抱着薛照青侧坐在他腿上,一边咬着他的脖子,一边解着他的长衫,成功的解开长衫之后,刚刚剥掉那一层碍眼的上衣,院门口忽然响起了大力的拍门声。 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二人立刻冷静了下来,慌乱的穿着衣服,为怕引人怀疑,院门没栓上,只是虚掩着,如果来人是薛老爷,那他们根本来不及收拾这一大片残局! 好在,拍门的只是一个小厮,那小厮见院门掩着,却不敢往里近,只是在门口嚷道:“大少爷在么,老爷请您快去老太太屋里看看!老太太大不好了!” 第15章 “咳,咳咳!”沉重的咳嗽声伴随着老太太几乎窒息一般的喘息从房内传来,薛照青三步并两步的跑到老太太卧房前,只见薛乾一脸严肃的站在卧房外跟郎中说着些什么,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金凤拿着痰盂跪在床边,姨娘正一下下轻轻给老太太拍着背。 “父亲,祖奶奶这是怎么了?”薛照青心里着急,却见床边帮不上手,索性先来问问事情原委。 “薛老爷,那老夫现行告退。”姜郎中似乎也交待完了什么事情,拱手告别,薛乾让薛富好生送了去,才拉了薛照青去到院外面。 “自打天气冷下来以后,老太太的咳疾比原先更严重了,原本好歹能睡上个整觉,现在半夜也常常咳醒,下午金凤伺候老太太的时候,发现痰盂里有血,吓了一跳,没敢惊着老太太,偷偷来告诉了我,刚刚郎中来看了,说这咳疾虽然不是大毛病,可老太太年岁太大,他只能尽力给续着,如果能好好的度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了之后,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薛乾说罢,却也是无计可施,只能深深的叹了口气。 “大少爷,老太太叫你过去呢。”金凤掀了帘子到院里叫到。 “去吧,你祖奶奶最疼你,最近多来陪陪她老人家吧。”薛乾话到嘴边竟有些哽咽了。 薛照青见父亲这样,又如何能自持。他自打出生以来就得祖奶奶宠爱,印象里的她脸上就布满了皱纹,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总是躺在床上,喜欢拄着一个深褐色的龙头拐杖,颤颤巍巍的走着,又喜欢在怀里装上好些个点心果子,看到他们两兄弟都会一人分上一点。薛照青往上翻翻眼睛,尽量没让泪珠儿掉下来,用指腹擦了,赶紧进了祖奶奶的卧房。 坐在老太太的床边,老太太一声一声的气喘不过来,可还硬是缓缓的抬起手来,想拉着薛照青。 薛照青忙伸了手去,两只手把老太太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 “乾儿。”老太太颤巍巍的叫着,薛乾不敢迟疑,走上前去。 “奶奶我……身子不行了……,憋着这最后一口气没咽……你知道是为什么么?”老太太喘的厉害,一句话断断续续才能说清楚。 薛乾见老太太看着薛照青的样子,立刻明白了。 “孙儿知道,奶奶是为了照青的婚事。” “算……算你对……奶奶还有……有份孝心……。”老太太说:“那张……财主,家的……闺女……是个没有福气的,……没过门就死了……,可咱照青已经……二十二岁了,不能……再耽搁了。” 薛家历来有订娃娃亲的习惯,儿子养到十岁,女儿养到七岁之前都得把亲事订了,以慰天上祖宗宽心。薛照青的亲娘也是这么订了娃娃亲才嫁过来的。可到了薛照青这,八岁那年订好的隔壁县城张财主家的二小姐,却在薛照青十四岁那年染了肺痨,去世了。此后,虽然老太太几番催促,可薛乾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定亲人家。一来跟薛照青年岁差不多的富户家的女儿都已经订好了亲事,二来,薛照青自己多年在外,对此也不甚上心。这么一来二去的,还真真的给耽搁了。 “奶奶放心,孙儿记下了,孙儿这就着人找三原县最好的媒婆子,找个好人家,给照青定亲。” 薛照青在一边听了,心下一凉,刚想说着什么,可看看祖奶奶布满褶皱的脸上,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闪现的一点点明亮,话到了嘴边,却实在开不了口。 “好哩……好哩,一定要早些办……早些办,我要看到照青娶媳妇……。” “老太太,别说娶媳妇,来年咱照青再给您添个重重孙子都有可能哩。”薛田氏在一边应道。 “呵呵,呵呵。”老太太高兴的喜笑颜开,干瘪的嘴唇笑起来有些漏风,她把手抽出来,又拉了薛田氏的手,说:“等……他哥……办完,就给……照文……也办了。” “那可好哩,到时候一堆娃娃追着您叫老祖宗,哈哈。” 趁着薛田氏哄了老太太开心,薛乾冲薛照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走到门外。 “老太太说要给你定亲,你怎么看?”在屋里的时候薛乾便看出这大儿子有话要说没说出口。 薛照青听了,“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薛乾脚下。 “父亲,恕儿子不孝,儿子已经心有所属,若今生不能和他长相厮守,于儿子来说,这一世便是白活了。” “果然,哎……”薛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久在家外,这些年为父也曾问过你娶妻定亲的事情,你每到那时都顾左右而言它,为父便知道,你应该是自己有了主意。为父只问你一句,那可是清白人家。” “清白人家。” “那为何不与为父多说?还是那家的姑娘天生有什么缺陷?” 薛照青心里默默念道:的确是有缺陷,五大三粗的不说,还压根不是个姑娘。 可这话他对不得薛乾说,其实早在回来之前,聪敏如他,早已预料过如今的这番景象。薛照青自知是家中长子,若想真的抛开所有和牛耿在一起实在是太难,一个弄不好,牛耿的性命都有危险。他毕竟是和家里签了卖身契的长工,就算薛家把他打死,至多也是赔上一笔钱,连官府都不用去的。 可让薛照青昧着良心娶亲,他也不愿,在西安府的时候,他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可如今,那在西安府所结识的那位义士尚未寄信过来,如果他冒昧就把事情说于薛乾听,又怕事有变故…… “怎么?难道真的是身有恶疾的姑娘?”见薛照青久久不说话,薛乾急了。 “父亲恕罪,儿子只是一下不知怎么说。”薛照青心里一横,打算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她叫许彩星,是白水县一个老秀才的女儿,老秀才家道中落,靠卖些字画为生,这些年为了度日,把祖产都快变卖光了,儿子知道父亲最讨厌败坏祖宗家产的败家子,所以回来许久,也未敢同父亲提上一句。儿子不孝!请父亲责罚!”说完,一个全身扑在地上,给薛乾叩了个大头。 听到这,薛乾反而微微松了口气,他原以为儿子和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到了一起,不曾想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只是这老子败家产虽不如人意,可看儿子这架势,若是非让他娶那三媒六证回来的女子,估计也是不情愿的。 “你先起来吧,地上凉,冻坏了,你祖奶奶又得心疼。” “是。”薛照青从地上起了身,低头站在一侧,不敢多言。 “你说这女子是白水县人,你在西安府教书,如何识的?” “她姑母在西安府经营着一个小面馆,彩星偶尔会去那里小住,我们便是在那面馆相遇的。”一听薛乾这么问,薛照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幸而早已想好了托词。 “那女子可是个识的字的?” “识的,自幼她父亲便教他认字,四书五经她也能略看懂些。” “嗯……”薛乾捋捋胡须,似乎对女子识字一事很是满意。“为父不是那种迂腐不开化的人,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即使是家道破落,也不是不能娶进门。你祖奶奶身子这样不好,能给她冲冲喜也是好的。可关于这姑娘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张嘴说出来,我觉着不妥。这样,让薛忠套了马车,你明天就随我去白水县,若这女子的确如你所说,那么即刻娶回来都可以,若你所说有假,那便由为父做主给你娶亲,你不得再有异议。” “明天就走?”薛照青眼前一阵发黑。 “怎么?不妥?” “不,全凭父亲安排。”不敢再有异议,薛照青只得同意,进屋看了祖奶奶之后,便无精打采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封关键的信尚未过来,他哪里知道白水县那边是否已经安排妥当?若是和薛乾到了地方却说不清楚,他和牛耿的未来,便更难走下去了。 一进厢房,牛耿见他回来了,便迎了上去。薛照青刚刚走的匆忙,没让牛耿回去,只嘱咐他继续在书房练字。 “老太太怎么样了?”见薛照青魂不守舍的,牛耿以为老太太出了大事了。 转身先把厢房门关了,薛照青回头挂在牛耿身上不下来,牛耿抱了他坐在八仙椅上,跟小时候一样捋着他的头发,不说话。 “祖奶奶没事儿。”许久,薛照青才憋出来这么一句。可一想到明天要去白水县,他又愁的不行。 “对了,青儿,刚刚小厮送来了一封信。” “信?!”薛照青一听到这个字立马精神起来了,难道是?! “在哪?” “我放书桌上了。” 薛照青立马从牛耿身上跳了下来,急匆匆跑到书桌处,只见信上那熟悉的笔迹写着:吾弟照青亲启。 立马用刀子拆了封口的火漆,薛照青快速读完了那封信上寥寥的几行字,立刻兴奋的快要跳起来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白水县那边一切已经安排妥帖,就等着他这只小狐狸去坑他亲爹呢! 一边的牛耿见他看了那封信便乐成这样,不禁问道:“这信上说啥了?刚刚还愁眉苦脸的,怎么就乐成这样了?” “哈哈,这信是咱俩救命的良药哩。” “那我能看看不?” 薛照青眼珠转了转,却没把信纸递出去,趁着这个时候试试这愣子的真心也好,自己喜欢了他这么些年,身子都交了出去,若是这汉子只是贪恋自己的身子,岂不是白费了苦心。 “那不行,不告诉你。”铁了心先把这事儿藏着,说着薛照青把信藏在了自己怀里。 “哦……。”牛耿心里有点酸酸的,眉眼也垂了下来。薛照青看了有些不落忍,乖乖走过去抱了抱牛耿,从怀里掏了一包冰糖来。 “牛耿哥,你信我不?” “信哩。”把薛照青往自己怀里裹紧些,牛耿答到。 “信我就好哩。我明天要跟爹出趟远门,这包冰糖给你,想我了就吃一块,等吃完的时候,我就回来,回来我就告诉你事情原委好不好。” “好,青儿说啥都好。”低头吻了薛照青泛着香气的发丝,牛耿再不多问,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除了娘亲,便是怀里这人,不信他,还能信谁哩? 第16章 第二天一大早,薛忠便套了马车带着薛乾和薛照青走了,前一天晚上,牛耿特意把马车上上下下刷了个干干净净,还在马车上多放了一层软垫。 天蒙蒙亮的时候,牛耿偷摸起来,扒在后院的墙上,看那辆载着薛照青的马车越走越远。 说不清楚为啥,薛照青这次一走,牛耿总是浑身不踏实,总觉着他的宝贝要让人抢了去了似的。 心里想的再多,脸上也不能表现出来,牛耿跟往常一样扛着农具下了地,只是这活干的不畅快,连常在一起干活的几个长工都看了出来。 “咋哩,牛二,一个上午光干活,话都不多说一句。” “没事哩,哥。” “咋,想媳妇了吧。” “哈哈哈哈。”一旁几个长工跟着起哄着,对着牛耿哈哈大笑,这牛耿是长工里唯一一个还没成家的,每每牛耿话少的时候,这些个粗人就拿那事儿取笑他。 “嘿嘿。”牛耿摸摸脑袋,也不恼,继续干着他的活。 “听说你表叔都给你说好人家了?啥时候接进门啊?” “没那事儿,张哥你这都听谁说的。”曾经无比期待娶到手的邻村姑娘,他现在一点兴趣都不感,只盘算着怎么跟娘开口,把那亲事给退了。 “哟,你小子,还害羞啦?”众人笑道:“这事儿有啥好害羞的,就像咱东家大少爷那样知书达理的人物,这不也马上就要娶妻成亲了么?” “啥?!”还扬着的锄头瞬间跌落到了地上,险些砸了自己的脚,牛耿完全顾不上许多,冲到说那话的长工面前,一双浓眉几乎快要拧在了一起,脸上的表情跟火烧了自己家房子差不多。 “哥?你刚刚说啥?”众长工惊骇,一起干活这么久,他们何时见过牛耿这样?刚刚说话的那个长工讶异道:“我说咱东家少爷马上要娶妻了啊……。” “哪个少爷?”对,薛家有两个少爷,还不一定是他的青儿。 “大少爷啊,哪里有哥哥未娶,弟弟先成亲的道理?” “你,你听谁说的?”牛耿不死心,刨根问底。 “今天一大早听忠叔说的啊,他这套着马车就是带着老爷少爷去那女子家下聘礼呢啊。”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牛耿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似的,整个人石化在了原地,拧着的眉头越拧越紧,那双从前明亮憨厚的眼睛,现在像是被灰蒙了似的,满是灰暗。一边的长工看着不解,可也不明白缘由,便不去管他,继续干着自己的活。牛耿就这么在田里站着,动也不动,直到快到晌午吃饭的时候,他娘过来叫他,这才终于算是活了过来。 撂下被自己丢到一边的锄头,牛耿就这么被自己老娘牵着,走到了田埂边的一个树下。牛耿娘看着儿子这样,虽然心里也奇怪,可一想自家儿子一向是个呆楞的,便也没有再去管他。 “耿子,吃饭。”从罐子里掏了两个黄面馍馍出来,牛耿娘一边递给牛耿,一边陆续拿出来各种小菜。 “老爷和大少爷出去了,伙房里的活少,娘这才有空能给你送上顿饭,出来的急,没来得及做你最喜欢吃的油泼面,这两馍馍你先垫垫,娘晚上给你做面吃。” 接了馍馍,牛耿也不说话,一口一口咬着。 “你这娃,别光吃馍么,喝点水。”说着牛耿娘便把水壶递在了牛耿嘴边。 “看看,看看,都多大了,还得娘喂你喝水。”一边把水壶抬高让儿子喝的更利索,牛耿娘一边絮叨着:“这要等明年你新媳妇娶过了门,让她来喂你哩。” 一听到“新媳妇”这几个字,牛耿的脑子一下子给拽了过来,他也顾不得嘴里塞的慢慢的水,张口就想说话,结果一口水呛到气管里,差点没给呛死。 “你瞅瞅你这娃,喝完水再说话哩。”牛耿娘一边拍着儿子的背一边狠狠的点了点牛耿的厚脑袋。 “轻点儿,娘,疼哩。”老娘的指尖锋利的很,牛耿捂着后脑勺,苦着个脸看着他娘。 “娘,跟你打听个事儿。” “你想打听啥?”见儿子鬼鬼祟祟的看着自己,牛耿娘摸不着头脑。 “上午干活的时候,我听人说,薛大少爷要娶亲了?”抱着最后一点点渺茫的希望,牛耿盼望着他娘亲睁大眼睛骂他,说他就会说胡话。 可这一回,牛耿娘却没能顺着儿子的意。 “是啊,昨儿晚上院里的丫头婆子就传遍了,说大少爷在认识了外县的一个相好,跪在地上求老爷要娶进门,这不,老爷被大少爷磨的没了脾气,只得和大少爷一起先去外县看看,如果真的是清白人家的女娃,很有可能就直接给领回来哩。” 一丝希望都没有了,连自己的娘亲都说了的话,便不可能有假,嘴里的馍馍嚼了好几下也咽不下去,牛耿拿起水壶,灌了水到嘴里,兑着馍馍咽了下去。手里剩下的半个馍却一点儿也吃不下。 牛耿娘见儿子只吃了半个馍就不愿吃了,顿觉奇怪,像这样的黄面馍馍,牛耿一顿能吃三个,莫不是这孩子哪里不舒服了?慌忙拿手试了试牛耿脑门上的温度,咦?不热啊? “娘,我没事儿哩,就是不饿么……。”牛耿晃晃打着补丁的衣袖,撇开了老娘的手。 “你从小到大,哪顿饭少吃过?就是你小时候调皮你爹抡起棍子揍你的时候,也没见你不愿吃东西过,到底是咋哩么儿子?” 见娘亲真的慌了,牛耿只得扯了个谎说上午长工们在地里烤地瓜吃来着。 牛耿娘听了,虽说念叨,也只得依了儿子,惦着她那双小脚,拿着罐子,一颤颤的回去了。 老娘走了之后,牛耿一个躺在树下,脑子里混乱个不行。 薛照青要娶亲的事情看来已然板上钉钉,他一个破落的长工,如此在此妄想谁又会在乎呢?这些天里,他和大少爷虽然恩爱,可一主一仆,一富一贫,就算是寻常男女都难以为世俗所接受,更何况是两个大男人。牛耿心里一直觉着,这些天的事情是大少爷给他织的一个梦,是梦那必然会有要醒的一天,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梦居然醒的这么快…… 可既然那织梦者不打算让这美梦继续下去,又为何让他等着他回来呢?牛耿从衣服最深处的口袋里,掏出薛照青临走前给他的冰糖,拿了一颗放到嘴里。熟悉的甘甜滋味立刻顺着舌尖侵占了整个口腔,牛耿细细吮着那小小的冰糖,脑子里浮现出了薛照青走前留下的话:他说,让他信他。 一颗冰糖下肚,那牛耿便打定了主意,饶是别人怎么说,只要薛照青没有真真的披着吉服跟他说要娶媳妇,那他牛耿就啥都不信哩! 自我安慰功力一流的牛耿长工,下午便又长满了浑身的力气,挥着锄头,好好帮他的少东家看着地哩。 三天之后,出了远门的薛乾和薛照青还是没有回来,牛耿心里虽然焦虑不安,可好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听年长些的长工说,那白水县距离三原县比西安府还要远,这一来一回,万一路上再有事情耽搁了,六七天都是有可能的。 心里的挂念磨得牛耿难受的紧,更要命的是身上的习惯。早习惯了薛照青软若无骨身子的牛耿这些天常常半夜一阵邪火从下腹烧起,烧的他浑身发热,睡不着觉。 这晚,牛耿半夜又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后,他干脆直接起来了身子,在外面闲逛着,逛着逛着,走到了牛马房,一身的力气没处使,这会儿的他干脆借着月色割起了料草。 手下的铡刀一下接着一下,不一会儿身上就出了些汗,牛耿把外面的棉袄解开了一些,好散散一身的热气。就在这个当口,他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嬉笑的声音! 那笑声笑的带着几分轻佻,几分妩媚,若不是已经有了照青,别的人物都进不了自己双眼,单凭这几声笑,他心里那最见不得人的欲望也能给勾的起来。 牛耿心里生疑问,大半夜的,这牛马房附近除了牲畜什么都没有,哪来的笑声? 莫不是……女鬼锁魂来了? 想着,脊背上顿生了一片冷汗,脚下有些发软,手里不由得握紧了割草料的铡刀。 “嘻嘻,你看你笨的,跑上两步就喘,指什么追我哩?”那女人的声音又出现了,声音似乎更近了一些,牛耿听了,觉着奇怪,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哩? “凤儿,宝儿,我的心肝肉哎,你慢些么,慢些。”一个男人急不可耐的声音传了过来,那男人像是活动了很久似的,声音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这情话说出来,都显着不甚好听。 牛耿立马明白了,哪里有什么女鬼索命,分明是有人看着牛马房半夜无人,来着私会调情哩,只是不知是哪个小厮丫头,竟这么大胆。 牛耿原想冲出去把人给逮住,毕竟在主家院落里私通可是大罪,可刚一起身,便想到了自己和薛照青……。 “哎……”牛耿叹了口气,若是有一天,他两被人撞破,到时又会如何呢?想着他便又坐了下来,不打算去管这糟心的事情。 第17章 手里的料草也割不下去了,牛耿悄悄的放下铡刀,打算趁那二人还未发现自己的时候,偷偷溜走。 从那越来越不堪的声音传来的感觉来看,这二人应该是在牛马房外面的一个荒废的破屋子里,这破屋子斜对着牛马房的大门,前些年一场大风刮飞了破屋的大门后,这屋便一直敞着,平日里会堆一些杂物、稻草之类的东西。虽说牛马房夜半无人,可毕竟是在院内,那小屋又没遮没拦,这二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牛耿蹑手蹑脚的往牛马房的门口走着,到门口的时候,轻轻探了一个脑袋出去,往那小屋的方向瞧,今晚的月色不错,可小屋是逆着月光,他看不清太多,只能看到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身子,上面那个看样子显着比一般人胖些。 牛耿咽了口口水,背过脸去,不再多看,踮起脚尖往牛马房门外走去,然而自己屋子的方向必然会路过那破屋门口,绕也绕不过去,他也不愿听着这令人上火的声音等着二人完事儿,所幸壮着胆子走过去,他又不是那做了亏心事儿的,干啥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心理虽是这么想着,可牛耿还是希望那二人在颠鸾倒凤之时不会留心这么多。哪知天不遂人愿,离那门口越来越近的时候,他便听见了那女人惊恐的叫声,只是一瞬间,叫声便被人捂在了嘴里。 “你叫唤啥?想招来人么?” “有鬼影,鬼影……”女人惊恐的指着小屋的门口,刚才的尖叫声一下被捂到嘴里之后,她也不敢大声了,指着小屋门口那比常人壮硕不少的影子战抖着声音小声叫唤着。 怪只怪这十六的月亮太过明亮,牛耿健壮的身形在月光下映出一个硕大的影子,那女人本就做贼心虚,看到那影子,以为是见了鬼,才会失声叫了出来。 男人一听说有鬼影,也吓了一跳,回头往屋外看去,这哪里是什么鬼影,分明是个男人的影子,低头骂了一句,可私情已经被人撞破,与其难堪的被人揪出来,不如先自己出来,看看事情是否还有商量的余地。想着,男人也顾不上整理衣衫,只拿半个袖子遮了脸,哆哆嗦嗦的出来了。 虽说那人捂着半张脸,可借着月光,牛耿看的真切,那衣衫凌乱不堪从小屋里仓皇出来的,哪里是院里的小厮,分明是薛家的二少爷——薛照文!而躲在他身后连头发都没顾忌理上一下的,居然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头金凤! 怪不得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他曾在伙房里见过金凤嘱咐娘亲给老太太煎药,只是那时温柔得体的样儿现在在她身上还哪里寻的见一分? “牛……牛耿哥。”薛照文手上半个袖子不放下来,一看来人是牛耿,心里的大石头放下来的一半,不过一个长工而已,给些好处便能打发。可他也不敢太嚣张,只得先忍着陪着笑脸。 “二少爷。”牛耿低头给薛照文行了一个礼。他平日里和薛照文素来没有瓜葛,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这二少爷在田里眼高于顶的样儿。 “哥,呵呵,这么大半夜的,你咋出来了?” “回二少爷,睡到一半忽然想起明天的料草可能不够,睡不着,就起来割草了。” “牛耿哥,你可真是能干,呵呵呵。”薛照文笑笑,那嘴角子一拉,比哭还难看。 “那个,我就是半夜睡不着,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看着金凤了,她……她也是睡不着,我们……就,就在小屋里聊聊天来着。”尴尬的指着小屋的门,薛照文这话哄三岁的孩子都够呛。 自己也知道瞎混说的话站不住脚,薛照文急忙摘了手指上的个玉扳指,硬往牛耿手里塞。 “哥,这点小意思,你收着,收着。” “二少爷,这个我受不起……。”牛耿硬往回推。 “受得起,受得起,我老早就跟爹说过,家里的长工里,就牛耿哥实在,能干活,这点小玩意儿你怎会受不起?”见牛耿不收,薛照文有点急了。这货是有了名的直肠子,万一楞了吧唧的告到薛富那,他爹知道了,不得打烂他的腿。 “我不要哩,二少爷。”一把把玉扳指推了过去,浑身肥肉的薛照文怎么抵的过一身腱子肉的牛耿? “我今天晚上啥也没看见哩,二少爷,我明天早上还得早起下地干活,我先回去了。”说完,迈开步子就走了,看也没看这二人。 薛照文被牛耿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在薛家这些年,哪个小厮长工不是对他毕恭毕敬?咋就他牛耿是个硬脾气的?不过也算这货识相,不敢往外多说。薛照文回头冲着牛耿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嘴里骂骂咧咧的拽着金凤走了。 晚上的事情牛耿压根没有往心里去,别人的事情他现在早已管不了了,每天就是在地里干完活开始掰着手指算日子,数数那金贵的大少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好不容易又数了三日下来,这日傍晚他们一行长工刚刚撂下锄头,准备各自去吃饭,只见其他田里的一些农户们纷纷往县城门口的地方跑去。 “哎,叔,你们跑去县城门口干啥哩?” “合着你们还不知道哩?”那在地里刨食了一天灰头土脸的大爷一点儿疲累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一脸的兴奋:“你们薛家老爷和少爷回来哩,听说,还带回来个大姑娘哩?!” “啥?!” “据说就在县城外面哩,这可是咱县里的新鲜事儿,你们薛家的大少爷,那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那能嫁给他的女子,不知得漂亮成什么样?不早点去看,都没位子哩。”大爷双脚生风,急急的就跑掉了。 “牛二,你愣着干啥,赶紧去看看啊!”那几个长工跑的飞快,见牛耿呆在原地不动弹,回头叫唤着。 他居然真的带了一个姑娘回来……,牛耿顿时觉着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的,身边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都糊成了一大片,一片荒芜的大脑里,只有两个字:信我……。 可事到如今,他牛耿如何再信他? 想到这里,心痛难忍,明明事情已经摆在他的眼前,可牛耿却仍然不死心,跟上了人流,非得亲眼见了事实,才愿意善罢甘休! 跑到县城门口,里里外外围着的都是人,牛耿挤在人群里,远远的看着那几天前亲手刷的干干净净的马车正慢慢往县门口的方向走着,然而,和几天前不同的是,那马车后面,还跟着一架裹着粉红色碎花小布的马车。 自家的马车前依然还是忠叔赶车,而后面那辆车子外,坐着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看那一身的装束,似乎是个租车的人……。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城,城里街道上有几个大胆的,吆喝着嗓子问:“可是薛大少爷接着新媳妇过来了?” 前面赶着马的薛忠一个小马鞭子打过来,也没想真的打到谁,只是张着嘴大笑着,打趣着那几人:“就你们几个能哩,啥都知道。” 一见如此,这事儿必定是八九不离十了,县里的人纷纷叫唤笑闹着,只是也不再跟着马车,渐渐散去了。 除了一个人之外。 牛耿一路小跑着,不敢跟的太近,那马车并没有往薛家大宅的方向赶去,而是往县里西南角的地方走去了,牛耿记得,薛老爷有个支脉的堂弟住在那里,只是堂老爷早些年便去世了,只留下了一妻一妾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两个女人管理田地诸多不便,这些年来便一直是自家老爷帮衬着。 牛耿一路追到这府上一道隐蔽的巷口边,见两辆马车都停在了府后门的地方,他探了头出去看着,只见一只带着碧绿色玉镯的手腕子掀了帘子伸了出来,而后,一个脸上带着半截面纱,上身穿着鹅黄色短袄,下身穿着淡绿色长裙的女子踩着马车桩子,扶着那府里过来接人的丫头的手,从那粉色碎花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从自家马车上走下来的薛乾薛照青父子俩立在一边,似乎在和门口的婆子交代些什么,牛耿离得距离太远,听不见他们的对话,虽说心里急到不行,却也是无计可施。 没一会儿,就见那女子在丫头的搀扶下走了进去,临走时还回头看了薛照青一眼,虽说离得远看的不真切,但牛耿分分明明的看着清清楚楚,薛照青脸上,居然浮上了一抹温柔的笑! 牛耿看不下去了,眼见着整个天在他面前塌了下来,再多看上一眼,他心里便会难受上十分,在巷子里转了身子,牛耿漫无目的的在县里走着,撞了人了,也不在乎,碰了石头了也不知道疼,跟一具没有魂魄的肉身子似的,就这么跌跌撞撞的,走回了自己的小茅屋。 一把趴在炕上,这堂堂七尺男儿竟一个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第18章 薛家大少爷即将娶妻的事情已然是板上钉钉,薛乾第二日在家中宣布后,更是成为了谁都更改不了的事实,日子就订在七日之后。未嫁的新娘子不能直接住在薛家,便只得先安置在了堂老爷家中。时间赶的如此着急,不免引发了众人的诸多猜测,有的说是为了给薛家老太太冲喜,有的说新娘子早已怀有身孕。可不管何种原因,对现在的牛耿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昨日回来,没出息的滴了几滴马尿之后,牛耿便一直趴在炕上。连他娘喊他吃晚饭都不应,只在床上装睡。等老娘唠唠叨叨走了之后,他才敢睁了眼睛。 那双大眼就这么眨也不眨的看着这破房子的屋顶,从傍晚还能见着光的时候,一直看到浓密的黑色把他整个裹起来。按说牛耿脑子里应该会飘过很多东西,可看了这好几个时辰,他却只想着一件事儿:那金贵的薛家大少爷能和他一起住这破落漏雨的茅草屋么? 琢磨了半宿,他还是觉着不可能。既然不可能,他一个给人卖力气的长工,自家连块地都没有,又如何养活薛照青,如何护的他一世周全呢? 此时的牛耿几乎快要恨透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发现过自己如此无用,除了会种地养牲畜之外,一点儿其他生财的门路都没有。如今,眼看着心上的人儿要娶妻成家,可他却连挽留他的资格都没有。 牛耿翻了个身,握的紧紧的拳头不经意的碰到了枕头边的一个小包,那是薛照青临走的时候留下的那包冰糖,他其实一直没怎么舍得吃,这包里还剩下好几块。牛耿把那小包握在手里,小小的冰糖在他心里却像千斤。 牛耿啊,牛耿,你连一块冰糖都买不起,又凭着什么想和青儿长相厮守……? 牛耿抱着冰糖一夜没睡,第二日鸡还没叫的时候就起来了,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摸了昨夜老娘留在自己屋里的凉窝头,穿上补丁落补丁的棉袄,扛起锄头下了地。 这一干就是一个上午,直到午间日头到了顶,其他几个长工都去歇着的时候,他还是不知疲累的在地里扬着锄头。 “牛二啊,牛二。”薛忠手里端了一个碗,从田地另一头走了过来,碗里放着两个白面馍馍。薛忠走到牛耿面前,把馍递到了牛耿手上。 “这都大中午哩,歇歇去哩。”说着拽了牛耿来到了他常靠着歇息的树下。 “你娘让我给你端来的,白面的,快吃吧。” “我娘哩?咋今天忠叔你给我送饭了?” “这不咱大少爷要娶妻么,伙房的事儿多,你娘来不了,就让我带了给你,能有这白面馍馍吃,不也是托了咱大少爷的福么。” “……”嘴里的馍馍有点儿咽不下去了。牛耿囫囵咬了几口,把馍馍吞了,说:“谢谢叔,以后我早上就把干粮带了,省着我娘再惦记。” “你啊,真是个孝顺的娃儿。”薛忠笑道:“其实我今日来找你,还有事儿哩,大管家让我问你,可愿意在大少爷成亲的时候,把那头马牵了?” 牛耿一听,愣了。他见过人成亲,知道牵头马是怎么个回事,这里无论家贫家富,新郎官成亲的时候都得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放了炮之后,在吉时骑了马出门,一路由一个人牵着马,去接新娘子,接完新娘子上了花轿之后,再绕上三原县大路上走这么一圈儿,把新娶媳妇的喜撒上一城之后,再回家拜天地。 牵头马的人一向有讲究,必须是没有结过婚的壮年汉子,同宗的兄弟还不行,非得是异姓的好友最好,并且身体越壮实的,寓意越好,说是能带着新婚的小夫妻早日生下健壮的大胖小子。 可牛耿万万没想到,这牵头马的事儿能落到他身上。 “叔,咋是我哩?” “大少爷多年在西安府读书,县上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没有婚娶过的就更少了。平日里大少爷一向看中你,除了你还能有谁?” “那,大少爷成亲,他那些同窗不会从西安府过来么?” “听说会来一些,不过都是些常年念书的书生,身子骨哪儿有你壮实?咋哩,牛二?你小子不乐意?” “叔……”牛耿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这事儿,我干不了?”让他怎么亲自把青儿送上马?让他怎么看着他和别的女人成亲。 “你个瓜怂。”薛忠一个巴掌拍到了牛二脑袋上:“这么好的事儿,还不乐意哩,薛老爷说了,等大少爷成完亲,要给你一两银子的赏钱哩,那可能抵得上你大半年的工钱。天上馅饼都掉下来了,还真有你这样的二货不愿意张嘴接来着?” 谁爱接谁接,反正他不乐意吃这馅饼。牛耿喝了口水壶里的凉水,自顾自干活去了,只留下田埂上看着他的背影不断叹气的薛忠。 这牵头马的活终究还是落在了牛耿的身上,薛忠劝不住他,他娘却劝的动,原因只得一个,他看着亲娘身上好几年没换过的破旧袄,心里难受。 他早听县里说书的先生说过古代那些个英雄豪杰为了钱犯难,他牛耿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更是被钱难的捆住了手脚。 七日后的一大早,他睁着熬了一夜没合的眼睛被他娘从炕上叫了起来,彻头彻尾的收拾了一遍后,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紫红色长衫。这长衫是薛富连夜送来的,听说是老爷找了最好的裁缝用上等的棉布按照他的尺寸连天赶出来的。换好衣服之后,牛耿娘又拿来刚纳好的黑色布鞋给他穿,一边穿着,一边叮嘱着让他一路不要多话,稳稳当当的把那马牵好就行。 牛耿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这边儿刚规整好,就被薛忠火急火燎的叫了去。 薛忠手里早已牵好了一匹毛色油亮的深棕色公马,这马是所有马匹中外形最亮眼,品相最好的一只。牛耿接了缰绳,无精打采的跟着薛忠,从后院绕了一圈,在薛府正门口不远处等着薛照青。 薛府的大门口装点的红火无比,就连两个石狮子脖子上都绕上了一圈红布。牛耿看着那薛家大门,这只是个入口都如此打扮,那大少爷的新房里岂不是更加漂亮。 他写字时坐过的凳子,趴过的桌子,必然都得用红纸盖了,少爷那漂亮的雕花大床上肯定铺着崭新的喜被喜枕还有各种好寓意的果子。那厢房入口处那张硕大的八仙桌上,必定会点上两只鲜红鲜红的长明灯,一夜洞房之后才能熄。 想到这,牛耿心里跟一块大石头压着似的,憋的喘不过气来,这几天里,他曾无数次的想过,真到了少爷成亲那天他会怎么样,可现在,薛照青的人还没有见到,他几乎已经难熬到了极点。 “出来啦,出来啦,新郎官出来啦。”薛府由内而外逐渐聚了好些个人来,人群不断簇拥着,大管家薛富板着他那张一贯不变的严肃脸,用半个身子稍稍护了薛照青,看热闹的人不敢太往前,只是围在周边笑闹着。 一个小厮抱了一捆炮仗,放在薛家大门一侧,只听得薛富高声一嗓子喊到:“吉时到,新郎官出门接亲喽。”那小厮立刻用火引子点了炮仗的捻子,蹭的一下捂着耳朵跑到了一边。 “噼里啪啦”一阵炮响之后,薛家的家仆簇拥着薛乾,薛照青走了出来。 “恭喜薛老爷,恭喜薛大少爷。”家仆和邻居们异口同声。薛乾听着心里畅快,挺了挺脊背,对人群说道:“今天,感谢大家给我薛某人脸面,为我儿照青新婚捧场,我已在宅子院儿里备下了陋席几桌,各位乡亲父老若不嫌弃,待照青接了新媳妇进门,都过来喝上两盅,我薛某人感激不尽!” “谢谢薛老爷,谢谢薛少爷。”那薛家的喜宴排场肯定不小,众人乐得前去大吃一顿。 “时候不早了,上马吧。”薛乾对薛照青叮嘱着:“接亲的时候不要耽搁,切莫误了拜祖宗的吉时。” “是,儿子知道,请父亲放心。”说着薛照青拱手屈身,拜别了薛乾,由薛富领了,往头马的方向走去。 只是,他一路走来的时候,看都不看牛耿一眼,仿佛那立在头马旁边,低着头却偷偷看他的汉子他从没见过。亦从未给他吃过冰糖,从未逗弄过他,从未在寡妇家破落的窑洞里温存过一样。他只看那马,那公马的额头正中央挂了一朵硕大的红色绣球,连马背上的鞍子都换成了喜庆的大红色,两侧垂下来的布料上,还绣着两个刺眼无比的双喜。 薛照青走到马旁边,一句话没有多说,在薛富的搀扶下,一脚踩了一侧的脚蹬子,利索的坐在了马背上。 “接亲喽!”薛忠立在头马一侧,回头冲跟着的众人大声吆喝着,抬着红色花轿的四人紧紧跟着头马,吹着六对儿唢呐,敲锣打鼓的仪仗队紧跟着花轿,队伍的最后是些扛着红色箱子的小厮,那箱子里全是些接亲用的物件儿。 牛耿牵起缰绳,虽然是满身的不情愿,却只能一步一步迈开了沉重的步子…… 第19章 牵着马踩在三原县土地上的每一步对牛耿来说,都跟踩在刀子上没有什么区别,他从不知道从薛府到堂老爷府上居然会这么远,好不容易熬完了这一路的折磨,到了堂老爷家的院门前,他还得扶着薛照青下马。 牛耿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伸出手来,一只细腻熟悉的小手附在他的手上,紧紧握实了,借着他的力从马上下了来。如果不是那双手后面的红色喜服太过刺眼,牛耿觉着,他一定会牢牢的把那小手握实,把整个人裹在自己怀里,再不放开。 可今日终究是他大喜的日子,牛耿只得松了手,立在堂老爷的门口静静的等着。 自打薛照青回来这七天,明明知道木已成舟,可牛耿心里却还一直盼着,盼着青儿能过来和他解释一些,解释这一场亲事不过是一场闹剧,亦或者不过是被薛老爷逼着没有办法。 可整整七天,他连薛照青的影子都没有见过。算一算,已经半个月没有见他了,而再见的时候,他却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而他,却为他牵起了头马。 牛耿从不知道薛照青穿红色这么好看,跟平日里身着青蓝长衫不同,那粉嫩的小脸裹在一席红色里显着更加有活力,纤细的腰肢在金黄色腰带的缠绕下不盈一握,黑色的长发一部分束在喜帽里,一部分散落在外面,随风吹着,撩拨着牛耿的心。 牛耿恨自己那双管不住的眼睛不断的跟着薛照青的背影,只得硬生生拿手掰过脸来,不去看那刺眼的画面。 院里闹腾了好一会儿,新媳妇总算上了花轿,牛耿扶了薛照青上马,识趣的再次牵起了缰绳,晃晃悠悠走完了三原县的主路,牛耿把马牵回到了薛家正门门口。扶了薛照青下马,薛忠接了缰绳把马捆在门口的一棵树上。 按照习俗,牵头马的要把两个新人送入拜天地的主厅,牛耿安安静静的跟着薛照青和新来的少奶奶,看着他们过火盆,踩桑叶,拜天地。 拜完天地后,依照薛家的规矩,新媳妇要先进祠堂拜祖宗之后才能往洞房里送,那薛家的祠堂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对外人开放,看热闹的乡民和家仆们挤着闹着往祠堂的方向走,连原本想回去的牛耿,也不得不顺着人流跟了过去。 薛照青和仍然带着盖头的新媳妇跪在祠堂牌位前的软垫上,薛家其他支脉的叔伯立在一边,薛乾点了点了六只香,一手三只分别给了二人。 二人拿住香,贴在额头上,大叩了一个头之后,薛富在一边喊到:“一炷香,请列祖列宗。” 再叩。“二炷香,利子孙万代。” 三叩。“三炷香,结百年姻缘!” 三个大头叩完之后,薛照青扶着许彩星起身,把六炷香插在了牌位前的香炉上。 “入宗礼成,送新媳妇入洞房喽!” 几个丫头婆子走上前,扶了新少奶奶往新房的方向走去,人群一下子就闹腾起来了,牛耿却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悄悄躲在一边了。 “叔,我去把马牵回马房。”牛耿对也在一边躲清闲的薛忠说。 “咋?不跟着去闹闹去?” “不去哩,这马没人管,待会再被炮仗给吓着哩。” “行哩,你去吧,中午来院里吃饭啊。” “还有咱的桌?” “可不是,薛老爷还特地给咱几个长工办了个桌哩。” “哦……。叔,我不舒服哩,就不上桌吃饭了。” “你个娃,是咋了么?”薛忠这才留意到牛耿面色不太对,脸色比平时苍白了不少不说,一双大眼下面还挂着两个黑黢黢的眼圈子。 “咋?病了?”用手摸了摸牛耿的脑门子:“不热啊。” “叔,就是有点累了么。”牛耿稍稍往后躲了一下,接着说。 “你可想清楚咯,大少爷娶妻的席那可是好席,吃一顿能管三天哩。” “那吃不下么……。” “行行行,你个娃么福气,回去歇着吧,回头啊,我跟你娘说,让单独给你留点儿。” “谢谢叔。” 牵着那被装点的花里胡哨的马,一人一马回了后院。把马栓到马房上以后,牛耿把那大红的绣球和大红的鞍子都给换了下来,泄愤似的丢到了一边放稻草的地方。恨不得再上去踩上两脚! 那血红色的东西越看牛耿越来气,心里堵的难受,牛耿觉着如果自己再不找个地方宣泄一下,整个人都快炸了! 他把那紫红色的长衫一脱,扔在自家炕头上,拾起来那身穿习惯的破袄,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往他常去遛马的空地上跑去。 这个时节的地里,本来人就少,薛家请吃席,更是没有人愿意在地里干活了。牛耿发了疯似的大声叫唤着。 “啊!——啊!——”他就想禁锢在笼子里无法挣脱的野兽一般,只能通过吼叫来宣泄着自己的感情。可他比笼子里的困兽要好上一些,他还有一双腿,让他在这无人的田野里,肆意奔跑。 那片空地就在眼前,牛耿不知疲乏的叫唤这,嘶吼着,直到那副嗓子喊哑了,直到头脑充血,再无力气,直到整个人几乎晕了过去……。 脱力了之后,他整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似乎能从这地面上感觉到薛照青残存的一点温度。 一个下午的时候,牛耿就这么睡在地上,满身的愤怒被喊出来之后,身子似乎比原来轻松了不少,脑子似乎也利索了一些,一种不甘心的情绪悄然在心里浮现了出来。 凭什么?那薛家大少爷凭什么可以安然自得的娶亲?就因他是个少爷,他是个长工,他就得心甘情愿的被人逗弄,付出了一把真心之后再得不得的送上去让人踩碎?! 牛耿不甘心,再怎么他也是个七尺男儿,喜欢的人不能陪在身边不说,还得眼睁睁的看他娶亲,他如果还只是一味的躲在暗处伤心,那才真真的不是个爷儿们了! 想到这,牛耿那股子蛮劲儿上来了,他看了看天色,傍晚的时候,正是众人要闹洞房的时分,薛照青的院子里必然塞的满是人,可如果天色太晚,那洞房成了,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想着,牛耿急了,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抬起两条腿就往薛家大宅跑,气喘吁吁的跑到薛照青院儿里的时候,果然,还有些许喝多了的醉鬼隔着门板叫唤着,要闹洞房哩。 牛耿不动声色的躲在一边,只瞧得薛富挡在门口,大喜的日子也不好说难听的话,只得差了几个小厮抬了那缠弄着不行的醉汉再去吃酒,好容易把闹洞房的人请走,薛富隔着门板子对里面说道:“少爷少奶奶,老奴先行告退。”说着便退出了院子。 牛耿躲在暗处,避开了薛富,可他这一时还是不敢进去。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悄悄从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跑到了薛照青卧房的一侧,把耳朵贴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偷偷听着里面的声音。 因为不敢离的太近,牛耿听的并不真切,只依稀听到几声女人的笑声罢了。忽的,那隔着窗户跳跃着的烛火一下被人吹灭了,整个卧房漆黑一片,牛耿心里瞬间凉了。此时再不冲进去,更待何时? 他顾不得这么多,三两步跨到了薛照青厢房门口,一把推开厢房大门,刚要往卧房的方向冲去,只见一个人影坐在正对厢房大门的八仙椅上,乍一看见,还吓了他一跳。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里的一切,借着微弱的月光,牛耿看见,那坐在椅子上,满脸嬉笑看着他的人,除了那一身红衣的薛照青还能有谁? 如果牛耿不是个愣子的话,可能这会儿就能反应过来,那薛照青分明是在等他哩,可牛耿不是愣子就不是他牛耿了,见薛照青在自己面前,他二话没说,一把抱起了他,直接扛过肩头,跟扛着一只山羊似的,两腿一撒风,就往小院的后门跑去。 薛照青这么被他一搂,也不叫也不挣扎,只是乖乖让他扛着,但是这货的肩膀头子太硬,跑的速度又太快,一颠一颠的搁着他很不舒服。 看着走过的路线,薛照青摸准了,他是打算把他虏到那二人常去的小树林哩。好么,这一路可有的受了,不过他却怨不了别人,这个局咋都是他自己设的,引了那货上了勾,自己吃点苦头又算啥哩? 牛耿一路跑着,夜里的冷风吹的他脑袋稍稍清醒了一些,为啥这肩上的人被扛了一路,一声也不叫唤?难道扛的是个假人?不对啊,刚刚看的分明,而且这手感,这肩上的小圆屁股他最熟悉不过,不是薛照青,还能有谁? 终于到了那遛马的空地,牛耿一把把薛照青放在地上,心里虽然满是怨恨,可放下的时候,还是能有多轻就有多轻。 心里有一肚子的话憋着,牛耿刚想冲那人发难,只见薛照青坐在地上,勾着眼睛挑眉看他:“死鬼,你怎么才来抢我?!” 第20章 此话一出,牛耿立刻楞在了原地:这……这是什么情况? 可看眼前这人,那勾着一双细长眼看着自己的样儿,分明才是他最熟悉的青儿。而不是白日里看着他也不理不睬的新郎官儿。 薛照青坐在地上,仰头看这蛮汉满脸疑惑的样子,脸上笑意更浓了。他也不去管牛耿到底明不明白,两手往牛耿腰带上一拉,自己再慢慢往空地上一躺,一下让牛耿压到了自己身上。 朱红色的小唇微微张开,他稍稍抬头,用舌头堵住了牛耿刚想说些什么的嘴。 那灵活的小舌头一点都不知道害臊,绕着牛耿的嘴巴里这边舔舔那边搔搔,然后逮着牛耿的舌头缠绕着,纠缠着。一双小手抱着牛耿的脑袋微微往下压着。 牛耿顿时让撩拨的血气上涌,哪里还顾得上问什么话啊,嘴里的舌头反客为主,缠着薛照青的舌头攻城略地。 这长长的一吻似乎包含了分别这半月以来长长的思念,直到两人都快喘不过起的时候,才舍得分开。薛照青本就朱红的小嘴这会儿更是鲜艳,一双包含水汽的眼睛情意绵绵的看着他。 牛耿这些天那七上八下的心这会儿终于踏实了,他怀里最熟悉的青儿终于回来了。 可牛耿心里还是犯嘀咕,眼前的事儿跟隔了一层浓雾似的,厚厚的看不清楚。 “咋?想啥哩?”薛照青拧拧牛耿的鼻子。 “青儿,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我是在做梦么?那你到底成没成亲啊?” “傻子。”薛照青点点牛耿的脑门,又在他嘴唇上轻轻点了一口,手上拍拍牛耿的后背,示意自己要起来。 牛耿先爬了起来,自己坐在地上,让薛照青坐在他身上。 “亲,我的确是成了。”他一开口,便见那颗大脑袋耷拉下去了。 “你听我把事情说完哩。”薛照青搂着牛耿的脖子哄到。 牛耿低着头,乖乖的什么也不说,听薛照青讲着。 “这次随我来的女子叫许彩星,算起来,得是我的嫂子?” “哈?嫂子?” “嗯,一年多前,我在西安府教书的时候,有缘结识了一个义兄,他家原本是白水县开武馆的,只因为得罪了白水县的县令,武馆也开不下去了,家也败了。他自己则沦落到了西安府当驿卒混口饭吃。我那义兄虽然家道中落,为人却十分侠义,那日我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当街抢劫,心里不忿就上去帮忙,可是那些人仗着人多,反而要来抢我,若不是有他在,许是那些劫匪都能把我办了。” 牛耿听了心里难受,把薛照青抱紧了些。 “后来,我们越聊越投机,便结拜做了异姓兄弟。一次喝酒的时候,义兄酩酊大醉,嘴里却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 “许彩星?” “嗯,后来我才知道,义兄和彩星嫂子早已私定终身,可彩星嫂子家父亲是个秀才,一向最讨厌那些舞枪弄棒的武人,粗人,死活不愿把嫂子嫁给我那义兄。所以,我才与义兄商量,想出了这个对策。” “可是,就算你把她娶回薛家,那往后要如何?” “我们早已商议好,按照习俗,嫂子要在三个月之后回乡探亲,那个时候,我会按照约定带嫂子去白水县县外的一处小林子中,义兄会在那里等我们,到时候就任由他们两个远走高飞。” “可青儿,你到那个时候,要怎么跟老爷交待?” “只说是被山上的乱匪虏了去,到时候爹也没有办法。” 牛耿知道,这些年有些活不下去的山野乡民,已经上山落了草成了寇,这匪寇在白水县附近尤为猖獗,时常下山打劫村落不说,虏个大姑娘小媳妇也不是没有的事情。 可这样一来,成全了那有情的二人,他的青儿在事成之后便少不了在背后被人嚼舌根子,听那乡邻难听的诟病了。 “青儿,你不觉着这么做,对你的名声?” “牛耿哥。”薛照青看着牛耿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笑说:“名声这个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若是能助我那义兄和义嫂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我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 “嗯?什么打算?” 薛照青用一只手捧了牛耿的脸,鼻尖对鼻尖的问他:“牛耿哥,你想一辈子跟我好么?” “嗯嗯嗯!”牛耿不住的点头。 薛照青笑笑说:“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咱们三原县里有的后生在我这个年龄都当爹了,按照我爹的那个性子,给我娶亲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与其在那个时候被弄的措手不及,不如提前一步自己准备着。况且……”薛照青微微停了一下,脸色稍微泛上了些红晕:“况且如果我不成亲,照文也不能成婚,他不结婚的话,薛家更是要断了后……。” 薛照青这么说,便是铁了心的这辈子跟着牛耿,连所有男人最重要的子嗣,都可以选择不要。牛耿心底大惊,却又十分感动。那看似身体纤弱的薛家大少爷,竟然已经为了两个人的未来谋划到了这种地步。 “我知道等送了彩星嫂子走了之后,我爹没过多久肯定会又要给我娶妻,那个时候我打算装作伤心过度,看破红尘的样子,等挡多久就挡多久吧。况且,我成亲了之后,照文不久也会成亲,如果他能及早给爹生下个孙子孙女的,到那个时候,爹便不会再逼我逼这么紧了。”薛照青靠在牛耿怀里默默说着,从确定自己爱上牛耿的那一天起,所有的一切他早已在脑子里推演了很多遍,从一点点收了牛耿的人,到两个人可以相守一世,薛照青每走一步都在不断算计着。他并不在乎他嫡长子的身份,那家大业大的薛家他也可以不要,他只要身边的这个人,就算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长工。 “青儿。这些,你为啥不早告诉我?” 牛耿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薛照青听了,拎了拎牛耿的耳朵:“你啊,我走之前跟你说了啊,要你信我,信我。你看看你,牵着马的时候垂头丧气的样儿,肯定觉着我不要你了呗。” “那看着你成亲,我有不知道是假的,我能不难受么?你为啥不提前跟我说哩,害的我这些天难受的哩。” “就是不要提前跟你说,我就看着呢,你今天晚上敢不敢来洞房抢我?” “这是为啥么?” “我哪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真心想跟我好一辈子,还是只贪图我这身子哩?要是你真想跟我好一辈子,你肯定得闯进来抢我。要是你不闯进来,看我往后怎么收拾你。哼” “那我肯定是想跟你好一辈子么!”牛耿急了:“我要是骗你,我就不得好……”话还没说完,就让薛照青拿嘴堵了,那个死字没说出来,薛照青一边亲着,一边絮叨着:“说啥死不死的,也不怕不吉利。” “真的,青儿,我想好了,我回头就跟我娘说,把我表叔给说的那门亲事给退了,我就想跟你一起,咱俩一块过一辈子。” “傻子,真哩?”薛照青点点牛耿的鼻头,眼眶底下却升起了一团水汽。 “真哩,我发誓!”牛耿举起三只指头。 “好,咱就起个誓。”薛照青说着,从牛耿身上跳了起来,朝着薛家大宅的方向跪了,牛耿见了,也跟着跪在一侧。 “我薛照青。” “我牛耿” “要跟牛耿哥哥。” “要跟青儿” “共度一世,不求同生,且求共死!” 语毕,二人在皎洁的月光下,冲着薛家大宅的方向贴地叩了三个大头。 牛耿看着月光下的薛照青,那一向满是精明的丹凤眼里这时却满是泪水,他含着眼泪笑着的样子是如此的迷人,牛耿止不住也跟着红了眼眶,紧紧的把眼前的人裹在了怀里。 “起了誓了,你可不许再骗我。”那人有些抽泣的声音惹的牛耿心里一抽一抽的。 “不骗你,这辈子都不骗你。”除了答应好好守护他之外,牛耿不知自己还能给他些什么,半年前的时候,若有人告诉他,他将会和一个男人共度一声,他绝对会把那人狠狠揍一顿。可现在,为了青儿,他早已愿意豁了一生的时间去陪他,只为看他那双眼,只为让他每天笑。 抱着薛照青的牛耿,忽然想起来他这名字的由来,想那算命先生许真的是有两把刷子的,今夜开始,他这辈子,便只会对一个主子忠心耿耿,那便是他的青儿,他的大少爷,他的心头肉。 牛耿也顾不上那眼泪鼻涕的,一把把薛照青搂在怀里,贴着他的身子,深深的吻着,薛照青本就激动的有些难耐,趁着牛耿的撩拨急不可耐的把小手往牛耿身上探索着。 “嗯~”娇憨的□□在牛耿隔着衣服触摸他的身子时控制不住的宣泄出来,多日未碰的身子敏感不已,稍稍的一个撩拨都让双方战栗。 牛耿把自己棉袄脱了铺在地上,让褪去了喜服的薛照青躺在地上,他趴在身上,用自己壮实的身子紧紧的包住他,不让他受一点凉气。 “牛耿哥?” “嗯?” “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了。” “信我,决不反悔……。” 第21章 一切正如薛照青意料之中,他将许彩星娶进门没过多久,薛乾便开始张罗照文的婚事。薛照文的娃娃亲订的是临近村子里村长的长女刘翠儿。刘家虽比不上薛家家大业大,但好歹也是殷实的富农之家。 由于不久前刚刚操办过薛照青的亲事,这一家子管事儿的正好熟门熟路的继续操办薛照文的,本该一切都顺当无比的事情,却因为一件事惹的薛乾发了好大一通火。 民间普通人家结亲虽比不上官宦人家的排场,可各式红烛,红纸,喜被等用品也是丝毫少不得,那日薛富去库房查看这些零碎东西的时候,却发现一个小厮正鬼鬼祟祟躲在库房的一角偷偷数钱。 薛富当即觉着不对,家中小厮的月钱每月初三由账房发放,这距离发月钱的时候还有好几天,这小厮这个当口数的什么钱? 当下捉了那小厮出来,还没本着脸训斥几句,小厮便止不住招了个干净。这钱是他趁着采买成亲用的红烛和红纸,和喜铺的老板商议好了之后,按照两成的回扣中饱私囊的。 钱虽然不多,可薛富知道老爷一向最恨下人从中克扣,他不敢耽误,立刻回了薛乾。 薛乾知道后果真火冒三丈,立刻逐了那小厮出去,再不许踏入薛家一步。处置完那小厮之后,薛乾扶额在书房里叹气。薛富端了一杯参茶过来,放在桌上,说:“老爷,喝口茶消消气吧。” “哎!”薛乾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却并未动这参茶。 “你说,可是平日里我苛责了他们?” “老爷对下人一向宽厚,咱们家里的小厮丫头的月钱比寻常至少要高出两成,何来克扣之说。” “府里的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我是最恨这中饱私囊之徒,既然不是克扣,这些人为何还要如此?” “不过是些不知足的蠢货罢了,老爷不必为了这样的事情气恼。”薛富顿了顿:“只是……。”后面却没有言语,似乎有些犹豫。 “你想说些什么,尽管说!” “老奴在审问这个小厮的时候,听他话里有话,似乎在薛府之中,像他这样在采买的时候从中渔利不在少数,他还委屈的不行,说只是初犯,余钱也不多,为何就因此要被赶出门去。” “岂有此理!”薛乾重重的拍了面前胡桃木的八仙桌,桌上的参茶跟着颤了两颤。 “难道这些下人,都把我薛府当成可以随意鱼肉的地方么?!” “老爷息怒。”见薛乾胜怒,薛富的脸上依然平静如水。 “薛富,趁着这一次照文成亲,你暗暗留意这些负责采买的小厮们,如果被你发现有人中饱私囊,直接捉住,也不用回禀我,就地赶出薛家去!” “可是老爷,二少爷成亲,本就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老奴怕如果这个时候赶人出去,到时候亲事张罗的不体面……。” “怎么,难道离了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我薛家还办不了一个亲事么?!”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薛乾端起手边的参茶,深深的喝了一口,浓郁的参香让他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沉思片刻,继续说道:“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有一些初犯的,渔利少的,暂时留住,等过完年找个由头打发他们去吧。” “是。” “薛富……。”薛乾右手无节奏的在桌上点着:“这两年以来,我日渐觉着体力不行了,这若大的薛家管起来,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老爷正值壮年,只是最近操劳二位少爷的婚事有些疲累罢了。再加上老太太身上不好,您忧思过度而已。” 薛乾摇摇头,却也没去管薛富的这番话,只是自顾自的问着:“照青和照文,在你看来,哪一个更适合继承家业呢?” “两位少爷都是明事理,巧善辩的人,哪一个都深得老爷的真传。” “你啊,问你什么估计也是问不出来。”这曾经伺候过自己父亲的老管家是什么脾气,薛乾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份内的事情绝对不含糊,份外的事情却是一句不愿多嘴。 “照文这孩子,像他娘,个性乖顺,事事都要向我请教过才敢做决定。照青这孩子,别看文文弱弱的,却是个心里有想法的,只是常年不在身边,难免太独立了些。” “大少爷自幼没有母亲陪在身边,相对独立些,也是正常的。”薛富立在一边,说了一句,引的薛乾连连看了他好几眼。 难得见到这不苟言笑的大管家,竟为长子说上了话。 见薛乾看他,薛富立即噤声,微微弓了身子对薛乾说:“老奴唐突了。” “无妨,能听到你说些这样的话也是难得。”薛乾拜拜手,却也不继续说这个话茬,只是又嘱咐了薛富一些关于照文成亲的细节便让他下去了。 因薛乾发了话要整治这采买渔利的风气起,从薛照文成亲前前后后,薛富到的确逮住了不少不法之徒,情况严重的立即被逐出了家门,一些初犯或者从犯的,被薛富训斥之后,扣了三月月钱,依然留在了府上。一时之间,薛家的家仆们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娶了妻的薛照青倒是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依然是上午学管家里的事儿,下午便和牛耿厮混在一起。只是那厢房里有了彩星嫂子在,两人便只能正儿八经的学着写字。可那许彩星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她早听那情郎说起过这书生兄弟是个不近女色的。可如今看了他和牛耿在一起的样儿,这哪里是不近女色,分明爱的就是男人好伐。 许彩星自幼在父亲的教育下,认得几个字,她又喜欢翻那野史猎奇的故事来看。在她看来,男人喜欢男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野史上还有说有人恋尸呢。更何况,那牛耿虽然衣衫破烂,可不知为何,和薛照青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般配。 自打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许彩星下午便不再在厢房呆着了,时常去花园看看,或者干脆去伺候老祖宗。 这日她依旧在花园里捧着本书看着,那原本管理着花园的小厮被薛富发现这些年秋风打了不少,逐出门后,接替者还没跟上,这偌大的院子一时之间便没了人。许彩星靠在一处假山后,也不顾及她大少奶奶的形象,席地坐了,捧着本书看着。 “宝宝,宝贝儿,你慢点走么。”一个油腻的男人的声音从花园儿的另一头传过来。 “瞎叫唤什么?你也不怕这四下有人?”女人紧张的声音。 这分明是一对儿野鸳鸯,许彩星赶紧往假山里面躲了躲,把书放下,侧着耳朵偷听着。 “哪有人啊,这大冷天,谁跑这来,赶紧让我亲亲,你这两天老是躲着我。” 从假山的缝隙里,许彩星看着一个身形不高,有些臃肿的男子搂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女人,那女人身段婀娜,虽说嘴上骂骂咧咧的不让男的碰,可并未拒绝男子搂抱的肥手。 二人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亲昵了一会儿,许彩星看着眼睛疼,想找机会跑掉,可出去一定要路过那二人身边,没办法只能先躲着。 “宝宝,你身上还有银钱么?”亲热完了之后,男子似乎有些怯懦的问着。 “怎么?你又要钱做什么?”女人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度,显然有些不悦。 “这不是家里再要买些地么。” “哼,什么买地,是不是赌场里又输钱了。” “宝宝,真真的就最后一次了,我对天发誓。”被女人戳破了谎言,男子倒也不恼,死皮赖脸的缠着女人又亲又哄的。 “去,样儿,真拿你没办法。”女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些银票来:“最近老爷查的紧,我身上也只剩这些,你拿去把赌场的钱还了,不要再赌了知道么?” “好哩,好哩。”慌忙把银票塞在怀里,男子在女人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这转过来脸的一瞬间,许彩星看了个清楚。 那男人是姨娘薛田氏同乡的远方表哥,名叫田德桂的! 那他怀里的莫不是?! 许彩星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惊呆了,她吓得想大叫,可立马用手捂住了嘴。她想透过假山的缝隙看的更仔细些,可那女人始终没有转过身来,许彩星堪堪只看到了她那身碧绿色的长衫长裙。 好不容易熬到了二人离开,许彩星揉了揉蹲麻了的腿,当下一点也不敢耽误,急忙跑回了薛照青的院子里。 “照青,照青!”刚进院子,许彩星便忍不住了,气喘吁吁的跑到厢房里,看到脸色透红的牛耿和薛照青。 那二人衣衫凌乱,脸上满是红晕,分明刚刚正在亲昵。 许彩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急忙冲向薛照青:“照青,我在花园看见……” “看见什么?”许彩星跑的喘不过气来。 “嫂子,你别急,慢慢说。” “我问你,姨娘家的那个表舅爷,叫德桂的,在咱们薛家可还认识别人?” “当然认识啊,我,薛富,爹,不都认识么。” “我不是说这个,女人?别的女人认识么?” “女人?那应该就只是姨娘了。嫂子你别急,坐下慢慢说。” 扶了许彩星坐在椅子上,牛耿急忙端了一杯茶递到许彩星手里。 许彩星喝了一口茶,稍稍平静了一些:“我刚刚在花园里,看到表舅老爷和一个穿青衣的女人在一起。” 牛耿和薛照青大惊,可没多一会儿,薛照青却笑了出来:“彩星嫂子,你看错了吧,我那姨娘一向胆小柔顺,又怎么会背着我爹跟人有染呢?” “可表舅老爷在家里,只认识姨娘一个啊。” “那有可能是个丫头,他从前中秋过年都会来家里坐坐,认识家里个把个丫头也不是不可能。” “可……?” “嫂子,您可曾看见那女人的脸?” “那倒没有,只是……。” “那便是了,我这姨娘虽然不是我亲娘,可自打我亲娘走了之后,她对我与照文便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对我比照文还贴心。至于对我爹,那也一向是照顾的特别妥帖,我爹身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她都紧张的不行。对我爹这样的感情,有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呢?” “这……。” “嫂子,既然您说那女人是穿青色的衣服,今天晚饭的时候,您看看姨娘的衣服不就行了。” “嗯……。”许彩星无奈,却只得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上了新晋榜了,谢谢所有看文的小天使~ 第22章 那日晚饭时分,许彩星尤其留意了薛田氏的一身打扮。衣服虽然不是她在花园中所见的碧绿色,可身段,声音和那女人的确有几分相似。然而薛照青却对这个姨娘很是敬重,只说她看错了,并不十分相信她所说的话,想着不久之后便会离开薛家,许彩星亦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出现什么乱子,只得听了薛照青的,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一入腊月,三原县的风立即就冷的刺骨了起来。县上落了第一场雪之后,薛家的老太太又咳了第二次血。郎中来看过之后,却也只是无奈的摇头,连药都不愿意再开了。 两个重孙儿的婚事并没有冲下多少喜,老人已经是接近九十的高龄。这个寿数,莫说是在三原县,就算是偌大的西安府,也异常少见。薛家虽然悲痛,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薛照青下午也顾不得和牛耿厮混,上午忙完之后,时常也顾不得吃饭,按照郎中之前开的方子,亲自在伙房里煎药,倒渣,端着汤药一口一口喂到祖奶奶已经瘪透了的嘴里。可饶是这么伺候着,老太太还是没能撑的到新年,腊月二十六的一早,金凤第一个发现了老太太躺在床上,凉透了的身子。 家里早已有了准备,老太太一去,做好的棺材便抬进了薛家的大门。薛田氏和两个儿媳妇给老太太换了寿衣。请了入殓的师傅为老太太整理了遗容,薛乾更是请来了附近有名的七位高僧,在薛家的祠堂里,为老太太超度诵经。 可总有人心里却还是有落失。 薛照青像他娘当年走的时候一样,每日傍晚来薛家的坟地里找牛耿。牛耿又被薛忠派了干这造墓的活,和几年前一样,编了鬼故事吓走了一起干活的半大小子后,就靠在那颗榕树下搂着薛照青。 