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作者:一只小蜗牛   标签: 强强、正剧、剧情、重生、HE、主攻、宫廷   简介:   刘钦欲夺大位不成,谋泄被杀,一朝回到从前,若不复仇复位,何必再世为人?   这是他那时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可是举目四顾,江山半壁,国势倾危,怎能不振荡起满腔热血?风雨如磐,社稷将坠,难道这一次还要再囿于门户私斗,囫囵一世,无所作为?   不,决不这样。   他终于是一只大鸟,延颈协翼,一飞冲天,飙发电举,扬波凌云。于是一时多少风云际会,多少龙虎交从,多少人将梦想系在他尾羽之上,同他鹰扬搏击,排空破浪,血洒平芜。终于回天挽日,净扫妖氛,复三千里地疆土,补二百年间金瓯!   浊浪不息,大风不止,在他张开的羽翼之上,还载负着一个他的爱人,一个几次将他从疾风恶浪中救起,无论他是鸿鹄还是上一世的小小燕雀,都那样深深爱着他的——   一个曾亲手杀死他的人。   中兴之主x纯爱(的)战神   ——   卷地风抟击万里,高天月动下三边。   竹帛勋烈何足贵,再补金瓯寸寸圆。 第1章   “喂!起来了!”   一道粗暴的呼喝声在头顶响起,身上传来闷痛,刘钦皱一皱眉,睁开眼睛,面前一个长方脸、高颧骨、小眼睛的粗壮汉子,正从他身前走过,手里的鞭子“噼啪”一声,落在他旁边两人身上。   “快起,快起!”   “葛逻禄蛮子……”刘钦在刚刚醒来的昏沉中喃喃着,忽然想到什么,猛然睁大了眼睛,身子一挺,翻身坐起,抬手抓向左胸,却觉手腕一痛,像被什么扯着,低头看去,一根两指粗的麻绳正拴在腕上,一左一右向两边延伸出去。   循着绳子往旁边看,一个粗麻衣服、面色蜡黄的瘦小汉子被他扯得踉跄一下,正大睁着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并起的两手正被同一根绳子同他绑在一起。   再往远了一瞧,绳子上还串了几十个人。刚才那个葛逻禄的军官正拿鞭子挨个抽过去,鞭梢落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就像从冬眠中醒来的动物般茫然坐起,木讷讷的,甚至又被抽在身上时,也没人知道躲上一躲。   刘钦愕然低头,但见胸前挂着一件破衣,只是堪堪蔽体。可是胸口当中,一颗心脏分明正勃勃跳动,血液在腔子中流。   他难道没有死吗?   被那样一杆长枪直贯胸口,竟然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不,不是……   “他娘的猪猡,快起!不起抽死你们!”   拴在手腕上的绳子忽地向上扯动,扯得刘钦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回过神便见左右的人全都慢吞吞站了起来,绳子被抻得直了,他只得也跟着站起,可随后又是一个踉跄,才发觉脚上同样拴着绳子,两脚只能勉强分开。   他因为站起得稍慢,引起了那个蛮族军官的注意,但见他蹬着大步走上前来,怒目圆睁,握着鞭子扬起了手。刘钦下意识偏头躲了一躲,鞭子却没落下,那人看来只是吓唬他一下,随后再懒得理会他,驱赶着这群人向前赶路去了。   刘钦看着他的背影,紧抿着嘴,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他不是没有死,他是回到了八年前,刚刚落在葛逻禄人手里的时候!   人群动起来。长长的绳子拴着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的雍国百姓,像是一条饱食的蛇,迤逦着向前攀行。刘钦踩着鞋底掉得只剩一半的鞋子,缓缓走在其中,一颗心咚咚直跳,久久不能平息。   那是永平十一年,盘踞草原的葛逻禄人悍然破关南下,蹈涉中原,荼毒天下。他父皇刘崇畏其如虎,见势不对,早早弃都城长安仓皇南渡,不敢稍加抵抗。如此不出一年,北方半壁江山便告易主,逆虏入主长安,竟然建国号为“夏”,从此二日当空,南北并峙。此后八年时间,雍夏几经交战,雍人再没能收复故土,一直到刘钦身死那日,也不曾再见到金瓯重圆。   而现在正是夏人南下的第一年,所窃据处不过山陕诸城,淮河以北尚有多地仍在交战。大局未定,中原鹿肥,若能在此时有所振作,未必不能回天挽日,重整乾坤。可是……   “都进去,快进!磨蹭什么?”   葛逻禄军官的叱骂声还在继续,刘钦抬头就看到一座熟悉的营垒。森严的卫兵、修建整齐的木栅之后高高立着一支旗杆,一面“夏”字大旗被北风扯动,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大旗下面摆着一把椅子,一个身材魁梧,脸颊却很瘦削的葛逻禄男人斜倚在里面,翘起一条腿,沾了黄土的马靴尖朝他们上下点了两下,懒洋洋地问:“出去几天,就带回来这几十头羊?”   刘钦心口一紧,像被什么捏住,前世的疼痛忽然席卷而来遍布全身,让他忍不住绷紧了从头到脚的肌肉,明知是错觉,却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格格战栗。   呼延震!   又是落在他的手上!   似乎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引得对方若有所感,一双碧绿的眼睛朝他转来,像是野坟堆上的鬼火,幽幽地跳动两下。刚才那个趾高气昂的军官忽然像是被捏住脖子的鸭子,急匆匆赶上前去,紧弓着背,把自己降到比椅子上的人更低的高度,叽里咕噜地用葛逻禄语解释起来。   刘钦错开眼,尽力收摄心神,不去看那边。过了一阵,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便拿开了。   他已经弄明白眼下的状况了。可是他想不通,既然上天垂怜,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为何不索性送佛送到西,偏偏让他重生在这个时候?   他身为雍国太子,上辈子也随朝廷南渡,谁知路上先后遭遇民变、兵变,又遭夏人袭扰,兵荒马乱之下不慎与大军失散,就此流落江北,数月之间,苦楚备尝,几度死里逃生,谁知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到底落在夏人手里。   此后整整五年的岁月,他都在夏营当中蹉跎,而南面的雍国朝廷早已是天翻地覆。数年之间,风云变幻,雍夏一纸和约签订,彼此划江为界,他父皇刘崇被迫退位,储君既陷于北方,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皇位落在他大哥刘缵手里,就此建立新朝,更张乾络。   而等他终于被放归回来,已从一人之下的储贰之君变成了个不尴不尬的废太子,加以在夏营受刑多年,早落下残疾,连眼睛也半瞎了,以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从前对他百般讨好尊崇的大臣,也纷纷作鸟兽散,再见不着一个。如今竟是要再重演一遍么?   “这才是第一批,总共三千来头呢,都在后面。千户说咱们立功最大,这次只给咱们挑,不给别营。”   那军官深深弯着腰,声音既谄媚,又带几分傲然。一旁,呼延震点点头,神情终于带上了几分满意,从腰间解下一柄匕首,一面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着,一面扬扬下巴,“牵到俺跟前过一遍。”   闻言,军官连忙牵着绳子一头,把人带到呼延震面前。这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三十三人,就像打了鼻环的牛,被驱赶着走上前去,浑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他们听不懂葛逻禄语。   “女的把年轻的留下,丑的老的都杀了,男的长得壮的留下,太瘦的杀了。”   刘钦却能听懂。眼看着绳子一段段解开,一个个活人货物般被拣选完毕,被分头押去左右两边,只凭着呼延震的匆匆一瞥而跌进不同的命运之中,还不待他有所反应,人已被推搡到呼延震面前。那双碧绿的眼睛只在他身上一扫,随后就轻飘飘下了判决。   “太瘦,杀了!”   马上就有两只手扳在肩上,刘钦猛地绷紧了腰,站定在原地,没让他们推动,看着呼延震高声喝道:“我能识文断字,又习武艺,将军要取雍人天下,就不该杀我!”用的却是汉语。   呼延震饶有兴味,抬手止住了要带走刘钦的兵卒,把匕首别在腰间,朝着他走过来。   刘钦胸口起伏着,紧紧盯着他的两眼。他知道呼延震在雍国地界征战一年,汉语已能听懂大半,便拿这一句话先牵绊住他,能否脱险还在未定之天。这当口一旦稍露畏缩之意,让呼延震失了兴趣,马上仍要身首异处,于是强压下心中恨意,也不露出半分恐惧。   “你怎么知道……俺杀你?”呼延震也用汉语问。   刘钦心中一凛,暗道这虏贼果然心思机敏。   他先前流落夏营五年,葛逻禄语早已能听会说,可此事若让呼延震知道只会引其生疑,横生枝节,于是他道:“我瞧见人被带走时分成两队,一队大多青壮,一队都是老弱妇孺,定是一生一死。我与前面那老头要被带去一处,自然是要杀我。”   呼延震听完并不马上答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有一会儿,才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这套说辞,让人拿来纸笔,放在刘钦面前,“写来看看。”   刘钦手上绳子尚未被解开,只有跪伏下去,把纸铺在地上,两手一起抓住笔杆,低着头,在纸上写出“报仇雪恨”四个大字。   呼延震不识字,叫来个雍国降吏,问他这四个字作何解。那人一见之下,当即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同刘钦撇清关系,又对呼延震大表忠心。等呼延震连上露出不耐之色,眼看就要发作,他才终于想起来,拿葛逻禄语对他解释一番。   呼延震倒不生气,反而兴味更浓,摸摸下巴,转向刘钦,“你要报仇什么?”   “你可知道镇守大同的陆将军?”刘钦不答反问。   呼延震一怔,“陆元谅么?”   “不错,”刘钦点头,“他正是家父!”   呼延震神情一变,看向刘钦的眼神认真起来。   刘钦口中那陆元谅乃是雍国当初的宣大总督,曾以一己之力挡住夏人多年,在两国之间俱都威名赫赫。莫说是呼延震这般带兵打仗之人,就是个寻常百姓,去问时也大多听过他的名字。   刘钦继续道:“三年前狄……你们南下,我父奉旨为国拒敌,可是朝中那帮大臣争来斗去,自己坏了大局,却将战败的责任一股脑全都推到我父亲头上!刘崇那狗皇帝,竟然听信小人谗言,查也不查,就夺了我父亲的封号,让他进京问罪!我父亲不堪受辱,自尽了,我大哥跟着他征战多年,性情刚烈,也自尽了。”   “我父兄二人一生忠义为国,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我怎能不恨!”他说到这里,面上浮出极痛恨之色,暗暗咬起了牙,声音微微打颤,“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又怎能不报!”   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呼延震只听懂大半,可神情已愈发肃然,与那降吏耳语片刻,转回头问:“那么你就是陆宁远了?”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刘钦像被什么猛蛰一下,面上神情几乎要挂不住,竭力控制着才没露出异样,面不改色应道:“不错!”   呼延震神情猛地一厉,箭一般的目光直射在刘钦身上,那双绿色的眼睛如同鹰隼的利爪抓住猎物,也牢牢抓着他眼中的神色。   刘钦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两眼错也不错。半晌,呼延震微微一笑,对旁边道:“把俺刚调好的弓拿来。”   士兵闻令而动,不多时就拿来一张短弓,交到刘钦手里。   刘钦两手上的绳子已被解开,接过来转动两下手腕,也不多话,左手把定弓弝,如托泰山,右手扣弦,沉肩拔背,鼓气一张,弓开有如满月,银色的箭尖不偏不倚,正对着呼延震的鼻尖。   可倏忽间,他两手一扬,响箭呼哨而去,已高高掠过呼延震的头顶,冲着他身后扎起的营帐飞去。但听“嗤”的一响,帐顶一簇红缨应声而掉,轻飘飘落在地上。   “好!”呼延震哈哈大笑,叫了声好,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愈加兴奋似的,拿葛逻禄语大声道:“是条汉子,杀了忒也可惜,要留的,要留的。”   说着,想起刘钦听不懂,又换了蹩脚的汉语对他道:“你在俺做事,等查明你,再禀告上面。陆、陆……”   他连说了几个“陆”字,旁边的雍国降吏赶紧提醒,“陆宁远。”   “对,陆宁远!”   刚才那军官这会儿早上前来,蹲在刘钦脚边殷勤地替他解着脚下的绳子。刘钦手挽着弓,长身而立,也不说话,只低头瞧着他的后脑。明明刚刚逃过一死,却也全无轻松之感,“陆宁远”这三个字含在嘴里,嚼得烂了也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肚。   要知道这被他假借名号的陆宁远不是别人,正是日后威震雍夏的淮北长城,他大哥忠心耿耿的头号鹰犬,更是最后关头那亲手杀他之人! 第2章   刘钦身着布甲,挽弓跨在马上,和呼延震并辔而立。   在他们前方已是烟尘四起,人喊马嘶,兵戈相拨,“雍”、“夏”数面大旗交相错杂,纠缠不清。不时有小股军队插入战团,交战声稍稍一挫,便重又大起,反复数次,一时血肉喷薄,不可逼视。   在他背后,夏人数营约千人之众紧紧盯着前方,如同铁铸一般,只一动不动,连绵的黑甲凝成乌云,凛凛杀气在其中翻滚、暗结,只等铁蹄一动,便要滚滚而出。   呼延震座下紫骝马已是按捺不住,打着响鼻,前蹄在地上蹬来踏去,要紧扯着缰绳才能堪堪控住马头。   他一手控马,另一手扶着腰间弯刀,一面斜眼拿余光瞥着中军营里的三角黄旗,一面半偏着头转向刘钦,对他笑道:“一会儿令下,教你也看看俺的能耐!”   刘钦勉强一笑,也不答话,只将弓从左手交到右手,弓弝上早洇出一层薄汗,被他不动声色地抹掉。   自从两个月前他假托陆宁远之名骗过呼延震逃于一死,呼延震就把他带在身边就近监视。虽然从未当着他面显露出过怀疑之色,但刘钦知道,呼延震定是在派人各处调查他的身份,想要在其中抓出破绽。   可哪那么容易让他发现?当初刘钦不选别人,而是择定陆宁远的身份为自己遮掩,并非一时起意,而是本就存着多方考虑。   一来二人年纪相近,容易假冒;二来此时陆宁远尚且名不见经传,即便刘钦有上辈子的记忆,也只知道他此时正在北方抗击夏人,并不知道他具体正在何处,凭呼延震就更是查访不出;三来陆宁远父兄冤死于他父皇之手,家破人亡,以他的身份怀恨朝廷、投降于夏人也说得过去,最易为夏人接受。   虽然刘钦每一思及这个名字就恨得切齿,却也不得不承认,形势比人强,此刻冒充陆宁远的身份于他乃是上上策。不然以他二十余年深居宫门养尊处优,无论再如何矫饰,也绝难伪装成普通百姓骗过夏人。   他上辈子就是在被俘虏后不久便引起呼延震疑心,太子身份自是不敢暴露,仓促之间他却也没想好自己该是何人,被逼问之下胡乱搪塞,反而弄巧成拙,更加引人生疑,此后数年为囚为奴,受刑受辱,皆由此始。既然又有一次重来的机会,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可如今第一关勉强过去,眼下却又不好过——如今竟是要与雍国交战。呼延震特意将他这身处嫌疑之地的雍人带在行旅之中,名为让自己看看他的能耐,推其本意,其实还不是试探于他,要看他如何行事。   一会儿交战时自己如果不出力,绝难过这一关,可那要如何,难道当真要杀伤自己人不成?   正犹豫间,忽然,一声凄厉的号角拔地而起,不远处那面黄旗猛地挥落,呼延震精神一振,顷刻间掣刀在手,向后只匆匆一扫,也不说话,座下马已流星般飞射而出,一马当先,直冲战团而去。   他身后的一千名葛逻禄士兵全都有样学样,纷纷拔出刀来,野人似的大声呼号着奔马而前,一时间马蹄动地,浪头一卷,就将刘钦裹在里面。   刘钦无法,只得也拍马上前,却不张弓,只负在背上,同人短兵相接。   他身为不受信任的雍国降人,能有匹战马都是因他娴于骑射而被破格准允的,头上有顶铁盔护住要害,身上只配了一副布甲,当不得刀剑,混战之中连自保都要费些心神。幸好如此一来,为求保命,不得不左劈右挡,看着倒是十分卖力。   他本拟就这么将这一战支吾过去,谁知呼延震打马来到近前,拿葛逻禄语高声叱道:“如何不前!将门虎子,就这点能耐?”   刘钦心中一惊,暗道:他已在一旁看了我多久?   呼延震勒住马头,回头瞧他,面上闪过一抹阴沉沉的怀疑之色,竟与上一世一模一样。刘钦见了,背后霎时升起一阵寒意。   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呼延震露出这幅神情之后,等在后面的是何种境遇。从前所受的种种酷刑穿透两世的时光忽然一齐加诸全身,他下意识地抬手在另一只手背上轻抚一下,皮肉完好,却从骨头里隐隐约约扎出疼来。   相处两月,他已假装逐渐学会葛逻禄语,这会儿也无法装听不懂,定一定神道:“胜局已定,无非就是痛打落水狗罢了,有什么意思?”   呼延震相识他不过两月,他却认识呼延震有数年之久,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会儿故意以一副骄狂之态应对,果然瘙到他的痒处。但见这个葛逻禄大汉忽地转嗔为喜,哈哈大笑两声,抬起马鞭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是赢定了,可那是俺们的功劳,你休来放这没味儿的屁!想说大话,那就露两手给俺看看。看那边——”   他扬手一指,刘钦循着他马鞭看去,正见到一个雍人长官,看旗色应该是个五品的守备,于他看来虽然位卑人轻,但在眼前这一军当中已算是高级将领了。这会儿他正举着长剑左右比划,神情既惊惶,又饱含威胁的厉色,脖子涨得通红,并排两根青筋暴起,大张着嘴,对左右的人大声吼着什么。   四面交战声中,刘钦只隐约听见,“快上、快上!后退者死!”   呼延震眯起一只眼睛,张开手丈量了一下两边距离,转头对刘钦道:“嗯,隔着有些远,让你杀他,料你也做不到。看俺指顾间取他性命,你在一旁给俺掠阵。”   他说这话时神情同往常没有区别,刘钦却心中一紧,品出此中厉害,对他此言并不违逆,当即摘下弓拿在手上,轻轻搭上一箭,知道今日势难两全,只稍一犹豫就下了决断,应道:“你且看吧。”   呼延震又瞧他一眼,忽地一夹马腹,带领十余人直奔那雍国守备而去。他虽然只是千户,却身在精锐之营,又颇受重用,此时身披重甲,纵马驰突时左右雍军纷纷闪避,一时谁也不敢迎着马头阻挡,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叫他在军阵当中扯开个口子,如刀裂帛,一往无前。   冲出十余丈,才终于有雍兵反应过来,试着沿途邀击,却如何挡得住呼延震?被他手中几十斤重的长刀一劈,便即甲迸身裂,断为两截。偶有人想到挺枪扫他马腿,刚刚摆好架势,便被刘钦一箭射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守备显然也瞧见有人突袭,而且眨眼功夫就要到他近前,脸色一霎变得雪白,大露惊恐之色。刘钦不料他竟是这般反应,正待看他如何应对时,却见他丝毫没有指挥众将稍作抵挡之意,竟然撇下大军,拨马转头就走。   左右亲信见主将已走,自是无人恋战,纷纷蹑着他的马脚呼拥而去,生怕走得慢了要被留下殿后。赶得急时,马头相撞,竟有人被颠到地上,下一刻就在紧跟其后的马蹄下面被踏成肉泥。   附近雍兵见着令旗纷纷而退,不明就里,只道是已经大败,当即肝胆俱裂,追着旗子向后就跑,情急之下也不顾将背后暴露给夏人,被对方追上,一刀就结果了性命。   后军见前军大溃,也乱作一团四面狂奔。前军见状,以为被夏人抄了后路,惊恐更甚,当即丢盔弃甲,如蛇豕奔突,四散而逃,又反过来将后军冲得更散。但见兵将相拥,旗帜交叠,刀剑委地,踩踏死者不计其数,一时乱不可言。   在这群仓皇逃命的雍兵之间,呼延震骑着马左右驰奔,手起刀落间只见得人头滚滚,数千擐甲持戈的雍军竟然毫无抵挡,只做数千只移动的血肉团块,在刀下一个个炸开。   那人回头瞧见呼延震已到跟前,惊骇欲死,终于想起命人抵挡。可左右只顾逃命,无人听从,他又恼又怕,拔刀杀了从他旁边跑过的几个兵士,想要重整威严,让其他人乖乖听令。可眼下人涌如潮,俱都恐惧至极,纵然被他威吓,也无人能再添一分惧意,只能管到自家,谁去理他?他见仍是无人听令,也无他法,索性弃了刀,摘下会暴露他身份官职的头盔扔在地上,转头奋力催起马来。   但他已然胆落,如何能从呼延震手下逃脱?眼见得两人距离只剩下十步、五步、呼延震的刀马上就要落在他颈后之时,忽然一根羽箭破空而至,直插在这人的脑后,贯入头中。他应声摔下马,脸埋在地里,眨眼功夫便洇出一滩鲜血,四肢抽搐几下,不再动了。   不远处,刘钦铁青着脸放下弓,单手挽缰勒住了马蹄。   呼延震知道这人必死无疑,只得收了刀,不悦道:“你倒是会捡现成的!”话虽如此,神情却缓和多了,似是对刘钦这“投名状”颇为受用。   刘钦瞧也不向地上那具尸体瞧上一眼,只勉强一笑,没有答话。他自知言多必失,所以在夏营当中很少开口,呼延震只当他生性沉默寡言,也不见怪,见四面待宰之羔羊漫山遍野,每多耽搁一分,就要少砍几颗脑袋,也不同他多话,当即策马而前。   他杀起了兴儿,两眼迸出炽热的光来,在人群当中纵横驰骋,指哪打哪,言笑自若,马蹄翻飞,视线过处手起刀落,就要立毙一人,日光在他甲上勾映出粼粼耀光,于马行处遍体闪烁,好不逼人。   刘钦冷眼瞧着,在心中呐喊:回身杀啊!大军还在后面,他只有这一点人,一拥而上,还怕拿不下他?都别跑了,杀啊、杀啊!   可没人听到。雍军兵败如山倒,只如犬羊一般奔命不遑,乱纷纷做了刀下之鬼。这一年以来,他大雍丢榆林、丢米脂、丢长安,南走炎荒,节节败退,可见一斑!   远处,雍军中军大旗已在缓缓后退,一面“熊”字大旗引得刘钦多看了一眼。他刚好知道一个姓熊的指挥使,看来应当是他,隐约记得他好像和什么人有点关系,内心某处隐隐感觉不妥,一时心头却朦朦胧胧的想不起来。正沉吟间,忽然听见一串大笑。   他愕然转头,但见呼延震坐在马上,正倒提着刀,仰头纵声长笑,鲜红的血沾了满头满脸,又涂满全身,不留一处空隙。他的那匹紫骝马,也已染上斑斑红色,似是应和着主人,也昂首振鬣,萧萧长鸣。   “陆宁远!”呼延震忽然看过来,大声道:“俺看雍人,如看蠢猪呆狗,杀他们只像游戏!你自己说,你雍人这般呆蠢,如何坐得这么大的江山?哈哈,哈哈!”   刘钦脸上几乎变色,强自压抑下来,正要说些什么,背后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呼延大哥,找你半天,你怎么追出这么远!你刚才说谁,陆宁远?他也在这儿?哪呢,快让我瞧瞧!”   刘钦浑身一僵,并不回头,不动声色攥紧了弓,深吸一口气,右手已缓缓按向刀柄。 第3章   刘钦手按刀柄,心里一沉:眼下正在夏人堆里,一旦暴起发难,事后绝难脱身,可听来人之意,分明是认识陆宁远的,自己样貌和他全无相似之处,遇上故人,岂不是一眼就要露馅?   怎么办,到底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这念头在心里闪过的功夫,那道女声倏忽间已至近前,听声音是直奔他而来。刘钦脸上浮现出一抹杀意,按着刀柄的手微微使力,刀在鞘中将拉未拉,慢慢转身朝出声处看去,余光却半瞥着呼延震,打算一会儿见势不对,趁其不备先刺这小虏以绝后患,至于余下的事,成与不成只能留待天意了!   他转过身,然后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曾小云,雍国叛将曾图之女,也是日后……日后那真正的陆宁远的结发妻子。她怎么在这儿?   曾小云也瞧见了他,看见他面孔的那刻“咦”了一声,随即睁大了眼睛,面露疑惑之色。   呼延震一直从旁盯着她的神情,见状微微眯起了眼。刘钦杀机大动,手臂肌肉鼓起,下一刻就待拔刀出鞘。这当口曾小云却紧跟着道:“呀,靖方,几年没见,你都长得比我高了!”   靖方是陆宁远的字。一时间,刘钦微微怔住,手放在腰间没动;曾小云脸带微笑,面色如常,盯着刘钦的两眼藏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半是惊愕、半是若有所思;呼延震神情一松,紧拧的眉头放开,明知故问:“怎么,你们两个认识?”   “是啊。”曾小云答:“我父亲和陆将军是旧交,小时候我俩见过好多次。”她说着,隔空在刘钦身上比划几下,转头对呼延震笑道:“别看他现在长这么高,其实从小是个矮子,都没有我高!”   她说话时神情自然,语气亲切,呼延震看样子当真信了,虽然全无退到一旁让二人自去叙旧的意思,但眼睛已经时不时看向别处,观察着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的普通士兵。   刘钦抬起扶剑的手整整头盔,顺势放在身侧,学着陆宁远的样子,颇为腼腆地对她笑笑,没说什么。一旁,曾小云紧跟着又问:“你怎么……”她看了呼延震一眼,“怎么也来这边了?”   我怎么来这边?刘钦心中嗤道:那该去问问你爹。   当年她父曾图奉命镇守榆林,在陆元谅死后掌管半边北门锁钥,深为朝廷所倚重,却在关键时刻投降了夏人,放其入关,致使北方防线彻底崩溃,连带着东面大同等重镇也相继丢失,一时江河摇荡,半壁膻腥。   不出两月的功夫,夏人兵锋就直抵长安,皇帝百官仓皇出逃,南走建康,可说全是曾图叛变引起的余波。此后半壁江山易主,他父皇固然卸不去责任,但他曾图却也不能不任其咎。   更何况他与曾图,非但有公仇,更有私怨。那时他落入夏人之手,便是被曾图指认出来,才被夏人得知身份,拿来在两国防线上大做文章。到了那个份上,他已是求死不能,徒然成为南北两国的笑柄,至今想起,也不能不恨。   叛将之女,自然也是叛将,仇人见面,更是分外眼红。刘钦虽然被迫承了她的情,可不知道她用意如何,也不感激,当下便将先前对呼延震用过的那套说辞又搬出来说了一遍。   可他话说到一半,忽地悚然一惊:曾小云在这儿,莫非其父曾图也在附近?一时间,脸色虽然未变,可是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谁曾想靠自己人的血勉强过了眼前这关,转眼又要再入虎穴?   一旁,曾小云听了他这番话,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对子骂父则是无礼,更何况一个儿子对旁人大骂自己父亲,就更是匪夷所思。但她到底没说什么,收拾好神情,把刘钦撇在一边,转头对呼延震道:“呼延大哥,你刚才杀了多少人?”   呼延震跳下马,时不时踢着地上雍人的尸体翻一个个,检查是不是死透了,心不在焉地答:“杀起了兴儿,谁去数那个,总之不会短了俺的战功。”   他人高腿长,几步就走得远了,曾小云并不气馁,小跑跟上,又问:“那也总有个数,二十个?三十个?”   呼延震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不知为何又压下了,一面往前走一面答:“记不清了,约莫三四十个。俺杀他们又不费力气,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曾小云脸上一红,抬头瞧他一眼,不知为何,更添了几分羞怯之色,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快步跟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刘钦瞧得腻歪,可心中有个重大疑问需要从曾小云处探出,一时倒舍不得离开,只得不近不远地缀在二人后面。   他心思机敏,惯于察言观色,不消多时就看出曾小云对这虏贼有意,本来倒不觉着如何,可忽地想到她日后会是陆宁远之妻,如今却不知为何对着呼延震大献殷勤,倒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大概陆宁远只要倒霉一点,于他而言也都是一件快事。   但转念一想,忽然又觉这念头不大体面。他与陆宁远的账迟早要算,可那时定然是要石破天惊、大开大合的,为这一点点小事牵动心神,以为这样就占一胜场,未免失之猥琐。于是敛了已经浮到嘴边的笑容,心不在焉地跟在他们身后走着,冷不防前面忽生变故。   呼延震又翻到一个人时,那人忽然暴起发难,挺起藏在身下的刀直插向呼延震胸口。离着太近,呼延震反应不及,待要拔刀时,刀长鞘紧,一时拔它不出,忙仰身后退,却又没有那人进刀快,一时只怕要死,旁边却有一条鞭子飞来,将那刀卷住,鞭梢一抖,刀被带飞出去,铛啷啷落在地上。   呼延震趁势拔刀,一刀攮在那人前胸,在他身上开出个血洞,那人恨恨地最后瞧了他一眼,身子一挺,就此毙命。   刘钦一时有些惊愕。他只知道曾小云是将门虎女,从小喜爱舞刀弄枪,却从来不知她有如此身手。按说以她刚才露的那招,无论在哪都不该没埋没才是,可为何上辈子不曾听说过她有所建树?   刘钦稍一思索,便即恍然。她是叛将之后,因曾图身死,她们兄妹在夏国没有了立身之地,才又被迫辗转回到雍国,因陆宁远力保才仅免于一死,平心而论,当年若换了他在他大哥的位置上,也绝不会再用她。   一旁,曾小云将鞭子缠回腰间,关切问:“呼延大哥,你没事吧?”   呼延震一向自负,可被人救了,倒不觉难为情,坦荡荡道:“没事!多亏了你,不然俺怕要吃些苦头。”   曾小云脸上一红,两只眼睛愈发亮了,又同他说了一会儿闲话,忽地“呀”了一声道:“差点忘啦,刚才都统找你。”   呼延震吃了一惊,“怎么不早说!”   曾小云朝他吐了下舌头。呼延震无法,也不跟她多话,转身急匆匆地去了,左右便只剩下刘钦和曾小云两人。   刘钦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可拿不准曾小云的态度,在心里几经斟酌,也始终开不了口。反而是曾小云先道:“你是故意……来这边的还是……”说着摸了摸手腕。刘钦看到,在她手背上面有一大块疤,几乎占满整只手。   她有些吞吐,同样不愿将话挑得太明,刘钦却从她话音当中敏锐捕捉到她态度松动,不同乃父,明白她这里可做文章,一时心中大喜,却捺下性子,只审慎地将话匣打开只小口倒出一点来,“我在夏营实属无奈,只是一时无事而已。从前你随父亲北上去守榆林,一晃咱们竟然已经五六年没见了,不想今日竟在这里遇到。不知曾伯伯还好吗,他现在何处?”   他借着叙旧之机马上将话头引到曾图身上,虽然脸上神情淡淡的,可心里已经十二分地关切。曾小云自是不知他前世的事,看他神情寻常,也没多想,闻言便答:“嗯,他之前奉命南下,现在正在陕西,没有过河。”   说着,她意识到自己口中的“奉命”乃是奉夏人之命,偏偏眼前之人又是那样的身份,一时颇有些不自在,想问刘钦接下来有何打算,可又怕问出来后万一刘钦有所请托,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   若是答应,恐怕要惹来杀身之祸,他们两个虽然从小相识,却也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可若是不答应,难道当真眼看着自己昔日的伙伴、也是母国的储君困死在夏人手里,而丝毫不施援手?要不要写信禀明父亲,让他决断?   幸好刘钦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如她担心的一般求自己帮他逃出生天,只是在一旁沉默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是丝毫不辨喜怒。   曾小云从旁默默瞧着他,在心里暗惊。小时候她与刘钦、陆宁远都有交往,记得那时刘钦还不是太子,常常与他们几个伙伴玩耍,高兴时大笑,伤心时大哭,谁要惹他不高兴了,霸王脾气登时发作,谁也拦不下来,哪里有过这样的深沉之态?   这几年雍国朝廷上发生了什么,他是如何过的?为何他会变成这样?   她揣着满腹疑问,看刘钦弯下腰,伸手摸向刚才那个被自己杀死的雍人的脸,缓缓将他怀恨大睁着的眼睛闭上。   西头的落日抹在他身上,他的两只眼睛隐藏在眉骨的阴影下面,只余下两团黑色,那是最深、最沉的黑。 第4章   刘钦伏在马上,奋力抽动鞭子。大风狂吼着从两旁卷过,大腿上的半截箭杆嗡嗡直颤,背上一阵阵传来钻心的剧痛,那是埋在身体里的箭镞在啃食着血肉,可他一刻不敢停,只是没命狂奔。   再快点,再快点……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来人近了。他一个劲地催马,想要跑得更快些,可是眼前已是忽明忽暗,不待抬手,先咳出两口血沫。鞭子落在地上,夹在马腹两侧的腿也使不上劲,向后急奔的树木渐渐缓下脚步,风声小了,马蹄声已逼到背后。   他将身子伏得更低,无声地拔出腰间佩剑藏在身下,听着背后的声音,默默等待着时机。忽然大睁两眼,鼓起全身的力气,猛一转身向后刺去。   那是他最后一口气、他最后的生机、他那浓云密布雷霆暗结日月昏黑的人生光景中最后也最明亮夺目的一抹耀光。长剑送出,却刺了个空,被轻飘飘地拨开,如同拨一根草,随后一杆长枪送进他的胸口。   他跌落下马,被钉在地上,兀自震颤不已的枪杆尽头,挑着陆宁远的一张面孔。   他那时的表情……   刘钦猛地睁开眼睛。   他大口喘着,似乎还在刚才那个梦的余韵之中,无论怎么努力都吸不进空气,只有喘得愈发地急,下意识抬起只手按向胸口,摸见那里尚且完好,隔着皮肉,血还是热的,不由一愣,渐渐回过了神,一点点平静下来。   这几个月来,他仍是时常梦到死前那幕。等周身冷汗散去,梦里那一股深重的恨意仍梗在胸口,挥之不去——不止是为了自己被人杀掉,更是为了当时那毫无还手之力的屈辱……那样快、那样容易、那样轻描淡写!   他怎能不恨?   帐外,一声沉重的号角拔地而起。刘钦回过神来。他在夏营从来和衣而卧,这会儿也不需收拾,深吸一口气,整整衣冠,起身就掀帐出去。   吹号三声,不到者死。刘钦出帐,却见营地里的夏兵稀稀拉拉,粗粗一看,人数少了小半,余下的人站得虽然还算整齐,可是看神情也多有张望之色,和平日里大不相同。   他身份尴尬,如今既不算座上宾,也不是阶下囚,议事时从不带他,点兵时却不让他缺席。他今日也同往常一样,寻了个位置站好,就见呼延震等几人跟在都统后面从大帐中走出,各个神情凝重,呼延震更是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各个千户回到各自营里开始点兵,刘钦侧耳听着,果真缺了多人,在心里暗道,果然如此。   他大概能猜到原因。上辈子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天气转寒,附近又水泽遍布,于是在夏军当中流行起疾疫。这些北人一开始不知其中厉害,等反应过来时士卒已倒下大半,他们自己的军医束手无策,或威胁、或重金延请来的雍人大夫一开始也不得其法,让这一军一度大有死伤。   刘钦身为雍人,按说自然乐见如此,夏人死得越多,于他就越是好事,可这次他心中却有别的计较。   他因为早知如此,心中已筹谋多日,这会儿走到呼延震旁边,对他低声道:“最近军中士兵大多染病,经常一倒就是一营,用土方子似乎不大管用,何不请些雍国的大夫瞧瞧?他们经验还更多些。”   呼延震瞧他一眼,对他的话没怎么放在心上,“刚才都统也那么说。已经派人去找大夫啦,不知道哪天能找来。”他说着哼了一声,焦躁地原地走了几步,“再说找来了也未必管用。俺们自己人都处置不得,你们雍人难道还多副臂膀不成?”   他心高气傲,一向瞧不起雍人,言辞之间有意无意总含讥讽,刘钦丝毫不以为意,又道:“我之前随家父在大同时,军中也流行过一段疫疾,倒简单知道些处置的法子。你要是信我,禀告都统,将几个军医请来听听我的办法。”   他要是一上来就说出自己的法子,热心鼓动呼延震尝试,必遭疑心,像这样摆出一副不大自信的姿态,想要找人商讨,呼延震倒反而认真起来,上下打量他两眼,稍一思索就点点头,“也好,陆将军毕竟是有手段的人,他的法子错不了。”   他所说的“陆将军”是陆宁远之父陆元谅,其在南北两军之中都威名素著,刘钦状似无意地搬出他来,看来果然奏效。   呼延震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转头就回去禀告了都统,没过多久果然叫刘钦前去议事。   对刘钦的身份呼延震还未真正放心,也就不曾向旁人提起过,这会儿当着别人,只说他是自己抓来的寻常俘虏,看他识文断字,就留下当个幕僚。因为此举在其他葛逻禄人眼里颇为“风雅”,这话一出,便引得旁人哄笑不止。   呼延震面子挂不住,脸色一沉,但因为在座的最低也是平级,忍耐着没有发作。刘钦假装没有听见,在旁对众人稍一示意,便拿葛逻禄语侃侃而谈起来。   “我曾在雍军当中住过些时日,那时雍军中也曾有过疾病,南人处置手段很多,最关键的一样便是士卒平日饮的水定要先烧开一遍。只因地下水网众多,病人屎溺之中也带病气,倾倒掩埋之后,往往随水网遍布周边,常人再取水食用,自然大是不妥。将水滚开之后,病气大去,此时再饮用,方可无事。”   “还有一点,现在虽然各营有意将患病士卒集合一处,不使旁人与之接触,看似两相隔绝,但其实每日送饭、送水、倾倒屎溺的仆役、看病的军医无日不往来其间。要是为了严防常人也染病,则这些人接触病患之后,便不能再回本营,要另外寻地方收驻,不使与旁人再接触。”   他所说这些,于雍人而言已是常识,又合乎情理,几个葛逻禄的军医讨论之后,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刘钦说这些只为铺垫,真正要说的还在后面。   “对于已经染病的将士,也有办法可以一试。”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果然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几个千户已经前倾着身子,生怕错过他接下来的话,心里有了底气,继续道:“有一种草名为泽漆,据我所知刚好对症,又不难找,可说漫山遍野都是,捣碎煮熟之后可以入药,有消痰退热的功效。曾经雍军中也流行过疫疾,就是在寻常方子里引入了这一味才收获奇效。”   几个军医交头接耳一阵,为首的一个问:“你说的那个草药,你认得么?”   “自然认得。”   军医走到都统身边耳语几句,就见这个呼延震的顶头上司点点头,果然答应下来。刘钦知道至此已是事成一半,面上仍是一副小心的神色,和呼延震一起退出来,对他道:“事不宜迟,收拾下一会儿我就带人动身。”   其实刘钦哪里在雍军当中待过一日?只是上一世时夏人也遭了疾疫,反复试过多个办法,到最后才发现泽漆有用。他今日直接揭破谜底,不是要积德行善,以德报怨,而是因为一早就想好,识得这草的人不多,夏人定会派自己出营作为向导,到那时或有脱身之机。他已在夏营逗留太久,时间越长,暴露的可能也就越大,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谁知呼延震马上道:“也好,俺和你一同去。”   刘钦在心里暗暗皱眉,不动声色地向他脸上瞧去一眼,呼延震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大咧咧的神情,不知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刘钦心知既然出营,定不会只有他二人,呼延震还会带上亲信士卒,这次的算盘怕是打了个空。但他还有后招,也不着急,闻言只点点头,全无异议。   等出营之后,呼延震果然不离他左右,刘钦装作全无察觉,如常采药回来,指挥军医煮药。   等药煮好,如他所料,呼延震果然要他第一个试药。刘钦二话不说,举起药碗一饮而尽,还对他倒扣两下示意。   呼延震终于放心,让他再煮出一大锅,分成数份,给几个病情轻重不一的士兵喂服。刘钦照做,心知成与不成只在这几日了,既然做戏不妨干脆就做到家,煮好药后,更是亲自端去患病的士卒之中,手喂他们服下。   伤患营空气污浊,染病的士卒横七竖八地委顿在草席上,呻吟阵阵,有的人虽然没死,可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吸引得蚊蝇盘旋不去,时刻准备落下来饱餐一顿。   跟在刘钦身后的军医已经开始面色发白,更有人不由抬袖掩住口鼻。刘钦自恃上一世便安然度过,不曾染病,因此毫不避讳,反而从地上扶起一个葛逻禄士兵,半抱在怀里,一只手拿过药碗凑到他嘴边。   那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可求生之意甚坚,远远向前探着头去够药碗,几乎是嘴唇一碰到碗边,就急迫地啜饮起来,发着烫的身体在刘钦臂弯里一下下耸动,拼命活下去的渴望隔着两层布料传来时仍一清二楚。刘钦配合着将碗倾斜得愈发深,不多时就全喂进他肚里。   他还带了另外几碗药来,见这人喝完,放下他正要走,袖口却被拉住。那人半躺在地上,“嗬、嗬”地想说什么话,两只费力张开的眼睛里满是感激之色,过了一会儿用光了力气,松开了手,可是仍固执地看着刘钦。   刘钦心中忽地一动,随后为自己的刚才所思和今日所为感到一丝荒诞,于是对他笑了一笑,转身查看别人去了。   等所有带来的药都喂完已近深夜,因为接触过病患,本营是再回不去了,他只能和军医睡在一处,当夜早早上了床,却不肯入睡,只看着外面发呆。   夜幕下,一只只营帐像是一座座黑色的小山,沉静平和,月光落在上面,愈发显出静谧,全没有半点白日里的肃杀之气。原来夏营当中,也有这样的风景吗?   默默瞧了一阵,一阵微风吹过,帐外人影幢幢,是呼延震来了。刘钦正怕他不到,见状便悄悄起身迎出去,几个军医都已睡熟,倒没发现有人出去。   呼延震没有染病,按说不该与刘钦接触,但他急于看到成效,捺不住性子,果然试药当夜就来查看情况。刘钦对他的性格一清二楚,带着他一一查看过几个服过药的士兵,还特意多逗留了一阵,将白日的情形对他细细复述一遍,听得呼延震不住点头,丝毫不疑有他。   如此数日之后,果见成效,几个服药的士兵除去一个病得太重,到底死了之外,其余几个全都日渐痊愈。另外还有一个——呼延震也终于病了,头昏脑涨,咳个不停。   刘钦这些天一直忙上忙下地照顾人,顺手也煮了一碗药亲自端给他。呼延震毕竟身体强悍,没像其他人一样卧床,这会儿坐在桌边,只有脸上微微发红,几乎不见半点疲态。   他接过药拿在手上,也不急着喝,先对刘钦道:“别站着,别站着,你也坐。”   刘钦也不客气,当下便坐在他身边不远,一只手放在桌上。   “先前俺多次试探你,你别放在心上。咳咳……你毕竟是雍人,又是那样高的身份,俺心里难免画魂儿,怎么也得多看一看,你说是不?”他瞧着刘钦,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真诚神情继续道:“俺万万想不到,这些天你能做到这样,就是俺们自己人也未必……”   他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自己“哈哈”笑了两声,“俺是粗人,要不是摄政王,现在还在大草地上给人放牛,说话难听,你别见怪啊。之前没把你当自己人,是俺小人之心啦,你放心,咳,俺昨天已经和都统说了你的身份,上面马上就要派人来了,不会埋没了你的……咳、咳咳!”   他说着,邀功般地对刘钦眨了眨眼,“你是陆将军的儿子,又真心来投,官职小不了你的,俺以后怕是还要靠你提携呢!你可不许记俺的仇。”   以后?你哪里还有以后?刘钦摇摇头,没说什么,只对他微笑一下。帐外一抹日光照射进来,从他耳朵、脸颊、嘴角依次穿过,刚才的那个笑像是阳光下的一缕幻影,在略显昏暗的帐中倏忽闪烁了下。   呼延震呆了一呆。相处多日,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刘钦这样,不由有些奇怪,却到底没放在心上。   “药要凉了,趁热喝吧。”刘钦提醒。   “唔。”呼延震应了声,端起碗就凑到嘴边。   刘钦不动声色地紧盯着他,看见他嘴唇沾上碗边,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给呼延震的这碗药和别人的不同。泽漆可入药不假,可生泽漆也有剧毒。刘钦煮药时没有旁人,煮好之后往里面加了不少生泽漆汁,只要下肚,不怕毒不死他。   他筹划多日,全为今天,一会儿只要呼延震被毒哑了喉咙,无声无息毙命,他便即刻持他的腰牌出营,等夏人发现时,他早去得远了,那时天宽地广,才算真正逃出生天。   呼延震竖起了碗,喉管一张,第一口就要下肚。   刘钦屏住呼吸,忽然,帐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帐门口日光大亮,曾小云揽帷而入,“呼延大哥,啊,靖方也在!我正要找你呢。我父亲听说你在这里,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刘钦脸色微变,几乎马上就要站起,忽然反应过来,强自控制住,勉强坐着没动。   “嗯。”不知是焦急还是恨意太过浓厚,他这声发出,尾音竟然有点颤抖。   呼延震觉出不对,把碗放下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刘钦张了张嘴,随后低下头,“没什么。只是……想到曾伯伯,就难免想到家父。如今曾伯伯仍在,但……”   呼延震见是为了这事,“嗨”地一声打断他,拍拍他安慰道:“我当是怎么了。天下无不死的父母,你何必总挂念着!像俺,八岁时候就没了爹,十岁不到又没了娘,这些年不是照样过来?你多杀几个雍人,就是为他报仇啦。”   他说着,又举起药碗凑到嘴边。   刘钦在悲痛之中抬眼看他。虽然来了不速之客,可毕竟天不亡他,眼下这戏还有得唱。他一只手仍放在桌上,另一只悄悄摸向靴筒,打算一会儿药性发作,曾小云前去查看时从背后一刀结果了她,以免打斗起来惊动旁人,不好脱身。   碗中液面已矮了一点,呼延震喉结抬起,只待那么向下一压。刘钦浑身肌肉绷紧,随时就待扑出。忽然,帐外传来一阵鼓噪,然后是呼喊声、马蹄声、兵器相接声,下一刻,一个士兵冲进帐来,大喊道:“将军,不好了!雍人劫营,已经杀进来了!说是叫陆宁远的!来得好凶!”   呼延震手顿在原地,面色倏忽一变,绿色的眼睛当中,惊愕、困惑、恼怒一一闪过,最后全凝成一股杀气,像是把出了鞘的利剑,悠悠一转,双目如电,猛地向着刘钦射来。   事已至此,刘钦毫不犹豫,猛一站起,扣住碗沿向上便掀,硬往他喉咙中灌。   呼延震掰着他的手腕向外推去,发一声吼,猛地挣开,吐出口中残药,把剩下的这碗药汁劈头泼在刘钦面门。   刘钦哼都没哼,见一击不中,拔出靴间短剑就往他咽喉间刺。   呼延震扣住他手,腰间一拧,把刘钦猛掼在地上,要夺他手中匕首。刘钦摔倒在地,伸腿踢翻呼延震坐着的马扎,也将他带倒,顺势一个拧身压在他身上,紧攥着刀柄,一寸寸往他脖颈上压。   眼看着就要压进肉里,他却眼前一花,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知道是被生泽漆汁泼到眼睛,可生死关头,也来不及感叹什么天意,只凭着一股蛮力,又把匕首狠狠往下按去。   却不料喉咙一紧,像被什么绳索从后面勒住,稍一松劲,小腹间猛地大痛,呼延震屈膝一顶,将他顶翻在地,反而压将上来,夺不下匕首,干脆抄来桌上铁铸的兵符,猛向他头顶砸来。   刘钦看不到,可是被呼延震压在身下,攻守易势,也觉不好,明知道他要划下杀招,却不知该如何躲避。   命悬一线,生死之际,预料中的一击却没落下——帐外马蹄声忽然迫近,一道风声响起,刘钦身上一轻,是呼延震翻身而去,滚到旁边,似乎是在躲避什么。曾小云急促地“啊”了一声,声音当中惊愕莫名。   再然后,刘钦手臂上被股大力一扯,人已顺势站起,被带到一匹马上。随后两只手从背后抱来,把他环在正中,一个他再熟悉不过、自打重生以来日夜不敢稍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怕,我带你出去!”   是陆宁远的声音。 第5章   刘钦眼睛看不见,耳听得风声呼啸,知道是陆宁远正在催马,两手胡乱一摸,抓到身前的马鬃攥在手里,定了定神。耳中交战声正炽,中间夹着雍人的呼喝,可知陆宁远不是单骑前来,应当是带了支兵马,只是还不知道人数多寡。   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上辈子这个时候,陆宁远也率军劫过呼延震的大营?他怎么没有印象?   他来不及细想,肩上猛地一沉,整个人被压低下去,一阵凉意从头顶掠过,带着羽箭破空的哮鸣音,擦着发顶去得远了。   按在他肩上的手松开了。刘钦直起身,感到陆宁远右臂从他肋下穿过,紧贴在他腰间,似乎是在控马,左臂不知道在哪,料来当是在挥剑抗敌。   刘钦本来筹谋已定,自可脱身,被这人横插进来坏了大事,瞎了眼睛不说,还落到如今命悬一线的地步,哪里会感激他,正自又惊又怒,更又疑窦丛生,这当口却是保命要紧,当下压低声音回头道:“往西突围,西面防备最少!”   身后陆宁远并不应声,不知听到没有,可是马头一转,当真换了方位。   刘钦眼前漆黑一片,不知道是不是正往西营门走。有心想脱离陆宁远的钳制,按说此事不难,只需趁他不备猛地向左一滚就能跌下马去,可他这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下了马又能如何?夏人一样要杀他!因此他只一转念就明白,现在我为鱼肉,还是不下马为好。   可在马上就当真安全吗?刘钦徒劳地大睁着眼睛,一片黑洞洞中,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森森箭镞,不知从哪射来一支冷箭就能结果他的性命。夏人的喝骂声时不时逼至近前,闪着寒光的刀刃多少次擦着他的皮肤堪堪划过,留下一阵冷意,让他不自禁地骨寒毛竖,虽然心性刚强,这当口却隐隐生出必死的预感,仿佛剥光了衣服被扔进刀剑丛中,相比于对死亡的恐惧,反倒是另一种情绪占了上风。   他摸向靴间,匕首早不知丢到哪里,腰间也空空如也,没有半点可倚仗处,两手不知放在哪里,最后摸索到马颈,像是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了,长长的鬃毛拂在脸上,带着尘土和汗水的气味,竟是当下唯一的慰藉。   忽然,他腰间一紧,陆宁远向前倾身覆在他背上,紧跟着贴在他身后的身体猛地一颤,好像被什么打在身上,这下劲力不小,连带着他也跟着晃了两下。   陆宁远只闷哼一声,再没发出别的动静。座下马缓也未缓,耳边风声仍是呼啸着向后疾掠。   刘钦心中困惑了一瞬,还不待他细想,耳畔风声陡烈,是陆宁远猛一催马,座下马脚下生风,高高跃起,似乎是跳过了什么地方。夏人在后面高喊着:“别让他们跑了!追、追!”中间夹杂着雍人的叫喊,可无论是哪边,声音都渐渐小了。   陆宁远却不放慢马速,仍是策马狂奔,直到这匹马的鼻息已经粗重不堪、喘息声连成一片,好像要支持不住时,才一点点缓下马蹄。   刘钦知道,算账的时刻到了。耳听得陆宁远跳下马,不由得随着声音侧过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向他,等他先开口说话。   他当然知道若论单打独斗,他哪里会是陆宁远的对手,更何况现在他又瞎了眼睛。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肯放下姿态,反而将背挺得更直。   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陆宁远有什么招数,尽管划下来就是,最不济也无非就是一死,谁还没有死过不成!况且只要他还喘着一口气,谁胜谁负那就还在未定之天。   他紧抿着嘴,一张脸也绷得紧紧的,好像铁铸的一般,简直可称寒意刺骨。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陆宁远的声音轻轻响起,第一句竟是道:“我来晚了。你……你还好吗?”   刘钦愣住。他刚才设想过许多陆宁远会说的话,却万万没想到他第一句是说这个,事先想好的应对一句也派不上用场,一时倒沉默下去。   他沉吟片刻,对着陆宁远的方向眨了两下眼睛,脸上带着警惕、感激的神情,缓缓开口,“多谢壮士相救……阁下是雍人吧,敢问高姓大名?相救之恩,没齿难忘。”说着在马上拱了拱手。   他装作没有认出陆宁远,一来给自己留有几分余地,二来也是做一试探。陆宁远出现在这里本就蹊跷,从夏营截走他更不知是何居心,他这样问,要是陆宁远坦然报出真名,那么未必有害他之心;反之他要不肯直言相告,遮遮掩掩,那么定是包藏祸心,将要对他不利。   谁知陆宁远声音蓦地高了,不答反问:“你眼睛怎么了?你看不见了?”   刘钦脸色微微一沉,过了好一阵才勉强道:“嗯,让夏人给毒瞎了。恩人何不道出名讳,待日后我安顿下来,定要登门道谢。”   这话说完,那边却又没了声音。刘钦心中狐疑,偷偷摸到辔头握住,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似乎没有旁人,要是忽然催马,陆宁远未必反应得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等待多时的声音终于响起,“我姓周,名唤周……周靖。你叫我周靖就行。”   刘钦眉头暗暗皱起,明白他此来不善,反而放下了心。可他不明白,他姓什么不好,偏偏姓周?   他忽地想到周章,恨意更甚,更有种说不出的愁闷怅然,但强敌在侧,一时也顾不上别的,马上整整心神,又探一句,“我被恩人从夏人营中生生救出,夏人气急,一定穷追不舍。要是继续同行,恐怕连累恩人,咱们不如就此别过。相救之恩,请容后报!”   说着也不管这马是陆宁远的,一夹马腹就要离开,可随即就被揽住辔头。陆宁远在马下道:“你眼睛不便,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还是和我一道吧。我还有些同伴,都是雍人,一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几番试探之后,刘钦到现在哪里还不明白,陆宁远十有八九是他大哥派来的,自己已经落在他手里,看来轻易逃脱不得了。只不知陆宁远此来是要监视他、钳制他,还是要找机会除掉他?刚才为何不借夏人的刀杀人,要特意救他出来?莫非将他捏在手里,还有别的用处?   一时心头涌起无数疑问,却无半点头绪,只觉其用心刻毒难测,自己落在他手里,恐怕比在夏营还要凶险。   他既然已经知道如此,脸上反而收了那副冷冰冰之态,愈发地和颜悦色起来,“若能如此,那实在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恩人有多少朋友,一会儿要往哪里去?”   “进夏营之前共有四十七人。”陆宁远回答得干脆,却只答了一半,反过来问:“你想要去哪?”   刘钦在心里暗骂他奸猾,知道自己要是说出“建康”二字,怕是活不过今天,想了想道:“周大哥也是军人吧?可知道解总督现在何处?现在到处都是乱兵,听闻解公治军严格,与民无犯,我想先去他那里暂避,再想办法与家人联络。不知道恩人去那里可方便吗?”   陆宁远答:“好。等与我的朋友会合之后,就送你去他那里。”   刘钦压根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微微一笑。陆宁远又道:“这里去夏营不远,不可逗留太久。天快黑了,咱们先找地方暂避。”说着挽起辔头,驱赶着马向前走去,没让刘钦下马,自己也没再上来,竟是就这么给他牵起了马。   刘钦只奇怪了一瞬,随后便挥开这念头,坦然坐在马上,将脸转向前方,不无恶意地想:牵吧,牵吧,我目下还是太子,让你给我牵马执蹬,也不算辱没了你。天行之道,先予后取,你不先拿出点筹码,日后怎好下手杀我?   陆宁远忽然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弄的?是呼延震干的?可有办法能治好?”   刘钦也不在意自己诅咒自己,信口便道:“不瞒恩人,确实是他。我眼睛遭他泼了药,已是彻底瞎了,这辈子都好不了,恐怕只能当个废人了。”   “怎么会……怎么会呢?”陆宁远声音变了,“找大夫看过没有?是大夫这么说的吗?”   刘钦心中冷笑。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宁远竟然还不放心,真是好一条忠犬!心中厌恶已极,再出口时声音就难免有点发硬,希望不至让他听出,“找过大夫,都说没救。”   陆宁远低低“啊”了一声,随后半晌再没了动静。往前走了一段,又问:“你饿不饿?”不待刘钦回答,又自顾道:“我去找点吃的,再找今晚投宿的地方。休息一晚上,最多还有半日路程,就能和他们会合了,想来这会儿他们也已经脱身,也在往那边赶。你在马上容易让人发现,先下来,我把马藏好。”   刘钦也无异议,摸索着下了马。陆宁远扶他靠着树干坐下,手却一时按在他肩上没有拿开,“你身上还有哪里受伤没有?”   刘钦一愣,如实答:“没有。”他直到这时才忽地意识到,刚才在乱军之中,他一个瞎子在马上横冲直撞,生生突围出来,身上居然连一刀一剑也不曾中,甚至连划破层皮都没有。   “那就好。”陆宁远松开了手,似乎是想走,刘钦下意识抬手一抓,捉住了他的袖口,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就这样安静了片刻,随后陆宁远的声音响起,“别害怕,我马上就回来。”   他似乎是认为刘钦瞎了眼睛,害怕被一个人留下,这句说来,倒像是安慰似的,原本低沉的嗓音添了几分柔和。   刘钦感到自己捏在他袖口的手被轻轻拿下,然后一只干燥、带点凉意的手在他手掌上面按了一按。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绷紧了半边肩膀,咬紧牙关,猛地扬起头看过去,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惊疑、怔愣之色。   陆宁远不知道看到没有,很快拿开了手,没说什么,脚步声去得远了。   刚才刘钦被他握住手时,只觉被一条冰冷的毒蛇攀上臂膀,毛骨悚然,可这只手松开,他的天地之间就又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黑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他收紧了手指,慢慢捏成拳头。   等周围再没有了动静,刘钦静悄悄扶着树干站起。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明摆着的是,等与陆宁远带来的那伙人会合之后,再想脱身恐怕就难了,想脱开钳制只有现在。遇到夏人虽然必死,留下来却也未必能活,只有赌一把了。   刚才陆宁远把马拴在哪里了?   刘钦循着之前听得的方位慢慢走着,林中树根藤蔓极多,时不时就在他脚边绊上一下,他几次踉跄,却到底没摔倒。上辈子他被夏人拿去试药,就曾被胡搞一气的军医拿泽漆毒瞎过眼睛,不然也不知道泽漆还有这种功效。后来虽然治好了,可心绪波动时眼疾往往复发,时日一长,他也就习惯了摸黑走路,这会儿只稍一熟悉便即适应。   可他虽然没有摔倒,但摸索了许久,始终没找到陆宁远的那匹马,试着吹了几声口哨,也不闻回应,担忧耽搁久了,陆宁远随时可能回来,只得弃了马,侧耳循着水声走到一条河边,伸手下去探明水流,慢慢往上游走去。   可怕什么来什么,走了没多远,忽然听到一串脚步声。刘钦眼睛看不见,耳朵就格外好使,只片刻的功夫就认出这是陆宁远的脚步,他竟是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迅速伏低了身体,几乎是用爬的方式,摸索着寻到一棵树挡住身形,听着背后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越来越近。   陆宁远虽然日后会成方面大将、国之柱石,看着威风凛凛,但其实是个瘸子,左腿从娘胎里就带病。大概是回来后发现刘钦插翅飞走,心里发急,脚步蓦地加快,瘸得也就更加厉害,一脚轻、一脚重,把树底下的枯叶踩得咔咔乱响,好像随时都要摔倒似的。   但刘钦不会因此就小觑他,听着陆宁远的脚步时而远离,时而又逼近到离自己只有七八步远,不由得屏住呼吸,紧紧贴着树干,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又找一阵,陆宁远大概是发了急,竟然压低声音,开口呼唤——   “刘钦!刘钦!”   刘钦听见,面色微变,手指按紧了身后凸起的树皮。   陆宁远竟是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果然早就认出自己,也不打算再装了!当下微微眯起两眼,绷紧全身,随时准备暴起,撕破脸同他做困兽之斗。   忽然,陆宁远顿住声音,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四郊一片寂静,只头顶时不时传来几声细碎的鸟叫,在高高的树冠之间回荡。   刘钦愕然,几乎想要从树后探出头去,又马上忍住了。死一般的沉寂当中,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当中“咚”、“咚”、“咚”地乱跳,还有……   “前面好像有动静,走,去看看。”   一阵轻风远远送来细微的人语,是葛逻禄的音调,不偏不倚,正从他正前方来! 第6章   夏人在身前,陆宁远在身后,前狼后虎,如何决断?   刘钦心思陡转,眨眼便从树下一跃而起,往身后急奔。没什么可犹豫的,若是落在夏人手里,即刻便死,在陆宁远手下却有几分活的希望。   刘钦能听见夏人的动静,前面又无遮挡,夏人自然也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几乎就在他动身的同时,那些夏人也高喝几声朝他奔来,马蹄蹴踏,好死不死,来的竟是一队骑兵!   刘钦心急,可偏偏脚下让什么一绊,往下便倒,却没摔在地上,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在他倒下去前稳稳接住了他。   “没事。”陆宁远扶他坐下,只匆匆说了这一句,就收回了手。   刘钦怔过一瞬,半坐在地上,只听见一声刀出鞘的脆响,随后兵器相拨之声大起,身后乒乒乓乓响作一片。   他帮不上忙,这当口又不敢贸然移动,眼前一片漆黑,前途竟似也一片看不清的渺茫。忽然,身前猛地传来一阵凛然之意,紧跟着一道风声随上,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离自己只几寸远的地方“咚”地一声闷响,随后什么人跌在旁边,又有什么东西在他小腿上擦过一下,“噗”的一声,一把刀落在地上插进土里。   他刚才差点被夏人杀了!刘钦刚来得及想到这点,手臂上就传来一阵大力,拉扯着他踉跄站起,一只手被攥着贴到什么冰凉的东西上面,陆宁远急急道:“快上马!”   刘钦这才知道自己摸到的原来是只马镫,片刻也不犹豫,踩着它翻身上马。背后一热,是陆宁远也翻上来,猛地一抖缰绳,座下马载着两人飞奔起来。   两人一骑哪里跑得快,几道马蹄声紧追不舍,渐成合围之势。刘钦手中又被塞入什么东西,上下一捋,才知是一张弓。陆宁远把一支箭放在他手里,“我找方向,你来拉弦。”   刘钦这才知道陆宁远身上带着弓箭,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听夏人马蹄声迫近,这当口也没空发问,依言把箭搭在弦上。   陆宁远紧抱着他,头挨到他肩上,紧贴着他的侧脸,扶着他手转过一个方向,忽地喝道:“射!”   刘钦便猛一拉弦,松开手指,但听一道破空之声尖啸而去,再然后是箭镞入肉和夏人落地的闷响。   “还有两个。”   手中又被放入一支箭,刘钦依样画葫芦,从左到右,又是两箭射出,竟无虚发。听着几道马蹄声渐渐被落在后面,他按下弓松一口气,这才发觉陆宁远几乎紧贴在他背上,仍没有同他分开的意思,贴着他的耳朵闷闷咳了两声。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从身后传来,纵然马快风疾,也挥之不去。刘钦吃了一惊:他受伤了?   又奔出不知多远,陆宁远缓下马,低声道:“没事了,下来吧。前面有一座破庙,我带你进去。”   刘钦背后一凉,随后听见他落地的声音,却坐着不动,低头正对着他,好像在用看不见的眼睛在他面孔上打量。   “恩人既然知道我真名,看来是故人无疑了。”他沉吟着开口,“但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认识的人里,可不记得有一个叫周靖的。敢问恩人是?”   经过刚才那一遭,他心里莫名生出些期待,这才问出这句。却不料陆宁远沉默一阵,开口仍是遮掩,“我身份低微,你未必记得。”   刘钦笑着反问:“恩人不说,怎么知道我就忘了?”   陆宁远叹一口气,竟是沉默以对。过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扶过来,轻声道:“先下马吧。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   刘钦“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敛了笑,没承他情,从另一边跳下马,自顾自往前便走。陆宁远顿了顿,寻个地方拴好马,踅着腿追上来,赶到他前面。   进门时陆宁远虽然没出声提醒,但刘钦听着他的脚步便也知道前面有个门槛,拿脚试了试,安然进到庙里。   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刘钦虽然看不见,却能猜到这座庙大概荒废已久。自从夏人南下以来,中原战火弥天,城郭隳废,邑屋荡尽,十室九空。国事殷忧方深,他自己呢?更是前路茫茫,朝夕难保,一时心头悒悒,漫起一阵沉重。   “本来打到些吃的,刚才打斗时不小心掉了,你再忍耐一晚,等明天中午和他们会合后就好了。”   陆宁远忽然在一旁道,声音当中怀着歉意。刘钦无暇顾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摸索到墙根坐下,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着,可探出来的话毕竟太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   夜像是已经深了,庙外鸟鸣声低下去,渐渐听不清楚,代之以淅淅沥沥的雨声。秋冬交际时的雨寒意逼人,丝丝往人骨头里钻。刘钦原本就打定主意先杀呼延震,再趁机脱逃,所以身上格外多穿了些,一开始倒不觉着冷,后来还是渐渐被冻得僵了,知道现在不能生火,便只默默忍受。   不远处,陆宁远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正一声一声地咳着,似乎也不好受,在这座小小的破庙里,血腥味儿闻着格外明显。   刘钦一天之内被他救过几次,已确信他接到的命令是要留自己活口,也就不担心他今晚会对自己不利,得知他受伤后也没别的念头,只是活泛了心思,在心里暗暗揣测他伤得多重,自己趁着天色漆黑奋力一搏,到底有无胜算。   他悄悄动了杀意,右手食指在冰冷的地砖上一下下敲着,冷不防陆宁远忽然开口,惊得他身上猛地一绷。   “冷么?”陆宁远问。   刘钦定定心神,“不冷。”   陆宁远没再说话,刘钦听他没了动静,把冻僵的手揣进怀里,暂时搁下了刚才的念头,把两眼闭上。他本就疲累,听着陆宁远没完没了的咳嗽声,虽然心中仍有忌惮,却不由自主,渐渐昏沉着睡了过去。   朦胧中听见一道脚步悄声迫近,他睡得不熟,一乍惊醒,猛地大张开两眼,只瞧见一片漆黑。正要翻身坐起时,忽地身上一沉,被披上了一件衣服。   一旁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动静,可刘钦知道陆宁远就在旁边。果然过了不一会儿,脚步声重又响起,一轻一重地往远处挪去,再然后是坐下时簌簌声响和刻意压低了的咳嗽,一声一声,又重新响个不停。   刘钦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忽然没了睡意。过了好一阵,他突然开口,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你身上还有多的刀剑没有?我想拿来防身,不然睡不安稳。”这句却没再以“恩人”相称。   陆宁远似是顿了一会儿,然后应了声,腰间叮叮当当一阵,随后一道粗粝声响向着刘钦贴地划来。他伸出左手碰上去,手心一凉,真是陆宁远的那把刀。   他顿了顿,然后低声道:“多谢你了!”   陆宁远没有应声。   刘钦把这把刀捧在胸前。他并非真是要有刀剑傍身才能入睡,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之前在马上时他就已经摸清,陆宁远腰间只一把刀,他要真想对自己不利,暗怀鬼胎,必不可能安心把唯一的刀交给自己。   陆宁远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要做什么?   刘钦心绪烦乱,再睡不着,在脑中一个劲搜索着两人十来岁时相处的情形,那时候他可有厚恩于陆宁远?似是没有,只是寻常朋友。后来两人分开,就更是交情日浅,怎么想都当不得他无缘无故地拼死相救。   正思索间,忽觉刀鞘在手心里一动,随后一阵金属摩擦声贴脸响起,是陆宁远在拔刀!   刘钦心中一凛,脑中再不剩半点念头,凭着本能举起空鞘挡在身前,同时两腿一曲,预备挡住第一下后,马上翻身而起,往旁边闪去。   等了很久,预料中的那刀却没劈下,陆宁远站在他身前,久久没有动静。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一下下传来。刘钦双手举在胸前,竟有些不知该不该放下。也是这时他才来得及听清,从庙外正传来一串串细细密密的脚步,不知有多少个人——   夏人找到这里了?   忽然,他手中刀鞘被夺走,紧跟着左手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粗哑的葛逻禄语如尖刀裂帛一般划开静夜,“在这边!”几道脚步向着左面急趋。   刘钦知道这是陆宁远扔了刀鞘砸开窗户,吸引夏人注意,这当口一声也不敢出,以免暴露方位。只听旁边陆宁远放轻了脚步,向着门口方向急奔,跟着那边传来一声惨叫,几个夏人大喊:“这里还有一个!”再然后厮杀声大起,呼喝声连成一片。   刘钦心跳如鼓。他平生最恨性命拿捏于旁人之手,这时岂能坐以待毙,缓缓站起,侧耳听着那边交战的动静。   一道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向他迫近。陆宁远正在与别人缠斗,自然不会是他。刘钦假作不闻,仍是站在原地,露出一副茫然之色,好像竭力想看清什么。   慢慢地,那声音离他只剩下几步远,刘钦算好方位,猛地飞出一脚,正踢在一人身上。但听得一声惨叫,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地上,旁边铛啷啷地一响,刘钦立时弯腰,循声摸到把刀,转头就向下剁去。   一股热血呲在脸上,手底下马上就没了声息。刘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有了把刀在手,胆气陡壮,听着又是一道脚步朝他奔来,来得好快。他眯了眯眼,正要举刀,忽然听见陆宁远的声音,“随我来!”犹豫一瞬,手腕被人握住,刀就没举起来。   陆宁远拉着他从窗户间翻出,把他带到一匹马旁,刘钦会意,摸到马镫之后便即认镫上鞍。陆宁远却迟迟没有上马,似乎是被夏人拖住,跟在马后且战且走。刘钦问:“走得了吗?”   陆宁远坚定道:“能走!”   刘钦看不见战况如何,听了他斩钉截铁的这句,当下便也全然信了,不做他想。   果然没过多久,陆宁远也翻身上来。刘钦猛地一夹马腹,回头问:“用弓么?”   “箭用光了。”说着,陆宁远拿刀身在马屁股上猛地一抽,座下马又快了几分。   在这飞奔当中,两人身体贴在一处,陆宁远伸手攥着缰绳,伏低身体,紧紧压在刘钦背上。刘钦只觉一股股热气喷在脖颈间,陆宁远急促的鼻息在身后打着哆嗦,不由得一惊:原来他在发热。   夏人在身后穷追不舍,听马蹄声足有十人上下,他们俩一个瞎子,一个重伤,如何能走脱?刘钦心里一黯,忽地下定决心,猛一勒马,回头对陆宁远道:“他们是在追我,与你无关,你自己骑马走吧!我若是殒命夏人之手,请代我……罢了!”   他话到嘴边,才觉也没有什么后事可讲,说完便要下马。陆宁远却从后面伸来两手禁锢住他,仿佛紧紧抱着他似的,没让他动上一下。   夏人追上来了。陆宁远如同不觉,缓缓开口,声音又低又哑,可却像敲金打铁,带着果决至极的力量,“你先走,我拖住夏人。前面不远有一株大槐树,你到了那里就安全了,我随后就来。往前走,别回头!还有……”   他低了低头,下巴在刘钦肩上搁了一瞬,手上用力,在他身上重重一拥,这次是一个真正的拥抱,“我是陆宁远。你别……”   他没有说完,也没等刘钦答话,一跃跳下马,猛地拿刀在马屁股上一刺,这马吃痛,嘶鸣一声,载着刘钦向前狂奔而去。   风声呼啸,刘钦在马上愕然回头,眼前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第7章   刘钦紧紧抱着马颈,一路狂奔。飙风卷起马鬃,一条条打在脸上,他费力扬起脸,但觉劲风吹面,冷雨侵人,打斗声早去得远了,两耳之间只能听见呼呼风响,又跑一阵,终于缓下了马。   他哪里听不出陆宁远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以一人独对十来个夏人,又受了伤,说什么马上赶到,不过是想宽他的心而已,其实恐怕已有死志。   可这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有心想要折返,却已找不到回去的路,再往前走,更不知陆宁远所说的那棵槐树在哪,但觉天地茫茫,浑不知自己这一叶扁舟已飘到了何处。   他放慢了马速,仍向前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宁远仍没有一点追上来的意思,刘钦心渐渐沉下去,有了些不祥之念。   可就在这时,峰回路转,从前面传来一道喝问:“什么人!”用的竟是汉语。   刘钦精神一振,忙勒停了马,担忧有诈,也不急着和盘托出,反问他们:“后面正在交战,是不是你们的同伴?”   对方果然围上来,顾不得再盘问他身份,看来当真急得很,一时间几道声音次第响起,“你说的是谁,长什么样子?”   “你说清楚,是和什么人交战?”   “啊,是千总的马!”   刘钦在马上答:“是和夏人交战。他让我来一株槐树下面求援,说这里有接应的人。还说他姓陆。”   他话音刚落,就听对方嗓音都变了,一时好几道声音从前后左右同时响起,“他人在哪?”   刘钦心里有了底,如实道:“沿着我来的方向,大概几里地远。快去吧,他只有一个人,怕是支持不住。”   一道粗剌剌的声音响起,“我带人去!秀才,你在这里守着。”   他话音落后,周围纷纷响应,人马之声大哗,叮叮当当往远处奔去。刘钦侧耳听着,感到附近似乎不剩下几人,本来是脱身良机,但惦念着陆宁远是生是死,终于翻身下马。   “敢问这位兄台是?”   旁边一个清清润润的声音响起,看来不是文士便是儒将。刘钦正欲探出陆宁远救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当下便道:“在下姓刘,是陆将军的一个故交。外出办事,却不想遭遇了夏人,幸亏半路上遇见陆将军,被他救下,不然现在已经落在夏人手里了。”说着对出声处作了个揖,“敢问仁兄大名?”   “不敢,不敢。”那人忙道:“在下李椹。既然是千总故人,就是咱们的贵客。刘兄先坐下喝口水,歇息一下吧,啊,快来树下避雨。”   刘钦在心里“哦”了一声。李椹他也知道,这是陆宁远日后最倚重的谋士,想来当有几分歪才。听说其人几次考取功名不中,一气之下就投了军,无怪说话带着点文气。   他道了声谢,接过冷得快要结冰的水咕嘟嘟喝下一肚子,打个哆嗦,精神大振。李椹却在一旁小心问道:“刘兄的眼睛……”   刘钦答:“先前吃药毒瞎了,还请不要见怪。”   李椹连忙道歉。刘钦摆一摆手,对他笑笑,忽然问:“对了,来的路上陆将军和我说,他昨日劫夏人营帐,是为了找一个人,不知这人可找到没有,现在在这里吗?”   李椹茫然道:“这在下倒不曾听他说过。”   刘钦奇道:“这就怪了。那不知劫营之前,他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李椹顿了一顿,答道:“咱们做下属的,都是上面怎么吩咐就怎么干。军令如何,等千总回来,刘兄不妨亲口问他。”   刘钦知道自己这句问得深了,到底引他生了疑心,笑着又客套几句,只和他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没有再问下去。挨得一阵,饥饿难忍,正要讨些吃食,忽然听见远处人声纷乱,之前那道粗重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啦,好啦!把人带回来啦!”   树下几人一齐站起,刘钦也悄悄跟着松了口气。他还没弄清楚情况,陆宁远怎好便死?况且……刘钦暗想,抛去私怨不谈,陆宁远日后注定是要手扶日月,为国藩表的,死在区区几个夏人杂碎手里,岂不可惜——更何况还是为了救他!   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就不忙前去查看,没想到手臂反而被人拉住,李椹半是焦急、半是无奈的声音响起,“别看了别看了,人在这儿呢!”   刘钦一怔,没有挣开,顺着他的力气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没听见陆宁远的声音,反而是旁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千总!千总!”   “快看看伤在哪儿了!”   “天啊,拿点水来!谁快扯块布——”   再然后按在他手臂上的力气松开,四面八方乒乒乓乓乱作一团。刘钦被来来往往的军士连撞得踉跄几下,乖觉地退到树根底下坐好,不去添乱。   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顾上他,刚才那个粗嗓门的匆匆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不知道什么做成的干粮,“来,吃点东西。这块儿不能待,一会儿咱们还得换个地方。”   刘钦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但养尊处优惯了,仍是一口一口吃得慢条斯理,想了想问:“是张大龙将军吧?”   “娘嘞,什么将军?俺就是个把总,叫俺老张就得了。”对方让他这称呼唬了一跳,“哎,你咋知道俺的名字?”   刘钦微微一笑,“陆将军和我提过你。对了,按说他该统帅千员,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人?”   张大龙乃是日后陆宁远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种地出身,一身蛮力,从很早就追随在他身边,刘钦纵然不记得他的声音,可听他言语粗犷,多少也能猜出一二。他知道张大龙素无城府,于是故意拿言语挑他,对方果然不负所望,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   “你是千总朋友,没什么好瞒你,怕你不知——俺们现在已经不是雍军啦!哎!”他重重叹了口气,“说来也是话长。俺们这一军本来奉命北上接应刘大同,结果和夏狗碰上,指挥使害怕了,不敢再往前走,就这么生生僵下来。”   “千总几次请战,他都不同意,硬说夏国那个摄政王已经南下,要持重持重,到后来才知道人家明明早去陕西了!是故意放出假消息来,硬生生拖你几个月不敢动弹,等明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那边刘大同已经让人捉去,现在人都送到长安了!”   “你说的指挥使是……”   “还能有谁?就是那姓熊的!”张大龙恨恨道:“他姓这个破姓,咱们就已经败了一半。他娘的烂怂货,没见到人,只让个名字就把胆给吓破了……”   刘钦忽然想起在夏军当中看到的那面“熊”字大旗,轻轻“啊”了一声。无怪那时他总觉着忘了什么,他怎么没想起来,陆宁远发迹之前,一直是在熊文寿手下做事!莫非当日他也在军中?他看到自己射杀那几个雍人了吗?   他定一定神,“所以你们千总一怒之下……”   “那倒没有,还有别的事呢。”张大龙冷哼一声,又要再说,旁边李椹忽地厉声打断:“大龙!时候不早,出发了。”   “来了!”张大龙高应一声,不疑有他,一个挺身站起来,问刘钦:“怎么还没吃完?快两口塞了,现在就走。千总的马废了,你坐我的马。”   刘钦也顾不得吃相,把剩下的半个干粮几口噎下肚,稀里糊涂跟着上马,也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乱跑一气,更不知道跑了多久,听说到了某处村镇,才终于停下来歇脚。   这一路上,虽然有李椹在旁边盯着,但架不住刘钦逮到机会就见缝插针,当真又从张大龙口中挖出不少消息。他到这时已经确认,自长安失陷以来,陆宁远始终不曾过江,而他大哥早随銮舆南下建康,二人不曾有过交集,即便要勾结在一起,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先前的诸多怀疑可以免了。   即便这样,陆宁远行事也还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比如一开始为什么要对他隐瞒身份,为什么偏巧劫的是呼延震的大营,还有……为什么那样一次次救他,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他们两个哪有那么深的交情!还是自己的太子之位,于陆宁远而言有这么重的分量?   “刘兄,你住这里。”旁边忽然响起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   李椹知道刘钦是陆宁远的旧交,不敢慢待,见他眼睛不便,轻轻在他肘边一托,见刘钦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反而暗暗皱眉,心里有了数,明白他是心高气傲之人,于是悄悄撒手,站在门口拿声音引他进去。   刘钦定定神,对他微一点头,抬脚走进房内,这次没有霉味儿,只有些灰尘的气息。等他在床边坐定之后,听着人声嘈杂,脚步纷沓,又有许多人陆续进来,不知道这房间究竟多大,竟要挤这么多人。   李椹从旁解释道:“千总军纪严格,一向不许军士骚扰百姓。村子里死的死逃的逃,其实空屋不少,但他说怕引得人心骚乱,只许占用四间,只能有床的睡床,剩下的打地铺凑活凑活了。”   他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却是想让刘钦知道,给他睡床已是极大的关照了。刘钦听得哭笑不得,不愿为这等事向他道谢,也就装作听不懂,给一旁已重又昏睡不醒的陆宁远送上一顶高帽,“与民无犯,真是王者之师了。”   李椹听他这话口气很大,不像寻常人语,心中一动,在他身上打量两下。   终日奔忙,直到这时他才得空细瞧这个偶然同行的客人,见他虽然灰头土脸,却自有一派渊深气度,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虽然因失明显出几分暗淡,可细看里面,其实英锐蕴藉,带着不易察觉的矫矫厉色,一时虽然猜不出他身份,可也知道他恐怕不是常人,只不知和陆宁远有何渊源。   他也不好多问,告了声罪,转身安顿旁人去了,剩下刘钦一个坐在床边,床铺靠里的地方还躺着一个陆宁远,无声无息的,要不是偶然会拿手碰到,也难知道他在这里。   夜色深沉,屋里打地铺的士兵已经次第扯起了鼾,屋外也安静下去,刘钦却了无睡意,料想屋内灯已吹了,趁夜偷偷将手摸向旁边。   他先摸到陆宁远的右臂,触手并非衣物,而是绑紧的布条,从小臂一路延伸到肩膀附近,仔细摸来,其上透着潮湿,捻起一点凑到鼻子前闻闻,带着铁锈的腥气。   刚才在路上刘钦就已知道,陆宁远竟然在劫营之前就受了伤,不止是右臂,听说胸口一刀直接将皮肉剖开,深可见骨不说,甚至都能隐约瞧见紫色的肺叶。伤成这样,本该卧床静养,他却负气叛出雍军,寻夏人交战,那是为了什么?   上一世时刘钦也曾隐隐听说,陆宁远曾一度背叛上官,被除了军籍,日后再投军时还险些被杀。听说他一直有见寒苦嗽的痼疾,看来那次应该也是受了同样的伤,但性命终究是无碍。   刘钦思索着,把手缓缓按向他胸口,同样也摸到包扎。张大龙果然没有骗他。暗暗点头之后,忽然心中一凛:原来这一路上陆宁远竟是只凭着一只左手,拖着重伤之躯,击退那么多夏人、还全身而退的!   他既惊愕,更从心底里油然出敬佩,原先那滔天恨意按下浪头,水花迸溅处,露出梗在中流的一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   他是为什么被陆宁远杀的?   当年他辗转回国之后,闲居多年,屈膝臣事他昔日目之为臣的大哥,本也没有什么,直到夏人再度南犯,陆宁远抗敌于外,朝廷当中却已密谋有输款之意,开始暗遣使者往来。   那时刘钦虽然闲居,一开始听闻朝廷主战,也颇为振奋,以为终有兴复之望。可直到这会儿才恍然,原来他大哥、他父皇求战是为求和,兴师过江、血流漂橹只是为了谈判之时能谈出个更高的价码,余下的半壁江山实已弃之不顾。   他久在夏营,受尽屈辱,即便所有人都能忍下这一口气,他也不能,一怒之下命门客刺杀了夏国派来的使者,引得他大哥雷霆震怒,又兼忌惮他至今仍有几分人望,就此将他囚禁。后来虽然因朝议纷纷又将他放出,可从那时起,他心中就已有异志。   如此筹谋有年,谁知兵变之日却被亲近之人告密,奉命截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眼下正躺在他身边,重伤昏迷、手无寸铁的陆宁远。   好一条汉子,好一条忠犬,好一道淮北长城,若是还未冉冉升起便在今夜陨落,他刘钦算不算雍国的罪人?   这么想着,他缓缓抬手,从胸口间一路向上划过,停在陆宁远毫无防备的脖颈,颈侧的脉搏在他手指下面轻轻跳动。   他只是眼睛瞎了,可力气仍在,这当口只要用力一掰,任陆宁远有一身铜皮铁骨,也要毙命当场,未必会惊动旁人。   要动手吗?要动手吗?要动手吗?   忽然,手腕被人握住。刘钦悚然一惊,陆宁远嘶哑的声音响起,“你……咳,你在做什么?” 第8章   刘钦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杀机被陆宁远撞破,也不尴尬,只一愣后便回答:“我睡梦中听见你呻唤,想看看你伤,怎么,弄疼你了吗?”   他自己也知道,查看伤口查到把手按在脖颈上,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于是说完这句马上又唤道:“靖方!”   他不无亲密地叫出陆宁远的字,声音当中既激动、又欣喜,脸上表情也是一般,只不知今夜月光是否明亮,屋里点没点灯,能让陆宁远瞧见。   “我道是谁救了我,不想竟是你!长安一别,已经三载,云树之思,无日不切切萦怀,只可惜我瞎了眼睛,瞧不见你的面貌。”   陆宁远只沉默以对。床头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响动,随后握在刘钦小臂上的手松开,旁边那道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升高了些,听来是他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   刘钦暗暗吃惊。除去本来的伤之外,听说陆宁远为了救他突围,身上还又受了几处刀伤,虽然伤口都不深,且躲开了要害,可也该够他喝一壶的,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坐起来的力气。   刘钦顺势想起这一天来的情形,心中的那点杀意也就散了,正要再说什么,旁边士兵已惊喜出声:“啊!千总醒了!”   “快打点水来!”   “我去打水!到没到换药的时候?”   那边丁零当啷地自顾忙起来,陆宁远却把人挥退,只叫李椹进来,问:“这是在哪?”   “朱家村。”李椹答:“离邳州就两天的路。派出去的探子说附近有小股夏人,但只在周围打转,应该暂时没有进犯的意思,要进城吗?”   “进。”陆宁远道。   李椹点头,想想又问:“进城之后,又往哪去?”   “修整一下,之后我要去趟总督行辕。你们就在城里等我,不用随我一道。”   李椹听得一愣。当日叛出雍营之时,他们就都没打算再回去,如今怎么又有反覆?况且已经做了叛将,陆宁远有几个脑袋,还敢去解定方的大营?怕是核验了身份,马上就要军法从事!   他皱一皱眉,觉着极为不妥,但看陆宁远神态坚决,知道定有缘故,也就没说什么。   陆宁远喝了水,又问了几句夜间防备、如何从百姓手中购粮的事,李椹一一作答。到后来陆宁远咳得不成样子,又交代几句,就让他走了。   等门关上之后,陆宁远压低声音对刘钦道:“殿下不必忧心,等到了城里就给殿下找郎中瞧瞧眼睛,一定可以治好。”   刘钦这会儿已知道他此来居心未必有多叵测,也就不说先前的丧气话,附和了句“但愿如此”,随后道:“靖方,我失陷夏营当中已有三月,多亏你舍命救我解脱樊笼,如此厚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殿下……”陆宁远声音蓦地哑了,“殿下不必报答。”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还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我对大龙他们只说是你的一个朋友,你再这样拘谨,我可就要露馅了。你就随意称呼我就行……小时候你怎么叫我来着?”刘钦言笑晏晏,要不是刚才曾将手放在陆宁远脖颈上面,倒也足以取信于人。   陆宁远沉默着不说话。   刘钦本也不愿小时候的称呼再从如今的他口中说出,听他不语,毫不在意,又道:“只是我不明白,你那样救我,我谢你还唯恐不及,你怎么反倒装成不认识我的模样,好像生怕我报答你不成?”   这句看似随意,其实问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因着眼睛看不见,因此他问过之后下意识地朝陆宁远倾了倾耳朵,唯恐错过半点。   陆宁远从旁瞧着他的动作,顿了好一阵子,终于回答:“我之前背叛上官,已被雍军除名,怕你听说是我之后,不肯和我走,这才不得以换了名字,请你别见怪。”   他这说辞还算合乎情理,但刘钦半个字也不相信——不然像这般寻常的答案,哪能当得起他这般吞吞吐吐的作态?方才等待的那功夫,他就已经知道,一会儿无论陆宁远说什么,恐怕都不是实情。   刘钦自己惯常心口不一,但不能容忍旁人有事瞒他,尤其他还一时猜不出内情,白白让人蒙在鼓里,只觉心中烦郁,脸上神情也跟着淡了些,不欲再费口舌,正想找个由头睡觉,却听陆宁远主动开口,低低地问:“你身上……痛么?”   刘钦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问:“嗯?”   陆宁远好像也知道自己这话没头没脑,忽地大咳起来,方才话里透出的那一点异样的情愫全被这声声咳嗽掩在后面。好一阵子,他才止住咳又问:“你在夏营当中吃了不少苦头吧?”   刘钦下意识地摸了下手。那里曾被呼延震合掌洞穿过,在他活着的每个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但现在那里只有一片光滑,没有半分疼痛。   他放下手,摇摇头道:“没有。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就胡诌了一个将军的名号假意投诚,他们没起疑心,对我还算礼遇。”   陆宁远瞧见他的动作,眼中有什么一闪,刘钦却没瞧见,打个呵欠道:“我乏了,先睡一会儿,让你的士兵们都进来吧,外面也没地方睡。”说完才不管陆宁远是否照做,自己向下摸索着挪了几步,倒头就睡。   他虽然闭上眼,忌惮着身侧有人,仓促间也睡不着,就听着陆宁远始终没开口叫人进来,咳嗽声低下去,闷闷地隔在被子后面,像是擂着一面被水泡过的鼓,听了一阵,困意上涌,渐渐睡去。   等他再惊醒的时候,已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隐隐约约有几分光亮,还看不清东西,只知道大约是晌午,但到底心中一宽,有了几分底气。   他不欲让旁人知道,也就没有声张,听屋里静悄悄的,疑心陆宁远一行人趁他熟睡之时已弃他而去,吃了一惊,忙伸手摸向旁边。   “怎么了?”陆宁远问。   刘钦一怔,松开他受伤的手臂,收回手在另一边的袖口捋了捋,回答:“没什么,大概是刚才让梦魇了。”   说来奇怪,他对陆宁远心存忌惮,先前同行时只盼着赶紧和他分开,可这会儿知道他还在,心里竟隐隐松了口气。   陆宁远也不追问,只道:“起来用点饭吧,一会儿就出发进城。”   谁知话音刚落,门板哗啦一响,张大龙扯着嗓子叫道:“不好,有乡亲在村口看见,夏人要进来了!”   “有多少人?”陆宁远翻身坐起,越过刘钦就要下地。   “听说来人不多,四五十号。我让人去看了,还没回来。怎么办,是躲一躲还是想办法干了他们?”   刘钦心说:陆宁远手下不多,看样子也颇得百姓好感,偌大一个村子,分散着藏身也不是难事,为万全计,自然是选前者。   谁知马上就听陆宁远道:“夏人追捕咱们而来,一无所获,定要掳掠一番再走,藏身容易,恐怕一村百姓都要遭殃。扶我一把,咳……我去看看哪里好设伏,先诱他们进来。”   刘钦脸上一红,察觉陆宁远从他身上翻过去踩在地上,下意识也跟着下地,肩膀却被按住,“你在这儿别动,我很快回来。”   刘钦不理他,自顾穿上鞋子,“只要有弓有箭,再借一双眼睛,我也能杀他几个。”   陆宁远似乎还想说什么,张大龙已插进来,“这话说的,眼睛上哪能借?不过你跟着俺们也好,不然一会儿打起来怕顾不上你。”   刘钦心道:谁要你顾?可毕竟眼睛还看不清楚,也就不便发作,沉默着将外袍披在身上,走在他和陆宁远前面当先出了屋。   院外,诸兵士已经掣刀在手,各自戒备,只等陆宁远发令。   他们每到一个住宿之地,哪怕只是暂时歇脚,也要分派军士查看地形绘制简图,这座村子也不例外。昨夜陆宁远已经挑灯看过,对几个便于设伏的地方心中有数,但不曾亲眼瞧见,总不踏实,这会儿一面派人通知村里百姓,一面布置诱敌兵马,一面让人扶着上马,准备去村头土坡处勘察,看是否能在此伏兵。   刚刚上马,先前派出的军士来报,原来来人不是夏人,是雍国的一伙溃兵。只因走得分散,村头把守的乡亲又急着回来报信,没看清楚,其实人数在二百上下,比他们这行人多了几倍。   刘钦听到之后,暗想:既然是自己人,那就好办了,也不必太戒备。可半晌不闻陆宁远下马的声音,反而听他道:“走,去看看!”   刘钦不解,但怕追他不上,也摸索着上了匹马,刚刚催动马蹄,就觉辔头被人从前面扯住,张大龙道:“娘嘞,你别掉沟里去。”   先前李椹有意卖好,刘钦只给他来个假意不觉,陆宁远无故救他,更是引得他惊疑不定,只有张大龙,刘钦知道他全无机心,反而对他生出感激,朝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村子不大,不多时就到了事先圈定的伏击点,陆宁远下马勘察,不住指画。   村口已能听见人声喧哗,刘钦极力睁大眼睛,却看不见,耳听得陆宁远不住调兵遣将——调来遣去也不过几十号大头兵,一开始觉着好笑,后来渐渐笑不出来,越听越觉心惊。   只这片刻的功夫,陆宁远筹谋已定,何人为饵,诱敌深入,何人迎头邀击,何人断其后路,哪一路人何时调动,将这些人放入多深,指顾间便筹措已定。手下人只肃然领命,全无二言,流水般纷纷而去,不需用眼便凛凛然觉出一阵森严之相。   刘钦一声不吭地听着,心中既惊且佩,暗暗挢舌。他是重活了一次,可没记错的话,陆宁远才不过二十有三,竟然这般老于战阵,难道真是天生将种不成?   死在他的手里……   忽然,他肩上一沉,陆宁远按着他俯下身去,未受伤的那条手臂从他背后揽过,压低的声音在肩头响起,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几乎扑在他耳朵上。   “别动,他们来了!” 第9章   直到这时刘钦仍然觉着,都是雍军,彼此间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但看陆宁远架势都摆开了,非打一场不可,也就不出言扫兴。   上辈子他虽然久闻陆宁远有用兵之能,却从未亲眼得见,今天正好摸摸他的底,至于两方火并,一会儿将如何死伤,一时倒未曾放在心上。   右手边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刘钦循声转过脸,却只能看见朦胧的亮光,隔得远了,瞧不见人影,只听见蹄声后面响起兵器曳地的声音,脚步错杂,在地上拖沓着,似乎不是人人有马,零零散散不成样子,哪里像是行军?   他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夏营当中数月,也见过步兵,可从没有一次听见过这种声响,转念又想起亲历雍夏交战的那次,看呼延震纵横驰骋,逐雍人如杀猪屠狗,数千健儿竟丢盔弃甲作鸟兽散,触到心中隐痛,不由微微沉下了脸。那时他是怎么想的?   是了,那日当呼延震斜睨着眼睛,以一种半是鄙夷、半是自傲的口气对他说,“你雍人这般呆蠢,如何坐得这么大的江山”时,他沉默以对,心里想的却是——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我大雍未必无人,你且看吧,治你的人还在后面。   至于那人——   按在他背上的手忽地一紧,陆宁远咳了两声,怕让那伙溃兵听见,压得极低,团缩在喉咙里,只听着便觉十分辛苦。   刘钦回神,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有心想挣开他,但听下面已经响起交谈声,也就没有轻动。   就听一个声音哀哀道:“这位军爷,真不是我们推脱,只是上上个月陈守备刚派人来过,让家家户户都拿出粮食充饷,上个月张军头又来,又让出饷劳军。当时为着招待他们,村里的那几口牲口都宰了,家家户户连留着过冬的粮食也都拿出来了,这才把他们送走。现在又让交粮,这,这,我们剥了皮也实在拿不出呀!”   “那我不管!你说的这个守备那个军头,我上哪识得?就算认识,恐怕也是你们假冒他们名字。现在他们又不在,你们当然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前一个声音急起来,“真是他们来了,您去问他们一问就知,乡里乡亲都可以作证,给我们几个胆子也不敢骗军爷啊!”   “哼,就算不是假冒的,怎么他们来的时候你们拿得出东西,等我们来了就推三阻四不肯出力?我看你分明是有意抗拒官军!明明刚秋收过不久,当我不知道么?来人啊——”   “军爷,军爷!不、不!您行行好,今年上半年的时候,朝廷派了几拨人来点兵,把村子里的丁壮全拉走了,上月张军头来,把十来岁的孩子也拉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些女人,在田里使尽了力气,也,也就这些收成,实在,实在是一点也拿不出来了啊……”   “什么拿不出来?拿不出来怎么没见你们饿死?分明是还有藏粮不肯拿出来,等着朝廷的军队没有粮吃败给夏人,你们好全都留给他们是吧!给我搜,给我搜!滚开!”   “军爷,军爷!”   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响起,随后是马蹄声、跑动声、大喊声、瓶瓶罐罐砸在地上的破碎声,哭声、哀求声、怒叱声、笑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最后,喊杀声同时从几个地方响起,刘钦怒气填膺,甩开陆宁远的手猛一站起,大睁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情形,却只见乱纷纷人影摇动,已经开始交战。   他侧耳听着左右的动静,大概明白陆宁远是有意放部分人进村,然后村头的伏兵杀出,将这伙人截成两半,再同事先埋伏在村巷中的兵士一起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只是人数差距悬殊,兵法云十则围之,他就这么点人,虽然能打对一个措手不及,可凭这样就想取胜,未免想得太好了。   忽然,只听一道马蹄声打斜里疾射出去,像是离弦之箭,只一瞬的功夫就从刘钦耳边掠过,飞到斜前方,随后一声暴喝如惊雷般平地炸起,震得他两耳一花,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几乎听不见声音,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多跳了几下。   张大龙怒喝道:“给我下来!”   什么东西轰然一响,不闻半声惨叫,只听得四面八方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张大龙的粗嗓门重又响起,“你们头头已经被俺抓了,不想死的都给俺把刀扔了!”   刘钦愕然,明白胜局已定,即便不用眼睛也能知道,这队人马没了长官,已经不会再有半点战心,只有束手待毙而已——这毕竟是他们雍军。   “先别杀他!”他大喊出声,扶着一棵棵歪斜的树踉跄着下了土坡,摸索着走到张大龙和那溃兵头目身前,问:“你叫什么,是什么人麾下?”   那人声音低弱,再没了刚才的神气,看来那一下被摔得不轻,“大人饶命……我、卑职!卑职叫曹大眼,在,在赵、赵诚赵守备营里做个把总。卑职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儿是各位,各位军爷的地盘,千万恕罪,千万恕罪!”   刘钦皱眉,“赵诚是谁?是哪个指挥使手下?”   说这话时他才意识到,无论是刚才所说的什么“陈守备”、“张军头”,还是这个赵诚,他全都闻所未闻。   他所知道的,无非是解定方、吴宗义这样的方面大将,最低也是熊文寿这样官居三品的指挥使,往下这些个多如牛毛的守备、千总,只是另一世界里的人,他竟一个也不识得。   那人瞧向刘钦的眼里愈发敬畏,刘钦却看不见,只听他道:“是……是熊指挥使,卑职不敢直呼、直呼他老人家名讳。”   刘钦冷哼一声,心道果然又是这人,等日后回到朝廷,定要好好参他一本,到时候偾军误国和约束下属不力的两笔账一起算,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但眼下毕竟还没回去,只得暂且按下,想想又问:“朝廷征税向有定数,自从夏虏南犯以来,已经加征了一门夏饷,专门用来对付他们,你们这些人不顾朝廷发令,一拨一拨私自搜刮民财,是何道理?”   他说完之后,久久不闻回应,不仅是那个溃兵头目不说话,在场其余众人,无论是陆宁远麾下将士,还是那些个溃兵,也没有一人出声,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一般沉默着。   过了一阵子,那头目道:“是卑职有罪!大人饶了卑职这次,卑职再也不敢了!”   刘钦见他避重就轻,并没当真回答自己的话,皱了皱眉正要再问,忽然心中一震,明白过来,一时微微张开了嘴。   莫非这才是常态?他所眼见的世界,天子坐明堂,政令出宫闱,雨露泽四海,恩威布九州,百官仰其德,万民蒙其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些他从来不认识、即便见到也只会目之如草芥的人,却自有一套支配世界的法则。   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其阳、不见其阴?   他们搜刮来的钱粮去哪了?朝廷征的正饷、夏饷又去哪了,为什么没有派上用场?刮尽民财,为什么还是打不过夏人?百姓嗷嗷,看来已非一日、也不可能只有一处,为什么无人上报?现在朝廷知道吗,知道多少?怎么管束,靠发下道政令吗?靠问罪于熊文寿、甚至更往上的解定方?   他半是恼恨,半是吃惊,片刻后终究只剩下索然,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随意地摆一摆手,轻描淡写地对左右吩咐道:“杀了吧。”说着就要转身。   “狗娘养的!老子要死也带走你!”   谁知那唯唯诺诺的溃兵头目见他终究还是要杀自己,忽然间发了狂性,大叫出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朝他扑来,竟好像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刘钦吃了一惊,下意识抓向腰间,没有兵器,脚下退出一步,人往后仰,还未及做别的,再然后眼前一暗,一道高大的人影挡在前面,遮去了那道朝他扑来的黑影,还顺道遮住了半个日头。   “喀拉拉——”一道让人牙碜的脆响过后,那头目没了动静,张大龙低骂了一声什么,刘钦却没听见。   眼前的背影高大、挺拔,脊背笔直,在他模糊的视线当中晕开深色的轮廓,他什么时候曾见过来着?   是了,那是上辈子的时候。他为着阻止两国议和,派人刺杀了夏国使者,被他已做了皇帝的大哥囚禁。听说朝廷当中有人求情,终于将他放出,正养病间,陆宁远却不知为何登门拜访。   刘钦本就是身份微妙的废太子,又惹了一身官司,这些天里门庭冷落,本来终日也不会有一个人来。陆宁远是他大哥身前的红人,忽然登门,是谁的意思?   刘钦那时对父兄失望透顶,已起了夺位的心思,见此人突然造访,不免惊疑不定。虽则如此,还是客客气气地请他进来,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知陆宁远在椅子里坐下,始终不肯显露来意,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问他眼睛怎么样了,问他吃什么药,还问他有没有缺的药材,说自己在外出征时或可弄到。说话时有意无意,眼睛看向他在夏营中留下、曾贯穿过两手的长疤。   刘钦被囚时心绪烦乱,眼疾复发,这会儿还看不太清东西,却也察觉到他的视线,心里觉着不堪,不愿示弱于人,不动声色地把手藏进袖子里面。   他在狱中受了湿寒,这会儿骨痛如裂,一身旧伤疼痛难当,能坐着已是强撑,实在没力气同他虚与委蛇,勉强回了几句就起身送客。   陆宁远讷讷起身,似乎有意卖好,见他摇摇欲坠,竟然伸手扶他。   他皱了眉,像是躲开一刀一样,侧身避开了,撑着口气自己站着,脚步却没法挪动半分,幸好周章刚好赶到,从旁扶住了他。   他借了几分力气,拖着步子送陆宁远到门口,不愿在他面前失态,强忍疼痛,尽量放松了神情同他作别。陆宁远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看他,终于没说,转过身去一级级慢慢下了台阶。   刘钦在后面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高大雄俊,身姿挺拔,哪怕微跛着,可也真是条响铮铮的汉子——只可惜身上穿着今早朝会时他大哥亲赐的锦袍,被日光一照,鲜妍明亮,晃得他眼睛发疼。   陆宁远小时候有段时间养在宫里,因有先天腿疾,没少被人嘲笑,刘钦看不过眼,还曾替他解过几次围,一来二去两人就玩到一处,也算亲密无间。   等后来陆元谅被杀,陆宁远去了北面,两人经年没有再见,渐渐的感情也就淡了。至于再往后,他身在夏营,他大哥刘缵继位,陆宁远受其厚恩,凭着战功一路提拔,自然更不会与他再有什么联系。   前些日子夏人围城,陆宁远死守建康,一战成名,为天下知。他大哥为着和不甘心做太上皇的刘崇争权,正急于在朝中培养自己人,见陆宁远横空出世,当即对他大加褒奖,又搬出他那死去的父兄来,大赞其生前忠诚为国,给二人又追加了数道封赏。   要知道陆宁远父兄冤死,都是刘崇当年听信谗言所致,如今新帝这般作态,于陆宁远看来,便是他不惜忤逆父皇,也要还自己一个公道,哪有不大受感动的道理?感念新帝知遇之恩,不由含泪叩首,当即发下毒誓,要给他肝脑涂地、结草衔环,至死方休。   那时刘钦冷眼瞧着他二人君臣相得之景,想着自己所图,明白陆宁远非但已与自己再无关系,恐怕日后还是最大威胁,从那一刻起就再不以同他的那一点总角之情为念了。知道他这样的人一旦效忠就绝不会背叛,也就无需对他再多瞧上一眼。   这会儿他又看见那道不算熟悉、却也让人印象颇深的背影,不由出神,暗暗咀嚼起上辈子的失意。无非是些收揽人心的雕虫小技,他大哥使得,他也使得,又有何难?   可他失陷夏营数年,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只落个一无所有,含恨之事,岂是一件,不得志处,又岂止一个陆宁远?   正思索间,眼前一晃,陆宁远转回身来,微微低头,和他凑得很近,带着阴影笼下来,几乎把一切隔绝在外。   “没伤到吧?”他轻声问,“你先回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刘钦怔怔地回神,在一片模糊光影中,好像看见了他的两只眼睛。那是什么样的来着?   他摇摇头,听一句从没想过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   “靖方,我看不见路。”   陆宁远顿了下,忽然间变得好像一尊雕塑,深色的影子一动不动。片刻后他活转过来,朝着他抬起只手,落日的辉光在肩膀的轮廓上剥落,一片片落在地上。   他开口,嗓音变得奇怪,像是深深压抑着什么,艰涩道:“没事,我带你走。”   再然后刘钦的右手被轻轻牵住,一开始只是虚握着,很快紧紧地攥住了。那只贴过来的手掌在一瞬间让汗湿透,变得冷浸浸的,刘钦抬眼看去,金色的日影轻轻摇动着,陆宁远近在咫尺的神情却看不清楚。 第10章   头目被诛,那伙溃兵却不可能个个都不放过,到最后只杀了那些进村后想要奸淫妇女,还有为了抢夺粮食险些杀人的几个,剩下的全都解除了兵器原地遣散。   这些人全都见过陆宁远的脸,虽然还不知他的名号,但是有逃回本营的,日后遇到难免指认他出来。陆宁远私自杀死雍将,竟然留活口回去,不啻自杀,虽说他叛逃出营已是死罪,但此举还是让刘钦颇为不解。   他不愿生事,也就没有多言,当天下午就随这一行人也离开了村子,往邳州城去。   进城之后,陆宁远把张大龙叫去,两个人不知嘀咕了什么,就听张大龙嗷一声嚷起来,“不成,不成!上次劫营你可好了,抢个大活人回来,俺好容易抢夏人点东西,换了钱还没焐热乎,你全要拿走,不和夏人一样了吗?不成!不成!一百个不成!”   陆宁远商量着说:“你先借我,之后我再还你。”   张大龙问:“你先说你要拿去做什么?”   陆宁远一顿,“进城了,我准备找个好点的医馆。”   张大龙嗓门一下矮下去,“奶奶的,你不早说!我出去打听打听,找最好的!”   等他再回来时,刚鼓了一小会儿的兜里又碰不出两个响了,刘钦则有了看眼睛的大夫。   大夫扒开他眼皮瞧了一阵,换着两手依次把过脉,又让他张口看了舌苔,点点头道:“不妨事。给你开几副药,早晚煎服,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先拿东西遮遮,尽量不要见光。以后注意不要劳累,不要激动,没什么事。”   刘钦上辈子就中过泽漆的毒,后来虽然时常复发,但也没当真瞎了,本来就不怎么担心,加上这两日已经能瞧见朦胧的人影,闻言已在意料之中,自然不觉着如何,只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一旁陆宁远却长出一口气,脱口道:“太好了!”   他像是从椅子里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屋里不由自主地走了两步,喃喃着又说一遍,“太好了……”   刘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瞧不清他脸上表情,可也能感受到他好像很欣喜似的,不由微微一愣,垂眼现出沉思之色。   从他重生以来,陆宁远好像始终不曾对他显露过恶意,也没有现过杀心,甚至一路上对他还多有照拂。按说陆宁远今年才二十有三,城府不会多深,若是有意矫饰,他不至于完全没有察觉。   上辈子陆宁远杀他毫不手软,足见他们两个小时候那点情分不曾被他放在心上,他今日这番作态也自然不会是因为这个,那是为的什么?   难道因为自己是太子,是目下还名正言顺的储君,陆宁远于是就像上辈子对他大哥刘缵那样,也以一颗拳拳之心在对他刘钦尽忠么?   他想到这里,心头一亮,本能地察觉到一个机会正攥在手里,那背后牵着的东西,如山高、如海深,一时心跳了几下,可内心深处却不知怎么,既厌恶,又隐约有点失望。   这点情绪毕竟挥之即散,下一刻他脸上已浮出忧色,微微前倾着身体朝向大夫,“不知阁下能看外伤么?”   大夫一进门就看出除了床上这个,椅子里坐着的那个也是伤员。这世道虽乱,可这城里的寻常人可不容易受太重的外伤,加上这几个人又是生面孔,他担心遇见了匪类,所以一直不敢声张,听刘钦问起,张了张口,将需要再收一份诊费的话默默咽下去,应承道:“自然,自然,是这位吧?请坐下我看看。”   陆宁远脱下上衣,又窸窸窣窣地解开绷带,刘钦看不见,也就不去瞧,就听大夫“嘶”了一声,之后半晌没再说话。   他不知道这大夫是怕得不敢再出声,只道是陆宁远身上的伤太过棘手,疑心他是几番奔波后伤势转剧,因着其中也有自己几分缘故,倒有几分当真上了心,微微侧过耳朵,细细听着那边动静。   陆宁远忽然出声,“我没什么事。”   刘钦顿了一下。   其实上辈子他眼睛不好,从那时起就养成了侧耳听人的习惯,不知不觉沿袭到现在,可他又看不见自己,自然也就不会察觉,就是直到此时此刻也没觉着自己姿势有异,听陆宁远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来,也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还是和大夫说话,也就没有吭声,但下意识地回正了脑袋,听大夫叮叮当当地打开瓶瓶罐罐配制起了伤药,知道还要好一阵子,只好闭目养起了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大夫长吁一口气,算是忙活完了。陆宁远起身送他,临到门口时,大约是实在憋不住了,那大夫终于出声,却是说了句无关的话,“我行医多年,还是头一次瞧见您这样的……实在……哎,多保重吧!”   陆宁远没有说话,把他送出门,过了一阵又折返回来。刘钦在床上闭眼久了,已有些昏昏欲睡,听见开门的动静就没马上起身。耽搁的片刻,陆宁远已走上前来,不声不响在他身前站定。   刘钦心里一紧,立刻放轻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头顶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见。陆宁远只站在床头离他半步远的地方,静悄悄无声无息,不知道在做什么。   要是放在几天前,刘钦此时已经悄悄去摸身上的刀了,但这会儿他只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像一个猎物又或是猎人般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陆宁远正看着自己,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是在怀疑、在判断、在犹豫、还是在下什么决心?   忽然间,他右手一痒,被陆宁远轻轻拿起来,带茧的手指在他手背正中轻抚了下,又翻过来摸摸他掌心,随后另一只手也是一般。   陆宁远确认过什么,再没有多余的动作,把他的两只手慢慢搁回床边,拉来旁边被子,一点一点地覆在他身上,像是怕惊醒他,然后就悄悄关门出去了。   等他走后,刘钦大睁开眼睛,再没了睡意,愕然呆了一阵,心里生出一个猜测,可是太过荒诞,万难相信,只一瞬间就又按下。眼前一团模糊的暖黄色光影,是陆宁远走之前没有吹灭烛灯。   他瞧着那团跳动的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他想要看清陆宁远,看一看此时他的面孔,看一看他的那两只眼睛,看它们是否还和自己瘫在地上挣扎着将死时看到的一样。现在就想。   大约是吃了药后心神不定,之后的几乎每个清晨,他都在一身冷汗中惊醒,看到他上辈子的人生走到最后一刻时看到的两只眼睛。   有时他自己睡,那倒罢了,有时无处投宿,只得幕天席地和旁人睡在一起,醒来时陆宁远总在身边,见他脸色不对,每每善意地问上一两句,却像是撕开刚刚的梦魇,往今生相伴而来的一般。   就这么捱着,总算到了解定方的凤阳大营。   陆宁远想让张大龙、李椹他们在附近的县城等待,他们却执意相从,陆宁远怎样命令也没用,最后只得应允。   刘钦从旁听他们几番争执,大有生死相许的意思,不由好笑。他不知道上辈子陆宁远是如何免于一死的,但现在既然自己在这儿,定然不会让解定方把他杀了。   张大龙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倒也罢了,陆宁远和他们凑什么热闹?   他撇下旁人,独自叩军门求见,对着门外几个粗鲁壮汉不便贸然显露身份,于是轻车熟路地又一次借用陆宁远的名号,自称是故人之子,想要拜访解总督。军汉对他抬了下眼皮,没有多问,痛痛快快地请他进去了。   刘钦虽然料想不会被怎么为难,但像这样顺利,也还是让他多少有点意外。带路的仆役将他们请进耳房,给每人都上了盏茶水,和他们说稍候片刻,随后就退了出去。   刘钦坐在椅子里,在桌上摸到茶盏拿在手里,掀开盖子拨开茶叶抿了一口,见是陈茶,不肯喝了,放在一边,等着解定方来。   张大龙问:“你不喝了是吧?”   刘钦不解,“唔”了一声。张大龙马上把他那盏茶水拿走,咕嘟嘟一口就灌下肚,“那给俺了,俺可渴死了。”   陆宁远斥道:“大龙!”   张大龙抹一把嘴,“咋?”   陆宁远没再吭声,刘钦拿手指敲着桌子,想解定方怎么还不来。   谁知道等来等去,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口还静悄悄的,别说解定方了,就连个侍候的仆役都没有。刘钦早等得不耐,又担忧有变,暗暗坐不住了,只是如今已经到了此处,难免自矜身份起来,便忍耐着没有发作。   幸好张大龙是个更坐不住的,急他所急,一趟趟出门找人询问,但带回来的消息一直都是“总督现在在忙,马上过来”。   又过一个时辰,刘钦肚子叫起来,心里隐隐生了怒意,一拂袖就要起身,却听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哎呀呀,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实在是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万祈恕罪!”来人的声音一团和气,听年龄只在三十岁上下,定然不是解定方了,“不知哪位是总督的‘故人之子’啊?”   陆宁远还未吱声,刘钦先冷冷道:“你去和解总督讲,就说大同陆宁远求见。”   来人一愣,“陆……遮莫是陆公之子,陆宁远陆靖方吧?你不是已经……”   “还有几个陆宁远?”刘钦打断他,“你速速去回禀就是。”   那人脸色微变,马上转身出去了。陆宁远前倾着身体,像要起身,面上神情有几分欲言又止,片刻后到底没站起,又坐直回去。   张大龙却猛地弹起来,急得重重跺了下脚,“不成!你这么说,怕要坏事!咱们跑吧!”李椹扯着他的袖子强拉他坐下,按着他肩膀,偏头对他耳语几句。   刘钦两眼蒙着布条,谁也不看,只面朝着门口一动不动,对他们那边的动静像是全未听见。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一串盔甲相撞的脆响,一队手持长戈、腰悬利剑的士兵跑来,分列两头在门口把定。随后一道脚步自正中传来,硬底的靴子踩在地上,“沓、沓、沓”越走越近。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陆宁远,你好大的胆子!敢来我这儿,以为我不会杀你?” 第11章   解定方与陆宁远之父陆元谅乃是旧识,两人同朝为官,又曾都是屏障北境的方面大将,其实交情不浅。   陆元谅被杀后,陆宁远去北面从军,还曾拜会过这位世伯。因此这会儿屋里人虽然多,解定方也一眼就瞧见了他,他却没半点追叙旧情的意思,脸一沉道:“你背叛长官,私带兵马出营,改旗易帜,按律视同反叛。叛军者斩,你可服罪?”   陆宁远撩袍跪下,“末将不服!”   此话一出,不论是解定方还是李椹等人都不由一愣,就连原本不忿,已经马上要挣开李椹一嗓子嚷起来的张大龙也呆住没有吭声。   刘钦同样暗暗吃惊。陆宁远平日不声不响,在他两辈子的印象中可称乖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好像总有几分违和。   解定方整整面色,问:“怎么,你有什么不服?”   陆宁远仰起脖子同他对视,“督师可知职等擅自离营的原因?”   “先不忙说。”解定方抬起只手,“你既然有话,那好,随我到校场,在众位将士面前分辩明白。”   “是。”   陆宁远从地上站起,马上就有兵士除了他的佩剑,一左一右架住他往门外走,屋里其他人也是一样。轮到刘钦时,刘钦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和别人一起解除武器,在兵士的押送下去了校场。解定方向他随意扫去一眼,又转开视线,并没放在心上。   等到了校场,解定方召集众将,把陆宁远捆缚着推到正中,朗声道:“陆宁远,曾在熊彭祖麾下任千户,三个月前在与夏人的一战后无故叛逃,今天却忽然入我大营求见。他自言有内情上禀,今日把各位都叫到这里,是让大家都听听他怎么说。等他说完,是杀是留,全凭公议,老夫绝不徇情独断。”   他话音落后,被召集来的将领中间当即响起窃窃私语声。   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不是什么秘密,许多人即便没见过他面貌,只听这个名字也心里有数。   当年陆元谅为国家干城,在军中声望素隆,在场许多人还曾在他麾下任事,对这位老上司本就深有感情。加上陆元谅被人谗杀,天下冤之,众人更对他同情愈甚,爱屋及乌,见他的遗孤这会儿被绑缚着双臂跪在地上,还没听他说话,已先动了恻隐之心。   触犯军法本是大事,可触犯的人多了,也就没什么了。现在江北各军已是乱哄哄一锅烂粥,谁还认真追究这个?只有些性情刚正严厉的暗自叹息,不明白陆元谅一生为国,怎么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偏偏不肖乃父。   陆宁远虽然跪着,可是神情自若,向周围环顾一圈,视线在刘钦身上顿了一顿,最后落在解定方身上,高声道:“三个月前,夏人进犯山东,卑职时在熊指挥使麾下,奉命与其一战……”   其实在此之前,夏人不过盘踞在山陕一带,局面如何就急转直下,竟然连山东、淮南都成了两军交锋之场?   数月前,继陆元谅之后镇守北境,手握数万边军精锐的鄂王世子、也即刘崇的侄子刘绍兵败大同,听闻朝廷已放弃长安,不得以收缩战线,弃城南下,被夏人一路追至河南境内。那时解定方已退出陕西,本可接应,但奉朝廷一纸诏令,不敢违逆,手中大军竟是全都用来护送銮舆南渡,就这么白白坐视夏人猖獗,中原虏势愈张,日渐不可收拾。   彼时熊文寿驻军河南,手握数万兵马,若是能有所呼应,与刘绍手中北军成掎角之援,局面也当大有不同。   可他惑于夏国特意放出的假消息,以为他们那个百战百胜、威震天下的摄政王正亲自挂帅追击,迫于其兵威,不敢轻动,生怕兵力稍一分散就要为其所乘,竟坐视刘绍几战几败,手中北军精锐损失殆尽,终于兵败被俘,槛送长安,直到今日还生死不知。   而也是那时他们才得知,原来夏国摄政王一早就去了陕西,根本不在此地,只是靠一个名号,就震慑得他数万大军噤若寒蝉,几个月间不敢动上一下。   早在刘绍兵败被俘之前,陆宁远便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一味保存实力,让一向号称精锐的北军被夏人一口口吃掉,自己这一军也迟早不保。可他向熊文寿进言数次,全被他拿“持重”、“持重”给搪塞过去。   加上朝廷在建康重建,政令不明,没人督促熊文寿进兵,他就更加有恃无恐,每日只是一味地筑城设防、训练士卒、观望不动,直到最后竟也没派出一兵一卒。   陆宁远进言无果,又不能违令轻动,坐视战机在眼前一点一点消失,那时心中的悲愤怨怒,实在难与人言。而后来果然被他不幸言中,夏人收拾了刘绍,马上转头向东,熊文寿屏障河南,首当其冲,可放眼四顾,已没有能与之呼应、牵制夏人的友军了,只能硬着头皮独自对敌。   陆宁远虽然对他失望,但强敌在前,仍然振作精神,誓要破贼。那时两军排开阵势,熊文寿以他军纪最好、手下士卒战力最强,命他为前锋,破例让他以区区千总军职率万余人当先与夏人交战,还与他约定,由他牵制住夏人,等时机成熟,自己再率大军进攻夏人侧翼,两面夹攻。   陆宁远自觉受其恩遇,感奋非常,慨然领命,与夏人虎狼之师短兵相接,几乎一上来就损失惨重。可他为着拖住夏人,咬牙硬顶,鼓舞本营士卒挡在最前面,一次次迎着夏人的攻击力战不退,几次失了阵地又拼命夺了回来。   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半天过去,他本营的精锐已经一片一片倒下,额外补充给他的人马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熊文寿的大营方向却始终静悄悄没有人来,连着送去几分急报,也只如石沉大海。   他手下将官大有怨言,说自己一军显然已被放弃,劝他引军稍退,否则就要平白葬身于此。陆宁远槊血满袖,横下一口气,仍是一步也不肯退。   他如何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到了这个时候,已是宁可死在夏人手里,也不想走了。只是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既是给夏人看看,让他们知道雍军也有骨气,也是给他明知道就在附近的熊文寿看,让他亲眼瞧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如此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到日头西沉时,夏人身后终于传来鼓声。熊文寿以休整充分、锐气正盛之师,直插已激战一日、师老兵疲的夏军之中,当真摧枯拉朽,一战而胜,大破其军,从雍夏开战以来,可说还从没有过这样容易的一仗。   可没等他高兴太久,夏人又一只骑兵突入战场,只有千人之数,却在转瞬之间就将他侧翼击溃,随后混乱如瘟疫般在全军炸开,眨眼就溃不成军。没等熊文寿细细品味这颗拿陆宁远的血换来的胜利果实,果子就被打到地上,让纷乱的马蹄给踩了个汁水四溅的稀巴烂。   陆宁远躺在地上,手中是一把断了的刀,胸口当中不住涌血,眼前一片红翳翳的日色。他站不起来,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力气,连动动小指也费劲,看着熊文寿迎着他得意而来,又背对着他仓皇而退,心里想着,就这样吧,正要闭上眼睛,张大龙却捞起他夹在腋下,拼死带他突出重围。   就这样,等陆宁远能从床上站起来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朝廷发给他的印信解下搁在桌上,解下自己的马离开了熊文寿的大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十七人,是这一战中全部的幸存者,彼此歃血为盟,死生相许,约定此后继续抗击夏人、收复河山,但是都与雍军无关了。   他毫不为尊者讳,也不顾及熊文寿和同僚的面子,一句句将那日场景如实道来,听得校场周围数十将领屏息凝神,在他说话的功夫,始终没人吭上一声。   等他说完半晌,校场仍是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远处士卒训练时一声声简短的口号。一时发愣者有,自惭者有,咬牙切齿者也有。   刘钦忆起在呼延震军中观战的那日,又想起这一路上除去在朱家村外又遇到的几伙乱兵,先前的恼恨全泄了个干净,只是默默无语而已。   原来陆宁远上辈子曾有过这事,他怎么全没听说?刘钦面朝向校场正中、刚才说话的地方,忽地想到,自己虽然早被陆宁远的名号震过不知多少次耳朵,听都听得腻烦了,可是陆宁远都经历过什么、想着什么、除了在塘报上所写的内容之外还做了些什么,自己竟然全都一无所知。   解定方开口,“是杀是留,可有公断?”   众将被他一说,纷纷惊醒似的,自然众口一词地求起情来。刘钦毫不意外,早在来校场之前他就明白,解定方这番作态就是要保陆宁远的性命,然后自己还不落个徇私枉法的恶名。   果然解定方点点头,很快就坡下驴,“既然各位都以为陆宁远此举虽然狂悖,却有可原宥处,等老夫上奏朝廷,便免其一死,以期效命于将来。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毕竟背叛上官,就他打二十军棍,以做惩戒,后来者引以为鉴。”   李椹连忙跪下,“督师容禀!前番与夏人交战,陆宁远身上受了几处刀伤还未痊愈,若是再挨军棍,恐怕有性命之忧。不知可否寄下,待其日后将功赎罪?”   解定方拧起眉头,脸上现出不悦之色。陆宁远道:“怀音不必多言。治军必严,不可稍懈。既犯军法,就当治罪,卑职自愿领罚。”   “这……”李椹面色焦急,见解定方不为所动,知道求他是没戏了,视线一转,就看到刘钦。   这一路同行下来,他就是不知道刘钦身份,也多少猜出他不是常人。   那日他与那溃兵头目说话,言语之间口气极大,莫说是赵诚,就是那人提到熊文寿时,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但言及朝廷之事,又能听出他丝毫不通俗务,似乎从未接触过这些。   如今天下扰攘,处处兵过如篦,遍地小吏欺民,什么人才能完全不受影响,以至于说出的话那般可笑?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二人没有交情,对刘钦连打眼色。可刘钦眼前蒙着布条,任他在一旁急得跳脚,也没有一二反应。   等凳子已经架起来,执法的军士两边站好,陆宁远脱去上衣,露出还带着包扎的脊背趴伏在凳子上时,刘钦才终于道:“且慢。”   解定方一向军令如山,不容更改,先前被李椹顶撞一次,已是极为不悦,如今又蹦出一个,当即沉下了脸,却不便对这些小辈发作。   旁边那个刚刚招待过刘钦等人的幕僚瞧见,知道总督的心思,当即横眉怒目,替他喝问:“你是什么人?这有你说话的份么?还不退下!”   刘钦心下不怿,反而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问:“我要不退如何?”   那幕僚本以为一句话便叱退了他,没料到他敢如此挑衅,当即白了脸,忙向解定方瞥去一眼,怕处置不当,在众将面前落了总督的面子,定一定神,忽地怒道:“我总督行辕岂是你撒野的地方?还不给我拿下!”   刘钦听着左右响起盔甲撞击声,反而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扯开布条,让解定方看清自己的脸,“解督还识得我么?”   解定方向他露出的面孔上看去,一开始微微一愣,随后那张黢黑瘦削的脸上,怀疑、恍然、惊愕之色一一闪过,最后他神情一凛,伏地跪倒,沉声道:“臣解定方叩见太子殿下!”   在场众人除他之外,都少有进京面圣的机会,对刘钦并不识得,但看解定方都已跪倒,自然也不敢站着,不多时就跪成一片,趴在地上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最后就只剩下刘钦一人站在校场一角,还有个趴在校场正中椅子上的陆宁远。刘钦并不瞧他,对解定方道:“解督请起。孤先前失陷夏营三月,全赖陆宁远舍死救出。他擅离职守,虽然有罪,但脱孤于虎狼之穴,亦有大功,功罪相抵,那二十军棍可以免了。”   解定方起身,没再坚持,“听凭殿下处置。”   刘钦环顾四周,见到一颗颗埋在地里的脑袋,竟是他复明以来看到的第一眼。被多日不见的阳光一照,不由眯了眯眼睛,视线一转,就落在陆宁远身上。   那张熟悉的,冷静、坚毅、鲜有表情的脸,那双正瞧着他的微微怔愣的眼睛,那只藏在绷带下面,曾把枪杆稳稳送进他身体当中顿也没顿上一下的右手,在这刻同时闯进眼帘……只一瞬间,屈辱、怨愤,还有切齿之恨,一齐刺入心头。   难以自制地,他脸上微微变色,不知道到底做出了何种表情,就见陆宁远脸色一白,原本因为见他复明而露出的惊喜之色褪去了,看过来的眼神怔了一阵,随后现出几分探究之意。   刘钦一惊,匆忙移开了眼。 第12章   到了解定方的总督行辕,于刘钦而言,此一行才算是真正安全下来。   他虎口脱险,眼睛复明,还顺手做了陆宁远一个人情,这会儿心情正好,让人服侍着好好洗沐一番,换了身干衣,精神大振,起身往官署正堂去。   夜里解定方设宴为他接风,刘钦正巧想与凤阳大营的众将混个脸熟,便欣然而往。   等他到时,发现人已到齐,只是还没开宴,正首空了一个位置,众人纷纷起身避席行礼,解定方在堂下侧一侧身,请他入座。刘钦按规矩同他推让一番,就坦然在正首坐下。   几乎是他在椅子当中坐定的一瞬间,鼓吹声起,侍女鱼贯而入,一一布菜。一个仆役偎在他脚下,小心翼翼替他斟满了酒。   刘钦低头看去,见这人不过十来岁年纪,姿容一般,而且还是男的,稍一转念就明白,多半是解定方见他年幼,怕他心性不定,在自己的凤阳大营里做出什么两误之事,才特意做此安排。   他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老头忒也多心,难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他?他一向顾惜羽翼,自做了太子以来自问还从没做过出格之事,名声虽然谈不上顶好,但肯定也不会坏,解定方故意做此安排,倒像是饭里掺了石头,故意噎他一下。   他暗皱了一下眉,见堂下众将纷纷举杯祝酒,回过神来,便也举杯,松开眉头,笑着应对他们的话。   众将早听闻朝廷南渡之时太子曾与大军失散,久也不知去向,听说朝中还就是否要改立太子一事有过争论,只因建康朝廷新建立不久,百废待兴,加上朝中有大臣反对,才搁置至今,没想到太子竟在自己营里凭空冒出,而且看解定方的模样,绝没有假,一时人人都有几分兴奋。   不仅刘钦想借着这个机会在军中多几个旧识以为日后南下同他大哥相争的助力,堂下这些将领又何尝不想就此和本来一生也未必见上一面的太子搭上根线,好有朝一日追随骥尾青云直上?   堂中众人怀此心思,自然一拍即合,酒过三巡,即其乐融融起来。   对刘钦在夏营之中的事,许多人都格外好奇,毕竟按他所说,他被夏人虏去数月,竟然全须全尾地回来,谁都想知道他如何做到。可失陷敌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刘钦不主动提起,也就没人敢问,只是一个劲地拣些好听的话说。   每每刘钦问及军旅之事,并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架势,众将都感奋非常,搜肠刮肚地找些营中趣事,争先恐后地讲给他听,若是刚好能博他一哂,更觉飘飘然说不出地舒坦。   刘钦听他们的话几次在夏人身上打转,如何不知他们意思,若按他的心意,对这事自然绝口不提,但他曾出手杀过雍人,瞧见他的人中还有不少幸存,万一将来传扬出去,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那就难免被动,与其这样,还不如他自己把话说在前面。   他想了想,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含笑问:“我在虏营数月,如何全身而退,各位想必不会不好奇吧?”   他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加上这会儿酒兴正浓,当即有大胆的应道:“卑职愚鲁,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殿下到底如何做到。”   刘钦摆一摆手,站起身来,忽地敛去笑容,脸现肃杀之色,“无非就是奴颜婢膝,曲意事之而已!我自称是将家子,假意投诚,为了去其戒心,给他们做过各种仆役勾当不说,还曾在两军交战之时射杀过几个雍人!”   此话一出,堂下众将无不相顾失色,半晌没人敢吱一声。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反应过来,连忙宽慰他道:“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为这些虎狼禽兽所伤?一时权宜,也是迫不得已,譬如越王卧薪尝胆,汉高烧绝栈道,呃……都以一时之困,而终能奋飞于天,还请殿下不必萦怀。”   刘钦向出声处看去,见说话的是解定方手下一员偏将,名叫俞涉,暗暗记住他的名字面目,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   余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刘钦不为所动,仍是面如寒霜,“我一时宠辱原不足道,对夏人逢迎之时也是用的旁人名号,不算有失国体。可这几个月来我无一日不想,为何国事竟落到如此地步!千里山河沦为夷疆,百二雄关一夕丧尽,就连我都尚且朝夕不保,亿兆黎民又何所安身?”   “那一战我在夏军之中,眼瞧着夏人骑兵一出,明明只有先锋数十人,可我大雍上千军马就望风披靡,乱哄哄只顾各自逃命。我拿箭射杀了逃在最前面的几个,也难止颓势于万一,只能坐看我军又经一败。国家非无健儿,朝廷不乏良将,又如何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各位食君禄久矣,不知可有以教我?”   这一番话只说得众将唯唯,却是不着痕迹地把自己身上的嫌疑甩开,全化作众人头顶的淋淋大汗。   刘钦见目的达成,也就不再作色,忽然神情一敛,重新坐回椅子里面,举杯道:“也罢!军旅之事放在他日再提,今日欢宴,何必讲这些?久闻解公治军严格,麾下尽是熊虎,下午随公在营中转了转,果然气象不凡。异日兴师克复,驱逐胡夷,舍各位其谁?”   堂下众人原本大气也不敢喘,听完这句才纷纷抬袖擦起汗来,连称惭愧。刚开席时几个心思活泛的将领开口前总难免互相打几个眼色,这会儿全都坐在桌前目不斜视,谁也不敢乱看,瞧向刘钦的神情愈发敬惧。   刘钦只做不觉,见满桌雕盘绮食,身前佳酿盈樽,才饮又满,耳听得丝竹萧鼓悠悠荡荡,堂下舞女衣袖拂拂曳曳有如晚霞,回想在不久前夏营中的那数月,已恍如隔世,好像一眨眼便从阶下之囚变作了众星拱月的座上之宾,足见人生际遇实难琢磨,思及此不自觉露出微笑。   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旁响起,“不知殿下此后作何打算?”却是解定方。   刘钦转头瞧过去,不大习惯地眨了几下眼,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认真打量起来。   解定方已近耳顺之年,又饱尝军旅之苦,前些年头发就白了一半,近年来国势日下,名将凋零,淮北防务全落在他一人肩上,他又要防备夏人,又要应付朝廷诸事,结果剩下的另外一半头发就也跟着白了。   但他受雨淋日灸,一张面孔偏偏又晒得黢黑,与那一头白发极不相称。这会儿那张瘦削的脸上,盯着刘钦的两眼全无混沌,透着丝审慎的光,让刘钦不敢等闲视之。   他知道自己那点心思瞒不过他,更知道到了解定方这个位置和这把年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定不愿自己把建康的风卷到他的凤阳大营。因此听他当着众将直言问起,不便显露真意,当场直说自己要在他营里顺势赖着不走,只含糊道:“如何进止,还要禀明父皇以后再做打算。”   却不料解定方道:“江北毕竟局势险恶,夏人窥伺在旁,虎视眈眈,不日就要南犯。累卵之地,非栖鸾凤之所,殿下安危乃至重之事,臣不敢自专,下午时已上奏朝廷,具言此间情状,应当不日就有恩旨发来。”   刘钦一愣,不意被他将了一军,心下微觉不快。   但解定方想送走他也不那么容易,来的路上他已做好打算,今夜就修书一封禀明父皇,一是报安,二来托言在夏营中受了伤病,不堪奔波劳苦,请求在江北稍住些时日,料来他父皇不会不允。   他知道自己流落此间,太子之位久虚,朝廷中许多人活动了心思,他大哥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他大哥刘缵的母族乃是南方大族,在此间经营有年,树大根深,按说原本远离中枢,在朝中使不上什么力,可恰逢朝廷南迁,他们乘此景运,摇身一变借着江南众士族之力就此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上辈子他大哥能顺利继位,实缘于此。   如今他空坐着储君之位,看似占了正统,其实只是个虚衔而已。   方才席间经由众将之口他已听出,眼下他大哥党羽已陆续入朝,把断各个要津,如今又正逢用人之际,他父皇为着江南民心,对这些人无不优待,可想而知往后他大哥在朝中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稳固。   他此时回去,便好似鸟进樊笼,鱼入罾网,再难有所伸展了。与其如此,不如暂在江北经营,以观时变。若能猎取些军功,日后回朝也能好办许多。   他这般想着,再看解定方那副假意忠诚款款的脸,好像当真对他的安危多有担忧似的,不免暗暗好笑,预想起日后明旨发来,这老头听说自己要留下不走时会露出的表情。   但他也不声张,更怕再说下去对方要纠缠不清,于是假意醉倒,在桌边摇晃几下,果然马上被人扶住。   “既然如此,那就静候上谕了。”刘钦被人搀着,歪歪斜斜站起来,“我不胜酒力,先回去歇了,诸位各自尽欢便是,不必送我,不必送我。”   他摆摆手,按下起身要相送的众人,由人扶着走到院里。见夜天澄净,西河横垂,弦月娇妍,明光如镜,映得满院庭树萧森,青砖似水,皎然可爱,不由吐出口气,心下生出一片宁静,偶然转头,才注意到一旁扶他的人是陆宁远。   原来他也在这儿,今夜险些忘了他。   陆宁远托着他的手臂,低垂着头,不看前面,也不看他,只盯着脚下,带着他慢慢地走。虽然步子不大,可那条跛了的左腿,仍是带得刘钦也跟着一歪一歪的。   大约月色正好,刘钦没急着挥开他,停下来问:“靖方,你之后有何打算?是要留在凤阳,重新从军吧?”   他前些日子还不显如何,今夜重换上一身华服,便愈发生辉,在堂中独踞上首,方才让满殿红烛一映,言笑自若,雅俊风流,简直光照四座。   如今没有旁人,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仍是目光粲粲,如水怀珠,开口时喷出淡淡酒气,几乎正扑在人脸上,避无可避。   陆宁远愈发不敢抬头,听他问起,低声道:“不,等殿下安顿下来,我就要离开了。”   刘钦一愣,“离开?去哪?”   他等了一阵,随后就听见“大同”二字从陆宁远口中吐出。   陆宁远出口之后,终于抬起头来,竟然直视着他。   那看过来的两眼当中有种平静的坚定,好像他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已决定朝着那个方向去走,不做他想,也不再回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决定?想要重整河山吗?上辈子陆宁远曾多次上书朝廷,复国之志朝野尽知,可那时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虽然坚定,但那是一种炽热的坚定,而不是此时这般,像是一潭无风的水,静悄悄没有一丝涟漪。   刘钦瞧着它们,不觉茫然起来。   上一世他知道的不多,这一世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二十三岁的陆宁远,可是没有。   陆宁远站在他眼前,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他身上,却像正在很远的远处,既不从那个梦魇中来,也并不在他身边。   北风忽起,拂落枝上枯叶,吹得四面林声摵摵。弦歌声自堂中阵阵飘来,忽隐忽现,陆宁远解开未及更换的破旧外袍披在他身上,对他说:“夜里太冷,我送殿下回去。” 第13章   果然不出刘钦所料,没过多久便有上谕,刘崇听说他平安无恙,大为欣喜,说他既然身体不好,就不必急着来见自己,可先在江北养病,一应用度有不足处尽管开口,无有不允。   这一番作态下来,虽然不乏例行公事,却也有着舐犊之情。刘钦接旨,向南边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同样揣着几分真心。   早在他在解定方营中安定下来的当夜,他就设法向原先的东宫僚属进行了联系。他人在北方,不能不知道南面的事,况且自己这里情形如何,心里作何打算,也不能不向他们交底,以免日后两边行事有所脱节。   除此之外,这次还有一个意外之喜。听闻他脱险,巴巴地写信向他祝贺的人多如牛毛,这些信一封踩着一封送到他手上,他也看不过来,只随意翻看了人名,就随手搁在一边。可翻到其中一封时,他倒顿了顿手,心中一动,写信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崔孝先。   崔氏一族虽然不是开国勋贵,但在本朝也算累世簪缨,轮到崔孝先,他也算争气,当年一举便高中进士,这些年历宦多处,累累迁升,虽经国难,也没见受什么影响,甚至上一世在他大哥朝,他也始终屹立不倒。   但也不是他多有本事,在刘钦看来,其人无非是能见风使舵而已。   犹记得上辈子刘缵继位之初,心气正高,矢志抗敌,崔孝先便大骂夏人可恶,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与夏人不共戴天似的,恨不能自己跨马提刀,这就杀过江去与他们决一死战,还曾给陆宁远写过几首肉麻的诗,大赞什么明君强将君臣鱼水,喜滋滋捧他主仆的臭脚。   可等着刘缵让夏人围城数月,吓破了胆,从此再不敢提恢复之事,一心改战为和之后,他也跟着口风一转,极言百姓亟待休养,刀兵不可轻动,弹劾此时仍在主战的陆宁远拥兵自重,穷兵黩武,以战邀宠,私心误国,又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当初腆脸作诗的人不是他一样。   刘钦当时虽然已生异志,对他却也并无半点好感,看他只如看跳梁小丑,偏偏刘缵得他在外朝倚助,更添底气,对他恩眷日隆,后来更是想让他入相。再之后的事刘钦就不得而知了,想来他应是愈发飞黄腾达了吧。   鬼使神差地,刘钦拆开他的信,漫不经心地扫去几眼,忽然神情一凝,不由站了起来。   正文照例是些迎合奉承、溜须拍马的废话,他只匆匆扫过,旁边的副启却是厚厚一沓,说到件干系极大的事,只瞧得他心中微震。   原来崔孝先在信中说,他已脱险并想暂留北方的消息传去,刘崇先是高兴,后来不知让什么人挑拨,说他此举意在不测,恐怕日后有唐玄宗、肃宗父子之事,引得刘崇颇为疑虑。   刘钦捏着信在房中走了几圈,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左手手背。   那挑拨之人崔孝先虽然没明着说,可是一猜就知,一定是那个陈执中,刘缵的舅舅,也是朝廷中的南人之首。   不想他对自己防备竟如此之紧,下手又如此迅速,看来储君之位他们是志在必得,自己稍有动作就会引起他们警觉,甚至干脆成了他们的靶子。   看来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不过……   在信的后面,崔孝先不无卖弄地又说,刘崇问及他如何看时,他毫不犹豫地表示,太子刚刚脱险,惊魂甫定,正该静养,不宜奔波劳瘁。况且太子为人仁孝,朝夕孜孜,必无他意,苦劝刘崇不要多心,还拿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刘崇被他劝动,心意始回,这才有了后来痛快答应他的事——当然这是崔孝先的说法。   刘钦对他的话只打个对折听,但从中也能感到,崔孝先正有意同他卖好,这远比他带来的消息本身更让他感觉不可轻视。   如今朝中都是刘缵的人,已对他渐成合围之势。于他而言,想要以储君之位继承大统,助力自然越多越好,哪管这人为人如何?   即便他打心眼里瞧不上崔孝先,而崔孝先也未必真就把宝押在他身上,背地里说不定正脚踩两只船,分头下注,对刘缵也有所表示,可也不能就此将他一脚踢开。就是暂时不用他,也要设法羁縻住,以免他转投刘缵的门庭,同自己作对。   这么想着,他把崔孝先的手书放在炭盆里烧掉,也不出声叫旁人进来服侍,自己研了墨,沉思片刻,挥毫写好封言辞恳切、深情款款的复书,然后片刻也不耽搁,当即着人秘密过江送到崔孝先手上。   等做完这件事,他倚在桌边,食指在上面敲了好一阵,又起身往解定方处去。   前些日子圣旨发来时解定方刚好外出视察凤阳附近的驻军,因此没能看见他收到消息时的表情,刘钦至今引以为憾,但想到自己一会儿要说的话,又不觉打起精神。   等他到时,解定方正与陆宁远交谈,因刘钦没让人通报,脚步又轻,初时两人谁也没注意到他。   刘钦踏入门中,刚好听见解定方长叹一口气,那张因苍老而布满褶皱,因此常常让人看不清表情的脸上竟然不无动容,不知是因为什么。   “你有如此见识,假以时日,定是国家栋梁之才,恢复天下,重整山河,其在是乎!可你留此有用之身,即便不思朝廷、不思君父,也该想想你父亲,怎么就打上这样的主意?是因为先前熊彭祖之事,你还意不能平么?”   陆宁远只淡笑一下,想说什么,未及出口,瞧见刘钦,两人一齐站了起来。   刘钦抬脚进门,奇怪地向陆宁远瞧去一眼。上辈子自从长安一别,两人在建康重见时已经都不是孩童,在刘钦印象里,陆宁远成年之后性情端重,不是什么爱笑之人,若说哪次曾见他笑过,仓促间居然想不起来,这会儿见他破例,愈发好奇两人都谈了什么,可又不便发问,只得当作没听见,对解定方道:“解公不必多礼,快坐。”   解定方向他看过来,虽然神情恭敬,让人挑不出毛病,可方才看向陆宁远时眼里的欣赏、惋惜之色再看不见,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刘钦瞧见,不禁暗暗皱眉。   他心性骄傲,又从年少时就被立为太子,被人捧得惯了,从不曾在别人之下。在夏营时委曲求全倒也罢了,如今回到雍国地界,解定方如此待他,他几乎想也没想,本能地便觉着不快。更不必提上一世时解定方曾……   解定方问:“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哦。”刘钦回神,整整面色,“听闻夏人近来袭破州县,虏骑四出,甚是猖獗,蠢蠢有欲进犯淮南之意,钦闻之惕然不宁,不知我公打算如何应对?”   他此来有求于解定方,因此言语之间用上卑称,再不像之前一样称孤道寡,有意压人一头。   解定方听了,不由得愈发警觉,加上不知道他这问话是否代表朝廷,脸上更是带上肉眼可见的小心之色,沉吟一阵,缓缓回答:“臣受国厚恩,荷任一方,然不能宁静边境,以致贻忧君父,罪过实大。”   说完这一句后,他才继续道:“东线夏人今有两支,为狄志、狄庆两兄弟所统领,一者入河南,一者犯山东,传闻狄吾还有数万兵马正在调动,暂还不知去向,但想来是往淮西一带。臣已勒令多路指挥使小心戒备,相与为援,一旦有变,臣则尽起大军,与夏人相机决战。请陛下与东宫稍作宽心,臣为国藩屏,定效死力,如有未捷,杀身以报,必不让夏人匹马渡江!”   这话刘钦曾听得多了,因此毫不动容,追着他话头又问:“多路指挥使……可都是前者所说的熊彭祖之流么?”   解定方一时没有吭声,下意识看了陆宁远一眼。   刘钦这话意有不善,隐约有追责之意,像是要给陆宁远出气,但似乎又是在说各路指挥使所任非人,不像只针对熊文寿一个。   可指挥使皆是出自朝廷任命,不是他解定方的私将,他一时拿不准刘钦这么说的意思,想了想道:“大将黜陟,必由朝廷审量五材,为官择人,实非臣所敢臧否。”索性把自己摘个干净。   刘钦点点头,看来不愿在这事上再作纠缠,话锋一转又道:“夏人来势汹汹,虽匹夫亦不能宁静。钦忝居此位,上不能分君父之忧,下不能解淮北万民于倒悬,夙夜思及,实难安坐。愿亲领一军同夏人决战,湔洗国耻,兼以报其辱我之仇。如何调度,任凭我公驱使!”   直到此时解定方才闹明白他此来的用意,一颗心放下去又马上提起来,忙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亲逐戎马,万一有失,臣万死难报,此事决计不可!”   刘钦早知他不肯答应,因此本意也并不是想领军与夏人交战,见解定方被他吓住,这才抛出真正的用意,“嗯,既然我公多有顾忌,钦也不便强往,多生事端。听闻睢州一带多有流民,钦愿往招抚,稍分朝廷之忧,如此总不算太过冒进吧?”   解定方微张开嘴,半晌后慢慢合上,看向刘钦的眼里带上几分堪称严厉的审视之色,片刻后全化作了然。   刘钦让他瞧得几乎脸红,忍耐着没有错开眼,仍坦然与他对视。   他久在中枢,对父兄那套驭人之术耳濡目染,前些天对那些将领们拉一下、又打一下,一番恩威并用的手段下来,当即摆弄得他们对自己又敬又怕,唯唯不敢有二言。但是这威是假朝廷之威,至于恩更谈不上半点,一时唬住他们容易,想真正得到他们的忠诚,那还差得远呢。   况且这一套哄得住别人,可哄不住解定方。他武人出身,如今已是总督,升无可升,为人又很迂阔,并不热衷权位,只盼能守住这一亩三分地,不指望着出将入相。自己虽是太子,对他来说却没有什么作用,他没有巴结自己之处,也就不会咬这钩子。那日席间他不仅一声不吭,说不准还在心中暗笑呢。   刘钦知道话已说到这儿,再说也没有用,看解定方垂下两只老眼沉吟着,也就耐心等在一旁,没再开口,视线随意一转,瞧见案上放了本书,本以为是兵法,仔细一看却是本萧统的《文选》,不由微吃了一惊。没想到这老头在戎马倥偬之余,竟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过了好一阵,解定方才终于松口,“既然殿下执意如此,臣便多派护卫为殿下扈从。如今两军相持,势如犬牙,殿下此去绝不可过于深入,万一遭遇夏人,臣怕接应不及,恐有不测之变……”接下来又是一番叮嘱。   他年纪大了,说话便絮絮叨叨,语速又慢,刘钦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等察觉半晌无人说话,回过神来,稍一回忆,想起来刚刚是解定方在问他此行要选哪些僚属。这一下正中下怀,这才打起精神,正要把心中早打好草稿的几个名字说出,一旁陆宁远却忽然道:“我随殿下一起。”   解定方讶然,“你不是……”   陆宁远摇摇头,“等护送殿下平安回来,晚辈再启程便是。”   刘钦张张嘴,肚里那几个名字就没再出口,向他看去一眼,又转向解定方,笑道:“如此最好。” 第14章   正值黄昏时分,奔波了一整日,人困马乏,刘钦只驱策着马缓缓走着,头顶扑棱棱一道声音划过,他下意识矮了矮肩膀,抬头望去,一只暮鸦抖开黑色的羽毛从他头顶从此掠过,一收翅膀落在黑森森的树梢间,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他在马上回头,看着身后这条迤逦而行的队伍。前面还是些有马的军士,虽然各自神情疲惫,但队伍还算整齐,往后便全是些拖家带口,互相搀扶着,一脚泥一脚水艰难跋涉的百姓。   队伍里时不时响起小孩的哭嚎声,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引得人心烦意乱,又或是有妇女一边走一边啜泣,声音幽幽咽咽,丝缕不绝。   不住有人摔倒,队伍就乱上一阵,后面的人要么停下来搀扶,要么跟着被绊倒一串,更有些粗鲁汉子,不时离开队伍,沿途拉屎拉尿,然后也不着急归队,总是煞有介事地跑到远处瞭望一阵,任凭军士怎样呼喝都慢吞吞不肯回来。   刘钦不愿再看,收回视线叹了口气。   他当初自请外出招抚流民,想为国家做些实事自然是其一,究其本意,其实更多是想以此收揽江北民心,让士民官兵都知道国家有他这个太子。   明摆在眼前的是,陈执中在江南经营日久,树大根深,刘缵借这个舅舅的势,可说小半个东南都握在手里。回建康与他们强争,那是自讨苦吃,唯有在江北打开局面,趁着乱局捞到些资本,日后才能与他们相抗。   刘缵凭借地利占尽人和,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可有一样——他绝不会知道再过一年半,就会有夏国以议和之名逼刘崇让位的惊天之变!那时如果自己还是储君,刘缵就彻底输了。决战的日期已经定好,现在他恐怕还茫然不觉呢。   可他想的虽好,带人离开解定方的总督行辕没几天,就察觉自己实在揽了个苦差。   原先东宫的属官都在建康还没北上,从解定方那带来的几个文士虽然勉强顶得些用,可也架不住这一路上城池残破,流民蚁聚,事务太繁,各个早已分身乏术。   许多州县几经易手,官吏只剩下十之二三,莫说不能主事,即便想要启用他们,可刘钦与之稍一交谈,就觉其简直满腹草莽,实不堪用。   官吏逃亡尚且如此,百姓更是十不存一,虽然凡有人处都已搜刮得恨不能家徒四壁,但打开官仓,真正由朝廷收来的粮米竟然不足数月之用。   刘钦也没心思认真追究少的那大半粮草去了哪里,只是解决自己带出来的这一军人马的口粮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更不必提那些担忧夏人再打过来,不肯回到本乡,只跟在他屁股后面寻求庇护的数不清的流民……   在他心目当中,这趟出来,应该是每到一处,都是百姓雀跃,野老欢呼,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士绅望族争先依附,各地官吏望风归位。可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大几千张口等着他填,时日一长,简直不胜其烦,几次在心里暗想,干脆把这些包袱甩掉算了,但顾忌着自己所率乃是“王师”,实在不能做这等事,加上还记得自己带兵出来的本意,因此每日虽然在心里抱怨,却也不得不尽心尽力。   似乎是还嫌他不够倒霉,慢吞吞又走一段,他忽觉额头一凉,竟是下起雨来。   此时已过立冬,冷雨近冰,丝丝钻人脖子,还不如干脆下雪。只一会儿,刘钦握着缰绳的两手就冻得通红。队伍当中哭声更高,被雨一洇,像是隔了块受潮的木头,闷闷地传来,比刚才还要更让人难受。   他再次转头,见许多人终于支持不住,七扭八歪地坐倒在路旁,一张张脸上只有麻木,连痛苦之色都看不见。   这些人沦落至此,别说棉衣,就是身上衣衫还能蔽体的都不多见,让十一月的寒风一吹,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都变成了恐怖的紫红色,偏又遭了这一场雨,还不知该如何忍受。   刘钦想起自己在被夏人抓走前狼狈逃难时的经历,比起他们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时心有戚戚,对他们生出怜悯之意,却也做不得什么,只伸手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好将冷雨挡在外面。   陆宁远骑着马从前面赶来,因有旁人在侧,先行了一礼才道:“禀告殿下,几里外有个村子,几乎没有人了,今晚是否在那歇脚?”   刘钦总算听见今天第一个好消息,不由打起些精神,点头答应,命令加快速度行军。   按他这些日的经验,像这样的村子,想在里面补充军粮是不指望了,能躲雨取暖已是天幸,只盼这附近没有夏人,能让他们安稳度过此夜。   几个士兵驱马向后传令,沿途护送百姓的军士驱赶着散坐在各处的百姓起身,见有人迟迟不动,吆喝声渐渐变成喝骂,更有人拔刀威胁,甚至动起了手。   刘钦看得大皱其眉,便想要陆宁远去约束士卒,谁知对方却道:“如今士卒饥寒,若在此时强加约束,恐有不测。”   刘钦讶然。知道他是担忧兵变,虽然稍一寻思就知道此话有理,但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从一向以军纪严格著称的陆宁远口中说出的。   似乎是看出他的惊讶,陆宁远紧接着又道:“用兵之际非练兵之时,等稍一安顿,臣定当教习士卒,申明军纪,殿下勿忧。臣先去后面看看,不使兵士欺民太甚。”   刘钦这才恍然,点头放他去了,但心中不禁思量:陆宁远才带了几年兵,怎么就有这等思虑?想起偶然撞见的解定方那副激赏之态,不由得愈发沉吟。   等进了村,果然如陆宁远所说,整座村子几乎都空了,除了些老迈不堪,行走不便的人外瞧不见几个活人。路旁蒿草已长到半人多高,在风雨中忽忽摇曳,时不时有成群结队的野狗远远对着人狂吠,龇出的獠牙已和狼一般无二。   家家户户的门板能拆下的都被拆下来了,瓶瓶罐罐砸碎一地,只有厨灶下不知多久以前的黑灰还残存了些生活过的痕迹。不知战端启前,这都是些什么人家?   刘钦在兵士生起来的火堆前烤了阵火,听门口传来哗啦啦的盔甲声,本以为是陆宁远,回头一瞧,却见张大龙急哄哄地进来,“千总让俺给你……给殿下送点吃的来,还有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他说你要嫌凉,就放头盔里拿火滚一滚喝。”   陆宁远在解定方处官复原职,仍然做个千总,但已不在熊文寿麾下。刘钦接过水,的确是凉,懒得折腾,直接喝了,问:“你们千总呢?”   张大龙答:“忙着安顿那些百姓呢。我也过去了,根本忙不过来,哎!”   刘钦听得不是滋味,只得从火边站起身,冒着冷雨寒风走到屋外,“我也搭一把手。”   张大龙站在原地张了张嘴,似乎想阻止又作罢,跟着他一道往安顿百姓的民房去。   村子里空屋虽多,但还能挡风住人的很少,百姓又需住得尽量集中,以免有突发情况时顾及不到,因此大部分人都只能睡在野地里,住人的屋子每间都挤了几十个,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刚一进门,呻吟声、哭声、吃东西时候的呼噜声、争抢睡觉地方的怒骂声像道大浪一样拍过来,逼得刘钦险些一步退出来,见陆宁远、李椹都在屋里,咬咬牙找空也走进去。   陆宁远却迎着他走过来,几乎是拿身体又把他挡出门外,“这里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分发粮食,让怀音他们做就行,殿下去歇一歇吧,明天还要赶路。”   刘钦心道:那我这趟不就白来了?正要拒绝,抬头看见陆宁远的两只正看向自己的眼睛,顿了顿没有说话。   他刚才第一眼就注意到陆宁远披在铠甲外的袍子没了,在墙角一个抱着婴孩的妇女身上,再摸自己身上大氅,就觉压得肩头沉甸甸的,如果现在脱下来找个百姓盖在身上,已经迟了,而且迟得未免好笑。   他忽地想到解定方那双先是审视、随即恍然的眼睛,恍惚又在陆宁远的脸上再次见到它们。虽然此时此刻陆宁远目光平静,没有解定方的那种神色,可刘钦如何不知,这一番下来,自己隐藏在大义凛然下面的本意早显露无疑。   他默默无语地随陆宁远回到自己刚才的住处,脱下大氅放在一边,坐在火堆旁盯着跳动的火舌看了一阵,冷不丁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大同?”   陆宁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答:“等殿下平安安顿下来之后,臣再启程。”   刘钦反问:“如果我一直不安顿呢?”   陆宁远垂了垂眼睛,没有说话。   刘钦复明之前,两人谈到关键处,陆宁远就每每沉默以对,那时刘钦一心想看他脸上是副什么表情,可是如今当真看到了,才发觉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都看不出来,陆宁远像是一块石头,把那颗心严严实实地藏在里面,如果只是在石壳上轻轻敲打,如何能得见里面的光景?   刘钦忽然问:“你怕我遇到危险,想保护我?”   说完,见陆宁远愣愣的不说话,紧跟着又问:“无论我去哪,只要危险,你也都跟着吗?”   “你带着几十个人,敢去劫夏人大营,是因为知道我在里面?”   窗外一道闷雷滚过,打斜里一道白光照亮陆宁远的大半张脸,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来,张大龙挟着风雨破门而入,“不好,夏人摸过来了!” 第15章   陆宁远霍然站起,“来了多少人,到哪里了?”   “太黑了,看到的时候已经没多远了,一会儿就到。人数看不清楚,打探的军士说好像看到了个参领旗号,那样怎么也有千来人。”   刘钦心里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也跟着匆忙站起,左手一按,摸到佩剑,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已经这么晚了,这伙夏人还不扎营,定是领了什么紧急任务,路过这座村子,就算不准备投宿,也会进来摸排一番,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看来与之一战已在所难免。   眼下自己手中人马将近两千,真打起来不算吃亏,况且睢州就在不远,此地现在还在雍军手中,万一交战不利,撤回此地料也不难,只是……   还有几千百姓,如何处置?   “骑兵多吗?”陆宁远问。   “大部分都是。”   “看来是夏人精锐。”陆宁远浓浓的眉头一压,“来不及设伏了,去吹号整队。李椹!”   李椹听见喊声,扶着发冠匆匆赶来,脸上还有没消的热汗,一时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陆宁远飞速道:“夏人来了。我率军在村口阻击,尽量拖住他们,你带两个总旗护送百姓走后山脱身,现在马上出发!”   李椹刚刚安顿好一众百姓住下,闻言呆了一呆,迅速回神,应道:“是!”   “慢着!”陆宁远大步走到门口,说话时微微旋身,忽然看到刘钦,像被轻烫了一下,眼光一跳,改口道:“不,多带几旗。”   “请殿下随百姓一道,先向南走,臣稍后就来会合。”   刘钦紧了紧盔甲上的带子,“我去哪里,哪里就要分兵,剩那一点人,哪是夏人对手?我随你一道。怀音,你带两旗人先走,去吧。”   李椹站着没动,显然是在等陆宁远的意思。刘钦不悦地皱起了眉,看他一眼,这一眼颇具威棱,惊得李椹脸色一变,忙低下了头,但仍是站着没动。   号角声忽地响起,在雨里听着颇为凄厉,陆宁远站在门口,半边臂膀被雨浇着,沉默了一小会儿的功夫,终于道:“好,殿下随臣来。”   李椹松了口气,对刘钦行了一礼,匆匆去了。   刘钦飞身跨上马,见兵士已各自列队,原本刚刚坐下、睡下、吃着东西的百姓惊闻噩耗,吓得哭也不敢了,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被李椹带人指挥着纷纷乱乱往后山跑。照他们的脚程,不知道要争取多少时间,折损多少人马,才够他们逃出生天?   陆宁远忽地握住他的嚼头,“一会儿请殿下先去那边冈上观战。”说着抬手往西一指。   刘钦抹掉脸上的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雨帘中只瞧见黑漆漆一片模糊的山影,树木森森,倒是适合藏身。   他笑了一声,回头道:“取弓来!”亲兵上前,两手捧过一张在专马上开的短弓。他接过来,勾着手指在弦上拉了一拉,“这弓虽然小,却也有一石半。这会儿弓弦湿了,射不太远,但也足够了。”   他先前被陆宁远从夏营带出时瞎了眼睛,让陆宁远不知他的能耐,要不显露几分身手,他怕还以为自己是软弱可欺之辈,见到夏人只有被他救护、或是狼狈逃窜的份。虽然没有明说,却是不退之意。   这会儿夏人已近,陆宁远不住向村口瞟去,看样子随时都要动身,抓着刘钦辔头的手却始终没松,语气急起来,“殿下!混战之时,臣实在……殿下带几旗人先去岗上埋伏,等臣黏住夏人之后再忽然杀出,定能取胜!”   刘钦听他说话间忽然改了口风,明显是糊弄自己暂离战场的缓兵之计,但也觉是个法子,眼看着村头不远已有夏人打起的火把逼近,知道眼下形势急于星火,没空争执下去,稍一思索,终于点头应下。   可他虽然少习骑射,流亡关头也杀过人,兵书也曾读过几本,若是引经据典,自问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其实两辈子加起来都不曾亲自带兵野战过一次,一拨马头正要走时,忽然犯了几分踌躇,问:“我在什么时候杀出为好?”   陆宁远见他终于应允,松一口气,也正要催马,闻言愣了愣,原本神情严峻的脸上忽然现出种温和之色,“到了那个时候,殿下自然就知道了。”   刘钦不再多问,一甩鞭子,飞马而去。几乎是刚走出一箭之地,身后就响起交战声,是张大龙所率先锋已经接敌了。   他立马岗上,借着夜色掩蔽和树木遮挡隐藏了身形,紧捏着弓,观望着下面的动静。   这时雨势渐小,风却还是很大,扯得两军打起的火把明明灭灭。只见人影错杂,辨认不出哪边是哪边,好半天他才找到张大龙的那匹高壮的黑马,在夏人军阵中几次试图突入,随后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网阻住,又退回来。   刘钦早知道张大龙日后是员声名赫赫的猛将,看他冲入敌阵,本拟见到那日呼延震在雍军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场景,谁知他竟然连番受挫,不由吃惊,风雨摇动中也看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真的力有不逮,还是诈败诱敌?   忽然,他又看见了陆宁远。陆宁远先前的胸口受的伤不知道养到了什么程度,只是看他脸色发黄,至今还时不时忽然大咳一阵,就知道大约还没长好。   他的那条右臂更是伤到筋肉,到现在还难以承力,所以刘钦见到一个左手使刀、身边还跟着几个亲卫的人,就一下认出他来。   陆宁远先前居中指挥,观望战局,这会儿不知怎么也加入战团。   雍军好像是稍加振作,推着夏人向村外的山脚下退出一段,但随后又被逼至村口。见此,原本在侧翼结阵不动的一队人马直插进去,夏人军阵似乎被搅乱了片刻,但马上又恢复过来。   夏人当中一个将官模样的人,应该就是为首的参领,也和寻常士兵一样拔刀冲阵。   在他身边的夏人不知是不是受了鼓舞,悍勇异常,跟在他后面,像是只枪头般,一点点钻进雍军军阵当中。所遇雍兵支持不住,纷纷退出一条路来,竟是只能由他一点点撕开。   眼看军阵就要被撕成两半,刘钦心中猛地一紧,明白是时候了,当即让人吹号,随后也不等旁人,当先一夹马腹,疾射出去,因着马快,只一瞬间就到了山脚。   他见那参领左劈右砍,不住呼喝,指挥着夏人忽东忽西,知道只要能废了他,就能废了这伙夏人大半,趁着这会儿距离收近、地势又高,忽地松开缰绳,两脚勾紧马镫,腰腹一紧,在马上猛地张圆了弓。   他座下马全未收势,眨眼间已载着他下山进到阵边,这功夫他已“嗖嗖嗖”连射三箭,全都朝着那参领而去。   这伙夏人显然是一队精锐,马匹充足不说,主将更是身披重甲,露出的地方除了头脸手足之外,就只有几处关节,目标太小,加上他又动得太快,刘钦虽然自负,却也没指望一箭就射中他。   果然,第一箭只擦身而过,第二箭正打在他盔甲上面,被弹落在地,第三箭挟着风声而至,被他察觉,偏头躲了一躲,没能射中要害,擦着他一只眼睛飞过去,顿时血如泉涌。   那人捂脸大叫,不知是不是瞎了,趁着这个功夫,刘钦已冲入阵中。   他只带了数百人,但下山时特意命士卒鼓噪而进,做出人马众多的声势,夏人疑心遭了伏兵,惊疑之下,加上主帅受伤,果然攻势稍挫。   刘钦趁势将插入进来的夏人逼退,与陆宁远会合,正要乘胜追击,忽然就听那参领指着他对旁人叫道:“找到那太子了!就是他,快回去报告!”   刘钦听得懂葛逻禄语,闻言心里猛地一沉,瞬间反应过来,怪不得此处会有夏人精锐,还在晚上进军,原来是在搜他,忙对陆宁远道:“不好,他们认出我,去搬救兵了,附近一定还有夏人!等他们合围上来,想走怕就晚了!”   陆宁远神情一整,也知道其中厉害,闻言马上就下了决断,“大龙,你带一队人断后,大队往南撤,往睢州方向会合!”   张大龙也无二话,马上答道:“是!”   刘钦拨马回身,忽然又想起那队百姓。他们各个拖家带口,有气无力,好半天行不多远,目标又大,带着他们等于明白告诉夏人自己在这儿,如何走得脱?必为其追破!一旦再落进夏人手里……   刘钦猛一激灵,不敢再想,侧眼向陆宁远瞧去一下,狠狠一抽马鞭,到底没有做声。   果然跑不一会儿,就碰上李椹和护送的那几千百姓,队伍长蛇一样,逶迤出数里地远。一旦张大龙抵挡不住,追兵赶上来只是早晚的事,不会比他们来得更慢。   刘钦驱马过去,一跃下地,让马抓紧填填肚子。这时雨已渐停,可仍是霜风凄紧,吹得人骨缝发寒。兵士不住催促百姓,帮忙提着东西、扯起跌倒的人,可队伍还是越走越慢。   真就要携民渡江不成?   刘钦瞧了一阵,愈发心焦,忽地横下心,猛一转身,瞧向陆宁远。   当初他联系上东宫旧臣之后,第一时间就从他们处证实,陆宁远所说不错,他确实还没见过刘缵,暂时也没查到他二人有何往来。从那时起他才终于看清当日隐隐感觉攥在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陆宁远能忠于他大哥,如何不能入他彀中?   他此番不辞奔波,亲蹈险境,出发之始就请了皇命,借朝廷之口昭告天下,观众里面,自然也有他陆宁远。可眼下这个形势,再这样抱着大义的旗子不撒手,眼看连命都要不保,收服一个陆宁远,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可犹豫的。刘钦下定决心,见陆宁远也正瞧过来,再顾不得其他,沉下脸就要下令,忽然,盔甲一动,像是从后面让什么给扯了一扯。   他惊了一下,连忙回身,就见一个浑身泥泞的女人怀抱着婴儿,吓得面容失色,要跪未跪,正朝着他不住告罪。婴儿手里攥着他盔甲上绑的绳子,仍不撒手,觉着好玩,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刘钦顾不上她们,抬手轻轻一拂,想将婴儿的手拨开,看它娇弱,怕伤到了,动作不快。谁知刚刚碰到,婴儿虽然撒开了绳子,那只小小的手却又攀上他的手指,几根柔软的指头一收,就这么握住了。   做完这件事,它就在诚惶诚恐的母亲怀里对他咧开嘴,发出快活的一声。   “呀!”   有那么片刻的功夫,刘钦头脑当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一道痛苦的激流滚上心头。   那是他在夏营当中受辱、对着刘缵跪拜、独自品尝痛苦失意的日日夜夜也不曾体会过的,不知是什么,可是在一瞬间占据了他,摧撼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喉咙一哽,原本想说的话就没出口。   他慢慢回神,举着手没有挣开,就着这个姿势转回身,皱起的眉头放下,紧抿的嘴角也松开来,问陆宁远:“想法子把他们都送进睢州城去,有办法做到么?”   火光摇动中,陆宁远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断然答道:“有!” 第16章   “请殿下脱下盔甲!”断然说完那一句,陆宁远紧跟着又道。   刘钦疑心自己听错了,又问:“怎么?”   陆宁远答道:“既然夏人此来是为了搜捕殿下,不为劫掠,那么眼下不如同百姓分开走。殿下将盔甲交与臣,臣择一身量相当的军士穿上,尽量将附近夏人引去别处,殿下再领百姓一道赶往睢州。此去睢州城不远,以百姓的脚程,不出两日也就到了,臣那时再与殿下会合。”   刘钦点点头,松开婴儿的手按在盔甲后的带子上,正要用力一抽,忽然顿住,改了主意,“不,何必多此一举,我随你一道。”   陆宁远一愣,“殿下……”   刘钦抬手止住他,“你要说此行危险么?我若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说着,扬起马鞭向周围一指,“直接撇下这些人,命军士护送我飞马入城,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就能脱险,何必这么麻烦?”   “刚才那个参领一眼就把我认出来,显然不是通过盔甲,估计是给我画了像,在各个营里分发下去了,只凭一副盔甲就想糊弄他们,未免太一厢情愿。”   “一旦让他们识破,舍了你又追上来,那时候还是免不了一番死战不说,反而还要平白搭上这些性命。那不如我跟你一道走,先保住一边,咱们再想法脱身。他们人数虽多,可想要拿住我,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陆宁远怔了一下,马上回神,拱手道:“殿下心意已决,臣便再不多言。请殿下上马!”   刘钦更换了箭囊,把弓负在背上,认蹬上鞍,翻身坐在马上,向北一指,“既然要分道扬镳,那索性反着走,多造些声势,大张旗鼓,让夏人都知道我在这里。至于之后如何脱身——”   陆宁远慨然道:“殿下勿忧!臣定不使虏贼得计,有伤殿下万一!”   刘钦手按着缰绳,忽然在马背上放声笑了两道,在这前途未卜、生死不定之际,感到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再然后,陆宁远就瞧见他眉目一扫,向自己瞥来一眼,泠泠凛凛有如长夜电闪,在这一瞬间比之山崩海啸还要愈加惊人心魄。   陆宁远张了张口,没发出什么声音,随即神情一定,沉声道:“殿下,臣有一计。”   之后刘钦这一行人舍弃了辎重,只随身带上数日干粮,取道东南,直奔凤阳,一路上偃旗息鼓,隐匿而行,可夏人哨探众多,终于发现他们,稍一阻击,辨认出刘钦身份,即传布全军,附近几只人马迅速反应,向他们合围而来。   因刘钦这一军目的太过明显,夏人特意在往凤阳的必经之路上布置了一个都统,足有五千人,分几路扼守在他可能的突围方向,跟在刘钦身后的还有两个参领,并不与他多作交战,只驱赶着他往前面张起的天罗地网里钻,誓要在他与解定方会合之前把这不知死活的雍国太子捏在手里。   可谁知到了宁陵与商丘交界地面,刘钦一军忽然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埋伏在各个隘口的夏军几日等不到他来,因商丘等城至今还在雍人手里,他们此来是恃威横行,其实已进入雍国腹地,怕拖久了生出变数,只得暂退。   可马上又传来消息,南面的郭村有小股哨探遭遇刘钦一军,因人数太少,几乎遭他们全歼,幸有两人负伤逃回,这才带回消息。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原来这猎物警惕得很,嗅到前面有陷阱的气味,早已转道向南,但看来还是要往凤阳突围。   知道方向,那就好办。夏人于是又调动飞骑,凭快马向南追逐,沿途虽有雍国城池,可没有一处守军胆敢开城邀击,只是坐看他们自来自去。刘钦能躲过一时,算他侥幸,这里距离凤阳足有五六百里,足够在半路追而破之。   可是又过了没两天,刘钦现身在睢州城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其在城头检阅军队,宣谕士民,更是被城外夏军接连证实。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几百里外的凤阳,兜了两个圈子,最后竟然是往西北走,让一路南追的他们扑了个空。   直到入城之后又过了些时日,刘钦甚至才知道这一队夏军主帅乃是狄吾,在此之前他甚至对这附近到底有多少夏人都一无所知,更不曾见过他们在商丘等地的伏兵一眼,就凭陆宁远的判断远远避开了他们。   至于后来转道向北时,曾与追击的夏人在十几里外堪堪擦身而过,则是日后两方大举交战,各自俘虏对方士卒,才从他们口中慢慢得知的。   那日清晨时分,刘钦毫发无损地到了睢州城下,只觉如在梦里,生出些不真实之感,直到城头现出一员大将,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朝他怒喝“陆宁远,你还有脸见我”时,才终于堪堪回神。   旁边陆宁远向前一步,比他多出一个马头,“熊指挥,末将自知有罪,甘愿受罚。唯夏人就在附近,请放卑职入城说话。”   原来城头上的就是熊文寿。   刘钦大约见过他一两次,但印象不深,经陆宁远这么一提醒才认出他来。但见他虽然姓了这么一个姓,人却长得并不高壮,只是还不至于显得瘦削,身量中等,样貌平平,无怪自己记不住他。   熊文寿冷笑,“你既已叛出去,如今想再回来,哪有这般轻易!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陆宁远还想再说什么,刘钦打马上前,仰头大声问:“熊彭祖,还认得孤么?”   熊文寿一愣,在城头手扶城砖趴下身,半边身子恨不得探出城外,大睁着两只眼睛远远在他脸上瞧了一阵,忽地脸色一变,回身看看左右,同他们嘀咕几句,又回到城头,正欲说话,刘钦忽将眉头一压,厉声道:“还不快开城门!”   熊文寿现出惊慌之色,对左右连连摆手,在城头焦灼地原地转过一圈,忽然想到什么,匆匆忙忙沿着台阶飞步下城。   这时城门已隆隆打开,刘钦在亲卫簇拥下策马入城,马蹄铁踏在夜里新结的薄冰上面,发出一声声“咔擦、咔擦”的脆响。   他一勒缰绳缓下马,却不下来,也不登上城头,坐在鞍上看着熊文寿一路小跑下城,红色的盔缨在头顶一颠一颠,甲胄在身上撞出哗啦啦的声响,一直等他赶到自己身前,也始终没动上一下。   熊文寿愈发惶恐,顾不上甲胄在身,仍然伏地施了全礼,“不知殿下在此,多有不敬,请殿下责罚!”   “嗯。”刘钦缓和了脸色,“不知者不罪,熊指挥请起。”   熊文寿跪在他马下,抬头偷眼瞧他一下,见他当真没有怪罪之意,大松一口气,谢恩起身。陆宁远跳下马,正欲向他告罪,刘钦却当先道:“孤饿了,有吃的没有?”   熊文寿一愣,忙道:“有、有!”顾不上向陆宁远瞧去一眼,说完这句,看着刘钦小心又道:“只是臣事先没有准备,这,城中一应用度难免粗陋,恐怕殿下、殿下……”   刘钦下马,自然而然把缰绳递到陆宁远手里,“无妨,你去准备就是。”   熊文寿瞧见他的动作,脸色变了变,不敢说什么,连忙应下,亲自引着刘钦到了府衙安顿好,告辞去张罗早饭。   刘钦让人服侍着换上常服,拿热水擦干净了手脸,又倚在桌边喝了阵茶,一直到让熊文寿请进席中,也始终没说什么话。熊文寿更觉心里没底,请刘钦坐下后,只犹犹豫豫站在一边。   刘钦终于开口,“熊指挥,你也坐。这里没有旁人,不必避讳那么多。坐呀。”   熊文寿初时坚执不肯坐下,听他催促,又不敢不坐,连忙小心抽出椅子坐在上面,那么沉的楠木椅,让他抽出时在地上竟没发出半点声音,不知是如何做到。   刘钦又转头,“靖方,你也坐。”   陆宁远倒没有推辞,也拉开椅子坐在一边,正在熊文寿对面,一左一右将刘钦夹在中间。   熊文寿见他如此,表情顿时像是吞了只苍蝇,大约要是刘钦不在,他已经开口怒斥了。刘钦恍如不见,自顾吃起来,还招呼他们也用餐。   熊文寿渐渐放松了些,举杯劝酒,刘钦也照常接过喝下,还顺口称赞了他这甜酒两句,称其色清味甘,不失为佳酿。   熊文寿暗自长舒一口气,心道太子为人倒还算好相与的,刚放心夹了两口菜,就听刘钦道:“夏人正对我围追堵截,想来熊指挥也听说了。我这次进城,少则逗留三五日,多则不知多久,全看夏人接下来的动静,但无论如何,都少不得要倚靠指挥之力。”   熊文寿连称惭愧,起身肃立道:“殿下放心,任他们来多少人,臣保管把他们一一击退,定不惊扰了殿下!”   刘钦心道:这大话你倒敢说。出口却是:“指挥忠勇为国,我素有所知,便是父皇也曾私下里对我提起过你,还称赞过几次,说你为人持重,行事谨慎,颇有‘大将’之风,你还不知道吧?”   他这话明褒暗贬,实指其坐视友军丧亡而按兵不动之事,可是言辞恳切,神情和蔼,语气亲热,听得熊文弼只涨红了脸受宠若惊,两手都不知往哪摆了,“陛下如此厚恩,臣……臣……臣定万死以报!”   刘钦笑着让他坐下,同他又饮一杯,靠在椅背上,沉吟着道:“只是夏人来势汹汹,不可小觑,来日大难,需得早做准备。听说城里守军不足一万,应对夏人似是太少,幸而我此来还带了精锐骑兵两千人,倒是可为将军辅翼。”   他这话已露机锋,熊文寿犹自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这两千人的统领……”刘钦忽然将杯子搁在桌上,怒道:“陆宁远!你违抗军令,私自出逃,背叛上官,如今遇见熊指挥,岂不自愧,竟能在此安坐,还不跪下!”   陆宁远一怔,随后也不犹豫,当即跪倒。熊文寿杯子还拿在手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刘钦转向他,“你说该如何处置?”   “这……”熊文寿沉吟着,看看陆宁远,又看看刘钦。   要是按照他的心意,就是不把陆宁远直接推出去砍了,也要把他赶出城去。可他到现在还如何看不出来,刘钦是铁了心要偏袒陆宁远,自己要说追究,只是显得不识趣而已,但又说不出宽宥的话,于是沉默不语。   刘钦继续道:“我知道你是顾忌我在旁边,不好同他多为难,是么?”   熊文寿一愣,忙道不敢。   “嗯。陆宁远不顾大局,触犯军法,按律原该斩首,就是你不处置,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任他逍遥法外。当日在解公营中,解公原本就要杀他,只是顾念他此举事出有因,深为可悯,有可宽恕处,这才改为打二十军棍。又因其对我有救护之功,功过相抵,这才让他复了千总之职,以观后效。”   刘钦这话乍一听十分寻常,好像只是复述当日经过,但其实先是搬出在军中威望甚高的解定方来,暗示他已处置过了,处置结果便是如此,熊文寿虽是苦主,但既然默认军人就该服从长官,就不当还有二话。   况且他言语之间,又是“事出有因”,又是“深为可悯”,虽未明说,却句句是在暗示自己与解定方皆已知道当日陆宁远叛逃实情,只是顾及他熊指挥的面子,没有直说,也不欲追究。熊文寿若是再紧咬着不放,就是给脸不要,不知好歹了。   果然,熊文寿听出此中厉害,神情一整,忙道:“既然朝廷已有定议,臣自然别无二话,全听殿下与总督处置。殿下,让陆千总起来吧!”   刘钦起身,托着陆宁远手臂,让他站起,亲自倒了两杯酒,一左一右拿在手里。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各位将军只要大节无亏,朝廷自然不会追究小过。”这话明指陆宁远,暗说熊文寿,只听得熊文寿神情一宽,刚刚提起的心又放下了,说不出的受用。   “而大敌当前,各位也当和衷共济,捐弃前嫌,勠力同心,共抗胡虏,保境一方,屏障山河。”   “两位若是肯不计旧怨,就饮此一杯,从此再不可提之前的事,如何?”   刘钦面带微笑,举杯而立,向两人各自看去一眼。熊文寿已深自敬服,忙两手捧过,一饮而尽。刘钦又向陆宁远瞧去,陆宁远也向前一步,接过杯子仰头饮下,然后低下头,看着颇为恭顺。   “两位将军如此,我在这睢州城内,才总算是能贴席而卧了。”刘钦笑着重新坐下,正要招呼他们也坐,门口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令兵隔着门板道:“斥候探到有大批夏人集结,似是正往这边来!” 第17章   之后十多天的时间里,派去各地的探马陆续回来,刘钦才慢慢弄清楚这次遭遇夏人是怎么回事。   他当初自请外出招抚流民,自然知道此行不会没有风险,却也多少抱着些有恃无恐的心思。毕竟睢州至凤阳一带目前还都在雍国手中,他在自己的地盘活动,身边又有数千军士护卫,还能出什么乱子不成?   可他漏算了一点,那就是这时的夏人竟然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竟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到他雍国地界纵兵驰骋。他更没想到的是,沿途城池全然不敢有所反应,竟是只能干看着,全都和当初的熊文寿一样。   他探到,这一军首领乃是狄吾,也是夏国王室,比他们的皇帝和摄政王矮一个辈分,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   他记得上一世狄吾该是率军直入山东了才对,不曾来过这边,因此听解定方不无担忧地说“狄吾一军不知动向,恐怕要往淮西去”时,他当时没说什么,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没想到这次狄吾居然换了方向,看来十之八九是他引发的连锁反应。夏人不惜冒险越过数个城池深入他雍国腹地,也非要抓到他不可,足见那日他在他们指头缝里脱身一事,当真让他们气急败坏。   刘钦这么想着,虽然知道附近夏人还在不断增多,而狄吾麾下全部兵马加起来足有两万余人,却也心情颇好,丝毫不露忧色。   熊文寿虽然先前有贻误战机之过,但守城可是老本行,把别人和夏人交战的时间都用在了经营根据地和训练士卒上面,就此时的处境而言,倒真有些歪打正着。   听说夏人调动消息的当天下午,刘钦就查看过睢州的军备和城防,见此地城高池深,各营严整,暗暗放下心来,再加上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倚仗——   前些天他仅凭着分兵后仅有的一千余人,就把几好只夏人夏人骑兵耍得团团转,让他们白白劳师劳饷,到最后也没摸到他衣角一下,至今想来,仍不禁引为快事。   可他再怎么如何,也不至于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当日要不是陆宁远,他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拼死一战,甩脱夏人追兵,带着不知还剩下几个的残兵败将仓皇逃进睢州城,哪能有现在这般从容。   现在陆宁远也在,他几乎很难想象这座城池会守不住,想象兵败城破时是个什么光景。况且为万全计,探到夏人有往这边集结的动向之后,他即以太子身份向附近各地守将发书让他们前来救援,料来不出半月,周围一带的援军即陆续可到,那时夏人识趣退走还好,要是胆敢不退,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这时夏人只有前锋赶到,因着人数太少,还犹犹豫豫不敢攻城,只是在城外扎下营寨,等着后面大军开到。战争的浓云才刚刚在天幕尽头露出一角,还没人知道以后在这座城里将是怎样一副惨烈景象。   城门还未完全关闭,允许百姓在白日进出,每日都有兵士在城门口严格盘查来往百姓的身份,防止混入夏人奸细。   城里市集每日还在开放,只是萧条了些,米价开始上涨,但寻常人也还负担得起。城外村落许多居民还在家中观望,不曾迁进城,其中就包括刘钦带来的数千流民。   睢州城容纳不下这么多的额外人口,因此只能暂时把他们安顿在城外,准备等夏人的危机解除后再徐徐图之。   刘钦出城去看过他们一次,还曾又见到了那对一时改变了他心意的母女——这次他逗弄了一阵婴儿,还同它的寡母交谈过几句,问到了她的家乡,话赶话时还当着她和在门口、窗外伸长脖子观望的其他流民的面说出定要收复他们故土的话来。   说来奇怪,之前他看这些人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危急关头还觉着颇为累赘,但当为了他们不惜把自己的性命也抛舍出去过一次之后——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决心,而后来他也没当真遇险——但在那之后,再看他们,好像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又坐了一阵,回到城里,见军士不住往城头搬运石头、木料,有条不紊,也就没再过问,想着近来每天都要收到的几十封互相矛盾却又每个都言之凿凿的军报,没注意到什么时候陆宁远已经站到旁边。   当他回过神来时,陆宁远似乎已行过了礼,还对他说了句什么。若是旁人,刘钦大可若无其事地让他再说一遍,但这些日下来,他对陆宁远已暗暗生出几分敬意,加之对他有收服之心,闻言只“唔”了一声,没说自己没听见,冒了个险,含糊应承下来。   陆宁远道:“如此,臣就去准备了。”   “等等。”刘钦无法,只得道:“你刚才问什么?”   陆宁远道:“夏人大军将至,臣以为应当将附近百姓全都迁进城内。此外臣准备去城外驻军,以作应对。”   他说的这两件都是大事,刘钦向他瞧去一眼,暗怪他刚趁自己没反应过来时转身就要“奉命”行事,差点就这么把自己糊弄过去。他定定神,“先不急去,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陆宁远一愣,好像局促了下,但随即应道:“是。”   睢州衙门专门辟出了一块作为刘钦暂时的住处,他把陆宁远带去会客的花厅,着人看茶之后,即屏去旁人,只留下他们两个。   刘钦与陆宁远对面坐了,却不急着说话,见屋中稍暗,起身拨了拨灯。   陆宁远见他起身,慌忙也站起来,等他回身坐回到椅子里面才又坐下,两手一开始放在身侧,后来平放在大腿上,紧紧贴着膝盖。   刘钦见他束手束脚,好像浑身都不得劲似的,暗暗觉着好笑,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于是故意迟迟不开口,只是盯着不远处烛台间的一豆灯火,默默出神,让陆宁远乱猜自己叫他来的意图。   谁知他不出声,陆宁远也一声不吭,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上一下,半点声音也不发出,要不是刘钦现在眼睛复明,能瞧见他,真要疑心他是不是不在此间。   这么耗上一阵,他不知道陆宁远有没有惊疑起来,自己先受不了了,觉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咳了一声,忽然道:“靖方,我在夏营中的经历,还不曾和你说过吧?”   陆宁远问:“殿下愿意同我讲么?”   刘钦见他自觉地没再称臣,颇感意外,向他脸上看去一眼,陆宁远也正看着他,刘钦视线一转,就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下意识地,他又想到被杀的那刻,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茶杯,但马上整整心神道:“要只是对你,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那日我在夏人营中含垢忍耻以图苟全性命,是如何为其所辱的,那般滋味你恐怕想象不到。”   他稍稍错开眼,不再同陆宁远对视,视线一低,看着他放在膝头的两只手忽地捏成拳头,“他们瞧我——哪怕只是夏人的寻常杂役、一个芝麻大点的佐领,看我时都好像在瞧着猪狗……你被那种眼神瞧过没有?他看你,但眼里没你,你说一句话,他们不生气,反而觉着惊奇,觉着有趣。”   “他们是人,也知道你是人,但打心眼里觉着你和他们不一样,是比他们低一等、劣一等的,天生该被他们杀,被他们驱策,让他们赶得到处乱窜,把花花江山全让出来。”   “可他们说错了吗?”刘钦站起来,烦闷地在屋中走动,“那日我以降将身份随夏人上战场,亲历两军交战,眼睁睁看着我雍军让他们只一击就作鸟兽散,抓我那人,那个叫呼延震的,一个小小的参领,杀得刀都缺了,就是真的杀猪屠狗,猪狗也要叫上两声,咬人一下,哪有那样让人杀的!”   “他杀够了人,还对我得意洋洋地自炫,你道那时我想着什么?”他在陆宁远面前猛顿住脚,低头直视着他,目光紧紧攫住他的眼睛,“我想总有一天,要让他把今天说的话吃回去,让他们把占来的土地、欠下的人命连本带利地还回来,把他们赶回塞外,毁了他们的王庭,再给他们赶出漠南,赶出漠北,让他们也尝尝被人追亡逐北、无家可归的滋味!”   他说到这儿,声音忽高,“可这事——由谁来做?解平仲么?他老成什么样了!熊彭祖么?他不投敌都谢天谢地!吴宗义、秦良弼么?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我想要恢复故土,整顿山河,该去找谁?中原板荡,夷狄交侵,若天不厌雍,使世有韩岳之臣,能挽天河、洗膏血,成我之志——”   刘钦紧紧盯着陆宁远,“靖方,那个人是你么?”   他看着,陆宁远喉头一动,那两只潭水一般平静的眼里忽然擦起两簇明亮的火焰,倏忽跳动几下。尽管极力压抑着,仍有什么从他那张先是发白、很快又染上血色的面孔当中透出,不是激动,不是感奋,却是剧烈至极的痛苦。   “殿下……”他张开喉咙,艰涩、沙哑的声音从那里面一点点挤出,“若殿下果真有兴复之志,臣不敢惜死,定效力疆场,粉身以报。”   刘钦久久地凝视着他,没放过他话里那一抹疑虑,“莫非你疑心我不肯实心抗敌么?”   陆宁远摇摇头,放在腿上的手指骨攥得泛白,轻轻问:“殿下从来都是……这般想的吗?”   刘钦一愣,心里感到一瞬间的困惑,却是毫不犹豫应道:“自然。”   陆宁远闭一闭眼,脸上的痛苦之色更甚,简直要按捺不住。就在刘钦以为他要一头栽倒下去时,却听他道:“殿下留在江北,是为了江南之事。对臣说这些,与这也有关系么?”   刘钦闻言,猛地抿起了嘴。   他今天对陆宁远说这番话,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就找他自明心志,只是没料到心中所想竟被他一语道破。   没错,他要把陆宁远从他大哥手里挖来,让这座声名赫赫的淮北长城从此只拱卫于他,让陆宁远像忠于他大哥那般对他尽力输诚,奉上自己的每一滴血。当然,最后还有借他之力,恢复这千里河山,但那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的事了,却不是现在所能顾及。   