老太太走的那天,人前薛照青依然像从前一样,一滴眼泪不掉,可到了这榕树下,哭的眼睛都肿了一大片。 牛耿便只能在这抱着他,听他哭,一句话也不说,只用那有力的臂膀给他最大的安慰。 老太太在祠堂停棺七日后,由薛家的壮丁抬了,薛乾引着番,几个大和尚紧紧跟在棺材后面,后面再跟着些小厮扛着的纸糊的牛马猪羊,房子马车之类的东西。一家人一路哭丧到了薛家的坟地里。 在薛乾爷爷坟边新挖的那孔墓地里下了棺,埋了土,薛乾带着一众薛家子孙跪在老太太坟前磕头,哭丧,烧纸钱。 薛照青跪在薛乾一侧,看他那有些脊背微弯的爹,眼角垂下来的丝丝泪水。 他清楚的记得,他娘走的时候,他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少年时候的他还以为薛乾是个薄情寡义的。直到今天他总算弄明白了,不是他爹薄情寡义,只是现在,他那脊梁骨倍儿硬的爹,的确有些老了。 大葬完老祖宗之后,整个薛家要为老太太守丧,老太太是头年走的,这个新年薛家也没怎么过,只是一大家子简单吃了个饭便算过了个年了。 因着冬季里的活不多,家里的长工有愿意回家的,薛忠便都给放了回去。只留下了牛耿照顾牲畜兼看着些地里的活儿。 自打老爹去世之后,牛耿和他娘便不长回老家了。一是老家并无太相熟的亲戚,而是牛耿娘亲这些年腿脚日渐不好,也不愿这么折腾。不回去正好,可以多些时日陪陪薛照青。 可自打正月十五过了,牛耿便见薛照青时不时的叹上几口气。 “青儿,你最近是怎么了?常常叹气。”薛照青午后吃完饭就来了牛耿的小茅屋,他倒不嫌这破落,进屋就坐在炕上,一边吃着牛大娘做的点心,一边琢磨着什么事儿。 “我只是最近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什么?” “牛耿哥,你忘了,彩星嫂子的事情。” 牛耿恍然大悟,许彩星嫁进薛家已经快要三个月了,这些日子里,她和薛照青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连晚上睡觉,薛照青都是睡在书房的软榻上。 “你是在担心送她走的事情?” “嗯,我和义兄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可我这心里最近总是不踏实。”薛照青说着,放下了手里的点心,忧心忡忡的看着牛耿。 “原来算着,送走她之后,有照文和他媳妇在,我爹心里能稍稍安慰些,可如今,祖奶奶去世没多久,我这边再出事,我怕爹可能会受不了。” “嗯……,的确,光是操劳你们兄弟俩和老祖宗的事情,我这些日子都看得出,老爷瘦削了好多。” “我爹他自幼是祖奶奶带大的,我小时候听娘说,我爷爷奶奶走的早,是祖奶奶一点点护着我爹长大,教他怎么管田地,怎么置产业,怎么打理这个家,就连我爹和我娘的娃娃亲,都是祖奶奶定下的。” “原来如此,难怪,我看着老爷这些日子精神不振的,跟丢了魂似的。” “我娘走的时候,都没见我爹哭过,祖奶奶下了棺后的那几天,哪一天见他都是肿着眼睛的,如果在这个当口我院儿里又出事,我怕……。” “青儿,要么,跟彩星嫂子和你那义兄说一说,把这个事情往后推一推?” 薛照青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前几天,彩星嫂子也跟我提起这个事情,可我细想又不成,我那义兄是做驿卒的,行踪漂泊不定,就算给他写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若是他没有收到信息,到了约定的时候发现我们没有赴约,怕又是一件麻烦事儿。” “的确,要是那大哥心急找了过来,耐不住性子乱闯,被人发现什么马脚来,就麻烦哩。” “那倒是不至于,他应该不是这么鲁莽的人。” “是么?若是我,到时候找不见你,我才不会管上太多,肯定要闯进去找你出来哩。” 牛耿这话说的虽然莽,听在薛照青耳朵里倒十分受用。他稍稍松了松锁着的眉头,拖着腮帮子冲牛耿撒娇:“才不信哩,你不怕人家打你?” “不怕,我反正皮厚肉结实,被打两下也觉不着疼。” “哼,你咋也学会说这些虚话来哄人了?”薛照青故意逗他,轻轻点了点牛耿的脑门。 “没有,青儿,我发誓……。”牛耿急着就要对天举起手指头。 “好啦,好啦,信你哩,你说的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我那义兄其实也是个急脾气的,若真像你说的,找过来,那就真的前功尽弃了。而且,当时接了彩星回来之后,便和爹说了成亲百天要回门省亲的事儿。这么擅自把时间推后,我也怕爹起疑心。” “白水县真的有这么个习俗么?如果事后老爷找到彩星嫂子娘家怎么办?” “倒是一直有这个说法,可传到现在,这么做的也不多了。至于她娘家那边,她爹实在过于迂腐,女儿嫁了过来,是生是死便和他毫无关系了。我们当时便是拿定了她父亲这个性情,才敢这么做。” “既然这样,青儿,我虽然不是太聪明,不过我觉着按着时间去赴约,还是比不按照时间去赴约来的安稳些。老爷那边,等你回来再好好安慰吧。” “哎,看来也的确只能如此了。”薛照青微微叹了口气,又挑着眉毛看牛耿:“谁说你不聪明的,我牛耿哥比谁都聪明。” “青儿,你别笑我哩。” “才没。”说着薛照青抬起两条裹着圆圆滚滚的小胳膊搂着牛耿的脖子,把他拽到了炕上。 “你说,我现在想要啥哩?”说话间的小香风搔的牛耿脖子痒痒,那脸即刻便红透了。 “青儿,这是在院儿里哩。” “怕啥,你娘去伙房了,其他长工还没回来,忠叔去账房那算账去了,这就咱俩。” “可是……。” “怕个啥哩。”说着滑溜溜的小手顺着牛耿的棉袄就伸了进去,不断撩拨着。不听话的小舌头也顺着牛耿的脖子轻轻舔舐着。 牛耿给逗弄的不行,只得赶紧去锁了门,一时之间,那小茅屋里,春色无边。 二月初二龙抬头,回禀完薛乾之后,薛照青按照和义兄约定好的时间,租了一辆马车上了路。虽说薛乾想让薛忠套了自家马车跟着,可硬是被薛照青拿开春地里活多的由头给压了不让去。薛乾虽然心里有疑惑,可又以为是新婚小两口,熟人跟着不方便,便也不再强求。 事情按照自己心里筹谋好的一步一步走着。薛照青和赶车的车夫一起坐在车外,留许彩星一人在马车之中。一路往白水县走过的路上,他一边看着路两边新抽出来的嫩芽,一边反复在心里琢磨着回去要如何与薛乾交待。 不知为何,这次出门,薛照青没来由的觉着心慌。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说着:“不要去,不要去。”甚至临出门的那两天,他连着做了两个晚上的噩梦,可一旦夜半惊醒,却怎么也记不得梦见的是什么。 连着两日没有歇息好,薛照青觉着身上乏的要死,再加上马车走在小路上颠簸不断,这里又非官道,连个落脚歇歇的地方都没有。他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挑眼看着前面,白水县的县城围墙已经依稀看得见了。 忽然,小路两边杀声四起,好些个蒙着脸,穿着褴褛的人手里或拿着短刀,或拿着大刀从林子里冒了出来,薛照青一见不好,急忙让车夫加快速度,好赶快逃脱,谁知那车夫竟不急不躁,反而勒紧了缰绳,喝住了马,慢慢把车停了下来。 第23章 “你……?”一见身边坐着的车夫非但不逃窜,反而叫停了车子,薛照青心里一沉,暗道不妙,想必是准备出门的时候便被人盯上了,先有人来办做车夫,再来劫道,里应外合,分明围了他们个水泄不通。 “照青兄弟?外面怎么了?”车里许彩星刚想探出头来,便一下被薛照青堵了回去。 “嫂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先躲在车里不要出来,如果找到机会能逃,快些跑,越远越好。” 见来的那些蒙面人拿着明晃晃的刀子逐渐走近,薛照青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一个书生,哪里是这些粗人的对手,可嫂子在车里,就算豁出性命,也得保他周全。 薛照青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跳慢慢加快了起来,他抱紧了身上的包裹,偷偷把手伸进包裹里,紧紧的攥着包裹里一把短柄匕首。 那群蒙面人越靠越近,正当薛照青以为他们马上就会动手的时候,那些人却不再靠近,就连手上举高的刀子也收了进去。 “可是三原县薛家的贵客?”看似匪首的一个蒙面男子隔了三两米冲马车喊。 “正是哩。”薛照青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那其貌不扬的车夫冲着对面众人喊着。喊完也不去管薛照青讶异的眼神,径直走下车,走到带头的男子面前,行了一个拱手礼:“大哥,嫂夫人给您带回来了,就在车内。” 薛照青听这车夫这样说,顿时大惊,再看那蒙面人,已经把半截面罩摘了下来,那面罩下的那张脸,薛照青再熟悉不过。 “大哥?!”薛照青喊道,一下跳下马车,走上前去,反复确认着眼前人。许彩星在车内听的真切,再也耐不住性子,掀了帘子,终于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情郎。 二人也顾不得所处何处,身边有何人,紧紧抱着,泪流满面。看的薛照青不住的用小手绢摸着眼角的泪花。 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复一些,张轩松开许彩星,走到薛照青面前,直接屈膝,便要给薛照青跪下。 “照青,你能为我使计把彩星接出来,为兄无以为报,请受为兄一拜!”薛照青哪里敢受,赶紧扶着张轩起来,硬是拉着他站了起来。 “大哥,若要和我这般客气,便是见外了。” “兄弟,如此折腾一趟,彩星父亲那边的问题解决了,可你之后的名声便要受损了,为兄心里实在过不去啊。” “别人的诟病不过虚名而已,照青一向并不太在乎,大哥以后能毫无后顾之忧的和嫂子一起生活,照青这一计便没有白施。只是……”薛照青稍稍顿了顿,似乎心有避讳,可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大哥,您这一身打扮是为何?刚刚见了,我还真以为着了土匪,还有这些兄弟。”薛照青看看张轩身后脸上涂着乱七八糟,身着破落,手上拎着破刀的人:“这些人,是……?” “这些都是我的驿卒兄弟。”张轩说着,身后的一班兄弟纷纷揭下了面罩。 “原来是各位驿卒兄弟,可为何拿着刀子,等在这里?” “哈哈,照青啊,我们原说我带彩星走了之后,你回去跟家里说彩星是被土匪掳走的,可我左思右想,这小路虽然人不多,可偶尔也有车马路过,万一被人看到彩星这样跟我走了,怕你难和家里人交待,索性找了这班兄弟豁了出去,扮作土匪,等你过来。” “那这位又是?”薛照青疑惑的看着张轩身后的车夫。 “也是怕路上生出什么岔子,索性找个兄弟,扮作车夫,护你们一路过来。” 薛照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义兄真的结了一班弟兄占山为王了。” 薛照青话音刚落,张轩身后的一个兄弟似乎有话要说,可硬生生被张轩用眼神堵了回去。 “为兄虽然对这世道不满,可落草为寇,也是绝不会的。” “那便好了。”这次一见这久未谋面的义兄,薛照青总觉着他看起来有些奇怪,可人还是那个人,他没有认错,彩星嫂子也没有认错,难道是隔了这些时日,生分了? “兄弟,时间不早了,为兄不耽误你后面的行程,这个恩情,兄弟记下了,若日后有什么需要为兄帮忙的,为兄万死不辞。”张轩说到,冲薛照青行了一个礼。 一边的许彩星也冲薛照青福了一福身子:“这些时日,多谢兄弟照顾了,只是嫂子有一话一定要提醒兄弟,你久在家外教书,自然不会防备人心,我在薛家院中虽然时日不多,可也能看出二夫人是个有心思的,她真心疼你最好,若不是,兄弟可要多长个心眼,且不可毫无防人之心啊。”似乎是女人天生的感觉,就算薛照青在她面前说上千百句姨娘的好话,许彩星也喜欢不起来她,她总觉着那个女人就像是一条披着伪善面具的毒蛇,不知何时,便会冲上来咬你一口。 “嫂子说的,我都记得了,时日不早了,嫂子赶快跟着大哥走吧,这些时候还得委屈嫂子尽量少出门,若让相熟的人认出来了,又要多生事端。” “照青,放心!”张轩说:“兄弟,后会有期了。”说罢,一手牵了许彩星,带着众兄弟走了。 看着一种人逐渐消失的背影,薛照青缓缓吐了一口气,一件事情总算了了,后面,便要看他如何应对家里了。 然而,让薛照青意想不到的是,这会儿的薛府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牛耿知道自己娘亲出事的时候,已经是薛照青走后第二天的中午了,他还好好在地里干着活,到了点儿了,没见娘亲过来送饭,心里正疑惑的时候,只见薛忠喘着气跑了过来。 “牛二,牛二,不好了,你娘出事了!” 牛耿一听心里急了,扔了锄头就往回跑:“叔,我娘咋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老爷在前厅发着火,伙房里的几个丫头大娘都给拉了过去,像是为了老太太走之前煎药的事情。” “煎药?那和我娘能有什么相干?她最多只是把抓来的药材归置好了,放到药盅里,能有什么问题?” “具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老太太生前身边的大丫头金凤,哭着到老爷面前去告状,说老太太的死,并非天意,可能是人祸哩。” “啊?”牛耿一听,更是摸不着头脑,老太太八十八岁高龄走的,郎中也说没有办法,怎么又有人祸一说。 若是别人,他还能等薛照青回来与他讨论后再说,可事关自己亲娘,牛耿便没有这么大的耐心,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一件,就往薛府冲去。 进了薛府,虽也有小厮拦他,可牛耿那身高体壮的身形,又岂是几个小厮拦得住的,直到到了薛府前厅院前,大管家薛富才把牛耿挡在了门外。 “牛耿!你冒冒失失的跑到薛府的前厅来,是想造反么?!”薛富的那张脸像常年不变的木头似的,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毫无所动。 “大管家。”牛耿不敢在薛富面前造次,稍稍欠了欠身,尽量把心里的焦急往下压了压:“我听说我娘出事了,心里着急,想过来看看。” “老爷正在前厅审理,如果你娘是无辜的,老爷不会冤枉她,如果她的确犯了错,你现在进去求情,老爷只会心生厌恶,与你娘亲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你且在这里等一等,若老爷通传你,再进去不迟。” 薛富的一番话说的虽冷若冰霜,却并非毫无道理,牛耿只得绝了这闯进前厅的心思。可心里的那团火压不下去,他放低声音,小声哀求道:“大管家,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娘一向是最安守本分的,怎么也会卷了进去?” 其实说到底,薛富也是看着牛耿长大的,更何况,他与牛耿那死去的亲爹还有着几分交情,见四下无人,也只低声和牛耿说了:“金凤找了郎中看了老太太走前一个月喝药剩下来的药渣子,郎中仔细翻查了之后,发现,其中有一味药,叫青黛的,被人用次品换了去。家中第一手接触药的,便是伙房的人,所以老爷传了她们来问话,只是你娘亲一向老实本分,应该对事情并不知情。” 听薛富这么一说,牛耿心里反而放松了下来,他那老娘,连大字都不认得一个,怎么又会认识抓来的药材哪个是哪个? 认定了这事儿和娘亲不会有关系,牛耿松了口气,蹲在了前厅院门口的角落里,想着等问完话后,领着老娘去吃顿好的,好给她老人家压压惊。 可还没等上一会儿,便见一个婆子带着几个丫头气势汹汹的从前厅出来,火急火燎的往后院走去,牛耿见状,刚刚沉下去的一颗心,不知为何,又吊了起来。 第24章 牛李氏跪在薛府前厅之中,吓的连头也不敢抬。这么些年在薛府,她除了伙房和后院儿,最多去过老太太的房里送药送饭,何曾见过薛家前厅如此气派的地方。 她们伙房的这一众丫鬟婆子,是快到晌午的时候被叫到薛家前厅的,那个时候的她刚做好了一碗热腾腾的油泼面,正打算给地里干活的儿子送去。就这么被传了过来,牛李氏觉着,灶台上那碗面必定得坨了,得找人跟儿子说,要他快点去伙房吃。 正想着,一个丫头走了过来,悄悄在薛乾耳边说了些什么,牛李氏悄悄抬头看了,只见前厅上坐着的老爷原本就板着的一张脸,这会更是难看的吓人。 “啪!”薛乾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喝道:“牛李氏是哪一个?!” 牛耿娘见老爷忽然叫她的名字,心里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天也没敢吱声。忽然,那刚刚走回来的丫头走到自己身边,硬拽了自己起来,拖到一众人前面,牛李氏顿时吓的脚软,扑通跪在地上,给薛乾连磕了好几个头。 “老爷,老爷,小的,小的就是牛李氏。”她全身上下忍不住的战栗,总觉着上面坐着的那些老爷太太的眼神,跟一根根针似的,插在自己身上。 “牛李氏,你在伙房多少年了?”薛田氏问道。 “回二夫人,小的在伙房帮忙已经快三十年了。” “哦,我想起来了,从前听老太太说过,三十年前从街头捡回来一个无父无母的姑娘,逃荒来到咱县里的,娘家姓李,是你吧。”薛田氏继续问着。 “正,正是小的。” “如此说来,如果老太太没有把你捡回来,给你口饭吃,还给你指了人家,你早就应该克死异乡了吧?” “是,是,老太太和老爷夫人对小的的大恩大德,小的下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还不上。” “下辈子当牛做马就免了,老太太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还忍心换了她的药,害她老人家枉死?!”薛田氏的声音顿时尖锐了起来,尖锐刺耳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扎进牛耿娘亲心里。 “小的,小的没有,冤枉啊,二夫人,小的,真的没有!”牛李氏大惊,顿觉一股股热浪从脚底往头上冲,双手双脚却是冰凉,这莫须有的罪名来的太忽然,她除了一下下给老爷磕着头,竟毫无办法。 “你自己看看,这从你屋里搜出来的上好青黛,不是你偷拿次品充了好的,这青黛怎么能在你屋里?!”一个丫头把一袋包裹扔在她面前,牛耿娘哆嗦的打开一看,那包裹的确是自己拿牛耿穿不了的破衣服改的,可是这包裹里一颗颗墨绿色的东西,她却一点都不认得。 “老爷,老爷,小的冤枉啊!这东西是什么,小的根本就不认识啊!”牛耿娘哭嚎着,大呼冤枉。 前厅门口的牛耿听到里面又骚乱,似乎还听到了自己娘亲的哭声,顿时就要往里闯。 “怂娃,这会儿子往里进,你想老爷直接打死你们娘俩么?”薛富一只手拦了他说:“你先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你切记,不要往里闯。”说着,薛富硬生生堵住了牛耿想往里闯的劲儿,自己推开门,进了去。 “老爷,这东西是什么,咱们行外的人也看不出来,不如请郎中来看看,是不是青黛再说?”一进前厅,看着眼前哭的满脸是泪的牛耿娘,还有散落在她身边那一块块墨绿色的小碎块。薛富瞄了瞄薛乾黑着的脸色,缓缓侧在一边,低声说道。 薛富的话于薛乾还是有几分影响力,差了小厮请郎中来看过,那包包裹的的确确是上好的青黛没错。 下面跪着的牛耿娘一听郎中这么说,顿时头皮发麻,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此时,跪在一侧的金凤忽然嚎啕起来:“老爷!都怪金凤粗心不查,这药被贱人换过了都没有发现,害的老太太枉死,老爷,您打死金凤吧,让金凤能在地底下继续伺候老太太!”说着,竟伏地痛哭了起来。 “先生,你说,从那药渣子看起来,老太太的死和这被换的药有几分关系。”沉着脸的薛乾久久的终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整个前厅静的连根针掉下来都听的见。 立在一边的郎中不敢耽误,立马回道:“如果煎药时,用的是药铺里江浙一带产的上好青黛,那药渣颜色应该是紫黑色,如果是用的咱们省城附近自产的青黛,那药渣颜色应该是浅绿色。我今日看了,金凤姑娘留下的药渣是浅绿色。用的应该是省城自产的青黛,这两者虽然都是青黛,可药效和价格却差了很大,给老太太开的这味药里,青黛主要是止咳润肺解毒的,若这药效不好,必然会影响整付药的效果。看这些青黛的量,应该换了差不多二十天。” “老爷,金凤这些年一直贴身伺候老太太,老太太的身体情况我比谁都要清楚,二位少爷各自成亲之后,老太太的身体已经比先前好上很多,但不知为何,身子却又忽然差了下去,那个时候金凤已经察觉不对,可苦于郎中回乡过年,金凤一个丫头,也不敢乱指认,只能等郎中回来,金凤才有这个胆子告到老爷这。老爷,金凤未能及时提醒老爷和夫人,金凤罪该万死啊!” 那金凤说的有模有样,哭的梨花带雨,满屋子的人看了都怜悯不已。只剩下牛耿那可怜的娘亲,这会儿气的连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金凤姑娘,老妇素日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冤枉我?!为何?!” “冤枉你!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确凿,哪个能冤枉你?!”盛怒之下的薛乾连连重重的拍了几下桌子,唇上的胡子不断哆嗦着,紧锁的眉头快要挤在了一起,胸腔里发出来愤怒的声音让整个前厅里面的人都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娘,娘!”正当所有人的恨不得缩起来不冒头的时候,那牛耿就这么冒冒失失直接闯了进来,推开门口拦着的小厮,牛耿直接冲过众人,跪在了他娘亲身边。 “老爷!我娘断断不会做这换药的事情,她连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又知道哪个是好的药材,哪个是不好的药材。”牛耿连磕了几个头,厚实的脑门子砸在地砖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只是他磕的太匆忙,丝毫没有留意到薛乾身边的薛富给他使下的好几个眼神。 “你是牛耿?!牛李氏的儿子?”薛乾的声音冷的像冰一样。 “小的正是。” “你可知道,没有主家的传唤,长工是不许擅自到前院来的?” “老爷,我儿也是一时心急,请老爷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牛李氏见薛乾面色不善,相对于自己的麻烦,儿子若被牵扯进来,对她来说,才真正像是天塌了一样。 “哼,一时心急。去年大少爷保你学写字,学记账,我们薛家对你的好这么快就忘的一干二净了么?也敢在这前院横冲直撞起来了?!” “老爷,小的不敢。”纵是牛耿有这一身的蛮力,可面对主家老爷,他也是不敢造次。更何况,厅上那人,是青儿的亲爹。 “请老爷息怒,牛耿的性子本身就比寻常长工要轴一些,老爷不用与他计较。”薛富走到牛耿身边,微微低头,难得低眉顺眼的为牛耿求着情。 薛乾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这半年以来,家中的这许多事情缠的他头疼不已,而今,家宅不宁,前些时日抓住的那些用主家银钱中饱私囊的伙计丫头等就已经够让他心烦了,现在又遇到这些个不知知恩图报的长工和婆子,更是让他心凉难忍。他顿了顿,说道:“牛李氏,你说自己冤枉,可经手这青黛的,除了你,还有谁?老太太的药材从来都是夫人亲手从药铺抓了,用的都是苏杭产的上好青黛。抓完药回来之后,交给厨房,由你煎了,送到前院。纵使老太太弥留那几天里,是照青煎了药,可也有伙房的丫头指认,每次都是你拆了药包把药材装到药罐里,照青才会接着煎。难道说会是我家夫人和照青贪图这点蝇头小利,去把那青黛换掉的?!” “小的,小的不敢这么想,夫人和大少爷绝对不会这么做,可,可小的,真的是冤枉的啊,这……。”牛李氏从来也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她一个乡野村妇,面对这样的局面除了哭嚎之外,便再无办法。 牛耿紧紧搂了他娘在怀里,见已经五十多岁的娘亲受了如此大的委屈,虽然心疼,却无计可施,只得怨自己没用,护不得她周全。 这无妄之灾砸在娘俩头上,几乎快把娘俩砸晕了,牛耿跪在这前厅里,第一次觉着这薛家大宅异常的狰狞,他像掉进了一个硕大的冰窟窿里面一样,身边的人非但无人搭救,反而站在洞口,看着他们娘俩狞笑。 “事到如今,证据确凿,我不想再说什么了。”薛乾只觉着头疼,看面前跪着的二人心中更是烦闷:“你们从薛家走吧,念在你们娘俩在府里这么久了,我也不想再追究什么,只是我们薛家容不得这种忘恩负义的人,薛富,把这个月的月钱给他们结了,赶快打发他们走,我不想再看到这娘俩了。”说罢,薛乾头也没回便出了前厅,只留下了跪在地上,全身发凉的牛耿娘俩。 第25章 薛乾拂袖而去之后,前厅的众人再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平日里那些在伙房里和牛耿娘亲关系不错的丫头婆子们,这会儿却像避瘟疫一样避开了他们娘俩。 牛耿扶着娘亲跪坐在地上,直到现在还觉着这是一场梦,干的好好的活,竟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被逐了出来。更可悲的是,他辛辛苦苦伺候了快十来年的主家老爷,竟然连进一步查证都不愿。仿佛他和娘亲就像是两条看门护院的狗一样,说扔便就扔了。 始作俑者金凤也不再跪着,脸上两行泪痕早已被她用袖口擦了个干净。她站在一边,冷冷的看着牛耿娘俩,牛耿娘倒在儿子怀里,脸面早已憔悴不堪,而牛耿硬硬的抬起头来,看见金凤那嘲讽的眼神,瞬间便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 那人面蛇心的丫头,分明是算计好了要除去他们娘俩。为的只是那一夜被牛耿撞破的私情,可牛耿想不明白,他既然撞破的时候没有说出去,今后便不会再说,可为何他并无害人之心,可人却有杀他之念。 金凤不再继续在前厅停留,稍稍整理了一下刚才磕头磕乱的头发,便自顾自离开了。这薛家偌大的前厅只剩下了满身补丁,灰头土脸的牛耿娘俩,还有那依旧板着一张脸的薛富。 “牛耿,扶你娘亲起来吧,先跟我去账房领了这个月的月钱,再去后院你们娘俩的屋子收拾了,就走吧。” “大管家……,我……我和娘亲分明没有……。”牛耿语噎,此时只觉着心头上涌的血气不断翻滚着,有一股气想冲出来,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口子。 “哎,早就跟你说暂且不要冲进来,老爷的性情最不喜欢别人顶撞,别说是你,就连二位少爷和二夫人这些年来都不曾当面违了老爷的意。你这么唐突不守规矩,他便只会觉得你不识好歹,心生厌恶。这个时候就算再怎么和老爷求情,都是没有用的。” “大管家,难道,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怀里的老娘无声的哭泣着,不断淌下来的泪水几乎快要浸湿了牛耿胳膊上的布料,自牛耿出生以来,一家子便一直生活在薛府,日子虽然穷,可至少头顶有块屋檐盖,被逐了出去,便少不了的风餐露宿了。 薛富无奈的摇了摇头。 “老爷决定的事情,就算谁来求情都没有用的。你安慰一下你娘,去账房那吧,我在账房先生那等你。”说完,也出了前厅。 事已至此,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已经破碎,即使是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牛耿却也不得不接受了。他揉了揉跪的发麻的腿,先站了起来,娘亲依然趴坐在地上,无力起身,只用那只满是褶皱的老手捶着地,用嘶哑的声音喊着冤枉,冤枉。 半拖半抱的把娘亲从地上拉了起来,尽管心里憋屈,可牛耿得比她娘更冷静。往后,没了薛家这个庇护之所,他便要护着他娘安家生活。 把娘亲安置在已经不属于他们二人的茅草屋后,牛耿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账房那里走去。前厅发生的事情已经被整个薛家的下人们传了个遍,一路上小厮,丫头,婆子看着他,无一不指指点点,相互间小声说些什么。 那平日里称兄道弟的长工们,也只是再一旁冷漠的看着,话都不愿和他多说一句。 这平日里走熟的路现在对牛耿来说,每一步都跟踩在油锅里似的,好不容易看到了账房的门,还有门口等着的薛富。 “我已经跟账房先生算过了,这些钱,是你们娘俩这个月的月钱,你拿好。” 牛耿接过钱袋,苍白的嘴唇稍稍抿了抿,这钱袋比他每个月拿到手的重量要重了两倍不止,牛耿惊讶的瞪大了一双圆眼,说:“大管家,这钱多了。” “没多,给你这么些,你就留着吧,外头的日子不比府里,你虽然有一身好力气,给人做些活赚钱也不在话下,可出门在外,有些钱财傍身,总要好些。”薛富淡淡的说着,一张脸依然是一丝表情都没有。 牛耿明白,这多余的钱,便是大管家自己贴过来的。他紧紧攥了这鼓鼓囊囊的钱袋,咬了咬开裂的嘴唇,凸起的喉结上下浮动着。一双大眼里几乎快被水汽填满了。 “扑通!”牛耿忽然一下跪在了薛富面前。 “大管家的大恩大德,牛耿这辈子不忘!只是牛耿还有一个心事,请大管家成全!”说罢,砰砰砰给薛富连磕了三个响头。 “你说。”薛富依然冷冷的站在那,依然无所动。 “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回门探亲还没回来,大管家能否容我们娘俩在府里多呆几天,等大少爷回来之后,让小的给大少爷磕头道别,也不枉大少爷如此高看小的。” “你的心意我知道,这份心意我也会传与大少爷,可老爷金口已开,说要你们今日便走,老身也是无能为力,你还是尽快去吧,万一惹了老爷再不高兴,可能会更加重罚与你。” “大管家……!”牛耿见薛富不应,心里急了,又要给他磕头。 “莫再求了,牛耿。你可知道,古语上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日后你和你娘亲在外面,且不可再如府上一般,动辄便与人磕头,这只会让人更加看轻了你。”说罢,扶了牛耿起来,帮他打了打身上的浮灰之后,薛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走了。 牛耿一双眉锁的紧紧的,攥着钱袋的手几乎快把那钱袋搓破,大管家那句“男儿膝下有黄金。”像烙铁一样深深的烫在他的胸口,烫的他满脸透红,浑身发热。手里的钱袋子似是有千斤一般重一样,隔在他手里,让他几乎拿不动。他站在原地,看着大管家远去,直到那背影绕过了一条回廊,再也看不见了。 牛耿终归还是带了他的娘亲离开了,走的时候,来送他们娘俩的,只有薛忠一个人。几近花甲之年的薛忠早把牛耿看做了自己的半个儿子,一路送出三原县县城,那双灰暗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悲凉。 “牛二啊,你以后好生照顾你娘哩,叔也没什么给你的,头年里做了两身衣服,你拿着,可能小点儿,让你娘有空给改改。还有这包干粮,你也留着。路上好有的吃。”说着,薛忠把肩膀头上背着的两个包裹往牛耿怀里塞。 “叔,这可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别跟你叔见外,拿着拿着,也不是啥好东西。”牛耿拗不过薛忠,只得收了。 “你们娘俩往后打算去哪?” “我和娘商议了,先回老家看看吧,哪里许能有些亲戚能给我们帮帮忙。” “可是在澄城?” “叔,您还记得我老家哩。” “你也跟了我这些年了,你小子小时候光屁股的样儿我都见过,这点儿还记不住就算逑了。”薛忠嘴角扯出一个笑。继续说:“时候不早了,快些走吧。” “叔,……”牛耿低头叫了薛忠一声,心底纠结一片。到底要不到托忠叔给青儿带话? “咋哩?” “……,么事哩,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哩,地里的活让年轻的后生干,您老好好的歇着哦。”终究开始没有开得了这个口,还是把心底对青儿的思念活脱脱的咽到了嗓子眼里。 “好哩,好哩。”薛忠稍稍抹去了眼角细碎的小泪花,说:“一路小心哩,好生照顾你娘。以后日子安稳了,方便的话,找人给叔捎个信哩,也让叔能安心哩。” “嗯!”重重的点了点头,牛耿酸着鼻子转了个身过去,搀着娘亲的手,往城外走去。 而此时,薛家偌大的家宅内院,金凤瞧着四下无人,从一扇小门之内,钻进了薛家二夫人的厢房里,那薛家二夫人和薛照文正坐在厢房门口的躺椅上,手边各自挨着两盏热茶,似乎正是在等她过来。 “夫人,少爷。”金凤冲薛田氏和薛照文微微福了一福。站在一边,虽低着头,依然眯着一双媚人的眼睛看着薛照文。 薛田氏在一边看的真切,轻轻咳了一声。 “拿给郎中看的药渣,可已经毁掉了?” “回夫人,金凤已经拿生石灰化了,连个渣都不剩了。” “嗯,那牛耿娘俩可已经离开薛府?” “也已经走了,听说他娘走的时候哭了一路,直说冤枉,不过除了薛忠之外,压根没有人理他们娘俩。” “哼,老爷认定的事情,冤枉不冤枉的,都是他活该。薛照青在家的时候,处处护着那牛耿,还教他认字算账,若真留着他一直在这,成了他薛照青的左膀右臂,以后就更没有照文的出头之路了。”薛田氏默默的说着,白皙的小手轻轻端起了手边的茶,送到鲜红的小嘴边,微微尝了一下茶的味道。 “这茶,是老爷早年收下来的西湖龙井,金贵的很,可刚得来的时候,因为稀罕,只有大房那里才有,如今,也是因为没了她,我才能喝上几口这个。”鲜香的茶叶在淡绿色的茶水中上下翻滚着。薛田氏放下杯子,那张娇俏的脸上微微有一丝狰狞。 “所以照文,你得记着,这个家里,只要还有你哥哥在,你爹便会低看你一眼,想出人头地,你便得比你那哥哥更聪明,更心狠。” “是……,娘,我记得了。”薛照文坐在一边,薛田氏说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几分,只看着一边的金凤,偷偷的冲他抛着媚眼。 “娘,金凤的事儿……?”薛照文看看薛田氏的脸色,吞吞吐吐开了口。 “急什么?!”这不争气的儿子,竟除了吃喝,就是女人,薛田氏狠狠的飞了他一个白眼,薛照文立刻低头不敢说话了。 “你们两个不要心急,等这波事儿过去了,我就让老爷把金凤许给你做小。这段时间你们两个收敛着点儿,若再出了这被人撞破的事情,我也救你们两个不得!” “是,夫人” “好哩,娘。” 薛照文和金凤相互看着,见薛田氏面色不善,只得先应承了下来。 第26章 虽说从三原县到澄城的距离并不十分远,可牛耿母子二人只凭着一双脚走起来,也得需要好几天。更何况牛耿娘亲裹着小脚,走一阵子就要歇息好久,这一路下来,还不知撑不撑的住。 离三原县县城门还没走上太远的时候,牛耿便发现自己娘亲开始重重的喘着气了,他心里不忍,硬让娘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一歇。 “耿子,娘没事,不歇了,接着走吧。”牛耿娘执意不愿坐,拉着牛耿的手要走。 “娘,你歇歇哩。不着急的,咱们慢慢走也可以。” “娘想着早些走,早些到澄城,好有个奔头。” “不怕哩娘,你在这坐着,我去前面的小溪给你盛点水喝。”说着扶了牛李氏坐好,把随身的包裹放在一边,自己便去了。 县城外的这片地方,牛耿其实非常熟悉。这里离薛家坟地不远,坟地东面就有一条小溪,他早年在那里干活的时候,还溜过去抓过鱼。 一想到薛家,牛耿心里又是一痛,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一想到薛家的老爷太太,他那后槽牙就恨不得咬碎,心里莫须有的就有股火直往脑门上来。今日之前,牛耿从来都以为主家待他们娘俩有着天大的恩情,他甚至不自量力的想过,如果再给主家卖上十年二十年的力气,是不是就能算上半个主家的人了。可而今看来,薛府的老爷夫人看他们,跟地里犁地干活的老黄牛没有半点区别,连个人都算不上。除了,薛照青。 一想到薛照青,牛耿便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所有的主子都不把他们娘俩当人看的时候,牛耿知道,只有薛照青正眼看他,真心对他好。可这样美好的青儿,他一个潦倒到了极点的长工,又怎么配得上?! 牛耿心中无奈,脚下越走越快,来到那条小溪边的时候,四下一个人都没有,他撩起一把冷水狠狠的拍了自己的脸,初春刺骨的凉水像针扎似的略过他的皮肤,穿过他的脑门,让他看得清现实,看的清真相。 “啊……!”牛耿低声嘶吼着,像是终于找到了身体里憋着的那股气得以宣泄的办法一样,在这荒芜人烟的坟场旁尽情的释放着。 连连吼上了一阵子,牛耿心里稍稍痛快了些,拿了怀里的破水壶出来,在小溪里舀了面上干净清澈的水装起来,放到自己怀里暖着,起身回去。 薛家坟地里起起伏伏的大小坟包在他眼里看的清清楚楚,那坟头上还盖着新土的,就是他前些日子里刚刚掘完的一处,那薛家老太太的坟。坟头东面,二三十步的距离,便是他曾经和青儿初次见面的那颗大榕树。 牛耿的脚步迟疑了,他盯着那颗大榕树看了许久,最终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大步往那大榕树下走了去。 在地上捡了一片尖锐些的石头,牛耿找到大榕树上,一片树皮已经有些剥落的地方,又剐掉边边的一些树皮之后,牛耿拿石头一笔一划的在树上刻写着。写完之后,反复看了好几遍,牛耿这才扔了石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此时的牛耿并不知道,他的青儿正在离他几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小乡落里,掂量着各个农户家的骡子呢。 那日和张轩一行人道别之后,薛照青原打算用两只脚慢慢晃回三原县,可走了一天之后,那双娇嫩的脚便让靴子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在借宿的沿途农家忍着疼挑破了水泡之后,薛照青算算剩下的路,最终还是决定找个坐骑。 这个村破落的很,来的时候薛照青便发现这里连一匹马都没有,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只得挑了一头性子温和的小骡子走,那骡子虽不如马脚程快,可薛照青正是要拖延些时间慢点到家,于是这一人一骡也不走官道,沿着小路晃晃悠悠的往三原县的方向走着。 原本来回三四天就可以走完的路,被薛照青活脱脱走了八天,看看视野里三原县的城门已经远远的出现,薛照青紧了紧缰绳,那小骡子便停下不走了。 一个翻身从骡子上下来,薛照青把自己干净的长衫、上衣一脱,伸手向骡子屁股上挂着的一个布包里掏了掏,再拿出来的手上便满是烟灰煤灰了。毫不在意的把这些脏东西往身上一涂,一次不够,再涂上了好几遍。接着,又从另一个包裹里拿出了好些打着补丁的破烂衣服和鞋子,随便挑了两件往身上一披,脱了脚上的靴子踢到一边,薛照青也顾不得臭,直接把脚塞进了一双前头破着洞的老爷鞋里。紧接着,他又把手上剩余的煤灰往自己脸上蹭着,发簪也给摘了,再故意用手抓了抓头发,那原本束的整整齐齐的头发,瞬间凌乱不堪了起来。 薛照青把脱下来的这些东西裹在了一个包裹里,往骡子上一放,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看看那乖乖站在一边陪了自己好几天的骡子。心里虽然不忍,薛照青还是用力拿那石头狠狠的戳向了骡子的屁股。 可怜那一向乖顺的小骡子身后收了如此重击,瞬间哑着嗓子嚎叫起来,“昂嗯……昂嗯……”的嘶鸣个不听,四蹄一撂,再落在地上的身后,就颠颠的往路边小林子里钻去了。 “走吧,走吧,走的越远越好。”薛照青喃喃自语着。心里却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薛照青深吸一口气,把长长的头发拉下来,盖住自己的脸,装作全身无力的样子,垂着脑袋,沓着鞋子,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往三原县县城门的方向走去。 事实证明,薛照青乔装打扮的本事的确是一流,从县城外到县城里,竟没有一个人认出来,这个破落潦倒的汉子是三原县人人皆知的薛照青。 距离薛府还有百步左右的距离,薛照青撩起长发,低着头偷偷观望着,这正是午饭的时候,各家各户在地里干完了活,都端着碗在门口蹲着,一边说着话,一边吃着饭。薛照青想了想,顾及了一下薛家的颜面问题,最终还是绕了个圈,走到了后门那边。 后门此时只有两个小厮看门,似乎刚刚吃完饭,眯着眼睛正靠在门槛子上打盹,薛照青看看身边,也无旁人走过,他咬了咬牙,几乎半跪走的来到薛府后门口的台阶子上。 “哪来的叫花子,快滚,快滚,也不看看这里是哪?上这儿来要饭来了?” “是我……,叫……叫大管家……和我爹……出来。”薛照青故意压低声音,挤出来类似饥渴了好久的无力喘息,他颤抖的伸出手,去抓那小厮的裤脚。 “啊,松开,松开!”看那黑黢黢的手抓在自己裤脚上,那小厮立马慌了,急着就要蹬腿,嘴里还一边不干不净的骂着:“还找你爹,现在老子就是你爹!” 薛照青接连受了那小厮好几脚,胳膊被踩的生疼,自打他出生以来,哪里受过这份罪,可想想以后和牛耿的快活日子,他只得硬生生的受了去。 那小厮说着还要继续打,他一把抓起薛照青,把他从台阶上拖到门槛上,抬起拳头,就要冲薛照青的脸招呼,薛照青心中大惊,可又躲闪不及,只能闭了眼睛,打算把那一拳扛下来。 可一阵凉风从自己面前略过,等待中的拳头没有下来,只听得另一个声音惊讶的叫到:“大少爷?!” 薛照青慢慢把眼睛睁开,只见先前要打自己的小厮被一同守门的另一个小厮拿手拦了,这个小厮从前在老太太屋里伺候,自然比一直在守后门的同伴更加熟悉他的长相。那小厮又走近细细的看着他的脸,忽然大声嚎了起来:“大少爷,真是您!您没按照原来的时日回来,老爷都快急疯了!” “快……快扶我进去……。”薛照青气若拂丝的说着,连站都站不起来,一双眼睛一点光泽都没有,像一个将死之人一样,任由两个小厮抬了院里走着。 还没走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薛家大少爷一幅受了灾的样子回来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薛府。薛富知道了不敢耽搁,立马去书房回了薛乾。 “什么?!照青受重伤回来了?!”薛乾扔下手里的书就往外走,刚刚跨过门槛,顿时觉着眼前发黑,手脚发颤,头重脚轻就要往下倒。 “老爷!”幸亏薛富就在一边,堪堪扶住了。 “我薛家这些时候,……是怎么了?!怎么竟出这不顺人心的事情?!”薛乾紧紧的攥着薛富的手,那股子血气还没消,激的他狠狠的跺了跺脚。 薛富在薛家伺候多年,还尚未见过一向沉着的薛乾如此失态,他想了想头先来汇报的小厮说的话,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轻重,若见到大少爷再火上浇油,怕是老爷的身子更是受不住了,心中虽然无奈,可薛富还是低了下头,扶着薛乾的手微微用了用力。 “老爷,老奴还有一事……。” “什么事!”见薛富吞吞吐吐不开口,薛乾急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耽误什么?!” “老爷,大少奶奶,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薛乾听罢,更是头晕目眩,后脑勺的地方疼的难以忍受,这一瞬间,嗓子眼里面有一万句话堵着,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快,快,带我去看看照青,去看照青!”薛乾喊着,撒了薛富的手,三步并两步的往薛照青院里去了。 第27章 薛乾慌慌张张跑到薛照青院子里的时候,几个小厮正忙不迭的扶着薛照青坐在厢房的椅子上,一个去端来了茶水,一个端来了点心,另一个拿着洗的干干净净的毛巾给薛照青擦着脸,那雪白的毛巾只擦了几下便沾满了黑灰。 薛照青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像只没有生命的布偶任这些小厮摆弄着。看到薛乾着急的踏进自己厢房门的时候,他忽的像是魂魄归体了一样,扑通一下跪在了薛乾的脚边。 “爹……!”只一声,便低声呜咽着,仿佛一只被人百般虐待的小兽终于看到了主人一般。薛乾看着眼前穿着补丁落补丁破烂不堪衣服的儿子,那从来束的整整齐齐的发丝此刻凌乱不堪,发丝之间还夹杂着些枯草烂枝,原本白白净净的脸蛋上一道道黑灰色的脏土印子,嘴唇上还开裂着丝丝小缝。这十几年他何曾见过照青这样?!薛乾看的双眼通红,心口发酸,一把抱住薛照青。 “爹……爹……!”薛照青连连哀嚎两声,使劲的往外挤着眼泪。 “照青,你这是怎么了啊?!” “儿子,一路往白水县走,……哪知早就被那附近的土匪盯上了。还没到县城的时候,就……就把我们一行人抢了个干净!” 薛乾心中大骇,薛照青迟迟未归,他心里虽然也略有些着急,可他只想着是否路上车马出事耽误了,哪知道竟糟了土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乾心中着急,可薛照青说完那句话之后,似乎整个人脱力了一样,只是伏在地上痛哭,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爷,少爷应该是受惊过度,再加上这几天在外面吃了些苦头,您先别急着,先让少爷规整一下,吃些东西再说。” 薛乾见儿子这样,知道薛富说的没错,吩咐了小厮丫头,给大少爷打水洗澡,束发梳头,再一口一口喂了薛照青喝下一碗咸粥后,薛照青那苍白如纸的脸色才算有些红晕。 “爹,儿子不孝……没能护的住彩星……。”薛照青噙着眼泪说着,一提到彩星的名字一行热泪忍不住滚了下来。 “你能回来已经是万幸,青儿,你们这一去怎么会被那土匪盯上?” “我原本和彩星一同出城,租车的车夫说官道绕路,带了我们走了树林里的小路,快到白水县城外的时候,那车夫说他要方便,我们便在车里等着,谁知道没等来车夫,却等来了山上的土匪。他们把我们抓了过去,抢了彩星带回家的回门礼,还要……还要抢了彩星当压寨夫人……!”说着,薛照青拿起袖子,低低的把脸埋在胳膊里。双肩不时耸动着,薛乾看着心疼,不时拍拍儿子的肩膀。 薛照青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哭的发红的双眼,继续哽咽的说着:“彩星宁死不从,一头撞死在了土匪窝的石头上,那群土匪嫌她晦气,竟直接把她的尸体扔到了山沟里面……,他们抢了我身上的衣服和银钱,把我关在柴房里,我趁看管的人半夜喝酒睡着,一路抹黑下了山。没有车夫带路,我只能凭着记忆往家里走着,没有吃的就跟沿途的农庄讨一点,渴了就喝点河水……。这才算好歹捡了一条命回来。” 说完,嘴角又是一阵嗫吁。 “爹……,儿子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了,可是彩星,彩星她……!”说完,眼泪又淌了出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薛乾心痛的捶了捶薛照青的床沿:“这白水县的土匪也实在是太过嚣张狂放了,竟大白天就劫车抢人,还有那租车的车夫,分明就是一伙的!这事儿绝对不能这么算了!老夫要告到县城,告到省城去!非得还我薛家一个公道不可!” 薛照青心里一惊,若这事情真要闹大,他的计谋可就圆不来了,只得哭丧着一张脸,拉着薛乾的衣角,说:“爹,我问了沿途的百姓,白水县县令不是没有下令围剿过这波土匪,甚至省城也来人围剿过,可那伙人利用山里的地势给自己做掩护,官府围了几次都没有办法彻底捣毁,反而损失了好些个衙役捕快。那块地方他们现在也头疼的很。” “那你这受的这些罪难道就要算了吗?!” “附近乡民还说,现在很多活不下去的难民们,都上了山落了草,那山中土匪的人数日渐增多,长久下去,那官府更灭不了他们了。儿子虽然糟了罪,可至少活着回来了,只是彩星……惨死山上不说,连个尸体,儿子都没能给带回来……!”说罢,又是一阵痛哭。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老天啊,这要我们平民百姓怎么活啊?!”薛乾仰天长叹。 见父亲似有松动,薛照青接着说道:“彩星已然惨死,儿子现在能为她做的,就是好好的给她一个牌位,即使只能给她立个衣冠冢,儿子也想让她死后百年能受尽薛家香火。” “她已经是你过门的妻子,虽然没能给薛家留下一儿半女,可入了薛家的宗就是薛家的人,受薛家的香火是少不了的。” “儿子谢过父亲。” “哎……。”薛乾看着床榻上苍白无力满脸泪痕的薛照青,虽然心疼,可总有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情愫在胸口作祟。先把这奇怪的感觉放在一边,薛乾叮嘱了照顾薛照青的丫头小厮几句,便留了薛照青自己在屋里,带着薛富,出了厢房。 见薛乾离开,屋里的薛照青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头一刻上蹿下跳扑通个不停的心脏这会儿总算能消停一下。嘱咐屋里的下人们出了门去,这才敢微微露出了点笑。这一路下来顺利无比,所有一切都按照自己算计着的走着,只是,为何他回来这许久,未见牛耿过来看他?定是因为没有主家通传,他无法自己进来前院的事儿。薛照青抱着被子在床上念想着,先睡一会儿,睡醒了就去看那头傻牛牛去。 “去查一查那个租车行的底细,另外找人打探一下白水县那帮土匪到底是什么来头,还有,重点看看,这伙土匪是不是真像照青说的如此凶恶,我薛乾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儿子儿媳被这样折磨,我却像缩头乌龟一样不敢声张,以后我还如何在三原县呆下去?!”一路嘱咐着薛富,薛乾背着手走的飞快,薛富应承了之后便去做事了,留下薛乾一人推了书房的门,只见薛田氏正站在里面,手里端了一碗枸杞参茶。 “你怎么来了?”薛乾面色不善,也不看她,只顾甩手坐在了椅子上。 “知道老爷这会儿火大,来看看。”说着,轻轻把茶放在了书桌上的软垫上。 “怎么不去看看照青?”薛乾闭着眼睛问道,似乎是在养神。 “刚刚去了,见老爷在屋子里,就没进去,想着老爷心里可能烦闷,就干脆先来书房准备着一杯枸杞参茶,给老爷爷下下火。照青那边,我想着等他休息一阵子再过去看他。这孩子在外面受了这些罪,可是得累坏了。” “嗯?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事情缘由了?”薛乾轻微挑了挑眉,半睁开眼睛看薛田氏。 薛田氏忙说:“都是听底下的丫头瞎浑说的,老爷莫要动怒,妾身立刻要她们把嘴管严实了。” “管的了嘴,管不了心啊!”薛乾重重叹了一口气。 “自打照青从西安府回来,怎么就出了这么许多的事情!先是老太太走,再是那一对儿母子,再是青儿,我薛家这是犯了什么惹了祖宗的事情么?为何这些时日如此不顺?!” “老爷切勿这么想,照青虽然丢了媳妇,好在他人没事,过些日子再给他娶一个便是,至于那张家,赔给亲家一些银钱也就能了了。” “哎!话虽日此,可是……。” 薛田氏见薛乾心中似乎有不快,却又不愿往外吐的样子,轻踱了两步,来到薛乾背后,轻轻给他捏起了脖子。 这一招百试百灵,薛乾慢慢放松了身子,继续说:“照青这孩子受罪,我心疼的难受。可心里总是有股子气想冲他撒!他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了,况且又读过这么多年书,遇到事情竟吓成这般,头先在厢房里,也不顾身边的丫头小厮,竟哭成那个样子,太不像一个男子该有的作为了。” “照青这些年来只顾读书,旁的事情也没怎么经历过,说白了,其实还算是个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胆子都吓破了,您又怎能拿他和您年轻的时候比呢?” “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父母早已去世,只有个老太太在身边,那个时候遇到佃户闹事,一群人围了我和薛富三天三夜,我也未曾怕上半分,怎么……哎?!” “那佃户和土匪能一样么老爷?土匪可真真是要杀人的。” 薛乾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也不继续接过薛田氏的话,只自己说着:“若这孩子这份胆识改不了,以后若真遇到欺生的佃户应付不得,那该如何是好。” “老爷,慢慢□□就是,不用着急。” “哎,怕只怕应了那句老话,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薛田氏揉着薛乾的胳膊,嘴角闪出一丝狡猾的笑,手上继续用着劲儿,也不再说话,只在心里默默的打着她的那一方小算盘。 第28章 许是因为先前的表演太过用力,薛照青一觉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几缕稀薄的晚霞压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正一点点的从西边的山坡上慢慢落下。 薛照青伸了一个懒腰,披了外衣走出厢房之外,一个倚在院门打盹的小厮见他出来了,急忙揉了眼睛小跑过来。 “少爷,您醒了,老爷吩咐,您晚上用膳不用去偏厅,想吃点啥告诉小的,小的让伙房去做就是。” “跟伙房的牛大娘说,给我做碗面鱼就行,太油腻的我现在也吃不下。”薛照青本着脸,还是一副心思沉重兴致不高的样子。 “是,小的这就去伙房。”小厮低眉顺眼的退了下去,嘴里还嘟囔了两句,只是声音太小,薛照青完全没有听清楚。 原想着让小厮即刻传了牛耿来,可眼下这状况,他又怕多生事端,索性决定吃了饭以后装作去后院散心,看那呆子见到他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一碗面鱼很快就做好端了上来,薛照青吃了一些,觉着味道不太对,那香油点的太多,掩盖了面鱼本身的香味。牛大娘在伙房这么久,一向熟悉他的口味,怎么今日出了这样的岔子? 薛照青也不管这些,不对口味的东西吃了三成便没了胃口,他招呼小厮收了面鱼下去,穿好外衣,套上长衫,在铜镜上照了照自己面若桃花的脸,又收了收压不住的笑,转身出了自己的院门。 也不让门口的小厮跟着,薛照青自己似乎无意识的慢慢乱走着,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牛耿常呆的牛马房里。只是今日,这牲畜腥臊的味道依然如故,可那熟悉的汉子却不见了踪影。整个牛马房空荡荡的,只在一侧一个角落里,一个人影正在那规整着什么东西。 可薛照青一眼就看出,那影子不是牛耿,走近了一瞧,竟是薛忠。薛照青心头逐渐不安起来,这规整马鞍子的活从来都是牛耿来做,怎么薛忠今日亲自弄起来了?况且他回了家许久,竟一丝那汉子的影子也没有见到,伙房里做出来的面鱼也不是牛大娘的手艺……。 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薛照青正暗自着急的时候,薛忠一个转身过了来,因着没看到一边的薛照青,乍一看见这穿着白色长衫的人立在院子里,差点把薛忠的老魂给吓出窍来。 “谁?……大少爷么?”昏黄的光景下看不清人,薛忠只隐隐约约的看着那身形像极了大少爷。 “忠叔,是我。”往前再走上两步,薛忠便看清楚了薛照青那略带焦虑的脸。 “我的少爷哎,您不在屋里好好歇着,上这畜生呆的地方干啥哩?” “我……在屋里闷,想出来走走,也没注意走哪里了,发现的时候就在这儿了。” “那您快回去吧,这儿味儿大,少爷您待久了,再沾染上那畜生的味儿么。”薛忠说着,在一边盛着半盆混黄水的脸盆子里搓了搓手,就要扶着薛照青离开。 “忠叔,怎么您在这规整马鞍子,牛耿呢?” “……”薛忠一听大少爷提起牛耿,顿时楞在了原地,那扶着大少爷胳膊的手也松了下去。 “这孩子,带他娘亲回老家了。”薛忠摇摇头,无奈的说着。 “什么?!回老家?!”薛照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脑袋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忠叔这个老顽童正和他开玩笑哩。 “叔,你跟我开玩笑哩么?他在家里干的好好的,怎么忽的回老家去了?” “大少爷,没骗你,这娃真回去哩。” 薛照青见薛忠说的真切,一对稀疏的眉毛微微拧在一起,嘴角下珉,不像是在闹着玩的样子,他霎时心里大惊,满身的血液就像瞬间被泡到冰窟窿里似的,让他忍不住的浑身发冷,牙齿打颤。 “不可能……,他怎么说走就走了……。” “哎,听说是老爷发现他娘偷偷换了老太太的药,把好的药材自己留了去换钱,找了便宜的替代物给煎了药出来,老爷知道后恼的不行,就把他两赶走了。不过我认识这娘俩都快二十年了,都是老实巴交的熬活人,怎会干出这事儿?我咋就想不明白哩。” “哎,大少爷,你咋不走哩?”一席话说完,薛忠往前走了两步,可看薛照青依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张煞白煞白的脸在初起的月光照射下显得尤为瘆人。 “叔,我……自己走走……,您先回去休息哩……。”好不容易勉强张开了嘴说了句话,薛忠听了,再看薛照青那怕人的样子,心中以为这大少爷还没从外面的惊吓中回过神,便也由着他,自顾就走了。 薛忠走了之后,那院子里便只剩下薛照青一人,“呼……呼……。”不知为何,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跟一条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样,难以忍受的一张一合着自己的嘴,似乎这样,才能稍稍的喘进去这一点点的空气。 薛照青浑身发凉,头脑发蒙,这一路算下来,算到现在,他也没能算到那牛耿竟然被爹给赶走了!薛照青回了回神,他仔细想了想和牛耿在一起之后是否有在外人面前露出什么马脚,脑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到什么。那牛耿一向老实,跟家里的下人也没有多大的利益冲突,他自己更是新从西安府回来,除了几个年长的下人,家里年龄小一些的小厮他都认不全,难道真如薛忠说的,那牛大娘换药被爹发现了,赶走了他们不成? 想着,薛照青便在这牛马房呆不住了,他抬起一双脚便往前院跑去,跟犯了疯病似的,也顾不得院儿里的丫头小厮纷纷侧目,指指点点,对着薛乾的书房方向就要冲进去。 他的牛耿哥哥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要亲自问问他爹,到底是为了什么把牛耿赶了出去?! 可压着一股子火跑到薛乾书房门口,看着那书房雕花大门闭的死死的,薛照青那股子火便渐渐小了下去,清醒的脑子再次稍稍占领高地,让他能够细细琢磨着这么贸然闯进去的后果。 薛乾最讨厌他人的忤逆,下人、儿子、妻子,无论是哪一个,只要稍稍忤逆一点点,他便会大发雷霆,严加惩处。薛富在家里伺候了两代主子当家,虽说年岁比薛乾大上了十来岁,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造次。 这么贸然闯进去,伤了父子的和气不说,想再求爹寻牛耿回来更是不可能,不如了解了事情始末,再从长计议为好。 转身刚刚想走,就看见了弟弟薛照文。 “哥,你怎么在爹书房门口?”薛照文见薛照青神色慌张的立在书房前,要进去不进去的样子,疑惑的问道。 “……”薛照青一时乱了分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哥哥是知道了牛耿大哥的事情来跟爹求情的?” “照文,哥哥这几天不在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告诉哥哥。” “哎……。其实整个事情也算是牛耿大哥倒霉,正好在那个当口撞上了。”薛照文看薛照青焦急的眼神跟着他,故意慢走了两步,稍稍买了个关子。 “哥哥,你也知道,我成亲那会儿,爹发现有小厮在采买上拿回扣以来,因为这样的事儿赶走了多少人,你这边刚走,就有人说牛大娘偷换了祖奶奶的药拿去换钱,爹当时听到这事儿就恼了,话都没问上两句就把人赶走了。” “什么?连话都没问上两句?” “可不是哩,要我说,其实那时候爹是太心急了,再加上事关祖奶奶的死,他怒火攻心才做下的这个决定,要是那个时候能有人劝一劝,可能爹就愿意多往下查一查,说不定,牛耿大哥就不用走哩。”薛照文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这薛照青的脸色,果然如来时他娘告诉他的一样,眼前的薛照青没有了半分理智,满脸写的都是关心则乱。 “可那时,怎么就没有人为他们娘俩说句情。” “哥哥你常年不在家,爹的脾气这些年越来越不好,在气头上的时候,越是有人顶撞他,他越会恼,只不过这些天,我吃饭的时候偷偷看爹,常对着一桌子饭菜唉声叹气,想着,可能也是觉着亏待了他们娘俩了吧。” “那为什么爹不去寻他们回来?” “哎呀,哥,你是读书读傻哩么?咱爹这么爱面子的人,你让他把赶出去的长工婆子给寻回来,不是直接打他的脸么?” “那?” “如果有人能跟爹提上一句,让爹把这个事儿查个清楚,证明爹也是被人诓骗了,到时候再寻了那娘俩回来,那不就行了。既不会损了爹的脸面,对那娘俩也算有个交代。” 薛照青毕竟心里慌乱,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注意,想着自己亲生的弟弟也不会害他,便二话不说,往前走上几步,抬头,敲了敲薛乾书房的门。 “进来。”薛乾浑厚的声音从木门后传来,薛照青深吸了一口气,推门,抬脚走了进去。 院内薛照文看的真切,眼角露出狠毒的笑意,看着那书房的门从内关上,甩甩袖子也出了这院子。 第29章 薛照青再次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那双原本明亮润泽的眼睛,便再没有一丝光泽了,身后的薛乾在书桌后气到浑身哆嗦,一边啪啪拍着桌子,一边冲门外侍立的小厮吼到:“传我的话,大少爷闭门思过三天,不许出院!” “是!”小厮低声应承着,便跟着晃晃悠悠恍若无魂的薛照青进了院子,再从院外缓缓关上了那沉重的红木大门。 薛照青瘫软在厢房口的椅子上,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顺着他白皙的脸颊缓缓的流了下来,他也不擦,就这么让眼泪掉着,沾湿了他大半的衣领子。 此时,他沉闷的脑子里竟什么也思考不得,满满的全是父亲先前的怒吼。 “你竟然为了一个干粗活的长工来求情!” “难道你是在说你爹我是个是非不分,忠奸不明的糊涂虫么?!” “你爹我是年老了,可现在还是我在当家!若日后让你管了薛家,哪里还能有你爹我的容身之处?!” “你竟有这分胆识来给那娘俩求情,为何没有胆识去为你新婚的妻子报仇?!” “你在外读书这么多年,就只读出了那些个之乎者也么?!” 句句话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的扎在薛照青的心里。那心口上跟被人放了血似的疼痛难忍。薛照青在外这许多年,虽不常回家,可几乎月月一封家书。然竟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从前体恤下人明察秋毫的父亲,而今也如此武断□□,不愿多听别人一言。更没想到,他一向按着父亲的诉求好好的读书,而今在父亲的眼里却成了懦弱的根源。 还有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牛耿,薛照青一想到那汉子穿着破麻衣傻乎乎看着他的样子,心尖便都要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他不在薛家,又能去哪?带着一个体弱的老娘?哪个愿意给他活干?哪个愿意给他口饭吃?这初春的夜里风冷的很,他又去哪里铺他那裹子破被褥,免收风吹雨打呢? 薛照青越想越难受,无声的哭泣竟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院外的小厮丫头听的真真切切,一个个围在院门外指指点点,都觉着这薛家大少爷丢了媳妇便丢了魂,已然是半个疯子了。 夜半,头痛难忍的薛乾到薛田氏的厢房里休息,大儿子晚上来书房时,他以为这孩子是为了彩星的事情而来。谁曾想,张嘴便要他彻查牛耿娘亲换药的事情。惹的他发了好大一通火,直到现在右侧后脑勺处还隐隐作痛。 丫头打了热水给他泡着脚,薛田氏用她那一手揉捏的好功夫给他舒缓着肩颈,这个时候是他精神最放松的时候,也愿意和人多说些话。 “头先照青来找我,要我再查牛耿娘俩换药的事情。” “那事儿不是已经板上钉钉了,还有什么好再查呢?”薛田氏手上的动作没有减弱半分,似乎对这个事情一点也不惊讶。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我虽知道他和那牛耿有几分交情,可一个是长工一个是少爷,他还能如此分不清这界限么?”薛乾说着,忽然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还是说,他觉着我这个当爹的老了,已经没有本事操持着这个家了。” “老爷言重了,照青不过是书读多了,又有秀才的功名在身上,自然会比旁人清高些,他和老爷说这些话,也是无心的。老爷不要当真生气。我刚刚还听丫头们说呢,照青知道惹恼了老爷,正在屋里哭呢。” “什么?!”薛乾瞬间浓眉吊起,一双眼睛里止不住的怒气往外冒,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丢人啊,丢人啊!他先前为了彩星的事情哭成那样就罢了,如今竟只为了我训他几句又哭,我只一向知道他不是个有蛮力的人,哪里想着他竟然跟个姑娘似的遇事如此爱哭!我怎么会养下这么软弱的孩子?!”两脚不自主的在热水里扑腾着,半满的铜盆里瞬间水花四溅。 “老爷,老爷,您别着急。”薛田氏安慰似的在薛乾的后背上顺了顺:“照青的确有他的弱点,可这孩子也有他的好不是,至少,要说读书考功名,咱整个三原县哪个能比得过他?” 薛乾听后没有吱声,依然气呼呼的吹着他那两撇胡子。 “其实老爷,妾身有句话早就想说了。”