他愕然一阵,匆匆回过神来,赶在沉默得太久之前道:“我若不能自保,纵然有一千个志向,也不能实现一个。但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臣明白了。”陆宁远忽然向前一弯腰,从椅子间落下去跪在地上,“若能驱逐胡虏,臣万死不辞。殿下但有用臣处,臣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驱使。”   他终于如刘钦所愿,对着他献上了忠诚。对陆宁远这样的人而言,一旦说出这话,就再不会改了。   可他收起了刚才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这会儿神情平静,全没有刘钦曾见过的,在他对着刘缵伏地叩恩时那激动非常、哽咽难言之态,让刘钦心中始终空落落的,竟没有半点得偿所愿之感,于是半是失望、半是困惑地做了最后的尝试。   “你有如此才能,不该埋没至此,处处受人所制。等我日后回到建康,即奏明父皇,定让你一展平生之志。”   说完这句,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陆宁远的眼睛里闪了闪,像是风吹草叶,只一瞬间的摇晃,可终于又归于平静。   陆宁远低下头,“谢殿下。”   刘钦看着他的发顶,却陷入了更深的茫然。 第18章   陆宁远在刘钦出神时提出的两点,一为迁百姓进城,一为自请去城外驻军,后者不待陆宁远多做解释,刘钦当时就答应下来。   他虽然从没有真正带过兵,但也知道但凡守城不能只依托着区区一道城墙,须得布阵城外,以为掎角之援,让敌兵不能直薄城墙,过多地消耗城内。   而敌人若想攻击城外驻军,城上便能以炮火飞箭作为支援,让他们无论攻哪一边,最后都会顾此失彼,纵然一开始来势汹汹,几次之后也只能落个顿兵相持的局面,等四面援军一到,那时就是瓮中捉鳖。   至于陆宁远的另一个提议,虽然也合乎兵道,但刘钦听来,不免沉吟。   城外村落众多,虽然听说夏人来了之后,许多人都已举家逃窜,遁入山林,不知去向,或者已早早逃进城里投奔亲友,但更多人都舍不得离开祖宗之地,还在家中犹疑观望。   加上刘钦带来的几千流民,眼下正全都安置在城外,两边加起来有上万之数,睢州又不是一座大城,骤然迁入这么多人,城中要出多大的乱子?   要知道这些原本还能自给的百姓一旦进城,就再没有土地,没有营生,不治生产,没有饭吃,换句话说,都是流民!就是当年的长安城里贸然多出几万流民,怕也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更不必说眼下这个睢州城了。   可难道要放着他们不管么?明知道夏人正在逼近,后面还有大军,却将这些人留在城外,和驱羊入虎口也没有差别。这些百姓就是不被屠杀,也会被夏人掳去,成为他们的人口,给他们种地交粮,平白资敌,决不能如此。   但放他们进来以后,又该如何安置?   似乎是看出他心怀疑虑,陆宁远接着又道:“城外百姓多是乡野老实之人,质朴鲁直,无市井油滑之气,鼓舞易于振作,若是招募入伍,稍加训练,最易成军,虽然仓促间不能做正兵用,但也足可为守城助力。”   “夏人此来,恐怕不会轻易退去,臣请从城外丁壮当中拣选精神、力貌兼收者收入军中,参与守城。”   刘钦心中一亮,暗道:虽说是临时抱佛脚,却也是个法子。   睢州城的驻军,加上他与陆宁远从凤阳大营带来的军队加在一起不过几千人,若是狄吾满建兵马都会过来,那足有两万之数,他们虽然背靠坚城,应对起来也颇为吃力。   加上现在陆宁远还要分兵,城里驻军更少,又要应对这么多流民,到时候少不得要在城内巡逻弹压,应对不测,能留在城头守御的人就更少了。   若是能再临时扩充一些,虽然是新兵,但只要有勇力,临战也能起些作用,哪怕三个人当一个人用,也比没有要强。更重要的是……陆宁远从这些流民当中挑选精壮出来,这些流民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从此也就不容易生事,当真一举两得。   只是这点陆宁远没有明说,刘钦就也没点破,应道:“如此最好。只是夏人攻城在即,此刻练兵还来得及么?到时候这些新兵要是临阵畏缩,恐怕会坏了全军士气。”   陆宁远答道:“臣心中有数,请殿下放心。”   之后几天,陆续从城外迁入百姓,拆毁房屋,运送木料砖石入城,以免之后落在夏人手里,拿来制作攻城器械。城外百姓家园尽毁,世代所居眨眼间片瓦无存,哭天喊地之声道路不绝,夏人先锋想要阻拦,被陆宁远截击,只得暂退。   刘钦在城上看着这一幕,在心里算着援军到来的时间。到那时不但是这支先锋,就是狄吾全军,他也要咬下几口来,岂能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去?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谁知援军竟然毫无踪影,夏人反而渐渐合拢过来,四面墙外都可见其分兵列阵,从城头往下望去,甲士蚁聚,当真有黑云压城之感。   等到第二十一天的时候,一面大纛旗张开来,从军阵最后迤逦向前,最后停在中军一座事先搭好的木台旁。大旗正下面,一匹黄马上面坐着一个夏人将领,远远看去甲胄遍体,面目看不分明,但看来是一员大将。   就在刘钦以为他要登上台子指挥时,却见他骑马朝着自己过来,却不靠得太近,只是绕着城墙打马而行,一面向城头观望,一面不住扬起马鞭对周围人指画。   这时两边离得稍近,刘钦才看清来人面容年轻得很,想来就是狄吾本人了,见他举止如此轻佻,好像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手心里微微出汗,问同样站在城头的熊文寿:“能打炮么?”   熊文寿摇摇头答:“他这位置刚刚好在能打到的距离外边。”因为天气盛寒,他一张口就喷出热气,袅袅地向上漫开。   刘钦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土垒上面、陆宁远的营寨,静悄悄的,好像也没有出战之意。   忽然,他两耳当中一声爆响,从左到右好像被一根线忽地穿过,在那一瞬间的疼痛过后,两耳中只剩下嗡嗡的啸鸣声,什么也听不清楚。   熊文寿在他身上扯了一把,拉着他从城头边上退下,大喊着什么,刘钦听不见,从他口型当中才读出这么一句:“夏人攻城了!”   刘钦这才知道,原来这炮是从城头发的,在这一声过后,沿城一串炮响,霎时火光揭天。他不顾劝阻,又回到城边,扶着冷得拔手的砖墙下望,但见夏人带着云梯、冲车正向城脚奔来,有几座刚刚架好推来的炮台在刚才那一波当中被打中,但完好的还有不少,正被夏人急推过来。   熊文寿抬起手,随后猛地向下一挥,“射箭!”   城头士兵得了军令,忽然一齐张弓下射,射出一箭之后,迅速矮身从女墙后面撤回,马上又有另一队弓箭手换上前去,将已搭好箭的弓弦拉满,继续齐射。   但见箭如飞蝗,矢下如雨,推着炮台向前的夏军纷纷中箭倒地,后面的人马上跟上,扯开张巨大的牛皮布毡,连人带炮一齐遮在下面,又慢慢往前推进。   箭射在牛皮上面,穿不进去,也就再难杀伤底下士兵,眼见他们推着十数架炮台越来越近,熊文寿又喊一声:“发炮!”刘钦但觉双耳又是一震,脚下隆隆,恍如地震,又是一阵齐射,这会儿才知道原来装填一次炮弹要用这么长的时间。   这次夏人位置变了,太过贴近城下,城头大炮周旋不开,大多射得远了,炮弹虽然落在夏人军阵当中,飞溅的碎石炸伤不少敌人,但却基本没对他们的炮台造成什么损害。从上面看去,但见铺在炮台上面的牛皮耸动一阵,是有人在其下活动,熊文寿道:“不好,快射火箭!”   因事先早就操练过不知多少次,几乎是他刚一下令,城头即火箭齐发,落在牛皮毡上,眨眼就点起团团大火。下面的夏人被点着了发肤,大叫着跑出来,挥动身体不住挣扎,在地上滚动以图灭火,又被一阵箭雨钉在地上。   但马上,源源不断的夏人又涌上来,也不管同伴尸首,把燃烧着的牛皮一扯,又盖上一张新的。刘钦大声道:“快再放火箭!”熊文寿指着城下道:“这次牛皮拿水浸过,不行了,殿下稍退,夏人要往城头打炮了!”   刘钦一愣,被左右亲卫拥着退到墙后,过了只片刻的功夫,但听得一串串巨响在身前炸起,城头上飞砖走石,四下迸射,碎石一串串打在刘钦身着的盔甲上面,到他这里力气犹然不小。   “轰——轰——轰——”   一声声恐怖的响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横亘四野,充塞天地,如同山河怒吼,炸雷般隆隆滚来,把脚下的城池夹在中间,不住摇撼。   刘钦几乎站不稳,匆忙扶住了身边的箭楼,只觉天地都在摇晃。一下下不祥的撞击像是擂鼓一般剧烈、疯狂地擂震着这座城楼,而人只好像鼓面上的一颗绿豆,身不由己地被颠来倒去。   亲卫打起数面盾牌遮在他身前,不再有碎石打在他脸上,刘钦将满沾了沙土的眼睛一抹,透过盾牌的缝隙看向城头,但见数个士兵被炮石打中,当场毙命,还有人虽然没被直接击中,但站立不稳,跌到城下,更多人则在熊文寿组织下迅速反击。   夏人发过炮后,马上便要攻城,因城根底下已布满了夏人士兵,他们怕伤到自己人,暂时也不再发炮,雍军趁此机会迅速重新整队,在砖石开裂的城墙后面射下一阵阵箭雨,压得他们寸步难前。   “报——东城墙缺了一角!”   “李德,你带一队民兵速去填上!”   “是!”   “夏人先登已有一丈远了!”   “木石准备好了么?先别急着扔,等人再多点,爬得快的放他上来再杀。”   “是!”   城头上的士兵流水般来来去去,刘钦挥开拦在身前的盾牌,回到熊文寿边上,见这位他一向颇有微词、暗暗瞧他不起的将军被碎石划破了面孔,小半张脸都被鲜血遮住,却仍站在城头左右指挥,半步未退,微微一愣,马上回神,也不多话,扶着城砖再次向下看去,爬得最高的夏人已经近在咫尺。   “殿下快退!”   熊文寿见他如此胆大,面色惶急地要来拉他,刘钦却站着没动。   攻城的夏人显然是军中精锐,穿着寻常士兵没有配备的重甲,而且不知是单层还是双层,箭落在上面,丝毫无法穿透,只“当”的一声就被弹开,而且头顶硬盔,完全包住头脸,只堪堪露出两只眼睛,几乎全无破绽。   这些人自恃装备精良,竟然顶着城头射下的箭雨,生生往上爬来,眼看着就要攀上城楼。刘钦知道熊文寿是想节省些木石,等人多点再一网打尽,但放着这些人不管毕竟风险太大,万一让他们爬上来在城头造成混乱,城防一露破绽,爬上来的夏人还会更多。   他哼了一声,稍稍矮身回到城墙后,把一支箭搭在弓上,从女墙缝隙向外观察片刻,见夏人当中暂时无人注意到自己,吸一口气,身子如同弯折的松树般忽地弹直,眨眼间已张圆了弓,向下只惊鸿掠水般地一探,下一刻人已回到城墙后面,可弦上已经空了。   城头上,一支羽箭疾射而下,正对着爬在最高处的夏人飞去,在漫天碎石箭雨之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穿透这人兜鍪上的一道狭缝,直插进他眼睛当中。   那人吃痛,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手抓向眼睛里的那支箭,可人在墙上,松手哪还了得,当即便如纸片般忽忽飘落,带着身下另外两人一齐在城根底下摔成肉泥,炸开好大一团血花。   刘钦自负射技,射出那一箭后对他瞧也没瞧,接着如法炮制,又连出三箭,片刻的功夫便连杀数人,见夏人已注意到他,开始从远处搭起的箭楼上面朝他射击,担心有失,才从城头退下。   他这几箭扰乱了夏人攻城,但也只是稍阻兵锋,夏人马上便又围上来,攻得比刚才更急。熊文寿下令道:“扔石头!”守在城头的流民兵马上把早就准备在旁边的巨石抬起来,“嘿”地一声,往城下掷去,一时又是一阵鲜血四溅。   夏人既然攻城,就是做了要付出十倍人命的代价,可从正午到了傍晚,在城下横尸无数,狄吾终于也犯了踌躇。见轮流攻城的几营兵士都损失巨大,只得让他们稍退,却不肯就这样让刘钦他们占去便宜,等人退下城根,便下令再次发炮。   城上,熊文寿一见夏人暂退,就猜出了狄吾心思,马上喊道:“夏人要放炮!”   城头士兵激战一日,虽然疲累,但闻令丝毫不敢耽搁,忙在城墙上面张开几面巨大的布网。先前城头上的大炮在激战时已经被挪到后面,夏人炮石落在城头,便被布网兜住,化去了力,只击碎了几处城砖,不曾伤到一面大炮。   狄吾恨恨地抬头瞧着,忽然听到西面传来动静,正要着人去探,可眼睛已经看到一彪人马正朝着城根掩杀过来,却是驻扎在城外、先前无论他们打得多么火热也始终按兵不动的那伙雍军,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陆宁远。   这时攻城的夏人早已退下,十几门火炮周围只有一个参领带着不到千人护卫,还大多已经负伤,那伙雍军忽然奔袭而至,却不为杀人,各自手持着火把,见到炮台就纵火焚烧,胡乱劈砍,只眨眼间的功夫竟将这十几门炮毁去大半。   狄吾又惊又怒,要救已来不及,忙命人截住这支雍军。   可对方纵火之后马上便退回土垒,结寨自守。若去强行拔寨,恐怕城上又要射箭,狄吾无法,只得在马上骂了一声,命令全军暂时后撤,在城外扎下营寨,熄了一战破城的心思,开始准备打一场持久的攻城战了。 第19章   自从当日一战挫了狄吾锐气,已经又过了二十多天。这其间夏军轮番攻城,没有放松过片刻。城内因事先防备充分,还没有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但从那天之后也再没有收到过什么好消息。   尤其是刘钦一直翘首以盼的“援军”,直到今日也不见半点踪影。   被狄吾越过的几个城池,有的早已望风降附,举城献降,让夏人没费一兵一卒就进驻占领了;有的虽然还没投降,可是对刘钦的一连催促全不理会,诉苦称自己这里兵力单薄,难以轻动;有的甚至反过来向他发文告急,称遭夏人围困,势将不保,请求他发兵支援自己;还有的干脆不动如山,数日来没有半点回音,看来是要借口道路被夏人把断,书信传递不便,装聋作哑,以此卸责。   直到这时刘钦才知道,为什么当初就在自己以为这仗打不了几日就能将这伙夏人四面合围的同时,陆宁远坚持要迁徙百姓、驻军城外,而熊文寿不声不响地预备上了那么多的滚木巨石——他们两个早就知道是这样!   就在意识到这点的同一刻,不知怎么,他脑子里又想起他质问那个溃兵头目之后,那人沉默不语的那个间隙。当时不觉着如何,现在想来,竟然忽感难堪。   上一世他恨夏人,恨刘缵,对他父皇也不无微词,可现在再看,平心而论,若是当真换了他,就能拯溺亨屯,有所恢复不成?他比父兄多知道些什么?他比他们强在哪里,强在他空有一个要赶走夏人的志向么?国事如此,这志向又该如何实现?   他这次甚至还没来得及觉着恼怒,心头先被一阵茫然填满。江北众将竟然胆敢对他这个东宫见死不救——当他觉着奇怪时,这自然是咄咄怪事,可当他不觉着怪异,并把这事放在这一年里发生的无数事情当中时,则又颇显寻常了。   别人靠不上,就只能靠自己了。刘钦一面着人往建康告急,借朝廷之威逼江北众将有所反应,同时也为日后追责暗作预备,一面亲理守城和安抚城内百姓之事。   这些日的围攻下来,两边可说是都使尽了浑身解数,无论是攻是守都智计百出。夏人仰攻不顺,于是修筑起箭楼,从那上面往城头射箭,杀伤雍军,让他们无法守城。雍军则向箭楼打炮,几下就给掀翻在地。   如此重复,夏人便拿零星的木板搭出几座中空的伪楼,上面覆盖毡布,假做箭楼,骗雍人发炮,以消耗城内守备。雍人射倒了几座,见散落的骨架不对,马上就也知道中计,于是不做理会,夏人便又修起真正的箭楼,出其不意,一度杀伤了城头数十守军。   后来雍人有了经验,见夏人筑起箭楼,只发石砲,先探虚实,再做打算。夏人见这招不管用了,干脆在睢州城外昼夜不停地赶工,不出几日又筑起一座土城。如此一来,雍国城头守军不但要应对下面,还要防备从天上飞来的冷箭,城防一度大为吃紧。   但马上熊文寿就想到办法,沿着城墙覆盖上一圈网布,让夏人的箭射不过来,而雍军还可在犬牙交错的城墙边上向下射箭投石。为了防备夏人火攻,每张网都浸足了水,在天寒地冻之中眨眼就结出冰棱,萧瑟寒意沁人肌骨,但在此关头也无暇顾及。   后来夏人见这法子也不管用了,又改为挖掘地道,打算一路挖到城下,在城根底下埋藏火药点燃,把城墙炸塌个口子,好引兵进入。   熊文寿毕竟与他们交手过几次,早提防着这招,事先就在城外掘了壕沟,夜里暗放兵马出城藏在沟里,待夏人挖至与壕沟相通之时忽然掩杀出来,几次逼得他们无法前进一步。   但雍军毕竟只有几千人,能出城的更不会多,与夏人交手又难免死伤,不可能全身而退,几次之后渐渐不支,最后只得往城墙方向退去,将壕沟让出。   但他们仍有办法,在夏人掘洞之时在沟里点烟放火,熏得他们大咳不止、目不视物,只好慌张逃出洞外,跑得慢的,还有憋死在里面的。   久而久之,夏人也摸索出了办法,一见雍军放火,不仅不退,反而迎着起火处抢攻上去,拿铁叉把点火的干柴茅草叉出洞外。雍人再想放火,往往被提前发现,丢了几十条性命,最后只得撤回城内。   夏人凭着人多,又不惜死,干脆发了狠,命士卒背土,准备把壕沟一寸寸地填上。陆宁远曾率兵阻击过几次,但是这些人身边常有夏人军队护送,敌众我寡,始终难以阻拦。只有在城上向下放箭能稍微杀伤些人,但也仅能拖慢他们一些,终究阻止不了。   而且夏人填沟,自己的士卒只占一小部分,所用绝大多数都是南下时掳掠来的雍人百姓。这些百姓受夏人威逼,大冷天只着单衣,脚下甚至没有鞋子,从早填到晚上,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轮流赶工,手足流血也不得稍歇。有受不住倒下的,就顺势填在沟里,剩下的人把一捧捧土洒在上面,几下就给埋得实了,只偶尔从土里支出一根两根手指,才知道下面埋了个人。   城头雍军一开始还向壕沟处放箭,后来不放了,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填。并非是刘钦与熊文寿仁善,只是城里的箭矢已经所剩不多,必须留着应对夏人后续攻城,对此实在是鞭长莫及了。   更糟的是,城中人口骤增,加上被围困日久,而且至今看不出丝毫解围的迹象,市场上的米价开始飞涨,人心浮动,已是祸乱将萌之象。   刘钦从城头下来,马上飞马又去府衙,每日疲于奔命,可知道的越多,心里就越没底。开战以来,城中米价已翻了五十多倍,其中更有二十倍是仅仅三天之内翻起来的。   粮价如此,足以让半数百姓倾尽家财都吃不起饭,若是小康之家,还尚可再支持几日,但城中绝大多数都是太平日子里也仅能温饱、几无积蓄的小户人家,这些人中有小半已断炊多日了!更不必提那些被刘钦从别处带来的流民……   刘钦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竟然知道了无数两辈子都闻所未闻之事。   譬如市场上出售的粮食一日少过一日,他以为是城中粮食已被吃光,但旋即知道,原来是城中大户趁机囤货居奇。   这些人见要打仗,在夏人还没合围上来之前就已大肆收购粮米,还有人从城外购入了不少粮食,但都捂在手里,到现在眼看夏人不退,便控制着每日只放出一点,趁此机会哄抬粮价,大赚特赚。   得知这件事时,他刚撕掉了几封借故逡巡,不来救援的请罪书扔在地上,闻言更是怒火填膺,蹭地站起,连椅子都带到地上。   但很快他冷静下来,知道此时此刻万不能在城内再用兵,务以安抚为上,强自按下杀机,命人设宴,请了几个乡绅来府衙,外示刀剑,以惊其心、寒其胆,内晓以大意,将与夏人交战不利之事稍作吐露,暗示城破之后,万贯家财也换不回肩上脑袋一颗。   当然,最后还少不了许之以利,画下几张等解围之后官府必有报答的大饼,终于换来了全城十几日的粮食,但从那之后,便又往事重演。   他以为是乡绅仍有所保留,可无论是威胁、敲诈、好言相劝,从他们口袋里都敲不出一颗粮食,无奈杀了两人,仍不管用,他才终于知道,城中的粮食是真的不够了。   米价迅速翻番,二十倍、五十倍,很快就到了一百倍,仍没有一点回头的意思,城中已开始有人饿死,一开始是一个两个,到后来每天都有几十人,还在慢慢增多。   城头上的军队抽调走了十分之一,每日在城中巡逻,弹压闹事的饥民,集中收殓尸体。刘钦百般无奈,想要放出些军粮,马上被熊文寿制止,他稍一冷静,便也没开口再提这事。   如今战事已经如此吃紧,士卒每日死伤无数,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若是再不给他们吃饱,士气一挫,马上就要一溃千里!   在这个时候,陆宁远放着屯驻在外的兵马,孤身入城了。   这一天,大雪纷飞,彤云蔽日,虽是正午,城头四面却黑压压的,疾风扯着大旗,呼啦啦地响,几乎要摧折旗杆。刘钦见到陆宁远,才真正明白形势已危急到了什么程度。他此举不啻明白告诉自己,现在已没有办法,剩下的只有等死了。   可出乎意料地,陆宁远瘸着条腿,快步登上城楼,在他面前跪下,“殿下,眼下夏人猖獗,援军迟迟不至,城破恐怕只在一月之间。若困守孤城,无异于坐以待毙。臣请提一旅突围,收拢附近城池人马,从后截断夏人粮道,形势或可有所转圜,请殿下俯允!”   刘钦低头看着他,一时怔愣着没有说话。一旁熊文寿怒骂道:“好你个陆宁远!你见势不好,又想自己跑路,反而把太子留在城里,是何居心!莫非是旧病复发了不成?”   陆宁远脸上现出怒色,但只一闪而过,也不出言辩解,只是仰头盯着刘钦,忽然问:“殿下信我么?”   刘钦心头像被什么一敲,微微张开了嘴,不自觉向后踏出半步。   他该信陆宁远么?信一个从小和他一块长大,后来与他少有瓜葛,形同陌路,到最后亲手杀他的人?   但马上,他定一定神,看着陆宁远两眼,一直看进最深的地方,忽然沉声道:“信。”   “靖方,我信你。”   他朝陆宁远伸出只手,拉他站起,握住的那刻才知道,两人的手都冻僵了。陆宁远顺着他的力气起身,在原地怔了一阵,同样马上回神,对他点一点头,一个字没有再说,转身飞步走下城楼。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漆黑的盔甲上,不多时,就被茫茫风雪掩去身形。   城下,夏人进军的鼙鼓声还在一道道地响起,轰隆隆,轰隆隆,铁青色的城池低沉地怒吼,城头一面红旗哗啦一下张开,如同大鸟的翅膀,似要乘风而起。刘钦站在原处,脸上神情同样被风雪抹去,只有刚刚拉起陆宁远的那只手在身侧慢慢捏成拳头。   一抹鲜红倏忽扬起,旁边有人大声道:“夏人又攻上来了!” 第20章   陆宁远这一去,接下来就是一连二十日没有什么消息。   他走之后,城中不止是箭矢,滚木石块也已消耗殆尽,夏人围攻日甚一日,刘钦他们所倚仗的这座巍巍城墙在长达两月昼夜不停的围攻之下,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城中冻馁而死的饥民每日足有数百人,一开始军士还能帮着运送尸体,后来每天的死人实在太多,加上城防吃紧,也就顾不上他们,尸体就这样横七竖八地躺在道路中间,一连多日也无人帮着掩埋。   而更棘手的是,就是军粮也见底了。刘钦情知形势危急,为着安抚人心,每日都宿在军营,和守城的将士们同吃同住。   他从没和旁人讲过自己与大军失散之后、被夏人捉到之前的那段流亡经历。   他那时候从锦衣玉食的皇储一下子沦为流民乞丐,眨眼间从天上掉到地下,人生的大起大落恐怕无过于此。困顿之时,他一度觉着活不下去,但到底还是挺过来了,为着活命,什么都往嘴里塞过,还从野狗嘴里抢过吃食,夜里宿过水沟,也躲过粪池,此间种种不可尽道。   因着这段经历,之前睡在府衙时,他不觉着有多舒适,眼下睡在兵营里,也同样不以为苦,但每日所见,实在不能不让他心惊肉跳,为之胆寒。   因交战日久,偌大一座兵营里已几乎没有完身之人,各人身上都带了伤。若是只有伤口,包扎一下就能挺过倒还好,可许多人已缺胳膊断腿,或是伤口太深,从肌肤烂进肉里,给折磨得不成人形,每到夜里便哀吟辗转,呻吟声终夜不绝。   但他们哀吟时还好,最怕到了早上,呻吟声不知不觉少了大半,静悄悄的让人心寒。逐一查看他们,才知道许多人都没挨到早晨,不声不响地死在了前一个夜里,而死人旁边暂且还活着的人,脸上的表情更让人不可逼视。   若说这些还不够,则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是那些受了重伤,被救回不久就支持不住的人。他们还没被磨没力气,但势已无法活命,临死之前发出的惨嚎,如同落入罗网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直让人骨寒毛竖,冷汗涟涟。   刘钦和他们睡在一处,一开始是想要稳定人心,到了后来,已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于是从那之后,城上每日的死伤便从报告给他的数字变作了一个个有名有姓有面目的人,甚至有人前一天还睡在他旁边,第二天再见到时就只剩下了半面身子。   他一开始还能自宽,后来渐感再难承受,幸好心性刚强,几次行将崩溃,又强自忍耐下来,不住登上城头,鼓舞士气,身上所携财物一无所留,尽数分给守城将士,连外袍都分了出去,浑身只剩下盔甲佩剑。   可就凭这样,就能守住城么?   不住有城砖垮塌,虽然马上就有人去修补,可次数多了,难免疲于奔命,稍有应对不当,就有夏人被放进城里。   或是有人登上城墙,借着重甲在身,在城头横冲直撞,要死上几十个人才能应付,可趁这个功夫,早又有多个夏人趁乱登楼。   一日之间城楼便要告急,眼瞧着真不能守了,熊文寿终于按捺不住,私下里劝刘钦道:“殿下,陆宁远一去不回,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殿下若有意,趁着现在城内还有些兵士能出战,请速速突围,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刘钦问:“我走之后,将军作何打算?”   熊文寿一愣,“臣能守则守,当真守不住时,只能收拾残部,抢一条生路出来,事有不顺,计熊某只有为国捐躯而已。”   刘钦摇头,“夏人已将睢州合围,因此难有消息进来,即便靖方传信回来,恐怕也在半路被扣下,未必就是自己跑了,再等两日不迟。”   熊文寿知道他从之前就对陆宁远多有偏向,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劝,以免惹人厌烦。   刘钦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但不愿表现出来,反而做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正要说些什么以作安抚,却忽然闻报——城中有饥民暴动,已经围住了衙门!   他与熊文寿俱是一惊,心里同时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有人趁乱打开城门……   熊文寿蹭地一下站起,“臣去看看!”刘钦也系好佩剑,“我也去!”   他俩带人赶到府衙,民变已被弹压下去,军士们抓了几十人,押在原地等候处置,更多百姓被拦在外围,没人再敢发难,却也不肯退去,只把被抓的人连同军士团团围在中间。   熊文寿令甲士开道,才终于带刘钦挤进去,大声问:“你们想干什么?啊?想干什么?”   他久居高位,又久历戎马,对着刘钦时虽然常是一副陪着小心的谄媚之态,但如今摆出一副大老爷的架势,当真威势骇人,原本嘈嘈不安的百姓霎时噤声。   若非是马上就要饿死,他们哪里敢来这里,平时被催粮的小吏一瞪就腿肚子发软,现在见了一身甲胄、面容威严的熊文寿,更是张口结舌,原本满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低头唯唯而已。   好半天,才有人哭道:“老爷,我们好多天没有饭吃,实在没办法了啊!”   有人开口之后,周围人胆子就也大了点,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开来,“再没有一口吃的,就要饿死了!”   “已经饿死好多人了……”   “俺爹俺娘都饿死了,俺娃也要不成了……”   熊文寿缓和了面色,开始苦口婆心地道:“夏人围城,粮食运不进来,别说你们,就是守城的军士,一天也只有一顿饭,还是半稀的……”   刘钦拨开旁人走出去,不再听了,费劲挤到人堆外面,仰天叹一口气。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他也不怕多费些口舌,稍加煽动,再拿夏人的凶残恐吓一番,最后十之八九能鼓动着那些闹事的百姓一块上城头参与守城。   就是半个月前,他也要留下好言劝慰一番,再打开官仓,多少挤出些粮食,分给他们。   可他知道,眼下这座睢州城实已到了罗掘俱穷的地步。熊文寿所说不假,现在就是守城的将士也难得一饱。前天开始,为了维持士气,甚至已经杀掉战马充饥,连退路都给断了,怎么可能再有一粒粮食给他们?拿不出办法来,说得再多,也无非是威逼欺瞒而已,何济于事!   真就没有办法再守了不成?   他心事重重地抬脚正欲离开,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先前那个误扯了他盔甲带子的妇女。   这会儿她正远远站在人堆外面,脸上神情呆愣愣的,没有旁人那种焦急愤怒或是无助之色,反而十分平静,仔细看时,两边嘴角更是似笑非笑,十分不寻常。   刘钦朝她走过去,见她面黄肌瘦,比上次看时更显伶仃,问:“也断粮了罢?”心里已打定主意,过后从自己的口粮里分她一点,满城百姓中毕竟只有她不同,他救不了别人,保她一个总还可以做到。   女人怔怔瞧过来,见了他,这次不像之前一般惶恐,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刘钦见她举止大异平时,又看她怀里没有抱着从前从不撒手的婴儿,心头忽地漫起一阵沉重,却不愿相信,迟疑着又问:“你女儿呢,怎么没带在身边?”   女人像是忽然从什么当中惊醒,眼中混沌退去,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轻声道:“没啦,让咱换着吃了。”   刘钦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只觉当胸让什么一撞,脸上猛地一白,当时站立不住,不由后退两步,刚刚站稳,便听她跟着又道:“换的那家孩子养了一年半,肉还更多,算来是让咱占便宜了。”说完,扯扯衣角,好像腼腆地冲他笑了一下。   刘钦但觉一阵天旋地转,原地怔了一阵,忽地推开搀扶过来的旁人,大踏步逃也似的走了。   他快步登上城楼,见着城下乌泱泱如蚁附而上的夏人,心中第一次现出一个念头:我是为什么守这座城?   为了从夏人手中保护这些百姓么?可夏人并非是真的虎狼,若能与他们谈成条件,他们也未必屠城,只是难免洗掠一番,所杀之人未必有如今饿死的多。   不,不是的。他清楚知道,他守这座城,只是因为这是雍国的城池,且控扼江淮,位置十分重要,不能落在夏人手里。若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他初出茅庐,新历此战,不甘心就此败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么,这些百姓就要为了这座城池仍在雍国手中,为了他自己不愿认输而饿死么?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雍人,世食君禄?不……他们哪里食过什么君禄,他们世世代代只是给朝廷纳粮而已。那是因为什么?   一瞬间的功夫,纷纷杂杂无数念头从他脑中闪过,在这一刻将他整个人填塞满,那样陌生,那样奇怪,甚至那样恐怖。   但马上,他神情一厉,腰背一下绷得笔直。不管如何,他是雍国太子,如今夏人当前,就不能不任其责!   轰隆隆——又是一阵炮石飞迸,他忽觉手腕被什么扯住,转头一看,熊文寿不知何时也已经回来,这会儿正跪在他脚边上,以手指着城下,不顾其他守城的将士在侧,痛声道:“殿下!你往下看看,夏人随时都要破城了,现在不走,往后就是想走,如何可得!”   刘钦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去,喃喃道:“我不走。”   熊文寿原本以为他在做戏,以为戏到现在怎么也该唱完了才是,但见他神情,才明白他是当真不走,并非作伪,吃了一惊,神情忽地真正焦急起来,痛切道:“殿下千金之躯,难道真要为这样一座小城陪葬么?”这句说来,已是不加修饰,直出肺腑了。   左右亲兵忙也跪倒,纷纷道:“殿下!”   刘钦浑身一震,如梦初醒,看了他们一圈,在城头大声道:“陆宁远二十日前就已出城,无论是成是败,定然马上就有消息传来,他也必定回军,来解我等之围。到时候城内一齐杀出,前后夹击,必然大败夏人!一旦撤走,让夏人进来,他若回军,岂不是白白送死!”   熊文寿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头,再抬起时已是双泪纵横,“殿下,他哪里还会回来!”   “殿下,快走吧!”   刘钦忽地把兜鍪扯下,掷到城外,怒骂道:“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人人都只为自家谋,所以才会丢了这里,丢了那里,到最后半壁江山都落进敌手,哪里也剩不下来!”   “若是天不亡我刘钦,今日必能破敌!若是天要亡我,那就压我在城砖底下,我今天死也要死在这里!我大雍已南渡了一次,今日岂有苟且偷生的逃跑太子!”   熊文寿心中一震,止住眼泪,愕然扬起了脸,一个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大不敬的念头像一杆箭猛地扎在心头,让他猛然间觉出一阵疼痛、一阵快意、又一阵神魂摇动——他那老子连长安城都能说不要就不要,没想到生个小子,竟有这般胆魄!   刘钦立在城头,任飞溅的碎石划破头脸,一步也不肯退,猛地拔剑在手,高高举起,“城上的人都听好!夏人一连多日强攻不下,死了那么多人,一旦破城,全城都必然遭殃,你们的父母妻儿岂能保全?就是无牵无挂,想要突围,自己逃命,夏人肯轻易放你出去不成?还不眨眼就把你追上!死活都在这城里了,再有敢说弃城的,立斩无赦!”   如今城防吃紧,城头上除了军士,还有拣选来帮忙守城的流民和城中百姓,在他话音落后,默然一阵,眼中忽然喷出灼热的火焰,齐声大喊起来。   刘钦举着剑和他们一同呐喊,清秀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擦破的伤口血流满颊,他擦也不擦,不住挥动长剑,鼓舞士气,直到剑身忽然打到什么东西,铮地一声弹开。   一个身着黑甲的夏人从他脚下的城墙下边一跃而上,扒上城头,铁塔般的身躯忽地突入刘钦眼帘,在他丝毫不及反应之时,手腕上绑着的短匕露出一角锋芒,向着他重甲之下唯一裸露着的脖颈划出一道弧线。   在这样一个瞬间,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剩下这一抹青蒙蒙的刀光。   忽然,那人手腕一扭,向旁边打去,“当”地一声,在刘钦肩上敲出火星。与此同时,刘钦脖颈一凉,洇出细细一道血线。他顺势紧紧抱住那人,反手将剑压在他脖颈后面猛地一旋,割下了他的脑袋扔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向城下看去。   但见城下一面“雍”字大旗插在夏人军阵当中,大旗下面,陆宁远在马上踩镫站起,手里还握着张弓,受伤未愈的右手松开弓弦,弦上一道鲜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马蹄旁的白雪地上,落地就洇红了一团。   刘钦看着他,忽觉一阵脱力,但片刻之后勇气百倍,将脸上的血一抹,大声道:“擂鼓出城!” 第21章   陆宁远此去收拢了数座被夏人越过城池的残兵,还从后面截断了狄吾的粮道,但这是刘钦同他会合之后才会得知的了,这会儿他只知道,陆宁远没有负他,果然还是来了!而他也没负陆宁远,在他回军之前,总算把这座睢州城给守了下来。   见夏人阵脚稍乱,更又后营起火,滚滚黑烟直腾天幕,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便明白过来,此时不出战,更待何时!当即命令擂鼓吹号,打开这道摇摇欲坠的城门,点齐剩下的马匹,换上佩刀,率军掩杀出去。   狄吾此时刚刚得知身后的宁陵、葛岗等地降而复叛,城内雍军杀死他任命的长官,再举雍旗的消息,也刚刚接到粮道被截,从雍国各地搜刮运来的粮草被一把火烧了干净的败报,又忽然见到陆宁远这一军出现在背后,疾风霹雳般好似从天而降,有那么片刻的功夫,惊愕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把几封军报拍在帅案上,眼瞧着陆宁远捣进阵中,身前一个猛汉眨眼间就连杀十几人,又看见另一边,数月连攻不下的睢州城门忽然打开,城里守军竟然胆敢出来,看样子是想和另一支雍军前后夹击自己,一张年轻的面孔因急怒而涨得通红。   “布阵,布阵!把他们两军全都摁死在这儿!”   忽然一个小小的佐领跳下马跪在地上,“让俺去!俺愿意将功赎罪,定把小太子的头提来大营!”   狄吾瞧向他。   他识得这人,记得他名叫呼延震,原先是个参领,因为放跑了偶然到手的雍国太子,本来要杀头,但他不知道怎么事先搭上了曾图,居然让这个军中大将亲自给他求情。   狄吾虽然一向瞧不起这条投降来的雍狗,但碍着摄政王曾有吩咐,面子上不能太过不去,便遂了他的意,只把呼延震降成一个普通士兵。这一阵他攻城颇为用命,已凭军功重新升到佐领,手底下又有了百来号人。   狄吾冷笑一声,但看呼延震神情坚决,脸上肌肉绷紧,那双绿油油的眼睛里显出狠意,心中一动,挥手让他去了。呼延震面上一喜,在地上朝他施礼,旋即起身翻上马,急匆匆便往城墙方向而去。   狄吾拥兵两万,如今交战虽烈,但他帅帐处全然不受影响,只是派出兵马,等着各路的消息。另一边,呼延震纵马连着越过数营,忽然猛地勒住缰绳,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让他昼夜切齿的身影。   刘钦亲身陷阵,自冲出城后已手刃数人,每一刀劈下都使尽全身的力气,以泄这两个月以来困守孤城任人宰割的憋闷愤恨。   那一刀下去,割开皮肉,鲜血横飞,来人身子一旋,喷着血倒地。刚才是谁在城下叫嚣,一次一次迫上来,不取他性命就不肯罢休?   又一刀下去,斫下头颅,高高扬到天上,又滚落在地。刚才是谁向他投石放箭,一刻不停,不给他半点喘息余地,让他那么绝望,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又是一刀下去,惨嚎声响起来,来人抱着断肢在地上打滚,旋即就被碜磕磕马蹄踩过。是谁围困他足足两月,困得城中饥民遍野,走投无路,以至于易子而食,酿成那般人伦惨变?   杀啊!你们不是一向在我雍国境内横冲直撞,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么?杀!你们不是一向瞧不起雍人,以为两军交战便是杀猪宰羊么?杀!给我杀!这是什么表情,干什么这么惊异,你们以前难道不知道刀劈在身上会疼,脖子断了会死,知道自己的血也是红色的么?   两世以来从未有过的畅快充盈在他身体的每一条血管当中,下意识的,他又回想起那天见到的,呼延震在雍军当中左冲右突、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的场景,不觉将自己想象成他。   虽然眼前这伙夏人极难对付,他血战多时也只前进了数步,和当时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每杀一个夏人,他都情不自禁在心里计数,暗道一句,“还回一个!”   直到——   一道大喝响起,那声音太过熟悉,入耳的一刹那,刘钦便忍不住毛发立耸,下意识在马上团一团身,矮下肩膀,刚刚好避开一箭。   他惊异转头,正见呼延震朝着自己拍马而来,越过夏人,也越过自己身边的雍军,马蹄没有顿上一下,两眼之中满是杀意,像一把刀,就这么朝他直直劈来,眨眼间已到他面前。   他下意识地勒停了马,在这样海潮般磅礴的杀意面前,头脑当中空白了一瞬,但马上反应过来,举起刀拦在胸前,连左手也按在了刀背上。   预想中的那一股大力没有击在刀上,身前人影一错,呼延震被人挡在外面。   马背上那道熟悉的背影,那条流着血的手臂,那两只宽阔得好像能担负起一切的肩膀,那条在马镫上微微蜷着的废腿……   陆宁远!   他这么快就过来了!   转瞬间两人已经交手数合,生死相搏的关头,刘钦也没有什么当正人君子的意思,打马绕到一旁,悄悄引弓,准备寻机朝呼延震放上几支冷箭。   但两人斗在一处,身躯交缠,他几次抬手,几次又暂且放下,最后索性一箭射翻了呼延震的马。   但附近夏人也不是干看着,见他靠近,马上围上前来,一时劈不动他身上重甲,但也把他座下马砍倒。   刘钦与呼延震同时落地,刘钦因为有亲兵接应,不算狼狈,马上又上了马,呼延震却在地上连滚几圈,躲过陆宁远一串白晃晃的枪头,找个机会挺身而起,趁着陆宁远进招的功夫,猛地侧身避过一枪,手肘一翻,把他枪杆夹在腋下,两手顺势握住枪身,狠命往自己这边拽过来。   他早看出陆宁远有一条腿不好使,无论是站着还是在马上都不易保持平衡,虽然刚才被刘钦偷袭,一时狼狈,但也全不把眼前这个只是长得高点壮点的汉子放在眼里,落地之前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果然,陆宁远拉他不过,身子渐渐向马下栽去,呼延震见状,脚下向地里一扎,更添了几分力气。可谁知下一刻陆宁远忽然松手放开了枪,他不及收力,踉跄着向后便要坐倒,一旁陆宁远却已顺势跳下马,“铮”地一声掣了腰刀在手,右手拨开枪杆,左手挥刀朝着他直劈下来。   呼延震瞳孔一缩,幸而与人对敌惯了,临阵时颇有应变急智,两腿在地上猛地一蹬,电光石火间身子向上窜出几寸,陆宁远那原本正对着他脖颈的一刀就落在胸甲上面,隔着两层甲仍击得他胸口闷了一闷,足见如何势大力沉,要是刚才没有躲开,现在他怕是已身首异处。   他奋起枪杆一扫,逼退陆宁远,从地上匆忙爬起。   他绝没有看错,陆宁远不声不响,脸上甚至也没有什么表情,可刚才那一招时的凛凛杀气,全不在自己想杀刘钦的心思之下,只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恨自己?   但无所谓。陆宁远想杀他,他又何尝不想手刃陆宁远?当日就是这人当着他面截走刘钦,就是今天不来找他,他也迟早要去同他算账。   呼延震眯一眯眼,调转枪头,稍稍往旁边走出两步,引得陆宁远跟着转身,借此观察着他的动作。   可忽然,身后传来鸣金之声,呼延震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眼见最想杀的两个人都在眼前,自己就算以一敌二也有胜算,况且眼下我众敌寡,若再给些支援,迟早能把刘钦围住,但军令如山,不容违抗,只得恨恨骂了一声,举枪往陆宁远身上掷去,趁他躲避的功夫,抢了匹马翻身而上。   待要走时,他忽然勒住缰绳,转身对不远处的刘钦道:“先不忙得意,你肩膀上那颗脑袋先寄下,俺迟早来拿!”   刘钦嘿然冷笑。   他从前在夏营当中,生死由人,几次被呼延震所忤,也没法反驳一句。如今他总算可以无所顾忌,可身为雍国储君,与呼延震这个小小的夏人佐领在阵前做口舌之争,自己倒是无谓,却恐怕授人以柄,日后要被夏人和刘缵拿来大做文章,说他举止轻佻,有失国体,于是并不答话。   呼延震却以为他是自恃身份高贵,不同往日,便不屑再同自己说话,愈发着恼,笑骂道:“嘿!你如今换了身衣服,倒拿起乔来了,不是之前在营里舔俺腚(和谐)眼的时候了!”   刘钦几乎没听过这么脏的话,尤其在两军阵前,而且还是说他。一时脸色微变,张开了嘴。   但情知如果同他争论,说自己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呼延震一定会顺势纠缠不清,非但无济于事,自己只会愈发地颜面扫地。可若反过来骂他,呼延震这混不吝的哪里在乎,吃亏的还是自己。一时气得脸上发红,手指都抖了起来。   呼延震见他如此,大笑两声,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神色一整,矮身躲过一箭。   他朝射箭处看去,见陆宁远已经又把一箭搭在弦上,到底没敢托大,只匆匆看了刘钦一眼,对他比个手势,打马向后退去。   刘钦面泛薄怒,指着呼延震的背影问陆宁远:“不追么?”   陆宁远跛着腿走到他马头旁边,“夏人未败,退军定有缘故,此时追击容易为其所乘,不如先引军回城休息,再行观望。”   刘钦听他言之有理,只得作罢。低头瞧见陆宁远受伤未愈的右手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想到他今日那两箭,不由得神情一动,也跳下马,指指他的右手,“先简单包扎一下再进城吧。”   他今日亲身陷阵,同样浑身浴血,在城上城下各受了些伤,尤其一张面孔被碎石划破数处,血流满脸,脖颈上还横着一道险些要命的血线。   陆宁远紧盯着他的面孔,喉结不住上下滚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没听见他的话,只是自顾盯着他不放,显出几分恍惚之态。   刘钦抬手随意擦了擦脸,全不在乎地问:“怎么,破了相了?”   陆宁远微微一震,痛苦地垂下眼去,面孔忽地白了。刘钦吃了一惊,忙在他脸上打量,可陆宁远垂着头,什么也看不出来。   刘钦沉吟着,没再提让陆宁远包扎的事,只对左右吩咐:“传令,收兵回城!” 第22章   陆宁远此来带回了几个好消息。   一来他收拢外围残兵,大大扩充了军力,让夏人不得不有所顾忌;二来他烧了狄吾军粮,又断其粮道,让夏人仓促间筹不到粮,难以为继,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攻城;三来他还带回情报,解定方多日之前已从凤阳派人救援,因其要防备狄志等军,能挤出的兵马不多,但已足够让狄吾掂量掂量再留在睢州城外胜算几何。   此外,听闻朝廷已从建康派来使者,还带了数百御林军,但路途太远,还不知真假。   狄吾听闻粮道被断之后,断定陆宁远手中兵马不在少数,不然绝难做到这等事,见他只率千余人直逼城下,料想他身后还有伏兵,疑虑之下,这才鸣金收兵。   他却不知道陆宁远带回的总共只有这些人,再没有别的兵马,等得知之后,已错过了将其和刘钦聚而全歼的唯一机会,轻易放他们回城了。   再想围攻时,一来军粮不可支撑,二来顾虑着解定方那边援军将至,只得稍稍后退几十里扎营,百姓能外出就粮,睢州之围至此算是解了。   刘钦刚进城门,熊文寿已迎上前来,见到他扑地跪倒,高声道:“赖殿下神威,亲冒矢石,终于击退猾虏,拯此一方!如此大胜,实为数年之间所未有,若稍加展布,飙发电举,何愁不能摧此大寇,再铸河山!”   刘钦初尝胜绩,又出了胸中一口恶气,虽然最后因呼延震之事有一丝不快,但这会儿心情正好,也就不计较他言过其实,当众把马屁拍得这般夸张。   他抬一抬手,扶熊文寿起来,不肯据旁人之功为己有,加上还欲弥合其与陆宁远的关系,于是道:“幸赖靖方言而有信,以一旅孤军,在几万夏人当中来去自如,扰乱夏人首尾,才解今日之围。若非如此,我再如何以身犯险,怕也不能把夏人吓退。”   熊文寿脸上一僵,忙应:“殿下说的是。”   他当然知道睢州解围主要是陆宁远之功,更知道从这一战后陆宁远在刘钦这个当朝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面前就更加能说得上话,看形势是早把自己这个堂堂三品指挥使给甩到身后去了,如何能不着急?   更何况别人谁都能爬到他头上,就陆宁远不行,听刘钦言语之中对他这般抬爱,不免觉着十分刺耳,就想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谁知高帽送上,忠心表了,刘钦却不买账,他于是又道:“这些日来城墙多有垮塌,如今夏人攻势稍缓,臣这就去带人修缮,巩固城防。”   刘钦一愣,“刚才你也受伤了,先去歇歇,处理一下,我看夏人仓促间不会再攻城,不必那么着急。”   熊文寿感动道:“多谢殿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身在此处,臣岂敢托大,万事必保无虞。等城上之事都安排下去,臣再歇不迟。”   刘钦见他如此忠勤,颇为嘉许,点点头让他去了。抬脚要走,见陆宁远往前跟了几步,像是想过来又犹豫,隐约记得上辈子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   若是放在那时,他只会视而不见,让他自己识趣离开,现在却顿住脚问:“你有什么事么?”   陆宁远顿了一顿,走上前来,“臣这里有军中良医配好的伤药,十分见效,殿下要用么?”   刘钦“唔”了一声,自然没理由拒绝,“好啊,那你着人拿给我。”他说着,忽然正正神色,“靖方,你又救我一次。”   陆宁远眼中像有什么一跳,因着他这一句,忽地鼓足了勇气,“伤药臣马上便拿来,请殿下先清洗伤口,臣……臣能给殿下上药么?”   刘钦没想到他吞吞吐吐半天,最后是为了说这个,疑惑地看了他眼,因为觉着太过奇怪,又猜不出他用意,没马上答应下来,只道:“先回府衙再说吧。”   他回到好久没回的住处,刚卸下盔甲,又脱掉里面的内衬,换上里衣,陆宁远就来求见。   因为城中的炭已经在守城时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即便是刘钦这里也烧不上地龙,只置了个炭盆稍稍取暖。听陆宁远到了,他先罩了件外袍在身上,才让人请他进来。   刘钦坐在会客的花厅,一只手拄着桌子,听着门外响起那道特属于陆宁远的,一道轻、一道重的脚步。他刚刚在两军阵前想着什么来着?   陆宁远去而复返,如约而至,先破夏人后军,又穿过半边军阵,在弹指间的功夫与他两军会合,只是往他旁边一站,就好像立起一座城墙似的,让人平添几分胆气。   更不必提这些日相处下来,陆宁远沉着冷静,思虑周密,勇敢果决,一旦到了行伍之间,则更有一番平日里丝毫不显的豪气,这些无不为他所知,若他雍国果真有救时良将,舍此其谁?   不止他知道,上辈子的刘缵想来也知道,不然不会在他对自己的图谋有所察觉之后,以阅兵为名将原本驻军在外的陆宁远忽然召回,特意在他面前炫以兵威,以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想起来了,看着陆宁远一刀劈在呼延震铠甲上,那时候他想的是,好一座淮北长城!不知道这一次,这长城可是他的么?   门吱呀一声打开,亲卫把换上常服的陆宁远带进屋里,刘钦先他一步扬手免了他的见礼,让人把门带上,“行了靖方,没有别人,就不必拘束了。”   可谁知门关上之后,陆宁远看着反而更拘束了几分,肩膀绷紧了,从怀里拿出伤药,只瞥了刘钦一眼就挪开视线,“殿下还没擦净伤口?”   刘钦心道:你来得这么早,我怎么来得及?口中却说:“哦,还没有,那你先把药放旁边,坐下说话。刚才听你说断了夏人粮道,具体怎么回事?”   陆宁远把伤药搁在桌上,却不答话,“殿下想知道,一会儿我再为殿下拆解。我去打点热水,先为殿下处理伤口。”   刘钦见他自己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不知道怎么赶来得这么急,更觉奇怪,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陆宁远匆匆去了,刘钦打开伤药,在手指上沾了一点闻了闻,又扣好盖子放回原处。   过不多时,陆宁远洗干净了手,端着热水和毛巾回来,刚放在一旁,刘钦却先道:“有茶么?我口渴了。”   他刚回来不久,下人还未及奉茶就被赶走了,这会儿手边确实没水,陆宁远闻言便道:“我去要。”又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他带着茶水回来,放到刘钦手上。刘钦抿了一口,“太烫,没有凉点的么?”   陆宁远忘了可以叫人过来,转身又去换凉水。等他回来,刘钦接过茶杯,试试温度,仰头两口就喝干净了,空杯却不放下,仍拿在手里。   陆宁远道:“我再去多拿点水。”说完又转身出门。   刘钦在他后面摸摸下巴。   他不觉着陆宁远是对人献殷勤的人,今天看他如此反常,但又不像有求于自己,就起了试探的心思,故意支使他跑了几趟,看他作何反应。   谁知陆宁远瘸着腿跑了几次,神色竟然全无不耐,还和平常一样,他反倒有点过意不去,这次接过水,又喝下一杯,就搁在旁边,没再生事。   反而是陆宁远摸了下盆里的水,觉着有点凉了,再一次出去换了一盆回来,打湿布巾,在刘钦身前半跪着矮下身,问:“殿下都有哪里受伤了?”   刘钦在椅子上动了动,感到不大自在,草草挽起两边袖口,“差不多擦擦就行了,药晚点我让下人上。”   陆宁远不答,拿起他一只手,从小臂开始翻动着检查,避开伤口正中,沿着外缘小心擦拭起来。   刘钦任他握着手,布巾落在皮肤上,传来一阵阵热意,陆宁远那双能把他从前到后开出一个洞的手放得很轻,让他不但不觉疼痛,反而还有点痒。   他不出声,静静瞧着小臂上干结的血被一点点拭净,陆宁远去一旁把布巾上的血污洗掉,重新回到他面前,“殿下脸上也有伤口。”   刘钦看着他,“哦,那你也帮我处理了吧。”   陆宁远应了一声,弯腰凑近他,下巴下面的喉结轻轻抖着,把布巾折起来,支起的一只小角轻轻按上来。   被碰到的那刻,刘钦下意识偏了偏头躲开他手,但再下一刻马上便笑了一笑,解释道:“怪疼的。”   陆宁远有些慌张地张了张嘴,把动作放得更轻,轻到那一下下短促的呼吸喷在刘钦脸上,反而比布巾的触感还要更真实些。   刘钦回正了头,这次忍着没躲,抬眼看向他,陆宁远没有同他对视,半垂着眼睛,落下来的眼睫不长也不密,显得干脆利落。   刘钦忽然想,上一世如果他对陆宁远着意笼络,或者只是更亲密一些,没有在他来见自己时把他拒之门外,也会有这般光景么?   脖颈被人碰到,他一惊回神,陆宁远即刻拿开了手,用询问的眼神看过来。   刘钦看出里面的意思,答道:“不疼,没事。”陆宁远才又把布巾贴上来,小心翼翼地在那条差点割开他喉咙的伤口旁边抚过,手很轻,神情当中带上一丝怜惜之色,抿一抿嘴,低声道:“殿下……”   刘钦心中蓦地一震。   想他上辈子图谋大事不成,重来一次兀自贼心不死,还要再进这淌浑水里,非要搅他一个天翻地覆不可,看看最后他是能伸怀抱,还是和上辈子一样死在烂泥之中。   他所图既大,心性又坚,即便在夏营当中受过那么多屈辱,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最后更是被人稀里糊涂杀死,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遇,从没自怜自伤过。难道今日还要旁人来怜惜他吗?   可是……他愕然地看着陆宁远,嘴唇有些发颤,好像被什么烫在背上,一道热流在身体某处穿涌而过。   他忽地感到种危险的柔软,于是毫不犹豫,自己掐灭了它,轻轻拨开陆宁远的手,靠在椅背上对他道:“辛苦了,上药我自己来就行。”   陆宁远也不坚持,把药递到他手上,忽然道:“殿下肯相信我,我……很感激。”他从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刘钦,“殿下不怕我不再回来么?”   “不怕。”刘钦定定神,认真想了一想,忽然一笑,“你要是跑了,之前那么多次救我,不都白救了么?”   陆宁远身上有许多地方他看不透,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只要他有危险,无论在哪,陆宁远都会来他身边。   陆宁远摇摇头,眼中现出不易察觉的愧疚之色,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门口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殿下,殿下,朝廷来人了,有天使来了,还带了五百御林军,提前传信过来,已经不足三十里了。”   刘钦一愣,隔着门问:“天使是谁?”   “是周大人。”亲卫的声音带着热切,想来刘钦听到定会开心。   谁知刘钦却脸色大变,一霎时心乱如麻,推开陆宁远霍地站起,厉声问:“哪个周大人?”   什么东西当啷啷落在地上,他也没空注意,就听亲卫声音一顿,再开口时赔了小心,“是……兵部右侍郎,周章周大人。”   刘钦慢慢坐回椅子里,半晌“嗯”了一声。他只顾自己出神,忘了屋里还有一个陆宁远,自然也就没有瞧见当他站起的同时,陆宁远也面色微变,两只骨节有力的手忽地攥成拳头。 第23章   那是永平六年,刘钦十六岁。   那一年年初,原本的太子刘缵被废为衡阳王,刘钦则被立为新的储君。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变动背后有着怎样一番角力,对于它要在自己之后的人生当中如何翻天覆地地掀动波澜也一无所察。   十六岁的他只知道,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忽然变了。那些个外臣、内宦,他的父皇、母后、儿时的玩伴,还有他大哥刘缵,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对他露出他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他新奇、兴奋、自鸣得意,有时也怅然若失,但一天比一天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尊崇追捧和一夜之间加诸他的权势,暗自明白了它们的运行法则,然后试着在一切场合运用二三。   他岐嶷夙成,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不用人教就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刘崇见他并不出格,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有时甚至也不介意在他身下托上一把,就像每个父亲对他宠爱的幼子一样。   这年殿试放榜后的琼林宴上,照例在曲江给新科进士恩赐御酒,刘钦身为储君,也在其间。   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本朝实际上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这些新科进士也大多都是三四十岁的半老头子,甚至还有白发苍苍,不知道考了多少年的,眼花耳聋,听人说话要连问两遍。   刘钦面上维持着仪度,内心实感无趣至极,早就神驰天外,心思不知道飞哪去了。   按惯例,三个一甲进士最先赐酒,要去御前答谢,诚惶诚恐地说上一番虚头巴脑的套话。刘钦不是第一年凑这个热闹,紧闭着嘴压下一个呵欠,转转脑袋,漫不经心地瞧过去。   曲江池水淙淙流过,日光下照,金鳞点点,一双白鸟收了翅膀落在水中,随轻波慢慢泊去。匝岸垂柳忽地被风扬起千万翠带,一众唯恐御前有半点差池的素服缁衣间,二十四岁的榜眼周章一身大红衣服,就那么一拂前摆,直挺着脊背跪在御前。   事后想来,那实在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日头晒在人身上,暖洋洋地发热,彩幄翠帱,急管繁弦,珍馐美馔,都是见多了听惯了吃腻了的,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个下午又是那样不寻常。刘钦跪坐在席子上,看到他的那一瞬,好像被什么给掀起来,忽忽而起,又骤然跌落。在落地的那一刻,繁复的礼服下面涌出一身热汗,鼻尖上也溢出汗珠,他怔了片刻的功夫,在那时心里只觉着茫然。   那边,刘崇似乎问了什么,年轻的榜眼伏地答道:“臣自幼家贫,束发读书,全赖老母操持家务,深为艰难。幸而中举,赖鹿鸣宴上同乡富绅资助,才得以进京赴试。今蒙陛下不弃,雁塔提名,臣以区区之愚,喜难自胜,故着红衣以庆。”   他当真是天之骄子,深得造物垂爱,眉如画,鬓如裁,一副恭谨之态下,掩不住两眼中的熠熠之色,鲜明得像是落在山水帛画上的一颗朱砂。对着这样的人,就是雍帝也不愿怪罪,当下哈哈一笑,让他饮酒起身。   刘钦慢慢回过神来,以一种惯常的自傲挪开了眼,但总是没过多久,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两只眼睛又悄悄蹑上去,像是趋光的夜虫,在烛火旁上下蹁跹。   之后的游船、夜宴、歌舞全都变得索然无味,第二天,他就央求父皇下旨,给自己的东宫补了一位侍讲,要朝乾夕惕地听其教诲。   一晃五年过去,周章已从翰林清贵累迁至握有实权的兵部右侍郎,如他所愿地从自己这困毙良马的槽枥之间解脱出来,可以在广阔天地间骋志抒怀了。怎么这次朝廷派来自己身边的使者竟然是他?看来他是王命在身,不得以才勉为一行了。   “殿下先上药吧。不早点处理,过后可能要留疤。”陆宁远忽然出声道。   刘钦想得太过出神,冷不防被他惊了一下,下意识循声看去,看见陆宁远的面孔,又恍惚了一瞬,几乎不知现在是今生还是前世,只觉糅在一起辨不分明。   “唔,嗯。”他敷衍地应了一声,全没放在心上。   就是留疤又怎么样?上辈子他在夏营当中受刑何止一日两日,就是骨折也有十几次,身上伤疤不可胜数,有些能拿衣服遮住,有些遮不住,比如两只手掌上的,只能每日显露于人前。他要是以此自惭,哪还能腆颜活到被人杀的那天?   他刚要说“放在那吧”,那边陆宁远已经从地上捡起药瓶,打开盖子,抹了药膏在指头上,第一下就先朝着他的脸涂来。   刘钦这下彻底回神了,抬手猛地攥住陆宁远的手腕,但马上又觉着自己反应过激,把手放了下来,要从陆宁远手里接过药膏,“我自己涂。”   谁知陆宁远却不撒手,“殿下看不见,还是我来吧。”   刘钦一向敏锐,虽然现在神思不属,却也能看出来陆宁远今天是铁了心要亲力亲为,无论自己提多少次,他也不愿假旁人之手。这算什么,示好么?上辈子他对刘缵也曾这样过么?   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他抛之脑后。他心思烦乱,此时此刻几乎全部思绪都被另一件事占据,没心思再想别的,怔怔看着陆宁远又伸手去挖药膏,结实有力的手指伸进那只连半掌都不到,瓶口又窄细的药瓶中,格格不入得有点引人发笑,一连看了几次,虽然没笑,却也渐渐放松了些。   这会儿他才注意到每次陆宁远挖出药后,总拿两根指头捻上一小会儿,拿体温焐热了,才往他伤口上涂,无怪屋里这么凉,药涂在身上却没有什么感觉。   就算是拍马屁,拍到这种程度,也算可以了。他带着些动容,看陆宁远小心又小心地往自己小臂上面那几道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伤的伤口上面擦药,默默瞧了一阵,才注意到陆宁远右边袖子带血,看颜色还没干涸,想起今天他带伤射的那两箭,抬手又一次握住他的腕子,只是这次动作放轻多了。   “靖方,你好像还在流血。”   陆宁远被他握住,愣了一阵,赧然答道:“不是,是我来得匆忙,还没换过包扎。”   “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怎么到现在也没长好?”   刘钦定定神,这时才忽然想到,他只知道陆宁远在救他前身上就带伤,目盲时曾隔着衣服摸过,但还从没关心过他具体伤势如何,也不曾亲眼查看过,怎么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手臂还会流血呢?   陆宁远踌躇一阵,在他出言催促之前脱下半边衣服,露出手臂。刘钦看包扎用的布条上都是血污,直接上手解开了,见到里面之景,不由吃了一惊。   陆宁远大臂上打横里豁开一道口子,深可见骨,足以割断筋肉,无怪他右手至今仍吃不住劲儿。   但在行旅之间,难免像今日这样总会用到,伤口稍一长好,就又被使力挣开,久而久之,最外面那一层肉竟然已经烂了,垂在那里半掉不掉的,那下面一半长好一半豁开,伤处发着黑,从那里面挂下几道血线,但还不全是血,仔细看时,还有些黄色的脓水,沾在布条上面。   刘钦心中剧震。这对旁人而言或许让人恶心欲呕的景象,他却在上一世时的自己身上见得惯了。   正因为受过这样的伤,才知道每天要忍受怎样的疼痛,他那时无论是在夏营里还是回到雍国,当着周章、当着旁人的面,也从来不曾吭上一声。陆宁远却也同他一样。如果不是亲眼瞧见,绝不会相信他是用这样的手臂射出那两箭的。   刘钦既惊异,又佩服,甚至还悄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看了陆宁远一眼,见他半垂着头,没看自己,便出声道:“我给你拿清水擦擦,也上点药。就是不知道现在涂还能不能有作用。”   陆宁远一惊,忙要站起,一面转身把手臂藏到另一侧。刘钦早就料到如此,在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把他又拦回椅子里面,回头看桌上自己用过的那盆水里已经有了血污,让人换上一盆新的,浸湿了一条新布巾,给他沿着伤口外边擦起来。   除去那一条右臂之外,陆宁远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连脚背都弓了起来,如果现在按在他身上,大概像是摸着一块一块的石头。   幸好刘钦没注意到,一只手半托着他的右臂,另一只在上面一下下耐心地擦拭着。   其实上一世时周章也想对他做同样的事。   自从他对周章袒露心意,半是强迫、半是磨缠,再加上撞了不知哪里的大运,让他终于松口答应了自己,两人就不再是什么师生,更不像什么太子与大臣。   周章当着别人的面,对他这太子还算恭谨,私下里其实常常带着对他的失望、无奈、甚至于刻毒,对他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全不在乎自己其实一句话就能裁定他的生死。   平日里要是他倒了什么霉,周章只会说他咎由自取,但说来奇怪,他流落夏营几年,再回来时失了权势,沦为废人,惶惶如丧家之犬,比之从前,简直就像地里的一滩烂泥,周章反而对他假以辞色起来,下朝后只要无事就来看他,托人从外地延请名医,还曾经想要查看他身上伤口,自己替他上药。   但刘钦已是不同往日。要是从前,周章爱他怜他,他还不知要如何得意非凡,心花怒放,但沦落至此,被周章这在刘缵的朝廷当中已拜了相的,身居高位,前程似锦,体魄健康,气度雍容的故人俯垂矜悯,怜弱惜贱,于他本性而言,实在难以接受。   周章说了几次,他只是拒绝,似乎还带着一股尖锐的神色,对他说出了些十分不中听的话。周章只是受着,就和之前的他一样。那时候周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但大抵忍让总有限度,后来周章渐渐不常来找他,他当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巴巴地再往他身前凑。   两人没说过分手的话,但也再没有过半点亲密,曾经的春风几度、耳鬓厮磨全随着那座长安城一起,被西望无际的重重青山阻隔,埋藏在那看不见的天尽头下,在日复一日的东流江水之中悄然消失无迹。   两人最后再有牵扯,就是他谋反关头机事不密,被周章察觉,找上门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可说,他最后事败被杀,也有这位昔日枕边鸳侣,今日的当朝宰相几分功劳。   听说自己死讯,亲眼看见自己人头的时候,他那时又会想什么呢?   忽然,陆宁远的手臂在手中抖了一下,他一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使力大了,把药膏直直按在了伤口里面。   刘钦歉然问:“弄疼你了吧?”   陆宁远摇摇头,看着他忽然道:“殿下先前问我是怎么截断夏人粮道的,殿下现在想听的话,我……”   刘钦怔怔,取来根干净的布条,在他手臂缠了两圈,刚想答他,门外士兵又道:“天使已进城了!”   刘钦心中猛地一乱,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对陆宁远道:“我去领旨。”将外衣一穿,急匆匆出门去了。   还没系上的布条打着圈往下掉,陆宁远伸手去捞,因为受伤太重,手指不像往日灵活,没有捞到,让它掉在地上。他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捡起来,拿在手里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阵,穿好衣服起身,跟在刘钦后面也出门去了。 第24章   他上一次见周章是什么时候?   匆匆往城门方向赶过去时,刘钦在马背上想。   那时候他与原本互相看不顺眼,但现在同样失意的三哥刘骥背地里走到一处,商定趁着刘缵外出射猎的机会,由他三哥在半道埋伏人马截杀,他则联络东宫旧臣,趁乱控制城门,一旦三哥失手,城门还控制在他手里,也不会放刘缵再进城。   但他三哥从小混账,长大了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钦同他合作,本就是迫不得已,没想到事情到底还是坏在他手里。   刘骥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给家中下人,那人听说后吓得想死,知道一旦败露,全府连他全要掉脑袋,没了主意,又与周章的家丁是同乡,就去找他商量,消息就这么辗转传到了周章耳朵里面。   按说周章对他也算顾念一点露水旧情,没有马上报告给刘缵,反而纡尊降贵,亲自登门,要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那时候周章怎么说来着?   “刘钦,你小打小闹,我还能在御前保你,但你要是拎不清楚,和刘骥一块干那事,几个脑袋能够砍的!”   刘钦见事情败露,本就震骇,听了他那句什么“在御前保你”,更觉心里被扎上一刀,当即翻脸,“你少惺惺作态!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来‘保我’?”   周章冷笑,“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是两榜进士,执掌兵部,内厘百揆,官居鼎铉,你说我算什么东西?你问这话前,先看看你自己,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刘钦只无言以对,如受汤煮,如受熬煎,只觉让人扔在地上翻来覆去踏上无数脚,当胸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我怎样?我再如何,我再如何,也是龙子皇孙,你莫不是给刘缵当了几天狗,披了这么一身皮,就怜悯上我来了!”   周章“哈”地一笑,也不相让:“你也就剩下投了个好胎了,到现在还抱着不撒手。不是你的,偏要挣命去拿,怕到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刘钦浑身发抖,连头发都抖起来,“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想到什么,忽然也“嘿”地一笑,带着恶意、带着畅快,不惜把自己从没对人说过的秘密扒开给周章看,“太医说我最多也就再活两年了,我想早一天死、晚一天死,自己乐意,你管得着么?”   周章一愣,刚才那剑拔弩张、跃跃欲试着要把他驳倒在地,因为眼见着就要成功而愈显兴奋的表情忽然收了,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声调低下来,“不管怎么,病死在家里,总比被砍了脑袋,没有全尸,流恶千载强。你知不知道……”   他叹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着刘钦认真道:“几个月前,你动静闹得太大,手都要伸进御林军去了,陛下犹豫,问到了我,那时是我……”   刘钦忽感恐惧,生怕他再说下去,当真应了那句保他的话。他落到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捧着那一点自尊自傲自重自雄,才算是个念想,要是连这个也没了,他在这世间还剩下什么?   “啊!”不等周章再说下去,他忽然大喊一声,猛一挥手,把桌上茶杯酒盏、瓶瓶罐罐全都拂落在地,咆哮道:“你什么?你还真好心保我不成?哈!你不落井下石,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刘钦生死在天,和你有什么关系!和你什么关系?你少管我的事!”   脚底下噼里啪啦炸响一片,刘钦脸色涨得通红,好像要喷出血来,一个没站稳,摔进椅子里面,两手剧烈地发着抖,贯穿手掌的伤疤像是两只大张开的眼睛,随着手掌的抖动一下下睁开又闭上。   周章愣愣看了他片刻,过会儿道:“凭你这样子,你自己觉着自己能成事么?”   刘钦被戳中痛脚,忽地一顿,猛沉下脸,强忍下因心绪激动而勾起的周身剧痛,一张面孔几乎变得狰狞,“我成不成事,不劳你费心。你自投罗网,不怕我干脆在这儿杀你灭口?”   周章哼了一声,“我的车架就停在外面,你要杀我,只会死得更快。”   刘钦点点头,在浑身的剧颤之间,忽地平静下来,“那你去告发我吧。”   周章却叹口气道:“我不会告发你的。你现在收手,我可以当作没有这事,还给你擦屁股。往后你虽然……安安稳稳当个王爷,不也很好么?况且那太医说的未必就可信,好好寻医问药,总有办法,你才这么年轻。刘骥的事,我劝你就别掺和了。”   “做不到。”刘钦只有这三个字以对,抬一抬手便送客了。周章无奈,也不多费口舌,当即转身离开,没再看他一眼。   后来周章还是食言了。   起事那天,刘钦在城中等待,从刘骥处传来事败的噩耗,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是周章带人扑灭的乱臣贼子,早在刘骥跳出来之前,他就已做好准备了。   刘钦得知之后,心里竟什么也没觉着,只是一瞬间想到:他们既然早有准备,那自己夺取城门的计划也定不会成功,当即换了身打扮,裹住脑袋逃出城去,然后便是被半道截击的陆宁远所杀。   他重生以来已过数月,想到那时,一颗心仍是“咚咚咚”跳个不停。   现在他还远远没落到那时的境地,更不再每时每刻都受一身旧伤折磨,原先的乖戾之气也就不显。但当他又一次看到周章,看他一身箭衣窄袖飞马入城,丰姿隽爽,潇洒俊逸,几如天人,见到自己勒停了马,挺拔纤瘦的背稍稍一转,一双亮堂堂的眼睛看过来时,仍觉头晕目眩,忽然不可自制,任凭一千万道激流在心中奔涌,将四肢百骸震荡一遍。   是恨么?不、不……   周章跳下马,在他面前跪下见礼,就像一个寻常大臣面对王储时一样。   他一贯如此,绝不愿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二人有一星半点的特殊关系,哪怕他曾是东宫旧臣,却连应有的亲近都不肯有,也不许刘钦表露。   刘钦也下了马,恍惚着向他走出几步,待看见他跪在地上,从下而上朝自己望过来的刻意疏远的、冷浸浸的眸子时,忽然回神,接着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终于如他所愿地只虚虚抬一抬手,客气道:“天使请起!”   他与周章不同,既然喜欢他,就恨不能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待他不同。况且他心胸不算宽广,周章越是想要藏着掖着,他行事就越发张扬,从前两人不知为此吵过多少次,谁也不曾让步。   这次周章见他竟然忽地转了性子,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暗暗松一口气,当即直身站起。   刘钦问:“天使此来,定是有以教我?”   周章正正神色,“陛下手诏。”   见刘钦当先跪下,城门附近其余众人也纷纷跪倒,他便展开诏书朗声道:“皇太子刘钦器质冲远,才惟明德,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能推忠任事,弘济艰难,称朕意焉。今遣使赐太子节钺、仪仗、羽林五百人,以为颁赐。尔等诸人,宜谨奉节度,宣力角虏,征讨不庭。钦此。”   刘钦一怔,忙伏地叩首谢恩。   五百羽林只是摆设,真正重要的是诏书中的意思。   大约是崔孝先在朝中当真出力,加上他在江北困守孤城足足两月无人前来救援,引得刘崇不安,担心江北诸将有不听朝廷节制的势头,这一封诏书发来,大有给他定名号壮声威之意,倒是意外之喜。   没想到他这两月时穷势困,到底因祸得福,往后在江北号令诸将,就要名正言顺得多了。   他接过诏书站起来,将周章往城内引去,“天使远来奔波,甚是辛苦劳顿,本该好好为天使接风洗尘一番,但是——”   他以手指指城上,四处是碎砖坏瓦,阻拦炮石用的网布已被火箭烧得只剩下零星几条,正被风扯着在城头飘晃,士卒来来去去,忙着修补被砸坏的城墙。   “夏人围城甚急,此前刚经过一场恶战,亟需休整,城中物资短缺,粮草已断绝多日,只能委屈天使几日。草草不恭之处,尚祈谅鉴。”   周章行事细谨,来之前早派斥候来阵前探查过,不然也不会特意选在夏人暂退的间隙里刚好入城。他顺着刘钦所指,看见城上残破之景,因心中早有预计,也不多么吃惊,但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面带狐疑,又向他瞧去一眼。   这一眼才注意到,刘钦比大半年前最后一次见时要黑瘦多了,一张本来还算说得过去的脸上破了好几个口子,涂着不知哪来的褐色药膏,更显得斑驳狼狈,头发丝间全是灰尘碎石,脖子上更是打横一条血道,虽然不深,但看着也殊为惊人。   再多一寸,怕就没命了!   他不由出言试探道:“劳殿下亲执桴鼓,身冒矢石,已足见这一战交战之烈,形势之危了。”   刚刚下城的熊文寿正愁插不进话来,忙道:“自从与夏人交战,殿下便与士卒同吃同住,随身所携一无保留,倾囊而出,激励守城将士,投醪抚寒,使人心不坠。方才交战之时,更是亲临战阵,身当大险,振扬军威,手搏猾虏,城上众士卒见了,无不死力!睢州能守至今日,实是仰仗殿下之力,职等无不感愧奋发,更乞效力尽命,以赞王业。”   他久在外任,不知道刘钦与周章的关系,见到京官,而且又任职兵部,和自己刚好对口,既想在他面前露一露脸,更顺带着又一次拍了刘钦的马屁。本以为一举两得,皆大欢喜,可谁知这话说完,讨好的两人谁也没看自己。   周章顿住脚,眼中惊异之色更甚,脸上现出几分沉吟,过后微微一笑,全没有接住自己这话、再顺势吹捧一番、向太子示好的意思,看着倒像是不大相信。   那边刘钦见了,也停住脚步,同样一笑。这一笑实在称不上开怀,反而颇露讽刺,引人心惊。   熊文寿忽觉悚然,这时才知道京里水深千尺,实在不是自己这镇边之将能把握的,暗怪自己多话,在心里偷扇了自己几巴掌,忙闭嘴不再说了。   最后还是刘钦先道:“天使此来,城中实在无所招待,不知道随军可带足了粮草么?城头将士已经多日不曾饱食了。”   周章特为宣谕皇命而来,便是钦差。且不说他官职如何,但凡见了朝廷钦差,所过之处地方官无不尽心招待,唯恐有半点闪失,被他在皇帝面前参上一本。刘钦虽然身为太子,但眼下毕竟正处中外否鬲之境,一字之失,都可能酿成来日大祸,因此照理来说对朝廷来人也不能马虎。   本来城中虽然缺粮,但挤一挤也还能凑上一桌宴席,哪怕再杀匹马做做样子也好,但刘钦非但不做这个样子,反而还要敲周章的竹杠,直听得熊文寿愈发心里没底,忍不住捏上一把汗,却也不知是为谁。   谁知周章反而爽快答道:“臣此来携粮草甚多,足支数日。臣观夏人有暂退之意,可令百姓外出就粮,再派一军打通粮道,以资军用。四郊未静,正宜从简,臣与羽林将士一道在营中住下便是。”   刘钦虽然已不同于上一世,但听他一上来就把话说死,不给自己半点亲近机会,避自己如避瘟疫,仍是大不能平,一下子口比心快,似笑非笑道:“兰凰不栖非梧,涂沤不宿鸾凤,天使含章秀出,风流蕴藉,似这等沮洳寒垢之场,岂能安身?”   “我所居府衙尚有许多空房,这就着人洒扫一间出来,还请天使今晚在此下榻。久闻天使素有知兵之名,每所谋划,言必有中,深得父皇倚重,又为朝臣所共推,咫尺为邻,我也好就近拜沐清音,时时领教。”   他说话一向滴水不漏,谁知因周章随意一句,当即便大失常度,这话说来,味道大大不对,连熊文寿都睁大了眼,微微变了脸色,更不必提周章本人,当即把脸一沉,盯着他并不答话。   刘钦丝毫不退,也紧盯着他,全没有半点转圜之意。两人对视半晌,从旁里忽然响起一声“殿下”,引得几人一齐回头。   “臣一时疏忽,殿下颈上伤口刚才未曾上药。”陆宁远左手攥着几截布条,右手手背上挂着细细一条血线,向前走了两步,低着头恭顺道:“请先回住处,臣再为殿下处置。” 第25章   让陆宁远这么一打断,刘钦也清醒过来。   现在和周章吵架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周章既然上辈子会背叛自己,那么这辈子也不可靠。他既然送上门来,那么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和刘缵是不是现在就已经勾结在了一起,如果是的话,那是因为什么?   一想到这点,他就觉着好像心里掉进一块石头,在七窍之间骨碌碌地乱滚,始终硌着某处。   周章与陆宁远不同。陆宁远杀他,还可以说是犬吠非主,毕竟自己既无恩于他,也和他没有太深的交情。死在他手里,说到底只不过是技不如人而已,他每每思及此事时的心头之恨,与其说是对陆宁远,不如说是为着自己的无能无力。   但周章不同。   从他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整整五年的耳鬓厮磨,最后只落得个有仇无恩,无情有怨,他如何能平!   上辈子他在夏营当中几年,再回来时周章已是兵部尚书,在刘缵手底下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与陆宁远一文一武,拱卫帝室,怕是早就弃他如遗,不屑一顾了。   只是不知刘缵往那铦钩上面套的是名爵、权势、恩情,还是什么铒禄,才钓得他这一条大鱼甩着尾巴甘心咬钩?   不,不止是那时候。早在刘缵即位之前,周章就已经抛弃他了。   那是他太子身份刚败露的时候,夏人想用他折冲樽俎,做两国谈判的筹码,要以送回他为条件,换取雍国全淮之地。   刘钦当时听说,简直羞愤欲死,若非夏人看得太紧,恐怕早就自我了断了,全不敢想万一朝廷答应,自己会落到何种境地。   但他自己慨然赴死,和被别人丢卒保帅,岂能同日而语?   后来这条件没有被建康朝廷答应,听说是外有解定方力言不可,内有重臣犯颜死谏,才促使他父皇断然回绝此议——   那重臣不是别人,正是周章。   是他在御前剀切陈词,极言两淮之地于江防乃是重中之重,断不可有失,人伦之序虽大,骨肉之情虽亲,却远远不及家国社稷,不如早立新太子,正大位,绝夏人之念,洋洋洒洒一番正论,才促使他父皇最终下定决心。   说这话时,周章在想什么呢?   是怀着这些年对自己强人所难、硬巴着他不放的怨恨,是无谓,还是多多少少有着一丝愧疚,心不能安?   后来在一次次跑到他忍耻苟活的偏院看望他的时候,假惺惺想看他身上伤疤的时候,向刘缵告发他的时候,亲眼看见他颈上那颗头颅的时候,周章又在想什么呢?   他可曾想到,他们两个竟还有再见之日!   刘钦安顿好羽林,就携周章去了府衙,却不是像刚才说的那般催他下榻,而是摆了个小宴为他接风。   桌上东西十分简单,连马都没宰,只有几张高粱面饼,两碟酱菜,只有茶水是顶好的。熊文寿处不缺好茶,茶叶战时又没用处,嚼着越吃越饿,孤城内又无处流通,因此还剩下不少。   熊文寿身为方面大将,又有守城之功,自然也列在同席,况且周章私心也不想这么早就放他走,留他自己和刘钦单独相处。但让他意外的是,席上陆宁远也在同列。   陆宁远离京是三年前的事,那时他年方二十,瘸一条腿,看着腼腆又单薄,风一吹就倒似的。   周章与他没有什么往来,加上陆宁远好像总有意无意躲着他,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周章对他也就没有多少印象,只知道他是大将陆元谅的儿子,私下里还不止一次觉着奇怪:陆元谅威名赫赫,生的儿子怎么这般不像乃父,看着还不及自己这一介书生。   没想到时隔三年睢州再见,陆宁远像是变了个人,淬励之后,倒像是个将种了。不过他只是个千总,刘钦这种人,怎么会破例让他同席?   刘钦本人不愿过多提及自己在夏营中的事,当日解定方营里众将也就识趣地守口如瓶,因此周章还不知道刘钦脱险是陆宁远所救,忽然想起他们两个儿时曾是玩伴,猜想是这个缘故,不由向刘钦扫去一眼,略带责备之意,却没说什么,只默默举起茶杯,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是陆宁远的。   陆宁远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带着审视,疑虑,甚至还有几分威严,周章怔了一怔,那一瞬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可也明白绝不是错觉。   但不待他细究,陆宁远马上就垂下了眼,看着桌上酱菜,又回到了他记忆中那沉默寡言,略带拘束的样子。那只刚被刘钦当着他们给包扎好的右手似握非握,虚虚放在桌上,并不拾箸。   刘钦忽然对熊文寿道:“莫看茂澜兄是文人,其实最是知兵。将军恐怕不知吧,当日朝廷初有南迁之议,茂澜便是最先反对的人之一。虽然到底未回圣心,可其识见已为朝廷诸公所共知。”   茂澜是周章的字,熊文寿听刘钦如此叫他,不再以官职相称,面上神情愈发恭谨,忙点了点头,附和着称赞了几句。   当初夏人大军压境,刘崇被吓破了胆,说要弃城南走,许多人都曾激烈反对。后来这些人不是被杀,就是被贬,还有自己吊死在城门口的。   周章因措辞委婉,地位又低,这才没被波及,可有那么多的清流在前赴后继,他自己却全身而退,也不算什么太光彩的事。因此听刘钦忽然提起,周章只微微一笑,一副不愿深谈的样子。   刘钦却像没看见,又自顾道:“后来圣驾驻跸江陵,茂澜又上疏称如果有恢复之志,则不该偏安于东南,极言南阳襄阳之重要。虽然当时也未采纳,但后来圣意稍觉,擢他入兵部,足见对他持论也是认同的。朝野有识之士闻之,也无不以为是老成谋国之论。”   周章面上带笑,不动声色又看他一眼。刘钦两眼看着熊文寿,继续道:“后来朝廷南下建康,虏势曾一度猖獗,大有渡江扫荡江南之势,朝廷震动,听闻似是又有再往南迁之议。”   “又是茂澜挺身而出,当先指出夏人兵锋已钝,势不可久,只要解公西守合肥,东守淮安,御敌于前,朝廷再举东南赋税足其钱粮甲兵,坐镇于后,必可保江淮无事,夏人至多只能肆虐山东,必不会南下,还不惜以自家性命担保,以安帝心。事后之事将军也知,此言果然效验,夏人至今还不敢窥江。”   熊文寿与刘钦相处两月,还没听过他这般推重过一个人,闻言愈发不敢怠慢,起身奉茶,恭维道:“周侍郎年纪轻轻,就如此识见过人,真是我大雍栋隆之吉。还望能多盘桓数日,使职等恭奉名教。”   熊文寿武人出身,可不满足于此,一心想要入朝为京官,平日里常与朝中文士交游,特意从他们那学了这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来,这时见了京里来的兵部侍郎,就搜肠刮肚地全吐出来,听得刘钦不由莞尔,转头又问陆宁远,“靖方,你也是带兵之人,在你看来,茂澜此论如何?”   陆宁远在席间始终一言不发,这会儿被问到头上,才终于道:“回殿下,周侍郎此言确是正论。”   刘钦微笑,“你也这样说,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章却殊无笑意,只客气应付几句,就对刘钦道:“殿下先前奔波劳顿,颇遭百六之厄,没想到对朝中事竟还能如此着意留心。”   他话中带刺,熊文寿茫然不觉,但刘钦人精一样,如何能不清楚?周章是讥讽他失陷夏营,连自己都差点不顾上,却还不忘盯着南边,若非旁人在侧,他哪里还会说得这么委婉?   但刘钦脸皮不薄,当着他面则还要更厚几分,不但应下,还顺着他道:“不错。我虽然在外,可朝中之事,却是不敢不与闻的。”   这话颇有深意,似乎是要把现在还只在各人心中心照不宣的夺嫡之事放在台面上说,就是熊文寿也听出厉害,又是担心,又是兴奋,只等着听他下一句。   可谁知刘钦微微一笑,下一句却是道:“尤其是你的事,我自然要就更要上心了。”   他说着,不知道为何,忽然又转向熊文寿,“将军不知道吧,几年前茂澜曾任东宫侍讲,与我还有过一段师生之谊。虽然时日不长,但扶持教诲之情,我至今铭记在心,不敢稍忘。”   熊文寿一愣,颇为失望,但马上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连道:“难怪,难怪,殿下与侍郎间有这般情谊,实非常人可比。”   他在心中奇怪,不知道刘钦特意对他说这番话是何意,周章却在心里暗骂一声:这是旧病复发了。   原来刘钦从前在长安时便是这样,和他在一起后,生怕有人不知道他俩关系似的,总故意在旁人面前推重于他,以为这样他便高兴。   曾有一次,宫中一座新修的宫殿落成,圣旨命众翰林作诗文庆贺,刘钦身为太子,负责主持此事,却假公济私,当着一众翰林的面对着他的文章大赞特赞,好一番吹捧,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全不管旁人作何想。   在场十数个同僚面上恭恭谨谨,不敢有异言,可周章却看见,他们暗暗向自己投来的视线带着探究之意,是那样玩味,甚至鄙夷,还有几分暧昧,心中大是不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刘钦还在那里说个没完。   等旁人走后,这个十七岁的太子像是个自以为做了件大好事的孩子一样,带着得意、带着讨好,两眼亮晶晶地来拉他的手,被他忍无可忍甩开。   刘钦脸色当即沉了一沉,想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过,但不知为何,好脾气地忍耐下来,反问他:“怎么不高兴了?我刚才夸得不好么?”   周章心道:你被人捧惯了,自然别人越奉承你,你就越是高兴。却忍耐下来没说,勉强压下心中烦乱道:“非要昭告天下,你对我另眼相待么?以后别再这样了。”   刘钦却笑嘻嘻道:“有什么不好么?我喜欢你,就要让别人知道,干什么藏着掖着?”   周章冷笑,“你这么做,旁人如何看我,你想过没有?”   刘钦一愣,“他们什么怎么看?被我喜欢,难道是什么丢人的事么?”   看了他这副样子,周章当即明白,自己想的是什么,这个从小养尊处优,地位尊崇的天潢贵胄是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于是一个字没有再说,转身就走。   他原本以为刘钦在夏营当中走过一圈,应该有所不同,对自己心中所想应该能体会几分,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长进,白费他特意走这一趟——   没错,其实他并非是如刘钦所想的被迫奉命而来。从刘钦与大军失散之后,他便每天着意留心从各地传来的消息,后来入了兵部,更是借着职务便利,每一收到塘报,不管多晚,都先草草翻阅一遍,看有没有刘钦的音讯。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终于有了消息。原来刘钦之前竟失陷在夏营,幸好现在已经脱险,但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居然自请留在江北。后来便是他被围有日而无人救援之事,正巧朝廷要遣使者宣谕江北众将,周章便自请前往,谁知现在当真见到刘钦,后悔之意反而远胜其他心思。   他失望至极,颇为无味,借口把所携军粮分发给城内百姓之事尚需人主持,便要离席,却被刘钦叫住。   刘钦一面按住他,一面问熊文寿:“刚才把将军叫来得匆忙,倒忘了问,城防已经修缮完毕了么?”   熊文寿哪里不懂,忙道:“还有些地方没安排下去人手,臣这就去盯着。”说完便匆匆站起。   刘钦又看向陆宁远,“靖方,你征战多日,好容易回城,也快回去歇吧。”   谁知陆宁远却道:“多谢殿下关心,臣不累。”   这话一出,已经走到门口的熊文寿不禁一个趔趄猛顿住脚,愕然转回身来。   刘钦也愣了愣,又道:“你身上带伤,去找军医瞧瞧。”   陆宁远仍安坐如山,两手平放在膝上,脊背靠在椅背上挺得笔直,“劳殿下方才亲自处置过后,已经不流血了。”   熊文寿不禁睁大了眼,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刘钦心道以前不知道他是个这么实心眼没有眼力价的,无奈道:“既然你身体无碍,分粮之事,你先去主持,我稍后就到。”   陆宁远又坐一阵,这才慢吞吞起身,垂首应了声“是”,没有二话,跟在熊文寿身后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刘钦的错觉,只觉他这会儿刻意压着脚步,走得比平日要稳上几分,竟然不显得怎么瘸了。   待他关上门后,周章忽然神色一冷,淡淡道:“刘钦,鬼门关里走过一圈,你还是没变一点。” 第26章   刘钦笑道:“快一年没见了,我好容易死里逃生,何必吵架?你看——”他指指脖子上刚凝血不久的伤口,“我今天可差点就没命了。”   他生性要强,要是身上伤重,绝不会轻易示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行,甚至有时越是亲近,他就越不肯显露。反而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伤口,他倒不介意拿来稍稍卖一卖可怜。   周章见了,脸上神情果然软化了些。   朝廷发生那般惊天之变以前,他们俩曾因为某事大吵过一架,从那之后,虽然刘钦主动低头示好,他也让了一步,两人算是重修旧好,但相处时总有几分冷淡。今天刘钦以这种语气向他抱怨,倒像是彻底揭过这页,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了。   他心中复杂,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为他这么轻易就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而感到不平,但也没再主动提起,只道:“这不是你自己选的么?”   他口中不饶人,下一句时却又有了好声气,“你知道吗,朝中已有流言,称你留在北面,是有心行唐肃宗灵武之事,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刘钦当然知道,而且消息源还不止一处,早在两个月前崔孝先就提醒过他,他通过自己的路子也早已探知一二。   但这话从周章口中说出,仍让他心里一宽,拿起桌上刚才始终没人动的饼,随手撕下一大块,“我只是做些招抚流民的小事,岂敢有别的念头。父皇也不曾为浮议所惑,不然岂会有今日这道旨意?”   周章见他当着自己还不肯说实话,当即把刚才的关切收拾收拾扫地出门,冷笑一声道:“招抚流民确实不假,但把你牵在江北,凭这区区‘小事’,可够格么?你是见形势不好,想要收揽人心,为日后做打算罢?”   刘钦被他道破,也不羞恼,把饼往嘴里一放,慢条斯理吃完才道:“不错。我是要如此,又有何不可?”   “没有什么不可,只不过——”周章为着赶路,也一天没吃饭,拿起另一张饼,却不急着吃,只拿在手上,又道:“你这如意算盘怕未必灵。你知道么——”   他看刘钦全没有紧张之意,反而又掰下块饼正要往嘴里送,一副全不上心的模样,故意恫吓道:“那几个煽动唐肃宗之论的言官都是陈执中的人。你别以为在江北就天高海阔,行事放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举措稍有违于臣节子道,这五百羽林就不单单是给你壮声威的了。”   刘钦果然放下饼,定定看他。周章见他这般反应,终于满意,这回轮到他把手中饼掰成小块,好整以暇地往嘴里填。   他手指纤长,皮肤又白,指头上一点皱纹不见,只握笔处有层薄茧,离着远了却也看不出来,这会儿拿着高粱饼,一点不显粗陋,反而把这饼衬得像是什么稀罕物什。刘钦默默瞧着,在心里消化他刚说过的话。   陈执中是刘缵的舅舅,自然私心希望刘缵能继承大统。当初自己与大军失散,音信全无,陈执中还不定如何欣喜若狂,后来听说自己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回来,更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   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出事倒还好,但现在陈执中刘缵他们既然看见过机会,心思活泛起来,就轻易不会再按下去了,自然想尽办法要拉他下马。但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周章竟然告诉他这些,这时他还没有上刘缵的船么?   他心中如风卷过,波澜大起,面上渐渐浮现出一副没了主意的神情,问周章:“我该如何自保才是?”   他问得恳切,周章却叹口气,认真道:“争权夺利的法子我没有,提醒你只为让你心中有数。你们两兄弟之间的事,不要牵扯旁人。”   刘钦眼中有什么一闪,又道:“争权夺利的法子你没有,那个徐青阳未必没有。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不能暂时还没见血,就当无事发生。”   “徐青阳?徐熙么?”周章讶然,不假思索道:“这事和他什么关系。”   刘钦看着他,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他刚才当然不是真的问计,只是想看周章是什么态度而已。见他不肯为自己处画,不觉疑虑大起,这便特意抛出徐熙来以作试探。   那徐熙乃是刘缵日后极为倚重之人,只是现在还不显,看着只是一个寻常的南方士子。他是朝廷南渡以来第一年开科考中的进士,眼下还没被授予多大官职,明面上和刘缵也没有什么往来,但刘钦因为上辈子的经历所以知道,他早借着奉陈执中为座主,成了刘缵的入幕之宾。   周章若是为刘缵所信任,不会不知内情,从自己口中乍一听见徐熙之名,即便不显惊慌,至少也会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他竟是这样寻常的反应,足见他还没有投诚刘缵,起码也和他还没有多深的牵扯。   刘钦终于探得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剩下的便是闲谈了,淡淡道:“谁知道呢。”一句揭过,又问:“你当真一点办法不替我想么?”   “陈执中现在在朝中见缝插针地安排自己人,总不是为着好玩,他是对太子位志在必得。这位置给他外甥容易,可那以后我自己又该如何安身?”   “衡阳王去位之后,又是如何安身的?”周章忽然抛出这句出来,引得刘钦不由一愣,“这话我说出来,恐怕你又要着恼,只是凡事毕竟逃不过一个理字。”   他眼睛看着门口方向,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道:“当年陛下何以废后,何以将你大哥废为衡阳王,改立你为太子,朝廷之外虽然知情者少,但你自己心里应该多少清楚一二。”   他言语间揭开一场五年前的宫闱之变,牵扯的人和事不知凡几,其中就包括刘钦和他生母。   刘钦当年年纪太小,不知内情,直到现在也只听说了一鳞半爪,但心中清楚,要是对着那事当真做起文章来,足以动摇他的根本。正是因为干系太大,这些年来从没人敢当着他面提起这事,没想到今日竟被周章拿出来说。   他被周章说中,果真变了面色,愕然看着他,片刻后猛地回神,硬着声音道:“当年之事已有定论!而且是父皇亲自下旨,不是谁逼他那么做的。现在的太子毕竟是我,当今皇后也是我母后,不是别人。”   周章笑了一下,这次不是冷笑,很有些别的意味,“是了。不过天下事从来有来有往,难道只许你夺人家位置,不许别人反来夺你的吗?没有这样的道理。”   “哈!好公正的正论!”刘钦露出一个真正的冷笑,放在那张本来便初显威棱的脸上,更像刀子一般锋利,在人身上剐上一眼就要见血。   “我还以为你……”他忽地一顿,吞下了后面的话,“在你心里,我今天所有,本来就是窃据对吧?”   周章见他并不就事论事,反而事事都攀扯到自己身上,也不耐烦再苦口婆心,冷冷道:“我怎么想,又与这事有什么关碍?难道就因为你是太子,别人就全都得对你死心塌地,从此以后非你不可?”   “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爱对谁死心塌地就对谁死心塌地!”刘钦忽然忍无可忍,高声问:“我只问在你心里,我和大哥就没有半点区别么?!”   中间隔着一次死亡,再见到周章,刚才特意端出来的冷静自持甚至刻意疏远至此终于再维持不住,一个他想无可想、也断然无法接受的可能摆在眼前——   周章背叛他、任刘缵杀死他,不是因为刘缵是天下之主,自己却是笼中之兽,什么也没法再给他,而是因为自己于他而言,从这时候起,甚至从一开始就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他以为那时是自己推开了周章,可其实他竟然从没有在他身边过么?   他脸上一白,片刻后又马上泛起血色,脸上刚刚干涸不久的几道伤口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一股说不上是羞恼、屈辱,还是怨怼的热流从心底滚上来,在胸膛当中不住翻涌。   是了,他听周章好意提醒他提防陈执中,像是对他多有关心,不乏挂念,就高兴地把什么都忘了,忘了在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身份暴露,夏人要拿他做筹码换取淮北之地时,周章是如何举着家国天下的大旗想要把他置于死地的;忘了在他失势幽居,无人问津时,周章是如何凭着这保存社稷之功,冠冕黼黻,怙恩恃眷,夜半承明,炙手可热的;忘了在他心灰意冷,想要夺回他自己的东西时,亲自造访只为警告他的周章是以一种怎样的眼神看向他的……   怎么会没有区别?周章不回答,也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自从刘钦与大军失散,下落不明以来,刘缵曾以亲王之尊,折节下士,亲自拜访过他几回。周章对他的心思,见国家到了这般地步,他身处如此高位,却一心只想着争权夺利,原本暗地里对他揣着鄙夷。可是刘缵对他始终以礼相待,全无半点狎昵之意,时日一长,他虽然始终不曾松口答应,但心中已不无感慨。   他年少苦读,以正道入仕,怀抱经纶,胸藏韬略,岂甘心一辈子被人当作以色侍人的嬖幸,一辈子让人目之为以私特简的佞臣?   可是……他看着狠狠盯着自己、胸口不住起伏、好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刘钦,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心里所想。   他喜欢自己,就要闹得人尽皆知,还要求他也这样。可若是真的喜欢,定是惜之重之,爱之宝之,岂会像这样平白让人侮辱之、嘲弄之?他可知道被人叫做“衣带翰林”、“青宫夹带”是何种滋味?他是委屈,可自己何尝不是?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也太单薄、太无谓了。他倒宁愿刘钦不喜欢自己,又或者刘钦不是这般地位,只是个寻常……   他忽地心里一乱,不敢再想,强自拉回思绪,等着刘钦像往常一样和自己大吵一架。   可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亲卫的一道声音,“殿下?”声音不大,更算不上尖锐,可刘钦像是被扎个口子,忽然泄了气般,软软倒在椅背上,在这一刻抹去了脸上全部的神情,现出种他从未见过的木然。   “怎么?”刘钦问,喉咙有一些哑。   亲卫小声道:“陆将军求见,说分发粮食一事还等着殿下亲去主持。”   “知道了。”   刘钦站起来,低头耐心地整理了一番本来就没有褶皱、整整齐齐的衣服,然后没再同他说什么,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周章瞧见他两眼周围红彤彤的,不由一愣,随后起身跟在了他后面。   刘钦在他身前推开门,两个亲卫忙让开条路。陆宁远站在远处,听不见他们谈话的位置,笔直得像是栽了棵松树。那张方正的面孔因为总是没有表情而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几分逼人,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称,因而显出几分违和。   周章心思一向敏锐,因此不由多向他瞧去一眼。   陆宁远也循声向这边看过来,在下一刻忽然露出讶色,然后也不见礼,下意识朝着他们走来两步,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拿起来又放下去,显得不知所措。   “走吧。”刘钦从亲卫手里接过大氅披上,听声音已恢复如常。   陆宁远又在他脸上打量片刻,随后垂首肃然应道:“好,请殿下随臣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章觉着他低头前余光始终瞥着自己,不知是为了什么,但终究不值得放在心上。   刘钦没有再同他吵,自然是好事,免去了一番面红耳赤,落一个谁都没有体面。但是……   周章怔了一怔。他们两个吵过那么多架,可就是这唯一不曾吵起来的这次,让他第一回觉着,他们两个好像忽然远了几分。   他摇摇头,驱散了心中所想,抬脚也跟上去。 第27章   走在半路上,周章忽然道:“殿下。”   刘钦顿一顿脚,随后回头,尽量控制着神色如常地问:“怎么?”   “不知殿下之后作何打算?”   刘钦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追问:“之后?多久之后?”担忧他在外面又说到南面的事,心里不自觉地有些提防,扫了眼周围,除去陆宁远外,都是些数年来的心腹。   周章整整面容,神情当中带上几分郑重,好像忽然回到从前在东宫侍讲的时候,“殿下有没有想过,这座睢州城能守到什么时候?”   刘钦隐隐松一口气,但随后心中一整,神色也跟着变了,“你是说……睢州不可守么?”   周章点头,“先不说周围军队不多,河南一带防线已成虚设,夏人绝不会轻易放弃殿下而回师,就只看睢州,也是四战之地,夏人想要控制江淮,迟早要拔下此城。眼下其已有大军在此,虽然稍遇挫折,但恐怕不会轻易便退。”   “今日这一战后,虽然暂时能相安无事,可只是侥幸一时而已,久后又必再次遭其合围。到时困守孤城者是我,能派兵马四出,于各地劫掠的是他,若是周围各地不能全都做到坚壁清野,到时候受困于粮草的必是睢州而非围城夏人。而以臣看来,江北诸人各怀心思,各自观望,难保勠力,必将为其所乘,夏人能就粮于我,就更加不会轻退。”   “到那时候,劫其粮道、断其后路、内外夹击,固然胜了这一仗,可同样的法子,还能使第二次么?”周章斩钉截铁道:“概而言之,睢州迟早不能守,必须早做打算。”   刘钦下意识向着陆宁远扫去一眼,“解平仲处已发来援军,现在路上,应该再有几天就到了,难道不能解睢州之围么?”   周章反问:“殿下估计来人有多少?”   刘钦稍一思索,不说话了。   他也知道,现在夏人也不止城外这一军,狄庆狄志两兄弟麾下各有数万兵马,虎视眈眈欲进犯山东。解定方早已北上,手中军力本来就吃紧,不会有太多兵马分给自己,夏人却还有可能再往这里增兵反扑。   按说其不过塞外蛮族,人口稀少,精锐本来不多,哪里抵得过他大雍带甲百万?可所过之处,各路雍军拥数倍之众,非但不能抵挡,反而常常一触即溃,甚至还有不战而退的。   少有的几支能与其相抗的人马,面对其攻势,却只有左支右绌、疲于奔命的份,以至于夏人只凭着区区十几万本部精兵,竟在他万里疆域之中纵横决荡,势不可挡,又至于刘钦身处雍国腹地,周围明明有城池未失,也明明有数部人马,却还显得兵力单薄,防务空虚,何等讽刺。   他从得胜回城以后,便觉心头压着件事,没有多少得胜之喜,反而总觉着哪里不妥,却模模糊糊未曾想明白。如今被周章一语点醒,虽然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周章确是对的,细推之下,没有第二个结论,睢州城眼下是守住了,可是迟早也要不保。   直到这个时候,对于江北形势,他才算揭开一角,真正探知一二。   从前失意幽居之时,他恼恨父兄畏敌如虎,没有恢复之志;后来见到江北诸将,又暗鄙他们临战逡巡,对自己只一味逢迎,到头来却全不出力;与陆宁远的那次夜谈,他更是出言慷慨,意气凌云,好像只要他肯明心立志,决意抗敌,就事无不成,攻无不克,恢复疆圉、收此全功只在俄顷间。   可事实又如何呢?   死了那么多人,付出那么多鲜血,下了那么大的决心,使尽那么多的办法,到最后换来的竟还是一场空!那么之前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只为了能多苟延残喘几天不成?   这还只是一座小小的睢州,他身为太子,亲自督战,尚且如此,江北其余各地又是如何?这样下去,天下到底还有何处可守,怎么做才能不被夏人一点点蚕食干净,怎么做才能把已经丢了的地方再夺回来?只凭他这一腔热血和热切的盼望么?破局的办法到底在哪?   他心中激荡,恍然明白上一世时刘缵被夏人围城数月之后忽地一蹶不振,心灰意冷,再不言战是因为什么。   他必是也看到了自己今日所看,想到了自己今日所想,知道再怎么做也是一般结果,就干脆纵情声色,索性在被一口鲸吞或是蚕食殆尽之前,享受到最后一刻。   但刘钦不是他。上一世时他拖着残废之躯,只剩下几年可活,可为了心中之忿,也非要搅弄风云,拨动日月不可。夏人能惊破旁人的胆,可惊不破他的,覆压下来的威势愈重,他便心意愈坚,心火更炽。   他带着一丝期望,一丝侥幸,看向陆宁远,又问他:“靖方,你以为如何?”   陆宁远沉默片刻。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刘钦盯着那两片紧紧合着的嘴唇,想它们张开时到底会吐出什么话来。   可让他失望了,陆宁远终于开口,却也是道:“臣也以为,睢州不能再守。”   刘钦抬手,指了指已经近在眼前的放粮官吏搭起的窝棚,还有排队领粥的百姓,又指指远处饱经战火摧残的城墙,那上面还能远远看见士兵跑来跑去,修缮着垮塌之处,问:“那就把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拱手让给夏人么?”   陆宁远默然,随后应道:“是。”   周章向前走了一步。可出乎意料地,刘钦既没有暴怒,也不显得悲愤,更没有质问之意,竟然点一点头,就这样接受了,转去问迎上来的小吏:“粮食分得怎么样了?”   小吏忙道:“回殿下,刚开始放粮的时候百姓哄抢,陆将军带人平息下来,整顿好秩序,现在几个口子都在好好排队。”   其实陆宁远现在只是个千总,怎么也当不上一声“将军”,但刘钦曾几次当着旁人这么叫过,加上城中官吏都知道陆宁远深受其信重,也就也以此相称,其实不无讨好之意。   刘钦却没注意到,走上前去接过长柄勺子在汤底一搅,才见从白瞎瞎半透明的汤里飘起些白色的米渣,一锅清汤这才带上点浊意,当下把勺子往锅里一扔,问:“怎么回事?”   几个分粮的人全都震怖失色,纷纷跪倒请罪,但不知是刘钦脸色太差还是平日积威过重,一时竟无人敢出声解释。   被陆宁远留在这边的李椹忙跑过来对他解释道:“殿下容禀,非是职等欺民。城中计有三万多户,周大人带来的粮草除去供给军队之外,剩下的要想分给全城百姓,只能用这种法子,就是这样,也只能支吾两日。之后只能放百姓出城就粮,还有等外出打粮的几支人能有所收获,才能解燃眉之急。”   刘钦缓和了面色,又问:“既然粮食不够,就不要发给全城了,能不能只分给那些饥寒重切的贫民?”   李椹看了陆宁远一眼,见后者不吭声,犹豫片刻,忽然眉目一敛,鼓起勇气,跪地道:“殿下不知,现在城中已经没有什么小康之家,大户高门,只有像这样的贫民了!”   他仰头看着刘钦,不理会旁人的视线,继续鼓勇言道:“夏人围攻甚急,但凡有一口粮食,都供给了城头将士和参与守城的兵勇。殿下试想,这些人一日都仅得一餐,尚不能吃饱,需要杀马充饥,城中百姓已至何种境地,不问也知。”   “殿下多久不曾在夜里听见过犬吠之声了?”刘钦一愣,就听李椹继续道:“实是因为城里粒米无存已有多日,百姓为寻活路,已经把能吃的都给吃了。现在整座城里已是虎豹绝迹、鸟雀匿形,鸡犬无存,就是树皮、草根都被抢食一空,可是……”   “殿下请看!”他抬手指向领粥的几条队伍,但见人头攒动,连成几条长龙看不见尽头,“城中这般情状,真正的贫苦人家从最一开始就断了炊,出无门、住无粮,只有坐以待毙而已,两个月挨下来,或是绝食而死,或是为人所食,早已成为泉下枯骨,不在此间了。”   “此刻在这里排队领粮的,大多都是原先的中产之家,必是家中小有积蓄,有所贮藏,才能活到今日啊!”   守令惊道:“李椹!”   李椹并不理会,只仰着那张风尘满面、不知道几天没有洗过的脸看着刘钦,“如今正是腊月,缘何这些人身上衣衫如此单薄?既是中产之家,难道家里会缺几件棉衣御寒么?是他们全无生路,连衣中棉絮都成了能果腹的抢手货,为此还出过几次械斗,殿下未必听说罢?”   “可是职等为了从夏人手中守住此城,每日修复被其炮石砸坏的地方,已将先前囤积的木头全都用尽了,不得以又将城中能见到木板的地方全都拆了下来,其中就包括他们家里的门窗……仅就近半月以来,冻饿而死的人就不计其数,城中说是有三万户,可那是战前之数,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人,卑职实不敢揣测!”   大多时候,刘钦都在城上督战,但两月来也曾几次下城瞧过,更是时常问起城中事,对此间情况,原本自以为一清二楚,可他却不知除去那天同熊文寿一起出去平定暴乱外,其他时候自己所见所闻,皆是被层层粉饰过的,今日听李椹说了这些,只觉遭了当头一棒,眼前一花,竟然原地晃了两晃。   无怪那日饥民竟敢围住衙门闹事,他原以为是此间民风彪悍,却不知道城中实已到了这般境地!   他忽然想到那个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妇女,那时不及细思,只觉是史书中事落进现实,一股脑全怪到夏人头上就是,可仔细想来,父母之爱子乃是天性,是要饿到何种地步,才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换去吃掉?而造成今日之局面,夏人固然可恶,他自己又能不能辞其咎?   他被什么剧烈地撼动了,好半天的功夫,头脑当中白茫茫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一直到右臂被什么人托住,他才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当众失态,忙收拾好面色,恢复了往日气度。可在这一刻,如同暗夜中擦亮一点烛火,一个念头在头脑中忽地清晰。   不,不,不对,不该是这样。他想要恢复之雍国,不是城头这些个青砖石墙,不是地图上的城池关隘,不是手指一转就圈出的百千里地。所谓圣人受命,拯溺亨屯,他既有心于大位,如何能眼见如此惨状而无动于衷!   天心垂爱,让他重活一次,难道只是为了让他在门户私斗间一展拳脚,抑或是让他穷兵黩武、血沃中原以同人作此逐鹿之争?必是有振颓起衰之历数、弘济艰难之景命,加诸他身,不然他刘钦死则死矣,何必再活!   既然活了,若不能救民于水火,解其于倒悬,反使生灵肝脑涂地,则纵有一日尽收故土,报此国仇,又有什么意义?因他而死,和死在夏人手里,于这些百姓而言,难道真有什么区别?   他猛地按住扶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用力攥在手里,沿着它看过去,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陆宁远身上,可又像是没在看他,使尽了力气,从心底里挖出这一句话。   “撤出睢州城吧。” 第28章   “撤出睢州城吧。”   刘钦声音不大,可落在周围几人耳朵里,不啻一道惊雷。   周章与他相识有年,对他心中所想自以为一清二楚,在他看来,刘钦死守这座孤城,固然有此地控扼江淮,地位重要的缘故,但这只居于其次,其真正用意,无非是想要凭此一战扬名天下,猎取军功,借以为夺权自固之资。   正因为如此,他绝不会轻易言退,不然像这般有始无终,非但于他威望无补,反而还难免落人话柄。   凭他对刘钦的了解,早在陆宁远丝毫不带委婉地承认要将这里拱手让给夏人时,他当场就该发作,可他反应怎么那样平淡,后来竟然更又这么答应下来。刘钦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猜错了不成?   近一年的时间过去,这次再见,刘钦样貌上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比遭难前略微黑瘦了些,但给他的感觉好像变了许多。那张年轻的、桀骜的、因为常年养尊处优而从没浮现过半分忧色的脸上偶尔有他从没见过的阴郁之色划过,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明显了。   他一向敏锐,对刘钦难免又比对旁人关注多些,虽然两人重见以来还不到半日,但心中的异样之感总是挥之不去——刘钦简直沉稳得不像他了。他在夏营当中都遭遇了什么?不是说始终隐瞒着身份,没有吃什么苦么?   周章张张口,忽然很想问刘钦他在夏营中的事,但看了旁人一眼,终于把话又咽了回去。在他沉吟的功夫,陆宁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刘钦身旁,不声不响地抬手托住了他,又被刘钦顺势抓住——在此时的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他不由看了陆宁远一眼,陆宁远却没有看他。一旁,李椹方才鼓起勇气陈述实情,已是豁出去了,在心里打定主意,狂风暴雨也要闯上一遭。   可谁知说完之后,年轻的太子竟是这般反应,好像在他心里原本就已经有了这个主意,只是刚好在自己说完之后趁势吐出一样,心中惊讶也不比周章更少。   他还记得在朱家村的时候,刘钦一言便定人生死,虽然那人的确该杀,但当时刘钦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透出来的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对人命的藐视、无谓,还有那一句轻飘飘的“杀了吧”,皆让他心里暗惊不止。   那时候他虽然还不知道陆宁远到底从夏人营中救出个什么人来,但对刘钦的身份也能猜出个一二三。   后来得知他就是失散民间的太子,李椹因心里早有准备,也不如何惊讶,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对这样一件功劳让自己撞见,感到既兴奋又激动,可是除此之外,心底里隐隐约约又有几分失望。   他自己也没想出来是因为什么,甚至几乎都没有意识到,只是在刚才扑地跪倒、把自己命运置于未定之天的那一瞬间,才第一次察觉。   他说的是城中随处可见的实情,每一天每一晚都在发生的惨剧,可是当着刘钦把它们宣之于口,他需要下那样大的决心,冒那样大的风险,需要把生死荣辱全都置之度外,竟然要这样才可以。   出乎意料地,在他说完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刘钦甚至亲口说出了他宁死也不愿从自己口中吐出的话。   就是这样了么?李椹没有站起,仍就着刚才的姿势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刘钦,一动不动地发着怔,一声不吭,只觉如投石入井,却始终听不见落地那声,心里空落落得难受。   在他身后,匆匆赶到的熊文寿刚走到近前就听到刘钦的那句,同样吃了一惊,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只是心中所想又与他俩不同。   他对刘钦不算多么了解,为人又很囫囵,做不到凭着三言两语就能识一个人,他只知道那日陆宁远迟迟不归,城破只在旦夕,他几次苦劝,刘钦只是不走,在那一刻,那般骨气、那般胆色在这个他从没想过、毫无希冀、也是在他看来全天下最不可能拥有这些的人身上,就在他的面前猛地迸发出来,几乎夺人神魄,让他从此再没有说过撤出睢州的话,即使心里仍然认为这才是于刘钦、于他们所有人的上策。   他站定了脚步,因为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不敢贸然开口,只等着边上同样神色不定的旁人出口发问。   可让他失望的是,好半天也没有人说话,反而是刘钦慢慢定了定神,视线在周围几人脸上一一扫过,似是在他们惊疑不定地审视他的同时,他也反过来在检视着他们。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注意到正被自己抓在手上的是陆宁远,于是向他脸上看去,一丛疑色间,只有他神态安然,仍是那副深沉平静的模样,蓦地心中一动,慢慢松开了手。   “各位,此事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事不宜迟,现在就回衙门,关起门来再说。”   他带着一行人回到住处,命心腹亲卫把守在外,展开在墙上挂着的地图,等众人都落座后,马上道:“如今夏人就在不远,怎样才能全身而退,还望诸位共同谋划个法子出来。”   在来的路上,周章心里就早有成算,闻言也不观望旁人如何表态,当先道:“夏人围城,一是为了攻拔睢州,二是为了殿下,真论起来,恐怕还是后者更为优先。既然已经决定放弃睢州,就要以殿下安危为重,在此基础上损失越小越好。”   若是旁人说这话,刘钦自是坦然受之,可是由周章说来,再落进他耳朵里,就总能听出几分浓情蜜意的意思。他心里一乱,马上定定神,明白周章只是在分析形势,就事论事,就和当自己落在夏人手里之后,他又当机立断谏言改立太子时没有差别。   在他一愣的功夫,周章又继续道:“想要达成这两点,关键是要让夏人以为我们决心坚守城池,短时间没有退出之意,再出其不意突围,让他们不及反应。因此整顿城防的工作不能停,外出打粮的军队也不能召回,一切仍要和平日一样。此外,关于离开的时机——”   “虽然前番苦战,士卒急需休息,但我以为越早走越好,最好能在解督援军到达前便撤离。”   “以夏人看来,我刚胜过一仗,又有援军正在半路,会合之后便能充实城防,他们决不会想到我会在此时突然撤走。而若拖到会合之后,夏人合围之势或许又成,那时即便骗得他们相信我们仍要坚守,也未必能轻易突围。”   “一点愚见,不知殿下与诸位以为如何?”   刚才在回来路上,刘钦曾问及他如何能在夏人眼皮底下毫发无损地进城,他一无隐饰,半是教导、半是解释地坦言是因为他判断夏人兵败后不敢再度合围,必然是在城外分队巡逻,于是先派探马大致摸清规律,再找准时间全军急行,这样果然避开夏人,保此全军。   刘钦即便没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他胸中甲兵一向为人称道,但听了这几句,也不能不对他生出几分敬佩。这时又听了他这一番话,也觉挑不出毛病,于是看向在场其余几人。   熊文寿同周章刚见面时,就听刘钦大肆吹捧过他一回,那时本来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太子一向护着自己人,对他如此,对那个陆宁远也是如此。   这时听他所言,也是暗自点头,见刘钦看过来,忙表态道:“臣也赞同周侍郎所言,只是还有一点补充。”   “既然要让夏人坚信我们暂时不会离开,就要让他们觉着此城还能再坚守多日,因此几支打粮的军队这几日可以去而复返,将稻草等装车,假作粮草,一车车运进城里,以迷惑夏人。如此两次之后,夏人定要忍不住截粮,在那之前便需改换真粮,虽然是白给他们,却能坚其心,不然一旦让他们发现,这计也就破了。”   不同于周章久在朝中,他带兵在外多年,精通庶务,一旦落在实处,便有些个周章闻所未闻、也想不到的办法。周章听了,当下也没有异议,同样对他点了点头。   “各位大人所言乃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只是卑职有一点疑惑,乞蒙赐教。”李椹小声开口。   他因刚才那番话,得以破例列席,虽然极力自持,这会儿却也显得不甚大方,反而让人一眼便能看出局促。   “像这样出城之后,夏人虽然一时反应不及,但最多也不过几个时辰就能察觉,他仰仗轻骑快马之利,不会把区区几个时辰的路程放在眼里。若无城池依仗,便要野战,那时怎样才能不为其所追破,卑职以区区之愚,以为这一点同样不可不虑。如有冒犯之处,请各位大人谅鉴。”   “你此虑正是。”周章蔼然道。他因自己出身寒微,对和自己一般的人便一向多有顾怜,加上听了李椹刚才那一番话,更是爱他忠勇,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丝毫不以其名微位卑而轻忽之,反而愈发假以辞色,闻言赶在别人开口之前,先肯定他所说不无道理,随后胸有成竹道:“我方才只说了出城的时机,至于如何突围,所谋划者还未及就正于诸公。”   他看了刘钦一眼,“方才便说,夏人是冲殿下而来,一旦发现殿下突围出城,定要穷追不舍。因此可先设一支疑兵,挑选与殿下身量相当者,持太子节钺,着殿下甲胄,率先出城,引走夏人主力,殿下随后再突围出城。”   “向东不远便是宁陵,宁陵往东则是商丘。我来时听闻秦虎臣已驻军此地,观望情形,他乃当朝猛将,眼下又拥军近万,殿下若是能到商丘,也就算是真正脱险了。”   熊文寿皱眉反对,“秦良弼么?他若是有心,早就率众西来了,哪会等到今日,坐看我睢州时穷势困,几近易手,始终逡巡不进,坐视殿下履险蹈危却坐视不理?我看其意难测。殿下若是突围去商丘,即便能到,身边人众也不会太多,到时落在他的手里……”他也看向刘钦,“臣恐怕有不测之事,请殿下三思。”   周章摇摇头,“秦虎臣为人还算忠勇,曾得陛下亲口称誉。他此时观望不前,恐怕和当日夏人初入河南,俘虏刘绍前夕,他未奉明令擅自出兵救援,为夏人大破,损兵折将,受朝廷严旨督责申饬有关。他从那之后被连降数等,或许仍意不能平,因此宁愿观望不进,但我料殿下亲至,他不会不用命。”   当日大同刘绍被俘,西北精锐边军损失殆尽,就有熊文寿明哲保身、坐视不理的缘故。因此对着这么一个悍然出兵相救的秦良弼,纵使他劳而无功,铩羽而返,但熊文寿一听见他的名字,心里总不是滋味,即便周章言语间不曾涉及到他,他却总觉着其暗含讥讽,刚才那点对他的好感眨眼间又消失无踪,闻言虽然没再反驳,可也没有认同,只沉默不语。反而是李椹受到鼓舞,壮起胆子同周章探讨起来。   刘钦从周章这番话中听出一点希望,像是一豆烛火,莹莹地照亮了心头一角。他于是不再听旁人如何争论,只半低着头自顾沉思着,一面想,一面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手边上的烛火打在下巴上,在领口投下一个尖尖的角。   他越是想,心里头的那点烛火就越热、越亮。忽然,他心中一震,但觉被道亮光照彻,猛一抬眼,还未说话,却忽然看见陆宁远的两只眼睛,在他抬头的那刻,也正向他瞧过来。   他不确定这会儿在陆宁远的眼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一抹烛火,只是听他道:“殿下,臣也有一个法子,却与周侍郎的不同。” 第29章   狄吾把长安发来的信函扣在桌上,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站起来,对坐在一旁目不斜视的曾图道:“摄政王连发手书,督责太切!再这么围师无功,既抓不到小太子,又几个月不得尺寸之地,怎么向他交代?”   说着,见曾图仍坐着不动,老神在在,他愈发着恼,“老曾!你怎么不说话?我要是被摄政王撸了,难道你能跑了?”   曾图也不着恼,叹一口气道:“征东,不是我不着急,只是眼下急也没有办法。”他年过五十,一生戎马,反观狄吾才十几岁,在他眼里只是个黄口小儿,被小自己三十多岁的人这么呼来喝去,他不由暗地里皱了皱眉,却和往常一样,仍是好声好气地回话。   归根到底,他虽然名义上与狄吾同级,但身是降将,不及狄吾是和皇帝、和摄政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宗室,这么下去,万一摄政王失了耐心,雷霆降怒,那到时候倒霉的也不是狄吾,怕第一个就是他。万一摄政王认为他是心系故国,不肯出力,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因此要论着急,自然是他比狄吾更急,可急有什么用?是能抓到刘钦,还是能攻下睢州城?   前些天再度攻城,本想把小太子再激出来,打开城门同他们野战,为此还派了与他深有过节的呼延震一连数日在城下挑战,结果只换来一句“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不了了之。   可话虽如此,没过多久,刘钦居然在城头去而复返,冷不丁一箭射下,要不是呼延震躲得快,恐怕脑子都要射透了,气得他哇哇大叫,恨不能手扣着城砖爬上城去。   因为害呼延震划破了脸,收兵回来之后,曾小云还把老父好一顿埋怨,曾图两边受着夹板气,也只有无奈而已。   狄吾问:“那你说该咋办?”   曾图把手一扣,两道眉头压下来,一张皱纹深重的脸上浮出杀伐之气,“依我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睢州不过就是一座小城,一万人拿不下来,两万人还拿不下么?全力攻城,昼夜不歇,不过几日可破!只要征东下定决心,先把其他各地军队召来,何愁不能一鼓作气拿下这里?”   “只是……”他说着,语气放缓了些,“只是其余几处也正吃紧,忽然把他们叫来,日后向摄政王解释要多些麻烦。但只要把小太子捏在手上,我看摄政王非但不会降罪,还会重重嘉奖将军哩。”   狄吾让他说得心动,低头想了半天,随后不住点头,“有理,有理……近日侦得凤阳来了一支雍军,不知人数有多少,离这儿就三五日路程,要是让他们与城中守军会合,多有麻烦,我派一路人马截击,先把他们废了,再专心对付睢州。”   “不可!”曾图忙制止道:“现在不怕小太子赖着不走,就怕他觉着坚守不住,忽然突围,万一追赶不上,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你我都难任其咎。我看现在城里守军士气不堕,全靠知道外面还有援军这一个念头撑着,万一得知援军被断,他们定要弃城。眼下我军新遭阵败,伤兵太多,加上前两月轮番攻城,士卒太过疲惫,对睢州难以合围,小太子一旦铁了心想跑,未必捂得住他。”   狄吾眉头皱起,“你的意思是,放那路雍军进城?那样睢州不是更加拿不下了!”   “一力降十会!他们能添兵,咱们能调动的兵马只有更多,哪里怕这样区区一队人入城?况且依我看来,解平仲自己都顾头不顾腚,抽不出多一点人,至多不过两三千。这队援兵一路上大张旗鼓、虚张声势,也足见人数不多,不然肯定千藏万藏,预备给我们忽然一击。我们雍国有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正是此道,征东把心放肚子里就是。”   狄吾嘿嘿一笑,“什么兵法不兵法的,要是真有用,怎么你们雍人反而守不住家门?不过你所说确也有理,那就先放着这支人马不动,我这就修书,从六叔九叔那里借些兵马过来,等我在书里写明利害,想他们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曾图好意献策,却受了这么一番抢白,一双牛一般的大眼不禁瞪了瞪。但他人在屋檐下,再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反驳,加上这话听得多了,也差不多快习惯了,因此只在心里默默消化,没再吭声。   幸好狄吾也没注意到他这异样,被曾图先前描绘的这幅图景所激,兴奋得屁股挨不上椅子,在大帐当中不住走动,时不时拍一下手,抑或是抬脚往地上一跺。   此时在他眼前,大军麇集,合围睢州,炮石如雨,箭矢如云,一队队先登死士爬上城头,从睢州城的断壁残垣间突入,城门轰然洞开,千军万马涌入,雍国的小太子被绑缚出城,在他身前跪倒,他一刻也不耽搁,赶紧将他槛送长安,摄政王大悦,当即给他也封了王号,让他总领全军……一幅幅图景已像翻书一般展开了。   忽然,卫兵来报,睢州有支人马突围,打着太子旌旗,多是骑兵,头也不回往西去了。   狄吾听了,矍然顿足,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大叫道:“不能让太子跑了!快——”   “且慢!”   曾图听了这个消息,也不能等闲视之,终于从椅子间站起,抬手拦住了要去传令的卫兵,想了一阵后,摇了摇那颗须发花白的头,“不对,我看不对。要是小太子真要跑,一定会秘密出城,哪里敢这么旗帜鲜明地突围,好像生怕咱们不知道他在这里似的。”   狄吾焦急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曾图定一定神,在说话间愈发坚信了心中判断,“刚才说过的话全都作废!小太子到底落了胆,等不及援军就要跑了。可是他多半不在现在出城的人马里,传令全军戒备,今夜睢州城里定然还有一支人马突围,太子多半在那里!”   “我问你,”他不等狄吾说话,转向那个卫兵,“刚才出城的人里,有没有看到一个大高个,就是曾与呼延震过招的那个?”   卫兵答:“这个……好像没看见这人。”   “这就对了。”曾图这才又看向狄吾,“征东还记不记得陆宁远,就是小太子在咱们手里时假借名号的那个。这几次交战,只要小太子在的时候,陆宁远基本上寸步不离,像突围这般要命的事,他更不可能离开太子身边。”   “你是说,先出来的是疑兵,骗我们追击,小太子还在城里?”狄吾毕竟年轻,刚才听说自己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功劳忽然要打水漂,心里如何不急,但让曾图一打断,也转过弯来,明白自己差点出了昏招。   “不错。现在突围的人里十有八九没有太子,想截获他,只在今夜!务必让全军现在就整装待发,随时调度,绝不能放过一个人。小太子可能藏在士兵之中,不可不防!”   狄吾彻底冷静下来。他虽然还不到二十,但带兵已有时日,在南下之始,也曾灵光一现出奇兵大败过雍人,因此能以这般年纪独领一军。   这会儿他稍一思索,露出一个不大符合年纪的冷笑,“咱们能想到此处,怕雍人也能想到,最怕他们反其道而行之,猜咱们觉着小太子不在现在突围这一军中,不会实心追击,于是一开始就把他藏在这里……况且就算他们没这么多心眼,现在要是不派人追击,就是告诉睢州他们的计谋让咱看破,他们怕就不敢轻动了。”   曾图一愣,“这……”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容再多犹豫片刻。“既然要追,那就真追,不做样子。传令下去!”狄吾猛地挥手,“火速派出一军,这一队也不要放过,先黏住他们,不必追求全歼之功,晚上再见真章!”   到了夜里,睢州城门果真忽然打开,一彪人马趁着夜色从西门杀出,不知为何,全军没打一面旗子,行动又极隐蔽,赶在夏人换防的功夫,从两队人马之间穿过,就要往西而去。   但狄吾早有防备,摆在城外的军队只是做个样子,和平日一样换防交接,也只是为了迷惑城里守军,让他们以为自己颟顸糊涂,对其所谋全无察觉,这才能放心出城,同他野战。   他见到这支雍军,当即命一个都统率众追击,自己却按兵不动。因为战马早就套好嚼头、上好了鞍,没过多久就将他们追上。夜色太黑,刚才看不清楚,交上手后才有情报发回,这伙雍兵比白天的多了数倍,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突围主力,只是仓促间看不清太子是否正在其中。   与刘钦最为相熟的呼延震被他留在手边,这会儿早按捺不住,急道:“征东,快让俺去吧!俺识得小太子,就算化成灰也能给他一下揪出来。”   “再等等。”狄吾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又向城墙方向看去,见呼延震还要聒噪,对着他摆了摆手,神情大是不耐。   一旁,呼延震听着那边交战之声,心急如焚,担忧刘钦乔装藏在士兵之间,别人看走了眼,交战时把他放脱,见主帅始终扣着他不放,不知何故,更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刘钦要突围,却只派了那一点人过去,大军仍按着不动,但军纪严格,到底不敢多话,只头上热汗滚滚而落。   忽然,他心中一转,暗道:“难道——”这念头刚起,就看到两只探马来报,原来城东门刚刚打开,从那里面又突出一队人马,人衔枚马裹蹄,不打火把,悄悄行军,趁着西边交战正烈,正摸黑往东而走,要不是狄吾早有防备,特意在那边也放了哨探,根本察觉不到。   狄吾“嘿”地冷笑一声,“果然如此,给我上!小太子必在此间,谁活捉了他,赏千金,封万户!”   呼延震这才明白狄吾按兵不动的真正用意,顾不上佩服,一闻号令,便紧跟在狄吾马后冲了出去。想到刘钦就在前面,一颗心不禁砰砰直跳,脸上那道豁开的口子猛然大痛起来,腰刀随着马背颠簸一下下打在鞘上,叮当声比从前悦耳十倍。   刚刚突围出的人马被狄吾先前留在城东的一小队伏兵缠住,只片刻交手的功夫,狄吾与呼延震他们就赶了过来。方一交手,便觉这伙雍军极为坚韧,和平日里遇到的不同,但在这个时候,这支雍军越是能打,狄吾就越是放心,当即一面传令各营死战,牢牢咬住他们,一面调度兵马合围。   雍军本就人少,三次突围更又分散了兵力,更何况在城里还留有守军,在此地的恐怕只有千人之数,狄吾却是将剩下所有兵马全都调来了这里,过不多时就将其团团围在正中。   他苦候整日,全为了在今晚瓮中捉鳖,见自己所料必中,所谋必成,虽然胜局还没有真正定下,但也忍不住喜形于色,当下扬扬眉头问呼延震:“看好了,小太子可在这里?”   他们带来的火把将整片战场照得透亮,呼延震甩去刀上的血,抬手向阵中某处一指,“还没看见,但陆宁远就在那里,小太子定在这一军中!”   狄吾略显失望,但随即振作,大声道:“都听好了!每张脸都给我好好检查,一旦发现小太子,马上报告!活捉不成时,宁要死的,也不要放跑一个!从哪营里走脱一个雍人,我就砍全营的脑袋!”   “是!”士卒山呼而应,绞着血肉不住向里压去,陆宁远左右抵挡,忽然察觉一道凉意,猛地在马上侧身一闪,躲过一槊,下意识夹在腋下,右手顺势握在杆上,却眉头一皱,马上松开,让人把槊抽了回去。   呼延震一击不中,拨转马头,又向他刺来,这次被他挥刀拨开。他见仓促间不能得手,也不着急,笑嘻嘻问:“小太子呢?以为藏在士兵里,就能脱身不成?”   陆宁远不答,忽地一夹马腹,刀交左手,在空中一挽,“当”地一声打在他手中铁槊上面,沿杆直削,呼延震没有防备,一惊之下忙松开了手,这才保住手指,可铁槊“扑”地砸在地上,仓促间收不回来。   眼见着青光逼近,再拔腰刀已来不及,只得折身后仰避开这刀,却不防陆宁远手腕急抖,回刀向下,又向他剁来。呼延震无法,只得在马镫上猛地一踩,滚落在地,虽然堪堪避开这刀,可却是第二次被陆宁远从马上给打落地上。   呼延震一向自负勇力,颇为自傲,从来只有他把别人打下马的份,在同一人手底下吃亏两次,面子上如何挂得住?当即沉下了脸,收了笑意,阴沉沉道:“再怎么扑腾也是一样,今天就是只鸟也别想飞出去。”   这话说完,他就瞧见,陆宁远高坐在马背上看着他,忽然朝他露出一个笑。虽然短促,虽然微不可察,却像在这暗夜当中烫了一下,让他有一瞬间的功夫就这么愣在原地。   在他愕然不解的时刻里,不远处的睢州城,刘钦正星夜缒城而出,从几个交战处静悄悄穿行而过,从林中解下白天熊文寿出城时留下的战马,二十余骑直奔商丘的秦良弼飞马而去。 第30章   刘钦带着亲卫,还有从羽林中精挑细选出的十几个好手,昼夜兼程往商丘急奔。   他们一来怕引人注目,二来怕前面几路疑兵出什么纰漏,让夏人注意到他已逃脱,因此不敢走大路,一路上专挑隐蔽的小道,虽然每天只下马歇息两个时辰,但足足跑了三天,还离商丘有一段路程,见人困马乏,只好停下来,找个背风的地方稍事休息。   两人马不卸鞍,一南一北地放哨,剩下的三人一队,在林子里扫出一片空地,给马松开肚带,放它们去吃草,自己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匆忙咬上几下,又灌下几口冰水,就准备小睡一会儿。   刘钦和他们一起席地坐着,倒不嫌脏,只是地上太凉,时间久了寒气上侵,难免有些坐卧不安,但看别人也都和自己一样,无不默默忍受着,便没出声,习惯性地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去。   前两天时,每到休息,这二十来人还时不时互相交谈几句,议论此时睢州城外的情况,猜测夏人有没有发现他们行踪,祈祷那三路疑兵都已顺利撤回城里。但到了今天,各人已近强弩之末,各个又冷又饿、又疲乏不堪,纵然有心,也没有交谈的力气,匆匆吃喝过几口,脖子往树上一靠,就有人轻轻扯起鼾来。   刘钦见没有什么异常,也打算睡一会儿,闭眼之前,却看见一人呆愣愣坐着不动,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心下奇怪,便问:“朱孝,怎么不吃东西?”   这三天下来,他对每个人的名字都早就烂熟于心,有些人还能说出籍贯。一行人中有嘴大的,连家里老婆脚大不大,炕头上有几个娃都倒了出来。刘钦没特意去记,但高度紧张戒备之下,难免过耳不忘。   这个朱孝是羽林出身,年纪很轻,还不到二十,比刘钦还小几岁,相貌身量自然一等一地好,但武艺不算多高,本来不该被选中和刘钦一起出城。但他是本地人,从小在这一带长大,熟悉各条小路,刘钦便带上他作为向导。   他这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刘钦忽然叫他,肩膀哆嗦了一下,猛然抬头,没说话前先“呃”了一声。   刘钦见他脸色发白,眉头一皱,起了几分疑心,但知道这些羽林自建康来,都是良家子,怎么都不会与夏人有什么瓜葛,因此虽然觉着奇怪,却也并不如何严阵以待,当下又问:“怎么了?”   听见他出声,原本睡下的几人纷纷醒来。朱孝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愈发难为情,懊恼地抓抓头发,小声道:“刚才跑得急,俺干粮没揣好,不知道啥时候掉出去了。”   刘钦半信半疑,但回忆他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也就暂时没再追问,下意识想叫亲卫分点干粮给他,话到嘴边,却摇摇头,改口道:“我还剩点,你吃吧。”   这两个月的仗打下来,他和守城士兵同吃同住不止一天,已不大习惯慷他人之慨,说着拿过手边刚刚拿纸重新包好的干粮,随手一掷,扔进他怀里。   朱孝吃了一惊,两手下意识接住了他抛来的干粮,却像捧着块火炭,被烫得一个激灵跳起来,“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殿下的粮食,俺哪能吃!”说着忙给刘钦送回来。   刘钦摆摆手,“这儿离商丘也就半日路程,我刚吃过,不会再饿,剩下的你都吃了。”   他不肯接,朱孝哪里敢硬往他怀里塞?头上都急出汗来,恨不能在原地跺脚,“这……殿下、抢殿下的口粮,俺、俺要折寿了!”   刘钦“嗤”地一笑,“这是我给你的,你折什么寿?快吃,吃完歇会儿还要赶路——其他人坐着别动。”   他见旁边几人都作势要起来,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想拿出自己的干粮给朱孝,再换回他的,于是当先把众人按住,免去一番无谓的推让争执。   果然,几人不敢违逆,只得重新坐下,朱孝犹豫再三,只得小心揭开油纸,当着刘钦的面,一小口一小口咬下去,咬着咬着,眼泪落下来,打在油纸上面,“啪、啪”两声。   刘钦熟读经史,像这等解衣推食,半出本心,半出矫饰,但也没想到他就这么哭了,讶然问:“你哭什么?”   朱孝含泪抬眼看向他,嘴巴一扁一扁,嗫嚅半晌,分明是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他年纪太小,虽然单看身形已近成人,但脸孔上还有几分稚气未消,尤其咧嘴时腮边还有一只小梨涡,因此露出这样的表情,倒让人不觉厌恶,反而不由自主有些怜爱。   刘钦自己也知道自己平日不笑时面目略略含威,因此着意和缓了面色,没再出声发问,等着他自己开口。   又过一阵,朱孝终于忍耐不住,肩膀一耸,扑地跪倒,哭道:“殿下知道,俺老家就是睢州的,俺这次跟着进城,本来寻思能见到他们,可谁想到家中老父老母全都……全都死在兵祸下了!俺娘死得晚,还有全尸,俺爹……就只剩下俺和妹妹,妹妹又早……”   他忽然顿住,摇摇头,“殿下如此爱养俺这般低贱的人,就像俺家里人一样,俺如何能不感激,可是俺想到……俺家人都没了,可是城里还有几万户乡亲,俺这一走,他们可怎么办啊!俺一想到,心里头就好像让人抓着,难受得受不住……”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把头抵在地上,低声呜咽起来。   “朱孝!”刘钦的亲卫统领马清赶紧低声喝止了他。   他听朱孝言语间隐隐有暗怪刘钦之意,大是不快。不同于这些羽林,他在东宫多年,与太子的关系非常人可比,这会儿听朱孝胆敢出言指责他,本来便要护短,更不必提睢州已是那种形势,难道真要太子陪葬不成?   他想要同朱孝掰扯一番道理,不料却被刘钦抬手止住。   在这一瞬间,刘钦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几乎想要脱口而出,告诉他自己费那么大力气突围,把三路疑兵全都置于危险之地,不是为了给他自己谋个万全的安身之所,而是要以身借来秦良弼手里的一万兵马,再回师睢州,痛歼夏人。   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事成之前,所谋实在不宜为他人所知,即使是在荒郊野岭,即使身边就这二十来人。因着上辈子的经验,刘钦不能不谨慎行事,这点冲动还远不足以让他开口,片刻后他就恢复了自持,对朱孝道:“我知道你见我置你的几万乡亲于不顾,就这么自己跑了,将他们白白送入虎狼之口,心里怪我,是么?”   朱孝吓得脸色更白,连眼泪都不敢流了,忙摇头道:“俺……卑职不敢!”   刘钦道:“话有敢说不敢说,自己心里想的,可没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大可放心,睢州有周茂澜、熊彭祖、陆靖方他们三个,比三个我在有用得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失。”   朱孝忙应了一声,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但看神情分明仍是愁眉不展。其他十几个羽林也无人做声,彼此间谁也不看,只闷闷地沉默着。   刘钦知道他们是在想:睢州“一时半会”丢不了,可之后呢?也不解释,站起道:“只剩下半天路程,不休息了,干脆一鼓作气赶到商丘!”   这二十余人令行禁止,闻言谁也不耽搁,纷纷系好鞍子上马,提起精神又去赶路。待到日头西落,天已擦黑的时候,总算到了商丘附近。谁知还没等他们探得秦良弼的大营在哪,就先被一伙探马发现,给当成奸细当场扣下。   刘钦见左右也是要被押往大营,也就懒得争辩,示意羽林和亲卫老老实实除了武器束手就缚,倒是果真很快就被押走。   他们这伙人一路上十分老实,押送的兵卒见了,暗道省心,打算带回去后按流程讯问一番了事。谁知刚一进营门,还没等走出几步,刘钦马上翻脸,忽然在原地站定不动,“把你们将军叫来。”   押送的士兵听他口气,好像是认识营里的人,倒不大像奸细,担心抓错了人,自己要吃挂落,但虚张声势的人也见得多了,哪能就这么让他唬住,当下脸一沉、眉一挑,冷笑道:“咱这营里将军多得是,不知你想见哪一个?”   刘钦昼夜兼程,就为了能早到片刻,当下也不耐烦同他多费口舌,只道:“你这里将军多,指挥使总只有一个罢?去把秦虎臣叫来见我。就说睢州来了人,是谁他一见便知。”   士兵见他上来就报出大帅名号,先吓了一跳,随后面露狐疑,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扔下句“你等着”,就急匆匆往帅帐去。   在他走后,刘钦打量四周,见秦良弼并未率军入城,反而是在城外驻扎,旗帜整齐,看着随时都能拔营,看来果真如周章所说,他虽然观望不动,可也不是全然不做准备,只是还没下定决心而已,心中愈发有了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不许乱看!”旁边看管他的人厉声呵斥道。   “你和谁这么说话?”马清上前道。他两手被绑在身后,说话间肌肉隆起,像是随时都要挣开,直扑过去。但刚才下手绑缚的是个行家,这会儿绳子一根根勒进肉里,到底也没崩断,看着却也岌岌可危,十分吓人,唬得那人后退两步,猛地拔出了刀。   “哪里来的朋友,跑到秦某营里撒野来了?”   一道粗猛有力的声音响起,刘钦精神一振,循声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待看清之后,不禁好生失望。   陆宁远虽然瘸一条腿,身量却高大挺拔,是个天生的虎将坯子。至于秦良弼,刘钦从上一世就常常听见他的威名,知道他在疆吏当中也算是个有用之材,但这人常年在江北,鲜少入朝,两人始终不得一见。   今天见到第一面,才知他原来是个五短身材,看着也就堪堪能到自己鼻子高,这么远远走来,看不见腿动,只能瞧见在靠近,偏巧身后还跟着两人,就好像是这两个推了座小塔到他身前似的。   他心里实在难以接受这就是秦良弼,但离着稍近,见他颌下虎须威风凛凛,脸上带着一股煞气,更有几分不怒自威,又明白确实没有弄错。   秦良弼走近,却不正眼看他,又问:“你说你是睢州来的,可有凭证?”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但一开口,喉咙里面嗡嗡直震,响亮非常,一字字像是敲进人耳朵里。   “先给我松绑,凭证才好出示。”   秦良弼嗤地一笑,“哪有这么麻烦,直接从你身上搜就行了。”说完朝着他挥了下手。刚才报信的那个士兵忙上前去,伸手便往刘钦怀里掏。   刘钦后退一步避开,笑道:“只怕将军一会儿后悔,眼下还是多费点麻烦,给我把绳子解开,让我自己来为好。”   秦良弼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现出锐利之色。果真是个带兵之人,刘钦同他对视着,在心里暗暗道。过了一阵,秦良弼不知想了什么,总算抬抬下巴,让人给他松了绑。   刘钦活动了下手腕,从怀里取出太子符节,递到秦良弼手上。   秦良弼一开始没认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待看清上面的字,一时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过来,却没急着出声,眼光愈发锋锐,简直要将他剔肉露骨一般,随后收回目光,又把符节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两遍,最后叫来身后幕僚,让他俩也看。   在两个幕僚低头研究的功夫,秦良弼盯着刘钦道:“就这一块小东西,也难以分辨真假。说句不好听的,本帅也能找人做这么一块。你说你是……”   他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太子,但太子怎么可能从睢州大老远跑到我商丘来,身后就跟着这么二十来人?哼,太子,本帅看你是不知道哪窜出来的小狸猫!”   他说刘钦是狸猫,乍一看好像也没有什么毛病。刘钦这几日忙于赶路,已是满面风尘,和身后其他二十来人一样,各个都顶了张花脸。但刘钦才不管自己眼下情形如何,见秦良弼不信,只恼他眼拙,当下负起手,没好气道:“我自幼读书习武,在朝中也算有些名声,将军不信,不妨考校一番。”   他这么一说,秦良弼反倒犯了难。太子岂是能考校出来的?经史典籍,治国之道,这些书籍又不是只有宫闱中有,有什么好考的?再说他大字不识一箩筐,谁考谁还不一定呢,万一这人随便拿话糊弄他,他也未必能听出来。   他抬手抓了把胡子,手劲儿大了,捻断两根胡须,索性放在手指肚间搓来搓去。在他思索的功夫,两个幕僚看过了符节,附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   刘钦看着秦良弼,从他那张黑黢黢的方脸上看不出什么,随后就见他把自己的符节捏在手上,在另一只掌心里面拍了拍,对他道:“本帅听说太子善射,这样,你来露上一手瞧瞧,就用你自己带来的弓箭。把他的弓还他。”   刘钦方才缴械,弓箭也被收走,这会儿又递还给他。刘钦掂了掂,又试试弦,四下打量,见营中种着一株柳树,这时正值寒冬,上面已经没有半点绿色,只有一根根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当中瑟瑟。   他一手持弓,一手上指,“我就射断最长的那条。”说着另一只手按在弦上。   这时北风阵阵,枝条不住摆动,没有片刻止歇。况且就算没有风,柳条垂下不动,可那么细细的一条,又隔着数丈远,要是真能射断,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他话音落后,附近便响起一阵抽气声,秦良弼也暗自咋舌,想:要是真射中了,这小子即便不是太子……   这念头还没转完,刘钦身形忽然一动,张满了弓,却不是射箭,反往他身边抢来,趁他全无防备、又反应不及的片刻功夫,竟然把弓套在他脖子上,用力向后一拉,秦良弼没站稳,踉跄着退出一步,正撞在他身上,待站定脚时,弓弦已卡紧在喉咙上面。   原来刘钦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对他展示什么射技。他知道秦良弼压根不信自己是太子,所谓考校不过是托词,他射中一箭,秦良弼还会让他再拿别的验证,必须先威吓住他,落了他的胆,才能让他相信。   刚才那几句话交谈下来,他已看出秦良弼不是熊文寿那般为求上进,将态度放得格外卑下之人,在他身上有股骄横之气,即便真证明了自己就是太子,可压不住他,一切也都白费。   刘钦紧了紧弓,对秦良弼道:“如此,将军可信了?”   周围各个将领、押送刘钦的士兵忽然遭此变故,不由得全都愣住,这会儿也都反应过来,忙要一拥而上。秦良弼右手摸上腰刀,正待拔出,可眼睛瞥见弦槽上镂的丝丝缕缕的金纹,心中犹豫,刀就没拔出来。   可下一刻,刘钦就自己松开了手,把他往前一推,忽然作色,怒斥道:“秦良弼!孤正在江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是夏人也一清二楚,所以才一连数月派兵围剿,你却推说不知,分明是有意为之!”   “孤此来是代父皇监军,前些日刚发来圣旨,江北众将皆需奉孤节度,共御夏人。你却逡巡不进,坐视孤几次危难,只是在旁观望胜败,其心何在!孤尚未问你的罪,可你倒好……”   “孤身后之人,虽然只有二十三个,可却是朝廷羽林与东宫僚属,无不是天子近臣,却各个被你绑缚着,甲兵森严,陈于两侧,你更是言语倨傲,大失臣节!你要做什么,莫非是要谋反不成!”   他这一番话砸下来,不由将秦良弼砸得蒙了,哪敢接这大帽子,下意识两膝一弯跪倒在地,忙道:“臣绝无此意!”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换一口气的功夫,已被刘钦打断。“绝无此意?”刘钦冷笑,“孤此来乃是因睢州十万火急,旦夕不保,怕旁人请不动你,这才亲身至此来调你的兵马。可孤到你军中半晌,你却始终东攀西扯,夹缠不清,若说不是与什么人勾结,有意贻误军机,沮坏大事,还能因为什么?”   秦良弼头上冷汗涟涟,完全忘了一张弓还挂在脖子上,连忙叩首道:“不是,臣实无此意,实无此意啊!”   刘钦问:“果然如此?”   秦良弼忙答:“果然如此!”   “既然这样,”刘钦双目如电,直扫过来,“为什么还磨磨蹭蹭,不肯出兵?”   “这……”秦良弼脸现为难之色,“但凡军队调度,都要先定计划,做部署,安排好各营,还要事先准备好一应军需,也就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刘钦缓和了脸色,“孤也知道难处,自然不是让你马上就出兵。”说着弯一弯腰,扶他站起,问:“一日之后可能派出先锋?”   “一日?”秦良弼惊道,“就是赶集也没有这么急的。”   他见刘钦这会儿语带温和,还亲手扶他,变脸好像翻书似的,正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偷眼瞧见旁边幕僚对自己连打眼色,略略反应过来,便打算推拒一番,回去后再与幕僚几个从长计议。   刘钦早知道他随时都能拔营,只差人推上一把,哪能给他反覆的机会?当即又沉下脸,好像结上一层寒霜,两眼当中怒意凛然,实在威严难犯。秦良弼见他眨眼间又翻一页,心中吃惊,还没反应过来时,竟然已脱口答应,“那就明日出兵!”   “那好。”刘钦当即道:“给孤准备一顶帐篷,再打几桶热水,孤要洗沐一番,明日同你一道去。”   秦良弼自然全无异议,忙着人安排。等送走了刘钦,与两个幕僚,几个下属大眼瞪小眼时才发觉不对。怎么他刚才一直让人牵着鼻子,人家说什么是什么,明明刚刚是在让刘钦自证身份,可怎么好像一眨眼,就给人跪下不说,稀里糊涂连出兵的事都答应了下来?连睢州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都没来得及细问。   一个高高瘦瘦的幕僚揩了把头上的汗,在一旁凉嗖嗖道:“大帅,属下看太子应该不会有假。”   秦良弼觉出自己头上也有汗,可是端着大帅威严,不愿像他这样直接抬手就擦,闻言讪笑两声,不知道是给自己解围还是怎么,也点点头道:“小太子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给本帅说得没了计较。也罢!睢州总归要救,不能老干看着,早出兵是出,晚出兵也是出,还是先议一下明日如何调度罢!” 第31章   秦良弼身在商丘,对睢州之事其实一直密切关注着,作壁上观实非本心,只是有所顾虑,不愿轻动,再重蹈先前的覆辙,再加上心里有气,便打定了主意:你朝廷不是怪我多管闲事么?现在我不见明旨,绝不动上一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但他实在也不是甘心看着夏人自来自去,自己却按兵不动的人,赌气归赌气,这些天下来,心里当真猫抓一样,浑身都不得劲。如今既然决心出兵,就不会再反悔,不论刘钦的太子身份是真是假,睢州告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天他让刘钦一激一吓,稀里糊涂就答应出兵,事后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把心一横,想自己这辈子闲事管得还少了不成?也不差这一次了。连夜便召集麾下诸将,和众人通宵商议出兵之事。   如刘钦所料,这些天他早就做好了出兵准备,粮草已经囤好,只是需要提前几日发出才能供给大军。刘钦却强令他一天后就出兵,单看这不顾实际情形胡乱指挥的架势,倒让他对其太子身份更信了几分。   他不愿一上来就把太子得罪了,于是打算先派遣一支先锋部队,给睢州解一解渴,大军再在后面从容开拔。反正刘钦只让他一天后就出兵,又没说要他出多少,他出一个人也是出,两个人也是出,一次派遣上千人,已是大大地给了刘钦面子,想来他也说不出什么。   在他看来,面子上的事从来讲究一个礼尚往来,这花花轿子,我抬你一手,你就也得抬我一抬。可谁知到了第二天原该出兵的时候,刘钦居然不给面子地挑拣起来,问:“怎么只有这一点人?”   秦良弼皮笑肉不笑,“想要一天就动身,就只有这么点人。”   他说完,已经做好准备同刘钦好好掰扯一番,让小太子知道带兵打仗不是喝水吃饭,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那么简单。谁知刘钦接下来却道:“千八百人送出去,非但不济什么事,还会打草惊蛇。既然大军现在开拔有困难,不妨暂缓几日。只是军情似火,不宜再多拖延,我看四到五天比较合适。”   于是剩秦良弼瞪大了一双眼睛愣在原地,更加摸不着头脑。   其实刘钦原本就没指望第二天就出兵,只是以当时的形势,只有马上出兵和僵持不下两种结果,绝没可能徐徐图之。等到逼秦良弼答应,并且认真做好出兵打算之后,才又有这样事缓则圆的余地。   他的这番心思,秦良弼当然不能全然猜出,却也隐隐感到小太子年纪虽轻,城府可是不浅,一时心里多了几分肃然。   但转念一想,刘钦现在手里就二十来人,身处自己大营当中,说好听了,是赖他拱卫,往难听点里说,那就是全然仰他鼻息,还不是他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想到这里,嘿嘿一笑,随后摆出一副大将气度,威严道:“既然如此,就暂定五日以后再行拔营。”   他摆好了谱,谁知刘钦两眼向他一扫,他忽地想到昨天,莫名心里发毛,一身气度就有点维持不住,推说营中有事,急吼吼地走了。   等到真正出兵那日,秦良弼一身披挂,在马背上缓缓摇着马鞭,生威,真有几分大将之气。刘钦也到得极早,打理之后,和初见时已判若两人。   这会儿他换了身行头,腰束战带,左面挂着宝刀,右边垂挂着箭囊,里面插着七根羽箭,肩上系一张猩红斗篷,身后负了一张硬弓,都是军中常见物什,可一眼望去,但感丰神英毅,气度凌迈,秦良弼见了,不由暗道:倒像那么回事。   他想要和刘钦打声招呼,说几句场面话,但刘钦见了他,却当先道:“有件事须得提前告诉将军……”   秦良弼问:“莫不是为了殿下手底下的人悄悄走脱了一个罢?”   刘钦一愣,“确是如此。”   秦良弼抚了把胡子,两只眼睛一眯,“营里的事,没有能瞒得过俺的。殿下的那只小耗子,最迟在三天前就偷溜出去了。”   刘钦自称是太子,从天而降,不打招呼就这么闯进他大营里,他虽然低了低头,承认了他的身份,可心里半是怀疑,半是忌惮,自然会派人盯紧他们这一行人。   无故少了一个,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只可惜那人行事十分隐蔽,估计又是趁夜里逃走的,没有抓住现行,不然扔到刘钦面前,还不知小太子的面色要如何精彩。   但现在这样也足够了。见刘钦总算也有条小尾巴让他给抓在手里,秦良弼不禁心情大好,说话也放肆了些,虽然没再当着刘钦自称“本帅”,却也不向他称臣,像平日一般嬉笑怒骂起来。   刘钦自然分得清他是不拘小节还是轻视自己,心里微觉不快,但是自己理亏在先,只得装作全不在意,又解释道:“那人名叫朱孝,隶属羽林,老家是睢州的。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日就要回师救援,以常理推断,不应在此时离开。他不告而别,其中恐有蹊跷,此一行须得多加防备,要做好——”   他顿了一顿,终于说出了自己眼下最不爱说的话,“要做好咱们出兵的举动已被夏人侦知的准备。”   “俺省得。”秦良弼挥了一把那只粗壮的大手,只说了这样一句,看着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传令前锋,这就拔营!”   刘钦见他粗疏,皱一皱眉,担忧这样下去要吃大亏。按他原本的设想,他秘密来商丘调兵,夏人或以为他已经走脱,或以为他还藏在睢州城里,总之绝不会想到他竟然去而复返,还带来了秦良弼和他麾下一万人马。   但原本秘密的行动被人探知就不一定了。夏人已有防备,同样的人马过去,虽然能够解围,但相比于奇兵突袭,效果恐怕大打折扣。   这都还算小事,最怕夏人得知以后,沿路设伏,这样非但救不了睢州,还要损兵折将,实在得不偿失。   他忧心忡忡,正要再度出言提醒,但抬眼正瞧见秦良弼看过来的两只似笑非笑的眼睛,忽然转了念头,没有急着说话。   一旁,秦良弼也正等着他开口,然后再好心告诉他,凡是带兵,营里有一两个奸细都是正常,没有才叫奇怪。此地离夏人不远,眼下算上运粮的民兵,又是万人以上的军队调动,他原本就没打算避过夏人耳目。   开战前少个把人,无论是不是去给夏人报信,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刚才只是拿来吓唬刘钦一下而已。他这只沙土窝里初生的兔羔儿,虽然张牙舞爪的,看着厉害,毛毕竟还是嫩了点,看吧,拿手一搓,一身软毛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了。   他见刘钦张一张口,好像马上就要说话,心里一喜,暗道:来了!谁知随后刘钦就转开了眼,没了交谈的意思。他又等片刻,不禁好生失望,但整军之际,这等小事终究不多时就给抛在脑后。   先锋骑兵在前,秦良弼与刘钦居于中军,分几路往睢州去,因为步骑混杂,预计又要数日才能到。算上刘钦来程和在营里等待的日子,已有十多天了,睢州此时情形究竟如何,不能不让人十分挂念。   但多思无用,刘钦反而转念想到另一件事,打马凑近秦良弼,对他道:“听闻将军先前救援同僚,反被降旨严责,实在没有道理。”   他知道秦良弼不读书、也不怎么识字,说话就不像对别人时那样文绉绉的,“其实战场上的事,一天就可能数变,要是事事都要等收到号令再行动,那恐怕无论到哪都是被牵鼻子,还谈什么打败敌人?”   “至于救援同僚,是胜是败,也不是出兵前就能预料的。假如因为担忧败军,就始终按兵不动,坐观成败,那恐怕少有几个任事之人,也都要落到刘大同一般下场。将军放心,等以后回到建康,我定向父皇奏明此事,还将军所夺前官,不使天下忠勇之人寒心。”   秦良弼听到后来,才明白小太子是在安慰自己,细细一品,对他这次出兵也不乏赞许吹捧之意,再仔细咂摸两口,好像还有那么几分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   他原本当然有气,而且气还很大,但听了刘钦这么几句,也不知道怎么,心气忽然顺了,更又通体舒畅,哈哈一笑,慷慨道:“那也不必,不过就是降了两等,俺在军旅之间,用不多时就能给赚回来!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俺也没那么小心眼,天天计较这个。太子今天这么说,俺心里也舒坦啦。”   刘钦心道:你说不计较,可我来之前,也没见你发出一兵一卒。再说要是真不计较,哪有什么“舒坦”可言。当下也不揭破,又问:“将军以为,这战能胜么?”   “要是不能取胜,岂不是劳烦殿下白跑一趟?殿下早去找别人了,哪会想到俺老秦,哈哈!”秦良弼心情正好,自己给自己说得得意起来,随后话锋一转,“只是俺有一点不明——殿下做什么一定要救睢州?”   “按说殿下来了俺营里,就算安全了,给夏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可能再动心思,你反而还要回师去救,不怕折在那儿么?万一到了以后,夏人正挖了个坑专等着你,那样咋办?”   他这话笑着问出,看着好像闲谈一样,但刘钦闻言,当即正了面色,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睢州既是我雍国领土,就不能拱手让与夏人,但凡有一点法子,就要把它守住。更不必提里面还有数万户百姓,我一走了之容易,但城破之后,他们便是亡国之民,生死由人了。但凡有一点法子,也要把他们保下,即便睢州最后到底守不住,也要在那之前把他们迁往南方,让他们有个安身之地。这是其一。”   秦良弼偏过那只大大的方头,朝他看过来,蓬草重重的胡须下面,两片合上的嘴唇也没了笑意,一声不吭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来之前行事极密,夏人不知道我来了这里,至少几天前还不知道。就算最坏的可能,朱孝真是往夏人营里报信去了,也不过就比咱们提前几天,夏人就是得知我要有大军调动,也没有几天时间准备,因此尽起商丘之兵去救睢州,细细想来,仍是赢面更大。这是其二。”   秦良弼见他不用提醒,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自己想通这点,不由讶然,紧闭的嘴巴又张开了。   “至于其三。”刘钦看向前方,但见旗帜林立,部众逶迤,绵延无尽,“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退一万步说,就算此去交战失利,但合此两军,人数已优于夏人,更兼将军之勇武,与两城诸公之智谋,趁眼下夏人合围未成的功夫,大军穿插其中,纵然不能取胜,也当能全身而退,不至于把老本全赔出去。”   在他说话的功夫,周围的声音好像都小下来,只有马蹄声沙沙地响,连绵远山与石缝间的枯草一起侧耳听着。“还有最后一个缘故,算我的一点私心。”   刘钦收回视线,转头向秦良弼看过去,“城里的周茂澜,是朝野共推的栋梁之才;那个陆靖方,久后也必成国之大器;就是曾做过些不光彩事的熊彭祖,这几月为了守住睢州,也是竭忠尽力,不敢稍怠。更有数千将士,无不忠勇为国,沥血披肝,受伤之后顾不上休息,常常裹疮再战,可爱可怜。”   “对着这么些人,我若见死不救,自己逃命,实是枉为人了。凡是有功于社稷,有劳于国家,就是换了其他将领,就是局势再艰险百倍,就是没有前面的一二三点,到了这个时候,我刘钦也只有一个‘救’字,绝无二言!”   秦良弼愣了半晌,随后把鞭子折在掌心里,在马上对他拱了拱手,“俺没有什么话说了。等之后打起来,殿下就看俺老秦是不是也实心任事就是,这一趟,保管让殿下如愿以偿!”   刘钦对他抬一抬手,正要说什么,忽然从前面来了一骑探马。到了两人近前,哨兵翻身滚下鞍,匆匆报道:“刚刚探得,睢州已然破了!” 第32章   战场上信息杂乱,一天之内数骑探马带回的消息彼此间时常会互相矛盾,全赖主帅从中斟酌辨别。   且不说刘钦与秦良弼得知睢州城破的消息时作何反应,但单就当时实际情形而言,截至他收到消息的那刻,城破乃是谣传。   那日为了掩护刘钦突围,先是中午时熊文寿大张旗鼓地出城,既是迷惑夏人,也为了趁他们反应不及的功夫,在城外放好战马,供刘钦出城后路上使用。   入夜后,第二支出城的兵马由熊文寿麾下一个十分得力的守备,名叫成业的统领,目的同样是迷惑夏人,让他们坚信刘钦在第三支突围的队伍里。   有了前面两军铺垫,第三支出城后便故意往东而去。   因周围最近的有大军驻扎之处便是商丘,刘钦若要突围,一定是向东,不大可能去其他地方,无论是夏人还是睢州城中众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见前面两军都不往东走,夏人很容易想到这是雍人为了掩护真正要突围的人马而设下的计谋。   为了把戏做得更像,这第三支队伍一切全都是按照刘钦当真要从此突围来筹划的,只差没有刘钦本人。   也因此早在商定之初,众人就都知道,这一支必定是受夏人攻击最多、最烈、也最凶狠的,但人数又不能太多,因此必须由能征善战之人统领。   这人既要忠心,不能泄露真正计划,又要有足够的韧性,能顶住夏人猛攻,给刘钦秘密出城争取足够的时间,更重要的是,还要有临机应变之能,万一被夏人识破,刘钦在缒出城后遇险,他便要相机应对,免得前面所有谋划全都功亏一篑。   商定好策略,接下来便是人选。   最一开始原本是周章自请担任这一军的统领。他虽是文人,但其实颇为自负,担忧城中诸将如熊文寿、陆宁远之流虽多勇力,殊少智谋,都不及自己,不知道会出什么纰漏,于是便想要担当此事。   他也知道,第三路人无论是谁统领,恐怕都有去无回,但国势如此,自己这一条性命也没有什么可惜。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先前老师那件事,他没有开口,后来迁都一事,他又没能力谏,已引为终生恨事,如今若能死战,也算无怨无悔。只是这样而死,非但是死国,硬要说的话,似乎也是为了刘钦而死。   为刘钦而死……   他出口自荐,但感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贴了一下,那东西随即掉进心肠,硬硬地硌在里面,倾倒不出,但在一瞬间过后,刚才被贴过的地方,忽然又升起一阵热意,或许还有一点点柔软。   他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不愿细究自己为什么会有此感,只是公事公办,向众人陈述自己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刘钦却道:“你不能力战,不是最合适的,留在睢州守城,第三路让陆宁远去。”随后转头问:“靖方,你能做到么?”   他语气强硬,又带几分笃定,不像在征求两人意见,反倒像是就这样直接安排下来。   周章一愣。刘钦如此做,是不肯信任他,还是不舍得他就这样送死,故意安排别的人顶替?毕竟前两支疑兵,再算上城里守军,这三路人全有生路,只有这第四支九死一生,成败实在难料。   周章抿了抿嘴,朝刘钦看过去,见他没有看自己,于是又看向陆宁远。   这个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看着那么忠诚,那么勇敢,刚才又是他提出的布置下几路疑兵的办法,足见也有几分聪明。像这样的聪明人,可会想到自己正在被刘钦推出去送死,想到刘钦突围之后,未必会像刚才所商定的那样带着援军去而复返?想到之后,他肯就这样乖乖引颈受戮么?   陆宁远果断回答:“是。臣定保殿下顺利突围。”   “不是这个。”刘钦又问:“我是问你,等我突围之后,你能做到全身而退么?”   陆宁远答:“臣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你要是没有把握,那就换一个法子。”   有那么片刻的功夫,陆宁远没有开口,刘钦也不说话,在场其余众人也鸦雀无声,各自相顾失色。   周章忽然觉出一种从没体验过的荒诞感觉,他与刘钦同榻抵足过那么多次,今天却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惊异地皱起了眉头。   他回过神,正要张口重申自己的主张,这时候却听陆宁远道:“臣一定做到!”语气那样坚定,好像有种不同寻常的力量,让人一听之下,情不自禁便想要相信。   刘钦点点头,随后也对他道:“我也一定带来援兵!靖方,这次你肯信我么?”   陆宁远脸色微变,两只眼睛在一瞬间闪过异样的神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怔了一会儿,随后回答:“信。”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刘钦忽然笑了一笑,朝他伸出只手,“那好。咱们两个握一握手。”   陆宁远举起惯用的右手,像是不曾受过伤似的,毫不犹豫同他握在一处,看来十分用力,长长的指骨在手背上绽了出来。   在这一刻,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壁障,将他们所有人排除在外。周章怔怔看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辨认不出刘钦这样做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让这个可怜的小将甘心卖命而使的伎俩,甚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笃定刘钦做出这样的决定和自己有关。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虽然明明觉着陆宁远太过年轻,不足以担此重任,但他终于没再出言反对,沉默地听刘钦继续与在场众人敲定各处细节。   终于到了突围之日,周章留在城内,而城外的一切都和他们计划的一样。   熊文寿、成业、陆宁远相继出城,夏人果然先放后抓,尽起大军向陆宁远扑去。二更时刘钦缒城,没被任何人发现,就连睢州守军当中,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可到后面,忽然就出了乱子。   熊文寿出城时所带兵马不多,但夏人并不实心追击他,因此他应付起来不算吃力。   为了做戏做全套,成业所部第二路人带走了近半数人马,原定应该在陆宁远受围,交战最烈的关口率兵回援他,接应其一起回城。可他从西门突围之后,见长官熊文寿迟迟未归,不知道是担忧其安危还是谄媚,竟然自作主张,待甩脱夏人后,顺势一路向西,搜寻熊文寿的踪迹,先与其会师,再一起向东回援。   结果这样一来一去,就令陆宁远以区区两千人独对夏人大半兵马足足两个时辰之久。等他赶回时,陆宁远已抵挡不住,且战且退,困在他先前在城外曾率军屯驻过的土垒上面,不知道还剩下几个人,只知道被夏人围困数重,有如釜底游鱼,飞走路绝。   夏人如虎如狼,犹自仰攻不止,鼓角声、马蹄声、喊杀声震天撼地,好像要把那座土垒给生生吞掉。近万之众拥在那座只有几丈高的土垒下面,好似东海之波,掀起一道道滔天巨浪,拍打在一颗小小的礁石上面。   成业见此情形,对熊文寿道:“大帅,这小子没有救了,还是先撤回城里,保此全军,等日后取朝廷进止吧!太子这一去十有八九不会回来,咱们需得早早谋个后路,不能现在就把人打光!”   熊文寿瞧见如此惨烈之景,和夏人骇人之势,明白若要救援,别说陆宁远未必救得下来,到时候自己可能都要赔进去。况且看城里发出的信号,太子已经顺利出城,自己的任务已算完成了。   再况且他与陆宁远之间,虽有刘钦弥合,但仍有旧怨未消。他既不能原谅陆宁远背弃自己,更又在解定方营中直言陈情,害他颜面扫地,又看得出来陆宁远也不是真心要与自己修好。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对自己仍心有不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也不正眼看自己一眼。熊文寿年过四十,别的不敢说,这点绝对看不走眼。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成业所说确实不无道理。   他堂堂指挥使,原本麾下人马众多,可遭逢世变,人越打越少,到了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万八千人,全靠着这一点老本,才让朝廷仍能借重于他,指望靠他在江北继续抵挡夏人。要是连这些人都打没了,谁还管他个鸟?怕是马上就要翻脸治他的罪!   要是他现在冒死救援是为了国家,那倒还算将功赎罪,说得过去,对麾下将士也有交代,能保其死后哀荣抚恤。可陆宁远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总,一块砖扔进他营里能砸死好几个,为了他亲涉险境,白白让那么多人丧命,可值当么?不如直接丢卒保帅,断尾求生。   他只犹豫片刻,马上便决定回城。可谁知到了城外,却叫不开城门。   周章站在城头上面,遥遥喊话,“成业,你不听号令,贻误战机,使陆宁远与两千将士遭围,白白多出那么多的死伤,不思补救,怎么敢就这么回来?”   成业见夏人就在不远,周章却不开城门,又急又怒,加上被他指责,大是羞恼,正要发作,却被熊文寿拦下。   生死关头,熊文寿可以不在乎身为太子宠臣的陆宁远,但仍不愿与身为天子近臣的周章起冲突,怕成业开口得罪了他,于是当先道:“陆宁远已经死败,侍郎快放我等入城,不然夏人追上来,我这一军孤悬城外,一旦为其所破,城内也眼看不保!”   周章冷笑,“我在城头看得一清二楚,陆宁远分明未死,仍在抵抗,将军但凡能从后骚扰夏人,让其稍稍放松对土垒的围攻,他便能突围而出。请将军速去!”   他原本就不齿熊文寿先前的所作所为,今日更觉齿冷,见此事仍有转机,哪里能容许他弃陆宁远这样的忠勇敢死之士于不顾,自己回城里苟且偷生?   熊文寿见他不吃软的,当真敢不放自己入城,大为震动,更是怒不可遏,在这一刻甚至起了攻城的念头,手已按在弓上,但脸色刚刚一变,周章就又道:“将军还记得那日太子与陆靖方握手为誓么?在将军看来,那日太子所为,是出自真情,还是随便说说?”   熊文寿一愣。惊周章这一提醒,他非但想到刘钦起誓的那天,更又想起之前陆宁远突围出去,刘钦困守城内,几次到了破城的关头仍不肯失信、自己逃走,心里一震,这时才第一次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刘钦真的会回来。   或许是他打心眼里觉着,刘钦身为国之储君,金枝玉叶,只要活着,只要大雍的国土还剩下一城一地,他就能继续过他那锦衣玉食的生活,花像他这样的人几辈子也赚不到的钱,享他几辈子也享不到的福。   他这样的人,既然已经逃出生天,怎么会干出这样自投罗网的蠢事,把自己重新置于朝不保夕的危险之地?   但这样的蠢事,刘钦的确做过,而且就在他的面前。既然做过一次,就难保不会做第二次。熊文寿想到那日太子起誓时的神情,心里愈发犯起迷糊,拼命回忆着那日的细节,想要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好确认他到底是在做戏还是出自真心。   他想了一阵,一无所获,但心里已隐隐倾向于后者,明白刘钦一旦回来,见宠臣被自己害死,定不会轻饶了他,就算碍于形势,当场并不发作,等彻底脱险之后,也定要秋后算账,不可能轻轻揭过。   现在去救陆宁远,未必活不下来,但要是就这么回城,固然能暂时留下一条命,以后却也实在不好说,就是侥幸不死,怕是从此也与官场无缘,削职为民,实是生不如死。当下咬一咬牙,狠瞪了周章一眼,一扯马头回身。   他一来一去,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土垒上只剩下零星的交战声,显示着仍有人还活着,但估计已经没剩下多少,更不知道最关键的那个陆宁远是死是活。   要是已经死了,他这一趟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熊文寿心里一时又恨又悔,但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擂鼓进攻。   幸好现在土垒上面,陆宁远仍在指挥,交战声小下去,也并非因为人都死光了,而是他令所余残部中的大部分人借着堆积如山的同伴尸体隐蔽起来,让夏人以为山上的人已经都死光了,轻进急攻。   几个夏人参领立功心切,不管不顾地杀上来,想要取他首级,谁知还没近身,下一刻已陷入包围之中,被以多打少,当场毙命。   用这办法杀死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都统。长官被杀,那一营的士气便难免受挫,即使是夏人,眨眼功夫连丧数个参领都统,也难免军心摇动,于是攻势暂缓,陆宁远也借此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但夏军独步天下,毕竟有过人之处,这一军里除非死了狄吾,不然像这样死个把人,根本无伤大雅,只稍事休整,马上又急攻上来。   他们这回有了防备,同样的法子已没法用第二次,夏人一点点攻上来,所树鹿角尽被拔除,撒下的铁蒺藜也全都扎进满地的尸体里,再起不到任何作用。为了应对前面那几十次攻击,土垒上已不剩下半支箭,就连尸体的箭囊都翻遍了,只有与夏人短兵相接。   张大龙仍在左右拼杀,手持两杆铁槊当空挥舞,戳在人身上,便是一个血洞,逼得夏人进三步、退两步,始终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土垒。   但毕竟敌众我寡,活着的人已经不多,就连战时一向站在最后面的李椹都负了伤。陆宁远已自知必死,暂离了前线,从袍子上扯下一角,手指蘸了身上的血,正要落笔,忽然听见山下传来鼓噪之声。   他站在高处,看清山下友军终于肯回师救援,当机立断,将那一角袍子扔开,立刻整军突围。   这一战从夜里一直打到清晨,当天际泛起微光,太阳从东边满布的浓云间隐隐透出一角光亮,他才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援军,带着八十多个血人奋死突出重围,与熊文寿的数千旗帜整齐、盔甲鲜亮的部众会合。   “本将路上遇见夏人,被耽住了一会儿。”熊文寿衣冠整整,上下打量他一眼,“幸好还不算太晚。”   陆宁远两眼紧盯着他,一声未吭,转马而去。他身上几处伤口已经干涸,几处还在涌血不止,在萧瑟寒风当中呼呼冒着热气。   再热的血困在身体当中,也要冻结成冰,流也不流,不割上一刀,让它喷溅出来,不知道能有多烫人肺腑。他在马上尽力挺直了腰背,可眼前发黑,一步便是一个踉跄,一向乖顺的马好像也不听使唤,天地隐隐约约旋转起来,转过一圈,又是一圈,然后忽地上下颠倒。   他眼前一晃,跌落下马,没觉出半分疼,仰面躺在地上,血流出身体,在身下黄土地间洇出一条条细细的红线。   张大龙扑过来,在他耳边喊着什么,想要抱起他,可是早没有了力气,连把他从地上掀起一点都做不到。   李椹也拖着两条腿,一瘸一拐地过来,走到他身边,想要弯腰查看,却一个脱力跪倒在他边上,垂着脑袋,恨得说不出话,只是叹一口气。   陆宁远看着他俩,目光涣散,模糊中只能看清两人身上让猩红的血涂满,看不见一点别的颜色。   他转开视线,仰头看天,但见白茫茫的天上,厚厚的云层间,飘下一粒粒细细的雪,落在脸上,毫无知觉,只有落在眼睛里,才有一点凉凉的湿意。   他闭上眼,忽然,耳中响起一道惊呼,“糟了,回城的路让夏人截断了!”   李椹脸色一白,伸手探向陆宁远鼻子下面,还没碰到,就见他长吸一口气,猛地又睁开了紧闭着的两眼,咬紧牙关,在地上缓缓滚过半圈,侧身向右躺着,左手拄着地面,撑起半个身子,转回身顺势坐起,在地上踩住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抓住一旁的马鞍,发出一声低吟,奋力站了起来。 第33章   狄吾的大军把陆宁远那队人马前前后后篦过一遍,都没找到刘钦的踪迹,就是傻子也明白自己被人骗了,不知道刘钦现在是在城里,还是用什么办法偷跑出去了。要是前者倒还好办,可那样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布置这么多路疑兵,看来多半还是后者。   他原本志在必得,可谁想到还不到一天,煮熟的鸭子就当着他面飞了个无影无踪,换了谁心里不恨?只能一股脑撒在剩下的雍人身上。   他要把落在他手里的这些人,尤其是那个陆宁远抓住绞碎了,剁成肉泥,封在罐子里面,等下次再见到刘钦,让他分一杯羹,好好尝尝忠臣孝子的肉是个什么味道,看看到底是甜的还是酸的。   他不断催动兵马,把陆宁远逼至弹丸之地,只等大手一收,就能把他捏成齑粉。眼看着他的钢涛铁浪就要彻底淹没那座土垒,森森白刃一圈圈翻卷,绞着血肉寸寸逼上去,终于只剩下最后百十来人,只差最后一鼓作气收此全功。   可他原本打算暂且放过的那队雍人居然没有老实回城,反而胆敢在他屁股上面咬了一口,害他一个晃神,竟然走脱了非杀不可的人。   他怒火上涌,本来想着抓不到太子,大军云集之前没有必要强攻,但让熊文寿此举激发了火气,当即决定断了他们后路,让他们有来无回。既然雍军愿意出城同他野战,那就干脆陪他们战到底。   交手一日夜,他麾下战士许多都很疲惫,但先前以多打少,各营轮番休息,已恢复了几分元气。况且他所率北兵很耐苦战,就不知道这些雍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张大龙翻出干粮,一张大饼在手掌上团几下,大嘴一张包进去,草草嚼上两口,喉咙口一滑就下了肚。就这么飞快地吃了点东西,马上恢复几分力气,当即精神一振,不由分说,往陆宁远嘴里也塞了几口。   陆宁远让他扶着,走到熊文寿旁边,“夏人要用骑兵冲阵了,快结阵型!”   熊文寿正犹豫是该趁着截断后路的夏人不多,加紧突围入城,还是赶紧摆出方阵,防止夏人拿骑兵把中军冲垮。听他这么说,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里离城池还有距离,既然被人黏住,仓促间一定没法入城。夏人必然要趁我阵型散乱的功夫,力图一举将我击溃。再不下令就晚了!”   熊文寿思索了一瞬,终于下定决心,高声道:“结阵!”   不知道是不是愧疚,他一面居中传令,调度各营,一面还抽出空对陆宁远说了一句,“你留在中军,作战交给别人。”   陆宁远却像没听到,沉默半晌,忽然道:“末将斗胆——”   熊文寿向他看过去。   “请将军把指挥权暂时交给末将!”   熊文寿盯着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面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或是理解错了,但又清楚并没有,见陆宁远神色认真,绝不是开玩笑,简直被他气得乐了,当下发出“哈、哈”两声,惊异地问,“你让本将,把指挥权,交给你?”   陆宁远那张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诚恳、焦急的神色,“请指挥使相信末将,末将能应对夏人骑兵。”   “混账!”熊文寿登时大怒,“你是在说本将应付不了吗?”   “末将实无此意。只是末将应对夏人,的确有些许经验,或许能派上用场。一旦交手,战机转瞬即逝,仓促间……”   成业听不下去了,高喊道:“陆宁远!你一个小小的千总,不过就是沾了祖辈的光,走到哪让人勉强高看一眼。太子拿你当个人物,你就真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敢在指挥使跟前这么说话?你之前见解老,这话是不是也对他说,让他把总督的位置让给你坐?”   陆宁远不理会他。   应对骑兵冲阵,步兵如何结阵,什么人在前,什么人在后,自己的骑兵放在哪里,什么时候蛰伏,什么时候杀出,杀出后袭扰哪里,步兵军阵什么时候前压,什么时候后退,都有讲究。   熊文寿久在军旅不假,可就他所知,这位老上司守城守寨的时候多,与夏人骑兵真正交手的时候少,这时候要是走错一步,非但最后回不去城,恐怕还要把大军全都折在这里。   陆宁远想到这里,如何能不急,纵然有委婉的措辞,可军情如火,这会儿如何曲折得起来?   他拱一拱手,对着熊文寿又要再说,可视线撞上他的面孔,就好像撞上一面铜墙铁壁。熊文寿坐在马上,脸上已没有了怒意,只剩下戏谑、玩味,和坚固无比的无动于衷,两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要看他接下来要如何杂耍。   他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再多的言语撞在他身上,都只会原样弹回来。陆宁远额头上急出了汗,耳听得马蹄声急,交战声已在最外围响起来,眼睛向旁边不动声色地一瞥,确定附近各人位置,左手缓缓摸到刀柄,右脚往前一步。   忽然,他肩膀被人按住,随后一股大力传来,把他往旁边带去。他腿上本就站不稳,被这么一拉,更是连连踉跄,险些摔倒,转头一看,却是成业在马上抓住他,催马借着马力将他半甩出去。   在这一刻,陆宁远熄了刚才的心思,明白就算自己强行控制住熊文寿,他麾下众将也不会听自己指挥,结果还是一样。事已至此,已是回天乏术,没有其他办法了。   十七年间,多少像这样没有办法的事情,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重演,就在他的面前,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改变。   交战声愈炽,像走火一样,在四面熊熊燃烧。成业鄙夷地看着他,“看在太子面子上,好意救你,这才把大军困在这儿,你别不识好歹!大帅身前是你能说话的地儿吗?要是回不去城,看着吧,第一个先砍你的脑袋!”   陆宁远站直了身体,冷冷道:“你要是一开始按计划行事,现在三路人已经都在城里了。”   成业本来就瞧不起他,听他出言忤逆,更是大怒。在他看来,像这样反叛出去的人,本就该死,可陆宁远居然凭着祖父余荫和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获得的太子青眼,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免了死罪,甚至还一次次露脸,一会儿出城驻扎,一会儿回来守城,一会儿又突围出去,一会儿又回师会合,上蹿下跳,就连掩护太子的机密之事,一开始商讨时居然也带上了他——要知道就连自己这个守备,都没能与闻机密,是在临出城前才得知的部署!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千总,比他足足低了两等,竟然借着太子倚重,得了便宜卖乖,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冷笑道:“你自觉有靠山,就敢这么跟上官说话了?”   “可你不想想,你那靠山这一去还可能再回来么,你是死是活是在谁手里捏着?呵,你再想一想,太子要是真的看重你,哪会把你置于这必死之地,让你拿两千人独对夏人主力?就算按计划去救你,援兵赶到的时候你是死是活也全看天意,你自己敢打包票么?”   “你再不把尾巴夹起来,到时候弄死了你,日后太子问起来,只说你是战死的,他怕连追问都不会问。到时候你去找阎王耍横去吧,让他把他那位置让给你,看看他答不答应。”   陆宁远看着他,面上浮起一瞬间的怒意,但马上又平静下去,恢复了往日没有表情的模样,也不说话,居然转身就走,只留个背影给他,不胜轻蔑。   成业大怒,举起马鞭往他肩膀落下。陆宁远头也不回,闪身避过,左手顺势握住鞭子,两腿钉在地上,腰背一沉,左手猛地一拉,下一刻成业已滚落在地。   他躺在地上懵了一阵,随后勃然大怒,正待拔刀,没想到下一刻陆宁远打一个晃,自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陆宁远再醒来的时候,头还在脖子上面,睁眼看着头顶,眨了几下眼睛,终于清醒过来,看清是一面大帐的帐顶,被昏暗的烛火映着,撕扯出一条条漆黑幽深的暗影,从中心像周围爬去。   喉咙干得说不出话,他费力撑起一点,看向周围,先看到张大龙坐在一个火盆前,脱光了上衣,赤着脊背,正让人给自己背上上药。   当时与他一同叛出去的弟兄,这会儿都围在火旁,粗粗一看,约有二十来个。   李椹扶起他,往他手里递了个水袋,事先放在火盆旁边温着,因此里面的水很容易入口。陆宁远喝过了水,问:“败了?”   “败了。”李椹答:“现在又回咱们早上刚撤下来的土垒上边了。”   “王成,张炳……别的人呢?”   “都战死了,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陆宁远闭一闭眼。张大龙听见这边的动静,披上上衣走过来,粗重的嗓门刻意压低了,声音仍是不小,“俺就说咱们当时既然走了,压根就不应该回来!这帮狗娘养的!老陆,陆千总,陆大将军,你知道不知道,白日里他们都吵吵着要杀了你!”   “大龙!”李椹喝止了他,随后低声向陆宁远解释,“你打了成业之后,他拔刀要杀你,熊文寿也不拦着。后来是大龙背着你逃掉,成业那刀才没落你身上,不然看当时的架势,那一刀下去,你人怕是直接就要两半了。”   “后来大龙也让人抓住,成业说你殴打长官,一定要把你军法从事,我没办法,向他们求情,只好把太子搬出来……你别介意。”   他也知道陆宁远是因深得刘钦赏识,这才能以区区千总之职,参与进那么多的机密事当中去,更又几次在关键时刻执掌大军。但不同于成业,他久在陆宁远身边,最知道他是什么人,更知道他与别人不同。   像成业、熊文寿,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哪怕正身居高位,哪怕闻望素隆,哪怕地位超卓、雍容华贵,一个名号能抵得上百十个陆宁远,一根手指能捏死他几回,但终究不过是碌碌凡人,无非天地蜉蝣,沧海一粟,生时煊赫,死后不过朽骨微尘,不值一提。   如果说他们的一生是蓬麻、是蚊蚋、是一阵微风就扯得灭的烛火,那么陆宁远则是天上的北辰,天若假年,注定照耀一方。   像这样的人,岂甘心做什么人的入幕之宾,被目之为当权者的宠臣?因此这几月里,他很少在陆宁远面前提起刘钦,若是没有别的办法,更不愿意搬刘钦出来威吓熊文寿,给陆宁远求情。怕日后陆宁远从别人口中得知,因此干脆自己直陈其事,盼他谅解。   出乎他意料地,陆宁远只“嗯”了一声,没有什么别的反应,过了一阵道:“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张大龙起身,“俺去管他们要点看看,娘的,俺也半天没吃饭了,你不说还好,你一说俺肚子也叫了。”   陆宁远问:“我们是被人关起来了?”   李椹叹一口气,“不然也不能二十三个人挤一张帐篷。”   陆宁远沉默下去,别人也不说话,只有炭火毕剥、毕剥地响。   过了一阵子,张大龙回来,带回来一点干粮,还有一个消息:夏人不再强攻,把水源截断,想要困死他们。   他带回那点粮食,一帐人分了分后,每人没有多点。李椹看陆宁远伤重,把自己那份掰了一半给他,被陆宁远摇头拒绝了。   他也没再坚持,自己两口吃了,鼓着腮帮子边嚼边道:“无怪半天没听见交战声了。要是水源断了,告破就是这几天的事,在那之前,咱们这边的水肯定最先断,大家能省则省,争一口气,要死也比他们死得晚点。”   他这幽默有点不分场合的突如其来,但当真有人笑出来,笑声过后,气氛轻松多了,大家甚至有闲心说起闲话。憋屈到这个地步,真走到绝路上,反而让人有种舒了口气的轻松畅快,左右是时日曷丧,与汝偕亡。   陆宁远睡了那么一觉,又吃过东西,有了几分力气,没要人扶,自己站了起来,慢慢往帐外走。   张大龙刚好坐在把门,见他经过,下意识让了一让,随后才觉出不对,“你干啥去?”   陆宁远答:“我去找熊文寿。”   张大龙睁大了眼睛,大声问:“啥?”   陆宁远掀开帘子,外面的寒风卷着细雪飞进来,“我再去试试。只要还剩下人,就有办法。”声音未落,已被帘子隔在外面,留下帐后诸人面面相觑。   李椹苦笑着摊了摊手,对他所为并不认同,但心中的判断反而更加坚定几分。   果然,陆宁远又碰壁而回,就连让自己被放出去,带到熊文寿身边都用了足足两个时辰,结果自不必说。对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熊文寿只是不听,要不是也通兵道,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真恨不能样样都跟他说的反着来。   之后几天时间里,他们这二十来人都不被允许离开大帐太远,陆宁远更是不可走出半步。外面的消息不断传来,要么是夏人攻击了几次,熊文寿如何应对,又有多少死伤,要么是哪一营发生哗变,幸好发现得早,提早扑灭,这才没有酿成大祸。总之坏消息的时候多,好消息的时候少,谈论起时,张大龙总免不了幸灾乐祸的语气。   陆宁远既不阻止,也不附和,只是沉默着,在帐里一圈圈地踱步。帐里挤满了人,落脚的地方不多,他每每腾挪不了几步就要转身,就在众人眼前不停转来转去,像是笼子里的兽,即便已经一天多没有水喝,粮食也只给了一点,也一走就是半天不停。   转折发生在第四天。上午时夏人忽然抽调走了部分兵马,不知道去了哪里,到了下午又调走一部分,土垒的压力霍然而轻。   张大龙在营里朋友众多,好几个人都买通了守卫,偷偷给他传递消息,他得知之后,也不藏私,马上又带回来给帐里众人。讲这话时,陆宁远正在踱步,闻言顿住脚,笃定地下了判断,“殿下带兵回援了。”   李椹嘴角全起了皮,正找了个角落坐下,一遍遍舔舐着,闻言惊讶地睁了睁眼睛,想说什么,喉咙却嘶哑了,咳、咔连咳几声,话就没说出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人闯进帐来,不由分说,扯了陆宁远就往外走,“快,指挥使叫你!” 第34章   狄吾一天两次调兵,一路是因为从解定方处派来的援军离这里已只剩下一日路程,不得不分兵抵挡,就算不能将其全歼,或是远远赶走,至少也要拦住他们,不使太过靠近睢州,分割战场;另一路则是因为刘钦。   他营里养了数个智囊,雍人夏人都有,没有一个认为刘钦会去而复返。而强攻商丘,代价实在太大。那里非但比睢州更加城高池深,而且守军还多了不少,秦良弼那块骨头也比这个熊文寿更难啃几分,因此他无奈之下,只有把气全都撒在睢州这里。   可谁知峰回路转,有天夜里,一个雍人投营,自称是小太子的亲卫士兵,来给他们通风报信。按他的说法,刘钦不日就要从商丘借来援兵,亲自带兵折返。   狄吾对他的话将信将疑,着人拷问一番,那人始终不曾改口,前后也没有矛盾之处,这下倒让人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狄吾围攻睢州,毕竟是深入雍境,再是轻蔑,对周围也少不了要提防几分,在秦良弼营里当然也有眼睛。没出两日,秦良弼拔营的消息就传来,一道来的,还有刘钦也在营里的消息。   他吃了一惊,随后后悔不迭。要知道以两地间的路程,探马赍信而来,顶多比雍军快出三日,他收到报信时,雍军已在半路上,即便马上就派出人马沿路设伏也来不及了。   要是两天前他刚收到那个雍人报信时就行动,腾挪的空间还大一点,但对那人的话,他当时就只信了一半。小太子被他围攻两月,好容易屁滚尿流地逃出生天,只怕这辈子听见他名字都要绕道走,要说他还敢回来,那也太匪夷所思,他压根就不相信。   于是两天的时间里,他便没有理会正从东面赶来的人马,反而加紧了对熊文寿的攻势,打算先破军、再破城。谁知土垒还没攻破,就连出变故。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派兵伏击小太子,估计收效甚微,可放任不管,又实在不能甘心。几次犹豫之后,他最终决定派出一队轻骑前去埋伏,能杀了刘钦抑或生擒最好,如果不能,拖住一会儿是一会儿罢。   都是带兵之人,狄吾哪里会不知道,一旦援军到来,土垒上的、睢州城里的雍兵就要发疯一般往外冲,前后夹击于他?   城里只剩下一点人,他倒不放在心上,土垒上的雍兵虽然断水了足足几日,但难保身上没有存水,战力未必下降太多,况且这一路人不算少,实在不能小觑,因此务必提前吞下他们,进入睢州城补给一番,再破秦良弼的援军。   他搬来还剩下的所有大炮,对土垒连番轰击,恨不能将它夷为平地。可连日攻城,火药早不剩下多少,加上雍军已有防备,事先挖掘了堑壕,见他打炮就藏进去躲避。等他派兵进攻时,浓烟遮掩下原本静悄悄的山上,数不清的雍军又从各条壕沟间忽然钻出来,结成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阵型,几个人举着盾牌抱成一个个团,仰攻的夏人离着远时,盾牌稍稍错开口子,弓箭手露头射箭,等他们冒着箭雨逼近,这些人就又缩了头,从盔甲缝隙里忽然捅出一杆杆长枪,又或是甩出钩锁,时时伤人,一时但听惨叫盈野,好容易爬上去的夏人乌泱泱倒了一片。   狄吾对雍军摆出的这个阵型只觉陌生不已,像是狗咬刺猬,全没有下口处,见时间一点点过去,但土垒始终拿不下来,刘钦与秦良弼的援军又随时可到,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头顶上流出了几道热汗。   他心急如焚,失了常度,在中军帐里大声咆哮,拿马鞭把桌上的东西全都甩到地上,逼着几个都统全都立了军令状,拿不下土垒就提头来见。几个都统不敢不用命,身先士卒,带领全营冲在最前面,想要以力硬破雍军这个怪阵。   几个死士仗着勇武,让人掩护着自己,一点点逼上去,奋力挥起铁锤,猛地砸下,但听咚隆隆一串巨响,几面盾牌连同后面的人被一齐劈成两半。   剩下还活着的几个雍人没了盾牌掩护,按说只剩下让人宰割的份,但他们也不恋战,借着盔甲轻便,一眨眼的功夫就跳进壕沟跑开了,躲进另外的盾牌堆里。盾牌一张一合,把他们纳进去,简直就像水滴入海。   几个冲到最前的夏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忽然被什么勾住,扭头一看,肩膀、腰腹、大腿处各有几只铁爪钩在铠甲上面,铁爪后面连着绳索,绳索尽头延伸进盾牌缝里。有人眼疾手快,挥刀砍断绳索,有人反应稍慢,下手不及,几条铁锁一齐用力,将人拽倒,拖到盾牌堆旁,当即乱刀劈死。   熊文寿站在山顶看着这一切,不禁大喜过望,看了看站在一旁不住挥动令旗的陆宁远,知道这最后关头将指挥权交给他还是赌对了,一时半是庆幸,半是怅然。   忽然,远处传来金鼓声,一面火红色的大旗从天边扬起,他精神一振,与陆宁远同时道:“来了!”   来人正是刘钦。   先前他收到睢州失守的消息,仓促间无从判断真假,但只稍一犹豫,当即决定还是如约回来,无论城池还在不在,人肯定没有死绝,只要还剩下一个,就不能够坐视不理。   后来遭遇夏人伏兵,人数不多,他更是愈发坚信睢州城外一定还在交战,轻骑兼程,总算赶上。当下大张旗鼓,鼓噪进军,更又打出数面太子旌帜,既是威吓夏人,乱其军心,也是让土垒上的与城中雍人知道自己回来了。   果然,一见到他的旗号,两地雍军全都振奋非常。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被抛弃的,原来自己不是在困守孤城,听天由命,太子回来了,回来救他们,带着援军呼应他们来了!   再看那些夏人,刚刚还在披猖,现在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却露出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原来他们也有怕的,也有算计不到。这么想着,腰杆霎时硬了,熊文寿振臂一呼,“冲啊!”原本困顿不堪的雍军忽然间勇悍非常,压着已经登上土垒的夏军反攻出去。   另一边,睢州城上,周章心中惊讶实不下于狄吾、熊文寿几人。   那日他借刘钦逼熊文寿去救陆宁远,可对刘钦还会回来,其实心里并不十分有底。但眼见此景,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打开城门,亲自带领守城士兵和临时招募的丁壮杀出城去,与刘钦、熊文寿军合力夹击狄吾。   狄吾见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掐着熊文寿的手按不住,另外两面也受了敌,不免焦头烂额,但越是这样,就越是撑起架子,恨恨道:“不过是雍人,来得再多也是雍人,我杀他们,便如——”   话没说完,左眼忽地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猛地抬手捂住,却抓到一支箭杆。   “征东!” “征东!”   狄吾血流半张脸,大睁着右眼向前看去,却见刘钦把弓收在背上,朝自己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随后拨马便走。   “征东,快处理伤口!”   旁边不知谁在聒噪,狄吾猛地挥掌把他打开,手起刀落,把箭杆削断,怒吼道:“给我追!”话没说完,便要顶着眼窝里半截断箭飞马而去。   刘钦那一箭本想趁他不备取他性命,可距离太远,箭失了力,连是不是废了他那一只眼睛都不确定。但他也不气馁,一计不成,还有一计。   先前他与杀出城的周章率先会合,两人商定,周章先带人去林中一险要处设下埋伏,刘钦充当诱饵,最好能引得狄吾轻敌冒进,在林中一举把他拿下。擒贼擒王,这伙夏人没了虏酋,离溃败也就不远了。   如刘钦所料,狄吾受伤之后,果然大怒,将中军交给曾图,亲自率领精锐骑兵,就去追杀自己。曾图觉出不妥,拉住他苦劝,狄吾在马上飞起一脚,把他掀翻在地。   可怜曾图五十多岁年纪,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几乎散架,在三军面前狼狈爬起,整整衣衫,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看着狄吾远去,一个字也没再说。   稍远一点的地方,陆宁远也察觉这边变故,虽然没与刘钦当面商议,但也多少猜出其用意,见他为着诱敌,身边没有太多人马,担忧有失,且战且往他那边去。   一番激战之后,已值夜半,刘钦沿着约定好的小路,越走道路越窄,崎岖不易通行。   树木森森,无数条旁逸斜出的枯枝在头顶织出一张密网,割破昏昏天幕,在脚底投下刀剑般漆黑的影子。寒风飕飗,在树木之间尖啸,鸟雀噤声,只有越来越缓的马蹄,在石头上“得得、得得”地敲着。   此处当然是设伏的绝佳地点,但刘钦越走,心里越是发毛。按说早就应该到了与周章约定的地方,但四面静悄悄的,实在不像有半个人,周章若真在此地,怎么会丝毫不与他通气?还是说……   他背后一凉,忽地惊疑起来,环顾四周,但感鬼影幢幢,森然可畏。忽然,身后人声响起,一把扯开鬼魅般的静谧,狄吾叫道:“在前面!别让那小子跑了!”   刘钦一惊,在这一刻恍然明白,周章不会来了,一时如坠冰窟,又像让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从头到脚凉个彻底。一瞬间的悔意过后,他马上振作,问马清:“你听狄吾大概来了多少人?”   马清跳下马附耳在地听了片刻,“太多了,东北东南都有人包过来!”   往西是座峭壁,退到那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往回冲才有一条生路,只有碰碰运气了!   “马清听令!你领一半人往林中埋伏,一会儿交起手来,不须听我号令,自己相机杀出!”   “是!”马清也明白形势紧急,毫不犹豫,“一会儿属下露头,尽量拖住狄吾,殿下赶紧往东跑,千万别回头!”   刘钦不置可否,只道:“快去罢!”   “去哪?”   刘钦与马清俱是一惊,扭头看去,但见狄吾带着十余骑从后面小路赶上来,已不足一箭之地,满脸是血,一只右眼映着昏昏月色,寒光闪动,好不骇人。   “才十来个人,也敢猖狂?”马清先对刘钦打个眼色,随后拔刀拍马,带一队人直奔狄吾杀去。   “马清,回来!”刘钦叫道。但为时已晚,马清还没近狄吾的身,狄吾身后林中就沙沙一响,窜出不知道多少人影,对着刘钦方向万箭齐发。   原来马清此举看似送死,其实是要拖住狄吾,给刘钦争取逃跑时间。但狄吾压根看也不看他,羽箭朝着刘钦方向齐射,起手就要把他射成筛子。   一时间,但见刘钦身旁众人纷纷中箭倒地,横尸一片,马清他们反而因为离狄吾较近,反而无人受伤。幸赖周围树木众多,雍兵反应过来后纷纷找地方躲避,刘钦身上披甲,只小臂略略擦伤,别的倒没什么,躲到一棵树后面,飞快思索如何脱身。   “殿下快走!”   树后传来马清的声音,随后是刀剑相击的交战声。刘钦知道他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纵然知道往西是绝路,这当口也不得不往那边暂避,只盼天无绝人之路,能找到条小路让他脱身,不然今天当真要死在这儿了。   刘钦打个手势,起身往前拔腿就跑。因为道路越来越窄,为了能加快速度,只得弃马步行,临走时回头瞧了一眼,马清带着百来人挡住狄吾,树影杂驳,看不见具体怎么样了。   他往前跑,可狄吾迅速追上,始终蹑着后脚,他只得且战且退,越走身边剩下的人就越少,到最后只剩下零星几个,余下不是失散,就是已被杀了。这时候已不指望能反败为胜,只盼别弄巧成拙,非但杀不了狄吾,反倒落在他手里才是。   忽然,一个人从树丛间一条小路飞快跑来,天色太黑,到近处才看清面目。刘钦猛然拔剑,低喝道:“朱孝,你来找死?”   朱孝急道:“殿下快和俺交换装束!”   他先前无故失踪,现在又出现在这里,身上还穿着夏人衣服,刘钦又不是傻子,知道他十有八九是跑去给夏人提前报信了,哪里肯信他?   不由分说,一剑就要斩落,朱孝却不拔刀抵挡,反而扑地跪倒,仰头道:“来不及细说,俺确是为救殿下而来!您快把盔甲脱了,换上俺的衣服,从小路脱身。天色太黑,夏人分辨不出的,只有这一个法子!”   刘钦盯他片刻,虽然心中实在不愿再相信这个背叛过自己的人,但眼下确实别无他法,加上朱孝只有一人,自己身边还有几个护卫,不怕他在自己卸甲后突然发难,耳听得远处树林又传来声响,只得将心一横,搏这一线生机,让人帮忙扒掉盔甲。   朱孝见状,连忙也脱起衣服,边脱边飞快道:“俺一会儿必死无疑,怕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俺离京以前,奉衡阳王之命,让临战泄露殿下行踪,借夏人之手除掉您,先前失踪,就是向他们告密去了。”   刘钦这会儿已脱掉盔甲,正穿起他的衣服,闻言手上一顿,既震惊于这时候刘缵就起了除掉自己之心,又不明白朱孝怎么不但来救自己,还把这事直言相告。   朱孝在旁人帮忙下穿起盔甲,继续道:“您是大英雄,这些天待俺就像手足兄弟一样,俺不聋不瞎,如何能不明白?只是俺唯一的亲妹妹生了重病,是衡阳王出钱,找人医治好她,俺欠他一条命,不能不报答他。”   刘钦已换好衣服,只剩一条裤子没穿,闻言哼了一声,右手使劲一拢,裤子捏在手心里,没再继续动作。   朱孝忙又道:“俺去和夏人报信,心中着实不是滋味儿,更没想到殿下竟然真的亲自回援。殿下对俺的乡亲如此,俺却恩将仇报,不用人说,自己也觉着自己猪狗不如!如今对衡阳王的恩情俺已有交待了,殿下的恩情,只有用这条命报了!”   说完,他穿着刘钦的盔甲,伏在地上郑重其事对着他磕了一头,声音带上哽咽,“殿下回到建康,要是俺妹妹还活着,就请您照拂一二,给她找个好人家托付了。未了之恩,只能来生给您当牛做马来报答了。”   说完他便站起,对余下的几个亲卫道:“你们别跟在殿下身边,随俺走罢。”说着又转向刘钦,“殿下沿俺来的这条小路,往前走看到一棵三抱大树就往右拐,跟着脚印往左,再往右,就能看见一条小路下山了。”   “好,我答应你。”刘钦飞快换好全身衣服,也不婆妈,最后看了众人一眼,一矮身钻进朱孝来时走的小路。   其余人和朱孝一起走另一条路引开夏人,刘钦往前走了一阵,果真不闻了追兵动静,这才当真相信朱孝没骗自己,又走一阵,看到他所说的大树,可树下还有别人,正是守株待兔的狄吾。   狄吾见了他,呵呵一笑,对左右道:“我就说那雍人不可信,让人紧盯着他,怎么样?果然抓到大鱼了。”   “刘钦。”他抬脚往前走,左眼箭杆已经拔掉,但黑洞洞的,反而愈发让人心惊,挥手把什么东西扔到刘钦脚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那东西骨碌碌滚过来,刘钦低头看了一眼,但见马清大睁着两眼,脸上还有未干的血,口鼻间沾着泥土,神情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愤怒,看着仍和活着一样。   他伶牙俐齿,本来马上就要反唇相讥,可看清之后,忽然心如刀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狄吾朝他走来两步,他也呆呆的没有反应。   马清从他小时候就在他身边,上辈子也是和他一起死的,怎么会现在就……   但马上,耳听得远处传来响动,他猛然间回神,又起了求生之念,对着狄吾凉凉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也未必。”   话音刚落,外围几个夏人惨叫着倒地,一只只火把亮起,飞快地移动着,对他们隐隐有了包围之势。就中一人迈着大步,在火光当中现身,因为走得太快,又瘸了腿,两边肩膀一耸一耸的,在这一刻却丝毫不显狼狈。   “终于来了。”刘钦暗道一声,但随后转身往回便跑。   原来是狄吾见到陆宁远率援军赶到,发狠要先杀了刘钦。现在陆宁远尚在外围,刘钦只有独身一个,被他百余人拦住,杀他只是手到擒来,于是大喊一声,率队向他扑去。   刘钦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几乎与狄吾同时动身,借着身上轻便,一时将他们甩出段距离。可随后狄吾命人放箭,刘钦身上没了盔甲,只能用肉身抵挡,虽然尽力借树木遮蔽身形,却也不能完全躲开,没多久肩膀上就中了一箭。   他闷哼一声,脚步丝毫不缓,也不拔出,只闷头往前。本来想和朱孝他们几个会合,可情急之下也分不出东南西北,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眼见得前面隐隐露出微光,两手把树枝一拨,猛钻过去,下一刻脚步一顿,猛然定身——一颗石子磕着峭壁滚下去,前面竟是一道悬崖。   他愕然转身,狄吾已逼至近前。   没有办法,刘钦大喝一声,拔剑往前踏出一步。狄吾横刀架住,逼上前来,鼻子几乎碰到他的鼻子,离近了一看,刘钦才见他左边眼窝空荡荡的,挂着烂肉,还有丝丝血迹流下。   刚一交手,刘钦便觉吃力。狄吾虽然比他年纪更轻,但身板厚实许多,使起刀来势大力沉,刀刀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不知不觉转攻为守,腾挪身形不住躲避,下意识向后退出两步,忽觉右脚脚跟处一空,猛地心头一凛,定住身形,不敢再退,但随后狄吾一刀挟着呼呼风声当空劈来,他虽然挺剑招架,上身却被击得后仰,脚下跟着又挪半步,终于一脚踩空。   他猛然跌落,短促地惊呼一声,下意识撒开了剑,空出的右手却恰好把住悬壁,在空中晃荡几下。脱手的剑“叮呤当啷”撞着石壁掉落,从上到下发出数声脆响,不知道落在哪里,声音倏忽远了。   现在刘钦整个身体都靠一只右手悬在崖上,左手想要找到东西把住,但肩膀中箭,竟抬不起来。他心如擂鼓,右手五根手指死死扣住石头,可仰头看去,狄吾已走到边上,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   “死罢。”   狄吾也不废话,挥刀便向他手指斩落。刘钦大叫一声,手指松开,人跟着便落,却忽然当空顿住。   随后一个人从他身旁急速跌落,却是刚才站在上面的狄吾。刘钦仰头看去,在自己手臂尽头看见另一条手臂,另一条手臂的尽头,是陆宁远一张因疼痛而扭曲狰狞的面孔。   陆宁远情急之下,拉他时用的是惯用但重伤到已近残废的右手,但这要等刘钦脱险之后才有余裕注意。这会儿他仰头上望,两眼当中只见得黑影重重的树冠上头,一顶朗月当空,斜挂在陆宁远大汗淋漓的面庞上,勾出一道银色的轮廓。   忽然,刘钦面孔上一热,一滴、两滴、三滴……什么东西淅淅沥沥打在脸上,腥味儿冲进鼻子,是陆宁远身上的血。   刘钦这才知道他受伤了,但不知道伤在哪里、重不重,但这时刻与其说是关心他的身体,毋宁说是生怕他脱力松手——此时此刻,他的性命,他的仇怨,他的志向,所有他想要改变、想要获得的,一切的一切全都系在陆宁远这区区一只手上!   陆宁远紧咬着牙,将牙龈都咬出血来,从嘴角缝隙间探出细细的红线。忽然,他猛地睁圆两眼,大喝一声,奋起全身的力气,用这一条伤臂,竟然就这样硬生生把刘钦从崖边扯了上来。   刘钦眼前一晃,脚已踩上地面,可双膝一软,当即跪倒,还没反应过来时,下一刻已让人抱住。   他愣愣地跪着,任陆宁远抱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里,浑身忽然滚过一道痛苦的战栗,像是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囫囵着头脚揉了一揉。   不远处,银光漫卷,白刃纷飞,四面下着鲜红色的雨,无数士兵张大了嘴呼号,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在他耳边只传来一声压抑的哽咽。   陆宁远含着泪,用几乎压断他肋骨的力气死死按着他背,滚烫的耳垂紧贴住他冰凉的面孔,一次一次地抱紧他,丢了魂一般,翻来覆去只重复着一句话——   “我终于救下你了。” 第35章   那是乾亨六年,现在的七年之后。   彼时夏国那威震中原、煊赫一时的摄政王已死,死前还带走了和自己离心的小皇帝,扶植了一个和自己关系更亲的弟弟上位,以保自己死后哀荣。   新任的夏帝年轻,素无威望,上面还有一个战功卓著的兄长,明里暗里几度相争,虏廷政权更迭,人心思乱,山东又有一伙义军揭竿而起,引得远近饥民荷旗而往、赢粮影从,声势浩大,引得夏人焦头烂额,于雍国而言,正是十年难遇一次的良机。   陆宁远身为大将,正想要趁此机会有所展布,几次上书,对北伐收复之事多有筹画,皇帝刘缵无一不回复,无一不赞誉,也无一不应允。但正当他训练士卒,雄心勃勃,待时北上时,却因京城中有逆党阴谋作乱,被从江北紧急召回建康。   陆宁远一向有令必从,虽然明知道眼下的时机稍纵即逝,往后未必能有这般机会,但更清楚攘外必先安内,须得以大局为重。   他若以江北之事借故不来,一旦京城或是陛下有失,纵然收复几座城池,他也死不蔽辜。因此虽然觉着可惜,却一天也不敢耽搁,当即星夜南下,奉命驻扎城外。   但随后一连数日,既不召他入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命令发来,只说让他振旅陈兵以“应对不测”,可具体是什么“不测”,没有向他透露一点。   终于,腊月十五那天凌晨,他收到刘缵的绝密手令,告知他逆党定于清晨他出城射猎时作乱,大部分人羽林都可解决,但不排除会有漏网之鱼从城门口脱身,让他小心戒备,仔细把守,不可放跑一个,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就地扑杀,不必留什么活口。   陆宁远恭谨奉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命人把守好城外各条要路,擦亮了枪,把弓弦紧了几次,在熹微晨光当中等待着逆党现身。   他久在外朝,长了两只眼睛,全都盯着北面夏人,对朝廷之事知之不多,对逆党都有什么人、目的是什么、今天打算如何行动全都毫无头绪。如何奉命,便如何行事,绝不多问。刘缵既然下令格杀勿论,他便不打算费劲活捉。   忽然,但听一声大喊从城门方向远远传来,“别让他跑了!”   陆宁远循声转头,但见一个人拿旗子蒙着头脸骑马跑在前面,一队人在后面远远地追,看装束大概是羽林,约莫有二十来人。前面那人看到自己所屯兵马,当即掉头,想要绕小路从两营之间穿插过去。   他胯下骑的显然是一匹好马,一个转弯就把各个身手过人的羽林给甩到后面,要是放任不管,几个数的功夫就能让他逃脱。   陆宁远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见贼人只有一个,抬一抬手,让士兵不必放箭,一夹马腹,打斜里插过去,亲自直奔他而去。   他一是为了试试那人身手,二是为了缩短两人距离,摘下腰间的弓在马上向他射出一箭。那人反应很快,想来是听见了身后风声,身子向旁边一歪,做出一个躲避的动作。   但他的箭哪有那么容易避开?但见那小贼被一箭射中肩侧,在马上晃了一晃,险些落马,却立刻稳住身形,马蹄一点未缓,又向前疾驰,铁了心要跑,看来求生之志甚坚。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干求死之事?陆宁远又搭上一箭,瞄也不瞄,望他背心射去。   他这一次张圆了弓,几乎是风至箭至,那人背后没长眼睛,又已经受伤,如何能躲得开?被他一箭正中后心,痛苦地哼了一声,伏低身子抱住马颈,虽然还没停下,但是无力催马,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陆宁远两箭试出他内里穿了软甲,但软甲如何能抵挡他射出的箭?第一箭时便废了那人一臂,刚才一箭又射中要害,那人就算不即死,也必定没有多长时间好活,见他受了这般重的伤,眼下应该是连喘气都费劲,却仍能自持如此,仍在马上努力飞驰,没有半点求饶之意,虽然恨他是乱臣贼子,但对他心性之坚韧倒暗自敬佩了一瞬。   虽然如此,他杀意丝毫未减,仍是策马拉近了距离,知道以现在这种形势,对面多半要使一招回马枪,做困兽之斗,于是先暗自戒备,紧盯着他藏在身前的右手。   果然,他追到那人马后时,那人身形一转,猛地拔剑后刺,向他袭来。   陆宁远已等他多时,闪一闪身,轻描淡写地避过了,挺枪只往他心窝里一捅,枪尖没进身体,就如割一块豆腐,毫不费力。他右手猛一使力,长枪推出,便将那人搠下马,牢牢钉死在地上。   枪尾嗡嗡直颤,犹自震动不止,但尘埃已然落定。   那人仰躺在地,刚才刺他那剑掉在手边上,火红的鲜血四面散开,包头的旗子解落,露出那张他熟悉的,刘钦的脸。两只曾经那样好看的眼睛隔着枪杆紧盯着他,没有惊愕,也没有伤心,只带着浓浓的不甘,恨意,似乎还有解脱,但下一刻便迅速涣散了,黑色的瞳孔在眼仁里面大张开,躯干并着手脚一起痉挛抽搐几下,刘钦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就此撒开两手,气息断绝。   往后的六年时间里,这一幕时时在陆宁远眼前复现,一直到他身死的那刻。   他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从没有摸到过这么烫的血,简直要将他熬煮得沸了。他呆了呆,下马抱住刘钦,拔出枪,手按在他伤口上,血从指缝里涌出,带着滚烫的热意烙在他身上、他的灵魂里,这一道烙印从前世伴到今生,到今日仍像烧红的铁,时不时烫破每一个没有梦境的暗夜,啮住他的心。   现在,那烙印又从黑沉的梦里骨棱棱地扎出一个口子,鲜血滚滚而出,怎样努力也拢它不住。陆宁远先是摇头,越摇越用力,随后猛地睁开眼,就看到刘钦坐在边上,褪去一身的血,斜靠在一方案边,右手拄着下巴,神态安闲,闭眼正在打盹。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落山前的黄日恣肆喷吐着万丈耀光,反而比正午时愈加明亮。阳光透过窗棂抹斜照来,刚好照亮他的脸。   刘钦微斜着头,额头映着金色的余晖,眉骨在眼窝投下阴影,微抿的嘴唇被鼻尖的影子遮住一块,没被遮住的地方萌出细密的绒毛,看着格外柔软。   陆宁远不出声,也不动,舒出一口气,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   几个月前,也是在这样一张床上,他睁开眼,又见到这个人世,不知身处何地,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竟然大难不死,又或者死而复生,总之是要在此间天地再走一遭。   他想到最终被杀前的那几个月,没有怨毒,没有愤恨,也没有不甘,什么都没有,只有深深深深的绝望,重重铁索穿过皮肉铰在骨头上,让他连翻一翻身都觉无谓。   他仰面躺着,看着眼前陌生、又好像有点熟悉的帐顶。   身加刀镬斧钺,数月牢狱之苦,那也没有什么,怎样他都能忍耐。心被煎熬、被践踏、被弃如敝履、被割成万段,那也没有什么,怎样他都能忍耐。声名扫地,褫官夺爵,抄家籍产,都无所谓,都没有什么,封侯非所愿,万户又何加,身外之物他全都可以不以为意。   可是,让他亲眼看着平生之愿尽作云烟,一生事业付诸东流,百年奇耻再难湔洗,乾坤社稷不能再复,前功尽废,后事无成;那在他身体当中,填满他的骨头,撑着他的身体,让他甘愿饮下那样多的苦水,忍耐下那样多的痛的东西,就这样一点一点消散,终于化为乌有;那座他不惜舍弃一切,包括自己和别人的生命,一日日一夜夜一砖一瓦筑成的大厦,就这样在他的眼前轰然垮塌时——他如何能够承受?   在他的身体毁灭之前,在他的心脏还没停止跳动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但他不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再把他拉回到世上,看他托身在浩浩洪流之中,随着浊浪摇荡沉浮,有志不展,一事无成?   如果上天以捉弄人为乐趣,想要看他再在苦海当中奋力搏杀、挣扎、皮开肉绽、骨烂髓出,最后再力尽而死,被这洪流吞没,那他决不让其如愿。   左右世道如此,怎么样也都没有区别。   忽然,外面人声响起,张大龙、李椹他们结伴来看望他。再看到张大龙的时候,陆宁远不由一怔,麻木的心忽然刺痛起来。   上一世大龙死在他之前,是为了绞死他这头“猛虎”而不得不先拔除掉的“爪牙”,他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见到他,那样年轻、那样鲜活,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能无动于衷,让他再一次滑进漩涡里,卷进那风险浪恶的怒涛之中?   这样想着,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忍耐下周身的疼痛、疲惫,从床上费力地撑起身,嘶哑着声音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于是几句话后,他知道了自己回到了那么早、还什么都没发生的时节,上一世时再过不久,他伤稍好一点,就带着张大龙他们叛了出去。   既然如此,这次就也这么干罢,等把他们带出去后,就去大同,回到他父兄的埋骨之所,就此长眠于他们身边,再不问世事。   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但什么都没说,又躺回到床上,准备开始养伤。忽然,一个念头有如长夜电闪,照得他心头一亮——刘钦也还活着,此时此刻正在夏人营里。   能不能碰碰运气,把他救出来,不让他变成后来他看到的那个样子?   上一世刘钦被夏人放还回来,已是乾亨三年的事。时隔五年,他再见到刘钦,却发现他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少年时的一切痕迹都在他的身上褪去,那张面孔再也瞧不见从前的丰神俊朗,那两只眼睛也再不像从前一样神飞,没有了亮堂堂的神采,变成两颗木头珠子,听说看清东西都费劲。他都经历了什么,才变得那样阴郁、漠然、形神顿惫、虚弱不堪?   他想要询问他,帮助他,看一看他的伤口,仔细看一看他的眼睛,还想摸一摸他。但是几次登门拜访,刘钦都把他冷冷拒之门外。   他像是完全忘了小时候的事,忘了两人从前有多么亲密,也不知道他的心,在他每每想要靠近的时候,就高高竖起一座坚固的墙保护起自己,把他同其他人一样远远推开。   那时候,他第一次看到刘钦手上伤口,两道贯穿了整只手掌的,狰狞、恐怖的伤疤,睁大了眼睛,还没说话,刘钦就放下袖子遮住了手,脸上神情先是难堪,但马上变成一种坚硬至极的冷漠。   两只手变成这幅样子,已经不能用了,他平时要怎么吃饭呢?一定一直都在痛吧。陆宁远想问,但没有机会,一直到他杀死刘钦的那日,都没有能够问出口。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早几年的时间把刘钦救出来,他会不会还没有受那么多的伤,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上一世刘钦从不对人说自己在夏营中的事,他还是在刘钦死后,从他原先府里那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仆口中才隐约探出他那时最早是在狄吾营里,大概是在呼延震手底下被发现的。   想到此时此刻刘钦正在虎狼巢穴,或许正在受刑,又或许还没被发现,但是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朝不保夕,他再躺不住,也无法再养伤,衰弱的身体当中重新涌起一股力量,让他坐起来,走下地,慢慢挪出屋外。   仲夏的阳光照下来,暖洋洋地打在身上。从此往西几百里,就是狄吾的万人大营。   幸好天不违愿,他在狄吾大营之外徘徊二十多天,一举突袭,直薄呼延震所在那营,或许冥冥之中有所指引,竟然当真把刘钦救出。   终于,他不是杀了刘钦,而是救下了他。   刘钦脱险之后,他最后的心愿已经达成,可以做自己的事了,去自己该去的地方。解老治军有方,刘钦在他那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等之后他在重兵护送下回到父母兄弟身边,还会一如既往地平安、健康、快乐,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在刘钦口中听到“建康”两个字,在他提到南面之事、提到自己大哥时,看到他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的雄心勃勃、跃跃欲试的神采,或许还有一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恨意、忧虑,才忽地恍然:于刘钦而言,天下之大,没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   他的心愿还未了,而刘钦好像故意知道一般,不肯有片刻闲暇,只是纵身往一个个危险的陷阱里钻。他于是怀着萧索,怀着无奈,同时也怀着几分说不出的庆幸,一次次延宕自己北上的日期,保护在他身边——   直到看见狄吾那箭射进刘钦肩膀之中,就好像那日的他亲手射出的一样,那一刻,滚烫的记忆又一次贴上他的脊背,鲜红的血在手指缝间汩汩流淌。   日影敧斜了,金色的日脚缓缓挪动到刘钦阖着的两眼上,刚刚好照亮了一道。   陆宁远静悄悄地看着,半晌后抬起只手,想要给他遮上一遮。可是距离太远,手够不到,他于是艰难地挪动身体半坐起来,朝刘钦侧过身去,手指的影子刚刚在他脸颊投下阴影时,刘钦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他伸过去、几乎就要碰到自己的手,既没有像几个月前刚被他救下时那样受惊般飞快避开,也不像上辈子那样不动声色地推拒,只是下意识眨两下眼,露出几分疑惑之色,随后自然而然地捉住了放回床上,问:“怎么了?”   他虽然发问,但好像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答案,掩嘴打一个长长长长的呵欠,随后理理衣衫,解释道:“本来是看军医给你上药,结果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陆宁远应了一声,最后又看他两眼,然后移开了视线,借着打量别处,安放着自己的两只眼睛和一下下跳着的心。   桌上摆着一杯凉茶,两碟茶点,刘钦的手就放在旁边。一方布巾搭在床脚,沾湿了水,又被拧了半干,要过很久才沥下一滴,沿着木头的纹理缓缓爬下。最后的一抹夕阳里,几颗灰尘静悄悄地浮动,一会儿隐去身形,一会儿又翻一翻身,闪烁出一下微光。   “狄吾死了,斩首八百来人,俘虏一千三百个,甲胄、兵器都缴获不少,还有四门大炮,也算是胡马南下这一年里数得上数的大胜。”   刘钦言简意赅地说着,随手把杯里的茶泼在地上,重新斟满一杯,向他递过去,“靖方,有件事须得我亲口和你说,你先喝了这杯水。”   陆宁远转回眼,有些不明所以,接过杯子一饮而下。水是温热的,看来放了有一阵了,里面并没有茶,只是白水而已。他张口,咳了两下才能发声,“殿下,怎么了?”   刘钦摆一摆手,让他不要叫自己“殿下”,随后低下头、抿起嘴,沉思片刻,才又朝他看过来,两只眸子写满了凝重。   “今早要不是你,现在我应该已经死了吧。算上之前,屡次相救之恩,实在无以为报。日后你但有所需,无论如何艰难,我也必定倾力做到,决不食言。”   陆宁远摇摇头,“当时换了旁人,也一定都会那样做的。”   刘钦攥了攥拳头,默然片刻,又继续道:“只是你右臂先前就伤到筋络,还没养好,为了救我,更是彻底……军医说恐怕不能再回到以前那样了,以后不能承力,不能开弓,使枪使槊恐怕也……”   他说得艰难,越说越慢,到后来终于说不下去,又抿起了嘴。   陆宁远早在醒来之初就意识到了,闻言并不惊讶,在刘钦顿住之后,没让他沉默太久,马上便接着他道:“嗯,没关系,使刀也是一样的。”   刘钦愕然一愣,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他无法可想,那样一座无往不利、战无不胜、响当当的淮北长城,竟然在还没有来得及成名,还不曾建一点功立一点业的时候,就因为他而废了一条手臂。   往后该怎么办,陆宁远自己和他大雍的轨迹将会被导向何处?废去半身武艺,这一颗明星还能再冉冉升起于天幕之上,洗尽膏血,戡乱救时么?   若是不能,他岂不是全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神色淡然的陆宁远,想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本该成就怎样一番伟业,也就不会知道这会儿他心中的愧疚。其实刚才在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心里已经郑而重之地许下一个承诺:他会对陆宁远负责到底,不管那是怎样的责任,生命、成就、尊严,所有的一切都要让他和上辈子一样——只除了那一条手臂。   他看着陆宁远纱布缠绕的右臂,暗暗叹一口气,心中难过实在难以对人倾吐,不愿再瞧,便打算就此回去。   “你好好休息,再睡一会儿,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从陆宁远手中拿过杯子放在桌上,身体一倾就要起身。   陆宁远却道:“再坐一会儿吧。”紧跟着又问:“可以吗?”   刘钦愣了一下,却当真又坐回来,微笑一下道:“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也正想歇歇。对了,饿了一天,你想不想吃东西?我让人给你煮点粥喝。有秦虎臣接济,现在粮食管够。”   “不想喝粥。”陆宁远赧然,“想吃酱肉和白饭。”   刘钦惊讶地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嗯?”但看陆宁远神情实在不像开玩笑,只得将信将疑地吩咐下去。   陆宁远的要求只是奇怪,却不困难,后厨很快就将他要的两样东西备好,还额外多准备了一小碟酱菜。刘钦接过,把人挥退,一样样摆在桌子上,问:“我喂你吃么?”   陆宁远局促地摇摇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自己慢吞吞坐直起来,挪到床边上,把酱肉、酱菜倒在米饭碗里,左手拿起汤匙搅和几下,随后就埋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在他吃的时候,刘钦只在旁边看着,第一次在看人吃饭中觉出几分乐趣。陆宁远吃得很快,但并不算狼吞虎咽,挖的每一勺都冒尖,放进嘴里就大口咀嚼,然后喉头一滚,刚刚咽下,下一勺已等在嘴边上。   刘钦看着他一口一口,没过多久就把整整一碗全都吃下肚去,最后勺子沿着碗壁一旋,抹干净最后几颗米粒,露出碗芯干干净净的白瓷,又一次地,被那危险的柔软袭上心头。   他忽然想到悬崖边上的那个长长的拥抱,或者说是接连几十个才更贴切,心中忽地有什么轻轻一荡,这次没有急着把它掐断,遮掩着什么一般,起身背对着陆宁远,把烛台上的几支蜡烛一一点亮。   这时天已半昏,晚日收了余光,他站在烛台边上,稍稍一错,屋中便人影晃动,明灭不定。陆宁远看着墙上的影子,视线一寸一寸描摹着它的轮廓,看它微微低头,拿烛剪剪掉一只只烛芯,轻轻拨亮烛火,同样有一道热流在心中无声地缓缓淌过。   无人知晓,就是刘钦自己也不知道,他是那样长久地喜欢着他,从年少莫逆到分隔两地,从籍籍无名到拜将封侯,从形同陌路再到阴阳两隔,到最后又从泉台永别到上天眷顾的又一次遇见。他明明志望已绝,神纵欲福也难为功,怎么还会拥有这等幸运呢?   可事实便是如此。一转眼,刘钦又活生生地站到他身前来,在那一夜的长谈中,用“韩岳之臣”这区区四字,便挑破他枯硬板结的空壳,再一次拨动了他身体当中的熊熊烈火。如果这真是上天有意捉弄他,那么现在它遂意了,他再也不想死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那是他的理想、志向、毕生所求,但凡有一丁点的希望,但凡有一分一毫的可能,他都要拼尽全力,奋死一搏。哪怕在这希望的背后是欺骗,是利用,是一盅苦酒,为了那一点朦胧的光亮,他也愿意一饮而尽。   更何况……   刘钦在摇晃的烛光中走回来,坐在桌旁的椅子里面,他伸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陆宁远看向别处、看向投在桌边的影子,最后抬眼看向他。   在这一天,刘钦带着援军去而复返,如约而至。那面大旗打出的时候,遭遇过那么多背叛,已经习以为常的他,在地平线上看见了今日的第一抹晨光。于是那一点朦胧的微光倏忽扩大,暖莹莹地吸引着他,他这只小小的飞虫,如何能不心动,如何还能袖手?   飞罢,飞罢,哪怕这一次也烧成灰烬,他也决心要向它而去,直到功成志遂,抑或身死魂销。 第36章   刘钦离开之后,着人给自己也做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酱肉,配上酱菜白饭一起送来。   他长这么大,什么珍馐美馔没有吃过,因此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少有胃口好的时候,但刚才看陆宁远在自己眼前风卷残云一般没几口就把一大碗饭扫净,不知道怎么,忽然也有了点兴趣,想看看这东西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刚才陆宁远要酱肉的时候,后厨没法只做一碗出来,因此给他之后还剩下挺多,听刘钦又要,不知道是给他吃,懒得折腾,开灶复热一下又盛出一碗,递给来取饭的亲兵。   刘钦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吃这东西,花厅里来来往往总有官吏和兵士,于是让人送进自己书房,打算自己悄咪咪地尝尝。   可谁知他刚刚把堆积成山的书卷地图收拢到一旁,在桌上辟出一块地方,摆开几只盘碗,在案前坐定,拾起筷子,刚刚关门出去的亲兵就在门口道:“殿下,周大人来了,现在见么?”   刘钦愣了一愣,“嗒”一声把筷子搁在案上,“见,为什么不见?让他进来。”   没错,他刚打了一场胜仗,而且是一场扬眉吐气的大胜仗,足以一洗被夏人区区一支孤军围困两个多月、无论军民全都死伤无数的屈辱,但他胜得不痛快,很不痛快。庆功宴还未摆,他不想在这时生事,但周章主动送上门来,他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过了一阵,门“吱呀”一声开了,亲卫推开了门,周章从后面进来,朝他打个眼色。亲卫看向刘钦,见他微微颔首,便从后面带上了门,留他们两个人在屋里。   周章已脱下先前出城时穿的箭衣薄甲,换了一身平日里穿的石青色宽袖直裰,腰间系一条棉布带子,脚下蹬着双寻常市井百姓惯穿的白底黑帮的布鞋,神情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影,看来从回城后还没休息过,又或许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左支右绌、心力交瘁。但即使这样,脚下鞋子仍是一尘不染,就连鞋帮处都不沾泥土,衣袖处也整整齐齐,没有半片褶皱。   刘钦看着他进来,却故意不说话,也不问他是什么事,等他自己开口。   他不说话,周章就有些犯难。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纵然他不开口,也少有冷场的时候,刘钦总是兴致勃勃地挑起各种话题,连珠炮似的射过来,迫得他不得不接话。现在刘钦不主动,他反倒一时不知道该从哪说起才显自然。   他这次来,心里怀着些愧疚,因此愈发抹不下面子。刘钦也知道这一点,故意为之的沉默当中,其实是带着些恶意的。这恶意太过明显,非但他自己,就连对面的周章也心知肚明。   周章抿一抿嘴,但毕竟自己有负于他在先,只得对这恶意装作浑然不觉,站在门口道:“我来向你请罪。”   “等一等,你这请罪是对着谁?”刘钦坐在原处不动,抬手打断了他,“要是对着太子,你应当是上一封公文,把前因后果好好解释一番,除了呈递给我,还要抄送一份给朝廷,然后再向陛下请罪。不然像你这样的朝廷大员,升迁贬黜都不是我能措手的,找我也没有什么用。”   “要不是对着太子,只是对我……”他忽然向椅背上一靠,做出一副放松的姿态,“何必故意站在门口不进来?”   周章顿了一顿,依言上前,却不离他太近,“过后我定会修书向朝廷引愆求去,只是想先向你道歉,或许你若愿意听我解释……”   他默然一阵,随后抬头直视着刘钦,恳切道:“今晨我并非有意失期,让你独对夏人。我带兵进到林中,因为树木太密,行岔了路,无意中到了另外一处埋伏下,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听到远处交战声音响起才觉出不对,虽然当时便循声赶往,但已经迟了。”   “此事是我失职,愿以军法从事,无需朝议复核,免得拖延不下。让你身涉险境,也很对你不起……你心里要是怨我,也是应有之义,随便你如何处置于我,于公于私,我都全无怨言。只是区区私衷,这一点歉意望你收下。”   说完撩起袍角,竟然双膝一弯,就这么对着刘钦直身跪下,伏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对他行了一个大礼,弯腰伏到最深处,额头在交叠起来的手上磕了一下。   他慢慢起身,还没抬眼,就听前面响起一道粗砺的摩擦声,是椅子在地上忽然滑出一下而发出的声响,又短促、又尖锐,在这会儿静悄悄的屋内听得格外刺耳。   刘钦脸色一白,即使打定主意要八风不动,安坐如山,但谁知还没过片刻,为着周章这几句话、一叩首,心中便翻江倒海,几乎便难以自制。   他不明白,周章怎么能面不改色地、以这样一副作态,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呢?难道他记错了,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在一起过,现在只是两个同朝为官的陌路人?他心里正想着什么?他明知道这些年自己,明知道自己对他……   他忽然推开椅子站起来,甚至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苍白的脸上泛起怒意,甚至还有几分狼狈,脱口问道:“你就这么对我道歉?”   周章没有站起来,仍跪在地上,摇一摇头,神情真挚得好像一把刀子,“事情已经发生,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但这些话必须说给你知道,你若不想接受,只当成是解释便是。”   刘钦几步越过桌子到他面前,半跪下去在他肩上使劲一搡,一把把他推到身后墙上,下一刻已按着他肩膀压过去,逼到他面前问:“你想杀我,是不是?你奉了我大哥的令?”   周章愕然一怔,随后睁大了眼,在这一刻,脸上同样血色尽褪,心中震骇莫名。他震惊于刘钦怎么会认为自己的亲生兄长会对他痛下毒手,但更震惊于他竟然觉着自己是故意要杀他的——刘钦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这样想他?   大半年未见,刘钦许多地方都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可只有这一瞬间,让他感到他不仅仅是有所不同,简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在面前这个躯壳之下,换了一个他全然陌生的灵魂……刘钦竟然觉着他想杀他!   周章觉着荒诞,觉着难以置信,更在胸口当中觉出一道从没感受过的刺痛,“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怎么会、怎么会想杀你……”   他怔怔地说出这一句,出口时才发觉声音忽然嘶哑了,回过些神,看刘钦近在咫尺的面孔上满是厉色,惊觉他这幅作态绝不是有意为之,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刚才问出的话竟是他心中真正所想,心中之惊讶实难言说。   是他做了什么,还是刘钦以为他做了什么,让他产生了这般念头……又或者是,刘钦在夏营当中这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事,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明明重见多日,原本应该有那么多机会,可是为什么他直到今日竟然还一无所知?   这样想着,他神情不觉变了一些,刘钦瞧见,怔了一下,好像也回过些神,刚才的满面厉色稍稍敛了,按在他肩头的手也轻了几分。   见他如此,周章愈发定了定神,这才觉出肩膀上的疼来,但是面上丝毫不露异样,温言向他解释:“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难以取信于人,但我今早确是迷路。城里需要留人守卫,我担忧自己出城后城防太过空虚,为夏人所乘,于是留下了守城多日、对城中情况更了解的本地守军,只带了从建康同我一道北上的羽林和一些民兵。”   他慢慢抬手,一只手轻轻抚在刘钦背上,口中继续说着,“但民兵没有马,我急于赶路,又自负记心不错,前去设伏时便没带他们,却没想到进到林子里后往四面一看,哪里都是一样,饶过几条小路之后就不慎混淆了,这才弄错地点。”   “此事罪责在我,我今日行事疏于考虑,乖谬极多,险些铸成大错。不敢求你谅解,但请你相信,我绝不是有意为之,更与……与衡阳王全无关系。”   “他是你的兄长,血脉相连,你出事之后他也十分关心,在众人面前提起你时还曾几次泪下。你已经脱离了虎狼之地,回到大雍了,这里没有人再想害你,你……你不要害怕。”   说着,他像安抚年少时候装作害怕打雷,夜里跑到他房间中故意钻他被窝的刘钦一样,在他背后轻轻摸了摸,想让他平静下来。   刘钦却不买账,挣开他,冷笑一声道:“‘全无关系’?你不知道罢,我这次回援,半路上就遭遇了夏人伏兵,专等在路上截杀我。报信的人就是你这次带来的一个羽林。他因为心中愧疚,告密以后,又设法从夏营脱身,找到我,把前因后果全都说了。你猜怎么,让他这么干的人,就是你口里那个好哥哥!”   周章闻言愣了好大一阵,随后摇一摇头,“那般规模的军马调动,夏人不可能不有所察觉,沿路设伏原也是意中之事。况且若有羽林真是卧底,他告密之后也绝不会再回来,岂有先做出背叛之事然后马上又良心发现,对苦主和盘托出的?”   刘钦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过会儿忽然松开手,收起了脸上表情,肩膀也落下去,脱力般地道:“你说没有,那便没有罢。”   他本来不该现在就把朱孝向他吐露实情的事说出来,以免打草惊蛇,日后传进刘缵耳中,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提防起了他。而且无论周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发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从周章嘴里说出的话,他也一个字都不相信,他只信自己看到的、查到的、想到的,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相信。   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他刚才做的事情有多无谓。可每一次对着周章,他就好像不受控制一般,事先打定一百个主意,临事却总是变卦。   他原本自以为还算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加上重活一次,毕竟年长了几岁,不同于少年时候,可为什么一到周章面前,让他那双眼睛一扫,听他说不几个字,就原形毕露,城府全无?   他懊恨至极,便要从周章身上退开,可一千个没想到,竟被周章抓住。   周章握着他手腕,摸了摸他敞开的领口露出的肩膀处的一角包扎,问他:“我能看看你的伤么?”   刘钦怔怔,随后像被烈火腾地一燎,又像被鞭子抽在背上,竟然打了下哆嗦,猛地挥开周章的手,两手一推,又把他压回墙上,俯身对着他的嘴便亲上去。   竹木的清香,灼热的吐气,柔软的唇……他发狠般使着全身的劲儿,亲上去的那刻才终于明白,那是怎样的恨啊!   像是一千根针扎在身体上,一万只手捏上来,将他在火上炙烤,在沸汤中熬煎。前世没有说出的话,没有机会出口的问题,无穷无尽的争吵和疏远,像破罐一样摔碎在地。   那些个躺在床上独自忍耐着疼痛也咀嚼着不甘的一个一个孤独的夜,那些门庭冷落、闲极无聊的漫长白日,那些冷漠的、同情的、幸灾乐祸、避之不及的种种目光……   到底是什么支持着他在那样永无止歇的病痛和一事无成当中咬牙硬挺着苟活下去?若非有一腔怨毒,一腔不甘,一腔意难平,这一身破骨烂肉,如何打熬得过?   多少次,他在夜半醒来,痛得浑身发抖,了无睡意,只得大睁着眼睛盯着一支蜡烛,看着烛泪滴下,看着一簇静静燃烧的火苗和窗外或圆或缺的月亮一起缓缓落下,然后转瞬消失。   多少次,他想着回国之初,刘缵在与他的兄弟夜话中以赞许之情有意无意透露给他的,当初周章是怎样大义凛然地拒绝夏人抛出的要放归他的提议,力主改立新太子,才保全下如今之社稷的。   多少次,他在心里一字一字默诵那天刘缵复述给他的,周章跪地死谏时那一席嘉谟鸿猷,倜傥高论,正着背诵一遍,反过来又是一遍,翻来覆去,想着他那时究竟是怎样的神态表情,声音语气,有时甚至自己模仿一番。像是引刀自刺,在疼痛的快意当中,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在被死亡的泥沼淹到口鼻时挣扎着爬出来,才终于捱到了今日。   那是怎样的恨啊!   刘钦忽地向后一仰,像是揭下道血痂般,猛地将自己从周章身上揭下,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气。然后从周章忽然压抑住起伏的胸口、惊异的双眼,还有抖了一抖的嘴唇当中,才知道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他抬手一抹,全擦在手上,忽然收拾好表情,从地上爬起来直身站好,侧对着门口送客道:“我这伤没什么好看。你的道歉我收下了,此事也没必要让朝廷知道,就到此为止。你走吧。”   周章怔怔地站起来,朝着他走了两步,想说什么,终于没说,草草理了几下衣衫,如他所愿地往门口走去。那一贯整齐妥帖的衣服在腰带间皱起数角,肩膀上的领子也歪斜了,他恍恍惚惚,竟也全然没有发现。   走到门口,把手放在门上,他终于还是转回身道:“今日之事,我真的很抱歉。我会自己向朝廷请罪的,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刘钦不答,转回身去,负手站着,只留一个沉默的背影给他。周章默然瞧了一阵,没有再说什么,轻轻推开了门,和从前厅刚走进来的张大龙远远打了个照面。   张大龙连忙站直了对他行礼,低头时两只眼睛从上往下在他身上扫过一圈。随后就见那张粗犷的脸上,先是露出吃惊之色,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密布的胡茬丛中,两片厚厚的嘴唇张成一个圆形。   片刻后他闭上嘴、收起表情,两手在裤腿上搓了搓,“呃”了几声,才对把守在门外、拦住他不让靠近的刘钦亲卫道:“那啥,熊指挥使让俺来问太子,是不是现在摆庆功宴?” 第37章   刘钦自己心绪不宁,却不愿坏了旁人的兴致。况且僵持数月,总算盼来一场大胜,便好似久旱逢甘霖,正该趁此机会给绷紧的弓弦松一松。   他从年少时便居于要路之津,当然知道治人治军当张弛有度的道理,更何况想要巩固与熊文寿的关系、再把秦良弼招徕麾下,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因此听张大龙发问,毫不犹豫应下他,很快收拾好自己,神色如常地前去赴宴。   他换上身玄色府绸直裰,外罩一件保暖用的墨绒布开襟大褂,头戴折角巾,家居便服打扮,但一眼望去,总显得有几分威严肃穆,不大像是为了庆祝而来,只有腰间一条荔枝红的丝带显出些许喜庆之意,让人忍不住多瞧两眼。   刘钦到时,诸将吏早已入席多时,互相交谈着,或是攀叙旧情,或是探讨此战得失,见他进到厅内,纷纷起身避席施礼。刘钦面上带笑,环视一圈,扫过其中几个人时,眼光闪烁几下,却不动声色,笑着让众人坐下,温声道:“今日大摆宴席,正是为诸公庆功,加上年关将近,万象更始,更该庆贺,都不必拘礼。除去值夜将士之外,今晚大家不醉不归,等到宴罢之时,我可要挨个检阅各位醉态如何。”   众人称谢,秦良弼随大流坐下,把这话当了真,心道:哎呦,那可不妙。俺千杯不醉,就是喝到明天晌午,也没有小太子要的那什么“醉态”,说不得一会儿只能装他一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学醉汉耍酒疯也没啥难的。   刘钦坐下后,便命人布酒传菜,照例说了些慰劳众人的场面话,因为面含春风,扫尽威棱,又故作笑语,引得席间氛围渐渐活络起来。   大多数第一次在这种场合见他的人都暗暗松一口气,心道别看太子名头吓人,没想到他私下里是这般好相与的人。加上酒过三巡,舞筵笙动,歌席正暖,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了,想自己受太子如此赏识、如此嘉奖,将来青云直上、图画凌烟,只是眼前之事,恨不能朝廷的诏命今夜就加急送到,一天也多等不了。   但还有些人同刘钦事先便有接触,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见他温词娓娓,笑意盎然,只觉不寒而栗。譬如秦良弼,曾被刘钦打过当头喝棒,随后又被几颗甜枣给喂得晕头转向,来途那一番交谈过后,更是暗自心为之折,如何不知他的厉害?更不必提他到现在也没完全想清楚,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他怎么就从好好的商丘坐到了睢州的衙门里面,和这帮人拼起了酒。   想不通归想不通,这会儿看刘钦这幅作态,他只预感一会儿怕是有人要倒大霉,可是初来乍到,不知内情,猜不出这个倒霉蛋是谁,只能暗暗祈祷着不是自己。想他这一路上规规矩矩,没有哪里得罪了刘钦,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加上刘钦几次对他举杯,尽说好话,因此吃下几杯酒后,便泰然自若起来。   他这边饮酒吃肉,好不痛快,那边却有人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是成业。他实在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刘钦居然会去而复返,这会儿回忆起那天对陆宁远说过的话,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幸好陆宁远因为伤重,不在席间,但不知道回城之后,他有没有在刘钦面前状告自己。而且陆宁远本人不在,他那几个铁杆,譬如那个张大龙,还有那个落第秀才,叫李什么的,都远远坐在末席,时不时对他怒目而视。他毫不怀疑,只要一有机会,这几个人肯定马上就要扑过来在他身上狠咬一口。   他越想越觉不妙,看刘钦脸上常带笑意,仍放不下心来,不住偷眼看向熊文寿。熊文寿心里也不得劲,想到自己巴结刘钦两个多月,可谓面面俱到,毫无疏漏,谁知道功败垂成,偏偏临到了上了眼药,当下不胜懊恼。   但他绝不肯表现出来,仍是饮酒如常,见下属几次求助般看向自己,知道他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这次事说到底也是因为他“护主”心切,若是保不下他,将来谁还敢给他做事?当下便也对他打了几个眼色,让他放心,有什么事自己一定替他担着。   成业见上司气定神闲,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暗暗松一口气,吊着的心放下来些,这才搁下酒杯,伸出第一下筷子,就听上头刘钦慢条斯理地道:“这一次力败猾虏,一扫寇难,枭首贼酋,耀威敌庭,实赖席上诸公夹辅,与众将士用命,刘钦年幼,不敢居功。奏捷的露布已快马传去京城,等过几日清点完毕,各纪勋庸、叙功劳、定懋赏,届时钦定向朝廷乞加封赠,一一为诸位表功。”   他声音清朗,如风动碎玉,泠水激石,更又带一股雍容之气,听在耳中,别提有多舒服。加上说的又是这样一番好话,有如盛夏午阳,照得人通体暖洋洋的,直让骨头都轻了三两。一时间,席间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他后面的话。   谁知紧跟着他话锋一转,忽然间图穷匕见,“功不唐捐,责有攸归,国家多难,处事需平。钦虽不才,心中却有一杆秤,论功论罪,不敢偏私,定不使任事之士因名微位卑而功劳埋没,也不会让昏瞀营私之徒久窃高位,偾军误国。”   说到后面,肃杀之意已是直透而出,如疾风之卷秋箨,瑟瑟寒意眨眼间便在中庭扫过一遍,直逼每人面门。   成业心里一哆嗦,手里的筷子“嗒”一声掉在案上。   刘钦双眼一转,顺势循声问过去,“成守备,你说是么?”   他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但短短七个字听在成业耳中,不啻七道落雷连番劈下,惊得他登时变色,猛一抬头朝刘钦看去,更是魂飞天外。   却见他不知何时收了笑意,威容俨肃,面如寒霜,一双凤眼微微向上挑着,冷电般的目光正向自己扫来,不禁双腿一软,幸好正坐在椅子上面,不至失态。   但随后刘钦就继续道:“我突围那日,你奉命布置疑兵,成功迷惑夏人,我能成功脱身,便有你的功劳。来,咱们两个同饮一杯。”   成业愣了一会儿,随后猛一回神,不敢耽搁,两手摸到杯子,哆哆嗦嗦捧起来,还没入口,先撒了一半,酒水顺着杯子滴滴答答淌在桌上,他浑然未觉,酒杯抵在嘴边,偷眼看向刘钦,见他已经举袖饮下,忙也把杯子一扬,喉咙一滚,将剩下半杯酒倒进肚。搁下杯子时,头顶已出了一层热汗。   刘钦也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随后,那两片纤薄的、因被酒气所激而显得格外红润的嘴唇张开,从那里面吐出轻飘飘的十个字。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成业浑身一抖,椅子向后直推出去,下一刻人已扑地跪倒。   “你甩开夏人,回程之时,为何违我节度,抗我将命,不去接应兵力最弱、被夏人围攻最急的第三路疑兵,坐视其被夏人足足围攻半日,士卒死伤无数,几乎全军覆没,自己却一门心思往城里跑?”   “这、这……”成业急得半晌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勉强开口,磕磕巴巴道:“当时正值混战,末将一时没有看清,以为那一队人已经打没了,这才、这才打算回城,绝无……绝无违背殿下之令的意思,请殿下明鉴!”   “一时没有看清?”刘钦把脸一沉,“你久在军旅,不同常人。像我这般刚上战场初历戎事的生手,都知道只要一方还有人活着、交战没有结束,就必有金鼓声、催战声,必然令旗摇动,羽檄交驰,只要不瞎不聋,就是隔在数里外也能清楚看见、听见。你却说没有看清……哼!”   刘钦冷笑一声,“你自己说,到底你是怀着私心,还是德不配位?”   他抛出两个选项,成业哪里敢接?忙越过桌子,在厅中重新伏地叩首,满面大汗地看向老上司。   熊文寿清清喉咙,便要起身,刘钦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紧跟着又道:“后来因周侍郎顾念袍泽之情,大局为重,持正将城门暂闭,你别无他法,只得前去救援。但与陆宁远会合之后,你那时说什么话来?”   成业面如死灰,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刘钦毫无恻隐之心,冷冷又道:“你说我是陆宁远的靠山,说我这一去定然不会回来,还说我对他故作信重,骗得他的忠心,反手就将他置于必死之地,毫不顾惜。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以私废公、胆小如鼠、背信弃义、口蜜腹剑之人,是么?”   成业大声道:“末将不敢!末将出言无状,让猪油蒙了心,实在是当时话赶话脱口而出,心里实无此意!”   “你别急,我还没说完呢。”刘钦抬手止住他,“你还说了什么来着,唔……说弄死陆宁远,日后太子问起来,如何?我一时记不清楚,李副把总,你说。”   李椹应了声“是”,起身行了一礼,用满堂都能听见的声音高声道:“成守备说:‘弄死了你,日后太子问起来,只说你是战死的,他怕连追问都不会问。’”   刘钦点点头,“嗯,他是这么说的。”他视线离开成业,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圈,“诸位都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脑袋别在腰上的人,若是大敌当前,你的同僚对你说了这一番话,你作何想?”   这话自然让人心凉,但在场众人都唯唯不敢做声。   谁不知道成业是熊文寿心腹干将,这当口谁若出言附和,固然能讨好太子,但在场的谁是东宫属臣?归根结底,还不都是在熊指挥使麾下做事?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众人头顶上固然只有一片天,但天底下还有遮头一片云,日后太子离开,日子该过还要过,绝不能这样得罪上司。因此听刘钦问话,谁也不敢做声,脑袋恨不能埋进胸口当中,生怕惹来太子注意,点了自己的卯。   刘钦见众人这个反应,也不意外,视线一转,落在秦良弼脸上,“虎臣,你说。”   秦良弼如何不知道这当口说话就是得罪人?但他一来不惧他熊彭祖,二来不齿成业所为,三来比起熊文寿,还是眼前这小太子他更不敢得罪一点,闻言呵呵一笑,大咧咧道:“回殿下的话,俺带兵这些年,还没遇到过敢对俺说这话的人。要是真有天遇到了,俺也没有他法,宁死在敌人手里,也不能临战死在自己人手上,死后任他一张嘴,还不定往俺头上扣啥屎盆子,那俺不是白白死了?只能先下手为强,先一刀结果了他,让他走在俺前面!”   他说着举起右手,阔大有力的手掌一挥,脸上现出杀人无数的那种悍霸戾气,引得人眼皮一跳,更有胆小的文官见了,不自觉抖动肩膀瑟缩一下,几乎摔了杯子。   刘钦“嗯”了一声,又对成业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自不能因言论罪,怎么说都是你自家之事,我都可以不做计较。但观你所为,实是言行一致——你之本意,正欲见死不救,作壁上观,若非周侍郎拦阻,已经铸成大错!今日席上,你便要大言不惭,说自己如何如何卖力救援,惜乎陆千总自己不济,还没等你回师,已经兵败身死,你只能含恨引兵暂退,是也不是!”   他声音陡高,一拍桌子,腾地站起,双眼当中冷光湛湛,好不逼人,惊得成业浑身一凛,知道自己这下把小太子得罪惨了,心里不抱希望,反而强项起来,抬头逼视回去,硬声道:“殿下所说,皆是不根之论!事情既未发生,何谈论我之罪?单以事实而论,我虽然到得稍迟,毕竟还是将陆某救出死地,不能说是违背了殿下节度。至于那些言论,确是出自我口,殿下若是认为这样我便罪该万死,那砍我的脑袋便是,我成业绝无二话!”   熊文寿趁势也站起来,绕过桌案走到中间,抬手道:“殿下容禀。这成业出言无状,对殿下妄相忖度,罪过实大!但守城两月,其人无一日不实心用事,昼夜守在城头,身当矢石,激战关头一连数日不合眼也是常有的事,睢州能守至今日,其人之功实不在小。而后出城做疑兵之计在先,力战夏人在后,殿下援军开到后,更又不惜性命,随臣鼓勇而前,大破狄吾左翼,更为众人所共见。”   “臣闻‘《春秋》之义,以功覆过’,还请殿下悯其劳苦,曲赐矜原,使戴罪立功,勉图自效。成业必定感奋效死,力赎前愆!殿下既示人以宽大,又为国家保存一勇将,以激励来人,于事有两善之美,于国有栋隆之吉,请殿下明鉴!”   他说完,对刘钦深深一揖,神情极为恳切地看着他,看来今日是一定要保下成业来。刘钦见他态度坚决,略感意外,不由沉吟片刻,一时没再吱声。   今日他一战败敌,已足以在众将面前立威,这战之前他不敢说,但今天他想杀成业,不过反手间事,熊文寿固然不忿,但有秦良弼的人马在旁,料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如此一来,熊文寿定然恼恨自己落了他面子,当着众人作威作福,强杀他的心腹,从而对自己生怨。如今正是收揽人心之时,贸然得罪这样一个大将,让两月心血付之东流,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老于权谋,自能权衡利害,这等事不需上秤,只稍一寻思就知道孰重孰轻。熊文寿也知道这一点,相信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钦不会不给面子,因此恳切之下,又有几分志在必得,见刘钦一时不语,也不多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刘钦在心里掂掇着,冷冰冰的计算之下,却难盖住心里一股热意。   他知道李椹、张大龙他们几个正看着自己,等着他的决断;知道他们那一路打到后来,死得只剩下区区一百来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知道当初与他一路同行,结伴从夏人营里到了凤阳的那四十七人到而今只剩下二十三个,更不必提陆宁远身被数创,现在还躺在床上!难道他就这样睁只眼闭只眼,把这事轻飘飘地揭过?   他不说话,缓缓踱过桌案,走到厅里,停步在成业与熊文寿这一跪一站二人中间。   “熊指挥之言,确是有理。这一战成守备有功有过,当该两抵。”半晌后,刘钦终于开口。   他此话一出,熊文寿眉头一松,露出几分笑意。成业长出一口气,当即叩头。李椹原本屏气凝神,听着他后面的话,这会儿听到以后,忽然泄气,低下眼睛,便要坐回桌前。   只有张大龙脑子转得比别人稍慢,愣了一阵才听明白他话中之意,待反应过来后,两眼一瞪就要开口,被李椹眼疾手快地拉住,硬扯着他一起坐下。张大龙心里有气,椅子在地上摩擦着,发出“咯吱”一响。   成业喜道:“多谢殿下!末将日后一定戴罪立功!”说着,头在地砖重重一磕,两手撑地就要站起。   “不急。”刘钦却抬起只脚,踏在他背上。   这一脚没用多少力气,但成业心里没有准备,第一下便没起来。待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禁又惊又怕又怒,一张原本没有血色的脸腾地涨红。   他浑身肌肉鼓起,却一时没有使力挣开,从地上仰起头,费劲地看向刘钦,哑着声音问:“殿下……这是何意?”   成业虽然官职不很大,却高低是个千户,也算得上朝廷重臣,在场众人见刘钦忽然一脚踏在这一个五品大员背上,不由相顾失色。一旁熊文寿见了,更是一扫方才的胸有成竹,面露惊骇之色。   刘钦不急着答话,先理理袖口,在右边手腕翻出一道颜色浅白的湖绸衬底,细细捋平褶子,又放下黑色宽袖遮住了。   做这事时,他下身不动,一只脚仍踩在成业身上,两眼半垂着,锋芒内敛,显得颇为专注。若非此事失礼至极,单看他这举手投足,倒真有几分雍容典雅的贵公子气,无愧是国之储贰,确与旁人不同。   可随后,就见他将脚一收,身子下探,举起刚刚理过袖口的右手猛地一挥,一巴掌把成业给掼在地上! 第38章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众人谁也没反应过来,就是成业自己都发着愣,过一会儿如梦初醒,羞恼至极,捂着脸一骨碌爬起来,惊怒交加地颤声道:“臣成业虽然不济,却也是朝廷大臣,守土一方,任事多年。太子……太子无故当庭殴打国家大臣,怕是需得、需得向朝廷给个说法!”   “不妨事。”刘钦把手掌摊开,“刚才席上诸公纷纷言道,此一战首功当归于我,我虽然不敢居此,但细论起来,成守备功劳再大,似乎也确实大不过我。我这么说,你没有异议罢?”   他迎着满庭目光,在成业身前走了两步,“而我刘钦已是太子,加不得官、进不得爵,功无可赏,还是在别处花掉为上。刚才我举止轻佻,行事无状,实是有失体统,自该处罚。只是我前两月守城艰难,几次与诸公一同击败夏人,今日又立此大功,‘以功覆过’之后,尚有结余,将来报给朝廷,好像也不用特意给什么说法。至于剩下没用完的功劳……”   他双眼一翻,看向成业,右手举在身前,轻轻挥动两下,笑着问:“不知道要在你成守备脸上再抽多少个巴掌,才能抵得干净?”   成业怒极,大吼一声向他扑来。他平生从没被人这般羞辱过,加上久在军旅,自有一股横气,气到极点,哪还管刘钦是个什么鸟太子,拔刀就要砍他。   可赴宴之人,进门时身上佩刀就都被除下,在场这些人里就只有刘钦腰间挂着一把佩剑,成业热血上头,想自己若不抢在手里,让对方抢先拔出就糟了,于是对着刘钦面门抡起一拳,却是个假动作,猛一低头拔出他腰间长剑,对着他脖颈要害就直劈下去。   刘钦习武之人,纵然一时不察,让他夺去了剑,但想要闪身后撤,也足以反应得过来。可他不闪不避,只迎着这一剑,伸出左手一挡,那剑吹毛断发,登时破开衣服、皮肉,鲜血长流。   这会儿他才向后急步退出两步,大喝道:“成业,你要杀我么!”   这会儿满庭文武也都反应过来,纷纷离席,拥上前来。秦良弼坐在下首第一位,离着最近,一掀桌子两步迈来,挡在两人中间。   熊文寿大惊失色,一把攥住成业手臂,夺了他剑,用力掷在地上。“当啷”一声脆响当中,成业已是必死无疑。   刘钦折起袖子,紧紧按住左臂伤口,但见鲜血湿透几层布料,还从手指缝间一道道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成业见事已至此,又要上前,可身上落了不知多少只手,他狠命挣动几下,挣扎不开,脸色渐渐白下去,半晌后脱力跪倒在地。   数十个羽林呼啦啦从厅外涌入,围了这里,几个东宫亲卫推开人群跑上前来,把刘钦挡在中间。一时间,刚才还其乐融融的庆功宴已是甲胄森严,剑拔弩张。   刘钦推开旁人,几步走到成业面前,弯腰拾起自己的剑,甩去血收进鞘里。   “我不过是照葫芦画瓢,借着自己的功劳妄为一回,说到底也就是在你脸上扇了一巴掌,你就受不了了,恨不能杀我而后快,可你想想自己做了什么?你为着讨好上司,为了保全自己这一家的兵马,日后好挟制朝廷,为了自己安生活命,把两千友军弃之不顾,让他们一个一个死于仇敌之手,你道他们又如何想你?”   成业猛然抬头,看向熊文寿,嘴唇动动,终于没说话,又垂下头去。熊文寿眼皮一跳,下意识看了旁人一眼,脚底下偷偷向后挪出两步,站得远了些。   当日成业在阵前劝他时说的那番掏心窝子的话,按说只有附近那些个心腹和传令兵能听见,现在却从刘钦口中说出,他如何不惊,如何不惧,如何不背后发凉?   “把人带上来。”刘钦看也不看他,像感受不到疼一般,脸色和平常一样,忽然沉声吩咐。   随后众人就见两个羽林抬了个什么东西进来,不由纷纷让路,离近了一瞧,才勉强看出是个人,只是双腿都被炸断,右手也短了一半,整个人只剩下短短一截,剩下唯一完好的躯干和左臂都被鲜血涂满,肚子上豁开一个大洞,内脏都流了出去,只剩下一大截肠子还挂在上面,肠子另一头在地上一路拖行过来,地上却没有血迹,看来是血已流干了。   再看他面孔,两只眼睛圆圆瞪着前方,好像还含着怒气,就和还活着一样。   他被从谁身边抬过,那两只怒意勃发的眼睛就好像从谁面上扫过似的,引得众人纷纷转开头去避开,更有胆小的,或是举袖遮面,或是捂嘴干呕不止,差点把刚才吃下肚的酒菜又吐出来。   等尸体抬到成业旁边,刘钦抬手让人把他放下,高声道:“都看见了吧?都看过来,不要不敢看。这是我大雍的好儿郎,不久前刚刚为国捐躯,不是什么恶鬼,也不是什么可怕物什,让各位连瞧上一眼都不愿,来,都看一看。”   “这人名叫王成,是一个普通士兵,在第三路疑兵当中,隶属陆宁远。这一路原定应该暂时拖住夏人,随后与成业兵马会合,一同撤回城里。但因为成业私心怯战,贻误战机,迟迟不肯救援,他们等不来援兵,又被近万夏军合围、绞杀,脱不得身,只有拼死血战,被围困在城外土垒上。”   “夏人仰攻不下,放炮攻打,炸断了王成两条腿。他当时昏过去,过后苏醒,醒来时夏人打上来,正从他身边过去。他拖着半截身子,抽刀砍断一个夏人的腿,又掷死一个,和第三个夏人手搏,被一刀捅进肚子,临死之前,自己抽出刀,砍中那人,和他同归于尽。李副把总,你当时在场,我说得可有差错?”   李椹一愣,随后霍然而起,大声道:“一字不差!”   “第三路人当中,像他这样死的,总计有一千九百三十一人。他们死之前,未必有多恨夏人,但成业,他们一定恨不能寝你之皮,啖你之肉!”   “还有,你因为进不得城,去而复返,作战不力,被夏人截断后路,致使大军被困,断水断粮数日之久,平白多出那么多的死伤,让本来一场大胜最后胜得窝窝囊囊,咎皆在你一开始违我节度,出卖同袍,才有后面那些波折!他们这会儿原本应该已在城里,和咱们一起庆功,到头来却成了夏人刀下之鬼,炮下飞灰,若是魂而有灵,得知原委,对你又岂能不恨!”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我刘钦今日不杀你,如何对得起这数千将士?如何向这些幸得不死的百余活人交代?方才熊指挥使说‘激励来人’,这话不错。国家多故,不能不正人心,布公道,平赏罚,明耻教战,让人知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   “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大敌当前,只顾门户私计,只图保存自家,坐视友军蒙难而不动如山,甚至于故意坑害,借刀杀人,则我大雍哪还有半点复兴之望?到最后忠志之士无不力战而死,只剩下蝇营狗苟之辈充斥庙堂,别说是芟除大难,克复中原,就连这半壁江山怕是也难保全!我今日放脱了你,来日怕是要与父皇浮舟东海,漂泊无际了。再欲追补,岂可复得?说到头,我今日非杀你不可,你有什么遗言,都趁现在说出来罢!”   成业被人压着肩膀,半边脸抵在地上,王成的半截尸体正被摆在他面前,他又转不得头,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但见两只怒火熊熊的眼睛直愣愣瞪视过来,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甚至感觉这截尸体动了动,马上就要朝他扑咬过来。   正惊疑间,又被刘钦这么一问,心里明晃晃砸下来一个“死”字,腹中种种思绪尽从背后溻出,说不出话,只是“我、我、我”个不停。   刘钦不理他了,一面解着腰间佩剑,一面问熊文寿,“熊指挥使,我要杀你的下属,你有什么话说?”   熊文寿先前听他几句话轻飘飘道出自己与成业阵前之语,早有一半的怒火转为惊惧,这会儿又见他拉来这么一个人,当着众人的面唱了这么一出戏,明白自己这时要是强争,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别说势难保下成业,就是连他自己恐怕也难长久,难道不闻刘钦刚才那话,有意无意也是在指他?   想到这里,他脸色变了一变,终于低下头道:“殿下持论甚正,令人折服。成业确是罪无可赦,臣没有什么话说,如何处置,皆取殿下进止。”   “那好。”刘钦应了一声,把佩剑连鞘递出去,送到成业眼前,“都松开手。成业,你起来,用我这把剑自裁罢。等你死后,朝廷还会如常追叙你的战功,抚恤你的妻女老母,把你当作阵亡对待,所存家人给半俸终身。”   成业背上一松,脱开钳制,从地上慢慢爬起,却没站起来,跪坐在地,神情恍惚地接过剑,“噌”一声拔出,让一道寒芒照进两眼当中,登时清醒,猛一抬头看向刘钦。   以现在这个距离,他如果举剑前刺,刘钦未必躲得过去。刘钦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可仍是站在他面前,一步不动,两手负在身后,一派威仪棣棣。   此时此刻,刘钦不知道成业心服没有,是不是甘心就死,有没有心怀愧疚,也不关心这个。他只知道一点就够了——成业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母,一个妻子,两个女儿,最小的一个不过两岁,才刚牙牙学语,惹人喜爱。   果然,成业紧盯着他,两眼当中满是狠戾之色,可过后不久,慢慢泛起泪水,终于垂下头,长叹一声,举剑横在脖颈上一划,当即血溅三尺,倒在地上,手脚扑腾几下,就此毙命。   刘钦让他颈血喷了一身,幸好身着黑衣,看着倒不十分明显,只有斑斑数点溅在脖子、下颌,再配上满面威容,简直不可逼视。   他在厅中环视一圈,指着成业尸体高声道:“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再有只顾谋私,置国家大计、天理人情于不顾的,成业便是榜样!”   堂中众人连忙拱手称是,因或是惊讶震怖,或是激励感奋,或是魄散魂飞,声音稀稀落落,刘钦只作不闻,仍是微仰着头,负手而立。   又过一阵,众人齐声应道:“是!谨遵殿下教诲!”刘钦这才和缓了面色,只眨眼间的功夫,看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正要出言安抚几句,甚至似乎还有让酒筵继续的意思,但随后便被人打断。   一个羽林匆匆跑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商丘秦帅兵马有几支正在城内骚扰百姓,已有奸淫掳掠之事,是否派兵弹压?” 第39章   宴席还没结束,刘钦不知道收到什么消息,叫上那个商丘来的秦良弼,还有他手底下几个大将,一起急匆匆走了,留下满堂惊魂未定的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刘钦走之前,虽然让大家不必等他,继续饮酒欢宴,但堂下躺着两个死人,哪还有谁能再吃得下去,不多时就散了个干净。   张大龙看没有人管,脱下外袍包了一兜子好肉好菜,准备给卧床的陆宁远送过去。出门时和熊文寿撞个满怀,熊文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他如此也没多问,对他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等人走远了点后,李椹好奇问:“大龙,他怎么待你这么友善了?”   张大龙呵呵一笑,“今早在阵前,他那马腿让人给撅折了,给他摔到地上,差点让人砍死。”   “俺正好就边上,一边胳膊夹着根槊,往前一送,给人顶走,捎带手抢了匹马,把他扯起来扔上去。他刚还找俺,问俺愿不愿意跟着他干,俺没答应,他又说要给银子,也不知道作不作数。”   李椹听这意思,张大龙分明是临阵救了熊文寿一命,熊文寿想挖墙脚也是理所应当,就是不知道他被拒之后,出手大不大方,能给多少银子,但已在心里盘算起来日后怎么敲张大龙的竹杠。   张大龙浑然未觉,边往前走边道:“今天这席东西好吃,酒好喝,人也痛快!千总没去,亏到姥姥家了。一会儿你别说话,听俺吊一吊他。”   李椹笑道:“你这张嘴,连条鱼都钓不到,还吊他呢。”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继续寻思,不知道熊文寿今天这么痛快就低头,和欠了张大龙一命有没有点关系。   两人来到陆宁远住的房间时,陆宁远刚睡了一觉醒来,半躺在床上正在活动右手。张大龙把泛着油花又滴着菜汤的外袍往桌上一墩,还没坐下,先嚷道:“老陆,你说你什么时候倒下不好,偏赶今天!今晚上你没去,知道都发生啥了吗?”   其实真算起来,陆宁远比他年纪还小一岁,但为人沉稳,他对陆宁远又一向敬服,经常想不起来他比自己更小,大多时候都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千总,只有少部分时候例外。   譬如现在,陆宁远躺在床上,整个人矮了不少,脸色又白,一看就很好捏咕,于是张大龙对他的称呼就暂时变成了“老陆”。   陆宁远把右手放回在床侧,没打算等他开口,看向旁边的李椹。李椹倒讲义气,如约不张嘴,陆宁远只得接着他话头问:“怎么了?”   张大龙不急着答话,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不禁“哎呦”一声,骂了句娘。他心情激动,忘了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受伤,其实按军医的话,他这会儿也离不了床才是。   但他才不管这个,照样吃肉喝酒,啥都不耽搁,只不过到底不比平时,这一坐没控制好力度,浑身疼得差点散架。但他骂归骂,丝毫不影响心情,听陆宁远发问,更卖关子,油手摸了把胡子,一面解着外袍,一面反问:“你先猜猜。”   谁知陆宁远好奇心实在不重,听他不肯直说,当即不说话了。张大龙等了一阵,见他确实没有发问的意思,急得浑身像有虫子在爬,几下解开外袍,从里面划拉出一只整鸡,撕下鸡腿作势要递,但又不当真递出去,只拿在手上,朝陆宁远扔过去一大块石头,不信砸不中他。   “小太子在席上杀人了!”   “啊?”陆宁远果然吃惊,问:“怎么回事?”   一旁,李椹暗暗在心里恨铁不成钢。他还以为张大龙想了一路,能想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没想到却是这个。   凭他对陆宁远的观察了解,按照今晚当真发生的事,与其像这么说,还不如和他说“小太子今晚上差点让人给杀了”来得更有效果,你看陆宁远是不是当场从床上跳起来。   张大龙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反而“哼哼”笑了两声,得意地向他看去一眼,随后道:“你别急,你再猜猜杀的是谁?”   陆宁远一时不语,先在李椹脸上看了一圈,又打量了张大龙一阵,见他满脸喜色,又让酒气蒸得通红,丝毫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痕迹,反而意气风发,心里已略略有了底,只是有点难以置信,讶然问:“难道是成业?”   张大龙又是惊异,又是无趣,把鸡腿往他怀里一扔,“不会是刚才有人提前跑回来给你通风报信了吧?”   陆宁远左手一捞,刚刚好捏着鸡爪子把鸡腿抓在手里,闻言出了阵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一面啃起鸡腿,一面问:“熊文寿不曾阻止么?”   张大龙把手一挥,“他阻止有个鸟用!”   这里面的弯弯绕让他讲可讲不明白,李椹赶紧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胡言乱语,从旁边走过来,坐在床边上,把此事前因后果对陆宁远讲了一遍。   他记心很强,口才又好,非但能把各人所说的话大差不差复述出来,描述起当时之景,谁做了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更又随着说随着加工一番,直讲得高潮迭起,当真让人身临其境。   刘钦先头一番话如何图穷匕见、如何借着秦良弼打熊文寿、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拿自己做陷阱把成业逼到死路、又如何迫得众人心服口服,在他口中,有如抽丝剥茧,条条说出。   张大龙一开始还嫌他说得不好,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到后来不吭声了,听得比陆宁远还要认真。   在他说的时候,陆宁远也顿住不动,等他说完,呆了好半天,没说什么,把手里鸡腿几下啃净了。   他人高马大,虽然卧床,但这点东西下肚实在当不得什么,吃完之后反而更饿,就着几只发糕,把剩下的鸡又吃了大半,剩下的东西一动没动。   他吃东西有个特点,一般一样东西吃完之前,从来不碰下一样,不管桌上有几个菜,他都一道一道地吃,除非混在一起,合成一道,不然从没有两个菜一起吃的时候。   张大龙和他待的时间长了,见怪不怪,见带回来的酱牛肉、卤鸭子、还有手把肉全都剩下了,高高兴兴地把袍子一扎,收好口子,打算留着明天晌午再吃一顿。   等擦干净手,陆宁远忽然问:“夏人暂退,大军不会在睢州久留,接下来去哪,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张大龙一愣,不明白正聊着刚才的宴会,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想也不想就道:“俺想什么,你老陆去哪,俺就跟去哪就得了。”   陆宁远摇摇头,“各有各的路走,跟着我未必是件好事。”   张大龙倒了杯冷水喝,“有啥好不好的,俺看挺好啊。”   李椹问:“千总,你有什么打算?熊文寿这里是肯定待不下去,之后是跟太子一道,还是回解公那里?不会是还像你之前说的,要去大同吧?”   “不,不去大同了。”不知道为何,说这话时陆宁远好像有几分赧意,但随后正色,“我已决心随殿下一起,日后或许要南走建康。那里不比这边的军营,稍有不慎,恐怕要惹一身是非,你们留在解公营中或许更好些。”   张大龙眨巴两下眼。李椹又问:“你这样做,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你自己?”   他当真敏锐,这话问出,陆宁远有几分始料不及,认真想了一想,如实道:“都有。既是为了殿下,也是为我自己。”   “那好。”李椹两手一拍,“要是你说这么做只是想保护小太子,就跟前面那几次似的,那我不能跟你走。但既然你这么说,那别说是建康,天涯海角也没什么远的,我都跟定你了。”   “你是有志向的人,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看得明白。我李椹没有太大的本事,却也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有生之日不做出一番事业来,死后到了泉下,哪有颜面见那么多的先人?”   “在太子身边,机遇毕竟非同一般,一年抵得上别处十年,至于那些个是非,惹就惹吧,天掉下来一起扛着就是。甘蔗没有两头甜,也不能光吃肉,不挨打不是?有我们在边上,总比你一个人强点。”   陆宁远见他以为自己是为求功名才想要跟在刘钦身边,虽被曲解,却也十分感动。他心中真正所想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这会儿也不多作解释,抬起左手同两人各自握了一握。在他握的时候,心里暗暗起誓,这次一定要保护好他们,但这念头也同样没有出口。   他沉默一阵,冷不丁道:“我有没有和你们讲过我小时候的事?”   “啥事?”张大龙睁大了眼睛,露出颇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一只锯嘴的葫芦,一天说不八句话,小时候的事儿就更没影了。咋,你小时候有啥特别不成?”   “不是我,是……”陆宁远眼睛低下去,看向盖在腿上的一角被子,“其实我与殿下小时候就相识了。”   他想了一阵,随后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向两人讲述起来。 第40章   陆宁远的父亲陆元谅从四十岁起就出为藩表守将,拱卫一方,手握重兵,位高权重。陆宁远作为幼子,从小并不是在父亲身边长大,而是养在长安,平日里能出入宫闱,时常蒙皇帝召见。   这里面一半是对他父亲的信重,对他爱屋及乌,剩下一半大抵是把他当做人质,只是温情脉脉,从不曾有人点破过。   但他出自将门,却不是什么虎子,左腿从娘胎里就是坏的,学会走路比别的孩子要晚上两年,勉强能走之后,也一瘸一拐,和常人不同。   他身带残疾,加上小时候十分羸弱,不知不觉便成为众人嘲笑、欺侮的对象。   按说凭他父亲的威名,不该有人敢对他如何,可长安城里最不缺的便是帝室之胄,贵戚王侯。他因为与别人不同,很快就成了这些少年人的乐子。   这些人具体如何对他,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着是一些无聊至极的小事。   唯独有一次他记得清楚。那时他又被皇帝召进宫,面圣出来,自己慢悠悠地走着,让鲁王世子,三皇子,还有其他几个少年撞见,哄一声围上来,又把他嘲弄一番。   他虽然难堪,但经历得多了,也知道如何应付他们,不管他们说什么,都闷闷地不说话,站着不动,等着他们什么时候感觉无趣了自己散开。   但鲁王世子今年头一次随父亲入京面圣,自然也是头一次见他,不像旁人多少有些见怪不怪,当下为他这乖顺所激,兴致更高,故意一瘸一拐地模仿起他走路。   他学得很像,又添几分夸张,周围人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尤其是三皇子,甚至都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鲁王世子见几个伙伴捧场,愈发来劲,在他身边绕着一圈圈走,结果冷不防让人一脚踹在后背上,往前一扑,当场摔断了门牙,血流一嘴。   踹他的人正是刘钦。   那时陆宁远与刘钦并不相熟,只见过他几次,知道他是皇九子,年纪和自己相仿,听说十分受皇帝喜爱,更多的便不知道了。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变故,一时说不出话。一旁,鲁王世子从地上爬起来,见了一手的血,当即手捧着门牙大叫起来。   刘钦当时只有十一岁,还很矮小,比鲁王世子足足矮了一头,在在场众人当中,仅比陆宁远一人稍高。但他人虽然矮,气势可一点不低,当即把手一背,鼻孔朝天,满脸鄙夷地道:“我是在替你爹教训你,你乱叫什么?”   后来这事果然闹大,鲁王拉着少了半颗门牙的儿子去刘崇面前告了御状。让人找上门来,刘崇不好护短,就把刘钦叫过去问话,想着当面教训一番,让弟弟消一消气,顺道还叫上了陆宁远。   其实陆宁远被人围住那时候,陆陆续续也有旁人经过,譬如当时的太子刘缵,还有几个年长的大臣。但他们或是自恃身份,不愿多管闲事,或是压根就不关心,或是不愿意得罪人,因此对这边的事只视而不见,并不驻足。   只有刘钦,经过时停下来看了一阵,瞧不过眼,霸王脾气发作,才不管这个那个,想也不想就跑过来,对着鲁王世子就是一脚,等回过神时,对方已经趴在地上,想补救也没法子了。   等人带到后,刘崇故意板起脸道:“看你做的好事!”   他久居高位,脸一板时当真威严,吓得陆宁远自责不已,心道这下把这个小皇子害得惨了。   谁知刘钦却一点不怕似的,走上前行了一礼道:“父皇容禀!儿臣动手的确不对,但也是鲁王世子有错在先。一者,陆讷那腿乃是天生,谁也没有办法,他自己肯定也不乐意,鲁王世子却对他大肆嘲弄不止,极尽挖苦讥笑之能事。”   陆宁远那时还不叫陆宁远,名叫陆讷,听刘钦这么说,不禁低了低头,看着地上方砖。   “莫说是帝室贵胄,一举手一投足都为天下表率,就是寻常百姓做出如此之事,儿臣见了,也非得教训一番。”   “《诗》不云乎:‘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他在宫禁之中,不能谨其言慎其行,反而如此失仪失礼,儿臣当时便想,若是放任不管,恐怕纪纲坠地,日后传出去,要为天下耻笑,不是笑他,是笑朝廷、笑鲁王叔、笑父皇,儿臣决不能忍。”   他年纪这样小,却能说出“纪纲坠地”这等词,刘崇听来不由莞尔。   “还有第二,”刘钦说起话来,如珠走盘,噼啪直下,顿也不顿,“陆讷之父陆元谅乃是我国家重臣,这些年来劳苦功高,幼子托付在京城,数年才能见到一回。他为国征战在外,若是知道自己骨肉在京城这般被人对待,朝廷却无动于衷,岂不寒心?因此鲁王世子所为,非但于自己私德有亏,还有误于国家大事,儿臣既然撞见,岂能坐视不理?”   他被召见以前,事先就做好了功课,这一趟是有备而来,一席话又是引经据典,又是高屋建瓴,站在了道德的最高地上,别人哪还有什么话说。刘崇听着听着,脸早就板不住了,不动声色地向鲁王瞧去一眼,没说什么,但面上已难掩自得之意。   谁知刘钦还没说完,又侃侃言道:“还有第三点,儿臣听闻:‘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又闻:‘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哪怕陆讷不是陆元谅的儿子,只是一个寻常百姓,也和儿臣一样,是父皇之子。父皇身为君父,对天下元元一向颇为爱养,又岂能容忍一个儿子欺侮另一个?儿臣路见不平,也是为父皇分忧,请父皇明察。”   这最后几句说出来,刘崇的神情有了几分慎重,在他脸上讶然打量片刻,才清清喉咙,问鲁王意下如何。   这会儿鲁王再看自己那缺了半颗牙,哭丧着脸站在一旁的儿子,只觉猪狗一样,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哪还能再说什么,只得灰溜溜道:“皇九子所言确是正论。刘平陵,你知错没有,还不给人家道歉!”   鲁王世子让父亲一搡,踉跄着往前几步,只得对着陆宁远拱一拱手,恶声道:“对不起!”   刘崇这时也和起稀泥,批评刘钦道:“你人不大,肚子里的道理倒是不小。可你这道理当时应该给平陵讲,怎么能上来就对他动手动脚?”   刘钦马上服软,也对刘平陵道歉,好声好气的,看着十分真诚,恂恂有礼,哪像是会出手打人的样子,和旁边的鲁王世子一比,愈发高下立判。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刘钦把人打了一顿,非但没受责罚,反而愈发受刘崇喜爱,日后会成为太子,也难说有没有今日几分原因。   刘平陵没过多久就随父亲回了封地,之后再也没来过京城。三皇子受他拖累,事后被刘崇不轻不重地说了一顿,在心里暗暗记恨上了,却不敢触刘钦的霉头。   于是这件事后只有陆宁远一人倒霉——往后对他的欺侮一点没少,只是从明处转到暗处,甚至有一次还挨了打,却是后话了。   或许是成业之死引他想起了一些往事,他两辈子来第一次把这件幼时经历讲给旁人。   他略过许多细节,叙述得十分简洁,只有在复述刘钦的话时才多说了几句。等他说完,李椹不由叹道:“原来是三岁看老。”   陆宁远“嗯”了一声,轻轻活动着右手,眼睛落在烛台的半截蜡烛上,脸上线条软下来,平添了几分柔和。   一旁,张大龙也感叹,“哎,他身上倒是有股子侠气,要不是啥太子,俺高低和他交个朋友!不过他脾气当真不好,你们知道么,今天不止成业,俺还看见他把周侍郎给打了!”   “周侍郎?”李椹愕然。刘钦收拾一个成业,倒还不在话下,可周章毕竟是朝廷大员,是天子眼前的人物,刘钦怎么连他都敢随便上手就打?莫非是因为他失期不至,险些害死自己?   但是不对呀,刘钦不大像这么没有城府的人,就是气急了也不至如此。可回忆今晚席间,周章好像确实没有出现。他“嘶”了一声,忙问:“看清没有,给人打成什么样了?”   张大龙见他关心这个,不由得意,心想也有你不知道的,又见旁边陆宁远也从床上直起身,关切瞧来,更觉不能等闲对待,当即露出一派高深之态,摆一摆手,“倒是下手不重。”   他顿了一顿,也学李椹,把说出的话妥善加工一番,“俩人关在屋里打的,外头还有人守着,看不见什么样。就瞧见周侍郎出来的时候衣服也乱了,领子也歪了,嘴也破了,整个人蔫吧的,丢了魂儿似的,看了俺也跟没看见一样。”   “你说小太子打打成业倒还好,他一个文人,瘦得纸片一样,随便捣上两拳,不就散了架了?”   他越说越来劲,讲完原委之后,不禁又对此品评一番,却看旁边早没了听众。李椹摸摸下巴,仰头看天,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陆宁远忽然拉起被子,在床上翻一个身,面朝着墙躺了,只留一个后背给他,好像是忽然准备睡了。   张大龙挠了两下头,心想自己再不济,讲得也没有那么无趣吧,怎么两人是这个反应。正想带着打包回来的好肉好菜走人,忽然响起一道敲门声。   以他们几个在军中的地位,还少有对他们这么礼貌的。张大龙“嘿”地一声,扯起嗓子,提高了声音问:“谁啊?”   “是我。”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却是刘钦,“我进来了?” 第41章   刘钦推开门,见屋里除了陆宁远和刚刚隔门问话的张大龙外,还有一个李椹,没说什么,对几人点点头,然后就绕开张大龙,自顾坐在另一张椅子里面。   他脸色苍白,神情也有些颓唐,坐下去的时候显得脱力了似的,和早几个时辰前把席上诸公拨弄得团团转时判若两人。   李椹与张大龙对视一眼,起身向他行礼,心中对他着实感激,但身份低微,同他关系又远,这话也不好出口,只得看向陆宁远。   陆宁远听见他的声音,这会儿已经推开被子又转回了身,同李椹一样,第一眼就注意到刘钦脸色极差,忙从床上坐起身,没有同李椹期待的那样出言表达感激,甚至连表一表忠心都没有,第一句乃是问:“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刘钦倒也不介意,又或者压根没注意到,“你这儿还有什么缺的没有?”说着从桌上拿了只没用过的杯子,手指刚碰到旁边的瓷壶,李椹便赶忙从一旁抢先拿起来,替他倒满一杯水。   刘钦接过,摸到是凉的,就没往嘴边凑,又放回桌上。   陆宁远答:“没有缺的。”想想又道:“炭火也烧得很足。”   刘钦“嗯”地应了一声,让他一说也觉着热了,脱下大褂搁在一边,先前受伤的左臂藏在宽袍广袖里,看不见情形如何。   李椹打发张大龙出去烧水,从旁问:“殿下让成业砍伤那里如何了?还流血吗?”   刘钦自己也没注意,挽起袖子看了看,见包扎已经让血洇透,但眼下没再接着往外淌,也就不在意,放下袖子藏起手,拧着眉头沉思一阵,冷不丁问:“你说做大将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这句问话来得十分突然,李椹听了,不由得一头雾水。更不必提刘钦把问题定得极大,一上来就扔出一个“大将”,屋里这几个人,谁是能回答这个的?   果然,旁边的陆宁远同他一样,也不马上答话,看着刘钦,露出沉思之色。刘钦也不催促,在等他开口的功夫,忽然沉沉叹了口气。   晚间他接到消息,说秦良弼的大兵糟蹋城里百姓,第一反应先觉不可置信,随后反应过来,当即怒火上涌,跟着的还有几分悔意。   秦良弼随他救援睢州,先前局势大定之后,针对要不要放其人马入城的问题,其实当时还有过一番争论。   究其原因,睢州不过一座小城,而秦良弼交战之后,仍拥兵近万,要是这些人全都一股脑涌进城里,且不说如何安置,就是能住得下,这么多的大头兵,也难保不会骚扰百姓。因此熊文寿就极力反对他进城,想让他干脆驻军城外,再乘时引兵退走。   但刘钦另有考虑。秦良弼前番坐事遭贬,对朝廷本就有几分怨气,这一次被他说动前来救援,更又立下大功,要是连城都不让他进,明晃晃做出一副防备之态,岂不让他寒心?他往后还肯再出力么?况且秦良弼高低也是个人物,看他作战时十分英勇,手下各个将官也很得力,能打出这样的大胜,不可能军纪散漫,想来约束士卒对他而言应当也不是难事。   再者说,熊文寿话说得冠冕堂皇,其中却有私心。他无非是担忧秦良弼意向难测,一旦放其入城,可能会侵夺自己兵权,因此才竭力排斥他,才见战事稍定,就想把他远远赶走。这点隐秘心思能骗过旁人,却瞒不住刘钦,因此没听他的,还是把秦良弼放入城内。   结果到底就出事了!   打他的脸倒在其次,可眼下他正欲借重秦良弼压一压熊文寿,让成业这事安稳过去,谁知道秦良弼居然这般不济事。因此虽然明知道这事压不下来,在席间时他却也不声张,免得落了秦良弼的面子,当下强抑怒火,借故把他和几个麾下将领叫了出去。   他去到庭外,让报信的羽林把详细情况当着秦良弼的面一一讲来。秦良弼正在一旁回味着刚才的事,还在那里暗暗咋舌,谁知道忽然间事就犯在自己头上了,忙一回神,见刘钦已是一脸的山雨欲来,只觉头皮紧了一紧,忙道:“殿下先不忙急,到底啥样,咱们亲眼瞧瞧再说。”   刘钦冷笑,“确是不急。”说完当即传令召集羽林,又叫来俞涉,让他点齐本部兵马听自己调度。   俞涉乃是解定方派来救援睢州的那路援军的将领,从前刘钦在凤阳大营,俞涉就曾对他主动示好过,因此他对此人印象颇深。俞涉一军前些天就到了睢州附近,被狄吾派去的一路人马纠缠住,和刘钦一样,也是今日才到,此时此刻也在城里。   刘钦叫上他,又安排下羽林,意思已是不言自明——一会儿一旦秦良弼约束不力,他就要亲自下手弹压了。   秦良弼一个头两个大,当即指天画地,当着他面立下军令状,同他一道赶赴闹事的地方。   他们人还没到,先见到冲天的火光。衙门也被惊动,一丛火兵来来往往,推着水龙,搬动大小水桶,唧水灭火。   刘钦一面让羽林一起帮忙灭火,一面找人问明原委,又叫来几个被从火场里救出的百姓,一一询问,等弄清楚之后,更是气得脸色煞白,面沉似水,连刚才若有若无的冷笑也瞧不见了。   原来秦良弼的军队入城之后,虽然名义上各自在远离市坊百姓聚集处结营驻扎,但其中好几部都是阳奉阴违,在他们宴饮的功夫里,分成一小股一小股地去街道间打起了秋风——或者说是劫掠百姓。   他们仗着有护城之功,又受数日奔波劳苦,刚一安顿下来,就想着向城里这些人讨些赏金,勒索粮食钱帛。   其中更有人放出话来,说要不是他们,这些东西也迟早都是夏人的,他们赶跑了夏人,讨些回报也是理所应当。况且他们好歹不是全都抢走,多少都会留几分面子,要是进城的换成夏人,一分一厘都不会给他们留不说,怕还要要他们的命。   他们入城之初,城中百姓见他们赶走夏人,无不夹道相迎,欢呼雀跃,还有人跪倒在地,激动地落下泪来。可谁知道还没转天,这支原本救了他们命的军队就翻了脸,挨家挨户地敲门,不由分说就闯进来。   他们进门后,一开始是搜刮粮食。但此地被围困多日,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就这一阵才稍好一点,哪还能有多余的粮食分给他们?   他们抢不到粮,又不愿意空手而归,在人家里看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甚至就连普通人家干活用的铁器也要捎上。有百姓不愿,护着家当不让他们拿,一番争抢之时,更有人拔出刀来威吓,只是毕竟有所顾忌,一开始还没有闹出人命。   可是到了后来,士兵越是劫掠,所激发的血气就越凶,被他们打伤、摔伤、砍伤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但听被刘钦问及的百姓所说,似乎许多人家都有人受伤,遭难的人绝不在少。   这还不算完,还有的士兵闯入人家,见了未出嫁的女儿,甚至新婚不久的少妇,起了歹心,要么抢了人就走,要么当场就要强暴,百姓不干,街里街坊全来帮忙,拿着顶门的大杠,还有做饭用的菜刀,成群结队地和他们械斗。   打斗时,有一个作案不成的大兵被剁掉只手,他气不过,放起一把火,把人家房子点了。谁知各家房屋离着极近,百姓忙着打斗,一开始没有马上灭火,等到后来火势起来,越烧越快,眨眼的功夫就从一家烧及七八家。   但见烈火如龙,烟炎张天,大火烧得木质的房屋劈啪作响,更又摧折房梁,就在刘钦问话的时候,又从火场中传来一阵冲天巨响,一座房子轰然倒塌,牵倒了左右数家,火舌腾地一高,冲天而去,照得头顶半边天幕发红发亮,带着火星的飞灰木屑在空中乱卷,刘钦站在十丈远外,仍被落了一身。   再看这时他脸上神情,说是咬牙切齿也不为过。“秦良弼,给你一个时辰,孤就在这里看你如何处置。”   秦良弼如何不知厉害,听他直呼自己大名,更觉脖子一凉,不敢不小心对待,当即组织人一同灭火,又让人押来纵兵的军官,调动本营兵马弹压奸淫掳掠的士兵。   好容易把火扑灭,事情也询问清楚,他也不含糊,把所有犯事的士兵就地正法,剩下几个军官舍不得杀,只得硬着头皮向刘钦求情。   此时此刻,刘钦恨不能把放进城里的他这近万士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了了事,见他竟然胆敢有姑息之意,讶然道:“怎么,你是在等孤亲自动手?”   秦良弼半拉半请,把他带到背人处,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不是俺姓秦的给脸不要,是这些人实在不能杀。别人杀就杀了,他们自己犯法,活该死,俺再糊涂,也不能纵了他们,但这几个是真不一样。”   刘钦拢起袖子,两手在里面互相捏了一捏,这是一个从上辈子带来的心烦意乱时下意识的动作。他沉默一阵,随后缓下声音,尽量平静地道:“那好,愿闻秦大帅的高见。” 第42章   秦良弼听刘钦话音,像是生气,又好像没有,但无论如何这些话必须说,“俺哪有什么高见?就是这几个都是这些年随俺一路打过来的,跟着俺和夏人打过多少仗,最知道怎么应付他们,临战时夏人一撅屁股,就能看出来他们要拉几个屎橛子,俺给他们一眼,不用扯嗓子吩咐,他们马上就知道咋干。”   “殿下你想,和夏人打仗,其实俺自己能杀几个人?几千几万的大兵俺也不能挨个都自己指挥,说张三你去打这里那里,李四你去捣夏人的眼,王五你他娘去捅夏人的腚,指挥起来靠的是谁?都是他们这帮高不高低不低的人。这里没有别人,俺和殿下交个底——今天杀了他们,明天俺这支队伍就要散黄。”   他说到这儿,赶在刘钦发怒之前,忙接着又道:“俺真没有威胁殿下的意思,就是实话实说。殿下刚才杀成业,那是杀得好,杀得妙,熊文寿少他一个,也不耽误啥事,该咋样还咋样,但俺是真的不行。为啥?今天犯事的人实在太多,给他们全杀干净,那就好像让人剌了腰眼,往后腿脚不听脑袋使唤,俺再怎么发号施令,底下都没人听,等下次再碰上夏人,俺一个瘫子,不就只有让人宰的份?”   “俺也知道这些人不是东西,但实在没有办法,请殿下看在眼下抗击夏人是头等要事的份上,就饶了他们这一回吧,给他们降等、扣俸、打他们军棍,咋样都行,但就是别杀他们。殿下放心,往后俺一定拿裤腰带狠狠拴住这帮人,要再闹出这样的事,不用你说,俺自己就把他们脑袋拧下来!”   他说自己没有威胁之意,可话里话外,分明还是借寇自重的意思。刘钦听话听音,心中一时怒极,但他所说又不能不考虑。   城里还有其他几支军队,他把秦良弼扔在一旁,强杀这些人也不是不能做到,但当真如秦所说,一旦再有夏人,后果不可估量,看来为国家计,这次是当真只能捏鼻子认了。   他心里已经退让一步,一时却并不表现出来,反问:“你也知道这次犯事的人多,跟我扯起了法不责众。怎么你秦良弼的部众,军纪就差成这样,一整窝都烂了?”   他对秦良弼说话时,往往七分威慑含着三分安抚,有时甚至反过来,对他顺着毛撸,便显得愈发娓娓动听。此时说话却毫不委婉,几近责骂,听得秦良弼脸色一僵,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但也不敢发作,只得赔着笑道:“殿下教训的是,俺往后一定注意!这次俺也有罪,愿意受罚,只要殿下答应饶了他们几个的小命,想把俺怎么搓圆捏扁都成。”   刘钦却缓和了几分神色,叹一口气,恳切道:“虎臣,我也不是看你不顺眼,不治你的罪、落你的面子就不舒服。这次你肯不辞劳苦随我救援睢州,我心里对你感激,更欲推重于你,想来你也感受得到。”   秦良弼面色微变,怔了一下,随后道:“是,殿下对俺好,俺心里明镜似的。听说原本有人不想放俺进城,是殿下极力主张,俺这些兵马才不用扎在城外。这次……哎!俺真是对不住殿下,但俺的苦衷,殿下恐怕不知道罢。”   刘钦问:“什么苦衷?”   秦良弼向旁边看去一眼,右手把住胡子,在上面薅了又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殿下对俺打开天窗说亮话,俺也不能不掏心窝子。俺这支队伍到今天已经欠了一年零五个月的军饷,殿下不知道罢?”   刘钦一惊,“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秦良弼道:“俺就直说了,从朝廷南下之前,夏人还没破开长城,大局还没糜烂的时候,朝廷发的军饷就不足数。后来夏人进入陕西,朝廷更是乱糟糟一片,更是没人给俺发饷。”   “等圣驾在江南坐定,开始收拾江北军务,见俺手底下有一队人,抗击夏人也有几分功劳,就答应给俺把欠下的补齐,可话说完就没了影。之后这些个月,倒是给俺北上运来些粮,说是给士兵的月俸,但按俺报上去的人头算,没有一次是足数的,就这,三个月都来不了一次。”   “殿下试想,兵士们跟着你出生入死地打仗,图着什么?不就是想吃一口饱饭,兜里有两个子花,等攒够了钱,能娶老婆、生娃,过安生日子。现在你啥啥给不了人家,人谁还给你卖命?”   “要是太平时候,大不了给他们全都解散,送回乡里,撒手不管,那没啥。可现在哪行?那么多的夏人,还有给夏人当走狗的自己人,打都打不过来,人当然越多越好。可怎么留住他们?朝廷不给解决,俺只能自己想办法。不瞒殿下,能想的招俺都试了,让他们在农忙时候种地,把朝廷给的一点粮食贷出去,等收获的时候再收回来,还有敲一敲城里的大户,再不然就把人派出去打粮,可就这,也就是能勉强支吾一时。”   “赶上不好的时候,他们连饭都吃不饱,练兵的时候俺看见不出力的,都拉不下脸来教训,只能装睁眼瞎。像今天他们干下这混账事,俺为着维护纲纪,杀了一堆人,但俺对着他们,心里实实有愧,俺心在滴血啊。俺身为主将,该给他们的给不了,等他们耐受不住,自己犯下事了,俺这时候再跳出来,骂他们猪狗不如,骂他们败坏军纪,骂他们骚扰百姓——”   他忽然摘了帽子,从胸腹里大叹一声,“俺这大将实在当得没脸啊!”   听了他这一席话,刘钦惊得半晌无语。秦良弼所说,句句是他闻所未闻——他在江北数月,又亲历过战事,从前闻所未闻的事也经过几样,自以为早不同往日,可今天才发觉,自己哪里知道了什么!若真按秦良弼所说,他大雍岂不是烂到根了吗?睢州这一城一地的得失,又当得甚事?   他缓了半天,才勉强开口,声音不由自主有些发颤,“你说朝廷一直短你的粮饷,可有凭证?”   秦良弼道:“口说无凭,俺军中有账簿,殿下可以随便查阅,也可以把主事的叫来,一问便知。”   刘钦抬一抬手打断他,把善后事宜交给别人,当即点了几人去查阅账册。   他留了个心眼,知道秦良弼自己屁股下面未必干干净净,明面上写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但也知道不可能相差过多,等了一个时辰,让幕僚把账簿粗粗翻过,报告给他,已确定秦良弼所言不虚——天下骚扰,境土未复,可是有人正在吃兵肉、喝兵血,不是小口啜饮,而是大口、大口地喝,这可是屏藩朝廷,拱卫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   都是谁在干这事?   他刚才初闻此事,惊得懵了一阵,这会儿渐渐回神,再没有半点震怒,反而忽然觉着一阵脱力。他不了解地方,却对朝廷再清楚不过,稍一思索就明白,这事里面牵扯的人怕不在少,真要细究,恐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别说他现在正在江北,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就是他现在已有实权,也未必能碰这事。   在这一刻,一个深邃、幽暗、捉摸不透的庞然大物在他眼前露出隐约的身形,他伸手去摸,摸它不到,靠近一点,便愈发觉着自己渺小。往那里面看去一眼,有如临崖下视,忽地心惊肉跳,他不能不收回心神,右手在桌案上握了一握。   在他查账的时候,秦良弼就等在一旁,刘钦知道他的用意,对他答应下来,饶过那几个军官性命,该贬的贬、该打的打,算是轻轻揭过,反过来又好言抚慰他几句,就起身回了住处。   这会儿他已经把早上那场大胜彻底抛之脑后,但感意兴阑珊,疲惫不已,恨不能倒头就睡,什么也不再过问,可是脚下不知不觉走到陆宁远的住处,见到门缝里隐约透出的烛火,他忽地心中一动。   据他所知,上一世刘缵即位后绝无整顿朝纲之事,可是陆宁远打了那么多场胜仗,甚至于在他死之前,乐观地看,好像收复全境也不是全无希望。陆宁远是如何做到的?总不能是那些人只贪秦良弼的,不贪他的罢?   于是他稍一犹豫,敲响了陆宁远的门。   这会儿见他沉思不语,刘钦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当然知道陆宁远再如何能打能战,也是之后的事,现在他连兵都没带过几个,更没亲身处置过这等事,自然谈不上有所筹画,可还是想听听他如何想、如何回答。   其实仔细想想,小时候陆宁远就是这样,虽然不爱说话,但自有皮里阳秋,对人对事心中都有一番褒贬,只是不常说出而已,不是当真混沌的人,不然那几年两人也玩不到一块去。只是不知道一会儿陆宁远会给他一个什么答案?   “热水来了!”张大龙“哗啦”一声推开门,高嚷道。就在这时,陆宁远也终于开口,看着刘钦道:“《孙子》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此为为将五德。岳武穆则说:‘用兵者无他,仁、信、智、勇、严。’臣认同岳武穆之论。”   刘钦心中一热,隐隐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靠在椅背上,关切问道:“为什么?”   “为将者,智能料敌于先,勇能决胜疆场,严能刑肃三军,信能赏罚分明,做到这几点,便是当世之韩、彭、绛、灌,已足能纵横天下,可臣以为,这还不是不是殿下所问的‘大将’。若要为大将,仁字为先。”   “仁便是爱人。我辈挥干戈、起战衅、积尸成山、流血成川,乃是为了解民倒悬,再不为别的。若不解爱民,杀人流血只为了立功受赏、拜将封侯,不惜民力、不爱民财、不见民瘼,穷兵黩武,抑或是临阵脱逃,只求保存自己而将百姓弃之不顾,则拥兵再多,也于国无补,更甚于流毒天下,祸溢于世。”   “民为民,兵亦民。为将者若不解爱兵,不能足其食、免其寒、正其心、共其苦,爱其如子,爱养之、呵护之、教育之,只知临战驱使,如驱犬羊,运刑赏威福以钤制其心,则上下背离,殊乖本意,如何能让士卒真心用命?为将之人自己又如何对得起这些人的父母兄弟?”   “因此臣以为,为将五德,仁者为先;国家大将,必解爱人。一点愚见,不知能解殿下之惑么?”   刘钦一怔。他虽然不知道上辈子陆宁远到底如何解决粮饷问题,却明白了为什么从没听说过他麾下军队有过半点劫掠之迹,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他手下士卒所过之处纤尘不扰却能每战克捷,听完这一番话,只觉一扫惫顿,心潮浪涌。   若是天下事还有可收拾处,若是国家还有可用之人,若是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一缕微光照进他这双如昏如盲的眼睛当中,那么他当然不能不把它紧紧攥在手里,不能无动于衷。   他想到不久前心中升起的卸责之念,不由自愧,定一定神,对陆宁远道:“你这番话,当真羞煞衮衮诸公,虎将荩臣。我记下了。”说完再不多话,当即直身站起。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对陆宁远,他所做的不应当只是感激、补偿、报答。身为东宫,他于国家有自己的责任,远不止他现在所做的这些。今日惨祸,该羞的不止一个秦良弼,更有他这本当任事之人。   该回建康了。他抛开一切筹谋、机权、斟酌心计,第一次这么毫不犹豫地想。   “我……”他站起来,刚说了这么一个字,忽然眼前一黑,右手下意识扶上桌案,却没撑住。随后,陆宁远、李椹、张大龙就瞧他打翻了茶杯、又碰倒椅子,就这么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第43章   眼前画面晃来晃去,不住地上下颠簸着,过了一阵,刘钦隐约明白,他这是正在马上,只是视角很低,好像只到马腹处。   他似乎应该觉着奇怪,但这会儿也没有这个念头,过一阵眼前一花,就瞧见大哥刘缵一身箭衣,坐在马上,旁边稍错一个马头处坐着周章。   离着近了,周章神情严肃地朝他瞧过来,下一刻忽然脸色大变,匆匆跳下马,三两步跑向他。再然后,刘钦但觉脸上传来一阵凉意,视线忽地高了。   周章捧起他,那张血色尽褪的面孔一下子靠近,那上面是什么神情?   他想要看清楚,可心里马上现出一个念头:原来我只剩下一个头颅了。这念头生出,他但感身体向后猛然一跌,昏茫中霎时清醒,慢慢睁开眼睛。   窗外几缕晨光照入,梦里那个周章正在一旁,低下头凑近了瞧他,脸上有几分疑惑,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眉眼间隐隐带几分笑意,显出种他好久没再见过的温柔,好像错觉一样。   刘钦眨两下眼,一时不知道他怎么在这里、自己怎么睡着了,下意识要起身,却觉身上好几处一齐疼着,不禁咬了咬牙。   但看见周章伸手扶过来,他却偏偏肩膀躲开了,自己吃力地半坐起来,总算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环顾一周,果真是先前陆宁远的房间,原本应该在床上的陆宁远正坐在桌边一把椅子里,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挤走的,一夜不得休息,看神情很有些颓靡,见他醒了,只看过来,并不出声。   刘钦开口,第一句先问周章,“你怎么过来了?”   周章一愣,给他倒了杯水,随后答:“是李怀音告诉我的。”   先前刘钦正说着话,人忽然直挺挺就往地上倒,把屋里的其他几人都吓了一大跳。陆宁远当先从床上弹起来抢过去,先没急着扶他,而是稍稍托高他头,左手伸到后面,摸了摸他后脑,松一口气,对另外两人道:“先把他搬到床上。”   他和张大龙身上都有伤,两个人合力才勉强把刘钦抬上床。李椹受伤最轻,跑得快点,出去叫军医来看。   等他走后,张大龙龇牙咧嘴,按着大腿问陆宁远:“小太子这是咋了?好好个人说倒就倒,俺看他也没受多点伤。”   陆宁远先前动作太大,伤口也有几处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又撕裂了,这会儿却也无暇顾及,坐在床边,挽起刘钦袖口,一圈圈解开他左臂上的包扎,看成业到底拿刀砍成了什么样子。   伤口浸在血里,还有些将干未干的血痂半结在上面,看不大清楚具体情形。他把纱布团在手心,将伤口外围拭净,见成业那刀虽然长,却不很深,起码没有像自己这样伤及筋络,稍稍放下心来,知道军医要来,就没有再给刘钦重新包扎上。   张大龙凑上前来,也看了一番,道:“嗯,还成。成业那狗娘养的,要不是当时离着远来不及,俺不废了他!”   陆宁远没答话,手放在刘钦前襟顿了一阵,像在犹豫,忽然抬头向张大龙瞧去一眼。   张大龙正摸不着头脑,随后就见陆宁远伸手解开小太子的衣服,打开一层,又一层,眨眼间的功夫就给人家剥了个精光。   他忍不住出声,“嗯?”   陆宁远还是没理会,几下解开刘钦肩头处的包扎,露出先前被狄吾射中的那处箭伤。那里入肉虽深,创口却小,加上伤得又早,看着比手臂处的强上一些。   陆宁远看着那里,左手在伤口外沿轻轻抚过,愣愣的像在出神,忽然门板处一响,两个军医急匆匆进来,刚推开门便问:“殿下在这里吗?”   陆宁远忙收回手,勉力起身,从床边让开,“殿下刚才站起后忽然昏厥,看外伤应该没有大碍。”   军医见刘钦衣衫大敞,也没多问,正好检查了一下他身上几处伤口,和陆宁远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给刘钦把过脉,看过眼睛和舌苔,两人互相瞧瞧,相对点一点头,均放松了神情,其中一个替刘钦重新上好包扎,另一个转身道:“殿下身体强健,应当只是失血较多,加上奔波劳累之故,没有大碍,养一养就好了。”   张大龙“噢”了一声,“俺就说殿下大小伙子——”话说一半,见陆宁远和两个军医一齐看过来,想了想,忙住了嘴,没再继续往后说。   虽然刘钦没有什么事,军医还是给他施了针、又按摩了腿,两人一起商定了方子,这才离开去亲自煎药。张大龙见这里用不上自己,便问:“那俺先走啦?”   他摸摸身上,“俺身上疼得要散架了,咳!你在这儿也不方便,要不今晚上你睡俺那屋得了,咱俩挤挤,凑活一宿,左右也快天亮了。”   “不用。”陆宁远答,“我就在这里,你先回去休息吧。”   张大龙也不再劝,答应了声,就往门口走。陆宁远挪动着两脚坐回床边,低头看看,手抬了抬,却听张大龙脚步声又折返回来。   他忙坐得直了,抬头看过去。张大龙“嘿嘿”一笑,“东西忘拿了。”说着把装了吃食的外袍折起来包好,又转身出去。   陆宁远这次等了一阵,听门口终于没动静了,才又低头看向刘钦。   他虽然没有亲眼瞧见,却也知道刘钦是故意挨成业那刀的,不是为了杀人立威,不是为了向谁卖好,就只是为了一个公道,像是给他的,又像不是,事前没同他讲,事后也绝口不提。可惜自己抱病,没有亲耳听见,从他口中竟然说出那一番话……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么?   从前多少次他想要靠近,都被远远推拒开,一直到最后,刘钦都想着什么,怀着什么样的志向、愿望,后来为什么做出谋反的事,他都一无所知。甚至就连剥离开少年时的记忆,长大后的刘钦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都好像也不十分清楚。   今天听李椹转述宴席上发生的事,比起感激,在他心里更多的反而是种困惑。像是一个始终横在心头的朦朦胧胧的影子忽然在今天抹上一笔浓重的颜色,从海市蜃楼般的千里之外,一晃而到了他眼前,从此触手便可及一般。   他忍耐不住,悄悄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碰到刘钦搁在床边的手,然后轻轻握了握。   刘钦安安静静地睡着。   他心里涌起一种神奇的感觉,好像一道热流淋在背上,但随即,没等他来得及察觉自己正握着的这只手是温热的还是凉的,是柔软还是有着拉弓使剑的硬茧,门一下子打开了,周章快步进来,见到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做出一副稳重之态,问:“陆千总,军医已经来看过了么?怎么说?”   这会儿陆宁远早松开了手,坐着对他施了一礼,答他道:“军医看过了,现在正在煎药,说殿下没有什么大碍,好好休息就能恢复。”   李椹跟在周章后面也进了屋内,反手带上门,解释道:“马清死了,还有几个东宫属官都在秦帅处,剩下的都撑不住事,我就去找了侍郎大人,让他过来看看。”   刘钦倒在陆宁远这里,事情可大可小,要是最后刘钦没什么事,那皆大欢喜,但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几个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椹寻思,不管怎么说,必须先找个能抗事的来拿主意,不能让他们几个担责。所以他找来军医后,先不忙回来,又在东宫属官中找了一圈,最后叫来了周章。一来他官位最高,二来他曾做过东宫侍讲,三来他和刘钦又刚“打过一架”,刘钦有事,于公于私都是找他最为合适。   对李椹的心思,周章多少也猜出来些,但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介怀处,走上前想要查看刘钦,可陆宁远坐在床边,把刘钦拦住一半。   他以为自己凑近,这个沉闷闷的小将就会自觉退开到一旁,可是没有,陆宁远仍闷声不响地坐在原处,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   周章只得出口道:“我看看殿下情况。”   他这样说了,陆宁远也只得慢吞吞站起,然后慢吞吞往旁边挪。   李椹知道他伤重,从旁边扶上来,带着他坐进刚刚张大龙坐的那把椅子里面,低声在他耳边道:“你歇一歇,然后咱们去我那里,让他俩自己在这儿。”   陆宁远摇摇头。   李椹见他不肯走,暗道他打仗厉害,怎么心思这么迟钝,比张大龙也没强到哪去。听了张大龙的叙述,恐怕他也以为刘钦和周章俩人是有什么矛盾,刘钦真把人给打了,这会儿怕周章趁没人的时候报复,守着不肯离开。   但当着周章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对陆宁远连打眼色,又轻轻扯他胳膊。陆宁远全都不为所动,就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急得李椹一个劲地叹气,暗道留在这儿不是招人烦么,也不怕长针眼,就想弃他而去,又不忍心,犹豫半天,最后只得也跟着留下。   周章探了探刘钦额头,不热,把他露在外面的手放在被子里面,站在一旁发了阵呆。   晚上的宴席他没有心思去,于是告了病,事后才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和陆宁远一样,心中同样惊讶非常。   刘钦今日所为,是有些失之鲁莽,可在他看来,绝不算做错,甚至远超他意料之外。从前他对刘钦说过那么多话,刘钦都只当是耳旁风,难道被夏人俘虏过一次,就会改变那么多么?   但最牵动他心神的还不是这个。他弯一弯腰,抬手轻轻碰了碰刘钦眼睛,心里有些软,又有一点难过。今天傍晚他怎么哭得那样伤心呢?不管自己怎么说,他还是一心认定了自己是故意失期想要害他的么?   他正自出神,冷不防背后响起一声,“夜深了,大人来旁边坐吧。”   他被这声惊了惊,回过头去,陆宁远抬起那只让绷带缠裹着的右手,向旁边那把椅子让了一让。   瞧见他,周章这才想起来旁屋里还有旁人,忙收回了手,有些不大自在地离床边远了些,却也没坐,让人打来热水,自己替刘钦将头颈、手脚擦拭一番。   他是臣子,替太子做这些不算违和,何况他还做过东宫侍讲,照顾一下曾经的学生似也说得过去。在他做这些的时候,陆宁远只在一旁默默瞧着,不帮忙,也不出声,视线始终没从他身上离开。   周章自己不知道,昏睡中的刘钦也不知道,但陆宁远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周章把刘钦的事密奏给皇帝,事后还得了皇帝的好一番嘉奖——和自己一样。   他不明白,周章明明和刘钦要好,为什么会故意害死他?为什么等刘钦死后,又好像十分伤心,甚至不惜辞官不做?这原因已经再无人能知了,他只清楚一件事:他要保护好刘钦,防备来自各处的一切危险,这其中就包括周章。   更何况……   他低了低眼睛,左手轻轻捏捏,背上又贴来一阵热意,从心底生出种陌生的渴望,忽然很想要抓住什么东西。随后就听床边响起刘钦的声音,似乎是梦中呓语,一连叫了三次。   “周章、周章……”   “周章!”   没有称呼他的表字,而是直呼其名,声音当中含着什么浓烈的情绪,牵着人心。周章原本正打算歇歇,闻言疑惑地走过去,片刻后低声道:“殿下醒了。”   陆宁远怔了怔,手掌摊开,一松劲儿落在腿上,听着刘钦和周章的对答。然后就听刘钦开口又问,第二句却是问他:“靖方,你那么重的伤,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第44章   陆宁远见忽然问到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阵才答:“我在这里就好,殿下好好休息。”   刘钦曾让他私下里对自己不必称臣,只有外人在时做一做样子,现在非但李椹在,周章也在一旁,他却换上了与刘钦单独相处时的称呼。屋里其他两人都觉着有些奇怪,各自向他递去一眼。   刘钦因为听得较多,一时没有发觉,知道陆宁远这会儿坐在椅子里十有八九是因为自己把床占了,加上知道他伤情严重,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缓了一缓,两下挪到床边。   他这次醒来,虽然伤口还在疼痛,但因为睡饱了觉,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没有之前的昏沉疲惫之感,就是胃里空空,身上跟着有些无力,但当着这些人面也不好开口,就打算自己离开去吃点东西,穿好鞋子,下地站起,对陆宁远道:“你上来歇着,我走了。”   周章先前被他躲开过一次,加上见他站得还算稳,就没再扶过来,自然地跟在他后面准备出去,没想到刘钦刚走两步,忽然顿住脚不动了,停在那里像是想了一想,然后竟然坐回到桌前另一把椅子上面,闲聊般地问陆宁远:“用早饭了吗?”   “还没有。”陆宁远这一次答得很快,“军医一直温着药,殿下如果有胃口,也用一些饭才好服药。”   “嗯。”刘钦应了一声,温声问:“我昨天没吓到你吧?”   陆宁远摇摇头,随后又道:“殿下以后要是再脱力,或者感觉要失去意识,记得往前面倒,这样才不容易出大问题。”   刘钦一愣,极力回想一番,也想不起来自己倒地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但听他这么说,想来应该是朝后,下意识抬手想摸摸脑袋,见屋里人多,又放下了。   李椹原本一直站在陆宁远边上,听刘钦说要用饭,屋里除了自己外又没有别的传话的,便乖觉地去外面找人。   他跟着折腾一宿,这会儿也饥肠辘辘,正好借这个机会趁势脱身,没再回来,留他们三个在屋里。   陆宁远没有眼力价,他可不同,知道留在这里惹人讨厌,先前硬拽了陆宁远多少回,他都不肯走,事后须也怪不得他不讲义气。   门后面,周章站在两人中间,也觉着不大自在。   他听说了昨天宴席上的事后,有话想要嘱咐刘钦,但当着陆宁远的面也不好开口,只能留待以后与刘钦单独相处时再说。再加上屋里总共只有两把椅子,他没地方坐,又不好坐在床上,想了一想,便打算辞行。   他心思敏感,察觉刘钦还在怪罪于他,从醒来后就对他隐隐有冷落之意,自然不会用热脸去贴冷屁股,拱一拱手道:“殿下既然无事……”   刘钦看向他。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秦良弼的声音,“殿下在里面吗?”说这话时,把嗓门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听着很有些老实。   刘钦收回落在周章脸上的视线,肃容道:“进来。”   秦良弼轻轻推开门,满面堆笑地进来,“听说殿下不,那个,身子不大爽利,嗨,俺这里有根老山参,有年头了,就拿过来给殿下补一补。”   刘钦道:“多谢你了,我没什么事。”心里却暗自不悦:自己昏倒的事,秦良弼是从谁那里听说的?这事传开了不成?除他之外还有谁知道?   他从秦良弼手中接过礼盒放在桌上,看着他微笑道:“我刚醒来不久,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秦良弼一瞧见他这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头皮发紧,加上刚出了昨晚的事,他这会儿心正虚,此行便是要来伏罪道歉,再加上表表忠心,哪里肯再得罪了他,闻言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地道:“没有,没有!是昨天夜里李椹找人找到俺营里了,俺看他急得猫掉爪子,就拦下来问他一问。”   “这一问倒好,他说殿下病了,给俺吓得够呛,昨天晚上就火急火燎跑过来,一直守在外头,听人说你醒了这才进来,绝对不是……哎!绝对不是有啥眼线在这儿等着给俺通风报信,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要是真有,那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他原意是要解释,可不大会说话,简直越描越黑,到最后更是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引得周章不由在一旁露出微笑,刘钦也在心里匿笑,面上却不显。   秦良弼自己却没有察觉,见刘钦总归是面色稍缓,松一口气,又凑近一步,在他脸上打量两下,“殿下这会儿脸色看着还成,还成。大夫是咋说的?”   他一靠近,刘钦便觉眼前发黑,好像一座小山移了过来,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只是因为多了他一个,竟忽然显得拥挤起来。   秦良弼不知他心中所想,又小心翼翼地继续道:“不能……咳,不能是让俺手下那几个大头兵给气得罢?”那么壮的一条汉子,这会儿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肩膀架着,两条胳膊紧紧夹在身侧,有几分假,但也确实可怜。   刘钦不由莞尔,“要是这样,他们每人还要再罪加几等?”   秦良弼见他这笑是个真笑,当即放松下来,“呵呵”两声,蹬着鼻子就想上脸,连连摆手道:“殿下金骨朵银疙瘩的,哪犯得上和他们这些个军头置气?给自己气出个三长两短,把他们都削成片也赔不起啊!”   他这边说起笑话,陆宁远却在一旁暗想:夜里刘钦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那么一句,原来是因为秦良弼。只是一时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周章则在来之前就已经得知,但还不清楚刘钦是如何处置的,见秦良弼有说有笑,可见处置不算重,不知道是两人达成了什么协定,还是这里面有什么内情。   于刘钦而言,刚同熊文寿撕破脸,还没好好安抚,贸然又得罪秦良弼这一员大将实在不智,他这样轻轻揭过,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身为东宫侍讲,心里难免以太子师自居,眼见得刘钦处事越发圆滑,他也说不上心里是失望多些还是欣慰多些。   刘钦坐着,秦良弼哈着腰站在一旁,俩人一高一矮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刘钦好像这才注意到他没地方坐,向旁边看了看。秦良弼忙乖觉道:“俺站着就行!”   他说是这么说,心里难免犯迷糊,不知道小太子在这地方和自己说话是什么意思。他进门前就听说这儿是陆宁远的卧房,不是什么会客之所,以为说不两句刘钦就会张罗换个花厅啥的,谁知道这么半天过去,他都连抬抬屁股的意思都没,难不成要一直在这儿了?   他想得没错,刘钦倒确实不打算换地方。   他一开始原本要走,好让陆宁远回床上休息,走到一半,发觉他没应声,便瞧去一眼。陆宁远仍和平时大多数时候一样,呆愣愣的没什么表情,但那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刘钦偏偏就觉着他有点伤心。   为什么会伤心呢?   刘钦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受人欢迎的香饽饽,以他的身份,巴结他的人是不少,但他要真去别人私邸造访,人家恐怕会不大自在,心里盼着自己赶紧走。   陆宁远不是这么想么?他分辨不出,但回忆起起之前在崖边的时候,陆宁远那样反反复复地用力抱他,想了一想,到底没走,一转念留了下来。   但这是刚才的想法,他现在不走倒另有原因。难得秦良弼、陆宁远和周章都在,对往后的时局,他正好听听他们的看法。陆宁远受着伤,让他出门多少有些强人所难,那索性就在这里聊上几句。   传菜的亲兵在门口发问,刘钦让人先把饭菜撤了,小心把守在外,转头对陆宁远道:“靖方,你回床上歇着。”   这会儿屋里一个侍郎,一个指挥使,陆宁远留在这里,以旁人看来已经够离奇了,要是再自顾自躺上床,说是奇观也不为过。   但他闻言也没推让,更没有一星半点惶恐之态,只点一点头,然后便艰难地撑着两边扶手站起。   他受伤颇重,又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加上左腿本来就不大好使,这会儿走起来愈发吃力,简直像是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周章看看他,又看了刘钦一眼,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秦良弼离得稍近,好心想搭一把手,谁知刘钦赶在前面,也站起身,先他一步扶在了陆宁远身侧,带着他往床边慢慢走,又对他小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就见陆宁远顿住脚,微微低下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片刻后摇摇头,脸上神情变了变,他也看不懂,就觉着是从一种没有表情换成了另一种没有表情。   然后陆宁远在床边坐下,当着他面脱了鞋子上床,半靠在床头,刘钦顺势坐在床边,瞧过来道:“你俩也坐吧。”   秦良弼不爽。秦良弼震惊。秦良弼觉着有点不对味儿。   周章站着不动,“殿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臣那里还有些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刘钦道:“我正有些事要与各位商议。”   周章顿了顿,只得坐下。秦良弼撇撇嘴,一屁股坐在刚才陆宁远坐的那把椅子里,错错眼就看见自己刚送上的厚礼,更加来气——怎么都是刚出生入死回来的,小太子就这么差别对待呢?他也不是身上一点伤没受,咋不见小太子也颠颠地过来搀他?   唔……不过听说这次陆宁远救了小太子一命,这么一想似乎倒也说得过去,奶奶的,赶明他也露上一手,让小太子溜溜他的须。   他正腹诽,那边,刘钦开门见山地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虽然胜了一仗,但睢州不是久留之地,过一阵非得撤出去不可。一来夏人虽然吃了败仗,却不算是溃败,仍有能力收拾残部卷土重来。二来山东的狄志兄弟意向难测,有可能因为阵败,反而径直来这边,不可不虑。三来我军连日交战,士卒死伤甚重,百姓也是饥寒重切,不可久持。睢州既非坚城,又远离解公大营、远离朝廷,接应不便,留在此地非长久之计。因此我意——”   他向众人各自看去一眼,“趁着夏人元气未复的功夫,陆续把城里百姓迁往东南,然后虎臣、俞涉两部和我从解公营里带来的甲士并羽林一起从容而退,只留熊文寿和所部兵马继续守城。夏人见我撤走,未必还会死磕此地,就算还要攻城,他压力也可以稍减,到时候能守便守,守不住处,他率军退走,也不算擅离职守。你们以为如何?”   几乎他话音刚刚落下,周章便道:“殿下所言确是正论。”   他从刚才便皱起的眉头终于松了开,在心里点点头。在他看来,睢州本就不该守,现在撤出非但没有问题,甚至还嫌太晚,要是刘钦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待在解定方的大营里不出来,或者直接南下建康,哪有后面这些事端?   但刘钦这番话说出,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事先没有问过他一句,应当也没有问过别人,最为难得的是,刘钦将安置百姓的事也想到了,倒当真有些超乎他意料之外。   秦良弼也道:“俺没意见。不过之后殿下去哪,和俺去商丘么?”   他藏不住脸色,面上浮现出几分紧张,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话本上听来的汉高祖趁韩信睡觉时夺他兵权的事。刘钦向他瞧去一眼,“我就不去叨扰了。我回解公处,免得把你的商丘也变成众矢之的。”   秦良弼“噢”了一声,赶紧附和,“解老那儿是个万全的去处。”   刘钦知道陆宁远肯定和自己一道走,就没问他,转向周章,“茂澜,你呢?”   他忽然叫得亲密,像是全不挂怀了,让周章多少有些意外,整整心神答:“臣之后应当是该回京述职了。”   刘钦点点头。这会儿他也看明白了,周章名义上是来江北宣谕众将,令各自协力抗敌,但只来睢州走了一圈就要回去,看来只是建康派来瞧瞧自己的,但不知道他回去之后,是会说他的好话还是坏话?   “看来各位都有去处,恐怕过不多日就要彼此分手,南北暌违,总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他说着这样的话,面上倒丝毫不见伤感,反而愈发肃然,“过后再想当面请教,怕不可得,因此还是趁着今天把话说尽。我心中所想,必定一无隐饰,还望各位也不吝赐教。”   “如今胡氛日亟,虏势愈张,迄无宁日,后面想也不会有一日安静。国家出路何在,要怎么样才有收复之机,不知各位可有以教我?”   他全无铺垫,把这么大的一个问题直直抛出,就此砸在地上,简直好像一道闷雷滚落,一时无人做声。刘钦也不意外,转向陆宁远道:“靖方,你先说。”   他一来对陆宁远亲重信服胜于屋中旁人,二来有意在周秦二人面前推重于他,三来隐隐感到他身上有些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上来先让他开口,若能有什么过人之见惊倒四座最好,即便没有,他那般年轻,官职又低,权当是抛砖引玉也不丢人,有自己在,定不会让他下不来台就是。   陆宁远自然不同于他所想。他从上一世起便昼夜苦思救国之策,更又手握重兵,亲历戎马,与夏人交手过不知凡几,早有成算在胸,只是眼下不只有刘钦在场,他不愿与旁人交浅言深,因此想了一想,只是道:“臣以为若要恢复,应早不应迟。”   “听闻朝中多有议论,极言应该暂避夏人兵锋,经营东南,深根固本,日后再图北上。但臣以为,夏人现在之所以不能全力南下,一因北方全境并未尽降,我仍有城池坚守、各地也都有义军反抗;二因百战之后,城池残破,百姓逃窜,生产凋敝,便如人脾胃虚怠,纵然一时强悍,却终究没有元气,不足深惧。”   “可时日一长,夏人消化江北全境,辖下生产陆续恢复,配合以良马、强兵、悍将,兵锋南指,一旦让其攻取一二要地,江淮防线一破,定然不可收拾。因此臣以为东南绝不可偏安,无论国中何等困难,都必须趁夏人立足未稳、百废未兴时主动出击,寻机收复各处要地,否则一旦将这几年蹉跎过去,后欲复振,恐不可得!至于如何才能取胜……”   他顿了一顿,“恕臣愚钝,臣一时没有成算,不敢有误殿下。”   他只将心中所思所想说出十之一二,一旁,秦良弼已是拍手叫好,连呼痛快。“说得好!别看小陆将军年轻,论见识,胜过多少胡子一大把的老先生!殿下,俺也是一样想的,必须要打出去,才能守得住,不然就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迟早让人一口一口给你吃干净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至于刚才小陆说的什么‘收复要地’,这俺倒已经有点想法……”   他一时忘了刚才的吃味,打开话匣子,当真不藏着掖着,心里想着什么,噼里啪啦就往外倒。   周章同样力主抗敌,只是在京城时许多话或是不能说,或是说了也没用,这会儿受他感染,不觉也稍露胸中丘壑,时不时接过话头,一抒己见。刘钦偶尔发问,有时也插上几句,三人就这么探讨起来。   秦良弼越说越远,山东之围还未解,他已想到收复洛阳的事,大声道:“这样据天下腹心,左右都有臂膀,咱一边一个拳头,两只拳头打人!”说到兴头上,两只粗壮的拳头当空挥舞,险些砸中坐在一旁的周章。   刘钦点点头,被他说得多少有些心向往之,忽然想起好一阵没听见陆宁远出声,便要出口相询,一扭头却见陆宁远倚在床头,在他们谈话的功夫,不知何时悄悄睡着了。只是他一向话少,平时就不声不响的,这才一直没被发现。   刘钦皱一皱眉,但马上想到以他身上伤势,能支持到现在实属不易,加上思及是自己把他卧房强征作会客厅用,更又添了几分歉然,于是打个手势让秦良弼压压嗓门,别再这么大声。   秦良弼瞪大了眼。   但随后,更让他接受不了的事情发生了。   刘钦在陆宁远脸上打量两下,正欲转开头,却刚好瞧见他眼睑下面,两只眼睛颤得飞快。再看他垂在身旁的两手,也在小幅度地抖着,手指头轻勾两下,随后左手和受伤的右手一齐捏成拳头,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睡得极为不安。   因为受伤,又正在睡着,那张一向坚毅的面孔显出几分刘钦平时从没见过的脆弱,让刘钦心里忽地一轻,几乎没怎么想,伸出一只手垫在他伤手里面,五指一收,轻轻握住了。   他原意是想要陆宁远睡得安稳些,谁知下一刻他就一惊而醒。刘钦只觉握着的那只手一下收紧了,陆宁远睁开眼,看见他的那一瞬间,眼中忽地翻腾起莫名的情绪,如同怒海中卷起巨浪,但下一刻便被怔愣、讶异替代。   他低一低头,意识到此时正在自己手里攥着的是什么,原本不该用劲的右手忍不住攥得更紧了,脱口道:“殿下……”   刘钦这会儿才觉着有点不对,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陆宁远握得太紧,没抽出来,他也不在意,索性就这样任他握了,就着这个姿势若无其事地道:“靖方,虎臣正说到日后收复洛阳的事,正好你醒了,也来听听。” 第45章   从陆宁远处出来,刘钦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忙着人传菜,动筷之前,拦住往陆宁远屋中去的杂役,见给他送的吃食和自己的一样,放下心来,让人去了,草草吃了两口饭,就听一个亲卫过来道:“殿下,朱孝好像快不行了,他说想见您,要去见吗?”   刘钦一愣,取来一旁布巾擦干了手,起身道:“走,去看看。”   朱孝住在军营中,离刘钦等人暂住的衙门尚有一段距离。刘钦身上有伤,骑不得马,城中又刚刚经过那样一场恶战,士卒百姓死伤不计,救治伤员、搬运尸体的士兵这会儿还在街道上来来往往,这种时候坐轿未免太打人眼,他便让人套上一架马车,去到朱孝的住处。   朱孝的军帐十二个人一间,大多都是重伤之人,里面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还有不知道哪来的一股臭味儿,静悄悄的,只有刘钦踏入后,惊动了人,几颗昏沉混沌的眼珠转向他,才能听见一二声呻吟。   恶战后军医团团转着忙不过来,药草也不足以救治这么多人,因此便把士卒按轻伤、重伤分别收治,眼下只能先尽量救治前者,其余伤重不治的,只能放在这里等死,饿了给口饭吃,渴了给口水喝,等人死了把尸体搬出去,除此之外再做不了别的。   踏进来的那刻,刘钦便觉心头一沉,尽量不看旁人,径直走向朱孝。   先前朱孝背叛了他,把他的行踪透露给夏人,按说就算那一战中朱孝侥幸不死,过后刘钦也非杀他不可。   但事后朱孝毕竟又跑回他身边,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他,等他被陆宁远从悬崖边上拉起,在同周围的夏人混战时,朱孝听见交战声赶来,死死护在他身前,拼死掩护他突围。如今他伤重至此也是因为自己,不能说他一心只想害自己性命。刘钦特意过来见他,便是因为这个。   朱孝被放在地上的一张草席上面,刘钦只得在他身边席地坐下,见了他的样子,不由放轻了声音道:“我来看看你,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朱孝已是面如白纸,气息仅属,脖子以下盖在一张薄毯下面,看不见伤势如何,只能瞧见薄毯颜色一块深、一块浅,血迹从后面斑斑洇湿过来。   刘钦没有掀开毯子查看,朱孝也起不得身,只勉强梗着脖子,把头从地上抬起一点,对刘钦道:“殿下,俺……从夏营当中跑出来,与殿下换盔甲,是……咳咳!是真心想救殿下,不是,不是与他们一同设套……”   刘钦一怔。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简直不给人喘息之机,关于朱孝所为,他一时没有余暇思及,现在稍一转念,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天他按朱孝所说,同他换了衣服,沿他所指道路往山下突围,结果刚好撞上狄吾,让人不能不怀疑朱孝此来是奉了狄吾之命,假做好心相救,实际是故意把他导入狄吾的包围之中。   若再想得深些,朱孝那日对他看似是和盘托出,无所保留,不惜供出背后的刘缵来,也有可能是想取信于他,让他放下戒心,落入圈套,其实也是在按刘缵的命令行事,目的就是要将他杀死。而他一旦身死,就是得知真相也无所谓了,朱孝或许就是料他必不能活,才会说那番话。   至于朱孝现在所说,当然无法证伪,但也没法证明是真的,刘钦生性多思多疑,不会因为朱孝是将死之人,就对他这套说辞深信不疑。念头稍转,料想他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让自己信守那日许下的诺言,在他死后照拂他的妹妹,这才托人找来他,在他面前极力证明自己清白,安排下身后事。   他思及此,便如洞见了其肺腑一般,不由暗想:他此举实在是多虑了。   如今朱孝既然已经即将身死,那真相如何便不重要,哪怕朱孝真存了害他之心,既然没有得手,那也就祸不及家人。他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自然不可能因为记恨于他,便报复在他那自己见都没见过的妹妹身上。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不会变,一定照顾好你妹妹,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他本来想说“你安心去吧”,话到嘴边,转了一转,留了几分情。   朱孝觑着他的神色,如何不知道他并没有当真相信自己?当下便急道:“俺不是为了妹妹,咳!俺知道殿下为人,不担心、担心俺妹……可是俺要死了,不能、咳……不能死得不清不楚!殿下、殿下……”   他本就气若游丝,因为着急,更是喘不上气来,大张着嘴,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已经隐隐蒙上一层紫色。   刘钦想让他别再说了,可他摇摇头,看着随时都要断气似的,却不肯停下,艰难嘶声道:“殿下这样对俺,对俺的乡亲,俺还没有报答……嗬、嗬……咳……要是不说明白,让殿下往后在心里那样想俺,俺便死得猪狗一般……俺不能、不能瞑目!求殿、求你相信俺的话,俺是真心、真心……”   他说不下去了,像是让人扼住脖子,整张脸都现出一种猪肝色,眼睛大张着,两颗眼球像是要凸出来,急促地大口倒着气。   刘钦这回听明白了他的话,一时心中震动,微微张开了嘴。他心里怎么想、怎么看,于朱孝而言,当真如此重要,让他临死之时都这般牵挂么?原来他先前所见,不是什么肺腑,眼前见到的一身硬棱棱的骨头才是真的。   想一想,其实人生在世,每一缕魂魄都是有其光华的,哪怕再是暗淡,哪怕声音再小,也想留点什么在这世上,就像朱孝现在这般。这下刘钦不能不全盘相信了,一个字都不能再疑,定一定神,从毯子下面摸到朱孝的手,用力握住了,“好,我相信你。”   朱孝这才松一口气,头倒回地上,磕出“咚”地一响。他喘了一阵,刘钦只在旁边静静守着,过会儿便又听他忽然道:“殿下,俺不想死。”   刘钦道:“我一会儿就叫人带你换个地方,让军医全力替你救治。”说这话时,他顿了一顿,将声音压得格外低,心绪比刚才更要烦乱。   满帐都是等死的人,其他军帐里还有不知多少,他或许能救朱孝,却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坐视他们死掉。只凭着个人好恶、远近亲疏,指头一点,判这人生、那人死,若这就是太子,那也太无谓了。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心中忽然现出这么一句,但迅速抛之脑后。国事蜩螗,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境土未复,不可能净洗甲兵长不用,既然矢志恢复,就只能一路往前走,决不能为此耽下脚步。   朱孝偏头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刘钦明白他的意思,“你若好了,不必再回羽林,来做我的亲兵。”   朱孝这才浑身一松,闭眼昏死过去。   从朱孝那里离开,刘钦一路上想着心事,没有回自己住处休息,问明熊文寿所在,亲自过去见他。   他身上有伤,折腾的时间一久,便觉精神又有些不济,但有些事赶早不赶晚,同熊文寿的话必须现在说开,自忖这次不会再昏过去,只得振作精神,打好腹稿,叫上张大龙,和自己一起去找熊文寿。   熊文寿身为大将,此战后许多军务要处置,一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没什么闲心生闷气,只是先前刘钦所为,不啻揭下他面皮扔在地上,他到底不能不意中不平,见刘钦过来,多少猜出他的来意,虽然仍尽力表现得热络,但到底和平时不同。   若是别人,或许未必发现,但刘钦人精似的,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有气,只是胸有城府,不肯当着自己的面表露出来而已。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道:“成业是指挥使的爱将,我如何不知?可他有必死之处,我要是当时轻轻放过,非但徇私,更是枉法,难以允协于物情,未必为时论所容,朝廷之中,恐怕也要议论丛生。即便一时无事,也是为你我事后埋一祸根。宴席之前,我为其他事情牵绊,不及提前知会,不知将军可谅鉴么?”   他知道大道理是当众讲的,对着熊文寿这般人,私下里只能感以私情,要是仍然摆开架势,说上一番“此举是要激励人心、正天下风气”一类的大话,只会适得其反,熊文寿非但不会听,还会愈发厌恶,不定如何在心里冷笑。因此一上来就屏去旁人,对熊文寿掏心掏肺——即便这心与肺并不是他真正的,也得做出这样一番姿态。   熊文寿果然神色稍变,当着他面叹出一口气。“成业那小子确实混账,殿下要杀他也没有什么,可事先一点风声不透,让臣全没半点准备……更何况杀人的法子很多,私下里把他惩处了就是,何必闹出那么大的阵仗?臣绝不敢有怪罪之意,但……哎!”   刘钦接过话道:“是我思虑不周,在席上一时冲动,这里向将军赔罪了。”说着拱一拱手,熊文寿忙侧身避过,带上几分惶恐。他知道刘钦绝不是一时冲动,在席间说的那番话也不是假的,但道理如何,他并不在乎,他要的只是刘钦一个态度。如今刘钦肯做出如此姿态,他那半腔怨气也没什么不能平的。更何况……   他还记得刘钦有意无意复述出来的,自己与成业在阵前说的私话,虽然回来便让人彻查,但什么眉目都没查到,不由更感深不可测。   说到底,他就是爬到再高的位置,也不过就是臭当兵的,是他们刘家父子的家犬而已,一举一动都在网罗之下。虽然因着朝廷播越,威严扫地,他看似有了几分自由,但不知何时就要被收回,而且看刘钦这储君的模样,那一天怕也不远。   为了他眼前的权柄和日后的富贵,他也不能给脸不要,吸一口气便道:“殿下这么说,实在折煞臣了!臣之前也有误国之处,赖朝廷宽宥,勉图自新,陈力未效,听闻殿下那一席话,不能不深为汗颜。”   刘钦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将军不必如此。我先前说‘此事到此为止’,便是盖棺定论,往后再也不会从这里再掀起事端。我杀成业,是为明正典刑,或是按将军所说,是要‘激励来人’,在此之前,各人事迹全都一笔勾销,我现在、往后都绝不会再提起,我也保证不许别人拿来再做文章。”   熊文寿当着刘钦硬气不起来,非但是因为他尚有求于刘钦,只要有修复关系的机会,同样也不愿意得罪了他,更是因为他屁股底下也不干净。   先前他坐视北军精锐阵亡殆尽,到最后也没派兵救援,真要论起来,比成业的罪过要大出千倍百倍,可不是他轻飘飘“误国之处”四个字能揭过去的。只是因为他手下尚有可战之兵,朝廷要将他倚为藩屏,因此虽然朝堂上多有弹劾,但这一年里始终没有动他。   他自己心里明镜似的,那日听了刘钦那指桑骂槐的一番话,他如何能不心虚?   刘钦便是拿捏住他这心虚,靠一个既往不咎的承诺,交换回他的忠诚。果然,他话音落下,熊文寿也当即道:“殿下如此,臣没有什么可说的。往后但有驱使,臣定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刘钦虚虚扶住他,没让他跪下去,提高了声音让等在外面的张大龙进来。   “这是陆宁远麾下的一个把总,叫张大龙。成业的事毕竟与陆宁远有所关系,他在病榻上听说,心不能安,便让张大龙来向将军告罪。大龙,你把陆千总让你带的话说给熊指挥使听。”   张大龙在来的路上,早把刘钦吩咐给他的话背得滚瓜烂熟,说出口时虽不甘心,但来之前陆宁远再三叮嘱,加上他也知道几分轻重,闻言倒没犹豫,站直了大声道:“熊大帅,陆千总说之前他不知轻重,撇下大军自己跑了,你、您大人大量,没追究他,他心里感激,那个,感激不已。当日与成业起冲突,他也有错,现在闹成这样,他躺在床上十分不安,等他好点了,一定亲自登门赔罪。”   熊文寿勉强一笑,妥帖回道:“他有心了。此事与他无关,是成业咎由自取。此战他救援殿下有功,该我去看望他才是,不知他伤势如何?”   张大龙答:“没啥,俺看过个十天半月就差不多了。”这句倒是事先没背。   熊文寿又礼貌地问过几句,刘钦只在一旁微笑听着,并不插话。他当然知道熊文寿认识张大龙,更知道张大龙救了熊文寿的命,这次特意叫他过来,只是再添一把火,毕竟救命之恩摆在这里,熊文寿再如何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就此认下。   他从旁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为解决了一桩大事,心头总算轻松了些,拿杯盖拨拨茶叶,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杯热茶,闭眼缓缓精神。又坐一阵,亲兵进来换茶时,弯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周侍郎说要辞行,殿下是不是过去?” 第46章   刘钦匆匆赶去城外的时候,周章已经整装待发。他没有什么行李,亲随也只有几人,因此收拾起来很快。   相处的这些天,除了两天前以外,刘钦几乎没再同他有过什么亲近之举,心里某处好像也隐隐约约绝了念想,不再抱什么希望,但见他事先没有同自己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好像两人全没有一点关系,仍觉心里横了根刺,见面之后只沉默着不肯说话。   周章对他的沉默仍不大习惯,相对默然一阵,只得当先开口,“我有王命在身,不敢耽搁,睢州之围既然已解,我这便要去别处宣谕了。你……你也依计行事,在夏人元气恢复前,抓紧迁出百姓,撤离这里吧。”   刘钦“嗯”了一声,仍没有什么话说。从那天歇斯底里般地失态过后,再见到周章,他好像再没有了之前的心绪激荡,只剩下种沉甸甸的平静,压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周章不知道他从熊文寿处来,原本想要叮嘱他要妥善安抚熊文寿,但见他阴沉沉地不肯说话,冷淡之情简直形于颜色,也就没有多事。他已经向朝廷请罪,说明当日失期情况,只是路途太远,还未听说什么处置结果,这会儿也就并不提及。   他是自尊自傲之人,从没有上赶着巴结、讨好过任何人,就是对刘崇也仅限于谨守臣节,有时不得不说些官场上阿谀奉承的套话而已,但也绝没有取媚之意,对着刘钦就更不可能了。   “好,那我走了。”   他草草地说了这一句,便要转身。在转身的那刻,他想他和刘钦的这段持续数年的、他怎样推拒也推拒不开、几乎要把他毁掉的不正当关系似乎是终于结束了——正如它到来时没有征得过他的同意一样,它离开时也不曾过问他的意思,就是这样静悄悄、毫无预兆地终结了。   他该是松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呼出,身上却没有什么轻松之感,仍像有什么紧紧压在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想笑,但是没有当真笑出来,默默转回身去,却被刘钦叫住。   “等等。”刘钦侧身让了让,打个手势,身后羽林将士排成数列上前来,看样子有一百多个,“江北太乱,你只带这么几个人不安全,带上这些人,既是路上有个照应,也算稍壮朝廷声威,免得那些军头见你只有孤身数人,不把朝廷使者放在眼里。”   他分明还是关切之意,不知道做这些是为了朝廷的兵部侍郎还是为他。周章一愣,也没拒绝,应了声好,眼睛低了低,视线在他背在身后的左臂处转了一圈,到底没说什么,转身登上车架。   车夫开始催马。刘钦不急着离开,站在原地默默瞧着,但见那一辆小车仿佛一只风筝,缀在后面的羽林仿佛风筝的线,被一撒手远远放飞出去,在视线当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边。   “嗯。”刘钦瞧了好一阵,最后在心里暗暗道:“他的车帘不会再打开了。”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但他仍是站到再也看不见为止,然后长长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城里。   送走了周章,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刘钦一面养伤,一面着手迁移城中百姓。   夏人兵锋既然已经指向此处,那么虽然眼下一时守住,往后却也未必。而一旦被他们攻下,于这些百姓而言,他们不知要遭遇怎样的祸端,不知多少人要性命不保,而于整个雍国,每失去一地,城中人口必为夏人所掳掠,白白损己而资敌,也不是朝廷乐于见到的。   但百姓安土重迁,不愿意离开世代所居的老家,抛弃土地、田宅,跑到别的地方去做流民,任胥吏和士兵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多少人响应。   刘钦一开始以为是他们办事不得力,亲自写了文书告示,又请来一些城中的耆老、曾经的大户,当面和他们推心置腹,无奈仍是收效甚微。   劝到最后,就是刘钦自己也心虚了。他先前从别处带来的流民,虽然勉强安置下来,但过后不久就遭了兵乱,这些人没有田产,又几无积蓄,被夏人围城的数月当中,冻死、饿死的不知凡几,别说这些人里侥幸活下来的不可能再随他走,就是城中其他人见了他们的遭遇,也必定心里画魂。   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江北城池残破,各地流民不计其数,涌入江淮一带,还有的甚至渡过长江,在江南定居。对这些人,到现在为止,朝廷还没有任何安置之策,没有授予田地、房屋,无暇一一编入户口,甚至就连这些人的口粮,大多时候也无力满足,能得到官府接济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剩下的都得自谋生路。   流民没有寄身之资,为着活命,便与本地乡人争夺土地、粮食。本地人自然不让,两边多有冲突,时间一长,冲突转烈,听说各自纠集同乡,常有械斗之事,有的地方甚至达到了近千人的规模。   当地官府要么不敢去管,要么压根漠不关心,不闻不问,要么因为没有朝廷的明令,不敢自作主张分田,因此就算下手处置,也是治标不治本,总之大多无所作为。   各地乱成一锅粥,迁徙过去的人日子过得还未必有留在老家的好,因此任凭刘钦他们说破了天去,百姓们也不愿跟从。只有那些家中人口众多的,怕罹了夏人兵患,下定决心去南边闯出一条生路的,还有那些在本地就没有田产、去哪都一样的市井无赖偶有响应,在兵士护送下南迁。   按刘钦原本的设想,要迁徙的百姓在万人上下,恐怕要绵延数十里,不绝于道路,因此扣着秦良弼没让走,想让他搭一把手,帮忙护送。这时也知道没必要了,便让秦良弼回了商丘。   临别之际,两人有过一次密谈,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就连曾有密谈之事本身也没几个人知道。此后刘钦留下熊文寿守城,终于离开睢州,没有马上启程回建康,先去了解定方处。   解定方早离了凤阳北上,与夏人时有交战。刘钦先前所在的睢州毕竟只是一座小城,只是因为他在那里,才吸引来那么多的夏人。但如今雍夏交战的主战场其实只有两处,一者在四川,一者就是山东一带。一旦解定方在东线抵挡不住夏人,放他们渡过淮河,直薄大江,则长江天险为雍夏所共有,江南不远的建康朝廷眼看着就会不保。   刘钦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夏人直到自己死时也没有能够过江,但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就想去前线看看。谁知道千里迢迢过去,解定方却不怎么待见他,见到他后先客客气气安置下来,然后一连多日看不见人影,可当刘钦提出想要离开中军去交战处瞧瞧时,解定方又想尽办法、找尽理由绊住他。   如此几次之后,刘钦不禁憋了口气。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给别人闭门羹吃,他自己少有碰壁的时候,可解定方铁了心仍把他当纨绔看,生怕自己给他惹上什么麻烦,难道他没听说自己在睢州时候两败夏人的事?   对江北众将,他虽然存着羁縻之意,但毕竟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人,加上上一世解定方就坚决反对割地换他回国,他虽然知道是以大局为重,可要说全不记恨也不可能,被拒绝几次后,干脆强闯了解定方的军帐,让他当面给个说法。   他毕竟知道轻重,因此没此行有带上羽林,只有自己一人,门口守卫不敢同他冲突,只象征性拦了一拦,便即放行。   谁知道进门之后,解定方正举着碗在喝药,几绺药汤沿着花白的胡子滴滴答答淌在前胸上,听见声音,放下碗虚眯着眼睛朝他看来,在这一刻显出种他平日里几乎觉不出来的老态,那张黢黑的面孔也比上次见到时还要更黑几分似的,而且更加瘦削。   刘钦不得不想到,其实解定方只有三年好活了。   他忽然泄了气,觉着没有什么好争,脚底下缓了一缓。解定方没站起来,坐在椅子里对他拱一拱手,“不知殿下前来,恕臣失仪。”   刘钦摆手,“是我打扰解督了。”   他寻到另一把椅子,在坐下的时候,已在心里拟好另一套说辞。“遽尔相扰,实在冒昧,只是几次相请,不得一晤,钦心里又有一个疑惑不通之处,若是不得解惑,实在坐立难安,还望解督教我。”   解定方匆匆整衣戴冠,勉强收拾一番,闻言忙道:“不敢。”说话时胡子还未来得及擦拭,仍是湿淋淋的,他自己一时倒没发现。   刘钦也不好提醒,便没开口,继续道:“钦此去睢州,赖陛下威灵与将士用命,幸不辱命,得效微劳,稍挫夏人,薄有尺寸之功。”他不好对自己吹捧太过,说完这一句就转了话音,“只是这半年来,虽有小胜,可以钦所见所闻,国事良有可虑!”   “其一,夏人竟然胆敢绕过那么多城池,兵锋直指勉强还算腹地的睢州,而沿途守军居然毫无动静,任凭他们自来自去。”   “其二,去年时我便战胜了他们一场,胜得很难,但毕竟是胜了,可是局面居然仍无多大改观。反观夏人,胜则大胜,这一年里只要让他们赢了一仗,就能在我咱们咬下一大块肉来,这是为了什么,两边差距在哪?”   “其三,我公或许已经听说成业的事。他狼心狗行,为人自是不值一提,临战违命,苟且自保,天幸不曾铸成大祸,却也给我军平白添了许多损失。可问题不在他,而在为什么他这等人能忝居高位,手握重兵?江北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往后会不会再重蹈覆辙?”   “其四,风闻朝廷发给江北的军饷常有不足,前几次向我公问及,我公皆含糊应对。钦也深知我公心怀顾虑,此来不为追问凤阳大营的具体情形,可以钦所料,粮饷不可能这里缺那里不缺。为何如此?莫非以东南之财力,还不足以供养大军?几点不明,请我公赐教。”   解定方深深地看他,这一眼带着十分的讶然,在那双浑浊的老眼当中,似乎有什么轻轻闪烁两下。   刘钦的这些话当真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得不在这个年轻的储君身上认真打量。但见他面容严肃,脸含忧色,是真心在向他发问,可那两只发着亮的眸子又隐隐透露出来几分得意,为着他问出的那番话,或许也为着自己在刚刚露出的吃惊之色。   见此,解定方忽然就熄了开口的念头。如果将来他会认真回答这些问题,那或许是在他看向刘钦两眼,直探进去,却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的那日。   他已经一把年纪,再高的官位都与他无关,唯一的儿子也死了,他没有什么好为子孙计的,可他又偏偏一身担负着半个社稷,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对着现在这个思虑尚且浅薄的储君,自然是不能深谈的。   况且,这些问题的答案,真正的答案,当然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任何人也不行,必须要刘钦自己想到——如果有天他当真会想到的话。   于是他忽地掩嘴大咳起来,把自己隐藏在一团老态当中。他咳得那样厉害,都有涎水从嘴边流下,胸口中震得像是敲一面锣,惊动了帐外的亲兵和被赶出去的仆役。   几个人围上来,又是揉他胸口,又是捶他的背,又是给他喂水,忙里忙外,不留一丝空隙。刘钦只得起身避让,站了一阵,只好识趣地告辞。   等他走后好一阵,解定方才渐渐止住咳,泼掉剩下的半碗药,望着帐门出了阵神。   或许天下事还有能措手处,狂澜可挽,大厦能扶……只不知那一天他能不能见到,但愿不是他的一厢情愿罢。 第47章   既然解定方对他多有疑虑,那么江北也没有必要多留,何况有些事情只有回到建康才能做、才能弄清楚。于是几个月后,大雍永固三年,朝廷南渡的第三个年头,刘钦终于乘船南下,启程前往建康。   这是八月寻常的一天,苇花吐絮,匝岸如雪,高天上几行从塞北南来的大雁缓缓飞过,江水阔急,不住拍打船身。   这又是八月不寻常的一天,刘钦站在甲板上,江风浩浩,把他的两只衣袖吹得像大鸟翅膀般上下翻飞,像是下一刻就要拔空扬起。   日后他缔造起那样辉煌的一座大厦,纂系雍祚,再补金瓯,煌煌功业,便肇基于今日,肇基于滔滔大江上的这一面小小的风帆。   而此时此刻在他身边的,除去数百羽林、解定方派来护送他的卫士外,就只有一个陆宁远。   但是这就足够了。如今刘钦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在这信任倚重之外,或许还有一点庆幸——幸好这一次是他赶在了他大哥前面,幸好陆宁远还不曾同他为敌,甚至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任他涂抹颜色,只偶尔露出些他看不太懂的情绪,但也绝无可疑——只是他这念头实在有些不足为外人道。   像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还有另外一个。刘钦矮身走入船舱,若无其事地在一方矮案前坐下,见陆宁远犹犹豫豫地也走进来,笑了一下,抬手指指小案对面,示意他也坐下,然后斟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   长江上风浪甚大,但他们乘的大船,虽然不是如履平地,却也感觉不出多少摇晃,刘钦的手又稳,两杯酒没有洒出一滴。   “靖方,等到了京城,就不敢再这么喝了,今天在长江上,四面无人,咱们两个一醉方休,来!”   陆宁远接过酒,没有犹豫便抬头饮下。刘钦没太同他喝过酒,不知道他酒量如何,但见他饮得这样痛快,心里也有了底,当下又给自己满斟一杯,要给他也倒上时,陆宁远忙接过,“我自己来。”   刘钦没同他抢,等他倒完,又举杯道:“你这次被朝廷擢升为副守备,还没祝贺你呢。要是按照规矩,你该连饮三杯才是,不过这儿就咱们两个,倒也不……”   他话音未落,陆宁远便仰头喝干了杯中酒,随后又飞快连饮两杯,就像饮水一样。刘钦不由瞧得一愣,陆宁远见他露出惊异之色,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不由有些赧然。   上一世他军纪严格,约束手下从将官到士卒,无令不得饮酒,自己也以身作则,因此常常滴酒不沾,只有庆功时、开战前鼓舞士气、或者不得已同京里来人应酬时喝上几杯,但从没醉过,哪怕痛饮一夜,第二天也只是有点头疼,因此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酒量的深浅。   这些月相处下来,他隐约感觉到刘钦好像喜欢和自己一起吃饭似的,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喜欢看他吃饭,还曾半开玩笑地同他讲,说和他吃饭,同样的东西味道要好上不少。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也不耽误心里说不出的开心,这会儿见刘钦有几分劝酒之意,以为他也喜欢和自己饮酒,所以喝得格外痛快。   可刘钦见了,微微张开嘴,显出几分惊讶,却不是他预想中的反应。陆宁远顿了一顿,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当着刘钦的面,忍不住又局促起来,一张面孔没什么变化,两只耳朵有点发热。   他平生从不爱与人相争,无论是功名爵禄,还是身前身后名,又或者其他的什么,于他而言都无可无不可,别人想要,那让给他们就是,没有什么好争的。不是因为他天生心性淡泊,而是因为他从小就瘸一条腿。   七年前的曲江宴上,他第一次见到周章,也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刘钦——呆呆地怔了好大一会儿,一点点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脸上忽然焕发起别样的光彩,两眼中闪烁着惊喜、爱慕的光,那样夺目,那样摄人,比那一刻照在他肩膀上的日光还要更加炽烈、更加明亮。   然后,就在这个炎热的下午,在这恶魔一般的时刻,在他从刘钦眼中读出他对旁人萌生出的爱意的那一瞬间,他从懵懂中一跤跌倒,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心。   可是……他看着明珠朗月一般,光彩照人的周章,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只挣扎了片刻的功夫,就同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一样,乖觉地放弃了。   刘钦同周章日渐亲近起来,他也就不好再像从前一样同刘钦形影不离,便渐渐地不再出现,尤其是周章在的时候。刘钦注意到,曾问过他,他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后来刘钦也就没有再问。   再后来他总统帅旅,在江南江北都有了几分薄名,朝野间的文人写诗赠给他,百姓在街头巷尾谈论他,夏人当中也流传着他的名号,好像所有人都明白知道他志在兴复,一心北向,谈起他时,或爱或恨或敬或怕,但没人知道,他从年少时候起,那么久那么久地偷偷喜欢着另一个人。当时没有出口,后来也没有机会,刘钦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普天下无人知晓。   他的几次鼓起勇气的示好,刘钦都不动声色地拒之千里,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的腿,还是他太木讷,太冷情,太无趣。   但是现在,刘钦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亲手给他斟酒,同他说着这么多的话,他忍不住想,刘钦会不会像喜欢周章一样,也有一点喜欢自己?他要做些什么,刘钦才会欢喜?如果换了周章,应该不会像自己这样牛饮吧,他会说什么样的话?   他坐立不安起来。刘钦看他耳朵发红,以为他是有点醉了,于是劝酒劝得愈发殷勤。   他有点想看陆宁远醉酒后是什么模样,会不会话多起来,是乱挥乱打还是倒头就睡。不过这一次没有什么机心,不存什么算计,也不打算从他口中套什么话,只是兴致起来,就想逗弄他而已。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一去,非有一番死斗不可,不是一飞冲天,便是铩羽而死。风雨晦暝,雷鸣电闪,黑色的浓云已出现在南面的江面上,向着他滚滚而来。可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是珍惜此刻,或许往后数年,那么多个日月当中都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宁静。   他要通宵痛饮,醉倒在船上,等到明天天亮,整整衣冠,便要投身于怒涛雷霆当中,扬波搏击一番了。   这艘船上只有他自己的亲卫和陆宁远,没有旁人,他无需矫饰,也不怕稍稍失态,更何况瞧陆宁远那实心眼的模样,会醉在他前面也说不准呢。   只可惜事与愿违。陆宁远坐在那里,一杯接着一杯,那么多酒下肚,却好像掉进牛皮口袋,有多少就倒进去多少,全不见半点醉意。   刘钦劝三五杯,自己只喝下一杯,有时候还藏一藏酒,渐渐也有些不支。“看来是我要先醉了。”他心想。这就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像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   他机心甚重,哪怕醉酒时也不可能将内心的秘密透露出来,只是不住地臧否人物,把在江北共事过的众将捋过一遍,结果十之八九都让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哪怕是自觉已成了太子死党的熊文寿也被痛骂一番。   只有对秦良弼,还算有些好话,说到解定方时,他忽然沉默不语,片刻后话锋一转,又重新激昂起来,说自己要一变雍军风气,就从彻查军饷一事做起。   他像是醉了,可思路仍十分清晰,但要说没醉,偏偏和平时大不相同。陆宁远让他频频发问,不由也话多起来,问什么便答什么,虽然知道刘钦第二天一早未必还能记得,却仍是将那日当着旁人不便言及的用兵方略和治军之道尽数说来,直听得刘钦不住点头,看向他的眸子像是擦了火,那里面亮堂堂的欣赏之色像是掉下来两颗火星,倏忽烫在他手背上,让他不由一抖,然后想也未想,像被什么驱使着似的,将这只手向着刘钦伸过去。   他实在很想要摸一摸刘钦的手,于是就这么做了,或许因为他喝了酒,到底还是有些醉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不然他如何会有这样的胆量?   碰到的一瞬间,刘钦一愣,正说的话停下来。陆宁远霍然惊醒,下一刻赶紧缩回了手,张了几下嘴,随后神色不大自然地解释道:“船里有点凉……我想看看你冷不冷。”   刘钦虽然醉着,可不糊涂,对人仍有亲疏远近,要是换了旁人,此刻他已经要雷霆作色了,但现在自然是不同的。   说这话时,陆宁远自己也觉着不大可信,脸上露出几分羞惭,还有淡淡的忧虑,让他那张轮廓冷硬的面孔柔和下来,被船舱里的烛光一照,显出几分温柔,在船舱外的江水声中,像是轻轻漾了一漾,让刘钦不仅不恼,反而心中一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刚被夏营当中救出来,瞎了两只眼睛,藏在树后面听陆宁远一声声喊他的名字的那次?是从他挂在悬崖边,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陆宁远的伤手,被他身上的血打在脸上的那次?还是那一天,还没有离开睢州的时候,他夜半而归,在黑黢黢的庭院当中见到举着沙袋正在复健右手的陆宁远,月光照下来,映出他脸上的一颗颗汗珠的那次?   月光下面,陆宁远紧紧咬着牙,只一眼就能看出正强忍着疼痛。   刘钦上一世手上也受了伤,最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可陆宁远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只在听见他脚步声的时候转过头来,看清是他,褪去警惕的厉色,半边轮廓在月光中悄悄融了,似乎对他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他没有出声说些什么,刘钦也没开口,只是定住脚站在远处。   那个夜晚是那样地宁静,云影铺地,风过小庭,在两边的树木间撩起一阵轻轻的涛声。   或许有什么不一样了。刘钦看出陆宁远因为不小心碰了自己一下,忽然间浑身都写满了局促,十分可怜的样子,心想:我应该调笑他一句。于是向后靠了靠,手仍放在桌上,笑道:“好好的淮北长城,怎么这么婆妈?”   陆宁远先是一赧,随后猛地一惊,从飘飘然间轰然坠落砸回船上,在这一瞬间,刚刚喝下去的酒浆全都从背后猛溻出来。   淮北长城是上一世时别人对他的称呼,刘钦怎么知道?难道他和自己一样……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   他竭力控制着面色,不让自己即刻失态。幸好平日里他就没有什么表情,刘钦醉酒之后,毕竟不像平日那样敏锐,既没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也没察觉他神色有异,只当他是羞窘地说不出话,心生怜意,于是没再逗弄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陆宁远却再没有心思听了,又捱一阵,借口醉酒想吐,走出船舱,去到甲板上。   让江风一吹,最后几分酒意也褪尽了。   他几次想过、却不愿承认的事实还是成真了。为什么他刚刚救出刘钦时,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刘钦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并没受伤的手;为什么同行的那些天,刘钦对他那样防备,连睡觉时都要抱着刀;为什么刘钦在他昏迷时,会把手按在他脖子上;为什么他复明后看向自己的第一眼,那两只眼睛里露出的是那样刻骨的恨意……   他激灵灵地打个哆嗦,左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一把抓在桅杆上,才勉强站稳。   他忽然想起破庙中的那夜,他听见门外有夏人的响动,忙去拔出了被刘钦抱在胸口的刀。刘钦惊醒过来,第一个反应是两手挡在身前,护住头面,好像下一刻自己就要挥刀砍下,害他性命,好像自己比夏人还要危险。   原来那时候的刘钦就知道上一世的事,原来在那之后的每一天他看自己,都是在看一个日后要杀他的人!   重见的这两年间,一路往解定方的大营中去、一起在睢州守城、又一同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刘钦都是以怎样的心境在看他?   那时他突围出城,音信断绝,刘钦死守睢州,等他回援时又想了什么?他怎么还能相信自己,相信一个亲手杀他的人……   刘钦见陆宁远好半天不回来,有些奇怪,就也走出船舱。   瞧见他的那刻,陆宁远头顶一凉,忽然间如坠冰窟。   刘钦信任他,倚靠他,同他这样亲近,不是假的,他能感觉出来,可这是因为他只当自己是什么“淮北长城”,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自己就是上辈子那个杀他的人。一旦知道了……   他不敢再想,只觉脚底下的甲板剧烈摇晃起来,只好曲起手指用力抓紧桅杆。   刘钦朝他走过来,腰间玉佩的穗子被江风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声清脆悦耳的叮当轻响。他走过来,却没有离他太近,转身靠在船舷上,对他高声喊道:“风浪大起来了,要下雨了!”   从南边飞来的浓云已经逼至头顶,电光隐隐,闷雷阵阵,陆宁远尽全力控制着不露出异状。   刘钦又道:“靖方,你听没听过这句:‘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哈哈——”他当真醉得厉害,说出的话像是抱怨,可看他两只眼睛,又分明全无畏难之色,反而跃跃欲试,明亮非常。   但见他站在船边,矫矫临风,衣袖飘动,一张面孔那样年幼,上面的神情却是豪壮雄俊,让人不可逼视。   陆宁远松开桅杆,摇晃两下。他知道自己今生的理想就系在这高高扬起的衣袖上,或许这次真有实现的那天,但也知道,所有的飞扬意气,所有的灿烂温暖,所有他喜欢的、刚刚发现的、大着胆子想要拥有的,都不可能再是他的了。   刘钦对着江水出了阵神,忽然问:“你怎么不说话,是怪我么?”   陆宁远一怔,“什么?”   刘钦伸手向着船身外一捞,像是要挽一捧江水,可船太高,什么都没有捧到。他于是半挂在船边,随着风雨雷声晃动两下,“我知道你想的是杀敌报国,现在却要跟我先去名利场里厮杀,你怪不怪我?”   雨点砸下来,一开始只有一滴两滴,后来渐渐密集起来,成串打在甲板上,发出沙沙不绝的声响。脚下大船仿佛忽地摇撼一下,刘钦立在船边,只有小小的一只,滔滔江水像是张开的巨口,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入进去,浊浪卷起,已经舔上他的鬓角的碎发。   陆宁远摇晃着走上前,一只手扶住船舷,另一只猛地抓住了他,没有握他的手臂,只是把他的袖子紧紧扯在手里。   “不怪。”他艰难地摇摇头,“我相信你。”   刘钦忽然纵声大笑,“好!你这铜铸铁打的肝胆捧出来,我要是个阘茸货,可接不住它!”   笑过之后,他猛地一拍船舷,又严肃了脸,在大雨中高声道:“但你放心,我这副心肝也不是泥巴捏的,水化不开,火烤不灭,耿耿此心,终我之世,决不改易,长天江水,俱作证见!你所求,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第48章   徐熙被叫去衡阳王府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连他自己都能闻到。他自觉不妥,举起广袖在身前扇动几下,引得廊庭中的几个经过的婢女捂嘴偷笑起来。   他生得姿容俊逸,丰采照人,哪怕做出这么一个姿势,也难让人心生厌恶,反而只觉风度潇洒,仪态万方。几个婢女又向他瞧去几眼,就不敢再看,低头彼此说着什么,然后笑嘻嘻地赶忙走了。   徐熙见她们笑自己,不仅不恼,反而在心里暗道一句“红莲相倚浑如醉”,自觉用来形容她们刚才笑得花枝摇曳之状再合适不过,不由也莞尔,问明了衡阳王所在,往会客的花厅去。   刚刚推开门,屋里就响起“啪”的一声,衡阳王刘缵把一张纸拍在桌上,“你看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   在来的路上,徐熙就大致猜出了刘缵叫他来的缘故,闻言也不惊慌,先悠悠施了一礼,然后小步上前去,拿起那张信纸一看,马上在心里暗骂一句:好个邹元瀚,你是当真油光光两不沾边,转头就把我给卖了!   刘缵从旁觑着他面色,“看来这话确实是你说的没错了。”   徐熙把纸搁在桌上,对刘缵道:“殿下息怒,熙确实给老邹去过一封密信。”   “假托我的意思?”   “是,假托是殿下的意思。”   刘缵原本面带薄怒,见他这么痛快就应下,不由转为吃惊,待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时,又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徐熙定是大白天的又去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自己传见,他才匆匆赶来,也不知现在到底有几分清醒。他不愿同醉鬼置气,收了怒意问:“为什么这么做?”   徐熙笑道:“殿下心里其实是知道的。”   刘缵神情一动,像被什么轻烫一下,怒道:“我知道什么?”   他长相偏于柔和,不带锋棱,又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就是当真发怒时也不可怕,更何况现在还是佯怒。徐熙每每看他,总是想起欧阳询嘲笑长孙无忌的那句“所以面团团”,就要暗暗在心里发笑,加上他本身爱笑,醉酒后更是把持不住,脸上愈见笑意,简直有点乐不可支的意思,可说出来的话却不带半分酒气。   “呵呵……小太子曾落在夏人手里,虽然朝廷有意遮掩,但这事已是人尽皆知。虽然后来他被人从那里面捞出来,但算一算,前后毕竟有好几个月的功夫,若是常人早就吓破胆了,就是不一路飞奔、狼狈渡河过来,也必定缩在解老大营里不肯再露头,可他是怎么做的?”   “他管解老借了一队兵马,满江北地乱窜,同夏人打起仗来了!只去年一年,就同夏人交手了多少次。细究其意,无非几点,一是想要借机观望江南形势,一是想要趁机交结江北众将,以为倚仗,一是为了争军功以立身。若非朝廷已然定都改元,明了正统,他效法肃宗在江北另立朝廷怕是也未可知。”   “但无论怎样,都足可见其手腕不低,志向不小。殿下若无有远志,则有如此储君,实乃殿下之福,日后殿下与臣大可以尽心辅佐,以熙帝载,翼赞王业,兴许还会名留青史,主仆二人一同入忠臣列传呢。”   他虽然醉酒,但一颗心明镜似的,没有半分含糊。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刘缵见他竟然胆敢白日宣淫,终日都醉醺醺的,还曾开口申斥,徐熙便乐呵呵地当场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但只是随口应付,过后仍是我行我素,从没改过,反倒是刘缵慢慢发现,他这醉不是真醉,看着浪荡,但其实最是精明,也就不好再说他,如今被他说中心事,只沉默不语。   “可如果殿下有心于天下,这么一个弟弟,难道就这么放任他在眼皮底下入京回朝么?”徐熙继续说着,慢慢压低了声音,“要知道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要是他一旦回京,殿下再想有所伸展,怕是就要难上十倍、百倍!”   他说到后来,已是杀机毕露,一双星眸射着寒光。刘缵一惊,随后喃喃道:“那也不能……那是我的亲弟弟……”   徐熙不以为然。他与刘钦可没有什么手足之情,甚至连他的面都未曾见过。朝廷南渡之后他才入朝求仕,而那时刘钦还在夏营,两人没有什么关系,他算计起来,自然不会同刘缵一样瞻前顾后。   他入朝以来,先是奉刘缵的舅舅陈执中为座主,然后攀着他的关系,成为了衡阳王的入幕之宾。如今天下大变,机枢失衡,于他而言却正是机会。刘缵是他精心选择的人选,若说是明主,那也未必,但却是最合适的人。   他家族世居江南,原本远离中枢,富而不贵,却与陈执中多有交往,几番接触之后,两边各自都心照不宣:他助刘缵上位,日后刘缵也不会亏待于他们这些从龙之臣。   因此刘缵的富贵便是他自己乃至举族的富贵,刘缵若失势,那他自己便也跟着蹉跎了。无论于他还是于刘缵而言,在太子回京之前就把他除掉都是上策,他相信刘缵只是一时惑于私情,很快就会做出决断。   “申生与奚齐难道不是兄弟,可申生后来如何?”徐熙提醒道,“更何况如今太子之母便是骊姬一般人物,熙虽然久在江湖,对当年先皇后之事也是略有耳闻……”   当初刘钦的生母李氏专宠于刘崇,为谋夺皇后之位,很是使了些手段,终于让刘崇废了当时的皇后,也即刘缵的生母,逼迫其出家,更又废了刘缵的太子之位,改为衡阳王,至今每每听人以“衡阳王”相称,他还都会在心里暗暗皱一下眉头。   更不必提两年之后,他母亲便郁郁而终,他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或许更不幸一些,在世上只剩下舅舅这一个亲人,再没有别人。徐熙所言,当真触及他心中隐痛,让他态度不由松动下来,可是……   “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当年之事与他无关,何必非要取他性命?”   徐熙道:“留他性命的法子不是没有,只是殿下试想,日后争斗起来,你手下留情,小太子也会如此想么?一旦他下死手,殿下到时候又如何应对?”   “他也未必就那般不顾情面。”   “熙只是假设。如果太子当真欲置殿下于死地呢,殿下会如何做?”   刘缵想一想答:“那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那便是了。”徐熙点点头,“先前在江北,朱孝谋事不成,已经打草惊蛇。小太子现在或许已经知道殿下对他动了杀心,以他的性格,殿下以为他会如何做?他怕是也抱着这么一句‘先下手为强’,在暗地里筹谋了,不然他何必在江北逗留那么长时间?”   说到这个,刘缵便更来气了,“你还敢提这事!那次就是你自作主张,居然事先一点招呼没给我打,就做下那么大事!一直把我蒙在鼓里,等失手之后才告诉我,让我给你善后……”他压低声音,下意识向窗外看看,“你可知道谋害当朝太子是什么罪?!”   “是诛九族的罪过。”徐熙一如既往应地痛快,“但熙也是为了殿下。”   “本想为殿下谋成此事,殿下既然不知,也就无需背上一个手足相残的罪名,可惜最后出了纰漏,朱孝似乎是临事变节了,非但没能得手,听说现在还当了东宫牙兵。等太子携他回京之后,难保掀起什么风浪,因此熙便将功补过,才给老邹去了那样一封密信,事出有因,还请殿下息怒。”   他说着说着,把话圆了回来,解释起自己又一次自作主张的原因。   当初朱孝变节,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朱孝是他物色许久找来的人,从听说周章在皇帝跟前自请出使,还要带上羽林后,他便开始寻找合适的人选,终于找到朱孝。   一来他贫家出身,心性淳朴,二来他家中遭逢变故,急等着用钱,三来他与太子没有什么瓜葛,与衡阳王也并不认识,最适合行事。于是他便亲自去见了此人,以衡阳王的名义出资给他妹妹治好了病。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孝感激涕零,发下些当牛做马的誓言,说一定要报答衡阳王。徐熙便把安排告诉给他,又嘱咐他对外不要和人说是衡阳王资助他的。   能看出朱孝当时的确迟疑,但犹豫片刻,仍是答应了,徐熙知道他这样的人,只要答应就不会反悔,无论如何都会做到,便稍借刘缵的人脉,略施手段,让朱孝进了派去江北的名单之中。   就是退一万步讲,他当真看走了眼,朱孝不是那种有恩必报的人,但他的妹妹还在自己手上,他行事时不会不考虑。   即使这样,他还是背叛了自己,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路途太远,消息纷杂,朱孝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已探究不出,更不重要,当下最需要考虑的问题乃是他到底背叛到什么程度,小太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知道了,就更不能放他活着回到建康!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缵也不好过多责怪他,以免凉了他的心,但对他所为实在难以苟同,尤其不满他两次行事都不事先问过自己的意思,因此只沉默不语。直到徐熙慢吞吞地又问:“要是殿下实在不愿,熙再给老邹写一封信,赶紧拦住他,说信中所写都是熙胡说八道,让他千万不要按此行事。两边距离不远,算算时间,应该还能补救,不知尊意如何?”   他像是能洞察人心,此话问出,便好似照彻刘缵肺腑。   刘缵咬着牙,既说不出来答应的话,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愣愣瞧他半晌,终于破罐子破摔般跺一跺脚,愤然拂袖而去,留徐熙一人站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挽挽袖子,哼着小调走了。 第49章   转眼到了刘钦回京的日子。如今京城内百废待兴,刘崇又无心整顿,许多衙门彼此间职责还没厘清,各处都乱糟糟的,加上太子回来,毕竟是一件大事,城里公人上上下下就都忙碌起来。   虽然朝廷有意隐瞒消息,但许多人都已经知道太子曾失陷于敌营的事。   城里百姓都是南人,一辈子没有见过夏人,就连跟着刘崇从北方一路逃来的官员,大多数也没亲眼见过夏人模样,只是听说他们青面獠牙,穷凶极恶,还有传说他们三头六臂的,太子在他们手底下过了一遭,居然全须全尾地回来,许多人都想瞧瞧他是个什么样子,听说他要入城,许多人提前几天就伸长了脖子。   这天周章下朝回来,同三皇子刘骥打了个照面。刘骥停下来,故意神色夸张地打量着他,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像是扫帚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扫过两遍,然后揶揄他道:“周侍郎今日身上有喜气啊。”   周章知道他是个癫人,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免得惹一身是非,错一错身,就要从旁边绕过去,刘骥却两步抢过来,拦在他身前又道:“这么着急去见你那老相好啊?”   周章猛地沉下脸,看向他的两只眸子登时变得冷浸浸的。刘骥反而嘻嘻一笑,知道踩中他的痛脚了,见他脸泛薄怒,愈发神采动人,不禁心里发痒,眼神跟着变了。   对他那副下流神情,周章就是不算熟悉,却也见过几次,当即暗暗吸一口气,缓和了神情,平静道:“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说罢,大步绕开他,谁知道刚走两步,胳膊就被刘骥抓住。   周章心头火起,面上腾地一热,毕竟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不便发作,强压怒火道:“宫禁之中,还望殿下恪守臣节才是。”   刘骥是个混不吝的,笑道:“那你教教我,这臣节是怎么个恪守法啊?”说着攥着他的胳膊凑近他,鼻子贴上来在他身上猛嗅几下,“嗯!这是我九弟喜欢的熏香……”   其实他原意是把周章扯到自己身前来,却不想周章看着瘦削,脚下站得却稳,他刚才使力却没拉动,只好自己凑近过去。闻见周章身上味道,他心里暗暗嫌弃,脸上却仍笑嘻嘻的,可惜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周章似乎不懂,趁他说话时猛地使力一挣,竟然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刘骥倒也不生气,马上攥住了另一只,这一次使了十分的力。周章果然又挣,但他有了防备,哪里会让他这么轻易就挣脱,再看周章,已是脸色微白,两眼不住瞥向旁边,挣扎也不肯实心,生怕动作大了让人看见。   刘骥知道,他这种人最好拿捏了,平日里自诩什么清流,什么正人君子,说话都不敢大声了,要是当众拉拉扯扯起来,不啻要了他的命。于是更加有恃无恐,任周章怎么挣扎都不松手。   周章果然没了法子,叫不能叫,跑不能跑,至于打他,给他几个胆子怕也不敢。   刘骥就爱看他这样又为难、又恼恨,偏偏还无法对自己发作的模样,知道等晚些时候刘钦回来,他这个护短的弟弟肯定把他这相好巴得死死的,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实在可遇不可求,便愈发来劲。   谁知道好戏不长,刘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方才在御前,我有几件事拿不定主意,若是周大人不弃,还望不吝赐教。”   刘骥循声回头,就见刘缵下了软轿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话是对周章说的,两只眼睛却看着自己,暗暗含着些警告之意。   刘骥虽然混,却也是乌龟吃萤火虫,心里亮、肚里明,知道周章可以随意拿捏,大哥的霉头却是最好别触,不然别说他扭头去找父皇告自己一状,就是他发动手底下那帮苍蝇般的言官乌泱泱跳起来骂自己一通,那也够喝两壶的。当下也不强项,只在心里暗恼他坏了自己好事,手却乖乖松开来,就着他给的台阶就骨碌碌滚了下来。   “大哥的事都是正事,”他哈哈一笑,“那我就不扰你们了。”   周章见他终于离开,不禁暗暗松一口气,对刘缵行了一礼,道一声谢,打起精神,问他何事相问。谁知刘缵方才只是托词,下轿过来竟然只是为着给他解围,见他没什么事,略问几句便离开了,没有邀他同行,也没说多余的话,更不向他讨什么报酬——   刚才有一瞬间的功夫,周章想到刘钦。刘钦眼里容不得沙子,又是那样的霸王脾气,换他在这里,见刘骥这般对他,哪里可能轻易平了这事,定然是勃然作色,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阵仗来,全不去想此举是不是会把他推上风口浪尖,也想不到他心里是否觉着难堪。   而等结束之后,刘钦自觉为他做了件好事,定要从他身上讨些酬劳,要么是让自己亲他,要么……周章脸上一热,但下一刻,心里蒙上阴翳,不再想了,看着刘缵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他看得出来,刘缵有心招揽他,这一年来或是借故请他去府中,或是亲自登门拜访,颇有些折节下士的风度。   而更重要的是,他分辨得出,刘缵对他没有别的心思,做这些是为着他本人、他的才望与所学,或许还为他所处的位置,但无论如何,都清清白白,与其他事无碍,对他既有敬重,又刻意保持着距离,有几分疏远。   其实这不正是他真正想要的么?同刘钦的几年荒唐就好像一段插曲、一段曲折,掉过头来,大江终是要东去的。他学成文武艺,是为着货与帝王家,是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不是像之前那样。   那么现在……   他怏怏回到府衙,勉强坐了一阵,闻见自己身上的熏香气味,起身回府换了衣服,再闻,好像还是挥之不去。   他忽地有些恼恨起来,自己也知道是迁怒,尽量平抑了心情,想到看之前刘钦所为,他已经变了心意,想来也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出格之举了。今天见了刘钦,就和一个寻常的官员见了朝廷的太子一样,许多官员排着队阿谀奉承,怎么也轮不到他开口,想来从此刘钦也不会再私下里找他。   他回到府衙,等着消息送来的功夫,不知道怎么,就想到和刘钦刚认识的那会儿。   他一举高中,授了翰林院的编修,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是清要之职,但没过多久,又让他去做东宫侍讲,一时登门道贺的人不知凡几,都说他即将青云直上,贵不可言,让到时候别忘了他们。   对这些人,他虽然嗤之以鼻,但心里何尝没想过,到这位刚刚十几岁的储君身边,亲手栽培之、雕琢之、化育之,譬如栽种下一株树苗,倾尽心血浇灌,让它挺拔、正直地成长为一棵冠盖揭天的巨树,枝通万里、荫蔽四方?士人所能拥有的第一等的幸运,所能担负的第一等的责任,竟然就这样落在他的肩上。   他惊疑、郑重、踌躇满志,为着这个幸运和责任,终夜挑灯,唯恐有所辜负。他发觉太子十分颖悟,记心甚佳,一点就透,远远超出他一开始的预想,而且似乎还很彬彬有礼,尊师重道,在他侍讲时总是一副全心倾听、聚精会神的模样,心里既欣慰、激动,又有些忧心忡忡。   古往今来多少文士的梦,他自己的梦,难道这么轻易就要实现了么?   没有。当时常盯着他出神的太子在一次讲学结束时不小心碰到他手,然后猛然间涨红了脸,故作镇定地邀请他留下用饭时,这个美梦终于破碎了。   他惊醒过来,然后就发现,所有虚心的倾听,所有专注的注视,原来都有别的意味,那些个太子拿着典籍突然造访的夜晚,哪里是为着答疑解惑?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当他第一次察觉时,他是真的恨的。恨刘钦,也恨他自己。大梦一觉,原来刘钦不是什么尧舜,他也当不成什么周葛。   可一年后他竟然还是答应了刘钦,带着些恼恨,带着些自鄙,还带着几分幻想。他是有大抱负的人,不可能为此便挂冠而去,从此优游林下,寄情山水,为此付出些代价也是迫不得已,他在心里这么说。况且——   不是没有过温馨的时刻,少年人的爱火烧上来,是要将铁人也烧熔了的。   少年时的刘钦与后来的他大不相同。直白、炽烈、有的时候横冲直撞,有的时候偏偏又有几分腼腆。他虽然年幼,其实是一个聪明人,也不无城府,但那股劲头上来,是不管不顾的,有的时候甚至笨拙得引人发笑。   喜欢他,就恨不能把所有好东西都拿给他,被拒绝了也不气馁,愈挫愈勇,一往无前,只要对他稍好一点,他就一整天都喜滋滋的。   岁序移,春秋转,莽莽长原只能让野火燎上一次,刘钦再没有对谁倾注过那般赤诚浓烈的爱,不论是对他,还是别人,但这要现在而后数年他才会明白。   几年前的他只是觉着,刘钦的开心来得实在太容易,他只需要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能让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于是做一点、又做一点,每次都是些再小不过的事,他自己从不觉着怎样,可积羽沉舟,集腋成裘,终于有天当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没法真正狠下心来了。   然后刘钦就像是有次跟随皇帝游猎时有意向他炫耀的那样,指头一指,说要射什么给他,于是无论飞禽走兽,无不应弦而落,例无虚发一般,将他这只猎物也毙于箭下。   在一起之后,他还没有完全放弃心里的念头,可他每每想要有所匡正,每每谏言,刘钦却总是不耐。   大抵从一开始刘钦就不曾把他看作老师,也从不曾将他以国士相待,成为爱人之后就更是视他为“自己人”,从他口中只想听那些浓情蜜意的话,只要他说其他的,无不左耳进右耳出,时间长了还要怪他不解风情。   刘钦或许爱他,但从不懂他,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知道要有所避讳,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将他往佞臣的牌位上钉得更紧一点。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于自己而言,这段经历到底是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但无关紧要了。少年心事总是易变,原上火声势再大,烧尽了东西,也不过须臾便灭,从此他不必再为此所扰,如何不是一件好事?   他定一定神,理好心情,忽然瞥见案上一方深乌色歙砚。这是当初刘钦所送,南渡时他抛去了大半家当,除去成箱的公文之外,随身就只带了这一方砚。   他出身寒微,对自己的来处时刻不敢稍忘,吃穿用度一切从简,更给自己定下规矩,绝不受人之贿。刘钦曾送给他许多价值连城的礼物,他从来不收,只有这方砚台是南唐之物,上面更又有苏东坡的题字,他没有退回,留在了身边,从来不离左右。   现下他拿起它来,鳞石般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   端详了好一阵,他豁然惊醒,把它收进抽屉当中,换上另一方寻常砚台。刚刚收拾好,门口便有公人来报。   周章理理衣冠,正要跟随着出去,谁知站起之后,来人却不动,对他道:“城外有急递呈给兵部,请大人过目!”   周章拆开,随后大惊:刘钦过江后为一支叛军截杀,现在已失了踪迹,生死不知! 第50章   江南,太平府当涂县,一队人马正在小路间逶迤而过。   不远处一座小山上,一条大汉立马站在崖边一块大石上面。   但见他身形高壮,皮肤黝黑,身上裹着一件旧布袍子,被腰间一条粗麻绳松松束着,在八月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厚重,右脸从眉梢往下一直到颧骨位置打斜里一道长疤,穿过眼皮横在脸上,给这张脸平添几分厉色,倒也不显得狰狞。   他一声不出,静静瞧着下面。旁边一个身形偏瘦的人打马上前道:“翟大哥,应该就是这些人了。”   被他唤作“翟大哥”的那个汉子名叫翟广,听他这么说,转回头问:“能确定吗?”   刚才那个瘦子答:“不会有错。你看,他们这些人少说也有四五百,但是什么旗号也不打,走的又是小路,好像要故意避人耳目似的。要是寻常官军,走在哪不是张牙舞爪,生怕别人没大老远就看见自己?肯定是那伙人没错了。”   翟广“唔”了一声,举起马鞭对左右道:“鸿羽说得有理。我看他们军容严整,也不像是寻常官兵,皇帝老子要是真要押送珍宝,挑也是要挑这样的人,说得过去。但是……”   他收起马鞭,在手掌上轻敲两下,“怎么不见几辆车?如果真是押送东西,辎重应该很多才是,但他们总共就只有三辆车,能装多少?”   旁边一人粗声问:“大哥,会不会埋伏错人了?”   那瘦子,名叫宋鸿羽的马上答:“应当不会。刚才的哨子不是来报,附近多少里就只有这一支人马,况且我打听了,他们确是从江北来,两天前刚下船,只能是他们。”   刚才那人又问:“奶奶的,不能是让人给耍了吧?三辆车能装啥,咱的家伙事收拢收拢也不止三车了!”   说话这人名叫景山,和翟广当初是一个村的,两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翟广发迹之前,两人就结拜成了兄弟。   宋鸿羽知道在翟广面前,他说话的分量比自己要重得多了,也不再同他强争,软下口气道:“也有可能。放在老邹那的人说话未必准,有可能这是他故意布下的陷阱,目的就是把咱们引出来一网打尽,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奇珍异宝,这些人都是骗咱们上钩的狼诱子。翟大哥,你怎么说?”   不等翟广出口,景山先低声道:“对上了。老邹一个屙出来的屎能坐回去的主,他身边能有一句准话吗?我看不如回去,别冒这个头,咱们现在就剩下这千来弟兄,要是折在这儿,那就真的全完了!”   “完不了。”翟广声音坚定,“将士们被困在这太平府已经几个月了,出去的路都被把断,粮食已经不多了,要是再不想法弄些来,到时候只会困死在这儿!大家跟随我至今,风里雨里都闯过来了,我不能让他们生生饿死。不管是不是狼诱子,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必须试他一试!”   “一会儿我带一半人过去,想办法把那几辆车打开,景弟,你和鸿羽带剩下的弟兄等在这儿,看要是势头对了,就一块冲下来,按计划行事,要是看着不对,不许露头,咱们还在镇子东头会合。”   说这话时,他转头朝身旁看过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让人一望便觉提气。   宋鸿羽生怕他临事变卦,错过这唯一的一个机会,听他这么说,暗地里松一口气。景山本来不愿答应,想和他一块去,但翟广特意向他递来一眼,这一眼虽然不带什么严厉的意思,却也强硬不容置疑,他只得道:“那好吧,但你千万得小心,实在不行转头就跑,能上马的你都带着,伤兵留在我这儿。不过我可先说好,到时候要是等不到你,我是非要露头不可的!”   “不会的。”翟广笑了一笑,眼睛望着山下,“这一年官兵剿了咱们多少回,又剿出个什么来?咱们是风里的种子,他就是伸一千只手来抓,咱们照样从他指头缝里冲出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能去就能回来,只要让咱们找到一块地扎了根,那就要窜天地长,非把他房顶给掀开不可!”   “好,我听你的。”景山也不含糊,“你点兵吧!”   翟广点了一半精壮能战的人,先把事先准备好的石头滚木推下去,眨眼的功夫封住道路,然后大张旌旗,从山上杀出。   刚才说话间他已经估摸出了那队官兵的大致人数,顶多只有四百人,不到他的一半,又是出其不意,赢面很大,哪怕最后没劫到东西,也不怕不能全身而退。   他留了一部分士兵在山上,居高临下对着被截断去路的那队官兵放箭,既是杀伤,也是掩护。果然,官兵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袭,一时陷入混乱,趁着这个功夫,翟广一马当先,已经冲进官兵当中,将他们拦腰截成两段。   他此来不是为了杀伤官兵,因此冲杀一阵,便趁着官兵还没反应过来,不及组织起来反扑的间隙里,赶紧带人围了那三辆车,驱赶着车上套的马匹走之前,留了个心眼,一刀割开帘子看向里面,一看之下却傻了眼——   三辆车里竟然什么都没有,只是各自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形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长相都有七八分相似。这是做的什么?   他不知道这伙官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道自己还是让人给耍了,根本没有什么从长安皇宫里运来的价值连城的珍宝,甚至连粮草辎重都没有,只有这么奇奇怪怪的三个人,见了他,一个转身摸刀,被他制住,一个吓得一动不动,还有一个当场尿了裤子。他心知不好,谁也没管,连忙让人打出旗子,示意山上的景山等人不要擅动,随后下令撤退。   可谁知,原本特意留出给自己突围用的口子竟然被人截断,不是被眼前这伙官兵,而是被同他打了一整年仗的邹元瀚。   他猛然意识到,他们先前收到的消息是邹元瀚故意放出来的,一切只是个引他上钩的饵,他中计了!当即恨恨地骂了一声,明白两支官军会合后马上就要合围自己,忙四面打量,正盘算着从何处脱身,却发现邹元瀚只是截断路口,不让自己通过,却并没有杀上来的意思,这是为了什么?   他来不及思索,就见这变故生出的功夫,先前被他截断的那支官兵也反扑过来,先前慌神时还不显,现在他们重整旗鼓,他登时便觉吃力。   早在山上他就看出这队人不是寻常官兵,起码和他知根知底的邹元瀚大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没小觑他们,只是因为自己人数倍于对方,加上不打算久战,这才冒险下山,交手之后,一见他们既没有因见去路被截就作鸟兽散,也不是从四面八方胡乱攻来,反而先结军阵,立下阵脚,然后再朝自己一点点压上来,只觉背后淌下两道热汗。   这一年立,多少恶战都挺过来了,难道他真会死在今日不成?翟广大吼一声,拔出宝剑架住一人劈来的刀,两手奋力一挥,将他推出一丈来远。恰在这时,山上的景山见势不对,没有引兵逃匿,违了他的命令也冲下山来,就要救他出去。   翟广又恼怒,又感动,危急关头也无法多说什么,心思飞快一转:北边邹元瀚设下铜墙铁壁,看来是铁了心不让他走,那样只能往南了!想要脱身,只有把眼前正同他交战的这支官兵收拾干净,然后从南边道口突围。只是那里的道路刚被他堵住,原本是要围困这支官兵,谁知道反而让自己吃了苦果。   他当机立断,趁着景山出其不意,冲击得这支官兵阵脚稍乱的瞬间,激励将士鼓勇向南。他手下都是随他出生入死多少回的人,说是亡命之徒也不算错,这会儿为求活命,便好似蒸笼里的螃蟹,有几条胳膊就使几条的力气,一个个削尖了脑袋跟着他往外冲,一个人抵三个人用,这支官兵就是摆下再严整的军阵,难道又能困住他不成?   可这伙人当真厉害,被他杀了近百人,竟然还未崩溃,而且不知为何,明明往北一点,就可以和邹元瀚会合,他们却并不过去,而邹元瀚也没有加入战团之意。   于翟广而言,他若是想要搬开路障,必被眼前这队官兵所乘,因此尽管他不愿恋战,可为了逃命,也只得返回身来尽力杀伤他们,就算不能全歼,也起码要把他们杀得溃败。算上景山的人马,他人数已远倍于他们,因此几乎是一边倒,那队官兵的军阵越缩越紧,已没剩下多少人,甚至终于有了崩溃之相——   但见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坐在马上,拿马鞭狠狠抽打着旁边一个士兵,怒叱道:“让你上前,你要违命不成!给我上,给我上!”鞭子破空,发出“咻、咻”的声响,那士兵侧着肩膀躲避着,却躲不开,鞭子抽在身上,衣服马上便破了,胳膊瞬间见了红,却一声没吭,脸上神情像是害怕,但又不完全是。   翟广没空细瞧,大喝一声,飞马上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已经把那长官连人带马夺来阵中,让人绑了,对那伙官兵喊话:“你们头头在我这里,识相的都把兵器扔了!”   官兵没了长官,一时面面相觑,忽然,刚才被马鞭抽中的那个士兵当先把刀扔在地上,其他人见状,互相瞧瞧,也纷纷扔了武器。   翟广刚松一口气,打个眼色,让景山抓紧时间带人搬走路障,可就在这时,北面邹元瀚的人马忽然动起来,一彪人扬尘而来,各个腰悬钢刀、身披重甲,陡然间杀声震天。   不管之后战局如何,不管他自己能否活命,此刻正在他手里头的那个官兵头子他总是能杀的。翟广素来痛恨官兵,刚才那人鞭笞军士之举则更是让他恼怒不已,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于是他一面下令结阵迎敌,一面让人把那人带到自己跟前来,挥刀就要斩下,谁知半空里一刀倏忽飞来,正好砍中他握刀的右臂,若非他反应快,挥手躲了一下,现在半边胳膊已经掉了,可即便这样,仍是血流不止,右手瞬间就没了力气,刀也跟着落地。   他忙扭头看去,就见一员年纪很轻的小将飞马朝着自己而来,右手持缰,左手空着,向旁一伸,跟在他左前方的骑手便把自己的佩刀递了过去。   翟广只一眼就知道,刚才那刀定是这人扔来的,只凭左手就能有如此威力,邹元瀚手底下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人?   眨眼之间,这人已逼上前来,景山大吼道:“大哥退下,我来!”挡在他身前。   翟广稍稍后退,就见那小将与景山交手几合,都只用左手,看来右手是不能用,一时稍稍放心,但随后就发现,这人并不恋战,救出那个官兵头头之后,也同样稍稍后退,指挥着手下官兵攻击他的军阵。   不知是撞了运气还是这人眼光真能如此毒辣,只交手不久,他就转去袭击自己右翼。那里大多都是先前几次遭官军围剿中已经受过伤的士兵,原本应该留在山上,却被景山情急之下带了下来,正是他全军当中最薄弱之处,让人一冲击,登时支持不住,被冲散开来,峡谷中道路又窄,这些人一乱,冲击到他中阵,全军马上跟着大乱。   眼看着就要让人当做瓮中之鳖捉了去,就在这时,宋鸿羽催马赶来,“翟大哥,南边打开了个口子,你快去!”   翟广心中一宽,“让伤兵先走,我和景山断后!”   宋鸿羽情急之下,伸手拉他,让他一掌挥开。翟广严厉道:“鸿羽,你带他们走,还在老地方会合,快,不要耽搁!”   宋鸿羽咬咬牙,不再强争,尽力收拾部众,在混战当中打开条路。   翟广留下些尚能战的,同他在这里争取时间,身上中了好几箭,他又没有盔甲,只靠一条棉袄勉强挡上一挡,但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箭镞各个插进肉里,只是血气上来,一时倒也不觉着如何疼痛。   这会儿他已经大概看明白了,这两支官军不是同一心,搞不好还有什么仇怨。邹元瀚只把他们当作诱饵,骗他现身,然后故意堵死北边,又不发兵,让他突围不出,只能拼力和眼前的官兵交战。如此一来,他们鹬蚌相争,打个两败俱伤,他自己好坐收渔利。当真打得好算盘!   他恼恨非常,但邹元瀚只远远在高处观战,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一时咬碎了牙,却也没有半点近他身的可能。   又苦斗片刻,终于大部分伤兵都已经出去,翟广对景山打个手势,也准备突围时,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小将,却见他并不像刚才那样追着自己砍,反而驱马往各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看神情明显是急了,刚才那个官兵头头也在跟他一起找,不知道到底是在找着什么。   见眼下是个机会,翟广向身前连射几箭,逼退围上来的官兵,然后转身猛一催马,胯下马一跃飞过乱石,载着他急急往南而去。 第51章   黄昏时分,刘钦带伤逃到一处破庙,心情已是烦郁至极。   他过江以后,就已经防备着路上可能遭遇的不测,提前做了准备。先前朱孝那事给他敲了警钟,他虽然对刘缵现在就想杀他的事存着几分难以置信,但也知道自己回京前的几天十分关键,事先就有所提防。除去剩下的羽林之外,还带上了解定方所赠的随行兵士,事先同各地长官打好招呼,一路上不设旌旗,也是为了避免太招摇,引起什么麻烦。   他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有人针对自己下手,保险起见,安排下三两车架,里面各自坐了一个与自己身量、样貌相当的人,充当障眼法,没想到当真派上用场。   刚遭人截杀那时候,最开始他以为是刘缵派来的刺客,心中惊讶了一瞬,心想他大哥竟然如此不智,此番只要他活下来,再设法留几个活口,刘缵是定要出局不可的。但随后,待他看清为首那人脸上的伤疤时,方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将大哥想得浅了。   他早就听说过翟广的大名,知道他不过打铁的出身,却纠集起一帮人众弄兵潢池,专和朝廷对着干,数年来东逃西窜,上一世搅和得大半个东南不得安宁,朝廷多少次派兵派饷剿匪,几次把他们打得分崩离析、部众星散,但始终不曾彻底拔除他们,总是没过多久,他们便又死灰复燃,肆虐各省。   为着解决匪患,刘缵不知砸下多少银子,派过多少次兵,但往往一省的告捷文书发来,还没等他高兴太久,紧接着邻省就来报,说流寇逃窜到了自己这里,请求朝廷调兵。   闹到后来,刘钦就是足不出建康也弄明白了,各省官员各个都只把翟广当做烫手山芋,只求能把他赶出本省,只要一到自己省界之外,其余就和自己无关。翟广就是看准了这点,流窜各省,稍一愈挫就逃往别处,这才在数年间不但保存下自己,反而发展得愈发壮大。   上一世直到他身死那天,翟广都不曾伏诛,仍盘踞浙江,成为朝廷一患。也因此刘钦始终不曾见过他面,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听说他脸上有一道长疤,这会儿一见之下,倒立刻认出他来,但随后心中不由困惑:翟广现在才刚刚发迹,兵马应该不多才是,怎么有胆子劫自己的车架?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行踪的?   没让他困惑太久,正当他准备往北突围,暂时同翟广拉开些距离,寻个宽阔处作战时,就发现往北的路让人堵死了,看装束都是雍军,可他们既不来支援,也不让路,只死死扼住出口,看来是故意要让他与翟广斗个你死我活。刘钦心里隐隐猜到什么,着人去探,得知来人乃是邹元瀚,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那邹元瀚与陈执中过从甚密,自然与刘缵关系不浅,上一世便充当他的鹰犬,这辈子也没理由例外。   只一瞬间的功夫,刘钦马上便想到,翟广会出现在这里,是邹元瀚的安排。而邹元瀚此来,定是要想方设法将自己置于死地的。   若是只有一个翟广,他当然不怕,就是人数再少,凭他手下这些百战之兵,对付这些连件像样兵器都没有的泥腿子总不是问题。要是只有邹元瀚,那也没有关系,现在毕竟是在雍国地界,邹元瀚就是拥兵百万,但只要没把握把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灭口,就不敢对他动刀动枪。   可现在偏偏他俩都在,邹元瀚只要坐山观虎斗,把他和这些流寇一起困在这里,把翟广逼到绝路,同自己做困兽之斗,到时候自己死了,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说不准自己一时不死,他还会借着支援为名,引军上前,借机向自己放一二冷箭。到时候他既替刘缵杀了自己,又能收取歼灭流寇的全功,至于害死自己的责任,他有战功在身,又有刘缵保他,没几年就又能东山再起,于他而言,实在是怪稳赚不赔的买卖。   刘钦想到此处,一时冷笑,但下一刻便筹谋起脱身之计。陆宁远说要去搬邹元瀚的救兵,刘钦不好对他解释,只让他不必白费功夫,但见陆宁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好让他去了。   等他走后,翟广反扑更甚,李椹劝道:“殿下下马,与臣换一换吧!”   刘钦明白他的意思,稍一犹豫,也不推辞,跳下马站在李椹旁边。   他事先做的准备当中,除去那三辆车外,还包括提前就换好了普通军士的衣服,除非特意记住他脸,不然绝不会在数百人中一眼瞧出他的身份。   恶战之时,一度与翟广相距不足十步,李椹担忧翟广会突然发难,为保刘钦不失,便装作自己是他的长官,对他又是鞭笞、又是叱骂。翟广果然把刘钦当做寻常兵士,对他没怎么上心,但却把李椹抓了去,却是后话。   后来陆宁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当真拉来援军,一瞬间便扭转了战局。只是这些援军于刘钦而言,与其说是久旱逢甘霖,倒不如说是引狼入室。翟广是当真节节败退了,但没过多久,刘钦身上一痛,果然中了支冷箭。   之前听为了做戏做像,他里面未着软甲,不然被李椹拿鞭子抽在身上时就已经露馅了。但如此一来,他身上几乎全无保护,让箭射在身上,登时吃不太住,况且现在正值混战,谁也顾不上谁,既然已经有了第一箭,就说明邹元瀚军中有识得自己的人,那么不知何时还会从某处射来第二、第三箭。   他不敢托大,索性脱了官军军服,从地上死人身上扒下件衣服,同那些流寇一道趁乱突围出去了。   他突围之后不久,忽然有一道逃跑的流寇拉住他。   刘钦一惊,下一刻已准备好拔刀灭口了,只可惜刚才为了装得像些,特意把刀扔在了战团里面。   幸好对方是见他受伤,要替他包扎上伤口再跑,说不然他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不说,地上有血,还会留下踪迹,一听便是时常被打得到处逃窜,已经颇有心得。   刘钦才稍稍放松几分戒备,谁知在给他包扎的功夫,那人忽然问起他是哪哨的,说看他面孔发生,以前好像没怎么见过他。   刘钦知道翟广手底下有个叫景山的大将,于是便说出他的名字,那人“啊”了一声,瞧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羡慕,想要多问什么,刘钦只把脸一冷,那人便没开口。   刘钦怕同行的时间久了会出纰漏,跟他们一起跑了一阵,渐渐落在后面,最后趁人没发现,终于寻了个机会脱身。   他知道附近就是当涂县城,但担忧城里耳目众多,他孤身一人恐遭不测,不敢贸然现身,只得在城外想法隐匿身形,期望陆宁远他们能找到自己,或者自己能碰上他们,顺便观望形势。   可一直到了傍晚,他饿得饥肠辘辘,仍没碰见半个自己人,反而遇见过几队不认识的官兵,同他们周旋一阵,已是筋疲力尽,只得找个地方先歇歇脚,看见不远处有座破庙,便悄悄靠近,站在窗边斜觑着里面,借着最后一点暮光确认没人后,伸手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他轻声走进庙里,四面又张望一阵,终于放心,怕一会儿再有别人进来,于是寻了块大石头从里面顶住了门。这时间他已经不指望能找到什么东西吃,只想着歇息一晚,养好些精神明早再计较,见正前方有座怒目圆睁的钟馗像,泥像下面有些茅草,便走上前去。   但靠近之后,他忽然瞥见泥像脚边好像有道影子轻轻一闪,很细微,但他长于射术,视力甚佳,加上孤身在此,戒备非常,那一下便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心里有了提防,脚步不顿,又往前走,忽然,泥像后面响起一道风声,刘钦闪身一躲,便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胳膊飞到身后,落在地上,“当啷”一道铜声。   他两步抢上前,便见泥像后面半靠着一人,一只手还朝他伸着,暮色当中只能隐约瞧见两只发亮的眼睛,还有右脸上一道长疤,不是翟广是谁?   下一刻刘钦便听见他粗重的喘气声,看来刚才那一掷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一直到刘钦向后退出几步,在地上摸到把刀攥在手里,他也没能再动上一下。   翟广靠在泥像上对他道:“我记得你,你是刚才被长官鞭打的那个士兵。”   刘钦惊讶于他只一面就记住自己,却也没答这话,握着刀朝他走出两步。   他不知道翟广为何也与手下失散,流落此处,但知道此地只有自己二人,他伤势轻比翟广要轻上许多,翟广又失了兵器,唯一的刀在他那里,此刻他想杀翟广,实在轻而易举。   日后肆虐数省,朝廷用上好几年的功夫,花了那么多的银子都无法彻底剿除的流寇头目,现在只要自己一刀砍下,就能轻易结果他的性命。   要下手么?   电光石火的功夫,刘钦心中却冒出一个念头:算算时间,与夏人议和在即,要是不闹出点动静,自己如何能再握有兵权?   留翟广一命,比现在就杀他更加划算。日后寻个机会,让陆宁远外出平叛,未尝不是一个突破口。   上一世时他对各省官员各怀心思,剿匪谁都不肯当真出力同样极为不满,可是轮到自己,竟然倒也同样毫不犹豫就决定留翟广性命。   他自嘲一笑,稍稍按了按刀,正要对翟广说些什么,却听门口传来动静,恐怕是官军追来,心道不好,四顾没有藏身之地,只得闪身同样躲在钟馗像后,几乎贴在翟广身上,冀此隐匿身形,希望外面的人看不到自己。   泥像后面传来推门的响动,外面的人推门不开,大声喊道:“过来,里面有人!”   刘钦暗叫不好。   他这时才明白翟广先进到庙里,却不找东西抵门的缘故,暗道不愧是亡命之徒,果然经验老到,自己竟事先全没想到此处。   可是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看了翟广一眼,对他使个眼色,不知他看懂没有,然后趁着官兵推门未开的功夫,放轻了脚步几下跑到门口,背身靠在门边。   翟广似乎是明白了他的用意,从钟馗像后稍稍露出几分身形。官兵把门卸下,冲入进来,瞧见他半个肩膀,叫道:“人在前面!”往前便跑。   刘钦早从门缝间偷眼瞧见这伙人人数不多,只要能把他们无声无息地杀了,不吸引来旁人,就能平稳过关。因此不急着动手,把人放入进来,奋力扔出手中钢刀,先掷死留在门外放风的一人,然后两步上前,扣住落在最后那人的手腕,向后一掰,把他的刀夺在手里,顺势砍死了他。   这时前面的人听见动静,有两个回身来战。刘钦抓起一把香灰,撒在一人眼里,却一时没再乘胜追击,反而是趁他手忙脚乱、无力攻击自己的瞬间先与另一个交起手来,只数合就将他杀了,然后才回身砍翻了这人。这人刚刚睁开眼睛,见刘钦欺上前来,不及反应,便顷刻毙命。   此时只剩下最后一个,他走在最前面,这会儿正好瞧见翟广,低呼一声,认出他来,就要杀他,却没理会刘钦。刘钦马上知道,这人是追击翟广而来的,并不认识自己,此时他要是转身就跑,那人绝不会追,但只一瞬间过后,便抢上前去,从后面一刀结果了他。   兔起鹘落的功夫,庙里庙外已横下五具尸体。刘钦踢开趴在翟广腿上的官兵,弯腰从翟广腰间摸到刀鞘扯下来,将钢刀在袖子上正反擦过两下,收进鞘里,挂在自己腰上。   翟广问:“为什么救我?”   刘钦把门外那个拖进庙里,关上了门,这次没抵石头,闻言道:“我也正被官兵追杀,多一个人也好多个帮手。之前你袭击官兵,没杀车里那三个,可见不是擅杀之人,咱俩没有仇怨,我又何必害你性命?”   “况且刚才十万火急,我为了藏身,躲在你身前,你要是想在那时夺刀杀我,也不算难,但你没这么做,一来说明你有胆略有见识,知道审时度势,这样的人,死在这么一个破庙里实在可惜;二来咱俩刚才也算是肝胆相照过了,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但也足够我救你性命了。”   他今晚不打算再额外找新的藏身之处,也不打算杀翟广,便对他多解释了几句,实话只说了一半,却也说得磊落。翟广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阵,但现在天已完全黑了,借着窗外一点昏昏月色,只能看见他两只眼睛轻轻闪烁两下。   过了一会儿,翟广道:“我是翟广,你知道么?朝廷悬赏我的脑袋,出价十万两。”   刘钦答:“我不缺钱。”心想原来现在才十万两,照上辈子的五百万还差这么多倍。   翟广道:“我受了伤,等闲起不来,你如果不怕,就一起坐下吧。” 第52章   刘钦刚才收尸的时候,早不动声色地把兵器扔到一旁翟广够不到的地方,翟广那把刀又正在他的手里,这会儿自然没什么好怕的,闻言就坐下来,同翟广隔着两三步远,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刘钦猜想,自己刚才的解释翟广未必全信,这会儿他或许也正在猜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也会躲着官兵,怕一会儿他开口问起自己的事,便抢先道:“我听说过一些你的事。你是江北人吧?做什么跑到这边来,和官兵对着干?”   其实在他心里,翟广只是个不守人臣之分的造反头目而已,无论上辈子还是此时此刻,他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纵然他是因此人之故才流落此地,但这是刘缵和邹元瀚的的算计,不是他翟广的能耐,若非两人共处一室,他其实一个字也懒得同他多说。可是话说回来,对翟广到底为什么铁了心反叛朝廷,他也真有几分好奇。   翟广此人,上辈子朝廷对他迭加痛剿,数年之间可说是使尽了手段。除去对其用兵之外,还曾设法招抚过,也曾拿财帛官禄分化过其部众,但全都不了了之。   甚至有一次,朝廷的官军把他逼到海边,他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任谁都觉着这次总算是把他逼上绝路,本以为终于要除掉这经年大患,可谁知他竟然悍然转身跳进海里,那十几个人有样学样,全都跟在他后面,自杀一般地跳了海。   官兵下海搜捕,只捞到几具尸体,却没有翟广的,地方官料他必无活路,便上报朝廷,说贼酋已经伏诛。朝廷因为此前的教训,没有大肆声张此事,暂且压下,果然不出两月,翟广在邻省现身的消息便飞马报来,手下部众从十来个又变成数千人,简直像是从地里变出来的似的。   刘钦纵然再是瞧他不起,也明白此中必有缘故,为什么翟广铁了心一定要造他雍廷的反,为什么在乡野之间,他竟能一呼百应?他是怎么想的?刚才那个给自己包扎的流寇,又是怎么想的?   他怕一开口就暴露自己身份,因此注意着措辞,没把心里想的那句“为什么造反”给问出来,尽量换了种不会让他起疑的问法。   但翟广这两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知多少,知道如果是普通人,是决计不会问他这个问题的。既然问了这个,便说明他要么是官家人,要么是也想同自己一道,但看他言行举止,绝不是后者,那么就只能是前者了。   只是官家的人,竟然也会被官兵追杀,常听人说朝廷当中有许多山头,今天看来确实不假。   只凭刘钦这一句话,翟广心里已有了底,但他平生磊落,所作所为无不可对人言,今天就是皇帝老子在这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既然这人想知道,那说给他听也无妨,于是坦言道:“我是归德府睢州人,听你口音也不像江南的,应该听过我家罢。”   刘钦岂止是听过,虽然已过数月,但从他口中再听到“睢州”两字,仍不禁晃了晃神。   他不确定翟广有没有见过自己,但听他现在的语气不像是已经识破自己身份的样子,便试探地问:“我听说睢州还算富庶,不至于生活不下去,你跑到南边来是做什么?”   “那是从前。”翟广道:“自从夏人来了以后,朝廷月月都要加税,除去平时的正税、杂税之外,还额外加了一道,名叫‘夏饷’。咬着牙交上去,以为这算是完了,谁知道没出俩月,又派人来收,东挪西凑又应付下,没两天就又来人。到后面也没有名头了,什么人都来,来了就要钱要饷要丁,不给就要杀人。夏人影都没见着,家家户户就都已经让他们给刮个干净,要是不跑,留下来也没什么活路,同乡几个弟兄也是这个想法,就随我一道投军了。”   “投军?”刘钦惊讶问。   “你见我现在专造朝廷的反,就不相信我曾从过军,是么?倒也正常。”翟广也不介意,“我那时候想,好好的日子过不下去,那是因为夏人,要不是他们打过来,我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生计断绝?就想要把他们赶跑。”   “谁知道从军之后,上面的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打仗的时候把我们放在最前面,不给盔甲,也不给什么像样的武器,自己也不露头,让我们当夏人的人肉靶子,把夏人吸引过来,趁他们杀我们的时候,再出来捡个现成的蹦蹦枣。我有一个小弟,要是还活着,就和你现在看着差不多大。你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原本叙述得十分平静,但说到这里,声音当中忽然透出十分的恨意。“夏人捉到他,把他挂在马屁股后面,带着他跑,一边跑一边笑,他是生生在地上被拖死的!我要去救他,被弟兄们抱住,冲不过去,只有干嚎的份,眼睁睁看着他扑腾着,扑腾着,后来不动了。我知道官兵就在不远处,但怎么喊,他们就是不来!”   暗夜之中,他的话就像把磨亮的刀子,猛地一刺,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出疼来。片刻后他自己平静下来,问刘钦,“小兄弟,你今年多大?”   刘钦想一想答:“二十三。”   “啊,和我小弟正是同年。”翟广忍不住向他脸上看去,黑暗之中却什么都没看见。   刘钦又问:“然后你就从兵营里逃出去了?”   “逃了。”   “你恨官兵,所以从此就和他们为敌?”   他这一问有几分咄咄逼人,翟广换了一个姿势,咬牙忍过一阵疼痛,“不。我们家代代都是乡里本分人,从前官兵来抢粮的时候,我为着能留下些口粮奉养老母,给他们又是磕头、又是下跪,也不曾想过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哪里知道什么是恨?就觉着心里堵得慌罢了。”   “等那仗打完,把弟弟捡回来,他眼睛鼻子都磨得看不清了,就两只拳头攥着,我把他解下来,埋在地里,就想,我得走了,要是不走,就是这一仗不死,下一仗也要没命。”   “我一路往南跑,和兄弟几个,还有些愿意跟我走的人一道过了江,流浪了有大半年,找到片没有什么人的荒山,就想着先定居下来。咱们有手有脚,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   因为受伤、又流了许多血的缘故,他语速很缓,声音也沙哑的厉害,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停下,说到后面已不止是讲给刘钦听了。   他那时候为了避免和本地乡人为了争夺土地产生什么冲突,特意选了再荒僻不过、没有人要的地方。可谁知道当真应了那句古话,“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没多久就被地方里吏撞见,把他们一一编入名册,让他们一体缴赋税、服徭役。   他们做了一辈子的良民,就像没摘过嚼头的马,鞭子抽在身上,就像天上下雨一样,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自然没什么怨言。可谁知这赋税不是寻常的赋税,徭役也不是一般的徭役,地方官员见他们是没依没靠的外乡客,就把最棘手的赋役摊派给他们。   原来那时候朝廷刚刚决定定都建康,于是就要营建宫殿,让皇帝嫔妃、皇子公主们能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以免堕了大国威严,为此甚至还单独设置了两个新官职,一个在工部,叫做“采木侍郎”,一个在都察院,称作“督木御史”。   朝廷如此,各地方无不将此作为当前的头等要事,更不必提就算他们自己不上心,朝廷也放他们不过,很快就向各省摊派下任务,有些省要进献高大木材,有些省负责筹措修宫室的款项,若是后者反倒好说,最难的乃是要出木头的几省。   数千年来,多少朝代兴废,所修宫殿不知凡几,只要有所营建,便要巨木做栋梁。那些树木生长了几千几万年,才有了这般规模,一朝砍倒,送进宫里建成房子,然后不知多久之后,易君变国、世殊时异,就一把大火烧为灰烬,若再长出同样一棵大树,就又要几千几万年后了。时间一长,能让朝廷满意的巨木便越来越不好找,往往都要去到深山老林之中,才能偶然寻得。   寻到之后,如何运出来又是难题。但凡这棵树能好搬运一些,也不会到现在还没被人砍去,它能留在这里,便是不付出数倍的财力、人力,别想措手。   可是工部只管着伸手要木头,却不给拨款,只让地方自行筹措。各省被摊下指标,又往各个府县分发,落到翟广他们所在县城,也需要出一根巨木。   像这样绝户的活计,当然没有人愿意干,只有翟广他们,无权无势,又不是本地人,没法纠集起一乡一族同官府作对,也没钱贿赂小吏,终于这赋役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当然,只有他们这些人是做不成这事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同他们一样的流民,都被官府驱赶着进山采木。   为着一根木头,前前后后动用了足有上千人。千斤重的巨木,找见它,砍下来,砸在山里,抬起来,从九转山道上运到地上,抬到水边,送上大船,足足花了数月,为此累死、饿死、被砸死、被压死的竟有大几十人。   可既是朝廷徭役,便是该尽的义务,口粮都需要自己筹备,官府是绝不理会的,更不会有什么工钱。翟广那时候想,没关系,只要能把这事做完,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仅凭着这么一个念想,终于熬了过去,把木头搬上了船。   木头太重,沿岸的水夫又要忙着给朝廷运兵、运粮,给他们的凑不够数,他们只好自己上手。白日里拉着纤绳,绳子在肉里埋进几寸,没几天就烂出臭味儿,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埋着头顶着腰往前一步步地走,想着前面的路怎么还有那么长。   夜里宿在水边,露气把衣服浸得湿哒哒的,成群的蚊子扑进人鼻子、嘴巴里,鞋子和脚底的烂肉缠在一起,脱不下来,强要拉脱,就要揭去一大块皮。   许多人病倒了,剩下的人也越来越没力气,可官家只想着按期把木头送到,监督的官兵按着刀、挂着弓箭沿途巡逻,见谁不出力,有时是高声叱骂,有时是拿刀背打人,还有时候见到不支倒地、怎么催也不站起来的,便一刀杀了,这样一来,附近的人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敢再歇脚。   被当做牲口一般驱使,流着血又流着汗,但翟广还是压下满腔怨怒之气,生生忍耐下来。   多少次他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个坎,往后便能过上好日子了。他会被放归山里,扎道篱笆,在山上打些猎物,拿到大集上卖了,换一只鸡,让它生蛋,然后鸡变成猪、猪变成牛、牛变成一块田地,等有了一点积蓄,他要再开个铁匠铺子,干回他的老本行。   他是打铁的好手,打铁是从他爷爷那里传下来的手艺,不能到他这里就断了根。再然后他要讨个老婆,生个娃儿,等娃长大,再把打铁的手艺传给他。   他噙着这一点甜,熬过不知多少的苦,终于把木头送进京里。   建康城真是大,真是繁华,他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地方。他不敢多看,跟着县里的长官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衙门,他不识字,因此看不懂匾上题的什么,只觉着气派至极,不由得心生敬畏。   衙门里走出来官老爷,刚一露头,一路上对他们呼来喝去、八面威风的县太爷就堆了满脸的笑,像是腰让人给打断了似的,再直不起来,点头哈腰地请人看自己交上来的差。   官老爷没看木头,先看看他,不说话,像是等着什么。县太爷愣了一阵,忽地恍然大悟一般,从袖子里掏啊掏啊,不知掏出来了什么,拿身子掩着,偷偷塞到官老爷怀里,脸上神情愈发地媚了。   谁知官老爷低头一瞧,登时人脸放下去,狗脸换上来,“呵”地冷笑一声,把东西扔在他身上,然后转过来检查木头,只瞧一眼,就指着木头上面的一块黑斑冷冷道:“有瑕疵,回去换一根再来。”   县太爷像被人捣了一记重拳似的,忽然浑身一软,瘫倒在地。翟广同样心急如焚,看明白这人是索贿不成,故意挑刺,便同他争论起来。   他血气上来,纵然对方是天大的官,也没有惧意,当下对他备言他们这行人一路上的艰辛,质问他这木头好好的如何就不能用。那人让他问得大怒,召来旁边的兵士,从他们身上抽出刀,也不说话,一刀就往他头上砍下。翟广躲了一躲,这一刀就没砍断他的脖子,砍开了他的右脸。   翟广血流遍体,却不觉着疼,夺了他刀,常年打铁的肉掌好像两只钳子,一抓就有千钧的力。那人手腕让他一攥,登时折了,就像杆柴火似的,脆得很,一张脸煞白着,露出既痛苦不堪、又惊恐不堪的表情。   那一刻,翟广心里第一次生出这个念头:原来官老爷也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可怕?   当下反手便杀了他。   他杀人之后,又杀了拥上来的卫兵,顺便杀了萎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县太爷,振臂一呼,在场同他一齐搬来巨木的数百人便即齐声高喝,声音恨不能把房顶掀翻。然后他们一起,夺了兵器、打碎了桌椅板凳、瓶瓶罐罐,砍烂了自己一路上耗尽心血千辛万苦运来的木头,钩下头顶那方不知写了什么的牌匾,在上面踏上无数只脚,然后趁着官兵围上来之前,拼死逃出城去。   他起事以后,便开始同官军作战,之后的事他觉着不必再说了,刘钦肯定多多少少听说过,便停了下来。   庙里忽然一片死寂,像是除他之外再没有旁人,但他知道那个年轻人没走,也没有睡着,但本来就没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回应,便也不再出声。   片刻后,刘钦站起来,牙紧紧咬着。东边的第一抹亮光从房顶瓦片的罅隙间钻过,打在庙里。他向着光亮处踱去两步,忽然顿住脚,拧身回头,沿着光束猛一抬头,正与一双眼睛对上。   但见头顶那尊钟馗像怒睁环眼,凛然下视,虬髯戟张,威不可犯,手中一柄宝剑高高扬起,好像下一刻便要凌空斩落。 第53章   天已经亮了,刘钦虽然一夜没睡,但毕竟年轻,自觉也歇息够了,便准备动身。   若是按他之前所想,他不杀翟广,但也没必要出手相助,翟广虽然伤重,看起来起身都费劲,跑也跑不多快,但他要是个有造化的,怎样都能逃出生天。上一世时他也算是个人物,想来身上该是有些气运,不会轻易便死。   可他现在改了主意,对翟广道:“这里太显眼,等天大亮之后,迟早还有官兵过来,咱们两个换个地方。”竟然是邀他同行之意。   他受伤更轻,与翟广同行算是带个累赘,颇为吃亏,因此翟广闻言,心里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身上哪有什么值得人图的?便也不起疑,爽快道:“那就多谢你啦。我知道附近有个村子,咱们先去那避避风头。”   刘钦本来只当自己发好心,这会儿经他一提醒,暗道:其实他对附近更熟悉,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跟他一起我未必吃亏,说不定比自己独行还更强点。当下便走过去扶起他。   翟广体型高壮,身躯沉重,自己又使不上多少力,大半个身子都靠刘钦撑着。要放在平日里倒还好,但刘钦也受了伤,加上一天不曾吃饭,饿得发慌,刚走了几步便觉吃力。   他咬牙撑着,谁知翟广却道:“且慢。”   刘钦心里划过不耐,问:“怎么?”   翟广道:“这些尸体,得先找东西盖住,不然咱们走不远,怕是就要被发现。”   刘钦听他说得有理,便熄了怒意,看看他这幅情状,知道只能自己动手,于是把他搁在一边,费力搬动起尸体来。   他虽然落在夏人营中两次,这两年也曾亲临战阵,但搬动死人这事毕竟还没干过,原本没当回事,一措手却觉不简单。   他这会儿才知道,人死之后,身躯好像就沉上数倍,一时抱不起来,加上不愿让他们过多碰到自己,便只有拽着他们两只脚,在地上拖动。   在他做这事时,翟广只在旁边看着。   先前翟广只匆匆瞥他一眼,不曾仔细看过,昨天一夜闲聊,因着庙里没有灯盏,也没有看过他的面貌,这会儿让太阳一照,他才得空好好打量一番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一轮的年轻人。   太阳底下,他一眼便瞧出刘钦从没做过这事,只看他白白净净的一双手就知道他不是高官之子,就是贵戚子弟,便存着几分故意,没有开口指点他怎么样搬更为省力。   过了好一阵子,刘钦才终于把尸体藏好,折了些树枝杂草盖在上面以掩人耳目,满头大汗地回来,也不多说,只道:“走吧。”   翟广见他竟然不抱怨一声,心中颇为惊讶,把手搭在他肩上,眼睛稍稍一低,就瞧见他领子里面露出的一截脖颈,白得就像是馒头一样。   他忽然想到自己小弟,想他死前的那晚,拿他那只又黑又黄的小手费劲够着背上生的烂疮,一边抓着,一边和他讲:“哥,想吃馒头嘞。”脚底下忽然绊了一下。   刘钦把他往上扶了扶,提醒道:“小心。”   翟广问:“小兄弟,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钦顿一顿脚,装作没有听见。翟广也没再问。   又过了约摸两个时辰,两个人在小路间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了翟广所说的村子。   其实刘钦在开阔处方向感不差,但不知道怎么,一进到密林当中,在小路间拐上几下,往往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然当初也不至于被狄吾赶到悬崖边上。刚才在林中时,听翟广“这边”、“那边”的指路,他心里颇多疑虑,只觉两人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怀疑听他的到底能不能找见,这会儿见拐过一弯,村子就在眼前,才终于信服。   翟广已经快要昏过去了,一个劲地往地上滑,刘钦也疲惫不堪,嘴唇都起了皮,上下互相磨蹭着,见此不由精神一振,步子加快了几分。   他扶着翟广走进村子,可下一刻便觉奇怪,缓下脚,默默瞧了翟广一眼。   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禁闭着,村子正中的一条土路上面,竟然看不见半个人影,偶尔一阵风吹过,几只破篓在地上转动几下,从一边滚到另一边。   刘钦失望道:“糟了,这村子好像没人。”   “有人的。”翟广勉力抬手,“你看那边路旁有一坨牛粪,有牛粪就是有人。敲门试试。”   刘钦带着翟广,实在没力气走太远,就近敲响了一家的门。过了片刻,门后当真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动,像是脚步声,有人走近了,却不开门,隔着门板问:“是什么人?”听声音是个老妇人。   刘钦松一口气,怕对方见自己是两个成年男人,心存戒心,不敢开门,尽量缓和了神情语气道:“老人家,我们是朝廷的官员,刚在在路上遭了贼寇,身上受伤,想要借住一日。放心,不会白住你的。”说着拔出头上簪子,伸到门缝前面,不知她能否看见,“这个给你,你有空时去集上能当些钱,就当我们俩吃住的费用。”   她料想小民畏官,既然自己这么说了,她也不敢不开门,谁知话音落后,门后面没了动静。刘钦心下奇怪,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正要再说两句,门里传来声音,“家里就咱一个妇人,招待不了老爷们,老爷去别处吧。”门板竟是纹丝不动。   刘钦长这么大,少有碰壁的时候,除去周章之外,也就是在解定方处吃过几颗软钉子。但那是解定方,总统江北大军,为国藩表,门后这老妇是什么人?一时又不解、又不悦,皱皱眉头,正待再说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旁边有什么一闪。   他也就没有开口,顺势转头向旁边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但见正午的日光之下,家家户户的门板、窗缝后面都闪烁着几道微光,他知道那是眼睛的反光,原来竟有几十双窥伺的眼睛正在暗处瞧着他!一时心下悚然。   旁边,翟广忽然大声说:“小弟,咱们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咱自己的身份没什么不可见人的,干什么冒别人的名,装大尾巴狼又能唬住谁来?大娘,我也不瞒你,我叫翟广,曾经来过咱们村,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你要记得,知道我脸上有道大疤,一见就认出来了,我往后两步,让你瞧得清楚。”   他偏头对刘钦示意,让他扶着自己往后两步。刘钦从来不是伺候人的人,不愿听他吩咐,更不想他怎么说都照做,更何况他对翟广所为不大理解,难道拿官家的身份不行,拿他翟广的就能扣开门了?装作没察觉,站着没动。   可他不动,门栓处却传来哗啦啦一串声响,老妇人把落的锁打开,把门推开道缝隙,露出只眼睛认真打量一会儿,迟疑着问:“你真是翟广?”   翟广笑道:“我这名声也算不上好,哪有上赶着冒充我的?你看。”说着偏过脸去,让她看自己右脸上的疤。   “哎呦,好像真是!”门板吱呀一声大开了。   老妇人把两人请进屋里,脸上表情既欣喜,又好像有点想哭,赶忙从另一边搀着翟广坐下,手搭在肚子上,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忽地拍了拍手,赶去柴房忙了一阵,端上两碗热水,放在桌上,“你看,咱家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啊!”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也不关门,转身去窗户旁边拿了只木片,走回来跪在地上,把一个空酱菜坛子挪开,露出底下木板,又拿木片撬开木板,露出下面的一方用布包好的东西,拿在手上,把四角揭开,露出一小把白色的东西。刘钦眼尖,瞧见是一捧脱了壳的精米。   然后她又如法炮制,忙活好一阵子,从另一处取出藏得更深的一小截腊肉,回来对翟广道:“家里就这些能上桌,我上锅焖上,过会儿就能吃。”   翟广自然不肯要,忙道:“这咋行!我看门口有棵槐树,你要是起锅,我让小弟去弄些槐树钱就够打发肚子了。这些你千万留着,就是蒸好了,我也一口不敢吃的。”   老妇人没听他的,只说:“要吃的,要吃的。”自顾转进柴房。   翟广急了,却起不来,忙推刘钦。刘钦自然不愿意吃什么槐树钱,但也看出这一点精米腊肉被老妇人这么千方百计的藏起来,一定十分珍贵,也不好吃她的,便起身劝阻。   老妇人转身给他推出柴房,一急之下说的是农村土话,语速又快,刘钦一点没听明白,但自顾身份,也不好同她在此推搡起来,只得讪讪站在原地。   翟广在外面喊:“大娘,我当真不吃!”   老妇人装聋作哑,和刘钦刚才一样。   说话间门口渐渐聚集了好些人,刚才那些紧闭着的门窗都打开了,许多人都从家里走出来,拥在门口,一开始谁也不肯进,后来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就有几个站得靠前的人被挤进来,在翟广脸上仔细瞧瞧,有一个喊道:“我认出来了,就是翟广没错!”   话音落下,门口的人哄地散了。   刘钦见翟广的名声也不是到哪都好使,这才心意稍平,走回厅里,但没等他把椅子坐热,那些乡民便去而复返,各自手里拿着吃的,有的是几张面饼,有的是两三只鸡蛋,还有个甚至端来碗奶,说是家里黄牛刚下了犊子,正好有奶,送给他喝。   翟广让人围着,怀里瞬间满了,就是娘老子再多给他生出四只手也拿不下这些东西,手忙脚乱地问:“乡亲们,这是做什么啊?”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上前道:“大人有所不知……”   翟广打断道:“这儿没什么大人。老伯,我看你岁数比我大,你就叫我翟广就行。乡亲们也是,要是年纪比我小,不想叫我大名,那就叫我一声翟大哥!”   “哎,哎。”刚才那个乡民改口道:“翟大哥,你有所不知……”   刘钦见他头发半白,怎么也是年近半百,却叫翟广为“大哥”,只觉有几分滑稽,却笑不出来,就听他继续道:“你实在是救了我们的命啊!”   “自从半年前,忽然传着说塞外的蛮子打过来了,马上就要过江,县里就下来了人,挨家挨户进门,除了丈量土地之外,还要清点你家存了多少粮食、现有多少牲口。他们来得突然,咱们也没想着藏,结果后来没多久就又来人,说现在国家艰难,前线打仗吃紧,皇上下了令,要让每家都出力抵御蛮子,就要把东西拿走一半,还上各家抓人。”   “咱们村里几个爷们看不过去,和他们争执起来,县里的人发了火,说我们都是逆民,和……和蛮子勾结起来,是在作乱,就要把东西全都拉走,一粒米也不给我们留,还把村里的成丁都抓了去,说要编入军籍,就连十二三岁的娃娃也不放过啊!”   说话间,刚才那个老妇人从柴房里出来,挤过众人,把一小碗热腾腾的白饭放在桌上,搁在翟广面前,白饭上面铺着切好的几片腊肉,一时香气扑鼻。   她插进来道:“说的就是了!咱当家的都六十了,那天也被他们抓走,本来想着以后是人鬼两道见不上面了,幸好遇上了你翟大哥。”   她把饭往翟广那边推推,恨不能推到他身上,“翟大哥,你认识他么?咱当家的叫李江,同村的叫他李大耳朵。他那耳朵大着呢,就跟你脸上的疤似的,你要见了,也不会忘。”   旁边有人轻轻推她一下,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住了口。翟广却毫不在意,想了一阵,忽地一拍大腿,“李耳朵,我知道他!他当时找到我,说要跟着我干,我看他年纪太大,本来不答应,想让他回家,他就是不从,说自己杀不了敌,但也能掌勺造饭,还有力气能挑行李、干杂活,实在不行还可以喂马,我看他态度很坚决,就把他留下来了。怎么原来他是你的家人?”   “是了,是了,那就是他了!他去找你之前,就是这么对咱说的。”老妇人看看左右乡亲,笑得十分开心,好像丈夫做的事情让她脸上很有光,“他现在还好么?”   翟广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凝重了些,也没瞒她,“实话说吧,昨天时候我们和官军打了一仗,我和弟兄们失散了,不知道他的情况,要等会合之后再看。”   他说着不知,但别人看他身上伤势,哪里看不出昨天那仗打得很惨,连他都这副模样,李江怕是没命了,一时均感戚然。还有些也有家人在翟广军中的,心里担忧,拨开人群凑近,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打听起来。   翟广当真是好记性,居然绝大多数人只听名字再加几句描述,就能对得上号。刘钦站在一旁听了一阵,渐渐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一个月前,翟广带人马路过这个村子,见到官兵正在抢劫粮畜、强抓壮丁,见他们人数不很多,就以多打少,把他们赶跑了。夺回来的东西,让各家自己领回,抢走的人也全都放了,无论粮食财物,一无所取。还同他们约定,说如果县里追究起来,就全推到自己身上,说官兵是自己杀的,粮食也都被自己抢走,人也让他夺了去,让他们把该藏的粮食藏好,该躲的人别露头,等风头过去再过日子,然后便离开了,连夜都不曾在村里过。   这个老妇人的丈夫年纪虽然大,血气却也刚强,因对官军生忿,一怒之下收拾行李追出去投了翟广。村里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尤其是那些之前被作为壮丁抓走的人,鬼门关里走过一圈,自忖以后本来也要东躲西藏,好过不了,索性也跟翟广一道走了。   当日翟广只顾着和兵士们一起归还粮食,不记得这么多人脸,这些人却记得他,今日又见到,如何能不喜不自胜,纷纷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   翟广看着白饭,不肯吃,老妇人强把碗往他怀里推,简直恨不能抓起饭来塞他嘴里。翟广争执不过,只能端起碗,匆匆扒了一半,肉只吃了一片,转回身招呼刘钦,“小弟,别光看着,你也过来吃。”说着对别人解释,“这是我弟弟。”   乡亲们见他俩一个黑得像炭,一个白得像雪,怎么看都不像亲哥俩,但想着五个指头还不一边长,兴许天底下就有父母能生出俩这样的儿子出来,也不疑有他,对刘钦的态度明显热络多了,拥着他回到桌边,好几只手按在他肩上,一齐把他按进椅子里面,“娃,你也吃,不够这还有。”   刘钦强笑着应付几句,虽然心情复杂,但到底饿得狠了,也不推辞,几口把饭吃净了,又连着啃了两个馍。翟广在旁边瞧着他吃饭,想到自己小弟,笑了笑,把别人送上的那碗黄牛奶推给他,“小弟,这是乡亲们的心意,你喝了吧。”   刘钦看他一眼,推让几下,翟广都给挡了回去,他也就不再客气,喝干了奶,又拿桌上水漱了漱口。这一顿又解饿、又解渴,一时精神了不少,找回几分力气。   在他抬袖想要抹一抹嘴的时候,翟广对旁人道:“等我回去之后,一定让他们马上写信,给家里报平安……”   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示意旁人不要说话,侧耳听了一阵,又趴在桌上,耳朵紧贴着桌面,过会儿神情一变,抬头道:“不好,有人来了!” 第54章   翟广心道不好,一发狠,按着桌子站起来,“我必须走了。”   刘钦与他对视一眼,心中了然:一定是藏在庙后的尸体被人发现了。附近又只有这么几个村子,官兵一个一个搜,算算时间,这会儿差不多也该搜过来了。   他也站起,按了按身旁的刀。他用过饭后,精神大振,身上那一点箭伤便觉不足为虑,无论是战是逃都有法子,况且这些人十有八九不是冲他来的。只是……   他松开手,不动声色地瞥了翟广一眼。   从刚才起他便一直在想,为什么他拿官家的名号敲不开门,翟广这个一向被朝廷目之为流寇逆党的泥腿子却可以?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话他从小听过无数遍了,可这话当真对么?他心里清楚,刚刚敲门时哪怕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抖搂出来,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放在朝廷,他已经只差一步便可登天,可是在这里,却一点用也没有。对这些乡野百姓而言,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有朝一日他要是当真做了皇帝,那所谓的“雷霆雨露”,落在这里,又是什么样子?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冷冰冰的念头,在他从小所读的书里、在包括周章在内的他的好几个老师口中、在从前他的心里都不曾出现过——天命到底是什么?难道因为他姓刘,就生来天命加身么?如果真是这样,那翟广算什么?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又算什么?如果不是的话……   他脊背一凉,不敢继续想了。   屋里百姓听说翟广要走,拦着他不让他动,先前那个年纪稍大的村民按着他劝道:“翟大哥,你这样能往哪去?你别走,找个地方藏起来,放心,绝对不让他们找到你。老赵!”   他对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招招手,那人马上挤过来道:“我知道,我知道,翟大哥、翟小弟,你们跟我来就是。”   刚才那人又喊:“都散了,都散了!各回各家,东西也都带走,一会儿大兵们过来,都知道怎么说吧?”   “知道!” “知道,说不漏嘴。”   村民们“哄”地一声,说散就散,刚才那个被叫做老赵的走过来拉翟广胳膊,“翟大哥,你跟我来,我家有个能藏身的地方,你把心放肚子里,他们绝对找不到你!”   翟广推辞不过。耽搁了这一会儿,现在再想跑已经来不及,要是再犹豫,就连藏也藏不住了,只得答应下来,任他架着往自己家走。临走之前,这家的老妇人追上来,把别人落在桌上没拿的两个馍塞进翟广怀里。   刘钦跟在后面,没有趁着这个机会同翟广分开,翟广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瞧了眼,见他还在,又转回头去。   之所以让翟广他们两个转移到这里,是因为老赵家里有个地窖,足够成人容身。先前官兵抓壮丁,留在村里、没有去投翟广的那几个人就躲藏在这里,官兵来了几次,都没发现,安全得很。   刘钦半路就猜到是让自己躲藏在地窖一类的地方里面,本以为他是像上一家的老妇人一般,是在入口处盖上什么东西以做遮掩,没想到刚进门,老赵就蹲下去,在地上踢了踢,两手指头扣着两处土疙瘩,将什么东西揭了起来,露出下面一个黑漆漆的洞。   在这个洞露出来之前,那里看着便是和其他地方一样的黄泥地,只是因为他家满地都坑坑洼洼,没一处平坦的,耗子进来都要崴折两条腿,这才丝毫看不出来。   刘钦不知道,但翟广一看便知,他家应当是房顶漏雨,地上让水泡了,泥巴化开,又重新干结上,才弄成这样的,不知道他是将错就错,还是手脚不麻利,懒得抹平,倒是因祸得福,这么大个洞藏在明面上,竟然连条缝都看不出。   老赵解释道:“我是卖酒的,这洞挖来原本是埋酒坛子的,后来酒没了,装过几次人。翟大哥,快下去吧,里头就是有点黑,但挺松快,忍一忍就好了,他们待不久。”   刘钦向洞里看去,但见里面黑漆漆的,还散着一股陈腐气味儿,洞沿上挖出几个小坑,一直延伸到底下,估计是给人爬进爬出用的。   翟广毫不犹豫就爬下去,大约是身上没有力气,到底下时忽然脱力,摔在下面,发出一声闷哼,老赵探头在上面小声问:“翟大哥,没摔坏吧?”   “没事!”翟广爬起来,往洞口旁边挪了挪,“小弟,你也快下来,官兵估计已经到村口了。”   刘钦也爬下去。刚下到一半,窖底的腐味儿拥上来,似乎还有粪便气息,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就想抬手掩住口鼻,下意识拿下一只手,土坑又滑,另一只挂不住,人跟着便落,“咚”一声,也砸在下面。   老赵在上面叹气,“翟小弟,你咋也不小心。我关上门了啊。”说完,听外面已经传来人声,不等二人答话,就急匆匆关上了门。   刘钦狼狈站起来,心想翟广刚才是不是也是这么摔的。抬头上望,就见头顶亮光忽地一灭,眼前只剩下一片亮花花的白影,过了一阵才渐渐消退,再仔细瞧去,头顶只几道狭缝,隐隐约约透出一线光来。   四面黑洞洞一片,不远处又有一个活人,呼吸声就在耳边一道道响起,和他贴得极近,刘钦本就不大舒服,想到自己这两天的遭遇,想到心里那个还没弄明白答案的问题,愈发觉着烦郁。偏在这时,旁边很近的地方响起一道人声,“小弟,这里味道不大好闻吧?”   这会儿刘钦一只手正举着,掩在口鼻上,闻言虽然明知道翟广看不见,却也把手拿了下来,回答道:还好。”   翟广笑了一声,大约是听见他放下手时的衣料摩擦声响。刘钦愈发不快,听见头顶似乎传来动静,便压低了声音道:“嘘,来人了。”暗室当中,就连这一点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   “哗啦”,是门板被推开的声响。紧跟着一道声音响起,“你们呢?看没看见什么人进村?”   老赵慌忙答:“回官爷的话,都是左邻右舍,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脸上几颗痦子,咱闭着眼睛都能说上来。要是进了生人,能不一眼瞧见?这些天除了官爷之外,小老就没见过什么生人。”   “再说了,咱村您还不知道,十里八乡的就属咱们最穷,平日里那就是白水当酒萝卜当荤,哪还能有人上赶着来?人不跑没就不错了!啊对,您老喝不喝茶水?柴房里刚滚上,几位官爷一会儿查完别家,还回来歇歇脚……”   家里藏着朝廷钦犯,还正是眼前官兵要找的人,他心里如何能不害怕?一怕,话就比平时更多,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冒,生怕自己停下来,本以为这样显得自然,谁知道反而引起了几个官兵的疑心。   为首的那个露出几分狐疑,上下打量他两眼,见他挡在门口,一巴掌把他推开了,招手道:“进来搜!”   翟、刘二人在底下听见,登时放轻了呼吸,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一丁点声响也不发出。刘钦听着脚步声在头顶乱糟糟蹅踏着,忽然想到陆宁远的脚步,时轻时重的,越着急就瘸得越厉害。奇怪,为什么这时候忽然想起他来?   “没有!” “没搜到,不在这儿。”   脚步声往门外去,刘钦暗暗松一口气,才觉浑身板得僵了,刚把肩膀放下来,忽然间鼻子一痒,好像是进了灰尘,忙极力控制,却还是打出一个喷嚏。这一声没完全打出,压在鼻腔里,可还是发出了一声动静。官兵原本要走,闻声猛然回头,“什么声?”   老赵浑身的汗一下淌了下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两眼止不住地往地上瞟。   官兵疑心更甚,走回来几步,掀开地上的竹篓、罐子,踢开柴火,细细翻找。刘钦瞧不见上面,却能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知道自己误事了,捏一把汗,仰头死死盯住上面。随后就听一旁响起一道“窸窸窣窣” 的声音,就和耗子叫一模一样,却是翟广发出来的。   老赵在上面忙道:“床底下总有耗子,赶也赶不跑!赶明上人家里抱只猫来,非治治它们!”   官兵将信将疑,但找了一圈,的确没发现什么,便直起身来,警告他道:“我告诉你,翟广是皇上点了名的要犯,你别耍什么心眼,不然你家几口人,脑袋码一排也不够砍的!”   “哪敢,哪敢!”老赵连声道,只听声音就能想见是在点头哈腰,“给小老几个胆子,也万万不敢糊弄官爷啊!”   官兵哼了一声,走出了门,出去一个,老赵就弯一次腰,说一声“您慢走”,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松一口气。   谁知最后一个人出去时,没注意让门槛绊了一跤,一个趔趄站住了,没摔倒,可是眼睛瞧见门槛上面的一团血迹,叫道:“有血!”   前面几个官兵马上回来,为首的那个抢上前低头一看,神情蓦地变了,蹲下去,手指在上面捻了捻,马上就捻下一块,看来血迹还很新鲜。他站起来,噌的一声拔出刀架在老赵脖子上,“你敢骗我?血迹哪来的?”   他一拔刀,旁边的几个官兵也纷纷抽刀,别处士兵听见响动,聚集过来,一时都围在这家门口。   老赵几乎站不住,哆哆嗦嗦地勉强道:“不、不敢骗您……血,哪有血,啊,这,这是、这是……”   让刀架在脖子上,他登时没了胆量,刚才的伶俐劲儿也再瞧不见,磕磕巴巴说不出来个一二三。   官兵瞧见,更加确信,命人又搜了第三遍,却还是没搜出来。但这次他就没那么容易走了,也不管好信儿的村民一圈圈围上来,几百双眼睛都盯着这里,当众把老赵衣服扒光,脱得赤条条的,在他全身检查一遍,半道伤口都没见着。   老赵拿手挡着屁股,黄黑色的大汗沿着脊沟一束束在背上流,打了好一阵哆嗦,忽然不抖了,把手一拿,硬声道:“你管哪来的?鸡磕的,羊摔的,耗子在门槛上撞死了,反正没见着生人,奶奶的,说没见着,就没见着!”   地窖下面,翟广在心里暗道一声:糟了。   官兵大怒,更加确信他见过翟广,翟广即便没躲在他家,也必定曾经来过,可他竟敢隐瞒不报,还向自己挑衅,一时怒极,更要杀鸡给猴看,当即让手下兵士全冲进来,上下乱翻一通,当着他面把他家里瓶瓶罐罐能拿起来的都在地上摔碎了砸烂了,一时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老赵瞧着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当初爹妈为了给他娶媳妇,特意花大价钱打的大铁锅也让人给搬出来,使劲砸在院子里,一下没碎,两下没碎,三下没碎,一个兵士把锅高高举过头顶,狠命往地上一砸,第四下终于破个大洞,他只觉一颗心让人像抹布似的两头一拧,忽然跌坐在地,嚎啕起来。   “说没有就没有,你们咋这么欺负人!”   官兵冷笑,“嘴倒挺硬,看你硬到什么时候!”一鞭子抽在他身上。他没穿衣服,这下马上就见了血,皮肉绽开,就像身上咧开张嘴。   他惨叫一声,紧跟着第二鞭、第三鞭嗤嗤落下,他又叫了几声,强忍着不再叫了,死咬着牙,身子被抽得一撅一撅的,但到底一声都不再吭,只扭头回看着官兵头子。   围观的乡亲们有的错开了眼,有的怒瞪着那个头目,但被兵士挡在外面,想靠靠不过来。有人大声骂起来,被官兵一块绑了,和老赵并排按在一处,一起吃起鞭子,看有没有人顶不住率先松口。一时惨叫满院,此起彼伏,惊得各家的狗都一齐狂吠起来。   最外面的百姓骂也不敢骂了,只沉默着恨恨盯着他们,先前不敢瞧的人也转回眼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几百双眼睛腾着热气,在人群中间,却是长鞭错落,咻咻有声。   地窖里看不见外面,却能听见声音,刘钦但觉鞭子是抽在自己身上,一张面孔火辣辣的,又是恼恨,又是羞愧。再听一旁,翟广的喘气声愈发粗重,已经几乎像牛一样。   刘钦心想:他怕是忍不住要冲出去了。我怎么办?当下虽觉前路莫测,贸然出去,未必能全身而退,却也不去想他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把心一横,右手又一次按上了刀。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爷,爷,这是饿什么……”   就瞧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颤巍巍出来,几个官兵互相使个眼色。他们刚才搜家时就瞧见了她,还把她推到床边,掀起身下床褥也搜了一搜,知道她又痴又聋,也不理会。老太太却撇着腿挪上来,蹭到老赵边上,半哈着腰抱在他身上,急道:“打我儿做呆……不打!”   她满口缺牙,说话漏风,说出来的话旁人都听不懂,但看她姿势,也能多少猜出个七七八八。官兵头子挥挥手,旁边就来人扯她,她不肯走,两手死拽着老赵,把他两边胳膊上的皮都揪了起来。   她年迈力气小,僵持不一会儿,到底还是被扯开,但挣扎着不肯走,挥动两手,吚吚呜呜地又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嘴边上就淌出血道。   老赵一看,两眼一时赤红了,扑腾着就要起来,就像刚甩在岸上的鱼,两个人压不住他。他大吼道:“你打我娘!”   扯老太太的官兵才二十岁,刚刚从军不久,生嫩得狠,闻言忙松开两手,急道:“我没有!我就拉她两下!”   老赵一个发狠,猛地挣开,光着身子扑到他娘身上,“娘,你咋了!”   老太太抹了把下巴,看见血,抹在袖子上,往旁边地上唾了几口。老赵又问:娘,你咋了?   老太太偏过一只耳朵朝向他,大声问:“啊?”   老赵心觉奇怪,不知道娘的耳朵什么时候坏了,提高了嗓门又问一遍。老太太这才听清,指着门槛,拿只剩下三颗牙的嘴含糊说道:“今昂……撵一,卡哎这槛……上,歪断颗牙!”   老赵一愣,大声重复一遍:“啊,你说你今晌午撵咱家鸡的时候,摔在门槛上,掉了一颗牙!”   老太太点点头,“呸”的一声,又唾出一口血痰,不偏不倚,正落在官兵头子的马靴上,吚呜着又说一句。这次围在外面的,不管是官兵还是百姓,所有人都听清楚了,她说:“这鸡不下蛋,宰了算了!” 第55章   后来那伙官兵没搜到翟广,悻悻地走了,走之前狠狠警告了他们一番,扬言过一阵还会回来,那只不下蛋的鸡,也捎带手拿走了。   等人走后,老赵把村民们赶开,不让他们看见自家地道挖在哪里,从地上捡起衣服裤子,拍掉了土,一件件穿在身上,又等了好一阵子,见确实没事了,才打开地窖门,让翟广他们出来。   他家小,招待不下那么多人,先前那个年纪大点的村民就把翟广带去了自己家。   他说前一阵子村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上一个里正吓得害病死了,县里又没顾上他们,没定下新的里正,现在村里的事暂时都是他来代管,村里人都叫他老村长,翟广要不介意,也这么叫他就行。   原本被老赵挥散的村民本来就都没走远,纷纷跟去他家,围在一起痛骂刚才那队官兵。   刚才骂人犯忌讳,现在却不犯,他们便七嘴八舌地扯呼开,用的农村土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刘钦连一小半都听不懂,却也知道他们是在骂人,只在一旁恨恨地闷坐着,一言不发。   翟广任他们发泄了一阵,摇摇头打断了,动情道:“今日乡亲们的恩情,翟广一生也不敢忘,等以后脱困了,我一定还会回来,就是自己回不来时,也想法让别人过来,一定报答于乡亲们。”   老村长“哎”了一声,声响极重,像是叹气,又像是还在骂人,“不瞒你说,我儿子当初也被官兵抓走,是托了你翟大哥的福,才被解救回来,不然不知道现在在哪条沟里呢!当初你把他救回来,我和他说,你前面当啷个东西,那不是摆设,咱做人得有志气。他说爹,我知道你意思。当晚收拾了东西,第二天就去追你。你问问他们,多少人都是,不是就我一家。”   另一个接口道:“咱们都有儿子、兄弟在你那里,知道你从来不骚扰咱们,不抢我们的,也不吃我们的,专和官兵对着干。官兵什么样,咱们心里都门清,你打他们,便是好人,咱都看着呢。更别说你对咱们这样好,咱们就也盼着你好,没什么说的。”   “翟大哥,你就放心养伤,官兵们去一次,十天半月不会再回来,尤其咱村里还这么穷,他搭眼都不想搭上一眼,刚撂话说马上还要回来,那是吃灯草灰,放轻巧屁呢,你听他扒瞎!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们在村口给你盯着,一有人来就给你报信!你就安心待在咱这里,把身体养得棒棒的,然后再出去做大事!”   “是啊。等你出去之后,见着咱家狗蛋,让他往家里捎句话报个平安。要是万一……就是人没了,也带个信儿回来,省的我和他娘终日里牵肠挂肚的。”   翟广喉咙里像灌了铅,想到上一战中不知死了多少人,更觉心头沉甸甸的,在心里暗暗后悔,不该走投无路就什么也不顾了,上了那样一个大当,转回脸瞧了刘钦一眼。   刚才在地窖里面,官兵还没进来的那片刻,窖里又黑又静,让他想起了前两天的事。那时候刘钦让人往身上抽了鞭子,自己便把他当成了小卒,自起事以来,他从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本心,当下便起了恻隐,之所以飞马直取那鞭挞士卒的长官,除去出奇制胜之外,也有几分看不过眼、想要搭救之意。   但是在地窖当中一想,身旁这个年轻人绝不像是个寻常小卒,他被鞭子抽打,兴许便是在自己跟前使的障眼法,想借此祸水东引,保全自己而已。   他猜到此处,丝毫不觉着奇怪,与雍军打交道了大半年,这些官老爷的做派,他已再清楚不过。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刘钦为什么始终待在他身边不走,关键时刻还救他性命?   他猜不出来,也就不去猜了,想自己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身上也没什么好让人图的,况且就是战败以前,自己那点家当怕也不够瞧,毕竟他与雍军交手那么多次,还没见过谁出个门要找三个替身的——   当时时机仓促,他没来得及注意,刚才在地窖里一寻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三辆马车里的人,都和身边这个年轻人长得有几分相似,恐怕都是拿来给他打马虎眼的。   他与人寒暄片刻,当下便觉着不支,让旁人瞧出来,村民们知道他伤重,把先前拿走的吃食又给他送回来,就纷纷散去。老村长的儿子原本住的那间房现今空了出来,他和婆娘打扫了一阵子,便把翟广请了进去,刘钦也跟在后面进去。   半躺在土炕上,翟广看刘钦吃村民送来的东西正吃得欢实,心里想:他跟着我,遮莫是要混口食吃?又想:我们吃的东西,他倒也能下得去口。   其实刘钦岂止是对这个能下口,上辈子流亡时候,还有前年让人围困断粮那阵,比这难下口的还不知吃了多少,见眼下有机会能填饱肚子,而明日还不知道又有什么变故,便一气吃了个八九分饱。   翟广吃得快,吃完就盯着他瞧,瞧着瞧着,又想起自己小弟。刘钦让人众星捧月着长大,哪里在意他那一道目光,坐在那里八风不动。   等他吃完,歇了一阵,用汲来的凉井水洗过了脸,要上床时,起了念头,就想打盆热水洗一洗脚。无论是先前在夏营还是战时,他这习惯都没中断过,这会儿明知道要热水对这户人家恐怕颇有些麻烦,可是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难以就这么上床,起身推开门出去了。   老村长夫妇还没睡,正收拾着先前村民们来时他们为着招待拿出的碗碟,听他说了来意,忙不迭应下了,把手头的活计放下了,便去厨房点柴生火。两人一个扔柴,一个奋力鼓着风箱,厨房里瞬间漫起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刘钦猜到麻烦,却不知道自己要点热水,竟然这么地大费周章,一时心里有了些悔意,没法中途喊停,便迈步进去,准备自己上手,“我来吧。”   “哪能让……咳咳,你来,你出去吧,翟小弟,一会儿热水就好!”   灶台里渐渐起了火,烟也就小了,一个人就足能支应。刘钦没出去,但也没再往里走,倚在门边看了一阵。村长婆娘又出来收拾屋,老村长留在厨房里问:“翟小弟,你要多少热水?多热?”   “这些就够了,”刘钦答:“摸着刚刚好不烫手就行。”   老村长殷勤地为他烧好了热水,递给他,问:“我给你送进屋去吧?”刘钦连道不用,知道他对自己客气,是因为翟广,而不是为了他,便自己接过来回到屋里。   回来时翟广还没睡,闻声转头向他瞧来一眼。刘钦知道这屋里墙板薄,刚才外面的动静他在屋里也能听见,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支使人费劲烧了热水是要洗脚,未免太让人瞧不起,想了一想,把热水放在一边,对翟广道:“你身上伤口还没处理过,好好擦一擦,免得更严重。”   翟广一时愣住,没想到他烧热水是为了自己,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刘钦没理会,拿了洗脸的布巾过来,趁着盆里水正干净,先自己褪去了衣服,在伤口边沿擦拭一番。   他先前中箭,虽然马上就将箭镞拔出,但伤口不算浅,这几天又没敷药,天气又热,看着已不大好了,其余几处鞭伤倒是只看着长得吓人,其实很浅,只堪堪擦破了皮。他忍痛擦拭干净,在热水里洗洗布巾,递给翟广,“你自己擦吧。”   八月的天气,正是热的时候,他便也不急着穿回上衣,赤着脊背,纤薄的肌肉显出隐约的轮廓,让屋里仅有的一盏油灯一照,荧荧的像是一尊玉像。   大官子侄,都是这样的么?翟广从他手里接过布巾,心里糊涂了一阵,只觉这东西有几分烫手。他打铁出身,从小就少不了和火打交道,就是伸手进火里抓东西的傻事,情急之下他也做过,可现在却被这块小玩意烫了下手,鸟啄一般,嗖嗖地疼了一下。   他把布巾放在腿上,急匆匆扒了衣服,手上多使了几分力,擦在伤口上,倒吸了一口气。那边,刘钦已晾干了身体,摸起衣服穿上了。   翟广背后也有伤,自己够不着,费劲试了几下,见刘钦在一旁没有搭手的意思,便道:“小弟,劳烦你帮我擦擦背。”   刘钦倒是也没拒绝,闻言当真上前来,给他把背上的伤口擦了擦。热水浸过的布巾碰在背上,翟广打了个哆嗦,倒不是因为疼,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死死攥成了拳头。他没转头,看着窗户外面问:“小弟,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刘钦这次没装听不见,给他把后背擦干净,布巾扔在水里,想了想,认真答:“我的真名不方便直言相告,要是用随便一个名字糊弄你,你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但这样就没意思了。你是爽快人,我也不拿假的诓你。我小名雀儿奴,以后没人时,你叫我雀儿哥就是。”   他自恃身份,小名没对几个人说过,除去父母和少数几个人外,也不许别人这么叫自己,今日对翟广说出来,其实已足见心里对他有了几分郑重,不把他当寻常人看待。   翟广不知,但听他毕竟松了松口,也觉他出言磊落,并不怪罪他并不把真名相告,于是应了声,叫他道:“知道了,小雀儿。”   刘钦纠正,“是雀儿哥。”   翟广好笑,“你年纪这么小,该当叫我一声‘哥’才是,哪有我反过来叫你的道理?”   刘钦让他噎了一下。当着别人的面,他是太子,从来说什么是什么,别人哪问过什么道理?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是没有例外。   多少年前,他年纪还小,和陆宁远刚熟起来的时候,陆宁远听刘缵叫他小雀儿,就也怯生生地跟着叫。刘钦让父母和几个哥哥这么叫也就算了,从别人口中听见,老大不乐意,心想你算老几,就让陆宁远改口叫他“雀儿哥”。   陆宁远那时名叫陆讷,大多数时候也都讷讷的,但有时偏偏话多,这次就赶上话多的时候,听他说完,竟然反驳了一句,“我比你大上两岁的。”   刘钦上下扫他一眼,用一句“你没我高”,就堵了陆宁远的嘴。陆宁远性子又乖觉和柔,从不争强,果然下一次时就改了口。   刘钦在几个兄弟间排行最小,他随口说的称呼其实没有别人叫,那会儿听陆宁远一声声“雀儿哥”、“雀儿哥”地叫,别提有多心花怒放了。如今想占翟广便宜,却没占成,在心里暗暗骂他,自己是太子,让他叫一声雀儿哥怕是也抬举了他,但下一刻便想到了今天的事,那一点念头便沉甸甸落在地上。   他是太子,又怎样了?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他松了口,脱了鞋正要上床,听见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在夜里显得十分突兀,却也没太在意。正要挨上枕头时,翟广却霍然站起,跑到窗边侧耳听了一阵,随后努起嘴,也发出了几道类似的鸟叫声。   两边远远应和了一阵,翟广回身穿起衣服,“兄弟们找来了。小雀儿,你同我走一段么?”   刘钦有些事情还没弄明白,便不急着同他分开,却也不当即应下,反而笑了一笑,“我有官身。”意思是落在他的人手里,这些人未必对他客气。   翟广道:“你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了,倒也没说。“我跟他们打好招呼,没人能欺了你去。”   “那好。”刘钦站起来,也不婆妈。他当真好奇,上一世让朝廷头疼不已的那帮“流寇”,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56章   刘钦跟着翟广辞别了村民,连夜出了村子,果然在村口便遇见了等候在外的一支人马,打着零零散散的火把,映照出一簇簇的人头。   刘钦身在军旅两年之久,耳濡目染之下毕竟学到不少,从前可能看不出来,这会儿虽然在黑夜当中,一打眼也就估计出人数当在五百上下。再仔细看时,许多人都负了伤,看来先前那一战当真让这伙人元气大伤。   可是等他和翟广走出村口的功夫,除去最前面几个亲信之外,身后的士兵只是略微往前挪了挪脚,没人出声喧哗,更没人胡乱跑上来,只拿眼睛看着他们两个,足见军纪尚好。   翟广走在前面,军阵前的几个亲信模样的人快步迎上来,其中一个把他抱住了,在他身上拍了好几下,“大哥,你没事就好!可急死我们了!”   翟广笑道:“怕什么!咱好比是染房铺里的捶布石,经了多少大棒槌!还能让老邹稀里糊涂就害了性命去?不过这次倒多亏了这小弟,不然我倒真是不好脱身。小弟,来,我带你认一认人。”   他转回身,招呼刘钦过来,然后就像过年时给家里晚辈介绍亲戚一样,一一介绍开来,“这个是景山,我的结拜兄弟,你叫他景二哥就行。”   交战时刘钦见他作战勇猛,就对他印象颇深,加之对景山这名字也不陌生,当着别人还曾冒充过他的手下,只是这会儿才把人和名字对上,闻言也不端着架子,乖顺叫道:“景二哥。”心里却想:我亲二哥死得早,十来岁便夭了,这么叫你,也不知折不折寿。   翟广十分高兴,又拉住另外一人,“这个是宋鸿羽,可是我们乡里这十来年出的唯一一个秀才,学问大着!他年纪比你大,你叫他老宋吧。”   刘钦微笑一下,对宋鸿羽拱了拱手。新科状元年年都要给他奉酒,一个考不上去的秀才,学问又大到哪去了?暗地里并不把他放在心上,面上却不显,没叫他“老宋”,叫了他声“宋大哥”。   他自来是能屈能伸,既然在夏营当中能对呼延震伏低做小,到了翟广营里,自然也守那所谓“道上”的规矩,知道自己年纪最小,又是初来乍到,对人便一团和气。   借着火把投下的光,宋鸿羽多瞧了他两眼,忽然认出他来,记得他是官兵的人,猛地神情一变,飞快寻思着:他明明是官兵,却要和我们同行,存着什么心?翟大哥认没认出他来?按说他也是个精细人,难道是将计就计,故作不知?   当下和颜悦色地应了刘钦,同他简单寒暄几句,等翟广一一介绍完毕,人马稍事休息便开拔后,找了个没人的时机,偷偷在翟广耳边问:“翟大哥,你知道你带进来的是什么人么?”   翟广答:“官府的人。”   宋鸿羽道:他果然知道!又问:“那你是……”   翟广答得干脆,“他孤身一人,暂时和咱们同行一段,也不耽误什么。”听着好像并没有第二步棋走。   宋鸿羽转过头,像不认识他了似的上下打量他片刻,再出口时多了几分犹豫,“你就不怕……不怕他给官兵偷传消息,暴露咱们行踪,让官兵过来把咱们一网打尽?”   翟广呵呵笑道:“他是高贵人,我看不会做这种事。”   他走南闯北,看人很准,刘钦没有拿假名搪塞他,而是直说自己有难言之隐,说不得名字,反而让他高看了几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答应和自己同行,却知道绝不是为着什么里应外合。   带上一个人,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损失,况且山高水长,就这么分开,他心里也有几分不舍。   刘钦催着马过来,浑然不觉似的问:“翟大哥,咱们是要去哪?”   宋鸿羽神情一紧,就听翟广答道:“往当涂县走,先把官兵甩脱再说。”   景山一时没认出刘钦来,翟广、宋鸿羽两个又没同他说,他又听说刘钦救了翟广性命,对他十分敬重,两人说了一阵话,见刘钦过来,也上前接话道:“最近官兵搜捕得更严了,和之前每次都不一样。说来也是有点古怪,而且听说这两天他们又增兵了,在各地都设了隘口,过路的哪怕是一只鸡都要严查。这么围追堵截,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只是不知道是为着什么。”   “按说前两天咱们动静是闹得大了点,可也没真劫到什么东西,就是一粒粮食也没拿他的,他们至于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么?他们是犯了什么病?”   刘钦在心中寻思:我失踪的消息,看来这会儿已经传出去了。只是不知道各隘口的人是朝廷的,还是刘缵的,要是不弄清楚就贸然上前,恐怕是自投罗网,还是再等一等看。   一旁,宋鸿羽看看刘钦,忽然猜到什么,神情愈发的不自在。翟广也有些惊讶,想起刘钦之前说的不方便透露本名,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景山说完之后,又道:“现在形势不比往常,到底怎么突围,得先拿个主意出来,可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那可什么都晚了。”   翟广点头,“是啊,你说得对。拿地图我来看看。”   宋鸿羽从怀里拿出地图,把目前探得的官兵所在给他在图上一一指画出来,末了道:“官兵还在集结,这消息是昨天的了,等明天天亮之后,还不定是什么样。翟大哥,你心里要有谱。”说着,看了刘钦一眼。   刘钦只做不觉,凑过脑袋也看了看地图。这图画得十分简陋,但该画上的地方也都有,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要是这老宋,那他对这秀才倒是有了几分改观。   翟广问:“景弟,你有什么打算?”   景山答:“要我看,咱们就剩下这一点人,必须拧成一股绳,一口气冲出去,没有别的办法!”   宋鸿羽摇一摇头,“咱们人太少,不能和官兵来硬的,只要碰上他们一次,损失恐怕就不可估量,咱们就剩下这一点老本,赔出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看能不能这样,左右咱们人数不多,干脆分成一小股、一小股,乔装走各个隘口出去,等到了包围圈外,再聚在一起。咱们心齐,只要人心不散,隔开多远都不怕走散,总能聚回一处的。”   马上又有人反驳,“不行,你不见现在官兵把守得多严?各个隘口但凡经过,不问你个七句八句,哪给你放行?这四五百号人,就是十人一股,那也是五十股,你能保证每一路都不出岔子?只要有一处暴露了,让官兵们警觉起来,其他路就都走不成了,到时候分得又散,岂不是只能等死?”   宋鸿羽让人抢白,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想说什么,忍住了没说。一旁,景山又道:“要不还是像我说的,什么也别管,一口气冲出去算了!能冲出去,福大命大,冲不出去,兄弟们抱也在一块,也比分开好。”   谁说的好像都有几分道理,翟广一时委决不下,忽然想起什么,问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刘钦,“小雀儿,你怎么说?”   刘钦听他当众也这么叫自己,有几分不悦,却也并不发作,竟当真给他拿起主意。“全分散开变数太大,分得太散难以汇合,分得不散又易于被人发现,也的确容易被逐个击破。俗话说,十指难敌只拳,依我所见,不如像景二哥所说,集中全部兵力,攻其一点,那样倒更容易脱身。”   “只是突围的时机、地点、方向,都要选好,不能闭着眼乱冲。应当先蛰伏两日,广派斥候,摸清官军排布,再布置疑兵,尽量把官军吸引过来。然后趁着他们全都集于这一省之地、省外防御空虚之时,伺机选一薄弱处突围,选定之后,便一往无前,不管遭了多大损失都不回头。虽然必然要死人,可只要出了省界,从此就天宽地广,大可遨游了。”   他说完之后,所有人都不做声,宋鸿羽脸色一变,忍了一忍,终于按捺不住,拉了翟广躲到一旁,“翟大哥,你听我一言。这小子居心叵测,出这主意,难保不是包藏祸心……他毕竟是官家的人!还说要把周围官兵都吸引到这儿来……说不定就是要把咱们引入他们的包围圈里,一网打尽!”   刘钦远远看着他们两个嘀咕着,一面说,宋鸿羽还一面拿眼睛偷瞄自己,如何猜不出他的心思?只笑了一笑,没再故意凑上去。   在村子里那一遭,他已不大把翟广仍当贼看,加上有心想扶持他一把,留待日后给自己争取军权用,于公于私,都不希望让他现在就死在邹元瀚手里,这才好心给他拿主意。翟广听与不听,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就是当真死了,于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关碍,他想要的外出领兵的机会,也不是非他翟广不可。   那句他这两天新学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是了,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因此并不着急,只放缓了马蹄,跟在翟、宋二人后面,慢慢地走。   翟广返回身来问:“小雀儿,你刚才说要布置疑兵,故意让官兵知道我们在这里,让他们都围上来,是因为什么?”   刘钦听他叫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次连气都懒得生,利落地答他道:“现在两军人数悬殊,如果隐匿行踪,让官军不知道你在哪,他们必定是要分散开来,四面撒网地找,到时候想突围时,今天运气好没碰到人,明天、后天也难保不会碰到。只要碰到一次,官兵围上来,就难走脱了。”   “而闹出些动静,让他们知道你在附近,却没当真找到你,他们必定会调集全省人马,向这边合围过来。既是合围,行动便就有迹可循,位置易于探明。而各个长官不是一条心,各路人马也不会一齐到,总有人到得早些、有人到得晚些,便留下一段时间,这期间官军位置大致可以摸清,而合围尚未成,仍留有口子,只要找准地方突围,运气好时,甚至从他们指头缝里毫发无伤地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算运气不好,只要不被他们牵绊住,因外围已没有更多官兵,只要一门心思往前跑,出了省界,便是别省的事,两边扯皮,少说也要十天半月,那期间便足够你恢复元气,设法脱身了。风险大些,看你翟大哥如何取舍了。”   翟广愣愣瞧他一阵,神情渐渐变了,垂下头思索着,片刻后忽地眉头一拧,拍板道:“这是有大决断的话!说得我心里透亮。你这么小的年纪,看不出……好罢,就这么办!”   宋鸿羽急扯他袖口,不顾刘钦就在旁边,“真听他的,要是……”   翟广一抬手止住他道:“这是我自己定下的,要是万一有失,也不怪别人。”   刘钦不动声色,也在心中暗赞一声:你这话倒也颇有担当。   因他自己平日里便是拿主意做主之人,知道在这位置上,往往不用自己想法子,只需要从许多提议中选择一个,事成便是自己指挥有方,一旦事败,把责任推给谏言之人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翟广能说出这等话,实已胜过太多人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翟广看看身后,沉声道:“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第57章   一行人赶了一夜路,等天亮时,才找了一个荒僻背人处歇脚。   翟广们既然被人称作“贼”,一应装备自然比不上官兵,加上之前一战当中,所携物资又遗失不少,现在便更添了几分寒酸,扎营用的帐篷一顶没有,所有人,包括翟广在内,竟然全都要幕天席地地睡觉。   对此,翟广自然是早就习惯的了,但一转眼瞧见刘钦,忽然想起前夜在灯下所见,想了一想,拖着伤口,带着几个人去到不远处割了好些干草,带回来铺在地上,硬是垫了一块出来,招呼刘钦道:“小雀儿,你睡在这儿。”   先前他铺的时候,刘钦从旁看着,心想看不出这流寇头子倒还是个爱享受的,还没成事就先讲究起来,心里对他的敬意不觉减了几分。等听见这东西是给自己准备的,不由一愣,下意识四面看了一圈,见众人都瞧着自己,也不觉着尴尬,反而愈发泰然自若,也不推辞,当真上前去,坐在翟广铺出来的那块,还抬头对他道了声谢。   翟广呵呵一笑,“你给我出了那么大一个主意,该当我谢你才是。”   恰逢景山布置好哨探回来,见了刘钦屁股底下的草,又看看别处,也没寻思,脱口便问:“怎么他睡得不一样?”   翟广答:“他皮肉嫩。”   景山瞪了瞪眼睛,弯腰在刘钦脸上瞧瞧,“哈”地笑了一声,“别说,这小麻雀兄弟长得是白净,和咱们都不一样!小麻雀,你是哪人?家里做什么的?从小爹妈都给你吃什么东西,给喂得这么水灵?”   刘钦听见他叫自己第二声时,才知道这“小麻雀”说的是自己,见他非但叫自己小名,甚至还叫错了,后面的话更不堪入耳,额头禁不住一跳,强忍下来没有发作。   一旁,翟广却替他打起了马虎眼,“景弟,外面情形如何,附近有官兵的行踪么?”   景山让他拿正事一问,一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肃容答道:“有,二三十人,往西南去了,看样子不会往咱们这边走,我就没招惹他们。我想着咱们先歇一歇脚,等有力气了,再闹动静吸引官兵。”   先前他们粮食告急,可是经了上次一战,人马折损不少,粮食因当时藏在两边山上,倒没损失,反而又能支撑些时日了。   眼下人困马乏,要是马上就被官兵发现,恐怕还没起到把人引来的作用,他们这些人就先被尽数消灭了,因此他便静悄悄地放那伙官兵过去,没有声张,留下时间给各人恢复元气。   翟广道:“你做得对。”   景山摆一摆手,“我还带来两个消息。”   听见这边说话,其他人也都凑过来,宋鸿羽问:“是好事坏事?”   景山让他问得一愣,抬头想了一想,“有一个算是好事吧,另一个不好不坏。”   翟广催促道:“别卖关子,你且说来。”   景山心想:我本来也没想卖关子,这不是让老宋打断了么?这句废话却也没说,道:“第一个事,听说南边也有人扯起大旗反了狗官,闹将起来,给自己起了个大号叫扎破天,不知道人数多少,但多少能分官兵几分力。拳头不全打在咱们身上,也是好事吧。”   翟广点点头,心想:这名号倒起得大。   “第二个,有别处来的百姓告诉咱们,他们家里有亲戚也在官兵当中,说现在官兵里都在传,说咱们上次劫的车架,那什么太子也在里面,一番混战之后走丢了,一直到现在还没找着,官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最近阵仗这么大,估计就是为着这个。他娘的,他们找不见人,倒害得咱们想走走不成,要是那太子落在咱们手上那还罢了,现在这不是哑巴吃闷亏么!”   刘钦听见,一时愣住,侧一侧身,手放在腰侧不远的地上。相隔几寸之外,便是腰间挂着的钢刀。   翟广向他瞧去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是意味深长。宋鸿羽也紧盯着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两人却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后,翟广对景山道:“辛苦你了!赶紧睡一会儿,过后还要赶路呢。”   景山因从一开始就没认出刘钦,这会儿也就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应了一声,当即倒在地上,见别人没有动的意思,问:“你们刚才睡过了么?”   翟广将腿一伸,“没有,现在就睡。”说着便也往地上一倒,豪爽粗放,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宋鸿羽想找他说些什么,但看翟广两眼一闭,胸脯一起一伏,不像要与人说话的,倒像一会儿就要扯鼾,又看了刘钦几眼,才犹犹豫豫地走到旁边坐在地上,却一点睡意没有,时不时便偷眼瞧过来。   刘钦知道自己身份已然败露,翟广没有点破,便是留他性命的意思,一时倒有些庆幸自己刚才给他卖了个好,不然翟广此刻如何反应还说不准。   见翟广与景山都已睡下,自己却不敢睡,只握着刀闭目养神,在心里暗道自己当真大胆,为着心里一点好奇,竟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要是最后把自己搭了进去,就是当真弄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   可落子无悔,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说,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宋鸿羽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徘徊,他并不睁眼,过一阵子,不觉有些瞌睡,可握刀的手始终不曾拿开。   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在身上,他一乍而醒,转头看看,一旁景山正敞开怀,手指在胸前搓着泥卷,往地上掸着,见他看过来,也没躲,又搓了一条大的,小声道:“你睡觉太轻,我刚就翻了个身,都没出动静,你就醒了。还睡么,不睡咱哥俩去找点吃的。”   刘钦喉头一滚,转了转眼,过了一会儿道:“那走吧。”   景山便带他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一边走,一边小声道:“旁边不远就是河,捞两条鱼上来,一会儿给翟大哥开开荤。我看他身上受了不少伤,正得吃点好东西补补,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捞着泥鳅,也给他炖上。”   刘钦问:“翟大哥还吃泥鳅?”   景山道:“这话说的,咱这号人,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剩下的什么不吃?”   刘钦第一次听见这话,不由莞尔。景山走在前面,没瞧见,又问:“你会抓鱼么?”   刘钦一摸身上,“走得急,忘带弓箭了。”   景山回头看他一眼,“说胡话呢,打鱼哪用弓箭?”   刘钦就不说话了,跟在他后面,果然不久就看见条小河。景山抬手撅下根树枝,抽出刀来削尖了一头,先递给刘钦,然后又撅一根,如法炮制,“一会儿你看我咋做,学着点,然后咱哥俩一起抓。”   刘钦拿着树枝,倒不急着学艺,见河水还算清澈,先脱了鞋子,挽了裤脚坐在岸边,两脚伸进去洗了一番,总算了却一件心事,只可惜不是热水,荒郊野岭却也要求不得太多,恰好日头正晒,也算添了几分清凉。   景山一扭头,瞧见他没跟上,催促道:“让你帮忙,你咋自己洗上脚了?你是大姑娘么,这么爱干净?”   刘钦心道:你不是大姑娘,搓下泥来往我身上掸。想到刚才,胃里又有点不舒服,没说话,站起来淌水过去,走到他边上,同他隔着一丈远,“你别动,我先试试。”   景山瞧他白胳膊白腿儿,压根不像捞过鱼的,撇一撇嘴,只当他是在说大话。他却不知刘钦上辈子流落在外那两年,为着活命,自然有什么吃什么,鱼也没少打过,刚才找弓找箭,只是用顺手了而已。   刘钦掂掂树枝,指头在尖上摸了摸,没看水里,先看了景山一眼。若是他想脱身,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一会儿趁景山不备,从后面一刀了结他,不是什么难事,也不会有别人听见。   他上辈子就听过景山的名号,这回也算亲眼见识过了,远没有传闻中那么穷凶极恶,反而就像个寻常庄稼汉子,虽然不讲卫生,但也不至于引人生厌,这么死了,倒有几分可惜。   可也没有办法。   眼下他面朝着自己,却不急着现在动手。刘钦低下头,观察着水底游鱼。   打鱼只有两个要点,一是出手要快,二是得知道鱼在水里,比看到的要偏下一点,不能鱼在哪树枝就往哪扎,只要知道这个,就没什么扎不到的。   他站定不动,屏气凝神,等了好一会儿,随后猛地挥手一甩,树枝直插水底,把一条鱼钉死在卵石之间。   “好!这一手露得漂亮!”   身后响起叫好声,刘钦一怔,回过头去,却见翟广不知何时过来了,正站在岸边。他不禁暗地里一阵后怕,回忆一番,自己刚才动杀心时似乎没有别的举动,便不慌不忙地笑道:“小时候打过鱼玩,献丑了。”   景山把树枝提起来,见这鱼当真好大一条,赞道:“好小子,有点东西!”浑不知若不是翟广也过来了,自己过会儿一转身就要没命。   翟广也淌水下河,接过鱼瞧瞧,“这鱼腮上两道长须子,你不杀它,兴许过后它就要化龙了。”   “是么?”刘钦笑道:“那不知道是不是比别的好吃一点,一会儿架在火上烤来尝尝。”   翟广哈哈大笑,知道他不是听不出自己话中之意,而是假装听不懂,也不计较,对景山低声说了什么,随后就见景山拿着鱼颠颠地去了,只剩下他和刘钦两个。   刘钦见他支走旁人,知道他是有要紧话说,整整精神,朝他看过去。翟广却笑着问:“小雀儿,你打过鱼,可你摸过螃蟹没有?”   刘钦让他问得一愣,过了会儿才答:“没有。”   翟广把两边袖子一一挽到手肘,“今天有空,我教你。”他在河边走着,时不时踢开浸在水里的稍大点的石头,“抓螃蟹要找准螃蟹洞,就看石头下面发瘪的地方,那就十之八九了,要是还时不时冒几个泡,那没跑了,一掀一个准,哎——”   他猛地顿住脚,弯腰看了一阵,招呼刘钦过来,“你看这个。”   刘钦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盘算着,目光闪了又闪,翟广却看不见。听翟广招呼,他到底没有动手,当真上前去,低头也看了一会儿,见池底丝毫没有螃蟹影子,有些将信将疑。   翟广道:“试一试。”   刘钦知道这东西有钳子,就没用手,拿手里的树枝把石头拨开,水底的沙子浮上来,一时搅浑了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却觉着树枝一沉,当下提起来,就见一只青色的小螃蟹挂在下面,一只蟹钳紧紧夹着树枝不放,剩下的几条腿在空中不住挥动。   “还真有。”他惊叹一声,转头看了翟广一眼,脸上不觉露出几分笑意。   他自小养尊处优,什么新奇玩意没玩过,不懂事的时候,也干过拿弹弓射金丸打鸟的事,只差守着几分规矩,没当街伤人了,但捉螃蟹还真是头一次,小时候没玩过,流浪那阵子也没试过,毕竟螃蟹肉少,填不饱肚子,他也就懒得多瞧一眼。这会儿一掀即中,难免惊喜,不觉收了一向的老神在在之色,一笑间透出几分少年气来,倒像是换了个人。   虽然一露即隐,翟广却也十分高兴,明知道再过不久就要动身,却也不急着吃饭,带他捉了泥鳅,又教他怎么拿头发丝做鱼线钓鱼,还给他讲了怎么用竹篓捉鸟。眼下没有实物,只能用手比划,他兴致却丝毫不减,刘钦觉着有趣,倒也听得十分认真。   直到景山来催,两人才发觉时间已经不早,都到了开拔的时候,一摸肚子,均是饥肠辘辘,早错过饭点。刘钦在太阳底下暴晒一天,脸上、身上都泛着红,连耳朵后面也红起来,景山瞧见,笑道:“刚烤的鱼肉,熟了是由红变白,你这小子熟了是由白变红,多有意思。”   刘钦听见,不觉冒犯,也笑了笑。刚才翟广闲聊一般,同他说了不少自己弟弟的事,刘钦一开始还防备着他,后来见他始终不提别的,渐渐也放下机心,在这让人四面围堵的关口,就这么同他傻玩了半日。   若说他人生当中从没有过这么快活的日子,那当然是夸张,可自从他成年以来,像这样的时候毕竟也少。翟广或许是把他当作死去的弟弟而有所移情,可他看着翟广,又何尝没几次想起小时候同刘缵棠棣同馨的那些时光?   只可惜一去不复返了。看见景山的那刻,他被猛地拉回到现实中来——直到现在,刘缵的人也一定还在搜捕于他。等走出这片林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淌回到河边时,翟广忽然定住脚,“小雀儿。”   刘钦回头。翟广挽着裤脚站在河里,水面没过半截小腿,下午的日光打在他肩上、脸上,照亮了那一道长长的疤。他脸上却没有半分凶悍之气,带着几分正色,还有一点笑意,对他道:“咱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往后各自记着这天罢。” 第58章   此后翟广依刘钦所言,派出小股人马,四面活动,广布声势,让官军知道自己大致所在。   还有些刘钦事先未曾想到的,他为着让人彻底相信,带人一头扎进深山里,数日间夺了几座坞堡,做出一副据险结寨自守之态,用以迷惑官军,让他们以为他要像从前好几次一样,就近躲在深山老林里隐匿身形,暗自发展壮大,预备着在这此地彻底站稳脚跟。   太平府的官员果然坐不住,加上这次他身上还担着截杀太子这么大的关系,没过两天就调动了官军各部,渐渐向他合拢过来。   翟广广派斥候,四面探听,但他们能探得的消息毕竟有限,有时恰好与官军隔着几里地擦身而过,便错过了他们行踪,再难有机会探到,而只要错过了一支,于翟广这剩下的区区五百人而言,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清楚探得附近每一支官军的动向,原本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翟广之所以敢采纳刘钦的这个办法,自是有旁人没有的底气。派出去的斥候不是他真正的倚仗,附近几十里的百姓才是他的耳目。   当初刘钦敢这样提议,也是对他得人心处有所预料,可当真亲眼见到翟广所到之处,只要自报名号,当地百姓便愿意把官军消息透露给他,有些时候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有些时候则精确到哪天的哪个时辰,官兵从那里经过,仍是大感意外。   他已隐隐明白是为什么了,这些天来,心中始终有什么翻涌着,可对着这些人,绝不可能吐露一二。   官军合围之势渐成,甚至原本把守省界的官兵也被调来,想把他们一网打尽,一如他们所愿。   到了突围的日子,翟广果断放弃了刚刚夺下没几天的坞堡,将里面的粮食金帛席卷而空。   刘钦劝阻了一声,说突围应当轻车简从,哪里能携带这么多东西。翟广却笑道:“我这些自有用处。”要拿来做什么,当时没同他说,但很快刘钦便知道了。   到了山下,翟广进到附近村子里,叫来几个村的村民,金银财物和一时拿不走的粮食全都分发给了他们。   乡民们从来只有让人搜刮、让人劫掠、让人催缴税赋的份,一担担的粮食交出去,人家不在斛上踢一脚,再让你把震出来的粮食补齐,已经是十里八乡遇不见一个的青天大老爷了,哪见过粮食长腿走回头路又跑到自己手上?当下跪倒的跪倒,磕头的磕头,还有年纪大的,没见过这种阵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翟广大声道:“乡亲们别哭,别跪,都起来,都站起来!这些都是你们自己太阳底下插秧,雹子下面护苗,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从地里种出来的,不是谁赏给你们的,是还给你们的!拿着,都拿着……”   他把粮食金帛一一分发出去,只剩下给麾下每人能随身携带的粮食,从马上下来,把还跪在地上,不知道站起来的百姓一个一个地扯起来,“我翟广打铁的出身,粗人一个,谁也不比谁高贵,不要你们跪我!”   “这两年乡里什么样,咱们也都清楚。官府说要防备夏人,给咱们的担子重了几倍,可这些钱粮用到哪了?半个江山都丢了,还在往南打!征了饷又征丁,来来回回给咱们掏了个空,许多人交不齐赋税,卖身当了佃农、当了长工,还有人为了躲避徭役,剁了自己的手指脚趾,但这都是咱们该受的吗?”   “不是!”翟广看着他们,许多百姓也手拿着粮食,呆呆看着他,“凭什么官老爷们有吃有喝,一年娶一房姨太太?凭什么有的人家里田地连山遍野,一眼看不着头?凭什么咱们只有这一亩三分地,流了血流了汗,一年到头一颗粮食都剩不下,全都让人拿走?凭什么仗打起来,咱们的儿子扛刀去死,人家的儿子照常喝酒吃肉,安享太平?”   他边说边走,不觉站到一处土坡上面,拿了一面布绣的旗子,两手举起来,高高一扬,“我翟广起兵,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要平田土、均贫富!”   “我要让家家户户都有田地,地里的粮食咱们自己也能吃到,生病了能找人医,打起仗咱们的儿子和别人的一块扛刀!几千几万亩的良田,所有人一起种,不许他一家一户世世代代独占着!那些骑在咱们头上,吃咱们的肉,喝咱们的血,吃得盆满钵满、脑满肠肥,还要让儿子孙子婆娘姨子一大家子一起吃的,我要把他们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只要我翟广不死,我的心愿就一定要做到!哪怕我死了,我身后的这些兄弟,也会继续去做!就是他们也死光了,也还会有别人,非要做到不可!我今天走了,算是让人打得狼狈逃窜,一堆泥腿子,也没什么不光彩的,但我保证,有朝一日我一定还会回来。如果那时候我忘了今天的话,谁就来砍了我头,我翟广不会有一句怨言。”   他这一番话,譬如一道惊雷,从九天之上轰然落下,听在刘钦耳中,不啻一道震彻天地的巨响,可在这座小小的村庄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听见。   外面,官兵正在集结,城里市集上的百姓来来往往,高楼上飘来笙歌之声,运河两岸的纤夫拉着载有巨木的大船,正一步一步往上游走着。雍国的天幕上,或晴或雨,就像往常一般平静。   那一天,许多百姓想送儿子跟随翟广一起走,翟广全都拒绝了,说自己此去太过危险,不能带那么多人,况且他们都没受过训练,遭遇官兵只会白白送死;还说自己几年内一定会再回来,到时如果各位父老还没改主意,那时候再加入也还不晚。   许多百姓沿路相送,把他送出村子,又生生送出好几里地,才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等终于同这些百姓分开,刘钦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心中明白,翟广不回来则已,一旦回来,这里便非他大雍朝廷所有了。   此后,他们昼夜兼程地行军,在只有几十匹马的情况下,一日夜要走近百里。刘钦在江北见过许多军队,知道像这般行军,以他所见,几乎没有第二支能够做到。没人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人掉队,所有人都鼓着一口气,一路往前。   刘钦有一匹马,自己也长于骑术,但没两天大腿内侧就磨破了,从早到晚一直流血,咬着牙没说,知道旁人也不会好到哪去,心中只有愈发敬重。   他想要的答案已经彻底找到了,可他没有任何轻松之感,一个比建康城里的风云莫测、比夏人的劲弓铁骑还要沉重十倍、百倍的庞然大物陡然现出身形。有些人懵懂数十年,有些人懵懂一辈子,但只要有一次瞧见了它,从此就再没有一日能视而不见了。   最危险的一次,一队官兵在不到一里地外,与他们堪堪擦身而过。   他们先前往这个方向派去的斥候不知为何一个也没回来,这一队官兵的行踪还是附近百姓跑过来告诉他们的。按翟广之前探得的情况,他应当是在几支官兵的缝隙当中穿过,可这支人马比他之前探得、估计出来的早到了足足两天。   他不知道官军当中出了什么变故,抑或是自己收到的消息哪里有错,也不知道这队人过去,前面还有没有更多官兵,有的话又在哪里,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命所有人就地隐蔽,让这队官兵过去。   上天或许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与这队官兵遭遇时正值夜晚,附近又有一片密林,远远看去深黑一片,几步开外就不见人影。   他手下几百人钻进林中,熄灭了手中火把,给仅有的几匹马绑紧了嘴,一人嘴里叼了一片树叶,静悄悄地看着官军在不远处经过,一只只火把连缀成一条条长龙,带着噼啪的火声,在他们眼前同样静悄悄地滑过。   这支官兵走得很快,步伐十分整齐,没有人胡乱吆喝,除去来来往往的传令兵外,也没有人乱走,队首与队尾的阵型几乎看不出差别。   刘钦向他们多瞧去了一眼。明知道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刘缵已不可能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自己,这时候他出现在官军眼前,已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却也一声没出,反而在此情此景之下,肩膀一阵轻抖,心跳也跟着快了几分。   忽然间,他肩头一沉,轻轻转头看去,翟广把那只铁打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用力握了一握。一阵夜风掠过繁密的树梢,在他身前倏忽穿过,刘钦瞧见,翟广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感激、安慰,更带几分自炫,让不远处的火光一映,像是两点明星,一瞬间打在他心上。   忽然间,他起了争强之心,像从前渴望夺回在他眼里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位置、像渴望把被夏人占去的山川湖海一点点拿回来一样,那样强烈地渴望起什么。   心跳得愈发地快,几乎要按捺不住,他于是从翟广身上收回视线,看向那队已经快要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官兵,然后就在队伍最后面瞧见了陆宁远。   他坐在马上,微微弓着脊背,不住地左右看着,又一次转过脸时,似乎看向了他所在的这片黑暗。刘钦几乎以为他看见了自己,但是没有,陆宁远又转回头,把手里的缰绳抓了又抓,火把的光从他脸上掠过,他没有再看回来。   刘钦张一张嘴,终究没有做声,但他知道,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 第59章   按翟广的事先筹划,此次突围,原本不会和官兵碰上,可凡事只要算在前面,哪怕敲钉钻脚,也总有例外。   遇见陆宁远是一次,这次运气好,正同他擦身而过,没教人发现,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次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再往南走,快要出了省界,又遇见第二队官兵,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怎地,碰见的不是别人,正是邹元瀚,这次没能躲过去,而是正正好当头遇上。   他们走的是一处偏僻小路,附近水网密布,旁边便是河流,当天早晨河上起了大雾,翟广借着雾气遮蔽身形,比平日多赶了一阵路。   探路的斥候因着雾大,走岔了路,还未回来,翟广便下令减慢些速度,谁知走着走着,一丈远外,前军隐约瞧见有人,再细看时,正是一队官兵,正在休息。   他们看见官兵时,官兵也看见了他们,没有二话,两边这就交起手来。   翟广部人数虽少,但也占了几分便宜,这伙官兵人离了马,马卸了鞍,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上来便杀伤不少。加上翟广此来是为搏命,老弱已在前一战中就被官兵杀净,剩下这五百人各个都是血勇丁壮,本来就一个能抵两个人使,更不必提这一路打下来,谁与官兵没有几分血仇,当下杀声震天,竟有几分不可挡的意思。   邹元瀚原本也正在休息,听见杀声赶忙起来,先是惊慌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是那帮流寇撞在了自己手里,在心里估计了下翟广身边还剩下多少人,又想想自己这支兵马的人数,把心放下来,连忙让人帮忙穿上盔甲,给自己的战马套上鞍具。   不是他轻敌,而是按他先前收到的消息,翟广应该离这里很远才是,上一次出现,离这儿隔着几百里地,凭他那几个人,连马都不见得有,难不成是插着翅膀飞过来的?   他压根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叛军,见连夜赶路,人困马乏,就让手下兵士就地休息,没有扎下个像样的营寨,谁知道刚好就出了岔子。幸好他所在中军在最深处,前营的士兵死了一片,倒给他争取了时间。   他穿戴一毕,即刻恢复指挥。   另一边,翟广一开始势如破竹,可那是因为官兵被他当头一棒打得蒙了,全没反应过来,但过得片刻,邹元瀚不住下令,官兵便开始重整旗鼓,渐渐开始结阵。   两边争斗过那么多次,对对方什么样都心里有数,互相都瞧不起,因此两边都存着几分自信,均以为能很快胜过对方,可战事就这么胶着了下来。   以翟广看来,那邹元瀚只是一个酒囊饭袋,那么多次围剿,打疼了他也好,打伤了他也罢,可这人手里攥着那么多的军马,却没有一次当真压得他翻不了身。谁知这次却不一样。   他不知道,邹元瀚从前颟顸,其实是惜了几分力,存着养寇自重的心思,想借他向朝廷要兵要饷。只要他还存在着一天,白花花的银子就往他全权负责剿匪的邹指挥使的口袋里钻,能睁只眼闭只眼处,绝不肯往死里打。   可这一次,太子失踪,已是上达天听,他翟广已成众矢之的,这寇是养不成了,邹元瀚正要借他人头去填刘缵挖的窟窿,哪里还会对他手下留情?   况且调来附近各省兵马,这么多路合围,要是翟广最后在他手里走脱,让圣上知道,他以后在朝廷也不用混了,因此这一仗使劲浑身解数,打得格外卖力。   同翟广一样,他也以为自己认真起来,以翟广这区区四五百人,一定用不多久就会被尽数歼灭,到时候只需要犯愁如何能活捉翟广,而不是失手把他杀死,谁知道却也想错了。   眼看那贼酋应对得明显吃力起来,却始终硬顶着没有落败,还高举着长刀不住回头呼喝,给身后那些叛军鼓劲儿,遇有部下被围,更是几次亲自前去解救,上蹿下跳没个安生。他几次让人放箭,翟广竟是一箭未中,骑着马左右驰奔,简直有如神助。   但这么胶着下去,时间是站在他这边的。   邹元瀚马上让人发急报给附近兵马,说自己这里遇见了叛军主力,让他们速来支援。翟广连他这一关都闯不过去,等援军一到,那便插翅难飞。   翟广与宋鸿羽他们也想到了这点,渐渐心焦起来,几次强行突围不成,人人身上带伤,宋鸿羽终于忍耐不住,骂刘钦道:“你出的馊主意!翟大哥,我看他是向着官兵,故意给你出这个主意,好让咱们自投罗网!”   翟广不信,想出言回护刘钦,但见手下士兵也露出不满之色,怕泄了士气,终于没说什么。   他不说话,宋鸿羽却又道:“我刚才一直瞧他,从交战以来,他就没出一分力,只躲来躲去,一味自保,连半个人也没杀!他要不是官家的人,何至于处处手下留情?要再放着不管,他怕是一会儿就要帮着老邹杀咱自己人了!”   他曾猜想过刘钦就是那个传闻中失踪了的太子,因此刚生出这个猜测的那几天,他对刘钦有意无意,有那么几分讨好。但相处时间长了,越想越觉着不可能。   要真是太子,怎么会不着急回去,同他们这些朝廷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叛军”朝夕不离地待这么久?因此也就变了态度。   他见刘钦没有离开的意思,仿佛要在他们营里久居,再看他自从加入以来,便与翟广相交甚密,几次开口,也都有过人之见,翟广对他多有倚重,许多事情第一时间不是来找自己商议,而是去找他,心里如何能不着急?便想着将他排斥出去。   如今正是机会。主意是刘钦提的,官兵他也一个不杀,更加上他来历可疑,私下里宋鸿羽曾与许多兵士谈论过,经他一提醒,不少人都想起曾在官兵当中见过刘钦,只是碍于翟广看重他,始终没有当面讨个说法。   现在交战正恶,人人都杀红了眼,刘钦却不出力,任谁都觉着他有异心,宋鸿羽稍一煽动,一些人便叫嚷起来。   翟广顾不上,又不愿当真绑了刘钦,一时有些进退两难。正失了计较间,刘钦自己策马上前,“景二哥,看见东面那支冲来的兵马了么?咱们两个破了他们。”   “咱们两个?”景山问:“咱两个怎么做到?”   “你马上知道。”刘钦放下话来,扯过旗子遮去半张脸,也没解释,从翟广腰间取下他的弓箭,手指一勾,试了试弦,然后搭箭上去,怒气开弓,息气放箭,手一松弦,一杆羽箭嗖嗖而过,直插冲在最前面那官军的面门。   翟广的弓不是什么好弓,弦也不是硬弦,他这一箭却挟着十分威力,一下便将人从马上射落在地。身后传来惊呼之声,刘钦全不理会,紧跟着又是两箭射出,最前面又有两人应声落马。   刘钦把弓扔回翟广怀里,对景山道:“景二哥,该你了。”   景山会意,大吼一声,一拍马冲了上去。   他与官兵交手过多次,马上就明白了刘钦的意思。无论是什么人,朝你冲过来时再是气势汹汹,但只要杀了为首的几个,剩下的人就都不敢冲得太靠前,说是有意退却也好,说是下意识也罢,必然缓下脚步,不像刚才那样一往无前。   而对骑兵而言,最怕的就是前后脱节。要是前面快了,后面慢了,战阵拉长,倒还在其次,更严重的乃是像现在这样前面慢了,后面还没来得及慢下来。后军顶上前军,本就容易出乱子,这时候他再上前冲阵,果然引得这队人阵脚大乱,自相践踏起来。   而官兵从来便是这样,只要有一处溃退,剩下的人便都要落荒而逃。景山没带旁人,只凭着自己一个,左右冲杀几次,竟然当真把这队数百人的官兵给顶了回去,还在地上留下了二十来颗人头。   刘钦不愿意杀伤雍军,但真到了不得以时,他也没有半分手软。况且他瞧见邹元瀚的旗子,便觉牙痒,要不是这人远远藏在中军,没到阵前来,他那三箭射的就不是那几个杂兵了。   杀了几个人,给自己解除了嫌疑,那一手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射术,也为他挣来几分敬意。再没人说他了,翟广趁着官军侧翼稍乱的功夫,也连忙令人吹角,发动最后的反攻。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喊杀声传来,却不属于交战双方中的任何一个。这时已是晌午,晨雾渐消,漠漠水田上,数里之外便瞧见林立的旗子,飐动着朝他们压来。   两边瞧见,翟广面上一沉,邹元瀚心中一喜,谁知又过片刻,来人近了,形势却是倏忽调转过来。   来人衣不蔽体,旗子杂乱,用的武器锄头、镐子什么都有,看起来就像随便拉起的一帮人,却见着官军就打,从侧面直插过来,歪打正着,把邹元瀚好不容易布好的军阵破了。   翟广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一旦抓住,哪肯轻易放过,当即把刀一扬,狠命前冲,声声大吼,有如出柙之虎,威不可挡,颇有股英风磊落、慷慨豪侠之气。拼杀一阵,竟当真破开邹元瀚以四倍于他的人马所围出的圈子,打得他全无还手之力,当着他面突围而出!   刘钦跟在后面,也觉毛发尽张,打马路过邹元瀚身边时,向他瞧去一眼。   他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邹元瀚没认出他,匆匆一瞥,只觉着那双眼有如星剑光芒,寒光凛凛,向着自己倏忽射来,但不等他反应过来,转瞬间便去得远了。 第60章   刚才混战之中,邹元瀚的头盔都被打落在地,这会儿才刚刚戴好,正狼狈万分,让刘钦这么一瞧,更觉恼恨,愈发不肯就这么放翟广跑了,想要收拢残军追击,可是手下士卒撂了挑子,无论怎么催促,都不肯再前进了。   他明知道许多人没有受伤,或者只受了轻伤,可这些大头兵平日里被他骄纵太过,这会儿全揣着小心思,有一分伤就装成十分,见翟广军悍勇,担心追上前会被害了性命,说什么都不肯再上前,只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抱着胳膊腿“哎呦”、“哎呦”地惨叫。   平日里他从不计较,谁知到现在想要计较却也晚了。无论他怎么鞭笞,都无人响应,最后只得颓然放弃,干脆就地想好说辞,等见了朝廷的人,到时候就说翟广一军这些天蛰伏下来,又拉了许多反民入伙,再不是刚刚被击败时的规模,现在早就壮大成了几千人,扯起旗子浩浩荡荡。   他恰好遭遇,孤立无援,拼死抵挡,一番恶斗之后,本来马上就要取胜,谁知被另一伙叛军夹击,才惜败于他们之手。   当下砍了些地上人头,准备作为翟广军的大小首领,日后拿来报功。   另一面,翟广与刘钦他们跑远了,刚才那伙突入战场的人也与他们一起,见官兵没有追来,为首那个跳下马,单膝跪地,对翟广抱了抱拳,“我叫扎破天,太平府本地人,受不了狗官欺压,就学了你翟老哥的榜样,也拉起一帮兄弟。哈哈!刚才恰好经过,听见这边有交战声,想着来帮帮场子,谁知道正好就是你翟老哥!”   他说着,不待翟广扶他,自己站起来,兴奋道:“我早听说你翟老哥的大号,可惜从来没见过你面,听人说你脸上有条道子,看见就能知道,今天还真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翟广早习惯被人这么说,闻言也不介意,下马拉住他手,“好兄弟,既然来了,你与我们一路么?”   扎破天犹豫一下,看了看身后的人,见那人点点头,转回来答:“那好,你翟老哥不嫌弃我,那咱们就一道走!你没多少人,我也没多少,抱一块再遇见官兵也能有个照应。”   宋鸿羽见他答应之前先看手下人的主意,对他的为人心里已略微有了些底,又听他话中之意,似乎并不打算奉翟广为首,暗暗皱眉,对翟广使个眼色。   翟广瞧见了,却并不在意,呵呵笑道:“我哪里能嫌弃你,你雪中送炭,我谢你还来不及呢。扎破天兄弟,你是因为什么起事的?”   方今国值叔季,四面扰攘,非但北方疆域沦丧,就连南面名义上仍属雍国辖地之处,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官府欺压日深,像他们这样起事的人层出不穷,许多人都喜欢给自己起个大号,起得越威猛越好,至于自己本名,如铁蛋、狗剩之流,往往就不再乐意提起,翟广便按道上规矩,对这个问也没问。   他打交道的人多,因此这话说来十分自然,刘钦从旁听见“扎破天兄弟”五个字,却是忍不住笑出一声。   扎破天斜眼朝他瞧过去,原本怒气冲冲,看翟广麾下是谁敢笑话自己,瞧见他之后,呆了一呆,就没吭声,转去接翟广的话,“咱们路上聊。先离了这里再说,我听说前面没有啥官兵了,咱们赶快走,别一会儿让他们撵上。”   翟广自然没有异议,当即跨上马,让扎破天走在他旁边。刘钦在后面稍错一个马头,听着二人谈话。   他瞧这个“扎破天兄弟”的面容衣着,便觉像个寻常农夫,一听之下,果然没错。他家里世代务农,和官府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近来赋税加得太甚,他被逼得没有活路,为人又不很安生,加上受了翟广鼓舞,便拉了乡人造反。   至于赋税为何一加再加,也有缘故。从前他在江北时,往江南看的那只眼睛只盯着刘缵他们几个,其余事务未曾上心,上一世时则更是不会关注这些,还是近来同翟广、景山、宋鸿羽他们交谈,才渐渐得知一二的。   原来朝廷自南渡以来,为着展示更始气象,除去营造宫殿之外,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买珠买玉,传帖屡下,开销无算。   翟广他们知道的不算清楚,刘钦稍一寻思,才知道这里面文章多大。不说外廷,只说宫内用度,御用的漆器、龙床、卤簿仪仗,御辇、龙袍、四时衣物、各项大典所着礼服,甚至小到赏赐给嫔妃的一样首饰,要是当真“万象更新”,哪个不能作为名目?   要是再算上外廷,已几乎不可想象了,他越是细思,便越觉不寒而栗。   稍一回想,上一世时就是这样。江南之地反旗林立,或者在朝廷看来,此之谓“民心思乱,盗贼四起”。这些人终究没成什么气候,未曾当真摧折根基,他大雍的老屋还算牢固,但十年、二十年后,再这么下去,又待如何?   若不是他这一阵亲身经历,他也绝不会有如此之感,可一旦察觉,再回忆上一世时,无论是失意的自己,还是得志的大哥,又或者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   扎破天问:“老哥,你知道啥叫‘黄纸放、白纸催’么?”   翟广问:“那是什么?”   扎破天没说话,先前那个在他身后替他拿主意的人接口道:“今年我们乡里遭灾,歉了收成,本来答应给我们暂免了这一年的赋税,结果说得好好的,里吏还是来催缴,催命似的,逼着你交。我们找他们理论,他们说给免赋是上面的意思,但是收钱是县里的说法,咱们既然归县里管,该交就还是得交。”   “我们乡里出过一个讼师,听他爹托人带信之后气不过,给我们出头,一路告到府衙上,就要讨个说法。以为他们是不知道这事,知道了,不能由着县里的人胡来,你说他们就是不给我们活路,可朝廷的旨意,他们也不能不听呀?谁知道太平府居然不管,找个由头给我们讼师关进大牢里,没个把月,人不明不白就死了……”   刘钦耳里听着,心里道:想来是县官想要讨好朝廷,如常催缴赋税,太平府的官员也想卖好,这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越想越是烦躁,无怪上一世翟广能发展出那么大的势力,以至于横行数省,那么多年都难以剿灭。剿贼剿贼,千千万万百姓,都给逼成千千万万的“贼”,你怎么剿?   他猛地一甩马鞭,发出“噼啪”一声,引得前面的翟广和扎破天二人一齐回头看他。刘钦没有解释,只抿着嘴对他们微微颔首。   扎破天“嘿嘿”一笑,“老哥,你这属下架子挺大。”不等翟广回答,又道:“是个带把的,和娘们一样好看,多大年纪,哪里找来?”   翟广听他越说越没谱,心里有几分不悦,岔开话道:“往前就出太平府了,咱们把官兵甩脱了,得想办法找个地方把根扎下,不知附近有什么地方好安身?”   扎破天答:“我对这带熟,老哥你跟我走就没错。”   刘钦没心思同他计较,心里盘算起回建康的路。   后来翟广与扎破天合力攻破一座坞堡,也算是占山为王,有了个落脚之地。   世道一乱,自然坞堡林立,许多人不想任人欺压,便聚集起来,除去自保之外,也常常劫掠附近百姓。百姓被劫得多了,为求活路,要么干脆加入,要么也托庇于他们,从此给他们纳赋。地方官有些敢管,有些不敢管,便任由他们发展壮大。   攻破有民兵把守的坞堡,也算一场恶战。当晚大摆宴席,扎破天做主把夺来的好酒全都打开,高兴道:“挨了官兵那么多打,今天总算是吐了口气!哈哈、哈哈!”   他捧着酒坛,一挪步走到翟广边上。   现在院里正首处并排摆着两张桌子,他和翟广一左一右坐着,两方的人分开坐在两侧,颇有些双雄并峙之意。   宋鸿羽和扎破天带来的人脸上神情各自都有点不对,翟广尽量热络着氛围,回答道:“先前让官兵撵得一天换一个地方,我这脚底下的老茧是磨出三层来又生生给磨薄了。现在好了,能安生些日子,咱们就在这儿招兵买马,好好操练,等固了根本,再出去干咱们的大事!”   扎破天给他倒满了酒,“对,不着急出去!他娘的,我从出生起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成天就是给人当牛做马,吃屎喝尿,现在总算能享受两天了。翟老哥,你说咱们把脑袋别裤腰上是图啥?不就是图这个吗——”   他一脚蹬在桌上,让翟广瞧自己从堡里搜来、刚才新换上的马靴,拍拍酒坛子,又指指院里,却见空荡荡一片,眉毛一吊,大声问:“我要的那几个婆娘呢?”   翟广道:“扎破天兄弟,我看她们都是良家女,不好这么糟蹋,自作主张把她们放了,你别生老兄弟的气。等日后碰见合适的,十个八个,我都给你找来。”   他后面说的是没影的话,前半段才是他当真干了的事。扎破天听了,眨了好几下眼睛,好半天才听明白,他竟然自作主张把自己刚才好不容易夺来的人全给放了,一声招呼都没打,一时脸色变了又变,有几次眼看着就要发作,到底忍了下来,在脸上勉强挤出个笑,“那我可记着你老哥的话了。以后见不着人,我得找你讨个说法。”   他一屁股坐回自己椅子里,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瞧见不远处的刘钦,一时又来了兴致,心想:这老翟让我闷声吃了这么一个大亏,这节骨眼还能再逆我的意思不成?他怕也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当下倒一碗酒,拿到刘钦桌上,一弯腰揽住他肩膀,酒碗往他嘴边上一凑,“家巧儿小弟,我瞧你怎么乐乐不闷的呢?”   他好容易拽了句词,自己不知道拽错了,说完还有几分自得。刘钦斜眼瞧向他,坐着没动,他也不馁,更不管旁边已经站起来的翟广,搂着刘钦道:“你大哥把我的人全给放了,你说这席上一点乐子没有,今天大好的日子,这喝酒也不能喝闷酒不是?这样,你给你大哥兜个底,咱们两个喝几碗。”   刘钦不语。   扎破天心想,这一路上好像确实没听过这小子说话,不会是个哑巴吧?往他嘴上一瞧,红彤彤的,一时心里痒痒,伸手便往上摸,“你这上面涂什么了?”   还没碰上,刘钦忽然伸手拉过他手臂就是一拧,顺势起身,但听“咚”地一声闷响,扎破天已被他压着脑袋按在桌上,汤汤水水洒了一身,半边膀子让他扣在背后,挺腰翻腾几下,却没起来。   刘钦问:“这酒喝着不闷了吧?”说完冷哼一声,撒开了手。   另一侧,扎破天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见状,这边翟广的人也轰地起立,竟然就这么两相对峙上了。   翟广连忙上前,脸色有点发青,好半天后,却仍是带上几分笑意,就想要打几句圆场。这当口只要有一句话不对,刚才还称兄道弟的两边,怕是下一刻就要火并。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扎破天自己从桌上爬起来,摸摸胳膊,然后哈哈大笑,“好家伙,你这手劲儿可真不小!”搓一搓手,脸上竟然一点怒气都瞧不见。   先前给他出主意的那人明显松一口气,让自己这边所有人都坐下,打趣他道:“这下还打人家主意么?”   扎破天笑吟吟地回了自己座位,走之前还不忘把碗拿着,一听这话,连连摆手,“不敢打啦!奶奶的,老二软了一半,还拿什么打?”   翟广忙打个手势,让自己的人也都坐回去,歉然对刘钦小声道:“别往心里去,晚些我来找你。”   刘钦摇头,“翟大哥,你跟我来。”   翟广一愣,见他转身离席,回头招呼别人几句,随后也跟上去。   走出十来步远,刘钦站定道:“给我匹马,再给我点碎银,我这便走了。”   翟广一愣,下意识道:“扎破天兄弟粗俗了些,你……”见刘钦神色不动,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曾说的那句“咱们终究不是一路人”,默了一默,没有多问,只道:“也好,我送你一程。”   他怕刘钦自己离开,横生什么枝节,于是亲自送他出寨。   见翟广要出去,一路上把守的兵丁一句不问,便即放行,时不时有人同他打几句招呼,翟广心事重重,没像往常一样停了步子同他们寒暄几句,只点点头便罢。   等到了坞堡外面,刘钦道:“翟大哥,我之前就听过你的名声,不怕同你讲,原本是把你当‘贼’来看待,这些天相处下来,才算明白人言不可尽信,之前是我浅薄了。”   “其实咱们两个是一样的,你有收拾山河之志,我也有重整乾坤之心,只不过你要的是天翻地覆,我想要的是日月分明,咱们同志不同路,只看将来鹿死谁手了。”   翟广神情一动,过会儿问:“小雀儿,你的大名是叫刘钦吧?”   刘钦早知道他已猜出,闻言并不惊讶,应道:“不错。”   翟广在他脸上看了片刻,忽然抽出腰刀,一手从身后扯过披风,横刀一斩,将披风砍为两半。   “你救过我命,这些天我也装聋作哑,绝没有为难过你。你走之后,要是再有机会见到,那会儿咱们怕就是敌人了。要是到那一天,我不是软汉,你也不用手下留情。”说着把手里的半截披风递给他。   刘钦会意,接过来,一翻身上了马, “你是能成大事的人,或许比你现在能想到的更大,不过也可能……”他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笑,接着道:“你这披风我收下了,另一半你也收好。咱们俩总有一天还会碰上,一定会,等它再拼成一个,看看那时候谁是座上宾,谁是阶下囚!保重罢!”   翟广看他把这截披风系在腰上,拨转了马头,却又回头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像是志在必得,但又好像有所期许,仿佛那天自己在他肩头匆匆捏的那一下。   那晚的夜风穿越山谷大河,忽然吹拂到了这里,缠在他的手指上。然后不等他说话,刘钦便转身扬鞭策马而去。   在他腰间,一抹红云在风中烈烈翻卷,上下翻飞。翟广在后面看着,陡然雄心大起,胸臆间涌起万丈豪情。 第61章   辞别了翟广,刘钦便设法往建康去。   前些天他偶然碰见陆宁远,本是个回去的好机会,可那时翟广和他的那支人马就在旁边,他贸然出声,局面恐怕不可收拾。   陆宁远自然能听他的,他说放翟广过去,想来陆宁远也就不会同翟广为难。可当时陆宁远所在那支军队人数远超他们从江北带回的,军中一定还有其他人,日后消息传出去,说他有意放脱流寇头子,又要被当成一篇文章,多出几分波折,因此那时他便没有开口。   等陪着翟广彻底脱险之后,已往南到了宁国府地界,当时陆宁远同其余各路人马合围他和翟广等人先前所在之处,却是往北走的。如今又是近十日过去,两人已不知隔了多远,刘钦也就没起去寻他的心思,自己一人独行,先就近进了宣城。   城镇中便于布置耳目,更容易被人发现,刘钦原本不该冒这个风险,但想要探听朝廷风向,非进城不可,他既然已有心回去,就不能两眼一抹黑。   况且从他失踪以来,到今天已经一月,想来刘缵也该放松了戒备,现在兴许以为他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也说不定。   进城之后,刘钦牵马走在街上,一面注意着街上的人,一面拿眼睛寻找着适合落脚探听消息的店面。   可走着走着,他渐渐便觉着有些不对。   道路两旁,许多人直勾勾地瞧他,而且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更有人看见他之后,不知为何转身就跑,还有的露出几分想上前来的意思,身子前倾着,直直朝他走来几步。   放在七八年前,刘钦锦衣华服,当街走马,又或者前呼后拥,乘舆从天街上过,路旁百姓无不纷纷停步注视,他本来早习惯了,可现在这样,哪里能同日而语?   他让人盯得心里有些发毛,稍一低头,见自己一身布衣,一副江湖浪子打扮,应该是没有什么破绽,便又往前走。   谁知打斜里忽然窜出一人,抬手就要抓他,他早有提防,哪里能让那人挨到,攥着马鞭急急后退一步,没让来人碰到,顾忌着现在是在大街上,没有立时拔刀,定眼要看那人时,身后却忽然伸来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刘钦一惊,猛地拂开那手,倒是没费多少力气便挣开,右手当即按上刀柄,即刻回头,跟着却是一愣。   抓他的人居然是个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身粗布麻服,看着倒不大像是能害他的。   不等他开口,这妇人先急急问:“小哥,你是本地人么?有没有成家?”   刘钦皱眉,只当遇上了疯子,没答这话,转身要走,先前横插进来拦住他马的那人——刘钦这才瞧见也是个妇人——却从前面挡上来道:“别听她的,成没成家都行,小兄弟,你是外来的吧?是不是没处歇脚?我家是开客栈的,随便你住,一分不收你的,你跟我回家,看看我家女儿——”   前一个骂道:“不要脸,我先抓着他的!”又来扯刘钦手臂。   刘钦这次当然不能再让她扯到,往旁边一闪,便避了过去。没给他说话余地,另一个把他往身后一挡,又道:“你先抓着就和你走?你家有啥钱?”转脸又看向刘钦。   能看出她已经尽力和颜悦色了,但满脸焦急仍是遮掩不住,“小兄弟,你听我说,我们家不需要你下聘,你家不在本地也没关系,不用见过你父母,咱们两边就把事情定下,几天之内就把人送你。不要你出什么钱,嫁妆少不了你的,只要你能马上把婚结了,你想要什么,你就开口,就是让我们把家产全卖掉,我们也认了!”   前一个妇人知道自己家贫,出不起什么钱,这个小生意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钦肯定是要跟人家跑了,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骂:“你不要脸啊!你女儿有救了,我女儿可怎么办啊……没有天理啦!怎么在大街上抢人了,都来评评理,你们看啊!”又骂刘钦:“你见钱眼开,你良心让狗吃了,将来生孩子没屁(和谐)眼你!”   另一个妇人两步抢上来,叉着腰和她对骂,刘钦看着这么一出闹剧,正怔愣间,有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悄悄上前,对刘钦作了个揖,“小先生……”   刘钦头一次让人叫做“小先生”。“她家虽然有点小钱,但是咱们大雍历来讲究诗书传家,鄙人不才……那个,十年前曾中举,也算有几分功名。我家女儿年方二七,正值豆蔻,从小便习诗书礼乐,和这些乡野粗人绝不相同。鄙人家家境虽然不算富裕,但尚能温饱,也有几卷图书,你娶了我家女儿,将来要是想走功名正路,鄙人也可稍为之助……”   刘钦打断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急着嫁女儿做什么?”   举人一愣,“现在谁家不急?那是做娘的身上掉的肉,咱们做父母的,只怕嫁晚了哩。”   刘钦听得奇怪,四面一瞧,见围观百姓越来越多,隐隐把自己围在中间,担忧这样下去要引起别人注意,便没有深问,牵了马要走,“我已经成室了。”   举人忙伸了两只胳膊拦他,死活不让他走。他这一动作,惊动了旁边吵架的妇女,见他从旁边横插一杠,气不打一处来,互相也不骂了,气势汹汹一齐朝他奔来。   正在这时,又一个中年汉子拨开人群上前,问:“有着落了?有着落了?”   刚才那开客栈的富户赶忙抓住举人,“我都谈好了,当家的,这人想坏事!”那汉子登时大怒,同她一起与那举人推搡开。举人大喊:“我是有功名的人!”汉子怒骂:“你有什么也没用!就你有女儿,就你有女儿?”说着便要打他。   混乱之中,先前第一个抓住刘钦那妇女绕开旁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小哥,你就行行好,把我女儿娶了吧!我家就这一个闺女,才十六,从小是我和他爹心头肉,要是让人抢去,一辈子见不着,我俩活着也没有指望了!我们家穷是穷,可她手脚麻利,什么活都能干,你娶了她,让她做小,给她当丫鬟使唤,都行!我们当牛做马感念你的恩德,天天给你烧香拜佛,让菩萨保佑你健康长寿……”   刘钦听出几分意思,“什么‘让人抢去’?”   妇人垂泪,“你就别装痴了,实在不行,你先娶了他们家的,我们给你做妾,行不行?”   围观众人叫道:“你赶紧答应了吧,一会儿惊动了小黄衫们,他们谁也跑不了!”   刘钦一愣,虽然不明所以,却知道“小黄衫”历来是百姓们对外出办事的宦官的称呼,怎么这事还和宫里有关?   他眉头一皱,当下使了个缓兵之计,“你想让我答应,得先告诉我,你这么急着嫁女儿是因为什么?我是外乡人,这几天都在赶路,今天刚刚进城,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许了你。”   妇人一愣,这才知道他不是装痴,听他话音,以为他的意思是只要自己和他解释清楚,他就能答应自己,忙不迭道:“哎!哎!我说,我说!”   “现在满大街都炸了锅了,你来的路上,就没碰上抓人的么?是,是,我接着说。这不是万岁爷要选娘娘么,半个月前,从京里来了好多小黄衫,带着一大帮人,穿街过巷是挨家挨户地搜。谁家有年轻姑娘,只要不是龇牙花脸的,一让他们看见,就拿张黄纸往脸上一贴,说是万岁爷要的人,二话不说就把人拉走,都带走多少家了!”   “姑娘让人拉走的那些,听说上衙门里是哭也没用,闹也没用,怎么都不放人。最近除了小黄衫,又多了可多可多人,也是见门就闯,见人就抓。咱都瞧见了,那根本就不是官家的人,就是街头巷尾的地痞无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趁着哪里都乱套,拿鸡毛当令箭,也说自己是给朝廷做活,你不放人就打你!报官了也没人管,谁敢担这个干系……”   “现在城里有女儿没出阁的,都怕得要死,知道让他们抢去了,这辈子就见不着了,是死是活都不一定,运气好了,真能进宫当个娘娘宫女,多少年后兴许还能给放出来,要是落在那帮无赖手里,怕是……怕是怎么糟蹋都不定!”   “这不家家户户,赶紧想法把姑娘嫁出去。也是我和她爹误了她!去年就有人给说媒,我们不舍得女儿,没答应,想再在身边养两年,谁知道……谁知道反把她给害了!”   “现在满大街都是嫁女儿的,都是第一天说好,第二天就吹吹打打送进门,没有拖到第三天的。从几天前,轿子就都雇光了,你没见去夫家都是腿着去?你是外乡人,家不在这里,要不行就在我家把事办了,你就当是做善事,观音菩萨肯定保佑你大富大贵,无病无灾……”   刘钦彻底听明白了,在原地愣了一阵,脸色数度变幻,眉头深深拧在一起,没说什么,将牙一咬,忽然瞧见人群当中有几道阴沉打量的视线,猛地惊醒,立时抬眼看去,就见几个样貌干练的人从数个不同方向拨开人群,一点点朝自己靠近。   动静闹得太大,还是引来了不该吸引来的人。刘钦登时警觉,从地上扶起那个妇人,一面拿余光盯着旁边,一面拉着她往没被堵住的方向走,状似闲聊般边走边问:“那敢问尊寓是在何处?是这个方向么?”   “不是,不是,是这边。”妇人要拉着他往另一边去,这会儿刚刚好走到人群边上,刘钦不打招呼,猛地翻身上马,一抽鞭子,向前便去。   几个百姓惊叫着躲开,有躲得慢的,被他撞倒在地,幸好马蹄刚动,速度不快,倒没摔伤,爬起来后,和刚才那妇人一起在后面使劲骂他。   听见这边动静,刚才那开客栈的夫妇和举人也顾不上打了,连忙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也一面跳脚,一面大骂,骂了一阵,掩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刘钦谁也顾不上,纵马跑了一阵,因不熟悉道路,七拐八拐之后,只觉越来越偏僻,越走人越少,知道那几个人用两条腿一时追不上自己,并不怎么担心,渐渐放缓了马蹄,但也知道这么当街跑马,肯定是要被官府抓捕,落在他们手上,福祸着实难料,便弃了马,在后面狠抽一鞭,马吃痛跑了,他自己则往反方向去。   果然不多时就听见一长串脚步声,是衙役出动,在搜捕自己。对方来得那么快,简直颇有些急迫之意,便更显严峻。   这时天色渐晚,各家屋檐底下挂的灯笼都点了起来,可小巷里还是黑暗。刘钦让他们逼着绕了一阵,终于和之前被狄吾追杀时一样,一头扎进了个死胡同里。   他在头上一拍,叹出口气,随后神情一肃,向前跑出两步,猛地向上一跳,蹬上左墙,借力一跃,踩上右墙,反复两次,人已拔高数尺,蹬着墙垣,翻入一家院里。刚刚落地,便和一双眼睛正对上。   那人身着一袭深青色开襟的居常便服,坐在自家庭院的石亭中,面前摆着一张琴,手正放在琴上,见他从墙上而下,不由一呆,露出几分惊愕之色。   刘钦轻咳一声,已想好说辞,趁黑把刀推到身后,向前走了两步,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觉着这人有点眼熟。 第62章   庭院中太暗,借着月色,刘钦定定瞧了这间宅子的主人一阵。几个家丁闻声过来,叫道:“老爷!”在等他的话,看要不要把这人赶走。   在人拥上来之前,刘钦终于认出这家主人,上前两步问道:“敢问可是薛逢时薛大人?”   那人一怔,反问:“阁下是?”   刘钦走近,让他看清自己的脸,“数年前在长安,与薛大人曾有数面之缘,大人如何便忘了?”   那人从家丁手里接过灯笼,举起来稍稍凑近刘钦的脸,在他脸上看了一阵,忽地神情一变,“你……”   “让他们退下吧。”刘钦没让他说下去,“我有话同薛大人说。”   他认出来,此人名叫薛容与,字逢时,和周章同年进士。只不过周章是当年榜眼,出尽风头,这人在他印象里似乎是只得了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而已,不算顶尖人物,而且年纪比周章还要大上六七岁,放在进士里本来也算年轻的,但在周章这么一个年轻风流、容度清华的人杰面前,便好比顽石置于璞玉之侧,光芒尽失了。   后来他做了个什么官,刘钦不记得了,只知道不算很得志,没授庶吉士,想来仕途不算平坦宽阔。现在既然能在宣城遇见他,看来他是官都不做,赋闲回家了。   他还记得,这个薛容与上辈子就曾辞过一次官。他给朝廷上了一封谏书,未被采纳,他就索性辞官不做,回家去了。   后来他大哥刘缵继位,他受刘缵几次征召不仕,名声越来越大,到后面都引得刘缵动了杀心,经好友提醒,知道其中险恶,才终于出仕。   但刘缵到底也没好好用他,对他言不听计不从,时间一长,两人相看两厌,他又一次请辞,刘缵没有挽留,干脆放他走了。   刘钦记得这事,是因为那时候他便觉着这人颇有个性,别人为着做官,哪个不是争得头破血流,只有他,送到面前都不要,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算算时间,现在应当就是他第一次辞官的那时候了。   薛容与让下人点起院中的灯,引刘钦在石亭中坐了,让人奉上杯茶,将院中下人支开。   在长安时,他曾见过刘钦这位储君,那时刘钦年纪尚小,还没完全长开,现在再看,已经是青年模样,但眉眼还与少年时有几分相似,听他口音,也是长安那边的官话,当下哪还认不出他来。   可他没有行礼,也没点破刘钦的身份,只是淡然问:“阁下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见教?”   刘钦见他如此反应,不由有些奇怪,转念便想起自己刚刚从墙上翻下时,似乎刚好撞见他一曲终了,举头长叹一声,颇有几分郁结难舒之意,一时有些撞破人秘密般的尴尬,被他问起,知道他与刘缵没有什么牵扯,索性直言相告,“我被贼人追至此地,情急之下翻进院墙,没想到竟是尊寓,冒犯之处,尚祈见谅。”   薛容与没有点破他的身份,他也乐得装傻,以免说起话时“殿下”来、“殿下”去的,多有不便。   薛容与听他这样说,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但很快,这一点神情就像投了颗石子的湖面,荡开几下涟漪,马上又归于平静。   他没有问刘钦是被什么人追杀,也没打听其中缘故,只是道:“寒舍没有什么招待,请用茶吧。”   借着月色和院中几处昏昏灯火,刘钦侧眼打量着他的面孔,但觉他面容平静至极,不同于陆宁远那般面无表情,他是连生气也没有了的,板子上雕出来的一张脸,木然得仿佛提线木偶。   刘钦心中愈发困惑,但没说什么,举起茶杯放在嘴边上呷了一口,冷不防被滚烫的茶水蛰了一下。   他把茶杯搁在石桌上,抿一抿舌尖,让这么一烫,忽然想起件事。   他想起来,从前薛容与给朝廷上的那封谏书,其实他上一世回国后也曾读到过。   在这人笔下,国事日隳,殷忧方深,百姓流离,如水愈深、如火愈热,他大雍简直要亡国了!那时他看得直翻白眼,十分不以为然,以为这人是因为自己仕途不顺,所以故作惊人之语以邀宠。但现在想来……   忽然间,刘钦心头一动,左手放在桌上,把滚烫的杯子攥紧了。   他仔细回忆着脑海中残存的奏章内容,缓慢道:“我还记得数年前,大人曾上书朝廷针砭时弊,于庶务多有建言。那真是一篇雄文!我还记得大人提到几点,唔……先是痛惩贪腐以饬吏治,然后有清丈田土以均贫富、上下樽节以养民气,还有……”   他记性虽好,那时却并未上心,明知道还有几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但就是这么几句,已引得薛容与神情微变,侧过头朝他看来。   刘钦越说,胸膛当中便愈发觉出一阵热意,心头轻颤起来,见薛容与像自己瞧来,不由生出几分期待。   可薛容与没有如他所愿,把他没想起来的那几条补充上,过了一会儿,只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一点愚陋之见,阁下见笑了。”   在他身上好像结出了一层硬壳,是因为漫长的闲居生活消磨了他,还是之前的仕途蹭蹬让他心灰意冷?   刘钦不知道,他只知道不把这层硬壳敲碎,把里面的肝胆剖出来,说再多的话,也只是撇着汤上浮沫,如何能探骊而得珠?   他稍一思索,看着薛容与,忽然发问:“我大雍地大物博,不是没有肥沃的土地,也不是没有川泽之利,百姓更是勤苦驯良,自古如此,为什么落到现在,乡村残破,民怨日深,处处都是流民就食他乡?”   “连年征战,我这一路所见,无论江南江北,许多村里已经几乎没有成丁了。可为什么前线还是节节败退,始终打不过夏人?为什么夏人敢在我雍国地界自来自去,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而沿途守军不敢稍作抵挡?为什么每一交战,胜只有小胜,败却是一溃千里,不可收拾?”   “如今只剩下江南半壁,举东南富庶之地的膏腴供给半个朝廷,原该足够了。可为何朝廷用度犹有不足,还要一次次巧立名目收税,收了练饷,还有夏饷,黄门四出,诛求无已,前线将士却连军饷都不足数?只能一天天混着日子,去杀、去抢,比土匪也不如!”   他说着,见一旁薛容与已经前倾了身体,两手紧紧抓住袍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额角淌下汗来,两边嘴角死死抿着,知道自己这话的确一点点敲开他了,便站起来接着又道:“我来时路过太平府,那里今年遭了灾,朝廷下旨免去当年赋税,为什么就我所见,下面还在照常征收?”   他一面说,一面在石亭当中快步走着。   “此事一省布政使知不知道,巡抚知不知道,再往上六部尚书、中朝宰相又知不知道?如果不知情,为什么他们忝居高位,却失察如此?如果知情,是从哪一层开始知情?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却又睁只眼闭只眼,没有人说过哪怕一个字?”   “这些天我流落在外,也算因祸得福,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我一直在想,我想你也在想,为什么我大雍落到现在这田地?有什么法子能重整乾坤?”   他站住脚,看向薛容与,满脸恳切之色,“从前我读到你薛大人的奏章,实话说心里没有什么感触,只当你是夸大其词,但这些天下来我才知道,你当真是谋国之人,所言句句不虚。今日幸得一晤,大人难道没有什么想要教我的么?”   薛容与紧紧盯着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忽地挪开视线,起身踱至亭边,背对着他,仰面看着天上,缓缓吟道:“大农弃田避征役,小农挈家就兵籍。良田茫茫少耕者,秋来雨止生荆棘……”   他终于打开了一道罅隙,从那层硬壳间,活人的生气透了出来。刘钦立时将它抓住,接口道:“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薛容与猛然转身,定定看向他。好半天,忽然问:“那阁下以为,症结到底何在?”   数月之前,同样的问题,刘钦也问过解定方。那时他是当真不懂,也当真是在虚心求教,但解定方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是答不出还是不愿回答。现在薛容与似乎明知道答案,却也不肯明白说出,可看向他的眼神,于审视之下,分明透着热意,好像火在冰面下烧。   刘钦便明白,薛容与向他抛出的不是问题,而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他自己的钥匙,而幸好他来这一路,已经不是两手空空,当下便脱口而出:“唐太宗曾有言道:‘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如今妖孽滋炽,百姓愁苦思乱,夷狄交侵,国事危如累卵,原因或许很多,可症结只有一样!”   “天下之病,病在朝廷,朝官之病,病在大内!病根不除,虽癣疥之疾亦不能去。”   他说到这里,忽地一顿,原本刀刃般锋利的神情蓦地缓和下来,对着薛容与笑了一笑,“大人辞官不就,甘愿空老林泉,灰心漠漠有如土偶木梗,原来是为着这个。”   无论是解定方还是薛容与,他们看出来却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话,这一刻终于从这个国之储君的口中说出,不带遮掩,不带矫饰,如同一阵疾风冲地而起,直惊得山摇水荡,满天星月一时失色。   忽然间,一丛乌鸦从西南边扑啦啦振翅飞起,划过深蓝色的天幕。薛容与手扶廊柱,喃喃道:“天呐……” 第63章   永平八年,镇守北方边境的陆元谅因受谗言,自知不免,不愿受辱于人,便在被传召进京之前,于大同自杀。消息传来,举国震动,许多人只是或震惊或痛心于北面痛失藩屏,而薛容与看到的却是些更深的东西。   他那时正在通政司衙门做一个小小的七品经历,所掌职事,不过收发文移及用印而已。可就是这芝麻一般的小官,每日经手着来来往往无数文书,让他有了许多就近观摩政事的机会。   那段时间,他几乎谢绝了一切交往,白日里如饥似渴地阅读,晚上回家,便挑着一盏孤灯,时常彻夜思索。   房间中只有他一个人,烛花静静燃着,时不时摇晃两下,却一点声响也不发出,窗口间或明或暗的月同样默默无语,只是无声注视而已。   于是多少明悟在这漫长的苦思中生发,唯有茕茕孑立的长夜独醒者在寂静当中听了见它那轻而又轻的敲门声。   薛容与看到了许多,也想了许多,越是如此,便越是忧心烈烈。   他感到不能再沉默下去,于是在又一个安静的夜里,挑亮了烛火,挥笔写下一封奏疏。   这封奏疏凝注了他全部心血,倾洒下一腔忠悃,洋洋洒洒五千字,他坚信这就算不是一剂良药,至少也是一记警钟。   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大雍的天空,照常日升月落,晴而复雨,龙争虎斗的朝堂上,无人在意一只衰草间鼓劲大鸣的寒蛩。   后来,在朝野间素有令名的清流宰相荀廷鹤死了,被举朝目之为奸佞的洪维民父子也死了,夏人加紧了南侵的脚步,朝廷则一次又一次地派下捐输。位于长安的那颗心脏把千百根血管扎入乡野之中,鼓足了劲力地抽血,可是这个一百余岁的巨人,还是虚弱得站不起来。   薛容与瞧见,巨人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抽来的血从无数破孔当中涌出,他这一个小小的经历,挥动手臂大声疾呼着,没有人听见,奋力堵死一处,再看其他地方,却是依然血流如注,有如覆舟之水,一片汪洋。   他终于心灰意冷,想自己颇有家产,足以终老,也不必再问世事,便辞官回到故里。   国是日非,可故乡的山水依然如旧。他手执竹杖,北游敬亭山,南登谢眺楼,让湖光山色消磨着胸中的嶒棱丘壑,也消磨着自己。   可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人生一世,又能这样消磨多久?他大雍剩下的这半壁江山,又能经受住多少日销月铄的消磨?   可现在,就在这个与平日没有两样的寻常的夜里,这个年轻的储君,或许还是这巨人的下一颗心脏,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的庭院当中。   若说是一场梦,这三十七年之间,他也从没做过这样的梦。从这个储贰之君口中说出的,是他自己心中的话,在他那双年轻的眼中看到的,是他这几年日日夜夜所见之景……他如何能不身为之战、魂为之销?   “循名责实以定黜陟,明定刑赏以振风纪,爱养元元以固邦本。”薛容与看着刘钦,慢慢挺直了背,“臣当日奏章之中,还有这样几点。”   刘钦肃容道:“愿闻明教。”   薛容与却是大声喊道:“我有贵客,取酒来!”   刘钦一愣,过得一阵,就见一个女子持酒前来,将酒具一一摆在桌上,身姿婀娜,昏暗中瞧不出华贵与否,头上发饰简洁,却也一眼便不是丫鬟打扮。   薛容与向刘钦介绍:“这是拙荆。”又对她道:“这是长安来的贵客。”   刘钦为着避嫌,并不靠近,远远点头示意。   薛容与妻子拾起漆盘起身,亦是回了一礼,笑道:“我家老爷数年不曾待客,自从回乡以来,也还没再同别人喝过酒,今日破例,我心里实在好奇,这才忍不住出来一睹贵客,失礼之处,还望尊驾见谅。”   “不敢。”刘钦道。若按平日的礼节,这时他该反过来对她称誉两句,但他对薛容与的识见颇为敬重,担忧这样一说,语显轻薄,便按下了剩下的话。在她脸上一瞥,便即移开视线,心里忽然想:现在城里发生的闹剧,宫里来的宦官满城抓少女进宫,薛容与可听说了?嗯,他家在这里,想来不会不知。   这会儿他才知道薛容与为何在身上筑出那么厚一层硬壳。要是浑浑噩噩、目无所见之人倒也罢了,他这等人,若非如此,哪里熬得过一日?   薛容与之妻向丈夫望去一眼,自去了,等她走后,刘钦把这一路所见略略同薛容与讲了。他说的时候,薛容与并不打断,一言不发,听他说罢一件事,便仰头饮一杯酒,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着。   先前朝廷南渡的时候,太子与大军失散,普天下已是无人不知。后来刘钦现身江北,死守睢州、又击败夏人之事,他也略有耳闻。   近来刘钦南下,刚一过江就又遭人截杀,再度失踪之事,又闹得满城风雨。他虽然灰心,可毕竟不是真木头雕出来的,难免有眼睛看、有耳朵听,虽然身在江湖,可其实心在魏阙,得知这些之后,心中自有一番臧否。   最开始他想,别人都无事,只有太子一个遭难,想来他不是举止轻浮,就是命里犯煞。   又想,宫里那位把国家糟蹋成这个样子,也该有点报应了,或许这便是古人所说,免身为幸,刑在子孙。   后来刘钦在江北重新露头,也算有所建树,他便也对他改观了些。可观刘钦所为,其实也甚是寻常,无非是在巨人身上堵上了一个稍大一点的破口,其实照样无益于事。   再后来,刘钦又出意外,让他在远离庙堂的宣城,也嗅到一丝建康新都里的波谲云诡,没别的想法,只觉得愈发意兴萧索。   斗吧,斗吧,他想,等到剩下这半壁江山也拱手让人,就只能去东海上面翻云覆雨,各显神通了。   但现在,听这些其实他早已知道、有的甚至已经特意留意过数年的事情从刘钦口中说出,他看着杯中酒,忍不住想,难道天不厌雍,这才让一个生就在金床玉几银屑子里打滚的储君经历这些他本来一辈子也不该知道的事?难道天心垂爱,终不忍他薛某赍志而殁,又在今夜,把此人送到自己面前?   等刘钦全都说完,褒贬好恶已经清清楚楚全亮了个明白,薛容与才终于道:“殿下所说这些,件件都是实情。但殿下久居高位,这一阵子又在草莽之间,只知上下,不知其中。臣以驽钝,敢陈一得之见。”   刘钦道:“如此说话,不似刚才自在。”   薛容与摇头一笑,“殿下刚才说,黄纸放尽白纸催,是因为地方官媚上邀宠,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雍考课之法,历来是以催科为殿最,唯问钱粮,不问其他。上到一省布政使,下到一县的小小县官,无论贪了多少,更甚至哪怕草菅人命,只要盖子不揭开,那都太平无事。可只要一样,要是征收上来的钱粮不足数,管你是大灾还是大旱,当年考课,一句‘不称职’写下来,升迁便无望了。”   “所以一旦出了灾情,许多地方官的第一反应便是压下来,压不住时,对蠲免赋税,也是千般不愿。至于百姓是否承受得起,是不是要典妻鬻子以奉王命,是不是饿殍遍野,则不在其考虑之列。”   刘钦默然。此后薛容与又将刘钦所见之事一一拆解,军饷不足,中间大致会经哪些只手;督造宫殿,工部如何将自己原本应当拨的款转嫁地方,而地方又如何再往下摊派;朝廷凡是有所营建,上上下下有多少人会在其中吃上一口;邹元瀚平叛经年,为什么盗贼越剿越炽,他有几次明可以一战成功,为什么故意差一口气……桩桩件件,拆解明白。   直至明月西沉,星河影落,桌上酒喝干三壶,刘钦已是深为折服,更是大开了眼界。薛容与半醉在桌前,看向他的两只眼睛,若非知道他已有家室,于刘钦而言,简直炽热得要将自己熔了。   薛容与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刘钦与现在正坐在建康龙床上的那个绝不是同样的人,交谈愈深,薛容与就愈发确信。此刻他看着的,不是一个地位超卓的帝胄,不是一个识见过人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希望,一个触手可及的希望,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怎能不勾起他的一腔热血?   刘钦站起身,绕过石桌,在庭院当中漫步。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此为‘容与’。”他缓缓吟着,“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此也为容与。”   薛容与瞧着他。   刘钦定住脚,转身回望,“天下鱼烂,岂容大人优游林泉,逍遥山水,抑或是逡巡不进,犹豫蹉跎,容与容与?”   薛容与怔了一阵,随后苦笑,“鸷鸟戢翼,非无青云之心,不得其风;抱膝林下,非无经济之志,不逢其时。”   话音落下,便见刘钦两眼之中迸出一道极盛的光来,照得他心头一亮,几乎漏跳一拍。随后但见他举步朝自己走来,在石亭边停下,举目上望,指着已挂在树梢间的那一钩弯月,问:“大人瞧这月亮像是什么?”   薛容与拿醉眼望他,嘴唇发抖,好半天道:“圆满光华不磨镜,挂在青天是我心。”   “不!”刘钦眉目耸动,向他踏出一步,一脚踩在石阶上,“高帝诗云:‘愿挽新月换吴钩’。这月哪里圆满,依我看来,分明清光下射,利如银钩!”   “我刘钦忝为太祖子孙,浑噩有年,坐视国事隳败如此,至于今日。大梦一觉,愿持此钩挥散浮云,澄清玉宇,再维地轴,更张乾络!不知大人欲待如何?”   一时酒气四散,胸膛下好似怒涛翻涌,滚滚不息,薛容与睁大了眼。薛逢时薛逢时,你所逢之时,难道便在今日!   当下再无可犹豫之处,他一把将手中杯子掷在地上,任这只玛瑙盏摔成碎片,伏地道:“日后只要殿下此心不改,此志仍在,但有驱使,无有不从,虽死无怨!”   刘钦扶他起来,敏锐察觉出他话中之意,问:“现下大人却是不打算与我一道进京么?”   薛容与低了低眼睛,“殿下恕臣直言。一来臣辞官之前,曾就荀相遭谗杀之事上书朝廷激烈抗辩,必不为今上所容,此时进京,恐怕于殿下不是助益,而是拖累。”   “二来臣性情愚直,若入建康,便如驾一苇杭于险滩之上,恐怕用不多久就要翻进水里。臣非为自惜贪生,顾殿下用臣,必是志在经济,若是怀抱未伸先即丧命,非但于臣有鼎折餗覆之祸,于殿下亦是一有始无终之憾事。愚情区区,伏乞殿下谅鉴。”   其实他还有第三点没说。刘钦才止二十三岁,少年心性最是不定,往后若刘钦真有登极一日,他是否还能如刚才所说,能否真正支持他的主张,还在未定之天。   而他已过了热血冲头,就不管不顾往前走的年纪,他还要再看、再听、再想,确认当真值得了,才能交付出自己的这条性命。   稍一思索,刘钦便明白了他的苦衷。见薛容与如此,他心里一时略感失望,但马上明白这乃是人之常情,不可强求。或许因为他的一句邀请,就劈开大江上的重重浊浪,明知道是龙潭虎穴也随他闯了的,只有一个陆宁远吧。   他忽然一笑,没有什么缘由,然后对薛容与道:“我明白。君有大才,日后必是国之栋梁,本就不该贸然履险蹈危,万一事有蹉跎,追悔莫及。但我向你保证,定有让你进京那天,彼时征召,可不许推辞。”   薛容与没想到他这般容易就谅解了,不由一愣,片刻后弯下了腰,对他深深一揖。   刘钦顺势拉住他抱在一起的手,“刚才所说这些弊端如何匡救,大人必定已有成算,还望不吝赐教。”   薛容与也在他手上握了一握,转身拿起仅剩的一只杯子,为他斟满了酒,“固所愿也。”数载所思所想,便如奔马,一纵而出,又如建瓴走坂,百川东注。雍国朝廷日后的许多举措,便是在此时见于雏形。   这是改变大雍历史的一夜。在这个寻常的秋夜里,在一方小小的石亭中,但见相差十余岁的两人或站或卧,时而抚掌大笑,时而相对叹息,时而揎拳攘臂,时而沉思无语。   两人都谈论了什么,不为旁人所知,也没有能记载于史书之上,那时见证了的,只有明月一弯,秋虫数点,清风剪剪,庭树潇潇,玛瑙杯中清波摇荡,携着一杯晓星泛起阵阵涟漪。 第64章   在薛容与家小住两日,第三天一早,刘钦便借着他家的车队,踏上了去建康的路。   薛容与的岳父是个五品京官,近来寿辰将至,薛容与正好要让人送上贺仪,装好了车,刘钦同他们一道,也不显眼。   出发之时,刘钦与薛容与定下了三年之内必定在建康重见的君子之约,随后便即启程,向着京师方向引颈遥遥而望,真有几分踌躇满志——   然后就又让人在半道上给劫了。   再醒来时,刘钦几乎气得笑了,先前无论是呼延震还是翟广,高低都算是个人物,可这些是什么喽啰?   他听着旁边有人,没有急着睁眼,悄悄动了动手,发现被绑缚在身后,又活动一下脚腕,同样也被绑在一起。可这还不算什么,等他听清旁边人说的话时,简直气得恨不能再昏死过去一次。   “这阵趁着乱子,小姑娘是收了不少,但男孩儿没几个啊,这个年纪虽然大点,架不住徐大人催得急,只能赶鸭子上架试试看了,兴许他就好这口呢。”   “嗨,就徐大人那口,谁能摸出来啊。扬州的瘦马,杭州的船娘玩得腻了,又让人找大同婆姨、泰山姑子,刚安生俩月,啧,又让人找带把的小唱。太柔的不行,太壮的也看不上,你说他这钱咋这么难赚?这秦婆子也是,钻钱窟窿里去了?非赚他钱不可?”   “话不是这么说。徐爷你还不知道,放个屁打出来那金屑子都够咱哥俩吃几顿的了,他那钱谁不想赚?再说了,他靠上大人物了,你不知道?”   “啥人?”   “我哪知道,但反正有那么回事,要不你看秦婆子哪能那么上心,要啥样找啥样,就跟伺候自己亲爹似的……”   刘钦闭着眼,隐约听出了他们话里的意思,一张脸沉得要结出冰来,冷不丁小腿让人踢了几下,“醒了就别装睡!起来吃口饭,别饿瘦了!”   刘钦缓缓把眼睁开,看向他们两个。   他平日里把脸一板,自有一番气势逼人,莫说是寻常官员,哪怕是秦良弼这样的方面大将见了,也一样心里打鼓。可谁知到了这两个混混面前,居然完全不起作用。   俩人不仅没被他唬住,其中一个还骂道:“敢瞪老子?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怕你掉价,咱们就不敢动你,爷们有的是手段整治你,信不信让你疼掉半条命,身上还一点看不出来?”   看来威严与否,还和别人知不知道他的太子身份有关。   当此形势,刘钦只冷笑一声,知道这人所言不虚,不能不低一低头,就没有开口激怒于他,转眼看看四周,是在一个破屋里面,外面隐隐有人声,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人,如果是的话,就算现在挣开绳子杀了他们两个,恐怕也逃不出去。   他之所以会在这里,也是说来话长。   薛容与小有家资不假,可也不是什么富甲一方的人物,给岳父送礼,送的大多是山货、药材、本地特产,还有些近来读到的好书,这里面山货药材颇占地方,林林总总装了两车,刘钦还乘了一辆,总共便有三车,谁知道半路让劫匪瞧上,就当生辰纲给劫了。   要只是这样也还好,劫匪只为图财,还没那么大胆子害命,结果东西还没带走,就被蹲守在旁的另一队劫匪给摘了桃子。这伙人还揽了别的生意,刘钦也是刚刚才大致听明白,他们私下里干的是贩卖人口的勾当,先把人抓了,再高价卖给青楼勾栏这些地方,供有钱人取乐。   先前东西被劫走,刘钦也没替薛容与心疼,帮他保下了手下家丁二十来口人的性命,以为已经算仁至义尽,谁知还没走远就遇到第二波人。他这里只有些小羊般的家仆,对面却各个是提刀大汉,两边实在悬殊,他一个没提防,让人敲晕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没有不明不白地死在宵小手里,现在毕竟还留着一条性命,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问:“和我一起的那些人——”话没说完,就被一口干馍塞进嘴里。“你管呢?赶紧吃点,一会儿带你去见人。”   另一个劫匪问:“秦婆子要没看上他怎么办?”   被问到的那个拍拍手站起来,低头看看刘钦,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没答这话,但刘钦知道他的意思,一会儿人家看不上他,就要灭他的口。   两年前他在呼延震手底下,都没让他害了自己性命,对付这么几个亡命之徒自然也不在话下,当下并不担忧,见两个劫匪要出去,打断道:“喂。”   两人回头。   “我没吃饱,再给我几口。”   先前给他喂饭的那个惊奇道:“人不壮嘴倒壮。”当真从怀里掏出张饼,卷吧卷吧塞进他嘴里。   等吃完之后,刘钦又道:“给我水喝。”   劫匪正要出去,这下又被打断,怒道:“我是你爹啊,你要啥给啥?”   “我一缺水,脸上就不好看了。”   劫匪瞪着眼睛看他一阵,边骂边点了点头,从地上扶起他脑袋喂了他几口水,“事儿还挺多,把你脱手,我也就清净了。”   刘钦心说:等我脱身,你还有命在么?面上却不露异状,十分文静地把水喝了。   后来他被蒙上脑袋搬上辆车,摇摇晃晃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被放出来。也是歪打正着,买他的那家店刚好就在建康。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捏着他下巴左右转动两下,一开口,脂粉气扑在他脸上,“都什么时候了,再晚两天,你们也不用来了!”   送刘钦来的劫匪笑道:“嗨,男的不好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有个差不多的,就赶紧给你秦娘子送来了吗?你看可以,开个价,现在咱们是救人如救火,你秦娘子肯定亏待不了咱们哥几个。”   刘钦就知道,刚才捏自己下巴的这个就是之前他们口中的那个“秦婆子”了。   但见秦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呦,打劫都劫到我们倚翠楼来了!知道徐大人催得急,坐地就要上价了?哼,也不看看这都多大年纪了,少说也二十了!这年纪嗓子都粗了,调教是调教不出来了,顶多就能充个数用,说不得还要砸在手里。”   “这样吧,看你们辛苦,咱这生意也做了好几回了,我吃点亏,十两银子,就当买个辛苦钱,你上账房支去。”   “十两?我说秦娘子,你知道人我是从哪弄来的吗?咱为着给你找人,都找到宁国府了,大老远运过来,就是车马费也不止这些吧?再说这小子能吃,一路上不知道吃进去我多少银子,你要是就出十两,那可免谈,人我带走,现在有的是老板要……”   “呦呦呦,吃能吃你几个钱,还心疼上了。你可这钓鱼巷里打听,看谁家还能出我这个价,但凡找着一家比我出的高的,我这倚翠楼的招牌摘了送你……”   后面俩人扯起皮来,刘钦不乐意听他俩对自己该卖多少钱讨价还价,趁着这个功夫,默默打量四周,寻思着脱身之法。   没等他定下个计策,那边他已经以十五两银子的价格成交了。   刘钦被留了下来,上下洗刷一番,换上身不伦不类的衣裳,让人带到一个房间里,一进门,门口就挤进来两个壮汉,把门关死,再看前面,刚才那个秦婆子正坐在桌前,瓜子皮嗑出了一小撮,见了他点点头,“洗洗干净之后,模样倒还真行。家里做什么的?”   刘钦答:“小有产业。”   秦婆子扔了瓜子,上下打量他几眼。她见的人多,三教九流都有来往,刚才刘钦身上太脏,倒不明显,这会儿看着,哪里像是寻常人家的?况且看他这不慌不忙的模样,分明是有恃无恐,搞不好家里有钱有势,开罪不起。   她一边在心里暗骂那几个劫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劫人也不长着点眼,什么人都敢敲,一边又想,人是留不下了,但赎金能赚上一笔,瞧他这样,就是开价一百两银子,怕是也不在话下。这一入一出,净赚八十来两,今年她这运势也是真旺。   这么想着,她换上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地道:“他们那帮粗人,什么都不懂,公子这一路上受惊了吧?不知公子可有家人,一会儿我让人送上纸笔……”   她话没说完,小厮隔着门板道:“徐爷来了,那几个都不满意,抬脚要走呢,紫雪和红袖姑娘正拦着,估摸绊不住多大一会儿,您去看看不去?”   秦婆子脸色当即不大好看,顾不上刘钦,拧着身子急匆匆出去了。   等她走后,刘钦看看椅子,却没坐,在屋里踱过一圈,打量着屋中装潢,拿起装饰用的花瓶看了看,又摆回去,走到窗户旁,仔细瞧了瞧下面。门口那两个大汉一动不动,眼睛跟着他转。   没过多久,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秦婆子走进来,见了他劈头就问:“读过书么?”   刘钦嗤笑一声,并不言语。秦婆子又问:“会弹琴吗?画画呢?下棋?会不会行酒令?”   刘钦听她话音,怎么好像是让自己接客的意思,不答反问:“你说的纸笔呢?”   秦婆子让他问得一愣,随后轻笑一声,又换了张脸,“知道公子是富贵人物,可是现在人毕竟是在咱们倚翠楼,不是旁的地方。俗话说得好呀,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低头!实话和你说了吧,现在我有一关要过,公子帮我过了这关,等之后我敲锣打鼓,客客气气地给公子送回家去,公子只当来这边转了一转。但公子要不给这个面子……”   她猛地将脸一撂,“我倚翠楼也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就是条龙,进来也得留下个一鳞半爪的,到时可别怪我没把话说在前头。”   刘钦冷笑:“好大的架势。”   秦婆子也笑:“瞧公子说的,没个三板斧,能在京里边挣下这么大的产业么?”   刘钦瞧了她片刻,“读过几本书,别的都不会。”   秦婆子听他松口,登时又换上那副和和气气的面目,“不会没关系,就是拉到徐爷那里走上一圈,他看上看不上都两说。他要看不上,公子就直接回来,当没有这事就行。快,公子换身衣服,这便去吧。”   刘钦让人服侍着换了衣服,秦婆子在旁边看着,见他仰头垂眼,伸着胳膊等人穿衣的那副派头,心里打了阵鼓,当下生出几分悔意,但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压着他换了好几身,终于满意,见刘钦抬脚要走,忙给他拦住。   刘钦问:“怎么?”   秦婆子道:“哎呦,这样怎么见人,还没上妆呢!”   刘钦一愣,随后就被按在椅子里,两个女仆役小步上前来,被秦婆子挥开,“让徐爷等那么久,得你娘亲自来。”说完,在刘钦脸上涂涂画画起来。   刘钦怒火已熄,这会儿倒十分平静。再怎么折辱他,九族之外也诛不出第十族来,随她怎么折腾。况且把他的脸稍微遮一遮也是好事,毕竟现在已经进京,万一让熟人看见……   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攥了攥拳头。   “好了,好了。”秦婆子直身站起来,仔仔细细在刘钦脸上打量,脸上愈见笑意,“我看着这次能行。”还把镜子转过来让刘钦自己看。   刘钦一眼也不看,拂袖起身,问:“你说那个‘徐爷’在哪?”   秦婆子小声嘟囔:“他倒急上了。”招呼道:“我带你去!”   刘钦顿一顿脚,让她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她身后,一面走一面记下这个什么倚翠楼的地形,在心里回忆着朝中有什么姓徐的官员,想一会儿见了他面,是当场威吓,还是暂且按下,出了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再说。   “呦,徐大人,人给您带来了,您看看喜不喜欢。今天刚到的,还不懂规矩,要是一会儿说岔了话,您可得多担待。”   秦婆子媚笑着,把刘钦往门里让了让。刘钦个高,还没进门,从她头顶就瞧清了屋里的人,一时愣了愣,随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还当那“徐爷”是谁,原来是他,徐熙,徐青阳,他大哥刘缵的左膀右臂。   先前渡江南下路上,他本来还愁无处下手,这下好了,瞌睡来了送枕头,没去找他们麻烦,他大哥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第65章   上一世时,徐熙在刘缵手下做到手握实权的吏部尚书,刘钦在朝中也有个闲散差使,两人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对他的容貌,刘钦再熟悉不过了,此时一见,徐熙虽然比他印象当中年轻几岁,他也一眼就认出他来。   只是他认得出徐熙,却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被翟广半道截杀,几个月间东奔西走,如今又沦落此地,其实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更远一些,他身边被安插了朱孝这个钉子,险些为此误事,也不是刘缵本意,而是徐熙自己的主意。   而于徐熙而言,虽然他两次下手想要替刘缵除掉刘钦,为日后消除一大患,其实却从未见过刘钦本人的面。   他进到刘缵的幕府,是朝廷已经定都建康之后的事了,从那时起刘钦一直身在江北,两人从未见过。因此徐熙虽然几次对刘钦痛下杀手,实际却连他的高矮胖瘦都并不清楚。   于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见到了这一世的第一面。   秦婆子见徐熙脸带欣赏,没有马上赶人,如何还不明白,捂着嘴笑着退了出去,还悄悄带上了门。   屋里就剩下徐熙和刘钦两个,徐熙请刘钦坐下,出乎意料地,倒没有什么轻薄之色,只是指了指纱帘后面的小厅正中摆着的一面琴问:“可会弹琴?”   “不会。”刘钦仰身靠在椅背上,答得干脆。   徐熙脾气倒好,闻言也不恼,更不张罗着换人,反而起身自己走到琴旁坐下,“我倒是略通此道,那便献丑了。”说着以手按弦,竟然就这么挥手自己弹了起来。   外头,趴在门板上侧耳听着里面动静的秦婆子彻底放心,吩咐人在门外机灵点地候着,乐颠颠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让这个不知道哪抓来的大户人家的公子接客,算是把人得罪透了,赎身钱是别想要了,只能老老实实把人送回家,少不得还得赔上笔银子打点,不过这次从徐熙那能赚一大笔,也算不亏。   屋里,刘钦本以为按徐熙的来意,这里又是这么个地方,他说要抚琴,十有八九是一曲《凤求凰》,再要么便是首《关雎》,总不会脱此藩篱。   谁知刚听他起了个调,便觉意外,又听一阵,才发觉竟是首《酒狂》,琴音高低错落,如有人醉酒踉跄,乱步而行,此地弹此曲,倒是不显猥琐,反而有几分意趣。   只是徐熙琴艺实在不佳,手法生涩不说,间或弹错一两个音,有时好不容易渐入佳境,紧跟着马上却又急转直下,琴意散乱,听得人心头郁结,说不出的难受。   刘钦忍耐一阵,终于忍不住道:“《酒狂》之妙,乃在醉而不乱,乱而不倒,大人酩酊委地,边走边摔,似是醉得太过了。”   “是么?”徐熙笑道:“你来弹与我听。”   刘钦这会儿也明白他是故意弹错的了,也不点破,让他勾起几分兴致,依言上前。徐熙将椅子让出来,长身站在一旁。刘钦坐下,信手抚来,存着压他一头之心,因此也是一曲《酒狂》。   徐熙半阖了眼,也不打断,静静听刘钦弹完整曲,抚掌赞道:“妙啊。听在耳中,未曾饮酒,便有醉意了。”说着微微弯腰,一手从刘钦肩上环过,作势也要按在弦上。   他刚才低头打量刘钦手指,十分修长好看,右手食指侧面却有茧子,不像一天两天能磨出来的。观刘钦模样,不可能是做农活的,而这个位置长茧,据他所知,只能是时常拉弓所致,于是便伸手过去,想借机试一试他的拇指。如果拇指也是如此,这猜测便再无可疑了。   可手刚放在琴上,还没来得及碰到刘钦的手,刘钦便横眼瞧过来,一双眸子冷冰冰的,仔细看时,似乎还有点似笑非笑。   徐熙是精明人,知道这幅神情的厉害,呵呵一笑,直身收回了手,一面回身往厅中走,一面状似无意地问:“听说美人是今日刚来这倚翠楼的?怎么会来这里,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急需用钱?”   刘钦听见他那称呼一愣,但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这话只能是对他说的,默了一阵才道:“与大人却没有关碍。”   