薛田氏缓了缓,见薛乾没有说话,继续试探着:“您想让照青学着管理田里的事儿,的确是为了咱们家基业着想,可老爷,您现在还正当壮年,再干个二三十年的都不成问题,咱照青现在正是考取功名的好时候,您何不让他继续去读书考功名,若以后考了举人,做了官,那不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这样也不屈了照青这一身读书的好本事。” “……”薛乾抿着嘴,似乎若有所思,薛田氏站在他背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脸色,见那下垂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她这才偷偷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的确也这么想过,当初要他回来,主要是为了老太太,顺带让他学学田里的东西,如今老太太已经西去,他又不是管理田地的材料,不如让他继续回西安府,一边教书,一边复习继续考功名。……至于以后,哎,男儿先立业后成家也不迟!若日后真中了举人,那能娶进门的便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且不是乡间田野里的富户了。” “是,还是老爷思虑周全。” 薛乾眯着眼睛,继续享受着薛田氏的按摩,再不多说一句话。 七日之后,许彩星出殡,虽然那口棺材里只是衣冠而已,薛乾也依然按照薛家的规矩,停棺掘墓之后再下葬。派去打探的人并没有给薛乾带来什么好消息,租车行里,那车夫是新来的伙计,平时不太跟人说话,老家是哪里的都不知道。白水县的那一拨土匪也的确是那一带的一大霸王,白水县的县令拿他们也是毫无办法。 薛乾见局势如此,便不再折腾,那许彩星小门小户出身,本就不合他意,他自然也不愿多在这样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身上下功夫。 薛照青捧着许彩星的牌位浑浑噩噩的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端,他脚步轻飘,脸色苍白,这几日之内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人瘦下去了一大圈。沿途围观的一些邻里乡亲看到薛照青这样,无不感叹他的痴情。这薛家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接连办了两场红事,两场白事,众人不免觉着人生实在无常,世事的确难料。 一行人披麻戴孝,抬着棺材,摇着引魂番一路往城外坟地里走着。到了坟地头,看着棺材下了地,薛照青那铣铲下第一捧土埋棺材之后,身后的一众壮丁才开始不断跟着把土埋上。大和尚围着这新盖的坟头做了好一会儿的法事,众人祭拜完成之后,便准备动身回去。 唯有薛照青,依然坐在坟头旁的草地上,双眼木然,一动不动。 “大少爷,起身回去吧。” “富叔,麻烦您跟爹回一声,说儿子不孝,想再多看看彩星一眼。” 薛富见薛照青面色虽然憔悴,可神情坚毅不容拒绝,只得去回了薛乾,于是一行人便先走了,只留了一个小厮,在坟地外牵着一匹马等着。 他哪里是为了多看许彩星一眼,分明是这坟地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薛照青费力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往那大榕树下走,没走到跟前就一把扑了过去,死死的抱着那株榕树,痛哭不已,嘴里不断念叨着牛耿的名字。 精心规划好好的这么一个局,以为至少能换来和他三五年的风平浪静,谁曾想,人算终究斗不过天算,最重要的人都已经不知在哪里熬活,他如此费尽心力又为的是什么?! 薛照青哭着,为牛耿,也为他自己。 不知哭了多久,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已经肿了快两倍大,他也无力再继续哭泣,只不住抽泣着,胸口时不时控制不住的抽搐两下。那双被眼泪蒙住的眼睛看所有的东西都是糊糊的,像隔了一层纱一样,眼前的老榕树也不似从前,他怎么在这朦胧里看到了一些字……。 薛照青奇怪,他伸手摸了,那树干上有一片没有树皮的地方,的确有一些凹陷下去的缝隙,他拿袖子赶紧把眼泪擦干净,眼前的景象稍微清楚了些,他又揉揉哭的发红的双眼,那字便更清楚了。 青儿: 我走了,我会在外面闯出一番天地的,到时候我一定来接你,等我。 牛耿 这字竟然是他的牛耿哥哥刻的?! 薛照青捧着那树干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确,虽然是刻在树干上,可那汉子学会写的字是他一笔一笔的教出来的,这字迹是他的没错! 他说以后会来接他,他没忘记他!他的牛耿哥哥一定会再来找他! 薛照青顿时神清气爽,先前心口里压着的那块石头早已消失不见,他抱着那颗榕树不断亲吻着牛耿刻字的地方,恨不得把那块树干给挖下来贴身带着。 在坟地外等他的小厮,远远的看着自家少爷搂着树干子,好像还又亲又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这薛大少爷真的疯魔了不成? 第30章 半月之后,三月初三,薛乾提早看了黄历,知道这天是适合出行的日子。自许彩星入了土埋葬了之后,薛照青似乎也放下了,每天在屋里看看书,写写字,一如他刚回来时那清清冷冷的样子。只是不爱去田里了,宁愿抱着一本书,在屋里一呆一天。 他越是这样,薛乾便越笃定了要他继续回去教书的念头,一封书信寄出给西安府清远书院的主人周大善人之后,得到回信的薛乾便安排薛忠即刻套了马车,送薛照青回去。 薛府大门之前,薛乾,薛富,薛田氏,薛照文和媳妇刘翠儿给薛照青送行。 薛照青回来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两父子之间的关系也不似从前,反而多生了一些嫌隙出来,送行的话总也说不上几句,薛照青便上了马车。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他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惟愿他不在的这些时日里,老父能安保身体,不要过度操心。 薛乾心下不忍,嘴里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又忍住了,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马车,叮嘱一边的薛富:“跟账房说,以后每月给大少爷寄一份例银,别让他在外面委屈了自己。” “老爷,清远书院每月都给大少爷一份例银,您为何?” “他毕竟年少,和同窗之间常有来往,总不能在人前委屈了他。” “是,老奴记着了。” “嗯……。”马车已经快要出了县城的门,在视野里也渐渐看不见了,薛乾冲县城大门的方向眺望了一阵,才回了头,进了薛府的大门。 薛田氏没有即刻跟上去,立在原地,薛照文见娘亲不走,奇怪的问道:“娘,你咋了?”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父子,这样被赶了回去,老爷竟不忘再给他一份银钱。” “到底都走了么,娘,咱不是已经得到咱想要的了?” “差远了呢儿子。”薛田氏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娇媚明艳的脸上现在全写着算计和狠毒:“只要那薛照青在,你我二人在老爷心里就要排在后面,非得想个办法彻底绝了他回薛家的门路不可!” “可他已经去西安府了,我们远在三原县,又如何下手?” “等吧,儿子,一定会有机会的……。” 说罢,薛田氏转了个身往薛府里走着,依然是那份谦顺柔和的样子,半点点刚刚的狠辣和蛇蝎都找不到。 两天之后,马车进了西安府的大门,薛忠帮着自家少爷在清远书院安置好了之后,便要回去,临走时,薛照青拉住了他,硬生生的往他手里塞了两锭银子。 “少爷,你这是干啥哩?” “忠叔,您帮我个事儿。” “有啥事儿少爷您嘱咐就行。还给我钱作甚么?”说着又把银子往回推。 “您先拿着,听我说,我……其实心里非常记挂牛耿,可我只知道他老家在澄城,他到底会不会去那落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劳您什么时候顺带跑一趟,他要是在那,你把一锭银子给他,跟他说,我现在回了西安府教书,让他来找我,他要是不在那,这两锭银子您就自己留着吧,当我给您老的酒钱了。” “这不是啥难事儿么少爷,我留下一锭银子就够了,剩下的您拿着,可别折煞了老奴。”说罢,硬生生的把银子塞回给了薛照青手里,说啥也不愿再拿。 薛照青知道薛忠老实的性子,也不再坚持,拿回银子,送了薛忠回去。看着薛忠驾着马车越走越远,薛照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牛耿哥,我等着你出人头地的那天,来接我! 且说那牛耿娘俩,自打从三原县出来之后,一路凭着四只脚两双鞋往西北官道上走着。这一路上舍不得住驿站,舍不得吃酒楼,只在路过些乡间村落的时候省着买上两个馍当干粮吃了,晚上找个破庙甚至山洞也就歇息了,牛耿年轻体壮,还算能扛住,可他娘上了年纪,两天下来脸色已经是蜡黄蜡黄,憔悴至极,那一双小脚也磨的满是血泡,连下地站着都不行了。 牛耿无法,找了个村落里一户人家,借了家中一间破屋安放老娘住了,每天给那人家一些茶水钱,他自己又找了村里的富户给人白白干了一个月的活,换了一个许久不用的破独轮车,这才能推了老娘,一路来到了老家澄城。 澄城这个地界娘俩其实谁都不熟悉,牛耿还是孩童的时候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了几次,他娘亲是山西逃荒来的,也不是澄城本地人。只有那短命的老爹生在澄城,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因着家里养不起,跑到三原县给薛家当了长工。 凭着从前的些许记忆和村里的各种打听,牛耿总算在城西头一个破败的土地庙旁边找了了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这里牛耿的确有印象,是他小时回来时,来过的地方。 一个村妇从隔壁院子的堂屋走了出来,牛耿见了,急忙上去打听。 “大婶,打听一下哩,这原先可是住的一户姓牛的人家?” 那村妇手里拿着一个筐子,筐子里放了些萝卜白菜之类的东西,一张脸灰蒙蒙的,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嘴唇发白。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牛耿,又转过脸去看坐在车上的牛耿娘,才疑惑的点点头。 “是,的确姓牛,你们是?” “我叫牛耿,这是我娘,我爹叫牛武,小名叫狗娃哩。” 那村妇听了,满脸写着惊讶,她再次细细看了牛耿的长相,紧接着就冲里屋喊道:“当家了,你快来看看,快来!” “咋哩么是?”一个哑着嗓子的男声从屋里传来,牛耿先见一只烟管子伸出了帘子,接着一只布满老茧子的手撩了帘子起来,出来的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抽着一管旱烟,一双浑浊的眼睛沿着自家婆子手指的地方望着牛耿娘俩。 “说是牛武的娃哩。”那村妇在一边拽了拽男人的衣角。 男人看着这娘俩,这娘俩也看着他,不一会儿牛耿娘似乎认出来了什么,嚷到:“可是我家男人的堂弟,叫牛壮的?” “可不是么!老嫂子,亏你还认得我!”那男人似乎也终于认出了她来,手一拍,说道:“你们娘俩咋从三原县回来哩?” “说来话长哩,这屋是咋了?怎破落成这个样子?” “嗨,你们娘俩这些年来都没回来,这屋也一直没人住,风吹日晒的,可不就成这样了。来来来,先别站着,去家里坐坐去。” 牛耿扶了娘亲走到了这堂叔的院子里,一番寒暄之后,牛耿说道:“叔,我这带着娘刚回来,不怕您老笑话,身上的余钱不多哩,这澄城里我也不熟悉,还想找您老打听打听,还有哪家要长工没?” 牛壮听了,叭叭抽了两口烟,没有接话。 “我身上有的是力气,能干的很,哪个主家愿意要我,我肯定拼命给他干活哩。” “大侄子,你别急啊,你常年在大财主家干活,可能有的事你不知道哩,最近这日子难熬哩,土地税,人头税一个比一个多,现在好多富户家里都养不起长工哩,往外辞人的一堆,真真招人的可没几个。” “啊?……”牛耿一听愣了,手足无措的慌张不已。 “不过啊,你也别急,你这体格。”牛壮说着拿烟杆子敲敲牛耿胳膊上结实的肌肉,继续说着:“哪儿都能有活干,干不了长工,可以干点别的。” “好哩,好哩,叔,我还能认字,也能写字,就是写的不太好哩。”牛耿摸摸脑门。 “会写字啊?那好哩,我明儿就去给你打听打听。” “谢了啊,叔,真太谢谢您老了。” “都是自家人,行了,别客气了。” 留了娘俩吃了午饭,牛耿把娘暂时先安放在了表叔家里,借了工具,先简单的把那破屋修正了一下,这屋虽然破些,但好歹也能住人,那炕和伙房都好好的,唯一麻烦的就是门窗露了好些大缝,最好能直接给换喽。 可垫垫手里的钱,牛耿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先拿纸糊上,拿不多的钱买了些米面屯着,先把肚子给填饱了再说。 晚上,牛耿娘舍不得点灯,天没黑透就躺在炕上睡了,牛耿睡不着,站在院里面的那口枯井旁边,看天上一轮明亮的满月。 那月亮白的冷清,就跟他的青儿的脸色一样,不笑的时候,让人觉着冷冷的不好接近。可青儿一旦对他笑起来,那股子冷清味儿便没有了,整个人有些精怪精怪的,缠着他,搂着他的脖子逗弄他。牛耿最喜欢青儿吊着一双凤眼看着他的样子,又漂亮又妩媚,常惹的他心跳不已。还有他给他冰糖时候那娇嗔的样子……。 想着,牛耿从衣服最里侧掏出一个小包来,这包里只剩下了两颗冰糖,牛耿拿起一颗轻轻舔了舔,那熟悉的甜味儿顺着舌尖流到了他的心坎上。牛耿不舍得再吃了,把那冰糖放回去,再好好的放回衣服里。看着这白如银霜的月亮,牛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青儿是否看到了坟地里那颗榕树上他刻下的字,也不知道青儿是否像他这样,还想着他,念着他。 一阵凉风吹来,牛耿不禁打了个冷颤,纸糊的门窗不挡风,牛耿清楚的听见娘亲在屋里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这一路下来,娘亲的身子可是给折腾坏了,算算余下的钱,牛耿决定,咬咬牙给老娘请个郎中看看,他现在身边,也只剩下这一个老娘了。 第31章 乱世难活,任你是富的,穷的,贵的,贱的,该吃下的苦其实半点也少不得,只是这穷苦之人所受下的罪总比那富贵之人早上了许多。 来了澄城两三天,牛耿依然没有找到活干,除了堂叔帮忙打听,他自己也去城南卖力气的人口市场上等着,看是否能有那愿意来招人的东家,可就像堂叔说的,现在的富户辞人都来不及,谁家还能有闲钱往里招人呢? 傍晚,牛耿一无所获的蹲在人头市场的一角,身边一起等活的伙计三三两两都散去了,牛耿低着头,拿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心里在算着一笔账。 昨日请郎中来给娘看过之后,除去郎中的出诊费还有抓药的钱,以及修整那破屋的花销,眼下余下的钱能维持个把月就不错了,再不找到个活干,眼看着他娘和他就得活活饿死啊?! 牛耿正在沮丧,忽然见他那牛壮叔一路小跑了过来,一路过来还不断的挥舞着手上的烟袋锅子。 “大侄子,大侄子!” “咋了么叔?” “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啥了?”牛耿不解,但看他叔一脸喜色,瞬间反应了过来:“可是给我找到活哩?” 牛壮上了年龄,跑了这些路喘不过来,只能不断点着头。 “真哩?!在哪家干活哩?” “不是哩。”牛壮摇摇头,稍稍捋了捋胸口这才好上些:“是去当驿卒哩。” “驿卒?”牛耿不解,问道:“这是个啥活?” “你小子啊,赶上好运哩,咱城里有个驿站,前些时日走了几个人,这两天又要招驿卒,只不过这当驿卒啊,好歹得识上两个字,那招人的伙计我也算与他相熟,让你明天过去,他相相,没问题开工哩。” “可是叔?啥是驿卒啊?这活该怎么做?”他不怎么灵光的脑子里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词,可当下这会儿,却十足想不起来了。 “就是给人送信送货哩。耿子,你不是还说你会骑马么,这点儿也好,会骑马就能去给送些急信,好着哩,好着哩。” “是么,叔。”牛耿听了心里高兴,顿时乐呵了起来。死活拉着牛壮回家吃饭。牛壮推脱不得,只得跟了牛耿过去。 第二天牛壮就带着牛耿来到了驿站,点头哈腰的把牛耿送到了招人的徐驿官面前,那徐驿官鼻孔朝天的上下打量了一下牛耿,又问了好些问题之后,便准了牛耿过来,发了两身号衣之后,叮嘱他明日一早过来报到,便打发他走了,期间倒是一句未提薪酬待遇的事情,牛耿虽然心里想问,可想着是堂叔给找的活,万错不了,心里虽有不安,到也给压了去。 干了小半月活之后,牛耿便渐渐明白了,这驿卒的活外人看着比当长工有面子,可吃下的苦比长工也轻不了多少,若能骑马送信倒还好,两日之内便能有一个来回送到下一个驿馆去,可若是送货,尤其是重量大的货物,少则五七天,多则半个月。若他孤身一人,倒是没的说,只是常留娘亲一人在家,他实在是有些担心。 好在牛壮叔一家能够帮手照顾,也能让他稍稍安心些。 出力吃苦倒是小事,最让牛耿感到难受的是驿官的克扣,他们这些驿卒虽干的是皇家的活,可拿到手的钱都是经过驿官们层层克扣留下来的残渣腐肉,发薪日的这一天,牛耿垫了垫从账房领下来银钱的分量,连在薛家干活时的七成都不到。 一边常和他一起搭伙的老驿卒姓常,因家中排行老七,人人都叫他常七,见牛耿手里拿着钱脸上越发沮丧的样子,趁人不注意,悄悄拉了他来到了一边。 “牛耿,赶紧把钱揣了,可别在人前耷拉个脸,让人看见了再告到驿官那去。” 牛耿一惊,四下看了无人,揣了钱在衣服里,问道:“咋?这还能被驿官责骂不成?” “要真只是责骂就好了,他要是见你拿了钱不满意,以后还会克扣的更厉害哩。” “七哥,这是啥么个道理哩?活可不都是咱们驿卒们干,那些官老爷一滴汗都不用淌就把钱领了不说,咋还要克扣咱的钱?” “你可小声点吧兄弟!”常七吓得就要捂牛耿的嘴,又往下压了压声音:“谁让人家是正经吃皇粮的人,咱啊,充其量就是临时干活的,这吃皇粮的想要你走,那还不是一口唾沫星子的事儿,现在外面活多难找啊,能有口饭吃就不错哩。” 牛耿一口恶气憋在胸口,可想想家里等着米面油盐下锅的老娘,只得忍了,捂着怀里的钱袋子去市场换了些吃食,又给娘抓了一付药,便回家了。 娘俩紧巴巴的日子倒也过的去,只是牛耿娘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喝了药也不见好,因嫌那药材费钱,也不愿喝了,牛耿在家的时候,还硬能熬了药喝下去一点,牛耿外出送货的时候,那倔强的老太太碰都不碰那药材,直躺在炕上哼哼,牛壮家的要去给她请郎中,她也是死活不肯,就心疼那些个出诊的费用。 牛耿有次急了问老娘,存下些钱不看病到底是为啥,牛耿娘这才吞吞吐吐的说要给牛耿说一家媳妇。 三原县原本说好的那家早就黄了,牛耿娘看着儿子已经年过二十五,身边还没个媳妇,心里着急的很,拼命的存着钱,说啥都要给牛耿找个媳妇。 牛耿心里是又心疼又无奈,娘亲存这个钱是完全没有意义么,他这辈子除了青儿,什么人都不想要了,可这话又说不得跟娘亲听。牛耿只能蛮着性子,再请郎中看过,抓了药才安了心。 熬好了药端进屋里,牛耿娘坐在炕上,后背靠在墙上,看着那碗黑黢黢的药掉眼泪。 “这一碗一碗,都是钱啊,儿子。” “娘,你身上不好,得喝药治病哩。” “有啥不好,人老了,谁没个头疼脑热的,这么糟蹋钱,我啥时候能给你娶上媳妇哩?” “再等等哩娘,我不急。”说着把药吹吹,往娘亲嘴边送。 “你不急我急哩,你要是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我以后闭了眼,可怎么去见你爹呦。”牛耿娘犟的很,偏过头去,不愿喝药。 “娘,你这好好的,说什么闭眼么,你闭眼了,儿子也不活哩,赶紧喝药哩。” 牛耿娘听了这话才乖乖把药喝下了肚子。 牛耿一边归置着家里的东西,一边说:“娘,我后天得去送个货,这趟远哩,估摸着得二十来天才能回来,家里的米面啥的我看了都够,门窗我又拿纸糊了一层,院儿里的柴火也堆好了,下雨的话,你就拿那油纸盖盖,省着受潮烧不起来。这药啊,你按时喝哩,有什么事儿就叫牛壮叔一家子。您在家好好呆着哩,别总愁啥给我娶妻的事儿,照顾好自己个儿我就安心哩。” 喝了药,牛耿娘擦擦眼泪,满口答应着。自打出了这薛家的门,牛耿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以前在薛府,是牛耿偎着她,到了这儿,便是她偎着儿子,两三个月的时间里,那从前还有些孩子气的耿子早已经不见了,现在的牛耿到真是越发有了真男儿的味儿。 两天之后,牛耿天不亮就收拾东西出了门,临走的时候,看着娘亲在炕上睡的正香,也不忍心叫醒,悄摸的从外面把门带上,踩着刚出来的一缕朝霞就走了,临走的时候,牛耿回头看了这破落的老宅子好几眼,再想想现在每月赚下的钱,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那修完宅子所需要的钱。 这一趟的货送的十分不顺,一行人由两个驿官带队,六个驿卒跟着,压着三辆马车往山陕两省的边界上运。这箱子里装的是啥,他们这些驿卒没有权利过问,只有两个驿官知道。头几天的时候,牛耿隔着箱子闻着些甜腻的香味儿,后面几天,这香味儿越来越浓,到最后的时候香味儿里竟还夹杂了一些腐臭的味道。 其实头几天的时候,闻着那味儿,牛耿就发觉这箱子里可能装的是些生鲜水果之类的东西,这些最怕耽误,他几次想提醒驿官快些赶路,可都被常七拦了下来。他只能跟着驿官,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甚至有几次途径大些的城镇时,那两个驿官还要玩上个一天半载才愿意继续赶路。牛耿心里虽然着急,却也是毫无办法。 原本二十天可以来回的路程,便这样活活耽搁了十来天,一个月后,牛耿才重新踏上了澄城的大门,去驿馆办了交接,领了薪酬之后,牛耿兴致勃勃的去市场买了一只老母鸡,还称了好些个鸡蛋,准备回家给老娘好好补补。 一路上牛耿脚步轻快,几乎是半走半跑着,可离家越近,牛耿越觉着视野里的东西越发不对起来,那熟悉的地方怎么四下白茫茫的,好像好多白布缠了房子一般,甚至远远的他还看见几张引魂幡随风飘着,那挂着引魂幡的屋檐看着竟像是自家的房子。 牛耿心里一凉,眼皮顿时跳的厉害,抱着母鸡拎着鸡蛋三步并两步往家里的方向跑去,离的越近,看的越贴切,看的越贴切,那双手双脚越是冰凉,小腿越是发软。 那缠着白绫的,分明就是自家房门,走时还好好的院子屋子,现在被白绫挂的满满的,院里他走时劈好的柴火还剩下一小堆,那柴火旁边停着一口坂木的薄棺,牛壮叔和牛壮婶穿着一身白衣在棺材前冲一个火盆里烧着纸钱,牛壮婶子还不住的抹着眼泪。 牛耿哆嗦着两条腿走到院门口,手下一松,一篮子鸡蛋掉了下来,在地上碎了个瓷实,牛耿脚下一软,一下跪在了那破落的院门之前。 第32章 “娘!”牛耿嘶吼一声,屋后枯树上停留的几只老乌鸦被这声音惊起,扑扇着两扇大翅膀飞走了。正在棺材边烧着纸钱的牛壮抬头一看,见牛耿跪在院门口的地方,慌忙冲了过去。 “耿子啊,你咋才回来?”牛壮心里又气又急,烟袋锅子也不拿了,双手不断的怕打着身上白花花的衣服,连跺了好几脚。 “叔……,这棺材里……。”牛耿抬起头来,一双圆眼里面噙满了泪水,他直勾勾的看着牛壮,似乎还想抓住唯一的那一丝丝希望。 牛壮见他这样,也是不忍,抬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说:“棺里停的,是你娘哩,你再去看看,棺口还没合上哩,我和你婶没敢合上,怕你见不着这最后一面,你娘走的不安心。” 说着扶着牛耿站起来身子,牛耿怀里抱着的那只母鸡也掉了下来,拖着被捆在一起的两只脚在地上乱蹦跶,牛耿也不管它,走进院儿里,棺材一边还没有合上,走前还和他说说笑笑要给他存钱娶媳妇的娘亲,这会儿已经穿着寿衣,双手合在腹前,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了。 娘亲的脸苍白无比,一双嘴唇毫无血色,牛耿止不住的想伸手摸摸娘亲的脸,看她到底是睡熟了,还是真的去了。可手还没碰着,便叫一边的牛壮给拦住了。 “耿子,别碰了,叔怕你受不了……。”牛耿木然的脸色已经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了,一双眼睛里除了滚下来两行泪水,便再无别的感情。见手被拦着了,牛耿微微挣扎了一下,说:“你让我摸摸,叔,我摸摸我娘的脸。” 牛壮不再坚持,松了手去,牛耿拿颤抖的指尖微微碰了一碰他娘的脸,那灰白的皮肤上便陷下去一个小小的坑,可从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调皮戳娘亲的脸的时候,那皮肤很快便能弹回来,怎么这一次,那小坑竟动也不动。 牛耿这才像忽然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似的,全身止不住的哆嗦着,血气在胸口翻滚难忍,一双手紧紧的攥着娘亲躺着的薄棺,低沉浑厚的嗓子伴着嘶哑和竭力哭喊道:“娘啊!”两行滚滚的热泪撒了下来,滴落到了牛耿娘毫无温度的脸上。 牛壮在一边死死拉着牛耿,劝说道:“耿子,和棺吧,别让你娘走的不安心。” “叔,到底是咋了么?!我娘,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好好的啊!”牛耿哭号着,一个趔趄跪倒在了棺材一边,他狠狠的攥着拳头,用力捶着地面。 “你走的前几天,我和你婶看着也好好的,只是不愿意吃药,嫌费钱。中间下了一场雨,她为了护着你砍的那些柴,冒雨给盖油纸,回来以后就不好了,浑身发烫的,请了郎中看了,她怕花那出诊费,活脱脱把人家郎中赶走了,只自己扛着。我和你婶硬劝劝不好,各种法子都想遍了,你婶甚至把那能治病的草药捣碎了和到面里给她吃,可就是不见好,扛了十几天之后,吐了两次血,两天之前,没抗住,就走了。”牛壮说罢,长叹了一声。 “你娘啊,命苦啊!” “啊!!!”牛耿近乎疯了一样捶打着地面,她娘哪里是命苦,但凡他这个做儿子的能有本事多赚点钱,他娘亲便不会心疼那一点柴火,不会心疼那些出诊抓药的钱,更不至于活活病死。 归根到底,他娘是硬生生的穷死的! 牛耿捂住胸口放声大哭着,哭他娘,哭他自己,哭这吃人的乱世。 眼泪掉下去再多,娘亲也回不来了,哭够了,该办下的丧事也得接着办了。牛耿和了母亲躺下的那口薄棺,为娘亲守了七日灵之后,便拖着那口棺材到老牛家的坟地边儿上给埋了。 他爹死的时候匆忙的葬在了三原县,牛耿盘算着,以后得再回去一趟,把爹的墓和娘的迁在一起。 牛耿娘亲的丧事办的简单的有些不成体统了,没有法师和尚,没有送葬队伍,没有纸马纸牛,就牛耿一个对着这新起的小坟头静静的发呆。堂叔和堂婶操劳了这些天,牛耿早让他们回去了。在乌压的黑云伴着阴风,吹在满是坟包的地里,让人忍不住的毛骨悚然。 手里的纸钱烧的没剩下多少了,牛耿看着眼前渐渐要熄灭的火盆,用粗麻孝衣的袖口狠狠的擦掉了眼睛里垂落下来的最后一滴眼泪。 “娘,儿子没本事,没让您生前享福,您在地下放宽心,儿子以后一定会出息的,到时候,儿子找做工最好的师傅,给您扎了大房子,牛马烧下去,您好好保佑儿子,以后出人头地!”语毕,牛耿跪在地上,给他娘的坟地叩了九个大头。 从薛家,到澄城,这一路以来,牛耿终于琢磨透了一个道理,穷,才是这世间万般罪恶最终的源头。他再不要过这样的日子,再不要如此憋屈的活着! 虽在娘亲坟头发了誓,但日子却照样还得过,驿站的活还依然要干着,牛耿这些天一直留意着除了驿站,哪里还能有其他赚钱的门路,可小半月过去,依然没有什么进展。 这一日,牛耿和常七搭伙送了一箱货物去下一个驿站时,因送货的车在路上坏了,修了一阵子,耽误了回来的行程。原本傍晚就能到的路,二人披星戴月的拖到了午夜才刚刚走到城门口。 可进了城门口还不算,驿站的规矩,送完货的驿卒必须要回驿站填写报表,交还票号才好,常七急着回家睡觉,牛耿也不强求他,自己拿着票号回到了驿站之中。 在那所失修的老宅子里过这一夜和在这驿站里凑合一夜于他来说又能有多大区别,都是没有人味儿冷冷清清的地方罢了。 驿站里只有一个值夜的老头趴在整理票号的桌子上打着盹儿,牛耿叫醒他交了票号,就往驿站后面马房里走去,那里有个柴房,虽然破乱,但好歹暖和能住人。 牛耿躺在柴房里,正眯着眼睛要睡觉,忽然听到柴房外有脚步声,他以为是有其他驿卒回来送马,也并不在意,自顾自睡着自己的。 “上次让你走快些的,你非要在那烟花柳巷里面停留,这可怎么好?!”来人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怕是被人发现一样。 “你还说我,你不一样也玩得很疯么?” “行了行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那可是运给中枢大人的蜜桔啊,坏了这么多,中枢大人恼的不行,咱们怎么交差啊!” 牛耿在柴房之内听的真切,这二人的声音他也辨认出了,是上次往两省边界送货时领着他们的驿官。原来上次送的是蜜桔,难怪那香味这么浓郁。 “那箱橘子就算让我们赔也赔不起啊。” “若真是能赔的来,就好了!中枢大人懊恼之极,要严惩咱们送货的人呢。” “所以,兄弟,挑一匹好马,赶紧跑吧。”说着,牛耿便隔着门听见有马蹄踢踏声,似乎是有人正在牵马。 “可是我走了,一家老小怎么办?我那孩子才三岁啊。” “到现在还顾这么多,你死了,你那一家老小照样活不成!” “不成,哥,这么跑不是办法,咱得想个法子把这事儿得责任推掉,不然以后真的要藏在山沟沟里当逃犯么?” “推掉?怎么推?那一同去的驿卒各个看见咱俩逛窑子了,怎么管住他们得嘴?” “哼。”另一人冷笑一声,说:“既然管不住他们得嘴,就把他们送出去,说是他们路上只知嬉闹玩乐,耽误了行程。”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除非通传,那些驿卒压根没有见到上面的人的机会,咱俩只要咬死了,任他们怎么说,上面听不到也是白搭!” 牛耿在柴房里听的一清二楚,这二人分明是要他们同去的六个驿卒为他们抵命!平日里克扣补贴和月钱就罢了,竟想着祸害他们六个无辜之人的性命,牛耿心里着急,一脚踢开了柴房的大门,拿起柴房里的一个木棍就冲了出去。 那驿官二人见这深更半夜的马房之内竟然有人,吓了一跳,看那人冲过来的身形,一眼便认出来了是牛耿。二人暗叫不好,藏匿的这个人竟还是上次同去送货的驿卒之一。愣神的瞬间,牛耿早就拿着棍子冲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二人身上招呼着。 他们做惯了驿官,早就习惯了对驿卒吆五喝六,何时受过这样的罪,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拿起马房梁子上挂着的马鞭防备着,牛耿以一对二,虽然身体壮实,可那驿官也是有些许武艺在身,不一会儿便拿着马鞭紧紧勒住了牛耿的脖子,把他按在了地上。 勒住牛耿脖子的那个驿官心下早已起了杀心,他手上力气越用越大,牛耿被勒的一口气都喘不过来,一张脸憋得通红,舌头吐出来一节,圆眼瞪出来老大。 另一个驿卒见状心里起怯,忙说:“你这是要勒死他么?!” “他若不死,就是咱们两个死,你不来帮忙,还站在一边干什么?!” 说着,手上得力气又加重了一分,牛耿眼前发白,面前所有得一切都看不太清楚,他双脚不断挣扎着,双手紧紧按住绳子,可依然拦不了分毫,忽然他瞥见自己左手一侧有一块尖锐得大石头,命悬一线,牛耿奋力挣扎着拿起了那个大石头,啪一下,拍到了身上驿官的后脑勺上。 一股粘腻滚烫的液体迸溅了自己一脸,脖子上得马鞭瞬间松掉了,牛耿劫后重生,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眼前的事物也逐渐清晰起来。 那驿官大睁着眼睛仰躺在地上,脑后淌出一片白色红色的混合液体,手指就着刚刚勒紧马鞭的样子,畸形的扭曲着。 “杀……杀人啦!!!”一声刺耳的尖叫从右侧传来,牛耿惊恐的看着那站在一边满脸胆怯的驿卒,再看看躺在地上胸口一动不动的那人,这才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来人啊,杀杀人啦!”那驿官还在不断尖叫着,哆嗦着一双手指着牛耿,却不敢靠近半步,牛耿听见前厅已经有了动静,心里恐慌无比,抬头一看,那马房里早已有一直上好马鞍的好马,马鞍上还挂了一个包裹,想必是二人刚刚打算逃跑时准备的,他也不管什么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霎时,他一个翻身上了马,只一阵风的时间就消失在夜幕里不见了踪影。 第33章 “轰!”一道闷雷劈来,躺在床上睡的死死的薛照青一下便被惊醒了,他睁着一双好看的凤眼,在黑暗之中却一眨也不眨,直勾勾的看着,像是中了邪一般。 这一夜他睡的并不安稳,一宿的噩梦缠的他浑身难受,这噩梦的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看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匪徒劫了牛耿要砍他的脑袋。 睡是再也睡不着了,薛照青按着还在怦怦乱跳的胸口坐起了身子,拿起床头吹灭的蜡烛走到卧房外面,就着还在点着的一盏小灯点了火,放在烛台上。薛照青拿起水壶,倒了一杯茶水,急忙喝了一口下去,那胸口没来由的慌张感才好上了一些。 他来了这清远书院已经有快三个月了,虽然和从前一样月月一封家书回去,可不知为何,直到现在连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虽然临走之前和父亲有了些许嫌隙,但就薛照青对薛乾的了解,薛乾还不至于漠然至此。 可能是驿站上耽误了吧,毕竟最近听说送信的驿卒罢工,闹事的不少,也许他的信和爹的回信都耽误在这些人的手里了。 可薛忠倒是托人带来了口信,他送完薛照青来清远书院之后,就找了自家的侄儿特地跑了一趟澄城打探牛耿的下落,但那后生来回跑了几天,也没有在澄城找到这样一户人家。薛忠因着春季播种,地里事多,实在抽不出时间自己过去,说等天气热一些,便亲自去澄城再寻一遍。 其实薛忠那侄儿去的并不凑巧,他走后没两天,牛耿娘俩才到的澄城,距离虽说不远,却硬生生的给错过去了。 薛照青知道之后,心里纵然担心,虽有心自己去寻,可不知为何,总觉着忐忑,只得先把这事儿缓了下来,先等等薛忠那边的消息再说。 这些时日春雨不绝,绵密的细雨缠着人身上越发潮湿,越发粘腻,薛照青拿了烛台,又重新躺回床上,也不吹灭那株燃的正旺的蜡烛,兀自躺回了床上。 这清远书院比不得家中,事事都有小厮丫头照顾着,这夜半起身,四周也只有自己和那一片剪影,清冷异常。薛照青仰面躺着,不知还能不能继续睡着,他也并不多强求,想着牛耿那憨憨愣愣的笑,心里总会暖上很多。 一夜清雨过后,书院里显着干净了很多,薛照青洗漱穿戴好了,从自己房门走了出来。这偌大的清远书院是由号称西安第一富的周大善人捐资建盖的。他原名周远山,因为乐善好施,常大开粮仓粥铺布施穷人,所以西安府的人都叫他周大善人。 周远山其实并未读过几年书,可他却喜欢文竹风雅,舞文弄墨之事,许是为了弥补小时候没有好好在书院上过学的遗憾,前些年他便捐资建了这清远书院,主要教一些家里请不起私塾先生人家的孩子读书认字,习得孔孟之道。 除了薛照青之外,书院里还有其他两位老先生。这两位老先生均是早年中过秀才的功名,几次考取举人不成,才到了书院里教书寻着一条活路。这两位老先生在西安府都有家室,并不在书院住,所以,除了薛照青住下的那一间和几个干杂活的小厮住下的那间,其他的一些厢房都是闲置着的。 原本这书院里还有位管着所有小厮杂事的主管,只是听说家中有了急事,一时半伙没法回来。 薛照青正打算去门外早市买些早饭来吃,刚出书院的大门,便见到一个身形臃肿,扁鼻薄唇的中年男人正往书院走着,一边走着还一边抬手招呼着谁的样子。 薛照青四下看看,除了自己,身边并没有其他人,他站住了仔细一瞧,来人果然是相识之人。 “大外甥,你且等一等哩。” “照青拜见舅舅。”来人正是姨娘远方表哥,田德桂。虽不甚熟识,可也算在家里见过几次,同桌吃过饭,薛照青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拱手礼,欠身下去。 “可别跟我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这又没别人,行这么大的礼,折煞我哩。”田德桂慌忙说着,赶紧给薛照青回了一个礼。 “舅舅怎么会在这儿?”薛照青对此人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可远在西安能遇到一个亲人也是难得,见到他,薛照青心里还是有一丝高兴的。 “你们书院这不是少了一个后院管杂事的么,我原本一直在周大善人家一个店铺里做事,听说这书院缺人,就主动请了过来,难得周大善人不嫌弃我是个粗人,也愿意让我过来。” “舅舅为何好好的店铺不管,来这书院呢?” “嗨,还不是我那妹子,担心你一个人在这,没人照顾,几次写信给我,让我常去看看你,只是我那铺子事情太多,每天鸡叫熬到天黑,实在没空,这不,我听说这书院有空缺,就干脆请了过来,也省着我那妹子成天唠叨我这个当舅舅的照顾不好咱家的大外甥。” 薛照青心里一热,压根没有多想,只觉着眼前的田德桂看着顺眼了很多,他在家的时候不觉着,在外面的时候身边能有个亲人说话已是难得,更何况这人还处处照顾着自己。 从那天开始,一如田德桂所说,尽职尽责的照顾着这个孤身在外的大外甥,单独给他配了一个干活的小厮不说,连每日的早饭午饭晚饭也是亲自嘱咐书院的伙房给送到房里,换洗的衣服等也先紧着他的来洗,倒惹的其他两个老先生频频摇头。 薛照青也觉着不妥,几次推脱,可推脱了也没有用,那小厮依然成天跟着他,该送来的吃食水果也是一样不少,薛照青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受了下来。 有了田德桂的照顾,薛照青日子过的舒服了很多,可隔了一些时日之后,又写了一封家书回家,却仍然久久不见回信,薛照青心里奇怪,只得去找田德桂帮忙。 这日上完课,薛照青来到田德桂厢房门口,只见厢房门虚掩着,并未完全关上,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却没有回应,薛照青便径直推门进了去。 “大外甥?你咋来了?”田德桂竟然在屋子里头,他坐在书桌一边,手里拿着一封信,正看着,见薛照青来了,面色略微惊慌了一下,不过瞬间便迅速调整了回来,只是那封信,被他悄悄的压在了手边的一本书下。 “舅舅在啊,照青唐突了,刚刚敲门见无人应,直接就闯进来了。” “无妨,无妨,我刚刚也是没听到,这是下了学了?” “是,刚刚放了那批孩子下学,就直接过来舅舅这里了。” “好哩,好哩。”田德桂见薛照青面有忧思,又问:“大外甥来找我啥事儿哩。” “照青的确有事想找舅舅帮忙,我这几个月月月往家里寄出去家书,可直到现在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从前倒也有爹偶尔回晚了的时候,但从未拖延过这么长的时间,我心里担心……,我爹是不是还有些恼着我。” 薛照青话音刚落,田德桂这边冷汗都快湿了一后背,他忙回道:“怎么会哩,父子还能有什么隔夜仇呢,是……定是驿站耽误了。” “我原来也以为是这样,可我见一同教书的老先生和好友之间书信并未受到影响,这才觉着奇怪,所以特别想来拜托舅舅,能不能找人给姨娘捎个口信,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数月没有消息,我也很担心家里面。” “好哩,好哩,大外甥,包在我身上了,正好明天原来店铺的伙计去采买货物要路过三原县,我就让他给问问哩。” 薛照青大喜,忙着给田德桂道谢。一阵寒暄之后,田德桂送走了薛照青,探头探脑的在门口反复确认了没人之后,他才偷偷的把门从里面插上,回头走到了书桌一旁,抽出了压在书本里的那封信。 写信人流畅有力的笔锋极为好看,这样的笔迹模仿起来十分困难,田德桂拿出笔来,仿照着这信上的字体,就着微弱的灯光,一笔一笔练的入神。 薛照青的家书哪里是耽误到驿站了,这最近写下的这封家书,早就被他弄到了自己手上,而先前的几封也让薛府的薛田氏扣在了手里,就连薛乾因为记挂儿子写过来的信,也让薛照文和他娘牢牢的琐在了衣柜的最深处。 这三人算好了断了父子两的联络,趁着这几个月无声无息的除了薛照青这心腹大患! 田德桂擦着额头上滴下来的汗,看着眼前的字,总算有了七八分的相似,他从小便擅于临摹,无论是山水画,还是各种字体,学上一段时间便可以以假乱真,年轻的时候还凭着这副手艺卖了不少假画假字,如今用在这栽赃陷害上,倒也正是合适。 新拿了一张信纸,田德桂想着薛田氏的柔软身子,想着薛家的千亩良田,嘴里哼哼一下,下笔在纸上写下了:‘吾兄周季侯亲启’几个字。 第34章 薛照青在清远书院教书的这些年,一直有个习惯,每隔几天,他都喜欢去西安府城门口旁边的茶馆坐一坐,喝上一壶茶,吃上一些茶果,听听往来西安府的人聊聊外面的事儿,看看茶馆老板请人演上的几出戏。只是田德桂来的这些天,总喜欢有事没事来找他说话,虽然也能解闷,可时间久了,薛照青对这茶馆却甚是想念了起来。 这日,田德桂有事去了周府,再加之上午便下了学,薛照青午饭也没有吃,就来到了城门口的茶馆里,茶馆伙计认得他,好好的招呼着,他点了一壶茶,两碟点心,看着戏台上演的正好的戏子,看的出神。 “哎,你听说没,无锡那边赫赫有名的东林书院出事了。” “出事?能出什么事?” “听说朝廷派人把那书院给拆了!” “怎么可能?!东林书院出来的顾宪成顾老先生,那可是前朝的户部主事,虽然老先生已经去了,但东林书院人才济济,不少学子现在已经考上了功名,在朝廷为官,还有不少身居要位,怎么说拆就拆了?” “那官做的再大,还能大的过九千岁了?听说拆书院的命令是九千岁大人亲口下的,当今世上,除了皇帝,哪个敢说一个不字呢?” 在听到“东林书院”四个字的时候,薛照青便早已竖起了耳朵,往这边凑着,他侧身看着旁边桌上谈话的二人,这二人皮肤黝黑,脚边放着些皮货,手指指节粗大,应该是常常跑到外地贩货的商人,这些人走南闯北,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人都见过,一些消息自然听来的快一些,有的甚至比官府的通传还要快。 那东林书院,问遍天下读书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们的圈子里还甚至流传过这么一句话:天下书院看东林。足以可见东林书院在所有学子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薛照青曾异常仰慕东林书院学子可以在朝堂上裁量人物,朝堂下讥讽时政的本事,他也是苦读多年,何尝不想一入庙堂,以身一搏阉党势力?所以,前些年他和几名同窗于江浙游学时,也曾前去拜会过东林书院,瞻仰过那斯文雅致的依庸堂,可奈何游学时间有限,他并未在那久留,也未有机会与东林书院讲学的大家进行深交。 可而今,那书院居然已经被毁?难不成东林一党敌不过阉党爪牙节节败退了下去? 想着,薛照青无心听戏,站起身来,走到了那二人桌边,拱手行了个礼,问道:“二位大哥,我刚才坐在一边,无心听到二位说起东林书院的事情,冒昧过来叨扰,想来问个明白。” 那二人见来人是个文文雅雅的书生,他们这些皮货贩子也容易和人相熟,便招呼薛照青坐了。 薛照青又叫店家切了一斤牛肉,上了两壶酒,三人一边吃着,一边说。 “那东林书院的确是让人给毁了,我在无锡亲眼所见。” “哦?就没有人拦着?” “怎么没有,一些在书院里读书的后生哭着喊着要以身护院,都让官府派人给抓了,还有那些个脾气倔强的老先生,拦着不让拆书院的,有的就被衙役活活打死了。” “什么?!”薛照青捏进了拳头:“如此草菅人命,就没有人管么?” “拆书院是朝廷里九千岁亲口下的命令,谁敢拦着?!” “哦,对了,我还听说。”另一个皮货商人继续说着:“我还听说不仅是东林书院,九千岁还亲自下了命令,要把天下的书院都给拆了哩。” “啊?!”薛照青大惊,不禁嚷出声来。 “小兄弟,我看你文质彬彬的,像是个读书人?可也是在书院里念书的?” “……,我虽读过书,不过现在也只是略认得字罢了。”薛照青在外并不想多生事端,随意扯了一个谎。 “那就好哩,若真要拆了这天下书院,还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哩。” 薛照青心下慌乱,想着这个消息要早些告诉周大善人才好,他也不在这茶馆停留,结了帐之后,便匆忙离开了。 一路快走来到清远书院门前,薛照青抬头看看这书院上挂着的乌木大匾,胸口越发沉重了一些,门口一个小厮正在扫地,看到他来了,躬身招呼道:“薛先生回来了。” “田总管可从周大善人那里回来了。” “回来了,周大善人也跟着一起来了,正想找先生过去呢。” 一听周大善人也过来了,薛照青心说正好,省着他再跑去一趟,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了书院的客室,果然见到周远山坐在对着客室正门的椅子上,手边放着一盏茶,面容严肃,田德桂正立在一边,两人似乎正在等他回来。 “薛先生回来了。”田德桂见他来了,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并没有平日喊他大外甥的亲昵劲儿,薛照青虽然觉着奇怪,可念在有可能是周大善人在身边的原因,也没细想,回了一个礼。 “小的先行告退,老爷您和先生慢聊。”说罢,田德桂便退了出去,从外面关上了客室的门。 “薛先生刚刚出门了?”周远山请了薛照青坐在一边的软榻上,一边问道。 “刚刚出去,到茶馆吃了一些茶果,不经意听到外面回来的皮货贩子说的一些事,正想回来禀告周老爷,巧了,您就在这儿了。” “哦?什么事儿?” “我听闻朝廷派人拆了天下书院之首的东林书院,又听闻其他的书院有可能会被牵连。” 听到“东林书院”这几个字的时候,周远山眉头挑了一下,捂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这件事情,老夫也听人说过,原本只是朝朝廷党派之间的斗争,如今竟祸害到了那些埋头苦读的学生身上,也的确让人无奈啊。连累着天下间的其他书院,也真算的上无妄之灾了。” “周老爷,若东林书院一事真的影响这么大,那么清远书院您是有何打算呢?” “哎,说句实话,老夫也是不知道啊,今日过来也想问问先生,如今的情势之下,我该如何自持呢?” “周老爷,学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书院停不得,若天下书院只因东林书院被毁一事便要关门,那那些苦读的学生到何处听经学道?朝廷如何甄选人才?难道要让朝堂被阉党只手遮天么?” 薛照青说的大义凌然,可这话听在周远山的耳朵里,却像一记重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似的,他沉思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回应。久久才说:“先生,周某冒昧问一句,您和东林党人是否有些瓜葛?” 薛照青听了,心里有些不知何谓,他着实说道:“在下前些年游学的时候的确去过东林书院,可因时间仓促,没有机会听完先生讲学,便回来了,而今,东林书院被毁,此事也成了照青心中第一大憾事。” “如此,老夫便知了,先生放心,无论日后清远书院如何,老夫都不会亏待了你,今日上课,先生也是累了,请回去休息吧。” 见周远山并无再交谈的意思,薛照青也不再纠缠,退了出去,回了自己的厢房。 他刚走没多久,田德桂便猫着身子走进了客室,还从门内关起了门窗。 “老爷,小的说的没错吧,薛先生应当是与东林书院有些瓜葛的吧?” “哎,亏着你截下了这封信,不然,就麻烦了。”说着,周远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信上写着:“吾兄周季候亲启”几个字。信上的火漆并没有拆开,周远山拿着信,频频摇头。 “这周季候是东林一党举足轻重的人物,没曾想薛先生竟和他往来慎密,如今东林书院被毁,东林一党眼看就要没落,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若薛先生因此被牵扯,我这清远书院也逃不了干系啊。” “老爷,德桂念书不多,可德桂觉着,自古有句话叫民不与官斗,老爷经年累计下这些财富实属不易,若因为这件不关己身的小事牵连了,到时候官司缠身,可是麻烦哩。” “哎,那你说,我现今该如何?” “要我说,老爷不妨找个由头,把书院关上三五个月的,至于薛先生,多给些月钱打发走就是了,若日后要拆书院,老爷的书院已经关了,拆不着,若这阵子风头过了,不拆书院的话,老爷还可以再重开书院,至于先生,到时候再找就是,也不一定就是薛先生了。” “可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薛先生,而且,我与他爹也算有些交情。” “周老爷有所不知,薛老爷一心想让长子回去继承家业,如若不是,也不会去年叫了薛先生回去这么久,只是薛先生一心想要报效国家于庙堂之上,不愿管那田地里的事情,才又回来的。若这次周老爷遣了薛先生回去,薛老爷心里还得再记您的好呢。”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不瞒老爷,我远方妹子是薛老爷的妾室,我也算薛先生的半个舅舅,只是薛家家大业大,小的也不敢随便乱攀这门亲戚,可妹子时常嘱托照顾,我这个当长辈的,也希望家中小辈平安,不要惹了无妄之灾上身。” “如你所说,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我再斟酌一下,日后如何,我会再叮嘱你。至于这封信,你拿去烧了,别让他人看见。” “是……。”田德桂接过信,牢牢的揣在自己怀里,低头回身,便走了。 第35章 一个月之后,受东林书院牵连,江浙一带接连被毁了五六家书院,周远山终于坐不住了,清退了书院里的学生,小厮和先生,在清远书院的大门上挂上了一枚厚重的铜锁。 薛照青先后去周府找过几次,可周远山均避而不见,几次无果之后,薛照青明白一己之力难以撼动周远山,无奈之下也只能作罢。 他暂住在一家客栈里,手里银钱尚且够用,可以后要去哪里,薛照青心里也迷茫的很。 去找牛耿!一个困在心中许久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是啊,既然现在无处可去,手里的银钱也够,为什么不索性拼一拼,去澄城找他的牛耿哥哥呢? 可若牛耿娘俩不在澄城,他该如何呢? 薛照青一时犹豫,也难以抉择。而且薛乾至今没有音讯,薛照青摸不透父亲是否还怨他,何况这样回去,脸上的确有些挂不住。 正在犹豫的时候,田德桂找上了客栈之中,说是带话的伙计从薛家回来了。 “舅舅,我爹现在怎么样?家中一切可还好?” “大外甥,你放心哩,薛老爷和家里都好,你写的那些家书,薛老爷只收到了一封,其他的可能都在驿馆耽误了。” “那就好,那就好,如此,我爹可带了话给我?” “这……。”田德桂面露犹豫之色,似乎下面的话很不好开口,薛照青心下一沉,觉着不妙:“还是说,爹,他还怨我?” “这……,大外甥,你只管在外读书考取功名,等你功名加身的那一天,薛老爷定回开开心心等你骑着高头大马回家来的!”田德桂这话说的,说白了便是薛乾不愿现在让他回去。 薛照青无奈,却也能理解父亲,试问天下又有哪个当爹的,不愿意看到儿子加官进爵呢?罢了,回去许还要被逼着娶亲,孤身在外倒也自在。 “大外甥,你今后有何打算?” “不瞒舅舅,既然爹这么说了,我也一向认为好男儿应志在四方,回家的事情也暂且缓缓,我打算先留在西安府,参加完下一次的省考再说。只是……” “怎么?可是银钱上有难处?” “那倒不是,我爹在西安府的钱庄上给我开了一个票号,每月都有一份例银,钱倒是不愁,只是我一人在外,又是个书生,万一一些歹人起了坏心,想抢劫银钱,我可能都招架不住,所以,我想找个人在身边照顾着。” “可需要舅舅帮着物色?” “那倒不用,我家曾……有过一个长工,身强力壮,与我也相熟的很,只是因着一些事情回了老家澄城,我想寻了他来,可我对澄城人生地不熟,又怕他已经不在那生活,所以一直也没敢轻易动身。” “那长工叫什么?” “牛耿。” “巧了,我身边正好有伙计老家是澄城人,我这就打发他过去老家一趟,看看你说的这个汉子是不是在澄城。” “舅舅当真?” “那还能骗你不成?” “那照青就先谢过舅舅了!” 三日之后,田德桂托人带来话来,那牛耿一家果然在澄城安家,薛照青喜出望外,从驿站租了一匹马之后,简单收拾了几样随身的东西和散碎银子,便骑马直奔澄城而去。 田德桂送了薛照青,看着他出城,嘴角扯出了一丝冷笑。 他哪里有什么伙计老家在澄城的,他也不知那叫牛耿的小子到底在哪,可一旦把这薛照青骗出了西安府,薛府来寻的下人找不到人,后面的事情就是顺水推舟罢了。 可若薛照青在澄城寻人不得,又自己回了三原县呢?田德桂转了转他狡黠的眼珠子,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宅子,冲进书房拿窄小的纸卷写下了几个字,卷了卷放在一个特制的竹筒里,走到后院,抓了一只黑灰相间的信鸽,把竹筒往信鸽腿上一绑,手一撒,看着信鸽飞远。 哼,任你薛照青马再快,快的过我的飞鸽传书? 薛照青一路骑马往澄城赶着,他虽跟牛耿学过马术,但大多数的时间里都被二人厮磨在了小林子里,再加上他身下的这匹马比不上家里驯养的乖顺,所以一路上薛照青不敢太快,只跟着马的性情晃悠着,走到哪算哪。薛照青虽然心里着急,可既然已经确定了牛耿人在澄城,早一天晚一天也不差什么,倒是若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伤,则得不偿失了。 只是除了前些年游学,薛照青从未孤身赶过路,就连游学的时候也是三五同窗一起,去的也是江浙富庶之地,而这一次去澄城,虽走的也是官道,可沿途几乎都是乡间村落,而且明明是春耕时分,为何这沿途竟有这么多的乞丐难民? “大爷,您可打尖住店呢?”出了西安府已经两天了,这里是离澄城已经很近了,薛照青错过了上一个驿官,原本打算直接连夜赶到澄城去,可不知为何,马蹄被绊了,身下的马不愿再驼他往前走,薛照青无奈,只得牵了马凭着两只脚走着。 眼看天就要黑透了,薛照青正着急的时候,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一处小客栈。这客栈开在离官道有些距离的分岔口,外表看上去破旧的很,可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找落脚的地方也不太现实,无法,薛照青只得牵了马走了过去。 客栈虽小,但五脏俱全,薛照青要了一间上房,把马交给伙计牵去引了,又嘱咐老板把吃食送进屋里,便自顾回去休息了。 只是这官道旁边的客栈里,除了他,似乎便没了别的客人,薛照青少有在外走动,哪里知道他进的这家店的老板,除了做这打尖住宿的生意之外,更和他那远在西安府的“舅舅”有着多年结拜的关系。 见薛照青关了门在屋里,楼下老板和伙计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可看清楚了?是德桂兄说的那个书生?” “看的真真切切,自打接到了飞鸽传书,我便仔细留意着官道上来往的人,这几天,除了他一个穿青绿色长衫,骑枣红色大马的书生路过之外,便再无别人,长相也对的上,丹凤眼,小脸小嘴的,生的比姑娘都要俊俏。” “好哩,既然这猎物都往咱网兜里钻哩,就没有理由不收网了,也难忘咱们天天远远的看着,布了绊马的锁链等了他上门。” “掌柜的,你可想清楚了,这事儿要是办了,咱这个店可就开不成了。” “哼”那满脸胡渣的掌柜的一脸不屑:“我那兄弟不会骗我,做了这个生意后他许给我的报酬够咱们在西安府开下两三间大客栈的,这小店一直都没什么生意,舍不得他作甚?!” “得嘞,掌柜的,只要您一句话,我这蒙汗药就给下在茶水里了。” 那掌柜的点头示意,伙计便毫不犹豫的在茶水里加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晃匀了之后,送到了薛照青的房里。 薛照青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赶了一天的路,身上早就乏了,他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在茶杯里,一口便喝了个干净。 水刚刚下肚,薛照青顿时觉着头晕眼花,双手双脚发软,嗓子里想说话,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当下才知道着了道了,可此时已经趴在桌上动弹不得,只在朦胧之中看见那凶神恶煞的老板及伙计二人推门而入,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日午后,薛照青才逐渐清醒了起来,他费力睁开眼睛,双手双脚依然发软,但好歹能够动弹了,他仔细分辨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居然还是在昨日那客房之中,薛照青奋力站了起来,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涌进室内,喘上了好几口之后脑子里才清醒了一些。 薛照青急忙查看自己身上,衣衫似乎有被人翻弄过的迹象,他伸手掏了怀里隐匿的口袋,惊呼一声:糟糕。那口袋里空空如也,他随身的银票,钱庄的票号全都不见了。他打开衣柜,昨天放在柜子里的包裹也不翼而飞。他紧忙打开房门冲了出去,这破旧的二层客栈里,竟半个人影都不见了。薛照青慌了,又跑到后院马房,果然不出他所料,马房里空空如也,驿站租来的那匹马竟也没了踪影。 薛照青愣了!他万没想到,这客栈老板和伙计就为了他身上这一点点的银钱和马匹便不要了整个客栈?这完全不和常理啊! 薛照青实在想不明白,他颓然坐在客栈空无一人的大厅之中,感觉自己像是掉在了一个完全说不通看不透的陷阱里面。 可事实已经如此,薛照青无法改变什么,好在这里离澄城并不远,一旦到了澄城,见了牛耿,便什么都好办了,薛照青不打算在这里耽误什么,而且这恶心的客栈他看也不想多看一眼,钱财没了,马匹没了与他来说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他的牛耿哥哥,他什么都不在乎。 想着,薛照青也不去管这空无一人的客栈,抬起双脚,直奔澄城而去! 第36章 再说此时的薛府,几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清远书院关门的事情,周远山虽也修书给了薛乾,以示歉意,可因现今驿卒闹事颇多,大量信件货物积压满仓,运不出去,当薛乾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一月有余了。 照青这次走,也不知是何故,月月来的家书没有了,除了刚到西安府的第一月,他收到了一封之外,其他的一封也没见到。也不知是耽误在了驿站还是这倔强的长子因着和他这个当爹的嫌隙而不愿意写了。可得知清远书院关门之后,薛乾还是立马要薛忠套了车,立马去西安府接大少爷回家,那毕竟是至亲的儿子,万没有还要他在外面一个人过活的道理。 可薛忠去了六七天,回来的马车上没有带来薛照青,反而带来了另外一个人——田德桂。 田德桂一下马车就往薛府大门里冲,他认得薛乾的书房,进了大门就直往书房方向去,府里的丫鬟小厮都认得这个远房舅爷,也无人拦他,直到书房门口,薛富一伸手,活活将田德桂挡在了书房之外。 “老爷在书房看账本,嘱咐了谁都不能进去。” “大管家。”田德桂一向知道薛富的性情,也不跟他来硬的,微微欠了欠身,说:“我真是有急事,要禀报薛老爷,是关于你家大少爷的。” “哦?老爷已经遣了薛忠去西安府寻大少爷回来,为何表舅爷又会说有大少爷的信儿呢?” “这不是我在西安府遇到寻人不成的薛忠,就一起跟了来么。” “若表舅爷早已知道我们大少爷不在清远书院,怎么不提早打发了人过来通知?偏要在这个时候跟了薛忠一起回来?” “哎,你怎么说话呢?什么意思啊?”薛富一板一眼规整严肃的样子早就惹了田德桂不满,他见薛富话里有话,顿时就恼了起来。 “哟,这是表哥么?怎么这会儿来了,老爷可知道你过来了?”说话间,薛田氏踱着小步走了过来,她随意瞄了一眼,微微用眼角扫了一下薛富,便不再看他,只自顾和田德桂说着话。 “怎么都到门口了,也不进去?” “哼,这不是大管家拦着,我等粗鄙之人,哪里能妄进了这雅致的书房。” “嗨,拦着别人还能拦着你,咱们老爷一向看中亲戚之间的关系,还真能把你这个当舅爷的挡在外面。”薛田氏话冲田德桂说,眼睛却似有似无的瞄着薛富,见对方一如往常没有反应,也不恼。接着说:“走,进去吧,我跟着,就算真扰了老爷,看在我的面儿上,老爷也不会怪你。” 说着,掀了帘子,打开那雕花镂空的木门,往里进了去,田德桂紧紧跟着,临了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这薛富,等他占了这薛府之后,第一个辞掉的,就是这个一板一眼的老迂腐! “老爷,我娘家表哥从西安府来了,特地有要事要跟您商量呢。”薛田氏吐着柔和的声音,慢慢走到薛乾对面,恭敬的福了一福身子。 “德桂来了?” “是,薛老爷。” “可是从西安府来的?” “是。” “在西安府中可见过我那长子照青?” “薛老爷,小的正是为这事儿而来,大公子他,他可是不好了!” “什么?!”薛乾一下从书桌后站起身子,一向沉着冷静的脸上带了一丝慌张,连正在看着的账本也因着他手下一用力,哗啦一声掉在了桌下。 “你刚刚说照青怎么了?!” “这……,薛老爷,您有所不知,这清远书院关门闭课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因为周老爷想避祸,还有一方面的原因是……,是因为大公子啊!” “能与我家照青有什么关系?!” “薛老爷,您且看看这个吧。”说着,田德桂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正是前些时间他呈现与周大善人之后,周大善人没有打开就嘱托他烧了的那封信! 薛乾见信上火漆没拆,信封上写着“吾兄周季候亲启”几个字。那流畅有力的笔锋,薛乾一下就认出是儿子的字迹。 “这是?”薛乾虽认得字,也考过功名,可这些年操劳地里的事情,且三原县比不得西安府总有一些喜欢畅谈政局的人在,薛乾全然不知周季候是谁。 田德桂见状,接着说:“薛老爷有所不知,这周季候,是东林书院门生之一,而今更是朝廷上东林党人的领袖人物之一,薛大公子与此人一直往来甚密,这封信是偶尔被周大善人发现后拦下来的,也正是因为这封信,周大善人才下定决心要关了这清远书院。大善人说,他一向知道官不与民斗的道理,饶是他腰缠万贯,也不愿与朝廷上各派党人有任何的瓜葛。更何况,东林书院被毁之后,朝廷里的九千岁又下令拆了江浙一带其他的书院,波及到我关中一带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这……,我儿照青怎么能与这东林党人有瓜葛?单凭着这样一封信就如此认定,也未免太草率了吧!” “薛老爷有所不知,而今官府对东林党人的态度,宁可错抓,不可放过,若这信落到了官府人的手上,那凭着他来捉拿大公子已是绰绰有余了。周老爷念着和薛老爷的交情,命小的把这信拿回来,交给薛老爷处置。可对于大公子,周老爷实在是无庇护之力啊!” “那,那照青现在何处?” “回老爷,我在西安府也寻了大公子数日,清远书院关了之后,原本只知道他在一家客栈暂住,可正要去找他的时候,却听说那客栈前一日晚上被官府的人围了,要捉东林余孽,我托人万般打听,才知道大公子那一晚并没有被人捉去,而是自己逃了,至于逃到哪里去,小的也的确是不知啊!” “逃了……,不知在哪……我那照青,……这些年,何曾独自在外生活过……。他这一逃,能去到哪里?能遭下多少罪……”薛乾口里默默念着,心里凉透了半截,双脚发软,脸色发青,头痛难忍,顿时觉着眼前的景象混沌不清,脚下轻飘飘的,天旋地转,脚底一个没站稳,薛乾便倒在了书桌后的椅子上,胸口气血难平,喘不上气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真切,脑子里最后一副画面,便是薛田氏扶着自己大力喊着什么,然后薛乾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薛乾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坐着薛田氏,薛富立在一边,郎中正给他切着脉,脸上的表情很是不好,薛乾张嘴想说话,却发现除了胸口上厚重的喘息之外,他居然一个字都吐露不出。 薛乾急了,拼命挣扎着,可浑身无力,他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想坐起身来,却发现他几乎感觉不到整个四肢的存在,如此费力也只是小拇指稍微动了一下而已,薛乾大亥,意识虽然清醒,眼睛也能张开,为何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了呢? “先生,老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说不出话来?”见薛乾睁开了眼睛,却说不出话,薛田氏显着着急的很,急忙问道。 那郎中松开切脉的手,微微摇了摇头:“薛老爷这是急血上涌,急火攻心引起来的急症,再加上现在春夏交替,本就是容易脉象虚浮,身干体燥的时候,薛老爷平日是否喜欢进补?” “是,我家老爷一向注重养生之道。” “那便是了,进补虽好,可若补的太过,于身体也是百害而无一益啊。” “那,我家老爷这要如何?” “夫人且不必着急,我开些活血化瘀的药给老爷喝上一段时间,最近给老爷的饮食要清淡少油,先养上一段时间再看,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不要刺激老爷,一定要让老爷心情愉快为好。这样养上一段时间,薛老爷应该便能慢慢开口说话,身上也会渐渐有些气力了。” “是,多谢郎中了。” 说罢,差人送了郎中出门兼着抓药。 见床榻之上的薛乾用力瞪着一双眼睛,薛田氏知道他心中所想,轻轻安慰道:“老爷,你且好好养病,照青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我定会出动家中小厮伙计全部之力寻他回来,我娘家的德桂表哥常在西安府当差,我也会让他帮忙寻着,您可要把身子养好了再说,若您身子不好了,咱们薛家可真是大大的不好了。” 说着又宽慰了不能言语的薛乾几声,留薛富一个人看着,自己则称要去伙房叮嘱饭食掀了帘子出了去。 那薛田氏并未往伙房的地方走去,反而径直来到了自己的厢房,她左右看看,院里的丫头小厮都让她赶了出去,厢房门一关,一双油腻腻的肥手就伸了过来。 “亲亲,宝儿,快让我亲两口,想死了。”田德桂不断在她身上揉捏着,薛田氏虽推打了他几下,也不当真拒绝他,只自顾说:“你可确定,那薛照青不会回来三原县了?” “放心,我结拜兄弟答应的事儿,还能有假?已经抢了他的银钱和钱庄的票号,又放了他的马走,他一个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还有本事这么一路寻过来?不过妹子啊,为什么不干脆做了这小子,以绝后患?” “怎么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若不是他在绝了我和照文的出头之路,我也不会动他,让他在外自生自灭好了。我这双手上也不想蘸血。” “要我说,女人啊,就是心软,你们这老爷子都快不管用了,你还把那小的的命留下来干嘛?” “若不是我平日里拿那些上好的补品给他补着,这一次许还不能发作的这么快呢,幸亏平日里的功夫做的足,要是老爷子没有倒下,真找到了薛照青,我们的事儿可就全败露了。” “刚刚还说不想蘸血呢,怎么祸害起老爷子来,就这么狠心了?” “你不明白,那薛照青不曾害我,只不过挡了我的路罢了,这薛乾才是我此生最恨的人,弄死他,我良心上半分感觉都没有!” “好好好,我的好妹子,你说啥,好哥哥都听着哩。”田德桂说着,手上又不干不净起来,二人趁着薛乾病重,竟大着胆子,在薛田氏的院落里颠鸾倒凤了起来。 第37章 初夏,太阳升起的比原先早了很多,渭北地带有一个张记包子铺,一直都是渭北这条主街上生意最好的早点铺子之一,这一日,老板像往常一样鸡叫三声之后便推车出了摊,占住了这主街上的黄金位置,把蒸好的包子一笼一笼的整理好,吆喝着招揽着生意。 天刚蒙蒙亮,街上人并不多,老板掀开其中一笼包子,挑了一个,趁在一旁的媳妇不注意,轻手轻脚的拿了热气腾腾的包子走到街对面一个巷口子里面,递给了蜷缩在其中的一个年轻人。 “拿去吃吧。”老板拍了拍好似睡的正熟的青年,那青年半眯着眼睛似醒非醒,看着眼前的包子,一下睁大了眼睛,抬眼看着老板,一脸的不可置信。 “拿着,拿着。”老板说,这才看出这脸上摸的黑糊糊的年轻人居然生的一双如此漂亮的丹凤眼。 他似乎还有犹豫,老板干脆直接拿过他的手,把包子塞到了他的手上,转身便走了。三日前他便早已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不似其他乞丐一般伸手问来来往往的路人要钱要饭,只蹲在这个巷口之内,只是有时饿急了,才会盯上他的包子铺一会儿,可也不过来要,只看一会儿便走了。 那老板一向是个心善的,见这青年举止不似一般贫苦人家的,心里估摸着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落了难,怕他撑不住饿死,便一早趁当家的不注意,送了一个包子过去。谁知回来的时候还是被那彪悍的媳妇训了一通。 “你说你,咱家天天起早贪黑的做包子,能赚下几个钱,你还拿包子去白施舍了别人,你当你是地主乡绅啊?” “行了,婆娘,这年头地主乡绅的还好活么?你看看那白水县的地主乡绅,不是一家家的被那批起义军吓的跑的跑,散的散么?” “那人家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地主乡绅也没有见一个小乞丐施舍一个,你倒好,小孩给个,老人给个,见到这年轻有胳膊有腿的,也给个,咱家有多少包子够你送的?”那婆娘越骂越大声,来来往往买包子的食客也跟着调笑着。 “老板,老板娘这是怕你送包子露了富,再让起义军给劫了去。” “那不会,听说那起义军只劫有钱人家,说是要劫富济贫,我们这穷卖包子的,怎么能入了人家眼。” “哎,你们听说没,这白水县的这波起义军可是凶猛嘞,整个澄城让他们给攻破了,连澄城的县令都让他们给杀了。” “真的假的?都敢杀县令,有这么大的胆子。那起义军都是些啥人啊?” “前些时日,朝廷不是下令裁减驿卒的数量么,那些驿卒平日里就被压迫,这一下连饭碗都丢了,不就开始闹事了么,再加上现在世道多难啊,好些个没饭吃的难民贫农一听跟着起义军能有饭吃,统统都给召了过去,原本白水县县令压根觉着一波乌合之众成不了事儿,结果呢,连县城都丢了!” “那朝廷不管?” “怎么不管,可调兵遣将哪又是这么快的事儿,再说,起义军里不乏各路英雄好汉,哪是这么好铲除的?” “不过我可听说,这波起义军虽说占了澄城,白水县两个地方,可被官府打的也是层层败退,据说,正往咱们渭北来呢。” “真的假的?要真来的咱渭北,咱们这些贫苦人家岂不是也能跟着打打地主分分粮了?” 一众食客一边吃着包子喝着汤,一边调笑着。 话说那缩在巷子之内的青年,正是如今蒙了难的薛照青,他在澄城之外丢了银钱和马匹,到了澄城之内,遍寻牛耿,却仅仅寻到了一间空无一人的破屋子。 又是几番周折打探,才知道牛大娘早已去世,而他的牛耿哥哥竟惹上了人命官司,整个澄城都在通缉他,只有当晚在驿官的老头与人说过,看着那牛耿骑着马往北边去了。 薛照青身无分文,只得当掉了身上唯一还算值钱的长衫和靴子,换了一些铜板和破衣服,一路往北走着,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圆脸大眼,身高体壮的汉子。可直到勉强走到渭北,也一无所获。 他已经身无长物,连栖身之所都没有,裹着别人不要的破烂衣服遮着羞,晚上的时候就蜷缩在巷子里用一点稻草垫了,幕天席地的睡觉,满头的乌发凌乱不堪,脸上全是煤灰也不自知,他因不愿伸手乞讨,有时便不得不在垃圾堆里寻吃食,而那原本一双修长的双手,现在却因为在野狗嘴下夺食被咬的全是伤疤。 从澄城到渭北这个把月以来,薛照青尝透了人间冷暖,吃尽了各色苦头,他常常饿到半夜睡不着觉,非得用冰凉的井水填满肚子才能好一些,他也想过回三原县,可如今,牛耿生死未卜,他就算回去了也不心安。 每每想到这里,薛照青便心悸难忍,常常彻夜无法入眠。早知家外的世道这么难活,他早就该寻了牛耿在身边,为何一定要等他出人头地来接自己呢?! 现如今,一个流落街头,一个不知死活,他们二人这辈子不知还能否再见上一面。 一想到这,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掉,薛照青实在太饿了,掉着眼泪也不忘咬上一口包子,直到最后一口下了肚,他还恋恋不舍的吮了吮脏兮兮的手指头。 若牛耿现在出现,也认不出这个破落的叫花子就是他的青儿了吧,这些日子,他薛照青算是把斯文全全活回去了。 肚子里面有了食了,薛照青便拖起那一身褴褛的衣服,在街头游荡着,依然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那圆脸大眼,身高体壮的人,可他如今这副打扮,根本没有人愿意理他,薛照青站在人流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欲哭无泪。 他随着脚下的步子肆意走着,不一会儿便累了,他现在不是那知书达理的少爷,一个潦倒至极的叫花子有什么好讲究的。他见一处建造的富丽堂皇的三层小楼大白天依然关着门,也没管这小楼入口上的匾额上挂的是什么,索性蹲在了一角,晒着太阳,发着呆。 这一眯竟然打起了盹,薛照青正梦见牛大娘做好了香喷喷的油泼面给他和牛耿一人一碗的时候,他正要张嘴吃面,忽然觉着身上一阵剧痛,一下子惊醒,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小厮正围着他,他胸口处的破麻衣服上有个灰白色的脚印,应该是两个小厮其中之一踢下来的,他现在才觉着胸口隐隐作痛,一口老血压在嗓子眼上。 “你个叫花子,敢挡了我们黄老爷的去路,找打呢不是?!”说完两个小厮拖着他的衣领子跟拖一条死狗也没有多少区别,到了一角,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薛照青抵挡不得,只得拿手死死的护着头,缩成一团,在落下去的拳头里不断求饶着。 “行了,琪红姑娘见不得这血腥样儿,你们两个粗人,别吓着琪红姑娘了。”隐约之间,薛照青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一旁而来,那两个小厮住了手,间隙之间,薛照青看到一个面容看似和善的矮胖中年男人拉着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从那边台阶一级一级的走下,那女子似乎看到他有些不忍,低声和那男人说些什么。 “好好好,就依你,我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找你。”男人说话间在女子的脸上揉捏了一下,甚是宠溺,召了那两个小厮过来,上了停在一边的轿子,径直走了。那高挑的女子冲着轿子轻轻挥手,直到轿子拐了个弯看不见的时候,脸上那艳丽娇俏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薛照青躺在一边无力起来,他费力抬了头,终于看到了这三层小路上牌匾上写的几个字——“怡红院”。他原来来到了这烟花柳巷的地方,难怪日上三竿了才打开了楼门。 薛照青浑身酸痛,一双手上几乎没有一点好的皮肤,肚子上,胸口上,腿上全是难以忍受的钝痛感,此时的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薛照青眼前发白,觉着他可能这辈子就要折在这儿了。 一双鹅黄色的绣鞋出现在了自己身边,薛照青眯着眼睛,顺着鞋子费力往上看,是刚刚扶了那黄老爷出来的女子,这女子一席淡紫色的长裙,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一脸担忧的看着薛照青,问:“你没事吧?” 薛照青此时根本没有力气回答她,喘息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琪红姑娘却像是发现什么似的,反复看着薛照青已经被煤灰抹的乱七八糟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她也不嫌薛照青身上肮脏,那手上的香帕轻轻抹去薛照青脸上的一些浮灰,仔细辨认着,看着他那双标志性的丹凤眼。 “你……可曾在去年十月的时候,走过西安府往西南方向的官道?”姑娘略有些犹豫的问着。 去年十月,那不是回家的时候?薛照青微微一点头。 那姑娘脸上似乎有一分喜色,却还是将信将疑,她继续问道:“你可曾在官道茶馆上买了两个馒头给了两个乞丐?” “馒头?乞丐?”薛照青头晕眼花,这种小事情他压根记不得了,正午时候的太阳刺眼的很,他胸口涨疼异常,只看到眼前的姑娘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可他的那双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不多会儿,这一双眼两张厚重的眼皮也经受不了似的,慢慢合上了,薛照青眼前一片漆黑,双手一撒,昏了过去。 第38章 薛照青是被一阵阵饭香味儿扰醒的,这味儿他记得,是他最喜欢的银耳枣子甜粥的味儿,他狠狠的吸了几下鼻子,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那香甜的味道的确就在鼻尖之中,即使醒了也闻得到。 薛照青奋力睁开了眼睛,入眼的是一片淡粉色的床帏,这材质用的应该是上好的苏杭锦织,那绣工也是异常讲究,薛照青认得,这应该是出自杭州一等绣娘的之手。 他支棱着两只胳膊想要坐起来,手上还没用力,便被一股刺骨的疼痛激的缩了缩手指,他这才看到,他的那两只手已经被好好的包扎了起来,十个指头不能用力,一用力就生疼。 薛照青勉强用肩膀撑起自己的体重,四下看着,这床铺旁边是一个梳妆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些胭脂水粉的东西,梳妆台对面是一个铺着淡绿色桌布的小圆桌,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江西瓷碗,那碗里装的,就是他刚刚闻到到银耳枣子甜粥。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一身破烂的衣服早就不见了踪影,他穿着纯白的里衣和里裤,看起来浑身上下都让人收拾了个干净,就连头发也好好的束了起来。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薛照青探着脑袋看着,只见他刚刚在小楼门口看见的那个穿淡紫色衣服的姑娘端了一个茶盘进来,茶盘上还放了一些精致的点心。 一见薛照青醒了,姑娘显着很兴奋,把茶盘往桌上一放,径直走了过来。 “公子,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浑身还疼不疼?” “我……”薛照青不明所以:“是姑娘救了我?” “嗯,先不说这个,公子肯定是饿了吧,我先喂公子喝些甜粥。”说着把桌上的甜粥端起来,一勺一勺的喂到了薛照青的嘴巴里。 薛照青心里虽然有一万句话想问,可脑子敌不过肚子,一碗粥下了肚子,他总算觉着浑身有力。 “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公子叫我琪红吧,这里的人都这么叫我,至于我的本名,早就不记得是什么了。”琪红答的利索,似乎丝毫不已自己身陷红尘为辱。 “鄙人,薛照青,在此谢过琪红姑娘救命之恩。”说着,薛照青靠在床榻纸上,微微冲琪红低了低头。 “薛公子,万不必如此,薛公子贵人事多,可能早已经把琪红忘在脑后了,可琪红却一直记着您的长相,若那时不是薛公子施舍了一个馒头,琪红和弟弟想必早已经饿死了。” “嗯?”薛照青疑惑,可任是翻遍了头脑里所有的记忆,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位琪红姑娘。 “去年十月,您在西安府往西南方向的官道上,从一辆蓝色的马车上下来,在茶馆老板那买了两个馒头交给了路边的两个小叫花子,你还记得么?” “是你?”薛照青忽然想起来了,那时他跟薛忠一起,薛忠还问他认不认得路边这蜷缩的二人。 “嗯……。我那时家乡糟了难,我爹娘因为交不起地头税,让官府的人捉了去,后来听说在牢里活活给打死了,我只能带着弟弟一路往渭北来,投靠亲戚,在茶馆旁边见到公子的时候,身无分文,若不是公子给的两个馒头,我和弟弟估计已经活活饿死在那里了。如今居然又在渭北见到公子受难,又怎能不救?”说着,从圆桌上的茶壶里又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了喂到薛照青嘴边。 “琪红请郎中来给公子看过了,身上和腿上都是一些皮外伤,好好养着敷些药慢慢就能好,麻烦的是这双手,虽然没有伤口伤及筋骨,可郎中说十指连心,手上的伤恢复起来最是麻烦,最好什么活也不要干,水也不要碰,我于是让郎中给您全部包扎了,省着您不小心自己磕了碰了。公子身上的衣服是我让小厮给换的,临时买了一套干净的里衣给公子,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琪红姑娘,在下如今只是一个落魄之人,得姑娘救下性命已属万幸,怎敢再多有介怀?” “公子,恕琪红多问一句,去年琪红见您时,您还是身带随从的阔家少爷,举手投足莫不是一番清雅不俗,这不到一年过去,您怎么沦落至此。” 薛照青听了,满满一肚子的话竟不知如何说起,去年秋天,他刚回家时,三原县人人议论,那时是何等的风光,而今,他身受重伤为红尘女子所救,孤身一人在外毫无依靠,世事变幻如此之快,实在令人不防。 “若公子不想提,就不用说了,琪红也只是随口问问。”见薛照青脸色变幻不定,琪红怕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劝慰道:“只是,公子在这世上还有能依靠的人么?” “尚有一个,他是我的……兄弟,名叫牛耿。”薛照青虽有犹豫,可还是说出了牛耿的名字。 “牛耿?”琪红回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公子可确定他在渭北?” “其实,并不十分确定,只是听他老家的人说,他往这里来了。” “这样,便要棘手了,公子不用担心,您于琪红有救命之恩,您养伤的这段时间就放心住在这里,每天会有丫头小厮来照顾您,至于其他,您不必担心,您的那位兄弟,若当真在渭北,琪红就算拼尽全力也会帮您找到的。” 说罢,琪红收了桌上吃剩的碗碟,只留了一壶茶和茶果,又叮嘱了薛照青好好修养后,便离开了。 在这怡红院将养了半个月之后,薛照青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一双手上的绷带也拆了,手上虽然还有些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但吃饭喝水拿笔写字已经不成问题。 这半月以来,他与琪红姑娘日渐熟识,亦知她也是投奔亲戚不成为了养活弟弟才流落到了烟花之地,同样是孤苦无依的可怜人,薛照青身体好了大半之后便不愿拖累他,听小厮说了这怡红院里尚缺一个账房先生,也不顾琪红反对,便自请去了。 大乡绅薛乾的嫡长子竟在烟花之地做起了账房先生,若真传出去,可能让人笑掉大牙了,就连琪红都觉着这活路简直辱了薛照青的名声,可薛照青却不怕这些,他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如何累积些钱财,快些找到牛耿。 是夜,亥时刚过,渭北的大街小巷已收了白日的繁华,各家劳作的人们吃了晚饭及早便吹了灯睡了觉,整个渭北静悄悄的,除了这彩裙飞舞,香粉四散的怡红院。 薛照青坐在大厅一角的一个小门里面,哪一个桌子上消费了多少银钱,给了姑娘多少赏钱。哪个大爷点了哪个姑娘,打赏多少全都由一个个小厮报到他这里来,他一笔一笔的记好,再交给怡红院的妈妈看了,从中按一定的比例抽成下来之后的,才是留给姑娘们的银钱。每日从亥时到丑时是记账最忙的时候,薛照青常一坐坐在小隔间里没法休息,只有寅时之后,他才能稍稍歇歇。 薛照青看看手里的账本,今夜记下的已经差不多了,打更的大爷刚刚打完寅时的更,怡红院的大堂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婆子在收拾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二楼三楼的包房里到还有些亮着灯的,一些房间里,甚至不时传来不堪的声音。薛照青转转脖子,坐了一个晚上,连个上茅房的时间都没有,他站起身来,先松了松坐麻了的腿,继而穿过大堂,往茅房走去。 薛照青低头走着,大堂里还有几个喝多了的客人,他缩着身子,尽量让自己不太显眼,正要穿过大厅通往后堂的小门,忽然右侧身子一痛,一股巨大的力气沿着他身体右侧而来,推的他不禁往后连退几步,最后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半束的发散落到了一边,挡着薛照青的半张脸,他抬头一看,一个身着华服的男人正眯着眼睛看着他。 那男人似乎喝的飘忽,看人的眼神游移不定,整个人似乎站不稳似的,脚下虚浮着,一张黄脸被酒气熏的透红,浑身上下都是脂粉和酒气混合的味道。 “哎呦,我这是撞上了哪个小乖乖,让爷看看,撞伤没有?”酒劲上头,那人似乎认准了身材纤弱的薛照青是这里的姑娘,一双毛手就要伸过来摸薛照青的小脸。 薛照青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满脸的惊恐,只得低声说:“爷认错人了,小的是这里的账房。” “什么?你叫芳芳?好听,好听。”那醉鬼完全听不进去人话,眼里只有薛照青俊俏可人的小脸,眼看着那一双毛手就要贴在自己脸上,薛照青暗暗握紧了拳头,只差一步就要打在那人脸上。 “张少爷,怎么一眼看不到您,就跑到这儿了?”琪红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薛照青的身后,见二人是此姿态,她心里立马明白了八分,慌忙上前扶住了喝了神志不清的男人,那男人见又是一个美人主动凑了来,即刻搂着,手里猥琐的揉捏着,琪红嘴上一边说着,一边拖着这张少爷朝楼梯口去了。 薛照青心里松了一口气,赶快起了身子,匆匆去茅房解决了之后,便躲在他记账的小屋子里,不敢踏出一步。 这偌大的怡红院里,除了莺莺燕燕的姑娘,他还见过几个姿色颇美的少年,听琪红姑娘说,总有些客人玩厌了女人,想换一些口味。今夜的事情若不是琪红姑娘相救,那的确是不堪设想了,薛照青想着,双手双脚止不住颤抖着,这怡红院,终归不是久居之地。 第39章 虽然薛照青盘算着离开,可他不知道,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早就已经盯上了他。 那一夜张少爷虽然喝的醉醺醺的,可第二天一早在怡红院的包房里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竟然还记得薛照青的那张脸,一张憋着通红的小脸,被他逼的连连往后退的样子,更想让人好好的——捆起来,□□。 他迷迷糊糊的记着,昨天那个人说什么“账房。”正想着,昨天晚上侍候的姑娘就端了一盆水送了过来。 “你们这可有什么叫‘账房’的?” “爷说的可是我们这的账房先生?” “嗯?生的白白嫩嫩的那个?” “嘿嘿。”姑娘捂嘴娇俏一笑:“怎么,爷看上他了?他可不是咱怡红院的兔儿爷,怎么爷忽然对他有了兴趣?” “哼,管他什么人呢,爷看上了就要定了。这人什么来历?是渭北人么?” “那倒不是,是琪红姐姐从街上捡回来的,好像也没有家,因为认得字,所以妈妈才给了他一份账房的活,好歹有口饭吃。” “哦……只身一人在渭北啊,那就好办了。”张少爷一边拿毛巾抹了脸,一边转着他精光的三角眼算计着,这时,一个矮胖的老头走了过来,看他还在磨磨蹭蹭的抹脸,急的就来拽他的袖子。 “还在这磨蹭着,快回家去。” “黄老爷,您这么着急从琪红姑娘房里出来,这是被嫂子给发现了么?” “都火烧眉毛了,还说风凉话,你不知道?那起义军打到渭北来了!” “他来他的,我玩儿我的,我又不是官府的人,我怕什么?” “那些匪徒打着起义的名号到处打家劫舍,劫的还都是你我这样的富庶之家,你不逃,难道看着他们打劫你么?” “哼,敢来劫我,得看那帮孙子有没有这个本事!”这张少爷自小在武馆习武,也算能花拳绣腿摆上几个招式,再加上从小有家里护着,自然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起来。 黄老爷见劝他不得,也不管他,急匆匆的出了怡红院的大门。 倒是这张少爷从二楼包房里下来之后,在大厅站了一会儿,看着薛照青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把账本递到鸨母手里后便把手缩了回去,张少爷看的心里一抽,想着那软若无骨的小手出了神,嘴上扯上了一抹冷笑,在心里算计着,一甩袖子,出了怡红院的大门。 此后几日,这张少爷像是惦念上了账房小门里伸出来的那双手似的,没到晚上亥时便到怡红院报到,也不点姑娘上楼,就在大厅喝酒,从小门阴暗的光线里,偷瞄薛照青娇俏的小脸,这些天因为那伙起义军围上了渭北的城门,县令吓得直接跑了,一些大家富户也都收拾细软跑到乡下避难去了,这怡红院生意冷清了很多,原本寻欢作乐的场子,竟显得萧条了。 鸨母这几日闲着没事,很快便注意到了整天只知道喝酒却不点姑娘的张少爷,寻着他的眼光看上去,在风月场上纵横二十来年的半老徐娘很快便知道了这张少爷心里打的是什么注意。 鸨母在心里琢磨了一番,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账房先生,能给她带来多少利益,瞧这长相,这身段,尤其是那双勾人的丹凤眼,若真施计让这薛照青从了,不知有多少像张少爷这样的富家公子愿意把白花花的银钱掏到她的手里,只为一亲那张樱红色的小嘴。 鸨母心里的算盘打的啪啪响,冲一边的小厮招招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小厮会意,往后院库房走去了。鸨母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端了一壶好酒,惦着脚尖,扭着老腰,妩媚的往张公子身边走去。 “公子这些天是怎么了?只喝酒,不点姑娘陪了?”她把酒壶放在桌上,风尘的往张少爷身边一坐,若有若无的往账房小门那里瞄了一眼。 那张少爷坐在一边看的真切,嘴角一笑说道:“妈妈这番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老身什么意思,公子心里清楚的很,公子心里有了人,其他的庸脂俗粉,莺莺燕燕的,可就看不上了。” “妈妈眼神果然厉害。” “哎,只是可惜了,公子心里的人,可不见得心里有着公子,公子就是再在这里喝上十天半个月的闷酒,也是无用啊。” “妈妈这话,真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可妈妈如果不同意,这偌大的怡红院里,我总不能硬拖了那人进房去,难道妈妈舍得这么好的账房先生?” “哎呦,舍得不舍得的,我不知道,可我这双眼要是被什么东西挡着了……”鸨母故意拉长了声音,张公子会意,立马从怀里拿出一个大银锭放在了鸨母手里:“只要妈妈能助了我这一次,事后还有重谢!” 鸨母垫了垫银子的分量,满心欢喜的揣在了怀里,附身在张少爷耳朵边讲了几句,那张少爷顿时脸上大喜,即刻起身,往二楼房里去了。 鸨母送走了张少爷,见刚刚嘱咐的小厮手里捧了一个锦盒出来了,她接过锦盒,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淡紫色的小纸包,打开纸包,把里面白色的药粉倒在了桌上一个空杯子里面,再从水壶里倒了水,化了这药粉。端着杯子,正要起身往账房那走,忽然停住了脚步。 “去,把这杯子给账房送过去,就说是琪红姑娘给他的。” “妈妈……”拿药的小厮清楚的知道,那药是给刚来楼里不听话的姑娘用的,自然知道鸨母心里打的什么注意,站在原地没敢接。 “怎么?不去?找打呢是么?!”鸨母作势要打,那小厮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连连往后躲了几步,只得接过那杯子,颤巍巍的往薛照青方向端去。 “先……先生,琪红姐姐……说,这杯水给你喝……。” “谢了,正好渴了。”薛照青不疑有他,拿过杯子就要往嘴边送。 “先生……!”小厮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茶……茶水烫……,您吹一吹。”鸨母飞过来凶狠的眼刀,小厮顿时低头不敢说话了。 “好,谢谢了。”说着吹了吹茶水,一口气把水喝进了肚子里面。旋即把杯子递回到了小厮手里,继续低头写着账本。 只是写着写着,脚底有一股奇怪的暖流顺着小腿一路往上走着,停留于自己腰下难以启齿的位置,这股暖流来了忽然,带着他整个身子也莫名其妙的觉着发热,眼前画面恍惚,双手双脚无力,那好好握在手里的笔杆子,啪嗒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薛照青立马察觉到了不对,身处怡红院这大染缸里,他也见过好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联想起刚刚小厮来送茶水时那惊慌错乱的样子,薛照青知道,自己是着了道了。 他此时已经无力去想如何会有人对一个账房先生下手,他现在急切的需要冷水还有新鲜的空气!刚要起身往后院水井处走,可一站起来,顿觉天昏地暗,头重脚轻,慌忙拿手撑住桌子一步一步往外挪着,只见眼前出现的一袭冶艳红裙将将挡住了自己的道路。 “你……。”薛照青抬眼看来人,正是那满脸得意的鸨母,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眼前的人影也开始变的模糊,只能用右手勉强掐住自己左手虎口的位置,用这种钝痛感维持着自己残存的清醒。 “先生,又何必挣扎呢?凭你这身段与长相,只要愿意从了,不知有多少公子哥儿愿意往你身上撒钱,总比你每天苦哈哈的做这账房先生要好上很多吧。这药下给先生,也是为了让先生服侍的时候少受些罪,毕竟那张少爷,可不是个温和的主儿。”说着,朝身边两个凶神恶煞的小厮一使眼色。 那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早已见惯了这样逼良为娼的景象,饶是脱了力的薛照青怎么挣扎,怎么□□也不为所动,一个人抬着薛照青的头,一个人抬着薛照青的脚,齐齐走着,直接送到了二楼张少爷所在的房里。临了,还从外面关上了门。 被置于床榻之上的薛照青已经动不了,说不了话,可眼能看见,耳能听见,他清清楚楚的看着面容猥琐的男人双眼看向他的时候流露出的贪婪和猥琐,也能感受到那双肮脏的手隔着衣服摸着自己身体,指尖流泻的不堪和□□。薛照青被恶心的浑身颤抖,却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恶狠狠的瞪着那双眼睛,一双丹凤眼眼底通红一片。 “别害怕么,爷不会亏待你的。”这张少爷也不知用这药占过多少清白少女的身子,这样的眼神他早已不是第一次看见,薛照青的这张脸实在太合他的胃口,舔了舔嘴唇,下手便开始剥起了薛照青的衣服。 而就在同时,刚刚把茶水递给薛照青的小厮心下不安极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薛照青被人抬走却毫无办法,他趁人不注意,看了看二楼琪红姑娘的房间,咬了咬牙,三步并两步走上楼梯,一把推开了琪红房间的大门。 “琪红姐姐!您快去救救薛先生吧!” 第40章 琪红屋里恰好没有别人,她刚换好衣服,正要下楼去陪伴恩客喝酒,门忽然被人推开,她一惊,紧接着便看到跪在门口的小厮。 “阿童,你这是怎么了?”喝退了正要上去教训阿童的丫头,琪红一听与薛照青有关,急忙问道:“是薛先生出了什么事么?” “妈妈,妈妈逼我给薛先生送……送水……水里,下了……下了‘春恩’。” “什么?!” “琪红姐姐,求您快去救救薛先生吧,他在二楼张家大少爷常去的那间包房,若再晚些,可就真来不及了!”说完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琪红急忙放下梳子,匆忙走出房门,转眼一看,果然二楼那张少爷常去的屋子外面站着两个壮丁守着,定是有意不让人接近。 琪红心下慌乱,这偌大的怡红院,想直接夺人无异于虎口夺食,凶多吉少,可任凭那张少爷嚣张,按照薛先生的性子,估计以后肯定是不用活了。琪红正懊恼不知如何时,顿听一阵巨大的响声从一楼大厅传来。 “是我们搜人重要,还是你们要做这生意重要!若不配合,封了你们这怡红院,看你们还做些什么生意!”一声怒吼伴着响声而来,琪红赶紧扒着栏杆往下看,只见一伙穿着各色号衣,手里拿着兵器的队伍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身高异于常人,体格壮硕的青年,一张圆眼铮亮,浓眉倒立,不怒自威。他身边站着一个个子不高,却鼻孔朝天的人,刚刚的那些话就是从这人嘴里说出。 只见一向负责守卫怡红院大门的四个伙计捂着胸口和肚子躺在大厅的地面上不断哀嚎着,被砸的稀巴烂的好酒好菜散落在几人身边,那巨大的响声想来就是他们的身体被人横空扔了出来,砸到桌子的声音。 鸨母急忙凑上前来,好声好语的招呼着。 “几位军爷,这大晚上过来,是来逍遥的么?且莫着急,待我叫姑娘过来。” “老板娘不用麻烦了,我们义军今天过来,主要是想找找渭北失踪已久的县太爷,如今我们占了渭北已久,官府的人却一个都找不到,无法,我们只能各个酒楼妓院的搜,好请了这些官老爷回去喝茶。”为首之人开口说道。 “这,这……爷,我们这里真没有那县太爷,自打大军来了咱们渭北,我就没见过他。” “在不在这的,我们一搜便知。”说着,首领身边那人就要招呼身后人动手。 “爷,我们这是给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若今日被搜了,以后可如何做生意啊!”鸨母作势要拦,那个子矮小的男人一个眼神飞过去,一个手上拿着短刀的士兵便冲了过来,擒住了鸨母反压在地上,手上的短刀直接架在了鸨母的脖子上。 “我们牛耿副将要搜,还有你说不的道理!” 牛耿!为首那人是牛耿!琪红在二楼听的真真切切,她定住眼睛,反复确认了那人的长相,没错,皮肤黝黑,圆脸大眼,身体壮于常人,跟薛照青与她描绘过的一模一样! 可听薛照青嘴里说的牛耿,只是个普通的庄稼人,楼下这人戾气遍身,眼神凌厉,与薛照青描绘的又不完全一样。 琪红管不了这么多,长相没错,名字没错,能不能救下薛照青,就看她了。 一鼓作气跑下楼,琪红疯了似的直接扑跪在了起义军脚边,也不顾牛耿身边的人拦着她不让她接近,直接喊到:“救命!薛照青有危险,救命!” 若那人真是薛照青的兄弟,不可能没有反应,果然一听她这么喊着,为首那人即刻往前走了几步,喝退擒住她的士兵,一双眼睛虽然吓人,却藏不住的不安和慌乱。 “你说?谁?” “薛……薛照青……他……,他在二楼……桃园厅……若再不去,只怕他真的活不成了!”琪红拼尽了全力喊着。牛耿听罢,脸色大变,一个起身,直往二楼奔去。 厅外看守的两个伙计看到楼下的场面,没等牛耿上来,早就跑的没了影子,牛耿一脚踢开了关的死死的厅门,霎时,眼前的画面让他恶气顿生,怒发冲冠! 他的青儿僵直的躺在床榻之上,身上的衣衫已经被人剥去了大半,白皙的身子暴露在外面,闭着眼睛,眼角似有泪痕。而那作恶之人面容猥琐,正盯着薛照青的身子变态的闻嗅着,一双贱手正不知死活的抚在青儿那白嫩的肩膀之上。 “啊!”牛耿大喝一声,直接从腰间抽出佩刀,向那人砍去,被那人堪堪躲了,张公子一看来人不善,门口守门的两个小厮也不见了踪影,知道事情有变,也不恋战,更何况这来人生的异常壮实不说,那身上穿的黑衫正中,用浅棕色的线绣了一个大大的“义”字! 起义军的人!张少爷听说过他们的穿着,见着牛耿第二刀就要劈来,急忙又一低头,就要往门边逃去,谁知正要踏出门槛,顿时从右肩传来一阵剧痛,瞬间,他那条刚刚还长在自己身上的胳膊伴着喷薄而出的献血掉落到了门槛之外,那双手似乎还有知觉一般手指还在微微战抖,张少爷哀嚎一声,看着自己掉落的双手,痛感钻心,一下晕了过去。 牛耿收了佩刀,走到床边,仔细看了床上之人,正是他心心念念了好久好久的青儿,青儿瘦了整整一大圈,原本还圆润的小脸已经完全尖了下来,一双丹凤眼含着泪水看着他,嘴巴却丝毫动不了,牛耿当下便看出,这是被人下了药了。 拿起床上的床单盖在青儿身上,牛哥把薛照青一裹直接抱在怀里,门口已经上来了几个士兵,他对刚刚在楼下跟在自己身边的人说:“齐胜,把人绑了,带回去,找个郎中给他止血,别让他死了,让他活着,我倒要让这人渣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说罢,手上一用力,把薛照青搂紧了一些,微微用嘴唇吻了吻薛照青冰凉的额头,径直下了楼。 楼下老鸨小厮跪了一地,看着牛耿抱了薛照青下来,老鸨知道事情不妙,跪在地上打着哆嗦,琪红也跪在一边,看着牛耿抱着薛照青,眼神柔和,像抱着稀世的珍宝一样,止不住的亲昵从二人身边散落,琪红心底已有三分猜测,大着胆子喊道:“大人,您且等一等。” 牛耿停住脚步,依然抱着薛照青,一个成年人在他怀里似乎一点重量都没有一样。 “薛先生吃下的药,叫‘春恩’,这种药诡谲无比,若是……若是吃下八个时辰之内不与人交合,就会生不如死……全身发痒,到最后,会七窍流血而亡!” 牛耿浓眉一抽,低声道:“多谢姑娘提醒,这药是……。” 事到如今,琪红也不怕了,直接说道:“是这贪财的鸨母,见薛先生一人在外,孤苦无依,才下了这药,侮辱先生!”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鸨母一听,立马哭嚎起来,直说冤枉:“是那小厮阿童受了张少爷的指使给先生下的药,与我无关啊!” “大人!”跪在人群之中的阿童听到鸨母如此混淆视听,急忙喊道:“是鸨母指使,不是我……,薛先生平日里有恩与我,常教我写字读书,我又怎么会去害他!” “大人,民女可以作证,是阿童来求我救先生,此事与他无关!”琪红说道。 “够了!”牛耿听的头疼,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想知道,他现在立马就要带着薛照青离开这是非之地:“齐胜!继续搜查那个狗县令的下落,找几个人把这鸨母绑了,暂时关押在这怡红院里,至于其他人,各自在各自房里呆着,这几天不要出去!管好了他们的吃食,别叫饿死了,回头我再来把这事情了了!若真有人存心想害我青儿,我定不饶她!” “是!” 语毕,牛耿抱着薛照青飞身上马,挥起马鞭,直往县衙冲去。 刚到县衙,牛耿抱着薛照青下马,裹在被单里的薛照青意识相较于刚刚更加混沌了,他浑身发热,浑身发痒,只觉着裹着他的这层布勒的难受,捂的难受,想挣脱出来。 他无意识的挣扎着,却只能微微扭动两下,牛耿知道这是药效起了作用,他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急促的迈着步子往前走。 沿途不少义军低头叫他副将,他一一应了,走到县衙深处的一个院落后,踢开院中厢房正门,急忙把薛照青放在了床榻之上。 没有了他怀抱的束缚,薛照青似乎舒服了一些,可还是觉着热,身上盖着的床单触碰到自己身体的时候,他都觉着难耐不已,跟很多小蚂蚁在咬着自己身体似的,让他止不住的想要一双手来给他挠一挠,抓一抓。 可偏偏,他自己的手动也动不了,他睁开眼睛,眼前似乎有一层薄雾笼着似的,挡的他看不清楚,但那个轮廓,薛照青记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眼前的人是牛耿,可他如何出现在这里,如何救下自己,薛照青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现在的他只想要牛耿好好抱着他,亲他,让他把心里的那股子邪火发出来。 牛耿自然知道薛照青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他脱下衣衫,露出身上精壮的肌肉,翻身上床,轻轻压在薛照青身上,拿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似乎是在让他安心。微微低头,轻吻身下人滚烫的嘴唇,薛照青控制不住似的,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张开牙齿把小舌送出,和那人深深缠吻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这一吻,互诉衷肠。 第41章 翌日一早,本就浅眠的牛耿被门外轻轻响起的敲门声吵醒,他披了一件外衣,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微微露出一条小缝。 “副将,主将召您过去。”一个士兵在门口说道。 “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牛耿答到,打发士兵走了之后,他径直回到床边,见薛照青红着一张小脸,睡的还正香。 也不知道是药物还是这么久没有见到的原因,昨夜的薛照青身体异常敏感,只要稍稍撩拨便反应极大,害的他控制不住来了好几次,直到最后二人全都脱力才止住,搂着睡了这么一宿,牛耿倒是神清气爽了,可床榻上的这个人连个眼睛都不愿意睁开,只无意识的哼哼着。 牛耿不舍的又亲了亲薛照青的小嘴,虽舍不得,可主将已召,没有不去的道理,他穿了衣服,从外面轻轻关上门,径直来到了县衙正堂。 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的男子正坐在堂上,牛耿见他,微微一拱手,道:“大哥!” “我昨夜听齐胜说,你在妓院,砍了一个男人的胳膊,还救了一个人下来?” “是。” “你救下的那个人是谁?” “正是牛耿心心念念忘不了的那个人!” “什么?”堂上之人面有讶异:“但我为何听齐胜说,你救下的,是个男人?!”他眼角微微上吊,看着牛耿,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情绪。 “大哥!”牛耿声音里没有半分怯意:“牛耿毕生所爱,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可之前为何没有听你提起过?” “从澄城杀了人逃了出来,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流落乡野,各处逃窜,若不是遇到大哥相救,牛耿现在早已尸骨无存。只是,自打牛耿加入起义大军以来,一路同大伙杀贪官,打土豪,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可他,生在三原县的大户人家,又是知书达理的教书先生,牛耿便一直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他了,所以,从未在人前提起过他。” 那男子低头看牛耿,这汉子并非像是说谎的样子,他从尸体堆里把他扒拉出来的时候,这汉子就掏出了心肝跟着他,每次生事起义的时候,总冲在最前面,连杀人都好似不要命一般,他早已看出这汉子心里藏着事,曾借着喝酒时问过,这汉子也只是说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可那人却是天上的月亮,自己配也配不上的。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照顾他吧,不过,按照你所说,他是三原县的大户人家,可怎么会流落到渭北妓院?” “这也是我搞不懂的,薛家怎么会让他一人在外?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 像是一道精光劈在了堂上正襟危坐的那人脑中,他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哪家?” “薛家啊……。” “薛……,三原县,教书先生……。”男子自顾自的喃喃自语着,似乎是一道细线把所有的线索都串了起来一样,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救下的男子,是否生着一双丹凤眼?” “……大哥,你怎么知道……?” 更加笃定了内心的想法,男子道:“他可是叫薛照青?!” 牛耿愣在原地,没曾想过主将认识青儿,一时惊呆没有回过神来。那男子从这汉子呆愣的眼神中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答案,忙道:“他是我早年在西安府结拜的兄弟!快,快去带我看他!” 牛耿大惊,见主将从堂中下来,拉着他就往外走,牛耿立马跟上,二人一路快步走着,来到了牛耿住着的小院儿。 牛耿推开厢房门,薛照青还在睡着,他先引了主将进来,又轻轻扶起薛照青,微微摇了摇他的身子:“青儿,醒醒,我大哥看你来了。” 薛照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费力看清了眼前的人,似乎觉着时间都错乱了起来,说道:“张轩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带着牛耿一路攻下渭北的,正是张轩,薛照青在西安府的结拜大哥,那个他用假娶亲成全了一段情缘的人! “照青,照青!”张轩一见果然是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惊讶,急忙道:“我前些日子收到你嫂子的家书,她还提到了你,怎么如今你来到了渭北这里?” “嫂子?彩星?”薛照青似乎有些糊涂:“我都还没有把她带到白水县,她怎么会给你写家书呢?难道不怕我爹和我姨娘发现么?” 张轩一听不对,眼前的薛照青浑浑噩噩的,一双眼睛朦胧似有雾一般,就算昨夜受了惊,他也不至于是这样,再看那张脸,通红通红的,一张小嘴不停的大口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一样。 张轩把手往薛照青额头上一放,滚烫!这温度不把人烧糊涂才怪呢,连说:“牛耿,照青烧糊涂了,你快去差人叫郎中过来看看!” “好好好。”说着急忙出去,找了个士兵让他去请大夫,回来立马看着薛照青。 薛照青躺在床上不断乱动着,迷迷糊糊的,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牛耿心疼不已,恨不得替他把这份罪受了,好不容易等来了郎中,搭了脉,看了眼皮舌头之后,却摇起了头。 “脉象细若浮丝,眼神发白,瞳孔涣散,是精元大亏的表征,他的身体如此瘦弱,可最近是否吃过大泄精元的东西?” 牛耿立马想起昨夜那姑娘说的药,立刻点点头:“昨夜,昨夜他被人诓骗,吃下了些迷情药。” “那就是了,男子最重要的就是精元,他本就身体羸弱,再加上迷情药作用下泄完了精元,如今已经只剩下这一口气吊着了,老夫实在也是无能为力啊,精元这个东西,泄下去容易,补起来可就难了。” “什么?!”牛耿顿时红了眼眶:“不可能啊,郎中,您再给他看看,他,他之前身体一向很好!” “哎,不管用啊,如今之法,就看你们能不能找到那下药之人,如果这迷情药有解药,应该能让病人的身体好起来。” “兄弟,照青是在哪家妓院被人下了药了?我这就让人去找鸨母要解药。”张轩说道。 “不必,大哥,我亲自带人快马过去,照青拜托大哥照顾了!” 说罢,牛耿就冲了出去,急匆匆的带了一对士兵,一行人骑着马直奔怡红院而去。 到了怡红院,命人压了鸨母上来,牛耿直接冲了上去,拎起鸨母的衣领,恶狠狠的问道:“那迷药的解药在哪里?!” 鸨母吓得魂飞魄散,再没有了平时行走于客人之间风姿绰约的样儿,哆嗦的说:“那药的药效,一旦与人交合了,就解了,还要解药干什么?” “别这么多废话!解药到底在哪?不说,信不信我拆了你的楼!” “大爷,我,我……这药从来就没有过解药啊!”本就是逼良为娼的药,在妓院里面又怎么会有解药?! 牛耿一把丢开鸨母,正要翻遍怡红院翻找的时候,琪红在楼上听见了嘈杂之声,马上下了楼来。 “大人,薛先生如今如何?” 一见是昨日找他求救的女子,牛耿脸色上稍稍缓和了一下,却依旧皱着眉头:“郎中说精元大泄,非得要有那迷情药的解药才可能有救,姑娘可知,解药在哪?” 琪红摇摇头:“这欢乐场上,怎么会有这个药物的解药?!” “那,青儿,青儿……!姑娘可知,这渭北一带还有其他名医?” “大爷,琪红也是流落来的渭北,并非渭北本地人,实在不知哪里还有名医可寻。” “我……我……知道……。”一个细小的声音从琪红身后传来,琪红转身一看,阿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边,他个小体弱,虽已经十五岁的年龄,可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走路又轻,难怪在这站了一会儿,也并没有人发现他。 “小兄弟,你知道?”牛耿一下冲了上来,可见阿童往回缩了一下,知道这孩子是怕了他,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嗯……,在城外五里路之外,有,有个荒废的村落……村落里面,有一片杨树林,林子里住着一个,一个老神仙……。”见面前的二人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阿童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阿童,你说的可是真的?”琪红从未听过城外哪里还有个老神仙,不禁问道。 “阿童,没有说谎……薛先生待我好,我……不会害他……。”许是为了昨夜端水过去恼着自己,阿童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我奶奶去年生病,没有钱看郎中……,我跑到那杨树林里哭,那老神仙就从云上走下来,听我说了奶奶的病症,就给了我一瓶药,奶奶吃完了,就好了。可是,后来,我再去杨树林里,就找不见他了……。不过,我知道他还在,城外好些穷苦人家,只要去那杨树林里,说是来求医问药的,老神仙,都会来的,只是老神仙不喜欢官府的人和有钱的人,只要这些人去杨树林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 “大人,这孩子说的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管真假,我都得去看看,若真能救了照青的命,拿了我的命换过去都无所谓!”牛耿一转身便往楼外走去,翻身上马,带着那一队士兵又急匆匆的往城外奔去。 第42章 一行人快马疾驰来到渭北城外五里路左右的地方,果然见到了几所破烂的房子,这些房子房门大敞,做门的木头已经被经年的风雨腐蚀殆尽,一点分量都没有,随着城外的几缕阴风晃荡着。 牛耿翻身下马,站在房子一边眺望,果然看到这些错落的茅屋之后,有一片偌大的杨树林,那名叫阿童的小厮应该没有骗他,牛耿把马栓在村落入口处一个篱笆上,吩咐其余士兵留守,只带了三个脑子活络,手脚轻快的士兵往前走去。 这片杨树林坐落在荒废村落的最里面,林子前有一条小溪流过,不过,小溪里的水已经快要干涸,别说鱼了,连个小虾米都看不见。 牛耿一脚跨过小溪,径直往杨树林里面走着,这林子从外观看不大,进入其中却觉着一眼望不到头,林子之中有些许白雾,牛耿想起阿童说过,那老神仙是从云上下来的。再看看不远处那团飘忽不定若远若近的雾气,牛耿心里觉着,那老神医应该就在这团雾后面,索性就径直往那雾前走去,然而,一行四人堪堪走了大半个时辰,却依然还未靠近一步,那团雾依然这么似近似远的飘在哪里,跟他们刚刚走进林子里一模一样。 “副将,不对啊,这走了大半天,像是一点凑不近似的。” “是啊,您看,那团雾还是在那,我们明明往前走了这么久,跟它的距离却跟没有变化似的。” 随行三人说着,牛耿心里也正是奇怪,难道这真是个老神仙,在这下了个迷魂阵不成? 牛耿眼下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他性子莽惯了,这个当口更是静不下来思考,一想到薛照青还在城里受罪,他哪有这么多的时间毫在这村落里。 想着,脚下发力,一把跺弯了杨树林里一株未成型的小树苗,一个箭步往前冲去,随行三人不敢怠慢,纷纷跟着,又整整跑了半个时辰,知道四人全都气喘吁吁的倒在地上。 “副将!……呼呼……我们真的跑不动了……!”那三人比不得牛耿的体力,早已瘫软在了地上,其中一个觉着身下压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往旁边一挪,一个被压弯的树苗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这……”那三人早已惊的没了言语,一旁的牛耿看的真切,这分明是他刚刚才跺弯的树苗,那树苗枝丫上还残留着他脚底带出的泥土,被弹起的树苗诡异的乱颤着,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愚昧。 “我们一直都在原地打转。”牛耿明白了,看着这片杨树林,蹙眉沉思道。 “啊?副将……我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三人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别胡说!这世上哪有鬼神?!”牛耿喝道,可心里也打起了鼓,就算真有鬼神,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比起鬼神,他更怕的是失去青儿。 牛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混沌的脑子里似乎清醒了一些,再这么横冲直撞走下去除了消耗体力之外并没有任何用处,得想个法子才好。 猛地,脑子里回忆翻涌,牛耿忽然想起还是孩子的时,他娘亲说下的一段话:耿子,不怕,若真遇到了这鬼打墙,只要你单脚跳跳的往前走,那鬼不能同时抓住你的两只脚,就不能困住你了。那时他听了其他孩子讲下的鬼打墙的故事,吓得晚上睡不着,娘亲便是如此安慰他。 牛耿不知这样是否真的有用,可眼下的形式,只得什么办法都试一试了! 他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寒毛卓竖的三人,说道:“你们先退出林子外面,立刻去通传主将,让他帮忙照顾好我房内那人,另留三个人在村口等着,如果我找到那老神仙,会以烟花为号,留下的人立刻去城内把我房内那人接过来等在林子口。若12个时辰之内……我还没有出来,也没有烟花信号……,你们就回去禀报主将,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护住我房里那人性命……!” “副将!” “你们快走吧,这林子不是寻常地方,我不愿为我个人的事情伤了你们的性命,快走!记住我吩咐的话。” 说罢,牛耿抬起一只脚,只用一只脚往前跳着。 三个人远远看着,只觉着他们那人高马大的副将这么一跳一跳往前走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可当下的时候,他们三也笑不出来,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牛耿用一条腿蹦跶着,他个子比常人要高上大半个头,重心自然不好掌握,他一路蹦着,一路低着头看着脚尖,手还的不断扶在一边的杨树上,不一会儿脑门子上就沁出了点点汗珠。这么一路蹦了小半个时辰,牛耿渐渐觉着眼前的景色变了,他虽然一路低头看脚,可也发现脚下薄雾淡起,略略的围着他的脚丫子轻轻往上升着。 牛耿抬头一看,眼前一片混沌,近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里似乎与外界完全隔离,杨树林里透的好好的日光似乎是被这片浓雾吞了个干净,丝毫都射不进来。 牛耿已知自己进入到了这浓雾之中,娘亲从前说过的话竟然管用了,他心里大喜,放下抬起的那一条腿,费力辨识着眼前的路。 然而眼前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牛耿把手往前伸出,碰到了一个硬物,他双手摸着才依稀辨认出这是一株枯木,离自己不过一大步的距离,可刚刚在自己的视野里,也竟是完全看不见它。 牛耿觉着不妙,想到阿童所说,要让那老神仙知道自己是来求医问药的,于是大声喊道:“住在这林子里的老神仙,我叫牛耿,我心爱之人得了重病,躺在床上,就要死了,我听说你能救命哩,能否随我进城一趟,救他性命,只要老神仙能救下他,我牛耿愿意拿我这一命,换下他一命哩!” 牛耿冲着浓雾里大喊了三遍,许久不见回应,他心里正焦急的时候,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法穿透而来:“你衣着华贵,腰带佩刀,一看便是习武富贵之人,老身只救生来不幸的贫苦人家,达官贵人生来已是带足了福气,老夫不救。” “老神仙!我生下来只是一个长工,跟着我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如今我娘因为穷病死了,我如今这样也是拿命换来的,您说只救生来不幸的贫苦人家,哪里还有比连地都没有的长工贫苦的呢?!”像是怕那老神仙驾雾离开一样,牛耿在那声音落下之前就急忙说着,这声音的出现无疑让他兴奋,可说出的话却又像一盆凉水一样泼到了他的头上。 “哦……?”那个声音似乎有所犹疑:“那么,你要救的那个人,可否也同你一样,生于贫苦人家?” 牛耿咬了咬嘴唇,翻涌的喉头上下滚动着,心一横,一下跪在了地上,自离开薛家时,薛富嘱咐他莫要随意再跪时,除了送别娘亲,他便再未跪过,可如今,为了青儿,他愿意折了那膝下百两的黄金。 “老神仙,他虽生于富庶人家,可从未做过坏事,若老神仙非贫苦人家出身不救,那牛耿愿意以我这一命换下他那一命!若老神仙收了我的性命,就可以救他,那您老人家当即就显了神通,收了我这命罢!” “哼,如此,要我救人也不是不可,你往东一直走,若有命走的到我跟前,我就随你出去救人,若没有命过来,也怨不得我,你和你那爱人,尽可在黄泉之下做一对鬼鸳鸯了!” 牛耿听罢大喜,他抬头看天,从看不太清楚的太阳下依稀辨认出东方在哪儿,冲着东方连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直往前走去。可越走,越觉着不对。 他走的越快,胸口就好像憋着一股气似的越长越满,堵的他嗓子眼里阵阵发紧,喘不过起来,脑袋里也恍惚的不行,连带着整个人的眼睛也看不清楚,耳朵也听不仔细,手脚发软,提不上劲来。 这症状越往深处走,越厉害,直到最后牛耿只能扶住手边的一颗杨树,重重的喘起气来。 这雾里有古怪!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样,这里与外界唯一的不同就是这片浓雾,除了雾里有东西,牛耿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牛耿靠在树干上,拼力脱下自己的外衣,拿出挂在腰间的水壶倒了一些水在衣服上,用沾湿的衣服捂住口鼻,尝试再往前走。 这一下好上了很多,虽然喘息依然费劲,可至少能呼上几口新鲜空气,脚下也多了几分力气,牛耿调整了一下状态,继续往东走着,越往浓雾深处,越是难走。脚下碎石烂瓦越来越多,沿途的枯枝烂树也渐渐密集,锋利的树枝尖尖不时剐蹭着牛耿身上的衣服,衣服刮破了,就刮皮肤,血口子越来越多,浓雾里的东西似乎能被这血腥味吸引,随着这一道道血口子流进牛耿的皮肤里。 掩住口鼻的法子不管用了,那股被人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又强烈了起来,眼前的画面再次恍惚着,牛耿的蛮劲再次上来了,他豁出命去,费力往前跑着,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终于,透过那薄薄的雾气,看到了一个简朴的院落。 第43章 那院落里面并没有浓雾笼罩,只是四周围有着些稀薄的雾气,可奇怪的是,那雾气一旦靠近这院落的时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就是进不去院落里面。 牛耿又奋力往前走了几步,他的嘴角已经渗出了丝丝血迹,嗓子眼里也是腥甜一片,胸口里的心跳越来越快,扑通扑通的,似乎是要爆炸一般。牛耿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院落,把心一横,一口呸掉了嘴里的血,在浓雾里往院落的方向继续跑着,终于,他的手扶住了院落外的篱笆栏杆! 此时的牛耿已经疲惫不堪,连推开篱笆上的小门对他来说都是难事一件,好不容易推开了门,牛耿砰的一声一下倒在了院落里的地上,他的鼻孔里也流出了血液,甚至一侧的耳朵里也有血丝流出,好在这院落里空气并没有被雾气侵染,牛耿躺在地上,贪婪的呼吸着这难得的新鲜空气。 可还没有喘上几口,一阵低咽的“咕噜”声竟从一边响起来。 这声音牛耿再熟悉不过,他逃亡的日子里,常在乡间听到这凶狠的声音,那是圈养的大型恶狗看到陌生人时发出来的声音,他曾在饿的不行的时候,翻墙进了一户农家想去厨房找些吃的,就生生的被这种恶狗咬出了三里多地。 牛耿几乎确定,那狗就要扑向自己,他仰面朝上,姿势是大大的不利,可此时再起身已经来不及,况且这样贸然动作,除了惹怒了那恶狗更快扑上来,不会再有其他可能。 刚刚在浓雾中捡了一条命出来的牛耿全身的力气几乎已经消磨尽了,若是长久与这种恶狗缠斗,他的体力必然会跟不上,最终很有可能惨死在狗嘴之下,如今,唯有一记猛拳把这狗揍晕了,让这畜生一下知道怕头,才能有一条活路。 如此想着,牛耿逐渐调整了呼吸,深吸慢吐,让喘息渐渐平和下来,以便他随时能够听见狗的声音,他慢慢握紧拳头,把全身的力气往右手拳头上使,就在此时,那恶狗咽喉里面发出的咕噜声逐渐加快,牛耿只觉着一阵腥风扫过,一个体型巨大的短毛黑狗张着血盆大口冲到了自己面前! 牛耿左手死死掐住狗的脖子,费尽全力不让它的狗头乱动,可这狗也不是吃素的,一嘴獠牙四处乱咬,大声狂吠着,四个蹄子亮出利爪,在牛耿身上乱扒,牛耿身上本就有好些被树枝剐出的伤口,被这狗一弄,伤上加伤,身上各处一阵钝痛,左手的力气渐渐不支,那狗头慢慢压了下来,骚臭味儿喷了牛耿一脸。 “啊!”牛耿大喝一声,握紧拳头的右手趁着狗头离自己还有两拳距离的时候奋力打了出去,正中黑狗右侧脑袋,这用尽了牛耿全身力气的一击对黑狗来说,确是重创,受了这一下的狗不断的晃悠着脑袋,像是喝醉了的人一样,四个蹄子也不在牛耿身上扒拉,似不受控制一般,不断趔趄着,牛耿趁此把狗往旁边一推,那狗顺势躺在地上,抖动着双腿,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这边的牛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浑身衣服已经烂的不成样子,满身的血口子,有的口子甚至深可见骨,面上七窍之内,三窍血流不止,瘫在地上,重重的喘息着,若此时再来上什么危险,以他现在这样,定是必死无疑。 好在,那黑狗倒下之后,这小院里再没有了别的动静,牛耿虽起身不来,却尽量侧耳听着,若这小院仅仅只是个荒废的院子,那他这一趟真是白折腾了! 许久,牛耿终于听见了别的声音,“吱呀”一声,像是尘封已久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声音,他想抬头去看,可颈椎肩膀一点力气都没有。那声“吱呀”之后,声声深沉的脚步逐渐靠近,那脚步声听上去有些奇怪,别人走路都是两声连贯,可这声音听起来,怎是三声连贯? 直到那半截黑色檀木拐杖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牛耿这才明白,那三声连贯是怎么发出来的了。模糊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白衣白发,矮胖矮胖的,拄着一个黑色的龙头拐杖,像是年龄很大的样子,正捻着胡须看着他,牛耿见状,心中猜测这应该就是阿童说的那个老神仙,只是牛耿这会儿脑袋充血,细致的东西看不清楚,老头长的什么样子,脸上神情如何,他一概不知。 “救,救……求您……救……救青儿。”牛耿迷迷糊糊,嗓子眼里挤出这几个字,那老头听了,摇摇头,说:“你这汉子,自己命都没了,还要救人。” “救……他,救他……。”牛耿耳朵里嗡嗡作响,老头的话他也听不清楚,只是反复重复着这句话,老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了一个白色瓷瓶出来,打开塞子,倒了三粒药丸出来,往牛耿嘴里一塞,牛耿顺势一仰脖子,把药丸吞了进去。 “这三颗药丸,一颗解浓雾里的毒,一颗止血,一颗回神,你这汉子倒是痴情的紧,算了,拗不过你,我救他便是。你这么大个个子,我也扛不动你,你就在地上躺着吧,半个时辰之后你身上就有力气了。”说罢,又拄着拐杖哒哒哒走回了院中草屋之中。 牛耿在地上躺着,闭目养神,约半个时辰之后,觉得手上脚上有了些力气,便尝试坐起来,他以地面为支点,用手臂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好容易坐了起来,眼前的视野也更加明晰透彻,牛耿总算可以好好的看一看这藏在浓雾深处的院落。 这里就好像一个最为普通的农耕人家,黄土坯子糊的墙,茅草和泥造的顶,院落中间有一个磨盘,磨盘凹槽之中还残留着一些豆渣。院子篱笆上晒着一些辣椒和玉米,院里里还有个支架,支架上挂着一些腊肉。牛耿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当神仙还需要自己种地的? 先不管上这么多,牛耿掏了掏腰带上缠着的联络用的烟花,拿火石点了,往空中一扔,虽白日里烟花看不太清,可这烟花响声惊人,留守在杨树林之外的三人听到这声顿往树林深处看去,果然看见烟花闪过,三人相互了然的看了一眼,一人随即翻身上马,剩下二人依然原地待命。 牛耿联络信号一出,那老神仙也从屋内被引了出来,他看见牛耿身上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不禁说道:“到底是年轻力壮,恢复起来就是快。” 说着拄着拐杖走了过来,牛耿此时感官已恢复大半,这才看清楚了老头的长相,他满面红光,鹤发童颜,一双月牙一般的眼睛挂在脸上,一说话就有一丝笑意挂上,全然不似刚刚不愿救人的清冷样子。牛耿看的清楚,那老头脚下有影子,正儿八经是个人,那神仙什么的估计也是附近村民觉着老头神秘传出来的谣言罢了。 牛耿手撑地站了起来,拱手给老头行了一个礼,道:“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只是要救那人如今躺在床上,晚辈不敢请老先生车马劳顿去到城里,只盼先生能随我出了这林子,刚刚那声信号就是晚辈通知林外等待之人,要他们把人送过来的。” “不慌不慌,你先说给我听,你要救下的人是什么病症。” 牛耿不敢怠慢,细细把情况说于老者听,老者听罢,捋了捋胡须:“这病不难医治,精元泄尽了,补上就可,只是治这病我要行针,外面的世界杂乱不堪,我行针最忌讳这个,你去把那人接过来,记住,只许你二人进来,别人万不可跟着,若是再来时我看见有第三人,我可是不愿救他。” 