徐熙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见他如此,更觉着是放不下贵公子的架子。   这两年像这样的人他见了太多,朝廷南渡,都城从长安迁到建康,便好像一次重新洗牌,一时间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从前的许多累世贵戚拖家带口地逃到南面,从此便一文不名,运气好的,族中有人做官,还能撑持一二,运气不好的,家道就此中落,偌大一个家,别看之前如何煊赫,说散也就散了。   他见刘钦一脸倔强,笑道:“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意在告诉刘钦,只要自己高兴,动动手指就可解他的危难。   刘钦也笑了笑,“来的路上老鸨便一再叮嘱,说徐氏乃是江南首富,让我仔细‘服侍’。”   “服侍可不敢当。”徐熙笑着摆摆手,他其实容貌甚美,一笑起来,更是人如其名,有几分光彩照人。“方才听了那一首好曲子,不能白听,我请你杯酒,来。”   他话音落下,刘钦还未动作,门忽然被人推开。徐熙不悦地看过去,正待发作,瞧见来人,却收拾了神色笑道:“岑公子鼻子真灵,我这边刚找见个美人,你便找上门来了。”   刘钦向门口瞧去,看见来人,只觉有几分眼熟,听徐熙道出他的姓氏,便即恍然。   来人乃是当朝宰相的独子,名叫岑鸾。从前在长安时,他年纪太小,还不大出名,上一世时刘钦从夏国被放回,到建康时,岑鸾已经是京里有名的纨绔了。   岑士瑜在刘崇那会儿就是位高权重的宰相,后来刘缵当国,他便成了两朝老臣。岑鸾是他的老来子,又是独苗一根,受尽了娇惯,在皇宫里面跑马的事也干过一次,刘缵看着岑士瑜的面子,居然也未曾处罚。   从前在长安,两人应该有过数面之缘,但那时彼此年纪都小,几年过去,面容都有所变化,加上此时刘钦脸上傅粉,不大容易看出本来面貌。岑鸾在他脸上看了好一阵,却也没认出他,反而转头对着徐熙道:“行啊,这次的货是比之前的好。”   徐熙听他一开口便败兴,大失风雅,心里颇为不快,但岑士瑜他得罪不得,对岑鸾自然也只能哄着,当下便笑着道:“如此美人,自是不可多得。”   岑鸾自顾在椅子里坐了,“就是个子太高,身板也有点壮。你说人家找兔儿爷,都是找琴一那样的,再不济也是春生,你徐青阳倒专和别人不走一条路。”   徐熙听他说得实在粗鄙,面上愈发挂不住,招呼他喝起酒来。   岑鸾按住徐熙的手,把刘钦招过去,让他给倒酒,问:“会行酒令么?”   刘钦怕离得太近,他认出自己来,倒过酒后,就站在了徐熙一边,和刚才一样答得干脆,“不会。”   岑鸾可没有徐熙那般好脾气,见他语气生硬,当即把脸一沉,“不会?不会那叫你来是干什么来了?”   徐熙把刘钦往后挡了挡,打起圆场,“这是今日初入此场的,自然与别人不同。”   “哦……”岑鸾明白了,把他的话翻译一遍,“是个雏儿。”   徐熙脸色一僵,看看刘钦,尽力挂住最后一丝风雅,“俗话讲:‘秀色可餐’。他便是什么都不会,往桌边一站,也是一道景状,是么?”   岑鸾“嘿嘿”乐了两声,“我吃东西可没你那么寡淡。”问刘钦:“跳舞总会吧?你要不会,我再找俩人进来。”   刘钦看了看他腰间挂着的剑,“只学过剑舞。”   岑鸾一愣,“看你这身量,别的谅你也跳不出来,就是真跳,我怕也不爱看。那就剑舞吧。”说着解下腰间剑递给了他。   刘钦接过,“噌”一声拔出鞘,清光湛湛,在脸上一扫而过。   “好剑。”他淡淡道。   就凭这拔剑的一个姿势,徐熙心中一震,当即推翻了之前的猜测。眼前这个恐怕不是什么家道中落的贵公子,这幅作态,哪里是居于人下之人?   他见势预感不好,伸手拦了一拦,正巧按在了刘钦手背上。   刘钦看过来,没说什么,对他微微一笑,眼里殊无笑意,反而透着冷冷的光,可越是如此,那两道上挑的眼尾就越是动人心魄。   徐熙看得出来,刘钦脸上薄薄施了粉,大抵出自老鸨之手,英气减损了些,可多了一分媚意,就是这一分,钩子一样牢牢嵌进他心里,于他看来,简直可说是神迹——不想他一直要找的人,竟在今天遇到了。   徐熙从那阵蓦然回首般的恍惚中即刻回神,不由松了手,心想也罢,苦笑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请罢。”   刘钦不理会他,持剑的右手一抬,眼瞧着岑鸾,起手挽出一个剑花。   他当真舞起剑来,在这间小小的厅中辗转腾挪,舞得剑气横溢,手中长剑有如一条白龙,时而舒卷蛰卧,时而腾跃飞舞。   岑鸾原本不喜,看了一阵,渐渐看他像那回事,又渐渐看入了迷,见刘钦时而振剑直出,力量勃发,如山如岳,时而轻抚长剑,徘徊低引,似水似云,身体比他想象中要柔软得多,再看身段,虽然远远够不上柳腰,但仔细一看,也算纤细,当下叫了声好,就着这剑舞饮了几杯,对他改观了几分,连带着对徐熙也高看了两眼。   他这边只顾瞧着热闹,徐熙却瞧见,方才刘钦翻那第一个剑花时,便有杀气一露即隐。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急着点破,只有静观其变。看了一阵,也不由捏了捏酒杯,一阵心旌摇动后,暗暗道:就是这样,是了,就是这样。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不是……   这念头还没转完,刘钦突然发难,作势劝酒,拿过杯子,岑鸾拿手摸他,他却将酒一扬,一剑斩下。   但见寒光闪处,岑鸾方才摸他的左手竟是被按在桌上,两根手指被齐根削断!   没等他反应过来,刘钦已将剑一甩,踩着桌子跳上窗台,然后一跃而下。   直到他身影消失,岑鸾才大叫出声,“我的手!啊!我的手!来人,给我抓住他,抓住他!”   徐熙急急扑向窗边。   这里是在三楼,这么跳下去,腿就是不断,也该瘸了。但他向下看去,却见刘钦砸在一个路人身上,没多久便爬起来,提着剑转身便跑。   被砸的路人竟是也没摔坏,紧跟在他后面拉扯着他一道跑着,不知道是不是追着他赔钱。仔细一看,也不是完全没砸坏,腿有点瘸,但大概是气急了,跑得倒是不慢。   后来他知道,这路人叫陆宁远,在他被流放出京的同一天,收拾铺盖高高兴兴地住进了刚刚落成不久的太子府中。 第66章   先前剑舞时,借着在屋中左右腾挪的功夫,刘钦便看过窗外,心中有数。   他知道如果从门口走,非但会碰上倚翠楼的打手,恐怕还会有岑鸾的家丁,未必容易脱身,找准机会,便从窗户间跳了出去。   他看着像是随意一跃,其实找好角度,先是落在楼下一间西瓜摊的棚顶上,顺势从上面滑下,去势仍不减,倒提着剑,正准备摔在地上,却见下面一个行人十分眼熟,不是陆宁远是谁?   陆宁远闻声抬头,也瞧见了他,先是睁大了眼睛,猛然一怔,随后不躲不避,反而朝他迎来两步,一张手臂接住了他。   他反应当真是快,刘钦跳下楼时,是在一丈远外瞧见的他,等眨眼间落地,却是砸在他的身上,还把他也带倒了。   陆宁远垫在下面,手臂收了收,偏过头愣愣地向他瞧去,好像不认识一样。   刘钦从他身上爬起,发觉自己竟全没受伤,见门口已涌出一大帮人,一把拉起陆宁远,顾不得向他解释,急道:“先离开这儿!”   陆宁远先前接住刘钦时,向后退两步卸了卸力,只是左腿毕竟吃不住劲儿,这才倒在地上,这一摔倒也并没受伤,见刘钦拉了自己的手,脑子里空了一阵,等意识回笼,腿下已跑出了三条街。   身后一群人穷追不舍,大声嚷嚷着:“追上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在那,在那!”刘钦松开他手,自己跑在前面,在秦淮河畔缓下脚步,抬脚上了石桥,走到桥心,朝着他转回了身。   陆宁远也顿住脚不动。   一条画船从桥下泊过,船尾挂的一只红灯笼随着水波上下轻摇,夹岸灯影婆娑,咿咿呀呀的歌声被风阵阵送来。两个月未有音讯的刘钦站在桥上,半侧着身,带着些难辨的神情,向他投来灼灼一眼。   就好像做梦一般。   身后的人追上来,拥到桥边。陆宁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也没向他们看去一眼,只呆愣愣地看着刘钦,心中仍没有实感,好半天才问:“你……你没事么?”   “之前没有。”刘钦笑道:“现在快有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不远处。   陆宁远向他走去两步,站到旁边,和他挨得极近,只差一点就要贴上,两手轻轻抖了几下,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过去,几十个家丁模样的人提着刀枪棍棒,跃跃欲试着正要上桥。其中一个大喊:“少爷说了,抓住他,扒了他的皮!”   陆宁远问:“这些是什么人?”   刘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要扒我皮的人。”说着向四周看了看,又看向陆宁远腰间,见他带了佩刀,放下心来,“我一个人对付这么多人,费一点劲。但咱们两个足够了。”言语之间颇有傲然之意,没问陆宁远愿不愿意帮他,也没向他解释缘故。   陆宁远心中嗤嗤地发着烫,好像有什么蓦地鼓胀开,填塞在他胸口当中,要将肋骨顶开。他有点恍惚了,垂在身侧的手又抖了一抖,竭力稳下心神,背对着拥上来的人,低一低头,定定瞧着刘钦面孔。   今夜刘钦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可他无暇注意,这一刻,刘钦还活着,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面前,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牵动他的心。   “你且安坐,”他缓缓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鼓了气,一撒手就飞到天上,“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刘钦挑了挑眉,随后没说什么,把手里染了血的长剑掷给他,当真后退两步,斜靠在石栏上,一副好整以暇之态。   陆宁远左手一捞,把剑接在手里,剑柄上还存着几分刘钦手掌心里的热度。他转回身,来人已逼到两步远处,刘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弄出人命。”   陆宁远定一定神,又定一定神,向后半步,深吸口气,侧身躲过一棍子,倒持了剑,剑柄向下,猛地在来人背上一敲。   那人叫也未叫出来,只轻轻闷哼一声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此后陆宁远只凭着一杆剑柄,几乎是一剑一个,把来人一一放倒。   刘钦跑了三条街,在这座桥上停下,不是没有缘由。这座石桥乃是供游人观赏之用,只能并排站两三个人,陆宁远站在桥头,把剑一横,那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群家丁吵嚷得虽凶,却没法一拥而上,一个个跳将上来,又一个个被剑柄敲晕。   更何况他们养尊处优,平日里在京城横行,一向未遇敌手,但哪里知道什么以死相搏?陆宁远同夏人打过百十仗,对付他们,便像对付一群娃娃,当下把断桥头,脚底下像生了根,前前后后都没挪出三步之外,便如疾风催秋枝,卷得这些十几二十几岁的枯叶萧萧而落,不多时就在河边铺了一地。   除了落在地上,还有飘进水里的——刚才嚷着要扒了刘钦皮的那个,与别人待遇不同,被捏着脖子扔下桥掉进河里,现在还没扑腾上来。   刘钦在后面瞧了一阵,不由露出微笑。   他先前杀心涌动,不悦至极,可现在忽然感觉心情大好了,见徐熙和岑鸾乘着轿子匆匆赶来,也没有皱一下眉头。   陆宁远也瞧见了他们。   这两个人他当然都认识,却不知道他们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直到岑鸾让人搀着跳下地,举起血淋淋缺了手指的手,指着他身后,浑身颤抖地怒骂“可让我逮到你了,小爷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时,他才如梦初醒。   他醒来,不是惊觉这些凶恶的家丁是岑鸾的人,而是从半梦半醒当中彻底清醒。灯火、人声、石桥、面前的这些人忽然上下一翻,变得真切,相比之下,这两个月的颠颠倒倒才是一场梦境。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清楚意识到,刘钦平安回来了,现在正在他的身边,然后意识到现在正发生的事情,再然后意识到,岑鸾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在说他身后的刘钦……他说要把谁宰了?   他离开桥头,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一步,两侧的家丁捂着胳膊抱着腿坐在地上,连看都不敢向他看上一眼。   岑鸾面色一变,朝旁人喊道:“发什么愣,快上呀!”抬着轿子刚刚赶到的家丁见倒了一地的人,没一个上前,反而犹犹豫豫向后退了两步。   岑鸾有点着慌,见眼前这个陌生的瘸子直勾勾看着自己,脚步不停,眨眼功夫离自己只剩下几步远,情急之下,拿完好的右手抓着一人衣领,把他使劲往前一推,“去啊!拦住他,把他后面那个抓过来!”   那人被他推出,踉跄两下,一抬头已到了陆宁远边上,打个哆嗦,硬着头皮大叫一声,拔出腰刀朝他砍去。声音未落,但觉背上一阵剧痛,顿时失声,两腿跟着软了,下一刻便是趴在地上,疼得喘不上气,连哼哼声都发不出来。   岑鸾刚才赶来,见家丁倒了一地,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亲眼瞧见这幕,才当真怕了,眼睛下意识向后瞄了瞄,面前的陆宁远却忽地加快了步子,三步抢到他面前,随后还没等他来得及抬手抵挡,但觉眼前一晃,脖颈一紧,腰间一软,膝上一痛,人已跪在地上,他自己的那把剑横在脖子上,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怎么处置?”   岑鸾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当下又害怕、又恼怒,勉力抬头往桥上看去,见刘钦倚靠在桥边,看戏一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怒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刘钦理理衣襟,抬脚朝他走过来,“愿闻其详。”   “哼!”岑鸾梗着脖子叫道:“你闯的可是弥天大祸,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我劝你现在收手,还能留个全尸,不然别说是你们两个,你俩全家都别想活!我要诛你的九族,诛你九族!”   刘钦“啊”了一声,走到他面前来,“诛我的九族?”   岑鸾冷笑连连,“你瞧我做不做得到。”   “那不如咱俩打一个赌。”刘钦低头瞧他,也嘿然冷笑,“我今天放了你,你日后要诛不了我九族,就跪下给我磕九个头,如何?”   “杀不了你全家,别说九个,九十个也给你磕了!”   说话间,徐熙已越听越是不对,对下人使个眼色,下人抬起轿子,正欲悄悄离开,刘钦余光却一直瞧着他那边,当下便叫住他道:“徐大人,何必这么急着走?”   陆宁远从旁问:“要不要也制住他?”   刘钦眼睛看着徐熙,笑着反问陆宁远:“你一个人,怎么制住他们两个?”   陆宁远却只是看着他,轻声答:“我先废了他的腿,就可以了。”说着把岑鸾的脖子往下压了压,右脚踩在他膝弯之间。   他身形高大,神情冷峻,这话说来,在场众人没人当成玩笑,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岑鸾本人更是一声也不敢吭。刘钦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的事情,很是笑了一阵。   他想,陆宁远初生牛犊不怕虎,哪里知道这两人是谁,得罪他们有什么下场?心里却很承他情,没答应,也没立时出言阻止。   就在这时,巡捕营赶到,拨开围观的人群,打着火把把他们围在正中。   为首的把总认得岑鸾,知道他是岑相的独子,见他让人给按在地上跪着,脖子边上还横了把剑,吓得冷汗当时就淌了下来。   岑鸾见了他,却像看见了主心骨,猛地胆气一壮,在陆宁远剑下大声叫道:“还不把他们拿下!”   巡捕营把总哪里用他出言催促,赶来便是想把在京城作乱的这些人抓起来,只是来之前打算全抓,待看清一方是岑鸾之后,便只能逮捕另外那两个。可是现在岑鸾在人家手里,他投鼠忌器,哪敢轻举妄动?当下便板起了脸,打算威逼一番,看能不能唬得陆宁远乖乖放人。   正要说话,刘钦却先道:“巡捕营的,可认得我么?”   把总朝说话这人看去。   他虽然为官已有数载,按说曾见过刘钦,但刘钦离京两年有余,面容稍变,加上现在脸上傅粉,又一身小官装扮,临风而立,衣带飘飘,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跑出来的。于是他看了两眼后,翻了翻眼睛,不屑道:“哪来的兔儿爷,我上哪认得?”   陆宁远把脚从岑鸾膝窝间拿开,身形动了动。刘钦一手按在他肩膀上,往前走了两步,同他并肩站着。   他一时并不说话,而是四面看了看,见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少说也有两百个,加上又有许多巡捕营的兵士、岑鸾的家丁在场,心中道:我若此时道出身份,非但无益,只会于我名声有损,倒不划算。   岑鸾毕竟是岑士瑜的儿子,而岑士瑜一向为刘崇所重,在宰相位上稳坐如山,没把握把他拉下来,就不能与他结怨。砍岑鸾两根手指,已经做到头了,迄今为止他的所作所为,还能借着不知道岑鸾的身份遮掩过去,要是做得再过分,日后岑士瑜是不可能咽下这口气的。   刘钦想,既然今天动不了岑鸾,那也就没必要在这时候跳出来,穿着这么一身,顶着这一张脸,说自己就是当朝太子。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干。但还得想法脱身,不然就这么让人抓进牢里,虽然在京城里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但面子上未免太不好看。   就在这时,他瞧见不远处停了一辆车架,似乎是经过时被围观的百姓给堵住了路,正掉过马头,准备绕道别处,赶车的车夫他认得,里面的人……   刘钦高声道:“周茂澜周大人,既然来了,何不下车一见?” 第67章   周章正在回府路上,见前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百姓围在一起堵住了路,不爱凑热闹,就让人绕路,没想到却被叫住,竟是刘钦的声音,不由愕然,拨开车帘一瞧,果然正是刘钦,只是远远看去,身上衣服不伦不类,不知道是唱着哪一出戏。   他悬了两个月的心忽地放下,犹豫一下,还是弯腰下了车。   刘钦道:“昔日江北一别,已有年余未见,不胜云树之思。本来正要去府上拜谒,却被一些俗事牵绊,幸而在此邂逅,正欲请大人来寒舍一叙,不知肯俯允么?”   周章听他这话说得奇怪,皱了皱眉,朝他们走近几步。   走近之后,便看清在场的除去刘钦、陆宁远外,还有徐熙和岑相家的公子,再走近些,便注意到岑相公子正被陆宁远压跪在地上,一只手还在流血,旁边一队官兵正虎视眈眈,看装束是巡捕营的人。   为首的把总向他行礼道:“见过周大人。”   周章颔首。他心思转得极快,稍一思索就大致明白过来,刘钦应当是刚刚回京,不知道惹出了什么乱子,得罪了这两个人,不愿在此地自揭身份,便想拿自己当挡箭牌。   他于是配合着,对那个迎上来的巡捕营把总道:“这是我的一位故人,不知道京里的规矩,要是惹了什么事,还请担待一二。”   把总登时面露难色。   岑士瑜岑大人他得罪不起,但眼前这个周章周大人他同样不敢开罪,要是就这么放了刘钦走,日后岑大人那他如何交代?   但要是死咬着不放,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周章看出他的难处,又道:“人我带走,日后岑相怪罪,也是去找我拿人,与你无关。”   把总一愣,登时松一口气,满脸赔笑地道:“有大人这句话,卑职也就放心了。咱也是给朝廷当值,见到街上出了乱子,不能不管不是?方才要有得罪处,大人千万见谅。”   周章一向洁身自好,官做到这个位置,最自豪的便是从没走过什么人的门路,别人找他,也一概拒之门外,像这样给人求情,已是大为破例,毕竟脸上无光,不愿多说,点一点头,便要把刘钦带走。   岑鸾却不干了,在后面叫道:“慢着!这就把人带走了?”   周章看了刘钦一眼,不知他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个混不吝。谁知刘钦任他看着,并不言语,他只得自己应付岑鸾道:“人我带回府中,跑不出去。你们的事具体如何处置,岑公子回去问过岑相,由岑相定夺不迟。”   岑鸾见他是这个态度,愤然点点头,“好,好……”说着就要起来。   谁知陆宁远没松手,他但觉肩膀上压了座大山,千斤重,脖子一挺,竟是纹丝不动,只得跪着道:“人你带回去吧,没事,咱们走着瞧。”   周章对刘钦使个眼色,便转身往车里走。刘钦抬步跟上,上车时,转头对徐熙和岑鸾两个露出一个笑。   这笑已经不能说是微笑,但也远远称不上开怀。但见他嘴角高高扬着,一双凤眼弯得很深,意味深长得简直有些渗人。岑鸾倒看不出如何,只觉他可恨,徐熙见了,却心里一颤,随后猛地向下沉去。   陆宁远跟在刘钦身后,头都没回地走了,在刘钦反客为主的招呼下,也上了周章的车。   没了他的钳制,岑鸾登时肩上一松,只觉头顶大山搬走,从姓岑变作了姓今,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周围家丁刚才屁都不敢放上一个,都在那装死人,这会儿一拥而上,给他拍尘土的拍尘土,揉膝盖的揉膝盖,包扎手的包扎手,气得岑鸾抬起一脚踢倒一串,“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显出能耐了!”   看着周章车架离开,明知他听不见,在后面恨恨骂道:“我要今晚没把人从你府里薅出来,把姓倒过来写!”   车里,周章与刘钦面对面坐着,陆宁远坐在刘钦旁边。   刚才离着稍远没有看清,这会儿离得近了,周章才瞧见刘钦脸上涂了东西,好像是脂粉似的,便是刘骥那样的纨绔也没有这般轻佻,瞧了一阵,冷笑道:“一声不吭消失两个月,还以为你做得多大事。”   当初刘钦失踪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没等宫里有旨意来,他就事先拟好了给五城兵马司的文书,叫来各营长官,只待宫里传旨,就让他们马上奉旨动身,一刻也不耽搁。   这两月间,他借着自己在兵部,很多消息能最先拿到,不管多晚都会先扫一遍,看是不是与刘钦有关。   说是担心国本也好,说是担心刘钦本人也罢,总之这些天是生生煎熬过来,可谁曾想再见之时,刘钦却是这样一副浮浪模样,好像这举朝奔忙的这两月,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游戏,再开口如何能有好话?   更何况……在今晚遇到刘钦之前,他刚从刘缵府里出来。刘缵或许存着些机心,在刻意同他走近,可一整晚的时间,除去向他询问朝事政务之外,就是同他探讨经义,恂恂有礼,端重自持,同他相比,刘钦哪里像个储君?   一旁,听了他这一句,刘钦脸上神情一顿,原本似乎想说什么,却忽地止住了。   这趟回来,其实他有许多话想对周章说。   他这一路所见,还有与薛容与两天三晚的深谈,除去让他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外,也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回忆起曾经有次,在周章还在东宫做侍讲的时候,有天讲到《大学》中的一篇,不知怎么,从书里聊到书外,谈及当年陕西的一场大旱,周章曾对他念过唐人的一首诗——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吟诵这首诗时,周章瞧着窗外,眼睛虚虚看着远处,眉头微微蹙着。等说完之后,转头瞧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和那天薛容与看他时有七分相似。   那时周章心里竟是怀着怎样的期许,看着十七岁懵懵懂懂的他呢?可那时候他只是觉着周章吟诗时的声音真是好听,之后回复了他什么,现在已不记得了。   直到前些天,从薛容与口中又听到这句“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他才忽然想起,在他与周章的那些爱爱恨恨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想起这一件事,便想起了之前所有,那些期待的、失望的、痛恨的眼神,忽然朝他齐涌过来,让他当着薛容与的面失神了片刻,等回过神来,只剩下一地交叠的脚印,年少时的事已离他那样远了。   最失落、最恼恨时,他以为自己与周章从没有挨近过,但不是这样。原来在迥隔天涯之远以前,他们两个曾经只相隔咫尺。而被他自己亲手推开的,哪里只是一段慕少艾的荒唐?   可他要到今日才明白,从十四年前的他的手指缝间飞走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他再见到周章,心里涌起一阵冲动,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悲所恨,就想对他尽数倾吐而出。   可是进到车里,听见周章单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见到他脸上那副带着讽意的神情,他不由一怔,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没解释现在自己这幅模样是什么原因,翟广、薛容与的事也闭口不谈,转头问陆宁远:“靖方,你怎么会在建康?”   陆宁远低头答:“我来交接军队。”   刘钦愣愣,“什么意思?”   “我被削职为民,回京把官印、文书交回兵部。”陆宁远回答得干脆,却仍是头也不抬,只看着车底。   刘钦愈发吃惊,正要细问,转念一想,却忽然明白过来。   自己南下这一路,官面上是陆宁远负责护送,自己遇袭失踪,朝廷追责下来,解定方已经派了护卫,自然无责,邹元瀚有刘缵保,肯定也安然无恙,这事除了落在陆宁远身上,哪还有第二个人?   想通这点,再瞧陆宁远,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   陆宁远好容易从千总升成副守备,官印还没焐热乎,就因为自己而吃了挂落,被一撸到底,也太惨了些。   见他说话间始终低着脑袋,只拿一个额头对着自己,刘钦不禁暗想: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他少有在陆宁远身上看出情绪的时候,加上本可以卖了翟广,提前一阵与陆宁远会合,因着一些考虑,却没这么做,愧疚之意便更深一分,他却一时按下,反而道:“两个月不见,靖方同我生分了,说话时都不看我。”   陆宁远忙抬头向他看过来,可是只匆匆看他一眼,马上又放低了视线,看向别处,浑身紧绷起来。   刘钦心想,以他对陆宁远的了解,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但仍是道:“我自己运气太差,反而累你丢官,实在不好意思。你的副守备是实打实的军功挣出来的,不能因为这么一个意外就一笔勾销。你放心,明日我进宫面见父皇时,一定陈述此事,他老人家定会体谅。”   他做下了给陆宁远官复原职的保证,但陆宁远听闻之后,只是应了声“是”,两眼仍是垂着。反而是周章听从刘钦口中竟吐出这样的话,颇为意外地向他瞧去一眼。   刘钦见不奏效,又道:“今日才交接,那这两个月,你都住在京城里么?”   他这话乃是明知故问,只是要引陆宁远开口。果然,陆宁远摇摇头道:“我也是刚刚回京,前些天一直在奉命在各地寻找殿下……这些天殿下都去哪里了,受什么伤了没有?”   “只有遭袭那天受的伤,已经养好了。”刘钦道:“这两个月我是落在了翟广手里头。”   果然,他此话一出,非但周章目露讶色,陆宁远也猛然抬头向他看来。   刘钦紧紧攫住他的视线,让他再没法低下头去,在他脸上看了一阵,却没接着说下去,忽然道:“憔悴了些,这两月很辛苦吧。”   陆宁远喉结一滚,过一阵答:“殿下没事就好。”   刘钦心中一热,忽然明白自己刚才猜得实在没有道理,陆宁远岂会为这个生气?想要再说些什么,周章却从旁道:“到了,下车吧。”话音未落,已抬脚走了出去。 第68章   刘钦在周章府上洗沐一番出来,侍仆已在旁边放好一身新衣服。   周章家少有侍女,只有几个小厮,而且在刘钦看来,手脚算不上勤快。譬如这会儿送来衣服后,这男仆就只是在旁边站着,没有服侍他穿上的意思,和他小时候在宫里、后来自己开府后的婢女大不一样。   他也不介意,自己把衣服拿在手上一瞧,认出是周章的旧衣服,仔细一闻,上面熏着自己最讨厌的香。他哼了一声,穿在身上。   他与周章身量相仿,平日里感觉不出,穿上他的衣服,才发觉尺寸刚好合身,只是他手臂稍长,袖口窄了一小截,倒也不算明显。   刘钦披散着头发出来,见周章早已歇了,没去自找没趣,见陆宁远被安排在另一间房,看天色已晚,就也没去打扰,回到自己房里,坐在桌前,让人给擦着头发,心里盘算着明日入宫如何说话。   今天宫门已经关闭,他没必要连夜进宫,但明天一早,就要赶着朝会之前去面见父皇。   此时此刻,刘缵或许已经知道他回来了,或许还没有;岑士瑜如果不知道和岑鸾起冲突的就是自己,明天大概会亲自登门兴师问罪,如果知道了,想来也会先下手为强,一大早就去找刘崇。   他当然知道,无论真相如何,听到的第一手消息才更重要,因此明天必须赶在头里见到刘崇,既是打他大哥一个措手不及,也是不给岑士瑜留半点混淆视听的余地。   至于见到刘崇后都说什么……头发擦干时,他盘算已毕,便不再耽搁,挥去了下人,回身上床。   于他而言,明天进宫面圣,不啻一个将军即将打一场生死攸关的硬仗,可既然筹谋已定,便沾枕头就着。只是他生性多疑,眼下又是在别人家里,睡得快却未必睡得沉,夜里翻身时,下意识睁了睁眼睛,本来不算当真醒了,却忽然瞧见门外人影摇晃,遮得从门缝间透入的月色忽明忽暗。   他一乍而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来人将脚步放得很轻,隔着道门,听不见一点声音。但今晚月色格外明亮,将他的影子打在窗棂上,深黑色的一片,来来去去,像是正在徘徊。   即使只有一道影子,也能看出来人身形高大,一看便是男人。   刘钦手头没有佩剑,提了铜烛台在手上,同样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手已按在门板上,却觉这影子有点眼熟,把门推开,果然是陆宁远。   陆宁远背对着他,听见声音连忙回身,见他开门,不由一愣,脱口道:“殿下……”   刘钦负了手,把烛台藏在身后,“夤夜来此,莫非是自己一个孤枕难眠么?”他随口开了句玩笑,然后侧了侧身把陆宁远让进屋,“进来吧,在门外站着做什么。”   陆宁远却不进去,“我在门外就好,殿下回去睡吧。”   他刚才已经竭力放轻了脚步,没想到还是把刘钦吵了起来,如今被他撞见,颇为局促,忙向后退出几步,离门口远了一些。   刘钦不明所以,“你来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陆宁远脸上发热,但又不好不答,只得如实道:“我不放心殿下,所以来这里看看。没有……没有话要说。殿下快去睡吧。”   刘钦好笑道:“我手脚好好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陆宁远闻言默然一阵,然后道:“我怕自己粗疏,又把你弄丢了。”   他这一句没再称刘钦“殿下”,抬头看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脸上同平时一样,没有多少表情,但刘钦瞧来,心里竟觉着一阵异样,不由得也错了错眼。   先前在车里他便瞧见,这会儿没有旁人,月色又亮,便看得愈发清楚,陆宁远虽然也洗漱一番,眉目间却仍有盖不住的风尘憔悴之色,脸颊也略瘦了一点。这两个月间,他是如何寻找自己的?心里可焦急、担忧么?他会不会猜测自己已经死了,可会为自己难过么?   刘钦也默了一阵,随后往屋里走去几步,身后的房门大开着,“既然不放心,你进屋里守着我,不是更稳妥点?”   陆宁远犹豫一下,当真抬脚走进来,还回身关上了门。   趁他转身的功夫,刘钦把烛台放在桌上,把先前刚被他卸下的蜡烛重新摆上去,却没点起来。   门关上后,屋里顿时一黑,只有窗边透进来些月色,隐约照亮半间屋子。陆宁远站在门口,并不往里面走,微微低头,只轮廓被勾亮一点,眉眼低垂着,被夜色擦得格外的黑。   他低声道:“外面风大。”   刘钦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解释自己把门关上的缘故,笑了一笑,回床上脱鞋躺好,在外面给陆宁远留了一半床铺,问他:“站着不累么?”   陆宁远在原地站了一阵,随后上前来,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心神不宁,脚步杂乱,瘸得愈发厉害。   他在床边坐下,屁股只挨到一点,默默坐了一阵,才又动起来,弯腰一只只脱了鞋子,轻轻搁在地上,然后把腿一条条搭在床上。又这么直着身子坐了一会儿,听刘钦始终没有动静,才慢慢挪动着,一点点躺下。   他动作的时候,刘钦始终在旁边看着,见他一步一顿,好容易后脑挨上枕头,身子却紧紧绷着,好像张圆的弓,随时都要弹起,又觉好笑,又莫名生出几分怜意,问他:“这两月很辛苦么?”   陆宁远答:“一直在找殿下。”   刘钦惊讶,“没回建康述职?”   “今日刚刚回来。”   刘钦顿了顿,“都去哪里找的?”   “一开始是在采石、当涂,后来去了和州,在裕溪镇一带也没有殿下消息,就又回了太平府。后来奉命围剿翟广,只能随军在附近寻找,到过鲁港、三山、黄池,也始终没有殿下行踪……”   他说着一个个地名,刘钦越听越是惊讶,听到后来,更是有几分愧疚。   先前在薛容与府上落脚,他第一时间便托人传信给了一个亲信宫人,让他设法联络母后,向她报个平安,想着自己没几天便也会动身回京,就没通知一众东宫僚属。他失踪两月,生死不知,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谁忠心不二,谁动了别的心思。   除去母后之外,他没托消息给任何人,也没特意告诉陆宁远。现在他却有些后悔了,想自己当初应该设法知会他一声,哪怕并没有提前太久,也能让他早几天放下心来,没准也就不至于让他半夜不睡,来把守自己房门。   只是陆宁远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倒也未必找得到人,多半没法提前让他得知。正寻思间,陆宁远却反过来问:“殿下如何在翟广处?他没有伤害你么?”   翟广是朝廷公认的叛贼,同他扯上关系,于刘钦一点好处没有。但刘钦想了一想,也不扯谎,当着陆宁远面如实道:“没有,他对我倒还算礼遇。”说完又问:“靖方,你看他是什么人?”   他说话时,在枕头上朝着陆宁远微微偏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宁远只觉着他口中热气喷在耳朵上,不由悄悄攥紧了两边裤腿,定定神答:“是流贼。但不害民,其实不是什么恶徒。”   说完之后,当即有些后悔。他刚才心神不宁,便脱口而出,不知道刘钦听他如此说,是否会发怒。   朝廷中人听说翟广之名,往往咬牙切齿,目之为心腹大患,只有他上一世与翟广交手数次,知道他所过之处,几乎秋毫无犯,一开始往往攻下一处,就打开粮仓赈济百姓,因此颇得人心。后来势大之后,虽然有所改变,军纪却也远胜过自己见过的许多官军。   后来翟广闹得太大,终于引得朝廷下定决心,命他一年之内务必除此大患。   那时距刘钦被他杀死,过了大约八个月,他当时正在抱病,将愈未愈,便奉命统军南下,同翟广足足打了大半年,终于将他擒住,按朝廷之命就地处斩,千里传首京师。   翟广死前,高呼苍天无道,雍祚不长,下一刻便身首异处。脑袋掉了,身体却还直挺挺地跪着,引得围观之人惊惧不已,还有被叫来观斩的地方官员被吓得落下病来,没出两月便死了。   许多百姓夹道而哭,听说还有私祭他的,朝廷屡禁不止,陆宁远没管地方上的事,安顿了翟广残部,便即北上复命。   回朝后,许多人祝贺他枭此大寇,为朝廷解决一患,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翟广死前,两眼当中像是燃烧着熊熊怒火,竟是至死无悔。那没了首级、兀自屹立不倒的半边身子,此后时时在他头脑当中浮现。   他始终想不通。在他心里,自己习得一身武艺,报效朝廷乃是天经地义,除此之外都不是正途。直到他被投进牢里,万念俱灰,临死之时,才好像隐隐约约有些明白。   答完刘钦这话,他便不再言语,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出乎意料地,刘钦并未发怒,甚至也没反驳,竟然道:“你看得倒准。”又问:“只是你刚来江南不久,又没同他接触过,只打过一仗,是怎么知道的?”   陆宁远一惊,浑身一时绷得铁石一般,小心道:“这两月为了打听殿下消息,问了许多当地百姓,提起翟广,百姓们只说他好,没有一个骂他的,反而是对官军多有忌惮。”   刘钦“啊”了一声,刚才起的一点疑心烟消云散,见陆宁远有此见识,颇为高兴。   他还记得陆宁远之前同他讲的那番“为将者爱民、爱兵”的话,当时听来便觉不凡,这一趟回来,感触只有更深。   翟广虽是流寇,可他大雍朝廷当中能与他一较高下的,除去眼下正在他身侧这人之外,恐怕也再没第二个了。   他微微侧身,面朝着陆宁远,呼吸快了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当年他懵懵懂懂,将周章错过——或者那不是错过,而是辜负——那么对薛容与、对陆宁远,还会重蹈覆辙么?他这个太子,是不是做得够好,能不是用权术羁縻笼络,而是让陆宁远心甘情愿在他身边?   他一向自负,这会儿却迟疑了。   陆宁远听见他转身的声音,呼吸也快了起来,等了一阵,却不闻他说话,手指松了松,又在床单上勾起来,问:“殿下是怎么脱身的?今天怎么会……怎么会这幅打扮?”   他声音沉稳,听着全无异状,耳朵却不觉又热起来。   先前刚碰上刘钦时,他心思极乱,无暇注意,等到了车上,回过神后,才瞧见刘钦脸上傅粉,和平日比说不上是更好看了还是不好看,但总之大不相同,他两世以来从没见过,竟是一眼也不敢多瞧,只觉耳朵烫得厉害。   刘钦听他问及,顿了一下。这几日的经历,就是常人也定羞于启齿,更何况是他,这会儿早就暗自想好,一干知情人等,能灭口的灭口,一时灭不了口的也一一记在账上,之后谁也跑不了。   但这会儿让陆宁远问起,他倒不忍含糊欺瞒过去,索性将与翟广实心相交、同薛容与长谈数日、路遇劫匪被绑去倚翠楼之事,并着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一件件讲来,只漏过两样——   一个是他与薛容与所定的数年之约,还有一个,则是他让人以区区十五两的价格便卖了出去。   在他说的时候,陆宁远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那日在当涂,遭遇翟广兵马,邹元瀚坐山观虎斗,只把路封死,丝毫没有上前襄助之意。情急之下,陆宁远来不及想到太深的,只恼他见死不救,当下便点了几人,直奔他而去。   他座下马快,来势又猛,邹元瀚全然不及反应,就被他逼至近前。陆宁远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才从他手里逼出几百兵马,即刻回援,固然一时解了翟广之围,却不想反而害了刘钦。   他没亲眼见到,只是在后来发现刘钦不见之后问了军中士卒才知道,刘钦失踪之前,曾经身上中箭。   当时胜势初显,是什么让刘钦负着伤也要逃走?他一开始想不通,只是着急,后来忽地恍然,却是追悔莫及,在强烈的悔意当中,暗暗又生出几分恼恨。   上一世时,刘缵让他在城外设伏,除掉乱臣贼子,却故意不事先告诉他那人是谁。   他对刘钦的心思,固然没别人知道,但他与刘钦打小相识,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刘缵自然也一清二楚。但他选择特意把他从江北召回,而最后他自己也如刘缵所愿,亲手把刘钦杀死了。   那天他抱着刘钦冷下去的尸身,茫然失措间,宫里的使者赶来,见到刘钦伏诛,当即松一口气,笑逐颜开,对他嘉奖一番,然后就在他的面前,割下了刘钦的头。   动手的那个宫宦不大会使刀,一刀斩下去,刀被颈骨拦住,只剖开一半,就卡在骨头里面,按不下去了。最后足足割了四下,这才砍断刘钦的脖子,把脑袋从他身体上卸下来,提在手上,飞马带回去复命。   陆宁远就站在旁边,从红白混杂的无头腔子里又淌出一点点血,蜿蜒着爬到他鞋尖下面,又渗进地里。   后来陆宁远病了一场,一度下不来床,向朝廷告病,引来刘缵亲临探望。   皇帝驾临问疾,于臣子而言,自是无上的殊荣,可看见他的那刻,满肚子忠孝节义,即使当年父兄遭到谗杀也始终不曾对朝廷生怨的陆宁远,却对眼前这个自己发誓效忠、至死不渝的君主,生出了一点大逆不道的怨恼之情。   这念头只有一点点,马上便被他压下,可于他而言,便好比草木怨恨天上的太阳,简直是无法可想之事。   他到底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更没有开口质问,可刘缵看着他的病容,眼里有不知名的神情闪过,忽地提起一件往事。   “当初夏国派人议和,九弟竟然找人行刺议和的使者,朕为着不坏大事,让他闭门思过。那时候你拿战功担保,向朕求情,让朕放他出来。”   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一件事,忽然问:“如果事先告诉你逆贼是谁,朕的大将军,那日可还会奉命么?”   陆宁远一愣,答不上来。刘缵也没说多,摆驾回宫了。   此后一年,陆宁远渐渐养好了病,仍是投身为国,内平叛乱,外御强敌,刘缵对他也重用如故。可毕竟有什么不一样了。   裂缝或许就是从那时生出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越裂越深、越长越大,变作天堑鸿沟,终于他掉进里面,万劫不复。   那边,刘钦已讲完了。陆宁远先是惊讶,而后怔了一阵,只剩下庆幸。   这两个月来,刘钦不见半点踪迹,许多人私下传言,说他恐怕已经死了,陆宁远不肯信,也无法可想,今天卸了官职,本打算在京里打探一下,然后再出去寻找。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多久,就是一年、两年、十年,只要没有确定的消息,他就一直找下去。   他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然后,抬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刘钦从天而降,朝着他直直落下,他上前两步,张开双臂,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这两个月来的煎熬,几度心肝断绝的惧怕无望,在那一刻,霎时烟消云散。   他怕眼前这些不是真的,也怕这样的意外再出一次,辗转半晌,夜不能寐,悄悄走到刘钦门外,想要在外面守上一夜。   可现在,他进到了屋子里面,躺在床上,刘钦就在旁边,好好地没有受一点伤,同他说着无数的话。话中之意,他要到第二日回忆时才能明白,现在他只觉耳边的那道声音如同水流,擦着他的鬓角轻轻淌过。   他知道刘钦的手就在不远处,或许他的右手稍稍往旁边挪动一下,只消两寸,就能碰到。喉咙干起来,他悄悄吞咽了几下口水,身上冒出了汗,手心跟着潮了。   他实在想要碰一碰那只手,这念头来得比之前几次还要强烈,可是今天他没有喝酒,屋中也没有凉凉的江风。于是他忍耐良久,最后道:“多谢你和我说这些。”   刘钦喉咙一震,“嗯?”对他这句有些不明所以。   陆宁远自知失言,抿起了嘴,想了想道:“时候不早,殿下睡一会儿吧。”   刘钦见自己说了那么多,就是抛出块砖,也该引出玉来,陆宁远反应却如此平淡,一时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天下事知易行难,若按上一世,以他的了解,“与民无犯”这四个字,陆宁远做已做到头了,对他刚才所讲这些有无感触,其实也没什么重要。   这么想着,当即释然,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他闭上眼,最后道:“也好,我小睡一会儿,明天还要赶在早朝前进宫。”便不再开口。   陆宁远估摸了一下时间,刘钦只能睡不到一个时辰了,忙也不再开口打扰,静静躺在那里,连头也不转一下,半点声响都不发出。   过了一阵,刘钦的呼吸绵长起来。陆宁远侧耳听了一阵,随后把搁在身侧的右手往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挪第三下时,就碰到了刘钦的手指。   他心跳如鼓,忽然又出了一身的汗,屏息等了一阵,屋中静悄悄的,窗户外面,秋虫秋鸟都已睡下,不闻半点声息。终于,他胆大包天,把那只手握在了手掌心里。   窗外,素月西沦,明光渐收,太阳还未从窗台间升起,夜是那么地长。 第69章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刘钦便被叫起来。他从来醒得很快,睁开眼睛就是醒了,当即坐起,摸到挂在床头的衣服。   正往身上穿时,看到旁边陆宁远也醒了,却没在屋里看到小厮,看来是陆宁远叫醒的他,没怎么细想,对他点点头,算作招呼。换好裤子,发觉左手好像有点潮湿,大概是夜里睡出了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右手没有,因为时间紧,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等他把上衣披在身上时,怎么也都觉出不对了。   昨天他沐浴出来,穿的是周章的衣服,刚刚好合身,但现在里衣仍在,最外面那层外袍换了一件,袖口长出近寸,肩膀处也向下垂着,披在身上足足大了一圈,而且看着眼熟,分明是陆宁远昨天穿的那件。   他在屋里找找,没看见本来的那件,一时有些狐疑。陆宁远只着里衣坐在椅子中,冷不丁开口道:“殿下,时间不早了。”   刘钦看着他,眼睛眨了两下,一副思考之色。   陆宁远让他这么瞧着,几乎马上就要低下头去了,却是刘钦先收回了目光,三两下穿好不算合身的衣服,一边叫人打水洗漱,一边问他:“大龙他们呢?”   陆宁远答:“大龙几个被选入五城兵马司,怀音和其他人过一阵要被送回江北,还是回到北军。”   刘钦听着,自己不在,自己带回来的人竟是给拆得七零八落的架势,擦干了脸,“嗯”了一声,把布巾递给旁人,整整衣领、袖口,往门口走,“我大概中午回来。”   陆宁远起身问:“还回这里么?”   刘钦想了想答:“嗯。”开门出去了。   等他走后,陆宁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周章家的小厮退出去,揭开床褥一角,从那下面拿出一件叠好的外袍,想了一想,随后拿起来穿在自己身上。   周章的衣服在他身上短了许多,勉强系上,里衣的袖口却露出一截,肩膀处也紧紧绷着,看着十分奇怪。   他也不介意,反而心情正好,闻见衣服上有熏香气味,举袖多闻了几下,想原来周章平日会在衣服上熏这种香,在心里暗暗记住。   他没在周章府上用早饭,打算出门去寻李椹,告诉他刘钦回来的消息。如今刘钦既然已经找回,定不会置之不理,李椹他们应该是不必准备动身往江北去了。   出门时,遇到一身朝服,正准备去上早朝的周章。周章见自己的衣服正穿在他身上,顿了顿脚,倒也没说什么,问:“殿下已经进宫了?”   陆宁远应道:“嗯。”随后想起来,对他补施了一礼。   上一世时他和周章同朝为官,一文一武,官位都算是做到头了,平日里却没有什么私交,反而比别人更生疏几分。   刘钦还活着时,陆宁远看见周章,总有几分自惭形秽,哪怕手握重兵之后也是一样,见到他,总有意无意地躲得远远的,不让他看见自己。   等刘钦死了,周章与他,一个是把刘钦起事的消息告密于皇帝的人,一个是亲手杀他的人。他对周章,实难平心看待,周章对他,想来也是一般。更何况没过多久,周章就辞官归隐,两人就更没有什么来往了。   这会儿陆宁远再见到周章,只当还是上辈子时候,见了面,相对拱一拱手,便各走各路,一时没想起来自己官位比他低了太多,按规制应当向他跪拜才是,只是现在是在内府,倒可免了,只是垂首行礼也不算失礼。   周章摆一摆手,让他起身,随后便登上车架,把帘子放了下来,一句话也没有同他多说,倒是和上辈子一样。   就在两人见面时,刘钦已经进宫。   那时刘崇刚刚起身,前一夜喝了些酒,正有些宿醉未醒,隐隐有些头疼,正犹豫要不要把这一日的朝会免了,听见刘钦求见的消息,更觉自己酒醉得厉害。   宫人脸带喜意地道:“陛下,真是太子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外头丹墀上候着呢。”   刘崇愣了一阵,一时酒意尽褪,连忙让人帮忙更衣,“真是太子回来了?”一面嫌宫人手脚太慢,一面高声道:“快让他进来!”   等刘钦被宫人引进来时,刘崇的衣服刚刚换上一半。这会儿他只穿了一身大内居闲的便服,头上连帽子都未戴,露出一顶花白的头发,比平日衣冠整肃时多出几分老态。   刘钦刚入殿门,还未走进大殿深处,抬眼瞧见他,便即伏地跪倒,哽咽着大声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前一夜刘钦虽然就让人往宫里递进话来,但刘崇当时已经酒醉睡下,也就没人敢于打扰,他还是现在才知道,失踪了两个月的刘钦好端端地回来了,忙抬手招呼他,“好孩子,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刘钦在地上磕一个头,含着泪膝行上前。   刘崇看着他走近,竟觉时间有点太长了,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往前微弯了腰。等刘钦离他近了,他才看清,自己这从小放在身边养大,没吃过一点苦的幼子身上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还沾着土灰,不知道几天没洗,更不知道这是经历了什么,一时不由得流下两行老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雀儿奴,让父皇看看……”   刘钦跪着走近,没在台阶下停下,反而膝行着上了台阶,绕过御案,一把抱住刘崇大腿,趴在他膝盖上面垂泪道:“好几次,儿子都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了……天幸赖父皇洪福,几次死里逃生,这才能承欢膝下,有再见父母之日……”说到后面,一时泣不成声。   刘崇弯腰抱着他,一时动情道:“好孩子,你受苦了……”仔细在刘钦脸上打量,但见他比两年多之前自己最后见他时黑瘦多了,哪有一点金枝玉叶养尊处优的样子,追想他这幼子两年来的遭遇,先是流落民间,又失陷于豺狼之手,好容易逃出来,却也没过上什么太平日子,在江北让人围了那么久,等终于要回来了,在家门口又让流贼盯上,一连两个月没有消息,岂不可怜?更何况今天回来,又是这么一副模样……   他抚着刘钦的背,让他哭得也不禁又落下几滴泪,感叹道:“瘦了,瘦了……回来了就没事了,没人再欺你了。”   其实刘钦出入戎旅,比他最后见到时是黑了一些不假,但身形本来是更高壮了的,只是他现在穿的衣服太大,领口系得不紧,在脖子上微微敞着,露出两条锁骨,肩膀也往下垮着,袖子更是显得宽大,腰间空空荡荡,便显得他好像瘦了不少。   刘崇见了,愈发生出舐犊之情,一时忘了眼前这幼子已经二十有三,给他拿手指抹了眼泪,叹口气问:“好孩子,别哭,和父皇说,你这两月是怎么了?”   当着刘崇,刘钦自然不能像前一晚对陆宁远那般把自己与翟广相交之事和盘托出,但也不能避而不谈,不然日后万一抓到翟广的人,被别人问出端倪,那时候再想说就说不清了。他行事从来都是宁可现在费些周折,也坚决不留后患,当下便先将那日遭到翟广伏击之事说了一遍。   此事刘崇自然已经知道,刘钦留了个心眼,趁着刘崇关切的功夫,抓紧把这事又说了一遍。   他知道刘崇听到的消息未必和当日真实情况相同,尤其是邹元瀚所为,定然有所出入,眼下不怕夸大其词,只怕扭转不回刘崇的印象,当下便添油加醋地道:“那一日儿臣本是秘密行军,除去当地几个长官和驻扎官军之外,再无人知道儿臣的行军路线。可是翟广偏偏收到消息,提前埋伏在道路两侧,这两月来儿臣一直在想,他到底如何知道?若不是有官府的人透出信去,凭他那些泥腿子,如何能知道儿臣行踪,如何能有胆量劫儿臣的车马?”   刘崇本来是问他这两月去了哪里,听他先说起这事,怔了一怔,但久别重逢,老怀正慰,便没打断,听他说完,不禁也若有所思。   “况且还有一事,儿臣恐怕父皇不知……”   刘钦松开刘崇的腿,向后退出两步,却不起身,仍是伏在地上,从地上抬起头道:“若是儿臣没有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就此死于沟壑之中,没有机会再回到父皇身边,此事恐怕父皇永远不会知道。”   刘崇一愣,“你讲。”   “儿臣不知父皇如何听说此事,今日得见父皇,不敢不把自己当日亲历之事告与父皇知晓!那日翟广截杀儿臣,儿臣兵少,一时难以抵挡。遭伏时东西两侧都是高山,只有南北可堪通行。南面被翟广推下路障截断,人马无法过去,儿臣当时若是向北突围,原本不至于有那么大的损失,可邹元瀚邹指挥使截住了儿臣北去之路,竟将儿臣生生困在那里!”   “若说他是怕一旦打开口子,会把翟广放跑,也不是说不通,可他非但挡住儿臣去路,更是坐视儿臣与翟广苦战半日,迟迟都不肯发兵救援,最后还是同儿臣一道南下的陆宁远冲入他的军阵,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才终于发兵。”   “可那个时候,儿臣麾下人马,已经损失殆尽,若是陆宁远没去,他还不知道要再观望多久,兴许就要那么眼睁睁看着儿臣……看着儿臣被翟广逼死,他才发兵!”   刘崇惊讶道:“有这等事?”   刘钦悲愤道:“不止如此。后来混战之中,儿臣身上中箭,才被翟广擒住,幸好儿臣为防有失,这一路行军穿的都是普通兵士的衣服,没被他们认出身份,只被当成了寻常俘虏。贼酋翟广看儿臣识字,便没杀儿臣,在身边留用,才给了儿臣寻机脱身的机会,不然恐怕儿早已为他们所害!”   他隐晦提了一句这两月来的经历,并不多说,马上话头一转,又道:“那时儿臣将身上中的那支箭拔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箭不是翟广那些叛军自己胡乱做出的土箭,而是形制规整的羽箭,箭杆上刻着工坊和匠师名字,出自我大雍军队之手!”   “这两个月来,儿臣奔波流离,那支箭早已遗失,不能进呈御前,儿臣口说或许无凭,但父皇试想,当时两军既以短兵相接,接应儿臣的官兵为何还会放箭?翟广他们不识得儿臣,难道官兵当中也没有认识儿臣的么?还有,请父皇试想,什么人与翟广接触最多,透消息给他最为方便?”   他虽未明说,却句句都指向邹元瀚。邹元瀚作为全权负责平定翟广之乱的指挥使,自然是他与翟广接触最多,最容易传递消息。刘崇听来,眉头紧锁,一时并不说话。   旁边一个宫人轻声上前,小心提醒道:“陛下,该上朝了。”刘崇只挥一挥手,让他退下。   宫人低垂着头退出殿门,对候在门外的另一个小火者使个眼色,那人会意,匆忙去了。   屋里,刘钦继续道:“还有一事。儿臣在江北时,往秦良弼处突围,欲搬救兵,随身所带羽林,却有一人夜半脱逃,进了狄吾大营,泄露儿臣行踪,欲借狄吾之手除掉儿臣。事后他心生悔意,重新投效,对儿臣说出幕后指使。因他空口白牙,儿臣也查无实据,那人是谁,儿臣不敢说,这哑巴亏只能强吃下去,可前几日儿臣好容易回到建康,为人所辱之事,却是人人皆知!”   刘崇问:“是什么事?”   刘钦便将自己回京路上遭人抢劫,打晕后卖入倚翠楼之事略略说了。刘崇听到一半,已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等刘钦说到后面,听见自己的太子给让人当成勾栏卖笑的小官轻薄,更是连连摇头,颇感荒诞,等刘钦说到岑鸾轻薄不成,扬言要诛刘钦九族时,猛地一拍桌案站起来,勃然大怒道:“好啊!来人,把岑鸾传进宫来,朕要问问他,他要诛谁的九族?”   话音落下,殿里侍奉的宫宦们吓得跪倒一地,门外有人怯生生道:“陛下,岑相求见。”马上又有人道:“衡阳王求见陛下。”   刘钦暗道:来得好快!趁刘崇答话之前,马上补上最后一句:“究竟是谁授意他们如此轻辱儿臣,儿臣不敢妄加揣度。只是儿臣回来的路上便听说了徐熙徐大人之名,常听人说他时常出入贵戚之家,又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户,或许他不将儿臣看在眼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什么理所当然?你是太子,别自己先轻贱了自己!”刘崇斥道。   刘钦马上低头应是。他方才那句,别的都是虚的,只为提醒刘崇,那徐熙平日里和他大哥刘缵走得最近,再加上邹元瀚是刘缵的人,在朝中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两相结合起来,不怕他父皇不往刘缵身上去想。   刘缵来得虽急,但他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一半,剩下的徐徐图之便是,当下便不再多话。   刘崇站在御案前,低头瞧着他漆黑的后脑勺,神情莫测地思索好一阵,才道:“让老岑候着,衡阳王进来。知会下去,今日早朝免了。”   说完,又对刘钦道:“你们兄弟两个多年未见,正好好好叙一叙话。” 第70章   陆宁远来兵营的时候,李椹正收拾着行装,心里颇为郁闷。   南下之前,他本来已经想好,陆宁远他是跟定了的,而刘钦于陆宁远有恩,先是在解定方面前力保他,让他免了叛逃的死罪不说,还给他官复原职;而后成业那事,刘钦不惜得罪人,也还了他们一个公道。陆宁远决心同他一道南下,不是一步臭棋。   况且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对刘钦是什么人,他也大致摸了个清楚。   这小太子心性刚强,却能纳人言,看得出来他对陆宁远是全心信任的,只这一点便胜过了千言万言。   更何况关键时刻刘钦是真能能抗得住事,若是换了朝廷上随便一个王爷在此,此时此刻这睢州城恐怕早已为夏人所有了。   依他目下所见,刘钦将来即位,即使未必是圣君,至少也是个明主,早早跟定了他,比日后锦上添花、趋炎附势要强。   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朝廷当中,能争大位的,除去刘钦这个太子之外,也就是衡阳王刘缵一人了。陆宁远只与刘钦有旧,与刘缵却没有什么私交,而他与张大龙他们,现在也算与刘钦肝胆相照过。   若是将来做皇帝的是刘缵,他们这些人未必会受重用,反之若是刘钦继承大统,陆宁远不怕不能得志,他与张大龙他们,自然也会跟着一荣俱荣。   想通了这些,便再没什么可犹豫的,听闻刘钦决定南下,他毫不犹豫,当即收拾了行囊,和陆宁远他们一道渡了江。   既然决心奉刘钦为主,这一路上,他便真心为刘钦打算,为他出谋划策,担心他路上有失,建议他换上了士卒的衣服,后面更是为了在翟广面前遮掩,不惜把自己给卖了出去。   可就是这样,刘钦还是出了意外,在乱军之中生生走脱了,一连两个月音讯全无。   陆宁远未及回京复命,就被编入当地平叛军,他也跟着一起,奔波各处搜寻流寇残党,打探刘钦消息。   一开始他还颇为乐观,想刘钦不是草包,这等人不会这么轻易就籍骸草野,估计过不几天就会现身。   找了半月,还是没有动静,他又想,刘钦大概是知道邹元瀚靠不住,打算自己私下里先回建康,京里不日定有消息传来。   又过半月,他这预言还是没有成真,这才感到人海茫茫,想找一个人何其难也。因他说得总是不对,当着陆宁远、张大龙他们,便再不轻易开口,找着找着,渐渐有点灰心。   等到还差七天就满一个月的时候,一次晚饭,张大龙说起这么久都找不到刘钦的事,趁着附近没有生人,脱口道:“营里都在传,搞不好小太子已经死了,哎,俺看也是八九不离十!不然一个大活人,哪能一点信儿没有?”   他这话大逆不道,说出的却是李椹和许多人的心里话。大家这些天无不心照不宣,只是从没说出口而已,今日被他点破,均有松了口气之感。   只是想归想,这话确实决不能说的,李椹正要让他收声,却转眼瞧见那一刻陆宁远脸上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可怕。   他惊了一惊,要对张大龙说的话便没开口。但很快,陆宁远又恢复了一向的沉静之态,只是道:“不会的,再找找看。”   张大龙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讪讪地没再多说。李椹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着可怜,这可怜既是为着刘钦,也是为着陆宁远,更是在说他自己。可怜他一身才学,多少年来却是报国无门,好容易瞧见一点曙光,却又成了水中月镜中花,真能坎坷如此么?   三天后他就要动身前往江北,回北军效命;张大龙因武艺出众,被选入五城兵马司,留在京里;陆宁远则吃了护卫不力、弄丢太子的挂落,又一次丢了官职,而且发了癔症,不肯相信刘钦已死,非要去茫茫大海之中捞那根十之八九已经不在了的银针。他劝了半日,劝不住,只能由他去了,关系再好,也是各人做各人的主。   只可惜他们这些生死兄弟,本以为这一次南下,能抱在一起干出一番大事,谁知没过两月,便要风流云散,天各一方了,再见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   他叹着气,正要把一本书放进箱子里面,一抽却没抽动,转头瞧去,上面压了一只手,沿着胳膊往上瞧,是陆宁远站在一边。   李椹没好气道:“不是说要出去找人么,怎么还没出发?改主意了?”又去拿书,却还没抽出来,反而是陆宁远把书拿起来翻了一翻,然后搁在一边。   李椹见他今天反常,干的事像张大龙干出来的,“嘿”了一声道:“别添乱,我这书是要往里装的,你给我放那么远干什么?”   “别收拾了。”陆宁远道:“殿下回来了。”   李椹眼皮也不抬,“哪个殿下?”   陆宁远眼睛弯了弯,虽然不是笑,却也十分接近了,“太子殿下。”   “啊?”李椹放下手头的东西,抬头看他,见陆宁远这幅模样不像开玩笑,才感事关重大,下一刻人已站了起来,“你说太子回来了?”   “嗯。”陆宁远答。   “没缺胳膊缺腿什么的吧?”   陆宁远弯了的眼睛又拉平了,“没有。”   李椹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时欣喜若狂,把箱子一推,里面的东西全撒出来,转回身想抱陆宁远,没抱起来,在他身上使劲拍拍,松开了手,叹道:“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陆宁远看他高兴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要走,李椹问他哪去,他说要去找张大龙,挨个说明此事,让李椹也帮忙联络本来要回北军的兄弟。   李椹自然喜滋滋地答应下来,赶在他走之前问:“这么大的喜事,中午一起吃饭么?”   陆宁远想了想答:“不了,改日吧。”   李椹正高兴着,也就不同他计较,挥挥手让他走了。等陆宁远转回身走到门口,却从后面又把他叫住,“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衣服?”   陆宁远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迈出门槛,远远地走了。   之后他又找过张大龙,顺便从他那里讨了件合身点的衣服,然后接连通知了被编入各军各部的老部下,已过了午时,怕刘钦从宫里出来后找不见自己,便又回到了周章府上。   在等刘钦回来的功夫,他坐在那里,想自己在京城中的时日未必会短,需要有个住处,第一个想到上辈子自己住的那处府邸,当时是朝廷赏赐,但现在别说是买,便是租也租不下来。想了想身上所余银两,似乎就是普通房屋也租不下,幸好等恢复官身之后,可以睡在兵营里,不至于没有落脚之处。   正思索间,刘钦回来了。陆宁远下意识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待走近之后,瞧见刘钦两眼红着,高高肿起,像是非但哭过,而且哭得十分厉害,陆宁远猛地顿了顿脚,两手下意识摊开了,一时愣在原地。   刘钦从他身旁走过,走到椅子旁边坐下,神态语气倒是一切如常,让人去地窖里挖点冰块过来,说要敷敷眼睛,却被下人告知,本府没有冰块这种稀罕物,“啧”了一声,挥手让人自去了。   他见陆宁远呆愣愣站在原地,奇怪招呼道:“靖方,傻站着做什么?”   陆宁远回过神来,朝他走过去,没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站在刘钦旁边,低头问他:“殿下今日进宫面圣,一切还好么?”   刘钦爽快答道:“还算顺利。”见陆宁远一直往自己眼睛上看,“哦”了一声,抬手摸摸眼睛道:“哭了两通,没事。”   今日他见刘崇,几串眼泪换得他大哥被严加申饬一番,当着他面,对着刘崇伏地请罪,指天誓地地说自己所指的几件事绝对与他无关。   刘崇自然不愿细究,最后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对刘钦而言,已经足够了。他从没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能把自己吃的亏找回来,让刘缵也湿一湿鞋,便是他这做弟弟的给他备下的见面礼。   况且这一趟他还做成了三件事。第一个是让徐熙被下旨外放出京,不得拖延,不日就要启程,就此断了刘缵一臂;第二个是堵住了马上便要来告状的岑士瑜之口。   刘崇要是先从岑士瑜口中得知,自己刚刚回京就闹出乱子,因为“一点口角”就砍断了宰相之子的两根手指,必定以为自己跋扈,这父子重逢之喜,怕就要大打折扣,哪怕事后听见自己解释,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效果。   而自己赶在前面,先说岑鸾无状,把他那句“诛九族”的话一摆,刘崇岂有不雷霆震怒之理?再从岑士瑜口中得知自己砍断了岑鸾两根手指,果然一点不觉着自己有错,反而骂了老岑一通,说他教子无方,唬得老岑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有不停点头而已,当场便说要带不肖子登门向自己道歉。   刘钦知道,看在他的面子上,刘崇绝不会对岑鸾动真格的,最多只是小惩大诫而已,便借坡下驴,没有咄咄逼人,紧咬着不放,反而说自己也有冲动之处,替岑鸾在御前求了求情。这样一来,非但岑士瑜感激他,刘崇也有个台阶下来,一时皆大欢喜,这本账只在刘钦心里记好,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只不过当着刘崇时,他那通哭还算有真有假,等过后去后宫见到母亲,那时下泪,才是当真出自一片真情,毫无半点矫饰。   上一世时,他失陷夏营当中太久,母亲只有他一个独子,伤心过剧,身体便垮了,后来因刘缵翻出旧事大做文章,她便愈发失去圣心,后位险些被废。   她性情刚强,绝难咽下这口气,借刘钦的外祖父生前的门生故吏之力四处活动,起效甚微,反而自己病得愈发厉害,还未等到刘钦终于被放归那日,便病死了,母子两个再也不曾见过。   那时刘钦回到建康,幽居之日,身上最疼的时候,除去咀嚼着对周章的恨意之外,剩下的便是想她。   有一次他发了高热,昏沉中只觉让一只手轻轻抚过,朦朦胧胧地睁眼,看见母亲拨开纱帘坐在床边,那样温柔、那样怜惜地看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一翻身,没有扑到她的膝头,半边身子垂挂在了床边。   他惊醒过来,没有纱帘,没有母亲,浑身骨头疼得像有刀子在磨,新入府的小厮跪地请罪,那个从小看顾他长大、被他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仆扶着他头放在自己腿上,不说话,半张着嘴,拿袖子一下下擦着眼睛。   刘钦一把推开他,翻身背对着床外,脸贴在被子上面,不让他们看自己,自己也不理会他们。那是他回到建康以来,一直到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   今天这一次相见,于他母亲而言,是终于见到了两年多不见的儿子。而对刘钦来说,他们两个的分别,却已有足足十年了,因此他一开始尚能自持,只是哽咽,后来忍不住出声啜泣,到得最后,几乎是嚎啕大哭。   那几千个难熬的日日夜夜,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就一力承受下来、全不放在心上的孤独、怨恨、委屈,在看到从母亲的眼眶中为自己流下的第一滴眼泪时,忽然从各个看不见的地方涌出,掀起万丈大浪,拍在他的身上。他如何还能忍耐得住?   他哭过之后,不觉伤心,只感庆幸,亲手调过汤药,服侍母亲喝下,没把自己几次遇险的事情同她说,只让人拿来弓箭和靶子,就在坤宁宫中挽弓射箭,更又舞刀舞枪舞剑,让她瞧自己在军中历练一番,非但没吃苦头,反而打熬得筋骨愈发强健。   等用过饭出宫,回到周章府上,瞧见正在等他的陆宁远,刘钦蓦地想起翟广、想起薛容与,隐隐感觉虽然他们性格各异,其实却是一路人。   想到他们,再想自己今日面见刘崇,说了那么多话,可从始至终都没有敢拿征集巨木、强抢民女之事质问于他,唯恐好容易借着这父子重逢之情争取来的东西又从手指缝里脱出,不由有些自嘲地笑笑,转开眼去发了阵呆,忽然道:“对了靖方,过两日我要重新进一次城。”   陆宁远问:“重新回京?殿下有事要暂时离开么?”   “不是。”刘钦转回眼看向他。这是他向刘崇争取来的第三件事,“就是重新进城,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第71章   通往建康南门的街道上,从十里开外,便以细细的黄沙铺平道路,沿途连夜建起数面牌楼,进城之后的主道上,卫士一早便净过街,匝路的树木都已彩绸缠系了枝桠,让风一吹,红绸翠幄便即轻轻飘动。   “来了,来了。”张大龙推推李椹,小声道。   他与李椹原本各自受了任命,刘钦回来之后,便又被解职,之后要做什么差使,听说要到今日朝会给陆宁远定下官职之后才能确定,于是现在他们这些人便成了无事可做的闲人,听闻今天刘钦要大张旗鼓重新进城,便与城里百姓一道,找了个地方沿街观看。   李椹听见张大龙提醒,忙往南看去。   张大龙刚才和他说话时,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嗓门仍是不小,附近百姓也都听见,纷纷抻长了脖子。   李椹被他们挡住,只得踮了踮脚,也把脖子抻长,大老远看见两骑并驾而行,骑在马上的两人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一人手执了一面红旗,朝着他们缓辔而来,既是开道,也是为着提醒沿途百姓,太子仪仗就在后面。   见到这两面旗子,刚刚还翘首观望的百姓像是忽然看到什么信号,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将李椹和张大龙他们几个显了出来。按规定,仪仗经过,百姓是不可抬头直视的,李椹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低头。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但他随刘钦出生入死过几回了,没道理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这么一想,当即理直气壮起来。一旁,张大龙没有他提醒,自然也想不到该低头,仍是乐呵呵地看着。   转眼间,又是四马联翩而来,马上骑士各执清道旗一面,神情威严,莫可仰视。在他们后面,紧跟着是六面龙旗,旗上绣龙并非金色,而是通体翠绿,虬身拳曲,四爪张开,双眼圆瞪,四面绘五彩祥云,环绕周身,看着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好不威风。   这时仪仗已近,道路两旁鸦雀无声,李椹不好在这时开口,只得自己在心里道:清道四骑、龙旗六面,乃是只有太子才可使用的仪制,要再往上,那就只有皇帝了……想到此处,把嘴抿得更紧,担忧一会儿不小心祸从口出。   在龙旗后面,便见一群擐甲持戈的卫士,以五行方阵列队而来,按服色上举黄、青、黑、赤、白五方旗各一面,每面旗下各有卫士六个,或是手执盾牌,或是手持弓弩,或是跨刀仗剑,或是举戟横戈,身上甲胄明亮,却花纹繁复,不是作战时用,仍是为着彰显威风。   等这些卫兵过去,后面忽然金光大灿,一队校尉持皇太子礼器慢慢走过。   李椹屏气凝神,这般排场之下,难免生出几分庄严肃穆之感,竟不自觉地稍稍低头,抬眼上看。   但见绎引幡一对,戟氅、戈氅、仪锽氅、羽葆幢各三对,吾杖、仪刀、班剑、立瓜、卧瓜、镫杖、骨朵、金钺接踵而来,长长一串仪仗卫士手持各色礼器缓缓在他面前走过,却不闻半点人声,只听得脚步踏在地砖上面,发出“沓、沓”的声响。   在这些人后面,远远现出一乘步辇,在人群尽头露出最上面的抹金辇顶。李椹心里微微一颤,暗道:来了!   最后几个金甲校尉持着四面青绣圆扇走过去后,那乘步辇离李椹便只剩下两丈远。李椹还是头一次瞧见如此大的步辇,前后左右横纵轿辕皆由四人抬着,即使是这些个抬辇的仆役也是大内之中挑选出来的,无不是猿臂蜂腰,相貌堂堂,昂然矫视,步子放得极慢,在一片静肃无声中缓步而行,一步步迫来,当真有几分威严难犯。   步辇正中,窗格却未如李椹想象中合上,为今日的气象森严再添一笔神秘难测。黄缎围帘向两边挂起,露出辇中之人。   刘钦端坐其中,翼善冠、衮龙袍,神情庄严,目不斜视。不知是被在他面前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的繁复仪仗带来的威严所感染,还是他从未见过刘钦这般盛装华服的缘故,李椹虽然与这太子相处多日,自觉已经与他熟识,今日见来,仍觉着陌生不已。   他怔怔地看着,刘钦的步辇经过时也忘了低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什么刘钦明明已经回到建康,却还要这么大费周章,以太子仪仗重新进一次城——他是要炫耀威严!给百姓看,给朝臣看,昭示雍国还有他这个太子,就在此时此刻,回京正位了。   李椹心里原本有几分隐忧,担忧刘钦甫一回京,就在金粉珠屑、烟柳繁华、宫阙万重间变一个人,变得和那些王公贵戚、和他知道的所有人一样。但现在,他看着刘钦在自己面前只有一丈远外经过,忽地恍然,下意识喉头一滚,吞咽两下。建康城中风雨暗结,他似是已听见云层间的第一道滚滚雷声。   在围观的人群当中,在李椹的不远处,还停着一辆车架。车里,徐熙手托着车帘,同样远远瞧着。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于他而言,是他处心积虑想要除掉的太子就是那天在倚翠楼中惊鸿一见之人,还是那天为他饮酒抚琴舞剑之人就是当朝太子,哪个更该让他惊讶。   太子的步辇在他面前缓缓而过,经过他时,刘钦没有转头看他一眼,宛如一尊雕像,他却从那张一丝表情也没有的面孔上,看见了那天那张薄施粉黛的脸,看见那双含威流转的清泠泠的眸子。那段难以忘却的记忆,在某一刻,像箭一样射向他。   他叹一口气,看着刘钦的步辇经过,跟在后面的一长串甲士也渐渐去得远了,才放下车帘,让人传信给刘缵,言太子挟雷霆之威而来,决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按两人昨日商定好的行事。随后让人催动车马,启行往城外去,踏上了自己的外放之路。   因刘钦今日仪仗入城,百官按制需得夹道迎候,今日早朝便推迟了。等刘钦车架经过后,文武百官走东西掖门进入宫城,又等了片刻,皇极门外鸣鞭三响,百官按文武品级列队,依次在丹墀上站定。   在皇帝升御座之前,刘钦从琉璃影壁后转出。这时他早下了步辇,步行拾阶而上,从文武百官之间经过,走到丹墀最前面停下脚步。   百官垂首肃立,因已进宫门,谁也不敢交头接耳,只低着眼睛,看刘钦迈着两腿从眼前经过,脚下蹬着方崭新的云头靴,腰间革带下面垂着条鎏金玉带,随着步子前后摆动。   刘钦从一个个人身前走过,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想起了上一世时他作为废太子,不尴不尬地列于朝班时的景象。   两侧许多人的面孔他都再熟悉不过,但这会儿他们全都低着脑袋,眼睛只看着他的鞋尖。他目视着前面,只拿余光看着他们,昂首从他们面前经过,然后停下来,站在他大哥刘缵身前,同样也没有看他。   又是静鞭响过,刘崇下辇升入御座,鸿胪官高声一唱,百官行过三拜一叩首的常朝礼,这才终于开始奏事。按制总是末次官员先奏,刘钦已事先打好腹稿,只静静等着。   一开始都是琐事,他只留一只耳朵听着,许久没有上朝,倒有些不大习惯。过得一阵,忽然听人说起平叛之事,忙收摄了心神仔细听过去,得知邹元瀚这些天出了真力,摸清楚翟广老巢,不惜进到山里,想要把他一举歼灭,可惜被打了伏击,非但没有成功,还倒贴了许多兵甲刀枪给他们,在满庭唏嘘、责备声中,在心里暗暗笑了一笑。   若是从前他还可能不知,现在却是一清二楚,邹元瀚绝不可能是翟广的对手。不知道上一世时翟广是否败亡,如果败了,又是怎么败的,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败在他邹元瀚手上的。   他耐心听了一阵,自己没有出声,也没授意别人发难。流放徐熙已经是对刘缵的最大敲打了,他毕竟刚刚回京,进两步就需得退上一步,保邹元瀚,在他与刘缵,甚至包括他父皇之间,都是心照不宣之事。   果然,对邹元瀚只是象征性地惩戒一番,刘钦也没介意,出班道:“禀陛下,臣在江北,数与夏人为战。仰赖天威,与众勇士效力疆场,终于稍退猾虏,俾使国威不堕。臣以年幼,岂敢贪功,翼辅诸人所建功劳,不能不进呈于御前,用备皇明披览。”   刘崇见他将话说得妥帖规整,抬手扶了扶胡须,不由莞尔。   这会儿刘钦一身华服,又裁剪合体,言语之间光彩照人,和前几日时所见可是大不相同。瞧见他这幅模样,刘崇哪里还不明白,他那次进宫面见自己,再是仓促,也不至于找不到件像样的衣服,穿那么一身,多半是故意为之。   他也不介意,何况听刘钦说及江北之事,想起那次难得的大捷,颇给自己脸上添彩,当下便和颜道:“太子要给谁表功?”   “圣明无过陛下。”刘钦也投桃报李,一句马屁拍出,“之前表功的奏章陛下已经批过,以烛照之明,凡有功于国者,虽一毫之善,亦无有不赏,岂需臣再表功绩?只有一人,本来因公得授副守备一职,却因护送臣南下路上,因臣遇袭,以护送不力之罪被褫夺军职,废为庶人,良为可悯。”   “此人名为陆宁远。陆某得副守备官职,是因有功于国家,乃是公事,此番坐事遭贬,却是因臣一人之故。臣得知以来,切切不安,颇有以私误公之惧。察陆某才具,实堪报效,若便尔埋没草棘,实臣之过。今臣既已脱险,伏请陛下念陆某往日之功,稍原前愆,量才授官,录德定位,使待罪效命,得竭犬马之力,再为陛下建功。”   “陆宁远?陆宁远……”刘崇将这名字念了两遍。   陆宁远官位低微,无论是当日升官受赏还是被革职为民,其实刘崇都未关注过,虽然两份奏章都有朱批,但里面繁文甚多,每到写到他的那里,多半已是七八百字过去,刘崇也就草草扫过,不曾细看。   这会儿再听见他的名字,忽然觉着熟悉,向台阶下面一瞧,看见满廷朝臣面孔,忽地回忆起来,这竟是昔日大将陆元谅之子。他顿一顿问:“此人何在?”   刘钦道:“正在殿外等候。”   “传他进来。”   陆宁远被传上殿。刘钦担心他太过年轻,没见过这般阵仗,那腿在这时瘸了,官位还没恢复,再落一个御前失仪的罪过,心稍稍提起,待他进来,步子迈得却远比他想象中稳,一举一动,颇合常度,不免暗暗松一口气。   陆宁远小时候在刘崇眼皮底下长大,那时还没长开,故而显不出来,现在再看,那张脸与他父亲倒有两三分的相似,刘崇瞧见他,倒有些想起故人。   陆元谅是因谗自尽,他活着时刘崇看他,有时只当他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等他死后,夏人猖獗,破关南下,才念起他的好。   一晃几年过去,朝廷只余半壁,在新都重见陆元谅的幼子,刘崇不免有几分唏嘘,问了陆宁远几句,陆宁远一一作答,不卑不亢,不像是个二十五六、第一次面圣的年轻人,反而颇有乃父之风。   刘崇心中稍慰,起了爱才之心,当即金口一开,非但恢复了他的旧衔,还让他自己决定是留在建康,进入御营,还是再回江北,抗击夏人。   刘钦听闻,登时一惊,万没想到刘崇高兴之下,居然抛出这么一句。   前一晚他嘱咐陆宁远时,除去宽慰他让他别紧张外,就是教了他几句御前对答的话,可没事先商定这个。刘崇给出的这两个选项,无论是留在京营,还是回到江北,都非他心中所愿,留在京营,便轻易出不去了,跑到江北又回不来,哪个都不能选。   可现在再想与陆宁远通气,却也来不及了。   刘崇是问陆宁远的打算,他这时插话进去,殊为无礼,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若是对陆宁远使眼色,他眼里又没有字,别人如何能看懂?一时束手无策,屏息凝神,站在那里等着陆宁远开口。   陆宁远没有看他,伏地道:“听闻近日流寇猖獗,朝廷几经征剿,不能尽除。夫攘外者,必先安内,臣虽不才,愿统领一军,试为朝廷除此心腹之患!”   他话音落下,刘钦但觉背上溢出薄汗,松一口气间,脸上却几乎控制不住地露出几分愕然。随后便见斜后面人影一晃,刘缵上前两步,似乎是正要说些什么,可御座上,刘崇已经先道:“好!难为你有如此志气。只是毕竟年轻……”   “朕看邹子午近来是有些发昏,朕给他派去这一员小将,再加三千兵马,给他做副手。到时候是帮他还是羞他……”刘崇呵呵一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谢陛下!”陆宁远叩首。   刘崇看向已经出班的刘缵,“衡阳王有什么话要说?”   刘缵只得道:“陛下圣明!臣也以为应当先全力剿灭流贼,然后才能专心应对夏人。陆小将军忠心可嘉,定能旗开得胜。”   陆宁远原本正要起身,听见刘缵的声音,却忽地脊背一绷,在原地僵了一瞬,没有起来。   刘钦因为正瞧着出班奏事的刘缵,刚好瞧见这幕。随后就见陆宁远从地上爬起,站直后脚底踉跄了下,再扬起脸时,那张一向没有什么表情,就是泰山崩于前恐怕也未必改色的面孔变得煞白,露出竭力忍耐着什么的神色。   但见他定定向刘缵面上一望,然后低下了头,看着脚下地砖,一步一退,不多时就出了殿门。等他的身影在殿门外消失之后,刘钦才转回身来,收拾好神情,也向刘缵面上看去一眼。   刘缵神态如常,倒看不出来注没注意到刚才的那一小段插曲。 第72章   当日退朝之后,刘钦又单独求见刘崇。父子两个久别重逢,说了阵话,便去坤宁宫用饭。   刘钦的母后李氏,多年来一直见宠于刘崇,这一阵子为担心刘钦而生病,姿容稍稍减损,刘崇便不常来了。这天因为刘钦的缘故,三口人才坐下来吃了顿饭。   席间李氏殷勤侍奉,言语间丝毫不出怨声,只说自己病容憔悴,形貌毁坏,唯恐有污于至尊耳目,一席话只说得刘崇心有戚戚,生出几分愧疚,见她病后腮边瘦削,又兼苍白如雪,更又大起怜惜之意,当下好生抚慰一番。   刘钦被晾在一边,只当自己是座土偶,不好独自动筷,只得耐着性子在旁边听着,并不插话。过一阵子,就听刘崇为着安慰,把话转到了他的身上,“幸好现在雀儿奴平安回来,咱们做父母的也不用再时时耽着心了。”   刘钦见提到自己,忙低了低头,做出一副乖巧恭顺之态,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一旁母亲拭了拭泪,已经先开口道:“这孩子命苦,这两年来没少遭难,我这做娘道心里拧着劲疼,就怕他以后还要有什么坎坷,一次两次躲过去了,往后的事!哎……”   刘崇安慰,“京里不比外面,雀儿奴既然回来了,做太子的,等闲不会再出京,京里不比外面,还能有什么危险?你把心放宽了就是。”   “只怕有心人算计。”   “又多想,谁敢算计到他的头上?”   李氏低了头,眼泪挂在颊上,“要是旁人真把他放在眼里,早两个月,我们母子就能团聚了。”   刘崇一愣,明白了皇后是在说刘钦回京路上遭劫的事。   那天他传刘缵进见,对他严词责问一番,刘缵吓得不轻,当即跪倒地上,痛哭着发誓自己绝不可能如此。见长子那副模样,他这做父亲的,如何能不动恻隐之心?   况且他们两兄弟一向手足和睦,刘钦小时候没少追在他大哥屁股后面当跟屁虫,大了之后稳重了些,没有从前那么亲密无间了,但兄弟几个感情也当不错,若说刘缵会做出这等手足相残之事,刘崇是决计不信的。   刘钦在路上遇袭一事,确实疑点重重,但应当与他大哥无关。那邹元瀚做事一向昏,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得力的大将多在江北,又或是在四川一代抗击夏人,朝廷还需仰仗他挑起东南的大梁,等闲不可轻动,他也就严责申饬一番了事。   那徐熙风流惯了,他也早就有所耳闻,犯下的事按说远不及邹元瀚对国之储君见死不救来得重,但他这做父亲的在两个儿子之间须得一碗水端平,邹元瀚不能动,只能动一动他,就把他推出去问了罪,流放两千里,也算给了太子一个交代。   如今皇后却又翻出这件事情来说,他不免有些不快。刘钦自然是他的爱子,可刘缵也是他亲生的儿子,手心手背,难不成非要他问罪于自己骨肉不成?他继续哄着李氏,神态却冷了些,“雀儿奴回来路上,确实有人做得过分,该处理的已经都处理过了。你放心,在我眼皮底下,还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李氏虽然遗憾,但察言观色,知道他已有不耐,既然得了他这一句,见好就收,便不再在此事上纠缠,转而道:“皇上这样说,臣妾也就当真放心了。况且……”   她拉过刘钦的手,放在手里抚了抚,“这小雀儿奴,臣妾记着的还是他叽叽喳喳满院乱跑的时候,一眼没有看住,就长这么大啦!听说这次在江北,他还很是做了些事。臣妾是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国家大事,只是在宫里每日听来往的人说上一两句,也分辨不出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她说着,握着刘钦的手,抬眼看向刘崇。她没有直言发问,但这幅无知之态显然取悦了皇帝,刘崇呵呵一笑,“江北军务,你自然是不了解的。雀儿奴这次在江北,守住一二城池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收拾了江北人心。”   “这臣妾就不懂了,”李氏问:“人心还能收拾么?”   刘钦抓住机会,马上道:“之前父皇诸事缠身,儿也来去匆忙,未能有趋庭之时,此番遭遇,尚不及禀明父母。其实儿在江北也算有许多奇遇……”他笑道:“倒可以做佐餐之谈。”   他平日笑的时候,大多都是微笑,这会儿启齿而笑,便露出两颗虎牙。李氏也笑道:“今日无事,你这只小雀,又能叽喳了。”说着看向刘崇。   刘崇见李氏病了那么久,今日难得有兴致,也不扫兴,对刘钦道:“老百姓有句话,叫做‘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你从小在宫里长大,许多事情不懂、也想不到,在外面这两年,也是一番历练。你母后为你担心,病了很久,今日精神还好,你就把你的那些‘奇遇’给她讲上一讲。”   他言外之意是让刘钦拣些轻松的说,刘钦本意也是如此,忙应了声“是”。   之前刚回京的时候,他披着件陆宁远半月没洗的衣服入宫面见刘崇,说的皆是自己两次遇袭、又被人轻侮的事,是存了引刘崇怜他的心思的。但如今他所求之事,只凭刘崇怜他还不够,需得重他才行,不然分量太轻,也非长久之计。   况且今日锦衣华服,再卖惨也不合时宜,当下便把自己在江北如何抵挡夏人兵锋、几次守住睢州、以几路疑兵骗过夏人、又率大军从天而降,以身为饵诱杀狄吾等事,七分真三分渲染地讲了一遍,言谈间不露痕迹带出自己夜宿城头,与士卒同起同卧,还有奋力杀敌、受伤后裹疮再战等等,往自己脸上贴的金纸得有数斤,可是言辞诙谐,节奏又快,一件接着一件讲来,虽无法让人目不暇接,却也足让桌上另外两人耳不旁听,直听得刘崇连连点头,发问,刘钦简单对答之后,便又接着讲下去,始终牢牢攥着话头。   等话说得差不多了,他再抛出开府建牙的请求,刘崇一口答应,便已是水到渠成之事,没费什么力。先前东宫属官,皆由朝廷任命,如今因为他缺位两年,多已失权去位,开府之后,下品官员,刘钦皆可自决,而建牙便是能组建自己的武装,虽然万万不可做得过分了,但储君的军政之权,两世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碰。   整整两年的屯驻在外,餐风饮露,带来的回报终于在这一天兑换了。   但这两年带给他的或许还远不止这些。他携着王命出宫之后,回到前一天刚刚修缮了最后一次的太子府,没急着选任官员,甚至没有把此事同原先的僚属说,第一件事乃是屏去旁人,只留下朱孝一个,抹了笑肃着脸问:“怎么回事?”   朱孝伏在地上,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哽咽。刘钦等了一阵,忽地沉下了脸,“你妹妹死了?”   朱孝浑身一震,愣愣看他一会儿,忽然哭道:“俺妹妹,找不见了!屋里就剩下这个,殿下……”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   朱孝先前重伤,刘钦答应他如果能恢复,便让他做自己亲兵。后来朱孝竟然果真挺了过来,半大小子野草一样见风就长,不出三个月已经和常人一模一样,甚至力气还更大些。刘钦就当真信守承诺,把他带在身边。   这次刘钦回京,心里记挂着许多要做的事,自然也没忘了朱孝的,刚一得闲,就让朱孝带上另外几个亲兵去找他妹妹。   他料想自己既然活着回来,朱孝便成了刘缵留在他的手中的一个把柄,虽然日后就算当面对质,刘缵也可以死不认账,但如果当真有撕破脸的那天,谁也不会遗患将来。如果他是刘缵,一定会想要先一步设法杀死朱孝,杀不死时,十有八九便会用他妹妹拿捏于他。   朱孝得了他的叮嘱,平日里不离兵营,就算外出,也与至少三个亲卫一起,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这次他去接妹妹,本来是要带回太子府,刘钦已答应将她留下,在府中安排差事,没想到到底晚了一步,朱孝赶到时,已经人去屋空,尤为可恨的是,被褥似乎还带一丝温度,人只刚走一会儿,他如何能不懊恨?   刘钦接过纸条展开了,上面只有四个字:好自为之。他哼了一声,把纸条揉了,随手扔在桌上,朱孝问:“殿下,俺妹妹还活着么?”   刘钦叹一口气,“他们如果要杀人,你看到的还会是纸条么?”   朱孝愣愣地看他。刘钦道:“放心,你妹妹他们不会动,只要我活着、你活着,不把之前的事讲出去,她就活得好好的。”   他这样一说,朱孝好像有点明白了,“殿下是说……这是他们,他们要挟俺,让俺背叛殿下……”   他跪在地上,脸上挂满了眼泪,湿乎乎的嘴唇哆嗦起来,脸色变了又变。刘钦低头瞧他,忽然想:要是以后刘缵用妹妹威胁他,让他背叛我,出卖情报或是干脆借贴身之便暗杀,他会如何选?我和他的同胞手足,孰轻孰重?   他摇了摇头,抬脚要走,朱孝在后面大声道:“殿下!殿下待俺……殿下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都在心里记着。要是真有那一日,属下宁可与妹妹一起死了,也绝不肯有一丝一毫有负殿下!”   他急切地看着刘钦的背影,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相信自己,说完之后,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那日他伤重濒死之际想见刘钦,原本不抱一点希望,却不想他当真来看望自己,还答应他要照顾妹妹。但于他而言,除此之外,还有件事同样重要。   他十六岁被选做从来只在世家子弟中选拔出来的羽林郎,乃是机缘巧合,若非朝廷南渡,世族离散,原有的羽林多半不堪跋涉之苦,他也不会有如此机缘。   在皇帝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一根指头就捻死他的大人物,他不敢有半分的自命不凡,可泥鳅也有几根刺,他那时最后的念头就是,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   小时候他骑在他爹肩膀上看大戏,那些个吱吱呀呀的戏文,他一半听得明白,一半听不懂,多少年后印象最深的只有一场,那是关老爷临死前一抚长须,说关某来时明白,去时不可不明白。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话偏偏记了十年,到了自己临死的时候,就也想要死个明明白白,干干净净。   他给刘钦报信是出自真情,力战而死即便不是全然为他,也是问心无愧。可是如果刘钦不肯相信,还把他当脚踩两条船的小人看待,那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相信他的心,他两眼一闭,那便死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他一想到这样,心就像被剜去一样疼。他不能死成烂泥,他死之后,要是地上的一块石头,脚踩上去,便硌上一下,就是车轮碾过,那也要噼啪一声。   刘钦最后竟然当真相信了他,不是怜悯他就要死了而善意地欺瞒、安慰,而是真真切切地相信——他十分清楚。   人要死时,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去看。他看出刘钦在那一刻是真正地看到了他的心,也相信了他,相信他做这些事没有什么别的图谋,也不是受人指使。他将要死成块硬硬的石头,不会是一滩水冲得化、一脚踩得扁的烂泥了。   他感到一阵轻松,像是长长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就没了意识。他以为自己会就这么不带遗憾地死去,没想到竟然又活了过来,刘钦也像答应他的那样,向朝廷申请将他调出羽林,留在身边做了亲卫。   可是现如今,他竟然又面临了一模一样的局面。刘钦要是不肯相信他,他又能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他心里想着什么,不是写在纸上让人去读的书,隔着一层肚皮,要是把刘钦换成是他,难道他自己就能轻易相信么?   他不知道怎么办,心里着急,说不出更多的话,在地上又磕了两下头。就听刘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嗯,我知道。起来吧,你妹妹的事,之后慢慢想办法,时间长了,也许能摸到消息。”   朱孝猛地抬起头,见刘钦说完这句抬脚便走,想也不想地喊:“且慢!”   刘钦侧了身,低头看他。   朱孝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把太子叫住了,脸上一热,从地上扬起头问:“殿下当真相信属下?”   刘钦这时也想起了朱孝伤重濒死时的那次谈话,那时候非但朱孝如释重负,其实他心里也有所触动,当下和缓了神情,应道:“我相信。”   朱孝愣住了,脱口便问:“为什么?”   刘钦敢如此说,却也并非全凭直觉,在刚才朱孝磕头的功夫,心里便有所筹算,听他就这么直楞楞地发问,颇感意外,想了想道:“士为知己者死,你是会为我死的人。”   这话说得颇不要脸,却也直入肺腑,朱孝便像被他信着一样,一分不差地信了,一时间心潮浪涌,按在地上的两手手指一时凉了,哆嗦着后背说不出话。   刘钦对他点点头,转身出去,一直到离开很久,朱孝都没能缓过神来。他多想和刘钦说,他肯这样相信自己,自己就是为他死上十次,那也没有二话。可他说不出来,说出口的一瞬间便像假的。   好半天,他从地上爬起来,在屋中茫然转了两圈,看到桌上那张纸条,一点点撕了,攥在手里,然后也从同一扇门间出去。走的时候,转回身仔仔细细地带上了门。 第73章   刘钦借着刚回京时出的意外,外放走了徐熙,又趁刘崇高兴,拿江北之事邀功,得以开府建牙。他一向懂得得时无怠,时不再来的道理,当下除了选任官员之外,更又乘胜追击,暗地里让人把自己在江北抗敌的一应事迹在市井间传播开。   当日他大张旗鼓地入城,许多百姓都沿途围观,就算不是人人都见过他面,但他从外面回来的消息也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来街头巷尾就对他多有谈论,他有意放出的消息借了这股东风,传得极快,过了不到十天,就已经翻新,入了茶楼话本,虽然已经与实际相差甚远,但总归也都是些他失陷敌营守义不辱、城破在即奋勇杀敌的英雄事迹,知情的人听了恐怕要牙为之倒,但刘钦脸皮厚,只当无事发生。   他这里得了个名实俱全,果然没出几天,弹劾的奏章就到了,却不是直接对他,而是旁敲侧击,打在了秦良弼身上。   当日刘钦只带了几个人前往秦良弼处,从他那里搬来援兵,其实只凭着太子符节,和周章从京里赍来的一封手诏,既没有兵部盖印的文书,也没有朝廷调兵的明旨,更没有调兵虎符,若是往好里说,乃是事急从权,但毕竟也有可做文章处。   刘钦所得手诏中有一句是让江北诸将“谨奉节度”,却模棱两可,没说是奉太子节度还是朝廷节度。要是较起真来,刘钦若说是前者,那不啻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要是后者,那次调兵便说不过去。因此一开始只有几个低级官员、给事中等上表弹劾,几天之后,弹劾的奏章便一份比一份有分量。   刘钦知道这一招明着针对秦良弼,其实是冲自己来的,当即上书申辩。   在他看来,这一战既然胜了,而且还是少有的大胜,就没什么解释不清的。况且当日报捷表功的奏表朝廷早已回复过了,参与那一战的诸将各有升赏,其中就包括了秦虎臣,如何还能秋后算账?   可朝堂之上,刘崇的态度却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刘崇听他说完,让他退回朝班,没说要罚,也没说不罚,反而问起了朝臣的意见。就见一人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国有国法,事有成例,秦虎臣虽然立功,却不能不追究其擅自动兵、擅离防区之过。若按我大雍律法,目无纲纪、擅动兵马者死,只是当时情势紧急,太子殿下身处险境,秦虎臣亦不得不救。推其本心,当还是忠心于朝廷的。以臣看来,或许可以褫夺前官,降职一等,小惩大诫。请陛下定夺。”   刘钦朝出声处看去,见说话的人乃是吏部侍郎崔孝先。早在他刚从夏营当中脱身,到了解定方的凤阳大营的时候,此人就曾给他去过信主动示好,那时刘钦为着羁縻住他,不使他转投刘缵的门庭,也言辞恳切地复过书。   近年来刘钦行踪不定,先是去睢州,后又随解定方转战、视察多处,但两人仍是音书不绝。因此见崔孝先出班,刘钦先是松一口气,但听他说了一半,便觉出味道不对,等听完之后,怔了一怔,似有所悟,偷眼看向刘崇。   刘崇神色稍缓,点一点头,抚须道:“此言有理,着将秦虎臣降为指挥佥事,随熊彭祖负责河南诸军务。”   崔孝先道:“陛下圣明!”刘钦也低头应了,不再出言。   秦良弼和熊文寿他都再了解不过,见秦良弼被放在了熊文寿的下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更又觉出几分无奈。   可怜秦良弼,原本已经是参将了,只是因为之前曾擅自出兵救援友军,又被夏人大败,朝廷问责,被连将数等,好容易凭军功重新当回了指挥使,睢州一战后又升了官,谁知道就这么被一笔勾销不说,居然又往后退了一步,而且这罪名不能说不好笑——   秦良弼擅自动兵是不假,但如果真要等远在建康的朝廷听说之后,商讨一番,发下命令,送往江北,那时睢州怕早已是夏人囊中之物了,刘钦还有没有命在,也都在未定之天。   秦良弼为着之前受责的事,原本就意不能平,当日刘钦调兵时,好容易替他解开心结,谁知道竟然又来一次,他岂不寒心?之后要做多少事情去补救,才能挽回今日这一件荒唐事?   他郁郁下了朝,就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寻背人处偷偷给他送上拜帖,正是崔孝先的家丁。   对崔孝先的为人,刘钦一向不喜,先前的书信往来本来就有虚与委蛇之意,今天朝堂上他一言给秦良弼定罪,更明摆着是揣摩刘崇的意思,知道圣心已变,顺杆爬罢了。   刘钦看出他心中所想,就更是瞧他不起。收到拜帖,虽然迟早要同他见上一面,当下却先把他晾着,同刚才刘崇一样,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随便把人打发走了。崔孝先既然会猜,那不妨猜猜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忙着开府,事情极多,但心里始终惦记着几件事,其中一个就是当初在江北答应秦良弼的,要彻查军饷亏空的原因。只是他如今虽在其位,却也不好谋其政,这种得罪人的事,不能大张旗鼓地查,他又刚刚归京,同许多官员的关系还没理顺,当下只能一点点来,思索片刻,先给秦良弼去了封信。   他在信里将这几日朝堂上旁人对他如何弹劾,自己如何据理力争,最后刘崇又如何拍板定夺的,一无隐饰,如实复述下来,先展露诚意,让秦良弼知道自己虽然回京,但对他的亲近、信任一如从前。信的中间对他劝慰一番,让他不要太过放在心上,迟早能官复原职。   他知道说这些没用,秦良弼看了之后肯定照样骂娘,所以只写了几句,就话锋一转,写起自己对朝廷处置不公多么痛恨、多么恼怒,竟如此磋磨一个公忠体国、战功卓著的大将,言语间名为惋惜,暗地里实则是将他狠狠吹捧一番,知道一定能搔到秦良弼的痒处。   又写以他的才具,做总兵都绰绰有余,做一个参将都实在埋没,更不必提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尤其不该在熊文寿之下,给他做副手,实在大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意。   末了写,别人或许不知,但自己对他的心性十分了解,他当日慨然出兵的壮举犹历历在目,自己知道他定不会为朝廷一时失察而自暴自弃,出毁谤怨愤之言,以致日后祸起不测,成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劝他保重自己,以待日后宣劳国事。   写完之后,他检查一遍,想如此一来,秦良弼应当能暂时安抚住了,心里却没什么轻松之意,叹一口气,让人把信发出,忙到夜里,打听得周章已经回府,便乘轿到了他府上。   周章府上的仆役都是朝廷南渡前就在他家里的老人,对他和周章的事大多早已知情,但每次见了他,仍要进去通报。刘钦身是太子,当然可以不等里面回话,抬脚就往里走,但这会儿站着没动,打量起了院中装饰。   对周章在长安的那个住处,他熟悉得好像自己家一样,闭着眼走都不会迷路,但周章在建康的府邸,他却还没来过几次。上一世时他回京之后,同周章不冷不热,自然不会再腆颜天天往他家跑,这一世更是只在回京当天住过一晚,转天晚上就搬了出去,因此现在放眼看去,倒是十分陌生。   这次他没被拒之门外。刘钦让人引进去,见到了还没换下朝服的周章。周章像是对他的突然造访有些意外,但一如既往地不说话,等着他先开口。   刘钦也不急着马上表明来意,先道:“之前你替我解围,还没好好谢过你。借我的衣服后来找到了么?”   周章淡淡地答:“你不是给陆靖方穿了么?”   刘钦一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想周章也不会介意这么一件衣服,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自己寻了椅子坐了,又自己倒了杯茶,却不马上喝,顺手搁在旁边,“今日朝会上,别人或许不知道江北情况,但当时睢州的形势,你再清楚不过,怎么不替秦虎臣多说两句好话?”   周章答:“陛下决心已定,多说也无益。”   刘钦故意问:“你不劝,万一陛下说这是死罪,要砍了秦虎臣的脑袋怎么办?”   周章看了他一眼,“最后崔侍郎所说,就是陛下之意,只是小惩大诫而已,不会重罚。况且秦虎臣性情乖张,入城后在闾巷间纵兵为乱,当时替他遮掩过去,不曾上报朝廷,但毕竟虐民不浅,如此处置,也不算冤枉了他。”   刘钦点点头,心中猜想在他那里得到证实,之后再面对崔孝先,就也好说话了。   他最开始听崔孝先出言,只当他坏自己事,但后来一想,似乎又不尽然,更像是给刘崇一个台阶下。但刘崇是不是当真如他所想,他离京两年,毕竟拿不太准,只好先来问问这“天子近臣”的意见。   他也没在周章面前替秦良弼开脱,拿过茶水,低头默默喝了一阵,忽然道:“你也知道,秦良弼遭人弹劾,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冲我来的。”   周章不语。刘钦便又继续:“这几天为着秦良弼,满廷大臣一哄而起,弹章如雪,望之让人心惊。今日为他,来日未必不能为我。我在京无所经营,如何自保,还望……先生教我!”   他忽然用上几年前的称呼,周章闻之神情一动,却未说话,从椅子间起身,走到窗边背身对他。过了一阵,才转回来道:“原来你此来是为这个。”   刘钦笑了一笑,没应这话。   说来奇怪,从前对着周章,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便后来不同他好了,见到他面,骂他、恨他、拿言语挑他、又或者是同他没完没了地吵架,总之没有消停的时候,现在却一时相对无话。   周章挪开眼,看向别处。月色从窗户间照来,落在他脸颊、肩膀上,泛着莹莹的银色,若说是芙蓉晓露,未免失之太秀,若比之为碎玉明珠,则又少轩举昂藏之气,看来看去,只有那一句“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能状此时刘钦眼前之景。   但很快刘钦也转开了眼。周章说的没错,他确是为问计而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时至今日,何必再做他想?   他身边能出谋划策的人不多,说得出来的法子更是不值一提,眼线却不知道有多少,他刚刚回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他见了谁、一起待了多久,恐怕不多时就会让有心人知道,而见周章却不同。   他与周章的关系,京里许多人都有所耳闻。他夜访此处,旁人听了,恐怕只会当作是什么风流韵事,未必往深里想,这便是他今夜造访的原因。   而周章不待见他,许多人都有所察觉,再加上他素有清名,一向端着正臣的架子,听说刘缵也曾找过他,他也不甚热络。旁人以常理推断,必然是认为他绝不可能卷进夺嫡之事中,为自己在这上面出谋划策的,就连刘钦自己心中也没什么底。   但刘钦还是问了出来。他名头虽响,仪仗回京、开府建牙,看着一时风光,但满廷大臣,尤其是朝廷南渡后新选入朝的,十个里得有三个与陈执中关系匪浅。相比之下,能对他有所助力的东宫旧臣,不是心志不坚,就是被一个一个地排挤出朝廷,无力左右朝廷的,一时派不上多大用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从江北回京之后,便如鸟入樊笼,鱼落罾网,比砧板上的肉也没好多少,只是不知两个月的流落和重见那日的狼狈能不能引周章动上几分恻隐。   等了一阵,屋里更漏不知落下多少声,周章终于叹一口气,“我只有四个字给你——‘以北制南’。言尽于此,你请回吧。” 第74章   刘钦从周章府上出来,心里一阵阵掀起波澜。   一直到他离开,周章也只对他说了那四个字,但这就已经够了。他先前潜意识里避免去想,被人一语道破之后,自然马上明白过来周章为他指的究竟是哪一条路。   圣驾南渡,旧有的权利格局便被打破,一切都要重新分配,谁都想争得一席之地。所谓“客主之义,宜相降下”,为了缓和南北矛盾,这些原本当国的不能不分出些权力出去,许多北方的累世勋贵迫于朝廷之威只好让位于南人,这也就是刘缵的舅舅陈执中从一个远离中枢、僻居东南的逐臣而迅速做大的原因。   但从来吃肉容易,从自己身上割肉却难,这些北人眼看着大权旁落,各自心中有气,便如海潮暗结,已高高掀起一道大浪,只差长风一鼓,就要拍下。   如今正值这些人群龙无首的时机,他们必不会支持刘缵,这时刘钦若能想办法与他们走近,难道还怕自己在朝中没有人支持吗?   这些人在朝中经营有年,势力不可谓小,若能收为己用,何愁不能与陈执中抗衡?   他想得明白,但之所以之前始终避免去想,乃是他同时更知道,朝政贵在清明,贵在上下一体。他如果真如周章所说“以北制南”,以后势必就要有意挑起南北两方的矛盾,引得两强相争,他自己才能从中取利,固然可以占一胜场,但搅弄得朝廷乌烟瘴气,难道不是遗患将来么?   朝中别人或许不知,但他同翟广走的那一路,已经再清楚不过,现在乡野之间已是乱象初萌,哪怕只是维持现状,许多人怕也是朝不虑夕,要是再龙争虎斗一番,他们如何还有活路?即便不念着这些人,可他总得想明白,将来留给自己的是个什么样的江山?   他猛一顿住脚,从思虑当中回神,刚刚好走到车架处,周章府上的家丁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内门。   他意识到,周章这样说,或许不单单是为他出谋划策,更是一种试探,又或者是对他的一个认定,下意识地,就想要向他解释剖白。可回过头去,但见两面门扇在他面前紧紧闭着,肃然而立,只有旁边的一只灯笼透出几分幽暗的光。   他愣了一愣,随后笑笑,终于没说什么,矮身进到轿子里面离开了。   第二天,他应下了崔孝先的邀约,前去赴宴。席设在停云楼,崔孝先父子早已等待多时,崔孝先的次子崔允信同店里迎宾的小厮一样等在门口,大有依依相望之意,一见到他,就一团和气地请他上去。   “家父与大哥正在楼上恭候大驾,公子请。”   他因一楼人多眼杂,为着避讳,不称刘钦为“殿下”。刘钦对他点点头道:“仲载,你也请。”   上一世时他就认识崔孝先的两个儿子,十分自然地就叫出了崔允信的字。崔允信却不知,大约是认为他为了今日会面,特意提前做好了功课,当即两眼一亮。   刘钦同他上楼,让随从等在门外,独自进去。崔孝先与长子崔允文听见声音忙迎进来,刘钦同他们各自寒暄几句,便即入座。   落座之后,崔孝先自然是极力恭维刘钦在江北之事。刘钦从上辈子时就听说过他的为人,知道他惯会说些麻酥酥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只笑着应上一两句,直到崔允信替他斟满一杯酒,状似无意地提起倚翠楼,他才侧了侧耳朵,当真听过去。   崔允信笑着说:“咱们秦淮河畔有名的河楼,原先不过就是停云、擎荷和倚翠这三家,这里还犹以倚翠人物最盛、花样最繁。听说那老板半官半商,和各路都有交往,在这建康城里不说是横着走,那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原本该是在那处设宴款待殿下的,可谁曾想偌大一个楼,就这两天,说倒就倒了个干净!刚才来的时候我绕路去看,非但是人去楼空,砖墙都推倒了,就连地基都挖了,离远了一看,光秃秃就像没存在过一样!殿下你说,奇也不奇?”   崔孝先面容白净,眉毛与胡须都生得浓,为他整个人更添了几分精神。长子崔允文与他有六七分相像,只是年纪太轻,还未蓄须,但两道眉毛墨画的一般,让人过目不忘。次子崔允信长相却寻常,一张脸略有些瘦长,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这会儿对刘钦说话,也是见牙不见眼,从眯起的眼缝当中却闪着两点亮光。   崔允信说完后,刘钦没急着接话,崔孝先向长子看去一眼,崔允文不语,他便自己附和道:“是啊。听说那家老板是得罪了什么人,就从此倒了。其实在咱们京城里,她再如何,也不过就是龙尾巴上的虾子,再大又能大破天去么?”   刘钦知道,他们是故意拍自己马屁,又假装不知道自己回京当天的糗事,免得自己羞恼,虽然看出了这番用心,却也仍是不禁露出微笑。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度能容之人,刚一腾出手来,就把整个倚翠楼给连根拔起。那个叫“秦婆子”的的确有几分手段,一连数日都有大臣旁敲侧击地求情,但刘钦早就料到如此,面见刘崇的当夜就讨来他的口谕,借着皇帝的威势,把这些人全都轻轻巧巧地挡了回去。那些人见翻不起浪,也就作罢,毕竟没人愿意在这事上面强争,在他刚一回来就把他得罪深了。   后来秦婆子被他暗中绞死,楼里几个主事的都被灭口,那队劫匪也被捉住,本来想按他最早在心里暗暗下定的决心般诛了他们九族,但转念一想,岑鸾辱他最深,也只是缺根手指而已,徐熙虽然被外放出京,但凭他的财力,现在还不知过得如何滋润,这两个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他对那些个无权无势的劫匪作威作福、大逞威风,颇为无趣,最后就只杀了他们几个,没再追究其家人。   他杀人的事做得隐秘,拆楼却拆得人尽皆知,虽然明面里没说是他干的,但以崔孝先的人脉,如何能不清楚其中内情?崔孝先说话时始终觑着刘钦神色,见自己说完之后,刘钦笑着又饮一杯,明白马屁拍对了地方,便也抚须暗笑。   今日刘钦此来只为彼此熟稔,虽然有要事要请托于崔孝先这个在朝中经营日久、树大根深的吏部侍郎,今天却不急着开口,以免交浅言深。   漫聊一阵,崔孝先拍了拍手,便有人进来,各献歌舞弹唱以助酒兴,大多都是妙龄少女,但大约是刘钦因为年少时行事无所忌惮,有些奇怪名声,里面还有两个是十来岁的男孩,一个阴柔,一个英武,生怕不合他意。   刘钦以一对三,难免多吃了几杯酒,这会儿已经有点醉了,倚在椅背上,向那两个男孩脸上看去。崔孝先忙道:“没有眼力价么?还不过来奉酒!”招呼那两个男孩过来。   两人上前,见了崔孝先打的眼色,明白旁边那个年轻得多的人才是贵客,忙上前去。   他们似是被仔细调教过,一举手一投足间都颇带几分风姿,脸上神情同旁边的歌女一般无二,乖顺中带着几分谄媚。刘钦顿觉兴味索然,按下酒杯,让人走了。   说来世间境遇当真神奇,不过半个月前,他还是被人呵斥着奉酒的人,半个月后,却是换了个位置,坐在席上。桌上没动几筷子的五割三汤,他从前没有概念,不曾算过,现在却知道足抵得上寻常中产之家一年的花费。   不说别的,只说摆在他前面的一道糟鲥鱼,值的银子就足够他当日与翟广一起投宿的老妇家吃上不知多少顿的。   他只夹了鱼腹处的一块,崔氏父子见他不下箸,便也不敢动,一顿饭下来,这盘鱼仍是近乎完整,再看其他菜也是一般。   不远处,琴声悠悠荡荡地传进耳朵,玛瑙杯在满堂红烛映照下泛着莹莹的光,筷子上镶的象牙羊脂一般,酒气氤氲着热气蒸着人脸,崔孝先时不时地同他说笑,崔允信也正弯起两只笑眯眯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崔允文面无表情,却也并不出言扫兴。   刘钦感觉自己当真醉了,起身推开窗户,让外面的凉风进来,吹在自己胸前,好像清醒了几分,却还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惑然,怔怔向远处望了一阵,低声道:“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猛地把手中酒杯掷出窗外,却没听见落地的响声。   一低头,就同半个月前的那次一样,又瞧见了楼下的陆宁远。   陆宁远这次不是偶然经过,而是站定了在等他,或许刚到,又或许已经等了很久,手中拿着他扔下去的杯子,抬头瞧过来,正与他目光相对。   他站在夜色里,那样安静、冷峻,像是凿下的一颗钉子,刘钦忽地就松了一口气,在荒忽纷转间找到了一个不变。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扶着窗台晃动两下,陆宁远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扔了杯子,朝他又张开了两手,脚下往前几步。   刘钦忽然大笑出声,从窗边离开,对崔孝先道:“今日多蒙盛情,钦不胜酒力,不敢再饮了!改日设宴相请,还望各位赐顾。若还有些别的朋友,也不妨同来一晤。”   崔孝先一愣,随后闻弦歌而知雅意,连连称好,见刘钦要走,起身相送。在他们身后,铜炉华烛,亮如白昼,几个女乐仍坐在屋中一角,挥手按弦,抚琴吹笙,弦歌声犹自绕梁不绝。   刘钦沿着台阶缓步下楼,让崔氏三父子簇拥着走到门外。陆宁远站在远处,并未迎过来,见到他身后的崔孝先,忽地面色一变——同那日见刘缵时不同,那张脸不是发白,而是陡然间杀气浮动,寒意凛然。   那杀意实在太过明显,在场众人无不为之一震,店门内外几个常服跨刀的侍卫更是抢上前来,把刘钦围在中间。   但马上陆宁远就垂了垂头,一身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左手从腰间放下,落在身侧,腰带下的短刀轻轻晃动。   崔孝先隐隐感觉到刚才他那杀气是对着自己,不禁脸现错愕之色,身后两个儿子彼此瞧瞧,也都不明所以。刘钦目光清明了,脚下却一个踉跄,倒在离他最近的侍卫身上,“我醉了……送、送我回府!” 第75章   那是上一世乾亨、正统年间的事。   之前夏人围了京城,虽然历经一番苦战之后,终于解围,但从那之后,刘缵的心思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陆宁远自然是一无所知,反而正因为在此战中崭露头角而颇受重用,渐渐成为刘缵最为倚重的大将,踌躇满志,正往他人生的最高处去,但聪明如崔孝先,已经嗅到风向变了。   而起因只是刘缵某日打猎时无意中说的一句,“夏人当真是虎狼。”末了叹一口气。   后来陆宁远南北驱驰,一路高升,到最后做了大都督,得到了几乎是一个武将所能取得的最高的官职和荣耀,节制中外诸军事,江南江北人们称呼他时,往往不直呼其名,只称一句“陆帅”。   说来或许无人相信,但他志向实不在此,隐约明白官职高了于自己可能未必是什么好事,推辞了几次,反而被刘缵认为虚伪,包藏着什么祸心。   后来在狱中时,陆宁远每日无事可做,常常翻过来调过去地想,自己缘何走到这般地步?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句“功高震主”而已。其实以他的迟钝,哪里会懂,祸根远比他能想到的埋得更早、更深。   他在小的时候便与刘钦亲近,但那时他只是一个叫做陆讷、人如其名的寻常少年,或许比别人还要更沉默、更普通,自然没有人在意他。但多年后刘钦以前太子的身份从夏营当中被送回来,身份便微妙得多,陆宁远又与他有旧,已做了皇帝的刘缵不能不在心中思量。   更何况刘钦会被送回,陆宁远可是出了大力的。   当日两国能坐下来谈判,其实是因为陆宁远在某战中擒了夏国皇帝的亲兄弟狄庆,刘钦便是用此人交换回来的。等刘钦回国之后,陆宁远又去登门拜访过他几次,对此刘缵自然一清二楚,只是因为探得两人没有进一步的交往,这才作罢。   后来刘钦渐露谋反实状,刘缵原本打算先下手为强,一连多日始却终下不定最后的决心,迁延日久,心意便被左右人泄露出去。   先是周章来向他求情,后来不知怎么,陆宁远也得知此事。他人在江北,心在魏阙,居然也写信给他,为刘钦向他求情,中间还有一句,说愿用之前几次以战功所获的升赏尽数退回,作为担保。   刘缵收到信后,心中又惊又疑,更是不悦至极,但是隐忍未发,如了这二人的意,没有当时发作,从此却是转变了策略,对刘钦放任自流,一点点逼他当真反了,最后一举除之,永绝后患。   杀死刘钦之后,周章辞官归隐,陆宁远大病一场,去他榻前看见他病容的时候,刘缵但觉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陆宁远一向不声不响,把自己的心藏得很好,直到那时刘缵才隐约窥见他一鳞半爪的心事。   其实这些年来,非但刘钦意不能平,刘缵心里也是有恨的。   在刘钦之前,朝廷的太子原本是他,但一朝惊变,他原本十分喜爱的弟弟坐上了他的位置,得到了原本该他所有的一切,而他自己没了母亲,成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废太子,沦为满朝的笑柄。   那些年少时艰难度过的日夜,他是如何恨着的,又有几个人知道?   后来因缘际会,终于还是他做皇帝,刘钦则与他身份调转,成了前一朝的太子,若论境遇,甚至还不如当时的他。他终于能把自己失去的东西一样样拿回来了,原本正是扬眉吐气之时,可旋即他就意识到不对。   刘钦活着时,他最为倚重的两个人同他这弟弟的关系全都颇带微妙,周章的辞官和陆宁远的一病经年更是让他感觉到,虽然刘钦已死,但他的阴魂仍在自己身边,他就要像小时候那样,张扬、热烈、恣意,甚至懵懵懂懂地把他攥在手中的东西再给夺走一次了!   这样想着,那原本随着刘钦身首分离的尸体一起钉死进棺材埋进地里的恨意又一次拱出头来,生出无数只脚,在他心底的最隐秘处爬过。迟钝如陆宁远,当然不会知道,别说是他,普天下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别人谁也不知——刘缵是这样想的,但总有例外。   从他接到病愈后重回江北的陆宁远再次送来的捷报时神态的变化,他语气间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差异,他得知户部亏空数额时长久的沉默,收到北军请饷的奏表后前所未有的一次留中不发……崔孝先一点点拼凑出他的心意,然后彻底确定,年轻的皇帝终于从雄心勃勃的北伐梦中惊醒,要回到议和的现实中来了。   作为两朝老臣,他一向最懂得如何成为皇帝的喉舌,说出那些皇帝本人不好出口,甚至刚在潜意识中生发、一时还没真正想到的话。   马上他便开始指出财政上的一应困难,给每一次出兵大算经济账,忧心忡忡地表示这样再打下去恐怕会拖垮整个国家,然后小心翼翼地抛出一个议和的话头。   一开始刘缵没说什么,但他不说话便恰恰表明了态度。风向从此一变,天长日久,主和之人如雨后的虫子纷纷冒头,倡言北伐、无岁不征的陆宁远也就成了面活靶子,成为崔孝先及其同样才智过人的拥趸为求刘缵欢心而争相口诛笔伐的对象。   那时战火未熄,陆宁远胜多败少,仍是不断地加官进爵,但在他不曾回头看去一眼的身后,实已是机阱密布、杀机重重了。他若是能一直往前走,那便无事,可只要他后退半步,万刃攒体便是下一刻的事。   崔孝先开始攻击他靡费巨亿、劳师无功,进而是拥兵在外、养寇自重,他上书抗辩,言辞激愤,被揪住字眼,于是罪名又多一条手握重兵、目无朝廷,最后是终于将他置于死地的“意向莫测”四字,让他被褫夺了兵权,幽禁家中,兵马交于旁人,手下众将也被调往各路军中,彼此间远远分开。   陆宁远在家中上书,极言呼延震狡猾、善于用兵,接替自己的老上司熊文寿空有资历,却绝不是他对手,上书却石沉大海。过后果然如他所说,熊文寿被夏人大败,先前他折损许多儿郎性命才终于收复、又花费无数心思尽力经营的数座城池重入夏人之手。   悲愤之余,陆宁远又想,或许朝廷这次又要用自己了。但很快得知,崔孝先在刘缵面前说他听闻败报后喜形于色,说“不听我言,果有此败”,引得刘缵大恨,发誓绝不用他。   那时陆宁远是当真对崔孝先恨得动了杀心,却不知崔孝先对他也是一般。   于崔孝先而言,为了讨好皇帝,得罪了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若是不能趁此良机将他一击毙命,将来放虎归山,自己岂有活路?因此是非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   后来官兵节节败退,夏人已打到长江边,实在不得已,刘缵又将陆宁远放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复出,只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而已,圣心已去,崔孝先又虎视眈眈,就连呼延震听闻之后,也对左右断然道:“陆帅虽来,必定无功!”   后来果如其言。陆宁远只扎好营垒,同故意避战的夏人对峙不到三月,便又被召回,这次不是幽禁在家,而是直接下了诏狱,进入到他生命的倒计时中。   刘缵因他曾立有大功,一度举棋不定,始终下不了决心杀他,崔孝先便暗自托人挑唆张大龙,说皇帝已下密旨,马上就要处死陆宁远。张大龙果然不干,串联起陆宁远曾经的旧部,想要兵谏,自然没有成功,却是终于将陆宁远置于必死之地。   本来陆宁远身在大狱,不该知道外面情况,就是有再多的阴谋,他那里也只有狱中四壁。但杀他那日,崔孝先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亲自传旨,顺便将张大龙之事告知给他,怕他不知,还告诉他包括张大龙在内的若干乱党已经各自枭首,此时此刻已死了好几日了,甚至凑在他耳边,把张大龙兵谏的真正原因也说给了他听。   那时陆宁远身受重刑,缺水缺粮已有多日,更兼不堪狱中阴寒卑湿之气,肺疾腿疾一起复发,消瘦憔悴,再不复往日威风,旁人看来,连抬一抬手怕都费劲。但他盛怒之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崔孝先一掌掀翻在地,虽然马上就被人拉开,却也惊得崔魂飞魄散,坐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   如今又一次见到此人,陆宁远如何还能安然处之?便如刘钦复明后看见他第一眼时那样,一霎时透出刻骨的恨来,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只想杀了这人。这杀意就像是离弦的箭,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收不回了。   他一路沉默着,跟随刘钦回到太子府上。前几日从周章家里搬出,刘钦说他住馆驿不便,就让他也一同住了进去。他没有如李椹所想那般推辞,甚至按张大龙的说法,“拍拍屁股颠颠地就住进去了”。   现在的李椹和张大龙对他还不十分了解,甚至即使是多年以后也不知道他的全部。一些他们以为他在意的事情,其实他并不在意,一些他们从不觉着会在他身上存在的感情,他却一直深深埋在心里。他无所谓什么名声,也不介意所谓的寄人篱下,当他把仅有的几件行李放在打扫好的一间屋里,从屋里走出来时,在院子里看见正同下人交代事情、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刘钦,心里只有暗暗的开心。   但是……   他慢吞吞下了车,落在刘钦身后半步远处,穿过回廊、穿过花厅、穿过庭院,往自己的房间慢慢走着。   刘钦走在前面,同样不说话,醉酒后脚步不大稳,但看着像是也不会摔倒。陆宁远看着他的靴子,心里明白,今日他行为太过反常,就是个寻常人也会起疑,遑论刘钦。埋下这颗种子,他做再多的事情,刘钦也不会再像今天之前那样相信他了,更不用说,如果他发现自己就是上一世那个杀他的人……   刘钦忽地顿住脚。   陆宁远也跟着站住,下意识就想要低头,但在那之前,刘钦先似笑非笑地回头抱怨道:“这宅子怎么这么大,走累了。”   他一开口说话,淡淡的酒气被风送来,陆宁远忽地心跳几下,手心一时溢出热汗,在原地呆了一阵道:“我扶……我背你走吧。”   刘钦一没受伤,二没大醉,第三更一向很少与他亲近,他说完之后,自己也觉着没有可能。却不料刘钦看了他一阵,竟欣然应允,朝着他抬起了手。   陆宁远像被什么一砸,忽然感觉腿上没了力气,踩在地上像踩棉花,软软地便往下陷,定一定神,走到刘钦前面,背对着他半蹲着弯了腰,刘钦就伏了上来。   陆宁远托住他的腿,直身站起,额头猛地滚出一串汗珠,把背挺了一挺。往前走,脚下石头铺出的小径好像在晃,不远处新栽下的树朝他跑来,已落到西边的月亮一时光芒大亮,屋顶好像鼓面,那钩弯月就在上面一次次落下,复又升起,他残疾的左腿使不上力,越走就越往左斜。   刘钦在他背后问:“你和崔孝先,以前有什么过节么?”   陆宁远已经知道他会有此问,听他终于说了出来,在满腔不知所措的欣喜当中,生出一半的难过。刘钦的身体温热,但冰冷的试探已经贴在他的背上,如果他答错了话,将会如何?   “几年前我父被杀,他也从中出力……”他开口,拿出了这一路上已经想好的说辞,“我见了他,有些失态,给你添麻烦了。”   他不敢看刘钦,幸好此刻也看不到。他那么想让刘钦相信自己,可是为此对他说了假话。说完之后,半晌没听见刘钦的回应,陆宁远背着他又走一阵,几乎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就听刘钦低声道:“原来如此。”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环了环,右手不经意般,轻轻碰到他的脖颈,就和两年前他刚见到自己的那次一样。   那时刘钦是怀着怎样的恨,将手按在他脖颈上的?现在呢?   陆宁远装作没有察觉,却从心里涌起一道苦涩的激流。石径陡然拉得平了,规规矩矩地铺在那里,两侧树木一齐站定,举起满手漆黑的叶片,在风中沙沙地响,月亮落了下去,再不升起,斜挂在屋脊一角,他的那条左腿却还是没有力气,而且泛起疼来。   就在这时,刘钦替他把夹在衣领上的一片枯叶拿下来,两根手指搓搓,松手落在地上。“我请的大夫明天来府上,你留个时间不要出门,让他给你看看手臂。一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多试几个法子,我总觉着是能治好的。” 第76章   陆宁远奉朝廷之命平定叛乱,但一直到当年的十二月,都没有能够离京。   一是朝廷给他划了三千兵马,这些人却一不从邹元瀚原本的平叛军中调拨,二不从京营中出,只从附近两省驻军之中抽调,两省推推拒拒,都不愿多给,皮球踢了一个多月,竟还不足数,还需要重新征丁,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许多时间;二是户部不肯拨足军饷,刘钦亲自催过几次,那边总有些更急着用钱的地方拿来搪塞,再问兵部,也同样拿不出饷银。   陆宁远出兵,是奉了朝廷的明旨,更是当初刘崇在朝堂上钦定的,各省各部尚且推脱如此,刘钦便知道,为此事再请旨意怕也没用。   一来国库空虚是确有其事,别处他不知道,但周章身为兵部侍郎,曾在刘钦去找他要钱时给他看过兵部的账,一见之下,实在惊心;二来这其中也不乏刘缵的暗中示意。   刘钦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刘缵在兵马、钱粮上各设一卡,无非是想尽量多拖延些时间,即便不能把陆宁远出兵这事拖黄,也要尽量让他贻误战机,无功而返。   在这一个多月近两月的时间当中,听闻邹元瀚那边忽然加紧了攻势,原本一向懒散的官兵突然间三日一小剿、五日一大剿,终日动兵,纵横各省,把包括翟广、扎破天在内的叛军都梳过一遍,大有赶在陆宁远出发之前就彻底平定叛乱的架势。   但刘钦却并不心急。刘缵势大,眼下他自己还不成什么气候,心急也没什么用,况且他心里清楚,之前邹元瀚迟迟无法平定叛乱,几次让翟广在手中逃脱,固然是存着养寇自重,飞鸟不尽良弓不藏的私心,但他就是当真认真起来,也绝不可能彻底平定翟广之乱。   这一遭走下来,他已再清楚不过,所谓平叛,只是治标不治本,百姓愁苦思乱,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苛政不废,再如何派兵征剿,也必定徒劳无功,前脚官军刚走,后脚百姓就又会啸聚山林,结寨自保,不止是他,这一点,就是换陆宁远去也是一样。   别说他二人只是武夫,能措手处不多,就是一省布政使,其实能做主的又有多少?朝廷要巨木营造宫殿,要征集钱粮供给前线军饷,甚至还要填满上下各关节的私囊,他们还能峻拒不成?   更何况邹元瀚一介庸人,岂知如何安抚百姓?陆宁远若去,战而胜之,宣谕百姓、安置流民,如果说能让东南安稳三个月的话,那换了邹元瀚,怕是连一个月都不会有。因此刘钦只是冷眼旁观,倒不曾为了迟迟无法出兵而心急,反而趁着这个功夫,以重金在京城内外为陆宁远遍访名医,想要把他那条手臂治好。   可惜收效甚微。无论是宫中的御医还是民间各地广为人所称道的大夫,给他看过之后,都说伤势太重,不可能再恢复,现在能抓能握,只是不能太使力,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刘钦还不大死心,托人向更远的几个省打听。   这一个多月间,借着崔孝先的人脉,他已渐渐与朝中许多人结识,平日里有所交往,这等小事,倒能借他们几分力。从前他在长安时,年纪太幼,又无忧无虑,不曾想得太深,与许多朝臣虽然相识,但只是平日里打个照面的泛泛之交,两年之后天翻地覆,再交往时便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通过崔孝先所结识的大多都是北人,一些在朝廷南渡之变中已经失势、或者担心自己即将失势的。并非是他对自己食言,周章提及的南北相争虽不可取,但他想要与刘缵相抗衡,就非得争取这些人不可。   即便不有意挑起争斗,但他想要在朝堂上自保,只凭一个太子头衔是远远不够的,需得真正有人拱卫才行。幸好他与这些人对彼此各有所求,加上他因有了开府选任官员之权,手里攥着几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办起事来倒也算事半功倍。   后来果然不出刘钦所料,邹元瀚铆足了吃奶的劲,也只是把翟广从山里揪出来打散,就急匆匆向朝廷表功。他只送来报捷的奏表,随信附上的却没有翟广的人头,那时刘钦就知道,他送来的所谓捷报,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果然没过几天,翟广还活着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许多地方都打出他的名号。这里面固然有真有假,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叛军不仅没被消灭,反而被邹元瀚越打越多了。   刘钦听说这个消息,是在与一众北人勋贵子弟的宴会上,自崔允文崔允信兄弟之口得知的。   消息是自然由崔孝先提供。他在朝中树大根深,耳目灵通,刘钦毕竟刚刚回来,经营日浅,许多事情还需得仰赖旁人,尤其是在京城之外、大江以南,他更是两眼一抹黑,不得不借崔孝先之力。   崔孝先自从那日停云楼一会后,为着避嫌,这样的宴会就再不亲自出现,只让两个儿子同刘钦交往。刘钦通过他结识的勋贵也大多有样学样,只让族中子弟与刘钦相交,有的时候互通有无。包括刘钦在内,席间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聚时或是游猎,或是宴饮取乐,并不打眼。   崔允信把翟广现身的情报告知刘钦时,这一消息还没传回中朝,又或者是一些人已经知道,但一时还没传进宫里。崔允信说完之后,一时满座哄然,就听一人骂道:“日把欻!老邹个瓜皮,换了额,么翟广,怂给他打出来!”   这人是个老陕,乃是开国元勋之后,因当初本朝太祖龙兴便在关中,其族中世代都引之为荣,即便已经随朝廷到了江南,也不愿说官话,但一席人久居长安,倒是都能听懂。   他本来还想再说,邻座马上踢他一脚,他反应过来,忙噤了声,就听旁边人打圆场道:“老邹平不了翟广,对咱们正是好事呀。要是翟广真折在他手里,陆将军还有用武之地么?我看是天意要陆将军成此大功。”   刘钦推举陆宁远出京平叛,是他刚回朝没几天就定下来的事。满座人都知道他的用意,见他对陆宁远十分推崇,虽对此人并不熟识,但当着刘钦的面,却也不吝时不时捧他一把,尊称他一句“陆将军”。   况且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后,而陆元谅乃是当日赫赫有名的北军大将,生就是北人,更又镇守九边重镇多年,一生都没到过江南,在他们眼里,便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陆宁远身为其子,就也被自然而然地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   “说得正是!”旁边一人附和道:“不过话说回来,真是奇了怪了,就那么几个人,怎么死活就拿不下来?老邹真就那么没有本事么?”   “哼,兔子拉犁耙,他没这个力呗。不管怎么,总归是好事,来,这杯干了!”   几个人起哄地一笑,颇为开怀,把杯举起来正要喝,见刘钦没动,迟疑着又放下来。刘钦笑了一笑,也举了杯,“说得对,看来一个月之内,陆靖方就能出京了。嗯,也该是在朝上吹吹风的时候了。”这话一出,原本因为他刚才那短暂的沉默而变得有些紧张的氛围忽地松快了,众人纷纷附和,各自心中会意,一起同饮了这杯酒。   刘钦搁下杯子,抬眼看去,又是锦帐玳筵,金玉罗绮,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都是这些天惯见了的。此时此刻,距此几百里外,翟广又在做什么呢?眼前满堂膏粱,和他们的父执,在像这般极宴娱心意、清歌痛饮之时,知不知道,漏舟水已漫到了小腿,屋中大火已经舔上房檐?   他站起来凭栏而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他们可会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星火已落在了秋原之上?   他吸一口气,收回视线,见满屋的年轻人正面带疑惑和不安地看向自己,到底将心里话忍住了,没有当众说出,想了一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京里繁华,果然不比别处。”说完,对众人点点头示意一番,推开门自己离开了,只留满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钦离开之后,马上让人向岑士瑜送上拜帖。   当初岑鸾轻侮于他,被他砍断两根手指,后来岑士瑜去找刘崇告状,但因为刘钦赶在他的前面,刘崇已经先接受了他的说辞,再见岑士瑜时,不等他开口,就先把他父子痛骂一顿。刘钦则火烧纸马铺,落得做人情,在刘崇面前给岑鸾说了好话,没追究他那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论,放了岑鸾一马。   如今该是向岑士瑜讨回这个人情的时候了。   岑士瑜兼掌户部、工部两部,想要钱粮,朝他伸手最是恰当。先前时机不到,刘钦就没有向他开口,如今邹元瀚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刚才席间得了他的暗示,明日早朝时,聪明如崔孝先等人,便会重提让陆宁远出兵支援之事,只要岑士瑜松口,不怕不能成行。   只要陆宁远带兵离京,无论是不是能毕其功于一役,但不出意外的话,总归能在翟广面前占一胜场,局势定然翻然一变,他必不会再同现在这般处处受制于人。   一应事情安排妥当,深夜时分他才回府,问起陆宁远,却还没回来,临走时也没说去哪。刘钦在京中已有耳目,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去向倒也不难,当下便招来一人问了几句。   他问过之后,神情微变,挥手让人离开,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愣了一会儿。旁边,从小照顾他长大,后来随他一起出宫开府的老仆德叔提着灯笼问:“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回去歇么?”   “不歇。”刘钦回神,顺势在院中小亭中坐下,“给我拿壶茶来。” 第77章   此时陆宁远正在刘缵府上。   邹元瀚平叛不利的消息,刘缵自然要先刘钦一步收到。他知道刘钦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陆宁远出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在的关键是,陆宁远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能做得比邹元瀚更好么?   早在刘钦刚回京,替此人讨来三千平叛军时,刘缵就给邹元瀚发下密令,让他无论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现在都必须以自己的大事为先,尽快解决了翟广。   前些日子,见邹元瀚始终没有能够依言平定翟广之乱,已经身在四川的徐熙给刘缵写了一封密信,劝他尽量把陆宁远争取到自己身边来,如果不能,就干脆找个机会杀死他,反正他现在位卑人轻,就是当真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人会认真追究。   对徐熙之计,刘缵一向算不得言听计从。在他看来,徐熙为人放浪,平日里见人总是一张笑脸,但心思之毒辣,实在异于常人,也并不合他心意。   先前徐熙未同他商量,就私自对刘钦下杀手,而且还一连下手两次,他虽然最后默认了,但其实心中不喜。如今徐熙又建议他杀掉陆宁远,刘缵本能地有些反感。   在他看来,陆宁远今年二十五六,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年轻人,虽然是名将之子,但也没怎么受过父祖荫蔽,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还是副的。   看他履历,也十分寻常,至今也不过就是在江北打过几仗,还曾出过背叛上官、无故叛逃的事。刘钦推他出来,在刘缵看来,不过是无人可用,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别看刘钦在江北待了两年,但江北那些真正能担事的大将,哪个是他能搬动的?随他南下的人,除去陆宁远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之外,再就是陆宁远手底下的几个虾兵蟹将,刘钦能倚仗的只有他们而已。徐熙让他争取此人,实在有点小题大做,至于争取不成就害他性命,更是全无必要,毕竟陆宁远又不是周章。   但刘缵还是尝试一番,如果不成,只当堵徐熙的嘴,也是不让自己的谋士失望,于是让人请陆宁远到府上,没想到陆宁远当真赴约,倒让他有些意外。   大概在十年前,陆宁远那时候养在宫里,是刘钦的小跟屁虫,刘缵同他倒也认识,只不过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他那时候话很少,站在旁边一声不吭,有时候好半天都发现不了他在,还有就是他是个跛子,走路的模样有些滑稽,但刘缵倒也从没笑过他,除此之外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那天在朝堂上,两人又有过一面之缘,没有说上什么话,这次刘缵在府上见他,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基本确认,这么多年过去,陆宁远只是人长大了一圈,其他一点没变,还和小时候一般话少,腿也还是瘸着,只不过没之前瘸得那么厉害。   刘缵知道他小时候就和刘钦玩得好,让他倒戈不是什么易事,况且第一次见面,不适合把话说得太深,于是只是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问他了一些在江北作战的事。   陆宁远倒是有问必答,只是说话时头一直低着,不怎么看他,刘缵看得奇怪,不知他是因为太过于紧张,还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皱了皱眉,随后展开了,颇为亲切地唤他道:“靖方——”   他刚开了个头,后面的话还没说,却见陆宁远忽地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给砸中似的,在椅子里摇了一摇,然后猛地抬头,两只眼睛好像两支利箭,嗖地向自己射来。   刘缵一时愣住。   从见面之后,陆宁远一直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对自己的问话也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反应,他几乎无法可想,这么一张好像石头上雕了副五官的面孔上,竟能露出这样的神情,更不必提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拿这样的表情瞧着——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陆宁远是什么意思?   陆宁远忽地收回视线,又埋下头,放在腿上的两手死死攥成拳头。见他这幅模样,刘缵有些犹豫了,不知道原本想说的话是不是该照常吐出。   等了一阵,见陆宁远没有别的反应,刘缵想了一想,仍是继续道:“我心里有句话,平日里不敢在人前说,以免惹上麻烦。今天你在这里,又没有旁人,我忍了很久,还是不能不一吐为快。”   他看着垂头不语的陆宁远,然后,就如两年前的刘钦一般,胸有成竹地道:“你父亲是被朝廷冤死的,他从没有对不起朝廷,是朝廷……还有我父皇对不住他。若他还在,江北如何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我只是个闲散王爷,父皇有用着我处,将我暂留在京里,不知哪天他老人家心意一转,我就要收拾东西出外就藩。我人微言轻,不能替你说上两句公道话,但是非曲直,我心里揣着明白,将来但有机会,一定还你、还陆老将军一个公道,你放心就是。”   他想,如陆宁远这般境遇,心里一定不平,而这些年来,因当初拍板定夺,问罪于陆元谅的乃是当今圣上,想来不会有人敢在陆宁远面前说这样的话。陆宁远听见自己这么说,一定感激非常,只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样的表现?会不会泪洒当场?   但让他失望了。他话音落后,陆宁远不曾流涕,不曾哽咽,甚至没有抬头,也没有说一句话,攥紧的双拳反而忽地松开了,肩膀猛地一垮,像是泄了口气。   刘缵但感自己力道十足的一拳打在棉花上面,对他这反应全然无法理解,知道今天再也聊不出来什么,便打算送客,还没开口,正巧陆宁远低着头自己站起来,对他施了一礼,不是军礼,而是深深一揖,几乎要碰到地上。   像是有意避开他一样,陆宁远没有抬头,就着这个姿势忽然开口。他声音突然嘶哑得厉害,里面饱蕴了某种刘缵听不懂的情绪,仔细听来甚至发着抖,但说出的话是那么冷硬,甚至决绝——   他说:“末将只知上有天子,下有储君,不敢过问其他。末将告退。”   有一瞬间,刘缵脸色猛地沉下来,显出可怕的神情,但马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之态。他走上前,扶起陆宁远,察觉他的两只手凉得不像活人,被自己碰到之后迅速向后一收,抽了回去。   他就也放下了手,这一次不曾改色,“也好,天也晚了,我就不多留你了。你去吧。”   陆宁远抬脚便走,迈出第一步时,猛地向旁边一歪,几乎跌倒,下一刻忙站直了,摇摇晃晃地迈着大步走了。刘缵站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脸上神情明晦不定。   陆宁远让人引着走到大门外,刘缵府上的家丁十分周到,解了车架准备送他,被他摇摇头拒绝了。   他走在街上,让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颤。迎面走来巡街的兵士,说已经宵禁,要查验他的身份。   他呆了一阵,在士兵起疑、手已经扣在他肩上的时候,才略略回神,从怀里拿出刘钦之前给他的一面小牌子,士兵看过后,对他行了一礼,然后便走了。   陆宁远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街道慢吞吞往前走去。   整整十一年,他为臣,刘缵为他矢誓效命的君主。从小父亲便教导他,他也常常勉励自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在心中时刻谨记着从小父亲兄长便教给他的那句“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鱼失水则死,人失忠则凶。故良将守之,志立而扬名。”多少年来,他事君惟谨,直到死的那一刻,自问也不曾稍有违逆。   也不是没有过君臣相得之时。刘缵目他为股肱良将,他也奉刘缵为明君圣主,敬之重之、忠之爱之。国事蜩螗,刻刻堪忧,刘缵拔擢他于行旅,畀以全权,使他一度曾有机会得骋胸中之志。   他心里是感激的,这感激甚至难以言表,莫说是尽忠任事,昼夜不怠,就是为他而死——将军死绥,正是其分,他决不犹豫半分。   可他不该是那样死!   他不是死在夏人手中,不是死在长安、大同,甚至也没有死在江北,他竟是死在刘缵——他效忠一生的君主刀下!   难道恢复中原,不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志向么?难道多少次夜半承明,赞画边筹,刘缵都从不曾真正放在心上过么?难道他一心为国,十一年来从不曾有一丝一毫为自家谋,也不能让刘缵看见自己的肝胆么?他有何罪于国家,竟要去死,他死之后,夏人再来,国事又该谁来承担?万里江山,究竟要谁来恢复!   一直到死前半个月,他都始终不相信刘缵会杀自己。   他想是自己得罪了崔孝先,刘缵听信了他的谗言,只要他解释清楚,刘缵得知真相,便会将自己放出。   他想是自己兵权过重,有功高震主之嫌,只要他肯交出兵权,刘缵换人接手大军也好,从宫中派来监军也好,只要能依他的北伐之策而行,哪怕让他当一个前驱之将,他也绝无怨言。   他想是自己之前上书抗辩时言辞过于激烈,让刘缵动怒,只要他再三致歉,将自己的忠心展露在他面前,刘缵就会平息了怒火,继续让他效命。   可他在狱中总共上书一十三封,刘缵不曾回复过一个字,一直到他死,刘缵也没有再见他一面。那扇牢门紧紧合着,一日又是一日。   在最后的时刻,他终于明白,是刘缵要他死,不是别人,是刘缵,是他的陛下要他死。他以为的君臣相得,都是梦幻泡影,他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再也不会实现了。   他如何不恨!   可他该恨谁呢?   葵藿之心,庶知向日。岂有草木会恨天上的太阳?将恨这个字同效忠的陛下放在一起,他无法可想。   可他今天再见到刘缵,见到这个自己跪了十一年、现在却只是皇子,比记忆里年轻得多的人,听见他同上一世时一模一样地说起他父亲,为他打抱不平时,心中猛地涌起的激流,浑身几乎按捺不住的战栗,又是什么呢?   他简直承受不住,只恨不能将心掏出来,大声问他,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可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以为他会爱听的话,想把自己拉到他身边去。   上一世时他听见刘缵在朝堂上亲自为自己父亲平反,确是激动得哽咽难言,不可自制,可如今再听同样的话,他只觉不寒而栗。   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行过一段,他越走越慢,终于难受得再走不下去,停下步子,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捏着刘钦给的小牌,因为捏的太紧,指甲下面都泛起了白色。举起来看了一阵,忽然好像最后的力气也用光了,他把小牌收在手里,慢慢将背靠在别人家的漆墙上。   刘钦在江北时曾以“韩岳之臣”四字,换来他跪地发誓效忠。但其实同样的话,上一世时他已听过太多太多次了,知道那是沙子上的字,不知何时就会被风吹散。只是因为那是刘钦说的,他仍愿意再相信一次,只要有那一点点微光,不论多少次,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只要能让他见到山河恢复的那天。   但现在他迷茫了。对他说着与上一世的刘缵同样的话的刘钦,又会将这沙上字留下多久,他们两个,又会同道同志、相伴同行走到哪一步呢?   他咬牙站直,拖着脚步又向前走,一直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看见太子府的大门。   天已经快要亮了,他打算在外面等门房起床,却见门并未关上,把守的卫士站在两侧,就和白天时一样。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疑惑地走进去,刚刚穿过前厅,就在院中小亭下见到刘钦。   刘钦像是一夜没睡,身上衣服沾着露水,面前一壶茶、一碟干果,听见声音向他瞧来。陆宁远顿住脚,也朝他看去,忘了向他行礼,沉默着并不说话。   不知道他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刘钦见到他后,露出几分惊讶之色,起身朝他走来。   陆宁远看着他走近,每走一步,便觉身上被挖去一块,痛苦难当。他知道刘钦一定听说了自己去刘缵府上拜访的事,隐约能猜出他心里想的什么,甚至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熹微的晨光照在刘钦身上,在地上石板投下暗淡的影子,每走近一步,那影子便愈发变成刘缵的模样。他们是兄弟,身高面貌,本来就有五六分的相似。   刘钦走到他面前来。陆宁远右脚动动,在那一刻想要后退,好让这影子还有最后一点自己期待着的、幻想着的、从年少时候就那样喜爱着的样子。   但他没有退。朝他走来的是刘钦,是刘钦啊,他发着怔,不仅没退,更不由他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就与刘钦站在了一处。   刘钦开口。陆宁远喉结一滚,猛地抿起了嘴,随后就见一把没开刃的刀递到面前。   刘钦道:“这些天里总见你练左手刀,我拿右手,咱们两个比比看。” 第78章   陆宁远低一低头,见刘钦左右手各攥了一把没开刃的刀,这才知道他不是玩笑,是当真要和自己比试,愣了愣,没接这刀,往后退了一小步,“我不和……殿下比试。”   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喉咙像是被烧热的烙铁烫过,疼得缩成一线。   他吞了几下唾沫,见刘钦与自己站得很近,忽然有点不敢看他,错了错眼,盯着他的肩膀。刘钦没有换下外出时穿的衣服,领口处有几条淡淡的纹章,肩头似乎沾了露水,显得湿漉漉的。   “怎么?”刘钦笑道:“你怕失手伤了我么?”   陆宁远开口,这次没发出声音,又吞咽几下,才嘶声道:“不,我从没想过……和你打架。”   刘钦盯着他瞧。陆宁远因为错开了眼,看不见他的眼神,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好像两只尖利的钉子,一寸一寸往他身体中凿。   那阵脱力感又攫住了他,好像一瞬间抽干他全身的力气。忽然间,他想起了过江的甲板上,刘钦对他说的那一番话。雨急云飞,长风鼓荡,江水拍船,刘钦对着长天江水起誓,此志一生不改。   他太想要相信了。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垂着的头,看向刘钦面孔,这次忍耐着没有移开眼。   刘钦也看着他,握刀的手腕一翻,刀尖朝上,“也许在什么时候,咱们两个已经交过手了呢。”   天外一道惊雷落在院子里面,那声响简直震彻天地,陆宁远两耳轰地一响,人跟着向下跌去。草草回神,却发觉自己还站在原地,只是打了个晃。胸口当中嗡嗡直震,他急喘一口气,似乎又定了定神,但觉朝着刘钦的这一面,像是忽然被滚烫的开水泼过,恍惚间一张面皮几乎都挂不在脸上,销蚀得露出里面的肉,脊背处却嗤嗤地冒着寒气。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副什么神情,也不知道从自己喉咙里面发出的是什么声音,甚至一时都未及想到该收摄心神、装作若无其事,只听得不知什么地方,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不……不是……不……”   刘钦面色微变。然后陆宁远就瞧见,在这双朝自己看过来的眼睛翻然一变,在那里面,狐疑的、审视的、甚至忌惮的、尖利地痛恨着的微光闪了一闪——刘钦是恨着他的,就和初见时一样。   结束了。半个他已经神魂俱灭,剩下的半个却冷冰冰地想,都结束了。搞砸了,他彻底地失去刘钦了。他抓在手里的那道缥缈的影子,才刚刚涂抹上一笔、两笔颜色,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它的眉目,就永远的失去它了。   而他心中烧着的那一簇火苗,多少烈风不曾扯灭,多少骤雨不曾浇熄,曾经照彻过死亡的漫漫长夜,穿过两世冰冷的风尘,他以为会永远永远烧着的火——现在滚滚怒涛已耸立起千丈的浪头,马上就要朝它拍下。没有希望了。   他已发下誓言,不会再效命于旁人,既然起誓,就不会再改,而刘钦却不会再信他了。或许还会再用他,但那不一样,他清楚,只要少了一点,这一世他也注定不会成功。   他还不曾拥有过,却又要重蹈曾经的覆辙,他一时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让自己痛苦。只有木然地站在那里,一晃也不再晃,好像把自己站成了一截扎进地里的木头。   一声接一声的落雷声息了,两耳忽然半点声音也没有,他终于在怔然中醒来,忽地把零散散心肝一拢,打定主意,无论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什么,他都全部接受。   在这寂静当中,刘钦淡淡道:“你忘了,咱们两个小时候就打过架了。”   他神色如常,声音好像也十分轻松。陆宁远愕然朝他双眼看去,这一次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刘钦又一次把刀递过来,刚才一直挂着的微笑收了,恢复了平日的神态,“别推脱了,来过几招。”   陆宁远已经没有办法思考,木呆呆接过刀。   刘钦向后几步,同他拉开距离,“你神思不属,我要是先手,怕你事后说我占你便宜——你先出招!”   陆宁远又呆了好一阵,才渐渐理解了他的话。他刚才说的便是实情,除了最后那一次外,他从没想过与刘钦动手,一点也没有,上一世不想,这一世更加不想。但这会儿颠颠倒倒,刘钦怎么说,他便下意识地怎么做了,左手握刀,向前两步抢去,一声不出,横刀在刘钦身上轻轻一挑。   刘钦自然轻松接住。他瞧陆宁远的架势,就知道他心不在焉,这会儿进招未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却也丝毫不手软,把刀打横里一抹,便把陆宁远的刀拨得偏了,旋即反手朝他一挥,就打在他身上,嗤地一声闷响。   刀没开刃,但也是精钢铸的好刀,势大力沉,陆宁远吃痛,下意识哼了一声,听见自己声音,才又有几分回神。而旁边,刘钦的下一刀已经挥来。   刚才刘钦打中他后,钢刀挥落下去,在半空中猛一收势,左手在右腕上一挡,一翻手腕转了刃反手推回,瞬息间便自下而上地又挑过来。虽然力道不如上一击,但前一刀是往胸口落下,这一刀却是直奔头颈,要是击实了,怕是要把他下颌打碎。   陆宁远一瞬间收摄了心神,凭着本能猛一仰头,脚下跟着退后,将这刀避了过去。   他因为与人对敌时往往要抓住机会反击,多年来养成了习惯,后退时仅退半步,只堪堪错过这一刀,却不拉开距离,以免对方出招后露出破绽,自己却追击不及。但这样一来,距离就需把控得格外精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刘钦看出厉害,“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马上又一变招,左手在陆宁远眼前一抹,右手在一旁挥刀往他肩膀上落。   陆宁远与人交手不下百次,早在他左手动时就猜出他的用意,知道是虚招,瞧也不瞧,眼睛往他持刀的右手一转,虽然身体还未动,其实却是已将这招破了。   但他忽然心头电闪:他是有意想要打我一通么?猛一顿住刚要抬起来的手,脚扎进地里没动,下一刻果然便被一刀砍在肩上。他站不稳,往旁边趔趄了下,因为事先就咬紧了牙,这次倒没有出声。   刘钦却把刀一按,冷笑道:“说要过招,干什么放水?”   他说这话时,神色间有几分睥睨,半抬着头垂眼看人,颇带偃蹇之气,像是一只骄傲的鸟,陆宁远少见他如此,又好像见过很多次,一时呆了一呆。即使他将心思暗揣了那么久,但刘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又哪里看得清楚过了?   肩膀上传来剧痛,刘钦那刀当真毫不容情,陆宁远费力出声:“你当真……要打么?”   刘钦道:“自然。”   “好。”陆宁远在心里应道,随后脚尖向外一撇,左手一抬,已朝着刘钦使出一刀。   刘钦虽然全神戒备,却也没想到他出招竟这么快,事先全无招呼,也无预兆,一眨眼的功夫就欺到自己面前。他抬手去挡,幸好反应不慢,好歹接住,两边兵器相撞,“当”地一响,还没等他松一口气,陆宁远紧接着连出四刀,分别砍向他脖颈、大腿、胸口、腰侧。   刘钦但感疾风骤雨扑面而来,全身笼罩在刀光之下,忽上忽下,毫无规律可找,也无痕迹可寻。幸好在战场上走过一遭,到了这个时候手比心快,前面三刀全都一一挡住,第四刀终于慢了半拍,两手刚抱在胸前,拦住当胸一刀,还不及拿开,腰间便传来一阵剧痛,登时气短。   他知道陆宁远还是手下留情了,第四刀要不是打在他肚子上,而是打他脑袋,他照样防守不住,多加几分力,虽然是没开刃的刀,但打他个脑浆迸裂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却并不叫停,见陆宁远往后退了两步,当下强忍疼痛,高声道:“再来!”这次先手进招。   刚才陆宁远出手太快,压得他只有不住防守的份,这一次他便占一着先,非要将陆宁远也压得抬不起头来不可。于是也使快刀,挥砍劈挑刺,朝朝往他要害处攻,除去所用不是利刃之外,已与战场上以命相搏没有差别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不给陆宁远以半点喘息之机,但每刀使出,都没能快陆宁远一步,打在他身上。陆宁远手上丝毫不见乱,挡去十余合后,忽地抓住他挥空一刀,不及回肘的间隙,猛向他腋下搠来。   刘钦一惊,马上侧身回防,这次倒挡住了,但一刹那间转攻为守,又只落下个不住招架的份。但觉陆宁远左手刀刀刀刚猛,他不使出全力,根本抵挡不住,可过不多时便觉胸间窒闷、手上发软,渐渐又跟不上,果然只稍慢半分,马上又中一刀,比先前击得更实。   这一刀是抽在大腿上,他但觉中刀处先是一麻,随后疼痛猛地炸开,他浑身一颤,竟然站立不住,后退两步,一跤坐倒,两手按去,咬紧了牙才没痛呼出声。   陆宁远如他所愿,除去没取他性命之外并没放水,明明刀没开刃,但隔着两层裤子,一条鲜血还是慢慢洇出。   刘钦一时疼得说不出话,头上、背上全都涌出热汗,刚才无暇注意,这会儿坐倒以后,才发觉腰间也疼得厉害,已没法大口喘气,只有一下下倒着呼吸。   陆宁远却如梦初醒般,神色晃了一晃,“啊”了一声,把刀扔在地上,走近了要查看他。刘钦抓起刚被自己无意中掉在地上的刀便朝他扔过去,可是剧痛之下没有力气,陆宁远下意识扬手一拨,就将它挡开,“铛啷啷”又掉回地上。   刘钦怔怔看他。   陆宁远朝他走来,刘钦往地上一摸,什么也没摸到,心头恨起,卸下护腕,一只只向他砸去。两只护腕落在陆宁远肚子、大腿上,又被弹开,掉在地上,滚了出去。   陆宁远脚下顿顿,又往前来,脸上表情简直有些仓皇了,却像是某种无可抵挡的命运,任凭他如何挣扎,都不能阻住它的脚步。   那一次让他永生不忘的死亡又一次迎面而来。刘钦扯下腰间佩玉又朝陆宁远掷去。玉打在他身上,只“扑”地轻轻一响,又被弹落,摔在地上,叮咚一声碎成数块。   这下他再没什么能扔的了,手在地上乱摸,抓起石砖缝隙间的草叶,一把向陆宁远掷去。草茎打在他腿上,扑簌簌、轻飘飘地掉了下去。   陆宁远却站住了脚。   刘钦死死盯着他,过了一会儿笑道:“是我输啦!”眉头皱也不皱,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大腿处却洇出鲜红色的一片。   他看也没看,身体不大自然地向前微弓着,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便要走,不料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住,像是有人揪住了他后背的衣服。   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刘钦愕然回头,见陆宁远追了上来,同他离得极近,那张血色全无的面孔几乎要贴在他脸上。   不等他回头,就觉身上一沉,竟被陆宁远从后面抱住。但随即没等他反应得过来,忽然,陆宁远往下便倒。因为他没有松手,刘钦腿上又受了伤,站立不住,被他这么一拉,竟被一起带倒,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第79章   刚才陆宁远心中翻江倒海,痛苦难当,认认真真比试一场之后,便渐渐入神,一时忘了其他,不像之前那般难捱。   但他也不必感激刘钦,刘钦等他一夜,同他过招,倒也不是好意替他消愁,或者让他放心,而是果真如他先前所想,只是单纯地想找个由头打他一顿出出气罢了。   先前刘钦在朝堂上看见陆宁远在见了刘缵之后神情大变,便在心里暗暗警觉;看他在崔孝先面前露出异常之状,又添几分疑心;可今天晚上,得知刘缵相邀,陆宁远便欣然赴约之后,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详加思虑,而是莫名其妙地心烦起来,更暗暗生出几分恼恨。   别看陆宁远平日里对他一口一个殿下,但过江入朝没有多久,刘缵招一招手,他就摇着尾巴过去了。难道真有什么注定,不是他的,他算尽机关、费尽心力也抢不过来?   现在陆宁远在刘缵府上,是不是也正叫着他“殿下”,拿那双沉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刘钦在亭子中闷闷坐了一会儿,越想越气,只觉陆宁远可恶。   从小到大他都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有气从不朝自己撒,想了一阵,让人准备了两把刀,专等陆宁远回来。   他想,陆宁远只有左手使刀——虽然右手是为救他才使不了的——左手刀练得不久,现在应当不是他的对手,一会儿见了陆宁远之后,先揍他一顿,再说其他。   可等陆宁远从刘缵府中回来,神思不属,丢魂一般,刘钦那时忽地一惊,暂时忘了别的,在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远比之前的烦闷恼恨可怕得多。   这猜测生出,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可在他起身向陆宁远走去的功夫里,它在心中越滚越大——   陆宁远现在这副样子,他两辈子从没见过一次,若非他之前就认识刘缵,若没有几年的相交之情,他如何能失态如此?   可他们两个之前明明毫无接触,就算暗地里有什么往来,瞒过了他的哨探,但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陆宁远在见了刘缵之后,这般地恨海情天,一副死去活来的模样?   绝没有这样的事,如果有,他不可能全未听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能重活一次,难道陆宁远也是一般?如果这样,如果这样……   他借着话头,试探出一句,只盼陆宁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反应。问这话时,若非极力控制,声音几乎要发抖了。   可随后便见陆宁远面色惨变,忽然一点血色也没了,浑身僵着,陡然间像被什么给钉在原地,睁大了眼睛呆愣愣地看他。   在那一刻,刘钦心里同样也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但这时他心中与陆宁远同时涌起的痛苦到底是什么,他要等到日后彻底确认真相的那夜才终于明白。   这时他只觉着悚震,觉着愕然,觉着难以置信,有些疑惑,但不是细想的时候,恍惚间又好像有些伤心,但他也不是会让自己沉湎于此的人,于是这伤心马上便换作了恨意。   原来他还是恨着陆宁远的。   犬吠非主,犬吠非主,他飞速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手中力道却收不住,铆足了劲往陆宁远的身上一劈,只是尚存几分理智,没往他要害招呼。   陆宁远竟是躲也不躲,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说什么从没想过和他打架。哈!他杀他那日岂是这般?   刘钦不承他的情,陆宁远也不是什么甘心挨打的迂腐之辈,果然挨了两下打后,便被他逼得还手。刘钦心中顶着一口气,这会儿也不想别的,所有一切都置之脑后,只是非要压胜过他不可。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刀砍在陆宁远身上,让他也结结实实挨上一下——可是没有。就像那日陆宁远两箭一枪就把他格杀当场一样,又一次,他就像是被死死按在砧板上的肉,从始至终竟没有半分还手之力,被他轻飘飘地击倒了。   在这一时刻,刘钦心中之恨,简直要刻骨了。   他摔倒在地,咬牙忍耐着一阵阵屈辱的疼痛,恨陆宁远,但心中明白是恨自己,可这恨一股脑倒下来,将自己盛满了也接不住,溢出来的便又都钉在陆宁远身上。   陆宁远一步步朝他走来,几乎模糊了上一世与这一世的界限。恍惚间他不在自己家里的庭院当中,而是又回到了京城外的郊野地里,那一匹飞驰的烈马,他拼死一搏的最后一击,还有回头时陆宁远如山岳巍峙般无言的自负自矜,最后是他自己那草芥一般的死亡。   若是单以与人争斗而斗败论,世上人可大体分为几种,一种是见对方出招漂亮,高声赞好,一种是灰头土脸落荒而逃,一种人默不作声咬牙而去,最后还有如刘钦这种,心里恨到极处,面上却还要端起体面,不肯内外皆输,于是整整心神坦然自承落败,然后转身便走。   等他走后,从此对陆宁远,心里面就只有恨了,若再有别的念想,他自己便要先把自己恨死。   但陆宁远没让他走,他不知道哪来的胆量,抓住刘钦的衣服,然后在这既不是生死关头,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当口,拥住了刘钦的背,突然脱力,就抱着刘钦一起摔在地上,因为是往前倒,还把刘钦给垫在了身下。   刘钦膝盖“咚”地砸在青砖上,疼得龇了牙,在这一刻疑心陡起,就怕陆宁远是有什么阴谋败露,决心在此刻灭他的口,连忙忍痛回身,知道现在两人身上都没兵器,已准备一面喊人,一面扣住陆宁远的脖颈殊死一搏,拧身时却觉陆宁远的两手还箍在自己腰上。   他使劲一推,同陆宁远分开,准备拉开半步距离,但马上又被陆宁远顺势攥住了手腕。   陆宁远拉他时用的又是惯用的右手,刘钦下意识一挣,陆宁远吃不住力,便松脱了,但随即左手忙追上来,只来得及够到他手指,稍一碰上便紧紧一收,将他拉住了。   这时刘钦若是硬拽,手指便要脱臼,他就没敢动这只手,拿另一只往陆宁远脖子上按去。可伸到一半,见陆宁远实在不是与他生死相搏的架势,稍一犹豫,又收住了,没有闹得那样难看。   陆宁远倒在地上,只支起一半,紧紧拽着他手,比起要杀他,更像只是不让他走。一张脸白得不像活人,但拉他的手有着千斤的力,而且滚烫非常,在灼着他的皮肤。   他张着嘴对刘钦,像是极力想要说话,但喉咙里只发出了几个沙哑的音节,支支吾吾听不清楚。   刘钦恨恨地在他头上一摸,才知道他发了高热,不知怎么,心肠忽然不像刚才一般刚硬,把那簇扎在陆宁远身上的恨意暂且拨开,耐下心等他开口。   陆宁远焦急地想要说话,可是喉咙紧得忽然失声,越着急就越说不出来。天已经亮起,仆役们开始活动,刘钦举起单手打个手势,便有卫士把守在两边,不让旁人过来。   他没叫援兵,已是冷静下来,能听人说话的意思了。陆宁远隐隐有所察觉,使劲吞着唾沫,把喉咙里的刀子咽了又咽,吞下百十把刀,终于能发出声了。   他开口,声音十分勉强,断断续续的,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 “你还……记不记得,在,在睢州时,我把你,扔在城里,自己……自己突围,问你信不信我,你说信……”   他用力地看着刘钦,“我不害你……我会,保护你……你还,相信我么?”   刘钦这会儿半条腿动不了,肋骨下面也阵阵作痛,他这句“不害你”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但经他一说,刘钦不由也想起了两人并肩作战的那段时光、和几次被他救下,沉吟着,微微出了阵神。   他之前太过震怖,现在稍稍平静下来几分,便也不相信陆宁远要杀自己。哪怕他真是上一世杀他之人,但两人朝夕相处近三年,陆宁远若是对他暗怀杀气,能装一日,却装不了千日,总会露出端倪,他不可能丝毫感受不到。   况且这么多时日下来,陆宁远的那副肝胆,他自问已经窥见了十之七八,要说他会做刘缵暗藏在自己身边近三年的一颗钉子,只为套取情报,或是在关键时候给他致命一击,除非他看走眼,不然绝难相信。   况且眼前这个陆宁远,当真就是当初亲手杀了自己那人么?会不会有错?   刘钦心中稍稍松动,听陆宁远这么问,其实嘴里已含了一个“信”字,这一次却不愿意吐出。   陆宁远着急道:“你信我,你……”一急便又说不成话,脸上露出明显的痛苦之色,拉着刘钦的手却收得更紧,攥得他几根手指生疼。   刘钦怔了一阵,喉咙一滚,不知是想暂且稳住他还是出于什么心思,终于还是低声道:“嗯。”   他说这话时,眼睛转向别处,声音又轻,像是从鼻子里呼出来的,陆宁远听得并不真切,一时间只怀疑是不是自己错觉。   但随后,刘钦把另一只没被握着的手放上来,准备把他紧攥着的左手拂掉。陆宁远怕自己松手之后,一切就都不可挽回,哪里肯让他拂开,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这一只左手上面,便同刚才的刘钦一样,暗地里已在生死相搏了。   刘钦见拉不开他,眼睛转了回来,见了陆宁远脸上神情,明白他还有话说,便不出声,又等了下去。   陆宁远松一口气,却恍惚了下,几乎昏倒,忙撑住心神,吸一口气,又吸一口,终于又能出声,“我刚才去了,衡阳王府。衡阳王问了,在江北的事……”   他说几句,便喘一阵,看着十分费力,却不肯停下。刘钦神色认真起来,也不打断,就听他断断续续地道:“还说起我父亲,说要,说将来要还他公道。没说别的……就是这些了。”   “哦?”刘钦问:“你怎么说?”   陆宁远看着他,“我已向你发过誓……不会,再改了。”   他没有复述自己当时说的话,反而说起了在江北时跪地向刘钦宣誓效忠的那日。刘钦想到那天,想到自己那胸有成竹、半真半假的一副作态,从陆宁远处换来的似乎是饱蘸了痛苦的一跪,恍然之余,心中蓦地像被什么推了一推,轻轻颤了两下——   原来那时的陆宁远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干干净净一张白纸,而早就在他不曾看到的地方饱蘸了浓墨。他为何竟会那样痛苦?为什么那样痛苦,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他这时才明白,对陆宁远,他知道的或许远没有不知道的多,但有一点确定无疑——他这样的人,既然发下了誓,就不会再改了。   他沉思片刻,举起手招呼人过来。陆宁远见状发急,头从地上仰起,嘶声道:“你信我……”声音已像石砾刮在地上。   刘钦不想听了,伸手按住他嘴, “嗯,我信你。”   当日在过江的船上,他自问没有什么足能取信于人之处,陆宁远却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如今他原样返回,也是应有之义,不算吃亏。   陆宁远睁大了眼睛,忽然脱力,头在地砖上一磕,倒了回去。   竟有这样的幸运么?那道缥缈的影子还攥在他的左手里面,不仅没有烟消云散,反而重重涂上了又一抹颜色,末一笔从影子间飞出,又落墨在他的身上。大浪拍下,潮水退后,那簇火苗仍静静燃在那里,摇晃两下,比刚才还要更亮几分。   他紧紧看着刘钦,一错也不错开眼睛,终于支持不住,在失去最后一抹意识之前,只听刘钦道:“把他弄床上去。”又说:“别扶我,我自己能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80章   陆宁远昏过去后,紧紧拉着刘钦的手就松开了。刘钦撑着膝盖站起来,举起那只被他捏了半天的手一看,才见上面已经有了四道雪白的手指印,几个指尖则被勒得通红。他甩了一甩,没放在心上,让人把陆宁远送回房间里,再请个大夫过来。   他没有跟过去。对陆宁远,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仔仔细细地捋清楚,在想通之前,还是不见他为好。   他回到自己房中,没惊动旁人,让德叔送来伤药,见他神情疑惑,像是想开口问自己怎么了,没有解释,挥挥手让他走了。等屋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时,他脱下裤子,才见左面大腿偏上的地方横着一道刀口,口子开的不深,却足有三寸来长,几乎从一边划到了另外一边,还在往外渗血。   陆宁远对他是真下死手了,刘钦恨恨地想。但转念寻思,他对陆宁远也是一般,有来有往,也没什么可说。沉默着清洗了伤口,拿手指挖出一大块伤药,从左到右一点点涂起来。   他恼自己打不过只剩下一只左手能用的陆宁远,便连左腿的伤口也迁怒上了,但受伤了又不能不涂药,于是便涂得格外用力,紧咬着牙,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其实就算他不故意按,伤口这里也正疼得厉害。陆宁远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割伤的地方明明很浅,但这疼不是疼在划破了的表面一层,而是疼进了骨头里面。   刘钦上好药后,换了一身衣服,试着下地走动,明明已经过了近半个时辰,走路却仍是费力,左脚一沾地就疼得钻心,竟和陆宁远一样成了个瘸子。   刚才更换衣服时,他顺势查看了腰间中刀的那里,虽然没有出血,但皮肤已经成了紫红色,稍一活动同样隐隐作痛。他于是半靠在床上歇了一阵,把这几天的事情串起来想了一想。   如果说那天在朝堂上,陆宁远在见了刘缵后神情大变,过后对着崔孝先又展露出无可遮掩的杀气,刘钦还能替他找到几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的话,那现在再装傻,便是自欺欺人了。   陆宁远一定也和他一样,重活了一次,而且一定与刘缵、与崔孝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在自己死后,崔孝先做了什么,能让陆宁远恨得想要杀他不可?   以他对陆宁远的了解,能恼他至此的事情也不多。   也许是崔孝先主张同夏人议和,极力阻止陆宁远北伐,在某一次害得他功亏一篑?还是说两人后来在朝堂上有了什么争斗,崔孝先把陆宁远搞了下去,更甚至是搞死了他?   等等。他会在这里,是因为上一世时他已身死,那么陆宁远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他也死了不成?他死在什么时候?是战死了,还是死在其他什么人手里,又或者是活到七老八十然后老死了——嗯,这个倒不像。   还有就是,他见到刘缵,为什么是那样一个反应?   想到这里,刘钦神情微动,面色凝重起来。陆宁远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世他留在自己身边,究竟是什么目的。陆宁远与刘缵做了几十年的君臣,这一次竟会转来投他的门庭?难道他背叛刘缵了么?   他不觉着陆宁远是个背主之人。陆宁远性情沉贽,又言信行直,只要说过的话就不会更改,他对陆宁远的一切信任也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但陆宁远如果当真也是重生的,原本是刘缵的臣子,这一世又是真心投了自己麾下,那便说明他已背叛了刘缵。既然他能背叛刘缵,难道有朝一日就不会背叛他么?   而如果陆宁远到现在仍是对刘缵忠心耿耿,在他身边只是虚与委蛇,那自己岂不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柄?陆宁远留在他身边,到底是想要获得什么?他是要蛰伏多年,然后等时机成熟的那日,取了自己的什么东西,去向这一世还没有怎么看重于他的皇帝陛下纳投名状么?   刘钦仔细思索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他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无非就是这条性命而已,陆宁远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他,只要杀了他,一切都会回到上辈子的轨迹,皇位也会毫无争议地落在刘缵头上。但陆宁远没有这么做,不仅没有,甚至还几次不惜性命地救他,任是他在这几天对陆宁远起疑之后心肠硬起好几回,但每每见到他那只几乎残废的右手,便又无可奈何地软下心来。   刚才他对陆宁远说信他,其实便是这个缘故,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但现在左思右想之后,答案还是没变,只是陆宁远背叛刘缵的原因,他必须要弄清楚。   也许陆宁远见到刘缵后失态如此,便是因为自知要背叛于他的缘故,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在他死后,他们君臣两个失和了么?   这个答案,恐怕不问陆宁远本人,是永远没法弄清楚的。   刘钦靠在床头,一串一串地思虑着,两手下意识地互相摩挲着手背。忽然,门口传来响动,朱孝在门外低声道:“殿下,江北有消息来,是红色的,殿下现在看么?”   刘钦猛一回神,答道:“送进来!”   他离开江北之前,在那里布下许多探子,传来的消息分为三种,红色的便意味着最紧急。朱孝送来一颗蜡丸,刘钦接过,挥退了他,拆开蜡丸展开里面的纸,只见上面写着:   狄迈东进,有议和之意。   刘钦猛地把纸往手心里一攥,暗道:终于来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把纸凑近烛火烧了,蜡丸捏碎扔在地上,等待着刘崇的传召。   他记得清楚,上一世时就是在这个时候,夏国的摄政王忽然从新都长安出发,亲自领兵东进,直薄大江,但竟然不是要与他们开战,而是要议和,以刘崇退位为条件,换两国休兵盟好,划江而治。那个一向迹近虎狼的虏酋甚至还许下承诺,说盟约成后,自己身在之日,绝不再向雍国动兵。   一开始刘崇自然是不愿退位的,但架不住夏国接连攻城略地,向他们示威,拖延数月,还是匆匆传位给刘缵,换来盟约签订。夏国那摄政王倒当真信守承诺,果然“身在之日”没有再向南进兵——因为盟约签订后不久,当年六月,他便暴卒军中,撒手人寰了。   刘钦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兵前就已经有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故意这么说的。一直以来也想不太通他死前非要逼刘崇退位是出于什么考虑,只知道在他死后,夏国新立的小皇帝亲政,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不把这前朝之盟放在眼里,故摄政王的誓言也随其身死变成废纸一张,不出两年,两国就又动起刀兵来,便是后话了。   现在议和还没真正开始,刘崇得知消息不会比他晚太多,算算时间,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议和条件是逼他退位,而自己这个太子,是必定会被召过去问对的。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就有内宦传他进宫。   刘钦给他塞了张银票,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什么事。宫人把银票收进袖子里,脸上乐开了花,说具体何事自己实在不知,但陛下心情似乎不太好,提醒他小心。刘钦对他道谢,他乐颠颠地连道折煞折煞、不敢不敢,两人互相说了几句酥酥麻麻的话,刘钦便入宫了。   他入宫之后,见到刘崇,刘崇果然和平时大不一样。他一向养尊处优,除去两年前横遭大变之外,眼前几乎没有什么让他烦心的人、烦心的事,如果有,很快也就没了。时间一长,他便多了几分常人没有的气定神闲,一张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白白净净的面孔上,微透着健康的红色,胡须虽然稀疏了,却修短合度。   但现在,那张脸上的红色显然多添了好几度,像是刚在火上走了一圈,胡须根根奓开,头发若不是梳着,恐怕已经顶起了发冠。刘钦向他脸上看去一眼,忙跪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刘崇不语,拿眼盯着他瞧。   刘钦知道,这时候一动不动地跪着或许才是上策,直身站起恐怕要触刘崇的霉头,但此举和他平时作风差别过大。他如果事先没有得知消息,无缘无故断不会如此小心,想了一想,仍是如常站起。   果然,刘崇“哼”了一声,把一页纸递给他。   两人离着虽近,刘崇伸手之后,却是在旁边侍奉的宫人两手举着金盘接过,小步蹈到刘钦身边,刘钦再两手捧起,在上面一扫,马上大惊失色:“父皇,这、决不能答应他们!”   刘崇紧紧盯着他,“你看上面写的,朕不照从,他们就要打过来了。”   “那就同他们打!”刘钦不假思索,“我泱泱大朝,难道会受他威胁不成?贼虏这般说,依儿臣看议和是假,其意只不过是借由头辱我而已。父皇乃九州万方之主,手扶日月,天位至重,岂容蛮夷轻议?”   此话说完,刘崇面色稍缓,紧绷着的脸松了松,上面的肉跟着就往下掉。“哎!”他叹了口气,“只是贼虏来势汹汹,真要打起来,解平仲的凤阳怕是不保!”   刘钦一呆,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低下头沉思片刻,忽然神情一振,扬起头来。刘崇问:“想到什么了?”   刘钦答:“儿臣有一点愚陋之见,仓促之间不及仔细推敲,不知当不当说……”   刘崇挥一挥手,示意他当说。刘钦托着下巴,边思考边缓缓道:“儿臣以为,虏贼这次来得蹊跷。”   “哦?何以见得?”   “以往夏人每次出兵,从没有过提前预告过。民间有句俗话,叫‘会叫的狗不咬人’,他们若真铁了心与我开战,必不会如此做派。父皇试想,如果他们真能在战场上取胜,如何还会提出议和?既然提出,就定有缘故。”   刘崇微微颔首,右手抚上胡须。   刘钦又停了一阵,眼睛看着地上,像是正在思考。过了好一阵,他才又道:“儿臣有一猜测,不知道对不对,姑妄言之,请父皇圣断。夏国小皇帝只是御座上的一个傀儡,夏国军政大权都在其摄政王身上,前些时日他忽然废帝,转立自己另外一个弟弟为新帝,便是明证。”   “可是他有如此大权,为何不自己践位,而是推弟弟上去?儿臣斗胆猜测……”刘钦没有说出他对那不出几月就要身死的夏国摄政王身体不好、恐怕是自知无福做这个皇帝的猜测,只是道:“或许是因为夏国朝廷之间斗争太剧,他想要以摄政身份登上大位,阻力太大,这才退而求其次,将其作为过渡,给自己创造机会。”   “那么他如何能压服众人?恐怕就要在咱们身上打主意。儿臣想,他是想要借征战之功积累威望,却不愿等那么久,便想出了这个法子,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刘崇,见刘崇对他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才继续道:“恐怕是想借废我大雍一帝之功,堵本国反对者之口,所谓和约,只是他称帝之资而已,请父皇明鉴!”   他这话虽不好听,但刘崇仔细一想,实在没有半分破绽。默认之余,不由心惊:没想到自己这幼子竟有如此见识,短短片刻的功夫,竟然就能想到此处,当真是后生可畏。   按说他若退居幕后,他这位置便会顺理成章地落在刘钦这太子身上。但今日一谈,刘钦对议和却没有半分赞同之意。听了他这一席话,刘崇心中芥蒂不觉消了,转而换成了另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这不舒服却说不出来。   他点一点头,让刘钦暂且退下。刘钦照做,却在出门之前,忽然转头道:“兹事体大,不好问计于外臣,儿臣又年幼,才疏学浅,大哥素有贤名,父皇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第81章   刘钦走后,刘崇沉思良久,又召了刘缵过来。   与刘钦不同,刘缵虽然一向耳聪目明,但那是在江南,过了长江,对夏人与江北军务,他就知之甚少了,被刘崇传召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全无准备,见到夏人送来对那封国书上的内容,不由大惊失色,半晌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人一向穷凶极恶,如今却突然提出议和,本就足够让人难以置信了,更不必提这议和条件,竟然是逼他堂堂一国之主退位,简直闻所未闻!   刘缵震惊之余,忽然头顶一凉——他马上想到,眼下刘钦是太子,万一这和约成了,皇位岂不顺理成章地就落在他头上了?   他整整心神,猛一抬头,正与刘崇看过来地目光对上,原本正要开口,却忽地吞声。   从他接过夏人国书之后,刘崇就一直打量着他,他脸上的震惊、错愕,还有最后一闪而过的厌恶之色全都一览无余。刘缵抬头,见父皇正盯着自己,神情颇有些明晦不定,心里怯了,原本想说的话就没有马上出口。   他胸口狂跳,手上汗出,在这惊天之变中勉力收拢心神,明白自己接下来说的话至关重要,万一说错了话,之后再做多少事情也未必补救得回来,忙在心里飞速地思索着,手上的汗越出越多,将信纸一角都打湿了。   好半天,在刘崇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不耐之色后,刘缵终于开口,“决不能答应他们!”说完,他定一定神,坚定道:“父皇贵为万民之主,乃天命所归,夏人世代蛮夷,披猖至极,竟敢妄开此议!儿臣请提一支锐旅,长驱直入,为父皇扫灭群凶,灭此朝食!”   他说的是天方夜谭,所幸态度十分坚决,刘崇嗤笑一下,没有当真,又问:“不答应他们,便要开战,江北诸军,可有能为国藩屏的么?”   刘缵让他问得一愣,也没再提自己亲自领兵过江作战的事,支支吾吾片刻,一时没了主张。   若是徐熙还在,他进宫之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以徐熙的智谋,教他几套问对的说辞,虽然未必刚好押中题目,但也能让他在御前好歹有开口处,何至于像眼下这般捉襟见肘?   刘缵心中焦急,头上的汗顺着眉骨淌下来,打在纸上,“噼啪”一声。他知道不能沉默太久,但事起仓促,不及沉思,只有勉强道:“解督沉毅有谋,老于军事,儿臣想他定能……定能御敌于江北,不使,不使北贼得计……”   他口中说着,心里渐渐冷静下来,知道刘崇必定不想退位,此事症结其实并不在军事上面,吸一口气道:“北贼如此,其意乃在辱我轻我,不在其他,若是为其所恫吓——恕儿臣直言,我大雍与他们的藩属国又有什么区别?君辱臣死,似此唾面自干之事,若朝廷当真为此,则儿臣宁披发覆面死于国门之外!”伏地深深一跪。   他因事先全不知情,于北方形势的一番论对远不及刘钦有见地,期期艾艾,刘崇对他不由好生失望。但这番话说出,拳拳之情,又让人深为感动,更说进了刘崇心里。   他做了三十年的皇帝,主威独运,大权独揽,谁敢让他退位?天方夜谭!夏人要是能打,早打过江来了,现在又要议和,又要兵不血刃逼他退位,实在痴人说梦!   他收到信后,先是惶然悚震片刻,渐渐定神之后,便打定主意置之不理,叫两个儿子来,其实只是观望其态度而已,如今有了答案,便让刘缵退下。   在两人谈话的功夫,刘钦去后宫探望过母亲,从宫里出来时已近中午,又遇到崔允信请他赴宴。刘钦自从回京之后,同他们便三日一宴,五日一游,这次也不推拒,只是同崔允信到了宴饮之所后,却并不坐下,同人只喝了一杯酒,眼睛在屋中众人脸上一扫,便推说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   众人一头雾水,纷纷出门相送,刘钦挥手让他们少歇,不必为自己败了酒兴,只让崔允信一人送他,给他一张纸条,让他回去交于他父亲崔孝先,便登车离开了。   明日有朝会,刘崇定然要说起议和之事,他提前通知崔孝先,让他有所准备,也算卖他一个人情。况且这次他去,还有另外一个收获,只是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还有待后观。   他知道经了这件事后,刘崇肯定要催问东南平叛进度,陆宁远出兵就在十日之内。等了许久的时机终于到了,但这会儿他却不想见陆宁远,把议和之事告知给他。   如果真如他所料,那么陆宁远对此事也已经提前预料到了,无需他巴巴地凑上前再去告诉。至于出兵平叛,陆宁远是为朝廷做事,不单是为他,他也没什么必须嘱咐的。况且陆宁远若真是从上一世来,那带兵打仗已经轻车熟路,就更轮不上他指手画脚了。   刘钦不快地想着,回府下车,正要径直回卧房,德叔却跑过来向他汇报:“晌午请大夫过来看了,陆小将军没什么事,就是染上风寒,几贴药下去就好了。只不过这会儿人不大清醒,药给他煎好了,送不下去,高热了一个多时辰了,殿下看怎么处置为好?”   刘钦脚步顿顿,随后又往前走,“那等他醒了再喝就行了。”   “烧得高,”德叔跟在他背后,看出他心情不怿,小心道:“别给烧傻了……”   “他?”刘钦哼了一声,没说下去,挥一挥手自去了,看来是不愿理会这事。德叔只得站在原地,想了一想,又回到陆宁远那里。   刘钦只让他帮忙找大夫,倒没吩咐他照顾人,但他虽然以前一直在宫里,等刘钦开府后又直接到了太子府上,朝廷之事却也听说过一些,分辨得清黑白朱紫,对当初冤死的陆元谅深有同情,见陆宁远是他的后代,难免起了几分怜意。   加上自从陆宁远住进来后,刘钦对他就关照有加,今天忽然冷淡,他心下一寻思,便觉是年轻人因事负气,等气消了就又会哥俩好起来,便打算这两天替刘钦代为照拂一番,免得他气消后后悔。   他去到陆宁远房中,摸他额头果然还烫得厉害,打了盆冷水回来,在里面绞了条手帕,擦在他额头、脖颈上。陆宁远仍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眼皮不住颤动,像是要醒来,却睁不开眼。   德叔想他无父无母,又没成家,孤身一人寄居在这里,现在又生了病,觉着他可怜,把手帕绞了又绞,擦了小半个时辰,换了一次水,再摸他头却还是烫着。   他正要出去换第三盆,却见床上的陆宁远忽然睁眼,呆呆地看着自己。德叔松一口气,弯下腰对他道:“可算是醒了!”   陆宁远眨了两下眼,像是没听明白,只呆望着他,两只眸子渐渐拢起了些光。待看清他后,忽然间神色一变,一张烧红的脸陡然白下去,嘴唇打起哆嗦,对着他不住摇头。   德叔瞧得一愣,担忧他真是烧魇着了,凑近了看他,陆宁远却躲避他一般闭了眼,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正奇怪间,听见门口传来响动,一转头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刘钦。   他就猜到刘钦会来,也不惊讶,见他站在门口不动,知道他是缺个台阶下,便道:“殿下来看看,他烧得正高呢。”   刘钦面无表情地道:“是么?我看看有多高。”说完才抬脚往里走。   德叔把手帕搭在盆边,收到旁边,脸上神情一如往常。   他今年年近六十,一张老脸皱纹密布,不做表情时便好似树皮一般,即便做了表情,一般时候别人也看不出来。他这会儿笑了一下,但除他自己,屋里另外两人谁也不知。   他是个没志气、也没能耐的人,一把年纪了,既不是掌印,也不曾秉笔,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从青葱少年熬到了如今的鹤发鸡肤,也只是从小火者变成了老太监。这几十年来的人生里,日复一日,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看着刘钦从襁褓里长到现在这么大。   刘钦小时候,拉屎撒尿都归他管。