说着,老者拿了一个药包放在牛耿身上,又从身上取了几个小塞子递给牛耿,继续说:“这塞子浸透了浓雾的解药,你塞到鼻孔里自然不会中了浓雾里的毒,这药包你见到他之后挂在他的身上,也能让他好受一些,你牵着小白,出了浓雾到了外面的杨树林,他会带着你走出迷阵。”老者冲一边招招手,那全身黑的没有一丝杂毛的大黑狗屁颠屁颠的过来了。 牛耿嘴角不禁颤抖了一下,管一只黑狗叫小白,这老头当真是怪的很……。 “好了,别耽搁了,赶紧去吧。”把牵狗的绳子往牛耿手里一放,老头便回身走了。 牛耿牵着狗往院外走着,一路上比来时顺利了很多,只是那狗像是记恨被它打下的那一拳似的,全程直楞楞的往前走,一片黑黢黢的狗屁股对着他,也不回头看他,也不管他跟的上跟不上,倒不想他牵狗,反而像狗牵他似的。 杨树林外,破村落旁,张轩亲自带着薛照青已经等在一边,薛照青小脸煞白,相比于上午,已经全然没有了意识,牛耿从张轩手上接过薛照青,光搂着还不够,又用马车上的垫布把薛照青的半截身子和自己缠在了一起。张轩亦有意跟着,可牛耿念着那白胡子老头的话,硬是回绝了,他把两个塞子往薛照青鼻孔里塞好,药包挂在他的身上,牵起黑狗,重又往树林里走去。 第44章 再回那林间院落的时候,院落里茅草屋大门已开,牛耿抱着薛照青走了进去,看到那白胡子老头坐在一侧炕边,手边放了一排大小不一的银针,屋子里光线一般,但银针反射出来的光芒却是锃亮。牛耿吞咽了一口口水,解开缠在二人身上的垫布,把薛照青轻轻的放在了老头面前的炕上。 “你出去,我行针身边不喜有人。” “……”牛耿虽仍想呆在一边,但老头这么说了,他不敢不从。 从茅草屋的后门走出去,牛耿这才发现这片院落比他头先在外面远远看着时要大上很多,他刚来时入的前院只有这后院三成大,后院正中里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是一个石磨,比前院那个要大上一些,东北角放着几个晾着药草的木架子,西南一侧堆着一些麻布袋子。后院最深处还有一个简陋的狗窝,小白正趴在上面,眯着眼睛,看他过来也不搭理,全然没有刚刚咬他时凶狠的样子。 牛耿身上虽然疲乏,可是想到薛照青还在屋里生死未卜,也坐不住,就在这后院里乱转着,走到西南角的麻布袋子边一看,袋子系口处有一些散落的麦子掉落,打开袋子一看,果然是一些未脱壳的小麦,牛耿又瞄了瞄后院正中的石磨,厚重的石磨上落了一层的灰,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 一个老头孤身一人在这林子里,也不知道他靠什么吃的,居然还长的这么白白胖胖,牛耿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把这几袋子小麦磨了,累也累不着他,还省着他胡思乱想。 牛耿想着,即刻打了井水把石磨好好冲刷了一遍,量到半干的时候,把麻袋里的小麦倒在磨盘之中,自己拖起缰绳,像个老黄牛似的,拉着沉重的磨盘一圈一圈的转。大黑狗小白似乎被这转圈的磨盘吸引了,也不趴在窝里了,颠颠跑了过来,围着磨盘跟着牛耿转圈圈。 两个时辰后,那老头才把茅屋的门打开,牛耿已经满头大汗的磨完了角落里堆下的大半小麦,一见老头出来了,慌忙解了绳子走了过来。 “老神仙,青儿他怎么样了?” “好了,只不过他身体多日盈亏,还需要好好养上几日。” “多谢老神仙,多谢老神仙!”牛耿大喜,对老头连连道谢,老头看了看后院的磨盘,还有西南角少了大半的麻袋问道:“这小麦是你磨的……?” “是,晚辈在院里闲着没事,以前也常干这磨面的活,所以就给磨了。” “嗯……果然跟头牛似的。哈哈,你快去看看他吧,人已经清醒了。”老头的月牙眼笑的弯弯,招招手让牛耿进到茅草屋里。 牛耿走进屋里一看,只见薛照青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青花棉被,半眯着眼睛,似醒非醒,脸色比刚刚送上来时要好上了很多,虽说依然苍白,但皮肤深处已经有了一点血色。 “青儿,青儿?”牛耿轻轻唤着,薛照青终于完全睁大了眼睛,看到牛耿时似乎不信一样,再摇摇头,又重新睁大眼睛看着他。 “是我啊,牛耿啊。” 薛照青刚刚苏醒,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脑子里清醒的记忆还停留在怡红院里,他被人下了药,差点被人侮辱,然后……然后……,零散的片段在他脑子里不断碰撞,他似乎看到牛耿从天而降,救下了他,还有那一夜的疯狂,再后,他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薛照青扶着额头,似乎想的头疼,那记忆的片段终究在他脑子里连成了一片,他看着眼前一脸慌乱手足无措的牛耿,终于确定,他不是在做梦,他的牛耿哥哥的的确确在他的眼前。 只一瞬间,薛照青的眼眶便红透了,连珠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着,这些天在外流浪,翻食垃圾,狗嘴夺食,被人羞辱,被人下药的委屈像是要通通爆发出来一样,薛照青一下搂住牛耿的脖子放声大哭:“我……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你到底跑……哪去了……,我一回来,找不到你……,我又去澄城……,你……你都不在……,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差点死……死在外面。” 薛照青哭的费力,加上他大病初愈,又情绪不稳,不多一会儿胸腔就止不住的开始抽搐,嘴里的话也断断续续的。 牛耿见薛照青这样,心里就跟被人磨碎了一样疼的难受,他一边吻着薛照青的头发,一边轻轻在他后背拍着,就跟小时候哄他似的,顺着他的毛捋,让他能稍稍舒服一点。 这么捋了一会儿,薛照青总算好了一些,哭泣声小了下去,只是身体还止不住的抽动着,牛耿见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像裹着什么宝贝似的,牛耿拿到薛照青跟前晃一晃,薛照青哭的朦胧的双眼就跟着那小包走,牛耿跟献宝似的一层一层打开,只见那小包里面有个琉璃方瓶,取掉方瓶的塞子后,里面竟是三四块晶莹剔透的冰糖,这冰糖形状并不规则,甚至有点扭曲,可品相却很好,透亮的跟冬日里的冰溜子似的。 牛耿倒出一块,往薛照青嘴里一塞,温柔的看着他,说:“这是我自己做出来的,我曾在一个制糖的作坊呆过,工钱没要,只求老板教我怎么做这冰糖,做好了让我带走一些外形不好往外卖的。我有时候想你想的急了,就舔一口这个,能好点儿。” 甜丝丝的冰糖融在舌尖,牛耿的情话融在心底,薛照青含着冰糖慢慢吮咽着,心里那份慌乱激动混杂的心情像被这冰糖治愈了一样,他慢慢平静了下来,只偎在牛耿怀里,静静的品这清甜的滋味。 冰糖化作水渐渐吮没了,薛照青咂咂嘴里的味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身子看着牛耿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可当下,他最想知道,也是心里最疑惑的却只有一个。 “牛耿哥,你是怎么忽然出现在那怡红院里的?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夺了我过去,身边跟了好些穿号衣的人?你是当兵打仗了么?” “青儿,我说了你别害怕。”牛耿扶着薛照青的肩膀,从炕上拿了一块枕头垫在他腰下,继续说道:“我现在是起义军渭北编队的副将。” “起义军?!”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薛照青心里还是一沉,那起义军虽然不曾危害百姓,可偏偏却专门对付类似薛家这样的乡绅地主,薛照青虽不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样这么憎恶他们,可也不会像乡间的贫农百姓一样追捧他们。他紧接着问道:“你怎么会加入起义军?” “我和我娘被逐出薛家之后,我原想带着娘亲回老家澄城谋条生路,可现在赋税太重,别说富农了,有的身家差一点的地主都请不起长工了,我堂叔给我介绍了个驿卒的活路,虽然常要离家,可至少有些收入,在驿站里面,我们常被驿官苛责,可家里缺盐少油,娘亲的身体也不好,这唯一的活路我不敢丢。” 薛照青听了,一想到那时薛家不分青红皂白把人赶出去,心里歉意顿起,拉起了牛耿的手,抱在怀里细细揉捏着。 “后来,我娘舍不得吃药,因为一场风寒就去了,她走了之后,我有时送货回来晚了就住在驿站的柴房,哪知道那晚让我听见两个驿官要把杀头的罪往我们这批驿卒身上推,我一时气不过,想抓住他们去报官,谁知打斗之中不敌,差点被他们杀掉,我情急之下拿了石头砸烂了其中一人的脑袋,我当时怕的要死,骑着马就跑了。” 牛耿紧了紧薛照青的手,似乎这段往事回忆起来很是难受。 “后来,我到处乱逃,只敢去一些人迹少有的村落里给人干活讨些吃食,可那些村落里自己都快保不全了,哪还有多余的余粮给一个流浪的人吃呢?我那时几乎快要饿死,躲在一个破庙里饿的动弹不得,那破庙里还躲了很多人,有好多被活活饿死的就给拉到外面沟子里扔了,在我还只剩一口气的时候,一伙起义军打到了这里,抢了当地地主的粮仓,救下了我们一庙的人……那起义军的首领,也认得你,他说他是你在西安府时结义的兄弟,叫张轩。” “什么?张大哥?!怎么可能,他在白水县做驿卒做的好好的,怎么会去带人起义?!” 牛耿苦笑一下摇摇头,说:“青儿,你有所不知,张大哥早就不做驿卒了,他所在的驿站被裁剪掉了,他没了活路,家里的地也被官府的人强收了,张大哥早已扯了旗起义,最初跟着他的那班驿卒兄弟现在各个都是起义军里的顶梁柱,他在破庙救了我之后,问我愿不愿意随他起义,我那时再没有别的选择,就跟着他一路打到了渭北。” 薛照青细细回忆着当时带着彩星过去白水县外的场景,县城外紧随张大哥的一众随从,那随从脸上紧张防备的样子,还有张大哥欲言又止的神态通通回到了脑子里。那是薛照青便觉得奇怪,可若张轩一早扯旗起了义,这一切就非常好解释了。 “你可知道张轩大哥是否成家?” “只知道他有个妻子,但不曾随军,只是月月都有家书送来。” “那便是了。”薛照青点点头:“他那妻子,便是彩星嫂子,你也认得的。” 第45章 “嗯”牛耿应道:“他说是你的结义大哥时,我便猜到了八分,可当时你身上不好的厉害,我还哪有心情和他叙旧,就忙着给你求药了。” 薛照青双手捧了牛耿的圆脸,脸上笑的柔和,一别数月,牛耿还是那个牛耿,却又不是那个牛耿了,他一如从前在薛家时疼他爱他,可比起在薛家需要他时时护着,眼前的牛耿才真真正正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以护他安危,为他遮风挡雨。 “青儿,你为何会在渭北?更如何会沦落到了怡红院里?你就算出来找我,身边怎么不带着忠叔或者一两个小厮?” 薛照青苦笑一下,这一路艰辛他多少次以为自己熬不过来,可当真见到牛耿,受到的那些苦,却又像浮云一样,不是这么重要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可饶是这样,也是疼的牛耿心口难忍。 “你居然一路受了这么多苦。” “总算找到你了,受的苦也值得了。牛耿哥,你那时被逐出薛家,到底是因为什么?” “哼。”牛耿冷笑一声,道:“那换药的说辞根本就是个幌子而已,你之前随老爷第一次去白水县时,我偶尔撞破了金凤和二少爷的奸情,可我从没想过真正说出去。只不过他们心虚,想先一步把我们娘俩赶出去,以绝后患。” “照文?”薛照青听了在嘴里喃喃念叨着:“不对啊,我去和爹求情的时候,照文还说他跟爹求情了,怎么会是他?” “二少爷给我求情?”牛耿脸上一脸茫然:“这不可能的,青儿,薛老爷走了之后,我亲眼看见金凤的样子,这个事情分明就是她挑起来的,况且那日,二少爷压根不在大厅之中,他又怎么会张嘴跟老爷求情?” “可照文为什么要骗我?他可是我的亲弟弟啊!就算他是姨娘所出,可这么多年一起长大,难道……” “你为兄,他为弟,你嫡出,他庶出,只要有你在的一天,他和他娘就只能看着偌大的家产干着急。只为屈屈家产就争成这样,这就是我不喜欢救那些富庶人家的原因,贪婪,无知,无情。”那白胡子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踱了过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一碗煎好的药说道。 “老神仙!这药我来煎就好,怎么劳您老人家!”牛耿上前接过药,放到嘴边吹一吹,一勺一勺的往薛照青嘴里送。 “就这么给他吃了,不怕这是□□哩?”老头站在一边说道。 牛耿手上一滞,随即笑道:“老神仙人都给救回来了,就不会害人哩。” “哼,你个傻大个子。”老头翻了翻弯弯的月牙眼,继续道:“别老神仙老神仙的叫,再真给叫到天上去了,我姓陈,你爱咋叫咋叫吧,我问你,那几袋子粮食都是你磨哩?” “是哩,陈大爷,待会儿我给青儿喂完药,就给您下面吃。” “呦,还会下面?” “以前看娘做过,自己在外面,不会弄吃的,有了粮食都得活活饿死,就自己学会了。” “嗯……。至于你。”老头看看薛照青:“你两头先的话我零零碎碎也听见了些,我问你,当时是谁告诉你,这大个子在澄城的?” “是我姨娘娘家的表哥,轮辈分,我得叫他舅舅。” “哼,果然,还叫舅舅哩,你这娃,长着一副聪明劲儿,怎么这点儿事儿都反应不过来,是他骗你跑去澄城哩,还有你说那马匹和钱财都让人偷了,你说说,是怎么个偷法?” “我……”薛照青并没没有怀疑过,尤其是那客栈的怪相,他如实说:“快到澄城的时候,我的马被绊了,我找到附近一个客栈住店,可是第二天一早,马没了,身上的钱也没了,客栈里空无一人,什么都找不到。” “你这娃哩,就算有人要钱,要马,哪有不要客栈的道理,这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让你回不了家,见不了你爹!” 其实这些,薛照青的确想过,但娘亲生前身子就不好,是姨娘带着他一点点长大,他和照文同在学堂上学,同在田里玩耍,连小时候淘气犯了错也是一同跪在祠堂受罚,在内心深处,薛照青始终不愿相信一向识他如己出的姨娘会狠下心害他,一向疼爱的弟弟会知道算计他。难道所谓家产田地,房屋银钱真的就比不上经年累积下来的感情么? 薛照青惊骇之样老头看在眼里,叹气道:“别难过了,这不是还有个把你捧在心尖尖的汉子么。” 牛耿闻言,把手覆在了薛照青的手上,薛照青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家里的烦乱事儿姑且先扔到了一边,一口一口喝下牛耿喂下的药,又拉着牛耿的手说了好些话才愿意睡下。那老陈头被他二人酸的受不了,拄着拐杖,哒哒哒走到后院遛狗去了。 安顿好了薛照青,牛耿走出房门,这一天从早晨折腾到现在,眼看着太阳已经快要下了山,这边月亮已经挂了起来,牛耿肚子咕噜噜的叫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天也是什么都没下肚。 砍了柴,生了火,拿新磨出来的面粉做了两碗面,牛耿和老陈头蹲在后院里,借着月光呼啦呼啦吃着倍儿香。 牛耿觉着自己的吃相就够难看的了,没成想这老头吃起面来比他还难看,汤汁溅的满脸不说,吃面的时候还不住的咂摸嘴,吸溜吸溜的吃的老大声。牛耿看他这样儿,一点儿也不似初遇时仙风道骨的样儿,反而像极了饿了三天没吃饭的庄稼汉。 牛耿瞅着老头吃的香,放下碗又到伙房再做了一份面,果然,老头一碗根本不够,两碗下了肚子才惦着肚子笑的开心。 “陈大爷,你这是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哎,饭倒是都有的吃,救过的村民会送来玉米小麦之类的,可小麦我磨不动,每顿只能啃啃玉米,小白有时候也能在林子里打些野兔什么的,只是光吃这个不够啊,想面啊,啧啧啧。” “那你咋不出去哩?” “哼,外面乱的很,我才不出去。”老头把碗往地上一放,一副吃完了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拿捏着架子,看起来不屑外界红尘事似的。 “陈大爷,那外面的浓雾和迷阵都是你弄的?万一有人误闯进来怎么办?真给困死在里头?” “杨树林的迷阵其实没什么,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若有人真进来了出不去,我也会放小白出去把他赶到林子外面,这浓雾是这里地势天然形成,雾里有些毒物,我在院子外面撒了解药,屋顶上也是解药,这些雾伤不了这屋里的东西。” “那小白哩?也不怕这雾?”黑狗跟着牛耿磨了一下午的小麦,也愿意亲近他,这会儿趴在牛耿脚下,乖乖的让他顺毛。 “小白的洗澡水就是这解药哩,他才不怕。你小子,打探这么多干什么?”老头问道。 “好奇哩,陈大爷,你愿意跟着我和青儿出去不,我们两个照顾你,我可以天天给你做面吃,也省着你在这啃玉米哩。” “哼,用不着。老头子在这活的好好的哩。”说罢,甩甩袖子径直走了。 牛耿呼啦啦吃完手里的面,把伙房收拾干净,院里两个屋里一个住着照青,一个住着老头,他干脆就和衣在伙房躺了一宿。 五日之后,薛照青身上已经好透了,牛耿在这里一呆五天,起义军里的事情也没有过问,外面的人进不来,怕是张轩已经快急疯了,见薛照青行动已经无碍,牛耿便寻思着想带着他离开。 可嘴一张,却被薛照青拦住了。 “咋?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出去?” “不是不愿意跟你出去啊,你看看,咱俩走了,这老头得多无聊啊,况且他年龄这么大了,磨盘也推不动,咱走了,他以后怎么吃啊?” 原来是为这个,牛耿说:“我原想接了他一起出去,他救了你的命,咱就算一直养着他也应该,不过陈大爷掘的很,死活不愿意到外面去,说外面乱哩。” “我知道哩,不过牛耿哥,他其实挺喜欢你的,你没看出来么?” “啊?”牛耿一惊,这几日以来,除了每天吃饭老头愿意和他一张桌子,其余的时候压根理都不理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真的,你这几天把面给他磨了,豆子给他磨了,玉米也给他理好了,这老陈头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是却喜欢吃你做的东西,喜欢你喜欢的紧哩。” “可他不愿意出去,咱也不能应拉着他出去啊?惹了这老头,他再弄个□□什么的,咱俩可拿他没办法。” “牛耿哥,你就放心出去吧,我在这里劝劝他,看能不能劝的动,” “可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没事儿啦,这里与世隔绝的,我在这里比在外面还安全哩,放心吧。” 牛耿见薛照青如此坚定,也不再强求,自顾出了林子。 第46章 牛耿走后,这与世隔绝的小院子只剩下了薛照青和老陈头两个。薛照青虽这几个月在外流浪,可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连火都不太会生,更别提做饭了,这老头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对着新磨的面粉下不去手,于是二人只能煮玉米,啃腊肉充饥。 老头一边啃着玉米,一边叹气:“哎,这玉米没味儿,可怎么吃的下去啊?” “您一个人住在这儿时不都是啃玉米么?怎么这会儿吃不下了?” “那能一样么,吃完了香喷喷的油泼面,再吃玉米,简直一个地上一个地下么!” “嘻嘻。”薛照青啃着玉米一笑,继续道:“大爷,想不想以后每天都吃到油泼面?” “咋?”老陈头一下警觉起来:“又想让我跟你们一起出去?哼,每天给我吃烧鸡我也不出去!” 薛照青无语,这几天和这老陈头相处下来,他早看出,这鹤发童颜的老头只要不说话不笑,的确是一副世外高人不食烟火的样儿,可一旦张嘴吃起东西,那便像饿了三天没吃饭的乞丐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堪。有时候薛照青甚至觉着,他上辈子该是个饿死鬼投了胎的。不过,这老头虽然嘴巴上不怎么饶人,可心里却仁义的很,每天给他把脉煎药,一点儿都不少。 “陈大爷,您为啥这么讨厌外面的世界啊?” “哼,外面有什么好的,成天不是你算计我,就是我算计你,就连给人看病,都不得安生,有的人想让你把病人医好,有的人恨不得你一副□□把人药死,治好治不好都有人找你麻烦,不如在这儿,我想给谁治病,给谁治病,天王老子都管不了我。” “那大爷,您在外边儿就没什么家人么?他们不担心你?” “老头子在这世上就一个人,身边就跟着小白一只狗,走了也没谁惦记,哪天死了在这无人的小院里化成一捧黄土,倒也省了装尸体的棺材。” 老陈头虽说的潇洒,可眉宇之间似有不甘,薛照青看的仔细,接着说道:“哎,是啊,一个人在这儿,死后连个香火都没有,您老人家这行医积德,悬壶济世的故事,都没个人给你带出去。” 果然,这话正中老陈头心窝子,他当年含恨避世于此,并非全心愿意,七分是从前侍奉的主家追杀,只有三分才是看破了这红尘纷扰。在此寂寞他不怕,粗茶淡饭也无所谓,可他最怕的是死后无人牵挂,连姓氏都被人忘了。 老头晃神的样子被薛照青看在眼睛里面,他继续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那牛耿哥哥也是个苦命的,小时候爹死的早,就守着一个娘亲,前几个月,牛大娘也走了,数数这世间,他也没有什么可以供养的长辈了。他走时还拉着我的手说,这几天看着陈大爷您特别亲切,您又救下了我的命,他一心想把您接出去当干爹这么好好养着,可惜啊……。” 老陈头听了,半响没说话,心里似乎有所动,可半根玉米下了肚,他把啃得光秃秃的玉米棒子往一边一扔,说道:“哼,就是不出去!”说罢,拄着拐杖嗒嗒嗒去看他的医书了。 薛照青无奈的叹了口气,老陈头养下的大黑狗晃晃悠悠过来啃他丢下的玉米棒子,薛照青顺顺狗毛继续说:“小白啊,小白,这老头咋这么倔哩?”大黑狗抬起头看看薛照青,似乎对他手上没吃完的玉米更感兴趣,抬着头凑过来用狗嘴一下咬住了那截玉米,滴溜溜跑走了。 “哎,你个偷玉米的狗贼!”薛照青喊道,可那小白早就不见踪影了。 他摸摸肚子:“牛耿啊,牛耿,我都啃了三天玉米棒子了,你啥时候回来啊?” 其实人在外面的牛耿,这三天过的并不轻松。他在林子里的五天里,张轩被起义军总将召回澄城总部商讨下一步的作战方向,点了齐胜做了临时的总指挥。可齐胜这个人本就是地痞流氓一个,平日里靠着花言巧语哄着张轩开心位子列在了他们二人之后,但真论战功,的确寥寥。牛耿怕他单独带队出事,便向张轩讨了他过来,带在身边时时提点,本以为他能改了性子,却不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牛耿坐在县衙大堂之上,看着横在中堂之上的两副棺材,和跪在棺材两边哭泣不止的一大二小三名男子,不禁扶了扶额头。 “军爷,军爷!我家媳妇和我家女儿如此惨死!小老儿这口气怎么咽的下去啊!”堂下年长之人,约莫四十来岁,一身孝衣,哭的眼足足肿了一圈。 “我那女儿,今年才十七岁啊!军爷若不能给我们做主,我这一家都活不成了,随了她们娘俩去了反而安生!”说罢,哭的更厉害了。那堂下跪着的两个年轻男子,一个十四五岁,未曾哭出声音,只紧紧捏着拳头,低着头,一言不发,另一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见爹哭成这样,也跟着嚎啕起来。 牛耿一拍桌子,喝道:“把那两个畜生给我押出来!” 堂下立着的四名士兵出列回道:“是!”随后从外拽出来两个捆得五花大绑的士兵出来。 这两个士兵,牛耿都认得,他们都是齐胜的同乡,瘦高的那个叫邵杰,生的贼眉鼠眼的那个叫邹伟。听说齐胜在起义军中混的风生水起,他们才来投奔。牛耿原就不喜欢这样毫无目的加入起义军的人,更何况这些人从前不是无赖就是流氓,毫无战斗力不说,反而凭添麻烦。可张轩却以为扯旗起义需要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对这些人并无区别对待。 押来的士兵摁住两人的身子压下去,逼两人跪下,两人虽身子跪着,却瞪着眼睛,梗着脖子,说道:“副将为何捆住我们?!” “为何捆住?你们强占平民妻子女儿,逼得人家投河自尽,还有理了!”牛耿浓眉紧皱,一双大眼瞪的骇人。 “回副将,他们并非平民,这户人家是渭北有名的地主,平时鱼肉佃户和像咱们这样的贫农不说,还压榨长工,我们兄弟二人不过是给他们一些教训罢了,又有什么不对?!” “冤枉啊军爷!”一听这话,那男子哭的更响了:“我家是有薄田一些,也有佃户租种,农忙时分的确也请过长工帮忙,可我却从未欺负过佃户和长工,租种我家田地的佃户所交的租子是这渭北最低的,遇到饥荒年的时候,我家不仅不要租子,反而会接济佃户一些种子,省着春荒无种种地,至于长工,老大爷您去我家附近打听打听,我家对上门的长工如何?不仅同食同住,月钱也是从不拖欠!小老儿对天发誓!我一向善待穷苦人家,所以知道起义军来,多少人劝我跑我都没跑,因为我信得过起义军的军爷,你们都是明事理讲善恶的人,可不曾想,不曾想,却因为这一念之差,害的我妻我女惨死,小老儿日后入了土,怎么再见她们娘俩啊!”说着,就要用头撞棺,牛耿慌忙使人拦住,急气之下,直接跳过面前矮桌,冲上堂中,一手拎起一人,怒喝道:“事实如此,你们二人还有何话可说?!” “副将仅凭人一面之词,就要惩戒我们兄弟二人,我们实在难以服气!” “难以服气?!哼!”牛耿冷笑一声,双手一甩,把二人甩在地上:“我问你们,我们为什么而起义?!” 邵杰喝邹伟二人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当然不知道,我们起义军为的是天下公平,为的是老百姓们能有一条活路,有一口饱饭吃!可是你们,你们只不过是自己的私欲才在起义军中呆着,这偌大的起义军对你们来说不过是耀武扬威的工具!我问你们,你们何曾在起义战场上杀过敌,撒过血?!你们只敢借着劫富济贫的名义逼死人家妻女!你们不知为何起义,这是罪一,你们欺软怕硬逼死人家妻女这是罪二,你们不服管教,不听军令,这是罪三!三罪并罚,如此,活活打死也不为过!来人,拖了这二人下去,乱棍打死!” “是!” 此二人这时才意识到了牛耿起了杀心,顿时急了,哭号不已,一会儿求爷爷一会儿告奶奶,还有大喊齐胜救命的。牛耿全然不管,这听这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被拖到了这县衙里原本行刑的偏室,只偶尔还有几声惨叫传来。 此时齐胜忽然从堂外进来,一见牛耿立在堂中,正想说话,牛耿右手一抬,堪堪挡在了他的面前:“若不想和他们一样,就再不要说话!” 此话一出,齐胜后背鸡皮疙瘩起了大半,此时的牛耿面容阴冷,眉宇间透露了一股子狠劲儿,像是见惯了血腥的侩子手一般。齐胜知道这时求情讨不了好,只得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好好安置这一对母女,终究是我们对不住她们。”牛耿扶起这一家三口,对齐胜交待着:”传令下去,以后再有趁乱强占民女的,统统乱棍打死!” “是……”齐胜心有不甘,却不敢多言,只得先应下,心底却是一百个不服气。 第47章 又在衙门理了半晌琐事,牛耿看了看手边终于快要到底的活,微微出了一口气。略略看下来手里捧着的一封信,信上的字虽写的歪扭七八,可好歹牛耿认得出是什么。他拿起毛笔,在信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好”字。用信封装了,用火漆封了即刻差送信官送了出去。 他们这一伙起义军几乎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像他这样能认识几个字的已经十分难得,像张轩那样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孔孟之道信手拈来的就更是稀罕了。所以他们之间的信件通传往往不讲究之乎者也,能让对方看的懂,就够了。 一鼓作气把剩下事儿做了,牛耿揉了揉肩膀,这看信写字的活对他来说,比种地打仗可是累多了。 在县衙大厅里来回溜了一圈松了松腿,牛耿看看刚刚挂在树梢上的月亮,算了算时间,终归还是跑到后院牵了马一溜烟的跑了出去。临出渭北城门时,还买下了好些吃食和玩意。 虽说老陈头已经告诉牛耿进来的诀窍,可晚上的杨树林走起来比白天还要累人,林子之中的浓雾没有太阳的穿透显着更加厚重,牛耿拿解药塞子塞住鼻孔,一番折腾,总算又回来了这朴素的小院子。 小白守在院门口,一见是他来了,原本龇着的牙收了回去,也不叫唤,绕着牛耿转圈。牛耿知道这狗鼻子灵,怀里的东西藏不过他,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汪汪的纸包,撕下一块带骨头的肉丢给他。 小白果然不跟着他,追着那肉就去了。牛耿抹黑进了院子,院里前后两个小茅屋里只前面有些灯光,依稀有人说着些话,牛耿推门进去,果然见到薛照青坐在炕上双脚泡在热水里,正跟白胡子的老陈头说着什么。老陈头坐在另一个炕上,手里拨弄着一筐子黑黢黢的东西。 “牛耿哥,你回来啦!”一见牛耿来了,薛照青兴奋的不行,一双凤眼笑的弯了起来,要不是老陈头在这儿,他就直接扑了上去。 “哼~”老头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走了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怎么,把这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往我这一丢,就不想管了?” “陈大爷,外面事儿多,没顾上,这几天辛苦您照顾青儿了,给您买了点儿东西,您老好好补补。”说着,牛耿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来两个大手掌一般大的油纸包,隔着老远都能问道鲜香的肉香味儿,牛耿打开纸包递到老陈头眼前,嚯,两只烧的外酥里内的烧鸡! 老陈头砸吧砸吧嘴,一双眼睛都快飞出来了,牛耿拿了炕上小桌子上的盘子,给老头铺好了,端在了老头眼前的桌子上。 “哼,这两只烧鸡买的,还像个样子。”老陈头吃的满手是油,毫无斯文可言,嘴里还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 牛耿从怀里又拿出来一个油纸包,掏出一只缺了腿的烧鸡,递到薛照青面前:“门口小白拦着不让我进,就给了他一条鸡腿,这个给你,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吧。” “还好啦,粗茶淡饭的,我也吃得惯。”接过牛耿撕下来的一片无皮鸡肉,薛照青吃的心里甜丝丝的。 “哎哎哎,你们两个,吃个烧鸡而已,用得着你喂么?”老陈头一手撕着鸡肉一手拿了那药筐子:“大个子,你过来,帮我继续整个药材,他在那吃的好好的,跑不掉。” 牛耿回身接过药筐子,低头一看,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一筐里密密麻麻放着的墨绿色块块,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把他和娘亲害到流离失所的就是这个东西——青黛! 薛照青看牛耿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双眼睛睁的老大,却不看别处,只盯着那一筐药材发呆,问道:“牛耿哥,你这是怎么了?” “青儿……这药……”牛耿话还没说完,那爱药如命的老陈头顾不得吃烧鸡,说道:“这药怎么了?上好的青黛,怎么?大个子,你还认得?” “认得……,我和我娘就是被这个东西害的赶出薛家大门……。” “什么?”薛照青一怔,放下手里的烧鸡,一把拽过牛耿,看他手里的药筐,那时他刚从外面回来,知道牛耿被赶走了,伤心大过了理智,再加上照文的煽动,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机会去问问,牛耿娘俩出事儿的始末,再加上爹禁了他的足,家里的下人又对牛耿娘俩讳莫如深,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他,牛大娘到底是换了哪一味药,怎么换下的药。 可如今他仔细翻过药筐里的青黛,细细回忆着当时跟祖奶奶煎药时候放下的药材,那幅药里的青黛跟药筐里的几乎没有区别,如果硬要说有,那便是这药筐里青黛的颜色比他记忆里的要深上几分。 “陈大爷,我印象里家里的青黛颜色比这个浅,这味药颜色的深浅会影响药效么?”薛照青问道。 “当然会,我这里的青黛是我拿别的药物浸泡后晒出来的,药效比药铺里成色最好的还要好上几分,药铺里,常见的是深墨绿色的青黛,那是江浙一带产出来的,已经算的上是上品,还有就是浅绿色的青黛,一般是咱们西北关中一带产出来的,这里气候其实不适宜药草生长,这做出来的青黛药效自然也差上很多。” “那两种青黛熬出来的药渣,会有区别么?”牛耿听了老陈头的话,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问道。 “如果这副药材里,没有其他颜色较深的配药,那江浙一带熬出来的药渣一般是紫黑色,咱们这里熬出来的药渣则是浅绿色。” 紫黑色,浅绿色……牛耿心里像一团乱麻一样,老陈头的话和那时郎中在前厅里的一模一样,他娘亲口告诉的他,他不会记错。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以为是金凤买通了郎中逼走了他们娘俩,可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如此,若老太太的确喝下了药效不好的青黛煎下来的药,那又是谁把这药换了,害了老太太,再顺道栽赃在他娘俩身上呢? “那没错了,我记得我那时亲手给祖奶奶煎药时,剩下来的药渣都是紫黑色的。”薛照青闻言,拨弄着手里的青黛说。 “青儿?你说什么?”牛耿听了薛照青的话,不禁一愣。 “祖奶奶的药啊,药渣都是紫黑色的。” “不是浅绿色?” “不是,最后的那段时间,我亲手给她煎药,亲自喂药,再亲手把药渣给倒掉的。” “怎么会……,你离开的那段时间,金凤说我娘换下了好的青黛,用次品充上,还拿了剩下的药渣给郎中看,郎中说颜色是浅绿色的,就是因为这个才认定了我娘换药。” “不可能!”薛照青斩钉截铁的说道:“紫黑色的药渣我看的清清楚楚,而且所有的药渣我都已经倒到了伙房旁的阴沟里,金凤又哪来的药渣给郎中看?!分明是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次品青黛,按照郎中的药方煎好了,再把新煎出来的药渣给郎中看的。这个丫头,平日里在老太太房里看不出来,竟然胆子大成这个样子!” “可,可我娘房里被人翻出来的上好青黛,又是谁放进去的?从老太太走了以后,金凤就再没有来过后院伙房啊。” “那还不简单,另找个人去就是喽。”老陈头在一边听二人说话,一边吃肉,跟看戏似的,冷不丁的插了一句嘴:“一个丫头,没人敢给她撑腰,她有什么本事敢这么栽赃?况且这栽赃的本事差的很,如果这位大少爷当时在家里,所有的谎言当即就能戳破,分明是有人算准了他不在家的时候,赶你们娘俩出去。而且,如果你娘真打算换药去卖,怎么还会一直把换下来的青黛藏在屋里?不赶快拿去卖了更好?这当家的也真是,是个人稍稍想想就能想明白的事情,就这么把人赶出去,哎,果然长工和婆子的命就是贱啊~” 薛照青听了,知道这明里暗里说的是他爹,小脸一红,顿时尴尬了起来。牛耿见他这囧样,知道他心里不舒服,立马把那药筐拿了回来说:“事儿都过去了,老爷也应是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蒙蔽了,现在再想这些也没啥意义了。青儿,水凉了吧,我再给你烧点热水去。” 说着,就要往伙房里给薛照青再烧些洗脚水,哪知薛照青一只小手抓了他的袖子,拉着他不让走:“牛耿哥,这事儿不能这么了,我们薛家办的错事儿,害了牛大娘,害了你,你跟我回去,我得还你一个公道。而且……”薛照青咬咬嘴唇,继续道:“我如今也知道姨娘真正的性情,我爹那刚愎自用的个性,难免不被她利用犯下更多的错,如今,我脑子里还想起来一些事情,彩星嫂子曾跟我说,在花园里撞见田德桂和姨娘言行不适,可那时,我根本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想,估计也是真的……。” “还有个事儿,老头子提醒你们一下,一份药渣是不是新鲜煮出来的,稍微学过几年医术的学徒一眼就能看出来,那郎中不可能分辨不出这药渣是新是旧,可他却什么也不说。若也是被人收买的,你家老爷可就真是危险了。”老陈头说的云淡风轻,可听到二人耳朵里却着实瘆人。 薛照青紧紧攥着牛耿的胳膊,眼睛里满是焦急和紧张,一张小嘴抿的死死的,可却一句话没说。 牛耿知道他想回去,却又张不开嘴求他带他回那个伤了他们娘俩的地方,薛照青满心的矛盾和窘迫,他哪里不懂。 “青儿,你别着急,等我几日,我定带你回去。”牛耿看着薛照青的眼睛,低声说着,话里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不容质疑。薛照青脸上露出一丝笑,当下就想把他的牛耿哥哥扑在床上,可那边还有个毫无眼力见的老头子,吧唧吧唧吮着剩下的鸡骨头。 薛照青狠狠的在牛耿脸上亲了一下,老陈头一脸嫌弃的扭过头去,不过这次好歹没说啥风凉话。 第48章 是夜,牛耿原还想在伙房里将就一晚,可薛照青拉着他不让去,硬是要他一起睡在一张炕上。牛耿拗不过他,只得从了。夜半时候老陈头睡的死死的,呼噜震天响。二人在窄小的炕上忍不住的亲吻起来。 算起来这还是薛照青清醒以来二人头一次这么亲昵,前几天的时候牛耿顾忌着他的身子,碰都不敢多碰他一下,如今快十来天过去,青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看着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水灵,牛耿如今要是再忍,就真不是个男人了。 牛耿死死的搂着薛照青,二人唇舌纠缠不清,几乎快要喘不过起来才舍得相互放开。黑暗里薛照青的眼睛亮的水汪汪的,肩头的衣服滑落了一半,露出光洁的皮肤,牛耿忍不了的往他衣服里伸手,薛照青情不自禁的闷哼了一声。 他的这副身子但凡碰到牛耿的手,便敏感的跟不是他的似的。 牛耿忍不了的往他脖子上咬,薛照青捂着嘴,可还是有些许□□从指尖流出。 “嗯……小白那是我的鸡腿!”黑暗中的老陈头忽然咕叽出这么一句,紧接着翻了一个身子,二人顿时冷静了下来,那下火的效果直逼一盆凉水直接浇下来。 牛耿单手搂着薛照青,动都不敢动,直到老陈头那响亮的呼噜再打了起来。薛照青撑着牛耿的身子望过去,老头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似乎又睡瓷实了。 薛照青重新低了身子过来,动作慢吞吞的,就怕是再扰了老陈头的清梦,搂着牛耿的胳膊,二人在黑暗里相视一笑,像是偷偷干了坏事得逞了的小孩子似的。再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忍了心里的那股子火,相互搂着睡着了。 这一觉薛照青睡的是地暗天昏,牛耿不在的这几日,他压根没有休息好,有了牛耿躺在身边,薛照青精神放松了很多,翌日日上三竿的时候,睡的迷迷糊糊的他觉着有条舌头在他脸上舔啊舔……。 “牛耿哥,别乱舔了……。”薛照青被舔的脸上痒痒,眼睛都不睁开朝舌头伸过来的方向推了一把,哎,咋触及手上是毛茸茸的感觉? 他转头一看,这哪是牛耿啊,小白趴在炕边,两只爪子扒在炕沿上,正直勾勾的看着他哩。薛照青撸撸小白通体透黑的脖子:“咋,把我当鸡腿了?”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爽歪歪,薛照青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茅草屋里没人,他往后院走去,果然看到老陈头和牛耿都在后院呆着,老陈头手里捧着一碗面,一边吃还一边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话。 离得距离有点远,老陈头一嘴吃的满满的,说话又含糊不清,他只听得什么:不能用作其他用之类的。薛照青也没多想,当下踮起小快步冲牛耿扑过去。 “饿了不青儿?”牛耿怜爱的捋捋薛照青的发丝,道:“厨房里还有面,我再给你下哩。” “嗯!”薛照青点点头,打了井水漱口洗脸后,牛耿正好盛了一碗面出来递给他。老陈头手里的面见了底,擦了擦满嘴的油,走进伙房,又低声跟牛耿说些啥。 薛照青心里犯嘀咕,这两人咋还有秘密了不成:“你两说啥哩?” “没啥哩青儿。”牛耿的声音一如原来憨厚,可薛照青就是觉着哪里不对。 “咋?害怕你家这傻长工害你不成?”老陈头的声音咋听起来这么欠揍?! 哼,不告诉他就不告诉他哩,反正牛耿也不会害他,一碗面下了肚子之后。一老一少二人也舍得从伙房出来了,牛耿又帮老陈头把磨好的面粉做成各种干粮给他存好,交代了好多事情才带着收拾好东西的薛照青离开。 “陈大爷,我和青儿一定会回来看你哩。”牛耿拉着薛照青一步三回头。 “走哩,走哩,不要管我老头子死活,赶紧走哩。” 老陈头一脸嫌弃的赶他们快走,可越是这样,这二人心里就更难受。这老头不知年轻时在外面受过了多少苦,才躲在这深山老林与世隔绝,且养成了口是心非的性子,牛耿牵着薛照青,盘算着了了薛家的事情后,说啥也得把老头接出来孝敬。 二人出了层层浓雾之后,刚往杨树林走去,只听背后忽然响起一阵狗吠,这狗吠声二人再熟悉不过,果然还没一会儿,那通体漆黑的大黑狗撒着四条蹄子冲他们跑过来。 “小白?!”大黑狗一把扑到薛照青身上,差点把他扑倒,趴在他身上舔着他的脸,亲的不行,薛照青被他搔的直喊痒痒:“你怎么来了?你来了,陈大爷怎么办?” “青儿,你看,小白脖子上有个小竹筒。”牛耿眼尖,抱过小白,拆了那竹筒一看,老陈头苍劲有力的字体跃然纸上:“路上凶险,小白你们带去。” 短短几个字,却让二人大为感动。 “牛耿哥,咱回来以后在渭北城边儿买一处宅子吧。” “好哩。” “把陈大爷接出来,要是他不愿意出来,你就打晕他,把他带出来。” “打晕他?不太好吧青儿。” “先接出来么,要是还不愿意,就天天给他吃玉米,吃腊肉,不给新鲜的面和烧鸡吃。” “青儿,他是咱的救命恩人哎……”牛耿哭笑不得。 “就得逼他出来么,一个人成年累月在那浓雾里,医术再厉害也得生病,牛耿哥你听我的,就这样,反正这陈大爷,我是养定了。” “好哩,啥都听青儿的。” 小白哒哒哒跟在一边,扬着脑袋看着二人,伸着舌头,一脸开心,才不管这二人是想咋地算计他主人哩。 二人在渭北停留了两天,待和张轩叙了旧后便打算动身回去三原县,张轩帮他们备了一辆马车,又准备了好些路上吃和用的东西,第三日的一早,便从渭北县衙出发了。 这一路上,牛耿话不多,只自顾赶着路,薛照青抱着狗坐在马车里,小白趴在他身上眯着眼睛养神,薛照青时不时往外看看,出了渭北城门没多久,他还是往前凑了凑,坐到了马车外头的架子上。 “牛耿哥,你舍不得离开渭北?”自出发到现在,牛耿都没怎么说过话,那眉头虽然没锁,可薛照青还是在他眉间看出了些许阴郁。 “不会,能陪青儿回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牛耿说道,然薛照青却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不快。 “是为了张轩大哥没有留你么……。”牛耿一听这话,心里一惊,不禁猛地侧脸看了薛照青一眼,这青儿难道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是起义军渭北编队的副将,现在正是起义军最需要人的时候,你这个时候要走,他却拦都没拦你,反而还帮你找了马车,你心里肯定堵的慌……。” “哎……,大哥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原与他最是交心,可就这两天,不知为何,总有隔阂的感觉,他待我,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我在林子里养病的时候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么?” “倒是有一件……。”牛耿把他如何处决了两个士兵的事情说给薛照青听,薛照青听完之后说道:“恐怕就是因为这个,你处决完那两人之后就来了林子里,张轩大哥回来之后,先见到齐胜,这段时间里,那齐胜不知在张轩大哥那里告了什么状。” “可那二人强占□□女的确该死!我并不觉着有什么错。” “哎……。”薛照青叹了一口气,这一路颠簸以来,他算是认清楚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薛家时,他就因过于相信姨娘和弟弟吃下大亏,也因没有摸准父亲的脾气心性而酿下大错。这世间有一些事情不能单纯的用善恶的标准去判别,否则,善会成为恶的铺垫,恶会加快善的消逝。 “牛耿哥,这事儿你没有错,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可麻烦就是麻烦在总有那么一些宵小之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颠倒黑白,蒙蔽他人的双眼。正是因为这样,这世道才乱,那陈大爷正是烦这纷扰,才躲去幽居的不是么?你也不必为了这些事情烦恼,若张轩大哥真的明是非,辩善恶,他定能知道谁才是不肖之徒。” “嗯!正好趁这段时间回三原县把薛家的事情了了,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个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薛照青听了心里甜丝丝的,一手挽着牛耿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头子上:“对了,咱出林子那天早上,你叽叽咕咕和陈大爷在那说啥呢?走的时候他还给了你一个小包,里面是啥?” “就是些药材么,能有啥。”牛耿顾左右而言他,一双大眼四下乱看着。 “说实话……。到底是个啥么。”薛照青捏捏牛耿小麦色的脸蛋子,故意本起了脸威胁道。 “是……”牛耿一张圆脸羞了个大红,把嘴往薛照青耳边凑:“是能让你舒服的药。”嘴边吹气略过丝丝暧昧,薛照青立马就懂了,好么,这汉子许久不见竟对这事儿这么在行了,还知道找陈大爷要这药来。 也不知陈大爷听到这需求,得气成啥样。 “哎呀,你坏死了。”薛照青故意推搡着牛耿,心里其实都乐成了一朵花。 “还有一味药,让人一辈子不行的。”牛耿搂过薛照青,在他耳边轻轻说着。 “啊?要这药做什么?!” “临走前,我逼那个害你的张公子喝下去了,他既然这么喜欢给人下药,也让他尝尝这药的滋味吧!若我是个亡命的土匪,他这么对你,我肯定要亲自砍了他,可我现在是起义军中一员,这方圆百里的老百姓早就把我们起义军传播成了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怕事情越传越大,干脆找了这味药给他,让他以后无法作乱。可是青儿,我还是觉着委屈了你。” “不委屈……,跟着你,我怎么都不会委屈……。”薛照青搂着牛耿,静静的说着,回家的路尚且遥远,直至家中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数,与他来说,这条只属于他们的无人小路反而是一种安慰,让他们忘了所有的烦恼,可以紧紧的依偎在一起。 第49章 三日之后,三原县县外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辆鹅黄色顶盖的马车,车上套的马是匹枣红色的高大骏马,一看便价值不菲。驾车的那人一身黑衣黑裤,似乎武人打扮,身形看起来高大壮硕,与寻常男子的身形似乎不太一样。马车一边跟着一条毛色通体黑亮的大狗,一路跟着马车前的马匹跑着,不叫不闹,看起来十分通人性。 驾车的汉子似乎并不赶时间,马儿慢慢腾腾的跑着,他也不拿马鞭催促,兀自坐在驾车的位置撕着一些肉干吃,时不时还往帘子里面送点。 “不吃啦,不吃啦,这肉干辣的很,不爱吃这个。”娇嗔的小声音从马车里面传出来,牛耿听了也不勉强他,只是也不把肉干往里送了。 “前面有个茶馆,吃点小菜可好?” 里面那人没有应声,想着应是答应了。 牛耿拉紧了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招呼店家上了两个清淡的小菜还有两碗清粥之后,这才把小桩子拿出来放好,扶了一个人从帘子里出来。 那人一身棕黑色的粗麻衣服,一双黑色麻鞋套在脚上,像是个小厮的打扮,若乍一看他和那大个儿站在一起,第一反应绝对是主仆两个。可仔细一想便能察觉到不对:哪有仆人坐车,主子赶车的道理? 更况且,那人打扮虽然粗鄙,可生的极是白净,一双小手粉嫩嫩的,一个茧子都找不到,丝毫不像干过活的样子。反而那个大个子满手老茧,也不知是握刀还是握农具磨出来的。只见那小厮打扮的人搀了大个儿的手走下马车,只是似乎他身后非常不适,走路的样子看起来怪怪的。 那大个从马车上拿下来一个软垫,垫在茶馆的凳子上,才扶了他坐了下来。 “不能吃辣的就喝点粥吧。”牛耿说道。 “哼……”薛照青撅着嘴不看他,轻轻抬起屁股坐在垫子上,慢慢放松屁股上的肉肉坐瓷实了才稍微舒服一点。 一手拿着汤匙往嘴里送粥,一手拿着筷子拨弄着眼前的清炒油菜。 “我昨儿是过分了啊,哪知道陈大爷那药这么厉害。”牛耿嘴上说着抱歉,可脸上却是一水儿的神清气爽,陪着笑脸往薛照青嘴里送菜,一副谄媚相。 “……。”薛照青吃的开心,不理他。 “那青儿不喜欢,我就把这药丢了,以后不用了就是。” “不行!”薛照青小手一拍他厚实的胳膊,勾人的丹凤眼一眯:“不许丢,全都上交!” “好哩,好哩,全都给你留着。”牛耿又往薛照青嘴里送了一口菜,却丝毫没有要交药的意思。 “青儿,咱这马上就要进县城了,你这身打扮当真不换了?” “不换了,我若再穿成个书生的样子,旁人看了岂不是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可你打扮成个小厮样儿,也不像啊。” “你进了城就坐在马车里,我来赶车,哦,对了,待会儿找茶馆的东家要点灶底灰涂在我脸上,哦哦,还有,吃饭的时候别喂我了,能跟主子一同上桌的小厮都少见,还有哪个是主子亲手投喂的啊?” “干啥要这么折腾?直接回去不好么?” “不成,姨娘和照文肯定以为我流浪在外,我就这么和你一起回来,他们指不定在爹面前怎么颠倒黑白呢,与其到时候丧失主动,咱不如先隐藏起来,打探一下现在家里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也好随机应变不是。哎呀,都说了你不要喂我么。”牛耿又是一口粥喂到薛照青嘴里,薛照青一口吞了,吃的香喷喷。 茶馆里吃饱了饭,牛耿和薛照青换了个位置坐在马车上,糊了灶台底的薛照青脸色灰蒙蒙的,看上去真有几分小厮样,他架起马车牵起狗,冲着三原县县城门的方向驶去。只是马车里的那个大个子跟憋在车里难受似的,一会儿探一下脑袋出来,还时不时往他嘴里投喂,直到被惹烦了的薛照青一个嗓子给吼了,才乖乖的缩了身子回去。 二人顺利进了县城,正如薛照青所料,进城之后,并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身份起疑,三原县赫赫有名的薛家大少爷,任谁都不会想到扮成了一个小厮样儿回来了。 牛耿找了一家普通的客栈,两人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下来,把马儿安顿在后院马房,小白则随身带在了身边。 这客栈离薛府不远,只隔了两道巷子,两人安顿好了之后,趁着小二送茶水上来的当口,打探了一下薛家如今的情况。 “爷,您认得薛家的人?”小二看牛耿觉着有些眼熟,却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嗯,从前有些交情,现在路过三原县,想着是否要去拜会一下。”牛耿正襟危坐,一张黑脸不怒自威,小二来来往往看的人多,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军旅之人,这样的人往往不好惹,急忙答道:“薛家如今可是不太好,薛老爷头几个月不知道为何忽然卧病在床,听看过的郎中说,连话都说不出,只能日日喝些稀粥度日……” 小二哥话还没说完,只见这爷身边的小厮一个松手把刚要倒水的杯子摔碎在了地上。 “……哦……爷,小的不小心失手……,请爷责罚。”小厮急忙跪在一边,就要去用手捡那碎成好几片儿的杯子。 “别碰。”那头先还黑着脸的军爷这声儿怜爱到了极点,一下扶起跪在一边的小厮,也不责罚他,对小二说:“你接着说。” “哦,是了爷,薛老爷不是身上不好么,薛二少爷就代他爹管着家里的事儿,可这薛二少爷可不是个当家的材料,头些时日,说是要给他爹冲喜,娶了一个丫头当小妾,这新媳妇娶进门还没几天,又听说成天在咱县城里的花街柳巷转悠。” “还有么?” “其他的,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是爷,恕小的多嘴问一句,看您年岁也不大,是跟薛家的哪位爷有交情啊?” “薛家的大少爷,薛照青。” “那您可来错时候了,薛家大少爷如今因着东林党的事情,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会您可见不着他喽。” “东林党,什么东林党?!” “啊?爷,小的什么都没说,小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小二一听牛耿重复了两遍东林党,神情一下就紧张了起来,也顾不得牛耿拦他,急火火的拿着茶盘子退了出去。 “青儿,你怎么样?”牛耿把客房门一关,赶紧扶了薛照青坐在凳子上,自己把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后,给薛照青倒了一杯茶。 “我爹,我爹……怎么会病的这么严重?” “青儿你先别急。”牛耿安慰道:“这里的小二哥也是道听途说而已,薛府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咱还得想法子进府里一趟打探了再说。” “忠叔,牛耿哥,找忠叔,他在家里住在后院,离你当时住的地方不远,咱们去找他,他一定知道!”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忠叔在薛家几十年了,那时对我们娘俩也好,肯定不会害我们,只是现在天还亮着,等天黑透了,咱从后院翻墙过去,后院处有个矮墙,那里好进去,还不会引来人。” “嗯……。”薛照青心里虽然着急,可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夜幕黑透的时候,牛耿带着薛照青抹黑走到了薛府后院的巷子里,这巷子极为窄小,连一辆独轮车都过不去,白日里就很少有人走,晚上更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放了小白守在巷子入口,牛耿托着薛照青的屁股先把他推上墙,自己再翻过去,然后抱着坐在墙头上的薛照青下来。 不远处有几个简陋的茅草屋子,其中有一处门脸稍稍平整些的,就是薛忠的住处。 透过纸糊的窗子,还能看到些许灯光,忠叔应该还没有休息,二人怕他人发现多生事端,猫着身子轻手轻脚的往那边走去。 “砰砰砰。”牛耿轻轻叩响了薛忠茅屋的木门。 可里面却无人应声。 “砰砰砰。”牛耿又敲了几下,却还是无人应。薛照青奇怪,明明点着烛火,怎么屋里会是空荡荡的?他屏住呼吸趴在木门上细细听着里面的声音,里面并非毫无动静,一阵子奇怪的呜呜声通过门板穿了过来,这声音似乎故意被什么东西压制着,不让传出来似的,难道是? 薛照青心里一惊,脑袋里只浮现出了杀人灭口几个字,姨娘一伙人敢施计把牛耿赶走,趁人不注意捂死个花甲老人又有何难? 他心里一急,一脚踹开了房门,却见屋里除了忠叔什么人都没有,只是这油灯昏暗下的薛忠正捂着鼻子嘴巴哭的伤心,两行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滴答着,一对白眉锁的紧紧的,一见自己木门被人踹开,薛忠先是惊的止住了哭,看清楚门口人的长相之后,他却腾的把二人往屋里拽了进来,再三确认了四下无人之后,才赶紧把木门从里面关的死死的。 第50章 “牛二?……你小子怎么出现在这里?”薛忠惊的连眼泪都没有擦干净,把牛耿拉到微弱的油灯前面,反复确认的他的长相。 “叔,一言难尽哩。你是咋了么?咋这个样子?” “哎……。”薛忠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红肿的眼眶子里又浮起了点点水汽。 “今天二夫人和二少爷下了令哩,要赶我走,虽说我老头子早想辞了回乡下抱孙子,可薛家如今这份光景,我如何能安心的走了呢?更何况,他们今日说……说……说找到了大少爷的尸体,我那可怜的大少爷,怎么就客死他乡了?!”说罢,薛忠止不住又摸了一把眼泪。 “尸体?怎么可能,忠叔,您看他是谁?”牛耿拿手绢擦了薛照青脸上的灶底灰,推到了薛忠面前。 “大……大少爷?!你,没死?”薛忠大惊,反复揉了揉一双昏花的老眼盯着薛照青看。 “忠叔,我真是没事儿哩,这不是好好的。”薛照青扶了薛忠坐在炕上,牛耿拿屋里的水壶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茶,也坐在一边。 “大少爷,您既然没有死,为何不回来?二夫人那娘家的舅爷说你是东林党人,被官府通缉,已经在围捕中被打死了!” “哼,东林党人,也亏了他田德桂想的出来,清远书院关门之后,我就是被他骗到了澄城,他还差人偷了我的马还有我的钱,我一路颠簸流浪到了渭北,遇到了牛耿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啊?是他一直在说谎?可不对啊,他手里有一封信,据他说是你写给东林党领袖之一的周老先生的,就是因为这一封信,老爷才信了他的话,结果急气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忠叔,我正想问你,爹的身体一向不错,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 “哎,前几个月没听说你出事的时候,老爷便时常上火,咽痛口干的,那时只以为是春分干燥,也没当回事儿,可田德桂带了信来找过老爷之后,老爷以为你真的牵扯到了东林党事情里去,一下就在书房晕了过去,醒过来之后口不能言,手不能动,郎中只说急火攻心,可吃了这么久的药,怎么都不见好,到现在连坐起来都难。” 薛照青和牛耿相互对视了一下,显然二人都想起了陈老头的那话,家中常请的这位郎中,多半已经被姨娘他们收买了。 “那爹病了之后,家里的事情是谁来打理?”薛照青继续问道。 “别提了,自老爷病倒之后,就由二少爷暂且管着地里的杂事儿,可二少爷不是个管事儿的材料,每天不是逗鸟遛狗,就是去窑子里找姑娘,内院的事儿现在是二夫人说的算,那地里收租子的活,他竟然全交给他那姓田的舅舅了。” “田德桂?他不是还在西安府周大善人那里有一份差事,难道也不要了么?” “早辞掉了,那差事能赚下的月钱哪里够他挥霍的,自打他管这收租子的事情以来,中间克扣了多少,老奴都数不清了,今年的春租,收上来的粮足足有三成是坏的发霉的,他拿这坏粮替了好粮,光这一项就有百两银子入账。而且他出入都要四人大轿子抬着,外面吃喝嫖赌样样都蘸,哪个花的不是薛家的钱!” “简直就是一条狂妄的米虫!”薛照青攥起拳头,狠狠打在炕头之上,恨得咬牙切齿:“田德桂这么胡作非为,照文全然不管么?!” “二少爷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两三个月前,他借着给老爷冲喜的名头,娶了原来老太太屋里的金凤当小妾,结果金凤仗着自己在薛家时间长,又是新纳的房,处处不让二少奶奶,可二少奶奶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常常隔着一个院子指桑骂槐,扰的全家不得清净,二少爷一见她两就躲,常常在窑子里一住好几天都不回家,哪里还有闲工夫管他舅舅。” “那,那……”薛照青被气到全身发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哎,昨日舅爷便遣散了我们这些个长工,由头是我们偷奸耍滑,倚老卖老,让我们明日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薛家,他自己找来了他老家的亲戚来干薛家的活,可那些人根本不是庄稼人该有的样子,这薛家的良田送到他们手上,还不知道怎么被糟蹋个干净。如今,其他的长工都走完了,就剩下我,这也收拾好了东西,打算明天一早动身的。”薛忠指指炕上,二人一看,果然有一个包裹的好好的粗麻黑布包裹。 “忠叔,你不能走哩。你在薛家劳心劳力了这么多年,就算真的要回乡看孙子,我们薛家也得给你笔足够的养老钱才对,哪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老奴谢过大少爷了,可如今这样,二夫人,二少爷和舅老爷三个人已经掌下了薛家大半的事物和银钱,也对外宣称说你已经克死他乡,况且还给你按了一个东林党人的名头,就算您正大光明的回来家里,可薛家其他支脉的叔伯也肯定会顾忌你东林党人的身份,偏向二少爷的。” 薛忠说的没有错,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他们薛家虽说有些家业,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布衣,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可以让他们整个家族翻船。所以若东林党人的帽子不摘,薛照青就算踏着门槛回来了,也不会有任何支脉的叔伯愿意帮他。 可难道就看着自家的产业生生烂在这群米虫人渣手里么?薛照青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脸上阴郁一片。 “青儿,为何不求助大管家?”牛耿的一句话,瞬间点透了薛照青,对啊,还有大管家,他为人一向正直,必定不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薛照青看着薛忠,似乎在问他的意思。 薛忠想了一下,虽说稍微点了点头,可是脸上的愁容却一点没少:“大管家的确信的过,这些时日里,也是他拼尽全力护住了薛家的那点家底子,我听前院人说,二夫人和二少爷曾威逼利诱他交出薛家的房契地契和田契,但他硬是用老爷在世,贸然交出给少爷是对老爷的大不敬为理由,没往上交,若不是这些东西除了老爷,就他知道放在哪里,怕是二夫人几人早就要对他下手了。” 薛忠稍稍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大管家再厉害,不过也是奴仆一个,若老爷当真不好了,交出这三样契约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薛照青听罢,暂且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忠叔,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把我害到这颠沛流离地步的仇我一定要向他们讨,害的牛大娘病死的罪他们也得恕,更何况还有害我爹,败我薛家家产的罪,都不能这么算了!” 薛忠看着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大少爷,像是不认识了一样,他记忆里的薛照青从来都是谦谦公子的模样,从小生的俊俏不说,为人更是谦和,薛家被二夫人一家搅得鸡犬不宁的这些时日里,他并非没有想过若是薛照青回来主持家务会是什么一番光景,可这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薛家的大少爷,还是乖乖做个读书人的好,他毕竟不是沾染这红尘是非的性子。 可现下薛照青的样子,怒发冲冠,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毁了薛家的人一个个通通赶出去的样儿,薛忠的确没有见过,也从未想过一向和善的他,发起怒来竟也能这样让人害怕,让人畏惧,却也让人安心。 “忠叔,这些时日,得委屈你先回乡下了,等我躲了这掌家的权之后,我定会派人为您送去安养晚年的银钱。”薛照青说着,从怀里拿了一带银子,往薛忠怀里塞。 “大少爷,这个使不得,您这是要折煞我哩。” “拿着吧,忠叔,我现在不比往日,手头能用的钱也不多,您回乡也是需要盘缠的,更何况家里还有小孙子等您给他带些城里新奇的玩意呢。”薛忠听罢,这才乖乖的收下了银钱。 “忠叔,为了怕引起姨娘几人的怀疑,您明日一早就收拾包裹走吧,而且走的时候该怎么伤心怎么伤心,千万不要露出半点高兴的样子,万一他们心里起疑,知道我和牛耿哥已经回来了,那就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想抢回家产,就更难了。”薛照青叮嘱着。 “哎哎,这些个事儿,老奴都懂哩,只要能帮着大少爷,让老奴干啥都愿意哩。” “青儿,时候不早了,咱回去客栈吧,让忠叔歇歇,明早还得早起演戏哩。” “嗯,如此,忠叔,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罢二人一如来的时候,轻手轻脚的退出了薛忠的茅屋,往后院矮墙处去了。 薛忠探着脑袋从木门里往外看,直到看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才缩了回去。大少爷这一回来像是给他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也不哭了,也不难受了,可却比头先多了一些困惑:青儿,青儿……,牛二那小子怎么敢这么称呼大少爷,出了门子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第51章 牛耿和薛照青牵着黑狗趁着夜色回到了客栈之中,薛家目前的光景比他们想象的要严峻很多,他们原以为薛乾只是被蒙蔽了双眼,可如今看来,薛乾已经整个被那些人握在了手里,只成为了一具傀儡。 “青儿,你如今想如何?” “事到如今,我脑子里也是一团糊涂,不知如何下手。”薛照青眉头紧蹙,轻扶额头。 “咱们理一理现在手头有什么证据吧,这样也能明了一些。” “现在重点应该是田德桂手里的那封信,我和东林党人并没有半点瓜葛,他是怎么拿了这封信陷害我?况且我的字我爹认识,他就算有心哄骗,可字迹不对,我爹必然会起疑。” “他会不会学你写字?” “嗯……”薛照青坐住了一想,这的确是唯一的可能,那时他的家书都是托德桂寄出,有这些做模板的确可以临摹的来。 “如果能找到那封信,和我之前写下的家书,应该就足够证明他所说的都是假话。” “还有那郎中,青儿,估计也是被收买了的。” “对,这个郎中也是个疑点,在逼你走之前,他就已经被收买了,收买他的无非是姨娘或是金凤,只要能撬开这个郎中的嘴,让他指认姨娘一伙人的陷害,我薛家其他支脉的叔伯定然会阻挠照文想要继承家产的野心。” “嗯。”牛耿应道:“还有一件事儿,田德桂敢在家里横行无状,没有二夫人给他撑腰是不可能的,彩星嫂子原就怀疑他两有奸情,现在看来,就是真的,若真能找到这些事情的蛛丝马迹,在祠堂上拿出铁证来指认他们两个,那他们的如意算盘就会被我们砸的粉碎了!” “是……,牛耿哥,我们先从郎中入手,一步一步往里查,我就不信了,他们真能藏下全部肮脏的事情,不露出半分马脚!”二人当机立断,先在客栈里简单休息,第二天扮成一主一仆的样子便冲着那药铺去了。 这家药铺是整个三原县最大的一家,主家姓姜,医术自明朝太宗年间开始,代代传承,到如今已经有了一百多年了,这一代的主家现今约莫四十来岁,唤做姜廉,个子不高,身材虽然精瘦可因着一向精通保养之道,面色倒比寻常人要红润很多。他的医术虽比不上西安府里侍奉大官的医手,但在这三原县的周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一身黑衣的牛耿带着小厮打扮的薛照青刚刚走进药铺,一个眼头活的伙计就招呼了过来。 “爷,您是抓药还是看病啊?” “看病,我这小厮最近身上不太好,想找个大夫给瞧瞧。” “给小厮看病?”那伙计忍不住讶异反问了一句,上下打量了一遍薛照青,见这小厮面色灰暗,的确像是有病的样子,可自古主为主,仆为仆,哪里有主子带着小厮来看病的? “怎么?你们掌柜的看病还分人不是?”牛耿微微一挑眉,他本就生的高大,脸色再稍一不好看就极有震慑力,伙计见了哪敢再说个不字,赶紧招呼二人坐下,说道:“我家掌柜的现在人在后院呢,爷您稍安勿躁,我这就去给叫。”说着那伙计冲一边的少年嚷嚷。 “去后面把掌柜的请出来,说有人上门看病哩。” “可是……”那少年似乎面有犹豫,支支吾吾的说:“师傅这会儿,应该是在拜药神爷爷哩,嘱咐了不让打扰……。” “嗨,你这孩子,又不是旁的事情,来看病的通传一下不应当么?掌柜的拜药神也有拜完的时候,你去后院儿等着吧,总不能让这位爷干等着。” 看年岁,这伙计应该有二十多岁了,那少年应该是药铺的学徒,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其实通传这样的事儿理应由伙计来干,只是看来这会儿去后院不会讨的了什么好,伙计便仗着年岁大欺负小的。 那少年没有办法,咬着嘴唇往后院去了,伙计给牛耿上了一壶茶,分了两个杯子给二人倒上,牛耿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儿又非初一,又非十五的,怎么你们掌柜的还要拜神?” “爷,我也不知道哩,原本我们掌柜的也就初一十五祭一下药神爷爷,每一次上香时间也很短,若有人求医问药的,也让我们过去通传。可自打今年开春以来,掌柜的不知是怎么了,隔上个三五七天的就祭一下药神爷爷,上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若期间来了病人,只叫在外面等着,除非特别着急的,才愿意出来。” 听了这话,二人对视了一下,薛照青心念,今年开春,正是赶了牛耿娘俩走的时候,看来这郎中并非无缘无故的祭祀,想是做多了坏事,心虚罢了。 果如伙计所说,那学徒的少年哭丧着脸就从后院回来了,应该是挨了师傅不少的骂,他低头过来,对牛耿和薛照青说:“二位爷,我家师傅说,今日不出诊呢,请您去别家看看。” 伙计一听,急了,哪有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的道理,连忙拦着少年道:“哪还有把病人往外推的理?是掌柜的亲口说的?还是你不愿去叫掌柜的,随口编的理由?” “我哪里有那个胆子。”少年声音里一片委屈:“掌柜的院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贸然闯过去,敲开了他的门,里面烟雾缭绕的,也不知道掌柜的上了多少香火,他只探了一个头出来,听我说了事情以后,把我痛骂了一顿,就赶我出来了。” “无妨无妨。”牛耿见这少年可怜,问道:“你在这学医术多久了?” “两年了。” “可会切脉问诊?” “学过一些,算是会的。” “我家小厮也没有什么大的病症,只是夜半容易起汗,这些时日又有些腹泻,也不烦你们掌柜的出来,小哥儿就给切切脉开付方子吧。” “我……,哦哦,好的。”少年没有想到牛耿会让他看病,他学医两年多以来,虽然刻苦,可好多乡邻看他年轻,都不敢让他上手,就连他抓出来的药方,都有人要重新称量才罢。 少年细细切了薛照青的脉,又问了好些症状,问的薛照青都有些编排不下去了才作罢,喜笑颜开的给二人开了一副温补滋阴的方子,再抓了药,才送了二人出去。 两人一出药铺大门便溜到了药铺后院之外的一条窄街之上,牛耿算着步子,找到了药铺对应的后院院落,薛照青紧跟着他,来回走了几遍,却发现这里墙高,只凭一人之力怕是难以上去,牛耿侧头问薛照青:“青儿?是否还要往里进?” “进,这郎中身上有古怪,咱得想个法子进去才能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就按你说的办。”说罢,牛耿身子一低,把宽厚的肩背让出来,显然是要薛照青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 薛照青也不犹豫,一把踩着牛耿的肩膀翻身上墙,扒在墙头上一看,院里正好有一堆稻草,这么跳下去应该摔不到哪里去。薛照青把心一横,蜷缩着身子跳了下去,果然触身及软,身上虽有钝痛,可上下动作一番全都无碍。 “青儿,你小心些,我要过来了。”薛照青抬头一看,牛耿正蹲在墙头上,正要往下跳,他急忙往后走了几步,让牛耿跳下来。 “青儿,你身上没事吧?摔的疼不疼?”牛耿跳下之后,连身上的稻草壳子都没来得及摘,就忙着查看薛照青是否伤到。 “不疼哩。牛耿哥。”薛照青摇摇牛耿的手臂,说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牛耿深深吸了一下鼻子,果然,一股浓郁的香火味扑面而来,他两头先忙着翻墙,自然没有顾及到这味道,可一旦静下来,这诡异的味道就越发清晰了起来。 按说香火烧起来应该清香雅致才对,可这姜廉不知点了多少柱香火,这味道累加起来只熏得人头晕脑胀。 二人顺着香火的味道往院里走去,说来也怪,姜家在三原县历代行医,虽说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家底厚实,颇有积蓄,可这小院里此时却静悄悄的,似乎连个伺候的丫头小厮都没有。难道真如那伙计和学徒所说,这姜廉祭祀魔障了,把院里人都赶走了? 二人蹑手蹑脚的来到一处庭院之中,这里翠竹茂盛,牡丹妖娆,庭院之中放着一个圆形石桌还有四个矮墩石凳,房门口雕梁画柱,比旁的院子雅致了不少。 薛照青把耳朵往前凑,似乎隔着门板子能听到一些声音,再看这院子的装饰,应该就是姜廉居住的地方。可青天白日的,又只是祭祀而已,为何紧闭着大门,丝毫不让人靠近呢? 他与牛耿对视一眼,牛耿知道他心里所想,不用他说便自觉的跑去看起了院门,薛照青轻手轻脚的走上厢房门口的三级台阶,隔着门缝往里瞧。 只见那屋里黑黢黢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姜廉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屋里的窗子都遮了起来,似乎怕见光似的。唯一有些光亮的,就是那处祭台上燃着的三根蜡烛。 可薛照青顺着蜡烛往上看,姜廉这祭祀的哪里是药神爷爷,只见祭台上摆放的雕像面目丑恶,凶神恶煞,手上还提着一个滴着献血的人头! 姜廉跪在下面,全身趴着磕着大头,嘴里还叽叽咕咕的说些什么。 薛照青还想看的仔细一点,尽量往前凑着,可一个不小心,脚下踢到了厢房门口的门槛子,“吧嗒”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 果然,只见屋内的姜廉头一下扭了过来,恶狠狠的看着房门的方向,薛照青这才看清楚了姜廉的一张脸,可只是一眼便把他吓得一颗心脏几乎跳了出来! 第52章 今年年初时分刚刚见过的姜廉,那红润丰满的脸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副铁青的面孔。原本就精瘦的他,整个脸颊都陷了下去,一双眼睛下面全是浓黑的阴影,只剩一双大眼空洞洞的瞪着,乍一看来,就像一副活死人似的。 他循着声音往门口而来,一脸煞气,像是要吃人一样,薛照青躲闪不及,电光火石之间,脑子里面精光一闪,顿生一计——田德桂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干脆他就扮成死人算了。 冲牛耿使了一个眼色,牛耿心里了然,躲在了厢房门口一侧藏匿起来。就在他刚刚躲藏好了之后,厢房的门忽然大开。 薛照青冷冷的站在门口,直直的看向姜廉。他脸上涂着灶灰,把本就单薄的血色遮拦的一干二净,清冷如冰霜一般的身形让人不敢靠近,一双丹凤眼里毫无畏惧之色,满眼里面全是肃杀,仿佛挖坟出来索命的厉鬼一般。姜廉一把门打开,看到这样一个人立在那里,瞬间呆滞住了。 他常在薛家行诊,见过薛照青好多次,自然认得他。而且刚刚翻墙过来的时候,薛照青脸上灶灰掉下来了一些,五官相比更为清晰。姜廉不禁往后退了两步:“薛……薛大少爷?”枯木一般毫无血色的脸上瞪出那死鱼似的凸出眼睛,一脸的惊恐可怖:“你……你不是克死他乡了么?” 薛照青听罢,果然如他所料,这郎中不过是姨娘他们外围的一颗棋子,府内的所有事情他应该不甚清楚。这便好办了,薛照青想罢,一狠心,用牙齿咬破了舌尖一点,渗出的丝丝血迹立马染红了他的牙齿。 “我克死异地,心有不甘!鬼差抓我不得,只能由着我报复完所有害我杀我的人!现如今,我就来讨你的命!”薛照青捏着嗓子嚎道,那声音尖细无比,令人感到刺耳难耐。再加上他一口鲜血,更显诡异。姜廉吓的腿软了半截,立马跪在地上哭嚎道:“薛大少爷饶命,饶命啊,我未曾加害于你,为何要来讨我的命?” “你身为医者不思救人,反而利用医术为虎作伥,害我族人,害我父亲,我讨你的命有何不可?!” “薛大少爷,我……我……,我是被逼无奈啊!” “行医救人本应是你份内之事,你又有什么好辩驳的?!” “我……我……”姜廉似有犹豫,话几乎就到嘴边,但却没有说出口。 薛照青一见如此,偷偷那手蹭了嘴里的血,伸出一双血手直直的冲着姜廉而去。姜廉虽从小习医,却最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再加之最近吃不好,睡不着,他又一向胆小如鼠,稍有一些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彻夜难眠。而今,看那血淋淋的一双手冲自己而来,这胆子几乎都要吓破。想跑也跑不了,想动也动不了,只能一个劲儿的磕头。 “薛小爷爷饶命啊,是您家二夫人逼着我给老爷开了治标不治本的药啊!” “她让你开你就开,你就没有得了什么好处?!” “我……” “还不快说!”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要那些银子,我不该一时起了贪念要她送过来的丫头,我不该违背了祖宗的家法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 “除了开药之外,还做过些什么?!” “……没,……没了……” “死到临头居然还嘴硬!你现在做下的这些事情,你姜家的列祖列宗都看在眼里,就算今日我不收了你,你觉着他们会放任你在这阳间败坏他们的名声么?!” 一旦提及了姜家的列祖列宗,姜廉就像一下被人戳中了软肋一般。他而今已经连连梦到自己的父亲和爷爷持刀剑要砍杀自己的场景,每每梦醒无一不是一身的冷汗,所以他才暗中寻求道士帮助,祭了这能安神的鬼煞在自己房中,日日不见阳光,只思跪拜。 “他们现在正站在你的身后,一人持刀,一人持剑,你若再不说,他们即刻就要取你性命!”薛照青见提及姜廉祖辈他有所反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编了个谎话诓骗于他! 一听薛照青如此说,姜廉吓得几乎就要失禁:“还,还有……。先前您家二夫人特意来问过我,如何让您……您父亲血气浮躁,精神倦怠。我也告诉她了,还……还给她开了几味补药,只是这几种药材单独使用已经是大补,放在一起日日炖了喝下,只会让人虚火上升,心浮气躁,若此时受惊受吓,有可能……有可能……” “支支吾吾的!难道还有隐瞒?!” “小的,不敢,不敢,若虚补一段时间之后,再受惊,则血气很容易冲至顶端,驱散不出去之后便只能化为瘀血,压迫在人头颅里面。让这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就像是活死人一般。” 薛照青听罢,心里一阵绞痛,果然,父亲这场病是姨娘陷害,他继续问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还有……”姜廉细细想了,他前半生一直潜心行医,纵有回天乏术之时,却从未主动害过谁,若非薛二夫人的威逼利诱,他也能维持这一身的清正去地下见姜家的列祖列宗。而今他已经把如何谋害薛老爷的事情说于薛少爷的鬼影听,还有什么……难道是……。 姜廉支支吾吾的说道:“还有……那时,薛二夫人找了一个丫头拿次等的青黛熬出的药渣给我看,要我在薛老爷面前说这药渣是之前给老太太喂药时剩下的药渣……因着这个,似乎连累了薛家一对长工母子被赶出家门。除此之外,小的真的再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说罢,姜廉全身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再动。 薛照青嘴角微微一挑,这胆小的郎中倒真是好办,稍稍一吓就全盘托出,可话说完便是说完了,该想个法子让这郎中立个字据为好。 “你所说的这些事情,可是句句属实?” “小的,在祖宗面前不可言差,烦……烦请薛少爷看一看,我身后那两位祖宗可……可曾满意?” 薛照青装模作样的往屋里看去,微微一吐气,继续说道:“这二人已经收了兵器,可依然还立在你屋里不愿离去。” “小的已经交代了所有,以后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再不敢干了,为何两位祖宗还是不愿离开?” “他们说你空口无凭,仅仅只是他们二人听见了还不够,你姜家的列祖列宗们还没有看见。” “那,要小的如何?” “你把这所有的事情写下来交给我,我自然会把他们献上给你姜家的祖宗,从此保你平安不受邪灵纠缠。” “……好,好……我写……。”说罢,姜廉借着房内三根蜡烛燃起的微弱灯光,拿了毛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封列下他所有罪状的书信便已完成。 他刚想把书信呈给薛照青,瞬间,却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继续说:“薛少爷,这信如何给你?” 薛照青一愣,如何给?直接给过来便是? 那姜廉却接着说道:“你我阴阳相隔,是否要烧了这信您才能收的到?” 原来是为这个,薛照青一时语塞,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好好的一封信难道就要看他烧了不成?若真没了这封信,这郎中到时候在祠堂之上咬死了翻供,就前功尽弃了。 “我是刚死之人,身上尚存阳气,你把信给我就好,阳世的东西,我尚且触摸的到。” “哦?”姜廉心下生疑,他刚刚冷静下来写信的时候脑子就有些清醒了,可那时恐惧压制了他所有的想法,他来不及细细思量,现在这“鬼魂”说他能触及阳世间的物体?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刚死之人?可在下听说,薛少爷已经走了半月有余了……。”姜廉再次试探着,这一次他暗暗偷看着薛照青的身形,果然,身下有脚,后面有影子!眼前哪里是个鬼魂,分明就是个扮鬼的活人。 就在这时,一道壮硕的黑影凭空出现,腾的一把夺过了姜廉手上的信件,姜廉被重重撞到在地,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早已空空如也,半个鬼影也看不到了。 他捂着肩膀正要喊人,忽然,“砰”的一声,身后一道巨响,他回头一看,供在祭台之上的鬼煞雕塑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碎的七零八落,那鬼煞手里拎住的人头也脱落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自己脚下。血红色的人头雕塑刻制的尤其精致,似乎能透过它那挣扎的眼神里看出他死时的痛苦。姜廉腿一软坐在地上,忽的想起父亲曾经对年幼的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行医者,医人自医,若是败了行医的德行,日后死了,定会被鬼煞活活摘了脑袋,受断首之苦。 姜廉思索再三,薛府的事情本就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牵扯太多在里面,除了自找麻烦之外,于自己毫无好处。想罢,他不再乱叫,拖着颤抖不已的双腿关上的房门,收拾好了屋里碎成多块的雕塑,紧接着,他便收拾细软,只带了这些年累积的钱财,薛田氏给的银钱却动也没动的封在屋里,连夜遣散伙计和学徒,关了自家药铺,仓皇逃出了三原县外。 第53章 再说得了书信的薛照青和牛耿二人,这二人仓皇从郎中府上逃出之后,一路躲着人流向客栈跑去,好不容易跑回了所住的房间,牛耿重重的把门一关,二人靠在房门之上,微微喘着粗气。 “……青儿,你看,这信可有损?”牛耿从怀里掏出刚刚拼命抢回来的信件,递给了一旁的薛照青。 薛照青接过之后仔细翻查了好几遍,一路狂奔过来,这封信竟一点褶皱都没有,想着也是牛耿精心贴在胸口上藏着了,顿时心里感动的不行,抱着牛耿的圆脑袋就亲了上去。 没亲几口,只觉着牛耿脑袋上不大对劲,这亲下去之后怎么还有血红色的印子? 一股腥甜顺着自己的口水咽入食道之中,薛照青这才记起那被他咬破的舌尖,二人又是一阵忙活,可算把嘴里的血渍清理干净。 “有了这封认罪的东西摆在族中叔伯面前,任姨娘再是巧舌如簧,也翻不了身了。”薛照青道。 “嗯,可是青儿,刚刚可是吓死我了,你怎么忽然想到用扮鬼的方法吓他?” “我小时候听祖奶奶说过,这家郎中历代在三原县上行医,干的都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事情,所以他族人一向忌讳鬼神。而且这个姜廉是出了名的胆小,刚刚他乍一开门,我逃避不得,也是没了办法,才急中生智想了这个对策。” “嗯,得了这个书信的确是好,可眼下还有一个棘手的事情——你东林党人的帽子不除,薛家的族人恐怕就容你不得,而且,这封信上所有的指认都是冲着二夫人去的,半点没有牵扯到二少爷,只要到时候二少爷咬死了说这些事情他不知情,想来这继承祖产的好事还是会落到他的身上。” “是的,这也是现在困扰我的,田德桂到底是用什么方法临摹了我的笔迹完全无迹可寻,而且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如何能人不知鬼不觉的跑到府里他住的地方去翻查证据?”薛照青面容忧思。 “这的确棘手的很。”牛耿应道,二人坐在客房之内,双双都是眉头紧锁,仿若陷在谜坛之中难以走出。 正在这时,趴在牛耿脚边的小白溜了过来,睁着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看着薛照青,像是在安慰他一样。 薛照青摸摸小白的黑脑袋,捧着狗头,心里稍微放松了几分:“小白你是怎么了?饿了么?” 二人自昨夜从薛忠屋里出来之后,只随意吃了一些早餐,薛照青倒是喂了小白几口玉米馍馍,可这大黑狗似乎对那没啥味儿的东西不太感兴趣,只啃了一口就跑走了。 “青儿,走哩,吃饭去吧,这么干想着也不是办法,过了吃饭的时辰,再饿出个好歹。” “好哩。”牛耿不提也没啥,一提吃饭,薛照青顿时觉着肚子瘪瘪的,再加上从姜廉那也得了力证,原本堂皇的心里也有了些底,食欲顿时大开。 薛照青再次乔装之后,和牛耿一起牵狗出门,二人并无在客栈吃饭的意思,反而径直走到了城东一家店面窄小的小店,小店上挂着一个蓝白相间的飘旗,用以招揽顾客,旗子上写着“老孙泡馍”几个字。 这里是三原县最有名的一家泡馍店,二人孩童时期都来这家店吃过,只不过那时薛照青是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吃的泡馍里满满的全是上好的嫩羊肉。而牛耿是长工的儿子,吃的泡馍除了汤头能尝些羊肉味儿出来,一整碗里便是半点肉沫也找不到了。 可不论吃的如何,这老孙泡馍店对二人来说都是童年不可缺少的一道羁绊。 牛耿掰完了手里的两块馍,见薛照青手上还剩大半,直接把自己的碗推了过去,拿过没掰完的馍继续掰着,两碗碎馍掰完之后,老孙家的老板娘接过碗,把碎馍分别合着羊肉汤煮了,再加上些木耳葱花之类的佐料点缀,两碗鲜香四溢的羊肉泡馍便端了上来。 “老板娘,怎不见你家老板?”牛耿小时常来这一带转悠,没羊肉的泡馍对他来说也是不常吃的好东西,他那会儿馋,吃不着总喜欢在一边看着。时间久了,老板认得他,常常也会拿小碗盛了汤头给他暖暖身。 可今天过来,只见老板娘,却不见老板影子。 “爷?您跟我们当家的认识?”老板娘常年在屋内算账,不在外走动,只觉着牛耿面熟,却说不出在哪见过。 “以前来吃过泡馍,说过几句话哩。” “哦,怪不得我瞧着爷有几分眼熟,哎,我那当家的可是受了罪了,昨日薛府的舅爷带着一个同乡来吃馍,也不知怎的就撕扒起来了,我家当家的去拦,结果一下子让二人推搡到了一边,滚烫的羊肉汤头浇到了他手上,那燎泡一下子就起来了好几个,看了大夫之后说三月不能见水,铺子里也帮不上忙了,我就让他在家歇着了。” 二人一听,此事居然和田德桂有关?顿时长了一个心眼,薛照青借着喂狗的当口偷偷戳了戳牛耿的大腿,牛耿了然,继续问:“哎?薛家舅爷?是薛乾薛老爷家的?” “可不是么。” “我可听说这薛家一向不爱与人争是非,怎么他家舅爷能在外面直接跟人打起来?老板娘不会是在诓我呢吧?” “哪能啊,薛家人在外的确不爱惹是非,可这薛家舅爷不姓薛不是,他好像是姓田,是薛老爷二夫人娘家的表哥,哼,说是表哥,谁知道表到哪去了,我昨儿听他们争执,似乎就为着这舅爷从前的事儿。” “嗯?从前何事?” “我也没听太清,只听了他带来的那个同乡说什么假画假字之类的,谁知道呢,我们这小本生意,谁也不敢去得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哎,我这当家的医手的钱也不敢管薛家要,还是我们自己掏了。”老板娘无奈道。 二人听了这番话,心里明白了大半,牛耿继续问道:“老板娘可知和薛家舅爷一同来的那个同乡,去哪儿了么?” “这我倒是不清楚了,两人撕扒完了之后,田大爷把他打翻在地,骂骂咧咧说什么不要再想干薛家的活之类的话就走了,那人看样也是个庄稼人,应该没钱住店,昨天和田大爷撕破脸皮的话,想来应该是回乡了吧。” “老板娘,来三碗泡馍哩。” “来哩,来哩。”那边又来了一桌客人,老板娘急忙过去招呼。这边牛耿低声和薛照青说道:“青儿,你觉着他们昨天是为什么事儿打起来的?” “听老板娘说的,那个人既然是田德桂的同乡,应该是从小就认得他,肯定知道他以前不少的事情,田德桂这个人生性卑劣,听说又是嗜赌如命,年轻的时候肯定干过骗人来钱的勾当,我估计这个人见他现在得势,拿他以前的事情要挟他,可能要挟不成,二人就打了起来。” “那照你看,这个人现在还会在三原县么?” “应该会在,他虽然挨了一顿揍,不过有胆子想发这种财的人应该不会被一两句话给唬住,我觉着他现在应该先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继续找田德桂要钱。” “可三原县虽是个县城,城里也有十几万口子,上哪去找这么个外乡人?” “这的确是个麻烦的事儿……。”薛照青道,语间手上阵阵麻痒,只见是小白吃完了他喂下的几块羊肉,舔着他的手继续要着。 “不然单给他用汤头泡点馍吧,这么喂下去,得喂到什么时候?”牛耿说道。 “好哩。” “老板娘,再来块馍,来个破碗。”牛耿对老板娘说。 “破碗?大爷,我们铺子里可没有这个。”老板娘说道。 “老板娘,你咋忘了,昨天那田大爷的同乡不是拿了一个碗过来,放在咱这儿没拿走么。”一旁帮手的伙计说道。 “是哩,瞧我这记性。”说罢从一旁堆杂物的筐子里拿出一个黑底白花的瓷碗,碗口还裂下了一个口子。 “田大爷那同乡,看样子穷的很,手上拿着个破碗就过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从老家一路讨饭过来的。打了一架之后,反而把这碗丢到我们这儿了,二位爷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吧。”老板娘一边把碗和馍放在二人桌上,一边说道。 那人用过的碗!薛照青心里大喜,对牛耿说道:“牛耿哥,有了这个碗,咱们找人可就方便了!如果这个人真是一路讨饭过来,这碗上必然全是他的味道……” “只要让小白闻一闻……。”牛耿当即明白了下来。 “是哩,是哩。”薛照青兴奋的差点手舞足蹈了起来,一把抱起小白对着狗头亲了又亲。 小白耷拉着脑袋被亲的一脸懵逼,委屈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桌上的两碗泡馍:说好的给我的馍呢…… 二人好好收起了那一个破碗,拿自己的碗喂饱了小白之后,多给了老板娘几钱银子,包了喂狗的碗走了。 一顿羊肉泡馍吃的小白兴奋不已,浑身是劲儿,薛照青拿起破碗放到小白鼻子底下,小白会意的仔细闻了闻,紧接着就撒开四条蹄子往城西的方向奔去。 牛耿和薛照青紧紧跟着,小白原就是猎犬出身,鼻子灵敏异常,即使大街上人来人往气味繁杂也能从万般气味中找到目标,不多一会儿,小白从三原县城西大门跑了出去,停在了城外一座破落的茅草屋子之外,冲着里面狂吠不止。 第54章 这坐落在县城之外不远处的破茅屋,牛耿认得。三原县两面环山,山里有不少以打猎为生的猎户,他们带了猎物来城里贩卖,因住不起客栈,便在城外搭建了一个小屋,以便有个歇脚的地方。 只是这些年来,县城里的百姓光景越来越差,吃得起野味的越来越少,这猎户进城的频率也就越来越低。 说起来,对于一个无处可去的人来说,这个地方,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薛照青拉拉牵着小白的绳子,示意它不要再叫了。小白得令虽不再嚎叫,可咽喉深处却不住发出警示危险的咕噜声。 牛耿护住薛照青退后,只身往茅草屋前走去。 这屋子荒废许久,窗户破了大半没人修葺,屋顶上的的泥草稀薄,想来也没人会去加固,这门虽然紧闭,可残破的木门底下裂开的那个大洞足以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爬过去。 牛耿走到门口,抬起手来,轻轻敲了几下门。 门内无人应答,他附耳贴门,亦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紧接着,牛耿轻手蹑脚的走到一侧窗户上,微微探头往里看去。 入眼并无人迹存在,屋里各处都是厚厚的尘土,只是窗户的视线不好,只能看到炕头的一角,看不清那破炕上是否有人躺着。 牛耿回头看看薛照青,薛照青微微点头,示意牛耿进去,牛耿便不再犹豫,轻推木门,那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厚重的“吱呀”声,开向两边,视野里什么人都没有,且门开亦无人阻拦,难道这屋子里的确一个活物都没有? 可小白的鼻子应该不会出错,它被老陈头养了五六年,平时进山采药咬狼猎兔都没问题,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错? 既然小白带了他们来这,那这屋里便肯定有人,只不过听到狗叫之后藏起来罢了。牛耿站在屋外思量一番,这屋窄小异常,基本没有什么藏人的地方,打开门看不见人,那这人基本上也就只能藏在……。 他低头看去,果然看到两扇门板子中稍微完整些的那块板子底下有一团黑影,在阴暗的屋子里似乎是在瑟瑟发抖。 牛耿心里稍稍戒备,往前踏入茅屋之中,只见他刚刚往前走上两步,一根顶门的木桩子就冲他的脑袋招呼过来。早有预料的牛耿快速往一边一闪,轻松躲过木桩子,眼前那人见一击不中,又奋力抬起双手,举了木桩过来。牛耿一把拽住快要到自己头顶的木桩,单手微微用力一拽,躲了木桩下来,那人被他拉的一个趔趄,重心不稳,整个人趴倒在了地上。 门外的薛照青刚刚看了心惊,见人倒下了,急忙牵了小白过来,小白龇着牙冲地上那人低吼着,可怜那浑身破烂的人一抬头就看到满脸獠牙的凶犬,即刻吓得直往后退,直到被小白撵到了墙角退无可退的地方才缩成一团,动都不敢动。 “二位爷爷,饶命,饶命啊。”那人被小白恶狠狠的盯着,除了求饶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薛照青上上下下检查了牛耿身上之后,再三确认没有受伤,才得了心思盘问那人。 他牵起小白,对着那人坐在牛耿拉来的一个小凳子上。 眼前这人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脸颊上的肉都凹陷下了去,双手关节粗大无比,看样应该曾是个种地的,逃难来的这儿。 “你叫什么名字?”薛照青张嘴问道。 那人见薛照青牵住了凶悍的黑狗,稍稍松了一口气,眼前二人,坐着的那个一副小厮打扮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后面站着的那个一身黑衣,高大异常,看样便是个不好惹的。他不敢妄言,老老实实的回到道:“小的,小的名叫田德康。” 一听这个名字,二人便知道这人没有找错,薛照青继续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小的老家是灵水县田家村的,因着地里遭了荒,那一带又有土匪作怪,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来了三原县想找个长工的活儿干干。”灵水,薛照青心中默念,的确没错,姨娘和田德桂老家都是那一带的 “哦?怎么想到来三原县了?从灵水到西安府应该更近才对,那里的富户比三原县的要多,为什么不去那里找活干?” “三原县这里有个旧识,现在在这里的大地主家管事儿,小的就过来了?” “管事儿?哼。”薛照青不禁冷笑一声,什么时候薛家轮到他田德桂来管事儿了?!就算他爹病倒了,院里有薛富,长工那有薛忠,他一个外姓人,凭什么管他薛家的事情! 薛照青稍稍按下火气,知道此时不是跟这人发火的时候,他继续问道:“你来投奔的?是不是那叫田德桂的?” 田德康一听这话,低耸的脑袋一下抬了起来:“怎么,这位小爷认得他……难道……难道……是……小爷,饶命啊,饶命啊!小的绝不会把从前的事情说出去,小的这就走,这就走!再不踏上这三原县上一步了。”说罢,放声哭嚎了起来。 二人心下奇怪,这怎么一听到田德桂的名字比见了恶狗还恐惧,难不成? “你先别忙磕头,我们又不会要你性命,你怎能吓成这个样子?” “您……您二位,难道不是来送我归天的么?” “?”二人微微一愣,薛照青继续说道:“平白无故的,我们为什么要你的性命?” “二位爷……不是田德桂派过来……杀我的?” “哼。”薛照青从喉间轻哼一声:“那姓田的想要指使我们,怕还没有那个本事!” 田德康看的仔细,提及田德桂时这二人脸上的轻蔑与不屑不像是装的,若这二人不是田德桂一伙的,难不成也是和他有仇的? “小的……多嘴问一句……,二位爷可也是找田德桂算账的?” 薛照青闻言,听出一些猫腻:“也?怎么,要找他算账的很多么?” “的确,现今在灵水县,只要一提到田德桂的名字,不少富庶之家都要纷纷唾骂,要杀他的也不是没有,田德桂现在压根不敢回去灵水县,也不敢让老家的人知道他在哪里,不然被人寻上门来,不是打死也得闹上好一阵子。” “那你是怎么找上他的?” “他得罪的都是县里或者村上有钱的人家,我们这一帮从小跟他玩到大的同族,都和他无冤无仇,他在三原县发达了,我们寻过来也只是想混口饭吃。” “照你这么说,你们二人应该没有冤仇才对,那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们是来杀你的?”薛照青一语中的,一下找到了田德康话里的漏洞。 “这……。”田德康眼珠四下乱瞄,吞吞吐吐。 薛照青见状,微微松了松牵狗的绳子,小白龇着牙一步向前,离田德康只有一臂距离,狗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田德康吓得浑身哆嗦,连声嚎道:“我说,我说。” 薛照青见状才把小白牵了回来,田德康缩成一团继续说:“田德桂小的时候,他家里的年景尚且不错,他爹觉着自家的儿子是个读书的料子,就请了乡里的老秀才先生手把手的教他习字作画,可那个时候田德桂对背书考功名不感兴趣,却喜欢临摹各种各样的字帖,长久下来,那些名家的字帖都被他学的有□□分相似。可是考了几回功名却什么都没考上。后来他爹死了,田德桂小时候光学写字了,地里的活什么都不会,而且去西安府考试的那几年,还跟城里的公子哥儿学会赌了,他那个家没几年就让他给败了个干净。于是他为了有钱过活,就自己临摹城里名家的字帖,拿回灵水县还有我们田家庄卖给那些稍微有钱的地主或者乡绅。” “后来呢?被他们发现了?可只是假字假画而已,就算被骗了钱财,也不至于要人性命啊。” “单单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坏就坏在,他当时把一副假字卖给了灵水有名爱面子的李财主家,李财主大字不认几个,可仗着有钱,硬往文人雅士上凑,得了这副字之后,立刻请了人来观摩,来观摩的人里有识得货的,一眼就看出这是假的。当场拆穿之后,把李财主骚的够呛,那天晚上,李财主就活活被这事儿给气死了,李财主的儿子是灵水有名的恶霸,见老爹被一副假字给气死了,赌咒发誓说但凡找到田德桂的影子,非得把他碎尸万段不可。就因为这,田德桂才不敢回家,也不敢轻易泄了行踪。” “你不是说他临摹名家字画很厉害么?为什么又会被人拆穿?” “他厉害归厉害,可听说他临摹的字,最多只是个形似,真正懂行的人,多看上几眼也就能分辨的出。” 语毕,薛照青细细揣摩着,如果他没有算错的话,田德桂应该就是用了这个方法拿他写的家书当成字帖,写下来那封所谓与东林党人同流合污信件。只是有一件事情他不明白,爹自小看他读书,就算田德桂学的再像,只要细细看上几遍,应该就可以分辨的出啊? “青儿,有没有可能,薛老爷压根就没来得及细看,就晕倒了?”牛耿在一旁提及一句。 “嗯……的确,爹事前喝下这么些心浮气躁的药,姨娘他们也是想逼的他病倒,当时肯定是怎么来的凶险怎么说,那种情况下,爹肯定不会细看,如果这封信还没有被销毁,只要让富叔看了,便一定能认得出这不是我的笔迹!” 牛耿点头应道,此时事情已经大明,田德康拿此事要挟田德桂不成反被打,窝在这破茅屋里肯定也是想找机会再次威胁他,这人虽然行为鄙陋,却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人证,牛耿看看薛照青,向田德康蜷缩的地方努努嘴,薛照青心下明白,张口问道:“你眼下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你继续去威胁田德桂,看他哪天会不会真正找人来收拾你,第二,几日之后,你随我二人走,在众人面前指认他会这临摹字帖的本事。” “爷……可还有第三条路?”田德康哭丧着脸问道。 “也不是没有,我二人出去,留你和这黑狗同处一屋,若是你能撑得住一个时辰,我两给你钱财,送你出三原县,此后再不纠缠,怎么样?” “罢了,罢了,我选第二条路……。” 二人相视一笑,留了些吃饭的钱财给田德康,让他这几日不至于饿死,牵起小白回了客栈。 第55章 刚进客房的门,薛照青忙不迭的倒了两杯水给自己灌了下去,一天下来,先是扮鬼再是追人,又是好一通盘问,他瘦弱的身子早已经快要透支了。中午吃下去的那点泡馍早就不够了,牛耿见状,急火火的又叫小二哥送酒菜上来。 “青儿,这一天累的够呛,吃点东西,你快睡吧。”回来时候夜色已经淡起,牛耿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薛照青,坐在一边,心疼的说道。 “牛耿哥,我这会儿想睡也睡不着。”薛照青扶额,太阳穴一侧一突一突跳个不停。 “爷,吃的上来了。”门外响起小二的声音,牛耿接了酒菜放在桌上,薛照青却也不动筷子,似乎食欲不高。 “你好歹吃一点,哪能这么熬下去。”牛耿拿筷子拨了一些鸡蛋羹放在薛照青面前的小碗里,薛照青拿起勺子,好赖吃了几口下去。 “牛耿哥,我担心我爹。”忙了一天,虽说收获不菲,可薛照青却越来越害怕,姨娘已想到用药物害他病倒,那得到田契、地契、房契之后,能留住他性命的可能性便不大了。还有那田德桂,既是这么一个爱财如命的主,面对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病人,谁知道他能起什么邪狞的心思。 “青儿,你先别急哩,咱手上有了姜郎中的信,又有了田德康做人证,想揭穿他们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可我这几天心慌的难受,总是觉着我爹要出事儿,牛耿哥……”薛照青咬咬嘴唇:“我们去找富叔吧。” “找大管家?” “嗯,富叔是家里除了我爹之外唯一知道田契、地契、房契放在哪里的人,而且若是照文想要拿到家里继承权,那必须要我家旁系的叔伯到祠堂见证,同意了之后,才算是真正当了这个家,否则,即使有了这管地管家的权利,族人不认,也算不得真正当家的。” “所以,你去找大管家,是想和他商议如何应对二夫人她们?” “嗯,如今我们手上已经有了有力的证据,若在这个时候能得到宅子内的人助我们一臂之力,最好是能找到田德桂模仿我的笔迹写下的那封信,到时候一击即中,便能一举把这群人赶出我家!” “好,青儿!你若想今夜去找富叔,我便陪你同去,只是你先把这些东西吃了,不然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说罢,牛耿又撕了一个鸡腿递到薛照青面前,薛照青凤眼微挑,嘴角挂上一丝笑意,一边大口吃饱了眼前的饭菜,一边喂饱了趴在脚边巴巴看着他的小白。差小二收了残余之后,二人先吹灭了屋内的蜡烛,摆出一副已经休息的假象,待打更的刚刚敲过亥时的更时,牛耿便携着换了一身黑衣的薛照青从二楼窗户上翻了出来,只留小白一条狗守着那间屋子。 二人穿过巷子,来到薛家后院处,从那堵矮墙翻进院子之后,径直向薛府前院走去。薛富在宅子里单有一处厢房,位置离小厮住的通铺不远,牛耿久居后院,并不甚了解前院构造,便由薛照青带路,一路躲着巡夜的小厮,来到了薛富厢房门前。 薛富在薛家服侍了两代主子,地位相较于普通的仆从要高出一大截子,他有单独的厢房不说,晚上休息时还有单独的小厮伺候。薛照青一路过来时还在担心如何应对这守在薛富门前的小厮,可真正走过来之后才发现,这不大不小的厢房门口,半个鬼影都见不到。 薛照青心里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多管,他和牛耿分立在厢房门口,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薛照青轻轻抬起手,微微叩了三声门。 内里并无人应声,屋子里也是漆黑一片。 薛照青又叩下了三声。紧接着便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声音,可入耳仍然是一片寂静,好似这屋子里不曾住人一般。 “青儿,难不成大管家这会儿不在屋内?”牛耿轻声说道。 “若我父亲身体安康,在书房看账晚了倒是有这种可能,可他现在病倒,富叔这个点儿了,还能去到哪里。” 薛照青不明所以,然而,他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那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忽然自己开了,还未等二人看清门里的情景,一道亮银色的寒光闪来,直冲薛照青招呼着! 牛耿心中暗呼不好,他在军中这几个月以来,对各种刀剑棍棒已悉数了解,那道寒光分明就是异常锋利的长剑才能发的出来的。霎时,牛耿想也没有多想,直接拿了自己的肉身,堪堪挡在了薛照青的面前。 那锋利的剑气仿若嗜血的魔,直冲牛耿的喉咙冲去,牛耿禁不住闭上了眼睛,两只手在身后狠狠的护住了薛照青。 意料之内的疼痛并没有随着剑气而来,牛耿只觉着一股寒气留在自己的咽喉之处,却尚未有往前冲的意图,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你是……牛耿?!” 牛耿睁开眼睛,眼前持剑挥来之人竟是老当益壮的大管家! 薛富赶紧收了长剑,一个大步冲到牛耿面前,见他身后还有人影,却一时之间管不了这么多,直拉着二人往屋内冲去。 拿门栓堵上了厢房大门之后,薛富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只点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厢房入口处的八仙桌上,那灯光昏暗,只寥寥照亮了这桌子四周巴掌大的地方。 “你小子,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薛富并未留心和牛耿一同进来的那人,灯光昏暗,那人自进屋之后便躲在牛耿身后,他也并未在意,只看着牛耿问话。 “说来话长哩,大管家。” “你娘身子还好么?” “……我娘,走哩……。”牛耿低声道。 “……哎……”薛富叹气:“这才一年不到,怎就到了这副田地。”这话无奈无比,牛耿见惯了薛富一板一眼的样子,何曾见过他如此,他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细看着,发现这大半年前还相当健朗的大管家,憔悴了不少不说,脸上竟是一片灰暗,一点儿红润都没有了。 “大管家,容我问一句,您刚才持剑相向,是为何?” “别提了,不是对你们,薛家这几个月不太平啊,我以为是有人冲着我来,谁知竟是你们,好在收剑收的快,不然真要误伤了,哎,你身后的那位朋友如何?没有被我伤到吧。”薛富一边说着一边往牛耿身后看去。 薛照青闻言往前走了两步,整个身子出了阴影之中,他借着灯光看着薛富那张越来越惊讶的脸,心里也是感慨万分:“富叔,是我。” “大少爷!!!”薛富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步冲上去紧紧的拽着薛照青的胳膊,那力气太大,简直不像是一个五十多岁人应有的样子,他双眼圆瞪,鼻侧不受控制的鼓扇着,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薛照青好多遍,似乎不敢相信薛照青能出现在这里。 “您……,老奴……老奴就知道您没有死!”许久,薛富才哑着嗓子嘶吼出了这么一句,牛耿和薛照青见薛富这么激动,急忙安慰着,好不容易薛富的情绪才微微安稳了一些。可仍却拉着薛照青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富叔,刚才我在门外敲门,你为何忽然持剑而出?”薛照青问道。 “我这也是为了自保……,大少爷,这几个月以来,老爷病倒之后,二夫人和姓田那无赖在家里横行无忌,这些时日更是多次逼我交出田契地契和房契,我并不多理他们,每日尽心伺候老爷汤药。只是一个多月之前,我常常早上起来就会看到一些死兔子死狗死老鼠一类的东西丢在我厢房门口。我知道他们见软的不行,就要来硬的。我年轻的时候也练过一些把式,于是便持剑而歇,刚刚听到敲门声,以为是他们欲行不轨,所以我便冲了出来,好在……没有伤了少爷。” “我记得您从前厢房门口有小厮伺候,怎么现在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了?” “自打门口见了这些死物之后,我就知道从前伺候的小厮已经被他们收买了,我便什么人都不要贴身伺候,省着那一日再害了自己的性命。” “富叔,我爹最近身体如何?” “哎。依然是口不能言,身不能立。喝了这么多汤药下去,却一点好转都没有。” “富叔,以后这汤药别给我爹喝了,我和牛耿已经打探到,这药并非医我爹的良方,可能是他们那几个人动过手脚的方子。” “什么?!”薛富脸上大惊:“二夫人,难道竟要害老爷与死地?!这蛇蝎妇人,我原以为她只是想保二少爷继承家产,没想到她竟要谋害亲夫!” “富叔,您老先别激动,眼下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能看着他们这样祸害我薛家下去。” “是,大少爷您一旦回来,论长幼尊卑,如何都轮不到二少爷了。只是大少爷,这几个月以来,您都到哪里去了,老奴悄悄派去寻你的人,半点您的消息都没有带回来。” “我这些时日,过的也不安生……。”薛照青低声说着,慢慢把这些时日在外的遭遇一一说给了薛富听。 第56章 一番讲述下来,薛富一张老脸已经变的铁青:“如此看来,这两个人想要谋求薛家掌权的位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一边趁着大少爷不在家中,撺掇是非,一边又趁着东林党的事情给大少爷扣着帽子。这些年来,我一直觉着二夫人温和谦卑,真没想到,她还有如此谋略计策。” “富叔,我初春去到西安府之后,也是月月往家中寄回家书,却一直未收到回信,会不会也是她们私藏了?” “应该是了,大少爷您走后的这几个月里,老爷只收到过你一封家书,还是您刚走的第一个月,现在想想,那时,二夫人借口说我内院事务繁忙,想帮忙分担一些,于是分担走了收寄信件这一块的事物,原来用意就在这里。” “那爹……也的确有给我回信?” “大少爷,您走时和老爷虽有……,可父子哪里存着隔夜的仇,老爷月月写信与你,却也是没有回应,他本就心里焦急,以为你在外出了什么事情,再加上姓田的从中作怪,他这才一下病倒了。” “哎,终究是我不孝!”薛照青心里几乎快要懊悔到了极点。 “大少爷,这些事情都过去了。老爷只盼你平安,不会因着这些事情真正怨你。”薛富宽慰道:“事到如今,大少爷您可有良策,如何面对现下的局面?” “我和牛耿已经拿到了姜郎中亲笔写下认罪的书信,也找到了田德桂的同乡能证明他会临摹他人笔迹的本事,现在,若是能找到当时田德桂模仿我的笔迹写下的那封信,那便是人证物证都有了。富叔,您可知道这封信有没有被销毁?”薛照青问道。 “这……,大少爷,容老奴细细想一下。”薛富的脸印在昏暗的光影下显着有些斑驳不清,这几个月以来,他由于被二夫人几人排挤,除了伺候老爷汤药,已经不能接近正厅前后太久,可那封信,他分明在哪里见过……。 “我想起来了!”薛富轻拍桌子,继续说道:“前些时日,我去伺候老爷汤药的时候,偶尔听到二夫人和田德桂说要藏好那封信,日后若有薛家支脉叔伯提出大少爷的名字,那封信还得拿出来镇镇场子。” “太好了!只要没有被销毁就好!” “可大少爷,小小的一封信,太容易藏匿了,若是田德桂整日贴身带着这封信,又怎么拿到呢?” “若是爹刚病倒的时候,按照田德桂和姨娘的性子,肯定把这封信贴身藏着,生怕什么人偷去,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有胆子宣布我已经死了,便是他们觉着这薛家已经几乎悉数落到了他们手里,自然不再会像从前那样日日防备。而且,信件本来就是容易磨损的东西,整天贴身带着,若沾染上一些汗液之类的东西,更容易污浊,所以这信估计是被他藏在书房或者卧房一类隐秘的地方了。”薛照青条条句句分析的很是在理。 “那大少爷,你们是想去到田德桂的住处去查?” “他的住处,姨娘的住处,还有书房我都要去找,富叔,您可有办法把我带到前厅去?” 薛富想了一想,继续说道:“带到前厅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少爷您可以稍稍乔装一下,办成小厮或者来家里帮忙的伙计,只是老奴怕这么贸然进去,万一被人发现,少爷您要受皮肉之苦啊。” “我跟着一起去!”牛耿一听急了,忙着就要跟着。 “不成,你常年在薛府干活,虽然少在前院走动,可你身形如此高大,太引人注意了。若你跟着去了,只怕暴露的可能性就更大了”薛富劝道。 “可只留青儿……大少爷一个人去那边,万一除了危险,怎么办?!”牛耿急火火的,差点说错了话。 薛富也是犹豫,薛照青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就这么贸然过去,真出了事情,他就更没有办法跟薛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 这边薛照青深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拎了一下手里能用的资源还有需要得到的事情,忽然计从心来。 “富叔,牛耿哥,你们先别急,我想起一个办法,可能有用……。”昏黄的小屋里,薛照青与二人窃声低语,语毕,二人虽仍有犹豫,却也不得不说这的确是目前来说唯一的办法。 三日之后,三原县薛府传出一道消息,满城寻着能看家护院的好狗,若真是良犬,无论价格多少,府里都愿意采买,一时之间,薛府门口熙熙攘攘,尽然全是牵着自家狗子前来应征的。 薛府旁边来来往往围观的人也不少,一边看着一条一条或大或小或灵动或温和的狗子进进出出,一边在旁边低声议论着。 “薛家这是怎么了?为何要狗?还非得是要能看家护院的狗?” “这都猜不出来?闹鬼了呗,他家大少爷克死异乡,肯定心有不甘,怎会不回祖宅看看?” “不可能吧,薛家祠堂里不是还供着他家的列祖列宗,要真是他家大少爷的魂魄回来了,也不敢在祖宗面前造次哩。” “听说是家里丢东西哩,要找狗护院。” “净瞎胡说,丢东西不会报官么?找狗作甚?” “谁知道丢的是啥么?薛老爷一病,薛家跟盘散沙似的,二少爷每天只知道花天酒地,他娘是个女人不说,还是个偏房。熬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当了家,还不得趁着薛家的钱财搜罗些好东西。指不定是那闺房里,嘿嘿嘿。” “你瞅瞅你那猥琐的样儿,这全都是你瞎琢磨的吧,我可是听说薛家要狗是因为薛二少爷在妓院里跟人起了冲突,纵容小厮打了旁人,那人威胁要他的命,他害怕才要狗护身呢。” “去去去,哪儿跟哪儿啊。你就瞎说吧。”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各种风言风语悉数用上。薛富站在薛府门口,也不管这外围的喧哗,只细心挑选着送来的狗。 终于,在看到一条黑亮大犬之时,薛富紧绷的面皮上才稍稍松快一些。 “这狗是个什么来头?”来人一身棕色粗麻衣服,裤腿上补丁落着补丁,头发杂乱不堪,像许久没有打理过的枯草一样。脸色极其灰败,如同将死之人,眉间有一颗痦子,黑大异常,整个脸看起来都丑陋无比。 “这是我在山里寻来的猎犬,好不容易驯服而来,平时在山中可以活脱脱咬死一头狼,看家护院更是不在话下。” “哦?”薛富脸上略带嘲讽之意:“真如你说的这么好?” “大爷不信的话,可以试一下。” “护院的狗除了凶猛之外,还得识人,若是只知道凶猛,不会识人,疯起来连家主都咬,那就连一条蠢狗都不如,这狗如你所说凶悍异常,只是这识人的本事如何?你可没有说过。” “大爷,话说再多都多余,您但凡让我的狗试试便知。”来人似乎对自家狗子的性情异常了解,说话十分自信。 薛富闻言,说道:“好,你先牵着狗跟我进来。”说罢,附身到一个小厮那边低声说了什么,紧接着带着一人一狗来到了薛府的花园之中。 还没等上一会儿,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的进来了:“选狗这么小的事情,还需要田爷我亲自过来,养你们这群人是当米虫的么?!”说着,田德桂一脚踢翻了正乖乖给自己带路的小厮。 薛富知道这厮是在指桑骂槐,也不和他计较,恭敬的行个半礼说道:“舅爷,今日二夫人房里贴身衣物多有遗失,盘问过了家中所有小厮伙计都毫无结果,若不再给二夫人好好挑个护院的狗,那贼人胆子越发大起来的话,怕下次再丢的就不仅仅是衣物这么简单了。” 田德桂嘴里又嘟囔了两句,虽早就看不惯这倔脾气冷面容的大管家,可三契在他手里,也不能这么就跟他翻脸,只得作势回了个礼说:“大管家思虑周全,如今叫我过来,是寻着名犬了?” “就是眼前这一只。”薛富往花园之内一指,田德桂低头一看,眼前这条狗通体黑色,一丝杂毛都没有,皮毛黑亮异常,一双圆眼里满是精明,微微露出的獠牙在狗嘴边前后磨动着,看上去便让人有些打怵。 “这狗看上去很是凶狠啊,看家护院应该没有问题,大管家挑的不错。”田德桂原想三两句大发了便回去喝酒,没成想薛富一句话又把他拉了回来。 “舅爷稍等,好狗除了凶悍之外,还得认主,这狗主人刚才跟我说,它能即刻分出家里哪个是主子哪个是下人,我并不相信,所以特请舅爷一同看看。” “哦?”田德桂这边也起了兴趣,他只听说狗认自家主人,可却没听说狗还能辩主仆的,他转了转精光的三角眼,冲一旁的一个小厮招了招手,并低声和他交代了什么。 不多会儿那小厮就换了一身衣服过来了,薛富定睛一看,才发现小厮是换上了薛照青从前在家里穿过的一身衣服,田德桂这样做意味太过明显,薛富心下正要发怒,却看到对面牵狗的男人轻轻看过来的一道眼神。 薛富微微收了怒气,继续说:“舅爷这招想的好,您和这个小厮都穿上华服,让这狗辨认,也省着它只看了衣服就分得清谁富谁贱了。” “哎,别急么大管家。”田德桂说罢拉了薛富也一同往前走了一步,冲着牵狗的人说道:“你说你的狗能识人,那你现在便试试看,看它是否真的挑的出我们之中谁贵谁贱。” 说罢,微微一挑眉,挑衅的看了薛富一眼。 薛富拳头紧握,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他冲牵狗那人微微点头,那人了然,附身便解开了套在狗脖子上的绳子。 第57章 没了禁锢的黑狗倒也是乖顺异常,它先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紧接着撒开四个蹄子往三人面前走去。 用鼻子细细嗅了三人一遍之后,它又迂回走了几圈,似乎是在思量什么,紧接着又再次走回到三人对面。 “这绕了几圈也没分出个所以然来,这狗不不似大管家说的这么神吧。”田德桂见状,忍不住嘲弄起来。可没曾想话音还没落,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吼便从狗嗓子里发了出来。 刚刚还面色平静的黑狗此时像是换了一副面容,獠牙亮起,怒目圆瞪,整个身上的毛发直立而起,前蹄后蹄交叠而向,似乎是要起势攻击。 然而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这狗并没有要攻击田德桂的意思,反而对着那穿着薛照青衣服的小厮亮出了獠牙,忽然,这狗狂吠一声,原地起身跳起老高,一下子把那小厮扑倒在地,锋利的狗牙亮在小厮脖子边上,似乎下一秒钟,这小厮的脖子就能被它活活咬穿。 “救,救……命……”被扑倒的小厮吓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浑身止不住的战抖着,却动也不敢多动,生怕被这狗活活撕碎。 一声哨声响起,黑狗听罢微微往后转头,看到了自家主人之后,才收了獠牙松开了桎梏住小厮的利爪。紧接着,这狗又向田德桂走去。看到刚刚一幕的田德桂见狗过来心下正是慌张,可没曾想,这条黑狗像是通了人性一样,獠牙利爪都收了起来不说,还乖乖的冲田德桂摇了摇尾巴,绕了他溜了三圈之后,静静的趴坐在了他的脚下。 “哈哈哈,这狗果然有识人的本事,大管家你眼光不错,就留了这狗下来放在二夫人院子里看着吧,看哪个下流污秽的贼人再敢来犯。”田德桂低下头去轻轻拍了拍黑狗的头,那黑狗低声呜咽的一声,牵狗那人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微微一变。 “是,舅爷。”薛富低声应道。 “这狗多少钱愿意卖到我府上?” “回老爷,这狗小的愿意不收银钱送到府上,只是想求老爷能答应小的一件事儿。” “哦?不收钱?那你想要什么?” “小的在世上并无亲人,从前靠着给西安府上一个财主东家当伙计过活,前些时日那财主东家因着家道中落遣散了一部分人,小的就是其中之一,小的如今全身上下就只得这一灵犬相依为命,所以小的恳求老爷能给一份在府上当伙计的差事,小的不求月钱,只求一顿饭一席地,而且日日能看到这灵犬即可。” 田德桂听罢,迅速的在脑袋里打着算盘,一个伙计带着一只灵犬,不要月钱只要管顿饭管个住处就行,怎么都是一笔不错的生意,虽说院子里现在不缺人,可若辞掉一个两个年老体弱干活不行的,可不又是省下了一笔钱了么。 “行吧,看你这狗的确灵气,看你也是个可怜人,大管家,给他安排一下院里的活,就把人招进来吧。”田德桂说道。 “谢老爷。”那人低声说道。 紧接着,田德桂又拉着薛富耳语了几句,听的薛富连连皱眉头之后,才得意的走了。薛富遣散了花园之中的小厮,见四下无人,拉住那牵狗的人低声说道。 “大少爷,这狗真的像您说的这么灵?” 牵狗那人正是薛照青,他一番乔装之后,成功的骗住了田德桂和家里的仆从,若不是事前已经知会薛富,恐怕就连他也认不出来了。 “富叔,刚刚他在你耳边又说些什么?” “这姓田的一听你不要月钱就愿意来当伙计,令我裁剪掉两个年龄大没有什么力气的劳力,他一向最会算计,绝对不会多让一口人来吃他锅里的饭。” “富叔您先安顿好这两人,等日后我定会再请他们回来府上。如今到这现在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全然顾及了。偷拿姨娘衣服的人可能信的过?” “大少爷放心吧,这老妈子在薛府做浆洗衣服的活儿做了多年,我曾在她儿子病重时候帮了一把,如今这个事情找上她帮忙,她绝对不会反口说出去。” “那好,让她留好这些衣物,以后还有用到的时候。” “好,老奴记着了。后续还需要老奴配合什么,少爷您尽管说。” “暂时先没有了,富叔你这段时间先韬光养晦,切记不要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是,老奴记着了,少爷,我暂且给你安排一个打扫二夫人和田德桂院落的活,也方便少爷您查证,这几天的时间里,得委屈少爷您住在通铺上了。” “富叔,您只管安排,我没事的。” “哎,少爷……。”薛富长叹一声,道:“若是老爷知道您要受上这样的罪,还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没事的,富叔……,您这两天能不能瞅着个机会,带我去看看我爹。” “好,少爷,这点事情老奴还是安排的来,您只管放心,我一切打点妥当之后,便会带少爷去看老爷。” 二人在花园里面窃声说了几句,因怕落人口舌,并不敢十分长留。薛照青跟着薛富先去了小厮住的通铺安顿一番,便和其他小厮一同开始干活。 熬了一天终于到了夜幕低垂的时候,抹着一脸灰暗的薛照青趁着小厮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来,他本就是小厮之中的生脸,第一天吃饭没有过去也并没有谁会在意。 他躲在阴影之中,猫着身子轻手蹑脚的来到二夫人所在院落之中,正是晚餐的时候,二夫人院里空空如也,原应该有两个当班的小厮守着,可这会儿估计也是趁着主子不在,跑到哪里吃酒逗乐去了。 小白趴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小窝之中,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锃亮异常,薛照青刚刚踏入这小院儿一步,小白便立刻抬起了脑袋,冲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 “小白!来!”薛照青低声说道,小白得令迅速跑了过去。薛照青搂着它亲上了好几口才舍得松开。 白日里见田德桂那狗贼拍了小白的脑袋一下,他当下便想剁了那厮的一双爪子。来前,他早已用薛富处得来的田德桂衣物训练过小白的嗅觉,这才没有引得小白起身攻击他,可要小白冲那人摇尾撒娇,薛照青心里也是难受的不行。 “小白,等这事儿过去了,我买十只,不是,二十只烧鸡给你吃,这几天得委屈着你了。”薛照青顺着小白背上锃亮的毛,低声说着。 小白乖乖的舔了舔薛照青的脸,放松着身子倒在他的怀里撒娇。一人一狗腻歪了一会儿,薛照青松开小白,悄悄往薛田氏的厢房之中走去。 小白竖起耳朵,警醒的看向四周,似乎在帮他放哨一般。 进了屋子的薛照青在黑暗中四下摸索着,这个点儿夜色还没有完全笼罩下来,可屋子里也确实是昏暗不明,他大着胆子点亮了屋里的一盏小灯,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细找寻着。 这信在薛田氏房中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他也决意要冒着危险找上一找,薛田氏的房间不算太大,构建和他的厢房差的不多,只不过厢房一侧放笔墨纸砚,经史子集的地方改成了梳妆铜镜,胭脂水粉的架子。 薛照青翻遍了厢房之中的上上下下,视野可及之处并没有什么可疑,唯一没有翻查过的,便是薛田氏的床铺了。薛照青心中略有忐忑,他毕竟从小读圣贤书长大,趁无人之时闯入姨娘房中翻查已是不妥,再去翻找姨娘睡觉的地方,的确太过有辱斯文。 他拿着小灯走到床铺一边,却怎么都伸不出手过去翻找,这床铺通体一片鹅黄,黄色的枕头,黄色的被子,连床单子都是绣着金线鸳鸯的鹅黄色。可这鹅黄之上,为甚,多出了一点棕褐之色 薛照青心里觉着不对,他沿着那棕褐色摸去,果然摸到了床单之上,枕头之下有几块凹凸不平的东西,他掀开枕头一看,那底下居然是几封被折成乱七八糟形状的信件! 薛照青心中一喜,难不成这多封书信之中,就有田德桂模仿自己笔迹写下来的一封?他借着灯光仔细看着,这一封封书信上的字体熟悉无比,有几封字体苍劲有力的,是爹的笔迹,还有几封字体整齐清秀的,是他自己的笔迹。 那薛田氏枕头下藏着的,竟然是他在西安府时寄回来的家书,还有爹写给他的家书! 这几封信件里唯有一封是被拆开来的,其他的几个信封都用火漆封的好好的,一点都没有破损,唯一被拆开的那个便是他在西安府时托田德桂寄出的那一封。 薛照青了然,薛田氏的房里并没有藏下其他,而只是单单的留了这几封信件。薛照青当下拿了其中一封离开,怕姨娘发现后起疑,又把剩下的几封信放回了枕头之下。 吹灭了小灯,他又轻手轻脚的出了薛田氏的房门,亲了口趴在院里的小白,薛照青才偷偷溜回了自己的通铺。 第58章 薛田氏的房中既然没有那封伪造的信件,想必这信还是在田德桂那里的可能性大,薛照青躺在通铺上睡不太着,迷迷糊糊的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他晚上并没有时间进食,再加上这通铺里住下了十多个小厮,炎炎夏日,体味难忍,这会儿虽然困累,可他却久久难以入眠。 忽然,一条湿漉漉的东西爬上自己伸在通铺之外脚掌,薛照青一下从半梦半醒之间清醒起来,刚想大叫,便看到黑暗之中,小白那双精光的绿眼睛。 小白见他坐起身来,张嘴咬着他的裤脚,似乎要带他去什么地方。薛照青赶紧下了通铺穿上鞋子,一路跟着小白,来到了薛家后院牛马房的地方。 牛马房的料草堆之后,蹲着一个憨厚无比的汉子,就跟小时候一样,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之中满满的全是宠溺和温柔。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大管家不是说不让你在院里出现的么?”薛照青嘴上这么说,身子却不听使唤似的快速挪了过去,一手拉了牛耿宽大的衣袖,言语之中尽是撒娇的意味。 “担心你么,跟别人睡在一个通铺可能睡的着?”牛耿抱着薛照青,轻轻的在额头上点了点。 “还好哩。”怕牛耿在外担心,薛照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这一会儿,不争气的肚子竟然就在这么一个安静和谐的环境里咕咕咕连叫了好多下。 薛照青顿时骚了一个大红脸,拉着牛耿的袖子,低着头不敢看他。 “饿了?就知道你在这里吃不好,给你带了些吃的,还热乎哩,赶紧吃。”说罢,牛耿从身后拿下一个食盒,二人也不管这牛马房里脏还是不脏,直接席地而坐,牛耿开了食盒,拿了仍冒着热气的餐盘,用食盒的盖子垫了,放在薛照青面前。 “好吃,好吃。”早就饿了许久的薛照青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书生的形象了,坐在地上吃着开心,牛耿在一边看着宠溺,时不时拿着筷子投喂两下。 “我今天去姨娘房里了。”酒足饭饱之后,薛照青歪在牛耿身上歇着。 “找到些什么了?” “我看到了好些信,不过没有找到田德桂仿造的那封,这些信都是我爹写给我的家书,还有我寄回来的。我数了数,我爹写给我的信竟比我寄回来的多了一倍不止。” “老爷还是惦记你啊。” “不过我到不是一个省心的,平白无故给爹添了这么多气受。” “青儿……。”牛耿嘴里似是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却又转了一个画风:“哎,算了,你先了了府里的事情,再说吧。” “牛耿哥,你是不是担心日后,若我继承了家业之后的事情……?”薛照青一边说着,一边似是漫不经心的拉了拉牛耿长满老茧的大手。 