睡得不对劲了,他和乳母就轮番抱起来拍抚摇晃,给他唱歌;不爱吃饭,也是他拿勺子哄着劝着一勺勺往嘴里送;疯跑时摔破了腿,是他给上药;读书后顶撞先生被罚抄书,也是他一面给偷偷送饭,一面向刘钦的母妃求情。   他是没根的人,身份低贱,是地上的泥,刘钦却生就金枝玉叶,是天上的太阳。但在他心中,多少年一直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没对人说过,说出来恐怕要诛他九族——   那就是他把刘钦当做自己的儿子,从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他就在心底里悄悄这么想了。   或许是从那一天,刘钦自觉受了委屈,没去找母亲,跑过来抱着他哇哇大哭;   或许是更早的一天,刘钦爬上他的背,一屁股坐在他肩膀上面,他怕刘钦摔下去,忙抓住了他的两条小腿;   又或者是最早最早的那日,刘钦在小小的襁褓中哭个不休,他摇晃了拨浪鼓,唱歌唱哑了嗓子,把鬼脸做遍,仍是哄他不住。他束手无策,不知道要不要叫乳母过来,到最后满头大汗地遮住了脸,把手拿开,遮住,拿开,又遮住,又拿开,刘钦才总算破涕而笑时,他长出一口气,抓着刘钦那刚刚一寸来长柔软的脚丫,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口中脱出——   空无一人的寂静宫殿中,只听见他的一声笑骂,“小坏蛋!”   他浑身一个哆嗦,连忙住了口,但从那时起,心里就扎下了这个念头。   一晃许多年过去,刘钦已从婴儿长成了翩翩少年,因为做了太子,他也就跟着一同显贵。许多小火者对他终日讨好,想求他收做干儿子,这在老太监当中是常事,但他一个也没答应。他就悄悄地想着,念着,一个人揣着自己的心思,他不说,也就没旁人会知道。   见刘钦过来,他自觉从床边让开,看见他腰间空了,没有佩玉,暗暗记下,准备去拿块回来。   刘钦没急着去看陆宁远,看他要走,拦住他在耳边道:“让人找张大龙,告诉他陆宁远病了,让他过来。”他点点头,把水盆端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关门出去。   刘钦走到床边,垂了眼睛往床上看看。陆宁远听见了德叔的那声“殿下”,睁开眼睛,见刘钦就在旁边,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刘钦原本看他虚弱,正打算伸手在他额头上探探,见他自己坐起,倒不好伸手了,就站着没动,下意识地,右手轻轻抚上左手手背。   陆宁远一口一口喷着热气,呼吸粗重得刘钦都能听见,刚褪去血色的脸又烧得红了,靠在床头,忽左忽右地轻轻晃着,却不躺下,怔怔睁着眼,在刘钦抱在一起的两手上瞧了一会儿。然后,在刘钦刚好要说话时,他忽然问:“很疼吧?”   刘钦一愣,随后恍然,神情一整,两眼盯着他面孔,应道:“嗯。”   陆宁远不语,忽地哽咽一声,从床头离开,往前一点点弯下了腰,像是张越拉越满的弓。张到头时,往旁边一歪,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 第82章   那是在他杀死刘钦的大半年后,陆宁远病势渐轻,就想弄清楚刘钦为什么要做出谋反的事。   从刘钦被夏人放归之后,他们两个私下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少有的几次坐下来聊天,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刘钦在江北时都经历了什么、心里想着什么、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陆宁远全都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刘钦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作为阴谋作乱的逆党,被传首京营诸军后,便裹了张席子草草下葬。埋葬他时,不知道有没有人将他的首级和身体缝在一处,而他那不起坟茔、不立墓碑的埋骨之地究竟在哪,除去刘缵之外,也无人知晓。   刘钦活着时没有什么建树,死时又是篡逆而死,就此成为朝野间不可提及的人物,无人追思,无人哀悼,也无人凭吊。大江日日东注,销骨磨名,俯仰之间,身共黄土俱尘,名与草木同朽,或许再过不久,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了。   但陆宁远记得。他借着在京城养病的功夫,私下里探寻着刘钦留下的痕迹。   当初刘钦起事之前,或许是对自己能否成功没有把握,事先便将府里的人遣送大半,约定大事若成,就还有再见之日。后来自然是没有这一天的,于是这些人就各奔东西,散落各处,像水滴掉进大海。   陆宁远想了所有的办法,暗中找了很久,终于辗转找到了曾照顾过刘钦的一个老仆,那个人就是德叔。   小的时候陆宁远与刘钦便是好友,对他身边那个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太监自然留下了几分印象,后来他去刘钦府上拜访,也曾见过这个老仆的面。只是他找到此人时,正值深夜,他又头戴蓑帽,身披斗篷,这老仆一时并未认出他来。陆宁远也就没有自报姓名,当先向他问起了刘钦的事。   刘钦谋反,阖府都要连坐,这老仆自然不敢再居住在京里,但他身有残疾,又半截入土,在世上更没半个亲人,也没处可去,就栖居京郊,在农村隐居起来,用分别时刘钦给他的银两盖了一座土房,剩下的钱足够他衣食无忧地度此一生,他却全都埋进地里,同乡人一起力田而食。   旁人看他,便是一个寻常的老汉,只是声音发尖,下巴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胡须,说话口音和别人不同,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陆宁远找见他后,说明来意,他原本十分警惕,问他什么都说不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但陆宁远追问几次,他呆立一阵,长叹一声,终于松口,请他进了院子,却没让他进屋,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哽咽,好像一下老了十岁。   “出了那事,人人都说雀儿奴是乱臣贼子,和他刀割水洗,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一样,就是提也不敢提他。你是一个有肝胆的,难得,难得……他死了那么久,你想问他什么?”   陆宁远来的时候,是想问刘钦谋反是因为什么,但默然一阵,开口时却是问:“他这几年……过得不好吧?我见过他的手……是在夏营里弄的么?”   他竟问出这样的话,老仆也是一愣。过了半晌,在一片黑黢黢的夜色当中,陆宁远才听见他那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将虬曲的树皮从树干上一块块剥开。   “是啊。他在夏营吃了多少苦,不止是那一双手,还有身上……”老仆低低地说,“他心强,对那时候的事不肯多说,但身上的疤一道道的都在那里,光我见到过的,肩膀、胳膊、前胸后背,还有腿上,有烫出来的,皮都鼓着翻着,还有打穿了的,肩膀上的疤一前一后,那是后来长起来的,刚回来时候,是从前面通到后面……”   “啊。”陆宁远忽地发出短促的一声,老仆耳背,没有听见,又继续道:“他不和我们说,但我看着他从小长大,哪能不知道,到后两年,他身体更坏,成天价疼着,尤其阴天下雨,就躲在屋里,一整天都不露面,他是出不来啊!”   “有时候我耽着心,夜里睡不下,悄悄去他门外,就听里面翻啊翻啊,半宿半宿不歇。太医也看过,没有法子,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后来他就做了那事……其实做不做都一样。也好,其实也好,成天一刻一刻那样疼,哪是人能受的,不知道现在……”   他声音轻下去,像是怕吵醒什么人似的,“他是不是睡着好觉。睡吧,睡吧,好孩子,睡了就好了……”   空气湿润着,看不见的灰尘漂浮起来,东边的云层间响起隐隐的雷声。陆宁远在斗笠里面,像是与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   好半天,他才又道:“老伯,他在夏营中的事,你知道多少?是谁对他用的刑?”   他声音压得太低,像是咬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仆一开始没听清楚,问他说了什么。陆宁远又重复一遍,手按向腰间的挎刀,刀在鞘里轻轻打出脆响。   第二次时老仆听清楚了,摇了摇头,在黑暗中却看不见,只能听见一点动静,“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过了一会儿,又道:“可能是一个叫呼延震的吧。他经常问起这个人的消息,对别人都不这样关心。”   忽然,云层间落下一道闪电,照亮半个天幕,有一瞬间的功夫,将这座小院也照得亮如白昼。陆宁远的脸与老仆的脸在黑暗当中相对着闪了一闪,一个满布汗水,一个沟壑纵横。然后电光落下,小院又归于黑暗。   借着这道电光,老仆看清了陆宁远的脸,一瞬间认出他来。然后,就听一道厉声的哭嚎如鸟啼般突兀响起,老仆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朝着陆宁远扑过去,扯他衣服,拼命捶着他拍着他,没有指甲的手指使劲抓他的脸。   陆宁远呆呆站着。老迈的拳头一道道落在身上,于他而言,一点疼痛也不觉。他眼前忽然闪现出刘钦的身影,眼睛在眉骨里陷着,手腕的骨头支棱出来,神情悒悒的,看到自己看过去,就拉下袖子,藏起了那两只伤疤横贯的手。   这一次,陆宁远没再黯然退开,猛地向前捉住了这一双手。但下一刻,他手中一空,它们便如轻烟散去,刘钦却站在远远的地方,面目模糊着,定定看他。   他朝他走去,每走一步,刘钦便如水上浮光、风中掠影般改换一次面目。   年幼的刘钦伸手一拉,拉他上了自己的那匹小马。他坐下去,鞍间一空,小马消失不见,两人一起跌倒。刘钦血流满地,脖颈间空空荡荡,裸露出鲜血淋漓的腔子,他的面孔却凑近过来,一晃到他眼前,神情带着焦急,好像还有一点关切,张着嘴不住对他说着什么。   陆宁远不住地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悠悠转醒,意识从核桃般大小一点点在身体中延伸开,声音从很远处来,渐渐近了,最后响在他耳边。   “陆宁远?陆宁远?”   刘钦拿手扳着他的肩膀,半扶半抱地托着他,差不多是同他抱在一处。   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隐隐作痛,陆宁远想起自己正在发烧,而且烧得很热,这才见到这样之景。但当刘钦见他醒来,把他放回床上,他的后脑挨上枕头时,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醒了,下意识地,喉咙里发出一响。   梦境和眼前的现实交织着,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明明知道自己此时正在哪里,正在何时,却觉着自己被落在了京郊,落在腊月十五的那天。   他下马,把长枪从地里拔出来,刘钦的身体挂在枪上,跟着向上一提,又沿着枪身滑下,但只滑下一半,枪头的锋棱就卡进肉里。他跪坐在旁边,一手按着刘钦的身体,另一只手把枪抽出来,当啷扔在地上。没了枪杆,刘钦的胸口只剩一个黑色的洞,从那里面,猩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下面的地给洇成红色。   他一时呆了,抱着刘钦身体,抱起来,滑下去,又抱起来,又滑下去。刘钦像是变成一滩血肉,或者是一捧沙子,弄散了拢不起来。他把刘钦放在腿上,这次总算抱住了,撕下衣服给他压住胸前伤口,越压血就越流,前后一齐涌出,将他的腿也打湿了。   刘钦的那匹马没有跑走,焦急地围着他转圈,鼻子里发出不安的啼响,不懂刘钦已死,只以为他被抓住,弯下脖子连连用嘴叼他肩膀,想要把他拉起来,牙齿叼破了刘钦肩膀,却没有血再流出。   陆宁远惶然着,没有落泪,只感觉不是真的,揉刘钦心口,没有反应,反而渐渐凉了。什么东西硌在身上,他低头,看见是刘钦身上插着的羽箭,抽出来,箭头挂着一小块皮肉。   李椹策马过来,见到逆贼竟是前太子,同样一愣,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陆宁远见到他,如同抓到一根稻草,急急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杀了他么?我杀了他么?”说到后面,话里带了哽咽。   李椹定一定神,知道他和陆宁远卷进了大事,没答这句废话,抬头看向周围。远远已能看见宫里来人,他忙对陆宁远道:“快起来!”   陆宁远没有听见,把手捂在刘钦胸口的血洞上。李椹看见,不明所以,“心都捅烂了,没救了。”伸手想把他拉开。   就这一句话,陆宁远霍然惊醒,浑身猛地一凉,手上跟着一松,任李椹拉开了他。   从此他被落在了那里,即便后来他又做了那么多的事,南北驱驰,六师屡征,名震羌夏,但他从没办法忘记过那日。   什么沉重至极的东西压在身上,几乎要将他压垮了。陆宁远粗重地换着气,不敢看刘钦的脸。   他想,刘钦大约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要怎么对他?他说还会相信自己,那又是种怎样的相信?要不要全都对他说了?可就是自己亲手杀了他啊,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两样?   刘钦扶他躺稳,就松开他,手从他的身上离开。陆宁远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冲动,于是就像在梦中时那样,像在昏倒之前,猛地拉住了那一只手。   他的手发着烫,便觉刘钦的手凉,刘钦轻轻抽了抽,他下意识地把手一松,马上又攥紧了。   刘钦一愣,等着他开口。陆宁远却没有话说,不吭声,也不松手,只是固执地拉着他。终于,在陆宁远喉结一滚,就要开口时,刘钦眼中有什么一闪,先他一步道:“还发着热呢。”   说着,他顺势坐在床边,“还是擦点酒吧。” 第83章   第二天朝会,刘崇果然出示了夏人议和的国书,一时举朝哗然。满廷臣工无论文武,无不纷纷请战,皆说决不能答应夏人要求。   但不答应,就要备战,一旦夏人大举南下,江北就要加派人马,要制作甲胄兵器,要运送钱粮,之前拖欠士卒的军饷也需要补齐,然后问题便落在了钱从何出。   崔孝先便站出来道:“东南各省向是膏腴之地,富甲天下,赋税若能足额收上,足可以供养大军,只是目今流寇猖獗,为害乡里,良民胁从,人心思乱。普通百姓,原本该向朝廷纳粮,却被流贼抢劫一空,许多地方粮食已经收上来,却被匪类中道劫走。以臣看来,粮饷不是不足,是一时难以尽数征收,必须先破流贼,畅通粮道,以实军资,方能御敌于大江之北,请陛下明鉴。”   刘崇经他一说,也深觉有理,忽然想起陆宁远的事,问他怎么还没出兵。刘钦原本想要出班,没想到周章先站出来,详述了户部、工部、兵部因钱粮支绌不得已互相推诿之事。   刘钦听得一愣。崔孝先已可以算是他的人了,在朝堂上替他搭梯子、找台阶不是什么奇事,但周章竟然会替他说话,倒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放在以前,刘钦或许要生出些绮念,想他对自己毕竟不同,但现在心里装着的事太多太沉,竟起不了一点念头。片刻之后,他马上想到,周章不是在为他说话,是一片公心为了国事,在他心里装着的,既没有关于刘缵的私念,也没有关于他的私念。只是于朝廷而言,当真到了下定决心扫清叛乱的时候,所以他便有这般的进言。   刘崇亲自过问,加上岑士瑜为岑鸾之事还刘钦人情,暗中出力,先前始终拖延不下的事果然很快就定了下来。十日之后陆宁远便要出兵,带去的人虽不足数,但允许他在当地招募兵勇,粮草也不多,但可支一月,一月之后与邹元瀚会合,可从他那里一体支取。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刘钦虽不满意,却也知道没法再争了。要是别人,这样稀里糊涂出兵,不说全军覆没,恐怕也会无功而返,但陆宁远不同旁人,粮草军士这些问题未必难得倒他。   这念头生出,他不由顿了顿脚。   他明知道陆宁远才二十出头,可从什么时候起,便不觉对他的用兵之能多有倚仗?如果陆宁远现在当真只是个毛头小子,他还会将这或许是两国签订和议之前唯一一次出兵的机会交到他手上么?原来答案早就摆在他面前了,只是他之前从没注意到过。   他这里忽然缓下步子,那边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崔允信险些撞上来。刘钦顺势同他闲聊几句,让他替自己向崔孝先道谢。   交谈时,崔允文就从两人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刘钦拿余光看着他,脸上神情没变,脚尖却向着他转了一转。   傍晚,等崔允信回家时,父兄两个正在用饭。崔允信已经在外面吃过,就没去凑热闹,见过了礼,便要回房,却被崔孝先叫住。   “又去哪里鬼混了?你也老大不小,成天价该有点正事了。”   崔允信本来就是假意要走,专等着父亲发问,闻声便笑呵呵地转回身,拉开椅子坐在桌边上,“什么鬼混,儿子是去寻了些新鲜玩意,打算之后拿去送给太子。”   崔孝先原本板着脸,听他说起太子,不由缓和了几分面色,只是仍端着架子,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你那东西,太子就瞧得上眼了?”   “寻常物什,他未必瞧得上,但这个不一样……”崔允信说着,神秘兮兮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方盒,推开盖子,给崔孝先瞧。   崔孝先看进去,见里面是一块玉,看纹路光泽倒是上品,只是形状奇怪,方不方正不正的,问:“就这个么?”   崔允信看他神情,就知道他不懂,笑着问:“爹,您道这是做什么的?”   “就是块玉,能做什么?”   崔孝先做官的官声不怎么好,在刘钦那里也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到了陆宁远那,就更是大奸大恶之徒,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他有一点,就是于食色两性都十分淡泊,平日里算得上洁身自好。崔允信见他实在不懂,也不好再说,把盖子一扣,转了话题,“您就瞧好吧。对了,今天太子殿下让我代为道谢,说您今天在朝堂上给他帮了大忙。”   “嗯。”崔孝先抚须道:“这才算干了件正事。他都是怎么说的?”   崔允信就把刘钦让他转达的话同崔孝先说了,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瞥崔允文。他大哥还在那里八风不动地吃饭,好像这边的谈话与他无关。   他便说得更加起劲,将刘钦说得对他倚重非常、亲密无间,崔孝先虽然知道他言辞夸大,不可尽信,听着却也不由老怀大慰。   以他的身份,明面上不好与刘钦走得太近,以免授人以柄。他这小儿子素来有纨绔之名,他去和刘钦玩玩闹闹,谁见了都不会起疑,万一将来事有蹉跎,押错了宝,他几乎没与刘钦直接接触过,毕竟攀扯不到他身上,回旋的余地就也大些。   他一面听,一面微微颔首,同崔允信一样,也暗暗瞧向了崔允文。他这长子性情沉稳,比起小儿子,自己一向是更看重他的。可与太子结交的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他却没了动静,原先还同刘钦有点走动,最近的几次聚会游宴,听说他都没再出席,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前天崔孝先还问过他,他说自己任职禁中,不好与太子走得太近。崔孝先一听就觉着不像真话,但想儿大不由爷,也没再劝。这会儿见他不吭声,忽然想他与刘钦疏远,会不会是想走衡阳王的路子,或许自己该在两条船上都走一圈?但马上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要是推了衡阳王上去,他岂不一辈子都要被陈执中压上一头?况且陈执中在江南根基不浅,这时候向刘缵示好,只是锦上添花而已,扶持刘钦却是雪中送炭。他在朝中孤立无援,得了自己襄助,岂不心怀感激?这样一想,便将刚才的念头抛之脑后。   崔允文道:“父亲,我用好了。”说着搁下筷子。   崔孝先“嗯”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他便起身离开。崔允信瞧他背影,撇了撇嘴,虽然不饿,拿起桌上筷子又往嘴里填了两口。   这边父子夜话,那边刘钦回到府里,果然遇见前来探病的张大龙,还带来一个李椹。他特意让德叔叫张大龙过来,自然不会是让他瞧瞧陆宁远发烧是怎么个烧法、烧得有多高的,而是别有一番用意,对李椹也有要用他之处,与张大龙又不一样。   但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现在他们两个加上一个陆宁远,三个人正在一起,他就也不急着开口,走到床边,先摸了摸陆宁远的额头。   他也不背人,当着他俩的面做出这番举动,有几分有意为之,因着神态如常,举止自然,别说是张大龙,就是李椹也什么都没多想。只有陆宁远心里一颤,忽地抬眼向他瞧来。   刘钦知道他在看自己,见两把椅子都被占了,便坐在床边,“烧退了不少,看你这身体,像是再有两天就要大好了。”   他说着,取过桌上的水,试试温度,自然而然地递给陆宁远,就好像之前的事全未发生过一般。   几乎是在确定了陆宁远秘密的那一刻,他就在心里打定主意,此事到此为止,不能再逼问下去了。就算问清楚了又能如何?事实俱在,他不信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况且事情只有看出来的,没有问出来的,如果再问,那便是向陆宁远摊牌,告诉他自己和他一样,也是自上一世而来。   现在他说过的话,还没有能真正暴露这点的,陆宁远顶多有所怀疑,却没有实据。一旦彻底暴露于陆宁远面前,那以后他看自己,便是看一个已经死在过他手里一次的人,一个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手下败将,一个死得那样轻如鸿毛、那样毫无建树的彻底的失败者。不管陆宁远作何想,此一点刘钦是断然无法接受的。   他回忆起这一世同陆宁远相处的点滴,隐约感觉他对自己似乎是有愧的。要是让陆宁远知道自己便是被他杀了的那个,这愧疚或许还要更浓,他大可以拿来利用。但他不愿意这么做。   这样囫囵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该做的事才能照常做下去,他也还能有像这样坐在陆宁远床头的时候,一旦揭开,他是绝不可能再同陆宁远亲近的了。   刘钦忽地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在一瞬间垂下了眼,心中闪过一抹无措的困惑,拿着水的手跟着低了低。他想自己该是恨着的,但好像也不尽然。在恨之外,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他却心思烦乱,细究不得了。   陆宁远从他手里接过水,同样意外非常。   刘钦不再问了么?   他心跳起来,忐忑地等着,幸好转天之后病势大减,这次不至于再失态。为了通风而打开条缝隙的窗口间,建康十二月的风轻轻吹来,丝丝缕缕缠在他身上,他握着刘钦给的水,还不及喝,喉咙痒起来,忽地低咳两声,然后一串一串咳嗽起来。   他心里一烦,知道自己是又犯了旧疾。   先前他年轻气盛,不满熊文寿,叛出官军私下与夏人交战,胸口中过刀伤,伤了肺子,从此落病,春夏时还好,每到冬天,只要被什么勾起此疾,就要咳上一月两月。咳得轻时还好,严重时颇为误事,上一世时他为此几次延请过名医,结果就和他的腿一样,没有办法根治。   刘钦见他忽然咳得厉害,手中水上下乱荡,把杯子从他手里抽了出去,下意识站起来,回头看了李椹和张大龙一眼,意思是问他们怎么办。   他知道三人是好友,便觉着李椹会有经验。但这时距离陆宁远中刀伤才过两年,伤养好后犯病还是第一次,李椹还不知道这是落下的痼疾,只当他是风寒咳嗽,实在再正常不过了。见刘钦看过来,眼神当中颇有问计之意,暗道他对陆宁远当真不错,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便借着粗通的一点医理含糊道:“咳嗽是热症,与单纯的风寒侵体不同,大概要让大夫换一副药了。”   刘钦听他一说,登时醒悟,原来只有他知道陆宁远这病的底细。上一世时两人来往虽不多,但陆宁远朝野瞩目,打个喷嚏都有人知道,何况是经年常犯的旧疾。许多人为了讨好他,送医送药,都是公开做的,不是什么秘密,刘钦不费心思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年冬天,陆宁远正好回京,早朝时就开始闷声咳着,一声一声使劲藏也藏不住,差点因御前失仪被御史参上一本。刘钦心想,他这样的还能打仗?但和自己无关,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退朝以后,众人走出大殿,陆宁远不再压抑,咳得简直是撕心裂肺,像个老头,在一处偏僻处站定,背人埋着身子,肩膀一抖一抖。   刘钦从他身边路过,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觉着他可怜,又或许是想到自己,难得停下来问了一问。   陆宁远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看他,声音止住了一瞬,因为咳得很久,瞧过来的两只眼睛有些发红,但一下子很亮。刘钦不记得那时两人都说了什么,可是陆宁远朝他看来的那一眼,竟然无意中记到现在。   他虽然对那时的印象不深,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当时他一定没有像现在这样,凑到旁边,抬手在陆宁远背上拍了拍。   陆宁远刚刚犯病,还不严重,本来马上就要停了,让他的手落在背上,心中激动,岔了口气,反而咳得更加厉害。刘钦不知,就没停手,让李椹去找大夫。   等李椹出去好一会儿,陆宁远才渐渐平复下来,一张脸咳得通红,神情中倒不见什么痛苦萎靡之色,脑袋垂得低低的。刘钦见状,就想把期日兴兵之事和他说了,但开口之前,心中忽然现出一个念头——   要是他现在像那时一样看我一眼……还没想到后面,陆宁远就抬了头,扬起那双因为久咳而变得湿漉漉的眼睛朝他望来。   忽然间,像是一跤跌进水里,柔软的凉意荡彻全身,刘钦站在那里,竟然呆了一呆。   这感觉似曾相识。多少年前的曲江宴上,他还是个鲜衣怒马、不谙世事的少年,匝岸杨柳绊惹微风,千万根枝条乱睃着星眼,他被什么撞在心头,陡然间怔在原地。   他回神,这次没再出汗,但走到窗边,想将窗户大开着,想了想,却反手关上了。陆宁远的眼睛追着他,刘钦没再向他看去,环顾一圈,看见椅子里的张大龙,忽然问:“你吃饭了没?”   张大龙张嘴,发出一声,“啊?”   刘钦抚了抚平整的衣袖,看着他,又或者是看着门口,“走,和我出去先吃两口东西,回来有事和你们说。” 第84章   刘钦把张大龙支出来,张大龙初时还不大乐意,想着自己是吃了饭来的,这会儿再吃也吃不下,就算一定要吃,那在陆宁远房间里面凑活一下也就行了,和太子同桌用饭恐怕要守些麻烦规矩,但刚出了半声,这边让刘钦拿眼凉凉地一瞧,那边让陆宁远也使个眼色,抓抓脑袋,跟刘钦去了。   该说不说,这太子府上的伙食倒是真好,张大龙原本不饿,但和刘钦一块坐下,往桌前一瞧,肚子里的馋虫便蠢动了。他清清嗓子,像陆宁远似的咳了一声,忘了刚才的念头,从桌子上拿起筷子,见刘钦还没动,犹豫一下,正要放下,刘钦却也拾箸,朝他扬扬下巴,“客气什么。”   张大龙嘿嘿一笑,埋头开吃。一面吃,一面心想,陆宁远真有福气,平时天天吃的都是这些?以后得时不时来找他了。   刘钦吃得很少,漫无边际地同他闲谈起来。先是说起自己回京之后的事,然后往前,追叙了一番在江北并肩作战的旧事,从凤阳一路说到睢州。   张大龙压根没想他和自己说这些是因为什么,听他起了话头,有一个接住一个,因为嘴里一直有饭,说得呜啦呜啦。   刘钦听不清的时候比能听清的时候多,但也不在意,很快说到两个人刚遇到时候的事。张大龙道:“那时候单知道你是陆千总朋友,奥,现在是陆守备了,副守备,哪想到你是……嘿嘿。要说也巧,怎么就刚刚好碰上。”   刘钦问:“你们当时离开大军自己行动,和夏人打过几仗?”   张大龙回忆了一下,嘴停下来,“也没几仗。陆守备带着俺们,一边走一边打听,绕着狄吾的大营走,看能和谁打。不算路上遭遇的小股游兵,真正打的硬仗其实就是劫呼延震那小子营垒那一次,要不怎么说巧呢!”   “嗯,确实是巧。”刘钦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我与靖方几年没见,没想到再见时候是在夏营,可惜我那时眼睛看不见,倒没认出他来。”   张大龙问:“你现在眼睛全好了没有?还像不像之前那样了?”   “没什么问题了。”刘钦回答着,放下茶杯,又同他聊起别的。   这顿饭吃了好一会儿,一直吃到李椹回来。刘钦倒也没忘了陆宁远,知道他哪怕生病时也不爱吃白粥青菜,就没让人特意准备,从桌上撤了两道肉菜给他,又让人往碗里盖了满满一勺饭,因为陆宁远右手能用,这次是分开送的。   在等张大龙吃完饭的间隙里,刘钦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面便有些心不在焉,虽然时不时应上两句,但念头已经转过几圈,其中一个是想,看张大龙吃饭虽然也香,但他差在吃相不好,话说急了还会喷饭,与他同桌用餐实在不是什么快事。   和他相比,陆宁远吃饭时虽然也会说话,但往往是咽下一口再说,吃的时候是大口地吃,说的时候也吐字清楚。这样一想,顺势在心里把众人挨个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若单以下饭而论,陆宁远的地位倒当真无可替代。   等张大龙吃完,两人结伴又回了陆宁远的住处。可惜的是陆宁远已经吃完了,小厮端着餐盘从他房中出来时,刘钦刚好路过,向里面望去一眼,两个盘子一只碗全都干干净净,几乎照得出他的面孔。   他忽然笑了一下,没发出声音,自己也没注意到,等推开门见到李椹找来的大夫,心神一摄,这才发觉自己在笑,顺势对向自己见礼的大夫点点头,一派和颜悦色,之后却将笑收了。   大夫已经给陆宁远诊治过,问明了他胸口的伤,明白棘手,不敢专断,建议刘钦去请御医。刘钦知道请御医也没作用,但不欲让陆宁远察觉有异,便假装不知,点了点头,说明天一早就着人去请,让人给了诊金,送出府外。   等人走后,刘钦这才向陆宁远看去第一眼,见他这会儿功夫,居然穿戴整齐,自己坐了起来,不由惊讶,问:“你要出门么?”   陆宁远摇头,“不出门。”   刘钦就猜不到他穿这么挺括是做什么了,但毫末之事也不值一问,见张大龙站在门口,李椹站在屋内,屋里两把椅子都空着,便寻了一把坐上去,对他们道:“今日朝会上定了出兵日期……”   他话没说完,张大龙马上道:“如何,啥时候走?”急急进了屋里。   刘钦向他看去一眼,“十日后。”   张大龙猛地将手一拍,随后抱在一起一劲儿搓着,“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让走了。再不动地方,黄花菜都凉了!”   李椹也颇为激动,知道这是个立功的好时候,这次表现好了,往后的机会还多的是,要是弄砸了,第二次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向陆宁远,见他神情淡淡的,像是并不意外,更不见半点兴奋之色,心里奇怪,但想他平日脸上就少有表情,便不在意,随后就听刘钦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   李椹忙聚精会神地听过去。“朝廷这次之所以敲定得这么快,是因为北面有消息传来。此事目前还是绝密,我同你们说了,你们心里有数,但决不能对外讲。”   张大龙忙不迭地点头,李椹道:“殿下放心,臣等一定守口如瓶。”   刘钦“嗯”了一声,眼睛在几人脸上扫过,看到陆宁远时,下意识地收了回来,但随即故意又将目光移回到他脸上,右手食指在桌上曲了一曲。   “夏人送来一份国书,说要与我们议和,条件是让今上去位,朝廷大哗,皆说不可,圣意便决心尽早扫除东南寇乱,以全力应对北面。因此你们这次出兵,干系重而又重,我这样说,你们明白么?”   他说的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一国之君被逼退位,这在本朝实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李椹虽然官职尚低,没能参加朝会,但对刘钦所说的“朝廷大哗”,也能想见一二,脸色一时凝重起来。   在刘钦说此事之前,按他心里所想,这次若能一战而胜,自然皆大欢喜,一旦出兵不利,也至多是要再蹉跎几年而已。但出了这事之后,东南之事举朝瞩目,要是不能破贼,不用刘缵、陈执中他们弹劾,就是朝中大人们的唾沫星子都足够把他们淹死。刘钦虽为太子,岂能保得住他们?一时心中打鼓,看向陆宁远。陆宁远却仍是面如平湖,神色一点未改。   刘钦在说话时,大部分时候视线也都落在陆宁远脸上,注意着他的神情,果然与他所料大差不差。但他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细究,便不声张,转而对李椹道:“这次出兵,怀音,有件事情需要你留神。”   李椹神情一整,“殿下请讲,但有能用到臣处,臣一定尽力而为。”   刘钦向门口使个眼色,把守在门外的朱孝便按着刀进来,低声道:“殿下。”   刘钦向窗外看看,“你带人把守在外面,没有我传见,一律不得放行。”   朱孝领命去了。刘钦等了一阵,听外面动静小下来,才道:“最近我收到几条消息,两相印证,应当无差。”   消息是他借崔孝先的人脉探知的,但来源没有对这几人透露,“这次东南民变所以迟迟不能平定,和陈执中赈灾不力脱不了干系。赈灾款项,他和他下面的人应该是拿走了不少。要在京里,他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捅不出来,你们出兵在外,下到各县,倒能捉到些风。”   “殿下是说……”李椹心头乱跳,因为激动,脸腾地热了,“要臣尽量搜集证据回来?”   “要物证,如果可以,也要人证。只有一点,做得要隐蔽。”刘钦叮嘱,“除非掌握了能一击毙命的证据,不然尽量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提前知道。”   李椹缓缓点头,沉思一会儿,忽地又问:“殿下以为,该从何处下手?”   刘钦早就胸有成竹,闻言不假思索,只答他一句,“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李椹便即恍然,低声应道:“臣知道了。”   刘钦见他一点就透,心放下了一些,后背靠上椅子。   上辈子李椹常年随陆宁远征战在外,又因为是幕僚,事功不显,对他的为人,刘钦知之甚少,这一世才相当于第一次认识他,只知道他有几分聪明、会看人眼色,对他的忠诚虽然多半是因为陆宁远,但论迹不论心,也不必在此节纠缠。今日稍稍一试,李椹的反应倒算合格,只望他这一趟去,也不会让他失望。   刘钦今日对张大龙和李椹都说了许多话,但对陆宁远还不曾单独讲过一句。见他一眼一眼地看着自己,本来也有要对他叮嘱处,但思及他打过的仗比自己多多了,又觉没有必要。他没有别的话说,正要起身,陆宁远却出声道:“殿下。”   刘钦问:“怎么?”   陆宁远坐在床头,后背却不后靠,坐得十分挺直,“不知这次出兵,朝廷可有定下时限?”   “那倒没有,不过越快越好。”   “乱军流窜数省,又分成多股,彼此间互不从属,时分时合,遇小剿则抱成一股,遇大军则四散分逃,若想彻底平定,绝非数月之功。臣此次奉旨出兵,不知朝廷是想要臣一战而胜,还是想要彻底根除此患?”   他问的是朝廷,其实问的是刘钦。刘钦一时愣住,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要是能彻底平定东南乱局,自然是上上之策,可是朝廷哪会容许陆宁远一年两年不得成功?   刘缵、陈执中的眼睛正盯着,陆宁远出兵后一月没有捷报,怕是就要弹章如雪,攻讦四起了,哪里又能以年计?况且就算朝廷有耐心,他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最晚在明年六月,和约就要签订,皇位上就将换一个人,那时若陆宁远还领兵在外,他岂不被动?   但剿而不除,势必遗患无穷。眼下翟广还没成势,要是再给他两年时间,让他扎下根来,就是再加三倍、五倍的人马,怕也难一举成功。刘钦想到此处,皱了眉头,慢慢道:“朝廷催问甚急,恐怕需要先胜一二场,再说其他。你尽力而为就是,能争取处,我一定为你争取。”   陆宁远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了低眼睛,应道:“是。”   刘钦也有些尴尬,便不多留,又说几句便离开了。李椹始终惦记着他特意撇下陆宁远,单独找张大龙出去的事,等他走后,马上发问,“大龙,太子殿下刚才叫你出去,都说什么了?”   “没说啥,就是闲聊呗。”张大龙道。要是再小二十岁,这张脸大概当得上一句天真无邪。   李椹坐下来,正坐在刘钦刚坐过的椅子里面,上面还带着点热气,坐起来暖乎乎的,“你复述一下我听听。”   “这……”张大龙抓了抓头发,“说得太多了,这咋能记清。又是在江北的事,又是在京里的事,对了,殿下还说起你了。”   “说起我?”李椹问,“殿下说我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你是参加的哪年的科举,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李椹又问几句,张大龙勉力思索,只觉这辈子没有动过这么多的脑子,直想得头晕眼花,零零散散又复述出来许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刘钦插在谈话正中、状似无意问他的那句,果然没想起来。   李椹听了半晌,仍是不知刘钦的用意,后来便想太子可能就是想找人陪着吃饭,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转而对陆宁远道:“咱们这次算是走到险着上了。有把握能胜么?”   “有。”陆宁远靠回在床头上,只回了他一个字,李椹便觉心放下来,对他点一点头,不再追问了。 第85章   十日弹指而过,一眨眼就到了预定的出兵前夜。刘钦在秦淮河边的高楼上为陆宁远践行,近来结交的官宦子弟也在席间。   这些人大多只有十几二十几岁,有些在朝中有一官半职,有些则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陆宁远因为有上辈子的缘故,对他们倒也识得大半,见到他们醉酒以后东倾西倒、揎拳攘臂的情态,在心中暗自不喜,想到日后他们中的许多人凭着父祖余荫居然身居要职,更觉叹息,一顿酒吃得颇为无味。   他不知道刘钦为什么与这些人交往,反而隐隐有些担忧。他知道刘钦想要做什么,但不去结交朝中的正人君子,清流名士,反而与这些人打交道,岂不自误?这些人又能帮到他什么?恐怕还会给他添麻烦。   他有些愀然不乐,就愈发不说话,幸好平时就话少,看着也不突兀。加上这次宴席名为给他送行,酒过三巡,主角就隐隐换成了刘钦,向他敬酒、攀谈的人少,往刘钦身边凑的人多,别人不同他说话,对他这冷淡就也发现不了。   张大龙李椹照例坐在他边上,时不时同他说几句话,同桌之人有许多都是随陆宁远南下的兄弟,尺寸之地内倒是其乐融融。李椹抽抽鼻子,贴近陆宁远闻了闻,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陆宁远泰然自若,拿起杯子同他饮了一杯。   等送行宴结束,刘钦因为被人绊住,还留在楼上,陆宁远先下了楼,刚到门外,就碰上了刘骥。   对这位三皇子,陆宁远当然不陌生。年少时他被父亲留在长安,出入宫闱,与刘骥时不时便会碰到。每一遇到,对他的腿疾,刘骥都要大肆嘲弄一番,也模仿过他走路的样子,但学得不像,远不如鲁王世子。   他还记得上一世时,因议和之事反复磋商,始终悬而未决,刘骥不知因何得罪了皇帝刘崇,失宠于御前,加上心中害怕,担忧万一夏人当真攻破长江天险南下,自己的身家性命恐将不保,荣华富贵转瞬皆空,便自请外出就藩。刘崇答应,于是此后多年,陆宁远便几乎没再见过他面。   陆宁远从小就默默讨厌着他,现在看他便更如小丑一般,余光瞧见他从一扇门后出来,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假作没有看到,不曾见礼,不想却被他出言叫住。   “见到本王,如何不跪?”刘骥远远道。   刘骥早年封为长沙王,目今还未就藩,按大雍礼法规制,官员在路上相见,品秩相差过多的,位卑者需行跪拜之礼。陆宁远无法,转向他行了跪礼,膝盖碰在地上。崔允信机觉,趁着刘骥对陆宁远说话的功夫,转回身悄声上楼。   陆宁远行礼之后,也不等刘骥点头,便即起身。刘骥见他轻慢自己,愈发不满,走上前去,绕着他转过一圈,对左右道:“我大雍当真无人了不成,打一二蟊贼,居然要让个瘸子上场。”   陆宁远丝毫不以为意,对他道:“殿下若没有他事,标下便告退了。”   “慢着——”刘骥见他要走,一抬手拦住他,“本王话没说完,谁让你走的?”   陆宁远就站在原地不动,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前下方,神情说不上是顺从还是什么,好像一块石头,开水冰水泼上去都没有反应。   对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刘骥从小就见得多了。每次捉弄于他,他都照单全收,刘骥往往是乘兴而来,到最后却败兴而归。嘲弄陆宁远,就好像把只蜜蜂含进嘴里,要说甜头,多少能尝到一点,但甜味儿咂摸尽了,心里头又说不出地膈应。   他在陆宁远身边绕过一圈,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着,最后停在他面前,忽然嗤地一笑,“九弟在江北转了两年,是怎么混的,竟然没第二个人可用,只带回来你这么一个小瘸子,要你给他冲锋陷阵?”   他从小便称呼陆宁远为“小瘸子”,这会儿顺口又说出来。但陆宁远小时候身材矮小,萝卜一般,现在却又高又壮,比他高出一个头来,这个“小”字一出,便显得不伦不类。但也没人较这个真,等他说完,身后的人也纷纷附和着笑了。   张大龙就在一旁,大为不忿,两眼一瞪就要上前,被陆宁远拉住。陆宁远拉他时用的左手,也没见如何使力,张大龙却上不得前去,使劲一挣,倒是把他的手挣脱了,但一鼓作气不成,气势已经短了,撇下刘骥,先气冲冲回头,瞪向陆宁远。陆宁远没说什么,只对他摇了摇头。   他俩的小动作,刘骥自然收入眼中,但料他们不敢造次,只嘲弄地一笑。有机灵的人会意,学着陆宁远刚才的样子,故意曲起一条腿,一栽一栽地原地走了两圈,引得周围人轰然而笑。   刘骥因为年纪已长,当然不能再同小时候一样亲自做这种事,旁人这样,刚好搔到他的痒处,他心情大快,一时笑得十分开怀。   在他笑的当口,就听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陆副守备虽然不良于行,但世乱时危之际,慨然报国,上马能领军,披挂能杀敌,见了夏人,迎着他们往前去,不会人还没见到一个,就被吓破了胆,急哄哄闹着要迁都。反观有些人腿脚固然利索,却可惜大敌当前,没有这等胆略。”   刘骥神情猛地一变,如同让人敲了一闷棍,循声抬头看去,却见刘钦站在楼上,扶着扶手,居高临下着,笑吟吟地看他。   这些天,因为和议不成,消息传回北面,夏国厉兵秣马,大有陈兵长江之势。刘骥听说之后,吓得夜不能寐,曾夤夜入宫劝刘崇答应夏人,触了刘崇霉头,被大骂一场。他自己事后冷静下来,也后悔不迭。可问题是,他当日是秘密求见,惊动的人不多,刘钦如何会知道?   刘骥脸色一时变了,半晌无语,只拿眼睛盯着刘钦看。刘钦沿着一级级台阶稳步下来,脸上笑意淡了,却还没收,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模样,满堂华烛映照之下,颇有些光彩摄人。   刘钦沿着台阶下楼,走到几人身边,对刘骥道:“三哥如何忘了规矩?”   他是太子,莫说是兄长,就是叔伯见他之后也需行君臣之礼。刘骥无法,只得俯身一拜,刘钦因他是兄长,也慢悠悠回以家礼。   刘骥让他刚才一通抢白,脸上无光,见刘钦毕竟没有敢点破迁都之议是自己所提,索性厚起脸皮,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只是担心选这么一人南下平叛,叛乱别越平越多才是。”   “陆副守备乃陛下钦点,南下之命,特出宸衷。三哥如此说,莫不是在责备父皇识人不明罢?”刘钦轻飘飘地笑道。   “你——”刘骥登时没了言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恼恨非常,但又知道千万不能再说什么,以免留下话柄,只得一拂袖,忍下口气,带着人愤愤而退。刘钦也收了笑,冷冷看着他的背影。   刚才他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刘骥身边有许多出身南方的官员,只是大多官职不高,聚在刘骥身边,所求不言自明。想到周章那番“以北制南”的言论,他心中一烦,但箭在弦上,已成不得不发之势,一面抗拒着,一面已在心中生出一二筹算。   对他的这位三哥,他从没放进眼里过。上一世时,刘缵做了皇帝,他心有不甘,刘骥便主动与他走近。刘钦虽然瞧不上他,却也觉着有他助力,总比自己一个人势单力孤要强,于是便也同他有所来往。   可惜刘骥的名声实在不好,连周章都曾对他说过:“刘骥何等样人,你和他搅在一起,是嫌自己命长么?”但他那时听不进去,一条道走到黑,最后终于是坏在刘骥手里,被他泄露了消息,提前事败。   虽然即便没有刘骥,他也未必成功,但他行事谨慎,起码不会那么轻易就让人把计划全盘摸清,没多久就身首异处。   这一世他是太子,在朝中根基不深,却毕竟占了一个名正言顺,刘骥便去同刘缵抱在一处,倒是深谙联弱克强的道理。刘钦本就恼恨他坏事,见他如此,更觉厌恶,面上虽然带笑,面皮底下第二张脸若能让人看见,便可知道他那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   但转念一想,像他三哥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人,去帮助刘缵,于刘缵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如果说陈执中势大,轻易撼动不了,刘缵也没有什么把柄留在明面上,他没有措手处的话,那他三哥正好是现成的引子。   之前流落在外那阵,他从翟广处学来一个道理,木头堆成一堆,直接点火是烧不起来的,需得放一些枯枝干草,先把它们点着,把火引起来,木头才能慢慢烧着。恐怕刘骥就是他要的干草,但是无需心急,现在还不到点火的时候。   这么想着,他转头向陆宁远看去。陆宁远仍是那副任人施为的模样,区别只是刚才刘骥在他旁边,他看着前面,现在自己在旁,他抬眼看着自己。要说再有什么不同,刘钦一时倒感受不到,只是觉着眼前之景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小时候他也曾替陆宁远出过几次头,但那样久远的事情,他早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在陆宁远肩上拍拍,知道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但也打算出言宽慰一二。结果刚一靠近,眉头便皱了皱,抽动鼻子闻了几下,确认过后,问:“你衣服上熏香了?”   陆宁远耳朵一热,两手忽地不知道该往哪摆,摇动两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竟然当真应道:“嗯。”又问:“殿下不喜欢么?”   刘钦心想,何止不喜欢,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味道,也不瞒他,随口道: “嗯,下次换一个,别用这个。”但又觉着奇怪,陆宁远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爱好?   陆宁远呆了一呆,随后点头应下,神情当中颇露出几分无措,仔细看时,好像还有点困惑,挪动脚步,同他离得稍远了点。   刘钦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一会儿回去,我让人把我的给你。”   他说话时没避旁人,只当和平时一样,话音刚落便自知失言,余光一瞥,见了众人脸上惊异之色,登时心中生悔,没来由地想起周章来,忽然觉着陆宁远马上便要脸色一沉,转身而走,下意识嘴角一抿,把眼睛偏了一偏。   但陆宁远看也没看在场别人,又一次点头应下,脚下像是钉了钉子,稳稳地站在那里没动一步,脸色几乎变都没变——但只是几乎。   但见他的一张面孔如同让草芽顶开的石头,从裂开的缝隙间探出一点开心,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起来。 第86章   于陆宁远而言,在睢州时,那日刘钦自明心志,更又对他出言相挑,一番言辞慷慨勃发,足以让人心折。但他比刘钦以为的要多活了几年,不是当真二十刚出头的少年人了,对刘钦的心意,他心中其实是明白的。   刘钦是在笼络他、利用他,意识到这点的那刻,他心中忽然涌起的痛苦,实在难以言喻。   他不知道是因为这熟悉的命运竟然又一次落在他的身上,还是因为这次的这个人竟是刘钦,又或者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刘钦对他说的这些话、他心中一直怀抱着的志向,上一世时竟然没有来得及同他说起过只言片语,就在他的两手之下,随着性命一同彻底断送了,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人知晓。   心神激荡之下,他忍不住问:“殿下留在江北,是为了江南之事。对臣说这些,与这也有关系么?”将隔在两人中间的帷幔一把撕下。又问:“殿下从来都是这般想吗?”却已并不需要回答了。   后来在回建康的船上,当他忽然发觉,刘钦竟然和自己一样,有着上一世的记忆时,那扑面而来的海雨天风,几乎将他摧折在地。   他于刘钦,不是故人,而是死仇,刘钦对他怀着那样的恨,却还是用他、亲近他、邀他一同南下,这是因为什么,也无需去问,答案刘钦早已亲口吐出了——   “淮北长城。”   那时的刘钦乘着醉意,半是赞许、半是叹息地这样说着。   即使这样,他还是留在刘钦身边,只是从此刘钦对他好时,是发乎衷情还是有所缘由,他常常分辨不清。刘钦分明好像发现了他的秘密,却再没有别的言语。他忐忑至今,今日等来的,却仍不是一场审判。刘钦替他解围,下意识地,他在原地呆了一呆。   其实刘钦维护他、保护他,不止一次两次。那还是在两人小时候,年不过总角,他常常被人欺侮,刘钦就也常常为他出头。   那一次,鲁王世子因为嘲笑他的腿被刘钦踢了一脚,被鲁王告到御前,刘钦却小大人一般,仗着牙尖嘴利,把一番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不但免于惩罚,还让鲁王世子和当时一同参与的三皇子吃了好一番挂落。   刘骥被狠骂一顿,不敢触刘钦的霉头,就在心里暗暗记恨起了他,从那之后变本加厉,没少找他的麻烦,只是不敢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大多是找背人的地方,手段也从言语嘲笑变成了动手动脚,几个月内,他倒挨了好几次打,反倒还不如之前。   但刘钦不知。有次偶然同他碰见,陆宁远鼓起勇气,为上次的事向他道谢。   刘钦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口问:“现在没人再欺负你了吧?”虽然这样问,却并不是担忧他,小小的脸扬起来,不自觉露出几分骄傲神情,像是对自己前次的侠义之举颇为自得。   陆宁远多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应了句“嗯”,捏捏裤子,还想与他再说几句话。但刘钦听了之后,便高高兴兴走了,留他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站了好半天,才一歪一歪地拖着左脚离开。   但后面他再挨打时,又被刘钦撞见,刘钦这才知道自己遭了骗,一时大怒,从此就上了心,俨然把这事当成场战争严阵以待,和刘骥较起了劲,做什么事都不忘带着陆宁远,让别人找不到机会,两人这才走得近了,渐渐玩到一处。   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有次刘崇外出行猎,刘钦和陆宁远都跟着一起。刘钦第一次骑马出游,兴奋非常,骑着他的那匹小矮马来往驱驰,同别人玩得兴起,就把当时还不会骑马的陆宁远给忘在了脑后。   陆宁远落了单,果然就被在旁边等待已久的刘骥捉到。刘骥带着几个玩得好的朋友,把他围在中间,准备揍个痛快。   皇子打他,陆宁远哪敢反抗,再说他又瘦又小,就算还手也打不过,只会触怒对方,白白吃更多苦头。打打不得,跑又跑不过,剩下的只有挨打的份。他只得蹲下去,两手抱头,肚子压在腿上,尽力护住要害,任拳脚落在身上,咬着牙一声不吭,等他们无趣了自己散去。   正捱着间,刘钦骑着小马路过。   刘骥选的是背人处,但刘钦似乎从小方向感就不好,飞马跑了一阵,东绕西绕,把侍卫们给甩脱了不说,自己也迷了路,听见这边有人声,就来问路,没想到刚好撞见陆宁远挨打这幕,当场气个半死。   就当时的情形而论,他生气的原因,有三分是因为护短,三分是因为千防万防还是输给了刘骥,心中不服,剩下四分则是恼恨陆宁远只知道挨打,连一下手都不还,活像一块面团团,当即跳下马,气势汹汹奔着几人而去。   刘骥见他过来,心里怯了一瞬,但随即意识到,刘钦身边没有侍卫,只有他一个人,而自己这边则有七八个,也没想事后刘钦会不会告状的事,登时胆气一壮,迎着刘钦往前走了两步,于是两边噼里啪啦就打了起来。   刘钦其实口才很好,但脾气更大,能动手时就不想着动嘴,怒意上头打了一阵,便发觉自己挨打的时候多,打人的时候少。   他年纪在这里是最小的,人小力气也小,加上双拳难敌四手,更是人之常情。但他随后发觉陆宁远就在原地蹲着不动,干看着自己挨打,便把打不过的原因一股脑全扔在陆宁远头上,气得对他破口大骂。   他一面打人,一面挨打,一面骂陆宁远没出息、没志气、没胆量,还说他是臭虫,陆宁远始终呆呆的不动,傻了一般。等骂到他忘恩负义,说自己以后再不帮他出头了的时候,陆宁远小脸一白,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着扑过来,也加入战团。   可惜那时的他和后来不同,加入之后,就当时的形势而言,只是从一个人挨打变成了两个人挨打而已。   刘钦发觉不行,忽然想到了句“擒贼先擒王”,找到个机会,一把抱住刘骥的腰,让陆宁远狠狠打他。陆宁远言听计从,一拳便直捣下来,落在半路上,刘钦忽然大叫:“别打脸!”陆宁远的拳头就生生转了个弯,落在刘骥锁骨上面,在他身上结结实实捣了一下。   刘骥痛得大叫,但一声还没叫完,紧接着又是两拳捣过来,疼得连声都变了。   陆宁远平日从不发狠,更没有过同人打架的时候,但一落拳便连落三拳,拳拳铆足了劲,甚至刘钦贴在刘骥背后,都能觉出痛来。   刘钦听刘骥声音不对,忙松开了他,刚一放手,刘骥就弯下了腰,然后“哎呦、哎呦”地叫唤。他的那些伙伴见状,一时倒不敢上了,刘钦趁势威吓一番,当真把他们吓走。   等人走后,刘钦也不气了,见自己以一敌多犹占胜场,颇有几分得意,抬手往脸上一抹,手背上居然有血,又抹几下,才发觉嘴角让人打破了,鼻子也在出血,看向陆宁远,同样满脸狼狈,也不计较他刚才看自己挨打却袖手旁观的事了,反而对他最后那几下颇为赞许,跟他讲道:“以后他们再打你,你也得还手,知道么?不然他们不是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么!你别怕,打完人后我替你圆,保管你没事。”   陆宁远最后那几下力气使得太大,这会儿气还没喘匀,胸口一起一伏的,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应道:“嗯。”随后就见刘钦绕着周围走了一圈,忽地神情大变,惊声道:“啊?我的马呢?”   陆宁远四面环顾,只见密林森森,刘钦骑来的那匹心爱的小矮马没有拴好,在刚才打斗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找了一阵,小马仍然不见踪影,刘钦颇为懊丧,心情跟着沉郁下去,只得道:“没办法了,走回去吧。”小小的面孔板得阴沉沉的,陆宁远不敢说话,一开始紧紧跟在他后面,后来慢慢落下些距离。   他的左腿本来就有病,挨打之后更是疼得厉害,更不必提后来又打起了别人,活动太剧,这会儿踩在地上,一脚一脚针扎一般,他疼得受不住,于是越走越慢。   刘钦走了好半天,才发觉后面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了声音,一扭头,陆宁远已落下了十万八千里远,就能看见张脸,连表情都瞧不见,但偏偏能看出来正远远瞧着他,一面瞧,一面拖着脚一步一步朝着他走。   他心里生着闷气,撇嘴看了一阵,终于大步回去,对陆宁远道:“上我背上。”   陆宁远忽然慌了,连连摇头,“不,不用……我,我自己能走。”   刘钦哪里听他说话,身子转过去,两手拉住陆宁远两边胳膊向上一提,紧跟着弯腰往上一顶,就把陆宁远给负到了背上。   陆宁远大惊,使劲挣扎两下,刘钦吃痛脱手,又将他摔下来。   陆宁远左腿吃不住力,加上刘钦见他挣扎,闷气变成了火气,撒手时故意往下一扔,陆宁远刚落地便一跤坐倒。刘钦怒了,骂道:“你这人有什么病?我背你不嫌累,你还不乐意了?”   陆宁远一时爬不起来,坐在地上抬头向他解释,“不是……我害你丢了马,还要让你再背我,我、我很沉的……回去的路还远,你先自己走,我在后面慢慢跟你。”   刘钦低头瞧他一阵,忽然哼了一声,“我让你上来,你就上来。你敢不听我话?”   陆宁远那时急得要哭了,但拗不过,还是上了刘钦的背。他把胳膊放在刘钦两边肩膀上面,头一开始放在刘钦后脑,后来一点点挪到侧面,鼻子贴着他的耳朵,尽量放轻了呼吸,好像这样能让自己也轻一点。   等刘钦背着他走了一阵,陆宁远发觉方向错了,但不知道刘钦是何意,纠结许久,还是羞涩地问:“殿下想去哪里?”   刘钦没好气道:“能去哪?当然是回大营。”   陆宁远有些奇怪,“可是回大营不是这个方向。”   刘钦脚步一顿。他不愿承认自己不认得路,其实找不见大营在哪,一直以来是在乱走,反问道:“那你说是什么方向?”   “往东走出这片林子,到了开阔地上,再往南走就是了。”   刘钦道:“那也未必。”将信将疑着,往西又走一段,然后脚步一转,趁着陆宁远不注意,一点点转到东边去了。 第87章   刘钦载着陆宁远,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当真到了一片开阔地。卫士们发觉他不见了,正在四处寻找,看见他后,很是松了口气,互相通报着九殿下找到了。   刘钦看见人多,就把陆宁远放在地上。陆宁远缓了好一阵,这会儿自己站着倒也能站住,只是站不太直,肩膀有些歪着,向四周打量一下,就见刘缵骑着马迎面过来,手里还牵着一匹,正是刘钦的小马。   那时刘缵还是太子,风度翩翩,气度恂恂,骑马而来,看到他时并未注意到,只奔着刘钦过去,见刘钦灰头土脸,嘴角还磕破一块,不知道是和人打架,以为他是从马背上摔下,连忙问他有没有摔坏。   刘钦看他误会,不知自己如何英勇,便把他同刘骥打架的事情说了,绘声绘色描述起当时情形——当然还带着点春秋笔法——说到最后,说刘骥带着几十个人落荒而逃,各个身上负伤,已是不胜得意,抚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小马,两只带笑的眼睛忽闪忽闪着亮着光。   刘缵看得好笑,下了马,从怀中抽出汗巾,给他把脸细细擦净了,又给他把两手也擦了一遍。在他擦着的时候,刘钦乖乖的一动不动,全然忘了之前的不快,乐呵呵地问:“大哥,我的小马怎么在你这儿?”   刘缵道:“刚才侍卫说你不见了,我就过来这边找你,刚好在林子里遇见你的小马,就牵上了。”   “哦。”刘钦应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眼睛滴溜溜一转。   刘缵问:“又想什么鬼主意呢?”   刘钦笑道:“哪有。”翻上了自己的小马。   他刚才想着,自己打架时留了心眼,打刘骥时故意没有打脸,但刘骥打他却留下了罪证,等之后见了父皇,一定要三哥吃不了兜着走,就瞧好吧。   刘缵也上了马,一转头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陆宁远。这孩子一直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讲,要不是刚好看见,甚至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个人。   他见陆宁远没有马匹,就打算解下一匹借给他,但同他身高相仿的小矮马只有刘钦身下的那匹,其他的都是高头大马,陆宁远未必骑得上去,便问:“你会骑马么?”   刘钦心想,大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陆宁远那个腿脚,这辈子还能骑马么?这念头一转,忽然感觉自己和三哥也没区别,一时有点心虚,在陆宁远答话之前插口道:“我俩骑一匹就行,陆讷,你上我后面来。”   那时陆宁远还叫陆讷,闻言又想摇头,让刘钦一瞪,不敢摇了,讪讪过来,也爬上小矮马,坐在刘钦后面。   马鞍是专为一人骑乘时做的,他怎么坐都不得劲,悄悄地前后挪动几下,虽然还不舒服,却不敢动了,两手从后面环过刘钦的腰。   刘钦缩了一下,没说痒,腰腹却绷紧了。陆宁远忽地出了身汗,脚下想找什么东西蹬着,但唯一的马镫在刘钦脚下,他只能悬着两腿。   小矮马慢慢地走着,一下一下轻轻摇着,陆宁远感到自己也正悬浮在空中,不住地摇啊摇啊。   巧的是许多年后,他从夏人营中救出刘钦,两人也是这个姿势。只是那时他单手抱着刘钦,箍得死紧,生怕他跌落,也怕有拦不住的刀剑落下,十四岁的他却把手抱得轻轻的,把自己当成一片羽毛。   陆宁远想到小时候,忽地心里一热。   刘钦从小便是这样的人,和现在岂有分别,自己何必胡乱揣测他?再看刘钦,神色如常的模样,便有点愧疚,不知他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心中所想,该多么伤心,连忙把刚才的念头挥个干净。   明日出发,今夜他仍是宿在刘钦的太子府上,同刘钦分乘两车一道回家,刘钦果然依言给他带来了自己平时用的熏香,却不是让人带来,而是自己过来了,坐下来便笑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起文人雅士的那套了?”   他态度太过自然,陆宁远张了张嘴,半晌道:“衣服放得太久,又潮,有味道了,我就想熏一下会不会好点……多谢殿下。”   他没有说,这熏香是他依着那天周章借给刘钦的那件上衣上的味道特意买的,一直没有用过,如今临别在即,不知为何就想着拿了出来,前一天晚上熬夜悄悄熏了很久,以为刘钦第二天闻见会喜欢,却不想事与愿违。   刘钦点点头,没再追问,眼里像是有笑意闪过,但很快,他整整面容,正色道:“靖方,明日就要启程,有几句话我需要对你说。”   “殿下请讲。”   “第一,你也知道,我在回京之前,曾在外面流落过两个月,对翟广部的情况略知一二。其实……我说这些或许不恰当,但想来你也心中清楚——所谓流寇,其实都是寻常百姓,只是生路断绝,这才落草,毕竟不同于夏人。你此去,叛乱自然要平,但要义不在多杀伤人命,一旦条件允许,还是应当剿抚并举,有肯回乡的,尽量出钱安置,钱粮我尽量多想办法。”   他话虽如此,但无论陆宁远还是他都知道,想从朝廷扣出钱来殊为不易,这话十有八九要沦为空谈。即便如此,陆宁远仍觉一振,站起身来,沉声道:“殿下放心,臣一定尽力而为,替殿下爱养百姓,尽量使其归田。”   刘钦挥手,“不必称臣,坐下说话。”陆宁远又坐下来。   刘钦心想:爱养元元,天子之事,用在我身上,僭越之罪不浅。但附近没有旁人,不必担心太多,反倒是陆宁远这般说,绝不是刻意安排,更像是脱口而出,他心里隐约有点愉快,抬手拨拨带来的香,“还有第二件事。”   他看向陆宁远,声音低了些,“我与翟广也算有些私交,你此去若是能败了他,不要取他性命,尽量生致,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陆宁远一愣,但还是应道:“是。”   “还有第三件。”刘钦说过公事,说过了半公半私的事,剩下一件便纯是私事了。他转开眼,看向陆宁远摆在床边还未及收的熏笼,看看别处,最后视线又转回陆宁远脸上,“你咳嗽还没好吧?身在军旅,军情如火,固然不比现在,但也要爱惜自身。大夫开的药尽量按时喝,起居饮食要有节,不许带着病回来。”   陆宁远浑身忽地一震,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腾地又站了起来,同刘钦一高一低,大眼瞪着小眼。刘钦问:“怎么?”   陆宁远半晌没答话,但觉身上发软,如同雪狮子向火,化去一半。他怕跌倒,原地站着没动,好半天才道:“殿下也……也注意身体。”说完,嘴唇哆嗦两下,又补一句,“要多吃饭。”   刘钦原本正要应是,听到后半句,忽地笑了一声,然后应道:“行,我记住了。”   陆宁远说完半晌,这才想起正事。他虽然知道刘钦有上一世的记忆,可是建康城波谲云诡,看似繁华而杀机四伏,他却要离开刘钦身边。刘钦会好好保护好自己么?他犹豫一下,想要叮嘱,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从那天他昏倒又醒来之后,刘钦就再没有问过他的秘密,也不曾再试探过,时间一长,陆宁远甚至怀疑刘钦是不是真的发现了自己。   他忐忑多日,刘钦待他却依然如常,他心底里虽然不相信以刘钦的聪明会全无所觉,也不相信他会丝毫不起疑心。但既然刘钦不问,他就也按下没说。这一世与上一世实在太不同了,他怕一旦说出,一切又会变成一样。他实在,实在不敢……   忽然,刘钦看着他的神情,问:“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陆宁远回过神,终于道:“殿下要小心。”没有再说别的。   刘钦一愣,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眼神像是烛火般一闪,随后笑道:“我明白。放心,危险的还不一定是谁呢。”说着抬抬下巴,忽然现出几分傲然睥睨,坐在椅子当中,气势却不觉一变。   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让陆宁远忽地又想到那日,他脚踏沧浪,扬袂乘风,风波再恶、行路再难,也全不放在眼里,只怕风不够烈、浪不够高,天不翻地不覆,闯不出一个新天地来。   陆宁远没有做声,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想要朝他伸去只手,又忍住了,只是默默看他。刘钦却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你快点睡,明天一早出城时我去送你。”   明天早上还没到,所以陆宁远先送他走到门外。刘钦一步步迈着脚步,挺拔着脊背走了,新换上的玉佩在腰间泠泠作响。陆宁远在门后站了半晌,等看不见了,才关上了门,转身回屋,拿起刘钦放在桌上的香,凑在鼻子边闻闻,然后发了阵呆,把收拾好的包袱打开,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一拿出,把香放在最里面,将一本书压在上面。   他于是顺便把那本书拿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折起的纸,然后像上一世与这一世的许多次一样,展开来瞧了一阵,又折好放了回去,将东西一一归位,重新打好包袱,又坐一阵,便洗漱睡觉了。   他打过太多的仗,即使明天便要启程,今天却还沾枕就着,一夜无梦,就连乾亨六年、同样也是正统元年的那个腊月十五,也没有再梦到。   第二天寅时刚过半,天还大黑着,他便起身,刘钦果然如约相送,陪他一起到了郊外。   他们到了营中,才到点卯之时。张大龙、李椹他们已经先住在兵营里面,这会儿也纷纷起身,让士兵列队,预备誓师。   又过两个时辰,到晌午时,朝廷便有旨意下来,命令出兵,赐以厚贶,为壮行色。士卒一时山呼万岁,声音虽响,仔细听时,却少几分杀气、胆色,一听便不是什么雄师。   刘钦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这些兵都是临时拼凑而来,不是兵油子,就是从未经过训练、刚被征调过来的乡民,别人他或许不知,但翟广手下是些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驱此羸弱之卒,如何能当貔虎之众?陆宁远此去,形势其实不比在建康的他好上多少。   但陆宁远神色未改,对他点一点头,手中一面红旗举起来,哨探、前锋先出,然后各营逐一开拔,陆宁远按中军在后,竟然倒也有条不紊。虽然偶有人走错,但马上便被随行的骑兵纠正,几天功夫便能如此,已经殊为不易了。   临别之前,刘钦让人拿来一件战袍,从金盘上两手拿起,用力一抖,但听扑啦啦一声,战袍打开,郊外风烈,一霎时便被鼓得满了。陆宁远惊讶道:“殿下。”   几天前刘钦便着人做好,但一直没说,直到今天才拿出来,对他道:“穿上吧。”将战袍交到他的手里。   刘钦喜爱红色,这件战袍便也是大红色的,上面绣着些花纹,匆忙间陆宁远却也来不及看清楚,连忙接过来披在身上,右手向宽大的袖口间伸去,第一下竟没穿过,第二下才穿进去,又从刘钦手上接过一条腰带,同样不及细看,就匆匆系在腰间。   他身上原本只着盔甲,刘钦送来战袍,便刚好穿在铠甲外面。为着使兵器的手挥动方便,他左边并不穿袖,将袖口掖在腰间,只穿一半,露出一半盔甲。战袍厚重,霎时将风挡在外面。   刘钦笑问:“多久破敌?”   陆宁远身披火红罩袍,慨然答道:“三月之内,定有消息!”   他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可每到这种时候,整个人便翻然一变,豪壮之间,自有一番气度森严。刘钦心中忽地一动,马上又稳稳落下,取来一杯酒,“此去,战无不胜,所向必克!”将酒递到他的手里。   陆宁远仰头饮下,喝干的杯子交还给刘钦手上,随后翻身上马,也不多言,只道:“殿下保重。”随后一抖缰绳,缓缓而去。   刘钦负手站在后面,久久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摩挲着杯上的纹路,虽然分别,心中却不觉伤感。因为他知道,无论去到哪里,陆宁远都会回来。用不了太久,他们还会再次相见。 第88章   翟广身着粗布麻衣,没有骑马,带着几个人步行到大同镇的城墙底下观察形势。   这大同并非是雍国的北方重镇,而是黄州府里的一个镇,在大江以北,南临蕲水,东望太湖,扼守着入黄州府的门户。   小半年前,在与刘钦还没分手的时候,与邹元瀚的那一战,翟广虽然最后还是得以脱身,但损失不小,此后便息马深山,整整一个月间都没有动静。   邹元瀚一如既往,对他们并不往死里打,大多时候都睁只眼闭只眼,见他们露头,就派兵进剿,见他们分散开躲回深山里,就也不愿追得太深。   翟广有了喘息之机,一面练兵,一面不断地转移着阵地,一月间攻破数座坞堡,还有些结寨自守、时不时下山掳掠的匪类,掠其金银,以充军需,又分散成数股外出买粮,非但生生吊住那一口气,反而愈发地发展壮大。远近饥民听说他的名声,常常扶老携幼前来,大有托庇于他的架势。   也无怪他们如此。这两年兵连祸结,国无宁日,乡野之间就更是苦不堪言。   永平八年,因为夏人侵扰日亟,朝廷于是加派了练饷,按田地征收,每亩地加银六厘。当时说这是临时加派,只为救一时之急,过后便会恢复往年额度,但等来等去,非但没等到这日,到了永固元年,夏人大举南侵,朝廷反而又额外加征了一道夏饷,每亩地加银三厘。   按田土纳税,若按中朝大官的考虑,大户田连阡陌,便需多缴,小民田少,赋役便轻,加征赋税,无非是从富人嘴里掏出块肉,他们照样富得流油,总不至于让民不堪命,生计无着。但落到实处,大户飞洒诡寄、花分子户、包纳虚悬,手段百出,轻而易举便将该多缴的甩个干干净净,于是多出来的便落回小民身上。   以十一之田纳天下之税,岂有生理?其本就赋重役繁,命悬如丝,寻常年景里也不过就是堪堪苟全性命而已,更不必提军情如火,朝廷催缴甚急,既追积年之旧逋,更编来年之预征,两相催逼,生民膏血几为之尽。   翟广如今所在的黄州府,去年遭了水灾,今年又旱,草木枯焦,至秋颗粒无收。但朝廷以夏人之患迫在眉睫,不肯免其赋税,更不曾加以赈济,反而严限追比,悉索敝赋,官吏敲扑,血流盈野,黄埃赤地,人烟断绝。饿死、冻死、不堪催缴而自缢而死者不计其数,更有尽弃家产,居家逃难的,背井离乡,逃窜深山以避赋税。   一甲当中十户,有一两户或死或逃,则其余八九户承十分赋税,身上负担便又重了几分。有不堪承受者,弃田土而走,余下之人又需赔其赋税。贫者走,则富者为贫,如此一来,弃田者愈多,而余人赋役愈重,则逃者愈多,以致一乡一里,百姓往往相率而逃,乡邑为之一空。   时常有百姓逃至某处,发现那里百姓也逃亡殆尽,不见踪影,或是只余老弱,因身上怀资已尽,又不敢归乡,便行掳掠之事,久而久之,相聚为盗,干脆不再归田,流转各地,见稍有殷富者便破其家,也有些家中尚有田地勉力支撑的寻常百姓为其所害。   而就在这时,朝廷又因盗贼滋炽,必须派兵戡定,但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钱粮无所出,不得以而又加了一道剿饷。今年年底,这笔银子一征,登时四方鼎沸。官兵粮饷固然凑足了数,看来可以扫除寇难,但各地乱民不减反增,波压云涌,星火燎原。   翟广便是此时进入的黄州府。   这几个月间,他被邹元瀚打得东逃西窜,藏匿深山大林之中,人数最多时也不过数千人,但设法甩脱官兵,突围进黄州不出十日,人数已有一万有余。因他所过,颗粒不征,秋毫无犯,每攻破一地,即杀知县、除乡患、拷掠大户,开仓济民,百姓多愿跟从,兵锋未及处,只听得一二风声,便即翘首以盼。有些已经流离失所,没有恒产的百姓,因为不敢回乡,便来投奔,也有本来做了盗贼的,畏惧官府剿杀,也率部来投,翟广声势便一天天大了起来。   只是人多了,吃饭的嘴就也多了,翟广不劫百姓粮食,又因四处流窜、居无定所,麾下虽有丁壮,却也不可能力田耕种,自给自足,粮草供应便只有一个路子,就是每攻破一地,便从雍国官府当中支取。   如今他余粮不多,围了这大同镇十日,必须尽早破城,赶在邹元瀚的追兵又一次咬上来之前获得补给,然后迅速转移才行。于是他便亲自绕城觇探,筹谋破城之法。   他平日里与士卒同吃同住,从无例外,穿戴也与普通士兵相同,今日又没着甲,站在人堆里,除了亲近的人外,谁也认他不出。城上守军见了他,只当是这些乱民又派小股人前来骚扰,在城头大声恫吓,想要把他赶跑,但因为这几天见得多了,又懒得放箭,见他吃了恐吓,稍稍退远了点,就不放在心上。   翟广仰着头道:“城池还算坚固,但士卒没有战心,我看再有两天就能破了。老邹到哪里了,有没有消息?”   宋鸿羽没有他那么大的胆量,见眼下他们这几人都站在城楼的一箭之地,担忧城上放箭,一下便取了自己性命,因此眼睛时不时便瞟向城头,听翟广问话,仍是边看边道:“老邹现在让扎破天绊住,一时半刻恐怕到不了,咱们时间应当是足够的,破城之后,足可以从容而去,只看翟大哥你之后是想往南往北走了。”   翟广瞧他一眼,宋鸿羽会意,叹一口气,改口道:“不是扎破天,是咱的盟主。”心里却是百般不愿。   原来当日刘钦走后不久,翟广与扎破天便隐隐起了冲突。两人原本不识,因官兵追捕甚严,这才抱团求生,走做一路。   翟广名望甚高,来投奔的饥民匪类大多是为着他的名声,就连扎破天自己,也是受其事迹鼓舞,这才愤然斩木揭竿。但之前与邹元瀚那一战,他毕竟元气大伤,士卒锐减,远不如扎破天人多势众。   而扎破天自恃对翟广有救命之恩,虽然不常把那日的事挂在嘴边,但偶尔提及,都颇为自得,平日言行举止,也颇有不愿居于人下之意。一日两日还好,同行时间一长,便矛盾暗生,两雄势难并峙。两方手下皆以为该是自己这边做主,唇枪舌剑倒在其次,几次招募兵勇、编民入军,还有从官府、大户抄来的金帛粮食,你分多少,我分多少,分配时谁来主持,都有一番僵持。次数一多,竟隐隐有火并之意。   翟广还不懂“和衷共济”这词,但也知道,想成大业,兄弟两个得把劲儿拧在一处才行,决不能窝里斗。扎破天如此,他便甘愿退居第二。景山、宋鸿羽他们不服,又是说他威望远非扎破天可比,又是夸他雄才大略,给他灌迷魂汤,坚决反对他自置于扎破天之下,都被翟广一一劝下,私下里又严令手下各部不许生什么事端。   为着同扎破天说开,他又亲自去了他的大营,当面谈论此事。当时两人已经有了些剑拔弩张的意思,他孤身一人进扎破天的大营,手下人听说,死活拦着他不让走,景山更是一边骂一边求他带上自己。   翟广见他怒气冲冲,一脸凶相,知道若是带他去,就是不火并也要火并了,便没答应,发了通火,说他们不顾大局,趁人被自己镇住的功夫,到底还是独自一个去找了扎破天。   扎破天一开始狐疑,不知道他单刀赴会,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听他说要推自己做盟主,更是一万个不信。但听了他一席话后,明白他是真心如此,坦荡精诚,半是惭愧,半是佩服,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可佩服归佩服,要让他给人当老二,他又不甘心,便提出往后索性两人共同主事,有事一起拿主意。   翟广一听,便知是天方夜谭,笑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一个家哪有两个当家的?你就安心做这盟主便是,绝不会有人有怨言。事情定下以后,谁要是再敢生事,我翟广第一个放不过他!当日救命之恩,我时刻铭记在心,若是要我居上,我良心如何能安?你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帮着拿拿主意,只是盟主之位,需你来坐。”   扎破天见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再推辞,哈哈一笑,握着他两手说:“翟大哥,这世上我不服别人,就服你一个!什么盟主不盟主的,我就借两天坐坐,往后还是你的。”两人尽释前嫌。   扎破天大营外,宋鸿羽急得嘴上起泡,抻得脖子都长了,等着翟广出来。景山更是点齐了兵将,随时准备冲杀进去,抢出翟广,抑或是给他报仇。但随后就见翟广和扎破天两个手执着手一块出来,有说有笑的,扎破天把翟广亲自送到辕门外面,见到景山一身戎装,眼睛一闪,随后竟然对着翟广哈哈笑道:“你看你这兄弟!”   翟广也跟着一笑,同他又说几句,定下盟主宣誓的日期,一面说,一面把手背到身后,对景山狠狠打了个手势。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扎破天为盟主,翟广平日可与他分开行动,遇事自决,有令时需听他差遣。   如此过了两月,一直相安无事,可是不知为何,从某日起,原本松懈的官兵突然如狼似虎起来,加紧进剿,连番动兵,直逼得他们风旋云紧,几无容身之地。每每刚经过一番恶战,还未站稳脚跟,也没来得及怎么休整,官兵就又掩杀过来,只得不顾疲倦,裹疮再战。即便像之前一样逃进深山,邹元瀚居然也不放松追捕,大有搜山检海之势,看来是非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不可。   对建康城里的一番博弈,翟广自然是不知道的,也不会想到邹元瀚这样做是得了刘缵的严令,让他务必在陆宁远出兵之前一举消灭境内流寇。他只知道邹元瀚态度大变,真正的恶战来了,虽然不愿,但也不惧,既然逃不过去,那就只有一个打字。   邹元瀚人多势众,近来又得了一波粮饷补充,士卒颇有战心,但就是这样,大小二十余战之后,翟广竟还是同他硬拼了下来,不曾被他打散。流徙各地,一面大旗始终不倒,跟随他的百姓被一次次打散,又一次次聚到他身边来,士卒除去战死和伤重的之外,竟始终没有一个掉队。   扎破天那一路,情形也大差不差。自从同翟广分兵,以便缩小目标,各自求生以来,虽然被邹元瀚率军击破过,但始终军心不散,人数最少时也有三千来人。后来邹元瀚认为他比翟广好打,加上他是盟主,树大招风,便暂时搁下翟广,数路大军合围于他。翟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突围到了黄州府,但扎破天的情形便不甚乐观。   翟广急于攻下大同镇,除去要补充军需之外,还有一点原因,便是想要借破城的动静吸引邹元瀚主力。邹元瀚听说自己到了湖广,定不会坐视不理,十有八九要撇下扎破天来寻自己,扎破天之围也就解了。   他抬头看着城头上的守军,答宋鸿羽道:“西面武昌、南面九江都是重镇,有重兵把守,去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往东的去路又被老邹把住,只有往北……”   话音未落,忽然一骑哨探飞马而来,见了他滚下来便道:“不好了,扎破天投降了!” 第89章   陆宁远刚行至半路,就收到兵部的发文,说贼首扎破天部已经于邹元瀚军就抚,祸乱已平,要他暂停进军,等待后续命令。李椹性情还算沉稳,但一听也急了,暗暗道:“糟了,糟了,怎么早不投降,晚不投降,偏在这个时候……”   他们奉旨进兵,本来就耽搁了一个多月,如今好不容易出京,本以为是鱼入大海,总算能有所展布了,谁知敌人还没见着一个,战事便结束了。扎破天投降,剩下翟广一个,孤掌难鸣,肯定用不多久就能平定,十之八九用不上他们,就算用得上,邹元瀚也不可能把这现成的战功拱手相让。   朝廷让他们停在这里,只是一时之计,不出数日,多半就要勒令回京。就是只锥子,也要装在袋子里扎破口袋才能显出尖来,总这么闲置着,别人谁能知道?错过了这个向朝廷显示用兵之能的机会,不知下一次还在什么时候。更不用说这样一来,刘钦事先交代他做的事情,同样一点也做不成了,他回去如何交差……   他越想便越觉丧气,但又知道别无他法,只好对陆宁远道:“没法子,只能先停两天,等那边招抚结束了带人回去,就当出来游猎了。我看这边林子多,要不出去打点野味?也不能白来一趟。”   陆宁远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没有马上下令停下,带着军队又向前走。   李椹不解其意,但也知道以陆宁远的性格,做任何事定有原因,事前却不愿同人解释,只得压下满腹疑虑,跟着又走小半天,到了一形势险要,依山傍水处,陆宁远才下令停下,命士卒就地扎营。   李椹这时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在心里暗道:“这么谨慎是做什么?那边仗都打完了,还防备谁?”但想小心驶得万年船,也没有异议。   等扎营完毕,已近傍晚,陆宁远命士卒稍事歇息,召集手下各个部将,对他们道:“朝廷所募三千兵,出自数省、各部,习性不一,有市井油滑之人,也有老于战阵、不肯出力者,务必予以沙汰。前些天行军,来不及做这件事,这几日奉命驻军,正好遴选士卒,等之后轻装上阵。今日与各位商定选人之法,明日一早,一体依令而行。不合格者,即日遣回原籍,按路途远近发给银两。”   李椹闻言一愣,心道:轻装上阵,是去哪里?那边,张大龙已经先开口发问了,只不过问的是另一件事,“咱们就三千人,本来就是蚂蚱腿上的肉,朝廷答应让咱们就地募兵,怎么不先招募兵勇,还反过来往下裁人呢?那人不是越来越少么?”   陆宁远答:“兵在精不在多,如果营里鱼龙混杂,必定有损士气。一旗之下,若有一卒不堪用,则一旗不堪用;一旗不堪用,则一营士气皆坏。不辨清浊,一体留用,只是徒壮声势而已,临战惧怕,一旦稍有不顺,必沮军心。与其拥乌合之众,不如练得一支锐旅,人数虽少,以一当十,足以破敌。往后再行招募,照旧依此选人之法,编入各旗,旧卒士气不堕,新卒也更易于成军。”   他平日里话很少,这次为了让众人全都明白,便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一大通。李椹听明白了,他是想要练出一支精兵,然后以此为魂,一点一点打出支铁军,可是谈何容易?且不说过几日回到京城,这支人马还归不归他们所有,就算还在他们手里,想要真正成军,岂是数年之功?   但陆宁远所言毕竟是正道,李椹在心中寻思片刻,正色应是,然后问:“各旗沙汰时标准需得统一,不能全凭眼缘,到底要如何挑选,还望示下。”   陆宁远答:“各旗下士卒都要一一问话,问明籍贯、旧业、之前是否从军。第一是要看人的精神,精气外露者为上,其余次之。第二是要留乡野老实、不惜力、能苦战、黑大粗壮之人,如那些市井油滑之辈和游辞巧饰者,即便身强体壮也需遣送出去。第三,如果曾经从军,要问明所经战役、所立功劳,如果经三战以上而无功的,便是胆怯奸猾辈,不能杀贼,临阵必定损害士气,即便能习金鼓、辨旗色,也断不可留。明日选兵我也到场,会去各旗一一查看,如有不明之处,随时着人唤我。”   他从江北带回的人只有几十个,此时所部各级军官都是朝廷选任的,之前与他并不熟识,知道他刚刚升任副守备不久,还是第一次带这么多兵,原本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听他召集议事,慵慵懒懒,以为是扎营后命各旗好好约束士卒的陈词滥调,没想到上来就是要沙汰士卒,本就心里一惊。听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所说三点无不是非老于军事者绝想不到的,不免生出几分凝重之意,原本在马扎上歪坐着的、垂着头的、看向别处的,不知不觉都坐直起来,等着他后面的话。   “还有一句须得说在前面,”陆宁远看向众人,“选兵之权下放各旗,让诸位自择士兵,去留皆经自己之手,不由旁人干涉,因此责任便也不得推诿。从沙汰之后,各习教战,往后各旗所辖士卒,若有临阵不堪用命者、平时胡作非为者,长官须得连坐,一体问罪。谁有异议,现在说出,等军法一行,不得更有后言。”   他说出“连坐”二字,下面坐着的众将全都严肃起来,一时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像他们这些低级武弁,大多历任多个长官,从没见过军法如此严酷的。别说是守备、副守备这一级,就是都指挥使,掌军后立定规矩,也至多就是禁淫禁赌、禁止劫掠,真正实行起来,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遇事不会细究。   毕竟所有人都清楚,临阵杀敌,靠的不是那些长官,而是他们这些混迹于基层之人,平日对他们苛待归苛待,却绝不会把他们逼得狠了,不然一遇敌就成了盲人抓瞎,使不上力。   这么想着,便有人不快道:“等等,属下有异议!大人这规定忒没道理,有些士卒平时看着忠厚,但是哪天忽然抽风,出去犯下混账事,也是常事;还有的平时看着勇敢,但是临战就胆怯,不敢上前。像这样的,难道我们也要跟着连坐?”   陆宁远笃定答:“也要连坐。长官有识人不明之责,教战不力之过。”   那人被他一噎,瞪了瞪眼睛,本来还想再争辩,却见陆宁远在上首俨然而坐,神凝气峻,神态之间自有一番不怒自威,不知为何,竟像耗子见猫,收了声讪讪坐下。   陆宁远道:“明日沙汰一毕,军中即开始操练,以明耻教战。半月之内,有于平时生事、所犯非死罪者;一月之内,若逢御敌作战,有不听号令、畏缩不前者,因教战未毕,尚未成军,皆可免于军法。此后若有触犯,定行重责不宥。”   众将听他这般说,倒像是也为他们考虑了,并非不近人情,心意稍平,便无人再有异议,纷纷应是。士卒都由他们挑选,又缓出一个月的时间教习,一月之后若是旗下士卒再触犯军法,似也是他们理亏。   陆宁远神情始终未改,既不因之前有人发难而面露不悦,也不因现在众将俯首听命而稍假辞色,又道:“知兵之将,乃生民之司命,亦是国家安危之主。诸位一身干国之重,上报朝廷,下拯黎民,所系非轻,不得尸位素餐,玩岁愒日,虚废国家饷银。”   众人道:要对我们立规矩了。   果然,就听陆宁远继续道:“本将既与诸位共事,军中几条规矩须得说在最前。若有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者死;临战不听号令,私自行事者死;有扰民、争执伤民、盗窃民财、践踏民田者,打五十军棍后除名逐出军中;临战慌乱,虽听号令却行事差误者,打五十军棍;有饮酒、赌博、斗殴者打二十军棍。以上,士卒触犯者,军官连坐,罪减一等。军官触犯者,与士卒同罪。”   他所说几条和其余诸将订立的规矩大差不差,这些个武弁转徙多地,见过的长官多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齐声应是而已。   但陆宁远还没说完,“诸位为将,比之于寻常士卒,则位高、名重、官俸倍之,责任愈重,对诸位的要求,自然要严于士卒。我等既食君禄,便当以御虏保境为职,死绥为分,第一要务——”   有人接话道:“自然是奋勇杀敌!”   陆宁远向他看去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道:“第一要务乃是正心克己。”   他这话颇为迂阔,不像是出自一个统兵打仗的将领之口,底下军官不禁窃窃私语起来,觉着这情形有点好笑。   张大龙高声道:“都吵吵什么?听副守备说!”   他身材雄壮,相貌威猛,加上沿途几日朝夕相处下来,众将有时互相比试身手,都知道他不好惹,让他一嚷,便噤了声,就听陆宁远继续道:“为将五道,仁、信、智、勇、严,缺一不可。忠君、卫国、爱民、守正、精习兵法、骁勇敢战,皆是我等分内之事,为将者失之一道,则军不可成。”   他说着,忽然想到那天同刘钦的一番对答,纵然在这严肃至极的关口,心中一角却好像被什么碰了一碰,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轻轻捏了一捏,无处着力,又放回案上,环视众人,知道他们眼下未必理解自己的话,即便听懂了,也必不认同,但话必须说在前面,以免不教而诛,便又继续道:“我等俸银,上出天子恩泽,下倚百姓膏血,若不勤于王事,敷衍塞责,或是为欢享乐,纵国法可宽,天理难容!”   “自今以后,我麾下兵将,须得勤劳职事,不可有一日懈怠。军士若有疾病、患难,务得尽心区处,有如自家,有不决者报我,如置之不理,为我所闻,即行处分,绝不轻饶。军器、兵马,每日清点,每五日验辨,如有损坏,即报修复,如弩解刀蚀,隐而不报,为我所查,以坏军之罪论处。”   “教习士卒,使知荣辱、明赏罚、识金鼓、晓进退,通晓军法、勤习操练,不可稍懈。每日点卯,核查人数,一有紊乱,即与清编。我复查时对照名册,不得有一二出入,操练时检查士卒武艺,及是否能辨号令、熟知军法,如有昏蒙,长官便行问罪。”   “各旗所结营垒及负责工事,务必每日亲自查察,一有缺损,即刻修缮。如有失修之状,长官共全旗一体问罪。”   “临敌之时,众将须得自做先锋,不可逡巡于后,驱使兵丁在前,不从者斩,一战无功者降职。若不幸殉国,查验伤口所在,如是接敌而死,厚加优恤,若伤口尽在背后,虽死不宥。”   “以上几点,还望诸位牢记于心,今日之后,若有触犯,勿谓言之不预。”   他话音落下,帐内只剩下一道道喘气声,除此之外半点动静没有。帐下众人只听得汗流浃背,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刚才听到一半时,他们才明白陆宁远这番话是认真的,连带着先前所定的几点军法怕也不是虚言,越往后听,便越觉心惊,到得后来,只觉一根绳索缠到脖子上,系了个扣,给自己牢牢拴紧了,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能活到现在的,谁不是老兵油子,这几年跟过的长官少说也有三四个,可何曾见过这般阵仗?一时心里又是排斥,又是担忧,却也禁不住地起了几分肃穆之意,沉闷闷地无人做声。   陆宁远却是将手一挥,起身道:“今日言尽于此,散帐!” 第90章   第二天一早,各营开始拣选士卒,陆宁远巡视各旗,走到后营某处,忽然见到一个正在被问话的士兵,觉着有几分眼熟,一开始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走过去,本来是要听那一旗长官是如何问话的,一面听,一面下意识在那个兵丁身上上下打量几眼,评判力貌,过了片刻,忽然想起他来。   这是刘钦的人!   陆宁远先是一惊,随后恍然。对这个人,这一世他应当是还没照过面的,但上一世在刘钦府上,两人似乎有过一面之缘。   要是寻常人,他未必记得,但这人眉毛很淡,远远看去就像没长一样,陆宁远当时就多瞧了两眼,所以有几分印象。上一世他见到这人的时候,刘钦已经失势,这人却还在刘钦身边,想来是他的心腹,对他十分忠诚。   而刘钦不动声色将这样一个人安插进他营里,意思不言自明,只不过疏漏了一点,没想到他竟然认出这人来。正寻思间,那边长官已经核查过了,见这人既非农民,又没有战功,颇为犹豫,便拿眼睛瞧陆宁远,等他拿主意。   陆宁远看向名册,见了“韩玉”二字,随后收回视线,对他道:“你自己选样兵器使来看看。”   韩玉将胸脯一挺,应道:“是!”抓起条短棍,便有模有样地使起来。   看他耍棍的功夫,陆宁远出了阵神,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在戎旅,心肠比平日刚硬,竟然不怎么觉着伤心。等人一套耍完,道:“棍法不错,有师承吧?”   韩玉见他一眼道破,腼腆道:“将军好眼力,小人曾在章师程平处学过两年棍法。”   陆宁远点点头,“识字么?写两个字我看。”   韩玉放下棍子,上前两步,从旗总手里拿过笔,思索片刻,在名册上自己名字旁边写下“海晏河清”四个字,字体工整秀气,笔迹却与刘钦全无半点相似,让人联想不到他身上。   陆宁远对这一旗的旗总道:“这人留下,编入我的亲军。”   旗总一愣,随后连忙应是。刚才问过籍贯职业之后,韩玉觑着本旗长官脸色,原本担心自己要被淘汰出去,见陆宁远居然出面留下自己,而且一下便做亲兵,登时大松一口气,随后简直是眉开眼笑,惊喜之情形色。   他年纪未满二十,陆宁远瞧他,就像瞧个孩子一般。忽然想刘钦安排这人过来,看来也并非十分认真,转念又想,如果自己不是对他有印象,见了他这幅情态,其实倒也不会起疑。总之没点破他,转身走了。   他边走边想,刘钦想看,那就全都给他看。刘钦现在是信任他、怀疑他,都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他的心的。   两天之后,士卒一一核查完毕,原本的两千多近三千兵士只剩下了八百人,其中还有挑选出的先登死士五十人,其余淘汰出去的,都发给银子还乡,路途远的、或家庭贫困没有产业的,额外多发几两银子,全无吝惜。   如今正值战乱,各地都在募兵,有的地方甚至连成丁都抓尽了,连十三四岁的娃娃都要编入军籍,这时候反往下裁撤的,恐怕就只有这里。   被淘汰出去的人,有些从军本就不是出于自愿,见终于能够回家,不禁额手相庆,纷纷跪地谢恩;还有些是主动从军的,或是家中无田产可依,想要借此糊口,或是家中本有恒产,却想由此挣个功名傍身,却被忽然扫地出门,便如当头一棒,颇觉屈辱,忿忿不平。拿了银子之后,有些人已经收拾起了行李,有的却暗自串联起来,商量着要围住军门讨个说法。   前一晚上陆宁远立定军规时,就有军官嫌他规矩太多架子太大,暗暗不满,现在探知被淘汰的士卒人心不服,便起了别的心思,想要借着士卒大哗之际,对陆宁远取而代之。一旦日后朝廷问罪,便把陆宁远无故驱逐士卒之事相告,朝廷若不通融,那便收拢了这些人背反出去,干脆以后不做官军。   要是做官军要守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还不如出去做土匪呢,起码落得个自由自在,钱财也未必少。现在各乡土匪密布,朝廷剿也剿不过来,上哪没有一条生路?   决心下定,一个名叫吴杰的把总便趁着夜里休息的功夫,借口巡营,去到各个营中,同那些被沙汰出去的暗相士卒联络。   那些原本就不平的,经他以言语一挑,登时怒形于色,答应他一同起事;有些本来无可无不可的,被他以利相诱,稀里糊涂地也答应下来。在他们商讨的时候,其他士卒就在边上,见他们夜里不睡,围在一起不知嘀咕什么,均面面相觑。   吴杰为着争取更多士兵,商讨时见了有人过来,简单问过几句,确认心意之后便让人留下,并不仔细甄别,只盼着人越多越好,来壮自己的声色,因此这所谓的“密谋”自然无密可言。没过多久陆宁远就接到几份报告,将他们的谈话内容知道了个清清楚楚,预备何时起事、人数约有多少,也很快探明。   他得知之后,只不动声色,一旁,吴杰密谋的事不知怎么都传到了张大龙耳朵里。张大龙才不惯着这事,当下眉毛一压,神情一厉,把刀往腰间一挎,就要去把吴杰拿下。路上碰见李椹,李椹见他迈着大步,一脸的杀气腾腾,忙把他拦下,问明原委之后,对他道:“不急着动,我看守备已有定夺,还是先问问他再说。你这样直接去,万一坏了他的事怎么办?”   张大龙寻思一下,觉着他说得也有道理,便转了方向,跟在他后面,气咻咻去找陆宁远。进帐之后见没有旁人,他屁股还没进得帐门,嘴里已经先嚷道:“反啦,反啦!”   李椹忙把毡布一扯,压他肩膀示意收声,小声对陆宁远道:“一个叫吴杰的把总要反,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对他们两个,陆宁远并不隐瞒,知道李椹马上便要发问,于是索性先道:“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李椹“哦”了一声,看了张大龙一眼,意思是“我就说吧”。张大龙放下心来,问:“用不上俺?你要是点头,俺即刻就给你把吴杰这小子提溜过来。”   陆宁远道:“不必。”   张大龙抓抓脑袋。   如此又过了两日,被淘汰的士卒大部分已经启程,剩下的观望形势,准备同吴杰一同生事。第三天夜间,已敲过两声刁斗,吴杰窥见中军帐里灯火熄了,时机已到,忽然发难,率领士卒一哄而起,直奔武库而去。   按陆宁远的规定,在没有战事之时,除操练时间外,兵器均放在各旗武库中由专人保管,既不过于分散,也不统一收进各营,造成过于集中。这样一来便于随时清点兵器数目,检查缺漏,防止奸细乘隙生变,二来也不至于猝然临敌时全军反应不及,敌人已杀至营里,大部分士卒却仍手无寸铁。   吴杰及作乱的士卒手中没有武器,因此第一步便是进攻各旗武库。   他们人多势众,各武库守卫又大多只有两至三人,又轮流休息,自然全然无法抵挡,只得任由他们抢夺。有守卫见乱兵攻破武库,想要敲锣传警,吴杰怕他一敲,陆宁远那边就有了防备,登时恶向胆边生,一刀把他杀了,带人冲进武库。另外两个守卫见同伴性命被害,躲在角落一声也不敢出,吴杰便没杀他们,抢走兵器即刻走了。   与此同时,其他几旗见吴杰动了,也一齐响应,攻夺本旗武库,取来兵器,一齐望吴杰处汇合而来。   直到此时,中军帐里仍安安静静,不闻半点响动,陆宁远似是全无所觉,睡得正深。   吴杰起事之前,便已拟定两条计划,如果陆宁远已经有了防备,不好强攻,他便直接引兵突围,自己拉起一支队伍;反之如果有机会拿下中军帐,那便放手一搏,先取陆宁远性命,再看朝廷有何说法。如今他见有机可乘,登时鼓勇望陆宁远所在中军杀去。   他杀至近前,见中军还无反应,心已定下一半,暗道陆宁远议事时要求一堆,故作高深,却原来是这么一个草包,当下更添几分把握,原本躲在几个士兵之后,这会儿反而冲到最前,打算当先破帐。   谁知眼看着中军帐就在面前,打斜里忽然杀出一支人马,拦在前面。营里每几步远就点着一支火把,虽是深夜也足可辨人,吴杰瞧见来人,因之前心中对陆宁远轻蔑已极,便也不去想是他特意设下的埋伏,马上同他们交起手来。   他从军已有五六年,也打过几仗,不然做不到把总之位,当下连呼带喊,招呼士卒作战,一时声势颇大。   他所率士兵中也有不少以前曾从过军的,知道如何与人对敌,但不知为何,临阵时并不冲在前面,不知不觉躲在后军中,只是挥舞着兵器比划,反倒是从没当过兵的人在真刀真枪地与人交手。   吴杰忙于作战,一时倒并未注意到,只是觉着来人分明人数不多,但一时竟突围不得,眼见着中军帐就在前面,却杀不过去,在心里暗暗着急。   他仗着武艺尚可,一马当先,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拦在中军前的护卫兵士似是支撑不住,打开过口子放他进来。吴杰杀进阵中,不觉回头一望,但见阵型陡变,和刚刚自己杀入时已是大不相同,再看随自己突围进来的几个士兵,已经都被人分开,彼此相隔既远,无法接应,忽地心里一慌。   他若始终横下心来,其实未必闯不出去,但心里一怯,手里刀就跟着软了。被绊在阵中愈久,他就愈是慌神,愈冲不出去,到得后来,即便陆宁远始终没有露面,他却已不剩下几分战心,只是困兽犹斗而已。   在他身后,随他一同杀来的乱兵一时也有同感。交手时间长了,他们便发现来人远不如自己多,所使军械也和自己一样,但不知为何,三三两两结成阵势,一人出矛,两人举盾,根本近不得身。   好容易杀到他们近前,从盾牌缝隙之间,冷不丁又会伸出一支镋钯,中刃锋长,一旦扎在身上,登时没命。即便躲开,左右两刃上面又多有小棱,兵器一旦卡在上边,就被牢牢缠住,抽不回来,那边一使劲,自己这边就登时脱手。卸去武器之后,便只能任人宰割,就见两边盾牌一举,马上便扔出钩索,将人拴住,往盾牌后面扯去。   左右不知救护,往往只是看着,或是往来躲避,只顾自家。被拉走的士兵既无兵器,又被绳索缠缚住,毫无还手之力。这时要是一刀往脖子剁下,他们马上便成刀下之鬼,这些中军护卫却好像志不在取他们性命,绑住了便扔在一旁,不再理会。   吴杰见势不好,明白这时候想逃也逃不出去了,忙招呼人冲阵。可是这些素日里未经训练,又经陆宁远筛过一次的兵士,临事如何组织得起来,几次冲杀不成,便即军心涣散,不肯再向前了。   他们一退,护卫在中军帐外的卫士便反压上去,乱兵不敌,退得愈往后,军心愈乱,已是毫无阵型可言。忽然有一个人掉头就跑,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转瞬之间便一哄而散。一群人跑到营门处,却见营门紧闭,脱不得身,只得又折返回来,前面的后退,后面的又往前,顷刻间搅乱成一团。   吴杰被困在护卫阵中,同样突围不出,逐渐力竭,一个不察,让人缴械,绑缚着跪在地上。乱兵们见头目被抓,更加没了战心,正慌乱无措间,前面中军帐里却点起了灯。   随后,陆宁远一身常服走出来,夜色当中身形显得愈发高大峻拔。他向营中看了一圈,高声道:“缴械者不杀!”   乱军本就走投无路,纷纷扔下兵器,跪地乞命。   陆宁远看向吴杰,对押着他的兵士道:“让他站起来。”   此刻押着吴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玉。但见他死死把手压在吴杰肩膀上,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松开,一张小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他是东宫僚属子弟,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京城,只是因为京城变了,他就也跟着从长安来到了建康。这是他第一次进军营,也是第一次打仗,没想到就胜得这么痛快、这么轻易。对面人数虽多,却让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他,亲手绑缚住了乱兵头头,这会儿压着吴杰的肩膀,就像抱着自己的战利品,自然抓得紧紧的不肯撒手。   听陆宁远这样说,他扯着吴杰肩膀,使劲把他往上一提,同时威风凛凛地呵斥道:“起来!”   吴杰踉跄了一下,腿上使劲,借着他力站了起来。待站直之后,他四面一望,这才看清原来阻击自己的只有区区几十个人,一时目瞪口呆。   因为这边出了乱子,声音太大,这时几乎全营都起身了,出帐立观。几个军官更是早早便被惊起,只是苦于刚才这边交战正烈,无法上前,此时不敢怠慢,纷纷过来。   陆宁远见到他们,第一句却是道:“精简士卒之后,只要善加训练,一人便可抵十数乌合之众,诸位现在当知我所言不虚了。”   此话一出,非但吴杰,就是在场这些军官也都呆了一呆。   陆宁远解释道:“这些是本次选出的五十名先登,交战时没有一个我从江北带回的兵将在场。这五十人只习练过三日,今日我教授战阵后,不需亲临指挥,他们便可应付这四百一十二个乱兵。只要勤于习练,假以时日,足可以一当百。”   众人这才恍然,既大略明白了刚才的乱子是怎么回事,更又对他佩服不已。   刚才交战时的情形他们都瞧见了,若事先不知,绝难相信交手双方数日前还在同一营中不分你我。有些原本对陆宁远刚一接手军队便沙汰士卒之举颇为不满的人,这会儿也都五体投地,彻底拜服。   至于吴杰,则在听到陆宁远精准道出己方人数时就煞白了脸。就是他自己,对于参与今晚行动的人具体有多少个都并不十分了解,也说不出具体数字,陆宁远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自然无从判断数字真假,但一股寒气已从脚心冒出来,摇摇晃晃,登时有些站立不住。   陆宁远向他看去一眼,没问他是否知罪,只是道:“把总吴杰纠集乱兵袭击本营,以叛乱罪论处,拉下去砍了。”   两个兵士便把吴杰拉了下去。吴杰大声疾呼,陆宁远却像没有听见,置之不理。其余跟随吴杰作乱的士兵吓傻了,纷纷磕头哀哭,求陆宁远放自己一条生路。   陆宁远道:“你们已被除籍,不是我营中士兵,不以军法处置。念在你们是受人蒙蔽,此次姑且不究,若再生事,定不轻饶!各自松绑,打开营门,放他们出去。”   乱兵们本来自忖必死,已近绝望,没想到陆宁远竟然非但不杀他们,就连先前发给他们回乡置业的银两都不收回,一时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   过了好半天,有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跑了,生怕陆宁远反悔,还有的死活不肯再走,哭求陆宁远留下自己。但无论是哀告还是磕头,全都没用,陆宁远站得笔直,神情沉静,好像一面石像。他们见陆宁远不肯松口,只得含泪去了。   陆宁远料理了这事,便让人即刻整理地上散落的兵器,收拢、清点尸体,以免影响一会儿早操。就在这时,忽然收到前线急报,他也不避人,当众拆开,众将围在他身边看了,一齐大哗——   上面写着,扎破天就抚,却原来竟是诈降,从朝廷处骗得好吃好喝还有一批钱粮衣服,等东西到手,马上便反出了邹元瀚的大营,现在已经一路往西,望黄州府直奔翟广去了!   陆宁远将军报一折,交给李椹,沉声道:“传令各旗做好准备,军令一到,即刻开拔!” 第91章   先前翟广突围时,扎破天正被邹元瀚率军围困于石谷之中,一连多日没有给养。   他与翟广同路而不同道,所过之处其实偶有烧杀抢掠事,只是毕竟出身贫寒,知人疾苦,军纪比官军稍好,大多时候都能约束士卒。因此他被围困之初,附近州县的贫苦百姓恨苦了官兵,常常偷偷为他送粮。   扎破天感激非常,说他们有大恩于自己,承诺日后必有厚报。但与官兵交战久了,无暇去别处打粮,加上有时被追逐得仓皇而走,粮食转运不及,只能狠心烧掉,所以粮草总也不足。他为图生存,只得幡然变计,换上另一张面孔,每过一处村落,便将其洗掠一空,既是作为自己的补给,也可算作坚壁清野,防止这些物资落在官军手里。   他自知理亏,只抢东西,几乎不杀人,但附近百姓逐渐看清了他,对他转了态度,既恨且怕,乡野间渐渐流传开一句俗语,叫做“遇贼不得饱,遇官不得活”,竟将他目之为贼,和其他各路流贼一样,厌恶之情只稍逊于官兵。   从此之后,偷偷运粮给他的百姓没有了,他再被围时,为着避免与官兵正面作战,又往往远遁于高山深谷之中,无处可掠,便日渐捉襟见肘。赶上正值隆冬,天雨雪,冰霜侵衣,所部士卒衣甲浸,马蹄穿,数日不能一食,已是各个面黄肌瘦,冻馁者不计其数。   他走投无路,这便想出了诈降的法子,给邹元瀚送上降书。   他为了此事能成,送降书之前便派人联络邹元瀚的一众幕僚和部将,拿出钱财珍宝遍相贿赂,这些人拿人手软,便投桃报李地在邹元瀚面前说他的好话。另一面,邹元瀚自己也想独吃这平定寇乱的大功,派人与扎破天接洽后,觉着他的确颇有诚意,也就不疑有假,答应了他的投降。   商定之后,扎破天便举部投降,带着人从深山当中走出,被控制在邹元瀚的大营里面。   因扎破天所部人数众多,前番几次损兵折将之后,还有八千余人,即使因拖家带口,这八千人力包含了不少妇孺,可战之兵也在三千上下,邹元瀚不敢草率对待,本来想将他们就地打散,分开监禁,但担忧如此一来会引起扎破天反弹,马上又反出去,便有些举棋不定。   扎破天之前攻破数县,将府库洗劫一空,身上不乏钱财,只是因为之前被撵得太狠,无处购粮,才显得捉襟见肘。投降之后,他对钱财毫不吝惜,百般活动,使尽了银子,把邹元瀚身边上上下下都喂了个饱,就连邹元瀚自己也拿了不少好处,因此犹豫再三,还是允许了扎破天全军屯驻在一起,只是派了几个部将去扎破天营中,借指导操练之名,行监视、控制之实。   扎破天心知肚明,但对来人极尽殷勤之能事,常使银两侍奉,没过两日就同他们称兄道弟起来,人家更是自然不会说他坏话,邹元瀚问起,便说扎破天十分乖觉,投降之意甚诚,邹元瀚终于放心,这才向朝廷奏表告捷。   朝廷嘉奖,发下慰抚款,对扎破天厚加赏赐,让以翟广为首的其他路流贼都看看这个榜样。扎破天拿到朝廷的赏银,当即发誓要为朝廷效命,说愿意替邹元瀚去招降翟广,如果邹元瀚一定要打,他也愿作先锋,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能把翟广擒到他面前。   邹元瀚大喜,但因为有了之前几次被这些流贼耍得团团转的教训,并不敢十分相信,没答应他,仍然决定自己调头向西解决翟广,只是先前与扎破天数度交战,士卒疲惫,不得不先休整数日。   在这些天里,扎破天不露一点异状,只是说自己部下士兵缺衣少粮,在附近城镇甚至还有邹元瀚军中分批购买。只不过因为他身份敏感,不好亲自出面,便委托邹元瀚军中同他结好的人代为购买。   他出价甚高,逢买必给经手人一大笔好处,因此谁也没说什么,邹元瀚军中从上到下全都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他的行为,更有甚者,还有为了狠捞一笔油水,争着为他买粮的。手下谋士心疼银子,劝他留一些本钱以便东山再起,扎破天却哈哈一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虽然散财,日后总有十倍八倍讨回的一天,还怕没钱用吗?并不理会,仍是花钱如流水。   不到五天时间,他就将朝廷赏赐的金银全都给散了出去,一个子都没留,换来的是士卒各个饱食,衣甲齐备,粮草也囤积了一月有余的,全营上下对他全无戒心。   他见时机成熟,就在某一天,趁邹元瀚外出巡营的功夫,将放在他营中的两个军官请来喝酒,把他们灌得大醉,然后一刀一个砍了脑袋,带着人就叛了出去。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势单力孤,再被邹元瀚困住一次,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听说翟广已经攻下了大同镇,便决心同他会合,顺便分一杯羹,于是一路向西,直奔黄州府而去。   邹元瀚得到消息,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带人赶到,已是人去营空,自己派去的两个军官的首级高高悬在房梁上,他气急败坏,拔刀在上面又砍几下,直砍得那两个头颅面目全非,然后忙命人去追,已追不上,顿觉焦头烂额,只得一面下令拔营,一面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对朝廷交代。   陆宁远就是这个时候接到前线急报的。   并非是邹元瀚告知于他,而是刘钦放在邹元瀚军中的探子起了作用。陆宁远见军情紧急,自己距黄州府路途又近,便不等邹元瀚传信,拔营向西而去。   而在他拔营的那日,大同镇已被翟广攻克。城门打开的那天,一个叫黄申的百姓就在城头,亲眼见到了翟广入城的一幕。   黄申今年十九岁,家里世居大同镇,家里做些卖鞋的小生意,在街上没有铺面,自然也请不起伙计,全靠自家。   他父亲去世的早,家里只有老母在堂,上面两个姐姐都未出嫁,纳鞋底、做鞋面的活计全是她们来干,下面一个妹妹,才止十四岁,因为家贫,早早就懂了事,平日里除去帮娘操持家务之外,也帮姐姐做活。   黄申自己则负责采买布料针线,还有把做好的鞋拿出去沿街叫卖。他没上过一天学堂,也不识字,但每日都有钱财过手,渐渐地学会了记账,在纸上也能写上几笔。   每日鸡叫一声,全家起来,黄申砍柴,娘生火做炊,两个姐姐挑一盏灯开始纳鞋。小妹年纪太小,家人就让她多睡一会儿,说话时轻声细语,怕吵醒她。   吃过早饭,黄申揣两个馍在怀里,挑着鞋子出去叫卖,姐妹们在家做布鞋、编草鞋,一整天的时间歇也不歇。晚上黄申回家,娘和姐妹都等着他一起吃今天的第二顿饭,黄申吃完饭,把帐算好,新做好的鞋装进背篓里面,然后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鸡叫一声时,全家人便将这一天重复一遍。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翟广包围了大同镇。   在翟广到之前,黄州府就连遭天灾,乡里收不上来粮,城里日子也不好过。朝廷摊派夏饷、练饷、剿饷,当然不全由乡民承担,对黄申这般的城里小民,自然也得敲开骨头在里面嘬上一嘬。   人头税每人多加两钱,突然下令征缴的间架税,计屋每间四钱,市肆门摊税,即便黄申没有铺面,也需缴银,一年夏秋征缴两次,每次金额不等,全无明文规定,只凭胥吏空口白牙,将嘴一张、将手一伸,不缴便要举家拘捕,邻里连坐。更不必提因庄稼歉收,田无余粮,城里米面价格飞涨,比丰年时已贵了数倍,黄申一家赚得少了,开销又多,终日劳苦,家里余财竟越来越少。   就在这时,翟广率军围城。   粮食运不进来,自然价格更高,官府却不想法纾解民困,反而是瞧见有利可图,伙同城中的富户囤货居奇,将粮食控制起来,每日只吐固定一些。百姓惊慌,人人疯抢,三更时分粮店面前就排起长队,第二天开市,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往往全城的粮店便挂起售罄的牌子打烊。百姓抢不到粮,惊慌更甚,抢得愈凶,粮价便愈高,常常是开市时一个价,闭市时一个价,第二天再看时,比之前天已经翻了四五番。   黄申不卖鞋了,每天从半夜便出门排队,运气好时能带回一袋粮食,运气不好,全家人都要断炊。翟广围城才第五日,便家资罄尽,黄申看着背篓里卖不出去的鞋,想为什么会这样。   翟广攻城愈发急了,官府原本不当回事,想朝廷官军没几日便到,必定不会由着他作乱,谁知官兵迟迟不来,城防告急,只得动员百姓一起守城。为了让百姓实心抗敌,他们便派了许多衙吏,在城里终日宣传翟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屠城盈野,鸡犬不留,说一旦让他打开城门,你们落在他的手里,莫说家资守不住,就连性命都要没有。   翟广之前从没到过黄州府,城里的百姓对他更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被官府吓住,纷纷登城,帮忙修缮工事,运送兵器、伤员,往城下扔石头,阻止翟广破城,硬生生又拖了三天。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开始城门没有完全关闭,允许百姓外出买粮时,曾有人误入过翟广军中,带回来了关于翟广的消息,与官府所说截然不同,暗地里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尤其是城头的丁壮,因每人见人多、消息广,更是人人都听说了此事。   此外,官府原本答应他们,每个上城的丁壮都给银十钱,可等到他们讨要时,却百般推脱,一个子也不肯兑付。供给他们的口粮,每日也只有一碗稀粥,还一天比一天清澈,他们饿着肚子,没有生计,便不爱再帮忙守城了,可官府反而强逼他们,还杀了几人立威,一时民情汹汹。   而就在这时,官府和大户囤积粮食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到处都在传闻,府库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衙门里的老爷们每日吃山珍海味,却一口饭也不肯让他们吃饱,还要让他们上城头送死。   就连守城的士兵也难以忍受,拉弓时往往只是做个样子,见长官来了,才装模作样地放上一箭,射向哪里却也不知。长官责骂,便诉苦说自己连着几天没有吃饱,哪有开弓的力气,任长官如何鞭笞,也不肯当真出力。   黄申也在城头,做了民兵,每日搬运石头上城,见翟广的军队架梯子爬上来,就把石头扔下去砸在他们头上。   他们家人口多,赚钱又少,是城里最先饿死人的人家。家里现钱耗尽后,他们典卖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可如今粮食价比黄金,换回的粮不过够全家吃上一天。几个亲戚也和他家一般地一贫如洗,没有能接济的,只得由他娘做主,咬咬牙将一家五口居住的祖宅给变卖了。   可是房子小民不收,大户又趁机压价,一套房子卖出去,竟然也没换够多少粮食。他们寄居在亲戚家,寄人篱下,少不得将卖房得来的粮食分出一些,抵做房租。黄申的娘看这样下去粮食实在不够,战事又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从那日起便说自己胃疼,吃不下东西,每日只吃鸽子蛋大的一点。有天饿得昏了,干活起来时一个没站稳,脑袋磕在磨盘上,手脚抽动两下,就这么死了。   黄申当时正在城头当民兵,姐妹们联系不上他,哭了一通,没钱安葬,把娘裹了面席子草草埋了。回来路上,在巷尾遭流浪汉尾随,二姐让他们追上捉住,就此不知了去向。   后来,黄申的小妹黄英想起二姐,总是盼着她还活在天底下的某处,哪怕是做了无赖之妻也好。她不知道的是,那群流浪汉肚里没食比她们还多几日,是饿红了眼的狼,那日他们得手之后,连一丝淫念也不曾起,就将她分而食之,连能砸碎的骨头都砸成小块放火里烧酥了填进肚子,只有颅骨、股骨几块因为砸不动而留了下来。   再后来,大姐卖身给了一个大户人家,换来了给黄英的粮食。十四岁的黄英已经懂得了死,也懂得了分别,哭着拉着她的衣服不让她走,大姐也哭,把粮食塞进被褥底下,狠心扯下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和人走了。   但没想到,那户人家主母善妒,大姐入府没两天,就被栽赃手脚不干净,生生打死,连尸体也没还回来。   黄申再回家时,见到的就只有妹妹一个,原本的五口之家,只剩下兄妹两个相依为命。黄英抱着他哭了,说亲戚知道了大姐卖身换粮的事,粮食全让他们拿走了,黄申摸着妹妹的背,也哭,边哭边又想,为什么会这样。   又过两日,有守城的士兵在翟广再度攻城时杀掉军官打开城门,翟广军一举入城。   黄申带着扮做少年的妹妹一起在城头上瞧见了这幕,他没再往下面扔石头,只是呆愣愣看着,人头攒动中,只觉城下所有人都一般装束、一个模样,竟然认不出哪个才是那个被形容得如狼似虎的翟广。   但他不需要认出翟广。当天下午,翟广就打开府库,里面粮食像是金色的海浪,一股一股淌了出来。   翟广拷打县官,羁押大户,追比钱粮,逼他们把这几日和之前多少年间吃进去的钱都吐了出来,还将他们枭首挂在城头,让往来百姓都能瞧清楚。   黄申和妹妹站在一起,抬头上看,指着那密密麻麻一片人头中的一个问:“小妹,是这人吗?”   黄英也扬起脸看,“是这个。就是他带走大姐的。”   黄申继续仰头看着,自己手指所指的那颗人头,大睁着两只眼睛,也大张着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第二天,翟广将缴获的粮食,除供应大军所需之外,尽数分给了城中百姓,人人有份。黄申将信将疑地去领,竟然当真分到数石。   他挑着满满一担粮食回亲戚家,走到巷口,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了下,卖鞋的背篓蹭在墙上破了个口,金色的稻谷从小口间流出来,像是一条小溪,汩汩不绝。   他放下担子,扯下衣服把口堵上,从地上捧起掉出的谷子,一捧一捧地装回篓里,怎么装也装不尽。粮食怎么这么多呢?他一边装,一边想,好半天终于全装回去,连一粒也没遗下,重新挑起担子站起,看见脚底下刚才绊到他的那物,原来是一只头盖骨,两只眼睛空洞洞的。   他看了一阵,便回家了,和同样领到粮食的亲戚一起,蒸了满满一锅白饭。他吃了很多,一碗一碗吃着,好像不知道饱,就觉着肚子涨得要死,好像要被撑开。   黄英一边吃一边哭,眼泪掉进饭碗里,说翟广要是早点进城该多好,娘和姐姐就都不用死了。黄申不说话,哗啦一声,把碗推开。   当天下午,翟广坐在县衙里面招兵,黄申听说消息,马上便跑了过去,却连县衙的门也没进去,应募的人一眼望不到头,从衙门排到菜市口,全都和他一样,脸有菜色,但肚子高高鼓着,一边放屁,一边连声打嗝。他们互相瞧瞧,在每个人脸上都看见自己的脸,在每个人眼里都看见自己眼睛里闪动着的坚定的光。   一天半后,他终于见到翟广,却觉着他好像是一个寻常汉子,和自己邻居也没有差别,只不过脸上有一道疤,看着十分惊险,估计当时差点瞎了眼睛。翟广同他谈了几句,像是唠家常一般,一直到在名册上面按下手印,黄申都还没来得及感到紧张。   当天他便从军了,编入名册,被分了衣物、兵器,还有另一袋粮食,说是预支的军粮。妹妹黄英被安置在老营里,这是所有士兵家属所在。   因翟广居无定所,往往几天之后都不一定在哪里,因此每次行动都让士兵家属随军,有时被追得急了,便让老营找地方隐蔽起来,并留下少量精兵护卫。士兵们随他作战,既是为了自己生存,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每一接敌无不效死。   黄申还未接过敌,但平常训练时便常常想,妹妹就在身后老营里,如果将来碰上官兵,自己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挡住他们。没想到才过几日,这一天就真的来了。   翟广没有在他的家乡久留,很快离开了大同镇,黄申没有被分配去护卫老营,而是在大军前面,编入运粮的护卫队,负责保护粮草。看到官军的一刹那,他先是畏惧了一瞬,随即一股怒气猛地填满胸臆,再然后,一股莫大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暂时忘了妹妹,那一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为大军保护好这些粮草,坚决不能有一粒粮食让到官兵手上。他好像生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他活着,全部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个。他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武艺,凭着一腔胆气,一腔决心,拔出刚发给他的刀,和左右一起迎着官军冲上前去,然后就被一箭射中前胸,倒在地上死了。   来人只有八百人,却大破了这支一千五百余人的运粮军,将粮食全部烧毁,断绝了翟广粮道。   在黄申的尸体上面,一簇簇马蹄踏过,一只只脚踩过,一面绣旗张着风去得远了,上面一个“陆”字,如山如岳,如风如火。但黄申看不到了。熊熊的大火烧起来,很快将他同一车车粮食一起烧做了一片灰烬。 第92章   陆宁远在听说扎破天就抚时,其实就已经知道了他是诈降。   上一世扎破天被翦灭得远比翟广早,陆宁远奉命出京平叛时扎破天已死,两人也就没有直接交过手,但对于扎破天的为人,陆宁远还是有几分耳闻的,知道他为人有几分奇智,骨头又硬,决不会自愿投降朝廷,走投无路之际提出投顺,多半有诈,便就地驻扎,观望后续形势。   果然,扎破天马上降而复叛,西遁而去。陆宁远判断他定是要投奔翟广,便打算拦路邀击,将他拦在黄州府外,阻止两路叛军汇合。   因军情如火,事先他既没有知会邹元瀚,也没有向朝廷请令,以免来往文书在路上耽搁的数日功夫里,战机失不再来。上一世时他统御大军,临阵有自决之权,遇事无需禀白而后行,这次便也下意识地如此行事,倒未想到以自己如今所处之位,这样会招致多大麻烦。   他屯驻位置在邹元瀚大军以西,距离翟广比扎破天更近,又不像叛军那般拖家带口,手下都是可战之兵,每日行军里程比扎破天多上一倍,自然到得更早。但他率先赶到黄州府后,探得大同镇已被翟广攻陷,所囤粮草器械尽为其所得,沉吟片刻,当即转变战术,舍下扎破天,直奔翟广而去。   扎破天虽然名为盟主,但不过一介匹夫而已,就是放任不管,也成不了多大气候,只要朝廷下定决心,腾出手来,一力进剿,不怕不能平定。但翟广不同。   陆宁远与翟广曾经交手,对他所知或许比别人更深,知道他为人沉毅又有韬略,麾下多敢战之士,上下一心,最重要的是,翟广在民间影响极大,可以说是深得民心。对如此之人,如果不能斩尽杀绝,只要稍不留神,让他逃出一条生路,缓过一口气来,他必会卷土重来。   上一世陆宁远为了剿除他,就很是废了一番周旋,而且最后能够取胜,也是占了所部朝廷兵马乃是他从江北带回、身经百战,武器装备也远胜于这些叛军的便宜,若非如此,恐怕还要再多几分波折。   因此他深知平叛的关键不在扎破天,而是在翟广身上。与其布下伏兵,阻拦扎破天入黄州府,不如趁着自己所部兵马还没有为叛军所探知,出其不意奔袭翟广,防止其在大同镇得到兵粮补充之后又远遁深山。   他筹谋已定,便率人直奔大同镇而去。   翟广显然只关注着邹元瀚的动向,不知道还有他这一支人马,以为官军还离着很远,运粮时竟然没有以重军护卫,大军与粮草脱节甚远。   这是一个重大失误,原本远称不上致命,在过往翟广与朝廷兵马交手的过程中,类似的事也发生过许多次,但大多都能囫囵过去。有时他自己察觉到了,事后庆幸邹元瀚没有能够有所反应,有时就连他自己也没能意识到,便就此毫无所觉地安然过关。   可是这次他遇到的是陆宁远,任何一点错误便是灭顶之灾。   陆宁远从探知翟广动向,到广派斥候摸清他各军调动情况,再到忽然出现在他运粮队伍附近,总共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在此期间,翟广甚至还不知道朝廷官兵当中多了这一支队伍,更不必提知道这支队伍已欺近自己身侧,直到前面有士兵灰头土脸地跑回来,翟广一眼认出他是负责押运粮草的兵士的前一刻,他还茫然不觉。   陆宁远因所部人马太少,虽然奇袭了翟广的粮队,但不可能将这些粮食带走。而翟广派去押运粮草的士兵虽然不是什么精锐,却也有两千余人,一旦他们反应过来,开始组织有效反击,战况便会陷入胶着。因此即使陆宁远自己也不可谓不缺粮,但无奈之下,只得趁着叛军措手不及时,命军士四处点火,将这些大好的粮食烧个干净,然后便干净利落地引兵而退。   等翟广匆匆率大军赶到时,陆宁远去了已有小半个时辰,翟广甚至不知道袭击他粮草的官兵是哪一路,问活下来的残兵,都说不认识,只有一个看见了面“陆”字旗,除此之外一问三不知。翟广念叨着“陆……陆……”却也想不起平日常交手的官军当中有哪一员将领姓陆。   但现在不是思索这个的时候,他只懊悔片刻,马上想到:为什么这队官兵烧了自己粮草之后,没有乘胜攻击自己所在中军?想来想去,恐怕只有一个原因——这队官兵一定是人数不多,不敢与他硬碰硬,打过一仗后就退往别处,等待着后续援兵。这说明邹元瀚的主力的确还没到,留给他的时间还有,接下来该往哪去,必须早做打算。   现在余粮不多,再去四周买粮恐怕要用很久,不足以支撑大军,原本计划的将官军绕死在深山里的打算恐怕已经无法施行,只能另谋出路。翟广沉思片刻,又叫来宋鸿羽几个一番商讨,最后决定往西北而去,看能否在邹元瀚赶到之前再攻破一二州县。   筹划已定,他一面召集各将领做下布置,一面着人打探附近有无官兵痕迹,想要在大军云集之前找到这一军的位置,先将其歼灭,既可以坏官兵部署,也能报今日一箭之仇。   果然不出两日,他刚到达兰溪镇,就探得了那支官兵踪迹。   从他起事以来,凡他所经之处,附近百姓便常常主动向他报信,他就像生了成千上百只眼睛,方圆数十里内,只要有官兵驻扎,他基本都能知道。这次也是一般无二。   他很快得知,附近有支几百人的官兵,而且就跟在他后面,始终咬着他的脚后跟。翟广闻报后登时明白,这应该就是烧了他粮草的那队官兵了,只是想不出他凭着这么一点人,如何有胆子尾随自己,不怕自己杀他一个回马枪么?   他虽然一时不察,以致粮草被烧,但先前攻城夺地,杀县官、拷掠乡绅,麾下士卒士气正盛,不惧一战。况且同官军作战,最重要的就是要打出那一股气来,气散了,队伍也就乱了,反之若这口气聚住,就是再艰苦十倍,这些弟兄也不会离散。   这样想着,他毫不犹豫,命大军在城外驻扎,暂时围而不打,然后亲自率人往那一队官兵处扑去。   有附近百姓通风报信,那伙官兵的具体行踪很快便被摸清,翟广胸有成竹地赶过去,却没想到竟然扑了个空。那伙官兵好像事先得到消息,侦查出他的动向,在他赶到之前远远遁走了,没让他摸到一片衣角。   翟广颇为惊讶,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回头,不可能在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又折返,只得命人再探。   这队官兵因人数太少,行军又似乎十分隐蔽,行踪便总是若有若无,有时派出去的斥候和询问的百姓给出的信息甚至还会互相矛盾,难以判断真假,翟广只得暂时按兵不动,等待确切消息。   屯扎一日有余,第二天傍晚,他已经要歇下时,忽然有两个百姓来叩谒军门。翟广军中的规矩,但凡是百姓,只要问明身份,即可带入营中,他有空时一定亲自去见,就是实在事务繁忙,也一定会让景山这般的心腹大将或是宋鸿羽这样最为他倚重的军师同他们见面。   他这样做,除去是要从他们口中获得情报之外,附近的风土民情、山川形势、财富多寡、民困如何、官府有何苛政等,均是在这样的一次次谈话当中获得的。更甚至于他手下军队有人私自触犯军法,有扰民之举,百姓无处伸冤,也会直入他军门告状。如果把他们拒之门外,不去听他们怎么说,由着下面层层欺瞒互相遮掩,他如何有能得知之日?   也曾经有朝廷派来的奸细想要用这种办法混进营中窃取情报,但他们没想到刚一进来就被带到翟广面前。翟广同他们只交谈片刻,就命人把来人推出去斩了,那几个奸细到死都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   他们不知,但凡是做过官军的人,哪怕从前也是贫苦百姓出身,但时间一久,身上总有一股滑气痞气,旁人看来或许不明显,但翟广不消三句话便能探出他们和普通百姓的区别。   更何况甘冒大险入他营中报信抑或是来告状的百姓不是义勇之士,便是鲁直之人,那些奸细心里有鬼,眼睛便滴溜溜转,说话时前几个字看你,后几个字时就不觉转开眼去。   问他们乡土之事,多半闪烁其词,说不真切,不像寻常百姓,问他们别的,他们可能说不清楚,但问他们自家田地里的事,那便是茄子一行豇豆一行,绝无含糊的。   翟广听说有百姓过来,便将脱掉的鞋子又穿起来,重新挑亮了灯,让人把他们带进自己帐里。很快,兵士引着两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过来,送入帐后便自觉退出去把守在外,翟广问:“两位老哥深夜来找我,不知是什么事啊?”   他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服,脸色黝黑,下颌宽大,嘴唇又厚,一看便是村人模样。两个老汉一路走来,见到扎好的营寨,数不清的帐篷和兵器,想他毕竟是统帅着千军万马的一个“爷”,原本还十分忐忑,等见到他后,见他和自己村里的汉子也没有区别,一颗心不觉放下一半。   其中一个道:“翟大哥……”   翟广年纪其实不算大,只有三十出头,但不知为何,下至十几岁的少年,上至七八十岁的翁媪,见到他后常常都叫他一声“翟大哥”。他一开始还难免出言纠正,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老汉继续道:“今天晌午时有咱们的兄弟来问,说有没有看见官兵,我们说没有。结果前脚刚走,后脚就碰上了,我俩想着这是不是你打听的人,担心前面说的话耽误了你的事,就赶紧过来告诉给你。”   翟广精神一振,“你们是哪个村的?官兵是什么时间经过的?”   “就是晌午吃饭的时候。”   另一个答:“我俩是大柳树村的。”   翟广忙回到案边看向上面铺着的地图,指头在上面使劲敲了两下。“你们说的太重要了,我正愁不知道官军动向……不知他们大概有多少人,可看清没有?”   两人互相看看,一个说:“不知道,也没看清楚,就看着有官兵过去。”一个说:“我估摸着得有个几千人吧。”   翟广点一点头,又问起别的问题。普通百姓未经过训练,人数一旦破五百后便没有概念,几千之数应当并不可信。   说话间,两碗甜羹送来,翟广给他俩一人一碗,“你们远来实在辛苦,吃点东西,解解渴,也能填填肚子,不够还有馍吃。”   两个老汉正是又饥又渴,见有东西吃十分惊喜,当下勺子也不要,举起碗咕嘟嘟喝起来。翟广的碗是用土烧的,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豁口,让人看了十分亲切。有一个吃完没饱,直言相告,翟广果然又给了几个馍,自己也拿过一个吃了起来。   另一个原本不饿,见两人都吃,便也分了两个掰着吃了,一面吃,一面对翟广道:“其实晌午路过的是不是官兵,村里头也说什么的都有,我说要来报信,还有人说我多事,说那肯定也是你翟大哥的人,让我别闹笑话。我说他们身上穿着官兵衣服,我能看不清么?又不是老眼昏花,还能把官兵认错?”   翟广笑道:“晌午时在你们大柳树村,要真有成千上百人,那一定不是我的弟兄。”   “就是说呢!”   另一个百姓道:“不过那队官兵当真奇怪,说路过就路过,看着也不着急,但也没进来打粮,压根就没进村子,进到田地里面,绕着苗走,哪像是官兵样子?一开始大家都躲起来,心说完了,结果他们就那么走了,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   “所以才有人说,这是你翟大哥的人呢。”前一个百姓接口道。   翟广原本笑着听着,只当闲谈,全然没放在心上,听后却暗暗一惊,却不动声色,同两人闲谈一番,一人给了二两银子,送出营外。   此后,他追击那队官兵愈急,但这一支军队就好像一只影子,始终跟在他身边,却摸不着形状,牵制得他数日顿兵不进。直到第五天时,翟广还是没能找到他们,更不必提全歼此军,却恍然明白自己已经堕入彀中——   扎破天到了,而紧紧跟在他后面的邹元瀚的大军,已在数十里外! 第93章   邹元瀚一路追着扎破天,率军赶到黄州府后,探得翟广已弃大同镇而走、驻军兰溪,心中一惊,算算时间,以为翟广已经攻破此地,一时跌足而恨。   他此次剿贼不可谓不用心,可数月之间让贼连陷州县,该如何向朝廷交代?正懊恼间,后续探马回报,说翟广一连数日只在兰溪顿兵不进,至今还没攻取此地,邹元瀚登时又惊又喜,忙下令军队急行,务必正翟广破城之前赶到。   可翟广岂是等闲之辈?从几天前他发现自己中计,被陆宁远拖延多日,没能攻取兰溪,便明白与官军主力的一战不可避免,早早便做好准备。他为着保存力量,像这样的大军交战,之前一向能避就避,但避不开时,也没什么可惧。   邹元瀚所率官军名为三万,但据他所知,这三万只是为了向朝廷讨饷用的数字,不是实数,邹元瀚真正能调动的军队只有一万四五。   先前他被打得只剩下三千人,与邹元瀚一比,那是蚂蚱腿上的肉,但自从在大同镇附近募兵以来,跟随他的士卒已有万人,虽然有些未经多少训练,远不能称得上是精锐,但官军也不是各个能打,就是以少对多,他自觉也有几分胜算。   况且据他探得,邹元瀚昼夜急行,以致马军步军互相脱节,彼此间已差出数十里地。邹元瀚立功心切,率领先锋骑兵在前,把大军甩在后面,正是天赐良机。   邹元瀚定然已经听说了他粮草被烧之事,见他顿兵城下,必定以为他手下军队士气萎靡,有轻他之心,不会多加防备,正是天赐良机,当下探明邹元瀚前军所在,倾巢而出去他必经之路上设伏,兰溪镇外只留一座空营,用以迷惑那支行踪诡秘的官兵,防止他们察觉之后去给邹元瀚报信。   又过半日,邹元瀚果然亲率先锋部队赶到,为抄近路,没有走平坦官道,而是听就地找来的当地向导提议,走了条能省半日路程的小路。山中狭径堪堪只够双马并驾,邹元瀚军如长蛇,逶迤数里,仰望但见双峰插天,中间只余一线,两侧山石荦确,静悄悄如有杀意浮动。   若是此时山谷两侧有一支伏兵……他心中转过这个念头,登时慌了一慌,但随后便想,翟广连千方百计攻下的大同镇都没有守,听闻粮草还被烧了干净,在兰溪镇外也顿军无功,料想已经破胆,如今自己大军致讨,翟广不狼狈逃窜已经够有胆量,岂能主动来找自己?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头顶两声炮响,忽然数百面红旗从两侧山石后立起,山石滚落,箭下如蝗,喊杀声漫山遍野,如潮水般滚滚而下。半山腰上,一人身穿褐色棉布衣服,外面只着布甲,腰挎一柄长刀,正冷冷望他,忽然两腿一夹,猛然催马,向着他疾驰而下。   邹元瀚大惊,一时估摸不出来人有多少,但见敌暗我明,又被人打了埋伏,也知道在此处交手不会有好下场,猛一勒马,调转了马头欲退出谷外,后军却匆匆来报,说谷口处杀来叛军,人数不明。   邹元瀚派去前面的斥候还没回报,但不动脑子也知道那里一定也有伏兵。再看先前引他走这条小路的那个向导,已经趁乱逃走,不知去向了。   邹元瀚明白中计,心中大恨,却抓不到人,只得作罢。如今他被困在中间,前后都让人堵死,只能在此决战,这场面有些似曾相识,他一时不及细想,只得拔剑在手,硬着头皮道:“给我上!”   话音未落,翟广已经离他只有几步远,几个亲兵迎上去挡住,邹元瀚连忙驱马后退几步,但见翟广一刀一刀地砸下来,带着磅礴的怒气,那只伤疤横贯的眼睛在这时显得莫名骇人。   他心里怯了,但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绝没有束手待毙的道理。况且他平日里吃空饷、克扣兵士钱粮,也并非都用在自己身上。想也知道,一旦真有恶战,就自己手下的那些个虾兵蟹将如何能靠得住?因此平日里他始终拿截留下来的银子供养着一支私军,名义上仍隶属于朝廷,只是遴选出来的一支精兵,其实不然。   这些私军是他从普通士卒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身强体壮之辈,而且俸禄颇丰,拿的是他的钱粮,吃他的饭、穿他的衣,对他忠心无二,而且只忠诚于他,不知有别人。如此一来,无论上面如何风云变幻,一旦有事,他恃此一军,也能在风雨中屹立不倒。   他这次急行军,为着图快,带的都是一人配给两骑、装备精良的私军,人数足有千人。在峡谷中,大军展布不开,任翟广有千军万马,能接敌的也就那么点人,想要打败他,哪有那么容易?   他想到这里,胆气重壮,命左右拦住翟广,在亲兵举盾护卫之下,冒着箭雨往来处突围。为今之计,前路已不可走,只有尽力突围出去,同后面的步兵大军会合。   出口处已被堵上,邹元瀚命军士一面抵挡守在这里的叛军,一面奋力掘石开道,自己也骑着马往来驰突,亲自杀了几个。翟广被人拦住,一时过不来,他手底下那几个大将不知为何也没有露面,正是上天助他。   等军士挖开出路的时候,邹元瀚忽然想起这场景为何似曾相识了——原来之前刘钦过江之初,他让人把刘钦的行踪透漏给翟广,翟广也使过这个办法,今日只不过是故技重施。只是当时他是远远观望着鹬蚌相争的渔人,现在却翻然一变,换他做这釜中之鱼,倒是真有几分难受。   私兵平日里受他恩泽,如今临事果然效死,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马上跟上,顶着叛军的刀剑不要命地搬动着堵在出口的石头,渐渐清出一条道路。为着开道,他斥重金豢养多年的亲兵倒下不知多少,尤其谷口附近,尸体交叠着足足垒起半个人高。邹元瀚顾不上心疼,见出口洞开,猛一策马,麾下宝马腾风而起,高高一跃,从层叠的尸体上如一阵风般轻轻掠过,载着他突围而出。   结果往前刚刚行出半里,就遇见了景山的伏兵。   景山横马拦在路中,见到他后哈哈一笑,“翟大哥让我等在这里,果然没错!老邹,刚才放你过去,我正急得手痒,现在你瞧我还放你不放?”   邹元瀚一时面如土色,往后瞧瞧,稀稀拉拉只带出约摸五六百人,不远处烟尘四起,想是留下断后的人已经折了,翟广正从后面追上来。   他同翟广打过那么多次仗,只当他是自己想摁死随时都能一指头摁死的蚂蚁,从没想过他会成事,更没想过自己有天竟会落在他的手里。他煞白了脸,却极力维持起大将风度,对着景山冷笑道:“我大军就在不远,弹指可到。量你这小小蟊贼,也敢出此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景山笑笑,“别说别的,手上过!”拔刀拍马而来。   邹元瀚头皮一紧,心胆俱裂,明白自己与这些叛贼交战数年,彼此间血债累累,互为死仇,临难之际也不去想一个“降”字,见景山过来,两眼一红,同样拔刀,正待与他搏命,忽然在景山军阵后面听见喊杀鼓噪之声。   他与景山一齐往出声处看去,然后同时面露惊愕之色——来人竟是一支官军。   邹元瀚的步兵应该还有一两日才能到,如何现在就能赶来?想到此处,两人俱是一惊,邹元瀚则更多几分喜意,生出劫后余生之感。他挥开亲兵,亲自招架住景山一招,把刚才的吃惊之色藏了回去,笑道:“我说的不错吧?逆贼,还不下马受缚!”   景山不吭声,心想我现在就杀了你,可邹元瀚左右亲兵很快便插进来将他架了出去,他几次突进,均没再近邹元瀚的身。拖得这片刻功夫,那一伙官军已经直插过来,与此同时,翟广也从峡谷方向赶到,竟是四路会师。   翟广从后掩杀邹元瀚的军队,邹元瀚拼命向前突围,想和自己的步军会合,景山想要将邹元瀚拖在这里,极力率兵相抗,而那支新到的官兵却似乎并不急着奔邹元瀚而来,接应他出去,反而往景山军右翼杀去。   景山一惊。他有将精兵置左,老弱残兵和战力较低的士兵置于右翼的习惯,交战时往往自己正面吸引敌人,然后左翼骑兵趁势突入敌阵,对方常常反应不及,难以招架。   可这路官兵竟然一上来就直奔他右翼而去,究竟是提前探知,还是一眼侦破?类似的事情似乎在哪里还发生过一次……他还不及回忆起来,便见自己军阵松动,已经撑不大住,渐渐朝他退来。   他怕军阵被冲散,不得已舍下邹元瀚去救,邹元瀚松得一口气,登时命士卒鼓勇突围。这时翟广已杀至进前,瞥见来人旗上一个“陆”字,心中一动,往旗下看去,登时惕然一惊——原来竟是在他于当涂县伏击刘钦的那一战中差一点要了他性命的小将!   怎么他竟在这里?   翟广从那时就对他印象极深,只是几个月没再见过他的踪迹,也就渐渐忘在脑后,谁知道今日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他到底是什么人?莫非烧光他粮草、这几日在他大军附近如影随形的那支官兵就是这些人?这小将在这里,那么刘钦也来了吗?那半截红披风……他怔了一怔,马上回神,见邹元瀚已经快要突围出去,一时大怒,忙调景山布下的精锐左翼同自己所率人马一同追击。   邹元瀚见状,飞马跑得更快,恨不得胯下这匹骏马再多出四个蹄子,一面回头,一面不住催鞭,在马屁股上抽得噼啪直响。   他看清楚了,来人可不是他的步兵,而是陆宁远,是太子的人,虽然看似是救他,但他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自己的性命还是捏在自己手上更为稳妥,便毫不犹豫地弃这支援军于不顾,趁他们正与叛军交战的功夫,自己逃离战场。   他既然认出了陆宁远,就知道他手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一千人,想要阻止翟广的几千兵马是天方夜谭,也知道只留陆宁远一人断后,一旦他所部被攻破,翟广便会长驱直入,到时候照样追上了他。但危急之时,哪还顾得上那么许多,死道友不死贫道,当下头也不回,向西便跑,多跑一里算是一里。   他走后,陆宁远阻拦住翟广片刻,但兵力悬殊,果然渐渐不支。翟广也看出来,这小将所部官兵并非什么娴于战阵的精兵,与他给自己的感觉并不相称,人数也少,刚才直薄景山军阵薄弱处,逼他自救,这才略占上风,但不是自己大军对手,先破他再追邹元瀚,未尝不可!   他想到这里,便没有分兵,打算一鼓作气歼灭眼前的官兵。同不将扎破天放在心上的陆宁远一样,他也一眼便分出这两路官兵的高下,不说别的,只看一点——这支官兵刚才略占上风,攻破景山右翼后,右翼士兵的盔甲兵器散落一地,他们竟不去捡拾,仍是随着号令而行,单这一点便与他之前所遇官兵截然不同。   他看出来,陆宁远人数虽少,对他的威胁却比邹元瀚更大。若不能现在把他除掉,日后必为劲敌,便暂舍了与自己有死仇的邹元瀚不顾,两翼并中军往陆宁远合围而去。   陆宁远退走,翟广紧追不舍,但慢慢发现陆宁远退却时,不是如邹元瀚刚才那般、或者自己败退时一样率众狂奔,而是退一段、转身支应一段、然后再退一段,这样一层一层后退,半分不乱。   他看出厉害,疑心陆宁远这样做是有所倚仗,先不忙追,着人四面探查周围情况,果然不多时斥候回报,西南方向烟尘大起,似乎正在向他们靠近。翟广恍然:果然是有伏兵,此人是在诱敌!   他刚才就在奇怪,只有区区几百人,如何敢直入他的军阵?但若是故意如此,引他追击,事先埋伏伏兵在旁,趁他不备前来掩杀,那便说得通了。   这几天他刚在陆宁远手上吃了一个大亏,中了他计,被拖在这里,一直拖到邹元瀚大军赶来,这次如何还能再中他计?忙缓下步子,一面命人探明伏兵多寡、距离远近,一面缀在陆宁远身后,不再主动出击,而是让大军维持阵型,缓缓尾随而行。   谁知没过多久,陆宁远即退入扎好的营寨之中,只消一眼翟广便看出此寨不易攻下。难道这人没想同他再打?正怔愣间,探马陆续回报,西南方向始终没有探到官兵踪影,刚才所见的扬尘应当是疑兵之计,现在已不见了,西南十里之外竟是纤尘不动。   翟广将马鞭当空狠狠一甩,既惊且佩,看着营寨外满布的铁蒺藜和营内十数木塔上的弓箭手,到底没有强攻,要去追邹元瀚,恐怕也未必追上,一旦遭遇他的步兵,自己麾下军马未经休整,恐怕吃亏,想了一想,便引兵而退,保存体力,预备之后的大战。   他走之前,回头向着陆宁远的营寨又望了一眼。但见寨门紧闭,守卫森严,无论陆宁远还是刘钦都没有露面。 第94章   在陆宁远出兵接应邹元瀚之前,营中关于是否要去救他,其实有过一番争论。   有些话不好当众拿到台面上讲,李椹私下里找到他,头一句便是问:“老邹当真要救?”   从在江北时,陆宁远行军就颇为谨慎,李椹在刚认识他时还感觉不明显,后来从某一次开始,他便注意到陆宁远每经一处,必然广派斥候,竭力摸清周围一应情况,都有哪些村镇、村里人口多寡、山川河流分布、还有附近有无敌军踪影,如果有,必要弄清楚其军力、动向。无论自己是不是只是在附近临时驻军,并不会久留,也无论之前有没有收到过敌军现身的警情,都从无例外。有时明明人手不足,斥候都派光了,他不惜调可战之兵出营侦查,也要将这些情况弄清。   也多亏了这点,翟广留空营在兰溪镇外,尽发大军中路设伏,预备一举歼灭邹元瀚之事才被他们探到。若是稍微耽搁,被他空营所惑,发现得晚了一点,再想去救便来不及了。   可坏就坏在没有耽搁这个时间。如今事情摆在这里,要不去救,邹元瀚是必死之局,可要是去救……   之前在当涂县,邹元瀚把他们和翟广军一齐困在峡谷当中,坐看他们互相残杀之景可还历历在目,那时他受的伤,直到现在疤可还在身上。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们坐庄,难道不该照葫芦画瓢,也让邹元瀚尝尝这般滋味么?   况且邹元瀚是衡阳王的人,一早便想除掉太子,要是他死在翟广手里,不费吹灰之力断衡阳王一臂,本就该是他们所乐见的。   他死之后,他的那几万大军由谁收拾?太子若在京中运作得当,这些人全归他们所有也未必全无可能!天上掉馅饼下来,不抓紧一口吃成个胖子,还能把饼再扔回天上不成?   所以当陆宁远令全军准备拔营时,李椹是当真震惊了,更觉匪夷所思。   陆宁远却理所当然地道:“自然要救。”   李椹不好将话说得太明白,但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他是没想到还是怎样,心里一急,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老邹是什么人,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道么?当涂县的事你不记得了?咱们装不知道,不救他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按兵不动,对咱们也不是没有好处……”   陆宁远忽然向他看去一眼,这一眼颇含严厉,让李椹不由一呆,后面的话就卡在了嗓子里没说出来。   很快陆宁远又缓和了神色,一面往身上穿甲,一面道:“都是朝廷军队,岂能见死不救,举大军而资敌?我等切不可以私怨而误公事,不然江北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李椹一惊,知道他是说熊文寿等人在夏人兵锋之下对同袍见死不救,以致江北大举糜烂的旧事,一时哑口无言。让他一说,莫名有了几分自惭之意,但又不甘心,还想劝陆宁远再想想。话要出口,看他脸上神情,马上便知道多说无用,终于放弃了,长叹口气,“罢了,是福是祸都依你了!”说着,抬手帮陆宁远系盔甲旁边他不方便系的带子。   陆宁远没有拒绝,让他帮了这忙,李椹就明白了他没生自己气,这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陆宁远人格太高,便将他显得卑下了,弄得他未免有些不自在,但兄弟间也没有必要为这点事生出什么芥蒂,陆宁远不介意,他也就没什么话说,一面替他系带子,一面冷不丁想:陆宁远救邹元瀚的事要让太子知道了,太子是敬他还是恨他?   那边,陆宁远已经穿好数层盔甲,准备出帐。临走之前,手已放在临别时刘钦送他的那件红色外袍上面,拿起来了一角,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对此李椹倒是司空见惯,自打刘钦送了这件衣服,除去刚出发那几天之外,就没见陆宁远再穿过几次,尤其交战之前,更是必不会穿。   李椹疑心他是担心交战时把衣服弄破,但和刚才一样,同样也不大理解。   罩袍的作用不就是这样么?不穿在身上,每天挂在帐里干看着,那还要它做什么?他看不如就地给太子写信,让他抓紧再送几件过来,不然陆宁远就冻死在这儿了。但这话到底没敢说。   他与陆宁远相识不算短了,对他的性格也算知道个七七八八。陆宁远性情既随和、又威重,有时候对他嘻嘻哈哈说什么话都行,有时候当着他面则半句玩笑都不敢开。如今开战在即,便是后者的时候,李椹一句没再多说,跟在陆宁远后面掀帐出去了。   等救下邹元瀚,眼看着这人抛下他们,自己跑了的时候,李椹真是恨得直咬牙,更生出满腔怒气,大半对着邹元瀚,小半却是冲着陆宁远。   撤退路上,翟广紧追着他们不放,眼看着就要无法收场,他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对陆宁远道:“你卖了好,人家却不领情,这下怎么说?”   陆宁远却像是丝毫不觉意外,只是道:“没关系,咱们也可以全身而退。”   他临阵许多布置,除自己之外,常常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全部知情。派去西南方向的一小队士兵,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挑选一处密林,在期间不住地驱马往来,扬尘造势,迷惑翟广,此事除陆宁远本人之外,就只有那一队士兵自己知道,就是李椹事先也不知情。   等回营之后,李椹本来还意外翟广怎么忽然放松了追击,显出十分慎重的模样,居然会放他们全须全尾地回到大营,听陆宁远解释之后,方才恍然,叹了口气,在心里想:他爱做滥好人,倒有做滥好人的资本。刚才的埋怨之情一时烟消云散。   他心情平顺了,没想到好消息还在后面。很快传来军报,邹元瀚舍下他们逃走后,也没顺利和他的那些步军会合,而是在狂奔之时,遭到另一队叛军围攻,正是扎破天部。   却原来扎破天叛出去后,往黄州府跑的路上,早就知道邹元瀚跟在自己后面。刚开始听说翟广攻下了大同镇,大喜过望,本来想与翟广会合,进城歇两天脚,路上听说翟广弃城而走,气得直骂娘,只得又往西追,最后听说翟广囤军兰溪,驻扎在城外,就没再急哄哄和他会合。   他急于向翟广靠近,乃是打着算盘,想邹元瀚进了黄州府后,再追他还是转去攻击翟广就不一定了。要是翟广已经进城,邹元瀚知道不好惹,恐怕会继续打他的主意,但翟广没能攻下兰溪,那他就需要停下来看一看,看老邹是奔着翟广还是奔着他来。   如果奔着翟广去,那他正好按兵不动,原地休整,反之如果继续咬他,说不得,那他就要同翟广会合,让这老兄弟帮忙分担一二了。   他原本以为就这两条路走,没想到翟广居然布下了这样一支奇兵,把邹元瀚打了个落花流水。如此好事,岂能少得了他?扎破天即刻带人扑过来,要在邹元瀚身上也咬下块肉。   他不识字,更不知道什么兵法,但带兵有日,和这些官兵周旋得多了,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平日里他为着保全自身,让自己滑成了一只泥鳅,让官兵捞也捞不着,但到了关键时候,出手绝不含糊,非要趁他病要他命,这一下是倾巢而出,只要不是受伤太重的和老弱妇孺,能作战的全带上了,昼夜兼程,刚刚好截住邹元瀚这一路。   邹元瀚原本以为逃出生天,还顺便替刘缵除掉一患,正暗自庆幸间,忽然瞧见又一路兵马杀来,烟尘蔽日,简直是波压云涌而至,刚刚囫囵个重拼起来的心胆一时又碎,只有奋力死战,以期能够逃出一条生路,就是实在不能走脱,尸体也不能落在这些叛军手里,不然还不知要如何折辱于他。   其实他刚才若不弃陆宁远而去,而是同他一道,退入他的大营之中,以陆宁远事先深沟固垒修筑出来的一应工事,支持到大军赶来绝无问题。他以为自己走脱,其实却反而自己走了死路,战不多时,即让扎破天部四面合围,几次突围也不得出。   他知道,要是再拖下去,哪怕最后想法脱身,等一会儿翟广闻讯赶来,同扎破天两路会合,自己一样必死。这当口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他长叹一声,把刀横在脖子上,便要自刎,左右亲兵却将他死死抱住,劝道:“将军,不可啊!”   邹元瀚把人甩开,刀又放回脖子上面,正要剌下,亲兵又抱上来,死死拉着他的手臂,指着远处道:“将军你看,有人来了!”   “是咱们的人!”   邹元瀚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在那一刻,他周身一阵凉意,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为将陆宁远置于死地而额手相庆,只盼一抬头又看见他,见到他像刚才那样飞马冲入敌阵,接应自己出去。   他这会儿当真已经死了么?   他满怀希望地向来人打出的旗子看去。可是让他失望了,来人不是陆宁远。但没有让他失望太久,很快一阵狂喜就淹没了他——   来人竟是他的部众,之前因每人只有一骑、脚力不如他的私军而被他甩在后面的一支骑兵!是自己人来了!   扎破天部一连多日未经休整,又鱼龙混杂,虽然声势很大,却并不很难对付,随便丢些财物,他们就扔了武器趴在地上捡拾起来,并不追击。部下很快救他出去,邹元瀚在今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逃出生天,只觉心乱如麻,悲喜相间。   一问才知,原来今天早些时候,自己的后军就接到陆宁远发去的急报,说叛军可能在前面设伏,担忧前军有失,忙弃了重甲,急行过来。他们现在能出现在这里,算算时间,应该是陆宁远探知翟广伏兵的同时,便一面收拾军马接应,一面命人传信了。   但邹元瀚既然已经脱险,刚才临死之际灵台忽然生出的一抹凉意便转瞬消失不见。他摆一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怕翟广跟上,不敢耽搁,问明后方大军所在,即飞马奔驰而去。 第95章   陆宁远被传入邹元瀚的大营,已是这战后的第三天。邹元瀚与大军会合,惊魂甫定,渐渐站稳脚跟,就想起陆宁远来,传他来见。陆宁远扎营处离他相隔数十里,闻令后只带二十余骑飞马驰入邹元瀚的大营中。   他赶到时,士卒刚用过饭,陆宁远下了马,缰绳交给别人,一面被人引着向帅帐走去,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邹元瀚营中士兵。   他对邹元瀚豢养私兵的事早就有所耳闻,事实上除了邹元瀚外,据他所知许多将领都是这样。朝廷发给的军饷被服过手便扣下一半,士卒交战、习练间衣服又常常损坏,时间一长,破衣烂衫倒算好的,缺衣少裤、没有鞋袜的也累见不鲜。更有甚者,有将领克扣得狠了,加上朝廷也时常短于供应,有时就连作战用的弓矢枪刀也让士卒自备,士卒碍于军法,不敢不从,竟至于典卖家当、赊出来年的俸米,以备国用。   陆宁远从一营营士卒身边走过,心里已经有数,眉头暗暗皱起来。如今正是隆冬,年关未过,邹元瀚军中的许多人竟然只着单衣,三三两两围在火堆旁边抱着手臂哆嗦着,一面取暖一面闲聊,刚吃过饭的空碗就摆在边上,人情懈怠,全无半点行军模样,但也良可悯痛。   他从这些士卒们身边走过,难以自制地向他们看去,他们见他脸生,也纷纷回看着他。朝他投来的目光当中,有些是好奇,有些是嘲笑,更多的则是麻木,木木然地把眼睛转向他,又木木然转向别处,单薄的袖口在一月的寒风里不住摆动,从那里面伸出的手腕让风打得通红。   陆宁远两颌突了一突,脸色沉沉的,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一矮身进了中军帐。   江南地气卑湿,军营里又不比京城,驻军在此之后才几日,他腿疾便复发了,股骨与膝盖均觉刺痛难忍,走起路来便难以控制,不能像往常一样尽量不露异状。   这还是他来到这一世后的第一次发作,之前在江北时冬天明明更冷,反而无恙,不过对这样的疼痛他已经习惯,平日里忍耐着,起居几乎不受影响,也从不和人讲。   于是他被人带进帐内时,邹元瀚见到的便是一个高大的瘸子,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进来,见到他后并不跪下,只是简单施了一个军礼,对他道:“末将陆宁远见过都指挥使。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邹元瀚“嗯”了一声,让他起来,心想你这个腿脚,还说什么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就是给你身上铠甲扒了,瞧你跪不跪得下去?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陆宁远下马走路,单凭陆宁远之前几次给他的印象而言,他压根没有去想他是个天生的瘸子,只当他是之前交战时腿上受伤,想到那毕竟也算是为了救自己,也就没和他计较。   他和陆宁远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之前在当涂县,他原本打定主意让刘钦的卫队和翟广军自相残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按他的想法,如果最后翟广获胜,杀了刘钦,那便皆大欢喜,他反手就将翟广也灭了,拿他的首级去去向朝廷“将功赎罪”;如果翟广不顶事,被刘钦压住,那他便派出兵马,收取灭亡翟广之功,同时趁乱亲自取刘钦性命,假做流贼所为。   可战局没过半,局势还未明朗,陆宁远忽然飞马过来,趁着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突入他面前,竟然拿刀架上他的脖子,说是要向他借兵。   脖子上顶着把刀,刀刃就压在他的皮上,这哪里是借?分明是强逼他出兵!   当时他并不识得陆宁远,仓促间只看清是一员小将,年纪不大,但握刀的手稳得惊人。邹元瀚没在他身上感觉到杀意,可清楚知道,这当口要是说出一个“不”字,脑袋定要搬家不可,无奈只得答应出兵,还按陆宁远的要求,给他拨了一小支人马,让他先去支援。   等陆宁远走后,邹元瀚知道再按兵不动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担心刘钦走脱,忙也悉大军而前,加入战场,才有了后面翟广败走之事。这是陆宁远同他结下的仇怨。   但二人之间不止有仇,陆宁远也救过他,还不止一次,如今再见,邹元瀚心情倒当真有点复杂。   按刘缵给他的密令,他的第一要务乃是设法除掉陆宁远,如果不成,也要让他捞不着半点功绩。如今看来,陆宁远毕竟对他还算够意思,前者可以免了,后者却没得商量。   邹元瀚虽然不在中朝,但对朝廷的事知道的可不比别人少,太子派了这么一个人过来是什么目的,他心里门清,十有八九是要把他当做突破口,彻底废了刘缵。   他就算不为刘缵考虑,只为自己,也决不能由着陆宁远立功,把自己剿贼有年的苦劳都给他当垫脚石。他不害陆宁远性命,已经是投桃报李、仁至义尽了,至于其他,怪只怪陆宁远自己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吧。   邹元瀚带着惋惜,看了陆宁远一眼,随后忽然把脸一撂,呵斥道:“前番你未奉明令私自出兵,几乎贻误大事,你可知罪!”   陆宁远解释道:“当时情势紧急,时机稍纵即逝,末将未及上禀,仓促出战,幸而袭破翟广,未酿大祸,请都指挥使恕罪。”   无论是他还是邹元瀚都知道,陆宁远出兵,岂止是“未酿大祸”,反而立了大功。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出兵西进,烧尽翟广粮草,现在邹元瀚哪还能摸到翟广影子?要不是他这些天故布疑阵,借翟广杀心牵制住他,现在兰溪已为翟广所有,邹元瀚哪能这么舒舒服服入城获得一波补给?要不是他事先探知翟广那支伏兵所在,接应在前,报信在后,邹元瀚所部兵马现在恐怕早已经被杀败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就是他自己怕也成了刀下之鬼,哪还有在这里耍威风的份?   但情势如此,邹元瀚是非要给他个下马威不可,便置以上种种于不顾,冷哼一声道:“朝廷自有法度,军中自有军规,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各行其是,置朝廷号令于不顾,国家成什么样子?别以为你侥幸胜过一阵,便可脱罪,前几日之事,本将会具表朝廷,赖圣明裁断。”   陆宁远心中并不在意,拱一拱手道:“听凭将军处置。”   邹元瀚见他乖顺,就没再拿捏于他,转而道:“这几日流贼龟缩不出,如何诱他们出来与我决战,你有什么想法?”   陆宁远答:“以末将看来,既然我大军已至,流贼必然无意与我决战,恐怕过不多日就要想法遁走。如今翟广部与扎破天部合流,兵力强盛,难以一举攻破,但也省去我入深山密林搜寻之劳。以末将之见,不如上书朝廷,发函周边各省,各调官军把守省界,先将流贼困死于黄州府,以重军把断各条要道,断贼粮路。贼若敢攻城,则引军袭破其后,贼若坚守不出,则对其围而不打,严扼道路,坐等其粮尽自溃。翟广有人望而处卑位,时日一久,或许生变,趁势而击之,定可破贼。”   邹元瀚听他说到前面时还颇为不悦。按他本来打定的主意,既然大军开到,下一步就是要寻机与流贼交战,最好能将他们一举歼灭,以免夜长梦多。但听他说到后面,也觉有理。   这些流贼士气正盛,现在还是难啃的骨头,就是战胜他们,且不说自己借以立身的老本要赔进去不少,能不能抓到贼酋也还在未定之天。   要是按陆宁远所说,真能将他们困在一处,始终以重军相威胁,慢慢削弱,让他们进退失据,最后再一举袭破,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   邹元瀚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向陆宁远瞧去一眼。他能有如此见地,实在惊人,这么一个好苗子,这么拔了忒也可惜,只是不知他乖不乖觉?   他轻咳一声,从帅案上取过一支狼毫,放在手里把玩起来。他不读书,只粗通文字,能读能写而已,平时自然没有什么风雅爱好,可这支毫管一看就价值连城,洵非凡品。   他向后一靠,倚在椅背上面,略微抬头看向站在案后的陆宁远,“你来之前,衡阳王还曾特地向本将致意,要本将好好照拂于你。殿下的这一番栽培苦心,你自己心里可要有数。”   他抛出话来,陆宁远如果乖觉,该是要向他纳上厚礼,以做投顺他们的敲门砖。如果稍蠢一点,看不出他这举动中的深意,不花钱的好话总也能说上一些。但是陆宁远哪样也没有做,而是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双手递交给他。   “末将来时,陛下命末将赍来一封手谕,要当面交与将军。”   邹元瀚一惊,不敢怠慢,当即站起来,绕过帅案,从陆宁远手里双手捧过,展开来一看,脸色登时变了,猛然抬头,眼睛看着陆宁远,对着他“嘿、嘿、嘿”一连冷笑了三声。   陆宁远神色不改。   邹元瀚把手谕合上,放在帅案之上。因为他转身的动作,旁边烛台上的火苗扯了一扯,他瞧得心烦,拿手指肚给掐灭了。手谕中大多都是些能想到的话,催促他抓紧破敌云云,但涉及陆宁远处,有一个字却是非同一般——   所有人都道陆宁远此来定是听命于他,包括他自己这几天想来,也觉太子费劲巴力塞来这么一个人,但如何驱使还不是要看他脸色,想想就觉着颇为好笑。谁知手谕里面提到陆宁远时,竟然有这么一句,“随邹元瀚破敌”,竟是有意让他独领一军,与自己没有从属关系。   邹元瀚如何不惊?   他回过神来,不由感叹,太子当真有能耐,这一个“随”字,不知使了多大的力,竟然能让宫里发出这么一道手谕。哼,陆宁远毫末之身,乳臭未干,带着区区几百人,也配和他并驾齐驱?真不知朝廷里都是什么样的人!   在那一刻,邹元瀚起了杀心,想既然太子做到这个份上,陆宁远是无论如何都争取不来了,还是早早杀了他为好。但马上他就知道不可。既然能有这么一封手谕,就说明陆宁远不可轻动,真弄死了他,太子定不能善罢甘休,举东宫之力严查下来,自己未必逃得了干系。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陆宁远早不拿晚不拿,偏在这个时候拿出皇帝手谕之意。他此举非但拒绝了自己之邀,还是同他割席,挑明了不受他管辖,也无需听他调遣。而做完这些之后,偏偏还让他没法轻易动他。   邹元瀚怒极反笑,在心中玉文盐暗道:好小子,你以为这样我就弄不了你?怕也将我觑得太小了。当下把脸一沉,抬起只手,阴恻恻道:“我这小庙容不下大佛,陆副守备,请罢!”   陆宁远对他拱一拱手,没说什么,好像看不懂他面上神情,也不懂他话中之意,竟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转回身,瘸着条腿,一脚、一脚地出去了。 第96章   转眼已是同流贼顿兵相持一个月后。这天早上,邹元瀚漱过了口,把水吐进盆里,接过布巾擦了擦嘴,挥手让仆役退下,然后问候立在旁的副将,“怎么样,那小子这些天还是什么都不干?”   副将答:“还是之前那样。每天操练,就是教些听鸣金声、鼓声,辨认旗色、旗语之类的,都没怎么见教习武艺,别说别的了。”   邹元瀚让人服侍着开始换衣服,今天没有出兵打算,所以他也就没有披甲,“听说他最近又招募了点人?现在有多少了?”   “属下打探了,也就刚到两千人。”   “倒是翻了一番。”邹元瀚抬一抬手,让人系上腰带,“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副将心领神会,低一低头道:“还没有,不过属下看也快了。听说他们营里已经从一天三顿减成两顿了,士卒都有怨言。”   邹元瀚点头,“继续卡着他的粮草。”   “属下明白。”   邹元瀚挥手将下属和穿衣的仆役一起挥退,哼着小曲走到帅案前,坐下来开始用饭。   这一个月来,邹元瀚采纳陆宁远之策,上表朝廷,请求朝廷下令周围各省配合自己剿匪,将翟广部与扎破天部围困在黄州府,同时也将其他各小股流贼隔绝在外,让他们彼此音信不通,难以互相呼应。他自己则引而不发,将这些流寇迫得四处逃窜,几无容身之地。   期间翟广与扎破天曾几次突围,均被拦回,只得转徙各处,始终避着他大军军锋仓皇潜行。邹元瀚曾几次探明流贼大军所在,试图袭破,但均未成功。兵锋小挫,毕竟无碍大局,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自己四面张网,又以大军压境,内外夹击,这些流贼飞走路绝,眼下虽然还在负隅顽抗,但用不多时定然落胆,大功已在俄顷间,只看那一天何时到来。最多三月,最快只要一个月,便可向朝廷具表告捷了。   为着攻心,他还上奏朝廷,悬赏翟广人头,在全省当中四面张贴,赏格定得极高,足有三百万两之巨,想看重赏之下是不是会有勇夫。与此同时,对扎破天也有悬赏,只不过比翟广要少得多,只有一百万。   一个月前陆宁远所说的“翟广名高位卑”提醒了他,如今他故意压低了扎破天的赏格,把他置于翟广之下,不知扎破天见了后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这边心情正好,那边,翟广、扎破天他们却也不是愁云惨淡。   他们虽然被困在这一省之地,但这一月间并未遭受什么损失,反而在转徙各地间,队伍愈发壮大。每到一处,便有许多流民加入过来,他们一律收编成军,如今两部加在一起已有两万来人,同邹元瀚军已是相差不大。   邹元瀚有空让人盯着陆宁远,却因心中轻视,没有仔细探明他们营中情况,亦或是觉着不过都是些临时拉来凑数的乌合之众,并未在意。   被他视作穷途末路的两队流寇,有时合二为一,有时兵分两路,随情形而变。临敌时两人便拧成一股,一同御敌,共渡难关,而遇募兵这种有好处的事,两人为免冲突,便尽量互相避开,谁也不去对方地盘。但无论分合,他们却是实实在在地没有半分落胆之意,唯一的问题便是粮草不足。   如今有邹元瀚虎伺在旁,那些需要数日数月之力方能攻下的富裕大县,他们是难指望了,所过之处为寻百姓支持,去的都是些穷乡僻壤。这里百姓受官府欺压更深,生路断绝,见他们来了,无不欢欣踊跃,还有主动绑缚了县官带到他们面前的。   但这些地方的百姓往往自己都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拿不出什么余粮。他们手里纵然捏着银子,却也花不出去,更不必提扎破天坏了名声,日子只有更难过的份。   如今队伍壮大了,吃饭的嘴却也多了,粮草便愈发支绌,成了当前的燃眉之急。翟广与扎破天这时已分开多日,为此不得不又碰头。   碰面时两人均已听说邹元瀚出钱悬赏自己脑袋的事,气氛不由有些尴尬。   最开始翟广只听说了自己的,听过之后哈哈一笑,对景山几个道:“老邹倒是看得起我!”但没过两天,混入城里的士兵揭下了对扎破天的悬赏令带回来给他,翟广看过之后,当即觉着不妥,但也知道形势如此,做什么都错,便按兵不动,全不声张,只当不知道此事。   这天碰面之后,聊不两句,反而是扎破天当先提到,抹着胡子呵呵笑道:“老邹对咱的悬赏恁高,我也让人到处张榜,给他定了给赏格,老哥你猜是多少?”   翟广问:“多少?”   扎破天伸出三根手指。翟广问:“三百两?”扎破天摇头。翟广又猜:“三千两?”扎破天道:“高了,高了!三百两都高了。”翟广便又问:“那么是三十两?”   扎破天见他屡猜不中,等不及了,索性自己揭破谜底,“都不对!是三钱银子!我这是告诉老邹,在我扎破天眼里,他就值这个价!”说完哈哈大笑。   翟广也笑,见扎破天心胸宽广,很是松了口气,便不再提悬赏之事,趁势把话头往别处引。   两边会同各自的军师围在一起几次商讨之后,均觉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宋鸿羽牵头定下一计。   提出这法子,多少有些出于无奈,至多只是下策中的一条上策,还未实施,不料却忽然传来消息——附近不远的鹅笼镇,乡民不堪官府欺压,一群人纠集起来愤而反抗,竟然趁夜攻破县城,占据了县衙。而守城官吏被缚住时全无准备,大半竟然还在梦里浑然不觉,稀里糊涂就被从被子里面提出来,捆吧捆吧拖出去砍了脑袋。   那些乡民虽然与翟广素不相识,但是破城当日就派人过来向他传信,请他进城主持大局。翟广闻报之后,明白这是天赐良机,不敢耽搁,收拾人马便要过去支应,但临发之前,忽然想到什么,忙勒令大军暂驻,派人将消息传给扎破天。不管扎破天是否已经得知,他派人报告一声总是好的,以免兄弟之间生出什么嫌隙。   这些天来,他始终小心维持着同扎破天的关系,推尊他的盟主之位,严令士卒不许风言风语,更尽量不出风头。他也明白这样下去恐怕不是长久之计,但拖一天是两晌,官军来势汹汹,和之前几次大不一样,似乎这次是下定了决心想要将他们彻底歼灭,还是同舟共济过了眼前这个难关为上,以后的事情也只能是“明日愁来明日愁”了。   果然,翟广派去的人报告鹅笼镇的情况时,扎破天还未听说过,得知以后大喜过望,马上向鹅笼镇挺进。   他一面走,一面让人查实,见消息确实准确,很是承翟广的情。进入县城之后,粮草金银自不待言,任谁看这都是一块肥肉,翟广原可以独吞了它,却没这么做,反而先告诉给他,自己率军缀在他后面,以示绝不率先进城之意。   翟广做到这个份上,他也不能不够意思,在路上便已打定主意,等一会儿打开县城的粮仓府库,无论有什么好东西,都和翟广二一添作五,绝不多拿——谁知天总不遂人愿,进城之后不久,反而嫌隙顿生,却是后话。   他们距鹅笼镇比邹元瀚与陆宁远的驻军都要更近,收到消息又早,等陆宁远得知之时,扎破天的先头部队虽然还没入城,但算算时间,已经彻底赶不上了。陆宁远知道叛军入城补给已成定局,也就没有急于向鹅笼镇方向移动。   虽然之前他向邹元瀚献计,说要想方设法断绝叛军粮道,让他们无法获得补给,逐步削弱其力量,但他也深知,想要彻底困死翟广绝非易事。翟广与扎破天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易进入鹅笼镇,虽然在他意料之外,其实也没有坏了他的部署。   他向邹元瀚献计,邹元瀚又上表朝廷,奏疏中全然没提他的名字,他并不在意。朝廷拨划来的粮草军需,要经邹元瀚之手才能给他,邹元瀚故意截下大半,想要借此给他下马威、逼迫他走投无路,去劫掠百姓,再上书弹劾于他的心思,他也,但同样不以为意。   他如今名微众寡,不在其位,却可借邹元瀚之手而谋其政。邹元瀚采纳了他的建议,便是在按他的部署施行,他对邹元瀚进言说要困死翟广时,其实心里便知道不可能,也压根没想过能用这种方式困死翟广,真要说来,还是他自己先断粮的可能性更高。他真正的谋划并不在此,翟广与扎破天入鹅笼镇补给,反而是他所乐见的。   只是他心中真正所想没有同任何人说,每日只是招兵、练兵,让他们识金鼓、晓号令、明进退、知荣辱,将武器战法的教授全都放在后面。大概是因为这样,邹元瀚觉着他压根不懂带兵,这些时日除了卡他的粮草物资之外,没再找他的麻烦。   至于军中日渐告罄的粮草,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现在他军中已改为每日两餐,他与士卒们从来一同用饭,命其他部将也是如此。成军以来,他与这些士卒虽未能同甘,却是共苦,士卒们见全军人人如此,连主帅也和自己吃的一样,倒也没有多少人不满,打饭时看看对方的碗,往往自嘲几句便过去了。   除此之外,李椹已经出发,既是去外地购粮,也是去暗中执行刘钦事先交代给他的任务。   陆宁远思索再三,又给刘钦去了一封信,讲明军中粮草短缺问题,希冀刘钦有所处置。信写好后,在桌上搁了半天,他十分想要再写一些别的,犹豫再三,最后只是加了两句,一句是感谢他送的衣服,一句解释自己感谢的原因:行军很冷,衣服穿上很暖和。信写好后,即着人发出。   刚走出帅帐,即听军门处一阵喧哗,随后兵丁跑过来道:“报告!抓到两个奸细,一直在营外探头探脑,往咱们里面张望。”   陆宁远点点头道:“带过来我看看。” 第97章   两个奸细被押上来,陆宁远见到他们,皱一皱眉,对其中一个道:“怎么又是你?”   负责押送的兵丁不明所以,往这人脸上看了一阵,忽地也恍然,“将军,之前就抓过他!”手上使劲,把他压得更紧。   陆宁远一挥手,让他们把人放开。兵丁照做,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但不离开太远,手按在腰刀上面,对被抓到的两人怒目而视。   陆宁远并不让人给这两个人松绑,走上前,站在两步远处问那个已经被抓到第二次的人:“上次我将你放归,说如果再让我抓到,绝不轻饶,如何还敢回来?”   他虽然没有作色,但脸上没有表情时,也自有一番不怒自威。被他问到的那个人胆子颇大,倒是还好,另一个已经被唬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有不住哆嗦而已。   前一个人道:“小人真没有什么坏心,这次来是来告状的!”   陆宁远一怔,缓和了一点神色,“你且说来。”   那人瞧瞧他,咽了下唾沫,壮起胆子,开始七零八碎地讲起来。   这人已经是第二次被作为奸细送到陆宁远面前,上一次是跟着另一个人一起,但其实以他俩的身份,说他们是奸细对也不对。   说不对是因为他们两个本是附近乡里的百姓,平日以种地为业,从没有从过军,既不是官军也不是流贼;说对是因为看他们之前在陆宁远大营外做的事情,就与真的奸细无异。   前些日守卫的兵丁见有两个人在营外逡巡不去,半天当中换了数个不同的地方向营内张望,似乎是在探听营内虚实,不敢怠慢,忙绑缚了他们回营,交给陆宁远。陆宁远亲自审讯了他们,问他们是什么人、在自己营外是做什么,他们原本咬死不说,被陆宁远半真半假威吓一番,没有当真动刑便先怯了,对他和盘托出。   原来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原本和哪方势力都没有牵扯。但是翟广的名声这些天愈发地名震乡里,到处都在传,说他所过之处从不骚扰百姓,而且每到一个地方,便要开仓放粮、为民做主,于是人人都盼着他来,还生怕他们打不过官军、打不到自己家这里。   现在翟广就屯驻在他们村子附近,他们见附近还有一伙官军屯驻,而且刚好把翟广拦住,几个乡民一合计,便选出两个胆大的,来到官军营外探听情报,看能不能探到什么消息,暗地里传递给翟广,好让他别吃官军的亏。   谁知一来他们没有经受过训练,行事不密,举动过于明显,二来陆宁远营垒防守实在森严,守卫士卒每日换岗,一有异常随时上报,不然便要追责,因此人人都瞪大了眼睛、竖高了耳朵,很快就将他们当成奸细捉住了绑回营里。   陆宁远将人一审,很快便得知实情。左右亲兵听说这些逆民居然暗助流贼,怒不可遏,都说该杀,韩玉皱起那两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使劲看着他们,又时不时看向陆宁远,想他肯定马上就要下令,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就把这两个黑白不分的愚民砍了,不需别人动手。   陆宁远却道:“松绑。”   “守备!”韩玉叫道。   陆宁远向他瞧去一眼,韩玉怔了怔,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想就是给这了个人松绑,也不怕制不住他们,便压下满腹疑虑没说,上前去给两人身上的绳子解开。   陆宁远上前,检查了一下两人的手,点点头,对周围人解释道:“看他们说话时候的情态,还有手掌上茧子的位置,应当是种地的乡民没错,不是什么内奸。”   刚刚押解两人过来的兵士疑惑道:“但他们自己也说了,是来刺探军情的。”   那两个人身上绳子一被解开,就有一个软到在地,瘫了一阵,自己爬起来跪在地上,哀求道:“大人饶了小人这次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另一个虽然同样满脸惊恐,但强撑着没说软话,梗着脖子看陆宁远,大有悉听尊便的架势。   陆宁远对两人道:“念在你们都是普通百姓,姑且饶了这一次。你们回去之后,遍告乡里,我官军所至,秋毫无犯,决不扰民,让他们不必惊慌。你二人回去后好生经营生计,若再生事,决不轻饶。放他们走。”   最后一句却是对兵士们说的。   韩玉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两个“奸细”半是感激、半是狐疑地走了,到底没有敢拦,只是愤愤不平之意形于颜色。   陆宁远似乎看见了,但说话时没有瞧他,等这两个百姓被带走后,对众人解释道:“屯兵国境之内,反惹百姓惊惧,是我等之过,与他们无关。我等所率王师,务在保境安民,非但使人畏我之威,更当怀我之德,要是害了他们性命,恐怕附近乡民疑虑更甚,从贼者愈多,附我者愈少。流贼善抚百姓,故而人心效顺,我等官兵岂能反不如贼?”便将此事揭过。   没想到还没出一个月,其中一个居然又被捉住,送到了他面前。   陆宁远不是食言的人,何况刺探军情乃是大罪,他能饶过一次,饶不过第二次,但听这人言不及义地讲了一阵,他隐约听明白了些,才知道原来这次他们两个不是因在周围刺探营中情况而被捉到,而是想要见他,见了门就要进,被守卫的兵丁拦住,两边怎么也说不通,为首这个着了急,当是自家村子,硬往里闯,这才被当奸细拿下。   他已经明白了经过,听讲话这人还在不停说刚才守门的卫兵拦他,他自己怎么怎么说,兵士如何如何不许,便打断他问:“你说要找我告状,是状告什么?”   那人被他一岔,噎了半晌,看脸色好像有点顾虑,却忽地腰杆一挺,不答反问,“将军,你上次让俺回去怎么和乡亲们说来着?”   他这次来,没再对陆宁远“大人”、“小人”地叫,好像颇为占理,陆宁远略微猜到发生了什么,答他的话道:“我说让你回去对乡亲们讲,我官军所过秋毫无犯,让他们放心。”   那人把另一个百姓拉上前,让他背对着陆宁远,也不管还有别人在旁,扯起同伴的衣服就是一掀,道:“你看吧!”   陆宁远朝这人衣服下面看过去,见他背上横纵数道伤口,有的已经微微结痂,大部分还流着血,看样子应该是鞭子抽的。他见状,刚才的猜测愈发被证实,便问:“这莫非是我麾下官兵所为么?”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声音却稍低了些,来告状的百姓听不出来,左右军官亲卫这些天对他已经熟悉,闻言俱都心里一凛。   “就是!”百姓掀着同伴的衣服,对陆宁远道。现在正值一月,天气还十分寒冷,同伴衣服掀开,裸露出来的肚皮在寒风中冒着丝丝白气,已经冻得发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因为害怕至极,僵站在那里不敢出声,告状的百姓也没有发现,怒气冲冲地又道:“就是前天的事!”   “你们闯进我们村,管我们要粮食,还说只要一点。我们给了,你们嫌少,还逼我们拿,看见他家磨盘里有粮,上来就抢,还把人打成了这样!你看看!”   同伴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说话带了哭腔,却不是对着陆宁远,而是对说话这人道:“俺就说……不来,你偏要……完了!完了……咋办呦……”他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嘴里像是含着只核桃,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天生如此。陆宁远没理会他,问:“你看清是我营中官兵所为?”   第二次被捉住这人当真是个刚出窑的生红砖,见着官不仅不软,还对着陆宁远嗤笑一声,“当然!附近除了翟大王就是你们,还能是人家干的不成?”   韩玉对他早就忍无可忍,“噌”一声拔出刀来,嘴张开了,还没来得及呵斥,陆宁远一把将他的刀拂开,“打人的人的面貌,你还能认出来么?”   “化成灰我都认得。”   陆宁远点点头,命各旗所有军官过来,问明前天出营的所有队伍,将所部士兵全部找来,同各自军官一起站在一处,让这人指认。   这人扯起同伴,让他也一块去看,一使劲,同伴被拉起来,一松手,人又瘫在地上,就像乡里人常说的“一扯一根线,一松一个蛋”。这人气得直骂,陆宁远挥挥手,让人把地上这个拉起来,带到军士面前指认。   来告状的那个人走在前面,在排成三排的兵士脸上逐一看过,另一个被人架着,他走到哪就被人架到哪。忽然,前面那个猛一顿脚,指着一个士兵的脸叫道:“就是他!”   “出列!”陆宁远道。   被点到的士兵犹犹豫豫站出来,神态有点不自然。陆宁远问后面那个百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前面那个听后面没动静,转身道:“说你呢,牛尾巴!”   同伴畏畏缩缩抬起头,见到士兵的脸,马上脸色一白,猛地把头低下去,不敢看他,却小声道:“就是……就是他!”   “全旗出列!”陆宁远走上前去,仍是瘸着那条腿,但营里鸦雀无声,只听得风紧扯着杆子上的旗子,呼啦啦响。   十二个士兵向前一步,显得其他人各后退了一步。陆宁远走到旁边,没问刚才被指的那个士兵,而是问旗总,“确有其事?”   旗总支吾道:“兄弟们实在饿得厉害……”   陆宁远详细问明情况,确认过不是诬陷。原来这一旗军官奉命外出购买蔬水粮草时,乡民都不愿出售,他们因营中实在缺粮,便打算强买,虽然事后扔了银子在那,但因为争执时出手打人,也和强抢没有区别。   陆宁远问旗总:“按我军法,如有扰民,如何处置?”   旗总咬牙不语,片刻后道:“打五十军棍,驱逐出营,不得再用。”   陆宁远又问:“这一旗中可有人没有参与?”   无人应话。   陆宁远道:“按军法处置!”   旗总猛一跪地,抬头道:“将军,属下也是求粮心切啊!您也知道,咱们全军上下一天只得两顿饭,还有一顿是稀的,军士们平日里又要训练,又要御敌,辛苦非常,却吃不到一口饱饭,各个饿得腮帮子都陷进去了,属下,属下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啊……”   陆宁远不为所动,让人搬来长凳,在校场中摆了一排。“旗总一百军棍,其余人五十棍,自己上凳吧。”   这十来个人有的垂头丧气,有的颇带愤愤之色,但不用旁人催促,全都自己趴上凳子。陆宁远道:“动刑!”   棍声响处,但见得皮肉横飞,血点四溅。前二十棍时还没有人吭声,到了后来,渐渐响起惨叫声,一声比一声更响。有的兵士本来觉着尚可忍受,但听旁人叫起来,忍不住也扯起嗓子惨嚎。只有刚才脸带不忿的几个人颇为倔强,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五十棍之后,其余人都停了手,只剩下旗总那里仍是一棍一棍落下。他脊背、屁股上已经一片血肉模糊,衣服破了,露出里面的皮肉,血涌出来,把衣服和皮全粘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什么。棍子每每提起来时,便带起一串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溅在陆宁远脚边,有时候上面还沾着小块的皮肉,当啷在棍子头上,又被甩进人堆里,看着颇为骇人。   打到七八十下,旗总还是半点不吭声,也不低头,梗着脖子只盯着陆宁远看,让他好好瞧清自己挨打的模样。陆宁远也如他所愿,并不转开头,眼睛始终落在他身上。   先是韩玉看不下去,跪在地上向陆宁远求情。紧跟着就连刚才告状的那个百姓也瞧得不落忍,求陆宁远别打了。陆宁远全都不睬,只站立不动。   等一百军棍一棍不差地打完,他才让人扶起受刑的士兵,自己走到校台上对下面道:“你们或许想,张康是为军中缺粮才这样做,我对他以军法处置,是不近人情。”   他所说的张康就是挨打的那个旗总,现在刚被人从长凳上扶起来,已经站不太住,让人架着两边臂膀才能勉强立着,听了这话,奋力抬了抬头,却没抬起来,嘴里一条条地往下掉血。   韩玉扶着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使劲起伏着,盯着陆宁远瞧。   窃窃私语声想起来,陆宁远只作不闻,继续道:“营里许多人都是贫苦百姓出身,你们从军之前,往往也是力田为生,终岁辛苦,仅得一饱,田里所得上缴官家,剩下的才是自己,剩下一分,来年便有一分活路。”   因他选兵时,便往往摒弃城市油滑之人,留下肯出力的庄稼汉子,此话说来,台下许多士兵均不禁心有戚戚。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投军,就是因为连这最后的一分生路也被人夺了,不从军就要饿死,哪里不懂陆宁远所说?一时都安静下来,听着他后面的话。   “如今各位不再种田,每日所食、身上所穿,都是从何而来?固然是皇恩浩荡,但你们心里知道,这些都是和你们一样的贫苦百姓一粒粒种出来的,一匹匹织出来的。我们吃的是官家的粮,也是百姓的粮,穿的官家的衣,也是百姓的衣,我等军人以御虏为职,既报君恩,亦是报百姓衣我食我之德。”   “百姓胼手胝足,以供养我等,便是望我等能保境一方,使其得以安居,免受夷狄盗贼之害、颠连鞭朴之苦。而我却诛求无已,反虐其身,害民暴民,绝其生路,便同盗贼有什么区别?我等究竟以何立身?”   “你们的父母兄弟也在田里,若是他们一年劳苦,所得粮食十之六七拿来给了官家,他们辛苦供养的官军却不去杀敌,穿着他们供出来的衣服,拿着他们供出来的武器,反过来抢他们的粮食,还对他们兵刃相加,换成你们,你们干不干?”   “不干!” “不干!”   兵士齐声大喊。许多人被触到心中隐痛,不禁泪下。   “各位都知小民过活之苦,我今日所说,你们定能明白。”陆宁远恳切道:“我等俸禄粮饷,一分一毫都是民脂民膏。平日里每一逢敌,若不实心作战,都是在榨别人的心血,训练时凡不出力,那便是在鱼肉百姓。我等不力田、不渔猎、不事生产,却得千家万户之供养,以有今日,若不能保民安民,有何脸面立于天地之间?虐民害民,更何异禽兽!”   “如今军粮短缺,我已在想法筹措,半月之内当有消息。就是筹措不得,也不过是和大家一起,两顿减做一顿,干的换做稀的,宁可饿死,也决不掳掠百姓一粒粮食。就是渡过眼前这关,凡我所掌军队,日后也是这条规矩,无论何时都不会变。有不能接受的,这便站出来,随这一旗一道除名,不必受军棍,发给银两一一安置,绝不勉强。如果留下,日后一旦触犯,莫怪军法无情。”   没有人动。忽然,张康拂开旁人跪倒在地,吐着血含糊道:“属下,属下——知错了!求——您留下属下,将……将功赎罪!”   刚才受刑的其他人也一齐跪倒,不肯离开,纷纷求陆宁远收回成命。陆宁远却摇头道:“军法如此,绝无通融。你们若是有心,往后可往别处从军。”   受刑的这十来人,刚才哀嚎者有,却没有哭的,这会儿反而有人急哭,说什么都不肯走,一定求陆宁远让自己留下,哪怕只当军中仆役也行。   之前陆宁远沙汰士卒时,他们都是被留下的那些,见被淘汰出去的人,有些哭着喊着不愿离开,那时他们在旁边看着,颇为感慨同情,却也知道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反而为自己能留下而颇带庆幸。如今他们触犯军法,被赶走的换成他们,这才知道个中滋味,除去这一军之外,天底下还有更好的去处不成?不会有了。一时纷纷跪地磕头,希望陆宁远回心转意。   可陆宁远的心是铁打的,只摇摇头,一面让人给他们包扎伤口,一面取来名册,将这十几个人一一除名。   张康一时大恸,放声大哭,直哭得摧心剖肝,忽然吐出一大口血,就此栽倒在地。 第98章   几天后,韩玉的密信呈在刘钦案上,上面详细记载了那日陆宁远营中发生的事。   韩玉是勋贵子弟,从小不说是锦衣玉食,起码吃穿上从没短过,生长京城中,玩伴也都是朝中各个大臣的子弟,从没听说过天底下竟然会有人饿死。   于他们这些人而言,粮食从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而是朝廷发的、粮店里买的、袋子里冒出来、饭碗里涌出来的,每天到了时间,自己就摆在了饭桌上面,就像每日日出鸡鸣,乃是自然之理,十几年来雷打不动。稻黍稷麦菽摆在桌上,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知道能吃而已,吃饱了,筷子搁下便走,哪管剩没剩下。   这次随陆宁远出兵,就同从前第一次离京时的刘钦一样,他也见到了许多从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想都不曾想象过的景象,别说知道了有人会饿死,就是自己现在每天也难得一饱。   一开始他想,粮食没了,那去买就行了,后来才知道,竟然会有拿钱也买不到粮食的事。于是他又想,他们是朝廷官军,别说他们买粮时是真金白银地掏钱,就是一分不给,百姓身为大雍子民,给他们提供粮食,那也是责无旁贷的事,难道还能让他们这些官军饿着不成?   等听说这些刁民居然暗中帮助翟广,有人背负着袋子徒脚走几十里路给他送粮,对他们官军却支支吾吾,百般推脱,一粒粮食都不肯给后,他更是怒不可遏,觉着这些人和流贼同流合污,说明也是流贼,全都抓了也不会抓错,几次劝陆宁远雷霆手段整饬一番,也是杀鸡儆猴,给其他刁民做个榜样,陆宁远都置若罔闻,惹他终日气鼓鼓的,就想给刘钦告状,但惦记着临行前刘钦的嘱托,为了行事之密,除非有紧急之事发生,不然每十日才传递一次消息,以免信件来往太频惹人注目。算算时间还没到,只好一直自己生着闷气。   后来终于到了他可以写信的日子,他深夜不睡,找了个僻静处,偷偷写好了给刘钦的密信,等要发出时,自己重读一遍,登时一惊,将信凑在烛火边烧掉,然后又展开张纸。刘钦不许他掺杂个人好恶进去,只能记述,不可评判,曾经还为此批评过他,给他羞得一身热汗。   他写的时候还不觉着如何,等写完重读,才发觉犯了忌讳,第二稿时便着意控制,尽量只记述这些天所见情况,自己瞧得上的瞧不上的都写进去。这次写完,他重读一遍,自觉没问题了,才松一口气发出。   刘钦收到的最新一封密信最后,记述的就是陆宁远驱逐那一旗强买民粮的士兵的事。韩玉似乎认为此事非同一般,在信件最上面做了一个标记,以做提醒。   他牢记刘钦的吩咐,几乎没掺杂什么情绪进去,但落墨很重,仔细看时,因为激动,一些字写得颇为潦草,而且不避烦渎,几乎是将陆宁远那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原封不动地默写下来,足足费去数页纸,如此举动已足以让刘钦窥见其意——因为他读过之后,也和韩玉是一般想法。   先前得知陆宁远在邹元瀚已处必死之地时救下他的性命,他放下密信,便感慨半晌,虽然没有听到陆宁远对李椹解释的那一番话,但陆宁远心里想着什么,其实他多少也能猜到。如今再收到这一封信,他先草草读过一遍,登时一凛,收去刚才的漫不经心,下意识肃然了面孔从头重读,这次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等读完之后,不觉怔愣,缓缓从桌案前起身,把信纸拿在手上,站在窗边慢慢又读了一遍。   这次读完,他把信纸在手里一折,猛然想起在江北时的事来。   那时秦良弼军粮短缺,于是解下睢州之围后,他便放纵士卒进城大肆劫掠,可对那些犯法的军官,自己却全然不敢处置,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小惩大诫一番做个样子。那时秦良弼曾对他说过一段话,他印象很深,他说——   “兵士们跟着你出生入死,便是为了能吃饱饭,有钱花,娶老婆孩子,什么不给人家,就没有人再给你卖命啦。”   于是他放纵士卒挨家挨户敲开城里百姓的房门,冲进家里抢劫粮食、器皿、巾帛,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哀哭不止,把一应犯法的军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为了队伍不散。   而那天晚上,陆宁远躺在病榻上面,对他说:“为将五德,仁者为先,国家大将,必解爱人。”   他那时便似乎已经理解了,在心中感慨不已,只觉于眼前的昏芒蹭蹬之中照来一束亮光。但现在他知道他没有,因为此时此刻他才当真懂了陆宁远的话——抑或将来的他还会再有同样的想法,同样发觉今天的他也没有能全然领会。谁知道呢。   陆宁远这所谓的“爱人”,原来不只是要求他自己,竟然还包括了他麾下士卒在内,若他大雍能成一支如此之军,该是怎样光景?   刘钦慢慢回神,只觉背上发着热,低头又看看这几页纸,一张张整理好叠了起来。   他行事缜密,不允许有自己看不到之处,像韩玉这样的密探,他还有许多个,不止陆宁远身边有,如秦良弼等许多人身边也放置了一两个,刘缵、刘骥身边更不会少,只是大多数人都不像韩玉那样顺利落脚,一举便到了目标身边,有的接触不到什么核心的信息,只能传递些杂事。   对他们发来的消息,他每次都阅后即焚,不留半点痕迹,以免日后让人看见,惹麻烦上身。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这一封信他没有烧掉,而是折起来妥帖收到某处,然后坐回在案边,低头沉思片刻,提笔给陆宁远写了封信。   他自视甚高,很少真正敬重什么人,陆宁远年纪虽轻,说来同他还有些仇,却是其中之一。他恨过他、怜过他、也佩服过他,或许现在还有一些别的,因此这佩服敬重只藏在心里,没有将陆宁远推得远至天边。   上一封陆宁远给他的来信还摆在桌上,信的末尾陆宁远感谢他送给自己那件战袍,只看措辞似乎就能想见他写信时的那副局促之态。   刘钦想到那件袍子,进而就想到出兵那天,笔不觉停下,提在手里顿在一旁。案边的烛火将他眉目氤氲进暖黄色的光里,那些英武凌厉淡去了,他看着信纸,垂下的两眼显出几分少见的安闲柔和。   那天陆宁远穿上战袍,认镫上鞍,翻然一变,载着他的雄心和希望往南而去,他在后面看着,心中如惊涛涌起,便待要扬波搏击,跃跃欲试。陆宁远是奔赴战场,他在建康,同样将要有一场恶战,只看最后鹿死谁手,他如何能不心潮涌动?   他没有离开,负手站在原处,看着陆宁远挺直的背,火红的战袍猎猎地打着,深色的头盔一角反射着一团日光,马蹄蹴踏间,一点一点去得远了。   然后就在这时,陆宁远在马上向他转回了头。   刘钦从那一天中回神,看着眼前写到一半的信。   他几天前就已经收到,但放在桌上,直到今天还没有回复。陆宁远在信中除去向他汇报营中情况和向他道谢之外,还提到了军中粮草短缺之事,问他有没有办法。   通过韩玉之口,刘钦当然已经知道,之所以一拖再拖,就是因为前些天帮不上忙,无措手处,便干脆不吭声。而就在昨天,他从回京以来就一直暗地调查的一件事终于有了眉目,这才现出一点转机——那便是秦良弼所反映的北军欠饷之事。   以此事牵扯之广,他即便身为储君,也不好轻易去碰,更不必说什么追回欠饷,足食足兵了。眼下他虽然弄清楚其中关节,但无能为力,对秦良弼只能发书致歉,请他再忍耐一阵,但查清楚的事情,也并非什么用都没有。   岑士瑜和陈执中在其中都有牵扯,而且他手里已经有了实据。此次陆宁远能够出兵,借了岑士瑜几分力,不好再去惹他,对陈执中,则不妨敲一竹杠。   刘钦不好直接出面,便让人把自己查到的事情放出些风声,盖子半捂半开,让陈执中既能知道是自己所为,又知道自己掌握之事已经足够威胁到他,却并不当真揭破,留下一个做交易的余地,等他自己跳进来。   果然,今天陈执中让管家给他捎话,说先前供给陆宁远的军粮转运出了问题,在半路耽搁了几天,自己已经知会邹元瀚,把他军中的余粮拿出来分一部分给陆宁远应急,剩下的等粮车开到,如数补上。刘钦见他松口,这个麻烦算是暂时替陆宁远解决了,这才提笔向他回信。   陆宁远的来信中没提到他惩处那些骚扰百姓的士兵一事,刘钦也就假做不知,免得暴露韩玉。同陆宁远一样,他也是提笔先写公事,但陆宁远用兵无需他叮嘱,建康之事他也没有向外透露的习惯,除去对陆宁远汇报之事说一声自己知道了之外,便没有别的什么话说,三两句就写完了。   公事写完,剩下的便是私事。前些天韩玉曾给他写信,提到陆宁远腿疾发作,这些天一直瘸得厉害,但因为陆宁远从没说过疼,他也就没写别的。   上一世刘钦骨头也曾受过伤,最知道疼起来是个什么滋味,想陆宁远腿疾发作,还要训练士卒、还要打仗、还要每天和普通士兵一起睡在挤了几十个人的军帐里、还没有饭吃,想到前几天建康才刚下过一场雨,第二天就在地上结成薄冰,心里颇不得劲,便装作偶然想起,问陆宁远近来身体如何,有没有再咳嗽、腿怎么样。   写毕,他将信交给朱孝,让他明早发出,随信一起的还有一个包裹,让人装得满满登登。朱孝好奇,问:“殿下,这里面装着什么?”   刘钦答:“衣服。”   “衣服?”   “嗯,都是衣服,给人穿的。”刘钦也不多解释,朝他摆摆手,赶人道:“去吧。”说完低下头看起公文,不再理他,留朱孝一个抱着包裹一头雾水地自去了。 第99章   陆宁远收到刘钦的回信,是几天之后。那时他正拿着离京那日刘钦给的衣服,少有地露出惆怅的表情。   李椹看得没错,就是韩玉也发现了,这些天天气虽冷,但临行前刘钦所赠的那件厚战袍,他平时很少穿在身上。刘钦给的战袍宽大,只能穿在铠甲外面,因为平时随时都有可能有战事,他怕作战时不察,把衣服弄坏,宁愿顶着一身明光光的盔甲,也不穿上那件罩袍。   有时过了一夜,盔甲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他拿手擦一擦便算了,穿着罩袍时固然暖和,但不穿时也可忍受,他就也没让亲兵帮自己去买件新的。亲兵看他有战袍都很少穿,就也没想过再给他买一件穿,于是两边一起,就这么对付下来。   至于那件两世以来他第一次从刘钦处收到的衣服,除了刚刚扎营,最近几天都肯定不会再出兵时被他穿过几次外,平日里都叠得四四方方,放在他枕头边上。他平时都和士兵们睡在一起,自己军帐中的床从来不住,只要不拔营,几天都是一个样子,那件衣服就也放着不动,一个多月来,不仅没有一点损坏,甚至可称是一尘不染。   但也只到今天为止。   今天他临睡下前得了些空,照常坐在床边,把衣服展开,准备熏上一点刘钦赠的香,然后再叠一遍,却忽然瞧见上面多了个洞。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连忙凑近了一瞧,从红色的战袍后面透出了自己的指纹,衣服当真破了!   他吃了一大惊,拿在手上瞧了又瞧,的的确确有一个洞,拿手指给捏在一起,手指松开,洞就又张开了,切实地霸在那里不去。拿到眼前仔细打量,洞口边缘参差错落,不是刀刃所致,竟似乎是耗子啃的——他帐里竟然有耗子,千防万防,竟然没防住这个!   他不胜懊恼,坐在那里呆了一阵,无计可施间,把韩玉和另外几个亲兵叫来,问他们会不会补衣服。韩玉官宦出身,闻言张大了嘴,看看他,又看看他膝盖上的衣服,羞愧地摇了摇头。   另外几个亲兵是倒是贫苦人家出身,可是衣服破了,有老婆的都是老婆给补,没老婆的都靠老娘,也纷纷摇头说不会。有一个说自己可以试试,陆宁远听他说得不确信,没敢让他上手,愁了一阵,拿着衣服起身出帐了。   李椹不在,他便下意识地求助张大龙。但等张大龙从震天的鼾声中被他摇醒,睁开眼迷迷糊糊朝他瞧过来的时候,他就生了悔意,想自己居然想到来找张大龙补衣服,也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对扰了他睡觉生出几分愧疚。   谁知张大龙一点起床气没有,听说之后,更是当即一拍胸口应承下来,“我当什么事,嗨,这不是小菜一碟么?衣服哪呢,我看看。”   陆宁远犹豫一下,下意识看了眼他沙钵大的两只拳头,不知道该不该把衣服给他。   张大龙眼尖,不等他交出,自己先瞧见了,一把把衣服抢来,在上面找了一圈,奇怪地问:“洞在哪呢?”   陆宁远替他找到,指给他看,张大龙脱口道:“这么小?”意思是这还用补么。陆宁远却认真道:“不小了,你补补看吧。”   “行吧。”张大龙点点头,从旁边堆在一起的行李里面掏啊掏啊,竟然掏了一个针线盒出来。   陆宁远颇为惊讶,见他竟有这个东西,一时信服了,不觉松开捏在衣服另一边的手。因他上辈子从没找张大龙补过衣服,也就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针线盒的存在,哪怕他和张大龙抵足而眠不知多少个晚上,却也从没见过这个小盒。   很快,张大龙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针线,对着烛火穿上了针,把衣服放在腿上,一下下缝了起来。他这动作一看就不是生手,陆宁远一面惊讶,一面放下了心,不出声瞧着他缝。   在他缝着的时候,帐里其他被吵醒的兵士好奇凑过来,围在两人边上,看张大龙居然在一针一线地缝衣服,不由瞠目结舌,惊讶之后,便又开始啧啧称奇。   “去去去!都睡觉去!”张大龙嚷道,结果嗓门太大,把没醒的人也吵醒了。后醒的人睁开眼,见这边聚了一堆人,都起来围观。   后面的人瞧不到前面,往前挤,就把前面的人挤得更往前,到最后都贴在张大龙和陆宁远身上了。张大龙被人挨上来,臊红了脸,骂道:“这有啥好看,都起来!起来!”   前面的人一哄而笑,有人问:“龙哥,你还会缝衣服呢?”张大龙哼哼两声,并不答话。   后面的人听见,愈发惊奇,嚷道:“什么?龙哥缝衣服?给让让地方,让让地方!”使劲往里挤。好容易挤到前面,就见张大龙右手两根萝卜粗的指头中间捏着根细得看不见的银针,银针尾巴上拴了一根红色的细线,竟然当真在缝着一件衣服,而且仔细一看,缝得还颇为有模有样,针脚那里几乎看不出来。   “龙哥真会缝衣服啊!”   “缝得比俺娘还好……”   “龙哥,俺衣服也破洞了,你一会儿能不能给俺也缝了?”   张大龙臊得浑身冒汗,一绺一绺顺着脖子往下淌,憋半天,猛地将手一挥,“得了得了!有要缝的都拿来,少废话!”   他本来已经缝完,只差最后打一个结给线扯断,这一下动作太大,挥起的手带着线连同衣服猛地一扯,但听得一道裂帛声响,围观众人一齐惊呼,衣服上的破口忽地变成了三四寸长。   他那沙钵大的拳头,终于还是出事了!   陆宁远一把抢过衣服,瞪了半晌的眼睛,难受坏了。张大龙有些不好意思,把断了的线头抽出来拢吧拢吧扔了,即刻准备重新穿针,讪讪道:“没事,这洞也不大,我缝缝就缝上了。”   陆宁远不舍得再把衣服给他了,愁闷了一阵,就见帐外有人探头,正是韩玉。他愁苦至极,不愿在这伤心地多待,正要出去问问他有什么情况,韩玉却抱着个包裹自己进来了,见了他道:“将军,京里有信来了。”   京城中除了刘钦没人再给他写信,陆宁远怔了一怔,没有当众拆信,把衣服叠好,起身就要和韩玉一起回帅帐。谁知张大龙追出来,嚷道:“你给衣服留下,我今晚非给你缝上!”   陆宁远要走,他就拦在前面,陆宁远绕开他,他仗着腿脚好,一晃身又拦,非不放他走。陆宁远无奈,问:“这次……”   话没说完,张大龙就打包票道:“你放心,这次说什么也不能给你缝坏了,就瞧好吧!”   陆宁远看他实在坚持,只得又回来,把衣服递给他。有士兵手脚麻利,把帐里的油灯全点上了,桌子搬来,放张大龙床铺边上,几盏灯也全放上去,在桌上摆了一排。   几簇火苗一齐烧着,把张大龙的脸照得焦黄。张大龙把围观的人都挥开,给自己让出光来,低下头,如临大敌地再度穿针引线。   陆宁远坐在旁边监视着,左手就放在旁边不远,同帐的士兵远远围在边上,同样目不转睛,看得大气也不敢喘。张大龙头上的汗一滴一滴淌下来,在流到下巴、打在衣服上之前,被陆宁远用手接住了。   韩玉站在边上,虽然来得稍晚,慢慢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送来布巾。张大龙瞧也不瞧,压根没看见他,韩玉便在他脸上轻轻擦擦,把汗水拭掉,张大龙也只动了动脑袋,仍是全神贯注。   好半天,众人就看着口子慢慢收住了,从一个大缝又变回最早的那只小洞。那里因为曾经走过针,不像新撕破的地方那么好缝,张大龙把衣服拿近了些,弯着脖子,呼吸都粗重了,满帐就听他一下下粗声喘着,针脚在布料间穿过,发出簌簌的微响。   终于,他缝好了最后一针,在末尾处打了个结,正要拿手去扯,却被陆宁远按住。韩玉忙递上剪刀,张大龙无奈接过,贴着线结咔嚓一剪,终于大功告成。   所有人一齐松了口气。   “完事!”张大龙也长舒一口气,把衣服举起来看看,还给陆宁远,不无得意道:“你检查吧!”   陆宁远也不同他客气,拿来便上上下下地端详。张大龙缝衣服确实有过人之处,搞不好甲于全军,缝完之后当真如他自己所说,几乎一点缝补的痕迹也看不出来,在灯下一看,就和没破过一样,只是不知等明天天亮后在太阳下面看明不明显。   士兵们都来围观,一边看,一边品评,简直是交口称赞。张大龙听得多了,也不臊了,摆摆手连说这算什么,都是小意思。于是众人纷纷把自己破了没补的衣服拿过来请他一起给缝了,很快张大龙身边又围上一堆人,陆宁远本来想说等之后得空了请他喝酒,但插不进空说,只好跟韩玉一齐悄悄离开。   他一只手提着包裹,另一只拿着叠好的衣服和信,回到自己的帅帐,把包裹还给韩玉,衣服放在桌边,信拿在手上。韩玉一愣,问他:“将军,包裹要拿下去么,是送到哪里?”   陆宁远奇怪道:“这不是你的么?”   韩玉一愣,“是给您的。”   这下陆宁远也是一愣。他母亲早逝,父兄也早已故去,又没有别的亲人,更从不收礼,再说现在位卑人微,也没人送他什么,因此除了来往信件之外,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寄来的什么东西,尤其这包裹又大又满,一看便塞了很多东西,怎么会是给他的?是送信的人误送到他这里了么?难道来信人不是刘钦么?   他让韩玉走了,剩自己一个,没有理会这个包裹,把它放在旁边,先拆开刘钦寄来的信,读不数行,忽地像被什么钉在原地。   刘钦说邹元瀚处扣押的粮草不日就能交还给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这样解了他燃眉之急,一纾全军之困。这句后面不知有多少心血、多少角力,但此刻他不是为了这个。   两世以来,他收到的信件无数,有传递军情的、朋友问好的、写诗赞颂他的、讨好的、求助的,但很久很久不曾有人像这样在信里问他,天气很冷,他的腿有没有再疼?   帐外韩玉的脚步声忽地被掐灭了,帐中灯火一时飞到数丈之外,在这一刻,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自己一个,和手掌上的那几行字。那字像黑色的铁,却一霎时烧得红了,嗤嗤烫他的手。他手上一松,信纸掉下去,赶在它们落地之前,他又猛地将它们抓住。   他没有了父母亲人,要好的朋友常在身边,彼此间少有需要互相去信的时候。虽然有一个妻子,但两人并不是寻常夫妻,出征在外时曾小云虽给他写过信,却也不曾问过这个。刘缵对他还信重的时候,常常给他去信,但也很少过问他的私事,他也没有对别人说起过。   上一次他收到这样的问候,还是许多年前,在父亲还没去世的少年时候,陆元谅从大同写信寄给在长安家中的他,问他近况、最近读了哪些书、腿有没有好一点,再然后便是这个晚上。   他是又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了,可是怎么,可是怎么,写信问他的人竟是刘钦呢……   他忽然感到一阵茫然,好像跌进一个不实的梦境,可迷迷糊糊将信纸翻过几遍,也没有从那里面醒来。那几行字还在那里,连一个笔画都没有改变。   他愕然抬头,看向帐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那里看,只是突然间感到阵强烈无比的思念之情,就像刚刚得知父兄死讯之后的那段日子。可是刘钦没死,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不在他的身边。他忽然非常想知道刘钦现在在做什么,想看看他的眼睛,想听听他的声音,想握他的手,想和他说好多好多的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实在太想了,心里长出野草,飞马在上面奔驰,大风在原野上扑面而来,既无处躲藏,也无法控制。他好像一刻也没办法多留了,只想现在就回到建康。可是只为了这一句话、两行字,他怎么就能置一切于不顾,擅自回京呢?   他压下心绪,摇晃着找到一根廊柱靠住,定一定神,拿起信往后看去,然后又是一愣,回过神来,两步跨到案前,几下把包裹拆开,露出里面的东西,竟然都是战袍,一件叠着一件,每一件都是红色的。   他像是被什么砸中,头脑当中猛地一晕,慢慢坐在桌边,第三次拿起手中的信。信的最后,刘钦说,之前分别时只送给他一件衣服,事后想来总觉不妥,脏了破了没有可更换的,于是就多寄来几件,让他轮换着穿。末了还说,他如果嫌太多,就分给张大龙他们,分不够时,写信再向他要。   帐外,角声倏忽响起,该到点卯的时候了。忽然一人带着一身露水,挟着冷气掀帐进来,正是李椹。   “我找到了!” 第100章   李椹挟着一身风露进帐,面上却不显疲惫,反而熠熠地闪着光,正要坐下,陆宁远却道:“该点卯了,你先歇一歇,等操练之后再说。”说着给他倒了杯水。   李椹噎住,想说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消息,但看陆宁远神色,没有半点好奇,但居然也不是平日那种没有表情,老神在在的样子,反而微红着脸,从壶口倒出来的水流有点哆嗦,居然溅了一点在桌上,很快被他拿手抹去了。   陆宁远心里颇不宁静,李椹暗暗下了判断。他也不客气,拿起水一饮而尽,劈头便问:“出什么事了?”   陆宁远像是惊了一惊,下意识抿了嘴角,头往后靠了靠,答道:“没什么。”收拾起桌上的信件,没给他看,折好放在自己怀里,然后转而收拢起摊在帅案上的一只包裹。   李椹在旁边看着,桌上无论是包裹还是衣服都眼生的很,不由奇怪,见陆宁远把一件衣服叠得四四方方,放入包裹,顺手拿出来,抖开来看了看,原来是一件战袍。   陆宁远本来已经叠起下一件,没想到李椹如此,抬手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喉咙里只发出了短促的一声。   李椹看看他,又翻翻其余几件,竟然都是战袍,而且每件都是红色的,和当初刘钦赠与的那件很像,只是各自纹饰都不相同,只看做工,应该便宜不了。   “你发财了么?”李椹惊异道。   陆宁远摇摇头,过一阵答:“是殿下送的。”   李椹更加惊奇,看看他,又看看衣服,好笑道:“怎么殿下终于知道你有衣服舍不得穿的事了?”   他不知道韩玉的存在,对刘钦的为人行事也并不十分清楚,这句只是无心一说,谁知刚好押中题目。陆宁远经他一提醒,也想到似乎正可能就是这个原因,面孔忽地又是一热,心像被什么牵了一牵,他下意识地微微转身看向背后,马上又转回来。   李椹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知道是刘钦送的衣服后,伸手在纹饰上面又摸了摸,猜想价格。角吹三声,陆宁远不得不走了,见衣服还没来得及叠好,只得暂时先放在这里,临要走时,忽然听李椹自言自语地感慨,“怎么殿下这么喜欢红色,送的全是红的。”   陆宁远一怔。他不知道刘钦喜欢什么颜色,非但如此,其实他就连任何刘钦喜欢的东西都不知道。   上一世时两人离得远,他无从打听,这一世同住一个屋檐下,借此之便他常常偷偷观察,但刘钦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偏好,没有爱吃的东西,没有喜欢的玩意,太子府的亭台楼榭,他也很少游览,只偶尔稍稍驻足,很少点评什么。原来他竟喜欢红色么?   他回头看了桌上的衣服一眼,没有对李椹说什么,掀帐出去了。他的腿好像还是疼着,但他似乎忘记了,把背挺得笔直,肩膀展开来,昂首阔步地走出去,然后,在看到集结好的各旗士兵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像片羽毛飘落在他头顶。   许多年前的曲江宴上,他与刘钦第一次见到周章的那天,周章穿的就是这样明亮的一身红衣。   就在这时,斥候飞马入营,进了营门后下马跑到他面前,在他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陆宁远神情一整,当即下令操练停止,升帐聚将,点兵出营。   另一面,在翟广所在的鹅笼镇,也生了一些变故。   前些日子刚刚入城时,因翟广有意落后,扎破天先进城,打开仓库,见到里面堆积如山的粮食,不由惊得呆了。   人人都知道,黄州府地界这两年遭了灾,饿死的不知有多少,道路上常有无人收殓的尸体,有些甚至连肢体都被人给拆下吃了。但凡有一口粮食,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可是谁能想到,打开这么一个小城的府库,竟是这样一幅稻米流脂粟米白的仓廪丰实之态?   扎破天军中粮草所剩不多,但眼见此景,惊骇之下,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让军士抓紧装粮,而是让人把城里的一应官员全绑了来,在自己面前跪成一排,问他们如何城里有这样多的粮食?   主簿战战兢兢答:“大王……大王容禀,这些是今年新征收上的粮食,还没,还没来得及运出,大王,大王就来了……”   扎破天问:“怎么有这么多?”   主簿吞了口口水,“里面,里面还有些往年积下的……”   扎破天三两步走到一个谷堆前,抓起一大把稻谷,在手上一搓,一小半脱了壳,露出里面白如羊脂的米粒。他抓着米回到主簿面前,贴着他站住,在他头顶问:“收收收,这么多粮食,还收个屁收!你知不知道有人饿死!”   主簿见他走到自己面前,脚尖恨不能戳在自己膝盖上,更是害怕得面如土色,哪敢抬头,只是看着他那双结了层厚灰壳的马靴,颤声答:“都都都是上面的命令……小的也不敢自己,自己做主啊……”   扎破天眼睛猛地瞪成溜圆,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也不废话,拔刀照他心窝里就是一捅。但听主簿惨叫一声,身躯抽搐着,噗嗤噗嗤吐出两口血,就软倒在地,手脚歪着,双眼大睁,脸上还带几分惊恐之色,血色像是长了脚,从鼻子开始,在他脸上飞奔着四散而去,眼看着跑到头发、下巴后面。在他身下,血像是伸出的爪子,一点点向四面爬开。   跪在他旁边的县官一齐惊恐地尖叫,有吓晕的,有跪下磕头的,有瞪直了眼睛簌簌而抖的,还有屎尿俱下的,情态不一而足。扎破天举着血红的钢刀,指着他们鼻子怒骂道:“就是你们这些狗官,天天骑在老子头上拉屎!什么上面的令,我呸!老子先杀你们,再杀那什么狗屁上面!”   然后一刀一个,全给杀个干净。   他这边杀了个痛快,开始把粮食装车,翟广才姗姗来迟,见他杀了县官,同样拍手叫好。翟广与他许多地方行事都大不相同,但有一点别无二致,那就是每破一县,他们都要先杀那里的县官,其次是清理城里的大户。   县里百姓受这些县官缙绅欺压日久,有口难言,见状无不欢欣踊跃,甚至还常常有人把他们当做天兵天将,神仙显灵,跪下谢恩。有时碰上有的县官在民间风评不错,或是有大户富而能仁,有百姓求情,翟广才会额外开恩,将其放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像扎破天今日这样,不管他们姓甚名谁,只杀他个人头滚滚,然后再扬长而去。   也因此他兵锋所及,各地方官都如临大敌,震怖非常,有的拼命据城死守,有的干脆弃了官印举家逃遁,平民百姓却是暗自期盼着他快点进城,便如大旱之望云霓,终日翘首,还有像这样不等他至,就绑了县官献城的。   翟广依着旧例,让人砍了这些县官的脑袋,挂在城头上,一面让人严查有没有遗漏隐遁的官员,一面让人去抄掠城中大户,一一安排下去,见扎破天正在将粮食装车,便问:“盟主,这是在做什么?”   扎破天见他来了,以为他是担心没自己的份,笑道:“放心,我只装一半,剩下的给你翟大哥留着呢。”   翟广笑道:“我哪里是担心这个。”他看着那些忙着装粮的士兵,不动声色地问扎破天:“按你之前行事,打开仓库之后,不是要把粮食给城里百姓分了么?现在都装去,不知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他说按扎破天“之前行事”是假,其实是想委婉提醒于他,他们两个之前曾定下约定,每攻破一城,得来的粮食不可独吞,必要与城中穷苦百姓同享。扎破天此举,其实已经坏了规矩,只是翟广不好将话说得太重。   扎破天听后,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呵呵一笑,挥挥手道:“不瞒你老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此一时……彼一时啦!咱们现在缺粮缺得多厉害,官军又在后面追着咱屁股咬,下一次再能破城补给,还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咱们手底下的人又不是神仙,也不能天天饿肚子不是?这次就先坏坏规矩,等之后手头宽裕了再说。”   翟广道:“盟主所说确也有理。只是我这进城的一路,边走边看,城里许多百姓饿得不成样子。我沿路问了一些人,听说只今年就强征了三次,许多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还有好多天没饭吃的,咱们不分粮食给他们,全都带走,他们之后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么?以我的一点愚见,咱们还是按之前的规矩来吧,苦一苦自己人,兄弟们也能担待,你觉着怎么样?”   他说得平心静气,客客气气,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扎破天虽然不乐意听这话,但也不好发作,想了一想,笑道:“这也好办。这些粮食我拉走,城里那些大户各个富得流油,放个屁都能崩出金屑子来,得空把他们家都抄了,抄出来的银钱咱俩分,粮食我分文不取,全分给百姓,你看咋样?”   翟广见他不听,脸上微笑顿了一顿,但到底没有变色,想扎破天毕竟也退了一步,不好逼得太紧,把话说得僵了,只好点点头道:“如此最好。”   扎破天指指粮仓中的谷堆,“给你还剩下一半呢,你的那半你翟大哥还不想给谁给谁?”说完自去了。   两人在城中驻扎了五日,士卒充分休整,大户钱粮也抄掠完毕,翟广便动了离开的念头。这几天里扎破天始终没有露面,翟广忙着自己的事,也没主动找他,今天因为有事要同他商议,才入他大营寻他。谁知扎破天竟不在大营,他向营中士卒打听,这才知道这两日扎破天搬到城东头一个被他抄家的员外家里去了,始终没再回来。   他往那里去寻人,见到扎破天,一见之下,眉头不由猛地一拧,登时沉下脸去。   扎破天换上了不知哪里搞来的一身衣服,纱不纱绸不绸,一左一右各抱着一个女人,正在同一众部将喝酒,见了他,从桌上拿起只金杯朝他递来,醉醺醺笑道:“我当是,是谁……是翟大哥啊……你坐,坐!你,对,就是你,闪开!给翟,翟大哥让座!” 第101章   被扎破天指到的一个年轻人连忙起身,把座位让给翟广。   翟广脸上肌肉跳了一跳,没有吭声,当真走到他让出的那个地方坐下。他身着深色麻衣,脸色又沉,迈着大步走过来,就像涌来片黑压压的云,瞧得人有些心惊,左右不由都偏过身子,坐得离他稍远了点。   “翟大哥,你喝!”扎破天舌头大了,不知道在此之前已经喝了多久。翟广抓起桌上的杯子,也不管是谁的,咕咚咕咚连饮三杯,然后“当”一声把杯子搁在案上。   左右更是噤若寒蝉,扎破天却因大醉,没看出他面色不虞,反而觉着他喝得痛快,哈哈一笑,正待要再说什么,翟广却先道:“盟主,兄弟这趟来,是有事要同你商讨。”   扎破天点点头,“你说,你说。”   翟广看向四周。   扎破天道:“这里都是我的心腹爱将,怕什么,你说事就行了。”   翟广默然一阵,然后似笑非笑道:“盟主左右两位,也是心腹么?”   扎破天一愣,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两边的女的,哈哈一笑,对翟广道:“她们?心腹?不是,嘿嘿,不是,他妈的心肝还差不多,哈哈哈……屁!两个娘们懂得什么?你管她们作甚?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她们又听不懂。”说着,捏着左手边那个的下巴晃晃,问她:“你听得懂么?”   翟广瞧着,那女人约摸二十五六,看先前劝酒时候的神态动作,应该是勾栏中人。像她等做这事的,形形色色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平日里也撑得住场面,但大约是以前从没见过土匪,而且是进城来杀了县官的土匪,担心哪句没顺着扎破天说,触了他的霉头,让他一刀杀了,这会儿脸色惨白,只强笑道:“老爷们说话,人家……人家哪里听得懂?”   扎破天哈哈地笑,转头对翟广道:“你看,她听不懂!”   翟广额头上一条青筋绽起,猛地又是一跳,脸上那道长疤忽然显得愈发深、愈发吓人,键值要透出鲜红色。但他终于还是忍耐下了,对扎破天道:“既然都是盟主信任之人,那我就直说了。”   他不再看旁人,只瞧着扎破天,“如今官军虎伺在旁,困守一城恐怕不是长久之计,这鹅笼镇三五日能待得,再多就不行了。你以为如何?”   扎破天点头道:“我看着也是这个理,你不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朝廷总说咱们是‘流贼’、‘流贼’,贼嘛,哼哼,还给他们自己还差不多,不过这个‘流’字他们可没说错。咱们要是困在这么一个小城里,等朝廷的大军集结过来,还不让人一锅端了?是得走了,得走了,反正……”   他大醉之余,头脑竟还十分清楚,说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呵呵一笑。翟广听明白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是说该捞的已经捞完,待下去也没意思,只觉心中怒气郁结,见了桌上酒壶,拿来往杯里满上,闷不做声又自己喝了几杯。   扎破天道:“翟老哥,你做什么自己喝闷酒?我来陪你一杯。”说着举起杯子,那只金杯让太阳一照,熠熠地闪着光。   翟广向它看去一眼,扎破天注意到他的眼神,饮了酒道:“你道这杯子是哪来的?咱俩现在在的这个宅子,看看,多大,跟他娘的我们一整个村子都差不多了!是一个姓王的狗大户的,不知道贪了多少,家里盘子杯子都是金的,你看看……”   说着,他把面前一盘菜拿起来,给翟广看,怕他看不清,随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将盘子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两下。“我就想,这拿金盘子金碗盛出来的饭,吃着就比咱土烧的碗好吃不成?金杯子里倒烧刀子,能有多好喝?”   翟广看着他问:“好吃好喝么?”   扎破天也看着他,那两只醉醺醺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扎人的光在忽忽地闪着,半晌后他仰面一笑,“是不一样,是不一样……哈哈,哈哈!”然后眼看着便又醉倒了。   翟广喉结往下一压,浑身肌肉猛地鼓了一鼓,但很快他便松了力气,对扎破天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事,就是要同你商讨下一步往哪里去。”   “这是正事啊。”扎破天两手在脸上用力一揉,撑开醉眼,正要再说什么。左右两个女子见他们即将商讨起要命的事,不敢留下来听,互相使个眼色,悄悄起来,想趁扎破天大醉间离开。谁知扎破天似醉非醉,一手一个拉住了,胳膊一使劲就给人带了回来,忽然想起什么,问翟广:“对了,你营里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小家巧呢,后来怎么没见他了?”   他左拥右抱着,把两个本来要走的女人强揽在身上,脸上带着些奇怪的笑意,用这种语气提起刘钦,翟广心中又是一阵反感,一时没咽下这口气,顶他道:“却和你扎破天老兄无关。”   这些天他称呼扎破天时,要么客客气气叫他一声“盟主”,要么就是一个“你”字,有话不投机时,也往往曲己相从,从没说过一句重话,这会儿却当啷来了这么一句,引得扎破天酒醒一半,两眼一转,凝目看向了他。   翟广却转了话锋,只当刚才从没有过那两句对话,“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咱们行军原本十分隐蔽,怎么一进这黄州府,就一点秘密都没有,始终被官军咬着?想来想去,我想主要是这个原因——从入黄州府之初,我便攻打大同镇,引起了官军警觉。城池告破,他们岂会善罢甘休,一定要征发大军,合力剿杀你我。”   “后来进驻鹅笼镇,固然获得了一波补给,一下便有了之后一月的军粮,却也把官兵的视线全都引到了咱们身上,谁知道是福是祸。立了只活靶子,人家手里的箭,不瞄着你瞄谁?听说这几天邹元瀚的大军已经包了过来,再过两三天,等他全军开到,合围这里,咱们到时候就是想走怕也不那么容易!”   扎破天收了醉态,正色问:“我也正在忧心这个,那你说咋办?”   翟广道:“我看,不如弃城而走,然后先不再夺取这些个城镇,仍是回到乡野偏僻之处,先蛰伏下来,壮大实力,瞒过这些官军,让他想剿你,却找不见你,找到了,也下不定决心深入荒芜之地,打咱们这么点人。只要咱们铁了心想藏,哪一次不能从官军手里走脱?”   “况且乡野之间,多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百姓,咱们去这些地方,不怕队伍壮大不起来,比在城里不好得多了?有了田地,粮食也比在城里好得。”   “现在咱们离京城太近,皇帝容不下咱们,咱们走得远些,越是穷困之处,百姓越是困苦、越是恼恨朝廷,就越是咱们的立身之地。咱们去了,既能解他们之困,也能让自己缓一口气。等咱们兵强马壮了,再出来同官军碰,那时想要袭破州县,也比现在容易,到时候就是咱们撵着邹元瀚跑,他别想再撵咱们了!”   他说的这些,都是这些天深思熟虑,又同宋鸿羽他们反复磋商之后的结果。从前他想的都是自己既然站了出来,就当为民请命,朝廷派兵来剿,只要有胜算,就该同他硬碰硬,杀他的威风。但这些天,他接到邹元瀚大军合围过来的军报,再想到之前探得的各处出省要道都被官军把断的消息,不由陷入沉思。   相比于朝廷,自己现在还是太过弱小,再像这样时不时举全军之力攻破县城,只会引起朝廷忌惮。现在是邹元瀚,还有他的几万人马,如果他想法破了邹元瀚的大军,那朝廷一定还会再派别人来,再征发更多的人来对付他,直到把他彻底消灭为止。现在邹元瀚还在,就来了一个陆宁远,虽然这些天没有什么动静,但翟广比别人了解他,知道他其实不好对付。再往后还不知有什么人,这样下去,路岂不越走越窄么?   谁知他说完之后,扎破天当即反对:“那也不是。打这些州县是为了把咱们的名声打出去,你总藏着不露头,谁知道你是谁?四面八方的百姓还来投奔你么?再说,田地里能扣出几颗粮食,你看,就破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县,里面粮食都堆得山高,你躲在深山里,想有这些粮食,那得要多久?指着自己种地,指不定春天种好了地,秋天你人都不在那了,种出来的给谁吃?指着百姓给你送么,他们自己都是饿死的鬼了,能给你什么东西。”   “局面就是这样,咱们不打,就是个死,这么奔着州县打,才能有名声,才能有粮食,才能有银子,有了这些,才有活路!”   他话说一半,翟广便明白话不投机,但这是道理之争,毕竟不是意气之争,虽然两人现在一路,将来大可以分道扬镳,没必要始终绑在一块。等过了眼前这关,他翟广不需要借旁人的力,扎破天也未必再瞧得上他,各走各的路就是。但听到后面,他听扎破天话不对味,先前积攒的怒气愈听愈压不住,终于放下了脸,看着扎破天的金杯,冷冷道:“你说的活路,怕不是这个吧?”   扎破天见他冷了脸,更又口气不善,大有指责自己之意,却也不着恼,大大方方应承下来,“你还真说着了!还就是这个,怎么了?老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天和官兵对着干,还不就是为了过上几天好日子?不然我是吃饱了撑的,不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出来玩这条命?我的这万八千兄弟,也是活腻歪了,在家过苦日子不够,出来跟我一边顶着杀头的风险,一边继续过苦日子?”   翟广听他说出这混账话,怒不可遏,猛地抬手在桌子上一拍。他那只打铁的手拍在桌子上,但见杯杯盘盘都跳了一跳,酒泼菜洒,落了一桌,他却看也不看,随着一声闷响,人已站了起来,大声道:“扎破天,你当初因为什么起兵,你自己忘了么!这一路上跟着咱们两个战死的兄弟,你也忘了?他们背井离乡,几百几千里地都跟定了咱们,一有交战,不用催促,就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那是因为什么?”   “我告诉你,那是因为咱们把田地从那些家里有几百几千亩良田的狗大户手里夺来,分给像他们一样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的人,是咱们分钱分粮,让天底下都贫富与共!为着这个,多少兄弟死在异乡!尸骨都埋不得,让官军割脑袋拿去请功,烧了、糟蹋了……难道他们做这些,就是为了看你这么讨活路,看你喝着大酒,抱着女人,躲在城里快活?”   他怒目圆睁,闪闪若岩下电,凛然之意直透而出。那道长长的疤在脸上猛烈地跳着,看着颇为骇人,一身杀气鼓荡,惊得扎破天左右的两个女子面无人色,不由低声啜泣起来。   翟广见他们半偎在扎破天怀里、而扎破天仍是那副迷蒙不悟之态,一时怒从心中起,拔出腰间短刀,三两步抢上前去,挥刀便往她们身上砍下。刀落一半,忽然生悔,生生错开,砍在桌上,“咔嚓”劈下一角。   然而他既然已到扎破天身边,便一不做二不休,顺势夺来他手中金杯,乘怒摔在桌上,一刀斩为两半。扎破天从酒意当中惊醒,见翟广凶态毕露,猛地也拔出挂在身后壁上的刀,骂道:“好哇,你这狐狸尾巴到底还是露出来了!假什么清高?你直说就是!我就知道我当这个盟主,你心里一直不服,在心里憋着气呢,怎么着,这股邪火今天总算发出来了?”挥刀往翟广身上便砍。   左右见状,纷纷来劝,几人合力抱住翟广,把他往后拖去,几人围在扎破天身边,劝他息怒。   翟广被人制住,猛烈挣扎起来,头发顶冠奓开,张如长戟,一望便让人心惊。他力气当真是大,发起怒来雄狮一般,四五个人居然压不住他,既忌惮他手里的刀,又不敢当真伤他,忽然让他猛地一挣,冷不防竟被他挣开。   翟广挣脱钳制之后,出了一身大汗,反而冷静下来,看看四周,又看看扎破天,沉默一阵,竟“当啷”一声,将手里短刀掷在地上,再开口时,声音当中已听不见半点怒气,只是略显粗重沙哑,“我吃多了酒,失态了!请你恕罪!”说完低头抱拳行了一礼。   扎破天让几个人拦在身前,一张面孔又是酒意又是怒意,红得有如火烧一般,见状只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刀仍高高举着,不肯放下。   没人敢在这当口劝他。好半天里,满屋只能听见他自己一下一下粗声喘着,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他的面孔,翟广更是死死瞧着,两手在身侧悄悄攥成拳头。忽然,扎破天哈哈一笑,也把刀扔了,对翟广道:“我喝得比你还多,瞧咱哥俩,都醉成什么奶奶样了!”说着挥开旁人,向着翟广走去。   他慢慢走过去,扶起翟广抱起的双拳。手碰在一起的那刻,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那是进入鹅笼镇之前宋鸿羽曾提出过的一策——   分家! 第102章   陆宁远急匆匆出兵,却不是为了鹅笼镇中突生的变故,而是进山里剿匪。   对翟广围而不打的这一个多月中,他除去操练士卒、严明军纪外,还进行了几次募兵,如今三千人的定额几乎满编,士卒有新有旧,但已经都能严守军法,令行禁止,只是战力尚有不足。   他训练时,最一开始往往只是反复教士卒辨认金鼓、旗色,能识进、退、攻、守等一应号令,命士卒除金鼓旗色之外,任何口传之令都绝不许听。因旗鼓均自中军所出,绝无差讹,而口令级级传递,易生错误,也可能为奸人所乘,趁机误导,所以任何时候只以中军号令为准。训练之日,有时他还会故意命中军令兵向各军传下与旗鼓相悖的口令,事后再惩戒误行号令的营旗,几次之后,各营整肃,非旗鼓之令绝不理会。   他从上一世统军,便发现使用这种方法号令甚明,不易出错,后来在数年间不住完善,使用五方旗帜,各面旗色、挥动方向、次数、号声、鼓声、炮声,相互配合,将军中一切号令都包含进去。每日训练,直到三千人的大军,某旗停驻、某旗前击、某旗退守,各旗号令各异,犬牙交错,随令旗鼓角各自行动却能分毫不乱之后,才开始真正教授士卒武艺。   在他教授武艺之前,邹元瀚布下的密探已经侦查了许久,见他并不实心练兵,反而带着这些新招募的士卒终日里吹吹打打,乱哄哄跑来跑去,颇为好笑,便向邹元瀚如此报告。   像陆宁远这般练兵之法,其实真正带过兵打过仗、对军务有所用心的主将稍一看就会知道厉害,但暗探不懂,只当陆宁远是无所事事,在带士卒们戏耍,回去向邹元瀚汇报时往往言不及义。邹元瀚又没亲眼所见,不知其中关节,便轻信了,既不明所以,又感好笑,对陆宁远愈发轻视。   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陆元谅多少年镇守北大门,威名赫赫,邹元瀚因为一直在南方,不曾见过他,却也知道他的大名,因此最开始听说陆宁远要南下平叛时,还很是不安了一阵。   之前刘钦回京时,他与陆宁远只有过一面之缘,却对他印象很深,被他于大军之中单骑制住,至今想来更是引以为耻。谁知这次见他,才知道他非但是个瘸子,带兵的手段也甚是庸碌,看来陆元谅的那些手段,是一件没有传到他这儿。   今日陆宁远能统兵在外,官职虽轻,却不听他调遣,和他隐隐有并驾之意,恐怕一是借他父亲生前的军功人脉,二是乘了太子的东风,借着东宫推重,这才赶鸭子上架,揣度其意,估计是想要获得一二军功,以在朝堂上壮一壮太子的声威。   可是军功岂是儿戏?临阵练兵,更是可笑至极。更何况陆宁远先前向他献言,定下的这围而不打之计,当时看倒是颇有见地,本来让他对这人有所改观,现在看来,也越来越显得鸡肋。   围来围去,翟广扎破天他们非但没有弹尽粮绝,反而在他们眼皮底下进了鹅笼镇,粮草军资皆为其所有。如今消息还没传回京里,但迟早捂不住,一旦圣上听说,岂不雷霆降怒,下诏严责,给他定一个姑息养奸之罪?他实是被陆宁远这小子给害苦了!一时颇为后悔,想当初上奏时要是与陆宁远联名就好了,如今便可把责任一股脑推到他身上。现在说却也晚了,只好亡羊补牢,下定决心幡然变计,尽早对扎破天他们予以翦灭。   在邹元瀚将附近各部纷纷调往鹅笼镇附近,以成合围之势的这几天,陆宁远却做着别的事情。李椹回来,粮草没有如愿募到,但带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   这些天他几乎全不在军中,暗访各个乡县,贪腐之事自然上上下下比比皆是,往上一路追溯,牵扯到陈执中并不奇怪,意外之得,是查到了几年前的一桩冤案。   时任江阴县令的一个名叫方明俊的朝臣,曾多次向朝廷状告上级,在当时很是激起了些水花。后来方明俊被调官,在新的任所上不知何故出城,遭遇土匪,被人杀害。因县令是朝廷命官,朝廷曾派人调查此事,但没查出什么,于是方明俊之死与他生前所弹劾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李椹此刻所在州县,正是方明俊被调官之后暂时执掌的地方,他虽然只在此处为官两月,但当地百姓追思,以作甘棠之咏,至今言犹在耳。因江阴乃是岑士瑜的老家,李椹隐隐感觉此事并不简单,便暗行调查。但因为当时牵扯太多,案情扑朔,他暗查多日,也只有一丁点的眉目,再往深里去挖,便引起了当地地方官的警觉,差一点把他打成奸细下狱。幸亏他为人机警,才得以脱身,之后却也不知该怎么查了。   直到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李椹收拾好行囊,一番乔装打扮后黯然出城,路过城外大路旁一间给行人歇脚用的茶肆时,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用筷子敲碗作歌。他驻足听了一阵,听那人唱:   “退一步乾坤大,饶一着万虑休,怕狼虎恶图谋。遇事休开口,逢人只点头。见香饵莫吞钩,高抄起经纶大手——”   “我也!功名耶落空,忠臣耶怕痛,之人耶有用没用!”   却原来是发牢骚。   他听完,摇头笑笑,本来要走,但想到那句“狼虎恶图谋”,忽然间心中一动,转头瞧瞧,见四面无人,踅身转进店里,唱歌的竟是一个叫周维岳的官员,更让人意外的是,他竟是方明俊的好友,而且在他此后,便在此地任县令,直到今日!   他得知周维岳的身份,马上便知道他在酒肆当中敲碗作歌,绝不是无故如此,而是有意在此吸引自己注意,又不惹人耳目。他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李椹心知厉害,便待同他闲谈,可周维岳只是问过他的身份,之后再多的便不肯说了,只说之后自己还会找他。   李椹一头雾水,便回来向陆宁远报告,并把此行收获一并告知给他。   陆宁远上一世并未听说过周维岳之名,对那桩所谓的冤案也并不了解,但想这些情报对刘钦或许有用,便让李椹将对他说的所有事情都写成密信具表刘钦,然后解决起眼前的事——剿匪。   如今百姓流离,许多人被迫离了土地,转徙成为流民,抑或是上山为盗,啸聚起来。这些人不同于翟广,而是真正的土匪,每一见到尚有粮可吃的殷实之户,便击破其家,无论贫富,因无所约束,还常常害人性命。寻常百姓为其所扰,苦不堪言,哪怕尚有田地的,家中也不敢留一颗余粮,一旦被人发现,走漏消息给土匪,不数日便要家破人亡。   为求生路,那些没有做土匪的百姓,要么居家逃遁,要么不得已也去山里做了盗贼,到了这般地步,别说官府赋税如常,就是从此轻徭薄赋,也已经没有什么作用,田地上的人一日少过一日,大片大片的良田日渐荒芜,民穷日甚。   于是陆宁远成军之后,没有马上便想法对付翟广他们,第一件事却是剿除周围匪类,以解民困。   他从训练士卒通晓金鼓旗色之后,教习重心便放在教授士卒习武上面。少年时他困居长安,无事可做,那会儿便遍览军书,后来常年征战,自有一套心得,教授时远近兼授,攻防俱教,无论长器短器,皆令士卒习练明白,更又有长器短用、短器长用之法,亲自检查,让每一士卒都能掌握。   因他军纪已严,将威素立,人心惕厉,不敢稍为玩愒,教习起来,便事半功倍。当初他初来此地,升帐聚将,第一天便即立威,后来更是沙汰士卒,曾引全军暗中侧目,就连李椹也私下里劝过他,他初统此军,该当恩威并举,不好一上来就给人这么一个下马威,让兵将们同他离心离德,往后不好收拾。   但那时陆宁远说,如今将威未行,必先振之以威,若先施恩爱玩于前,使人心松懈,后再欲立威,则人必怨威而忘恩,以致恩威俱废。他说这话时,不知为何,实在颇有一番大将风度,让人绝难联想到以这样年轻的一副面孔,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李椹当即拜服,没再劝了,如今归营,见全营整肃之态,士卒身上战意与自己离开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几乎就像换了批人,更感惊绝。见陆宁远要出营剿匪,他不顾旅途奔波,坚持一定要随军,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战便知厉害。   此后数日,邹元瀚调集兵马向鹅笼镇合围,陆宁远则转战省内各地,平了数个贼窝。   邹元瀚答应给他的粮草送到了,但玩了个心眼,所谓“足数”,只是补足了之前拖欠他的,之后的粮草还是没有着落。但陆宁远也不需要了,拿到邹元瀚所给粮草,大飨士卒,令人人饱食,然后便往山中剿匪。   他只有三千人,所费本就远不及邹元瀚的数万大军,而经他之手,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克扣半粒军粮,有多少便与全营共分。而最重要的一点是,破了这些盗匪营寨之后,其寨中粮草布帛刚好足够他一军支用,邹元瀚自以为如此便卡住他的脖子,其实手却掐错了地方。   连破数寨之后,非但他军中士卒少有伤亡,一应物资更是不减反增。不仅粮草比之前更多,就连作战用的军马也缴获不少,竟凑出了一大队骑兵。最奇的是,民间养马的很少,他缴获的马匹其实许多都是邹元瀚在之前一年与翟广等人交战时不慎遗落的,有些被翟广据为己有,有些则被这些土匪收走,散落各地,却辗转到了他的手里,马腹处还依稀可见朝廷盖的官印,李椹见了,不由啧啧而叹。   就在这时,鹅笼镇传来消息,扎破天与翟广两相决裂,翟广仍驻在县城,扎破天所部却已趁夜出城,往南去了! 第103章   当日宋鸿羽提出分兵,既是出自公心,其中也不无私心。   如翟广所说,如今他与扎破天两路会合,势大惹眼,又连破州县,大引朝廷忌惮。在鹅笼镇数日,大队官兵就已紧随而上,加之附近德安、武昌、九江数府都已调集重兵,大有将他们围死在黄州府之势,足见朝廷这一次的征缴实在非同一般。是战是走,需得早做打算。   入黄州府之前,翟广他们相较于官军而言,兵力显著不足,不是邹元瀚那几万大军的对手,这两月下来,似乎已有一战之力。但邹元瀚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有一群乌合之众不假,却也很是有些精兵,翟广与扎破天两部加在一起,兵员人数和他也只不相上下,而他们兵士行进时往往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此又是劣于官军一处。   真打起来,即便将士用命、或是抓住什么良机,出奇计当真击破邹元瀚部,但战胜他以后,往哪里去、如何对付周边把守在省界州界的官兵,又是一个大问题。聚在一起,抱成一个拳头打出去,固然是一个法子,但在那之后,官兵岂能轻易放过他们?定是又要紧追不舍,只是换了个地方做战场而已。   与其如此,那不如两边分头行动,各自缩小目标,既不易被官军侦知,也可以麻痹他们,让他们以为在这般围堵之下,自己已经部众离心,四分五裂。   宋鸿羽向翟广和扎破天提出此策时,便是这么说的。   两人会同各自的军师、部将商讨之后,均觉着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原本已打算依计而行,只是因为鹅笼镇百姓献城一事横插进来,才耽搁了,但没出十日,此计就又被提起。   当日宋鸿羽提议时,心里藏着些话没说。非但是他,其实这话无论是扎破天还是翟广,彼此都心知肚明。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强扭在一块,彼此谁都不自在,扎破天始终忌惮着翟广,翟广心里面也未必全然对他服气,能始终甘居其下,既然如此,还是尽早各走各路得好,免得兄弟阋墙,反而为人所乘!   因此两边几乎是一拍即合地同意分家。   毕竟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虽然分家,却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两边谁都能从官军手底下走脱。于是半日之后,两边商定,先大吵一架,假意决裂,然后一路出城,作势要走,引官兵来追,再回头去打,另一路出城接应,合击官兵。大胜之后,各自取道脱身,扎破天去打他心心念念的县城,翟广则去他念兹在兹的深山僻野,往后各人好自为之,盟主之议从此作废,谁也不必再听谁的号令。   至于谁出城、谁暂留城里,虽然此计是宋鸿羽所提,翟广却没有自专,而是让扎破天先选,将他这当不了几天了的盟主最后尊礼了一次。扎破天自然没有同他客气,选了出城的那路。   他想得明白,留在城里固然有城池依托,但变数太大,万一官兵死围着县城,容易无法脱身。而他起兵以来,多是流动作战,经验颇足,士卒又已休养得酒足饭饱,也不怕随他流徙。万一他跑得快了,或是行踪足够隐蔽,邹元瀚没反应过来,放过了他,他便可借此机会直接脱身,哪里还会依计回头?如果日后翟广问罪,他也有理由:官兵没来追我,何谈前后夹击?我也是顺势而为,走得远了,不好再回来。   他既这样想,便自然而然想到,如果自己选了留在城里那路,让翟广出城,那翟广恐怕也会生出同样的想法,到时候倒霉的人便是自己。自己的命还是捏在自己手里为好。   商议已定,一月二十日这天天还没亮,他便趁着官军熟睡未醒,四开城门,在晨雾当中将兵马分为数股,悄悄出城。   彼时邹元瀚中军已到鹅笼镇附近。前些日子,扎破天与翟广内讧之事早有城中密谈报知给他,据说闹得很凶,他料想不出十日就会生变,因此睡觉都恨不能睁一只眼。扎破天出城之时,他看似不知,其实早已暗中探听清楚,只是因暂时不知扎破天本人所在,才暂且按兵不动。   如今贼分两路,先打哪个倒也不必纠结。一来扎破天是盟主,先击破他,捷报送入宫中更加好听;二来这两军他都交过手,知道谁更好打,且野战较攻城为易,柿子当然挑软的捏;三来翟广既然暂留城中,说明定有隐情,一时半会未必能走得了,先打翟广,容易放跑扎破天,而先打扎破天,未必不能回头再收拾翟广。计议已定,他便把眼睛盯在了扎破天身上。   他按兵不动,扎破天果然放松警惕,分头出城的几路人马有暗暗会合之势。邹元瀚令人多方探听,在路上截到扎破天部传令的士兵,问出其中军大旗所在,即刻朝他扑去。   他这边军马一动,那边扎破天也马上侦知,得知自己所在已经暴露,便传令各路人马会合,暂停急行,预备同他打一场大战。   他此次出城,要是能毫发无伤地走脱固然是上策,但走不脱时,那也不怕和他老邹打上一架。他和翟广虽然人心隔了两层肚皮,谁也看不见谁的,但他也知道,自己与邹元瀚不打便罢,一旦两边开打,他翟老哥不可能不来帮他的场子,他对官军之恨可不在自己之下。   他出城之前,便已对周遭地形摸了个一清二楚,借着先行一步的机会,当先占住一个制高处,扎好营寨,等着邹元瀚来。   邹元瀚果然急匆匆率队赶到,扎破天早已排开阵势,见了他笑眯眯道:“老邹,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道。”邹元瀚也是笑模笑样地命人传话过去,“你想说,今天是我的死期,是不是?”   扎破天看他有恃无恐的这副模样,心里难免生出了些狐疑,但想邹元瀚一定不知道自己之计,便又放心,连忙命人擂鼓进军。   果然,两军交上手后,扎破天便发觉邹元瀚带来的人马不多,估计是探听到自己出走的消息后便匆匆赶来,结果和之前一样前后两军相互脱节。上一次他被邹元瀚一路咬着屁股窜逃数日逃到黄州府,沾翟广的光,借邹元瀚前后脱节的功夫很是给了他当头一棒,把他打得是屁滚尿流,只可惜最后差那一口气,没把他杀了,他到现在回回想起来,回回都气得直拍大腿。   如今邹元瀚又一次犯在他手里,送上门的机会,还能再错失了不成?当即亲自披挂上阵,誓要一举把邹元瀚拿下。   邹元瀚看出他的意图,在中军帐的椅子上面露出一个冷笑,心里暗暗道:“找死。”见扎破天举营而出,他一面调动中军迎敌,一面命人赍着令箭令旗往四周而去,自己只在帅旗下端坐不动,饮着酒煞是悠闲。   过不多时,但见战场周围烟尘滚滚,大有四面合围之势,扎破天一见便知中计,叫道:“不好,还有官兵,快退,快退!”不再恋战,收拾人马便退。   原来先前扎破天还没出城时,邹元瀚就想到会有这天,之前岂止是单单按兵不动以麻痹此贼?其实还预留下几支人马,没有随自己中军一起行动,而是在周围秘密行军,专等扎破天中计。不然扎破天见到他人马众多,定是头也不回就跑了,或者坚守不出,哪会像现在这样轻易咬钩?扎破天以为这只是寻常一场遭遇战,却不知这便是二人决战之所,今天自己便要他的性命!   他这边大军杀出,可那边扎破天也不是全然措手不及。刚才他带人杀入邹元瀚的军阵,期间几度与他的帅帐已只剩下一箭之地,对方却老神在在,非有所倚仗必不可能如此。扎破天与官军交手的次数多了,当即嗅到陷阱气味,留了个心眼,没有冲得太靠前,而是命部将前驱,自己躲在后军当中,有大军护卫。一见伏兵,留人断后,自己当即掉头就跑。   但邹元瀚此来就是打定了主意非收平寇之功不可,岂会轻易放走他?也急调兵马去追。扎破天自己虽然全身而退,但架不住官兵四面合围,且战且退,连败数阵,越往南去,逃窜之态就越显仓皇。   邹元瀚当然穷追不舍,下了严令,一个贼也不许放过。但扎破天一阵接着一阵虽然败得狼狈,跑得却并不快,总是走走停停似的,像是想要站稳脚跟,只是被他打得站不住,才不得以拔营再退,一连数日,每日行军竟只有五六十里。   邹元瀚不知何意,渐渐慎重起来。扎破天有点脑子,不是那种单纯的粗鄙莽夫,他此举如此反常,定是憋着什么坏,只是仓促之间却也想不到。难道他在等什么人?   那姓陆的最近不知道抽什么风,不寻机与这些个流寇头子交战,反而专去找那些虾兵蟹将、山野盗贼的麻烦。不过倒是初见成效,附近小股贼寇销声匿迹,不敢再像之前一样披猖。也因此附近百余里内能成气候的流贼,除了扎破天之外,就是现在正在鹅笼镇的翟广……   等等,不好!   邹元瀚忽地反应过来,心里生出一个猜测。他收到的消息,是翟广与扎破天已经反目,但事实果真如此么?这会不会是他们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翟广……   他急忙命人仔细探查,谁曾想当真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派出去的斥候没出半日就都回来了,不过回来时不是几个完整的人,而是马鞍上挂着的一个个脑袋——翟广到了。他已离开了鹅笼镇,距离此地不足百里,而扎破天这几天屡败他手,竟然也是半真半假,有意为之,目的就是拖住他等翟广来,前后夹击于他!   扎破天站在半山腰上,在大冷天半裸着上身,把鼓擂得震天响,催促进军。后赶到的翟广和周围士卒各个风尘满面,有人还带着伤,可脸上没有半分疲态,只有那一道道紧盯着他的目光,如闪电一般劈来。   真正的决战之地,原来是在这里!   在这一刻,邹元瀚才恍然明白,这些他一向目之为蝼蚁的小贼,聚在一起爬满脚背,一齐张口咬下时,居然也能咬掉人腿。   一月二十八日,翟广与扎破天部大破官兵,斩首五千,俘虏万余。朝廷任命的平寇主帅,正三品的都指挥使邹元瀚,仅率六百余人走脱,印信令箭全都丢了,几乎是光杆一条进入了刚刚被收复的鹅笼镇,与等在那里的陆宁远会合——   原来翟广在支援路上,一度曾与陆宁远遭遇。那一战结束得十分快,翟广不欲耽搁,伏击他的陆宁远似乎也是浅尝辄止,稍一交手便放他过去。然后,当翟广与扎破天合力击败邹元瀚、准备回鹅笼镇稍事休息,带上先前奔袭出城时来不及带在身上的粮草辎重从容退出黄州府时,却得知早在三天前,陆宁远便借着先前交手时从他那里缴去的小旗,以俘虏骗开鹅笼镇的大门,抢攻进去,重新夺占此城,将他留在城中的少数兵将尽数控制住,一夜间便稳住城中局势。   翟广闻报,登时大惊。粮草辎重尽予旁人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留在城中的众将士家眷,也落在了陆宁远手里! 第104章   几乎是邹元瀚大败后没多久,陆宁远派去的传令兵就到了。   当时邹元瀚正无头苍蝇般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安身,而身后翟广扎破天等又追击甚急,逼得他进退失据,听陆宁远居然收复了鹅笼镇,大喜过望,忙收拾残兵往那里去。   但他新败之后,士气已难收拾,仅存的这六百来人虽然大多都是他的私兵,却几乎是触敌即溃,只是仅能保得他这一条性命而已,至于什么找寻战机、接敌迎敌、更甚至于反败为胜的事,那都不必提了。要不是陆宁远出城接应,他能不能活着都还两说。   而若是问他感不感激陆宁远,在刚见到他的传令兵,见他在自己眼前打开一条活路的那一刻,他心里面是感激的,便如溺水之人抓到根救命稻草,简直要喜极而泣了。但往那边去的一路上,他渐渐回过味来,忽然想,陆宁远既然就在附近,也遭遇了翟广的兵马,知道翟广要奔着自己而来,为什么不在那里截住翟广,而是放他过去,害自己被两路夹攻?   莫非陆宁远是故意袖手旁观,看他战败,然后自己去取收复鹅笼镇这现成的大功?   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这事他自己也曾做过,知道这乃是人之常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之前当涂县外那战,陆宁远也是苦主之一,他想要挟私报复,不趁现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越想便越觉着是这个理。   因此等进城之时,他心里实已是怒不可遏,只是兵马太少,只剩下区区几百人,还都是惊弓之鸟,兵不强马不壮,进了陆宁远三千人的营中,和之前相比,竟然上下颠倒了过来。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强自忍耐下去,没有即时发作,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陆宁远并未设宴为他压惊,竟然连装都不装了,清点上了他的兵马器械。邹元瀚心道我虽然一时龙困浅滩,到好歹也是朝廷堂堂正三品的都指挥使,哪轮得上你越俎代庖,反过来查上我的账了?当即撂下脸道:“陆副守备未免太僭越了!我这些人虽然一时战败,那也都是朝廷的兵马,你就是想一口吞了,也得看朝廷答不答应。”   陆宁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将军勿要起疑,末将并无此意。只是翟广大军恐怕不日便要攻城,城内可战之兵和兵甲器械都需要先清点明白,以便分配。士卒中混入的可疑之人,也要提前摸清,以免日后生变。”   他说得毫无委婉,那一句“可疑之人”便是明说他邹元瀚军中有奸细,以后搞不好就要坏他的事,邹元瀚如何能忍?但感一股鬼火从心底往头顶直窜,冷冷道:“我的兵马你敢碰一下试试?”   “你个小小的副守备,路都走不明白个瘸子,不过是靠祖父余荫混上芝麻大点的官,东宫也是无人可用,强推你出来,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你那点心思谁看不清楚?故意坐视我兵败,自己跑回来捡现成的功劳,怕不是已经写好露布要向朝廷表功了吧?我没被翟广杀了,你遗憾得很罢!我若死了,说黑说白可就由着你自己那一张嘴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心中暗悔,担心陆宁远觉着自己所言有理,恶向胆边生,当真在这里杀他灭口,忙住了嘴,脸上仍是一副威威严严的长官模样,但眼睛已经开始暗中查看自己亲兵位置,在心里暗忖万一陆宁远突然发难自己该如何脱身。   但陆宁远没露什么凶相,脸上神情甚至都没变化一点,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因为生得太高,看他时眼睛半垂着,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隐隐约约有几分蔑视之感,对他道:“末将仅有三千人,野战难以取胜,既不易拖住翟广,前去支援将军,也是杯水车薪。像这样收取鹅笼镇,断其补给,又控制住翟广家眷,使其不得趁机突围离开,相较之下乃是上策,请将军海涵。”   邹元瀚自然不信他这鬼话,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哼两声,随后就听他又道:“扎破天被将军几次大败,部众亟需休整,翟广家眷又在城中,两人一时都难以离开黄州府。请将军上书朝廷,急调各省界官兵前来一同剿匪,或可毕其功于一役。”   他早知道邹元瀚不会是翟广对手,先前向邹元瀚进言,定下围而不打之策,一是想要借此时间练成一支军队,好有与翟广等人的一战之力,二是在等翟广与扎破天决裂。两人不是一路人,他一早便知道,患难时还不显,一入鹅笼镇,他便知道两人生变之日不远了,从那时起就开始准备。   如今果然如他所料,两人终于分道扬镳,但这决裂竟然半真半假,倒有几分出于他意料之外。   按他原定之策,是要将这二人分而破之,放走扎破天后,在鹅笼镇外遇到翟广,他才知道有变,当机立断,转来收复鹅笼镇,四两拨千斤,又将局面盘活。只是之后以他和邹元瀚的人马,难以应付两路叛军,正可趁着翟广与扎破天被拖住的功夫,从黄州府外调大军过来,争取在鹅笼镇外决战。   邹元瀚听出他话中之意,神情一变,在心里盘算一阵,确信里面应当没有什么陷阱。目前看来,从黄州府外调兵已是势在必行,陆宁远想要害他,没必要出这个主意。陆宁远之所以不自己向朝廷上表,恐怕是因为他虽然有东宫不知用什么手段讨来的那份手诏,能不听从他的调遣,但毕竟人微言轻,贸然向朝廷上奏,估计说了也没人听,衡阳王也不会轻易放过,这话的确是由他来说较为妥当。   况且由他上表,一旦此法奏效,他先前的失利便可说成是诈败,之后的功劳也可以归为他的调遣之力,为他所有,何乐而不为?但他没有当场答应,只点了点头,示意陆宁远自己听见,便离开了。   回去之后,他半点也没耽搁,当即上奏,趁翟广把此城团团围住之前向朝廷送出信去,然后登上城头观望。   短短几天之前,还是他在城外,翟广他们在城内,谁知现在竟然形势一变,他自己成了瓮中之鳖。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鹅笼镇的粮草辎重都还在城内,没被翟广带走,他们恃此足可以坚守多日,等待朝廷援兵,接下来只要守城就行。幸好当初陆宁远入城后速度极快,赶在翟广留下的人下手焚烧粮草之前就控制住他们,不然眼下形势恐怕要再棘手数倍。   他登高下望,看见叛军旌帜如云,黑压压涌将上来,想起被夹攻大败的那日和之后两人对他的穷追猛打,心里憋了一股怒气,但低头在阵前瞧见翟广,忽地转嗔为喜,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翟广知道就近喊话会被官兵射击,便命军士射箭上城。邹元瀚因为刚好正在城头,截下陆宁远布置在城头的兵士,拆开来一看,果然写着让他们不要伤害兵士家眷的话,似乎有意同他们暂且休兵,彼此间商定条件,他们这边放家眷出城,翟广即引兵退去,不然定要日夜攻城,非玉石俱焚不可。   邹元瀚没让人把信交给陆宁远,冷笑一声,登时撕了信纸扔下城,对翟广喊话道:“翟广!你的几房姨太太都落在我手里,还有什么条件和我讲?你要是投降,我还能保他们安然无恙,可是你一日不降,我就从里面杀一百个人,十天不降,就是几百个士兵要死家眷,怎么样,你要怎么选?”   他与翟广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道翟广连娶妻都还不曾娶,至于什么几房姨太太,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但当着他手下众军士的面,自然对他能抹黑就抹黑,以求能沮其军心。   翟广脸色发青,不顾劝阻打马上前来,拔刀指着城上怒骂道:“邹元瀚!你我对敌,和这些妇孺何干?这鹅笼镇的城守兵械我都清楚,等我将攻城器械做好,大军日夜攻城,数日便下!你要敢害他们性命,城破之后,鸡犬不留!那时候你岂是一死能脱罪的?我定——”   话音未落,城上已是几箭射来,翟广勉力挥刀挡下,箭杆一支支被打在地上,却有一支射中左臂,嗤一声没入皮肉。左右亲兵忙拥上来,掩护着他向军阵之中退去。翟广猛地拔出箭,就听城头上邹元瀚朝自己喊道:“你要攻城,那好啊,那我就一天杀两百个,看看是我先杀干净,还是你先把这鹅笼镇的鹅毛拔了。”   翟广怒不可遏,即令军士负土攻城。宋鸿羽劝阻道:“咱们终日驱驰百里,将士们都已经非常疲惫了,还是休整两天为好。况且攻城器械还没做好,现在攻城恐怕死伤很大。”   翟广把拔出的箭杆扔在地上,在把自己围在中间、一眼一眼都看着自己的士兵们脸上看了一圈,对他们道:“老邹的为人我最清楚,他这话不是说说,他是真能干出这事。不投降,他就要杀咱们在城里的人,投降他们,他可能食言,可能不食言,只看他的良心。将士们,打还是不打,你们来说!”   “打!”景山第一个叫道,“打他娘的!认可一起死了,也不能让他在手上捏!”   “对!打!不投降!” “不投降!”   翟广脸上长疤狠地一跳,两眼当中射出光来,好像锤子在烧红的铁上猛一打,一霎时炸开无数铁花。   他没有说话,咬紧了牙,用这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众人,士兵们也拿灼热的眼看他。过了没一会儿,人群当中的喊声于纷纷乱乱之中忽地拧成一股,从几百到几千再到上万,如同水纹一般荡开。   所有人高声喊着:“杀!”   “杀!”   “杀!”   翟广猛地把刀一扬,大喝道:“攻城!踏平鹅笼镇!” 第105章   翟广开始攻城。   因随军没有攻城器械,只能另行赶制,他便命士卒人人负土三袋,放到城下后。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堆在城根下的土,又放下新的,慢慢慢慢堆得愈来愈高。   城上守军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见这些叛军靠近到了射程之内,便放炮发箭,因是居高临下,城外又被清理干净,没有树木遮蔽,一时杀伤无算。   尸体很快便堆了一地,但翟广说要每人负三袋土,便是三袋,满营士卒明知道可能还没碰到城根就死在半道上,却也人人踊跃,背上土就走,哪怕跑在前面的人就死在自己前面也不旋踵。   城头守军不住放箭,但攻城的叛军人如蚁附,源源不绝。翟广为着减少伤亡,让人用木头搭起一个临时的通道,一节接着一节,上面覆以牛皮。士卒从下面走过,箭落下来,往往打在牛皮上面,一连几次不能穿过。   城上守军见状放起火箭,牛皮沾火就着,落在下面,又将人和木头一起点燃。身上起火的士兵惨嚎着挣扎出来,带着火到处乱滚,被压在里面的士兵则被生生烧死,因为身体被盖住,从外面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道道声音传出,在一箭之地便热浪扑鼻,难以接近。   翟广又让人救火,重新辟出条通道,这次先用水将牛皮彻底浸透,更又时不时更换,火箭射在上面就没了作用。城头守军又往下发炮,因城中火药不多,少有火炮,大部分都是石砲,但往往一落下来,就毁去通道一截,将下面的士兵暴露出来。   如此激战半日,土渐渐堆了两丈来高。鹅笼镇不是一座大城,城墙没有多高,站在土堆顶上,已经几乎能攀上城垛。翟广正要命已经休整一阵的前军强攻,从城头却沿着墙根泼下了水,连土带泥冲得散了,一下便将堆起的土削低了一丈。   翟广见状,又命士卒每人在城下凿取三块墙砖带回,回营一一检查,若不足数就地正法。这般做法不可谓不苛刻,但士卒家眷都在城里,营中又各自传开,要是拿不下这座城,自己家人就都要被官兵杀光,因此人人争先,不惜死地往城下奔,几乎只有死在城下的,少有人死在自己营里。   城里,陆宁远见翟广全不休息,马上便这般凶狠地攻城,吃了一惊,忙又赶回城头。之后经士兵报告,得知了邹元瀚在城头所为,亲见翟广攻城之态,又往城墙四角看过翟广各营情形,在心中暗忖一番,心知这样下去恐怕未必能等到朝廷援军过来,城池就要告破。   上一世时他掌大军日久,那时邹元瀚也只是他麾下一将而已,他在外多有自决之权,少有这样处处受人掣肘的时候,成名之前倒是有过,但已经有年头了,他记忆不深,而且也不像现在这样棘手。   见自己的谋划就这样被邹元瀚坏了,他不禁在心里叹一口气,一面组织守城,一面思索补救之法。没想到邹元瀚说到做到,看翟广一时半会攻不下来这里,居然当真去了关押翟广军家眷的兵营,要践行前诺,砍二百个脑袋扔到城下,既是泄愤,也是想让翟广军部众为之胆寒。   陆宁远闻报后马上带兵赶去,这才制止了他,只是那边已经杀了五十多个,全都身首分离,有的身体脑袋掉了,胳膊却还抱在一处,旁边一地人头,老人妇女孩子都有。预备马上要杀的人身上绑了绳子,被捆得像是屠户门前的牲畜一样,头已经被顶到地上,只待挥刀。不在这次要杀的二百人之列的其余人被拦在外面,远远地朝这边看着,高矮胖瘦都有,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哇”地一声响亮地啼哭起来。   陆宁远深深沉下了脸,在那一刻心里起了杀意。   但在动手之前,他想到杀死朝廷命官是不赦之罪,想到城外虎视眈眈的翟广,想到自己交付出一生真正要去做的事,也想到了刘钦,终于没有动手,把刀推回鞘里,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慢慢朝邹元瀚走去。   他没有半句言语劝说,而是直接带兵围上来,将邹元瀚的人马缴了械,迅速重新控制住局面,把被绑缚起待宰的人释放回去。邹元瀚脸色发青,问:“你这是要扣押我么?莫非是兵谏不成?”   陆宁远不往陷阱里钻,客气道:“贼军攻城太急,恐怕不能坚守,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将军早定大计。”   邹元瀚冷冷道:“信已经发出去,接下来就是坚守而已。翟广眼下锐气正盛,久后必挫,凭着几千人马,十天半月难道还守不住?”   陆宁远道:“末将有个法子。”   邹元瀚一愣。   几天后,当迤迤然来到城外,准备摘个现成桃子的扎破天在鹅笼镇外五十里处扎营时,忽然收到消息,官兵当中那个叫陆宁远的,派来使者与他接洽,现在使者已到营门。   同陆宁远,他并未怎么直接交手过,只知道他是官兵中的一路,年纪很轻,别的就不太知道了。翟广倒是对他提过这人几次,说这人不可小觑,提醒他千万小心。   对翟广的话,扎破天还是放在心上的,但一个多月下来,陆宁远表现实在太稀松平常,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招兵、练兵,渐渐地他也就把这人忘在脑后。   但最近半个月来,陆宁远忽然开始四面剿匪,听说所过之处无一不克,有些山匪死里逃生,投奔他寻求庇护,闲谈之时提及陆宁远,往往不胜震怖,听得扎破天直愣,这才重新想起翟广的话。   现在邹元瀚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已经不足为虑,只看最后能不能生擒了。陆宁远这路官兵倒是全须全尾,但兵士早已探明,他麾下不过三千人,就是再有本事,毕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高。见他居然派使者来自己营中,扎破天颇感奇怪,让人传见一问,才知道原来陆宁远是想要同翟广议和,请他居中调节,做和事佬。   邹元瀚杀翟广军士家眷的事,毕竟是纸包不住火,从城里隐约传出信来,听说翟广大怒,非要把城里官兵全都杀了报仇不可。陆宁远不去找翟广,而是绕了个圈子来找他,倒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此事不由邹元瀚亲自出面,而是换了这么一员同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死仇的小将,便愈发显得真了。扎破天琢磨片刻,答应同陆宁远一见。   既然是要议和,自然两边都要到场。会面当日,翟广、扎破天两人均亲至,官军那边则是陆宁远代邹元瀚出席。见面地点选在离城下不远的一处平原,离翟广大军和城墙都不算太远。陆宁远只带几百骑出城,跳下马后,已经先到了的翟广和扎破天心里同时一惊:原来是个瘸子!   陆宁远似乎浑然不觉,对两人示意之后便泰然落座,带来的几百骑也都下马,只在不远处等着。翟广和扎破天也各自带了些人以备不测,见陆宁远带的人不算多,便没有太大的反应。   翟广开门见山地道:“陆将军,咱俩素不相识,但对你的为人,我翟广也算是知道一点。你和老邹不是一路人,他做的事和你无关,既然你是实心要和我议和,就得先给我透个底,现在我城中家眷到底如何了?”   陆宁远近来袭破山匪之事翟广也有所耳闻,甚至还听说他从山匪那里缴来粮食,竟也会同自己一样分给山下百姓,更觉惊异。在他平生所见的官兵当中,陆宁远当真是个另类,行事处处与别人不同,两人交手的次数虽少,但渐渐地,他往陆宁远处派去的探子已经比邹元瀚处还要更多,对他已不敢等闲看待。   如今陆宁远袭取鹅笼镇,更让他狠狠跌了个跟头,但翟广对他不觉着恨,反而有几分敬意,出言时便一点也不拐弯抹角,甚为坦诚。   陆宁远答:“阁下第一天攻城那日,总计杀了五十七人,已经下葬,之后阁下军眷皆安置无恙。这是那五十七人的姓名身份。”说着从怀里拿出一页纸,递给翟广。   扎破天心道:这事能谈成了。   翟广接过来看了一阵,下巴咬了一咬,长叹口气,对陆宁远道:“你是官,我是‘贼’,咱们两边势不两立,往后还得打下去,但这事你实在对我有恩,请受我一拜吧!”说着站起身,对陆宁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对陆宁远,他不敢说已经十分了解,但对邹元瀚的为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陆宁远虽然没说此事具体经过,但翟广听见邹元瀚只在第一天杀了人,还是零不零挣不整的五十七个,便大略猜到是怎么回事,看看陆宁远,对议和之事,心里已经接受一半。   他顿兵城下,每日强攻,士卒死伤很大,而且拖得久了,官兵一定会集结而来。万一最后鹅笼镇死守住了,他以疲敝之卒,如何能抵挡住新到的官兵?到时只怕要全军覆没。   如果能安然带走家眷,他也不吝与官兵稍息干戈,因此议和对他也不是全然不可接受。只是现在他兵力数倍于官兵,退与不退,主动权在他手上,价码须得开大一点,于是在其中加上一条:想他退兵可以,除去要归还家眷之外,还要将邹元瀚绑了给他。   朝廷下令严剿流贼,没有皇帝点头,谁敢私自与这些贼议和定盟?邹元瀚乃是正三品朝廷命官,谁敢将他轻易当做议和的筹码?陆宁远自然没有答应,但也不出翟广意料之外,如果答应了,反而才说明有假。两边推拉一阵,将条件换成了别的,约定好交接时间,即各自退回。   翟广对陆宁远多有忌惮,同他会面时始终提着颗心,警惕他暴起发难,在席间血溅三尺,或是在周围埋伏了官兵,借此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谈话的这一个多时辰里面,陆宁远的手始终没往腰间按过一次,翟广派去周围十余里的无数斥候带来的消息也是周围全然没有伏兵,直到安然回营的那刻,他才当真确信,陆宁远议和不是幌子,而是出于真心,为表诚意,从当天起便暂缓攻城。   可宋鸿羽从回来后便忧心忡忡,翟广问他,他道:“官兵和咱们议和,之前毕竟没有先例,我总觉着不大靠谱。”   翟广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对,你说得有理。三天后移交军眷的时候,咱们要做好准备,防备他们使诈。嗯……你说他们都会用什么法子?咱们先想在头里,免得到时候没主意。”   几人仔细商讨一夜,正要睡下时,忽然传来消息——城门打开,官军有大批人马调动,是往扎破天处去!   翟广猛然惊醒,披上衣服出门,急命全营起身,正点兵点将时,营外有更多消息传来。几队扎破天的部下夤夜跑来求救,从他们口中翟广才知道,陆宁远趁夜率几百骑突入扎破天刚刚扎好的大营,现在扎破天营里已然乱成一锅粥了! 第106章   这天夜里,陆宁远兵分两路倾城而出,大破两路叛军中的一路,俘获匪首扎破天。翟广破城,重新进入鹅笼镇,救出被困军眷。邹元瀚只带二十余骑往大同镇去,收拢那里的残军,以求一转败势。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但见鹅笼镇外的地上散落旌旗甲胄无数,一具具尸体横陈着,一时无人收取。城头上换了旗子,从官兵又换做了“翟”字旗,重新入城的叛军把城头上的尸体一个个搬下去,拿火烧了。那些与家人都幸存的兵丁,同家眷相见,相拥着喜极而泣,死了家人的,打幡设祭招魂,指天咒骂官兵。   城外,陆宁远在不远处选定一个高处扎营,一面休养士卒,一面密切关注着鹅笼镇的消息。   昨天晚上,他率领挑选出的几百精兵,瞒过翟广与扎破天的耳目率先出城,直奔扎破天营中而去。扎破天人众多寡、大营如何布置,早在扎破天刚到鹅笼镇外时他便已经探听明白,数十里的路程,快马弹指便到,而当他已经到营门外时,扎破天还犹自浑然不觉。   不同于翟广,扎破天乃是近日新到,立营未稳,许多工事还未修筑,与陆宁远议和归来,见他席间丝毫没有动手之意,谈吐间好像也颇为友善,和邹元瀚那般大奸大恶之徒不同,便不由放松了戒备。就算对他三日后能不能当真放出翟广军眷将信将疑,也半点没想到陆宁远会在当晚突袭,夜里在自己营中看见官兵的第一瞬间,他想的甚至还是:我是不是看错了?   瞬息之间,陆宁远便突入营中。几百飞骑好像一把锋利的短匕,只“嗤”地一声,就划开皮肉直抵腹心,而扎破天当时正摆着宴席听着歌舞,手里还举着一只金杯,见到他们愣了一愣,随后猛一站起,还没直腰就被人压住,杯子脱手,“当啷啷啷”滚到地上。   陆宁远这些人几乎是循声而来的,一路上没有耽误半点时间。扎破天部众虽多,但因为刚刚扎营完毕,正在休整,兵器都不在手边,官兵马又快,在各营当中几乎毫不停留,好像一道风刮过,因此一路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挡,绝大多数人都是等他们离开之后,才意识到营里竟然闯进了官兵,想要报信,但报信的人竟然也没他们快,一时从外到内乱作一团。   等混乱传到中军大帐时,陆宁远的快马也到了。他所带的几百人就是议和时带去的那些,都见过扎破天真容,杀入之后,竟顾也不顾旁人,直奔他而来。扎破天从看到陆宁远的脸,到人被反剪了手死死压在地上,前后只眨过两下眼。   而更糟的是,他麾下众将大多都在席间,被陆宁远这一行人一锅端了,人人卸去刀剑,被压跪在地,面面相觑。   陆宁远高声道:“扎破天反叛朝廷,弄兵潢池,贻忧君父,罪不容诛,现已落法网,余者只有从贼之过,并无死罪。缴械投降,便放你等一条生路,可各自归乡,朝廷决不追究,如仍顽抗,营外大军顷刻便至,定不轻饶!”   说完,他从箭囊中抽出杆箭,左手捏着举过头顶,只拿几根手指用力,竟将其断为数截,随手簌簌扔下,这么高坐在马上,凛然向四面一望,与他目光相碰的扎破天部众纷纷下意识低了头,不敢看他。   营中骚动愈来愈大,远处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近处的人见所有长官都被制住,一时群龙无首,慑于陆宁远刚刚展露出来的一手武功,为其威严所逼,一时颇为踌躇,急急忙忙抓到手里的刀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各营长官都在官兵手上,现在还要不要打、怎么打?谁来下令?真要打的话,能打得过这个人么?打起来,长官会不会都被他们杀掉?都让人给打到这里了,大队官兵是不是已经到了外面?远处已经乱起来了,听动静好像不小,难道是官兵?他们已经到这里了?   席上军官全都被绑起来堵住了嘴,无人下令,士卒们只狐疑不动,脸上尽是犹豫迷茫之色,万余人的大军竟忽然变成一盘散沙,拾不起来。   就这样,他们眼睁睁看着陆宁远一行把扎破天和席间的长官全都绑到马上扬长而去,连追也未追,乱哄哄了一阵,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人跑起来,马上全军奔腾有如鼎沸,纷纷抢夺军械粮草,一队一队做鸟兽散。   陆宁远绑了扎破天,即与随后而来的大军会合。他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翟广马上就会得知,而且绝不会置之不理,轻易放自己回城,因此出城时便做好了同他一战的准备。他人数虽少,对付翟广的万余大军却有自信,就算不能溃敌,也足能够从他手上走脱,安然退回城里。   果然,没过多久翟广就率军赶到。他麾下士卒连日攻城,还能这么快就组织起来,可见军纪严格,更知其兵员能奈苦战,让陆宁远不禁愈发高看他一眼。   虽然同为叛军,但扎破天部与翟广部其实大不相同。一者翟广与普通士兵衣帽相似,难以分辨,他如果奔袭入营,仓促间找不到翟广本人所在,让对方反应过来,不但无功,恐怕连脱身都难。二来翟广麾下士卒大多敢战、善战,不至于因长官被俘就马上人无固志,束手待毙,他就算足够幸运,一举制住翟广,后面怕也难以收场。   因此他想出奇袭的法子,却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绕过翟广,对距离城池更远的扎破天用,力图先破他一军,使之无法与翟广联合,然后再想法暂时击退翟广回城。   只可惜人谋不臧,漏算一着。先前被邹元瀚杀了五十多人的翟广军眷在城里生变,趁着陆宁远带出大军,城里只有邹元瀚所部数百官兵和临时招募的民兵守城的功夫,居然联合民兵,与城外翟广留下的攻城部队里应外合,重新夺下了鹅笼镇。   邹元瀚出城逃走,不知去向,陆宁远无城可进,心知贸然撤退恐怕会被翟广咬死,只得在城外扎下营寨,以待援兵。   他只有三千人,激战一夜之后,难免又有所损伤,如今孤军在城外,四周难有策应,独对翟广大军,形势已是不可谓不危殆,但若说他就此便走上绝路,却也为时尚早。   一来扎破天部已被他击溃,麾下士卒固然有部分转头就去投奔翟广,但主要大将都在他的手上,逃去翟广处的多是些下层军官,一时指挥不得大规模的作战,且留下来的可战之兵也远不及扎破天未败之时,两路叛军毕竟已经破了一路,兵马不像之前那般强盛。二来翟广部连日攻城,死伤极大,前一夜同他一战,又未讨去什么好,对他心怀忌惮,入城之后便没有急于向他发起进攻。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点。陆宁远出城之时,虽然没想到鹅笼镇会当夜便破,却对让邹元瀚一人守城并不很信得过,计算时间,朝廷援兵再有数日便到,索性将缴获的粮食分为两份,一份够麾下兵马五日之粮,随身携带,一份尽数发给守城民兵和其家人,既为了激励士气,也是防备将来发生什么变故,粮食落入翟广之手。   没想到当真派上用场。   他知道以翟广的为人,让他就地向镇中百姓征粮实难做到,那么翟广定不会在此地久留,死守这府库已被搬空的鹅笼镇,等官军四面合围。不出三日,翟广休整完毕,定要启程。   此时陆宁远若仍像上一世那样统领大军,只需要命人把守住几个主要隘口,再缩小包围,将翟广越困越小,就是困不住他,也可以在几处设伏,平定的办法不止一样。可现在他手里只有几千兵,又无坚城依托,在翟广面前仅能自保而已,如何破敌?如果他是翟广,该往哪里去……   一连两日,他不住派人出去探听叛军动向以及官兵到了何处,自己只闷在大帐当中,除去向斥候问话之外,对着地图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期间翟广交几次邀战,只由张大龙等人主持,陆宁远全未出面。翟广并未下定决心在此时同他们再打一场硬仗,因此几次攻击都是试探性质,规模不大,见陆宁远营寨实在难啃,也就没起硬吃了他的心思,保存实力以待后战。   马上到了翟广拔营的日子。翟广行军时,往往以老弱、伤兵、军眷居中,外布精兵护卫,而且一营一营井井有条,彼此呼应,首尾相顾,想要在他们全神戒备之下以三千人马击破他们,乃是天方夜谭。至于设伏,也不可行。他兵马暴露野外,已在翟广严密监视之下,稍一移动必被察觉,这样近的距离,不可能像之前翟广没注意到自己时那样行动自如。   看来只有放翟广走了,等待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出现的机会……   就在陆宁远这样想时,却忽然峰回路转——邹元瀚没有被俘、被杀,也没有因为怕被追究败军之罪而就此逃遁,反而从大同镇收拢了一千来人,往这边而来。而北面德安、西面武昌的官兵昼夜兼程,据此已经只剩下一日路程了,只要拖住翟广,便可再战!   意识到这点,他毫不犹豫,即刻聚将议事,定下战略部署。   他麾下许多军官因之前都曾从军,遇见如此形势,人人都明白这是要打恶仗、硬仗,不但没有半点好处,白白损兵折将不说,到最后功劳可能还是旁人的,自己什么也捞不到,第一反应都是应该安然放翟广离开,以免赔掉老本。   需知他们这些在外征战的将领,不同于朝中那些老爷,他们手中权力与其说是来源于那个居于深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陛下,其实更多来自于自己麾下兵将。你兵多将广,朝廷就不敢动你,不但不动,还因为要倚靠你做事而上赶着哄你。你要是打散了队伍,没了作用,那就看吧,他们转瞬就要变脸,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如此乱世,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为自家谋,兵马自然越多越好,像这样打消耗战,那不是自己断送自己么?   可是谁也没有将心中这话说出。陆宁远下令出战的时候实在太平静、太坚定了,看他脸上神情,就好像为国征战、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打散这些好容易培养出的士卒、重新变得一贫如洗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无可置疑。   他们是在为一个比自己所能想象出的更加宏大、更加幽深的什么而战,这是在场许多人在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或者第二次产生这样的念头——而第一次是在陆宁远将张康几人除名又逐出军营的那天。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后来因战功一路升迁而身居高位,有些不再在陆宁远麾下,但无论身在何处,地位如何,接下来的这几日,活下来的人里,无论是谁都再没法忘记。   那或许是他们记忆里最黑暗的几天。他们以区区几千人,不住冲击着兵力数倍于他们的翟广大军,一日之间便要交战三四次,箭矢插进盔甲,刀刃破开血肉,马匹吐着白沫栽倒地上,陆宁远把疼到没有知觉的左腿绑到镫子上,举刀一次次带领他们冲锋。   而他们换来的是,朝廷援军从四面赶到,邹元瀚也从大同镇带了卫兵和民兵过来,居中调遣,大破翟广军。翟广部众死伤无数,往西逃遁,就此几乎销声匿迹,看来似乎再难成气候。朝廷嘉奖的诏书发下,里面没有陆宁远和他们的名字,邹元瀚升任游击将军,官居从二品,以酬平贼之功。 第107章   陆宁远奇袭大破扎破天部,与夏国摄政王亲自统兵东征、攻破凤阳的消息几乎同时传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整株小梅树,连着根上的土一齐交到刘钦手上。   刘钦那时刚刚下朝,想着凤阳既下,夏人接下来就要陈兵大江,虽然有上辈子的记忆,明知道他们意在议和,并无吞并江南之志,心情却也颇为凝重,眉头紧锁着回到家里,看到别人送来这样一株梅树,不由一愣,接着便觉有几分莫名其妙。   这树像是被连根挖出的,根须抱着土,用布紧紧裹在一起,碰一下,就从缝隙间往外扑簌簌地掉土屑,看着脏兮兮的。花枝也未修剪,上面的花倒是大开着,粉白相间,也不难看,只是一看便是寻常梅花,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他奇怪地瞥去一眼,头脑里仍然思索着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每天向他送礼的人很多,他有时还会看看,有时懒得过目,就让找地方收起来,并不着意。但这树实在普通,在一众奇珍异宝之间反而显得异峰突起,他于是一面往庭院里走,一面多问了一句:“这谁送的?”   德叔在后面抱着树道:“小陆将军,一起的还有一封信。”说着把树放在花园的石桌上,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又补充:“是明着送来的。”   他所说的“明着”是区分于“密使”,看来陆宁远所说不算什么密事,和前些天李椹报告时用的黑色蜡丸不同。刘钦下意识地出了一声,“哦?”顿了脚,向那株树又看去一眼,然后从德叔手里接过信,在石凳上顺势坐了,把信拆开,正是大破扎破天的军报。   他已经等太久了!   刘钦把信拍在桌上,手指在上面连敲两下。陆宁远能破敌并不在他意料之外,他只恨这消息来得太迟,让人终日等得心焦。   今天早上朝会之后,因为夏人南侵之势太急,江北败报迭至,他三哥刘骥又劝父皇弃城南逃。能看出他父皇已经颇为意动了,只是群臣苦苦相劝,晓以利害,才又搁置此议。刘骥见劝说不成,早朝后便自请外出就国,去往自己的封地长沙,竟有见势不好,脚底抹油自己南走之意。刘崇心灰意懒,挥挥手答应了他。   刘钦冷眼旁观,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就要来了。   之前李椹带来的消息,陈执中手往下面伸的同时,也没忘了上面,有些好处转头就卖给了刘骥。刘骥出京之后,百口莫辩,他在这时将他的事情抖搂出来,父皇定要震怒,不怕牵扯不出陈执中。如今徐熙被逐,只要陈执中也被拉下,他大哥刘缵也就孤立无援了。   陆宁远的捷报在此时送到,正好为他张一声势。更何况他父皇畏夏如虎,两世本来都没有差别,可一封捷报之后,就不一样了。陆宁远以数千新练之卒应对同官兵已经百战、不仅没被剿灭、反而愈发壮大的流寇,只经两月,便断其一臂,但凡略通军事之人想来一听便可知其厉害。听见这个消息,不知能不能让他父皇胆气为之一壮,往北面对着夏人时,能少几分丑态。   上一世两国议和时刘钦正在北面,被俘夏营当中,不知详情,这次他身居京城,几次廷议他均在场,将夏人大兵压境下他父皇与朝臣的百态看了个遍。   或许是因为他在夏营当中的经历,又或许生性如此,刘钦想到夏人时,就只有一个“战”字,从没有一时半刻生出过求和之意。   且不说前面还有一道长江天险,就是在江北也并非无人。解定方虽然暂时退出凤阳,但四面仍有十余万大军,收拢起来,与夏人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沿江西溯,秦远志在武昌仍有两万余人,一旦全面开战,武昌以南的腹地中的卫所驻军也可临时征召迎敌。吴宗义雄踞四川,虽然初露割据之意,引不少朝臣侧目,但也是实心抗击夏人,足以将数万夏军牵制在西面。大势未定,天下事尚有可为,如何能就这样落胆,再启迁都之议?   因此此议一出,他当即反对。   若以他自身计,夏人为远虑,大哥为近忧,迁都尚可商榷,但与夏人议和,于他这储君其实有利无害。夏人和议的条款,既不是割地又不是赔款,只是要让刘崇退位而已,简直像是纯为报复,若非有国书为证,两国又已经互派使者反复磋商,实难让人相信。   刘崇退位,便宜何人?自然是他。他如此旗帜鲜明地主战,朝中大臣明面上无人议论,但心中暗惊者着实不少,均揣摩不出他是何意。   不说别人,单是周章就曾在退朝后拿眼瞧过他几次,只是刘钦不去招惹他,他也就不会单为此事来问刘钦。   至于刘钦自己,他这样做的原因倒很简单。那就是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反对,同夏人的和约最后一定都会签订,父皇能硬挺住一次,却挺不住太久,到最后还是会和上辈子一样退位。他若唯唯诺诺附和,非但惹父皇以为他已心生夺位之心,正巴不得自己让贤,天下有识之士闻之也必将寒心——国君如此,储君也如此,他大雍还有何出路,思之岂不令人齿冷?   如今国事蜩螗,天下观望,他身在如此高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此时此刻,正在宣城的薛容与的眼睛,一定正在他的身上。就是不为别人,只为他一个,也不能曲意屈膝,卑事夏人。若不是在险恶关头,若不是当此大变,他又以何自明心志?   只是他虽然将旗子竖得高高的,这些天来南北两线作战皆不利,毕竟也是风雨晦暝,不能不让人感到压抑。这一封捷报送来,他也算暗暗吐出口气,心情正好,一面让人传信给崔孝先等人,一面向宫内打听父皇有无得知。再看信的末尾,照例是与战事无关的闲话,又照例只有一句。陆宁远说,行军路上,他看到梅花开了,所以寄一株给他。   刘钦身在建康,黄州府的情形如何,他自然看不到,当然也就不会知道这株梅树是如何从两军交战之所被送到他府上的。   那是二月的第五天清晨,扎破天部众四散,翟广进据城中,陆宁远在城外安排扎营。一夜激战的血腥之气似乎还在原野之上游荡,数日间连绵不绝的阴雨终于却暂时歇了,从东方的天空透出一抹晴色,陆宁远骑马登上一处高岗查看地形,天光下照,他低一低头,就看见马蹄边上,几株梅树早早地开出了花。   阴雨连绵,他的病腿疼得厉害,一刻一刻,一日一夜,全无止歇。他默不作声地忍耐着,心平气和地承受着,如两世以来的许多天那样,做着所有该做的事,练兵、行军、杀敌,哪怕是昨夜奔袭扎破天时也是一样。然后,就在羽檄旁午、战马交驰的关口,在一场胜负未定的大战到来前的这个小小的间隙,在刀锯骨头般无休止的疼痛中,他低一低眼睛,看到梅花开了,于沉思间稍稍转念,想现在原来已经到了春天,再然后,他忽然想到刘钦。   像一道大风刮过,扑面而来,陡然间摧撼了他。二月原野上的寒意灌入肺腑,铠甲上满布的霜露在初日当中烁烁闪光,扎营的声音炊烟般在岗下漂浮着,一道强烈的感情猛然间闯进来,他跳下马,踉跄着扶住马鞍站稳,忘了疼痛,忘了翟广,忘了视线之外的其他,想他必须把这个寄给刘钦。   他把手放在几株梅树的花枝间,打算挑选一枝折下,但马上想到,这样的一枝实在太小,送去建康时可能已经死了,于是想了一想,选中一棵连根挖起,放在一旁,倚马写起记述昨夜这场混战的军报。   一直到他把信纸放在马鞍上提笔写下最后一笔时,那道突如其来的感情仍在他的胸口当中激荡,他写不出来,也想不出那是什么,落笔时手轻轻抖着,似乎是被寒风吹的,又或许是因为右手伤后本来就使不上力。他的手让风吹得通红,还有一点皲裂流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写好信后,拿军中包裹伤口用的布条一圈一圈把梅树的根连土一起缠紧了,连军报一起发给刘钦。   信中,他既说了大破扎破天部的事,也写了翟广进驻鹅笼镇、邹元瀚不知所踪,但刘钦读来,只把它当捷报看待。看完信的最后,他视线一转,又看到了陆宁远送来的那一整树梅花。   在他读信的功夫,德叔没有一直抱着梅树,而是把它放在了石桌另一角,刘钦伸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去忙自己的事了。刘钦果然伸手过去,手指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花上逗了逗。   几只花瓣让他一拨,齐齐颤了一颤,却没有一片掉下来,回正了身体,仍抱在萼上。刘钦收回手,手指肚上好像被什么沾得湿了,带着微微的凉意,是花上结的露水。因为路程不算太远,送信的马匹又快,梅花开得还十分鲜妍,黄色的细蕊一簇一簇,每一绺都顶着朵小小的花药,显出几分可爱。   刘钦不是赏花之人,但这样一整株梅树连土一起横在桌上,实在有几分好笑。他于是笑了一笑,招手叫来仆从,吩咐几句,让从屋里取来纸笔。仆从抱了梅树离开,过了一会儿,将笔墨放在石桌上。   刘钦把人挥退,自己研着墨,心思转远了些。过得片刻,拉回思绪,蘸墨落笔,忽然门房来报,崔允信有要事求见。 第108章   崔允信匆匆走进来,正要往里去,不意却在小园中见到刘钦,忙停下施了一礼,转脚往刘钦这边来。   刘钦坐在石桌旁,刚刚搁下笔,桌上铺着一张纸,还是空白的。如今正是春寒料峭,院中没有什么美景可赏,一泓池水透着寒意,刘钦竟有如此闲情雅致,在小院中临水作书,崔允信不禁在心中称奇,把脚步放慢了点。   他确是有要事前来,所以才这样行色匆匆,但看刘钦如此,忽然觉着自己莽撞,走到石桌旁,先顿了一顿,才对刘钦道:“陆小将军用兵如神,一战而大破流贼,臣特来恭贺殿下!”   他刚走近时,刘钦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不是专为贺喜而来的,把信纸暂时收到一旁,命人进茶,指指椅子,让崔允信坐下。   崔允信没有直接说,他也就没有着急问,只道:“戡定此贼,也是国家社稷之福。”   崔允信没有辞让,腰一弯坐在石凳上,应道:“是、是。”   下人送来茶水点心,一一搁在桌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厨子都有些来头,待客用的茶点往往色香味无一不佳,但也往往不会有人吃。崔允信看了一眼,便没有动,但见刘钦拈起一块自顾吃起来,忙也拿了一块吃。   他无心关注点心是甜是咸,一面吃,一面听着屋后花园里的动静。那里叮叮当当,似乎在敲着什么,他想起进门前曾看到从太子府里正用车往外运土,咽下嘴里的东西问:“殿下府里好像是在动工?”   刘钦便知道他此来要说的事的确不急了,举起茶慢慢喝了一口,转过脸对他笑道:“这花园不合我意,近来正好有空,就翻修一下。”   他平日无事时并不常笑,尤其还笑得这样深,以至于在崔允信看来,似乎带了点危险之意,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崔允信心里暗暗咯噔了一下,明白此刻刘钦心里一定正藏着什么东西,但不会对自己说,他也无从猜测、无从揣摩,只觉着刘钦城府深密,下意识把刚刚跟在刘钦后面举起来的茶杯又搁回桌上。   这几个月来,他与刘钦走得很近,刘钦似乎十分倚靠他及他背后几乎从不直接出面的父亲,还有那些聚集在他身边,同为北人的勋贵旧臣子弟。有任何重要的消息,刘钦与他们往往都互相知会,刘钦在朝中有什么举动,他们也不遗余力地配合。   他是其中与刘钦离着最近的一个,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这样认为。旁人羡慕他,他也为此颇感自得,但同时总是隐隐有一种感觉,比起亲近,在面对着刘钦时,他感到的倒更多是种惧怕。并不是因为刘钦身居高位,而是因为他心中真正想着什么,崔允信知道自己并不当真清楚。   但他愈是惧怕,就愈是放心,也愈发坚定。刘钦如果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酒囊饭袋,那他们这些人跟他一起搅进这乱局当中,怕是真嫌自己命长了。   他收回思绪,见刘钦还在喝茶,干干问道:“听动静,是要把整个园子都大翻一遍罢?”   “嗯。”刘钦向后院方向看去一眼,就收回视线落在别处,看着颇为随意,“估计还要两个月才能竣工吧。”   崔允信坐不住了,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对刘钦道:“殿下,有一句话,由臣来说或许不合适,但臣私心不能不为殿下考虑……”   刘钦正色道:“你说。”   崔允信本来颇难开口,但看刘钦显露出这样郑重的神态,想父亲交待的这些话句句都是在为刘钦考虑,没有半点私心,也就觉着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了,顿了一顿,坦诚道:“小陆将军一举击破扎破天部,于殿下、于朝廷都是一桩大喜事。流贼虽有多股,但大多不成气候,都是些山里的响马而已,真正为朝廷所忌惮的,一个是这扎破天,另一个就是那翟广。”   刘钦听到翟广之名,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勾了一勾。就听崔允信继续道:“如今扎破天部被破,剩下的翟广部独木难支,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黄州府那边的具体情况,但想来是胜局已定,剩下的便是追亡逐北、乘胜追击而已。”   刘钦截断道:“翟广进入坚城,夺回家眷,已不再受制于我。况且扎破天本人虽已就缚,其部众未必就作鸟兽散,毕竟是万余人的大军,哪怕十个人里留下一个,投了翟广,也棘手得很。”   “邹元瀚所辖官军也被打散了,至于从黄州府外调去的官兵,推算时日恐怕也不会马上能到,其实他陆靖方自己也成一根独木了,恐怕不好这样乐观,只看过几天的军报如何了。”   崔允信听他说得严峻,并不很以为然。在他看来,陆宁远既然能破一路,就能破第二路,只是时间早晚、损失大小的问题。对于黄州府的情况,因远离京城,消息真假难辨,这些天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流贼已经被破了、大军马上就要凯旋的,有说官军被打得四散、流贼就要逃往省外了的,鹅笼镇这样一座小城,在这些天传来的消息里更是几经易手,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信哪一个。但既然陆宁远的捷报送来,那便坐实前方是打了胜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不在战场上面了。   他向前倾了倾身,同刘钦离着更近了些,低声道:“臣父令臣向殿下进此一言:既然流寇已在股掌,最好不要一下子就收拾干净,留一点慢慢打,于殿下有利无害……”   刘钦一转眼看向他。   他这眼颇含威势,引得崔允信一惊,但马上刘钦眨了下眼睛,将那陡然出现的锐利神色掩了下去。崔允信顿了顿,实在不知道刘钦心里是怎么想的,半晌才试探着又道:“这几年邹元瀚在外,几次都有机会能灭流寇,就是翟广拿不下来,扎破天总也跑不了他。但剿贼一剿经年,是为了什么?”   刘钦搁下杯子,“他是想要养寇自重!他拖得越久,自己也就越发壮大,朝廷就越离不开他。”   崔允信见他并非不知,心中大定,忙接着道:“正是、正是!现在老邹已经完了,小陆将军正好出一头地。殿下不妨致书给他,要他不要急着去打翟广,该放过时放他一马,只要翟广不死,朝廷就还要增兵,那时候小陆将军手底下还会只有区区三千人么?他拥重兵在外,殿下便可安居于内了,岂怕小人攻讦?”   有那么一瞬间,刘钦心意一动。崔允信的话说进他心里去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军权,秦良弼虽然有支持之意,但他远在江北,且要防备夏人,他真正能倚靠的无非就是陆宁远那一点人。在和议签订、大位易主之前,陆宁远若是能取代邹元瀚,拥兵一方,举足轻重,那他的胜算便要多出数成。   他忽然想到之前韩玉送来的一份密报:陆宁远在明明有机会借翟广的刀杀邹元瀚时,却不遗余力地救下了他。   陆宁远不会不知道,邹元瀚曾经想害死他,要不是他命大,中了一箭却只受轻伤,现在怕是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也不会看不出来,除掉邹元瀚于他而言有多大的作用。以当时的形势,陆宁远只需要反应慢一点,或者没有快马给邹元瀚的后军传递那一份消息,邹元瀚就必死无疑,朝廷甚至都不会下旨降罪于他,因为邹元瀚不死反而才是意外之喜。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收到密信时,刘钦怔愣了好一阵,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我要他杀死邹元瀚,陆宁远可会照做么?   但马上,他又想:我何必这样小觑了自己?笑了一笑,即将此事放下。   现在,他看着被卷到一旁的空白信纸,心里被崔允信勾起的那一点热意冷下来,回转了念头,对崔允信摇摇头道:“国家大事,并非儿戏。那些流贼我曾亲眼见过,并非生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反而多是些生计断绝走投无路的寻常百姓。干戈未静,桑农咸废,正当一战破之,安置归乡,使各安产业,不然越这样拖下去,当地百姓就越是没有生路,就越要激起民变,流贼越剿不尽,恐怕天下事要不可为了。”   崔允信一时分辨不出他说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是不信任自己,在出言试探,还是当真这么想的?忙道:“殿下仁爱百姓,爱养元元之心,人所共见。但如果日后……日后殿下不得驾临大位,这些百姓虽然安堵,也并非是殿下的百姓了。殿下此时顾虑太多,臣只怕……”他恳切地看着刘钦,“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刘钦心中一沉,但看出他和崔孝先是真心在为自己打算,有意缓和了神情,免得让他误解,却并不答应他,摇头道:“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如此儿戏人命,视百姓嚎啕而不顾,他日我纵登大位,也难为其主。平叛一日也不拖,不但不拖,还要尽快结束,休兵安民,以全力应对北虏。但你放心,我刘钦也绝不会为人作嫁!”   他虽然有意收敛了威棱,颇假辞色,但说话时脸上显露出不容置疑之意,崔允信如何看不出来?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无用,只得讪讪地送上几顶纯仁贤德的高帽,结束了此议,暗地里却忧心忡忡。刘钦想要名实俱全,阴阳兼顾,野心可是不小,两个都想要拿在手上,只盼他到最后不要哪个也没有吧。   他又坐了一阵,便辞行归家,向崔允信陈述此事。前脚刚刚离开,刘钦重新铺开纸正要落笔,马上就又来人,是从宫里来的,趴在刘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就见刘钦脸色微变,缓缓站了起来,手按在石桌上,指节白起来。   文宁公主入宫,不知在刘崇耳边说了什么,刘崇大怒,刚刚传了他母亲过去,尚不知结果如何。 第109章   文宁公主是刘崇的妹妹、刘钦的姑姑,早已出嫁,丈夫去世得早,她没有搬回宫里,但这些年也常常入宫。   刘崇有一弟一妹,弟弟刘靖封了鄂王,同样没有外出就藩,至今留在京里,在朝中没有什么实职,但说话很有分量。   鄂王为人正派,这些年安于其位,不曾表露过什么野心,刘崇对他也就从没生过什么忌惮之意。更何况因着之前夏人南侵的国之巨变,鄂王的独子曾领兵抗夏,兵败被擒,最近才听说人还活着,但落在夏人手里,已经不指望能回来了,生下子女二十余人的刘崇对这弟弟也就只有怜爱而已。   对文宁公主这个妹妹,刘崇也多有宠爱,常在公务之余,兄妹俩一齐宴饮、赏戏,说些家常。因此文宁公主入宫,原不为奇,只是她见过刘崇之后,刘崇就将刘钦的母亲叫去,那便非同寻常了。   当初刘崇废后废储,改立刘钦之母为后,又以刘钦为太子,究竟是因为什么,这些年所有知情人都讳莫如深。刘钦那时年纪太小,自然也不会知道内情,只是从某天起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太子,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他那时已经懂事,只知道是母亲联合朝中一些大臣做了一些事情,才促成此变,但其中谋划,母亲不曾对他透露过半点。当年参与此事的大臣如今都已不在,因为此事对刘钦并无损害,他也就从不曾细查过他们或死、或流放的原因,安心享用着这颗自己没有付出半点辛苦,就由母亲捧到他桌上的果实。   一直到他这次回京之后,同刘缵的争斗愈演愈烈,他担忧刘缵拿这件旧事做文章,才真正想要弄清楚当日的来龙去脉,以便做好准备。可几次向母亲询问,母亲只说:“已是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将他搪塞过去。调查当日的知情人,因年月太久,痕迹都被抹去,也没有什么收获。他只得暂且搁下,百务缠身,慢慢也就将其忘在脑后。   如今文宁公主入宫,他仅凭直觉便知道,她定是旧事重提了!当年母亲机事不密,一定留了马脚。到底是什么事情、严不严重、能否补救?他两眼一抹黑,只得按兵不动,着人再进宫打探。   在等待新消息的时间里,他想到,文宁公主不会无缘无故重提此事,她此举和刘缵恐怕脱不了关系。听说她与大哥的母亲早年就情同姐妹,对刘钦母亲所为恐怕多有不满,这些年隐忍不发,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没有什么盟友,担心不能一举将她扳倒,反而惹自己下不来台。如今刘缵正是一把钥匙,将她的箱子打开了。   而刘缵在此时与文宁公主结成同盟,恐怕是也听说了黄州府的战报,自觉坐不住了。他只要出了一招,后面就不会空手,看来之前的暗流汹涌即将浮到水面上,大风大浪就要掀起来了。   刘钦起身走到后园,一众心腹牙兵正在其中掘土。这些人要么是他母族的子弟,要么是一早便在东宫的心腹旧臣之子,除此之外便是这几月以来在那些同他交好的北人子弟间精心挑选出的,每人的身世底细他都一一仔细调查过,编入牙军之后对每人都曾加以试探,不曾有半点假手他人。   他招来匠人,对着设计图纸中的几处又同他详细确认了一下,任谁看来,都觉着他是在认认真真修这个花园。德叔抱着陆宁远送的梅树过来,问他要栽到哪里,刘钦思索片刻,抬手指了一处。德叔低了低头,抱着树去了。   等匠人也去忙后,刘钦又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心思不觉远了。   不过一个时辰之前,他的打算还是借着三哥隔山打牛,如今此举比起主动出击,倒更像是自保了。要不是这一摊多少年前的烂账……他心里生出几分埋怨之意,但又知道要没有这摊烂账,自己如今也当不成这太子,天下事没有只占好处的道理,只得幽幽叹一口气,思索起解决之法。   朱孝正把挖出来的一大捧土运进车里,同他隔得很远,却看见了他叹气,一时站定呆了片刻,过了一阵,又埋头继续挖起了地。   后来刘钦给陆宁远去了一封回信,回信送到的那天,陆宁远正同翟广激战,九江等地的援兵刚刚赶到,加入战团,将翟广围在正中。正值“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之时,陆宁远收到信后,到转天才有时间拆开,拆信时李椹正在旁边,见陆宁远把信看了又看,正好奇间,不想陆宁远竟把信递给了他。   上面,刘钦写道:“干戈不静,锋刃颠连,民不堪命,宜速荡妖氛,救民水火,不必他顾。不宜滥诛,可只枭元恶,余众凡肯归正者,一体赈给。”   李椹读到一半,同样呆了一呆。   这是他们与翟广交战的第六天,历经了大大小小三十余战,其中有三天都是他们独对翟广的万余人大军,没有一路盟友。这六天血战下来,三千士卒已只剩下八百人,从军官到士兵各个带伤,就连李椹自己也没有幸免,身上中了两箭,幸好扎得不深,不曾危及性命。   可怜他们这些人,铠甲解、刀刃断、粮草尽、马蹄穿,数月心血付之一炬,二月的寒风时时催着金创,也在人心头卷起寒意。不接敌时,看着越来越少的兵士,看着各人身上的鲜血和包扎,他不止一次地想:朝廷如何看待他们这些人?又想:刘钦如何看他们?   现在他知道了。   同在睢州时,他与刘钦也算并肩作战过一阵,但刘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始终不曾真正看清楚过。现在分隔两地,音信鲜通,刘钦的面目反而愈加清晰起来。   其实以两地之间的距离,刘钦如果真如崔允信所说,写信密令陆宁远放翟广走脱,不要同他交战,现在信件才到陆宁远手上,也早成了空文一纸,作不得数。但他这封迟来的信,竟和陆宁远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若合符契,李椹读来,不禁心中一定,又涌起一阵庆幸,从纸上抬起头,看向陆宁远。   陆宁远也看着他,两只眼睛像是阳光下的池水,粼粼地闪烁着光彩。   他没有说话,李椹也没说什么,看向信的后面,那里又写:“勿杀扎破天,潜藏营中,不可交与他人之手。”   李椹判断道:“京里可能有什么变故。”   “变故?”陆宁远忙在床上坐起来。   连李椹都受了伤,他身上的伤自然只会更多,但也还不至于卧床。可他那只病腿不耐苦战,一连数日人不解甲、马不释鞍,疼得一日比一日厉害,又值冬春之交,寒气侵体,便愈如刀斧交加,实难忍耐。他初时还能自己上马,后来甚至要人搀扶借力,如今战事稍戢,立感难支,只得暂时卧床休息。   但他虽然躺在床上,疼痛却也没半刻消退,发着低烧,却还一身一身地出汗,勉力坐起来时,腿上用劲,疼得额头又滚下一道汗淌在脖子上,他也没在意,问李椹:“会是出什么事了?”   李椹摇摇头,“我也猜不出来,就按太子所说的行事吧。正好扎破天现在还在咱们手里。不过……”   他看陆宁远疼成这样,心里不落忍,但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好递给他一只布巾,让他拿着擦擦汗。“太子特意嘱咐要把扎破天藏起来,这几天可能会有人来提人。要是老邹来找咱们要人,官大的是爷,咱们好像也没法子不给。”   “我看不如这样,咱们耍个诈,找个和扎破天长得像的,当着老邹的面,和其他几个贼酋一道杀了,老邹也就不会再提这事了。太子应该是想让咱们把扎破天活着送去京城,留着以后有用。单独送这么个大活人不好办,尤其他还可能半道跑了……嗯……这样,就等之后收兵回京的时候,把他藏在咱们营里,假装是普通士兵,和咱们一道回去,也不惹人注目。”   陆宁远点点头,拿着布巾却并不擦汗,看神情颇有些忧心忡忡。李椹会意,宽慰他道:“太子城府深密,不会有什么事的。”   陆宁远似乎并未被安慰到,没有回应这句,仍怔怔地发着呆。   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刘钦几乎从不会对他提起,每有信件,说的都是前线战事,偶尔有一两句私事,也是关心他的腿、替他送来衣服等,对他自己如何则很少提到。他饮食起居如何、有没有生病、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在现在放在他行囊中的十三封信里,刘钦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过。   陆宁远在一片空白中想象着,想到崔允信、崔孝先,想到刘缵,进而忽然想到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把长枪推进刘钦胸口中的瞬间,忽地感到一阵悚然。在他不在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不会有人也去做和他做的一样的事?   他忽地心揪起来,腿疼得难以忍耐,向左偏了身体,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仍是无法归京,愈发躺不下去,求助般地问李椹:“我回信问殿下京城情形,他会回复我么?”   李椹让他问得一愣,“这个……”如他刚刚说过的那样,刘钦城府深密,像这种机密要事恐怕不会和别人说,如果说了,那便说明他已将陆宁远视作真正的心腹,能得他如此青眼的人,恐怕也不会有几个。   想到这里,他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起来,撺掇道:“试一试就知道了。他就是不回复你,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陆宁远“嗯”了一声,并不耽搁,请他搭了把手,拖着腿挪到桌前即刻回信,让人发出。   谁知几天之后,刘钦的回信还未送来,京城来的使者就先到了。朝廷派来御史,至平贼军中宣读谕旨,历数朝臣弹劾陆宁远的四桩罪状,并入他军中查察实情,以定功罪。先前所得俘虏,尚未斩首的,尽数押往邹元瀚军中集中看管,以备不测。 第110章   当日朝廷四面援军开到,大胜流寇,翟广只率二百余人西遁,再不复之前人马过万浩浩汤汤的盛况。陆宁远知道以翟广的为人,只要还活着,虽然眼下只有这么点人,迟早要东山再起,有心乘胜追击,几次建言却无人采纳,因众官军在侧,不好引兵自去,只得眼睁睁看着翟广西逃。   因把守在黄州府入武昌府要道的官兵都调集而来,翟广此去少有阻拦,况且人数又少,不引人注目,恐怕是真要逃出生天了。一众军官却正为这猖狂有年的流寇头子如今的狼狈之态而幸灾乐祸,各自盘点缴获战利,捷报传往京城,听说同样龙颜大悦,颁赐不日便到。   在京城的使者还没来,各军已在边休整便庆贺的时候,陆宁远先一步斩首了扎破天在内的贼首五人,以惩戒元恶。因他一开始奇袭扎破天,其部下军官多被他俘虏,他营中扎破天部的俘虏,军官数甚至反而多过普通士卒。反而是后来独对翟广时,两人打了许多场硬仗,他部下死伤众多,但俘获也多,因此营中俘虏的士卒多是当初翟广的兵丁。   对俘获的首领,他以震慑其余俘虏为由,杀了为首几个,其余人羁押下来,等待朝廷下令处置。至于普通士卒,则如刘钦所言,皆以宽大待之。   其实江南腹地的兵祸乃有两种,一种是兵乱,在江北被夏人击溃的官兵逃遁过来,不愿再去卖命,卸了官身便去做匪,为祸一方;一种是民乱,便是翟广这些不堪生计的小民斩木揭竿以求活路,虽是造反,却也良可悯痛。   就是刘钦没有来信,陆宁远也不打算杀他们,而是从其中挑选精壮敢战能吃苦者,编入军籍,余人只等朝廷慰抚款一下,便遣银归乡安置。   以往朝廷破贼,人数不多时往往就地处死,如果俘获太多,也只是强令遣散,莫说是给钱给粮,就是身上衣服都恨不能扒了,让光着屁股回去。这些人落在陆宁远手上,原本以为必死,就是不死也要去层皮,总之不会好过,谁曾想他竟然这样宽仁,对待他们和自己的兵士一般无二,有粮一起吃,没有一顿短了他们,见到有衣不蔽体的人,还发给衣物御寒。   他们都是些寻常百姓,大多是为寻生路而从军,在翟广麾下,从不乱抢乱杀,不曾生过奸邪之心,见陆宁远如此对待自己,无不感念,许多原本要回家的人待过几天后改了主意,反而争着留下。陆宁远按惯例拣选士卒,因这些人曾被翟广筛过一遍,中选的倒比之前募兵时更多。   如此大胜,军中自然要有庆功宴。当日邹元瀚打散了大军,但官衔仍在,高居众将之上,且这些天收拢残部、抽调各卫所驻军,渐渐又有了两千余人,腰杆渐硬,自然当仁不让地主持,将几路援兵长官和陆宁远一并邀请入营,杀羊宰牛以作庆贺。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一片欢腾,陆宁远却因心有隐忧,显出几分冷淡。邹元瀚瞧见,心想:他莫不是已经知道我往京里送信的事了?但随即又想:让他知道又能如何?脸色一点没变,举杯受了众人之贺,正谈笑间,京里来的使者便到了。   其实两日前刘钦在京里就听到风声,急给陆宁远传来密信,要他有所准备。信使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朝廷的人之前到达,但这庆功宴一摆就是几个时辰,信使赶过来,却见不着陆宁远的面,就这么生生拖了过去。陆宁远一无所知,等像别人一样跪在地上等待朝廷颁赐时,御史忽然又拿出另一道圣旨,肃然了面孔历数起朝臣对他的几桩弹劾。   第一,当初陆宁远初至,正逢扎破天投降,朝廷下明旨让他就地驻扎,不得轻动,他却没有知会任何人,直奔黄州府而去。无诏出兵,乃是大忌,虽然之后他同翟广交战,胜了几阵,但不能以此便不追究擅自出兵之罪。   第二,君如天日,光照万物,九州万民生计繁衍皆是仰赖圣德恩养。可朝廷收到消息,陆宁远练兵时曾对士卒说,他们的吃穿都是靠小民百姓供养,非但目无朝廷,更是目无君上,其意不测,其心可诛。   第三,翟广军眷困在鹅笼镇时,陆宁远曾私自与翟广议和,具体达成了什么协议,除了他之外再无人知晓,私通贼寇,又是重罪一件。姑念他当日便破贼,其情可宥,但需将当日同翟广所说详细上报朝廷,付有司核查。   第四,战胜之后的这几日,陆宁远对流贼多有优恤,更又招募其入军,朝廷今已俱悉。扩充兵员原是常事,但因前面这第三点,陆宁远曾有与翟广私下媾和之事,如今他又这样对待流寇残余,便有许多人怀疑他是藏污纳垢,怀有异志,特派御史前来查问。   这四宗罪说完,陆宁远跪在地上,如遭雷劈,恍然回到上一世的时候,定一定神,又回到这里。邹元瀚面带冷笑,其余诸军将领或怜悯、或不忿、或幸灾乐祸,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他。   他这军中,一同来庆功宴的不止他一个,张大龙一张面孔涨成猪肝色,两眼瞪得溜圆,恨不能冲上前去一手拽着一只胳膊把手里捧着圣旨的御史撕了。李椹怕他忍耐不住,一面死死拽着他,一面先他一步站出来道:“天使容禀!”   陆宁远没有说话,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到他身上。   李椹这才行了一礼,继续道:“陆副守备发兵黄州府,的确不曾奉诏,但后来烧翟广粮草、使之不能远遁,又布下疑兵将其拖到大军前来,使贼两月都不曾走出黄州府一步。更又探明翟广伏兵所在,传信于邹都指挥使,与其共同破敌。虽然有罪,却也有功,还望御史详细核查。”   他故意卖了邹元瀚一个面子,没有说当日陆宁远是如何把落水狗一样的他给生生救了起来,但邹元瀚似乎并不承情,冷了面色轻轻哼了一声。   李椹就知道他不会给说好话了,没有继续理会,又道:“天使所说第三罪,陆副守备与翟广私通,实无其事。当日几人所言并无秘事,只为麻痹其心,为夜袭扎破天做准备而已,在场数百将士都曾听到,卑职回去后即刻写下呈上,天使可往幸存兵士处复核。”   “至于第四……”李椹顿了一顿,终于不客气道:“连日苦战,伤亡巨大,各营所俘流寇,均自行收编实军,非独陆副守备一人如此。待天使看过当日与翟广诈和情况后,便可知陆副守备同翟广全无交往,收编其残部也是依国朝旧例,绝无他意。请天使试想,扎破天新破,翟广入鹅笼镇之后那几日,附近只陆副守备一路官兵,其与翟广拼死力战,方才将其拖住,等来大军合围,所部死伤十之六七,余人也都各个负伤,体无完肤,若非实心抗敌,岂会如此?还请天使明鉴!”   御史答道:“陛下命本官前来,就是为查实此事,陆副守备功罪如何,本官自要详查明白,不必多言。”   李椹觑他面色,又暗地里向邹元瀚看去一眼,心里咯噔一声,没说什么,叩了下头站了起来。   等回营时,陆宁远不要人搀扶,自己跳下了马,右脚落地,但还是踉跄了下,向前栽去一半,幸好扯紧了缰绳,勉强稳住,又站了起来。常骑的马颇通人性,在他扯紧缰绳时稳稳站定不动,等他站起,亲昵地拿脖子蹭了蹭他。   陆宁远没有像平时那样抚摸它,只是把缰绳交给韩玉,自己就拖着脚步往大帐走去,一瘸一拐的,走得十分艰辛,总像是下一步就要栽倒似的。李椹走在后面,步子压得很小,走后面慢慢地跟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张大龙从刚才心里就憋着火,让李椹拉住了,没有吭声,这会儿见陆宁远走得栽歪,又要上前,没想到又被李椹拉住。他一下毛了,嚷道:“你总拉我做啥!”   李椹忙看陆宁远,见他头也不回,忙对张大龙摇摇头,低声道:“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咱们晚点找他。”怕他没事干,忙又道:“那天和翟广扎破天他们都说了什么话,你帮我一起回忆一下,你站得近,听得清楚。”   张大龙骂骂咧咧地跟他走了。   陆宁远独自进帐,一步一步走到案前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把一只手按在上面。上一世,这一世,在江北,在江南,他是拥十万之众,还是籍籍无名,一切竟然全都一样,没有半点差别。   他虽然不算聪明,对朝政也知之不深,但也知道这些弹劾是为什么而来的,知道他们的源头在哪。   说来可笑,上一世他是刘缵深为倚仗的淮北长城,这一世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绊脚石,用到他时千好万好,用不到时一刀杀净。换了刘钦,又待如何?上一世的刘钦看他,便如这一世的刘缵,那上一世的刘缵,会不会是这一世的刘钦?   他心中那一点遥远的希望忽忽闪烁着,像是茫茫黑夜当中的一豆灯火,他不知道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之后,是不是当真能把它抓到手上。   刘钦派来报信的使者终于找到他了,带来已经迟了的提醒他恐怕要生变的消息,陆宁远听过之后,就让人走了,仍是自己一人在帐里发呆。   一个多少次他都避免去想的问题涌上心头:这样选择是对的吗,他现在可是走在和上一世不同的道路之上?   从前他想,刘钦行反叛之事,所以死了,凶手是他;他失了圣心,所以也死了,杀他的人是刘缵。但现在他明白,他们两个都不是被这样简单就杀死的。   他这件玩物,不是被某个具体的人置于股掌之上把玩,而是被什么更庞大、更深远的东西捏在手上。从前他从未看清过它的面貌,也从未想象过它,但今天向它只瞥去一眼,看见它那巨大的身形和它缠缚在自己全身的丝线,在这一瞥之后,就再也回不到之前了。   他这一生对付过许多敌人,无论再是兵强马壮、不可一世,他也应对了过来,从来没有生出过惧意,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充塞天地的庞然大物,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知道自己做什么也没有用,用最强的劲弩、最利的刀刃也砍它不断、挣它不脱、打它不倒。   他已隐隐看到,不止是自己,邹元瀚、陈执中、崔孝先、张大龙、李椹,他们所有人的头顶都有一根同样的丝线,都是这巨物手中的提线木偶,看似举止自由,可其实一举一动都不由己。   刘崇,刘缵,刘钦不过是从这巨物身上伸出的一根根小小的触手,远不是巨物本身,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在被其驱使着,心甘情愿。   刘钦或许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给他写了那样的信。刘钦又是一样的,因为他同时也让他妥善藏好扎破天。   他忽然感到一阵比初见那巨物的瞬间更为剧烈的痛苦,排山倒海而来,将他揉得碎了,但余光一瞥,那件火红色的袍子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摆在一旁,他转过眼木然瞧着,痛苦的激流退去了,留在心里的是一块一块的担忧。   弹劾他,只不过是项庄舞剑,其意却在沛公。不知道刘钦在建康还好么?他默默地想着,忽然,韩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有人在营外说有要事求见,看装扮像是什么人的管家,要见么?” 第111章   陆宁远并不起身,隔着帐帘道:“把他带来吧。”   他压下心绪,坐着不动,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被带进来,看样貌肤色像是城里人,但衣服洗的发白,两边袖口各有一个补丁,差一点捉襟就要见肘。   近来大军转战各处,营里一应物资全都十分匮乏,就是粮食都剩的不多,就更不必说有什么茶叶了,陆宁远就让人送上一杯热水招待,问:“你来找我是什么事?”   韩玉倒有几分识人的本事,那人好像当真是个管家,一开口便道:“我家主人要我……”   陆宁远抬了抬眼。   来人脸上写满了讨好,“要我对将军言道:‘学生乃关中人,科举入仕,在湖北为官数载,因不得陈尚书之心,深受排挤,这些年沉沦下僚,始终不得伸展。听说将军深受东宫器重,不知道可否帮忙引荐?’”   陆宁远听过之后,连问他家主人是谁都没有,就神色冷淡地送了客。刘钦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崔允信了,实在也不必再添一个,身边这样的人多了,对他恐怕有害无利。   之后朝廷来的人入营中进行调查,但也没有问过太多,似乎只是走个过场,不出三日就回京了。陆宁远对他们的调查结果并不在意,在朝廷的处置下来之前,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每日督促士卒操练,一有空闲便去巡查各营。   因为战事稍歇,天气渐暖,他的左腿也渐渐转好,虽然走路还有点瘸,却也不会再那样终日剧痛不止了。   没想到朝廷的使者刚走,前几天刚刚求见过他的那个管家便又来了。陆宁远又一次答应见他,却当先道:“如果还是上次的事,就请回吧。”   管家忙摇摇头,一脸谄媚地道:“我家老爷这次让小人对将军说,他对陈执中辈恨之入骨,那里有对他们那一众南蛮不利的消息,将军若是肯亲去见他,他愿意把这些交出来,与东宫共同对付他们。将军把这些带给东宫,东宫必定大喜过望,对将军善加嘉奖,我家老爷从此就也好立身了。”   陆宁远怔了一怔。他本能地感到一阵厌恶,但想到刘钦现在的处境,又忍住了,没有即刻赶人。   数日前他曾去信问刘钦处境如何,前天刚刚收到刘钦的回信。刘钦在信中说了很多,提到宫里帝后不和,他母亲被勒令闭门思过,险些被打入冷宫;提到刘骥已经离京,他把前些天李椹查到的一些情况当成石子扔了出去,先借刘骥在皇帝面前吹一吹陈执中的风;提到朝中开始有人弹劾起他结交大臣之事,他为避风头,同崔允信等一干北人的来往明面上已经少了,宴饮游猎也不再参与;提到朝廷对流贼残部的赈抚款还没批下来,朝堂上争论不休,恐怕要再多等几日才有定论;还有提到他自己最近饮食起居一切如常,并未生病,又提到那树梅花,说他已经收到,收到时枝上的花还未枯败,最后提到京城的早梅也已经开了,明媚可爱。   后面的陆宁远并没有在信中发问——虽然他心里当真很想知道。但刘钦不问便自答了,事无巨细写了整整数页纸,就像站在他面前同他说话一样。   陆宁远没去看来人,垂眼看着帐角,回忆着刘钦信中的话。这是一个献刀人,刘钦现在或许刚好缺那一把刀子,去在朝堂上同刘缵他们厮杀。但那话里明晃晃不加修饰的恶意,让他不能不生出疑虑。   明知这是一只食肉饮血的蛆虫,还要往刘钦身边放么?   他眼中忽然又现出了那庞然大物,从它那巨大的身躯伸出只小小的角,把刘钦缠裹在里面,蚀去了他的面容,将他变得和半挂在它身上的无数人一样。然后世上就再没有他了。   但马上,他想起在同翟广的战事还未息时刘钦的那封来信,要他除恶务尽,“救民水火,不必他顾”,蓦地下定决心,神情一耸,厉声将人赶了出去。   或许刘钦当真需要这个人,需要他的这些消息,错过了这些,刘钦就要陷入危险,要被……被刘缵杀死。   他赶走了这人,让刘钦的处境更危险了,但他会做一切自己能做到的事去保护好他,以弥补今日,哪怕是要他带兵去——耳中刀剑声铮然一响,如快剑长戟直逼上来,他蓦地挺直了背,脸上现出一瞬间的凛然之意,但他没有出声,没有同任何人讲,低头又处理起了军务。   没想到紧跟着第二天那人就又在辕门求见。陆宁远料想他还是之前那套,便不打算再见,韩玉却说这人说自己这次确有要事,要说的话和之前两次所讲的都不相同,请将军千万不吝一见。   陆宁远少有地感到不快,便置之不理,谁知来人执着得很,在营外站了足足两个时辰,陆宁远心中奇怪,怕来人当真有要紧事,就仍是让人把他放入进来。   那人让卫兵引着往中军走,李椹恰好路过,看他是个生人,并不在意,绕过他忙自己的事去了。   那人见到陆宁远,一改之前两次求见时的媚意,换上一脸寻常的神色,不卑不亢对陆宁远道:“小人是通山周县令的管家,周县令有要事求见将军,只是不便离开治所,还请将军屈驾往见。贵军李怀音识得周县令,将军如有疑虑,不妨先同他确认。”   陆宁远对他话里的神秘之意仍有疑虑,一面让人去找李椹,一面问:“到底是什么事?”   那人答:“一桩陈年冤案,想请东宫主持公道。因牵扯太广,周县令无法亲来拜见将军,怠慢之处,万望将军见谅。”   李椹听说来人是“周县令”的管家,急匆匆赶过来,对陆宁远耳语一番。陆宁远对他点点头,即对管家道:“那现在出发吧。”片刻也不耽搁,携着李椹和韩玉等两三个亲兵,同管家一道往通山县而去。   他以巡查之名出营,旁人均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因管家熟悉道路,一行人避开大道,专走小路,倒没有碰上旁人。   在去的路上,李椹同陆宁远并辔,小声讲了这个“周县令”的事。   原来此人名叫周维岳,大半个月以前李椹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走访各处,既是筹措粮草,也是依刘钦之令秘密调查陈执中,在一间茶肆见到了身为县令、衣衫却很寒酸的周维岳。周维岳故意作歌引他注意,像是专等着他,可是见到之后,也没有同他说什么,两人便即分开。   但十天之后,从通山县送来的粮草就到了,虽然不多,却也可救一时之急,相比于其他各县的冷眼旁观,周维岳此举实在也算难能可贵了。   李椹听陆宁远转述管家的话,听见“陈年冤案”四字,马上便想到了自己在通山县调查到的死得不明不白的前县令方明俊。那时他为了调查此事,险些被人抓走,最后只得服软,不了了之,周维岳是方明俊的好友,他此时来找陆宁远,多半就是为了此事。   李椹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人,急着想要为一个多少年前的死人翻案,只是据他查到的那一鳞半爪,当初方明俊之死,恐怕岑士瑜、陈执中都脱不了干系。   他隐隐感到周维岳递过来的是一只藤蔓,顺藤摸瓜,牵扯出的恐怕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桩惊天大案也说不定,不敢等闲对待,便力劝陆宁远去会一会他。陆宁远也是听劝的人,没要他多费什么口舌便答应下来。   几人昼夜兼程,在第二日下午赶到了通山县,隐瞒身份入城,没有去县衙,而是由管家引着直接去了周维岳家里。   周维岳身为县令,住处却只有一进院落,四周房屋合围着一个不大的小院,砖瓦都已十分残破,但人丁着实不少。一个老妇人坐在台阶上,正摘着野菜,见了他们,吃了一惊,忙躲回屋里。因为没有门板,她进门时,陆宁远视线下意识跟在她身上一起转到门内,看见屋里还有两个中年妇人,正做着针线活,似乎在给人做衣服,因非礼勿视,忙收回视线。   跟在他们后面,两个小孩也进了门。大的那个男孩看着十岁左右,瘦瘦长长的,小的那个姑娘只七八岁,两人都背着一筐柴火,上面还带着叶子,一看便是林里没人要的生柴,看见管家打了声招呼,随后见到旁边的陆宁远几人,因是生人,不知道该怎么叫,便没说话,把柴火放进厨房,也跑回屋里去了。女孩躲进里面,不敢露头,男孩好奇,扒在门口露出半个脑袋,不出声地打量他们。   李椹看了陆宁远一眼,拿眼神问他:这哪像是县令之家?倒像是贫居的寻常百姓。随后又不出声地感叹:都穷成这样了,竟然还养着两个老婆,这周维岳真是个奇人。   因周维岳家里没有客房,管家便将陆宁远一行带到周维岳自己的卧房安置,然后自己去井里汲水,拿给他们。李椹这才注意到原来周维岳家里连下人都没有,竟然是管家来做这些杂活,愈发觉着奇怪。县令一职虽然称不上多显赫,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大雍也并不苛待官员,俸禄不算优厚,但也绝对不少,更何况做县令的谁没有几条生财的路子,哪有人纯指望着官俸糊口,周维岳如何便到这种程度?   正奇怪间,周维岳归家了。   他收到管家的消息,便匆匆赶回,一身官服还没脱下,见到陆宁远和李椹他们,忙上前见礼,第一句便是告罪:“先前不知将军为人,两次出言试探,实因事关重大,不敢轻忽,请将军勿怪!”   陆宁远一怔,忙也回礼,放下手后才明白,原来之前管家两次求见,所说并不出自周维岳本心。听周维岳话中之意,莫非如果前面某次他答应管家,周维岳反而不会见他么?   周维岳的卧房很小,陆宁远一行五人进来,本已显得拥挤,现在周维岳本人也进来,简直落不下脚去。陆宁远想到他所说可能是不可为旁人所知的秘事,便让韩玉等几个亲兵出去把守,屋里只留自己,周维岳和李椹三个。   周维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开门见山便道:“学生求见,是为已故的通山县令方明俊而来!” 第112章   那是一桩七年前的旧事了。   方明俊当时在江阴任县令,江阴只是东南一个还算富庶的寻常县城,不寻常之处在于此地乃是时任户部尚书同平章事的岑士瑜的老家。   岑士瑜年过五十,身居高位,已是百尺竿头,再往上总不能去做皇帝,官做到这样,已经已做到头了。他同刘崇又很有一番交情,没有去位之忧,人生当中又有何可追求的?无非为子孙计,求田问舍而已。   他族中代有俊才,世出显贵,七叶珥貂,说是牙板满床也不为过,除他之外,族中子弟许多都已入朝为官,各据要路之津,遍布天下,便如一株大树,枝繁叶茂,繁盛已极。   更不必提他在朝中经营日久,门生故吏举朝皆是,正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在他老家那小小的江阴县,说句大不敬的实话,当地官员在听朝廷号令之前,都要先觑一觑他的脸色。   岑士瑜威势如此,岑氏族中那些不曾做官的子弟自然借重于他的权势,肆无忌惮地横行乡里,侵占良田、垄断商路、多为不法。本地官员唯恐巴结不到岑士瑜,哪里还敢反过来去招惹他?对这些事,非但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要在其中出一份力,通过他们向岑士瑜卖好。   那些个良田、那些个赚钱的法子,就是这些子弟们不想要,地方官员也要千方百计地征来给他们,好让他们念自己的好,有朝一日把这好处稍稍透露给岑士瑜一分一毫,那自己家的祖坟便是冒起青烟了。   但其实岑士瑜身在京城,又日理万机,老家的这些俗事、闲事,他常常连过眼都不过眼。那些人费尽心机地巴结,大部分时候岑士瑜本人甚至都不知道。   子弟们做下的那些事情,自然不会有人特意报告给他,他只偶尔听说过十之一二,听过后却也并不上心,至于那些在下面蠢动着向他卖好的官员,于他而言则更是纤芥微尘,不在目下。   底下的人上蹿下跳地讨着他的欢心,他只偶尔瞥去一眼,当戏看了,记住一两个名字,动动手指抬上一抬,下面更多的人见了,只又羡又嫉,就好像疯了一样,愈发地花样翻新。   岑士瑜心不在焉地欣赏着,绝大多数时候都不置一词,只有在当地开始给他建生祠的时候,他感到关系重大,才出于谨慎将其叫停。   至于那些无缘无故被夺了田土的农夫、那些本来经营着自家祖产却被旁人夺去经营的商贩、那些被平白打死了家人、举家卖身为奴隶的小民,受了莫大的委屈,愤而告官,官府却和害了他们的人沆瀣一气,置之不理都算好的,有时甚至还要反诬他们是刁民,打顿板子扔出去。   他们有什么法子?只有暗恨自己投错了胎,恨娘老子将自己错生在了这片地方,和岑士瑜同处一片皇天后土之间。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方明俊来到这里做了县令。   那时百姓早已知道报官无用,遇事往往自己忍耐下来,少有去找官府的。却总有人头生得比旁人硬,不信邪,“咚咚咚咚”敲了登闻鼓。方明俊即穿了朝服,开堂理事,要他陈明冤情。   但凡县衙审理民讼,百姓们往往都聚在门口围观,但这天衙门口竟然只有零星几个百姓,对门内一面指点,一面摇头。   那人所申冤情不算大,县里老人见过的多了,听他所说不过就是家里女儿出门买东西,被岑氏子弟家的谁谁看上,当场抢了去,他去要人反遭一顿毒打的事,只觉和别人比那是芝麻碰上了西瓜,哄笑一声正要离开,里面方明俊却是一拍惊堂木,怒斥一声:“岂有此理!”   马上要离开的百姓们一时纷纷站定不动。   此后方明俊竟然当真严查此事,大有追究到底、公事公办之意。   一开始岑家并没来人,各路人马便都自发赶来疏通,但方明俊为人很认死理,怎么说都说他不通。岑家不想闹大,这才派人出面,许了他一大笔好处,让他平了这事,方明俊却严词拒绝了,无论威逼利诱一概置之不理,反而愈查愈是深入,竟是调查起了这几十年来的旧事。   他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寒窗苦读,以科举中第,做了一县之长,自觉是代天子牧民,不敢不竭心尽力,更不能藏污纳垢,使民有冤声,得见如此冤情,必当严查到底,以清浊氛。无论谁来见他,一概以一张铁面相对,绝无通融之理。更何况他查得越深,便越觉触目惊心、越是怜悯江阴之民、心中怒意就越是掩藏不住。   但很快,上级常州府甚至江苏省的公私行文便如雪片一般发来,或严责、或婉劝、或是摆出师长之态谆谆教诲,总之是要他不许再碰此事。然而方明俊便是这样的人,各方阻拦愈深,他便任之愈力,定要闹出个水落石出不可。   因牵扯到多年以前的旧案,需要调阅以前的卷宗,他着人去调,属官回复调不出来,他自己亲去,卷宗却被盗贼偷走,不翼而飞。已经查得证据确凿的案子,他下令抓人,抓进狱中的却不是岑家子弟,而是市井无赖。他穿着官服自己亲去提人,衙吏却被家丁挡在门外。   他局促其间,手脚不得伸展,知道在江阴县自己无论如何也办不下这事了,便去找了当时巡查至此、检阅州事的巡按御史,向他状告本州本府包庇之罪,并呈上岑氏一族为害乡里的罪状。   这个巡按御史便是陈执中。   陈执中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一面是方明俊这七品芝麻官,一面是岑士瑜这当朝宰辅,让他选一个人得罪,他选择谁自不待言。   很快,方明俊被以越级言事之罪被重责,送上的材料再也没有返还给他,所告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再没有半点水花。   当年的考课,陈执中亲自过问,给了他一个末等,原本他三年考满该升一级,因为这一个末等,反被从江阴这个上县贬去下县。   那时方明俊为此事已经奔走一年有余,每日承受的压力难对人言,还曾被人以性命相威胁过,妻子老母都劝他息事宁人,就这样算了,就是不为她们考虑,也该为膝下这刚离襁褓的一儿一女着想。   方明俊当时是如何想的,经历了怎样一番痛苦抉择,又是如何下定决心的,已经没人知道了,只有与好友周维岳的来往信件中稍稍透露出过天道维艰之意,寥寥一些文字,到底将他那时的心境在世间留下了一点。   后来,他被调来现在周维岳所在的通山县做县令,不再主江阴之事。江阴百姓的冤情已经成为过去,似乎和他不再有什么关系了,但他们当路拦车送别他时那一只只攀着他车辕的手和一双双饱含着泪看向他的眼睛,如一只黑色的鸟,始终在他心头盘旋不去,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他没有一天能够忘记。   终于,在做了一年通山县令之后,他下定决心,收拾好行囊,雇了一辆马车,踏上了往京城申冤的道路——也是他自己的死路。   还没有走出湖广,他就在半路上被杀。看上去是土匪杀人越货,抢去的却只有几两薄银和随车带走的一大箱文书。他的随身书吏走脱了,从此不知去向,他的尸体几天后才别人发现,趴伏在车厢中,背上总共中了十二刀。   知县品级虽小,却也是天子钦任的朝廷命官,被人杀害,自然要严查到底。但土匪杀人越货,原是常事,怪只怪方明俊自己不经请示擅离职守,以县令之尊不带僚属私自出行,在乡间遭人毒手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有一搭没一搭地查了一阵,渐渐没了下文。   于是方明俊就这样死了,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在朝在野都没几个人知道。   家人将他的尸体运回,哭了一阵,停灵二十多天不曾下葬,想要等凶手缉拿归案。凶手落网的消息没有等到,却等来一个人,正是周维岳。   早在一个月以前,方明俊曾给至交周维岳去信,说了自己决心进京的事。周维岳不放心他,便告了假亲来通山,山川阻隔、车马迟迟,今日才到,见到的却是好友业已腐烂的尸骨。   他让人打开棺材,从里面传出阵阵臭味,白色的蛆虫在肉块之间蠕动、穿行,他伸手进去,在方明俊的身上摸了摸,已经看不见他伤在哪里了,连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也因为腐败而看不清。   方明俊的妻子私下里同他见面,将方明俊死时穿的那件满布鲜血的里衣拿给他。周维岳接过,就见左边的袖口有方明俊临死前蘸着血写下的四个小字:   “公道!公道!”   周维岳浑身一抖,猛地把衣服攥在拳头里面,过了一会儿,慢慢贴到自己胸口上面。   后来他去到郊外的一处破庙,从一棵树下挖出一个箱子。   方明俊进京之前,就有所预感,将那一箱公文、卷宗、账册全都手抄了一份,没有放在那在他死后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的家里,而是藏在一个破庙当中,位置只有周维岳一人知道。   他是那样相信周维岳,相信他在自己死后,能来到通山,翻出这个箱子,把他们好好收管起来,相信他会赡养自己的老母、抚养自己的子女、终有一日还自己一个公道。   而周维岳也把他的老母、妻子、一儿一女接来自己家中拿自己一份官禄一体供养,正如他所愿。但安顿好他们之后,点起一只火盆,将火烧得旺旺的,在旁边默默站了一阵,随后从箱子里抓起一沓纸,看也没看,一把扬进火里。   火势大张,火灰四起,金色的火星噼啪飞舞,火舌在一张张纸上飞快舔过,把一个个字变成黑色的灰烬,没了就从此没了,没得一干二净,就和方明俊这人一样。   消失之后,世上就再不会有了。   突然,周维岳浑身一震,猛地上前踢翻了火盆,把没烧干净的纸抢出来,挥手乱扑,按灭了上面的火。   两年后,阴差阳错,他也来到通山县做了县令。   那些剩余的证据他始终保存着,藏在他的家里。不仅如此,这些年他冷眼旁观,岑士瑜、陈执中、还有当年的那些个知州、知府、布政使如何花花轿子人抬人,交相贿赂着各自升迁,在白骨之上纵情欢宴,他都一一看在眼里、把能记下的暗地里一一记述下来。未必有用,也未必有人相信,但如果这是恨意的话,那他的恨意便可说是刻骨了,一刻也不曾止歇。   整整七年,他抱着这些或新或旧的纸,无声地蛰伏着、忍耐着、等待着它们终于能见天日的那个时刻——即使他不知道那个时刻是否会到来,也不知道当它到来时自己是否还活在世上。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他这个人微言轻的小小县令,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在漫漫的时光中独自一人等待着。直到那天——那天李椹为了筹措军粮,从黄州府来到了通山,不知死活地查到了方明俊的事。   在他到来之前,周维岳就已经听说了陆宁远的事,注意到了这一员从江北而来、初出茅庐的小将,像是冷眼看着这些年的所有人一样也冷冷注视着他。   但随后,就像暗夜中敲起两块火石,火星忽闪一下、忽闪一下,落在草绒上面,就这样烧着了,在他眼前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听说了陆宁远缺粮的事,知道了他的来历,也就知道了他压根不可能在这里筹措到什么粮饷。可是就在他想这个人已经走投无路,马上就要纵兵劫掠,在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陆宁远接近就要严闭城门拒之不纳的时候,陆宁远却严禁士卒有半分骚扰百姓之举,士卒稍有害民虐民,立时处死,更又去到各处剿匪安民,所过之处鸡犬不惊,兵马迤逦着,在他的通山县外安然而过。   听说曾有沿路的百姓看不过去,见陆宁远为自己安定家乡,战士们却吃不饱饭,心中不忍,还有人自己儿子就在军中,听说了关于他的许多消息,自发地挑去粮食给他。   他们一片好意,原本并不想要以此谋利,陆宁远却坚决不肯白要,定要给他们钱,还曾说下“士卒在野,必须与民无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军纪就要败坏了”这样的话,坚持一一付过银子才让他们离开。   去送粮的百姓大为感动,回来后便对同乡讲了自己此行经历,一传十十传百,传入了周维岳的耳中,让他在暗无天日的混沌之中,在踽踽独行的长夜里终于看到了第一簇炬火的光。   已经七年了!   他心潮汹涌,冲动难抑,可是这箱子里装着他自己的性命与方明俊的性命,或许装着的还有他们二人仅剩的一点希望,装着那么多的年月,他如何能轻易交出?他没有办法,又不敢轻易离开,惹人疑心,只好交待下言辞,让管家往陆宁远处试探。   这或许是他一生当中最后的一次机会,也是他仅有的一个希望。如果连太子、太子的宠臣也都是同岑士瑜陈执中他们一样的人,那么他拿出这些,也不过是朋党攻讦、权力厮杀的工具而已。   混沌之中的公道,难道真是公道?他手中的这柄利剑该劈开的,也不该是一个两个人的血肉。与其这样交出,不如让它们就此长眠于这万古长夜,永生永世不见天日,与草木,还有他和方明俊的尸骨同朽。   隔着一日的路程,他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焦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陆宁远会如何选择?他会在第一次或是第二次试探中答应么?管家再回来时,跟在他身后的到底是不是会有或许是他此生能等到的最后一个公道?   他猜不出,只有等待,坐立不安地等待。终于在这一天,在这个与七年间的每一个都别无二致的寻常下午,他收到管家消息,匆匆回家,在家里见到陆宁远,这个高大、沉默、平静,从天而降的年轻将军——他在三次试探中都给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然后被管家带了过来。   现在,周维岳愣愣地站在院外。从晌午下到现在的小雨渐渐停了,西南面的浓云裂开一道缺口,湛湛放出一角天幕和万丈暮光。这光落在院子里面,竟是这样的明亮,这样的温暖照人。   周维岳的手抖起来,泪水涌上眼睛,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大步走进院子,对陆宁远深深作了一揖。   太久了,太久了……岂堪久蔽苍苍色,须放三光照九州! 第113章 来刘钦答应的安置流寇参与的慰抚款还不了了之,陆宁远被召回京城问罪,同他一道的、因平定翟广扎破天之乱有功而升为游击将军的邹元瀚,鲜盔亮甲、部众逶迤,押送着俘虏凯旋。   邹元瀚并不急于赶回,沿路走走停停,受着各地方官的祝贺、巴结和招待,把这一战中赔出去的老本一点点赚了回来。   行军打仗、在朝为官都和做生意是一样的,无利不起早,他这一仗损失过剧,大军损失近万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这些年来费尽心力培养的亲军也损失殆尽。这些可都是他最倚仗的人,是他在这乱世当中的立身之本,如果不能在战后狠狠捞回这一笔,拿着大把的银子慢慢再打出一支私兵,那他做将领辛辛苦苦给人卖命是为了什么?不如趁早告老还乡抱孙子算了。   他不急着回京,着急的另有其人。刘钦一向说到做到,他说要争取慰抚款以安置翟广和扎破天的残部,陆宁远便相信一定有这一笔银子,即便当时查问他的御史回京后未必有什么好话,连他这小小的副守备之职都岌岌可危,他也丝毫不以为意。   只要这一笔银子发下来,那些流寇残党便可以各自领了钱回家安顿。他们都是些生计无着的贫苦百姓,并非生下来便是流贼,只要在乡里能有一条生路,谁也不愿背井离乡,跟着别人做那些掉脑袋的事。   可是钱款始终没有发下来,陆宁远等了数日,等来的是让他回京待罪的调令,李椹说:“太子可能让什么事情耽住了。”陆宁远皱眉不语。   上一世,翟广之乱持续有年,陆宁远虽然只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军人,但同翟广他们接触得多了,也隐隐明白了东南一乱经年的原因。随军离开的那日,他骑在马上,回头向这片土地望了一眼,那些被俘虏的流贼,杀了头的,尸骨已经掩埋;活下来的,被遣送回原籍,也已不在这里,只有零星的百姓扶老携幼,远远地看着他,因为邹元瀚也在,他们并不靠近,只拿目光为他送行。   陆宁远也向他们看去一眼,随后转回了身,沉默地看向前面。他明白,这一次他是打胜了,但这胜利没有什么意义,东南战事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安置款项毫厘未到,那些被凭借着军威强遣归乡的流贼回家之后,仍是没有土地、没有钱粮、没有营生,等官兵离开,只要有人再振臂一呼,他们马上还要揭竿,再度从贼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朝廷不加整顿,各级官员仍是把这些哀哀小民视作利薮,课以重税,动辄敲朴,借着抗夏之名不断地要兵要饷,搜刮民脂民膏,就还是治标不治本。大军一走,马上就会故态复萌,翟广虽然一时蛰伏,迟早还要炸出震天一响。只要朝廷还是这个朝廷,他纵然是韩白再生,也无能为力。   他带着对身后和身前的忧虑,马蹄迟迟地走了。行至半路,渐渐听到从京城来的传闻。   隔着太远,消息传递多有不便,他们不知道京里发生了何事,只是隐约听说,东宫触怒了龙颜,现在已经不被允许再进宫了。但具体是为着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刘钦处也再没有消息传来。   越往前走,陆宁远就越是担忧,可是先前“随邹元瀚破敌”的圣旨已经失效,他一介戴罪之身,只能事事听人安排。邹元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日的路程,生生要走出三日。陆宁远急得睡觉时身上都在冒汗,嘴里起了两只大泡,愈发沉默不语。   刘钦确实是颇有失了圣心之意。从刘缵等人发起对陆宁远的弹劾以来,对刘钦的攻击就也接踵而至,逼得他几乎应接不暇。   先是文宁公主进宫,具体对刘崇说了什么,再没有别人知道。刘钦无论如何打听,也连只言片语都探听不得,只知道她所说定然十分厉害,引得刘崇少有地震怒,听说废后的手谕已经写好,只差发出。   幸好在圣旨出宫、一切都成定局之前,经宫人报信,刘钦的母亲急匆匆赶来,对着刘崇哭着追述一番两人昔日的浓情,又追念自己父亲生前如何鞠躬尽瘁,一番梨花带雨,引刘崇稍稍牵动旧情,勉强息怒,没有立时废后,但下令把她打入冷宫,就是刘钦也不得前去探望。   然后是往陆宁远身上泼的脏水,被引到刘钦身上。当初经陈执中等人力主,由朝廷派去详查陆宁远的御史,早就是他与刘缵一条船上的人,这所谓的调查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结果如何自不待言。   而送往兵部的战报,除去陆宁远的,还有邹元瀚和一众将领的,这些人说话的分量如何能同日而语?等消息传到刘崇手里,他所得知的便是,陆宁远先是与贼媾和,然后偾军折将,把朝廷的三千兵卒打得就剩几百人,再加上他对自己又有过那样不敬之论,简直让刘崇对他失望至极。   他原本因为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而对他寄予厚望,谁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酒囊饭袋,而将这酒囊饭袋荐到他面前、强行推出去带兵的刘钦,也显得颇有些用意不明。他是为了什么?莫不是为着谋夺军权,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吧?   刘崇心生不满,将眼睛落在刘钦这个太子身上。   就在这时,一份关于刘钦的密报送到他的耳中。听说刘钦近来和一众大臣走得很近,尤其是出身北面的那些旧臣,他们中的许多现在郁郁并不得志,围拢在刘钦身边,意欲何为?当初刘钦为陆宁远送行,许多北人也曾出席,那份名单现在摆在他的案上,竟然有许多正在他的朝堂上任职。这其中最惹眼的,当属崔孝先的次子崔允信,其次是一些在军中任职的几个将官,这其中有京营的人、有驻外将领的兄弟,更可怕的,还有人在他禁军当中身担要职,他如何能不毛骨悚然?   更不必提,密报当中还说,送行当日刘钦酒后曾言:“有朝一日我若能做主时,一定带你们各位打回去,不窝在东南受这冤枉气!”刘崇放下密报,一张面孔如阴云翻腾。恰好刘钦在此时求见,刘崇心中一惊,只疑心刘钦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竟敢把手伸到自己这边来,一怒之下,便将他拒之门外,还下令从此让他无故不得入宫。   这道口谕未经中书门下,也没有白纸黑字,但如同长了脚、生了翅膀,在片刻间便传遍京城——原本就挖空了根基,这一阵只是一直勉强立着不动的东宫之位,已然摇摇欲坠起来,到底会不会在某一日轰然崩塌,只看后事如何了。   三月春雷初动,蜇虫惊出,从土里探出一只只不安分的脑袋,仰天而望,建康城上雷鸣阵阵,风云变幻,牵动着无数颗心。   刘钦自称犯了眼疾,在府里闭门不出了数日。他知道自己现在被人盯得很紧,索性不再往外传递什么消息,同崔允信他们也暂时断了来往,颇有一面养病,一面诚心悔过之意。   他在呼延震营中曾中过毒瞎过眼睛,刚刚逃出生天便向朝廷报告过,加上上一世时他也常犯眼疾,知道这病复发不是什么奇事,索性装一装弱,即便不能引刘崇生怜,对他的忌惮也能稍减一点。   但他虽然暂时蛰伏,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等过几日,探听得刘崇怒意稍歇,便去了鄂王刘靖府上拜访。   鄂王刘靖乃是刘崇的亲弟弟,刘崇这皇帝做得不怎么样,却颇重手足之情,刘靖从成年之后,除去带兵打过两仗之外,就几乎再没出过京,也不需要像之前历代先帝的手足那样,早早外出就藩,以免在京城生乱。   刘靖不但不受猜忌,在刘崇面前还颇能说得上话,加上他这个做叔叔的从前便对刘钦颇为喜爱,刘钦小时候还常去他家玩耍,思来想去,只有他能助自己渡过此劫,刘钦便没有急着去宫门求见,而是先去了刘靖那里。   不同于刘崇,刘靖只有一个儿子,又在刘钦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因故同他失散,不在刘靖身边。刘靖膝下空虚,对刘钦这些同宗晚辈便多了几分移情,刘钦那时候淘气得很,宫中规矩太多,他就常去刘靖这叔叔家玩。刘靖也不嫌他烦人,有时刘钦他们玩得晚了,宫门已闭,一行人索性就住在刘靖家里,刘靖也无有不纳,第二天一早,没等他们起床,就让人准备上好吃的点心,然后再去上朝。   刘钦那时调皮归调皮,但对人情世故已经懂得了些,除去亲近之外,对这个叔叔很是感激,有时候还颇觉着他有些可怜。只是后来他做了太子,一举一动都不得不规矩起来,也就很少再去刘靖家了,对这个叔叔,也往往只有在朝堂之上见上一面。   如今他遭了困厄,重又想起刘靖,登门拜访,刘靖也不嫌弃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迎他进门,没说别的,先问了他眼睛一番。   刘靖那个早年便失散的独子、刘钦的那个他几乎没有多少印象的堂哥,后来探明是被夏人掳了去,中间曾有一段时间逃了回来,但也没有几天能承欢膝下,马上便赶上两国交战,他统兵出征,因熊文寿等将见死不救之故,兵败再度被夏人俘虏,身世实在坎坷至极。   或许是忧心儿子,刘靖的发妻早早便去世了,刘靖本人听说也生了病,因精心调养之故,他面上不显什么病容,却很是见老,明明是刘崇的弟弟,看着倒像比他还年长几岁,脸上皱纹像是深深刻上去的,比刘钦印象当中要老了许多。   他听说刘钦眼疾复发,很是关切,用那双眼袋深深垂挂着的老眼仔细在他眼睛里面瞧了一瞧,问他吃什么药,现在能看清多少。刘钦本就是装病,眼亮心明得很,将他脸上的担忧之色瞧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为之一酸,忙回答他道:“侄儿眼睛已经好多了,叔父不必忧心。”又问刘靖身体如何。   刘靖同样答得轻巧,“没什么,就是有时候头晕、没力气,太医看过了,吃几服药就没事了。”随后又笑:“你这小雀,不撒米飞不进院,这次过来,是要我找你父皇求情,是也不是?”   刘钦也笑了一笑,这笑里颇带几分腼腆。他这一副表情,便是对刘崇也没有过,旁人更是从不曾见,却也真是出自本心,全无作伪。他为刘靖奉过茶,然后道:“陆宁远平叛,实情并非朝中所说,等他回京,侄儿另有让真相大白的办法。只是父皇现在受小人挑拨,对侄儿颇生怨怒,还请小叔拉侄儿一把,只要能面见父皇,侄儿亲口对他说清楚,想来父皇定能息怒,侄儿也就不像现在这般有口难言了。”   刘靖瞧了他好一阵,眼睛里像是闪着什么东西。他端着茶水,却并不喝,过了好久终于道:“好吧,明日一早我便入宫。机会只有一次,说什么你可要想好。”   刘钦松一口气,一撩袍跪下,对刘靖行了一礼,“侄儿谢过了!” 第114章   刘钦求见刘崇,并不只是一个儿子要见自己父亲,刘靖答应刘钦,也不是一个叔叔给侄子随手帮了一忙。他为刘钦向刘崇求情,便是将自己卷进了立储之事,这非但不是什么举手之劳,反而关系重大,甚至于说是将他的鄂王之位、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的身家性命都给交出去也不为过。毕竟将来要是风云突变,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要在秤上过上一过,父子间尚且如此,他即便是刘崇的亲弟弟,也概莫能外。   但他还是帮了,相对于此事的分量而言,他几乎没有犹豫多久,甚至可以说是不假思索。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对刘钦这个被他看着长大的侄儿的喜爱,甚至也不全是出于感情——刘靖久在朝中,对朝堂上的许多事都看得清楚,有些时候甚至因为站得远些,比刘崇这个皇帝看得还要更加明白。   如今夏人猖獗,国事刻刻堪忧,若朝廷还因袭从前旧策,是绝不可能收复神京的,别说收复,就是眼下这仅剩的东南半壁,如此下去也未必就能固若金汤。刘钦是的的确确主战的,他看得出来,不是作秀演给人看,而是当真生就一身铜头铁骨,是有志气的刘氏子孙。   他是太子,而夏人提出议和的条件不是别的,正是要让今上逊位,刘钦只要一言不发,等刘崇受不住夏人威逼,不得以而禅位之后,那他便是下一个皇帝。一个皇子,又做了多年的储君,若说他不想做皇帝,那是假的,换了尧舜禹也绝无可能,天大的好处摆在这里,刘钦何必在此时吱声?   而刘钦是怎样做的?他铁了心与夏人死战!当初夏人刚刚提出议和之后,刘钦对刘崇的那一番进言后来传出宫外,刘靖也听说了,听到之后不由在心里赞叹:好一番有志气、有见地的话!心底里面对刘钦这个太子,实在满意至极,关键时刻,替他保驾护航,也是义所当为。   更何况他也听说,陆宁远在黄州府并不尽如朝中议论的那样,反而严格约束士卒,颇得当地人心,也打了几场胜仗,绝不如一些人攻击的那样“老师糜饷”、“劳而无功”,后面虽然打散了队伍,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也不能过于苛责,他毕竟还那样年轻。   因此第二天,他便进宫面见皇兄。兄弟间不知说了什么,居然当真略回圣心,刘靖出宫之后,刘崇便答应让刘钦进宫见他。   刘钦久处风浪之中,知道自己名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其实眼下拥有的一切都从刘崇处来。刘崇,或者说刘崇对他的信任才是他的根本,他的这些所谓的权势、地位,从没有真正稳固过,也没有一天真正属于他自己。这些刘崇今天可以给他,明天也可以动动手指收回,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力量能与之相抗。   也是因为如此,他知道一旦自己见不到刘崇,只能任由别人在其间上下其手,说黑是黑、说白是白,于他而言实在可怕,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见到刘崇,只要刘崇肯见他,他就有把握能一转局面。   如今他终于如愿了,装作眼疾并未痊愈,在门槛处踉跄了下,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探地走入大殿,走到刘崇面前摸索着跪下。   他前一天晚上故意一夜没睡,现在脸色微微发白,颇为憔悴,这一副可怜之态或许勾起了刘崇几分舐犊之情,让他面上露出仿佛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儿子、而不是一个皇帝看着太子的神情,但比起之前刘钦刚从江北回京、父子初见时的情态,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自从夏人提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和约以后,刘崇刘钦父子两个之间的关系就微妙了起来。父皇想着什么,刘钦自然心知肚明,刘钦这太子想着什么,刘崇也自以为知道。两个人都明白,那些在刘钦年少之时父子俩尚温情脉脉的时光,毕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父子俩见面之后,刘崇或许是给下马威,又或许是给刘钦一个台阶,当先将收到的那个密报抛了出来,问刘钦那日宴会上可曾说过类似的话。刘钦当然矢口否认,仔细回忆席间,分明是一个军官酒后失言,对他说有朝一日等他能做主了,一定要带他们打回北面,却被移花接木到了自己头上。   刘钦说自己当时便觉此话不妥,被惊得醒了酒,当即斥责了他,从此之后为着避嫌,再也不曾同这些人聚会过,对这人更是避而远之,再三请刘崇明察。   这么几天过去,刘崇当然已经暗地查清楚了当日席间这些人说的话,知道刘钦确是被冤枉的,却还是将他责骂一番,斥责他身为太子,却成天和这些人交往,刘钦忙连连告罪,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两人很快说起别的事,但父子两个都知道此事还没结束。那个将领所言有劝进之意,犯的可是大罪,绝不是一句酒后失言所能搪塞过去的,刘崇不知道还好,知道之后,如何还能饶他?这几天正授意人对他弹劾,处死他的诏书已经拟好,只待发出了。至于席间其他人,尤其是在禁军、在京营里的,也都得动动地方。   天威难测,刘钦如今自身难保,自然也顾不得他们,只有闷声吃了这亏——且让旁人得意去罢,摆在棋盘明面上的棋子,全撒出去也没关系。他的谋划岂在这些乌合之众上面?   但若让他就此退出一步,也没这么简单。刘钦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头,仰面看着刘崇,苦涩道:“儿臣结交外臣,若说确无此事,实在违心,可儿臣此举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刘崇哼了一声,问:“你已经是太子了,有什么无奈的?”   他这样说,明摆着是明知故问。刘钦面上丝毫不露异色,小心翼翼又道:“儿臣是为自保而已,请父皇明鉴。”手指一抬,把这盖子揭了开。   刘崇不语。   刘钦跪在地上,继续道:“如今朝中官员各结朋党,南人北人争斗不休,儿臣夹在其中,实在有苦难言。父皇当初允儿臣开府,可这数月以来,儿臣行止哪得自由?被人高高架在上面,手脚无一伸展得开。”   他这话说得颇让人觉着好笑。一国太子,哪里就到这般地步?但他所言偏偏又是实情,就是刘崇自己,有时行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抬一头、压一头,拉一头、打一头,不把舵拿手死死把稳了,搞不好就要闹个人仰船翻。   刘钦见父皇不说话,便又自顾说了下去:“父皇也知道,前一阵子儿臣曾调查过当初南方各省受灾,朝廷派人赈济的旧事。儿臣如此做,不是突然对这些旧账起了兴趣,而是陆宁远外出平叛之时,曾有百姓谒军门求见,陈述赈灾时的冤情,所说的一些情况,实在不能不让人惊心。”   “但情况不明,儿臣不便惊动父皇,着手调查此事。谁知道刚开了个头,朝堂上便弹章如雪,闹得儿臣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查下去,怕是自己都岌岌可危,不查下去,又如何对得起父皇多年来谆谆教导?”   刘崇问:“你说的情况是什么?百姓究竟有何冤情?”   周维岳秘密跟随陆宁远,此时正在来京路上的事,刘钦已经知道了。但在亲眼瞧见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之前,出于谨慎,刘钦还不敢透出半句口风,听刘崇发问,只是回答:“儿臣所查知的还很浅,只是管中窥豹而已,父皇若是想要深究,只需要派一个与下面各省都没有瓜葛的大员前去调查,自然便会知道。”   他虽然没有明言,却是在暗指派去调查陆宁远的御史是陈执中一党之事。刘崇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沉默半晌,到底没说出要深究的话,只是挥一挥手让刘钦回去,提醒他以后要恪守为人臣、为人子之道,善加收敛,听话音是暂且原谅了他。   刘钦出宫,却没有任何轻松之感,脸上恭恭谨谨,心里不觉冷笑。仲春时节,梨花淡白,柳绿初吐,东风携着一丝暖意,从枝头取下一小片花瓣,轻轻送到他领口上,他伸手取下了,放在手指肚上,刚刚看清颜色,又一阵微风吹来,便将它拂开了。   刘钦顿一顿脚,仰头看天。飞甍宫树之间,刚刚放晴不久的天色湛蓝如洗。算算时间,陆宁远再过一天就该到了。   他收回视线,想到自己现在应当刚刚“眼疾初愈”,便假作忽感疼痛,闭眼揉了揉眉心,又睁开眼,慢慢往前走,刚出宫门就让人拦住,竟是刘缵要见他,说是要在府中设宴替他压惊。   从刘钦回京以来,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两兄弟再没有私下见过。刘缵曾邀请过刘钦一次,刘钦推说有事,同他约定改日,之后刘缵再不曾开口相邀,刘钦也像是忘在脑后,绝口不提,至于今日。刘钦听见邀请,想了一想,答应下来,让自己的车架回府,上了刘缵派来的轿子。   刘缵已等候多时了,见刘钦下轿,没让旁人动,自己亲来扶他,托着他手臂走着,转头在他眼睛上面打量片刻,关切道:“听说你在江北时让夏人毒坏过眼睛,怎么前些天都没事,又复发了?”   又问:“找人看过没有,现在如何了?看得还清楚么?”   他言语当中的关心之意实在真诚,即使刘钦明知道这次他兄弟二人的私下会面颇有割席断义的意思,吃完这一顿饭,两人就到了不死不休的时候,却也听不出他话中有半点伪诈。   他于是也像是个被哥哥关心着的弟弟一样,转过脸对刘缵笑道:“大哥不必忧心我,就是最近事情多,才又复发了。没什么事,休养两天,吃了几副药,现在已经差不多能看清楚啦。”   旁边站着的侍人纷纷垂下头去。   刘钦和刘缵分开来看时,没人觉着他俩长相相近,可是站在一处,偏偏又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亲兄弟。刘钦平日里大多时候都肃着一张面孔,倒还不显得和兄长有多相似,可脸上一露笑意,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就活脱脱和刘缵笑着看人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不过比起刘缵,刘钦那张面孔少了几分温和,他哪怕是笑着,也带几分凌厉,好像他浑身的骨头都磨成了刀枪,英英武武的,让人不大能生出亲近之心,惊得刘缵府上几个使唤用的侍女纷纷垂头看向脚尖。   但在这时彼此倚靠着的两兄弟眼中,周围的一切便都如尘土一般,似这般细事,自然谁也不曾注意。   刘缵设宴,便是真真正正地设宴,刘钦赴宴,也是真真正正地赴宴,在这天翻地覆的前夜,他们俩的这顿饭反而吃得十分温馨,甚至于自从八年前刘缵被废一直到今日,兄弟二人之间都再不曾有过今夜这般温情脉脉的时候。   有时候只有一个人说话,另一个只含笑听着,有时候两个人不知谈到什么,相对大笑起来,醉酒间杯箸时时落地,换上副新的,又继续饮宴,直从高日当空聊到弦月升起,直惊得坐立难安的朱孝偷偷来廊院间瞧过几次,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刘钦善抚琴,值此一夜好风东来、欢然对酌之时,原该援琴鸣弦,以助酒兴,可是因他眼疾未愈,刘缵便没让他弹,换成自己为他吹箫听。   刘缵善吹箫,从刘钦很小很小、他也不大的时候,他便吹得很有几分意思,刘钦懂了点事,就常缠着他吹给自己听,刘缵从来无有不应。   天边薄翳如同轻轻的纱,时不时将月色拢起,有时被风拂开一角,朗月下照,映得刘缵按在萧管上的手指也如白玉一般。   箫声幽幽咽咽,如犹带几分寒意的春水,在桌案上的几支红烛间缓缓淌过。刘钦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侧过耳认真地听着,过得好几曲,忽然道:“草里有蚂蚱在叫,大哥给我抓一只。”   箫声停了,萧管却还停在嘴边。有那么一刻,刘缵像是在夜色当中凝住了,但随后,就听他笑着叹了口气,骂道:“你这小雀奴!”说完便站了起来,当真走到花草当中,找起了熬夜不睡、同他和鸣的春虫。   他身着锦袍,高大修长的身形弯伏下去,跪在土里,白玉般的手在草间摸着。下人们惊惶无措,想要上前,却被刘缵止住。   刘钦坐在案边不动,偏过头默默瞧着。刚才刘缵曾吹过的萧管放在桌上,刘钦看着刘缵拱起的背,也向它看去一眼。曾经刘缵把他放在膝盖上面,教他一根一根把手指按在那排小小的气孔上,用的就是这一支萧。可惜那时他没耐心,也就没有学会,后来年纪大了,刘缵也没再教他。   过了好一阵,刘缵终于大汗淋漓地爬起来,两根手指捏着什么,让刘钦伸手。刘钦两手捧在一起,中间留一只小洞,刘缵把什么东西放入进去,刘钦赶紧合上两手。蚂蚱的翅膀在手心上嗡嗡地煽动。   刘缵从下人手里接过丝巾,轻轻擦了擦汗,舒一口气,揶揄他道:“这次可收紧了手,不小心弄丢了,不会再大哭大叫了吧?”   在刘钦很小的时候,小心灵已经淘气起来,身体却还没来得及跟上,短胳膊短腿、笨手笨脚,自己抓不到蚂蚱,不去找下人,反而央求刘缵给自己捉。   刘缵半是自己觉着好玩,半是为着逗他,就给他捉,捉到之后交到他手上,结果刘钦没有来得及把手合上,蚂蚱就飞了出去,气得他当场大哭不止。   他哭得真是惨,鼻涕眼泪淌了一脸,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莫说是皇子,就是扔在大街上也没有人要,惊得刘缵手足无措,忙趴在地上又给他抓了一只,好说歹说才把他哄好。   只是刘钦哭得实在惊天动地,刘缵到现在想起,都觉心有余悸,便不觉打趣于他。   刘钦的手比小时候大得多了,已经不再需要两手合抱才能拢住蚂蚱,左手手指贴着右手心慢慢合起来,就将蚂蚱虚握在掌心里面。青年人的手指修长、有力,月光下泛着与刘缵一样的莹白,他将左手松松攥成拳头,举起来贴近耳朵。   蚂蚱嗡嗡地叫着。刘钦抬起头,对站在面前的刘缵笑道:“不会,蚂蚱飞了,大哥还会再给我抓的。”   刘缵也看着他。   就在这时,从大门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先是大喊声,然后是兵器相拨声,离着他们越来越近。   刘缵和刘钦同时脸色一变,朝出声处看去,原本等在一旁的朱孝浑身一凛,踩着栏杆猛地一跃,越过刘缵府上的卫兵落在院里,冲到刘钦面前。他身上刀剑已经卸下,便张开两手,把刘钦挡在后面,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刘缵。   刘缵却也面露惊愕之色,没有向他多瞧,听交战声不过眨眼间就到了面前,忙朝那边看去,要到底看是什么人硬闯他衡阳王府。   刘钦按下朱孝,站到他旁边来,也朝同一个地方看过去。然后,他就瞧见,一众卫兵手忙脚乱地追着一人闯进院里,在他们正中,陆宁远高大的身形豁然劈开夜色,一左一右撞开两个拦在庭院边上的卫兵,迈着大步向他飞身而来。   他走得那样急,腿瘸得像是马上就要一跤栽倒,满庭烛火让他带起的风惊得明灭闪烁。在乱摇的烛火中,在半昏半明的庭院里,刘钦就看着陆宁远从天而降,急急向他奔来,好像再晚一刻,他就要被人杀死。   那张面孔不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模样,带着焦急,带着担忧,也带着薄薄的一层怒意,像是一泓寒潭忽地烧起来,烧得高高的。衣袍翻卷着,陆宁远走到他面前几步处,忽地顿住了脚。   衡阳王府的卫兵马上追上来,把他围在正中,一柄柄钢刀出了鞘,在月下闪着片片寒光。森森白刃中,陆宁远看着刘钦,刘钦也看着他,先是看他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然后是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唇,在这一刻,第一次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忽然想要吻他。 第115章   那是刘钦刚刚从夏人手中脱身,与陆宁远这个杀过他的凶手一道逃亡的时候。陆宁远去找食物,刘钦便想着趁此机会脱离陆宁远居心不明的辖制,凭自己一人在夏人眼皮底下闯出一条生路。   可是他瞎着眼睛,遍寻被陆宁远藏起来的唯一一匹赶路的马无果,摸索着还没来得及走出多远,陆宁远就折返回来了,速度快得不像一个瘸子。   刘钦连忙把自己藏在一棵树后,紧紧贴在那上面,听陆宁远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寻着自己,脚步踏得树枝“咔咔”乱响,听他忽然叫出自己的名字——压抑着惊慌、焦急,一声一声不停地叫着。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在自己心底里面,到底是希望陆宁远就此放过他,赶紧转身离开,别再回来,还是希望他就这样继续一声一声叫着自己。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两耳之中只有陆宁远的呼喊声、脚步声——他瘸得太厉害,几乎要显得滑稽了。   如今陆宁远又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这次没有再叫他的名字,只沉默地喘着粗气。而刘钦这次看清了他,亲眼瞧见了他脸上满布的惊慌之色,它们在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四散逃开,陆宁远在看清楚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蓦地站住了,呆愣愣站在原地。   卫兵围上来,把陆宁远困在中间,好像下一刻就要挥刀砍到他的身上。刘钦却一时顾不上去瞧他们,只看着陆宁远,或许同他一样,微微怔愣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看着呆立着、仿若惊魂初定的陆宁远,看他肩膀歪斜着、那条伤腿就是站也站不住的模样,心里对他生出一阵怜意,然后是种柔软的感觉。再之后,他忽地想起在睢阳的时候,陆宁远寻救兵回来,见到守城受伤的他,坚持要给他上药,涂药时拿手轻轻在他伤口旁边摸过,陆宁远看过来的眼神,竟像是在怜惜着他。   那时刘钦刚刚重活不久,恨不能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生出刺来,见到他那副情态,只觉心中一震——他刘钦风里浪里闯过,难道还要旁人怜他?更何况是陆宁远!   但现在他好像忽然懂得了,因为他心中正生出同一种感觉。他慢慢收回视线,赶在刘缵借着这个机会,干脆下令把陆宁远格杀当场之前,对他道:“我在大哥家里叨扰得太久,手下人恐怕误会了。他是个愣头青,一身傻力气,冒犯之处,大哥就饶过他这回吧。”   他说话时仍半抬着左手,那只刘缵亲自为他捉来的蚂蚱还握在手里。刘缵膝盖、袖口、手掌上还沾着土灰,脸上薄汗也还未曾消去,看一看他,又看看陆宁远,笑道:“你这小将倒颇为忠心,拳拳护主之情,我这做大哥的如何会怪罪?都散了吧!”最后一句是对本府卫兵说的。   卫士们依言退后,各自收刀回鞘,刘钦这才看清陆宁远一路闯到这里,居然都并未拔刀。他脸上笑意愈深,看上去像是为了自己的这个手下没有当真犯下死罪而松一口气,对刘缵道谢,然后带着陆宁远和朱孝几人离开了。   刘缵微笑着目送着他,将今日兄弟间的温情脉脉延续到了最后一刻。   刘钦走出衡阳王府,才摊开始终握着的左手。因为刚才陆宁远的突然闯入,他心中一惊,手不由攥紧了,蚂蚱早已死在手心里面。   他看看手上,没说什么,弯腰把蚂蚱放进草丛,手指把两边草叶一拨,掩埋了它。陆宁远在旁边只默默看着。   刘钦直起身,向他瞧去一眼,没有坐早已准备好的轿子,同他步行着往家里走。   陆宁远走在后面,明白自己刚才反应过度,渐渐地有些局促起来。   在回京路上,按邹元瀚的速度还有一日的脚程时,从东宫有人把消息带出来,说刘钦被刘缵叫去了府上,之后就再没有出来。   收到消息的不止陆宁远一人,他不知道别人作何反应,只知道自己听说之后,两耳当中陡然间轰隆一响,有片刻的功夫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个他永生难忘的腊月十五,那一杆长枪、横流的鲜血、刘钦渐渐白下去的面孔,第一万次出现在他眼前。   等回过神来,他马上下定了决心,没有片刻犹豫,匆匆对李椹叮嘱几句,然后带上几个亲兵,还有一个周维岳,撇下大军,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的最后一刻,几个人飞马入城。   在赶到衡阳王府的这一路上,他不知多少次想象着刘钦已被杀死的场面,想到他那颗被割了四刀从脖子上取下的头颅。有时他又想,刘钦或许还没出事,还来得及,但此时此刻,刀已经架到了他脖子上面、枪头抵在他胸口上的衣服,只得不住挥鞭,把马催了又催。   他撞开衡阳王府的门,一把推开拦到身前的卫士,循着上一次来时的记忆,大步往里闯去。更多的侍卫拦过来,火把大起,人声喧哗,他无暇他顾,劈手夺下几十把刀,没受伤的左手摔下几十个人,终于,他看到了刘钦。   刘钦安然无恙,正站在刘缵的旁边。   在刘钦身后,拖着脚步慢慢走着的陆宁远后知后觉地想,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家里杀死国之储君、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其实绝不是刘缵会干出的事,也非常人所能为。又想,自己扔下大军,无令私自进城,便是罪加一等。纵然刘缵不追究他擅闯之罪,消息传回,明日或是后日的朝会,朝臣们的弹劾也定饶不了他。   但是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腿又疼起来,但刚好刘钦走得很慢。他在后面看着刘钦的发顶,渐渐平静下来,想刘钦很快就会开口,问他怎么私自入城、问他平叛的事,问周维岳和扎破天如何了,或者问其他的什么,但刘钦始终一言不发,就是这样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就这么一路走回家里。   回家之后,刘钦才终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他:“靖方,你吃饭了没有?”   陆宁远一愣,半晌摇了摇头。   刘钦一笑,“来得这么急,想也没有。”招呼强撑着不睡,等他回来的德叔趁天亮前去眯一会儿,找了个年轻小厮,让他去厨房弄一点饭。   府里的下人通常会留一些饭给自己吃,有时剩得多一点,就会留到第二天。小厮领命去了,陆宁远局促道:“不必麻烦,我不用吃。”见刘钦不语,他似乎担心刘钦要让人给他专做一桌八菜一汤,忙又道:“下一点过水面就可以了。”   他吃面时总是呼噜呼噜两下全吸下肚,快是快,但看着颇为吓人,刘钦看过一次,就再没让府里做过面,闻言只当没有听见,看自己坐下之后,陆宁远也跟着坐下,反而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低下头在他面孔上打量。   陆宁远第一次被他这样看着,愣了一下,随后像是被开水烫过,一点点向里缩了起来,恍惚间只觉着自己在椅子上足足小了几圈,两手两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此时刘钦也正感到奇怪。   他惊讶地发现,那在陆宁远眼中曾经有过、后来又莫名消失了的平静、坚定之色在今天又回来了,陆宁远好像忽然从和他志同道合、并肩而立,变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在自己没看到的地方,陆宁远找回了一个曾经被他放下的决心,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没有急着发问,抬起手,不打招呼,在陆宁远脸上摸了一摸。   “才三个月,怎么憔悴这么多,翟广这么难打吗?”   下意识地,陆宁远抬手猛地一抓,把刘钦的手腕抓在手里。他用的是右手,刘钦只要发力一挣,就能把他挣脱。但刘钦没有,只是把手从他脸上移开了。   陆宁远却没有放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这次刘钦挣不脱了。被刘钦这样看着,他几乎什么都要忘了,只听一个声音从自己喉咙里面发出,“和我走吧,离开建康,马上就走。”   刘钦一愣,随后问:“去大同么?”   他这四个字说出,便如高山坠石,陆宁远霍然一惊,愕然抬头瞧他。   刘钦手腕被他攥着,却丝毫不显弱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道:“看来被我说中了。”   送饭的小厮把重新热了一下的剩饭端上来,放在桌上,然后暗怀心虚地去了。陆宁远顾不上瞧,只愣愣地看着刘钦。   刘钦上一次瞧见陆宁远刚才的眼神,还是在解定方的营中,那时候他问陆宁远之后有何打算,陆宁远回答说要去大同。大同如今已归夏人所有,非复他雍国之地,但刘钦没有忘了,那里是陆元谅镇守多年的地方,也是他最后的埋骨之所。   他的另一个儿子陆令,也就是陆宁远的哥哥,后来也归葬那里。因此大同于陆宁远而言,或许有些别的意义,刘钦猜不出全部,也能猜出十之七八。   他弯了弯腰,同陆宁远离得更近,低声问他:“当初答应了我,现在又反悔想跑,靖方你说,做大将的哪有临阵脱逃的?别是黄州府走了一圈,跟着邹元瀚学坏了。”   他带着戏谑,带着轻佻,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将刚才在刘缵府上涌上心头的那一抹怜意、将心中的真正所想藏在后面。于是陆宁远便看到,同那自己所见的庞然大物和其下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刘钦也将同样的丝线套在了自己头上。   他心里一阵震颤,拖着不顶用的腿,又被那熟悉的痛苦追上,但惟有怔怔地任那丝线把自己系得牢了,没有挣上一下。   在刘缵府上看到刘钦的第一刻,在那一个短短的瞬间,他便明白了,哪怕刘钦和刘缵一般无二,那也没有关系。他想要留在刘钦身边,想要刘钦健康、平安地活着,在那一刻胜过其他的所有。他想要早上睁眼就能看到刘钦,想要他把满腔心事和上一世从不曾和他讲过的志向说给自己听——无论他怎样对待自己,怎样对待他也没有关系。   他看着刘钦,眼睛错也不错一下,“你要留下,我就和你一起留下。但留下来……可能会死,你不怕吗?”   刘钦“嗤”地一笑,“死有什么好怕?我只怕死之前心不能遂、志不得伸,庸庸碌碌了此一生。如今江山疮痍,朝政昏暗,黎民呻吟,我要是怕死,天下之事又等着谁来收拾?父皇吗,大哥吗,他们哪堪做天下之主!”   陆宁远心中一震。那一点隐秘的爱意潜藏多年,他偷偷探听过那么多次关于刘钦的消息,想象着、关切着、嫉妒着、担忧着,但刘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从没有真正知道过。   直到现在,那一层轻纱忽地揭去,刘钦终于对他露出一角。刘钦的手攥在他的手里,人也真真切切在他面前,而非缥缈在千山之外。   陆宁远一时恍惚了。上一世他走到那样高的位置,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多了,也就再不轻易相信,可是这话从刘钦口中说出,落在地上,没有一个字不敲出一响。   刘钦紧紧盯着他,那双眼睛没有被他眼中的迷茫困惑之色沾裹上一点,锐利得好像新发于硎的锋刃,又像是高秋当中的鹰隼,极目青云,视通万里。   他抽出手,作为替代,把一碗饭放在他手上,平静却不容置疑地道:“你只管跟在我身边就是。什么也不用担心,也不必多想,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呢。” 第116章   刘钦看陆宁远一副呆样,放任不管的话,他可能要一直在这里愣着,就把放在旁边桌上的饭递给他,示意他先吃。   陆宁远看着他,渐渐把刚才那副神情收了回去,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去大同的了,从桌上拾起筷子,闷不吭声地对着已经半热不热的饭菜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他吃饭时总是吃得很香,这次又比之前几次还要更香一点,刘钦托腮看着,也不同他说什么正事,只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等陆宁远吃完了饭,才问:“周维岳现在何处?”   陆宁远忙答:“同我一道入城了。我来得匆忙,就先把他藏在殿下在东巷的那个别院了。”又问:“殿下现在过去么?”   “不。”刘钦摇摇头,“我这院子一天从早到晚都有人盯着,我出门去了哪里,恐怕都有人报告给别人。”说完笑了一笑,想陆宁远真是歪打正着,要是他不打招呼就把人送到自己府里,恐怕周维岳要提前暴露。   陆宁远吃了一惊,想刘钦在建康城真不好过,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又带上几分担忧。   刘钦却好像并不怎么当回事,也不觉着后怕,反而还有闲心想:刚才吃饭的时候没同他说这些果然是对的。他伸手招来朱孝,在他耳边低声吩咐几句,同陆宁远坐了一会儿,问起扎破天的事。   据他所知,扎破天还活着这事刘缵他们目前还并不知道。陆宁远是让扎破天扮成小兵,每日同自己的士卒同起同卧,将他带来的。刘钦听过后问:“他没有想办法逃跑么?”   陆宁远答:“一开始是想要跑的,后来我使了些法子,他就不跑了。”具体是什么法子,他却没有细说。   刘钦听见,看了他一眼。陆宁远说的是“使了些法子”,听在他耳朵里,便自动转成了“上了些手段”。没想到陆宁远平日里不声不响,这次平叛的手段也颇为宽仁,可其实却是个面慈心狠的人么?倒看不大出来。   陆宁远被他打量着,下意识低了低眼睛。   其实他用的法子和刘钦在这一瞬间里想到的十来种方法都不相同。他当初俘获扎破天时,除了俘虏他本人和他的部众之外,扎破天的那些军妓也一并被他带走了。俗话说,当兵当久了,就是看一头老母猪也是双眼皮的,便有人劝他把这些人留下,赏赐给有功的将士们,被陆宁远拒绝。   按惯例,这些军妓就和那些不能从军的俘虏一样,应该发点银子送走,但临要放人时,陆宁远瞧见扎破天眼睛直勾勾地往这边瞧着,忽地恍然,一面把扎破天押走,一面暂且将这几个军妓扣下。   后来他知道,这些可并不是扎破天的军妓,二十多个都是他新娶的老婆。   陆宁远平时军纪甚严,手底下的人跟着他,几个月偷不到一口腥,各个活得都像和尚似的,人生大事也让他给耽误了,好多人到现在都还没成家,一个老婆都没有呢,他扎破天个小鼻子小眼的居然能有二十多个!气得他们恶向胆边生,找个由头,把扎破天揍了一顿。   后来杀了扎破天的替身,给他松绑,让他假扮普通兵丁,扎破天果然要跑,陆宁远便将他的老婆还给他,还不是一次给齐,而是过几天就还给他一个。   扎破天每每下定了决心,自觉必须要跑了,可是马上又得了一个新婆娘,带着跑吧,恐怕跑不掉,自己一人走吧,还有点不舍得,思来想去,一狠心想去他娘的,老子就再留两天能咋样,往后机会多了去了。这么留来留去,让一个个婆娘耽搁着,就耽搁到了建康城外。   陆宁远自觉这法子挺脏,就没有和刘钦讲。尤其是今天上午,他见建康在望,扎破天已经跑不掉了,就将他的二十来个老婆全放走了,扎破天至今还不知道。   两人正各自想着的时候,朱孝回来了,对刘钦耳语一番。刘钦点点头,起身对陆宁远道:“我出去一趟。”   陆宁远马上也站起来,不放心道:“我和殿下一块去。”   刘钦正往外走,闻言脚步顿了一顿,“我是去周茂澜府上。”   他印象当中,从少年时两人刚认识周章的时候,陆宁远就总是有意避着周章,走在路上遇见,都会绕一条路,绕不开时,就把头一低,从不看他。   果然,他这样说完,陆宁远即神情一变,先是惊讶、不解、难以置信,然后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苦涩涩地显出几分淡淡的伤心来,眉眼耷拉下去,犹豫着要不要坐下。   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坐,对刘钦道:“那我送殿下到周府外面吧。”   刘钦好笑道:“在京城可没有人敢当街刺杀于我。”转念想陆宁远是被今天这场“鸿门宴”给吓到了,实实在在担心自己,笑过之后,心里又有点软。   “嗯。”陆宁远应了一声,仍然没有坐下的意思,“我在外面,殿下有事也好唤我。”他尽量控制着心神,可心里实在太难过了,说话间不觉露出一点。   在他出征之前,刘钦与周章很久才见上一面,刘钦很少再提到周章的名字,似乎也不为两人之间的冷淡感到伤心。陆宁远在心里偷偷地想:会不会他们两个已经分开了?没想到他刚刚离开三个月,刘钦就又回到了周章怀抱里,不理会周维岳,也不想听他继续讲这三个月中的事,更不休息,这么晚去夜会周章。   他想自己应该像之前一样避一避嫌,但实在心有余悸,想将刘钦置于自己卵翼之下,时时刻刻小心戒备着,以免他回来这一路上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虽然难过,还是下定决心,打算护送刘钦去和情人私会,然后再护送他平安回来。   刘钦奇怪地看着他。   陆宁远伤心得简直浑身上下都像要滴下水来,刘钦愕然一阵,好像明白了一点,解释道:“我是将周维岳送去了周茂澜那里,打算在那里见一见他。”又解释:“哦,他俩不是亲戚。”   陆宁远点点头,还是伤心。   刘钦又道:“这个时间,我去别的任何地方都会让人起疑,只有周茂澜那里不会。”   他和周章已经分开的事没有人知道,见面不多,以周章的性子也完全可以解释。他去别的地方,刘缵都要心里打鼓,只有去周章那里,刘缵不但不会觉着奇怪,反而只会觉他风流,预备要看他的笑话。   从前刘钦不懂,后来他渐渐明白了,也知道刘缵一定早就知道——他离周章越近,就将他推得越远。   “所以才去他那里。”刘钦最后道。   陆宁远看着更伤心了。   说不清楚,刘钦不觉着烦闷,反而忽然想笑,于是就笑了,没再继续解释下去,对他道:“那你和我一道去吧。”   周章在熟睡中让人叫醒,但觉一头雾水,等听见刘钦让人给他带的话,更觉奇怪。   从在江北时他便觉着,他和刘钦两个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分开了,刘钦当时有过一阵失态,因为误会自己想要杀他,但除此之外,他表现得那样平淡、那样寻常,好像全然不以为意似的,有时来他府上拜访,竟好像故人相会。   有两次两人离得稍近,下意识地,他以为刘钦又要借此轻薄于他,就悄悄向旁边避了一避。但刘钦没有,他甚至不是发现了他的动作而改了主意,而是当真没有此念,瞧见了他的躲避之态,但也不曾夹枪带棒地说些什么。   周章自己便觉着难堪了。他是知道刘钦从前的样子的,刘钦爱一个人,是死缠烂打,也是烈火烹油,又像火烧在衣服上,怎么扑打也扑不灭。可是人心如水,年少时海誓山盟非他不可,才到现在便已了无痕迹。   他于是让自己也尽量把之前的事情全都忘记,当成做了一场梦,像刘钦面对着自己时一样,把他当做一个故交、一个曾经的学生,体体面面地与之相对,有时同他坐下来一起喝一杯茶,探讨国事,见他同崔允信等人走得太近,还不动声色地劝谏于他。   但他时常做一个梦。梦里他走过了很远、很远,可只要一站定脚步,就又回到原处。被人叫醒时,这个场景又一次进到他的梦里,他正站在原地茫然无措着,闻声睁开眼睛,瞧见房顶、仆役,听说刘钦要送人来,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没有拒绝,起身穿戴整齐。   很快,刘钦说的人就被送到了。   刘钦说得十分神秘,要他将那人车架迎进府再下车,要他赶走一切下人,别让别人瞧见他。周章虽然不知道他弄得这么神秘是做什么,却也依言照做,亲自将来人迎进偏院一间小屋里面。   那人进屋之后,下意识四下打量一下,马上便收回视线,向周章行礼。周章止住他,没有问他是什么人,也就没说自己的名字,只道:“殿下稍后就到。”   