牛耿嗓子眼一梗,紧了紧薛照青的手。自他办做帮工的伙计去了薛府之后,这一整个白天牛耿一个人在客栈里尽然全是胡思乱想。一旦青儿夺回了薛家掌权的位置之后,那为薛家留后则是必然的路子,这便注定了,他要娶妻生子,而他牛耿,永远只能是藏在阴影之中的那个人。可眼下这个时候,对薛照青如此关键,他怎可以在这个时候拖了薛照青的步子。 “没有,青儿不要胡思乱想。” “……”闻言,薛照青没有即刻回答,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我爹虽是薛家正统一脉,可我薛家支脉旁系数不胜数,就算以后我掌了家中事物,也并不一定要有子嗣,选了支脉之中聪颖善良的孩子过继过来,也并非不可。” 牛耿闻言,心里一阵暖流走过,他低声说道:“这些事情留到以后再说吧,而今,我们先想想如何除了眼前的障碍再说。” “那信必然就在田德桂手里,应该就在他暂住的西北厢房之中,不过,他的厢房附近一天到晚都有小厮把手,我实在是不好进去。” “大管家能想办法把小厮支开么?” “可能不太现实,富叔现在已经自身难保,田德桂已经不让他经手院中重要的事物,那两个小厮听说也是他在西安府带回来的,不一定能听得了富叔的话。” 说罢,薛照青长叹一声。 “莫要着急啊青儿,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定会有机会让你进去的。”牛耿宽慰道。 二人在牛马房里又厮磨了一阵子,牛耿见夜深起风凉,这才依依不舍的把薛照青放了回去。 这几日的时间里,薛照青一边干着打扫庭院的活,一边悄悄观察着看守田德桂屋内的两个小厮,这二人应该是从前在西安府时跟着田德桂干活的伙计,生的贼眉鼠眼,流里流气。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东西。田德桂一旦不在厢房之内,便留着这二人守门,这屋内必然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于是薛照青便更加笃定,那信就在这厢房之中。 可单单笃定,进不去房门也毫无用处,他曾尝试过要去为主家打扫内屋的样子往里进过,可脚还未踏上厢房门上半步,便被推搡了回来。 这日午后,日头正毒,其他的小厮这个点几乎都在偷懒躲热,不知在哪里猫着,唯有薛照青一个,刚刚吃完了大锅饭,便又拿起一盆清水,往院子里撒着。 田德桂今天去三原县另外一家财东家赴宴,他在三原县虽时间不长,但结实不入流财主的本事却是一流,来下帖子邀请的是三原县有名克扣佃户的财东,薛乾掌事时从不与他来往,没成想这人竟和田德桂结交上了。 看门的两个小厮,一个唤做周城,一个唤做郑深。二人蹲在田德桂厢房门口,趁着阴凉正抱怨着。 “这大中午的还在这守着,热都要热死了,田老爷这屋头里面到底是藏了什么这么金贵。”周城年岁大一些,偷奸耍滑的本事也要更厉害些。 “谁知道啊,让咱守着就守着呗,主子交代的活儿,万一真出了事儿就难办了。”郑深答道 “困死我了,我想去眯一会儿,你看会儿行吗?” “哎,你这人咋这样,我这也困得不行,你就自己跑了?!” “这不还有个干活儿的。”周城冲薛照青所在的方向努努嘴。 “得得得,你去吧,我守着,你快去快回!” 这厢周城便兀自离开去休息了,只留下了郑深一个,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天无聊着。院里虽然还有一个薛照青,可这干活的小厮生的实在太丑,郑深也不愿多与他交谈。 “汪汪汪!”忽然一阵异常凶猛的犬吠从厢房西南一侧传来,紧接着伴随着那声音的似乎还有东西跌落的声音。 上一会儿脑子还不甚清楚的郑深一下子清醒了起来,刚想跑去看看,忽然想到这里只有他一人,若贸然离开,怕是要多生出一些事端。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他大声喝到。 薛照青闻言,赶紧丢下了手里的干活的东西,往院外跑去,不一会便又跑了回来。 “听说是有人翻墙进了二夫人的院子,被狗发现了,正逃呢,只不过这狗在院子里被栓了起来,没法往前追,有些人还说这翻墙进来的,就是前些时日里偷盗二夫人贴身衣物的贼人!二夫人说了,要是谁能抓到他,多发半年的月钱呢。” 郑深一听,心里一动,刚想踏出房门,却又犹豫了一下。 薛照青接着说道:“我刚刚似乎还看见了周城大哥的身影,正往那边跑去呢!” “什么?!这狗日哩,借口去睡觉,居然抢这能得赏钱的活干,留我一个人在这晒太阳熬活,你,帮我看着厢房门口,要是随便让人进来了,看我不打死你!”说着,那郑深一个箭步跨了出去,一会儿就没见了人影。 见四下无人,薛照青这才扬了扬嘴角,二夫人那边来了谁他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牛耿冒了危险引了院里的人过去,二夫人贴身衣物被偷,本就羞恼异常,再得贼人来犯,必定会在盛怒之下重赏捉到贼人的小厮。离二夫人院落最近的院子便是这一个,那见钱眼开的二人如何能够自持不去呢? 薛照青不再多耽误时间,他迅速走进田德桂的厢房,丝毫都不耽误就在屋内翻找着。 田德桂在薛家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可家中好多珍玩古董几乎都被他搜罗了过来,薛照青恨得心里牙痒痒,却不敢着急,生怕动了什么东西惹人怀疑。 终于,在书架之上一本古书之中,他看到了露出了尖尖一角的棕褐色信封。 踮起脚尖,拿起古书,抽出那信一看,果然,信上写有几个大字:吾兄周季候亲启。这字体的确与他的字体有九分相似,可只要细细对比,多加分辨并不难看出其中不同。 薛照青不敢耽误半分,生怕那二人回来生出许多端倪,急忙从怀里掏出另一样东西,塞到那古书之中,把找到的那封信折好紧藏怀中,心急火燎的出了这厢房的大门。 这厢刚刚从外面把门关上,忽听周城在身后喝到:“你在那里站着干嘛?!” 薛照青心里一个激灵,连忙转过身子,低着头说到:“郑大爷让我守着这房门,我不敢耽误,所以挨着这门站着,生怕有人进去。” “哼,算你有心。” “周爷,那贼人可捉到了?” “都追到后院了,哪知道一个拐弯就没影了,那拐弯的地方是一个死胡同,这人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那二夫人那里。” “正摔东西凶人呢,这女人,真是麻烦,哦,对了,见人别说我也过去追了,省着她又找上门来骂我一顿!” “是……,那小的,先行告退了。” “走吧,走吧。”周城不疑有他,放了薛照青离开。 薛照青佝偻着身子脚下生风急火火的往外走去,直走到后院一处死胡同里才微微松下一口气,他轻声唤到:“牛耿哥?牛耿哥?” 却毫无人应答,薛照青正是奇怪,忽然一双手似是从地下生出一般,一下拉住了他的脚踝……。 第59章 薛照青刚要惊呼,便看见那双手的下面,一张熟悉的脸正笑意满满的看着他。 “快,赶紧出来。”薛照青拉着牛耿的手,把他拉出那一方小小的洞穴之内。 “从前在军中学过的刨坑本事,这些天亏着用上了。”二人脚边,有一方堪堪能容下一人左右的洞穴,洞穴一边,有一个用杂草泥土糊腻而成的伪装盖子,乍看起来和脚下的杂草地并无多大区别。 “牛耿哥,你快些走,万一再让人看见就麻烦了。”薛照青拉着牛耿往矮墙一边跑去。 “青儿,那信可找到了?” “找到了!我这几天就会和富叔商议一下后续如何!” “那就好哩!”牛耿说罢,一个疾步跳上矮墙,翻身便走了。 薛照青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四下确认无人之后,便回了自己干活的院子。 当晚,田德桂知道白日之内有贼人闯入,一府之人竟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追到,顿时在房内发了好大一通火。 “你们这群狗奴才,平日里好吃好喝的喂到嘴里,都直接化了粪尿喷出来了么?!青天白日的,就让人跟闯空门似的闯进府里,你们竟然一点都知道!你们这些个人是连狗的不如么!” 说罢,哗啦一声摔碎了面前的白玉瓷瓶,些许碎片砸到了前排的几个小厮身上,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任谁也不敢大喘一声。 “滚!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都给我滚!看到你们就烦!”说罢,一个院子的小厮通通松了一口气,紧赶着脚步踩脚步的便退出了院门之中。 田德桂扯扯衣领子,这燥热的酷暑天气,让他本就烦闷的心情更多添了一些阴沉,一壶凉水灌下肚子,田德桂甩手往自家表妹的房中走去。 “刚刚听下人说,你冲家中小厮发了好一顿火?”薛田氏正坐院落阴凉之处纳凉,见田德桂来了,也不起身,自顾喝着茶, “嗯。”田德桂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兀自坐在一边:“那群伙计太没用,回头就得找个由头全给撵走。” “哼。”薛田氏一声冷笑:“不是他们没用,是因为这事儿,他们不愿意费那个心力。不过是个姨太太还有个旁支的舅爷,这些活怎么劳的动他们去费那个辛苦。”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在这薛府里多少年,便一直就是这样熬过来的,虽说是主子,可少不了的被仆从轻视!这么些年来,我连在偏厅上桌吃饭的位置都没有,每日每日带着一通丫头婆子伺候他们吃喝。眼下,莫说是贴身衣物被偷这么引人口舌的事情,就是有一天我这个姨太太丢了,家里的下人都不知是不是要拍手称快了!” “表妹,眼下按照你的意思?” “现在,唯有照文在祖宗祠堂里堂堂正正的继承家产,真真正正做了薛家的主子,我们才真算得了翻了身来!” “这我也知道,而今,薛乾个老不死的在那吊着,薛照青不知流落到了哪里,照文继承家业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薛富那个老东西打死也不愿拿出三契来,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我打算今晚找他谈一下,软刀子也好,硬刀子也罢,即使是他不愿意交出三契,那也必须召集家中支脉叔伯,先给照文一个临时话事权的位子!你我也好在薛府更有头脸一些。” “也好,省的夜长梦多。” 薛田氏抿下一口茶水,道:“我最近不知为何,总觉着心慌,像是被一双眼睛一直看着一样。眼下,唯有赶紧让照文坐实了位子,我可能才会稍稍心安一些。” 是夜,薛田氏便单独来了薛富的屋内,她本以为这迂腐不堪的老管家会一口回的死死的,哪里想到,尚未多说几句,薛富便答应了。 “大管家为何今日如此通情达理?”薛田氏的言语中似有半分怀疑。 “老奴只想姓薛的掌管这一间大宅子,当前情况之下,若二少爷再无实权在手,怕是偌大的一个薛府便要落入旁姓人手中了。”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薛田氏听罢却也不恼。 她和田德桂毕竟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自己儿子能够掌权,于她来说,总比那个不靠谱的无赖要好上很多。 翌日,薛富亲自带人一家一家拜访了三原县周边薛家各类支脉的叔伯长辈,三日之后,要在薛府祠堂之中,择纳这一辈中正统的话事之人。 “富叔,明天在祠堂……。”依旧一身乔装打扮的薛照青偷偷的出现在了薛富屋内,明日便是薛家长辈共聚祠堂之时,筹备良久,到此刻,薛照青心里依然免不了忐忑。 “大少爷,老奴这几日给老爷喂药时,偷偷跟老爷说了这些事情,本以为以老爷现在的状态,这些东西都听不进去,可没曾想,今日下午,老爷一人在房内的时候,原本放在他床头的一支烛台打了下来,我看老爷虽不能言说,可一张脸却是憋的通红,老奴思前想后,觉着老爷应该是想见您一面。” “真的?!”入了薛府之后,薛照青曾无数次想去爹的房间里看他,可薛府人多嘴杂,这其中又有不少姨娘和田德桂的亲信,薛照青怕露出马脚,便一直忍着。 “嗯,今天晚上,二夫人他们正忙着明日礼成之事,应该不会顾忌这么多,少爷,您先洗去这一身的装扮,穿着小厮的衣服,跟我过去吧。” 二人一番整理之后,见夜深人静,灯也不点,将身形藏匿在夜色之中,沿小路走了过去。 薛富支开薛乾居住的院落大门之前看守的两个小厮之后,冲藏在一边的薛照青招招手,引了他进了他曾经无比熟悉的院落。 只不过这院落没有了曾经时候的华丽和端庄,仅仅几个月竟显得有些萧条了。院落里的石凳下爬起了几缕灰绿色的青苔,正圆形打磨的光滑无比的石桌之上也堆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薛照青情不自禁的那手指碰了碰圆桌,触手一片粗糙,两道深深的指痕便印在了那浅灰色的圆桌之上。 “自他们得了势之后,除了门口守着两个小厮,便不让旁人进来,起先二夫人还过来看一看,后来便不来了,只有老奴一个,每日来给老爷伺候汤药和饭食,偶尔擦洗身子,或者推着老爷去晒晒太阳。” “照文呢?爹这样,他都不来看看么?” “别提了,二少爷只来看过老爷一次,之后便再没出现过。” “他!”薛照青咬着牙说道,姨娘和田德桂如此作怪,薛照青尚可以理解,可那从小像肉球儿似的跟着他后面嬉闹着的弟弟,什么时候也变的如此不堪,如此不孝了。 “少爷,人心如此……,不要难过了。”薛富说着,拉着薛照青的手,往屋内去了。 偌大的一间屋子之内,只在入口处点上了两只蜡烛,暖黄色的灯罩笼着昏暗的烛火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这屋子里有些许中药特有的味道,还有些霉坏的刺鼻味道,薛照青趁着微弱的烛光,往一角边上那仍然富丽堂皇的床边走去。 床上躺着一个几乎感受不到鼻息的人,脸色灰暗,脸颊瘦削,双眼紧闭,眉头微微蹙起,露在被子之外的一只手铁青的几乎毫无血色,像极了冬日里的枯枝残败。薛照青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却越往前走,鼻头越酸,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重。 他何曾见过父亲如斯模样,似是将死之人一般躺在这小小的一片床上苟延残喘,他从未想过那笔直着脊梁有一天能弯曲下来,扛不住这薛家偌大的一片天地。 “大少爷,老爷这会儿应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薛富立在一边问道。 薛照青摇了摇头:“让他休息吧,爹的确是太累了。” 说罢,薛照青渐渐蹲靠在了床边,用自己温热的双手紧紧拉住了薛乾冰凉似死人一般露在外面的手。 然而,就在这时,在床上睡的好好的薛乾似乎感受到了温度一般,微微的睁开了原本紧闭着的眼睛。他头不能动,因此看不太清靠在床头的人是谁,只隐隐觉着那双拉着自己的手,甚是熟悉。 “老爷?老爷你醒了?”薛富站在一边,看的不甚清楚,这时的薛乾,连睁开眼睛都相当费力,眼皮与眼皮只见也只是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隙。 薛照青闻言一下站起了身子,此时的薛乾这才看清楚了那拉着他手的人是谁。 一时之间,千言万语堵在了那说不出半句话的嗓子里面,薛乾费尽全力,却连半个字都没有说得出来,他无法,全身的力气用尽了,却似乎只能重重的喘上几口气而已。 “爹,爹,你别急,别急。”薛照青紧握这薛乾的手,低声安慰着,嘶哑的嗓子里带上了一些哽咽:“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放心,家里的事情有我,有富叔。” “呼,呼,呼……”薛乾依然喘的厉害,薛照青感到他双手之间,似有动静,轻轻松开紧握的指头,薛照青看着薛乾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呈树立状态,而其他二指则费力弯曲着。 “爹,你这是……?” “老爷,您放心,那三契还在我手上,没有交出去。”薛富立刻意会。可薛乾似乎并非想听到这个答案,他又张开手掌,费力往薛照青身边抓去。 “老爷,您是……?”薛富讶异:“难道是让我把那三契留给大少爷?” 薛乾听罢,这才微微松下了一口气,喘息声也没有这么重了。 薛富心里明白,这便是老爷给自己预先留下的遗言了,薛富应道:“老爷,放心,就算拼劲老奴一身的力气,也会力保大少爷无虞,顺利继承家业!” 薛乾听罢,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静静的合上了艰难撑开的眼睛,又似那活死人一样,只留了一口游丝,静静躺在床上。 第60章 刺耳的锣声敲起三声之后,薛府前前后后便被来看热闹的乡民邻居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一日,正是薛家支脉叔伯齐聚薛府祠堂的时候,薛府前门之外从一大清早开始,便不断的过来各式各样的车马行轿,或华丽或雅朴,但都不失一分高贵的气质。 “这薛家就是跟旁的人家不一样,到这一脉,分明只有一个二少爷了,还得由各位长辈鉴定了才能成事。” “那可不,你以为都跟你们家似的,就只有那几亩薄田可种,这可是良田千亩的家业啊,薛家每一代人里面只有一个可以正统继承,其他的便只能归为支脉,虽说都是姓薛,主脉和支脉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可是,薛家历来不都是择嫡出或长子继承么?这薛照文非长非嫡,怎么就轮到他了?” “还不是这胖少爷生的命好,本来有个嫡出的哥哥,说什么也轮不到他的,可那薛照青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体,薛老爷又只有这两个儿子,不是他,还能事你啊?” “哈哈,若是薛老爷肯认我这个儿子,也未尝不可啊!” “去,可美的你嘞!”一种乡民在府外调笑着。 此时薛府内部却是一片安静,府上年轻一些的丫头小厮全在自己房内没有出来,只留了几个年龄大一些的伙计在祠堂之外看守。 薛家祠堂正中而今已经相对摆上了四对八个八仙椅,椅子上坐着的有六个和薛乾同辈,只有两个老先生比薛乾还要大上一辈,他们虽为薛家支脉,可这些年来薛乾并未亏待他们,所以,几家相对来说也相处的甚是和谐。 “吉时已到,请祖宗香!”薛富看了看日头,正好的时辰,一道嗓子亮出,祠堂之中,所有薛氏族人纷纷起身,由那两位白须先生引头,各自捻了三株香火,在蜡烛上点了,带着一众族人,磕了三个全身跪拜的大头之后,全族起身,两位老先生把香火插到香鼎之中,转过身来,面对一众族人。 “今日,我薛氏族人共聚在祖宗祠堂之中,是为了择贤而立,选择出薛家下一任的继承之人。”语毕,底下族人纷纷议论,一时之间,祠堂之中竟有些吵扰了。 “各位族人先且静一静,我知道大家想说些什么,薛家上一辈的主事之人尚未身死,这个时候选择继承之人的确不妥,可现今,薛乾病倒在床,无力管理家族事务,我等作为薛家支脉血亲,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为薛家主脉择龙首,也是份内义不容辞的事情。” 听了这话,底下众人稍稍平静了一些。薛照文这时正立在祠堂一次,低眉顺眼的听着族里长辈训话,他娘和舅舅均入不得祠堂,只能在祠堂一侧的边角听,但娘亲昨夜已经交待过他,所有的事情均已打理妥善,今日的一切亦不过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而今,主脉子嗣虽然不多,但好在尚有能担大事者在,薛乾的二儿子,薛照文,敦厚善良,聪颖□□,在薛乾病倒的这段时间之中,独挑家中大梁,凡事桩桩件件都管理的有模有样,因此,我们几人商议,由他来暂时代理薛家主事的权利甚好。” 此言一出,下面的族人虽有议论之声,却没有太多的反对之言,议论,不过是议论这薛家的二少爷是否真的担得起敦厚善良,聪颖□□一词。无人反对也多是因为而今主脉除了这一位少爷之外,也的确再无人选。 “堂下可有人反对?”薛富见状,依照规矩在祠堂正中连唤三遍。四下族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提出一个“不”字。 “如此,照文……。” “慢着!”那薛照文的一双脚已经走到了祠堂正中的位置,正欲伸手拿香,没成想一道低沉的怒吼竟从祠堂大门之处传来! 瞬时,整个祠堂一片哗然,薛家的族人相互看着,要找出这反对之人,却寻觅一番之后,毫无踪影。 “谁人反对?”薛富问道。 “我,来人牛耿!”那道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薛家族人才听的清楚,这声音并非来自于他们之中,而是从祠堂紧闭的大门之外传来的! “什么人?!进不得我薛家祠堂,压根连反对的资格都没有!”薛照文一听是牛耿,顿时有些心慌,这汉子不早已被娘亲使计赶了出去么,何以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我非薛氏族人,自然进不得薛家祠堂,可我身边这人,是薛家正统血脉,难道连他也入不得祠堂之中么?” 众人听罢,更是议论纷纷,薛富闻言低头询问各家叔伯,是否要将祠堂大门打开。 “薛家正统血脉?莫不是?”那白须薛家叔爷一辈的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薛乾长子薛照青,虽传客死他乡,却连一具尸首都没有带的回来,到底是生是死,谁也说不清楚,难不成?当下,二人便决定,让薛富开门,毕竟若真是嫡长子回家,那所有的一切便全要推翻。 薛富听罢,即刻走到祠堂大门之前,拉开锁门的栓子,用力一拉,分开了那两半沉重的乌木大门。 大门之外,一行两人,一人身宽体长,壮实无比,一身黑衣,腰间别着一把军刀,似是军旅之人,而另一人一身淡青色长衫,乌发飘摇,肤白若雪,清冷异常。众人定睛一看,那青衣书生除了薛照青还能有谁?! “哥……哥……”祠堂之上的薛照文早已慌乱了手脚,他何曾想过薛照青能在此时出现,且身边还跟着一个无比碍眼的牛耿! “照文,许久未见了!”薛照青看向祠堂深处,一双利目直视照文,丝毫不见半点感情。 薛照青不顾族人眼光,拉着牛耿的衣袖,抬起一脚往祠堂内部走去,所有人讶异无比,甚至都有人忘了,那异姓之人,如何入得了他薛家的地方。 “站住!你这个东林余孽,莫要再往前走上一步!若为薛家带来灭顶之灾,你又要如何承担?!”一声大喝从祠堂一侧传来,然而说话那人似乎是急促奔跑而来,言语之间,后劲不足,一时竟显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看清来人之后,薛照青不禁从鼻孔之中喷出一声冷笑:“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在我薛家的祠堂之中,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胡乱攀咬?!” 那从一侧匆忙跑上来的,正是田德桂,他在一侧虽看不见薛照青,但见薛照文叫“哥”,他便知道,担心许久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时情急,田德桂便冲了过去,本想用东林余孽的事情杀一杀薛照青的风头,却没想到被这不温不火的一句话反将了一军。 薛照青压根不再多理田德桂,他拉着牛耿的衣袖,不由质疑的往祠堂正中走去,直到走到各位叔伯面前,他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各位叔叔伯伯,照青来迟了,但照青既然回来了,那也有意争一争这管理家业主事的位子!”薛照青一字一句吐得清楚,装扮虽和从前一样,却全然不像从前那般温婉和善,平和柔静了。 此时,还是那二位年长得叔爷之辈见多识广,镇得住场子,他们二人本就从小看着薛照青长大,知道这孩子聪颖过人,与常人不同,况且,薛家一向有立长立嫡的传统,这薛照青既是长子,又是嫡子,本应无可非议,可放在眼前的事实却……。 “照青,你不是在外遇到不测了么……” “照青的确在外流离失所了一段时间,可这并非我自愿,而是被人害了。” “哼,你身为东林一党余孽,本就是朝廷捉拿的要犯,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田德桂依然毫不松口,现在的这个时候,对他来说,只有死死咬住了薛照青东林党人的头衔,才有可能在当下的局面里暂且立足。 “哦?田舅爷既然口口声声说我是东林一党之人,你可有证据?” “当然有,我书房之内就有你写给东林党人领袖人物的书信!” 果然,这田德桂就是把这书信当成了救命的法宝,薛照青并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信?什么信?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曾写过这样的一封信?” “你……”田德桂有些慌了手脚,他从未想过这身骄肉贵的大少爷能在无钱无马的情况下还找的回薛家,那封信本就是他伪造的,骗骗旁人尚且可以,可面对正主,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怎么?舅爷,这信,你是找不到了?” “谁说的,只是这信至关重要,万一轻易拿了出来,被你夺取,毁灭了证据,那时又该如何?” “呵呵。各位叔伯长辈,大家听一听,既说我是东林党派之人,却又不愿意把证据拿出来,就凭着他田德桂的一张巧嘴,便把这东林党人的帽子给我扣的死死的,试问天下如何能有这个道理?官府抓人,还都得有真凭实据才行,难不成我薛家族人,全都听他姓田的一张嘴了不成!” 薛照青一席话说下,底下族人顿时沸腾了起来,他们之中有些年轻的后生早就已经看不惯那田德桂借着薛家的名头在外花天酒地,四处惹事了。现今,让他们单独听了田德桂的说法就认定薛照青是朝廷要犯,那便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一个胆大的后生忽然喊起来:“把信交出来!”这一声喝叫出来,祠堂之中其他的后生纷纷跟着也喊了起来,一时之间,祠堂鼎沸难平,薛家长辈叔伯见事态如此,说道:“既然族人要求,那便请舅爷把那书信拿出来吧。若照青真的与东林党人有所瓜葛,我等也必不会选了他做这当家之人,可若是有人使计诓骗了我们,我们薛家一族,也定不会饶了那人!” 田德桂听罢,顿时脚下一软,可如今,他早已逼上梁山,毫无退路了,如此,不如笃定心思拼上一拼,想着,他便冲祠堂一角招了招手,一个小厮走了过来,田德桂在他耳边耳语几声之后,那小厮便转头冲着他居住的厢房过去了。 第61章 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那小厮便拿了一本古籍过来,田德桂接过古籍,从中抖落出一封书信,自己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便直接往众人面前一亮:这便是证据,各位长辈亲眼看一看! 现今,东林一党已经被朝廷悉数诛杀,东林党人之中,首领的那几个人姓甚名谁几乎天下皆知,田德桂自以为这一族之人,看到信封上的周季候三个字便会讳莫如深,可没曾想,和他预想的一片哗然不同,这整个祠堂之中,看着他的薛氏族人却满是不解和疑惑。 “这信……,有何不妥?”薛家叔爷捻着白须问道。 “这不是很明白么,薛老先生,这是薛照青写给东林党首领之一周季候的信啊!” “这位田……先生,你是否搞错了,这分明就是我家照青写给家中父亲的家书,你为何说是谋逆之信?” “什么?!”田德桂这才把信收了回来,眼见着那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信件上面,信封上却写的是:父,薛乾亲启几个端正的字体。 “这,这……”田德桂一时堂皇,惊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拿着一封家书就说我是东林党人,田舅爷未免也太过儿戏了!”薛照青冷笑道。 “是你,一定是你,把那封信偷走了!” “哪封信?莫不是,这一封?”薛照青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封棕褐色的信封,信封边角磨损的有些厉害,一看便是有了一些时日了。 田德桂定睛一看,果然是他之前伪造的那一封信,想都没想,直接嚷到:“居然提前去我屋内偷信,分明就是做贼心虚!”说罢,伸手就要去夺那封信。谁料还没碰着薛照青的袖子便被一堵黑壮无比的墙顶的弹了回去。 “你!”田德桂被顶的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了几步。刚想撸着袖子动手,却见牛耿一脸凶狠的看着自己,心中顿时生怯,再也是不敢向前,只在原地恶狠狠的瞪着二人。 “如田舅爷所说,那么这封信便是你口中所说我亲手写出的谋逆之信?不会有错?” “正是!” “那好,今天当着薛家这么多族人长辈的面,我薛照青也不藏着遮着,请各位叔爷长辈看看,这封信到底是不是我写下的?!” 说罢,直接把信递到了薛富的手里,薛富仔细看了封面的几个大字,这字体风韵乍一看来的确是薛照青所写,可若细细斟酌比对,似乎又有什么不同。薛富虽识的字,但毕竟造诣不深,单独这么辨认却有难度,他辨识不得,便将信件递给了祠堂上八仙椅上坐着的薛家长辈们。 那些长辈之中虽有人看过薛照青的笔迹,却因不够熟悉也难能辨识,那薛家最年老的叔伯说道:“那位,田……先生,能否把你手上照青写过的家书拿过来,我们对比一下,好识真假。” “这……?”田德桂犹疑,手上这封家书真假未知,此时交出去于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处。 “怎么,舅爷在担心什么?!”薛照青在一边似乎是在说风凉话,他不经意的甩给牛耿一个眼神,牛耿心下了然,趁田德桂晃神之时,一下把信夺了下来。 “这封信的确是照青所书,可至于为什么到了田舅爷的手上,我可就不知道了。”薛照青悠然的把信一点点的拆开,牛耿挡在二人之间,拦的田德桂死死的。 “请各位长辈对比一下。”薛照青说着,便把信双手递了过去。 有了这一封信在手上,孰真孰假便一下分清,两封信虽笔迹极其相似,可那□□在对比之下便有着显而易见的差距。 薛照青的字,端秀之中似有风骨,如傲雪梅花,美而不娇。而这份伪造之信,却毫无骨架,像落雨春泥,绵软不堪。 “这信,却有猫腻,的确不是照青所写,这位田先生,老身还想问你一句,这信你是从哪里获取而来?” “我,我。”田德桂憋的满身冷汗,浑身通红,正语塞之时,却听薛照青说道:“这信,怕是田舅爷拿着我写给家里的家书临摹而来的吧。” “你有何证据这么说?这信……这信是当时你在清远书院时有人塞到我房间之内的,谁知道是不是你在书院里得罪了什么人,别人借着我的手要赶走你呢?!”田德桂情急之下慌乱攀咬。 “我有什么证据?!”薛照青微微一抿嘴角,继续说道:“各位长辈,各位族人,前几日的时候,我和牛耿大哥一同在三原县县城之外遇见了一个外乡人,这外乡人遇见我们惶恐无比,认为我们是来索他性命的,我们二人奇怪,反复盘问才发现了一些事情。现在,照青想把这外乡人带进祠堂之中,由他亲自说说,咱们这位舅爷不为人知的本事。” 几位长辈相互看了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许了薛照青。 闻言,薛照青看看牛耿,牛耿略一点头,径直走向祠堂门口,从门外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了进来。 祠堂之上的田德桂细细看了,脸色一下阴沉了下去。 “田舅爷,看到同乡,为何是这种脸色?”薛照青问道 “此人是谁,我并不认得,你休要随意找个人来便来栽赃嫁祸于我!” “他半句话都未说出,你又怎么知道他是要栽赃嫁祸你?”薛照青冷哼一声。他走到田德康身边,对他说:“你说出之前对我们说出的话就好,事后,我必保你周全。” 田德康有些胆怯的看看薛照青,他的余光撇到了田德桂身上,后者的一对利目像是剜心的刀子一般射了过来,吓得田德康慌忙转过身去。 “各位爷,小的,小的名叫田德康,是田德桂的同乡。因知道田德桂的一些陈年往事,原想借着这些事情对他要挟,换取一些钱财过活,没曾想反被他教训了一遍……。” “各位薛家的长辈,这人本就是心术不正的小人,薛家大少爷拿这样一个人出来到底是何用意?!”田德桂仍然毫不放弃,垂死挣扎着。 “各位老爷,我虽有要挟田德桂的心思,可我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真事,若各位老爷不信,听完之后可以派人去灵水县随便找人问问,田德桂他自小就会临摹字体和画像,尤其是字体,常常能以假乱真,若非对书法了解特别多,或对原来作者字体十分熟悉,都难以分辨的出,他靠这个本事在我们灵水县附近骗了很多的乡绅财主,随意一打听便能知道。” 众人听罢田德康所说,祠堂之中顿时一片议论,坐在祠堂之上的薛家长辈们早已心中了然,道:“如此一说,这事情怕是明白了,这位田先生,你可还有什么话好说?!” “……”田德桂浑身冷汗,几乎动弹不得,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的呜咽声竟从祠堂一侧渐渐传来。 这声音越来越近,众人听的也越是清楚,那声音哀怨悠长,仿佛天上的歌姬哭诉自己坎坷多磨的一生。 此声一起,薛照青和牛耿便相视双双冷笑了起来,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薛家二夫人此时正掩面往祠堂正中而来,她本就生的娇媚无比,再梨花带雨的哭泣一遭,祠堂之上不少男人便起了怜爱之心。虽说薛家祠堂一向不许女人进入,可如今这情境,外姓人都进来了好几个,一个本家的夫人过来,看守的小厮自然更不敢阻拦了。 只见这二夫人不去管脸色铁青的田德桂,不去管呆若木鸡的薛照文,反而径直往薛照青身边走去。 “照青,我的照青啊,你居然还活着,姨娘以为你死了,就差要给你办丧事了。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家来,你可知道你爹,因为念着你,都病倒了!”说罢便又是一番梨花带雨,哭的下面男人的心都酥了起来。 “姨娘,照青之所以回不来,还不是拜我那舅舅所赐。”薛照青冷冷的看着她,眼底却没有半分感情。 “照青你这么说,是怀疑,姨娘和这人所谋之事有关?”薛田氏一边用手绢掩着脸,一边委屈的哭着。 “照青不敢,只不过照青在外这些时日里,看了很多东西,听了很多东西,知道了所见并不一定为真,正如姨娘您说,若不是仗着和姨娘的关系,他田德桂又怎么敢在我薛府横行霸道?” “你身为嫡长子流落在外,你爹病来的突然,照文他又难以独成大事,姨娘一时慌了心神,才让这娘家舅舅留在这里,里里外外也好有个帮衬,可没成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姨娘也是被这厮骗的好惨!” 田德桂刚想再多说什么,却被薛田氏一记眼刀给挡了过去,顿时不多言语,只低头站在一边。 薛照青在一边看的真切,看来薛田氏是打算舍车保帅了,如今,田德桂的罪名已然坐实,可这些事情牵扯不到她和照文,若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她和娘家舅舅共同谋害薛照青,那按照薛家的家法,薛家的族人还真是动她不得。 薛照青眯着眼睛细细盯着薛田氏看,看的薛田氏全身发毛,她赶紧说道:“照青,这是怎么了?难道信不过姨娘不是?” “照青不敢,照青年幼丧母,这么多年以来,若不是姨娘照顾,哪里会有今天的照青,所以照青知道,姨娘并不会加害于我,可是……。”薛照青微微一顿,紧接着,尖利的嗓子似乎像是有刀锋划过一样,音调一下便高了上去:“只是照青不明白,为何姨娘能够狠下心来,谋害陪伴自己多年的丈夫!” 第62章 如同一盆冷水在寒冬腊月之中浇灌而来似的,薛田氏顿时浑身冰凉。分明是暑热难耐的季节,可她身上竟起上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照青……。姨娘素日待你不薄,你怎么……怎么……。”薛田氏颤抖的抬起右手,纤长的食指直指薛照青面部。一双含泪的媚眼之中却再没有半分悲伤的感情,深深藏匿的眼底里满满的全是惊恐和怨毒。 “哥!你胡说什么?!娘怎么可能害爹!”这时,祠堂正中的薛照文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惊呼一声,他那肥硕的脸庞上拥挤的五官这会儿更是挤成了一团,活脱脱像极了刚捏好的包子折。 “看来,照文你也不知道,咱们的爹,究竟是如何病倒的!”薛照青冷冷说道,却不去多看薛照文一眼,一双凤眼依然瞪住薛田氏,他早已料到薛照文对谋害父亲一事应不知情,一是这软弱的弟弟与爹还有感情,更重要的却是,他那绵软不堪的性子若真的参与到了谋人性命之中,怕是吓得梦话都能说得出来。 “娘,娘!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薛照文猛扑过来,拉着他娘的衣袖慌忙问道,薛田氏一把推开薛照文,心里虽恨她亲生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可脸上却是被冤枉的盛怒神色。 “你血口喷人!你说我谋害老爷,你有什么证据!” “既然姨娘想要证据,那我便给姨娘证据。”薛照青说罢,回头看看牛耿,牛耿随即便送上了一个账本还有一封信。 “我手上的这两个便是证据,这账本是在爹病倒之前,你和田德桂去姜郎中那里采买药材的证据,那些时日里,你们按照姜郎中的吩咐,买了一大批人参,鹿茸,鱼油,虎鞭一类滋阳大补的药材,每日想方设法的做给我爹喝。旁人看了,都以为你是在给我爹补身体,可长时间这么吃下去,爹的身体却是越补火气越大,原本不值得动怒的事情,他都能发上好大一通火。富叔,那些时日,我爹是不是这样?” “回大少爷,的确,老奴跟随老爷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老爷情绪如此波动过,老奴本以为是思念大少爷导致的,没想到这其中还暗有玄机。” “你!”薛田氏怒喝一声,继续说道:“我给老爷补身体又有什么不妥,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机会能习得这些医术药理的?纵是给老爷补的有些过火了,又有哪个能证明老爷现在病倒了和我给他进补有什么直接关系?!” “姨娘别急么,照青手上不是还有这个。”薛照青微微一笑,从牛耿手上拿过那封信来:“姨娘先认认上面的字,看看是不是很熟悉。” 薛田氏定睛一看,顿时后背发毛,这字体她认得,是姜郎中的字体,习医之人,笔迹往往狂放不羁,所以,纵是薛田氏这样略略识的几个字的,也能很容易的分辨出他的字迹。 前些时日,那姜郎中不告而别,一夜之间,像是居家逃窜了一般,那时她便觉得事有蹊跷,可多方打探,问过帮工的伙计和学徒,通通都没有结果。薛田氏寻查不得,才不得已没再查下去,而今看来,他深夜逃匿,可能与那薛照青手上的信有着直接的关系。 “姨娘看够了,应该也认得了吧。”薛照青不给薛田氏多看,直接收了那信回来,交到薛富手上:“劳烦富叔念给祠堂之内的薛家族人听听。看我薛家之内,这个温婉和善的二夫人是如何谋害亲夫性命的!” 薛富接信便直接读了出来,信上桩桩件件,陈列的清清楚楚。乍读之时,祠堂之内尚有些许议论之声,越往后,声音越小,直至最后,便是丝毫声音都没有了。 一封信念完,薛田氏和田德桂已经满面铁青,毫无血色了,薛家叔爷气的抖落着嘴角的胡子,大喝一声:“把这谋害亲夫的女人给我压跪在祖宗牌位之前!”两个后生听令,即刻站了出来,一把压住薛田氏,跪倒在了薛家祠堂牌位前的蒲团之上。 “至于这狼心狗肺的外姓之人,即刻给我轰出薛家祠堂!我薛家祖宗见不得如此肮脏的人物!”说罢,那两个后生就要来撵田德桂,薛照青忙说:“叔爷爷,且等一等,照青还有话没说完。”薛家叔爷冲两个后生点点头,只把那田德桂绑了,压跪在祠堂之上。 “你!你,薛照青,我真是小瞧你了,早知道现今这样,我那时就该直接让兄弟把你做了!还不是你这个狠不下心的女人,说什么让他在外面自生自灭,都是你!都是你!”田德桂被两个后生按压在薛家祠堂地上,他此时已然全身发了狂,费力挣扎着,可他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哪里抵得上薛家二十来岁年轻的后生。 “果然,那客栈之中是你的人!”薛照青道:“各位叔伯,我在西安府的时候被他骗去澄城,路上遇到一家客栈,谁知第二日醒来之时,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马匹也不见了,整个客栈也空空如也。若只是寻常的客栈打劫,又怎么会连老窝都不要了,就是那田德桂,串通了贼人害我背井离乡,难以回家!” “怎么是这样?照青,我们听说的可是你在西安府之中被朝廷追杀,逃窜在外,才无法回来的。”薛家一位长辈问道。 “回堂老爷。”薛富拱手行礼,继续说道:“自老爷病倒之后,我曾经暗暗找了朋友和熟人去西安府中查探,清远书院关门之后,的确是有官兵捉拿读书人的事情,可我家大少爷并不在其列,我起先怕消息有误,多番查证之后才敢确认,我家大少爷从未出现在西安府官府捉拿名单之内。如今这信已被证明有假,更足以说明,我家大少爷与东林党人毫无半点牵扯!” “各位长辈。”薛照青紧跟薛富继续说道:“不仅仅是设计害我流落在外,自今年年初离家之后,他们还切断了我和爹之间的书信往来,用以离间我们父子两人,若现在派人去搜,定能搜到大量我们父子二人的书信!” “哼,哼哼。也不用你们薛家费力去搜了,那信就在我的枕头下面,这些事情我认,全是我干的。”跪在蒲团之上的薛田氏冷笑一声,全然没有了平时温柔的样子,一双怨毒的眼睛狠狠的看着薛照青:“我真该听了表哥的,当时在澄城之外,就把你直接杀了,也省着我如今到了这番田地!” 薛照青心中一片翻涌,幼年时期,姨娘对自己的每一分好,每一分善重用一帧一帧的闪现在他面前。澄城之外的客栈之中,他早有疑惑为何那些人并未伤他,看来,还是姨娘怜悯,放了他一条生路。 可越是这样,薛照青越搞不明白,姨娘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恨的是谁,要对付的又是谁。 “我从来恨的都不是你,你幼年时期和照文同吃同玩,纵然你不是我亲生,我也是真心疼过你,只是你挡了我儿子的路,我便一定要把你从薛家赶出去!” “只因如此?我并无想要管理家产的心思,我自幼在外读书,一心想考功名,日后有一天,功名加身,我必要报效于朝堂之上。这薛家一切我都没有想要与照文挣什么。你又何苦咄咄相逼?” “是,这小小薛家你可能的确看不太上,可在老爷心里,你这个嫡出的长子却是无可取代。从幼年时候开始,你出身高于照文,读书强于照文,只要有你在,老爷的眼睛里面就没有照文的地位。别的不怪,要怪就怪你太过伶俐,太过聪明了!” “可爹这些年来一向善待你们,也是早早教了照文学习管理家中各项事物,你为何还是不知足?” “善待我?”薛田氏微微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薛照青,额角的一丝碎发耷拉下来,使他愤怒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憔悴。 “我娘家早时在灵水县,也算的富庶之家,我自小衣食无忧的长大,可父亲被奸人陷害,为人作保平白欠下了一屁股的债。为了还债,我便只能嫁于你家为妾。自进门以来,我处处低人一等,就连吃饭,也只能在自己屋内草草吃完,然后伺候你们一家子在偏厅主桌用膳。你娘还在时,我便是她半个丫鬟,她坐着,我站着,她歇着,我就得伺候着。这么些年来,就连洗脚水都是我一盆一盆的端了出去倒了的!这样的妾,跟一个大丫头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爹,你娘走了已经这么些年,他又何尝想过把我扶正?!我在这薛府不上不下,简直就是一个府邸的笑柄!” “可当时嫁你进来的,是你父亲,你就算心中有怨,也不应全然算在我爹头上!” “嫁我进来的的确是他,可若不是你爹当年在灵水县游玩之时,看到了还在闺中的我,便不会强要我嫁入你们薛府之中!我那时已经和人有了婚约,可你爹仗着财大气粗,硬生生让我爹毁了约,那时我想,这位薛大爷既然肯为我花下如此大的聘礼,心中必是有我的。这么嫁过去,虽是为妾,可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谁知道,新鲜劲一过,你爹那双眼睛里便不再有我!你们薛家条条框框,规规矩矩如此之多,哪一条都能把我压的死死的,这些便罢了,可我的照文,若之后只能归到支脉之中,那我这些年来受下来的委屈便是白白浪费了!所以,我不得不为儿子筹谋,不得不为他的未来着想!” 薛田氏愤恨而言,事到如今,她已没有什么好害怕,好在乎的,这沉抑在心中许久的言语如今说了出来,于她而言,也算得上一种释放,一种解脱。 第63章 事到如今,薛田氏也不再辩解什么,她从前做过的事情,薛照青桩桩件件拿的清清楚楚,诸多解释,不过是平添口舌罢了。 只是…… “我做下的桩桩件件,我都认,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从离间你们父子,到害你流落异乡,甚至谋害老爷,统统都是我一人所为。我自知自己做下这一切不能为薛家所容,就算被扭送去了官府,我也认了,可是,唯有一件,算我求你,你弟弟照文,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情。他再怎么说也是你们薛家正统血脉,姨娘求你,看在他是你亲弟弟的面上,在薛家给他一条路走。”薛田氏戚戚然看着薛照青,那一双眼睛里全被泪水浸湿。一边的薛照文再也忍受不住,大喊了一声“娘”便扑到了薛田氏的身边。 薛照青心下不忍,可姨娘说的话,他并不全信,照文不知他们谋害老爷是真,可对于自己,他这个弟弟却是狠得下心来对付的。 是放虎归山留了他一条归路,还是干脆赶尽杀绝,从此眼不见心为净。一时之间,薛照青也是进退两难。 “大少爷,大少爷!我有事要,要揭发!”就在薛照青犹疑之时,祠堂之外忽然涌起阵阵骚动,隔着祠堂的大门,薛照青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在祠堂之外叫嚷着,伴随着的还有门外小厮阻拦的声音。 “二少姨娘,族里规矩,您现在进不得祠堂,还望您莫要为难小的们!” “放开,放我进去!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们休得拦我。”薛照青尚未反应过来来人是谁,可一旁的牛耿却是听的真真切切,这女人的声音他毕生都不会忘,害的他们娘两灰头土脸被赶出薛家的就是她——金凤! 认出这声音的不仅仅只有牛耿一人,薛田氏和薛照文也听的一清二楚,薛照文完全一付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而他娘薛田氏却在一旁握紧了拳头: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这个时候闯到祠堂,除了寻求自保,她想不出她还能干些什么! 尚未等薛照青和薛家长辈发话,那蛮横的金凤便一把推开了拦在门口的小厮,“吱呀”一声,推开了祠堂厚重的大门。 今日的规矩反正都坏了,倒也没有人当真拦了她,只见她低头快速走到祠堂之上,话还没有说上一句,便扑通一声跪在了薛照青的脚边。 “大少爷,我有事要揭发!我要揭发二夫人在老爷卧病期间,和别的男子私相授受,纠缠不清,这个男子就是她娘家的表哥,少爷的舅舅,田德桂!”尚未等薛照青问话,金凤便像是怕有人堵她嘴一般一股脑的把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 薛照青心下一凉,再看薛家族人长辈脸上的表情,便知,照文,今日就算他想保,也保不了了。 薛家族讯律法严明,最容忍不了族内女子操行有亏,若是坐实了和奸人有染,那她所生血脉也将被疑是否薛家正统。这种情况下,无论女子何时与他人有染,她所生下的子嗣往往都会直接被族内出名,以防族人为他人养了血脉。 果然,薛田氏一听那金凤如此说道,顿时急了起来,直接跳将起来就去撕那金凤的嘴:“你这个小浪蹄子!照文何时亏待与你,你竟这样害他!”可还未触到金凤的衣服,她便被身后两个后生按压回了蒲团之上。 金凤暗自往薛照青身边挪了挪,柔软的身子几乎都要贴住薛照青的脚边。她抬起一双垂泪的杏眼,哽咽说道:“大少爷,救我!” 薛照青嫌弃的往一边一挪,对此事,他并不想深入探究,可显然,薛家的几位长辈叔爷却显得愤怒异常:“你,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这个女人是否真的在乾儿病重的时候,和其他男人厮混!” “是!自老爷病倒了之后,二夫人便很少去看他,我那时心里虽然奇怪,可也不敢过问,直到有一夜晚上,我夜里睡不着觉,出来到花园之中散散步,才看见田德桂这厮鬼鬼祟祟的往二夫人的院子里走去。我当时偷偷跟了上去,看见他敲了几声院落角门之后,一个人给他开了门,我借着月光看的清楚,就是二夫人给他开的门!我当时吓死了,匆忙回到自己房中,自那晚之后,我又诸多留心,才发现几乎每隔几天,田德桂晚上都会跑到二夫人院落之中!” “你空口白舌,有何证据!”薛田氏厉声喝道。 “几位叔伯若是不信,可以去问田德桂这些时日里招募来的小厮,看田德桂是否夜半出游,再问二夫人房中的丫头,是否二夫人每隔上几天就会屏退他们,不让他们守夜!”金凤嘴上咬的死死的,她的手中确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二人有染,可只要有这些蛛丝马迹,只要有这些捕风捉影,依照薛家族人的性子,那通奸之罪必能做的实。 “你!你!你这个下贱的丫头,看来我平日里还是小瞧你了!竟没有想到你有这样的本事!” “二夫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金凤虽然不认得几个字,可这样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 “哼,你这么做,绝了照文在薛家的路子,与你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金凤并未未自己想过,只是自嫁进薛家,就是薛家的一份子,为薛家除去奸佞也是分内之事,而且,我相信薛大少爷能够秉公中正,记得金凤首告有功,必然也不会因为二夫人的事情迁怒于我。” 薛照青在一旁只听这婆媳二人一如唱戏一般,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金凤的这些心思他在一旁看的一清二楚。照文若被逐出族内,那她便再没有留在族内的可能,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在外受冻挨饿,不如反咬已经落了魄的照文母子一口,至少搏上一搏,看看是否能寻上一条活路。 可这么做,未免阴险和毒辣了。 薛照青冷笑一下:“你首告自然有功,也是难为你了,在薛府伺候老太太这么些年,本以为老太太走后你便会出府找个人嫁了,没成想,又被姨娘指给了照文做妾,继续照顾我们薛府上下。只是金凤,从老太太开始,到二夫人,再到照文,我像问一句,你何曾有一个是付出了真心伺候过了?!” “……”金凤一时梗在喉头不知如何回答,她慌乱之中匆忙说道:“少爷,自入府伺候以来,金凤无一不是诚心伺候着府上的各位主子奶奶,尤其对老太太,那真是掏心掏肺!” “哼,你还好意思提祖奶奶!既是掏心掏肺,你又怎敢拿她老人家的西去栽赃嫁祸,害她老人家入土都难以安宁!” “大少爷,大少爷,金凤没有啊,没有啊!”金凤一下愣在原地,情急之下,只浑说没有。 “你可还记得他?”薛照青把牛耿推到身前,金凤仰头一看,顿时呆愣在了原地。她闯进祠堂之时,牛耿立在薛照青身后,一柱房梁的阴影正巧打在他的身上,再加上他一身黑衣戎装,配刀而立,和从前衣着破烂,畏手畏脚的长工已是天壤之别。金凤压根便没有认出他,而今看了,她当即心下凉了半截。 “金凤姑娘,好久未见!我娘在临死之前,还心心念念着金凤姑娘呢!”牛耿冷哼一声。 “是……你……。你,你怎么!”那传话的小厮只说薛家大少爷回来了,哪里提到了这牛耿?! “我能有今日,也算得拜金凤姑娘所赐,这样算下来,金凤姑娘也算得上我牛耿的半个恩人了!” “……” “见了牛耿,你还要嘴硬么?!”薛照青问道:“他如何被赶出薛家,我早已查明,当年祖奶奶分明是因病离开,驾鹤西去,你用了那次等的青黛熬出来的药渣,和姜廉两个人狼狈为奸,诬陷牛耿母子两个私藏上好青黛,再把事前留好的上好青黛放在牛耿娘亲的屋子里,顺理成章的嫁祸于她。” “大少爷,我,我没有!” “你还在狡辩什么?祖奶奶走之前的那些时日里,药全是我亲自煎下来的,那药渣的颜色分明就是紫黑色的,所有用的青黛都是最上等的,何来浅绿色药渣一说!分明就是你邪心四起,为了一己私利谋害他人!” “哼哼,哈哈哈哈!”原跪坐在蒲团之上的薛田氏听罢止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讽刺至极,她冷眼看着刚刚还耀武扬威的金凤,说道:“她当然要除去牛耿,她意图勾引我儿子被牛耿发现,哪里还能容得下他!” “你胡说!”金凤仍在垂死挣扎着。 “我胡说,若不是你勾引,就凭你一个小丫头出身,就算是给我家照文做妾,都是不配的!” “你!”金凤恼羞成怒,冲上去就要厮打,立刻被守在祠堂正中的后生拦了下来。 “各位叔伯长辈,如今事实已经大明,田德桂和薛田氏在这些时日里,谋害我爹性命,谋求薛家产业,施计让我流落在外!金凤和照文未有婚约便彼此勾搭,金凤还勾结郎中谋害家中仆从,此间桩桩件件,已经明明了了,证据确凿,还请各位叔伯长辈酌情裁断!” 第64章 薛照青此话一出,祠堂之中瞬间安静了。那正襟危坐在祠堂正中八个八仙椅的薛家长辈们,面面相觑,许久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那白须叔爷站了起来。 “照青,我们薛家一族,一向唯主脉一家马首是瞻。除去择主脉继承人一事之外,族讯上明文规定,若非主脉实在后继无人,我等人不能插手主脉宅中任何家常事物。如今,你回来了,我等虽是你的长辈,可规矩不能乱,族讯不能破,至于这些人该如何处置,照青你来决定就好,我们不会有二话。” “好,既然叔爷爷这么说了,照青便当着各位长辈的面儿献丑了。田德桂并非我薛家族人,即刻由薛家后生赶出薛家,扭送官府,这些时日以来,由他招募而来的伙计、小厮、长工、丫头一律辞掉,重新请回从前的那些人。薛田氏谋害亲夫,与人私通,即刻从薛家族谱之中抹去,从此再不是薛家族人。金凤枉顾人伦,勾引主家,构陷仆从,和薛田氏一同赶出薛家,日后在不得踏入三原县县城一寸。……薛照文……”薛照青看了看从小一同长大的的弟弟,声音之中似有犹疑,可终归还是闭上了眼睛,说道:“薛照文,个性软糯,不孝不义,实在难撑主脉之大梁,今划为薛家本系支脉,着三原县外十里处的六亩薄地到他名下,自己好好过活去吧。” 薛田氏一行人听罢,浑身冰凉,纷纷瘫倒在了地上。那三原县外十里处的六亩田地,若对一个常年在地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已是足够过活,可对于他们这些连锄头长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人来说。怕是连吃都吃不饱了。 “大少爷,大少爷!我错了,你放过我,放过我!”金凤嚎啕大哭着,主家难以容她,得罪了薛田氏母子二人的她必是连那几亩薄田都分不到了。如此下来,她在外要如何过活?! “拉下去吧。”薛照青不为所动,嘱咐薛家的后生将金凤拖了下去。 “姨娘,照青再最后唤您一次,明日午后,便带着照文走吧。您房里的东西可以带走,我不会拦着。” “……”薛田氏扶着薛照文的手勉强站立起来,她抬起头来,看薛照青,眼前人一如去年秋初时,还是那一袭长衫,还是那青丝飘摇,甚至还是那清冷萧条。可那双丹凤眼中夹杂的感情却是大不相同了。去年归时,满眼的单纯与明亮。可而今见了,却是满眼的独断和筹谋。薛田氏一直认为薛照青和他那早逝的娘亲相似异常,清冷,单纯。可而今,她可算看了出来,这正正经经是薛乾的血脉,和他爹一样,无情之处最无情。 薛田氏不再多话,扶着薛照文的手走了。自此母子二人,乡野之间,相依为命。 田德桂还在薛家祠堂之上挣扎着,可却被薛家的后生压制的动弹不得。他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听的薛照青连连皱眉,牛耿见了,直接撕下了衣服上的一块布料,一把堵住了那张嘴。 “送去官府吧,莫要耽搁了。”薛照青说道,又嘱咐田德康跟着一起去了,也算是为这人做下的恶事添了一个人证。 一应众事,一一处理完了之后,薛照青径直走向了祠堂牌位面前,他抽出三只香,在蜡烛上点了,用手扇灭了明火之后,奉香于额前,跪倒在了祖宗牌位之前。 “薛家不孝之子薛照青来迟,害父亲蒙难,薛家蒙羞,薛照青愧难自抑,请先灵祖宗责罚!”说罢一身叩于蒲团之上,许久才起,起罢接着便又是两个全身大头,虔诚之至。 三个大头叩完之后,薛照青起身,把手中的香火供奉到了香炉之中。 此时,祠堂之上除了牛耿,便只留下了薛家族人。那二位白须叔爷之一从八仙椅上站立起来,径直走到了薛照青的面前。 “照青,事到如今,主脉唯有你一人可继承家业,今日虽事多,可各家长辈聚在一起也是难得,我们几人商量……”然而话音尚未落下,便被薛照青打断了。 “各位叔伯长辈,照青知道你们心中所想,可而今,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如何医治家父的疾病,若在这个时候我按照各位叔伯的安排,接管过了薛家的家产,那相当于变相为我爹戴了孝。我爹身尚未亡,恕照青无法做到!” “可家不可一日无主,若你不愿做这当家之位,我们薛家一族群龙无首,又该如何自持呢?” “叔爷爷,若是照青能救得我爹恢复意志,那薛家便算不得群龙无首。” “可你爹已经毫无意识的在床上瘫睡了数月有余,你真能找到医治他的妙手神医?” “嗯!照青流落渭北一带时,有幸识的了一个神医,若是没有他,照青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如此,那赶紧着人去渭北请了这神医过来!” “叔爷爷有所不知,这位神医脾气怪的很,他独居在一片杨树林之中,寻常人难以靠近,而且他也不愿到林子之外来,所以,我打算带着爹去渭北找他!” “可你爹的身体?” “若不是这样,怕我爹真的扛不住了!” 那两位白须长辈相视一下,当下的确没了更好的法子:“如此,也只能这样了。” “嗯!照青斗胆,请二位长辈在照青离家这段时间,协助管理好薛家的事务。府内富叔会留下来,也算能给二位长辈一臂之力。” “那是应当的,我等义不容辞。” 一番交代之后,薛家族人纷纷从祠堂之中离开,各自回了各家庭院,偌大的祠堂中便只剩下了牛耿、薛照青和薛富三个人。 送走了最后一位族人,薛照青脑子里绷紧的一根弦这才算稍稍松了一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略略吐出,整个人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 “富叔,姨娘那边,你派人盯着点,莫让宅子里欺软怕硬的小人羞辱了他们。”薛照青扶额坐在八仙椅上,两侧太阳穴略略跳动,心里还止不住的要把事情想全想满。 “大少爷,老奴记得了,只是……哎,算了。”薛富欲言又止。 “富叔,你是想问我为何不把姨娘和田德桂私通的铁证拿出来?”其实办做小厮之时,薛田氏少的那些贴身衣物,早已被薛照青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放在了田德桂的床垫之下。只要刚刚薛照青一声令下,便自会有小厮准确无误的搜出这些证据。这些铁证比金凤那空口白话的指证有力多了,有了它们。私通之罪必然成立,薛田氏必少不了被薛家的族人长辈扭送到官府之内。 “大少爷可是心软了?” “说是心软怕也不是,她害我爹成那样,就算杀她千百次也难平我心头之恨,可若真给她定了罪,怕是我爹也颜面尽失,不如给她几亩薄田,让她略略过活就算了。” “大少爷深谋远虑,是老奴没有想到这么多。” “富叔,眼下还有个事儿,要你帮我。” “大少爷尽管吩咐。” “让忠叔准备车马,我和牛耿带着爹明日便启程前去渭北。离家的这段时日,我怕薛家其他族人有所异想,这些时日之中,你切记,凡事只要与两位叔爷爷商量即可。至于其他族人怎么说,你不需要太在乎。” “薛家族讯一向严明,应不会有想要趁火打劫之徒吧。” “薛家几代下来,支脉错综复杂,难免不会有人趁乱生了二心,富叔你这段时日里小心应付着吧,至于那两位叔爷,是的确信得过的。” “是,大少爷放心,老奴定为老爷少爷守好薛家!” 薛富说罢,便退出祠堂,嘱咐薛忠准备马车去了。祠堂之内便只剩下了牛耿薛照青二人。 薛照青这才真真正正的卸下了他全身的防备,拉了牛耿的衣袖过来,坐在八仙椅上,把头埋在牛耿结实的身子上面。 诸事已平,可薛照青却说不上喜悦,亲手赶走了姨娘和弟弟,他的心里并不好受。 “青儿,谢谢。”牛耿一手搂着薛照青的肩膀,一边低头轻轻吻了吻他头顶的发丝。 “谢,谢什么?” “谢你,为我和我娘洗刷了满身的冤屈。我娘泉下有知,也该能心安了。”被人一身诟病赶出薛家是牛耿一生的耻辱。若没有了薛照青,他就算有一天当真登堂入室,做了那人上人,却也少不得在背后让人议论。 “不过是说了实情出来,又有什么好谢的。” “可你本不需要说的。”的确,薛照文被赶走之后,金凤也便不会再有什么好下场,薛照青本没有必要说出那真假青黛的实情。他说了,也是因为心中念着。 “你我之间,有何必多言谢字。”薛照青小脸一红,把脑袋往牛耿腰身上紧紧贴了贴,暑夏之时,衣料轻薄,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牛耿都能感受到薛照青小脸上灼热的温度。 牛耿一手勾起薛照青的脸侧,刚想凑上去吻她,可忽然又想到这是薛家祠堂禁地之处,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怎么?”薛照青问。 “这是祠堂。”牛耿犹豫。 “那又如何?”薛照青话音刚落,两手便勾了牛耿的脖子拉了下来,深深的吻住了那汉子柔软的嘴唇…… 第65章 翌日一大早,天尚未完全亮透之时,从三原县薛家后门,便跑出了一辆浅蓝色的双马马车。 薛忠和牛耿在前头驾车,小白跟在马车一旁自己跑着,而薛照青则在马车之中,悉心照顾着形若枯槁的薛乾。 这一路往渭北而去,薛忠顾忌着薛乾病重的身体,未敢将马车赶的太快,待到赶到渭北城外那片杨树林之外时,已是四日有余了。 “大少爷,可就是在这?”那片杨树林四周冷清异常,看起来丝毫不像有人居住过的样子。 “是哩,忠叔。”薛照青下车看了,这片地方他熟悉无比,断然不会认错,和牛耿合力把薛乾从车上抱了出来,接着,薛忠和薛照青再用上两根麻绳把薛乾绑到了牛耿的背上。 此时的薛乾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这些时日的车马劳顿,无疑把他本就快要涣散的精气进一步摧毁了。每日的进食也越来越喂不进去,而今的他,也便只有喉咙之内的一口气还在吊着。 “忠叔,渭北城中有一个来旺客栈,您先去那边落脚,我两医治好我爹之后,必会过去找您。” “好嘞,大少爷注意安全,耿子,好好护着少爷!” “放心哩忠叔!” 说罢二人背着薛乾,由小白引路,一路穿过了诡秘的杨树林和浓雾之后,来到了那熟悉无比的小院之前。 这小院一如从前,无论外面的世界纷扰何多,总是这么清清雅雅的伫立在这里,伴着那一袅炊烟缓缓升起。 院落之内响起几声嘹亮的秦腔,二人循声望去,果见一个白胡子老头背对着他们正在院内整理药材。 小白“汪汪”连吠几声,一下便扑到了老陈头的腿上。 “哎呀,小白你回来啦!好了,好了,别舔别舔,痒死了。”小白后腿立起,两条前腿不断扒拉着老陈头的衣服,伸出舌头,一个劲儿的往他脸上舔去。 “陈大爷!”只听牛耿和薛照青一声喊,老陈头刚刚转过脸去,便看见二人一把跪在了地上。 “求陈大爷,救救我爹!”薛照青全身伏地,极尽虔诚。牛耿因背着薛乾,不敢有太大动作,却也是屈膝而跪。 “你们!” “陈大爷,求您了!我爹虽是乡绅地主,可他这些年来善待佃户贫农。十五年前,三原县大旱,整片整片的庄稼颗粒无收。我爹开仓济贫,单单就是那一年便救下了无数人的性命。还望陈大爷您不要在意我爹富庶人家的出身,救我爹一命!”薛照青头也不抬,一番话说下来凄凄切切。 “你们两个小子,还跪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人放到炕上去!”老陈头撇开小白,对薛照青牛耿二人说道。 一番折腾之后,好不容易把薛乾放到了炕上。 老陈头细细摸了摸薛乾干瘦手腕上游丝一般的浮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和舌头,眉头不禁锁的更紧了。 “他如此已经多久了?” “应该有四个多月了。” “期间可有服食过什么汤药?” “有,有!”薛照青急忙从怀中拿出了姜廉写下的药方子。 “这药是何人所开?!简直混账!整个方子里没有一味对症的药,全是些虚补的东西。” “陈大爷,那我爹……” “你放心,有我在,你爹死不了!你们两个给我在伙房中烧热水,越多越好,把伙房里面那个大桶拿出来,洗刷干净。我要行两遍针之后,给你爹泡药浴。他脑袋之中的血瘀严重至极,非得以毒攻毒才好。” “好!”说罢,薛照青和牛耿二人径直往伙房跑去,烧出热水刷完大桶之后,便把盛满热水的大桶搬到了茅屋之内。 “来,把他放到水里。”屋内,老陈头已经给薛乾全身行完了两遍针。许是年岁大了,这两遍针走下来,他已是满头虚汗。不过这时的他也顾不得自己,慌忙跟二人叮嘱道:“这段时间时时用手试温,不要让水凉下来,我每隔一个时辰就给他添一味药材,等六个时辰之后,再把他从桶里拉出来。” “嗯!”牛耿留了薛照青在茅屋之内看着薛乾,自己在伙房看着柴火,空闲的时候再劈上一批,而老陈头则在院子里一味一味的配着草药。 最后一味药放进大桶之中时,老陈头已经哈欠连天,支撑不住了:“我去睡会儿,你们两个看着他,切记一个时辰之后,把他从桶里拉出来,擦干身子之后,喊我起来。”话音刚落,便困乏倒在一边,眼睛一闭,便呼噜震天了。 “青儿,你也睡会儿吧。”牛耿又倒了一桶热水在木桶之内,拿手试了试桶里的温度,微微烫手,刚刚好。见薛照青歪在木桶旁边,一双眼睛似闭不闭。看起来困乏极了。 “嗯?没事,我不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薛照青拍了拍自己的两颊,接连几日各种事情繁多,再加上这一路劳顿而来,想着父亲的病,那脑子里的弦本就崩的紧致异常,能熬到现在对他来说已是极致了。 “别逞强了,你快睡会儿去,这里我来看着就行。” “牛耿哥,我眯一会儿,就一会儿。”薛照青靠在木桶旁边的炕沿上,声音越来越淡,越来越轻,没多久,那鼻息间的呼吸便均匀了好多。 薛照青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茅屋的炕上,而视野之内,是牛耿那壮实的身子,他背对着薛照青,正拿着一块干净的毛巾把浑身□□的薛乾擦的干干净净。 薛乾在桶中泡了足足六个时辰,皮肤却丝毫没有泡涨发白的迹象,许是因为各类药材的作用,他那张原本灰白的脸上,略略多了一些血色。 老陈头立在炕头,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锋利的刀尖在煤油小灯微弱的火光中显得异常乍眼,薛照青被那刀尖的反光刺了一下双眸,瞬间便清醒透了。 “他脑袋里的淤血化的差不多了,我后面接着要给他割肉放血,他现在虽然昏迷,可待会儿下刀疼痛难忍,可能会挣扎起来。你帮我把他四肢按住,万一乱动割错了位置,那真的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老陈头叮嘱牛耿,薛照青听罢,也从炕上一股脑爬了起来。 “我来按着爹的双手,牛耿哥,你按着双脚就行。”薛照青双手紧紧的按着薛乾的两只手,老陈头手气刀落,在他手腕上三分的地方轻轻划开了一刀口子。薛乾全身一耸,似乎有股力量要破身而出一般。 薛照青又在手上加了三分气力。老陈头又是手起刀落,在另一只手腕同样的地方划了一刀。 紧接着,在腿上离股下有三寸的地方划下了第三刀。承受了巨大痛苦的薛乾反抗的意识也越来越厉害,双手双脚不断挣扎着,双眼虽然依旧紧闭,可喉间却发出了痛苦的□□。 “爹,忍一忍,忍一忍。”薛照青双眼垂泪,这一刀一刀的,割在薛乾的身上,却何尝不是割在他的心里。 牛耿死死的按着薛乾的双腿,一双圆眼坚定的看着老陈头,老陈头再又抬起手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划下了最后一刀。 这一刀刚刚划开,躺在炕上的薛乾咽喉深处鸣起长长一声,浑身像是虾米一般微微往上拱起,紧接着如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干似的,瘫软回了炕上。 那划出来的四道口子之上,有黑色的血迹徐徐流出,那血和平常的血迹不同,又黑又厚,倒不似新鲜流出的血迹,反而像极了那放置久了的血豆腐。 “呼……”老陈头轻吐一口气:“我先用针灸把他头里的淤血打散,再泡了药浴进一步消融这些淤血,现在,等这些淤血流完,这几个口子里就会有鲜红色的血迹流出,到时候,你们用这瓶药给他敷在伤口之上,血便会止住,再用干净的棉布把伤口包扎一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明日早晨便应该能醒。” “真的?!”薛照青喜出望外:“陈大爷,多谢您的救父之恩!” “行啦,行啦,别谢啦!说这么多好听的话有什么用,老头子饿的前胸贴后背的,还不赶紧弄点吃食去!” “好哩,好哩,我这就去!”牛耿二话没说冲进伙房,没一会儿就端了两碗面过来,老陈头在一边吃的毫无形象,一大碗油泼面没有吃几口碗就见了底,看样真的是饿着他了。一碗面下了肚子之后,他连嘴也没顾着擦,便倒头睡着了。 薛照青并吃不下太多,和牛耿分了一碗面吃了,他全神贯注的盯着爹伤口上流出的血色,那黑浆一般的血迹流速极慢,二人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伤口的血色才略见红褐之色。 手忙脚乱的撒药,包扎,再给薛乾穿好衣服整好被子,这一袭事物收拾好了之后,硕大的月亮早已渐往西去了。 老陈头这茅屋之内并没有再多的炕头,于是薛照青便枕着牛耿的胳膊,二人在伙房之中蜷缩了一晚。 第66章 薛照青睡的迷迷糊糊的,总觉着有人在亲他的脸,他伸手往外挡着,嘴里迷迷糊糊的撒着娇:“牛耿哥,不要了。” 可那舌头却压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越舔越起劲了。 薛照青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一条大黑狗咧着嘴巴,伸着长长的舌头,眨巴着两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珠子看着他哩。 “大早上的,就撒狗粮,你看看,小白都不乐意了。”老陈头端着一碗粥站在一边,薛照青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炕上,对面躺着薛乾,看样子,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陈大爷,我咋睡这了?” “还不是你那情郎心疼你,看我一醒,忙不迭的就把你抱这儿来了。自己也不睡会儿,就去伙房生火做饭。你瞅瞅那两个大黑眼圈子,跟熊猫似的。”老陈头一边喝着粥一边说道。 薛照青脸上热腾腾的,他跟牛耿是啥关系从没跟陈大爷说过,陈大爷的这声情郎喊的,他额头直冒火。 一觉睡足了,薛照青下了炕,穿鞋去伙房帮牛耿添柴火。二人一边吃着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 “牛耿哥,来了渭北了,我爹情况也稳定很多了,你今日便出去找一下张轩大哥吧。” “嗯……”牛耿低声应道,却似有无奈。 “你和我一同在外已快月余,起义军中却显少有书信……,牛耿哥……。”这二十来天,除了刚到三原县时,收到过张轩的一封飞鸽传书,让牛耿带了个消息给三原县城之外的兄弟之外,薛照青便再未见过牛耿收到过起义军中的任何消息了。 “青儿,你担心什么,我知道,我们这一路到渭北而来,你可觉着有哪些奇怪?” “杨树林外,我便发现了,这渭北城外,虽然本就人烟稀少,可这次过来,竟一点人影都没有,实在是太不符合情理。” “还有其他,咱们一路走官道而来,沿途看到了大量的官兵打扮,他们以脚程赶路,虽没有咱们赶马车而来速度快,但我觉着,他们的方向跟咱们是一样的。官兵冲渭北而来,这城外的百姓也不见了踪影,唯一的解释便是,朝廷要出重兵围剿渭北了。” “啊?” “我在军中之时,便听大哥说过,我们起义,要的是当权者的权,有钱者的钱。这一路下来必会千难万险。起义军中,每一个人,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刀口上舔血吃的主。起义初始,没人以为我们能成事,可当我们连续占了几个县城,杀了几个县令后,上面的人,怕是要坐不住了。”牛耿苦笑一声,手朝上指了指上天,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你……?” “青儿,我落魄无依,近乎克死异乡的时候,是大哥救了我的命,我……。” “我知道,就算不为起义,单单为了张轩大哥,你必然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牛耿嘴角落下一个欣慰的笑:“我便知道,青儿你懂我。” “可牛耿哥,我想问你,若非张轩大哥救下你的性命,你是真的愿意起义么?” “我也不知,从薛家被赶出来之后,我做驿卒,逃亡,到起义,这一切似乎我自己没得选,因为若不是这样走,我可能早就已经命丧黄泉。大哥救我性命,我便跟着他起义,初入起义军中时,我以为自己总算找到了归属,我们这一群什么都没有的人,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为自己赢下一片公平,公正的天地。可最近,起义军力量壮大以来,三教九流什么人便都有了,甚至有一些借着起义的名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做这些……又和真的土匪有什么区别?所以我现在,的确很矛盾。” “既然如此,牛耿哥,青儿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跟我何须用求,青儿说的,我必会答应。” “跟随军中时,若有机会报了张轩大哥的救命之恩,你能否抽身出来,不要再随军起义了。”薛照青两手紧握着牛耿粗糙的大手,食指轻摸着牛耿手掌之上粗糙的老茧,也不知这茧子是握锄头时磨出来的,还是握刀具时磨出来的。 “……好!”牛耿应道,心中虽有犹疑,可面对青儿,他却说不出那一个不字。 “醒了,醒了,你们两个不要在伙房郎情妾意了,这边亲爹醒了都没人问么?!”老陈头站在后院里,冲伙房里嚷着,也不知这不正经的小老头偷瞄那伙房多久了。 薛照青一听,急忙往前院冲去,牛耿也放下手里的柴火,紧跟着薛照青跑去。 炕上的薛乾此时虽然还有些迷糊,但好歹一双眼睛已经全然睁开,他看着眼前这茅草糊成的简陋屋顶,再看看这四周破败的灰土泥墙,还有眼前这上下打量他的白胡子老头,上下吞咽了一下喉头,嗓子里微微一用力,道:“我……这是在哪儿?” 那数月不曾发声的喉咙此时已经嘶哑的不能听了,那声音像是在老烟管里活活熏透了一般,泛着一股子的萧条戚寒。 “爹,爹!你醒了!”薛照青冲上炕头,看着依然虚弱的薛乾竟也是能说出话来,鼻头不禁一酸,嗓子里便带了三分哽咽。 “青儿,快给老爷喝口水。”牛耿从伙房倒了一碗热水过来,薛照青扶着薛乾坐了起来,半躺在炕头的厚枕头上,接了热水过来,一点点往薛乾嘴里送。 薛乾数月没有好好进食喝水,这碗中热水对现在的他来说也甘如美酒,薛照青怕他呛到,不敢喂的太快,一条胳膊举在半空,不多会儿便麻痛难忍。 “你是……?”薛乾喝了碗热水下肚,觉着身上有了些气力,眼前的图像也越来越清晰了,坐在炕头的是自家儿子,他自然认得,这白胡子老头一副仙风道骨,想来便是救他性命之人,而另一个,便是——牛耿?! “老爷,你大病初愈,陈大爷说还不能吃什么油腻咸辣的食物,我做了些清粥,让青……大少爷喂给您吃吧。”牛耿说着,手里递过来一个青花瓷碗,说罢,便又默默的回了后院,去劈他的柴,看他的火了。 “他身子里的淤血刚刚去尽,胃肠还弱的很,这粥给他喂一半就行,且不要吃的太饱,反而难以消化。”老陈头叮嘱着,便带着小白出去了。这窄小的前院便只剩下了薛乾、薛照青父子二人。 “照青,我刚才看的不甚清楚,那站在你身后的壮实汉子,可是咱家以前的长工牛耿?”几口粥下肚,薛乾便按不住心里的疑惑,问道。 “是他呢,爹。” “他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呐,爹你先吃着粥,我待会儿慢慢跟你说,如今算起来,他已经是我们父子二人的救命恩人了。”薛照青一勺一勺喂着,薛乾虽眉头紧锁,却也不再问牛耿的事情,只待那半碗粥下了肚子,容薛照青把碗送了回去,才坐在炕头之上,微微闭目养着神。 “爹认出你了,问我呐。”伙房之中,薛照青把剩下的半碗粥吃完,用水泡了,把这碗洗干净放在灶台之上。 “哦。”牛耿闷闷的应了一声,并不多说话。 “我知道你怨他哩……。你娘的事情,虽是金凤陷害,可若不是我爹刚愎自用,不分青红皂白便赶了你们出去,也不会有这种后果。”薛照青从背后搂了牛耿的腰身,软糯的声音从身后而来,牛耿一下便没了脾气。 牛耿的确是怨薛乾的,旁人的陷害也罢,流言也罢,其实不过是一个□□而已,真正下了令把他们母子二人赶走的,便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薛老爷。可偏偏这人,是青儿的爹,要他再怎么怨得,说得? “那都过去了?我们母子二人各有天命,怨不得旁人。” “牛耿哥,终归还是委屈你了。” “行了,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牛耿转过身来,看着薛照青:“若说委屈,你个大少爷跟了我这一穷二白的长工,岂不是更要委屈了。”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都过去了,我也不想提了,老爷既然醒了,你便好好照顾他,我打算出了这林子去渭北城中看看了。” “现在就走?” “嗯,也不知怎么,自来了这渭北之后,我这胸口就莫名的难受,眼皮止不住的跳,总觉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老爷醒了之后,我也能放心把你留在这里,青儿你记着,这些时日里,渭北城中可能少不了的一番恶战,陈大爷这块地方,鲜少人知,你们躲在这里,我也能放心。待会儿进城之后,我会让忠叔给你们带来些吃食和用度的东西,你们就在这里呆着,且不要出去,等我回来。” “牛耿哥。”薛照青拽牛耿袖口,咬了咬牙齿,知道留他不住,只得说道:“你在外万事小心。” “嗯!放心!” 牛耿语毕,便不再多留,牵着小白一同离开了这一方净土。 这日午后,薛忠便由小白引着,穿过杨树林和浓雾来到了这院落之中,随身带满了各种药材吃食还有用度衣物等,薛照青详问他渭北城内事宜,果如牛耿所料,陕北驻军和山西府军各起了一股子部队往渭北赶着,据说不肖两日便能成合围之势。城中的起义军,想走走不了,想逃逃不掉,怕已然成瓮中之鳖了。 薛照青听罢,因着父亲苏醒才踏实下来的心脏,这会儿便重又悬吊了起来。 第67章 短短五天的时间,牛耿便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五天前,他从杨树林内出来,安顿好薛忠之后,便径直往渭北县衙而来,此时的渭北县衙之内,除了张轩之外,还有一个唤做王二的,就连张轩大哥都要唤他为首领。牛耿便知道,这王二,就是那最早揭竿而起之人。 然而,王二在这个时候出现,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数月以来,王二一行人一直在白水县上下活动,在那里杀贪官,开粮仓,济穷人,那里,算是起义军的老巢,而今,这首领弃了老巢而来,难不成……。 一如牛耿所测,起义军被朝廷的陕西驻军层层围剿,除此之外,也被那想要抢功的山西府兵穷追不舍,这声势浩大的起义之举,绵延到如今,也只剩下了渭北这一块地方了。 可而今,这一块地方,怕也快要保不住了。 “大哥!”牛耿一路往县衙深处走来,这一路,他便已经将目前军中的形式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刚走进县衙大堂,果见张轩立在堂桌之前,一浓眉高鼻,气宇轩昂之人,正坐在堂桌之后。 “牛耿兄弟!你回来了!首领,这便是我在乡间救下的那个兄弟!这一路为我们起义军中立过大功!” “嗯。”王二微微一点头,上下打量了一下牛耿,却看不出脸色有什么改变。 “薛家那里可处理妥善了?” “是,处理好了,一路往城里来,也听了不少事情,若知道军中如今这样,我该早回来的!” “副将早些回来怕也是没什么用处,若早回来耽误您那位地主大少爷的事情,相比副将心里还得牵挂的不行吧。”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背后而来,牛耿回头一看,果见是齐胜那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哼,我为人重义,薛家大少爷有恩于我,我保他周全算是知恩图报,难道你做人,连这基本的道理都来不了么?”牛耿回怼道。 “我自是比不得副将的,从小便乡野田地之间苟活,哪里像副将一样,结识了这么多的乡绅富豪。”齐胜一句话四两拨掉千斤,牛耿刚想反驳,却看见堂桌之后的王二,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 “眼下这个时候,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斗嘴?!”果然,堂桌之后,王二一声大喝:“如今,山西府兵和陕北驻军围的我们水泄不通,你们有时间不如多想想如何对付!” “回首领。”那齐胜一向是个有眼力见的:“我认为,咱们起义军得民心所向,渭北城中供给充裕,城墙坚不可摧,完全可以以渭北一城为支点,和那朝廷的走狗硬碰硬,杀一杀他们的锐气,好壮一壮我起义军的声势!” “首领,我一路乔装,沿官道从三原县过来,沿途见到了不少陕西驻军的官兵,他们的武器配备,粮草储备都非常充裕,我以为,这个时候守着渭北和他们死磕并非良策,我们完全可以趁现在两股兵力尚未成合围之势的时候,把军中精锐力量分成小股转移出城,到城外的乡村山野藏匿一阵,修养生息,待朝廷那边放松大意的时候,再把这些军力集中,直逼西安府城,给朝廷致命一击!” “副将的意思便是要我们像缩头乌龟一样藏起来了!” “你休要断章取义,混淆视听,我是什么意思,我相信首领自会明白!” “你们莫要说了。”堂桌之后的王二扶了扶额头,声音虽然不大,却极其具有威慑力:“你们先退下吧,容我和张轩二人商议一下。” “是!”牛耿和齐胜二人退下,这县衙大堂便只剩了张轩和王二二人。 “齐胜嘴里所说的薛家大少爷,是什么人?”王二问道。 “回首领,那是我在西安府里结义的兄弟,巧了,也是牛耿从前身为长工时侍奉的主家大少爷。” “听他这意思,似乎对这薛家大少爷另眼相看?” “薛家大少爷有恩于他,牛耿自然对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哼,有恩于他?一个是地主,一个是长工,那些虚情假意的恩恩惠惠,不过是那主家施舍给他的一些残羹冷炙罢了,就因为这些对那压迫我们,欺凌我们的人抱有幻想,这个叫牛耿的副将,还真是天真的很呐。” 张轩听罢,后背一凉,忙说道:“牛耿这汉子,一向性子耿直,别人对他好上一分,他能还给人家十分,我当初把他救回来,又许以重位,也是看中他这份性情。” “性情虽好,可若被心怀不轨的人加以利用,对我们来说,怕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首领教训的是,属下受教了。”张轩拱手附身,低头答道。 “这个牛耿,以后便不必重用了,心思不在我起义军中,重用他于我们也是毫无好处。” “是……。” 几日之后,陕西驻军派来的军队围住了渭北城正门的方向,而山西府军也围住了渭北城的后门方向,朝廷的两方军力,在渭北城外已成合围之势,渭北这块地方,一时之间,固若金汤,连一个苍蝇都难以飞进飞出。困在城中的起义军丧失了最好的出逃时机,除了死守,便再没有更好的出路。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朝廷这一次下了狠心要灭了他们全部的人。 城墙之上,当牛耿远远的看见那黑漆漆的炮筒子的时候,便已经知道,这一城的起义军怕都是活不成了。 那面对东北异族,东南倭寇都软绵无力的朝廷官员,对付起朝内的贫苦百姓,却当真用起了大炮这杀伤力极强的破城武器。 “轰!”一声巨响,牛耿只觉着这本应坚若磐石的城墙竟平地上晃上了几晃,一时之间,城墙之上的守军各个天旋地转,眩晕无比。 牛耿死死的扒住城墙的一角,费力站起身来,直往下看去,只见那黑黢黢的炮筒口上弥漫出阵阵硝烟,空气里散发这浓浓的硫磺味道。 那渭北坚硬的城门,而今已经被轰出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他们这是完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啊!”牛耿狠狠的大喝一声,眼见那炮筒一周的士兵正要往里填弹药,想是不能再多加耽搁,随即便赶紧往城墙之下走去。 “大哥!快走,快走!渭北守不住了,那狗日的陕西驻军把他娘的大炮都给开过来了!”牛耿此时早顾不上什么,一路狂奔到县衙之内便直冲县衙大堂而去。 “什么?!”刚刚那地动山摇之后,王二和张轩已察觉道不对,可打死他们,也没有想到,这驻军能把那炮筒子用上。 “快走!快走哩!最多再一次,这城门就得破,他们的兵力比咱们强上太多了!再死守这渭北一城,无异于以卵击石,赶紧趁现在,能走几个走几个!” “上哪去走!前有狼,后有虎,我们往哪里去走啊!天要忘我王二啊!”那王二仰天长啸,双手死死握拳,狠狠的锤击着手下的桌子。 “硬闯!”立在一边的张轩忽然说道:“首领,我手下还有一只百余人的精锐部队,眼下,渭北城西南一侧兵力最弱,那里的城墙有个破损的缺口,若凭我手下这只队伍硬闯,应闯的出去!” “不行,我如何能弃了你们独自离开,这一城的兄弟怎么办!” “首领!而今已经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你听我的,带着精锐的兄弟们突围而出,能走几个是几个,我们在渭北之南的乡落之中还有着一些散落的兄弟,他们认得您的名号,知道您的事迹,见到您肯定愿意再跟您起义一番。若是您今日不逃出去,那咱们的起义大业才真的完蛋了!” 张轩话音未落,只听又是一声巨响,紧接着伴随着的便是一波强劲的地动山摇。好容易这阵摇晃止住了,只听门外传来士兵急奏:“首领!渭北城门,破了!” “走啊!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张轩几乎半拖半拉的把王二拖拽而走,牛耿疾步跟上,一行百余人,骑着快马,拿着兵器往渭北西南方向奔去。 渭北城门已破,各路朝廷兵马踏入渭北城便如入无人之境,那在民间声势浩大的起义之军,无后援,无救济,面对这样一支朝廷的的正规军队,高下立见。那驻军屠起城来也是毫不手软,但凡见到了身着起义军号衣的人,无论是降是反,通通手起刀落,丝毫没有犹疑。 一时之间,渭北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再说那牛耿一行,百余人次,勉强从渭北西南突围成功,却也是损失惨重,余下的活人已不足二十余人。 二十余人里十几人护送王二往乡落而去,仅仅留下了身上刀伤横溢的张轩和牛耿二人。 牛耿胳膊上,大腿上各有几处刀伤,虽血迹四溅,甚是吓人却没有伤到要害,可张轩身上,一记飞箭穿身而过,直插他右侧胸腔,而今的他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大哥!大哥!”牛耿二人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索命,他拖着张轩躲到一个山洞之中,可因缺医少药,牛耿连包扎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兄弟,我……怕是不行了……。” “大哥,你别胡说,你等着,我带你去找神医,就是那个救下青儿的,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 “别折腾了,兄弟。”张轩气若游丝,一双满是血污的手却紧紧抓着牛耿不放:“我放心不下彩星,你……你帮我,照顾她……下半辈子。” “大哥,你浑说什么!”眼泪蒙了牛耿的一双眼,就连视野里的张轩都快看不清了。 “她在白水县旁边,一个叫四宝乡的地方,那里有个姓钱的人家,是……是我的远房姑母……,我把彩星放在那照顾……,彩星,已经怀孕五六个月了……,你找到她,跟她说,好好把孩子养大……,跟孩子说……,他的爹,不是土匪……,不是乱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一口气话说完,那张轩像是了却了一番心愿似的,头一沉,双手便无力的耷拉在了两边。 山洞之中,牛耿哀嚎不止,山洞之外,天边黑云暗涌。 第68章 “轰”一道闪电平地劈下,惊的在后院之中帮老陈头整理药材的薛照青浑身一个激灵。 “平地闪雷,怕是外面要血流成河了。”老陈头看看雾气弥漫的茅屋之外,这一方天地之中未见雨水,却是雷鸣不断。 “估计待会儿有一阵子大雨可下,照青啊,帮我把这药材收了吧。”老陈头看了看头顶的一片天,那阴云密布,天色昏暗异常。 “好。”薛照青应到,把那一筐一筐的药材往伙房一边的空屋子里送,只不过没来由的,左眼皮跳的厉害的紧。 “陈大爷,我这眼皮老是跳,是怎么回事儿?” “左眼还是右眼?” “左眼。” “老话说左眼跳灾,最近注意点儿。” “你行医救人,也信这老话?” “祖宗传下来的,自然有他的道理哩。” “……我们在这块地方,能有什么灾……,只是……。” “怎么?想那汉子了?” 薛照青不语,顿了一会儿说道:“他走了已经七日有余了,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两天之前,接连着的两声巨响从渭北城的方向传来之时,薛照青便心里发慌,嗓子发紧。那巨大的轰鸣之声,响若雷鸣,可那日分明晴空万里,何来雷鸣闪电?薛照青心里总有一份不好的预感,这两道巨声恐怕和他的牛耿哥哥有关系。 “照青,照青?” “嗯?”也不知晃神了多久,薛照青看着薛乾拄着一个拐杖,来到他眼前,轻轻晃着自己的肩膀。 “外面要下雨了,还不快回去?”这几日以来,薛乾的身体已经好上大半,眼下,拄着拐杖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好哩,爹。”薛照青慌忙在衣服上胡乱擦了几把手,扶着他爹,往前屋走去。 “可是担心牛耿这娃哩?”薛乾完全清醒之后,薛照青便和他详说了来龙去脉。薛照青原以为薛乾怎么也要因着二夫人和薛照文的事情低迷两天,可没成想,大病了一场的薛乾似乎看开了许多。亦没有为他们二人难过,只是聊聊哀叹了几句而已。 反之,他却对牛耿泛起了一股子歉疚的感情。 “这娃还没信哩?” “没哩。”薛照青苦笑道。 “放心哩,这娃面相好的很,定能逢凶化吉哩。” 薛照青搀着薛乾踏过了前院的门槛子,二人脚刚刚踏入屋内,“哗啦。”一声,瓢泼大雨便倾泻而来。 “这雨来的突然,不过下完了之后,许是这暑热的天气也该散了吧。”薛乾边说,坐在了前屋方桌一边,老陈头正在桌上捣鼓着一局象棋残局,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薛乾也不说话,抬手拿了红方,走了一步马。老陈头看也不看他,抬手便拿炮打掉了红方的象。 “老哥哥这棋走的狠啊,不过这么一来,不怕把帅露出来了?” “哼,既然敢走,便没再怕的。” 这几日以来,老陈头和薛乾因着象棋结缘,到也是正经玩到了一起,薛乾爱下象棋薛照青老早便知道,他爹在三原县之中棋艺便是数一数二,近乎无人能敌,没成想在这里遇到了对手。 那边二人正杀的兴起,薛照青在旁边倒了茶水,便依着门槛在门边看雨。 这雨下的极密,若无数银丝一般争先恐后往地底钻去,院内朦胧一片,更别提这院落之外本身还有浓雾四起。 可就在这时,那原本趴在薛照青脚边躲雨的小白却没来由的冲着密集的雨丝狂吠不已。 “怎么了?可是看到兔子了?”薛照青看的不甚清楚,也不知这黑狗是在叫嚷什么。 “汪汪,汪汪!” “下这么大的雨,你还真想去猎兔子不成?”薛照青摸摸小白的脑袋,想安抚一下它。可那小白却丝毫不领情,一下咬住了薛照青伸过来的袖口,死命往外拖着。 这狗一向有灵性,断不会随意胡闹,薛照青心下明白,随即便冒着密雨,跟着小白往屋外跑去。 果真,越到院落之外,一股子血腥之气夹杂在雨水之中铺面而来,薛照青往前走上几步,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趴倒在了前院的篱笆之上! 这一瞬间,即使急雨再密,即使雾气再重,薛照青也是看的真真切切,那趴到在篱笆之上的,正是他的牛耿哥哥! “牛耿哥!,牛耿哥!”薛照青冲上前去,触及到那尚且温热的身子的时候,他那跳动不已的心脏才稍稍安稳一些。 “还好,还有温度,便还活着。”薛照青即刻冲屋内大喊:“救人啊,救人啊!” 薛忠第一个冲了出去,他和薛照青合力把瞬身湿透的牛耿从篱笆之上背了进来,放在了屋内烧的温热的炕上。 “牛耿哥,你醒醒,醒醒,看得见我么?看得见么?”薛照青焦急的拍打着牛耿冰凉的脸庞,一双小手紧紧握着牛耿的双手不放。 此时的牛耿身上,已经是凄惨异常,浑身衣衫褴褛,泥泞不堪之外,两侧胳膊上各有数道血肉模糊的刀疤,最深之处甚至露出了白骨森森。 “哼……”屋里的炕烧的温热无比,躺在上面的牛耿许是因着这温度触及身体,无意识的轻哼一声。 “照青,来,让我看看!”老陈头不再犹疑,走到炕边,拿剪刀剪开了牛耿身上湿透了的衣襟。 “啊!”薛照青止不住惊呼一声,只见那牛耿腰间,竟插进去了飞箭一只,那飞箭一只箭头完全没入身体,体外箭身有半截被人砍断,没入身体的伤口之处正泛处棕红色的血液。 “这箭身应该插进去不久,得赶快□□,不然流血过多,就麻烦了。” “拔,拔箭?!” “别愣着了,帮我准备药材,热水,还有包扎的棉布!” “好,好!”薛忠即刻跑去伙房烧了热水,老陈头跑去拿来了止血的药材,薛照青把牛耿已经剪开了的衣服往下剥落着,越剥,那心尖便止不住的颤抖。 除了胳膊和腰间,牛耿的大腿之上也是各种淤青血痕,几道刀疤横立在皮肤之上,有些已经开始结痂,想必也是几日之前的伤痕了。 “青儿……。”昏昏沉沉的牛耿似乎感觉到了薛照青在他身边,嘴里含含糊糊的叫着。 “我在,我在呢,牛耿哥。”薛照青哽咽着嗓子答着,一双手捧了牛耿的脸,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我可能……不行了。” “胡说什么!有陈大爷在,你不会有事,你有事了,我怎么办!” “青儿……,我爱你……。”牛耿浑身几近脱力,血液从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的把他仅有的一些温度带走离开。 “来了来了!”老陈头拿着用油纸挡着的药材,跑回屋内:“老子手下还没有救不活的人!娃你忍着点,这就把那箭给你□□。” “你们两个按着他的四肢,待会儿拔箭的时候会剧痛无比,箭头出身的时候,要马上把这止痛止血的药材敷在他的身上,不然的话,我怕他就算不流血过多,也得活活疼死。”老陈头让薛照青按着牛耿的上半截身子,薛忠按着他下半截身子,又把配好的药材交到薛乾手上。 只见他眉头紧锁,用热水擦了自己的双手和牛耿身上中箭位置周围之后,右手轻轻敷在了箭身之上。 仅仅就是这么微微一碰,那牛耿额间便爆起了根根青筋,似乎已是疼痛难忍。 “拿块布给他咬上,省着待会儿咬伤了自己的嘴。”薛照青听罢,拿了炕上的一块毛巾塞到了牛耿的嘴里。 老陈头见那毛巾塞好,瞬间,手上一个使力,稳稳的握住了箭身,牛耿即刻全身拱起,嘴里虽有毛巾堵着,可那声音也是惨痛异常。老陈头手下丝毫不留情,全身力气放在右手之上,“啵”的一下,那沾满着血块烂肉的箭头被生生的从肉里拔了出来。 薛乾虽拄着拐杖站在一边,可这时手上也不敢犹豫,即刻把那配好的药往这血窟窿之上堵去,炕上一头一尾的二人几乎已经快要按不住因为剧痛而无意识挣扎的牛耿,然而这药敷上去之后尚未多久,牛耿便似是睡着了一般,不再挣扎了。 “这药止痛,助眠,止血,箭头没伤着他内里的脏器,也是这娃命大,若是箭身再往前一寸,怕我这手下没死过人的招牌,便要让他给砸了。”老陈头擦擦脑门子上的汗,喘着气说道。 薛照青仍拉着牛耿的手,眼睛一刻都不愿离开他,那拄着拐杖在一边的薛乾看的真真切切,一堆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转头过去,宁可眼不见心静。 第69章 老陈头陆续又拿来了一些药草,在薛照青的帮忙下依次处理了牛耿身上大大小小的数十道伤口,每处理上一道,那薛照青都不免心疼一番。 “看样,城里是乱的一塌糊涂了。”老陈头说道:“他身上的伤,时间久些的,应是在三天之前,比较新的,就是腰间这一处箭伤了。应该就是在杨树林之外时,被人从远处放了暗箭了。” “陈大爷,我怎么觉着牛耿哥的身上热的有些不太对劲?”薛照青用手不断试探着,手下触及的牛耿额头已快成一团火球了。 “外伤内伤相加,心力交瘁,又淋了冷雨,一场高烧在所难免,我再给他添一味退烧的药材,你拿去煎好,待会儿喂他喝下就行。” 说着,二人处理好伤口之后,老陈头带着薛照青去了后院放药材的屋子,配好了几味药材之后,留了薛忠和薛照青在伙房煎药,自己回了前院。 那场暴雨早已停了,这雨来得急,来得密,却时间不长。暴雨过后的一方天空,竟渐渐闪出了几分艳阳高照的意思。 薛乾坐在另一边的炕上,看着浑身包扎如粽子一般的牛耿,微微叹了一口气。 “怎么,在这偷偷叹什么气,难不成是不舍得儿子啊?” 薛乾抬头一看,那白胡子老陈头站在前屋后门之处,正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老哥哥,这话说的……。” “刚刚你也看的真切,怎么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这份情深意切,你看不出来?” “哎!”薛乾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手上的龙头拐杖止不住狠狠的撞了几下结实的地面:“他们二人同为男子,这……这,有悖人伦啊!” “虽是同为男子,倒也不一定是有悖人伦,汉朝便有哀帝断袖怜董贤,可见两个男子在一起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情。怎么,你这年纪轻轻的,还比不上我老头子开明来着?”若论年龄,老陈头比薛乾长了十五有余,不过这开明的性子,倒真不像过了花甲的老人。 “可我这薛家一脉……。” “又来了,我啊,当真是最烦你们这些稍微有些家业的富庶人家,你那一脉如何?这片土地之上,少了你那一脉,多了你那一脉又如何?略略有些家产,便当真把那血脉当成一回事儿了?我问你,你们薛家,到照青这一辈,难道就他一个男子?” “那倒不是,照青本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族里支脉还有不少和他同辈的年轻后生,有些也早已有了娃娃了。” “那便成了,你那另一个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就且算了吧,我还就不信了,你们这族里,照青这一代还真找不出能打理产业的年轻后生了?” “这倒是不至于,除了照青,还有几个孩子当真的不错,地里的活熟不说,人品也是不在话下的,只不过,他们只是支脉,按照祖宗遗训……。” “人都入了土了,变成泥了,还遗训呢,你们这群人呐,守着这祖宗遗训看能过一辈子么?!” “听老哥哥的意思,并不信这鬼神之说?” “我从小学医救人,从不信的便是这鬼神之说,若真如旁人说的,生死有命,那我们这些悬壶济世的,做这个行当还有什么意义?” “话虽如此,可……怎么就偏偏是个男子?!” “你家照青偏是看上了,就算让他娶了那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就是不喜欢,你这个当爹的又能如何?更何况,若不是牛耿这娃,你家儿子,还有你,早就去那地里,见你们薛家的列祖列宗去了!” “这……” “还有,你看看你家照青,分明就是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书生,这地里活他能懂上多少?这样一个人你让他去管你家那千亩良田,大几十户的佃户,你真的能放心?就算你能放心?你那薛家祖祖辈辈的祖宗就能放心了?” 薛乾让老陈头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话听着倒句句在理,可他心里就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药来了,陈大爷!”这会儿的功夫,薛照青已经端了熬好的药走了过来。 “给这汉子喂上,然后让他睡上一夜,明日一早,便应该不烧了。” “好,好。”薛照青费劲把牛耿扶了起来,此时的牛耿意识模糊不清,这汤药并不甚好喂,不时总会撒上一些出来,可薛照青也不嫌麻烦,撒了下来的,就用勺子接着,再继续往他嘴里送。一双眼睛里克制不住的爱慕和深情,连看的薛乾倒牙。 “走哩,走哩,他两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老头子看了都受不了,更何况你个当爹的。”老陈头说着,拉着薛乾去了后院继续下棋去了。 薛照青守了牛耿整整一夜,只是在凌晨时分才微微趴在炕上眯了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牛耿嘴里呓语了几声,他便一下就醒了。 老陈头正在院里打着太极,薛照青揉揉眼睛,却发现视野所及之处,却见不到他爹了。 “陈大爷,我爹去哪了?”不止是他爹,连忠叔的影子都不见了。 “走哩。” “走了?能去哪?” “还能去哪,回三原县了呗。” “啊?”薛照青大惊:“怎么走的时候,也不和我说上一声?” “看你照顾你那情郎,你爹又怎好扰了你。”这老陈头说话向来没个遮拦,这话一出,薛照青立马骚了个大红脸。 “脸红啥,你爹又不是傻子,看你对牛耿那样,是个人长双眼睛都能看得出来。” “可我爹……。” “让我给说了一通,也不知能说通还是不能说通。走的时候说了,过些时日还会让薛忠再过来一趟,说要给你送些东西。” “送什么?” “谁知道,我又不是你爹心里的蛔虫。” “嗯……青……青儿”老陈头话音刚落,那炕上的牛耿便模模糊糊叫了一声,薛照青再顾不上和老陈头说话,旋即便回身坐到了炕边。 牛耿的一双圆眼半睁着,视野之内虽然一片模糊,可他就是知道,那坐在他身边的便是青儿。 薛照青摸摸牛耿额头,好在不烫了,正拉着牛耿的手傻笑,这边老陈头走了过来。 “别拉手了,赶紧让我给切切脉。”说着便挤了过来。 “恢复的不错,毕竟是体格健壮的,底子就是好。后面躺在床上修养就行了,外伤一天换一次药,再喝些煎出来的汤药补补元气,快则半月,慢则二十天,这汉子也就全部恢复了。” “好哩,好哩,谢谢陈大爷。” “别谢哩,赶紧给他弄点吃的去,我这肚子也饿的不行了。” 在这里住了些时日,薛照青也学会了简单弄些吃食,虽比不得薛忠和牛耿做的,但总算能让几人吃饱。 几日下来,牛耿已恢复大半,谈及前些时日里渭北城中大变,他仍心有余悸。 “青儿,等我伤好了,我得去四宝乡里找彩星嫂子。” “张轩大哥的遗愿,是必须要去的,我和你一起去哩。” “好哩。” “牛耿哥,你葬下张轩大哥之后,冒死跑到这里来,这一路之上,可有官府的人看见你的脸?” “应该是没有的,朝廷正式下令围剿起义军的时候,恰好是我陪你回了薛家的时候,所以,我在起义军中职位虽有,朝廷来的官兵之中,却没太有见过我的。那天往这杨树林里跑时,已经是一身狼狈,若不是身上的这起义军的号服显眼,怕也不会有人看到我。” “那就好哩,牛耿哥,说句自私的话,我真心不愿你再和那起义军有什么瓜葛……。你之前走时,我就问你,若不是因为张轩大哥救你,你是否还会起义,我许你照顾好彩星嫂子还有大哥的遗孤,你能否应我,莫要再和起义军又什么瓜葛了。” “……青儿,我应你便是。”牛耿心中亦有犹豫,却最终还是答应了,只是……:“青儿,我们往后要如何?” “牛耿哥,我都想好哩,我会教书,你有力气,咱们找个乡间,好好安生下来,不行么?” “可若是那样,你就要跟我过苦日子哩。” “不怕哩,只要能跟着你,我愿意哩。” 牛耿抬起双手,环过薛照青的大半身子,把他搂在怀里:“我到底是上辈子积了哪些福气,让我这辈子能遇到你。” “哎呦哎呦,我这才出去没一会儿,咋又搂上了?!”老陈头特没脸的往屋里凑着,看着他两搂在一起,脸不红心不跳的。 二人慌忙分开,薛照青捋捋耳边被烫的发红的皮肤,尴尬的笑笑:“陈大爷,咋?是饿了么?” “那倒不是,你家里来人了,正在院门口等着呢,板着一张脸,话也不多说几句,你们老薛家的人都是这副尊容么?” “啊?”一听板着脸的,薛照青急忙往前院门口走去,果见,薛忠驾着一辆双马马车立在院落门口,而一边跟着的,正是薛富,薛大管家。 第70章 “大管家,你怎么过来了?”薛照青见到薛富,心里亲切的很,连忙迎了他和薛忠二人,进了屋子。 “大少爷,牛公子。”薛富微微躬身拱手,行了一个半礼。只是这声“牛公子”叫的牛耿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管家,可别这么叫我,我就是个粗人,你跟从前在薛府一样,叫我牛耿就行哩。”牛耿被薛照青搀扶着站了起来,身上的伤虽仍未好全,却已经没有太大妨碍了。 “好哩,老奴这次过来,其实是帮老爷带了信儿过来的。” “我爹身子怎么样了?恢复好了么?” “老爷的身子已经无碍了,按照老神医给开的方子日日煎服之后,如今已经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了。” “那就好哩,好哩。”薛照青安心说道:“我爹让大管家带什么信儿来的。” “就是这个了。”薛富说道,从外衣里袋之中掏出来一张牛皮纸,纸上落款之处似有几个印戳,看样子像是契约一类的东西。 “老爷嘱咐了,牛耿对大少爷,对薛家都有救命之恩,薛家除了良田之外,并无其他可报之物,特意许了三原县外,五柳村前后的良田数十亩赠予牛耿,这个便是契约。” “啊?”牛耿一惊:“这,大管家,我可受不起,也不该受着恩惠,我曾和薛家签下卖身契,虽中间被赶了出来,但这卖身契一天没废,我便一天都是薛家的人,救下老爷自是应该。救下照青,就更是我心意了。这数十亩良田,我可收不得。” “老爷料定了你不会收,特意着我带来了这个。”薛富又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那纸边微微卷曲,纸面泛黄,应是封存了有些年头了。薛富把纸递给牛耿,道:“这是你娘和你签给薛家的卖身契,老爷特意着我找了出来,还给你,从今天起,你便是正经的自由之身了。薛家再不是你主家了。” “……”牛耿不禁眼眶泛酸,他颤抖的双手接过那两张卖身契来,视野之中,他和母亲的名字都有一些模糊了。虽被薛家赶出,可卖身契仍在人家手里,他即使真的做上了那人上之人,说到底也还是别人的家仆。 可而今,他也算正正经经的自由之身了,没有束缚,没有主家,没有条条框框,青儿便永远是他的青儿,而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了。 “另外,老爷有意想帮忙,把你爹的坟迁到澄城,和你娘合葬在一起,只是这事儿没有你的同意必是办不得的,这次过来,老爷特意嘱咐我,让我问问看,你愿不愿意。” “愿意,肯定愿意!”牛耿激动的答道。他爹和娘未合葬在一起,一直是牛耿心头的一块病,可由三原县到澄城,路途遥远,这迁坟的过程,必然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若只靠他自己,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既然愿意的话,老爷已经找人算过,今年的腊月初三便是迁坟的好时候,你到时候在你爹的坟边等着,自有人会去帮你。还有那数十亩的良田,你当真不愿意要了?” “不要哩,不要哩。薛老爷还了我和娘亲的卖身契,又帮我牛家迁坟,这地我是说什么都不能要哩。” “既然这样,那好,大少爷,老爷嘱咐了,若牛耿不要这地,那便将这片土地的契约给你,附带着的,还有这附近的佃户租约,全都给你,以后这块地方,便交给大少爷你管着。” “给我?”薛照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按照薛家的族讯,主脉成年的族人只有在被归为支脉之时,才会被分到土地,爹这样做……。 “大少爷,按照老爷的意思,薛家的祖业他会令着支脉其他男子管理,家中的事情,便不要你挂心了。经过这次事情,老爷让我带句话给您,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作为一家之主,他的确盼你回来继承家业,可作为你的父亲,他也只愿你以后可以过的幸福。这土地和佃户的租约是你应得的,老爷说了,一定要你收下。” “我爹他……”薛照青喉头哽咽,眼眶泛红。 “老爷还在五柳村里买下了一栋院子,已经着人去整修了,那院子东侧是一间大屋,采光极好,最适合做学堂来用。五柳村前后都没有学堂私塾,老爷知道你一向喜欢教书,说若是你喜欢,尽可以招一些乡野之间的孩子来读书认字。日后可能也能教出不少栋梁之才。” “是,照青谨遵父亲教诲。”薛照青躬身毕恭毕敬的接过租约和田契,再抬头的时候止不住的一滴泪便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老爷还说,即使以后家安在了外面,也要常回来看看,咱们薛家的大门一直给你和牛耿开着,薛府之中您的院子,老爷也会一直给您留着。” “大管家,我……”薛照青语噎,半句话也难以说出,牛耿重伤之时,他克制不住流露出的情感已悉数被薛乾看在了眼里,那时他尚顾不了这么多,如今牛耿伤愈,他刚想日后如何应对家里之时,没想到,他爹居然为他做下了如此之多。 “哎呦,看来你爹这死里逃生一回,倒真是看透了许多东西。”老陈头在一旁听的真切,不禁调侃道。 “这位可就是陈神医?”薛富冲老陈头行了一个全礼。 “神医什么的,我可不认识,不过老头子是懂点医术,也敢在阎王爷手底下抢人。” “我家老爷还有一样东西要我带给您的。” “哦?不会也是什么地契租约的吧?老头子可没那个力气再去种地了。” “那倒不是。”薛富笑笑,回身走到马车旁边,从马车之内拿出了一个象棋棋盘,再拿出棋子,摆了一个残局出来。 “哎,这个残局我见过,七步之内,红方必亡,破不掉的。”老陈头是个十足的棋痴,一见薛富摆出来的残局,便嚷到。 “我家老爷说了,这残局他有法可解,十步之内,可令红方反杀。” “不可能!这局我破了半年多都没有破解出来,他能有法解了?那你说说,是怎么个解法?” “我家老爷说,请我带了陈神医出去,随了我们一道去到三原县薛府之中,他便当着您的面,把这棋局解给您看。”薛富一板一眼,说道正正经经,而一边的薛照青和牛耿却偷摸乐了出来。 也真亏了薛乾能想出这个招数,逼着那执拗不化的老头出了这深山老林。 这边果见老陈头止不住的抓耳挠腮,咬牙切齿的:“哼,才不去,我还就不信了,这局我破不了?!” “老爷说了,这局他当时看上三天便解开了,所以,即便您解开了,可若时间超过了三天,也是不如他的,更何况……”薛富故意拉长了声音:“更何况,我家老爷说,这局,您是解不开的。” “嘿,我还就不信了!”老陈头气的嘴巴鼓鼓的:“三天,就三天,若是我三天之内解不开这局,我就跟你出去!” “好,这些时日,我与薛忠便住在这渭北城内,三天之后,我们会再来这叨扰。”薛富说罢,又留了好些吃食用度一类的东西给他们,便带着薛忠走了。 这三日以来,除了吃饭喝水,那老陈头连觉都快忘记睡了,常常是盯着棋盘一呆一天,困了便就近打个盹,醒了之后便继续盯着棋盘发呆。 可三日足足过去,棋局还是一点头路都没有。 薛富和薛忠如期来到了院落之前,老陈头一脸颓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乖乖上了薛家的马车。 “陈大爷您请放心,到三原县上时,我爹必会善待于你,他这些年早有开一家医馆为佃户和贫农免费看病的心思,只是一直也找不到那妙手回春又仁心仁义的医者罢了,您若愿意长留三原县内,为三原县内百姓瞧病,我爹必感激不尽。”薛照青说道。 “得嘞,得嘞,老头子是去破棋局的,破了这局自然还会回来的,才不要在你们那府上多呆哩。”老陈头嘴上倔强的很,可薛照青却明明看到他已将全部的细软收拾走了,连小白的狗碗都带着了。 薛照青掩嘴偷笑,也不点破他,看着这辆马车在浓雾之中逐渐越来越小。 “青儿,这里便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牛耿从身后搂住薛照青:“咱们什么时候动身离开?” “不急,这一方天地,难得的隔绝人世,真走了去,外面总有各种纷扰,再多留一阵子好了。” “行哩,听你的,都听你的。”牛耿低头在薛照青发间落下轻轻一吻,薛照青回身,面对牛耿,轻轻踮脚,在牛耿唇边落下轻轻一吻:“日后我教书,你耕田,如斯简单的日子,好不好?” “能与你一起,做什么都好。”牛耿语毕,低头,用嘴唇堵住了薛照青一张殷红的小嘴。 纠缠的唇舌在二人齿间徘徊,缠绕的肆液控制不住的从嘴角之处流落,这缠吻越渐情动,薛照青一双细腻的小手已经克制不住的往牛耿衣服之内伸去了。 太久了,这些时日虽日日相见,可总碍着旁人在场,难以过分亲昵,好容易这方天地便只有他们,薛照青和牛耿均是血气上涌,难以自抑。 “你身上的伤。”唇齿好容易分开一些,薛照青担心牛耿身子,低声问道。 “无妨哩,你在上面就好。”牛耿浑厚的声音此时更是说不出的性感撩人,薛照青顿觉腿下发软,差点站立不住,牛耿心中了然,便一把横抱起了他,顺带着还在那圆润的小屁股上撩了一把。 “哼……”薛照青搂着牛耿的脖子难耐的轻哼一声:“你怎么都学坏了。” “还不是因为你。”牛耿放了薛照青在炕上,除去身上碍眼的衣物,便压了上去…… 霎时之间,这浓雾之中的一方僻静之地,春色缭绕,喘息之声,让人心跳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第一个工作日,小青青和小牛牛的故事正文部分就完结啦,文文更新两个月,的确还有很多不足和缺憾之处,今后的文文里,肥肥会更加努力,争取每一个故事都能比上一个故事精彩一点点,进步一点点! 谢谢各位亲亲的支持,谢谢塔西瑟,蓝悬两位小可爱的地雷,谢谢听雨、梦梦里梦不出梦里梦等几位小可爱的留言,谢谢所有收藏的亲们,也谢谢所有点进来的亲们。 小牛牛和小青青应该还有两个番外会在这两天更出来~,后面肥肥休息一周左右会开新文文,希望新文文可以一帆风顺,能让肥肥顺利把约签上o(╯□╰)o anyway 新年新气象,希望我和所有的亲们都能够顺顺利利的哦~ 第71章 番外一 “包子哎,包子,热气腾腾的包子哎,牛肉、三鲜、胡萝卜丝儿馅儿的,各种都有哎。”渭北城早市之内,张记包子铺前一如既往人头攒动,老板一边大力吆喝着,一边招揽着来来往往的客人,那边的老板娘正数着包子收着钱,脸上止不住的乐呵。 “老板,牛肉馅儿的包子来两个,三鲜馅儿的来两个,胡萝卜丝儿陷的来一个,再来上三碗胡辣汤哩。”一个身形高壮的青年刚一出现在包子铺的一边,便引来了众人的纷纷侧目。 这汉子一身黑衣,腰间扎着一条藏青色的腰带,腰带的一边别着一把鎏金匕首,看上去很是富贵,可这汉子脸上却毫无富庶人家高高在上的样子,特别是咧嘴一笑的时候,倒让人觉着有些憨厚了。 “好嘞,客官您先找地儿坐,包子胡辣汤即刻就来。”老板招呼着。 那黑衣汉子也没有急着去坐,反而从停在路边的马车之上扶了一个人下来,那人一身藏青色的长衫,肤白如雪,窄肩细腰,怀里还搂抱着一个暗红色的襁褓,若不是这人一副男装的打扮,众人便真真的以为来人是这汉子屋头里的人了呢。 “青儿小心。”这二人正是牛耿与薛照青,薛照青因着手里搂着一个孩子,下马车各种不方便,牛耿干脆一把搂了他,连着孩子一起给抱了下来。 “这些个人呢,你干什么?”薛照青红着一张脸娇嗔道。 “也么人看哩。”牛耿厚着脸皮说:“你看看,可是这家包子铺?” 薛照青越过牛耿的肩头,看那铺子前忙活的老板,说道:“正是哩。”说着抱着孩子引着牛耿坐了下来。薛照青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年,看上去清清瘦瘦,跟着薛照青鞍前马后的,只是话也不多,安安静静的和二人同桌坐在了一起。 这家的包子个大,馅儿足,一个足有成年男人半个手掌这么大,老板娘端了包子和胡辣汤过来,眼瞧着薛照青怀里的孩子就欢喜起来了。 “客官,这可是你家的娃娃,长的真是俊俏啊。”这裹在襁褓中的孩子小脸白里透红,眼睛黑亮黑亮的,睫毛又长又翘,甚是惹人喜欢,被薛照青抱在怀里,也不哭闹,瞪着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身边的人。 “是我家的娃娃哩,老板娘,铺子里可有牛乳?” “巧了,今日刚从城外农家买来的新鲜牛乳,我来给这娃热上一些。只是娃娃这么小,怎不见他娘跟着?” “孩子命苦的紧,刚出生,他娘便走了。” “哎呦,那可真是个小可怜哩。”老板娘唏嘘道,不多会儿,便端了一个小壶过来,里面便是热的正好的牛乳,这小壶壶嘴小巧,能流出来的液体不多,用来喂孩子也正是合适。 薛照青谢过,拿了小壶便细细的把牛乳喂到孩子嘴边。 “先生,我来抱着孩子喂吧,你和牛大哥好好吃些东西。”那少年说着,便要接过孩子。 “我没事哩,阿童,你先吃些吧,早起饮马又赶车的,也是累的吧。”薛照青说着,把一碗胡辣汤挪到阿童面前,牛耿又递过去了一个牛肉馅的包子。 这跟着二人同行的便是那怡红院的小厮阿童,二人一行来了渭北之后,先到怡红院帮琪红姑娘和阿童赎了身,又留了些钱财给他们。可这阿童家里已没了其他亲戚,薛照青见他可怜,也便一并带在身边,当成半个弟弟跟着。 “青儿,你也吃些包子。”牛耿在一边拿手撕开三鲜馅儿的包子,一点点喂到了薛照青的嘴里。 “这孩子倒是乖巧,前些日子哭了那一次之后,除了饿时哭上两声,其他时候倒甚是好带。” “哎,可这孩子如此小便没了爹娘,也的确是可怜的紧。”薛照青一边喂牛乳,一边抚着这孩子的额头,唇角露出一抹慈爱的笑。 “张轩大哥和彩星嫂子的遗孤,青儿放心,我必好好照顾他,日后有你教导,必能和他爹一样,成为侠义之士。” “只是咱们两个都是男子,没有母亲在旁边,我怕这孩子总会受些委屈。”去年腊月,他们一行为牛耿父亲迁完坟之后,便径直赶到了四宝乡中,在那里找见了已经几近临盆的许彩星。生下这娃娃之后,她因着体虚血亏,断断续续病上了好久,终于开始没有撑过开春,撒手便撇了这孩子去了。 薛照青与牛耿二人厚葬了她之后,便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决意当了自己孩子来养,许是这孩子与他二人有缘,换了谁来抱都是哭闹不止,许彩星走的着急,连名字都没给孩子取下,只唤“虎头”当了孩子小名,薛照青便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唤做张念星,也是提点这孩子时时能想着他的母亲。 一壶牛乳喝下去,孩子眯着眼睛就要睡觉,薛照青搂着他晃悠着胳膊,没一会儿,这娃鼻间的呼吸声便均匀了起来。 阿童接过孩子,牛耿又让薛照青喝下一碗胡辣汤,再吃了包子,一行三大一小便起身走了。 那包子铺的老板娘过来收拾桌上的东西,手上一拿那小壶,忽然觉着壶里似有东西,她摇了摇壶身,果听里面咕噜噜的,似乎滚过什么球状的东西。老板娘心下疑惑,打开壶盖,把壶身倒立,“吧嗒”一下,一个金色的小圆球掉到了桌子上面。 那圆球虽不大,可特别有分量,砸到桌子上面的声音听上去极其厚重。 “当家的,当家的,赶紧来看看哩!”老板娘声音莫名尖锐了起来,声音里夹杂着的更多是那种极度兴奋的无可是从。 “啥么,咋叫唤成这个样子哩。”老板见一向稳当的媳妇惊成这个样子,赶紧过来,一看那小圆球,也愣在了桌边:“这……这……这是金子哩?”老板拿起圆球,小小的一颗压在手上却相当有分量。他拿着金子愣了半天,忽的一下把小圆球放到嘴里,狠狠的咬了一下,咬的右侧的后槽牙都发疼哩。 “是哩,是金子,婆娘,这是那个客官留下的?” “就刚刚走的,抱着个娃的男人,那客官长的好看的紧哩,那双丹凤眼生的,跟能说话似的。” “丹凤眼?”老板似乎想起什么,去年清明之后,那街角落魄的青年,难不成是…… “当家的,我们可是发了,发了,这可是金子哎。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金子啥样哩。” “是哩,是他哩,婆娘,以后好好做生意哩,这年头,好人且是会有好报哩。” 第72章 番外二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啦,给自己撒个小花花~,第一篇文文太多不足,希望以后能有所长进吧~,过一周左右打算开新的坑坑,新坑坑的链接在文案处小框框里,新的一年,新的文文,要加油啊!嗯,我就是这么锲而不舍愚公移山山盟海誓视死如归o(╯□╰)o 薛照青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可具体不好在哪儿,他也说不太清楚。 这日子吧,过的也是红红火火的,他的书院开的热火,五柳村前前后后的村村落落都把家里的娃娃往这里送。薛家分下来的数十亩良田也让牛耿和阿童打理的妥妥的,忙不过来的时候还有不少佃户主动过来帮手。至于每年两次的租子,那更是好收的很,他开的书院也不要交学费,就光这仁义,佃户们每年也都不要催,直接便把那租子自己送了过来。可偏不知为啥,他总觉着缺了点东西。 “先生,可是下了学了?”这日午后,阿童从外面地里回来,见薛照青一人坐在院里发呆,身边并未有学童,便问道。 “嗯,这几日农忙,不少大一点的孩子要回家帮忙,我便早让他们走了。牛耿和虎头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虎头在地里和赵大叔家的小子玩儿,这会儿不愿回来,赵大叔家的大闺女给送了饭过去,牛哥就跟着一起吃哩。” 薛照青听罢,右侧太阳穴一侧不禁微微跳起,嘴角不自觉的撇了撇,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就是这多事的赵家大闺女,有事儿没事儿就来地里给家里送饭,你送就送呗,连带着牛耿的一起给送了是个什么意思?他家里又不是没有热乎饭吃。还有那吃里扒外的小家伙虎头,都三岁了还分不清敌我关系么?跟谁玩不好,偏跟那老赵家那黑黢黢瘦巴巴的丑小子玩儿,你怎么不跟老田家的娃娃玩儿,白白胖胖的不说,关键家里还没有待嫁的姐姐。 薛照青嘴里咬牙切齿,阿童在一边看的奇怪,问道:“先生可是牙痛?” “没有,好好的。”薛照青回道:“在地里累了一天了,去歇会儿吧。” “阿童不累哩,先生饿了吧,我给先生做些吃食吧。” “嗯。”薛照青随口应道,阿童听罢,便去伙房忙活了,不一会儿端了一碗粥还有几个清炒蔬菜过来了。 “这些天天气闷热,阿童知道先生一向不爱油腻,就简单炒了几个蔬菜,煮了一锅粥,先生尝尝,可合胃口?” 这几个小菜炒的鲜嫩异常,看着便让人流口水,薛照青吃的满足,说道:“不错哩,厨艺见长了,日后若是哪家的闺女嫁了你,还不得享福哩。” 谁知阿童听了这话,耳朵边边竟红了起来,脸颊上也泛起了一朵红晕,说着去伙房收拾,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这孩子,咋还害臊了。”薛照青念叨着。 吃完了午饭,他又捧了一本闲书在书房看着,看也看不进去多少,只觉着这日头都西落了,怎那汉子还没回来。 其实说到底,薛照青心里总是虚着的,他和牛耿二人同为男子,自然不能像寻常人家结亲娶亲一般三媒六证,若哪一天牛耿真离了他走了,他就是想拦也拦不住的。 薛照青心里越想越没底,那老赵家的大女儿虽说是乡野出身,可长的倒也灵透,更别提因着从小在庄稼地里长大,和牛耿聊起地里的事情那更是头头是道,哪里像他,连小麦的嫩芽和韭菜都分不太清……。 如此想着,手里的书便更是看不见去了,薛照青一把把书扔到桌上,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不行,非得想个法子才好。他细细忖度着,不一会儿,嘴角便扬起了诡秘的笑。 牛耿带着虎头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这淘气的小子仍是不愿意走,还是牛耿半哄半拖的才把他从地里带回来。 “青儿呢?”刚进院子大门,牛耿把虎头交给阿童抱着,问道。 “先生在书房一下午哩,也没见出来。” “咦,这是咋了?”牛耿探头往书房方向看去,傍晚的日头已经昏暗了下来,可那书房里却连灯也没点上。 牛耿走进书房,书桌背后并没有薛照青的影子,他四下看了看,才在书房的床上,看到了鼓鼓囊囊的一团。 “青儿,青儿,醒醒了。”牛耿以为薛照青睡了,摇了摇床上的那一团。 薛照青睁着眼睛,不理他。 “咋了么?”牛耿又摇了摇。 薛照青这才转了身子过来,一双玉臂勾了牛耿的脖子过来。 “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薛照青娇嗔的问道。 “不是地里活多么。”牛耿顺势也脱了鞋子钻到了被窝里。 “讨厌,谁让你上来的。”薛照青嘴上这么说,可也没拦着牛耿不让上来。 “跟你商量个事儿呗。”薛照青说道。 “啥事儿?”牛耿蹭着薛照青的脖子,嗯……好软,好香。 “咱请几个长工给干地里的活呗?” “好好的,请什么长工哩,我和阿童就够哩。” “这不是心疼你么,大日头的,整天在地里泡着,一晒一天,都黑了,再说,阿童也不小了,我还想让他正经读几天书,以后学会写字算账,有门技艺傍身,以后也好娶媳妇。” “好哩,好哩,都听你的。”牛耿早已偷偷的把手伸进了薛照青的衣服里面,入手的滑腻柔软早就苏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动了。 “还有,最近我梦见祖奶奶了,老说想我,我想着也好久没回三原县看看了,咱过几日回去看看哩。” “行,都行哩。”牛耿低头轻吻薛照青,引的他连连轻哼:“昨晚不刚,你咋又……” “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吃了么……”牛耿嘴里含含糊糊的。 “嗯……”一道微微的喘息隔着门板子传了出来,愣是把刚到书房门口叫二人吃饭的阿童逼退了好几步。 不是吧,这天还没黑透呢,这二人就……阿童打了个冷颤,抱起跟在他脚边的虎头匆忙跑走了,嘴里还唠叨着:“非礼勿视”一类的话。 三日之后,薛照青把虎头留给阿童照顾,和牛耿二人驾着马车便往三原县的方向奔去了,只是这一路之上薛照青不紧不慢的,时而沿着小溪捉捉鱼,时而林子里面溜溜弯,本来午后便能到三原县中,硬是让他给耽误到了午夜时分。 “都这么晚了,再去敲门,又引了爹起身,咱先找个客栈住下吧。” 牛耿看看四周,的确已是一片漆黑,只得依了薛照青,找了个客栈投宿了,可这客栈刚刚安顿下来没一会儿,薛照青便又扯着牛耿的身子往外走。 “青儿,这大半夜的,你是要往哪去啊?”牛耿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 “跟我走就对了么,我还能害你咋地。” 害我倒是不会,就会折腾我,牛耿心里念叨着,只不过一句怨言也不敢说出口,乖乖的跟着薛照青出了门,只是这脚下的路咋越走越熟悉呢? 牛耿看着眼前的光景,这不正是薛府的后门来着,前些年的时候,他和青儿还从一道矮墙上翻身过去哩,这青儿放着自己家大门不走,难不成? 果然,正如牛耿所料,薛照青走到那矮墙跟前,作势就要往上爬。 “青儿,你这是干啥哩?” “别管了牛耿哥,跟我一起过来哩。”薛照青说着,便拽那牛耿一同上来,牛耿拗不过他,只得也跟着一起爬过了墙头。 薛照青拉着牛耿的袖口,头也不回的直往院子西北角的地方跑去,牛耿心里奇怪,那西北角可除了祠堂再没有别的地方…… 二人径直来到祠堂门口,深更半夜的时候,祠堂前后半个鬼影都没有,一阵凉风吹过,牛耿不禁后背发毛,这大半夜的来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 只见薛照青从袖口之中掏了一把钥匙出来,往祠堂大门的锁上一捅,这锁便被打开了…… “你?” “我偷偷配了一把。”薛照青轻轻一笑,拉着牛耿便进了祠堂正中。 夜半时候的祠堂倒没有料想的如此阴诡吓人,祠堂之中燃着的长明烛把整个祠堂照的清晰透亮,香炉上几股袅袅的香烟,顺着空气径直往上,显着整个厅堂敦肃,雅正了不少。 “青儿,来这是要干啥哩?” “你先别问这么多,来跪着哩。”薛照青说罢,便拉着牛耿跪在了香炉之前的蒲团之上。自己则立在了一边。 “青儿,这里供奉的都是你族中的祖宗,我来跪,合适么?” “牛耿哥,你先别管合适不合适,我先问你一句,若要你入了我薛家的宗,你愿意么……。”薛照青说着,脸上渐渐潮红了起来,一双嫩手不断在长衫之前反复搅动着。 牛耿微微一怔,再看薛照青的反应,他那榆木一般的脑袋可算是反应过来,合着大半夜的翻墙进来这祠堂,是为了让他入宗一事。 二人同为男子,自不能像寻常百姓一般,在青天白日之下叩拜入宗,这也的确是难为薛照青了,竟夜半时候拉着他过来了。可这牛耿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坏心,想逗逗薛照青。 “咱俩分明我在上,你在下,为何要我入了你的宗?若要入,也是你先跪拜我老牛家的先人才是。” “……”薛照青愕然,许久,嘴里才低声说了句:“谁说没拜过的。” “啥?!”牛耿大惊,自打父亲的坟迁到澄城与母亲合葬在了一起之后,虽每年清明过年祭拜之时青儿也同他一同祭拜,可一般都是单单拜他父母合葬的那座墓,其他先人的…… “每次祭拜过后,你都要去市场之中买上各种好酒好菜去看你堂叔堂婶,我每次都不爱跟着,就趁着那个时候,总会拜一下你家的先人,日后若入了土,也好认得……。”薛照青的声音越来越小,头越低越深,声音竟越来越听不见了。 “啊?”牛耿心里顿时满满的,没成想,青儿的心思已比他细腻上了这么许多。 “青儿……”牛耿深情款款的唤着。 “哼,你到底要不要入我家的宗。” “入哩,入哩。” “那好,你跪好,我念下薛家的家训给你听,听罢之后,你接香叩拜九个大头,这宗你便入成了。”薛照青说罢,口中念念有词背下了薛家传了二百余年的家训。 牛耿虽不甚明白,却也听的真切,听罢最后一句之后,接过薛照青点好的三只香火,贴于额前,恭恭敬敬的扣下九个大头,再将那香火插在了香炉之上。 二人盯着香火看的真切,直至看它燃到了最低下的部位。 “香火中间未熄,祖宗这是认下了你这个族人了。” “那是,我多讨人喜欢啊。” “哼,还没胖呢,就先喘了。且说好了,入了我薛家的宗,便是我薛家的人了,以后什么老赵家的大闺女,老李家的小寡妇都离远一点儿。” “啊?”牛耿可算是明白薛照青怎么忽的来这么一出了,他不禁失笑道:“老赵家的大闺女?人怎么了?不挺好么?” “不管,反正不许多与她来往。” “可若她以后嫁于阿童,这来往可是少不了了。” “啥?阿童?!” “还能是谁?你当她看上的是我?” “……” “别傻了,那姑娘看中的是咱家阿童,这日日送来的饭菜也是给阿童送的。” “那不对啊,为啥每次阿童中午就跑回来?” “这娃害羞的紧,见人家闺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去找赵大叔提亲呢,赶紧把这事儿办了,也省着这两孩子整天难熬的紧。” “……那是得办了……可阿童才。” “那孩子过年都十九了,也该娶亲哩。”牛耿搂着薛照青的小腰,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这娃都十九哩,我这看着还跟个孩子似的。”薛照青一边说着,一边拍掉牛耿的大毛手:“在祠堂呢,你干啥哩。” “都入了宗了,总得干点啥不。” “祖宗都看着哩……嗯……”薛照青鼻尖轻哼一声,牛耿的手顺着衣服缝隙塞了进去,引着薛照青浑身战栗。 “没事,祖宗见得多哩。” 牛耿舔着脸往里探着,不多一会儿,那祠堂之内,便泛起了阵阵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