他说话时,不动声色在那人脸上打量了一下。来人穿着雍军普通士卒的衣服,却留着半长不短的须子,看身量也不像是能战的士兵,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要吹倒,两颊略微陷着,透着不健康的颜色,像是抱病而来。他递给这人一杯事先就已准备好的水,那人连忙道谢。   周章官居侍郎高位,同人交往时,别人若是向他道谢,往往下意识将屁股离开椅子,两手抱在身前,前倾着身体向他连连点头。他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幅姿态,见这人道谢时只安坐不动,一时对他生出几分好感。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笑着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过不多时,后门那里传来响动,是刘钦的车架也到了。   刘钦是不需要人引路的,周章便没有动。果然没过多久,门轻轻打开了,刘钦站在门外,后面还跟着一个。刘钦已生得高挑,那人却也没被他挡住,周章向他看去,竟是此时应该还在城外、明日回京的陆宁远。   风口浪尖之上,他竟敢私自跑回来么? 第117章   当时对于如何将周维岳带回京城,与刘钦相见,陆宁远他们几个人曾有过一番商讨。   有陆宁远在,周维岳进京容易,可是他身为县令,忽然失踪,丢官事小,引起陈执中和岑士瑜等人警觉事大。只是丢官,日后刘钦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他官复原职,但如果打草惊蛇,让他们事先有所准备,恐怕周维岳手里的那些东西就起不到太大作用了。   他毕竟是方明俊的好友,即使已经时隔多年,毕竟也要做好岑士瑜他们会联想到这一节的准备。   最后李椹想出一个法子,即让周维岳装病,引同僚前来看望,让人都知道他病了。最好病得重一点,这样他告假在家卧床休养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办法想出来,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让周维岳装病。李椹担心他装得不像,露出什么马脚,反而引人生疑,周维岳却说没关系,他认识一个朋友,医术十分高超,最近刚好行医至此地,便联系上他,让他给自己开了副药。   周维岳吃下药后果然倒了,看起来病势沉重至极,就是李椹这个知情人都担心他是不是真要不行了。周维岳说自己没事,李椹也就暂且信了,但这时又遇到了第二个问题。   周维岳为官多年,和方明俊一样,丝毫不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事事都要较真。跟着这样一个长官,好处捞不到一点,挑的担子却不轻,因此县里的属官听说他病了,一时半会不能理事,别说来看他,都恨不能放鞭炮庆祝,高兴得过年一样。   而周维岳做了多年县令,从不行贿,又因家贫之故,从不参与同僚间的聚会,无论在上级还是同级之间都不受待见。病后探望者居然寥寥无几,实在大出李椹意料之外。只是好歹也有人看到他的病容,坐实他病了的事,多多少少也能糊弄过去了。   那药当真神奇,才过了四五天,周维岳忽然病势全消,恰逢朝廷调令发下,陆宁远率军开拔,便将他一并带走了。   刘钦进门之后,也不多说废话,第一眼就看见周维岳,问:“可是周良翰周大人么?”   周维岳虽然之前从来没有同他见过面,却一眼看出他便是刘钦,在那一刻心里忽地生出一个念头:常听说太子力主抗战,只看他眉眼英武之气,便可知无虚。忙向他见礼,“是臣。臣周维岳见过太子殿下!”   刘钦抬手扶起他,没让他当真跪下去,转而对他介绍起周章:“这是兵部侍郎周章周茂澜,是我的一位故交。”   周维岳吃了一惊,忙也向周章见礼。   周章在朝野间素有清正之名,国家临危之时的几次谏言,在士大夫间人尽皆知,见他今天竟也在场,再加上还有一个陆宁远,周维岳对刘钦愈加信任,彻底放下心来——有此一文一武,便可知太子是个正人了。   刘钦又对周章介绍周维岳,这次却没直说,而是先问:“茂澜,你知道多年前一个叫方明俊的县令么?”   周章一愣,随后摇了摇头。   刘钦“嗯”了一声。在收到李椹的信件之前,他也完全不知道他大雍有这样一人、这样一桩案子。说来惭愧,于方明俊、周维岳这二人而言山崩地裂般的一场巨变,于江阴百姓而言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冤屈欺侮,数万人的嚎啕哀吟,于他和周章这些人而言,竟好像远方的一片叶子落地,声音轻得微不可闻,就是听都不曾听见过。   刘钦简短地对周章道:“这是通山县令周维岳周良翰大人。”然后便让众人坐下。   陆宁远一声不出,就连坐下时也没发出响动,在一旁颇为忌惮地看了周章一眼。   他知道周维岳手里的这些东西对刘钦十分重要,这种时候,如何能有旁人在场?更何况那人还是周章。刘钦或许不知道,上一世就是周章向刘缵告密,刘缵才定下动手时机的,这些秘事如何能让他听去?   他大感不妥,颇有些坐立难安,又不知道如何跟刘钦说。那边,刘钦已经向周维岳问起来了。周维岳丝毫不知陆宁远心中隐忧,对屋中几人都很信任,便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那些账册、公文他没有随身携带,只凭着记忆,将几年来方明俊和他自己查到的事情一件一件摊开来讲。刘钦听着的时候,忍不住暗暗想,一个人要在心里嚼上多少遍,才能把这么多年来的每一件事情都记得那样清楚,就是说到细节数字时,也没有半分含糊?但很快,他的注意就不在这上面了。   方明俊任职江阴县令期间,有多少小民前去申冤、每个人是为着什么、后面是如何不了了之的,上级知府如何把案件压下、那些越过他上了岑士瑜的马车的属吏如何对他阳奉阴违,陈执中如何上下其手、把他当做一份礼物送给岑士瑜去卖好……这些尘封了多年的旧事,在这个夜晚,通过周维岳之口,再一次白于青天朗月之下,听见的只有刘钦、周章和陆宁远三人。   几年前的水灾,朝廷发下的赈济粮,一笔笔都进了谁的腰包;修桥筑堤的工程款项都以什么名目被人挪用;朝廷下令蠲免的粮食,地方官如何隐瞒,在当年赋税收缴齐后才将皇榜张贴出去;大旱之后,当地官员为了不影响当年考课,如何隐瞒灾情,照常征收……非但方明俊记述之事,这些周维岳自己为官时亲眼见到的,他也一并讲了出来。   还有些看上去对刘钦更为重要的——谁送了陈执中一幅寻常字画,陈执中转手在某处卖出,得银竟高达八百两,原来那人本来就是要行贿这些银子,却怕落人口实;邹元瀚以剿匪为名,在所过之处,如何上向当地官员勒索银两,下将百姓家产搜刮一空,在何地砍了百姓脑袋向朝廷虚报战功,事情败露被弹劾后如何被人压下……周维岳全无隐瞒,把这一件件事情摊出来放在桌上,直惊的余下三人说不出话,只有屏息静听而已。   周维岳原本以为,不等自己说完,眼前这个年轻、英锐的太子就会听得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大骂一声:“岂有此理!”可是没有。刘钦听过之后,只是将牙咬得死死的,眼神当中却是恍惚之色。   反而是周章先道:“竟是如此……”当初他参加科举,一考即中,后来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历任数职都是清贵之位,别说不曾像方明俊、周维岳这般蹉跎乡县,就是连京城都再没有离开过一步,只出使江北那次除外。   他出身贫寒,深知小民之艰,做刘钦的侍讲时也曾对他讲过许多,但周维岳今日所说,竟大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让他不能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但觉触耳惊心,除去那一句感叹之外,半晌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刘钦也是一般。他因两次流落,自问所经历的也算不少,加上薛容与也曾同他谈过类似的事,他心里已有准备,但周维岳今夜的话,仍是对他揭出了另一个世界。   身居高位、抑或是乞儿般流落乡野,他这二十来年不是活在云端就是陷在泥里,似这些云泥之间的事,便非他所知。薛容与知道的倒比他多些,和周维岳这事事留心的老县令相形之下,便不过是浮于表面的道听途说。今晚从周维岳口中道出的这千百种手段,实在让刘钦大开了眼界。   但这不是关键。在赶来的路上,刘钦还想,如果周维岳手里的东西当真有用,陈执中便算是完了,他一失势,刘缵就也不足为虑。到时候周维岳和他的朋友有何冤屈,自己一体为他二人找个公道。   但越听下去,他便越是惊心,周维岳话中出现的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官职,如同一捧捧冷水泼下,让他高高燃起的雄心陡然为之一熄——   太多了,太广了,绝不是拉下一个陈执中,一个岑士瑜能了结的。他想得太简单了。   刘钦慢慢回神,见周维岳眼含期待看着自己,蓦然间心里一动,回转了念头。国事如此,他要是再退,还成什么样子?   他没有立刻说话,避开所有人的眼睛,谁也不看,自己沉默地思索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回神,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着周维岳道:“你所说的这些,除了涉及岑士瑜、陈执中之外,还有宫里的一些大珰。岑士瑜树大根深,深受陛下信任,又是下面人所仰望,碰一碰他,恐怕数省都要为之震动,暂时不可轻动。大珰在陛下身边,一言可定人生死,也不宜贸然对他们发难……”   他说着,周维岳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多年前方明俊上告不法,州官压下去、府官压下去、代天子巡视地方的御史也压下去,就这么压掉方明俊一条性命,直压到今日仍是歌舞升平、若无其事。如今捅到太子面前,竟还是同一个结果么?   他放在腿上的两只手攥成拳头,拳头发起抖来,就听刘钦继续道:“实不相瞒,我虽为储君,其势已危如累卵,一旦行事有失,恐怕自身难保,遑论有所伸张。各种苦衷,还望你能理解。”   周维岳沉默许久,艰难应道:“是。”   他想自己该离开了,那些东西也不必交出,一齐拿走就是。太子毕竟是个正人,想来不会为此害他的性命。就是当真害了也没有关系。他那两只拳头、手臂,带着全身一齐轻轻发着抖,说不出是因为愤怒还是伤心,正待站起,刘钦又道:“但是——”   “现在如此,不会一直如此。我答应你,眼下形格势禁,我不敢大动干戈,将来若有‘那样’一天,我定然一桩桩、一件件查过去,查他个水落石出,一个人也不放过……我这样说,你恐怕不信吧?”   刘钦说着,竟然苦笑了一下,这表情在他脸上实在罕见,引得周章和陆宁远齐齐朝他看了过来。   周维岳怔了一阵,随后坚定道:“臣相信。”   刘钦一愣,反问道:“为什么?”   周维岳答:“殿下方才说,大珰与岑士瑜都不可轻动,话中之意,臣想应当是要借臣手中搜集的证据,先弹劾陈执中。建康之事,臣知之不深,但殿下进退之难,臣也有所耳闻。殿下定然是想,不牵扯其余人,只揭露陈执中之事,既可正东宫之位,也避免朝中反应过大,过犹不及。”   刘钦见心中所想被他直言道出,一时无语。他的这些权谋筹算、避重就轻,与周维岳此来所求,实在相差甚远,他实在不知周维岳的“相信”二字是从何而来。   他没有发问,周维岳却自己继续道:“如今臣所知之事,已经尽数对殿下讲了,以殿下之聪慧,就算不能记住全部,经周、陆两位大人稍一提醒,想来也能记起。一应证据,也都在陆将军军中,并不由臣保管,殿下想看,随时可以取阅。事实俱在,臣于殿下已经并无多大作用了,殿下想找人证,也并不缺臣一个,那么多知情之人,以殿下之力,总能撬开三两张嘴。殿下实在没有必要诓骗于臣,却对臣说了那些,臣便明白殿下之心了。”   “况且,”周维岳看着刘钦,脸上全无笑意,反而一片肃然,说出的话却像春风一般拂着刘钦的心口而过,“殿下向周大人介绍臣时,不提臣名,先提到方筠节,足见殿下心中自有公道。殿下胸中有一赫日,臣又何必相疑!”   刘钦不由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七品县令,竟好像他相识多年的至交,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更懂自己。   让这样一个人这样相信着,就是他,也觉自己重了十倍、百倍。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又开口,问周维岳:“有朝一日,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公道,你肯等我么?”   周维岳答:“是。无论多久,臣都愿等殿下。” 第118章   曙鸡初啼,东方的天边泛起白色的光,快要到上朝的时候了。刘钦却说不着急,坐着没动。   一道滚烫的激流在他的胸中奔涌,他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只是搁在桌上的左手轻轻抚上右手手背。   过了一阵,他忽然顾左右而言他,对周维岳道:“方县令是为国事而死,当时因给他定下擅离职守之罪,不算因公殉职,因此这些年来朝廷都不曾加以抚恤。”   “我听说他有老母、妻子四人,如今都赖大人官俸抚养,不成道理。此事一时难以翻案,朝廷钱款难下,这些年拖欠的遗俸和往后每月的抚恤都先由我出,直到乾络重张,为其昭雪为止。也算是我与大人的一个约定罢。”   来的路上他就听陆宁远说,周维岳虽为县令,家中贫寒至极,死去的方明俊的老母、发妻、一儿一女都靠周维岳一人抚供养。周维岳膝下无子,父母都已故去,也有一妻,这一家六口都吃周维岳一份官俸。   偏偏周维岳两袖清风,为官多年,一分一厘不肯多取,许多约定俗成的利薮,比如火耗、赃罚、富户诡寄,他一无所取,朝廷发下多少俸禄,他拿回家的就是多少。   而大雍官员俸禄,一为本色,一为折色,本色乃是米粮布帛等实物,折色则为按价折算成的银两,三分银七分铜。自中朝以来,钱法废置,铜钱铸多铸少全看上意如何。朝廷每有大的举措,一旦国用不足,便大铸铜钱以充实国库救急。   南渡之后,刘崇修宫观、实后宫、办典礼、募军队、颁赏有功,耗用无算,铜钱铸造亦无算,以致贬值五倍有余,物价腾贵。如周维岳这般全靠俸禄吃饭,俸禄中近一半又都是铜钱的,便愈发生计艰难了。更不必提近来国遭大变、又兼上天降罚,水旱迭现、官吏敲朴,小民多弃田土而亡命,粮价愈涨,周维岳一家连糊口都已困难。   陆宁远和李椹去的那日,周维岳一家六口锅底竟然没有一点粮米,上至耄耋老太下至黄口小儿,只靠野菜度日,而且并不起灶。因当天正好是寒食节,李椹原本还想他们应当是有意不生火以祭介推,后来才知,是他们压根买不起柴火,砍来的生柴又因为太湿,烧不起来,无法生火,这才只能吃些冷食。   再看他们一家人,好几口身上凑不出二两肉,老太太连眼睛都看不清楚了,仍要做活,两个女人除去收拾家里之外,还要缝衣服出去卖,贴补家计,两个小孩满头头发都黄黄的,干草一样,周维岳自己也面黄肌瘦,看着风一吹就要纸片般飞走似的。   刘钦没有见到其他人,却亲眼瞧见了周维岳,瞧见他的第一刻,便知道陆宁远所言不虚。他知道如周维岳这般人,如果直接给他一大笔银子,他定然不会接受,便提出承担方明俊家人那部分生计。   周维岳果然并不推辞,感激着便待要跪下,刘钦忙伸手拉住了他。   周维岳起身之后,神色颇为动容,刘钦料想他定是想到了这些年来自己与方明俊家人所受之苦,情难自制,谁知他开口之后,却是道:“其实臣虽然家贫,却也是朝廷官员,食君之俸,无论水灾旱灾,毕竟都有禄米。可臣极目所见,水旱蹂躏,逋寇宵行,君父不怜赤子,天心不悯生人。率土之众,十不存一,鱼米富饶之乡,唯余黄埃赤地,物阜民丰之里,不闻犬吠鸡鸣。有司催科,诛求无已,臣上对君父、下对黎民,既不忍绝人命以为考课晋身之道,又不敢居其位而不谋其政、贻君父以深忧,更不敢辞官去位,弃一县百姓于不顾,上下维艰,进退失据,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然而以臣涓埃之力,纵然一乡一县,也难得荫蔽。徒视生民皮骨既尽,尚剜心敲髓,有如豺虎交侵,以致民不堪命,鬻子卖妻,白骨青磷,荧荧于野,思之念之,岂不痛切!”   他丝毫不提这些年自己一家如何艰难度日,只说自己辖下和所见的附近州县小民如何辗转呻吟,说到动情之处,酸楚难禁,不由泪洒。   不知是他那一腔饱含着的爱意太过烫人,还是被他所说的那些剥树掘石以苟延时岁、粪溺婴儿母子不相眄的惨事拨动心弦,素来刚强的刘钦渐渐也哽咽了。   他想到在江北曾见的那个易子而烹的母亲,想到翟广那双伤疤横贯的坚定的眼睛,或许又想到了一些别的,眼眶一热,不提防对着周维岳掉下泪来。   周维岳的眼泪,是沿着下巴扑簌簌落在衣襟上,刘钦的眼泪却是一块石头落在铁鼓上。周章见了,忽地一阵愕然。   刘钦以为,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是在放榜之后的曲江宴上,其实不是。   那是周章刚刚入京赶考的时候,他在京城交游、暂住,繁华都会,朱门大户日日笙歌管弦,红烛夜攒、舞袖摇曳,沿街却有乞讨的人,进城卖货的小贩脚下的鞋磨破了,走一步,便露出漆黑带血的脚底。   周章带着全族的希望,掏空积蓄、受人资助好容易才到了这里,长安城却地价如金,在开考之前,他就已经连住宿也快要住不起了。   春回大地,长安城的春风却不曾吹进过他的那间贫巷。他不愿接受朋友的资助,一天只吃一餐,饿得不行了,就喝水充饥,等待着放榜日期,艰难维生之时,他见到了刘钦。   宝马香车,卫士呼拥,净街开路,国之储君的车架在街上迤逦而过,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车架在他面前路过时,春风吹开帘幕,露出刘钦那张年轻甚至颇显年幼的面孔,神态雍容,意气自若,带着贵气、傲气、漫不经心之气,视线不经意扫过来,在他脸上轻轻划过,像是看到了他,也像没有。然后风停帘落,将刘钦的面孔拦在后面。威仪赫赫的太子车架去得远了。   即便后来两人在一起了,这一天的相遇,周章也从没有对人说起过。这是他心中一根永远拔不出的刺,即便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之时,每一想到,心中某处仍不免隐隐刺痛。   华帷宝帐盈车,玉粒金莼满喉的这样的刘钦,竟也会为此而落泪么?   正惊愕怔愣间,忽然,陆宁远抓住刘钦的手。   他胆大包天,不计后果,也不知所谓,当着在场数人,竟然就这么突然把刘钦的手握住,就连刘钦脸上都划过一瞬间的惊讶之色。陆宁远却没有马上把手放开,脸上的神情像是一盏风灯,明灭闪烁着,有什么在他心中翻腾,从那张开的嘴里半晌却只吐出两个字。   他轻轻唤道:“殿下……”   刘钦像是被他惊醒,即刻收拾好神情,没有挣开他手,让他尴尬,反而轻轻握了一握,另一只抬袖飞快擦掉了眼泪。在一旁,周维岳却已泪下如雨。   刘钦看了陆宁远一眼,整整心神忙问:“大人这是?”   周维岳忽地跪在地上,“即便是和臣一样的父母官,每天所见都是升斗小民,对这些人、对臣今日所言之事往往也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不着意。听臣一言,不过一哂而已,笑臣痴愚。更不用说诸王公、大臣各居庙堂之高,据要路之津,或是弄潮宦海以建功立业,或是寄情山水以避世邀名,或是纵声色于繁弦急管、骋贪欲于珠玉宅田之中,几人能听臣讲今日这些!泱泱黎元,世事多苦。殿下今日一身罗绮,要耗费中产之家数年所得,一只手掌,能定几千几万人之生死宠辱,臣之所言,您肯为之一动容,臣不能不为之一悲哭……”   刘钦心头蓦地一梗,扶起他道:“不过几滴眼泪而已,我能流,旁人也能流,大人不必如此。不过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他站起身,声音脸色已恢复如常,“朝会已经误了,免不了一番口舌,还是快动身吧。”   周章也整理好神情,一道站起,对周维岳道:“如蒙不弃,还请台端先在寒舍暂住几日,马上便为台端送膳。”周维岳忙举袖拭泪,连道叨扰。   刘钦沉默地往外走着,登上自己车架时,周章忽然在身后道:“你的眼睛——”   刘钦回头。周章错了错眼睛,没有看他,问:“已经好了么?”   在刘钦惹得刘崇龙颜大怒、被禁止入宫的这几天,朝廷官员为着避嫌,来看望他的人很少。就连一向同他走得很近的崔允信都不敢造访,生怕这时候授人以柄,既是明哲保身,说好听点,也是保护刘钦。   周章却是那时为数不多过来看望过他的人之一,不论为了什么,刘钦总是记他的好的,便点点头,对他道:“已经没事了。”又道:“多谢。”说完转身上车。   他虽然同周章一道出发,坐的却是两人各自的车架,等刘钦上车之后,忽然身子一偏,陆宁远也矮身钻入车里。刘钦想了一想,给他一道带进宫,正好一半请罪、一半求情,就没赶人。   陆宁远不知有没有为刚才的一时失态后悔,这会儿只勉力解释着:“殿下,臣刚才……一时发怔,手、手臂旧伤疼痛,痉挛弹起……”   然后刚好弹到别人手上。   刘钦心思正沉,没有打趣的兴致,看他实在局促,摇一摇头,让他不必说了。   陆宁远直挺挺地坐着,两手按在膝盖上面,过一会儿又问:“殿下眼睛病了么?”   在两人最后的通信中,刘钦没有提及自己生病的事,如果不是刚才周章发问,他一点都不曾得知。他不敢坐在离刘钦太近的地方,但也不离着很远,坐下之后,一眼一眼地向刘钦眼睛那里打量着,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刘钦忙说了实话,“没事,苦肉计罢了。”等车架动起来,忽然问:“战场上猝遇强敌,拔出刀来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预计的厉害太多,做大将的该怎么办?”   陆宁远怔怔的,不答反问:“衡阳王是殿下的强敌么?”   刘钦打开车帘,看向周维岳的方向。周维岳站在周章院中,仍垂头肃立,送着他的车架。   “他算是什么强敌?”刘钦目不转睛,轻轻道:“有了今天这些,他和陈执中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说的强敌自然另有其人,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陆宁远默然一阵,然后答:“转头就跑,只会被追上杀死,狭路相逢,唯有鼓勇力战而已。”   刘钦没有说话,眼神蓦地如刀如剑,烁烁地劈了过来。陆宁远浑身上下还未来得及脱下的甲胄忽然不解自落,有一刀搠进他胸口当中,将他钉在原地——   那在他眼中横亘天地、不可战胜,那让他一度无望、一度万念俱绝的庞然大物,刘钦竟想要两手撼它一撼。他还这样年少!   明明他生就在这巨物之上,从睁开眼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稍一动念,便可做个垂拱而治的富贵闲人,这些同他迥隔山水、他一生也不会亲眼见到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就同此时的刘崇、或是上一世的刘缵一样。他大可将这一切全都不放在心上,心安理得地让自己成为这巨物的一部分,理所当然地受着天下万民供养,旁人还要来高颂圣明。   可他竟不打算被牵缚其中,竟要迎着它反戈一击么?在前面等着他的,是战而胜之、一遂此愿,还是旗鼓散地、铩羽而归?   陆宁远心中一阵震颤。明明他比刘钦多活了许多时日,于数百场恶战、苦战之中死里逃生过,才终于走到今天,可他竟反过来从刘钦身上得到一种力量,让他神为之摇,魂为之荡,一颗心被紧紧攥紧了。   他再不敢想大同之事了,甚至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愧疚,极其强烈的愧疚。他简直羞惭无地了。就在这时,车架停了,刘钦叹口气道:“还是先想一想眼前的事吧。”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下马车。   当天朝会结束,陆宁远即被下狱,留待三法司定罪。 第119章   这是大雍永固四年第三个月。   这一月,夏人厉兵秣马,陈兵江淮,主力驻军凤阳,分兵各据庐州、滁州等地,南窥建康。解定方聚拢大军,据守江岸。夏人发来最后通牒,国势愈发危如累卵,而此时雍国朝堂之上,却是在争论陆宁远的功罪。   这天方一上朝,果然马上就有人弹劾陆宁远目无纲纪,撇下大军私自赶回。刘钦知他嘴笨,自己又不好以储君之尊直接出面,便授意崔孝先等人替他申辩。   之前皇后被打入冷宫,刘钦又惹得龙颜不悦,被迫闭门在家,听说眼睛还坏了,京城里一时大有变天之意。崔孝先出于谨慎,便不许崔允信出门,别再急着往刘钦身边凑,先观望两天,看看形势如何。   或许是刘钦真有几分驭人之道,一向拎得清的崔允信竟在此事上面忤逆于他,说什么都要去看望刘钦。崔孝先情急之下就给他告了假,锁在家里,钥匙放在自己袖子里面,这才把他伏住。这父子俩一个心里打鼓、举棋不定,一个气得拍门大叫,只有崔允文看着一切如常,照旧在早上出门,晚上归家,忙着朝廷公务。   现在圣心已回,刘钦眼看着过了这关,身体好像也恢复如常,这天又变了回来。崔孝先因着之前的事,颇为心虚,攒了一身的力气正愁没处可用,见到这重新向刘钦卖好的机会,哪肯放过,当下摇起三寸不烂之舌,极力替陆宁远抗辩。   陈执中说陆宁远擅离职守,崔孝先说事出有因。陈执中说陆宁远目无纲纪、丝毫不顾朝廷礼法,崔孝先说那是因他此次平叛战功被人吞没,怕位卑言轻,即便上书也不能上达天听,无以自明,一腔忠愤之下这才加紧赶回陈述冤情。陈执中说此次平叛的一应经过,在前方统兵大将陈述战功的奏表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谁也没有二话,怎么只有陆宁远一人的战功被吞?崔孝先说邹元瀚所上奏表当中多有前后矛盾之处,当场列举下一二三四。   他原本虽然同刘钦私下里走得很近,但也没有像这样旗帜鲜明的时候。陈执中见他不依不饶,愈发惊疑,怀疑他手里掌握了什么别的东西,便更加饶不过陆宁远去,暗地里决心要彻底摁死他,以绝后患,于是论心不论迹,拿陆宁远练兵时那几句“目无尊上”的话说起事来。   此事之前就遭人弹劾过,朝廷派去的御史也曾当面问责,当时李椹解释了其他几点,唯有这一点不敢置词。凡事涉及到天子,便不得不多几分小心,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陆宁远说得没错,军中那些粮食确实是百姓在地里种出来的,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有那些田地,也是盛德光照所致,与他们自己何干?陆宁远不提天子而归功旁人,实在大犯忌讳,就是崔孝先也不敢反驳。   陈执中见他哑火,乘胜追击,又一次翻出陆宁远在江北曾背叛长官的旧事。那是一笔糊涂账,虽是死罪,却也是其情可原,正说反说都有理。只是连同陆宁远出言不逊、又擅自回京,加上之前未奉调令便私自移师黄州府等事一块翻出,便对陆宁远颇为不利。   刘崇做了几十年的皇帝,自有一套驭将之道,比起那些打仗不行的庸才,最为他不喜的其实是陆宁远这般不听朝廷节制的。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副守备,就如此桀骜难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若不敲打一下,让他加以收敛,将来万一手握兵权,岂还了得?当下便止了争论,将陆宁远下狱,等候问罪。   刘钦心中已有准备,知道此时不可强争,便不急着说话,拿眼神示意陆宁远没事,不出几日定然放他出来。陆宁远不知看懂了没有,让人带下去时,神情只一片平静。刘钦瞧着,心里忽然闪念:莫非在我死后,他也曾下过大狱不成?   邹元瀚已屯兵京郊,却并不着急入城,勒马不动,是在等刘缵传来的消息。   这次同流贼交战,他麾下人马损失过剧,上万人的部队都打散了,虽然临时招募了些人凑数,但毕竟不同于自己嫡系,使唤起来并不顺手。于他这般将领而言,麾下部众便是他为将的胆气,兵强马壮,他腰杆就硬,人马打得七零八落,他便有点硬不起来,犹犹豫豫不敢进京。   况且他所传捷报,也颇有些春秋笔法,将败绩隐去不谈,许多战功则是自陆宁远处吞没而来。固然山高路远,朝廷难明具体实情,但也得仰赖刘缵他们替他修饰一番,不然难免让有心人拿来做他的文章。于是他便按兵不动,观望建康形势,直到刘缵传信给他,说陆宁远已经下狱,刘钦那边虽然反击,却也始终没有翻起大浪,这才放心进京受赏。   他平贼有功,自然恩眷甚隆,登明堂、饮御酒,天子亲临,一一颁赐有功。而在他逗留的两日之间,李椹已秘密进京见过刘钦,将这一战所有经过一一复述,更带来了周维岳随军运来的一应证据。   这两日间,刘钦没有声张,甚至于刘缵、陈执中等人看来,安静得过分,明面上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同刑部打招呼,要他们对陆宁远不许苛待。但他能打招呼,陈执中自然也能打,在这京城官场里面,刘钦虽然是太子,但伸出拳头来,却也掰不过他,上下打点一番,便让刘钦说的话尽数作废。   刘钦没想到刑部竟敢对自己交代的话阳奉阴违,这几天忙于同李椹、周维岳一起整理一应证据,确定从何处下手,又从身为兵部侍郎的周章处拿来了邹元瀚所上军报的全部副本,找知情人凿实漏洞,昏天黑地,就没有亲自下狱探望,让家丁去过两次。谁知家丁亮明身份后竟然还被拒之门外,刘钦这便察觉不对,亲自前往,谁知同样被拦在外面。   刑部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让人指不出错处:这是陛下钦点的案子,陆犯归本部羁押,尚未定罪,由本部严密保护,任何人不得接触,即便是殿下也不可私下探望。刘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冷笑一下,也不多说,上轿离开了。   如今随邹元瀚军一道押送的俘虏已经送到,刘钦便催促三法司尽快审理陆宁远案,免得这么拖下去,不知人在牢里如何。但不知为什么,刘缵处似乎有意拖延,一直通过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借口延宕审理日期。按说他们自觉胜券在握,尽快结案于他们也有利无害,没有必要如此,如此作为,定有原因,刘钦思索良久,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但太过惊人,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莫非刘缵、陈执中他们打算把陆宁远弄死在牢里?   但陆宁远眼下还名不见经传,这次平叛,或许算是稍稍崭露头角,但以这些人的本事,陆宁远真正的可用之处,他们哪里看得出来?自己对他也没有表现得格外倚重、非他不可,他们哪有必要如此?想来想去,却也揣摩不出他们是什么意图。   其实让他猜中了,刘缵、陈执中二人对陆宁远所动的确实是杀心。   陆宁远平叛时的真正战绩,虽然瞒着刘崇,但是刘缵自己是清楚的。只是打胜几仗,那倒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他的一应手段,的确能看出气象非凡。徐熙虽然在外地,却特意致书刘缵,和他说陆宁假以时日一定是不世出的大将,请他务必加以笼络。又搬出之前的陈词滥调,让刘缵一旦笼络不成,就要把他杀死,以免遗患将来。   他说得十分恳切,刘缵就也上了心,想上次把陆宁远叫来府上拉拢不成,就听徐熙的话再试一次。他不好自己亲自去刑部,加上上次被陆宁远拒绝,不愿再同他相对,就让陈执中代为出面。   陈执中与刑部的官员素来交好,他要去见陆宁远,当然没人拦他。陈执中去到刑部大狱时,陆宁远刚被羁押半日,看起来颇有些安之若素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只抬了抬眼,瞧见来人是他,也没有什么额外反应,既不发怒,也不害怕,只当没有看见。   陈执中想:他倒是有恃无恐,只当太子真能救下来他?但惦记着来意,面上也不作色,先抱怨一番牢里阴冷,狱卒不晓事,也不知道送来点被褥一类的东西,然后和颜对陆宁远道:“小陆将军,你是个有本事的,虽然一时触怒了龙颜,过后陛下息怒,一定还会用你,只看你自己能否振作了。”   他说话时慢条斯理,带着点文质彬彬,说的内容也颇为悦耳,陆宁远抬头看了看他。陈执中便继续道:“衡阳王殿下对你素来欣赏,总是暗恨有如此人才,却不能得以亲近。你若有意,点一点头,殿下一定全力营救你出来,无论是三法司还是陛下处,你都不必担心,自有我们为你一力承担。”   他想陆宁远处在如此境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有人能拉他一把,他如何不心怀感恩?就是顾念旧主,不立时答应,也总要动一动念头。谁知陆宁远听完,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陈执中见他愚鲁,想是自己将话说得还不够明白,知道四下无人,索性直言:“我知道你是自以为是太子的人,在这里等着他来救你。可你不想想,他又有多大的能耐?过一阵子,怕是自身都难保了,不然你以为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说到后面,又苦口婆心,“要知道你现在来投,日后也算是从龙之臣,但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转心思,那不过就是一株墙头之草,岂能同日而语?想你心里一定能掂量得清……”   他没说完,陆宁远却不愿听了,肃然了面孔峻拒道:“陆某心意已决,终身不事二主,请回吧!”   他上一世时官拜大将,平日面无表情时不还不显,猛然将脸一沉,颇露几分威严。   陈执中瞧得一愣,不曾想那样一副表情,竟在这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脸上瞧见。当下又好笑、又恼怒,心道现在对这小子是恩至而威不至,话锋一转便冷笑道:“想你也知道,衡阳王是看重你,愿意让我来同你说两句话,但也不是没你不行。惹恼了他,捏死你就像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拿乔?”   陆宁远猛一抬眼看向他。   他这一眼忽地带上几分厉色,让陈执中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出一步。他是文人,平日里至多与人唇枪舌剑,哪让人这样看过?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当即大怒,再看陆宁远,已经敛去了刚才的厉色,反而现出几分不屑的神情。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陈执中为官多年,除去只在几个王公贵胄和岑士瑜等人面前赔上几分笑脸之外,哪受过旁人的气?当即省了口舌,让人上刑。   负责的官员刚才一直不敢吭声,这时才轻声上前来,面露难色地道:“此人还未定罪,提审之前,实在不好用刑……”   陈执中骂道:“蠢材!你非得让人看出来不成么?”说完再没有别的交代,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剩下几个刑部的官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过了一阵,才有人领会了陈执中言语间不尽之意,忙拾掇起来。   对人用刑却不留伤口的法子很多,就是把人折磨致死,手段也多的是。有个年轻官员想到此处,便提了出来,话音落下却没有一人附和,其他人只当没有听见。过了一阵,那人自己也反应过来,讪讪地住了口,当做没有这事。   所有人心照不宣:这些年进大狱的,什么人都有,有人前脚还在牢里,后脚便做了封疆大吏、朝廷大员。陆宁远将来到底能不能放出去,现在还不好说。太子毕竟打过招呼,真上了这种刑,万一三法司提审之后,说陆宁远无罪,他们这些人,谁能脱得关系?坚决不能做这么绝。   只是陈执中那边也不好得罪。几人商议一番,知道陆宁远是个瘸子,腿有毛病,就给他换到间地下牢房关押,阴冷潮湿,只有最上面有一小面窗户,天晴时不见透亮,下雨时却从四面墙缝间往下淌水,雨最大的那天,房中涨水几乎能没过脚面。   室中污泥因终年不见阳光,熏蒸恶败,臭气逼人,墙角几只死老鼠尸体已经腐坏,从那里面长出数条虫子,在裸露出的骨头之间穿行。还有些活着的老鼠,瘦条条的,因为找不到吃的,趁人入睡,摸黑出来,咯吱咯吱地啃食脚趾。   狱卒不给茅草,也不给床,陆宁远只能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面,每天只得一顿饭,一碗水。陈执中大概想要借此磋磨他,或者让他相信,他真是一只拿捏在自己和刘缵手上的蚂蚁,刘钦没有半点能解救处,一面作弄着他,一面在每天日头落下之后,现身一次,问他有没有回心转意。   陆宁远腿疾本就没好,被扔下狱,才转天便又复发。三月份的天气,外面虽然已经热起来了,他的这间牢房却冷得扎人骨头。他腿骨疼起来,痛苦难当,日夜都难入睡,只是靠墙枯坐,不说话,也一声呻吟都没有,半点声响也不发出,却只有咳嗽忍耐不住。   那是他在江北时受的旧伤,为抗击夏人所得,现在却成了旁人摧折他的利器,想要借此让他屈服。   一开始他还能稍加忍耐,后来因始终不得医治,一日重过一日,到后来大口大口、咳得整间牢房都在震动。安静的牢房中,漫漫长夜,常常只能听见不知何处的滴水声、老鼠的窸窣声和他一串一串没有止歇的咳嗽。   在入狱之前,在回来路上,他曾想过要回大同去死,可是受人如此折磨,他反而再不想死的事了。   没有人能夺去他的生命,包括他自己。他的生命是一把炬火,必不会让任何人吹灭。他要活着,烈烈地燃烧着,为着看到刘钦所描绘出的、也是他从年少时、从心底里始终期盼着的那一天,他要点燃起燎原大火,他们除非尽倾东海之水,不然就别想能浇熄他。   他病得潦倒了,渐渐站也站不起来,骨头疼得整日整夜都在冒汗,咳唾间都是血丝。但他愈是衰弱,从那萎顿的身体当中焕发出的生机就愈是迫人。   到后来就连狱卒都生出敬意,却不敢谈论他,只拿眼睛互相瞧着。   陆宁远于他们,只是一个寻常犯人,但他们听他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却硬是不服一句软,无不暗暗钦佩,有时趁着长官不在,偷偷给他添一碗饭、加一碗水。   狱中不知岁,陆宁远每天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以此计算着时间。陈执中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拿手在布条间拨拉几下,才知道已经是十六天后了。   或许是羁押的时间已经到了最后期限,马上便要提审的缘故,陈执中再来时,神情不像之前那样的莫测高深,反而隐隐有些气急败坏。   这十几天里,陆宁远软硬不吃,刘缵对于收服此人已经不抱希望,他本人也失了耐心,甚至曾想过干脆在狱中弄死他算了。   但刘钦早早放出话去,指控邹元瀚有谎报军功的欺君之罪,逼着大理寺过问此事,又立一案,还说陆宁远在其中大有关系。陆宁远本案未审,却成了另一个案子的重要人证,若在狱中横死,倒反而是他们说不清。   既然杀不得,陈执中便来问陆宁远最后一次。   陆宁远原本不怎么同他说话,今天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难以忍耐,终于以手扶着左腿对他开口道:“陆某十几岁从军,因为身有残疾,不会骑马,为了能上战场,从马背上摔下来不知道几百几千次,终于习成这一身武艺。所以如此者,是为以此有用之躯,上报国家、下拯黎民,却不是为了当谁的门客!”   他靠墙坐在地上,满身脏污,臭不可闻,一张面孔却凛然不可逼视,和前些天、和陈执中之前所见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迫得陈执中一时没有说话,连发怒都忘了,只愣愣看他。   陆宁远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刚强之气,稍喘一阵便又道:“况且我已效命东宫,生死以之,此志不改。再劝无益,不必徒费口舌。陆某今日之言,烦请转告衡阳王,今后若再来相扰,槛栏外三步之内,大人须得小心了!”   陈执中脸色一白,下意识向脚下一看,自己就站在牢门外面一步远处。怎么陆宁远一个半废之人,隔着一道铁打的栅栏,还能伤到他么?   他虽然不信,却还是依言退出两步,同他离远了些,知道陆宁远毕竟不能为己所用,也不多说,只撂下一句“那你就等死吧”,一拂袖快步走了。 第120章   在狱中的这十六天虽苦,和陆宁远的上一世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   陈执中说的不错,刘缵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这一世是如此,上一世也是一般。   纵然陆宁远拥兵十余万众,数年间力挫胡虏进攻,将数十万夏人牢牢挡于大江之北,名震天下,刘缵杀他,也只不过在一转念间。   他已失圣心,先前的君臣相得烟消云散,只余下“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猜疑忌惮。圣心厌乱,不欲再起争端,如他这般心如铁石、一意北上的大将就显得那样不合时宜。崔孝先趁势进言,他被褫夺军权,幽禁在家,也是时势使然,顺理成章之事。   他成了笼中困兽,终日在家无事可做,除去习武之外,就是在一张张纸上写字。他写字本就没有多么好看,愤懑之下,更如风卷狂草,字迹难辨。   便有有心人上报于刘缵,证明他已生怨望之心,断不可留,不知刘缵心意如何,或许是追想他毕竟立功无数,或许感念几分旧情,犹豫再三,多日没有决断,一拖便拖到夏人再度发兵。   他又一次披挂上阵,可心力既尽、志望已竭,再一次身披重甲、立马阵前,心境已和从前再不可同日而语。   他麾下众将已被拆散,分往各处,所部人马都是从其余各军临时征调而来,升帐议事之时,放眼帐下,竟几乎无一人相识。每一下令,便如以己之臂使他人之指,方枘圆凿,龃龉难合,所对却是夏人百战之师,厉兵秣马、磨刀霍霍,锐气正盛。   而身后建康城内,崔孝先生怕他就此得势,惊恐不已,终日嘈嘈进言,以回圣心。刘缵也暗生悔意,猜疑他心中怀恨,拥兵在外,忽然回师南下,行篡逆之举,见他一时顿兵不进,圣旨迭降,命他速与夏人决战。   呼延震却看出陆宁远命门所在,故意坚守不出,避而不战。陆宁远为寻战机,发兵他处,可大军稍一移驻,马上便遭问责,监军横眉、天使怒目,已至动辄得咎之地,麾下也各个人心惶惶。   如此一拖数月,不得伸展。陆宁远牵着马缓缓行于江畔,但见暮色四合,江水汤汤,追想屈原、项羽,不胜凄怆悲愤。曾有一瞬,他想过就此投江而死,但又深恨如此一死,实在不明不白。   大丈夫生世,死当死于行伍之间,岂能衔不白之冤投于江水?他必须要面见刘缵,让他知晓自己的心。   很快,朝廷易将,将他召回。在他出发之前,李椹曾托人向他发来密信,劝他天宽地广,何处不能容身,不如领此一军,裂土而王,被他严词拒绝。   从他很小还不懂事时,父兄便慨然以忠义相勉。他与父亲见得很少,每次见到,父亲便将他置于膝头,对他讲述忠臣良将之事,他一遍一遍听着,小心灵中何等追慕向往。   许多事情他都想过,可他从没想过做一个无父无君之人,行悖逆之事。接令之后,便交出军权,让使者将自己押解进京。   然后便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狱。   他想见刘缵,刘缵不见他,前线战事不知如何,他却受困于这小小一方天地,不见天日。一天过去、十天过去、两个月过去,因为实在查不出他的谋反实状,外面又人议汹汹,刘缵对他始终不曾用刑,也不曾宣判,但也不肯放他。   同这次一样,那时他也犯了旧疾,终日里咳喘、疼痛不休。他那时年纪更长、戎马之劳更剧,病得也就更重,咳得甚至吐了血,没有大夫来看,刘缵也还是无动于衷。   他身上不止一道伤疤,疼痛处也不止那一条病腿,就是落下的肺病,也是因抗击夏人之故,乃是为国如此,朝廷不曾念他的好,每个狱卒却都知道他的名字,偷偷给他被子、火盆,暗地里为他垂泪。   后来此举被朝廷发现,这些狱卒都被全以谋反之罪处死,平白滚落了七八颗脑袋。新换上的狱卒便不敢造次了,偶尔有不怕死的偷偷对他加以照顾,陆宁远也不肯再接受。   那时许多朝臣坚决反对对陆宁远定罪,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明里暗里阻挠的人,还有人以举家性命力保他,有百姓拦道而哭,有太学生联名上书,街头巷尾的百姓终日议论的也都是此事。   陆宁远身在狱中,自然不知,但当时在牢狱之外,已是人情汹涌,势如大潮。就是刘缵,见了如此之景,也不由举棋不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陆宁远曾经的部下,许多人现在已做了大将,于各军各地向朝廷为他鸣冤,直到张大龙受崔孝先挑唆而起事,刘缵终于下定杀心,却没有直言,而是发下手诏,命令将陆宁远施以杖刑然后流放。   被从狱中提出,秘密送到城外,时隔三个月,终于再见天日的陆宁远,被阳光逼得久久睁不开眼睛。缓了良久,他举目而望,但见天上一轮赫日当空,没有一片白云,听说父亲死时也是这样的天。温暖的阳光重新照在身上,他却知道自己死期至了。   回顾他这一生,自幼便离家入京,父母兄长难得一见,一直到母亲病故、父兄横死,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都仍屈指可数。与年少故友的亲密,也在某天戛然而止,只余下藏在衣角、被服里,深夜独自咀嚼的不可给人知晓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绮念。   年少敏感的时光里,他常觉着自己是孤独的,一直到多年以后,他身边的人从三个、五个变成十数万个,这孤独也始终将淡淡的影子留在他的身上。但他甚至没有余暇去从中触到一丝一毫的伤感,即猝遭时变,便从此托身于纷纷白刃之上,成志向于刀光剑影之中。   他想要为父兄正名、成他们未竟之志,想要杀敌报国、恢复河山,想要百姓安堵、中外乂安,可是从年少时就立下的这诸多理想,到如今却是世殊时异,终成泡影!毕生所向,不过过眼云烟!   征战有年,他终于也锒铛下狱,受辱于刀笔之吏,即将斧钺加身,竟和当初的父兄一模一样。   父兄死时都想了什么,是不是也和他现在一样?   曾经父亲在残疾的他身上究竟看到了怎样的希望,才替他改了现在这个名字?他可曾想到,到头来,儿子这一生草草,别无功绩,至于身死,仍一事无成,既不曾为民靖方,也没有能安国宁远。   他是叫做陆宁远的啊!   陆宁远在最后的关头哽咽了。但眼泪只在眼眶中滚过一下,即被他同满腔的激流与苦水一并咽下。   杖刑开始了。   但听一声扯起嗓子的“用心打”,铁杖翻飞,血肉横溅。陆宁远背上的衣衫破了,渐渐血肉模糊,又渐渐有血滴滴答答沿着腰侧打在地上,他只咬着牙一声不发。   无论是刘缵还是崔孝先,都心知肚明着没想让他活命,之所以定下杖刑一百,便是要取他性命。这一句“用心打”,便是提醒用刑人不得放水,每一杖都要落到实处,震荡脏腑,绝不是擦破皮肉做做样子。   像这样施刑,寻常人只受二十杖便要一命呜呼,更何况陆宁远入狱三月,又兼久病,已虚弱至极?   崔孝先在旁边监刑,只等他哪一下挨不住,闭眼便死,也算了了这迁延三月之事,好回去向刘缵复命。   可陆宁远竟不肯配合,大睁着眼睛,嘴里呜呜啦啦地淌血流出满地,中途昏厥几次,偏偏却又醒来,有意挑衅一般,竟然硬生生吃满一百杖,仍是生机不绝。   中间几次,行刑的人忍耐不住,扔下杖放声大哭,被人拉下去,换人继续,换人后却还是如此。一直到一百杖打满,行刑的人换过数轮,陆宁远非但不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一鼓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歪着身子站着,残疾的左腿微蜷,但腰背挺得笔直,从嘴里、从眼睛、从身上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将他染得有如一个血人。   可他却竟然站住了,环视一圈,用含糊、低弱,却又声如凿铁、震耳欲聋的声音,不是用喉咙,而是用整个身体,铮铮然道:“陆某一生为国征战,比这更重的伤也受过几次,还有什么手段,不妨都使过来罢!”   说着,他猛地一拍胸膛,声如擂鼓,从不知什么地方又喷出一股血来,他却是双目如电,有如天人,见者无不纷纷低头,不敢同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   崔孝先恐惧了,只恐他下一刻便要飞身上前,取下自己性命;又疑心他生就一副不死之躯,不然以这样一副残破衰败的身体,如何这样摧折都不肯便死?   他不敢上前,躲在卫兵身后,颤着声音宣读下一份谕旨。因为心绪不宁,中间几次读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像舌头马上要掉。   好半天他才终于读完。圣谕上说,将陆宁远流放出京,即刻动身,不得迟误。   陆宁远上不去马,几个一同监刑的宦官便一齐将他驾上马背,看他摇摇晃晃,又拿绳子把他和马捆在一起。绑的时候,皮肉纷纷而落,绳子扎进去,用力一抽,就好像埋进骨头。陆宁远仍是一声不吭,眼睛睁着,不知看向哪里,只一下一下地喘气,向着他们大张旗鼓地昭示着自己的生命。   绑缚已毕,往马屁股上一抽鞭子,马载着陆宁远跑了起来。两个宦官骑马跟在陆宁远马后,连连催鞭,一步也不敢歇。   就这样,从明奔到夜,从夜跑到明,如此足足行了一百一十五里路,陆宁远终于气绝身亡。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渐渐发昏的头脑间,忽地有一道闪电劈入进来,于他自己死前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想到了被他杀死的刘钦。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可现在它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竟然这样清晰。他把长枪送入,刘钦死去,长枪拔出,血涌出来,那样红,那样烫,腥气逼人,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流,它掀起一道大浪,猛地拍在他的脸上。   他竟然杀死了他。   陡然间,如同电光落下,从里到外一道猛烈的剧痛将他直贯而开。他浑身一震,霍然睁开弥留时麻木的眼,想要看清楚什么,长长的鬃毛拂在脸上,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现在他又在熟悉的牢狱中了。   但他仍不愿死,比上一世时更加不愿。又一次,他鼓起生命中的每一分力,将自己熊熊地烧起来,于漫长、于不见天日的苦熬与等待中,独自一人,那样奋力地燃烧着,将这一间监牢亮堂堂地照彻。   铜皮铁骨之下,一腔自前世带来的悲酸的血在血管之中奔流,在监牢中的每一个静夜,重重叩着他的心门,又于他喉头之中一次次涌起。他忍耐着,一口一口将它们咽下。   他不愿死,不能死,想尽一切办法地活。每日送进来的那一小碗水维持不了他的生命,剧痛之下,他汗出如浆,实在口渴得厉害。不喝水,他就会死,他要活命,于是将自己紧紧趴伏在四面阴湿的墙壁上,脸贴在上面,拿这个屈辱的姿势,用舌头一颗一颗舔舐上面结出的水珠,将他们卷进干涸的喉咙里面。   这是他第二次做这样的事,但这一世注定不同。   哗啦啦一声,铁链响处,陆宁远回头,就见一众人群正中,刘钦倒持着长剑,一脚踢开牢门。从那扇唯一的窗户间照入一束日光,打在他的半张脸上,明晦变换之间,刘钦的面孔那样明亮,那样怒气冲冲。 第121章   这是刘钦再一次深刻感受到权力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的十六天。   他少年得志,少有想做什么而不可得、想要什么而拿不到手上的时候,只有上一世被夏人放归,以一个旧太子的身份成为新朝之臣后,才真正体会过为人的无力感。   上一世时,他一直到死都没有能够接受,可是再度睁开眼睛之后,却如井蛙被置于高地,张眼望天,才知天下之大,自己无力措置处还有太多太多。但他没有想到,只是救一个陆宁远,他竟然也会力有不及。   陆宁远既然已经下狱,而且是刘崇亲自下的命令,那就不能再耍什么手段,得老老实实地走一遭三司会审的流程,便不是一日两日能结束的。   刘钦一开始倒并不急着让他们提审陆宁远。左右人已在狱中,他又救不出来,刘缵、陈执中他们也明知如此,正要看他有什么手段。他这几日便没避着他们,很是走了一些门路,结果只碰了一鼻子灰。   人救不出来,不出他自己意料之外,反而正中下怀。陈执中、刘缵这舅甥二人定以为他黔驴技穷,或许正看他笑话,得意之间,绝想不到他明面上的上下奔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真正用意乃是用这几天时间厘清证据,同几个当事人暗中串联。   结果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等刘钦当真想把陆宁远弄出来时,才发觉没有这么简单。   每每他提起此案,想要快点提审,陈执中总能找到更紧急的事打岔。偏偏朝廷多事,刘崇即将大寿,举国都要欢庆,京城各部和各地方官都要加紧筹备;南渡以来新筑的宫观修到一半,钱款即告不足,须得各部巧妇同舟共济,议定一个无米生炊的法子;夏人给出最后期限,六月底若和议不成,便要分三路大举南下,以大军改易刘崇之位,派来的使者已在路上,除非下定决心同他们全面开战,不然禅位看起来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刘崇却始终恋恋难去,怎么看刘钦,怎么不顺眼起来……   在这样多事情面前,陆宁远这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要定何罪名、在牢中羁押多久,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便被自然而然地一拖再拖。   刘钦亲自去刑部,被拒之门外,想要探听里面的情况,收到的消息却含糊不清,还有相互矛盾处。但消息都成了这个样子,陆宁远在里面的处境已经不问可知。   刘钦开始猜测,刘缵恐怕想要陆宁远的命,但陆宁远的命于他有这么重要么?毕竟不敢托大,担心动作慢了,陆宁远有不测之祸,索性把水搅浑,将邹元瀚拉下马,大举弹劾他虚吃空饷、杀良冒功、谎报军情、贻误军机、损兵折将、贪人之功据为己有等十数条罪状,引刘崇不得不亲自过问。   等刘崇问后,刘钦便当朝言道:“陆宁远此次一同率军出征,最知内情,陛下何不问他?”刘崇果然想起这个陆宁远来,问审定的罪名如何。大理寺卿出面,支支吾吾地说还未提审,刘崇责怪他们办事不力,此事终于拖不下去。刘钦再度进言,说如今多事之秋,正须用将,两案勘审宜早不宜迟。于是定下下朝之后马上提审陆宁远。   提审陆宁远当时,除去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这三法司之外,刘缵、刘钦、陈执中、邹元瀚也全都到场,阵仗甚大。之所以这么多人都到,是因为在刘钦力主之下,两案并成一案,相关人等一同审讯。只不过邹元瀚官拜上将,多年来“为国宣劳”,“不可轻侮”,虽然同被提审,却是座上之客,与陆宁远这阶下之囚自不可同日而语。   三法司长官居中,刘钦因是太子,也居正位,刘缵、陈执中居侧,他二人对面,邹元瀚也坐在堂上,身着绯红官袍,上面绣的狮虎张牙舞爪,雄骏,邹元瀚本人也将脸一板,谁也不看,端地是气派威严。   刘钦看他一眼,笑道:“久闻邹将军鼎鼎大名,颇知用兵,这些年剿匪卓有成效,屡摧大寇,安定东南,厥功至伟。所过之处鸡犬不惊,使百姓人人感念,闻将军至则扶老携幼、梯山航海争睹一面,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甘棠歌咏,不绝道路。将军令名远播,声扬朝野,孤平素便心向往之,惜乎这些年始终缘悭一面。当涂县匆匆一别,不及得承明教,今日一睹尊颜,幸何如之。”   他句句是褒,句句是讽,甚至带出两人结下的仇,可说得春风婉转,偏又教人辨不出真意。邹元瀚不敢得罪他,让他说得心虚,只勉强一笑,屁股在椅子上轻挪了下,“殿下谬赞了。”   刘钦顷刻间将笑一收,问:“人犯关押在何处?孤亲自去提。”   他留了个心眼,想陆宁远如果在牢里吃了苦头,提审之前,狱卒定然为自己所为加以遮掩,便打算亲自去看,一旦陆宁远身上有用刑痕迹,马上便对刑部发难,震一震他们,让他们议罪时不得不加以收敛。   果然,他说过之后,刑部主管此事的官员便道:“大牢里污秽臭恶,尽是腥臊汗垢,殿下金枝玉叶,万一有所冲撞,臣等如何担当得起?请殿下稍待,卑职即刻命人下地牢提人。”   刘钦既然想方设法逼得他们今天一下朝就不得不审理此案,就是不想给他们什么准备时间,当即起身道:“不必,孤没有那么娇贵。”   他站起来,其余人就也不好继续坐着,只得也纷纷站起。这会儿刘钦是奉命而来,再想亲见人犯,已没办法再拿“于理不合”搪塞,那官员看了堂上长官一眼,见长官一脸端正,没有半点表示,只得硬着头皮道:“那殿下请随卑职来。”   刘钦同他一道去了,刘缵向陈执中打个眼色询问,陈执中摇摇头,刘缵皱了眉,跟在刘钦后面也去了。陈执中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忐忑,犹豫一下,也跟随其后。邹元瀚只坐着不动。   刘钦下到牢里,越往下走,便越觉阴森潮湿。犯人们见着有人来,纷纷大声哭嚎叫骂,从铁栏杆后伸出一只只手,要够刘钦胳膊。人声嘈杂,喊声盈耳,一顾臭气浮上来,刘钦向随行的官员看去一眼,从袖口间取出手帕掩住口鼻。   他这副姿态,显然已颇露不悦,随侍官员讪讪道:“陆犯还在更下一层。”刘钦脚步一顿,驻足向他又瞧去一眼。   走到下一层,臭味愈重,还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儿,隔着手帕直往人鼻子里钻。但大概是关押的人少,比起上面反而安静了许多。刘钦让人在前面带路,自己在后面慢慢走着,时不时看向两侧。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了无生趣,只歪斜躺倒,见了他也仅是抬抬眼皮而已。   走不两步,忽然额头一凉,一滴水砸下来。上面不见天,如何会有雨水?况且现在外面正晴空万里。刘钦心下奇怪,摸摸额头,抬头看去,见天花板上网着细细密密一层水珠,再看两边墙上,同样结出了水。水珠抱在褐色的铁锈、绿色的苔藓、还有大片大片斑驳的血迹上,引得他两条手臂都涌起一串鸡皮疙瘩。   他收回视线,往前看去,然后猛地停住脚步。   他看见陆宁远。就在他的面前,一道铁栅栏的后面,陆宁远拖着那条残废的腿跪在墙角,伸长了脖子,脸贴在墙上,手把在上面,伸出舌头,正在舔墙上结出的水珠。   这个瞬间,刘钦惊得呆了,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但马上,他浑身激灵灵地一震,把手从口鼻间拿开,快步上前,一掌挥开哆哆嗦嗦正准备把钥匙插入锁孔的狱卒,拔出腰间宝剑,在锁上猛地一砍,锁头应声而开,不等落地,他飞起一脚踹开牢门,两步走到陆宁远边上。   陆宁远听见声音,回头看他。   刘钦震怒着,撒手扔了剑,抓着陆宁远的肩膀便待要把他提起。可陆宁远委顿在地,两腿像是一摊稀面,半分力气没有,站也站不起来。刘钦一时没提起他来,两手按在陆宁远肩上,顺势蹲下去,凑近了看他。   在睢州时,陆宁远曾受过重伤,在闯进衡阳王府的那夜,以为他要死了,脸上也曾看不见半分血色。但两世来刘钦还是第一次瞧见他这幅样子,跪坐在地,像被打断了腿的野狗一样,浑身衣服皱在一起,散发着阵阵臭味,头发上不知粘了多少东西,两只眼睛微微陷着,一张苍白的脸上,两颊透着不自然的红,嘴唇干裂开了,被他凑近了瞧时,轻轻抖了一抖。   刘钦心头猛地窜起一道怒火,还有什么别的,但感头面上轰地一热,按在陆宁远肩上的手脚霎时凉了,痉挛般哆嗦起来。   大惊大怒之下,原本以为已经治愈了的眼睛竟然忽然有点看不清楚,他猛眨了几下眼,因为看不清陆宁远的面孔,下意识把他按得更紧,几乎像是抱住他一样了。   他喊了他一声,叫他的名字,“陆宁远!”声音当中仍是怒意磅礴,却同他本人一起,轻轻发着抖,像是石头扔在牢里的地上,于死寂之中骨碌碌滚了三滚。   陆宁远一时没有应声,只怔怔瞧他。   在一般无二的牢狱之下,他常常不由恍惚了,有时甚至觉着自己仍在上一世,一生所求尽是泡影。他想到刘钦,刘钦有时好像飘然来到他身边,不出声,只拿那双雄心勃勃的含笑的眼睛静静看他;有时却死在那个腊月,大张着空洞的眼,在他的枪下流干了身上的血。   但现在,刘钦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带着满脸惊愕、带着无边的怒气,更重要的是,带着勃勃的生机,来到他的身边。   他第一次被刘钦抱住——抱得这样紧,也第一次看见刘钦这样愤怒、这样失态——是为了他。他忽然感到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注入到他身体当中,让他立刻挺起脊背,把自己坐得直了,挺拔得像是一棵树木,又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四面包裹上来,让他想坐却坐不住,又软了浑身的骨头,朝着它们歪歪斜斜地陷入进去。   但马上,他看见刘钦不停眨眼,似乎是情绪起伏之下犯了眼疾,无论是刚才的柔软还是挺拔,一时尽散。他忧心着,抬起只手想要碰碰刘钦的眼睛,举起来时才发觉自己满手脏污,不敢落下去,忙连声安抚道:“殿下,别……不要激动……殿下,殿下,慢慢吸气,吸气——”   刘钦忽然捉住他手腕,深吸一口气,猛眨了几下眼睛,渐渐平复下来,到底没有因为他而再度失明。   陆宁远在旁边瞧见,松下口气,定定看他,说不出是喜悦、振奋,还是关心、爱怜。他一时忘了自己正在狱中,在前面还有一场审判,栅栏外面还有许多的人,忘了终日痛入骨髓的那条废腿,忘了肺上的伤,忘了摇晃在喉头的那一泓孤愤的苦水,只是拿眼看着刘钦,时不时咳上几下,但那是他的身体在病,他自己甚至全无察觉。   他真切地感觉到,这一次在他两手之中,再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所梦想着的一切,不是轻烟,不曾消散,他的手指已经抓到了它们的一角,他将要把它们攥在手掌中了。   他反手抓住刘钦——那是从他心底里生出的手——把刘钦的手腕也攥在他自己手掌当中。刘钦的脉搏在他手掌下面铮铮跳动,那样鲜活,那样有力,那样生动。   他忽然感到种强烈的感激,感激刘钦,不是感激他出现在这里,而是感激他竟还活着,感激那正在他双眼当中喷薄着的怒火、那一晚他在周维岳面前落下的泪,和许多天前他写给自己的那四个字——“除恶务尽”,甚至感激起那原本被他暗暗深恨着的缥缈天意。   可是他这一腔喜悦没有能传递给刘钦。刘钦抬手,给他把脸上粘着的头发拨到侧面,松开他手站起来,向着身后一看,被囚牢里漂浮着的污浊臭气笼罩的身形已是山雨欲来。 第122章   刘钦抬手一指司狱,让他过来,问:“你们刑部狱就是这么对待犯人的?”   司狱小步跑过来,下意识想回头看身后的长官,忙忍住了,硬着头皮装傻道:“殿下息怒……这大牢里的条件,的确比不上外边……”   刘钦四下瞧瞧,牢房里没有床,连干草都不见,仅有四壁而已,门口有一只碗,看来是盛饭的,里面让陆宁远吃得一干二净,看不出曾经盛的什么。刘钦走过去,捡起来,拿手在内壁上一抹,手指肚上粘了一层细细的沙砾,抬头又问:“你们给他吃这些?”   司狱头上冒出汗珠,这次没敢应声。   刘钦拿着碗起身,眼睛一瞥,看见另外一边墙角,更是一惊,才知陆宁远居然屎溺都在牢房里面,气极反笑,问:“谁授意你这么干的?”   司狱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一退,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攀扯旁人,只是不住地磕头请罪。   刘钦猛地把碗往地上一掼,但听一声脆响,陶片四面横飞,在安静的地牢之中,有如炸了道雷。刘钦没再看这个跪在脚边咚咚磕头不止的八品司狱,两眼紧紧盯着刘缵,高声道:“提人审案!”   两个狱卒松一口气,忙上前来,先从地上捡起刘钦的佩剑递还给他,然后一左一右担着陆宁远两边胳膊,一发力把他架了起来。陆宁远腿上无力,大半重量都压在他们身上,直压得两个狱卒脖子一红,暗暗惊奇:这人关了这么多日,一天只得一碗饭,怎么身躯还这么沉重?   这两个狱卒身材瘦小,陆宁远又比常人高大,被托着胳膊架起来时,腿半拖在地上。刘钦站在门口不动,冷冷道:“找个椅子抬他。”   刑部官员上前来,低声道:“殿下,陆宁远毕竟是人犯,恐怕这样于礼……”   刘钦没耐心听他说完,“他现在定罪了么?”   刑部官员只得答:“尚且没有。”   刘钦忽然冷笑了下,没有出声,却格外尖锐,像一把刀子抵在人后心上,“今日事毕,我还要弹劾贵部收押人犯不力、擅用私刑之罪呢,你还和我谈什么于礼不合?”   其实刑部对陆宁远始终没有用刑,但他现在人成了这幅样子,刘钦面色又实在不善,几个官员不敢现在触他的霉头,便也不出声反驳,忙让人去搬椅子。   等椅子搬来,刘钦才从门口让开,放他们过去。陆宁远被扶到椅子上,尽力坐直,把脊背挺了起来,谁也不瞧,只看着刘钦。   刘钦也向他看去一眼,见他病容潦倒之下,尚能如此端坐自持,颇有凛然不可犯之意,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按了一按,满面厉色敛去了些,再开口时语气不像刚才那般严峻,指着人道:“你们四个,把他抬上去。”   邹元瀚因身处嫌疑之地,没有同刘钦等人一起去牢里,而是仍在刑部大堂。等了好一阵,才终于见这一行人回来。刘钦按着剑走在最前,陆宁远却是让前后左右四个人抬着把椅子送进来的,邹元瀚见到这个阵仗,不由吃了一惊,又瞧跟在后面的刘缵和陈执中俱都面色不虞,暗道:太子倒会使威,且看他一会儿如何对我使。   这念头没落,便见刘钦走到堂上坐下,不等三法司长官也坐,便道:“既然如今两案合成一案,弹劾两位将军的罪名又都有败军一项,第一要务便是弄清楚交战时的真正情况。有什么人证物证,一齐拿上来罢!”   邹元瀚道:“三月间前后经过,臣已都具表兵部,亦有兵部回文,来往公文俱在,殿下若觉着有可疑之处,可往兵部调取公文勘验。”   刘钦抬一抬手,便有人将一沓公文抱到案上,“我已着人取来了。物证在此,尚缺人证,此战俘获的扎破天、翟广部俘虏何在?”   邹元瀚道:“已在堂外等候。”   一番你来我往之后,两人均知对方已有准备,真正负责审案的各部长官反而没能插进一句话去。等邹元瀚说完,大理寺卿这才插空道:“将人证传上堂来!”   一应俘虏的流寇军官被一一带到,在他们陆续被带上堂时,刘钦先让人给陆宁远喝水,然后低头翻着桌上的军报,拿起一份,“这上面说,击破扎破天当夜,是城内邹部与城外陆部共同出兵,前后夹击,攻破扎破天部。因城内空虚,鹅笼镇为翟广趁乱所得,回城路断,不得已,邹部往太平镇方向突围,收拢军队,陆部暂时驻扎城外,等待援兵。”说完问堂下俘虏,“我所说经过可属实?”   俘虏们纷纷道:“是真的。”   “是这样。”   邹元瀚笑了一笑,身子靠在椅背上。   “你笑什么?”刘钦忽然问。   过了一阵,因堂屋内没有别人说话,邹元瀚看向刘钦,同他视线对上,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他不由得一愣,四面看看,因为太过奇怪,甚至都没觉出怒意,下意识出了一声:“嗯?”   “你死到临头,竟然还笑得出来。”刘钦认真至极地看着他道。   邹元瀚又是一怔,随后眉头猛地拧起,脸跟着向下一撂,正待说话,那边刘钦却已转开头了,对堂下道:“扎破天部俘虏何在?站在左面。翟广部的站右边。”   刑部官员有数人在场,负责审理此案的是一个左侍郎,乃是主审,见刘钦大有越俎代庖之意,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了挪,同旁边的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无论他们上谁的船、拿谁饭好处、吃谁的饭,刘钦毕竟是太子,明面上总是不好得罪。   等俘虏纷纷站好,刘钦看向扎破天部的那几人,“我再问一遍,当晚你们是同陆部和邹部都有交手,是也不是?”   扎破天部的俘虏道:“对,都交手了。”   刘钦点了答得最快的一个,“既然一次俘虏了那么多军官,当晚战况一定是异常惨烈,想你印象不会不深。具体情形如何,你就在这里复述一下。”   那人一愣,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这”,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意。刘钦马上面露不快,斥道:“还不道来!”   他生就一副颇有威棱的面孔,这会儿将脸一板、声音一沉,实在威严避人。那俘虏贫苦出身,跟随扎破天作战半年,至多只攻破了几个县城,平生见过最会拿威作势的,不过就是县太爷,哪见过这般阵仗,当即腿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邹元瀚在一旁道:“怕什么?你只如实说来。”   那人听见邹元瀚声音,神情愈发古怪,极为勉强地开口道:“是、是这样……当晚,当晚……我,小人正在营中,忽然听见营门口大乱,是官兵、是官兵来劫营,眼看着闯进来了。扎破天命我们回击,就,就打起来了。”   刘钦问:“和你交战的是什么人?”   “是陆……啊,是邹、邹长官。”   “总共打了多久?交战情形如何?你是在何处被俘虏的?被俘经过如何?俘虏你的军官长什么样子?”   刘钦语速既快,声音又厉,咄咄逼人,直迫得这人如被逼到墙角,无可旋身,心惊胆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下一下地抖着嘴唇而已。刘钦却不饶他,喝问道:“你这逆贼,弄兵潢池、悖反朝廷不说,既被俘虏,遇朝廷审讯,竟敢支支吾吾、不吐实情!莫非仍保藏奸心,意在反叛不成?还不从速从实招来!”   他声色俱厉,威势逼人,一身杀气腾腾,好像马上就要扔下一个“斩”字。那人头上汗出如浆,浑身大抖,忽然大叫一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手脚不住抽搐。跪在旁边的一众俘虏瞧见,只吓得魂丢了一半,有去看他的,也有挪着膝盖躲远了的,人人脸上惊恐毕露。   刘钦让人把那人拉了下去,是死是活都没问一句,马上又点了被吓得脸色最白的一个,“你说!”那人本就惊慌,让刘钦如电的目光一照,浑身一时僵直了,震怖失措,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跪在那里簌簌而抖。   “怎么都不说话?”刘钦问,“只是询问交战情况,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莫非此中有什么隐情?”说着转向旁边的刑部左侍郎。   刑部左侍郎自己也正忐忑,见刘钦两眼忽然扫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先已“啊”了一声。   他今年四十来岁,做官已有十年了,以前也曾见过刘钦,而且对他说得上熟悉。在他印象当中,刘钦还是个颇为年少、不通什么朝事的小太子,虽然身份尊贵,毕竟不懂什么事,心思也不在朝堂上,听说和兵部的周侍郎还颇有一段风流韵事。   从江北回来之后,刘钦在朝堂上倒偶尔能说两句话,但之前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他仍没怎么觉察出区别。刚才刘钦一番作色,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马上便知道,今天等闲是糊弄不过去了,见刘钦忽然转向自己,几乎吓了一跳,不敢和刘钦四目相对,也转向堂下,附和着道:“大胆!还不速速交待?”   陈执中慢条斯理地道:“想是太子殿下威重过甚,这些草寇心惊胆落,已是口不能言。殿下若是不弃,臣愿代为问话。”说着起身走到堂下,对着其中一人温声问:“这是在朝廷的公堂上,一切有法度可依,你不必害怕,只管把当时情况照实说来。”   他面容白净,语意温和,气度沉静,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容,看向那人的眼神却是攫得紧紧的。被问到的那个俘虏怔怔地抬头看着他,过会儿磕磕巴巴地道:“是、是……那天是……邹将军忽然闯进来,把,把俺俘虏了。”   刘钦问:“在哪俘虏的?”   “啊,在,在大营里……”   “在大营里?”刘钦问,“既然是在大营,说明没怎么经过激战,既然不需激战,如何还有前后夹击?你们方才说,是同时遭遇了两路官兵,那我问你,陆宁远部当时何在?”   那人一呆,哆哆嗦嗦地道:“陆……陆将军部,也,也在。”   “你亲眼瞧见?”   “这……”那人迟疑着,“是、是俺亲眼瞧见。”   刘钦忽地冷笑一声,“扎破天败亡之前,所部足有万人,两路官兵既然是分头夹击,战况又并不激烈,如何能让你把这两路长官瞧见个遍?你到底见着的是谁,还不从实招来!”   他每问上一句,那人就抖上一下,本来就已近崩溃,到最后让他这样一喝,登时承受不住,软倒在地上,忽然“咚、咚”地磕起头来,大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实在什么也不知道啊!”   一直坐着不出声的刘缵忽然开口道:“只是一个草民而已,太子殿下何必这般威吓于他?”   刘钦转头道:“只是听他言语之中多有前后矛盾之处,追问几句罢了。既然是审案,就要审个明明白白,是不是?”   在几人说话的时候,陆宁远始终咳嗽着,几乎没有片刻停歇。他虽然刚喝过了水,有多少就喝下了多少,渐渐不再觉着口渴,但肺疾正剧,自然不因几杯水而缓解。他咳嗽时并不抬手掩嘴,也不偏头弯腰,仍是挺直了地坐在椅子里面,一条脊背像是铁打的一样,咳嗽时,也是锤头打在铁上,一声声铮铮地响。   刘钦频频向他看去一眼,却始终没有同他说一句话。陆宁远一面咳、一面听,见这些由邹元瀚押解进京的俘虏所言没有一句实情,也并不出言反驳。   刘钦总结道:“所以你们都是在营中被邹部俘虏的?”   俘虏们连声称是。   邹元瀚道:“也有一些是让陆副守备抓到的。”   刘钦点点头,又问:“官军两路夹击你们?”   俘虏们正待继续称是,刘钦却忽然抬手止住他们,“别急。此案既然是由陛下御笔点下的御案,那么谁要是敢弄虚作假、不说实话,犯的可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族诛的!所以回答之前,都好好想一想,实在想不起来的,给你们见一个人,见了他,你们可能就能想起几分。”   说完高声又道:“把人带上来!”   众人一齐回头。就见几个东宫牙兵押着一人送上堂来。那人被五花大绑,胡子拉碴,一面挣扎,一面被推搡着进来,让人按着在堂前跪倒时,因为膝盖磕到地上,还愤愤地骂了一声:“直娘贼!”   余人正不明所以,邹元瀚和一众俘虏已经惊得瞪大了眼——来人竟是已经被陆宁远砍了头的扎破天! 第123章   在场的知情人正为见着这“死而复生”的扎破天而不胜震骇时,门口传来通报,过得片刻,兵部尚书和周章也穿着朝服到场。   原来是刘崇在宫中发下手谕,让他们协同审查陆宁远和邹元瀚这两个案子。可是之前没让兵部参与,现在却忽然让人来,从下朝到现在的短短这段功夫里是发生了什么,让刘崇改了心意?刘缵和陈执中互相对了下眼神,均摇了摇头,再看刘钦,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感到一丝不安。   刘钦指着扎破天,对邹元瀚道:“邹将军,此人是谁,你应当还记得吧?”   邹元瀚脸色刷地一白,从椅背上倾了倾身,咬着牙答:“我不认识这人。”   扎破天当即大怒,“放你娘个屁!不是在大同镇你让我撵得跟兔子似的那会儿了,哼,到了京城里边,怎么,臭虫钻进瓜子堆里,你还充上仁了!现在装不认识你扎破天爷爷?”   刘缵一惊,向邹元瀚瞧去。邹元瀚脸色果真变了,和刚才的气定神闲大不相同,再看地上跪着的那些俘虏,无不满脸惊愕,一开始没人说话,后来有第一个人叫出声“大哥”,其余人也纷纷叫道:“大哥,你没死?”   “大哥!” “大哥!”   邹元瀚脸色青白,意识到自己可能让人耍了,但这当口千万不能服软,便道:“据本将所知,扎破天被俘虏后不久,即被陆宁远砍头,现在这个恐怕不是本尊。”   扎破天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前几天他被秘密送进城,让人放进车里东拐西拐,不知道给安置在了什么地方,睁眼便在一间小屋子里瞧见刘钦。他对刘钦印象当然深刻,刘钦也和他之前见到的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衣服好看,好像还显得更俏了,鼻子底下的两片嘴也还是红彤彤的。可等听说他竟然是皇帝的儿子之后,扎破天不禁把嘴张出一个圆形。   马上,他想起自己之前轻薄刘钦的经历,想自己本来就是俘虏,还和刘钦结下过梁子,这趟看来是必死无疑的了,不由心如死灰,好像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但下一个念头就是:去他爹的,老子也算在太子身上摸了一把,除了他,还有谁能在太子身上那么摸?不是他老子,就是他娘老子!他是男的,肯定不是娘老子了,那太子的老子是谁?只有皇帝!可见老子虽然没当成皇帝,那也和皇帝差不多了,死也死够本了,嘿!转念又颇为自得。   刘钦却像没认出他来,简单问了他几句便离开了。之后一连多日,扎破天都没有再见到他,直到今天忽然被拉到一个什么大堂上,四周坐着一堆人,把他围在正中,跟他一起跪着的,许多都是他的老部下,正在这儿说着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的事。   他正摸不着头脑,那边邹元瀚居然说他不是他。彼此交手那么多次,邹元瀚就是说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他也得驳上两句,虽然一时不知道邹元瀚是什么意图,但也必定不能让他如愿,当即骂了一声:“屁!”   然后往人堆里问:“刘大有,你说我是谁?”   被点到那人忙跪直了,这次也没再看就站在一旁的陈执中的脸色,下意识便道:“你是咱扎破天大哥啊!”   邹元瀚仍咬死不松口,“分明是有人假冒——”   旁边,一直不曾说话的陆宁远忽然道:“末将在行刑时所杀……咳咳……乃是,咳!相貌……”   刘钦抬一抬手,让他别再说了,高声道:“传李椹上堂!”   李椹即刻便被带了上来。   刘钦稍作示意,李椹便代陆宁远道:“启禀众位大人,当日陆副守备所杀,乃是从俘虏中挑选出的一容貌、身材与扎破天相似之人,其名字、身份卑职已带来,请众大人验看。”说着从袖口当中拿出一张纸,呈给旁边的小吏,“扎破天本人,未随其他俘虏一并移交入邹将军部,而是随我部一同回京。”   刑部左侍郎看过后,递给其余人,问李椹:“你的意思是,你们当日所杀乃是一个替身,真正的匪首被你们私藏了下来?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   这样一顶帽子压下来,李椹面上却丝毫不见惊慌之色,跪地道:“大人,卑职等也是无可奈何!此前我部一应军功,朝廷从未颁赏,战报发去,兵部也鲜有回文。若不出此下策,恐怕今日扎破天所言,便与这些俘虏众口一词了,卑职等所怀冤情,如何能得昭雪?”   刑部左侍郎看看旁边,正要问“你有何冤情”,那边刘钦却先对扎破天解释道:“刚才这些人说,你战败那天,是邹将军率人攻破了你的大营,他们大多说自己是被邹将军俘虏的。”   扎破天听完,果然两条眉毛高高地一竖,第三次道:“放屁,放屁放屁!这是往他脸上贴金,往我脸上涂大粪呢!他有那个能耐?我是让——”   他顿了一顿,随后悻悻地抬手一指陆宁远,“让这小子给耍了。他白天说要和翟广议和,晚上说打我就打我,奶奶的鬼一样!我当时……我当时,哎!当时也是不小心,正吃着酒,没提防让他给一锅端了,他老邹?连个影都没看着。”   他看看陆宁远。说也奇怪,陆宁远袭破自己那天,看着可龙精虎猛的,这会儿不知怎么,突然成了个病秧子,跟要把肠子咳出来似的,像是活不了几天。这一路上,陆宁远待他不算赖,他也就没太幸灾乐祸,只是忍不住想:他奶奶的,要是当天他也是这模样,老子一把捏死了他,还能让他擒住?   “当日具体情形如何?”刘钦追问。   扎破天不乐意讲自己吃瘪的事,偏一偏头,不打算说。可头一偏之后,刚好看见邹元瀚一脸紧张,马上转了主意。他为人看着粗疏,其实脑子却快,隐约猜出邹元瀚是拿自己撒了个谎,哪有不揭破的道理,便把当夜情形一一道来。   刘钦又问俘虏们:“你们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扎破天本人?”   俘虏们见了老首领,都无法抵赖,只得纷纷点头。刘钦又问:“他所说可是实情?”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又补充:“好好想一想,说错了的,可是欺君之罪。过后会把你们分别关押审问,口供如果互相出入,恐怕有人全家都要掉脑袋。”   俘虏们互相瞧瞧,又看扎破天,让扎破天两眼一瞪,登时心虚,全改了口,承认扎破天所说才是实情——当晚并没看见邹元瀚,他们是陆宁远人马被翟广打光之后,被邹元瀚借兵威强行带走的。至于为什么之前那样说,是关押途中,邹元瀚以他们全家性命相要挟,又许给他们事成之后可放他们一条生路的好处,才按他教的说。   “第一件事弄清楚了。”刘钦凉凉一笑,“不着急,还有后面的几件。”   他转向兵部尚书和周章两人的方向,问陆宁远当日大破扎破天后送去的捷报何在。兵部尚书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周章则从袖子当中拿出数本文书,神色平静地道:“陆宁远所发文书俱在这里。兵部收文后,并未呈递内廷。原件已佚,这些是臣抄录的副本。”   刘钦命人拿来,找到关于破扎破天那战的报告,当众读出,果然与扎破天所说若合符契。   堂下一时无人吭声,刘钦把那一本公文放在一旁,举起其他各本,道:“大同镇外,陆宁远尽烧翟广粮草,使其不能远遁,又设疑兵,使翟广进退不能,这才被困黄州府数月,几被全歼。觇知翟广于要路设伏之后,陆宁远一面发兵救援,接应邹元瀚马军,一面向其步军快马传讯,使其倍道兼程赶往交战之地,否则邹元瀚孤军轻入,已不是死在翟广、就是扎破天的手上了。”   “扎破天,我说得对么?”   “是这么回事。”   “后来翟广和扎破天分家,邹元瀚又一次轻敌冒进,追扎破天部,遭翟广前后夹击,折损万人!朝廷在黄州府的官兵,几乎损失殆尽。之所以苟全一条性命,乃是因陆宁远看准战机,趁鹅笼镇守备空虚,一举夺城,将翟广大军家眷并一应粮草辎重都控制在城内,方才一挽颓势。”   刘钦不再问扎破天了,转向邹元瀚,冷冷瞧他,“再后来陆宁远夜袭扎破天部,生擒其帐下众部将,不费一兵一卒。你邹元瀚却连一个小小的鹅笼镇都守不下来,因滥杀无辜失了众心,让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只得狼狈逃窜,将大军驻防之处拱手让人。”   “陆宁远无处可退,只得在城外扎营,你则回到大同镇观望形势,等待援兵。陆宁远担忧翟广在大军合围之前突围出黄州,领一支孤军与翟广拼死力战,前后不过三千之众,却与翟广的万余大军于数日之间血战二十余次,使翟广死伤千余人,被拖得迟迟不得走脱,这才被我集结而来的大军围住,几被全歼。弹劾陆宁远损兵折将,便是为着这个。”   刘钦说完一件,便把一份公文扔在桌上,一时间只能听见他侃侃陈词和公文落下的“啪、啪”声。等说完之后,他两手也空了,话锋一转,“而你邹元瀚是怎么向朝廷报告的?”   “大同镇一战,是你大破翟广与扎破天联军。鹅笼镇一战,是你大破扎破天部,又把翟广打得元气大伤。官军四面合围,是你指挥调度有方,歼敌万余,一鼓破贼!你一个偾军之将,几无胜绩,有何等脸面,竟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莫非真当我朝廷无人,任你黑白拨弄不成!”   邹元瀚忽地浑身一震,眼看着身子在椅子上面挫了一挫,看看他,又看向刘缵。刘缵不说话。   “几次作战的真实情形,除去陆宁远发往兵部的军报之外,你邹元瀚的部将也有些良心未泯的,写了证词在这儿。我这里的只是副本,原件已在下朝之后呈递入宫,算算时间,想来陛下此时应该已经读完了,如果没有……”刘钦又露出一个笑,“那便是我送去的东西太多,陛下一时还不及遍览。”   邹元瀚脸色彻底白了,问:“你送了什么东西?”   刘钦正等着他发问,“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些你邹将军几次杀良冒功、虚报士卒人数吃朝廷空饷、克扣士卒军饷被服等事的实据而已。”   他话音落下,不知邹元瀚作何想,刘缵听来,心里已是一惊——有些事情连他也只是隐隐听说,刘钦如何能够查到?莫非……下意识地,他看向陆宁远,可陆宁远只是靠在椅背上,一声一声咳着,除去刚才说的那半句话外,再没有吐过一个字,好像在这场谈话之外。   刘钦回堂上坐下,忽然问:“邹将军,你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如何还能在椅子间安坐?”   邹元瀚满头大汗,怔怔地不答。刘钦大声道:“来人——”   “邹元瀚!”话音未落,却有一个声音插在当中,竟是陈执中的,“朝廷对你信重有加,畀以东南剿匪全权,你竟不畏威怀德,如此利欲熏心,竟然妄想欺瞒朝廷、欺瞒主上,其心可诛!待我之后奏明圣上,陈述实情,怎么处置你,陛下定有定夺!”   他明里是丢卒保帅之意,好像当场要和邹元瀚撇清关系,刘钦却听出他其实话中有话,意在告诉邹元瀚,之后他要去面见刘崇,陈说此事,此事还有转圜余地,要他千万不要松口,更不要随意攀扯别人。   刘钦忽地嗤笑:“如此重罪,有死而已,何必再惹陛下烦心?”   陈执中道:“殿下此言差矣。我大雍祖宗法纪俱在,一向用刑甚慎,如邹元瀚这般大将,更不可失之轻率,以寒众将之心。不经三法司、不经朝廷会审、不由陛下亲自裁准,如何能草草当庭鞫谳定罪?一切还是等陛下旨意发来再说。”   刘钦又不傻,自然知道此事只要一拖下去,那邹元瀚就再也死不成了,不论刘缵他们用什么法子,到最后总能保下他来。他闻言并不答话,起身自顾自地在堂中信步走了起来。   他走到堂下,拔出腰间佩剑,平放在手上,一边端详,一边走着,一边道:“诸位可知江北有一个守备名叫成业的,曾死在这把剑下?”   他突然当堂拔剑,谁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不由各自紧张起来,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后面的话。   “他的确该死。为着保全自身,置数千友军于不顾,坐看他们一个一个死于夏人之手。如此之将,有不如无。后来我杀他时,曾说日后要是再有只顾谋私,置国家大计、天理人情于不顾的,此人便是榜样!”   他说这话时,刚好走到邹元瀚背后。陈执中忽觉不对,大叫道:“老邹!”邹元瀚也即惊醒,猛地一推桌子,就要向前一步站起,刘钦却赶在前面,拿剑往他脖颈前面一横,两手狠劲向着怀里一压、一转,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竟就此把邹元瀚的半边脖子给割了开,登时血溅三尺。   刘钦因站在邹元瀚身后,浑身只两手让血喷得红了,他也不收剑回鞘,一翻手腕,长剑便插在邹元瀚伏倒的尸体旁边,直没进桌子当中。   这一下实在事起仓促,左右虽有卫士,却无人来得及上前。邹元瀚毕竟是带兵之人,武艺算不上弱,但因始料未及,竟然也全无还手之力,临到死时,眼睛仍然睁着,贴在桌上的一张面孔上面,满布吃惊之色。   但听得“哗啦啦”一串巨响,所有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人都站了起来——除了陆宁远。他身体前倾,手按在膝盖上,实在是想站却站不起来。还有人惊慌之下碰倒了桌子,其上东西散落一地,滚到俘虏脚边上。人人瞪远了眼睛看向刘钦。   万籁俱寂之中,扎破天忽然大叫一声:“好!”   因为没有人想到要阻止他,他反背着手,竟膝行两步上前,挨到邹元瀚桌子边上,高高兴兴地说下去了,“老邹,你死得好哇……不说别的,你是早该死了,省得往后你家孩子,孩子再生孩子,都不长拉屎的腚眼……”   刘钦站在邹元瀚的尸体旁边,淡淡开口打断了他:“我刘钦今日擅杀大将,所有干系,都一力承担。至于诸公身上的干系,那怕是也脱不开,都得各人自己担着,谁也保不下谁。”   “邹元瀚有再大的能耐,料他手也伸不进兵部里去。陆宁远这几月如何为国宣劳、奋不顾死,你们当中也有人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却安然吞没其战功,反诬以无中生有之事,把人弄进大牢里——那时如何不想众将士寒心之事!”   他紧紧盯着陈执中,又看向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举着鲜红色的两手,从邹元瀚身后踱回堂下,“陆宁远在前线,朝廷军饷却是发给邹元瀚的,邹元瀚不给,陆宁远便派人四处筹粮。”   “有人从中作梗,让他怎么都筹不到,他就和军士们一样,一天只吃两顿,后来一度减到过一顿,还曾吃过百姓们只有喂猪时才用的粗糠。从始至终,没有劫过民间一粒粮食。所过之处,乡绅百姓纷纷争睹,说今日才知何为王师。我空口无凭,具体情形如何,问一下亲历的战士,自有是非区直,混淆不得。”   “他那条腿,你们也看见了,在牢里十几日就成了这样。打起仗来,一打就是三个月,他后来作战的时候,是让人把腿拴在鞍上才能不从马上掉下去的!就这样,足足追着翟广打了多少天!三千士卒打得星散,只为了拖住翟广,等后续大军尽收平贼之功。”   “我问在座的诸公,平日里都大谈忠义节烈,慨然为国,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   “你们不行,你们做不到!我刘钦也做不到,只有他陆宁远能。可你们如何待他?”   他走到陆宁远旁边,按在他肩膀上,手上鲜血一霎时沾在他满是脏污的囚服上,在那上面又添了一层。   从头到尾,陆宁远无论咳成什么样,在椅子上始终都坐得笔直,可被刘钦的那只手轻轻一按,却忽地难以承受般弯下了腰。刘钦神情陡厉,那只千钧重的手一时在陆宁远肩头攥得紧了,“你们竟然、你们竟然敢这么对他,你们竟敢这么对他,有半点心肝没有!”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你们当中有些人身居高位,只想着怎么稳住自己屁股下面这把椅子,想着怎么往上爬,蝇营狗苟,终日抬头眼巴巴地看,几曾低头想想我大雍,几曾开眼看看这天下!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任你多高的官位,多大的威风,就是把你们拆成段一斤斤卖了,也没有陆宁远一根手指分量重!他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就是死十次百次也不够赔!治他的罪,凭你们也配?”   他说这话时,谁也不看,只死死盯着刘缵。刘缵一时愕然,满脸血色退去,两只手轻轻抖着,不知为何,脸上神情不是震怒,而是种难以置信,如同被一支飞箭当胸射伤。   刘钦却是胸中大快,不再理会旁人,也不去想之后要过的难关,抬起陆宁远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上,从椅子间扶起了他,看样子是想不等结案,就把人带走。   陆宁远浑身颤抖着,倚靠着他,使尽力气站了起来。起身时,或许喉咙里面轻轻发出一声,像忍耐着什么似的,听着却又近乎哽咽。刘钦偏过头,向他看去一眼,那一眼含蕴着许多东西,如同聚起的大浪,立起一道摇摇欲坠的水墙,已深深地倾斜过来,只待轰然扑来的那一响。   然后,他弯一弯腰,手臂一探,一把将陆宁远抱起,旁若无人般昂首阔步地去了。 第124章   刘钦把陆宁远带回家,让人去找大夫,又吩咐下人帮陆宁远洗一个澡,再换一身干净衣服。他没有更换朝服,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手拄在桌上,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过不多时,没等陆宁远清洗完出来,周章忽然来拜访。   从来都是刘钦去找周章,自从二人没有了师生之分以后,周章几乎再不曾来他府上,探病时除外。刘钦心里奇怪了一下,知道两人没时间说上几句话,仍然让人把他请进来。   周章进来,却并不坐下,站在那里,神色间颇为复杂。上一次见到他这幅神情是什么时候?刘钦忽地一怔,没有开口让周章入座,也没让人上茶,就这么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有片刻的功夫,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是许多许多年前,周章像一个真正的太子侍讲般讲过课,刘钦又一次留下了他。一直闹到后半夜,周章坐起来,沉默地一件件往身上穿着衣服。刘钦带着餍足、带着快乐、或许还带着少年人天真的残忍,翻一个身,从后面抱住周章的腰,亲昵地蹭蹭,头枕在周章腿上,抬头对他道:“你不要总是冷着脸,你也喜欢喜欢我。”   说完,他在床上蹭蹭,让自己在周章腿上枕得更实,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看着周章讨好道:“你对我笑笑,我就什么都不想要啦。”   周章手上一顿,低头看他。那双冷淡的、好像一直在被迫承受着他的眼睛当中忽然有什么闪了一闪,那时候在他面孔上的就是和现在一般的复杂之色。   刘钦回过神来。他与周章分开太久,像这样的事情想起来时,居然不觉着再如何地心潮翻涌、难以自制,只是觉着有点难堪。他定定神,正要发问,周章却先道:“当庭格杀朝廷二品大员,不像是你做出的事……你想过后果没有?即便你是太子,但朝廷自有法度,岂能轻饶了你?”   “当时也没想什么后果,”刘钦抬头看他,丝毫不加掩饰地直言道:“只是一时义愤而已。”   周章怔了怔,像是不确定般,又好像第一次同他认识,两只眼睛如同两只钩子,探进他的眼睛当中,想要钩出些什么来。他没问刘钦之后有何打算,也没替他谋划什么,而是忽然问:“你还记得……荀相么?”   刘钦许久不曾听过“荀相”二字,闻言一时微愣。这是当初与陆宁远之父差不多同时被谗杀的前宰相,也是周章的老师。   他忽地想起什么,脸色变了一变,抿起嘴,脸上显出几分强硬之色,“我记得。”他的两手下意识地轻轻握住了,看着周章,“你想听我再道一次歉么?”   周章瞧见他的神情,眼中忽显失望,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宫里来人送来谕旨,让刘钦火速进宫。   刘钦整整衣服起身接旨,回头对周章道:“当初荀相之事……如果你觉着咱们两个还有没说尽的话,就在这里稍待,等我回来之后再说——”他忽地嗤了一声,极少见地自嘲:“要是我回得来的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随宫使离开了。   陆宁远再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刘钦。   在回太子府的轿子里面,他还始终维持着清醒,似乎还和刘钦说了几句话,但已经记不清了。   他思绪太乱,浑不知身在何地,只知道在一模一样的祗辱蹉跎之中,原本已经死去、被他亲手杀死的刘钦,忽地劈开这个囚禁了他两世的牢笼,引一束天光照进他的怀里——又或许当刘钦袍服翻卷着怒气,闯进这间幽暗溽湿的囚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自己就是那一束亮堂堂的光。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在江边牵马而行的那个黄昏,在那些被囚禁的、暗无天日的白天和夜晚,同样的问题,他在心里问了自己千次万次,没有人能回答。天与地只对他沉默着,看着他奋力挣扎或是心灰意冷地溺毙水中,无论怎样都不置一词。他孤独地生,又无意义地死去。   但在这一天,天与地所夹出的牢笼豁然洞开了。数年来的第一束日光打在他身上,这样热,这样刺眼,浑不像三月底的江南春日。那照耀着他的,是大同城外横于高高的城墙之上的、那一轮金戈铁马的烈烈白日。它不曾照在他的父兄身上,也不曾照耀过上一世的他。   可它现在升起来了。   直到这一刻,不是他身体当中的某一个部分,而是全部的他,才真真正正地走出了那一次死亡。于死亡中复生的他在这个崭新世界第一次睁开眼,从那裂开的缝隙后面,看到向他伸来的那一只手,如何能不心潮浪涌,如何能不奋起全身的力气,把它牢牢攥在手里?   他想不起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紧紧抓着刘钦。刘钦让他抓着,好像还掀起他的衣服看了看。再后面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他强撑着醒来,似乎是在水里,氤氲的雾气遮住了眼睛,他竭力去看,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便又昏迷。   他几次睡去,又几次清醒,恍惚间好像正让人摆弄着,轻柔的手抚在他的身上,温热的水扬在他的头顶,从他头发的缝隙间流过。他不喜欢让人服侍,抗拒着想要起身离开,可马上就没有了记忆,再睁眼时,那只手正在帮他把衣服穿在他的身上。   这世上的每一只手都是刘钦,他于是想也不想,一把将它攥住。可是不是。他惊了一惊,怅然松开手指,悲伤的阴翳席卷天幕,陡然将他笼在里面。他又一次睡去了。   最后一次睁开眼,他已经躺在床上,嘴里是药汁的苦味,身上穿着干净的新衣,腿上好像盖着厚厚的被子,膝盖旁边,有一只烧温的手炉,烤着他的腿。刘钦不在。   可他无比地想要见到刘钦,就在现在,就在此时此刻,一丝一毫、一时半刻也没有办法多等。就像呼瘪了肺的人一定要浮上水面喘一口气那样,他也一定要见到刘钦,若不如此,他实在难以忍受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忙费力地转动身子,想要朝那里看去。可是还没等他转过身,德叔便走到了他床边来,慈蔼地问他:“醒啦?”又道:“刚后半夜,再睡一会儿吧。”   陆宁远急迫地问:“殿下呢?他……在么?”   “殿下刚回府就被传进宫了,快两个时辰了,现在还没回来。”德叔已经听说了在刑部发生的事,说着叹了口气,带着一脸忧色,反过来安慰陆宁远不要担心。   直到这时陆宁远才有余裕去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刑部大堂杀了邹元瀚,对刘钦而言意味着什么。一翻身坐了起来,想要下床,左腿却动不了,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烛影乱摇,片刻后他意识回笼,人已栽倒在床边。德叔半抱着他,托着他已经从床边落下一半的身子,因为老迈,好半天才把他重新扶回床上。   “大夫刚给你施过针,可千万不能乱动。”德叔年纪大了,扶他很有些费力,喘着气,不算严厉地呵斥了他,又劝他道:“你别急,殿下毕竟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再糟……应当也不会怎么样的。”   陆宁远摇摇头,左手按在腿上,忽然大咳起来。再如何神勇,他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地闯进宫里,更何况他现在连这一张小小的床都闯不出去。   他只能在忧心中等待着,在见不到刘钦的时间里一刻一刻地尽力忍耐。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过了与他的上一世一样漫长的时间,窗外传来一道脚步,“嗒、嗒、嗒”地发出沉稳轻健的低响,是他熟悉的,刘钦的脚步声。   那声音渐渐近了,从窗边经过,消失在不远处,又在外厅的门口出现。隔着一扇门,脚步顿住,小声交谈的声音响起来。   是谁阻住了他?他们交谈得太久了,好像持续了足足十年、百年、一千年。陆宁远用力听着,将身体转回一半,只恨不能昏死过去。终于,脚步声重新响起来,一下一下踏到他的房间门口。“吱呀”一声,门板开了,后面露出刘钦的脸。   风露沾在他的发丝间,在额头的一角,那里破开了道两指宽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没有再流血,却泛着鲜艳的红色。在它下面,那两道长长的眉头皱起,刘钦深深地板着脸走进门,却在看见他的那刻,或许是被他在床上栽歪着身子、伸长脖颈、竭力向后看去的样子取悦了,松开眉头忽地一笑。陆宁远就呆住了。   他看着刘钦走近,视线和身体一点一点随着他转动,胸口当中有什么在滚滚地翻涌,像是煮沸的汤。他有那样、那样多的话要对刘钦说,可他为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钦坐在床边,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给你开的方子里有镇痛安神的药,怎么连一整夜都没睡成?是腿还疼得厉害么?”   陆宁远怔怔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如梦初醒,摇了摇头问:“殿下头上……”   刘钦不甚在意地道:“父皇发了阵火,没事。”   陆宁远坐直了,身子朝他微微倾着,“殿下……朝廷如何处置殿下?”   他一脸刘钦为他捅破了天的表情,神情当中不是感动,连鼻子上都写满了“惨痛”二字。刘钦做过的事,不愿旁人多说,白天之所以如此,也全无对陆宁远施恩之意,所以也就不乐见他这幅模样,于是挽了挽袖子,说得愈发轻描淡写,“还能如何?不过就是暂时罢了参政,在家禁足一阵,权当是休息了。”   刘钦身为太子,许多朝事都有权过问,参与其中,这所谓的“暂时罢了参政”,可不像他说得这样轻松,大有要去他的权之意。陆宁远虽然不通朝政,却也知道厉害,闻言不由一呆,垂下了眼,牙紧紧咬了起来。   刘钦正想再安慰两句,和他解释自己还不至于为了这事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忽然德叔敲门,送来一小瓶酒。   刘钦便转为解释:“这是给你擦腿用的药酒,大夫特意嘱托,说多擦一擦,有舒筋活血之用。”   说完,他正打算从床边起身,给德叔让出地方,却忽然心念一动,从德叔手里接过酒瓶,让他忙别的去了。   等德叔走后,刘钦一只手拿着酒,另一只掀开被子一角,露出陆宁远的左腿,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挽起他的裤腿。陆宁远大吃一惊,全身各处一齐挣扎着,带着这一条动不得的病腿挪出数寸,从刘钦手底下躲开了。   他胸口高低起伏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紧张失措,一瞬间出了一头的汗,看着刘钦艰难道:“我……我自己来。”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让这一路看不见的风给吹得零零散散,要拼一拼才能听清。   在刘钦从前的人生当中,除去父母之外,“服侍别人”于他而言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只有两个时候例外。一个是他两次在夏人营中伏低做小,做过些他从前闻所未闻的杂活,一个是他流落乡野,曾给翟广擦过一次背。其他时候,如他在睢州军营里与其他士兵和陆宁远互相上药,便不在此种之列了。   现在他回到建康,“服侍别人”四字就又成了天方夜谭,给人擦腿这种小事,就如同帮昏迷中的陆宁远洗澡,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做的。   可这会儿他忽然觉着新奇,见陆宁远誓死不从的模样,反而更加坚持,“你病成这样,也是我保护不利,自然该是我来。”一句话将了他的军。   陆宁远弓下了腰,拿手紧紧压住裤管,神情竟然好像还有几分可怜。好半天,他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看着刘钦,喉结滚啊滚啊,见刘钦没有退让之意,只好自己退出一步,颇为艰难地道: “我的腿……不好看,殿下可不可以……”   他顿了一下,几乎是哀求他道:“不要看。”   刘钦一愣,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下意识落在被他的手牢牢挡住的左腿上。陆宁远说完之后,不敢看他,马上也撇开了眼,视线无处可落,于是也落在自己腿上。   说来奇怪,行军打仗时,天气热起来,他也会和营里的士兵们一样,大方地挽起裤腿乘凉。每每遇到水源,他也和将士们一起跳下河洗澡,彼此坦诚相待,也从来没有为这条腿的残疾而有所避讳,更不觉着如何,可是这一条病腿,唯独不愿意让刘钦看到。   从他生下来时这条左腿就带着病,年纪越长,就越是畸形,同正常的那条大不一样,平时藏在裤子里还好,一旦揭开……   不止头上,他背上也溢出了汗,将整件衣服都打湿了。刘钦转回视线,定定地瞧了他半晌,然后没有如陆宁远所预料、期盼的那样把手拿开,而是认真地道:“松手,我要给你上药。”   陆宁远没有办法违逆他,又坚持一阵,终于坚持不住,慢慢拿开了手。刘钦几下挽起他的裤管,露出里面。   相识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陆宁远的腿。   它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苍白,而是和他的手臂、脖颈一样,让太阳照射出健康的颜色。只是形状并不健康,因为肌肉无力,陆宁远的这条左腿看着比常人的更瘦,放在生得高大雄俊的他身上,就更显得过于纤细了,像是从另一个人身上嫁接来的。因为太瘦,衬得中间那只膝盖高高凸起,骨头不自然地扭转着,让人一见之下,不能不感惊心。   刘钦怔了一怔。这片刻的停顿好像让陆宁远难堪至极,他咬紧了牙,一面飞快地放着裤筒,一面悄悄转动身体,想要把左腿藏在右腿下面。   可是膝盖一热,刘钦的手按在上面,力气不大,却将他钉在原地。刘钦摸着那块凸起的骨头,动作那样轻,半晌无语,却忽然抬起眼问:“你就是拖着这一条腿,打了一辈子仗么?”   他说完之后,神情一顿,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把手拿开了。   可是陆宁远没有心思察觉,在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外飞来,重重砸进了他的怀里。一阵难以置信的剧痛之下,从他胸口当中涌起一道激流,猛烈地荡遍全身,大浪拍来,打得天与地一同旋转。   他忽然想要落泪,忍住了,肚子里涌起无数的泡沫,他不禁难耐地弯了腰,几乎要从床边跌倒。就在这个时刻,刘钦的那几根莹白色的、匀称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畸形、突兀的膝盖上,他浑身颤抖,魂飞天外,在刘钦的手拿开之前,一把将它攥住了。   第一次,他跌入一个从未梦见过的梦,从心里生出一个妄想——   刘钦会是他的么? 第125章   陆宁远使了太大的力气,拉扯得刘钦晃了一晃,瓶中的酒高高摇起来,泼了一点在被子上。   刘钦心里一动,向陆宁远眼中看去,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与爱无关,仿佛在祈求着他。   刘钦身份尊贵,是惯常给予的人,一个机会,一份赏赐,一道夸奖,更甚至是一个公道,他都给过别人,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陆宁远是想从他那里获得什么。   陆宁远被下狱十余天,吃尽苦头,可是现在他已经被救了出来,邹元瀚也被杀了,陈执中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不多久。   换成旁人,遭遇这等无妄之灾,或许难以承受,陆宁远这等人,会需要被他抱在身上、拍他的背安慰么?刘钦简直想象不到,如何把一座巍峨高山抱在怀里拍打。   那陆宁远是想要什么?补偿么?最好的大夫和伤药么?还是想要再听一遍,像他在刑部大堂时那样,一时激愤之下口不择言的那些话——时隔半日,刘钦再想起来,那阵畅快渐渐淡了,剩下的倒也不是后悔,只是隐隐觉着有些尴尬。那番话本来倒还没有什么,可是当着陆宁远本人,就显得有些微妙的奇怪。   刘钦猜测着,手挣了挣,却没抽出。陆宁远把他的手腕攥得那样紧,好像自己是他的仇人。   刘钦探究地看向他,想从那双眼睛中的祈求下看出来点别的东西。   陆宁远目光抖动,床头的烛火在其中闪烁,门窗紧闭着,房间里并没有风。过了一阵,陆宁远的眼中泛起迟疑、退缩之色——刘钦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却想不起来——然后一点点松开了他的手。   在陆宁远的最后一根手指离开手腕之前,刘钦一翻手反握住他的,直到这时才注意到,陆宁远的手指冰凉,像是刚让冰水拔过。   他这举动好像没有额外的意义,况且像这样手握着手未免奇怪,因此很快刘钦就将手松开了,然后道:“我要擦药酒了,如果疼,你要出声,不然我不知道用什么力气。”   陆宁远神思不属,不摇头也不点头。刘钦看他直挺挺地坐直了,像是张开的弓,又道:“这么坐不累么?你靠在床边上。”   陆宁远慢吞吞地照做。   刘钦把酒倒在手心里,两手搓搓,“啪”地一声拍在陆宁远膝盖上面,抱着他凸起的那一小块膝盖骨,在那上面揉了一揉。   他其实并不知道药酒该怎样擦,抬眼向陆宁远投去询问之色。陆宁远却也不像是知道的样子,靠在床边,紧紧地盯着他,将两牙咬得几乎要格格而响了,好像正痛切地忍耐着什么。   刘钦在心里“唔”了一声,第二次擦酒时动作就放轻了些。可再看陆宁远,神情却和刚才一般无二,好像他正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好像自己的两只涂了酒的手是两把锯子,快要将他的小腿锯断了。   刘钦只好再减力气,一次次地减,弄到后来,已经和轻轻抚摸没有区别了,陆宁远却仍是汗出如浆,甚至微不可察地悄悄发起抖来。   刘钦对他生出几分怜意,又一次地,心里某处忽地柔软起来。   他还没有问陆宁远在牢里都经历了什么,但疼成这样,实在很是可怜。要是他大喊大叫也就罢了,偏偏陆宁远一声不吭,连咳嗽都忘了,那两只错开来、没有再看他的眼睛露出竭力隐忍的神色,不知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刘钦忽然又想要亲他。   贫巷里吃不上饭的乞丐同样可怜,但刘钦不会想要亲他们,现在却为什么想要对陆宁远如此呢?他不知道,但他是太子,可以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尤其对几乎从没拒绝过他什么的陆宁远。   他于是把酒搁在一旁,沾湿的手伸过去,轻轻按在陆宁远脑后,朝着他半俯下身。   他半垂下眼睑,看陆宁远两片轻轻抖着的嘴唇,又抬眼看向他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写满了窘迫、又好像压抑着什么的疑惑的眼。却顿了一顿,然后拿手指背面在他微微凹陷的两颊处敲了敲,对他道:“多吃点吧。”回正了身体,把手抽了出来。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周章,不是想他本人,而是想起自己两世里的每一次亲吻,和亲吻之后的兵荒马乱。   周章偏过头,他追上去,像是出郊狩猎一样,反复追逐着,直到他终于追上猎物,赶忙一口咬下。于他而言,过程总是愉快的,但对周章或许不是。   有时他或许在特殊的心境当中,对刘钦并不拒绝,于是便显得这个吻有些缠绵。但大多数时候,他恼怒着、痛恨着,把刘钦推开,两眼当中的愤怒、羞恼像是两把利剑,把余韵未尽、自顾自开心着的刘钦给钉在原地。   从前他不懂,在他的眼里只有周章,在他的心里却只有他自己。但是如今,在吻上陆宁远之前,那两把熟悉的剑就已经扎在他身上了。   刘钦没见过陆宁远看向他的两只眼睛写满厌恶是什么样子,也想不出,更私心不愿意见到。他如今既然已经懂得,以他的身份,同谁越近,就把谁给推得越远,自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重蹈覆辙。   周章曾说他从不曾“珍视”于他,年少时他不懂,明白时已经太晚了,往事已不可追,幸好于陆宁远而言还不算迟。陆宁远在他府上,仰他鼻息,又刚刚蒙他救护,此刻又躺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他如果想要强迫于他,那实在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了,可越是简单,便越做不得。   刘钦重新取来酒,拿在手上晃了一晃,酒还剩下大半瓶,他又倒了一些在手心上面,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淡淡的,重新替陆宁远擦起了腿。   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机会呢?他不动声色地暗暗想。从前周章对他和颜悦色一点,他便觉着他爱自己,那么陆宁远几次舍命救他、一路上紧紧抓着他手,刚才又用那样的眼神向他看过来,可是一个允许他吻上去的信号?   如果说,如果陆宁远爱他,那么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是太子么——他从很久之前就是了。因为他对他还算不错么——可他才为陆宁远做过什么,年少对周章时,他使尽浑身解数,恨不能把自己一切能想到的都送过去讨好他,周章一样弃如敝履。因为他生得好看么——可他从来都长这个样子,也没人对他说过喜欢。   刘钦一面擦酒,一面想着,忽然间觉出一阵烦闷。他迁怒于陆宁远,忽然抬头意味不明地瞪他一眼,这一眼不算友善,但也远不至于怒气冲冲,应当算是寻常的吧。但陆宁远像被烫到一样,身体一颤,飞快地将也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转开了。   在刘钦为他擦酒的时候,他正艰难地忍耐着,忍耐着比疼痛、比无休止的咳嗽更难熬的东西。刘钦把手放在他的腿上,在那上面一下一下轻轻抚过,他只是想想,便觉着难以承受了。   更何况从他膝盖、小腿处传来轻轻的触感,切切实实地向他身体当中传来,骨头间的疼痛好像在这不停歇的抚摸之下被拉长了、烧软了,不再是疼,像是一条长长的绳子,爬进他的肚子,忽然系在上面。   他起了反应,惊慌失措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不出声地用力喘气,想要把它平复。   幸好吃过了药,屋子又热,他没有在这会儿咳起来,但空气好像都不在他这里,他越是喘,就越是上不来气。慢慢地,他捏着被子,把它一点、一点、一点地推到腰腹那里,让它在腰间高高地堆起来,遮掩住身体上的异状。   可是还不行。刘钦的手那样轻、那样热,他满头溢出热汗,像是刚洗过第二次澡,悄悄将右腿支起来一些,向左微偏着身子,一面遮挡,一面竭力想让自己平静。   但是也没能做到。刘钦的手指、手心仍拨弄在他腿上,连那两只手上沾着的一点点水珠——或许是酒——都不像自人间来。   他低着头,两只长长的眼睛藏在黑黑的眉毛后面,烛火在他鼻子尖上吐着黄色的光,再往下,那两片红色的嘴唇轻轻合着,忽然间抿了一下——下一刻刘钦抬头,含着薄嗔向他飞来一眼。   陆宁远喉咙里忽地发出一响,浑身一僵,就连那在刘钦手掌下面、从他醒后本来一动也动弹不得的左腿也猛然绷得紧了。再然后,过了一小会儿时间,他慢慢放平了右腿,满怀着羞愧,将被子往腰间又推了推。   “我有些热,能不能……把窗户打开一下。”   刘钦发出一声,“嗯?”   他不笑时,面容严肃,旁人常常在此时就觉着害怕了。但其实哪怕是不笑时,他也可能是心情正好,或者既不烦闷,也不开怀。   现在显然是他心情正有些不好的时候,陆宁远只一眼便发觉,不由更忐忑了,喉咙紧紧缩着,不敢想刘钦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刘钦拒绝道:“你好容易一晚上没咳,还是先不要见风,热一热总比受凉好。”   陆宁远更紧张了,讷讷道:“没关系,我有点……喘不上气。就开一会儿,可以么?”   刘钦见他又朝自己露出有点可怜的神情,也不再坚持,无奈起身打开了窗户,只打开一点,让风能吹进屋子,却吹不到陆宁远。屋中烛火让风吹得片片摇曳,刘钦走回床边,这才发现陆宁远脸上出满了汗,怕他着凉,拿床头的布巾替他擦净了。   陆宁远只呆呆地看他。   刘钦忽然想:这样难道不算亲密么?要是别人,比如李椹,比如张大龙,比如……上一世的他大哥,也像他现在这样,陆宁远是会作何反应?   他因从没见过,也就没想出来,又想一阵,就不大开心了,见瓶中酒已经只剩下一个底,改了主意,不打算在这里一直守着,等陆宁远睡着再走,像什么似的。于是随手把酒放在桌上,准备找人进来,替陆宁远擦干净腿、关上窗、服侍他睡下。   可是刚刚动了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站起,陆宁远就轻唤他道:“殿下。”   刘钦很快回答:“怎么?”   陆宁远放在床边的手指无意识地动动,像在抓着什么,看向他的眼神格外紧张,仔细看时,隐隐好像还有几分热切,一张面孔却是木木的,好像他是雕出来的。   此时陆宁远心急如焚,看出刘钦将要离开,迫切的想要做些什么。   同刚才的刘钦一样,他也想到同样的人。周章清俊的影子正在他的眼前晃动——如果是周章,如果是他在,现在会做什么,让刘钦因他而欢喜、对他喜爱,然后在未来的某天,终于允许他在自己身上抱上一下?   不是危急关头,不是在谁重伤之下,更不是在牢门刚打开的那刻,而是在寻常的日子里,在任何地方,每一天、每一天地抱他。   他焦急地看着刘钦,明白自己现在必须要做些什么、至少要说点什么,而不是看着刘钦像是一只小雀,像往常一样扑翅飞走。他用上全部的自己去想,终于,从九重天外飞来一句,他抓住了,马上嚼也不嚼,原样吐出。   在池水一样的大汗中,他浑身湿淋淋地看着刘钦问:“你喜欢吃烧大雁么?” 第126章   在被这屋中的两人同时想着的时候,周章也正没睡。   他当然没有在刘钦那里等他回来,连坐都未坐,在刘钦启程入宫之后便也起身离开。   关于他提到的荀相,他与刘钦在几年前就谈过了,不止是谈,更是吵了一大架,这是他印象当中两人唯一一次像那样争吵,足足有几个月的功夫,两人私下里不曾说过一句话,见面时也不互相看上一眼。   后来是刘钦先低了低头,但即便是道歉时,也仍带着几分在他面前极少显露的强硬。周章同他重归于好,两人似乎又回到从前,可是没过多久便遭国变,周章随銮舆南走建康,刘钦不知所踪。   今上宠臣,多为岑士瑜、崔孝先之辈,朝野清流谈起,每每总要说上一句“乌烟瘴气”。但曾经也不是没有例外。   周章的老师荀廷鹤,生时官居宰辅之位,为人清正、雅致、克己复礼,士林目之为领袖。皇帝陛下似乎想要彰显自己明君气象,同荀廷鹤在国事上几番龃龉,一度废了他的相位,过后却又后悔,仍然把他摆在身边,当一只国泰民安的摆件,在使用那些用着顺手、说话顺耳的人的同时,偶尔向他看去一眼,聊以获得某种满足。   周章同他相识,是在二十四岁那年,他刚刚进士及第的时候。在考试之前,他在州县当中就已经有了些名声,入京以后,许多大人物想招徕他,让他做自己的幕下之宾。   众人看来,他这样年轻,又颇有文名,此行定能蟾宫折桂,前途不可限量,早早招入门下,将来也是一大助力。岑士瑜派人传话,说要亲自折节下贤人同他一见,当时的另一个宰辅洪维民也许他以千金,让他入府同他的儿子一起读书。周章却谁都没有理会。   且不说他虽然初来京城,却时时关心国事,知道如今朝政之失,同他二人脱不开关系,便是他们名声不错,他也不愿投谁的门墙。   同期的朋友得知之后,又是钦羡,又是为他担忧,均说他得罪了这两个人,这次考试必定无功而返,往后前景也不乐观,恐怕要等他俩都死了才会有出头之日。周章嘴上说那也未必,他不信偌大朝廷,没有一点公道,心里却也知道,朋友说得有理。   谁知放榜之后,竟然高中。   几年之后,他才知道是荀廷鹤看了他的卷子,大为赞赏,把他被扔出去的卷子放在了最前面,这才被皇帝看见。当时的他却并不知道,只是因为对荀廷鹤这位清流宰相心怀敬仰,考中之后,便去他府中登门拜访。   他心中赍着一份清高,虽然对荀向往已久,中榜之前,却从没有登门一次,免得有活动之嫌。那次造访,他换下曲江宴时所着那一身招摇的红衣,只穿一身寻常长衫,去荀廷鹤府上拜访。   家丁将他引入院中,他还没见到荀廷鹤的面貌,就先听假山后面传来一阵笑声。   周章心中一奇,转过假山,就见几个人在花圃当中席地坐着,几个年轻人坐成一圈,把一个人围在中间。中间那人身形清矍,白净面孔下留着梳得整整齐齐的五绺长须,不算茂密,看着同他本人一样有几分疏淡。这就是荀廷鹤,周章曾在殿试时见过,对他印象很深。   笑声不止是从荀廷鹤处来,他似乎说了什么,眼中闪着快乐的神色,几个年轻人被他感染,不由也纷纷莞尔。荀廷鹤却收敛了脸上的诙谐,正色又说了些什么,学生们也纷纷整肃了面容,神情认真地倾听起来,时不时点一点头。   这是周章第一次进朝廷大员的府邸,似乎与他之前设想的大不相同,他一时忘了紧张,也忘了刚进门时的局促,看着他们,好奇地又走去几步。   荀廷鹤声音不大,隔着这样的距离,听不清他都说了什么,周章有些出神,看着这一群在花圃的泥地上席地而坐的人,也不免忘了礼法,放轻了脚步走近。   忽然,他脚下一顿,让什么给绊了一下,一跤跌倒。花圃中的泥土很软,他跪在地上,两手撑地,倒是不疼,只是长衫扬起,里面打了补丁的裤子一下显露人前。   所有人循声向他看来,周章面上腾地一红,飞快站起,状似从容地拍打着身上,一张面孔却烫得足可以烙饼了,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衣衫,把补丁藏到后面。   学生们笑起来,荀廷鹤也微笑,但这是种善意的笑,像是一道春风,轻轻把周章的羞赧抚了一抚。荀廷鹤笑道:“夫子云:‘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榜眼何必行如此大礼?快来坐吧。”   两个年轻人挪动几下,给他让出一个地方,周章红着脸坐下,荀廷鹤却不再看他,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般,又同学生们讲经论道、畅谈国事。有时是他说,有时是别人说,一众人时而欢笑、时而沉思,也有时候,谈话间好像显露出几分愤愤不平,即被荀廷鹤温词揭过。   他好像不愿论人之过,即便是对洪维民这般朝野当中有名的奸相、岑士瑜这般仗着和陛下是故交这么多年窃居高位尸位素餐的老臣、崔孝先这般近来因苟且钻营而渐露头角的小奸小恶,也都不愿严词抨击,反而教导一众学生“此心光明”,以己身挽救国事,其余何必计较。   后来其他人走了,周章留了下来,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同荀廷鹤一番畅谈,他被荀的才学吸引,荀对他也赞赏有加,两人不觉聊到深夜。   荀廷鹤留他在府中暂住一夜,周章欣然而允,进到荀廷鹤特意让人为他打扫出的房间中,便瞧见床上摆着一套新衣,并不昂贵,只是寻常布衣,同他平时穿的也没有两样,只是没有补丁而已。再想荀廷鹤,似乎也不身着罗绮,明明身为宰相,却像个寻常文士。   周章接受了他无声的好意,从此成为荀廷鹤的门生。其实一般士子找大官拜师,师生之谊多是幌子,投其门庭才是真正用意。周章前番拒绝洪维民、岑士瑜,为此很是有了一番刚正不屈的名声,这次投入同为宰相的荀廷鹤的门下,颇为惹眼,即便荀风评甚好,京城里对此事也常有议论,但无论周章还是荀廷鹤,均安之若素,从未放在心上。   可惜后来,在夏人刚刚开始南侵的时候,荀廷鹤即被施反间计谗杀了。   周章回到家里,一边沐浴,一边翻来覆去地想着刘钦在刑部的那一番话。   他永远无法忘记在荀廷鹤刚刚下狱,还未被杀的时候,他请求刘钦搭救,刘钦那时说了些什么。   那是种极致的无谓和轻佻,刘钦甚至没有恶意,他只是在九天之上,哪怕是荀廷鹤这样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以怎样的方式去死,于他而言,都像是今天吃些什么一样,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忘不掉,也从没有真正原谅过,正是因为如此,今日刘钦在刑部的那一番话,才这样让他震惊。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样的话,不是在茶肆酒巷,不是在荀廷鹤家里,而是在刑部,在朝廷的公堂之上。他更不敢相信,这话竟是由刘钦说出——   刘钦神情凛凛、气愤填膺,更甚于竟将邹元瀚当场格杀,事后竟然还说,只是一时义愤,没有后招。他杀人的时候,隔着丈余远,还有两滴血溅在周章袖口上面,邹元瀚的颈血飞得那样高。   周章沐浴完毕,擦干身体,松松披上衣裳,等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他知道今晚有许多人不睡,都在和他做着同样的等待。   很快,刘钦被禁足、禁足期间不得过问朝政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朝会之时果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既有大举弹劾刘钦的,也有如崔孝先这般已决心死保太子、所以竭力为他说话的,众人各怀鬼胎,更有清流据理力争,痛骂邹元瀚,盛赞陆宁远,把水搅得浑而又浑,吵得刘崇不胜其扰,早早便宣布退朝,将岑士瑜传进宫里。   两人有几十年的交情,当着岑士瑜,刘崇也不故作高深,开门见山地把话说到实处:“北边逼得越来越紧,现在看,传位已经是避不开的了。你看……”   岑士瑜赶忙跪下,“此乃陛下家事,老臣岂敢预闻?”   刘崇还没开口,先被他把话给堵了,骂道:“你老岑少给我装相,我今天强让你说,你敢不说?”   岑士瑜早料到如此,从昨天听说刘钦在刑部杀人之事后,他便开始苦心思索了,昨天晚上同样一夜未睡,听刘崇发问,又故作为难了好一阵,才终于被逼无奈地道:“陛下既然强要臣说,臣不敢不进言。”   他从地上抬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刘崇,又沉默一阵,然后沉声道:“太子志大而难制,衡阳王器小则。究竟选择何人,全看陛下是为一时之权宜,还是国家万年之计了,更要看陛下能否舍得。”   刘崇一愣,随后猛地将脸一板,“大胆!”   岑士瑜道:“老臣不敢。陛下垂询,臣只得尽忠言事而已。”   刘崇让他一语道破心思,那股火发出之后,便没了下文,愣了好一阵,挥挥手让岑士瑜自去了。   对自己的儿子,刘崇自问比别人还要更了解的,他当然知道,虽然同为他的龙种,他这两个儿子却不可同日而语。   夏人逼迫甚急,刘钦与刘缵一开始都力主与其血战到底,绝不让步,但到后来,夏人兵锋南指,越逼越近、越压越深,他自己态度摇摆起来,刘缵便也跟着一起暧昧不明,反倒是刘钦这个原本的受益人,仍然毫不松口,力主抗战。   刘崇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当然知道,自己这大儿子转了态度,并不是甘心坐视弟弟顺理成章地继承大位,而是看出自己态度变了,紧随其后而已,是有意在自己面前显露乖顺。反过来,刘钦坚定主战,自然也不是对他这大位全然无意,反而每天眼巴巴地等着、正巴不得他快点让位,他之所以如此,其实无非是想借此收揽朝廷主战派的人心,好在朝中培养自己人。   这两个儿子私下里的明争暗斗,他这做父亲的看得一清二楚。原本只当笑话,看他们小打小闹,丝毫于自己无碍,但现在传位已成定局,就不能不慎思了。   刘钦志向恢弘,英姿杰出,朝野尽知,日后登基,即便不是明君,也堪为守成之主。换上刘缵,以其仁弱,恐怕江北这半壁江山是无由再复的了,但好在也不至于守不住江南之地。但无论由谁来,以现在朝中的南北对立,恐怕将来朝政还要被搅得更加乌烟瘴气。南人北人哪边受了冷落,都不甘心,他这两个儿子年轻,可没有他这制衡的手段,能在其中一碗水端平,大位传于他们,国家岂有宁日?   所以岑士瑜所言,实在是道出了他心中最隐秘的一个念头。他那“舍得”二字,究竟要舍得什么,岑士瑜没有明说,但话中之意不言自明——在刘崇心底里面,日后即便退位做太上皇,朝政却还是想牢牢把持在手中的。于一个皇帝而言,权力便好比生命,难道谁会甘心自杀不成么?   既然他有如此念头,刘钦表现出的刚硬强健、桀骜难制,甚至昨天忽然展现出的超乎他意料之外的残暴,就让他不能不仔细考虑了。将来他若想以太上皇之尊摄政,这个相对仁弱柔和的长子,似乎是更为合适的人选,否则以幼子这等性格,岂能甘做一个龙椅上的摆件,由他拨弄?   只是刘缵继位,哪怕自己可以在退位之前,先把陈执中逐出朝廷,以作敲打,可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众南人日后也必定气焰愈张,北击夏人,便更是成为泡影了……   刘崇挥退了宫人,谁也不见,在这两难之局面前,深深、深深地思索起来…… 第127章   后来刘钦还是吃到了陆宁远口中所说的烧大雁。   陆宁远两世征战,别无所长,只有这一样手艺受军中交口称赞。正如张大龙缝得一手好衣服一样,陆宁远也烧得一手好大雁。   发现这一点实属偶然。军中条件艰苦,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开荤,就是有荤也常常定量,平日里不交战的时候,战士们常常出去打些野味。   在上一世不曾为了救刘钦而废去右手之前,陆宁远射术甚佳,能开硬弓,有次看到北飞的大雁,怅然良久,忽然想士卒一连多日除了干粮之外再没吃过别的,于是取来一张大弓,奋力张开,向着高天一射,最后面那一只大雁便应弦而落,扑啦啦落在数十丈外。   亲兵飞马过去拎回来,一面夸陆宁远神射,一面问他如何处置。他们没有收拾过大雁,陆宁远也不曾措手过,但想大雁和鸡鸭也没有区别,便没让旁人动手,自己拔了毛、剖开内脏、清洗一番,放在锅里烧了,做完一尝味道,没什么特别,却也不难吃,于是往后这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每每有南来北往的大雁飞过,士卒们总是起哄让他再露一手,从射落到烹饪都是他一体负责,久而久之,陆宁远和其他人就都认为他擅长烧大雁了。   那天他搜肠刮肚之下,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刘钦,一时情急,便说出了那样一句,问刘钦要不要吃烧大雁。他话音落下,刘钦一愣,紧跟着他自己马上也后悔不迭,只恨不能把舌头吞了。   片刻后,刘钦问:“你会做么?”陆宁远忙点点头。然后刘钦便道:“那等你好一点了,做来尝尝。”他说话时,脸上带一点笑,不是平日里常见的冷笑或是假笑,而是真的笑了。陆宁远呆了呆,等回过神来,刘钦已经走了。   之后刘钦果然被禁足在家,一连多日也不见上朝。陆宁远既担心,又怀着事情毕竟是因自己而起的愧疚,几次忧心忡忡地询问,刘钦均轻描淡写地几句揭过。同周章一样,有一天陆宁远终于没有忍住,问刘钦为什么要这样做。刘钦给他的答案与给周章的不同,“要找公道,就要当时就找,总不能把你拖成下一个方明俊,我再把他千刀万剐,那样太晚了。”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这次便不是真笑了,“况且我的这把剑,总还是能杀个把人的。他邹元瀚先前就讨贼不利,杀良冒功、贪污军饷也不是一天两天,父皇对他积怨已久,只是顾忌着他势大,麾下多可用之兵,指望他能平了翟广,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如今他把队伍打散了,人不剩下几个,正当新仇旧恨一起算,他敢这么回京,就是不想活了,我把他杀了,父皇顶多气我一时,不至于当真为这事与我计较到底。”   同在刑部时的大义凛然不同,他这番话说得赤裸裸的,颇含机心,还带几分不加掩饰的恶意,让陆宁远不禁愣了一愣。但随后,他又问刘钦:“殿下当时杀人时,便想到这些了么?”说完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丝一毫的神情也不放过。   刘钦沉默着,让陆宁远这样盯了半晌,终于“哼”了一声道:“当时只是气急了而已。”   陆宁远问:“这样一来,殿下的谋划……不会坏么?”   刘钦神情变了一下,随后马上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也不止一条路走。”   原来他杀邹元瀚,当真没有后招,也不曾深谋远虑,就只是心之所至,义愤填膺。   后来刘钦离开一个时辰之后,陆宁远才忽然想到:刘钦为什么特意将心里那些机巧变诈说给他听?他若是想要自己的感激,大可不必说这些,只凭他在刑部时的那一番话,便足够自己对他死心塌地了。刘钦是想要自己真正理解他么?像今天这样的话,他可还会再对别的什么人讲?   他心里忽然像被大雁的翎毛轻轻拂过,登时坐立不安起来。   他帮不上刘钦的什么忙,便努力养病,刘钦每天都来看他。刚开始他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担心自己口拙无趣,或者说错了话,刘钦不再常来看望,常提着一口气,鼓劲说上许多。   后来他发现,无论有时他自觉把话说得很笨,或者一串一串、当着刘钦咳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又或者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自暴自弃地沉默上好大一会儿,第二天刘钦也还是会来,待他和前一天一样亲近,渐渐地不再那么怕了,每天天刚蒙蒙亮时便在床上“啪”地睁开眼,换上一身前天晚上用熏香使劲熏过的衣服,想刘钦今天什么时间会来。   就这样养了六七天,他就可以下地了。大夫看过,颇为惊讶,和刘钦单独出去,悄悄说了什么。陆宁远听不见,却能大概想到谈话内容。   上一世他戎马多年,腿疾自然也犯过几次,那时候看过的大夫,来一个便给他下一次同样的诊断,无不是说他腿疾太重,以后恐怕站不起来,就算能站起,骑马也都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不出一个月,他就又能披挂上马,亲自冲阵了,那些大夫见到之后,露出的神色就和今天一模一样。   刘钦送走大夫回来,看着心情甚好,陆宁远听他回来时脚步很快很轻,也没来由地感到一点开心。   开心不同于高兴,每每打了胜仗、或是前线有了什么进展,他会为此高兴,好像从胸口当中吐出了一口气。可他活得严肃,少有觉着开心的时候,但当刘钦推开门,眼里噙着轻松之色重新回到他面前时,他胸口忽地一轻,那口气不是吐出,而是留了下来,悄悄在他肚子里游。   他坐在床边,不动声色地开心着,就听刘钦道:“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面很热,应该也不会咳起来。”   陆宁远看他神情,似乎没有要先行离开之意,他所说的“出去走走”竟然好像是两个人一起,心旌摇动之下,猛一使劲从床上站了起来。   刘钦两只手已经抬了起来,看他站起,往下落了落,好像犹豫了下,然后仍是道:“我扶你走吧。”   陆宁远张了张嘴,那股紧张又回来了。刘钦低一低头,把他的一条手臂放在肩上,半边身子同他贴在一起,另一只手没处可放,过了一阵,轻轻贴在他的腰上。   只这一个瞬间,陆宁远浑身忽然被水湿透,两只手心同时涌出热汗,竟好像忘了路该怎么走。在原地呆立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刘钦问:“站起来很疼么?”他才如梦初醒,含糊地应了一句,几个字紧紧粘成一块,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忙向着前面迈了一步。   他的左腿前些天时已经几乎动都不能动上一下了,如今才过了七天,重新踩在地上,自然是很疼的。但陆宁远一时没有发觉,越是走,踩在地上的力气就越轻,他好像让风吹起来了。他和刘钦紧紧贴着,手臂从刘钦的肩膀后面环过,如他所梦想的那般,这个姿势和拥抱已经几乎没有区别了,他只要偏一偏头,就会碰见刘钦的耳朵,稍微低一低眼睛,便瞧见刘钦领口间的一小截雪白的里衣,他再熟悉不过的熏香气味隐隐约约传来,一会儿能被他闻到,一会儿又消失不见……   忽然,刘钦偏过头打了个喷嚏,好笑道:“你用了多少香?熏得我都有点睁不开眼睛。”   陆宁远呆呆地停住脚,又不会走了。   他不知道更多刘钦喜欢的东西,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无事可做,就把所有衣服用刘钦爱用的熏香全都熏过一遍,弄得房中烟雾缭绕,有如仙境。照这个用法,最开始刘钦送他的那些自然没两天就被用完,他只好央求来看望他的德叔,把自己还没到手的官俸赊给他,让他把刘钦府上的熏香先都借给自己。   德叔很奇怪,没要他的欠条,慷慨地把熏香给他带来了,还告诉他府里还有很多,而且刘钦虽然被禁足,但日常所需还是从不短缺,有专人负责采买,让他不必担心。   陆宁远就放心了。这么熏了几天,他自己便闻不太到,加上屋中虽然通风,但香味留在床褥、被子上面,总是挥之不去,他于是怀着疑惑,熏得一天比一天更香。   现在让刘钦一提醒,他才发觉原来自己闻见的是自己衣服上的味道,更是忽然想起,最近几天每次刘钦来探望他,进门时总是惊讶地挑一挑眉,下一件事便是走到窗边,想到原来是因为这个,更觉无地自容。   刘钦道:“明天不要熏了。”   陆宁远羞愧着,沉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走起来,陆宁远尽量自己站直,不往刘钦身上压什么力气,手心上的汗一直没停,他又没有办法擦,更不能蹭在刘钦衣服上,手掌便悄悄从刘钦肩头移开,只虚虚笼在上面。恍惚间,他觉着自己身上的汗透过衣服,沾到刘钦衣服,又从他衣服间钻入,贴到他身上,把他也打湿了,想该不该把身体也同刘钦分开一点,但私心作祟,犹豫片刻后,不但没有挪开,反而悄悄同他贴得更紧。   刘钦忽然道:“周良翰不是有一个医术很好的朋友么?前些天我让他想法联系那人,让他进京帮你瞧瞧。不过他行踪不定,过来可能是几个月后了,那时候要是腿没什么问题了,就让他给你看一看右手。”   已经过了这么久,刘钦竟然还惦记着他的右手,想方设法想要治好。陆宁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像往常一样沉默了好一阵,才道:“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也很好。”   刘钦摇摇头,没再这个问题上再说。陆宁远也不说话,两人便沉默地慢慢走着,但气氛不算冷淡。刘钦心情轻松,因为不急着开口,心绪渐渐飘远,忽然就笑了一下。   他想到前几天德叔帮他整理衣服时随口问他,小陆将军最近是在给他放在咱们府里的马熏香么?末了又喃喃:可他在床上下不来,是找别人帮忙的么?   刘钦笑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但陆宁远立时便察觉了,不知道刘钦为什么发笑,只觉胸口忽然又轻起来,春末夏初的暖风吹在身上,险些将他托起,他不道德地把汗湿的手悄悄按在刘钦肩头,才没让自己被吹飞开。   风没有带走他,而是带来一根草茎,落在刘钦右眼下面不远,贴在他的脸颊上。在这一刻,德叔在一旁尽职尽责地修剪着院子中的杂草,忙碌得不像一个总管,下人各有各的活计,在远处只一现即隐、步履匆匆。临近傍晚的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鸟雀在高树间啁啾,搭窝筑巢、繁育幼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看过来。   刘钦察觉,转了转头,抬起只手,陆宁远却赶在他的前面,手指碰到他的脸上,轻轻替他拂开了。   草茎飞走,刘钦偏头看他。   陆宁远猛然站定,但觉喉头当中忽然有什么往上一顶,竟然控制不住自己这张面孔,不知道露出了怎样一副神色,两道视线像是掉在地上的珠子,在刘钦和天地花草树木之间胡乱地弹。终于,在刘钦善意的沉默下,他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想起自己惦念多日的事,下定决心道:“之前说的烧大雁,嗯……你还想不想吃?”   他忘了称呼刘钦“殿下”,说完忙又补充,“上次你说等我好一点……我想今天……”   刘钦本来想:刚第一天能站起来,烧什么大雁?府里也没准备。但扭头见陆宁远简直满脸都写着恳求,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嘴已自作主张地道:“好啊,我让人买几只回来。” 第128章   没过多久,陆宁远要的大雁就送来府上。   德叔说得没错,刘钦虽然被禁足,理论上不得与外界再有什么交往,但毕竟金枝玉叶,刘崇也顾念父子之情,吃穿用度上特意网开一面。刘钦出不去家门,但每日所需一样不缺,既可说是受罚,换个角度看也能当做是休假,大雁肉虽不常见,但他说想要,不出半日也就送了过来。   送来的大雁既有已经晒成肉干了的,还有拔毛洗净、去除内脏了的,还有两只活着,拿绳子拴着腿,见了人就扑扇开翅膀往旁边躲。   刘钦问陆宁远:“你要用哪一种?”   其实以陆宁远的处理流程而言,应当是第二种更为合适,但他这会儿太过紧张,必须得一步步来,少了中间哪一步都要当场乱套,于是他走到被绳子拴住的两只活大雁旁边,弯腰选了更肥的一个,左手捏着脖子提起,右手拿刀在绳子上一划,拿着大雁直起了身。   大雁被扼住命运的喉咙,张开翅膀“扑棱棱”地挣扎,羽毛在院子里乱飞,张开嘴“嘎、嘎”地叫。陆宁远左手一捏,没见如何使劲,只见着收了收拳头,刚刚还在奋力挣扎的大雁忽然就一动不动了,脖子往下一耷拉,再没一点动静。   刘钦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   陆宁远一直偷偷觑着他的神色,见到后吃了一惊,忽然想他是不是觉着自己残暴,犹豫着抬起右手,在死去大雁的翅膀上轻轻抚摸了两下,然后羞涩道:“我要给它放血了,殿下在外面稍待……先不要看了。”说着慢慢往放盆的地方走。   他刚第一天能下地,这会儿竟然不要人搀扶,也不借什么工具,靠自己两条腿就这么走起来,让大夫看了,恐怕更要觉着是天方夜谭。可毕竟还是腿疾未愈,他这会儿走得颇为费劲,左腿不动,几乎是只拿一条右腿,一点一点拖着步子,就三五步远,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   刘钦自然没离开,倚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他,见他走得实在艰难,回头随便找了个人进厨房给他打打下手。   他平时对吃什么都无所谓,从搬进这个宅子之后,还是第一次来厨房,厨子们不常见他,二十几人在厨房外面站成三排,正惊得心里发毛,听刘钦点人,俱是一凛,被点到的却是一个面点师傅,寻常料理倒是也能做,但不太会处理这种活物。可他不敢说自己不行,仍是硬着头皮跑进厨房里面。   陆宁远见有人过来,道:“没关系,我自己可以。”说着又在地上蹭出几寸。   刘钦指指离他还有一两步远的盆,“给他拿过去。”厨子赶紧照做,把盆递到陆宁远手里。   陆宁远接过,脚步没停,又往水缸旁边蹭。   刘钦问:“要不过两天再做吧?”   陆宁远把盆拿在手上,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他。刘钦点点头,“你要什么和他说,让他帮你拿。”自己闪到一边。   后来这只大雁足足受了一个时辰的长久折磨,才终于被装进盘里。陆宁远腿疼得不行,但又好像疼的是别人的腿,坐进椅子里面,把一双筷子递给刘钦。   下人早就把两双筷子摆在桌子上,他所谓的“递”,其实是从刘钦手边上拿起来,然后再放在他的手上。刘钦接过,看到两根筷子的形状,忽然想起什么,问陆宁远:“要不要给你打一副拐杖?”   陆宁远一呆,随后摇头,“我想自己走。”   今天下来,刘钦对他很有几分佩服,闻言也就没说什么,陆宁远在旁边问:“殿下饿不饿?”   刘钦知道他是在催促自己动筷,于是遂他的愿,夹了块大雁肉放进嘴里。   陆宁远两手捏了一捏。   刘钦看看他。他虽然从小在饮食上就不甚在意,但山珍海味和腐肉树皮都吃过了,也能尝出好吃难吃,心里自有一番评判。现在对陆宁远也算情意正浓,对他也就比对别人宽容,但平心而论,这大雁实在烧的一般,调味粗犷,火候也老了,肉炖得偏硬偏柴,还不比鹅肉,平平无奇,只是不难吃而已,在军营里吃到,或许还是美味,在家里吃到就另当别论了。   他咀嚼完毕,咽下去,就见陆宁远正悄悄看着自己,额头、鼻子上还有没消的汗珠。“挺好吃的,你也吃。”他于是道。   并不是他这称赞不走心。他与人交往得多,场面话说起来自然一套接着一套,但想要是夸得太精细了,陆宁远未必能听懂,听懂了也未必高兴,不如也粗犷地夸了,和他这大雁正好相称。   陆宁远果然浑身一松,这才从桌上拿起筷子,还有他那只盛满米饭的海碗。两个人慢慢地吃了起来。   因为陆宁远做饭做得太慢,早已错过了晚饭时间,刘钦没有什么胃口,但看陆宁远坐在对面大嚼,也不由跟着多吃了点。   桌上的菜很多,除去烧大雁之外都是太子府的厨子用另外的厨房做的。这些多是宫里出来的御厨,再要么是从各地重金请来的大师傅,随便拌个小菜、蒸个蛋羹,味道都不一般,陆宁远的烧大雁放在其间,色香味上都颇有点格格不入,但刘钦很给面子,不怎么吃别的,专吃特意摆在离他最近位置的那道烧大雁,用行动把自己说的那句“好吃”给凿实了。   陆宁远更加觉不出腿疼了,心里轻飘飘的,为了压实自己,沉一沉气,吃了满满一整碗饭。   刘钦吃得更快,等吃完之后,就搁下筷子,坐在原处等他,慢慢喝着茶水,做出一副闲适之态,示意陆宁远不必着急。   从以前他就喜欢看陆宁远吃饭,现在再瞧,因为心境不同,又多几分意趣,脸上不禁带上一丝笑意,心里却忽然想起腊月十五,被他亲手杀死的那天。   当时的恨意模糊了。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眼前的陆宁远和当初杀他那个是同一个人,但是那样又如何?陆宁远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经完全了解了,他如何看自己,也没人比他更加清楚,至少那不是恨——甚至或许还正好相反。   于他而言,这就足够了。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他何必把自己困死在这一隅之地,终日以此自苦?   只要陆宁远不知道他是谁,刘钦想到一个很漫长的词,一辈子这样度过,也没什么不好。   “我吃好了。”陆宁远把筷子搁在空碗旁边,刘钦看去,那碗里又是冷冷清光,鉴人毛发,这次却见怪不怪了,从椅子间站起,正待要说什么,却难得地顿了一顿。   按他平时的习惯,吃完饭总是要出去走走消一消食,但陆宁远今日站得太久,实在不适宜再用腿,不然明天恐怕要再躺回床上,便打算让人送他回去休息,自己去忙。可陆宁远坐在桌前抬头,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刘钦只一眼就会意,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以前怎么不知道,陆宁远其实有点黏人?   他也不拂逆,没让陆宁远自己站起,托着他的腋下、手臂,把他带起来,像下午带他复健时一样,带他回了他那香喷喷的住处。   屋中没有人,烛火却点得亮亮的,陆宁远半靠在床头,腿搁在床上,刘钦也不急着走,坐在桌前,取来一本书看了起来。   陆宁远开始慢慢被腿上的疼痛追上了,尽量平稳了呼吸问:“殿下怎么忽然看起这个?”   刘钦道:“多读点兵书有好处。”一句话意有所指,但究竟说的什么,要等两个月后再看。   他看得认真,几乎不怎么从书中抬头,一会儿便翻去一页。陆宁远在旁边看他,一会儿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趁机说些什么,一会儿又想还是不要打扰,不然刘钦就不在这里看书了。这么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地等了一会儿,便又想自己还是说点什么为好,可说什么呢?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殿下有什么疑惑,不要去看这些,我也能为殿下解答?又觉着显得太过自负。那么说些什么?他陷入思考当中,思绪忽地一跳,想到吃饭时刘钦说要给他打一副拐杖,当时不觉着什么,现在再想,难道是他之后不打算再和自己一起出去走么?是因为他身上熏香味道太大,还是出的汗当真沾到了刘钦身上?   他在床上动了动,右手摸上左腿,刘钦从书中抬头,看他片刻,忽然问了一句什么。   陆宁远一开始没有听清,但总算赶在刘钦再问一次之前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手头兵书当中的一句。这本书陆宁远年少时在长安就已经读过了,只是从不细究其中章句,听刘钦问起,一时倒当真被问住,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起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他这些天想与刘钦多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胡言乱语,但显得句子很多,说起正事,反而言简意赅起来。   刘钦并不是真想研习兵法,而是在心里谋划着之后的事,有限的兵力如何布置,他自己心里没底,便打算谋划出个大概样子,再让陆宁远把一把关。因此今天只是旁敲侧击而已,等陆宁远说完,也不追问,在心里思索着,默默往自己的事情上靠。   他之后又草草翻过几页书,觉着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作用,便合上放在一边,见陆宁远还看着自己,忽然一笑,问:“靖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的事了?”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但陆宁远已经先回答道:“记得。”   刘钦对他这不假思索的回答没放在心上,“我记得你小时候专爱和我玩打仗游戏,拿泥巴筑城,裁纸当旗子,折竹作将,撒豆作兵,唔……用什么做马兵来着?”   陆宁远接口道:“用秸秆段。”   “哦,对,秸秆段。”刘钦把袖口挽上去、又放下来、又挽上去,一面说一面随意地把玩着,神态颇为安闲,“你那时候就很像那么回事,当时看不觉着,后来想想,其实已经合乎兵法当中的那些阵型了,有一些我大雍现在还在使用。”   玩打仗游戏,那时候刘钦总惜败给他,不过时隔多年对他这样夸赞并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借着抬他捧一捧自己。   他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有次陆元谅回京,见到他们两个玩,在旁边看了一阵,当时没说什么,过后等陆宁远回家,父子俩有过一番深谈,不知道具体谈了什么,刘钦只知道这事过后不久,陆宁远就从陆讷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开始刘钦只是因为每次玩这个都赢不了而颇为郁闷,后来得知此事,暗想:龙生龙、凤生凤,陆元谅的儿子当然生来也是一个将种,要不是被那条腿耽搁,将来也许也和陆元谅一样是个名将。陆讷天赋如此,换了别人没准也都赢不了他,倒不是我不行。这么想完,就不那么难受了。   下一个念头,他又想:那么我呢?我是父皇的儿子,我生来是做什么的?生来是为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么?没有细想,只一转念便将其放下。   陆宁远也回忆起了那时候,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抿起嘴淡淡地笑了笑。   刘钦少见他笑,甚至一时想不起之前见没见过、见过的话是在什么时候,不由愣愣,问:“怎么?”   陆宁远还没完全回神,下意识地如实答道:“我想起殿下有时候生气,就鼓一口气把我的骑兵都吹飞了。”   要不是他说,刘钦已经忘了还有这事,闻言虽然想不起具体情形如何,但也能料想定是自己恼羞成怒了,闻言颇不自在,把折起数段的袖口一气放了下来。   陆宁远见只一瞬间的功夫,他就忽然到了要起身离开的边缘,一下彻底回神,大大地后悔起来,刚才那一点笑容也跟着消失不见,忙道:“当时殿下……也很厉害。家父总说殿下……殿下异于常人,假以时日……”   正拼命补救间,刘钦那个经常带在身边、好像是叫朱孝的年轻亲兵悄声进门,向陆宁远看去一眼,然后附耳对刘钦说了些什么,还递给刘钦一只蜡丸,是红色的。   这一眼陆宁远有几分熟悉,似乎曾经他也这么看过别人,但一时没想起什么所以然,就见刘钦一霎时肃然了脸,缓缓点头,没说什么,让朱孝去了,然后捏开蜡丸,取出里面的纸。   刘钦低头看着,烛火在他脸上跳动,字向纸背洇出几分,但只凭一些零散的笔画和痕迹,难以拼凑出内容。   他没有给陆宁远看的意思,读过之后,便凑在火苗上烧掉了,忽然翘起一条腿,仰靠在椅背上,换了一副面孔,“父皇寿宴快到了,可惜我这做儿子的给他备的寿礼,他应当不会喜欢。” 第129章   刘缵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来,月色透过窗棂,打在熟悉的墙壁上,不远处几盏烛台上面点着疏疏落落的灯火,隔着床帐,几团模糊的光影影绰绰地摇动着。他在喘息中渐渐回神,明白自己正在家里,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仍不断在眼前闪烁。   梦里他好像做了皇帝,万里江山终于都是他的。刘钦在哪,不知道,父皇在哪,不知道,夏人三路进兵,打过江来,他仓皇离宫,前面,几十艘大船泊在茫茫江雾之中,身后,巍峨千门间燃起冲天的火焰,映亮了半边天幕。   他的大将何在?   一阵茫然、一阵痛恨、一阵强烈的悔意猛地将他攥住,一只巨手把他捏在中间。他急于想改变什么。一个朦胧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出现,这人没有转过身来,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看见它的第一刻,一千把剑扎在他的心头。   他朝那道影子伸出了手,可它随即就消失不见。   刘缵挥退闻声前来的下人,自己擦去头顶的冷汗,明知道是梦,却发了癔症般忍不住想:他在呼唤着谁?   胸口像是让什么给狠狠揉过,到现在仍有异样感挥之不去。马上,他想到邹元瀚,这些年他最为倚靠的大将,前些天居然被刘钦当众杀死,自己是梦到他了么?   设使……在,夏人何能猖獗至此!   刚才那浓重的怅然之感从梦境当中涌出,于他的床帐间浮动。月色更冷了。他忽然喃喃地念出四个字:“淮北长城……”然后猛然一惊,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忽然想到在刑部大牢的那日,不是想邹元瀚的人头如何落地,而是想到那个与他不相干的人,陆宁远。两次招徕,均无缘无分,人各有志,他本意不愿强求,但徐熙的信还摆在桌案,陈执中也坚意执词:这等人,不能用他,便要杀他!既然他们两个都这样说,刘缵便无所谓地点头了。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还瘸一条腿,这等小将在他大雍朝廷举目皆是。当年就连他那个威震羌夏的老父,朝廷也是说杀就杀,何况一个他呢?   可是刘钦是真心要保他。他坚持把邹元瀚案和此案合为一案,是为了最后杀掉老邹,断自己一臂,还可以说本意未必是要救陆宁远。但这些天京城里忽然纷传起来的陆宁远在黄州府如何奋勇杀贼、如何不计前嫌救下邹元瀚、如何智擒贼酋、如何爱养百姓,回京后又如何身当冤狱、酷刑加身的那些闲谈、流言甚至于话本,除去刘钦之外,不会出自旁人手笔。   他这个弟弟已经被禁足在家,不想着赶紧谋求自己如何脱身,反而替陆宁远如此造势,借京城舆论倒逼朝廷,其心便昭然若揭了。   朝廷许多官员上书替陆宁远申辩,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但说得多了,小河也能汇出道洪流。毕竟人议汹汹,再经崔孝先一拨弄,今早朝廷便下旨,追叙陆宁远被邹元瀚贪没的战功,不但免去刑罚,前愆不咎,更升他为北城兵马指挥司都指挥使,终于遂了刘钦之愿。   兵马司都指挥使兵权不重,平日里大多是做些如巡城、防火、缉捕盗贼的杂事,却是在京城之内,靠近中枢,有事随时可调动。得知这一任命,刘缵只觉隐隐约约有一把冰冷的刀子抵在背上,不由得有几分心惊。   邹元瀚死后,他做的那些事陆续让人抖搂出来,死后哀荣是保不住的了,只能把事全推到他一人身上,说他私心自用,所有一切都是自作主张,自己全不知情。但他也不是白死的,刘钦不走审判程序,当堂将他格杀,留下好大一个破绽,虽然仅凭这一件事难以把他打得彻底抬不起头,但去他半条命总也是有的。   据宫中的内线报告,父皇得知后大为震怒,对刘钦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好像还和岑士瑜议论过立储之事。宫人离得远,没有听清,但若是父皇心意不变,刘钦身为太子,继承大位顺理成章,何须再议?甚至要到让岑士瑜都伏地请罪的地步。   得知此事之后,刘缵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先前他为着对付刘钦,已经与姑姑文宁公主结盟。他母亲生时与这位姑姑的交情就好,加上他许诺日后一旦得志,必会投桃报李,提携驸马,使之在朝中居于要位,姑姑便为他热心奔走,入宫将皇后当初为夺后位所做下的丑事告知父皇。   那些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但于他父皇而言,一代帝王被枕边人瞒了那么久,而当时他下的许多命令看似自主,却是被人欺瞒、有意引导的结果,如何能不惊怒交加?当即将她打入冷宫。   刘缵原意是希望父皇能直接废后,可是刘钦生母当初能讨父皇欢心、又这么多年圣眷不衰,也实在有些手段,在后宫当中一哭二闹三上吊,靠着旧情硬是保住后位,只是被打入冷宫而已。虽然当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效果,但这一步闲棋,在现在却起了不小作用。   如果刘钦生母不曾失宠,父皇可能还不会动改立太子之心,就算有了这个念头,刚一显露端倪,那个强势至极的女人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而他如果不是早早便发难,而是拖到现在才动手,父皇定会以为这是他为了夺位而设的阴谋,未必采信,最终效果就要大打折扣。当初找姑姑进宫言事,乃是徐熙定下的计谋,当时刘缵还失望不曾当真起到太大作用,谁曾想竟是伏下这样一条线?   他对徐熙愈发倚重了,只可惜他远在四川,信件来往动辄经月,京城当中有什么变故,无法马上向他问计,等好不容易拿到徐熙的回信,往往什么都晚了。   譬如邹元瀚之死,本来可以避免。在邹元瀚回京路上,徐熙就向京里传信,让他不可轻易进城,小心太子拿他此次损兵折将说事,进京容易,出京怕就难了。但直到陆宁远入狱第七天,这封信才送到刘缵手上,邹元瀚那时已被刘钦咬住,想走也走不得了。   要是徐熙还在京城,如何会这般被动?而他当初是如何被流放出京的?刘缵想到此节,不由感叹,他自己固然是下好了一步闲棋,他这个太子弟弟,却也不缺冷子。   幸好刘钦处置不当,让父皇心意稍回,这次邹元瀚死后,新任命的负责南方数省防务的大将仍是与陈执中素来交好的一个南人。这看似只是一个寻常的人事安排,却向刘缵传递出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父皇要抬起他了,无论是对他属意,还是只是想借他敲打刘钦,于他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原以为邹元瀚之死会让他也跟着惹一身腥,谁知反有如此意外之喜?   而这甚至也是徐熙的功劳——时隔数月,刘缵才终于明白这点。   父皇对夏人的态度变了,最早看出来的不是他们这些身边人,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徐熙。便是他向刘缵建议,松一松口风,别再一意反夏,更又在密信当中将上意揣摩通透,说退位已是势在必行,他父皇定然不想放权,他表现得越是和柔、没有主见,他父皇便越会偏心于他。不妨先做出一副软弱之态,国事如何全听父皇裁决,自己全然不想做主,等日后得了皇位,再一点点地夺回权柄,威福自操。   现在看来,徐熙说得果真一点不错!这一阵刘缵不再像之前一样咬死了说绝对不能与夏人签订和议,反而对此事不置一词,经手政事自己能拿主意的也不敢自专,常进宫请父皇决断。父皇大骂他柔柔诺诺没有主见,但刘缵看得出来那两只眼睛里的分明不是愤怒、失望,而是若有所思。   这次邹元瀚做的那些烂事暴露,他和陈执中明摆着都脱不开干系,但父皇丝毫没有再多追究,将邹元瀚下葬之后,就彻底揭过此事,新换上的也是他们的人,足见他当真做得对了。夏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当口他必须乘胜追击,一举将刘钦拉下来!   刘缵心中猛然一动,从床上起身,趿着鞋子走到窗边。冷冷的月光照在手上,他低头看着,轻轻将手心翻了上来。虫子在暗色的草丛间鼓劲鸣噪,沙沙、沙沙叫个不停。   八年前换太子,那时的争斗还不算恶,如今他与刘钦都已长大,储君之位要再易主,恐怕就要不死不休了,不是他死,就是他这个幼弟去死。徐熙常劝他不可妇人之仁,要抱定了杀心才可成功,可他真有这样的决心、真能让自己的弟弟死在自己手上么?   刘缵了无睡意,看着窗外,夜色溶溶,忽然想到许多小时候的事。刘钦小时候当真可爱,追在他屁股后面,就像一只真的小雀一般,叽叽喳喳,围着他转,对他崇拜得很。那时刘钦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他回头张开双臂,让这只小雀扑翅飞进自己怀里。   可后来如何就变成现在这样?   他做了多年的太子,忽然被废,新换上的太子是自己最喜爱的弟弟。尊贵、地位、旁人的敬重、一应官署一夜之间全都成了他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刘钦换上太子礼服,少年的面庞上带着几分迷茫,但当别人向他跪拜时,他又本能地板起脸,满带着威仪朗声让人平身,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好像理所应当。他只一夜就适应了。   他们两个像是两道不同的河流,从前追逐着相傍而行,拐一个弯,便各自奔流而去,渐渐远了。但年少时的美好总是留了一些东西在他心里,若非徐熙自作主张,他从未想过要取刘钦的性命,哪怕他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刘钦也不是非死不可,他大可以以后做一个闲散王爷,他们两个也可以像父皇和靖王叔一样,互相扶持,一起赏戏用饭。   可是……那天在刑部,刘钦竟然对他说了那样的话,那看过来的眼神,好像自己是他的仇人,而那仇恨不是一份,而是双份的——他至今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论起身份,他比陆宁远尊崇百倍,论起情谊,他们从小的兄弟手足之情岂不也胜过刘钦同陆宁远百倍?可刘钦为了这么一人,竟然那般对他,将他说得好像一钱不值——他竟是这样看他!   仇恨之外,他甚至从那双眼睛当中读出一瞬间的杀意,怀疑着、担忧着、暗暗猜测着的事情终于成真了。在这场争斗之中,刘钦已经动了杀心,想要杀死他这个哥哥了。是因为朱孝在睢州的出卖,还是因为当涂县翟广的伏杀?可这些都不是他的本意!刘钦已然如此,他这个哥哥又待如何?   他取出徐熙的信,拿在手上没有展开,月光照亮纸背,上面的墨是那样黑,那样浓。   第二天,御史借各事弹劾起崔允信和一众东宫僚属,而兴国州传来消息,所属通山县令周维岳已经失踪多日,行踪不明。陈执中的两个属官也遭弹劾,江北夏人已下最后通牒,勒令雍国朝廷马上决断。刘崇却正在此时过寿,大摆宴席,借着举国庆贺的机会,禁足多日的刘钦终于被放了出来。 第130章   几个月前,刘钦设宴为陆宁远送行,曾在楼下撞见刘骥,两人有过一番口角。过后刘骥找到刘缵,当着他把两人的弟弟并陆宁远一起骂了一遍。   刘骥是个草包,刘缵同他走近,只是不想他去到刘钦身边,对自己不利。听他说话,只左耳进右耳出,随口应付着,本来不放在心上,但刘骥言语间提到赴宴的那些人,却引起了刘缵注意。他听出厉害,问刘骥:“你还记得刚才都碰见谁了?”   刘骥看着糊里糊涂,但听他问起,两只小眼睛里却有黠光一闪,“就知道大哥你要问这个,弟弟特意仔细瞧了瞧,都记在这儿呢。”说着指了指自己脑袋。   他不直接便说,非要等刘缵再问一遍,才肯张口,刘缵只得再道:“都有什么人?”   刘骥这才一一为他数来,除去崔允信这样早就到了刘钦身边的人之外,更让人惊心的是,几个手握军权的将领也在其间,其中一个叫俞煦的,甚至在禁军供职。   刘缵悚然一惊,马上调查此人,果然又是一个老陕,虽然从没听说过他对夏人的态度、或是对朝中这些把持朝政的南人有何不满,但刘缵查到他有一个弟弟名叫俞涉,现在江北解定方手下,还曾同刘钦一同作战过。此人态度如何,已是不言自明,那日出席刘钦的宴会绝非偶然。   禁军乃是重中之重,一旦发难,变起肘腋,实在非同寻常。刘钦和从回京以来,借着在明处的崔允信和在暗处的崔孝先结识、拉拢了不少人,本来大多都是些不得志的牢骚之客,可现在看来,他这个弟弟比他所料想的还要更不简单。   不过大可不必太过担心,甚至于这枚刘钦放在禁军中的棋子他也不打算动,因为禁军统领恽文石是他的人,在他手下,俞煦翻不起多大的浪。更何况他把这枚棋子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总好过把它早早吃掉,刘钦再放上一枚他不知道的暗棋要好。   于是刘缵没有动这个人,可是刘钦身边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他知道父皇还没有下定改立太子的决心,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刘钦当了这么多年太子,朝中许多人事安排都是以此为基础的,要动刘钦,意味着要动相当一批人,除去东宫已有的僚属之外,那些心向刘钦的大小官员,全都不能留在原位上。   好在岑士瑜始终没有明确表态过,而近几年的新起之秀周章,本来做过东宫侍读,照理应该与太子亲近,却没有出席那次宴会,对刘钦的态度也让人捉摸不明白,暂时可认为他也不是刘钦的人。不动这两棵大树,再想翻一翻东宫的土,毕竟就容易多了。父皇不下决心,他便替他老人家下。   刘缵早就开始搜集那些聚拢在刘钦身边的那几人的罪证,真查下来,没有谁能完全干净,更不必提还有崔允信这般行事招摇、丝毫没有顾忌的,更是一查一个准。可这人毕竟是崔孝先之子,崔孝先位高权重,不可轻动,刘缵示意手下言官弹劾刘钦的身边人,不是把崔允信当做突破口,而是先从那些官职低微、在朝中只有闲职的小官开始,足足用了半个多月,才牵扯到崔允信身上。   崔孝先当真沉得住气,眼看着儿子罪名坐实,居然没有搭救之意,坐实崔允信被罢官,直接一撸到底,削职为民。朝中原本人人艳羡他父子三人同朝为官,全都官居要冲,不过一次朝会结束,就只剩下两个。崔孝先刘缵暂时不打算动,他剩下那个儿子崔允文同在禁军,是恽文石的手下,同刘钦没有什么交往,刘缵思索片刻,觉着不必把事做绝,便没有动他。日后一旦有事,他在禁军当中,说不定自己还有能用上他处,现在不妨卖他个好。   但在他从刘钦的身边人开始,一点一点向他本人逼近的这半个多月,刘钦闲居在家,也没有当真闲着。这些时日,他与外界的联络从没停止过,刘缵知道,刘崇也清楚,甚至其中的部分内容都已经被侦知。早在陈执中的属官被弹劾之前,刘缵就已经知道会如此了。   刘钦不愧是他的亲弟弟,在这件事上的做法都与他如出一辙。想要除掉谁,不是先攻击他本人,而是先把他身边人一个一个拔除出去,将他孤立起来,然后再毫不费力地除掉。可是刘钦想错了,陈执中不同于崔允信,可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扳动的。   虽然如此,刘缵还是将刘钦的动向提前告诉了舅舅,让他提前有所准备。本来只是出于谨慎的告知,谁知舅舅刚一听说,就隐隐变了脸色。刘缵惊问:“怎么了?”   陈执中一开始不愿说,在他两次追问之下终于道:“兴国州的老徐向我报告,说他辖下的通山县令无故失踪了。之前那县令是告病在家,他就没管,这阵发现那人始终没回县衙,派人去看,才知道人早不在家里了,不知道失踪多久。”   一县县令失踪,也不算是小事了,但说大到底也不算大,尤其是于陈执中而言。刘缵好笑道:“不过一个县令,失踪也就失踪了,除了他的官籍,再调一个人去也就是了,舅舅何必为此烦心。莫非这人是畏罪潜逃么?”   陈执中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刘缵一下感到舅舅有事瞒着自己,心生不悦,但一个小小县令的失踪,怎么想也与自己毫无关系,便没有再说什么。   谁知第二天朝会,便有人弹劾兴国知州多年来贪污修河公款、赈灾钱粮,私贩官盐,炮制冤狱等,紧跟着,对武昌府下辖各州县长官弹章如雪,纷至沓来。   刘缵听见“兴国州”三字便觉着耳熟,在朝堂之上,不惜冒着失仪之过,回头向陈执中看去,就见舅舅脸色一时苍白了,眉头深深拧紧,现出隐隐的慌张之色。   下朝之后,刘缵马上便找到陈执中,没有问他和那兴国知州有什么来往,第一句便是:“你瞒着我在外面都拿了多少好处?”   陈执中让他问得一愣,马上反问:“这话是从何说起?”   刘缵知道自己这个舅舅素来贪财,这些年来怎么说都没有用,可无事时倒也罢了,见到这个关口他还瞒着自己,恨地叹了口气,“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舅舅不妨试想,等我承了大统,那时你想要什么不可得?何必在这时执迷其间,以至于功亏一篑?你和底下有什么牵扯、牵扯得多深,不要再瞒我,赶紧一一摆出来,我同你一起谋划出个法子,该丢的丢、该稳的稳,还有些该撇清的关系一定要撇清……不然这火可就要烧到你身上了,你不现在抽身,还等着何时抽身?”   陈执中只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已至此,只怕想抽身也难了。”   刘缵一愣,陈执中却抬起只手,止住他后面的话,“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夏人使团要来了,我看不妨……”   刘钦有顺藤摸瓜策,他也有围魏救赵法,且看是谁先扛不住罢!   没过几天便是万寿节,刘崇要受文武百官朝贺和诸国献礼。如今周边诸藩,只剩下西南诸小国还遣使朝贡,东北、西北诸国是不必说了。少了他们,难免冷清,礼部为着让今年万寿节排场不输往年,国内诸王公大臣、各省长官的献礼仪式便办得格外热闹。万寿节前三日起,便不再受理刑名,禁足多日的刘钦也终于放了出来,着一身太子礼服,不见消瘦,眉宇间也没有抑郁不平之气,反而喜气洋洋地向刘崇奉上御酒祝寿。   刘崇见着他,忽然想起之前被夏人吓得自请就藩的三儿子刘骥,当时恼他,许久不见倒还有点惦记,便趁着醉意、喜意,提出要把他召回京小住一阵。刘钦闻言,在心里皱了皱眉,面上却不显,规规矩矩捧着酒盏退回席间。   谁知宴席未过半,夏人之前派来商讨议和之事的使者竟然也来祝贺。因他们之前并未知会礼部,所有人均感措手不及,贸然传见,万一他们在陛下的万寿节上闹事,国体有失,谁敢担这个责任?正拿不定主意间,刘缵第一个站出来道:“近来夏人一改虎狼之态,颇有与我修好之意。既然他们派使者祝寿,待羽林检查过后,父皇何吝一见?也是向夏人彰显我大雍睦邻友好之意、偃兵修好之诚。”   刘崇思索片刻,终于点头道:“检查一下他们所带礼物,如果是诚心觐见,便请他们进来。”   很快礼部与羽林共同回报,夏使这行人应当是真心祝寿,刘崇传见,这几人果真是为修好而来,宴席便又愉快地进行了下去。席间,刘崇渐渐醉了,指着刚刚建言的刘缵,对左右道:“朕的这几个儿子,要么太站不起来,要么太站得起来,哎,只有衡阳王最为忠顺。俗话说家有孝子,不绝其祀。朕管着这一大摊子,也是一个大家……”   天子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便是圣旨,岂能再改?崔孝先不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出口,马上举着杯子跪地道:“陛下所言正是!正所谓家有正子,不亡其家,家有孝子,不绝其祀。太子明睿英断,正是家中正子,此是陛下,是臣等,乃至天下万民之福。臣谨奉寿酒恭贺陛下!”   一句话,刘崇说了后面,他则把前面强调一遍。等他说完,许多人跟着一同离席奉酒,大唱祝词,刘崇后面的话便没法说了,只好借口醉酒,起身更衣。   他这样说不是真的醉了,只是借着酩酊之态试探群臣反应。如今两个儿子争斗得愈演愈烈,北边夏人也步步紧逼,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近来弹章盈案,东南数省都被震动,无一寸宁静之地,十之八九是刘钦做的,日后刘缵回击,要弄出多大的乱子还不知道,由着这两个儿子折腾下去,怕是国无宁日。必须早定大计,退位看来已是一月之内的事了。   只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两个儿子无论立谁,朝堂上都免不了一番换血,改立太子,阻力不小,不动刘钦,这一众南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况且他退位之后如何继续把持朝政,也不能不加以考虑……   宴席以其乐融融开始,又在一股紧张氛围当中不欢而散。可当天晚上便传来急报——   夏人使者在馆驿当中被人刺杀了! 第131章   夜已经深了,从宫中传来的丝竹之声渐渐消散,陆宁远刚复健完毕,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服,来到太子府的后园。   他养病期间,这里一直在动工,不论白天晚上,总有叮叮当当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想睡觉时,有人在耳边大喊也能睡着,倒不以为意,又好奇心不重,始终没问刘钦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大举修缮府中花园,心里一个隐秘的念头是:如果刘钦的谋划成功,志愿得成,那么他应该不会再常住这里了,不出几月就要搬去另一个地方,何必多费心思呢?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刘钦于他已不再是缥缈模糊的影子,它重起来,落在地上,伸出根根蔓蔓扎进去,一笔一笔涂抹上颜色。陆宁远不声不响,心里对每个人都有褒贬臧否。他想,如果是今上,这样做是为着在最后几月中也能过得舒服,如果是刘缵,大概是在紧张当中找点事做,但是刘钦既不喜爱奢靡,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淡然之态,他究竟为什么如此呢?   他等待着刘钦回来,自己在园中慢慢走着,只凭着清清淡淡的一轮月色和园中稀疏的灯火,除去脚下的路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那些花花草草无论白日里是什么样子,现在都笼上同一种深黑,让风一吹,一起瑟瑟地摇晃。   花香在风中阵阵飘来,在黑暗中反而愈发明显,每走几步,就换一种味道。陆宁远一向活得无趣,不论一年、十年,他只抱定一个念头,再漫长的时光都不过弹指而逝。可这些天过得这样慢,慢到他看惯了的一切都变了样子,那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一点、一点现出身形,又像是忽然诞生出的一样。   直到今夜,他好像才知道花有花香,石板上的月色像水,夜晚的树会发出低低的轻响,拿手碰碰,叶片上的露水会沾到手指,带着淡淡的凉意。当刘钦的手指碰在上面时,他想,是不是同样的露水也会沾在上面。   他在一株树前站定,弯腰凑近瞧了好一阵,忽然把它认了出来,原来是当初他送给刘钦的那一株矮梅。梅花早已凋谢了,繁茂的叶子长出来,看着和之前大不相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它来。   他直起身,一道夜风掠过,月色好像更亮了。那时刘钦收到之后,给他回了封信,之后就再没有向他提起过这一株树,他也不曾问过。他暗暗想过,刘钦会如何处置这棵小树,会把它栽种起来么?他喜不喜欢那上面开着的花?但在他真正的心里,其实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它。   他忽然有些醺醺然了,酒气弥漫上来,可是梅花已经凋了,酒气从哪里来?忽然,刘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月白风清,不睡觉,来这里秉烛夜游么?”他手里当真托着只烛盘,另一只手在梅树树枝间随意拨弄两下,声音由虚而实,居然不是梦境,“你居然能自己绕到这里,还是在晚上,真是员福将。”   原来酒气是从他身上来。陆宁远刚才晃神,竟然既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闻见酒气,更没瞧见周围慢慢亮起来,让他走到背后,也全然没有发觉。他从刘钦手里接过烛盘,把烛火举在两人中间、更靠近刘钦的地方,问:“殿下今天还顺利么?”   “有什么顺利不顺利的。”刘钦笑道,“父皇要叫三哥回京了,都知道他一向和我大哥玩得好。席间他老人家还忽然念起我大哥的好了,幸好让崔孝先把话截住,不然谁知道下句要说出什么。我这太子,当一天是一天了。”   他说得轻松,陆宁远听在耳里的却是:这不是非常不顺利么?但不等他说些什么,刘钦就又问他:“你看看这里有什么特别?”   他不愿多说,陆宁远只得也压下担忧,顿了一下,然后赧然道:“这株……是我送给殿下的,殿下栽在这儿了。”   刘钦问:“还有呢?”   陆宁远一怔,又顿了好一会儿答:“殿下把它养得很好……叶子很多。”   刘钦笑了一下。他一笑,半天上的月亮被薄云遮住,又即刻被放了出来,烛火的光晃了一晃,小园中忽地人影摇曳。陆宁远低了低眼睛。刘钦忽然抓住他手腕,拉着他绕过这株梅树,登上后面的假山。   陆宁远像是一只风筝,手臂变成风筝的线,一头被刘钦拉在手里,另一头被风高高扯起,飘到假山上面。在假山顶上,居然有一只洞口,烛火照亮黑黢黢的洞口一角,露出几级向下的台阶。刘钦收起风筝的线,把他带入密道当中。   借着陆宁远手中的一支蜡烛,两个人慢慢的走着,脚步落在石阶上面,发出一声声“嗒、嗒”的轻响。密道四壁一开始是石头,再往下走一点,除去脚下的另外三面就变成了土,洞里有种潮湿的凉意,比外面更冷,刘钦的手却像火一样热。他好像一直都忘了松开。   密道往下走不多深,向下延伸的台阶就变成了向前。刘钦原本走在前面,为着借陆宁远手中的烛火,慢慢和他肩并着肩,道:“花园里有二十多处假山,那株梅树是个记号,只有它后面的那座里面别有乾坤。”   密道狭窄,刘钦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回荡,像是玉敲在石板上面。陆宁远心里一时糊涂,一时明白,知道刘钦现在所说的是正事,强自收摄起心神,明白刘钦修缮花园原来是个幌子,真正的用意是挖掘这座密道,可想了半晌,开口却是问:“可是园里花卉众多,殿下如何找到这株梅树呢?”   刘钦笑道:“因为它长得最矮。”说完,他又反问陆宁远:“你猜这条密道通往哪里?”   陆宁远思索片刻,低声答:“是武库吧?”   刘钦的手指好像收了收,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不是,你再猜猜。”   陆宁远又道:“难道是……是皇宫中么?”   刘钦扭过头,惊奇地看他。陆宁远马上知道自己说了蠢话,且不说以太子府距离宫门的距离,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挖掘出一条密道,就说皇宫当中防守森严,其下要是有掘土之声肯定一早就被人察觉。这念头刚刚转过,脚下的台阶就变成了向上的,走不多远,竟然就到了外面。   洞口开在一间民房里面,甚至还有人在此居住,这么晚却都不睡,见到刘钦,纷纷跪地问好。刘钦让人起来,推开门,朱孝早已等在院子里面,手里牵着三匹马,见到他们后低头道:“殿下。”   陆宁远环顾四面,周围只是寻常街巷,看着还有几分眼熟,其中一个方向是死胡同。刘钦解释道:“这里就是府外隔两条街的一个偏僻处而已。挖掘这条密道,只是想要我的人能不被察觉偷偷潜出府,没有必要挖得太远。”又问:“你现在能上马么?”   陆宁远答:“可以。”等刘钦翻上马后,拿右脚踩镫,翻身上了另一匹。   刘钦点点头,没说去哪,一勒马头,便开始催鞭。马蹄上事先包过几层软布,踏在石板上面,只有轻轻一串闷响。朱孝出发时在最后,很快就策马走在二人前面,带着两人避开街上巡夜的兵士,来到一处荒僻的小院。   里面已经站满了兵士,见到刘钦,一齐行礼。刘钦跳下马,扬鞭对陆宁远道:“这里有三百人,都是信得过的北军子弟。以后不当值时,训练之事便托付给你了。”   陆宁远知道刘钦在京城还有别院,今日还是第一次来,却没想到里面竟然藏了三百人,此处毕竟还是在城里,不比其他地方,难道刘钦不怕别人探知么?   他颇为吃惊,没有马上答话。似乎是看出他的疑虑,刘钦又道:“这里是东北角,房屋破旧,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居住,外围都是民房,已经换上自己人了。再靠外一点,两间赌坊,一间酒楼,都是崔孝先刚来建康时就购置下的产业,因此在这里练兵,勉强还算隐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放在城外固然安全,可是临有事时,城门打不开,纵有千军万马也派不上用场。”   陆宁远神情一整,肃然应道:“是!”   两世以来,无论何种境遇之下,他都从未做过朝廷的乱臣贼子,哪怕是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当然知道训练这三百人是为着什么,也知道刘钦想要自己把他们训练成什么样子——这些人不会只是朝着刘缵去的,手足相残的闹剧面前,今上不会置之不理,这些人要么永远不动,一旦动用,就是要控制皇宫、挟制今上,或许还要逼他退位,总之是不做不休。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行悖逆之事,但当刘钦话音落下,他就这么答应了,连想也没有想上一下。后来他想,自己该是犹豫的,但是为什么没有呢?但此时他甚至没能生出这个念头,就问刘钦:“只有兵,甲杖武器该怎么办?”   刘钦答:“明天便到了。”   陆宁远一愣。甲胄刀剑乃是重器,无论私运还是私藏,犯下的都是谋反重罪,刘钦如何得来?刘钦却有意卖关子,也不解释,转而道:“这些人听说了你平定翟广、扎破天时的事迹,都对你崇拜得很,今天太晚,你同他们熟悉一下,明日再训练吧。”   陆宁远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刘钦有意推动之下,自己的事在京城里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子,闻言点点头,把马拴在树上,朝列好的队伍走去,站定脚步之后,一霎时严肃起来。   刘钦也不出声,只在旁边默默瞧着。他还惦记着同翟广的赌约,还有至今还挂在他卧室墙上的半截披风,本来有意等陆宁远回京之后去他营里住上一日,亲眼瞧瞧他这几月带出来的兵是怎样一番气象,可是变故太多,至今未能成行。   他等了近一个时辰,天快亮时才同陆宁远一起回府。德叔早等在院里,正急得团团转,见了他便道:“出事了!昨夜夏人使者让人杀了,抓到的刺客说是殿下授意的,现在陛下正传您入宫呢!” 第132章   刘钦思索片刻,没有当即入宫,急命人出府传信。陆宁远似乎是想起前些天刘钦读过蜡丸里的密信之后,对他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他说他为陛下准备了一份特别的寿礼,而且陛下不会喜欢——一时惊讶不已,问:“果真是殿下做的么?”   刘钦也露出惊讶之色,“你问刺杀夏使?我么?”   他如此反应,陆宁远马上便知道自己理解错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补救,索性沉默下去,思索起朝中还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朝中主战派很多,但是在京城公然刺杀夏人派来议和的使者,这等事也没几个人有胆量做,更何况做完之后,非但自己不认,还安到刘钦头上……这人为什么会这么做?   隐隐约约,他好像抓到一点头绪,却听刘钦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进宫去,你在家里不要动,天亮了照常当值,别院今天先不去了,等我消息。”说完,他不放心地又嘱咐,“不论我一时半会儿能不能回来,你都不要轻举妄动,宫里可不比衡阳王府。”   陆宁远应道:“是,殿下自己要小心。”   刘钦摇一摇头,登车走了,临走时两团眉头微微拧着,看神情不像往日一般轻松。陆宁远目送他离开,心里却想:宫里固然不比衡阳王府,可要是刘钦在宫里遇见什么危险,又该如何?   他既不像上一世那般手握重兵、一呼百应,又因废了一只手,武艺也大不如前,但真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得,哪怕是宫禁之中,也要闯上一闯的。   刘钦进宫,却不是只身前往,而是带了一个人。宫门卫士先前得了口谕,只允许放他一人进去,刘钦同他交涉许久,从刘崇处重新讨了谕旨,才得以两人共同进宫。   等到面圣的时候,刘钦先进殿,刘崇知道他带了一个生人进来,却也没问,先道:“你现在胆子大得很啊!”   刘钦知道他说的是夏使被刺一事,这当口却只能装傻,惶恐道:“儿臣不知父皇所言何事。可是儿臣近来行事有何纰漏?”   刘崇哼了一声,“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傻?夏使让人刺杀在馆驿里面,是不是你指使的?”   刘钦惊道:“绝无此事!”   刘崇让人给他送去一幅画像,“这是凶手指认的,当初安排他动手的那人,你可认得?”   刘钦忙接过来,一看之后便道:“认得,这人名叫赵敬,是儿臣的亲卫之一。”心中已明白怎么回事,暗想:竟然不是朱孝,看来刘缵留他尚有后用。   刘崇见他答应得竟这么爽快,颇感意外,又问:“那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钦记不住自己每个亲卫的当值时间,有事要他们做时,往往只传最亲近的几个过来,其他人在或不在,实在难以全部注意到,赵敬昨晚是不是在自己身边,他一时还当真拿不准。   他的所有亲卫,他都知根知底,赵敬不会是刘缵的人,起码一开始不是,但刘缵既然敢指认他,想来俩人已达成什么协定,他如果在此时提出让赵敬与刺客当堂对质,结果恐怕于自己不利,搞不好要越描越黑,于是道:“启奏父皇,儿臣没有什么话说。凶手既然指认赵敬,父皇传问,赵敬定然与他同执一词,也定然会说是受儿臣指使。他是儿臣身边人,他这样说,儿臣的确无以自明。”   刘崇哼一声道:“你是说,自己是被人陷害,原本不知情么?”   “此事儿臣的确并未预闻,但事涉亲卫,难以于父皇面前自证。只是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现在夏使是为议和而来?儿臣虽然认为议和仍有可商榷处,却定不会做出刺杀其使者、滥杀无辜的有损国体之事,请父皇明鉴!”   他自觉自己行事一向以大局为重,刘崇定能知道自己为人,稍一思索就明白不是自己做的,谁知下一刻,刘崇却是道:“刑部格杀堂堂二品大将,还不算有损国体么?”两只眼睛颇含严厉,向他扫来。   刘钦一惊:当日一时冲动,本以为苦头已经吃过,没想到后面还有杀招!刘缵此计当真高明,自己一向主战,夏使遇刺,说是自己指使的,本来就有几分可信,再加上前不久自己格杀邹元瀚事,又添几分真,等买通亲卫指认自己之后,简直就像铁板钉钉一样,他说不是自己做的,怕也没人相信——不说刘崇,就连陆宁远不也这么想。   况且……   上一世他一时激愤之下,倒当真做出过此等事。刘崇这样想,也不能全然算冤枉了他,按说这倒也当真像是他做出的事。   他定一定神。有一个为自己脱罪的绝好说辞,可是由谁说都行,唯独没办法由他来讲。只能道:“父皇,夏使遇刺,既然干系落在儿臣身上,如果父皇仍信任儿臣,儿臣定会尽力补救,以免沮坏朝廷大计。至于那刺客和赵敬如何供认儿臣,待儿臣听过其证言之后,也定有可辩驳处……”   刘崇冷冷打断他道:“你现在胆子愈发大了,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刘钦猛然一怔。这一刻刘崇的眼神,几乎像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废了他。他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到,生杀予夺之权掌握在刘崇手中,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那些看似唬人的权势,其实没有哪怕一点真正属于他。   他只是皱一皱眉,就有许多人震怖失措,抬一抬手,想要的东西就有人争前恐后地替他做到,可一旦刘崇把给他的东西收回来,神龙失势,与蚯蚓同,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叫做刘钦的庶民,离开了权势,他无非涸辙之鲋,又算什么呢?   想到上一世,他心中一凛,脊背禁不住跟着轻轻一抖,这次不是作态。但随即,他马上稳住身形道:“儿臣身处嫌疑之地,不敢急于为自己辩驳。儿臣此来,是由要事求见父皇,带来一人,身上干系极大,还请父皇垂见。”   刘崇皱着眉头,在他脸上瞧了片刻,在刘钦鬓角的汗顺着耳朵堪堪淌到下巴上时,终于道:“着他来见!”   刘钦暗暗松一口气,伏在地上轻轻一动,这一动作,汗珠从下巴滴落,打在手背旁边。   周维岳被带了上来。   刘钦道:“此乃通山县令周维岳……”话说一半,刘崇见有外人在场,道:“站起来说话。”刘钦应了声“是”,忙站起来,理理身上,挺直了脊背,重新现出几分太子威仪。他这作态十分冒险,不知是会引刘崇对他愈发忌惮、不满,还是能让他略微回心转意。   幸好他赌对了。刘崇刚一在建康定居,就大肆营建宫室,这次过寿,明知道国用不足,可排场比之前些年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刚刚又让他在周维岳面前起身,为人如此,见刘钦当此之时仍有如此气度,恼怒反而稍去,神色虽然没有缓和,但刘钦一直偷偷观察着他,见自己这样做过之后,刘崇没有皱眉,便知道自己做的不算错,定一定神继续道:“他进宫面圣,有越级言事之嫌,但所言之事关乎重大,不敢不在御前沥血陈诚,进言其事。”   刘崇闻言,朝跪在刘钦脚下那人打量过去,问:“你有何事要奏,竟然擅离职守,要进宫来直陈?”   他对周维岳没什么印象,周维岳这些年来也只有考中进士那年曾远远见过一次龙颜,伏在地上并不抬头,对着自己叠起来的两手道:“臣是为弹劾吏部尚书陈执中而来!所陈诸事谨具表在此,请进呈御览!”   近来对陈执中弹章盈箧,陈执中又门生故吏众多,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搅和得半壁江山都震动不已。刘崇知道是刘钦干的,正要敲打于他,只是一时还没说到此事,见他又咬死不放,一个头两个大,不快道:“朕不看这等私奏,朝廷言路还没塞住呢!”   当着周维岳的面,他自称为“朕”,口气比先前独对刘钦时还要更严厉几分。周维岳虽然抱死志而来,听圣上有发怒之意,本能地便微微发抖,陈事奏疏从袖子里拿出来,却不敢送上,在面前捧了一阵,终于横下一口气道:“小民之怨极矣!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怨刻深,江河摇荡,臣见之忧之,只恐上书后不得上达君父,敢渎宸聪,冒死为陛下一言!”   刘崇眉头猛地一跳,见状,刘钦赶忙上前一步,插在头里道:“父皇容禀!大军入驻鹅笼镇时,曾发现当地官员牵头,为陈尚书营建生祠,以纪其恩。试问朝廷选任官员自凭法度,上至各部尚书,下至各州府县长官,皆由陛下简拔,陈尚书身为人臣,有何恩于彼?城内外更有大宅百余亩,连绵不绝,问当地官员乡绅,皆是陈尚书私产,仅在太平镇一地如此,其余各处不问可知。其私结官员,竟贪酷如此,思之令人惊心!”   刘崇原本正待发怒,让他打断,也自不快,可是听着听着,注意力逐渐被他引走,等他说完便问:“营建生祠,确有其事?”   其实鹅笼镇不过就是一个寻常小城,又不富庶,陈执中如何看得入眼?刘钦所说,不过是受当初岑士瑜启发,信口开河而已。左右此地长官已被翟广杀死,当日一同入城的邹元瀚也被他杀了,这些人死无对证,是黑是白都由他一张嘴,他咬死当初鹅笼镇的确有陈执中的生祠,后来被自己拆了,陈执中也必和自己今日这样有口也难言。   就是刘崇日后当真查证,那也是以后的事。况且所谓生祠只是一块敲门砖,他只是想要借此事引刘崇读周维岳的这份奏章而已。百姓衔冤,刘崇觉着扰了自己清净,可以置之不理,但事涉僭越之事,他如何能不如临大敌?   果然,马上刘崇就变了脸色。听他发问,刘钦又加一把火,“不敢欺瞒父皇!此事儿臣还是等陆宁远回京之后方才听说的,问过许多兵将,才知确有其事,不然岂敢轻渎宸严?周县令久历各县,知之甚深,所上奏表当中备述陈尚书数年来钻营东南,假借父皇威灵以填自己欲壑、收揽人心为己用之事,还望父皇明察,以免为其所乘。”   在几人说话的功夫,殿外早有宫人偷偷传出信去,辗转报给刘缵。刘缵大吃一惊,见刘钦为着自己脱身,竟然捅出这样的事来,不知那个县令奏疏当中都写了什么,忙叫陈执中过来,逼问他到底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陈执中看出刘钦这次狗急跳墙,竟然把事情往谋反上引,手中的东西还不知道是什么,但绝不会像最近的这些捕风捉影的弹劾一样普通,自己恐怕当真凶多吉少了,一时面如土灰,还没来得及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有使者宣他入宫。   刘缵一向善结宫使,但凡见到,总要塞点好处,就算不能交好,也保证不和他们交恶,否则这些皇帝的身边人随便说上一句,自己可能都要疼上三天。谁知这次送礼,却碰上个软钉子,见了他一向陪着张笑脸的太监竟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除去宣旨之外,什么都不肯再说,只皮笑肉不笑地同他打哈哈。但就是这什么都不说,反而显出事态严重。   刘缵和陈执中一起慌了。最后还是陈执中先定了定神,等太监走后,屏退旁人,拉着刘缵的手道:“这趟进宫,我要是出不来,那便是没有转圜余地了。已经到了这份上,殿下千万要当断则断,不然舅舅这条命……还有殿下自己,恐怕都……”他猛一咬牙,拉着刘缵的手收紧,“都不能善了!”   刘缵一惊,听出他话中之意,一时失了主见,喃喃道:“如何、如何到这般地步?难道当真……当真动手不成?”   陈执中深深看他一眼,“一旦有变,殿下请速请恽文石前来商议,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宫使催过三次,陈执中知道再拖不下去了,在刘缵手上使劲一捏,咬一咬牙转身走了。 第133章   陈执中进宫时,天刚蒙蒙亮。当日没有朝会,此事的知情人也寥寥无几,官员们如常起床、去各官署当中视事,百姓们也如常为生计奔忙着,市肆间的行人来来往往,时不时响起阵阵吆喝,秦淮河畔依然是萧管悠悠、歌吹风流,整座建康城仍懵懵懂懂如在梦中。   陈执中入宫了足足半日,宫里的消息不住传出来,送入几个人的家里,陈执中在里面具体的谈话内容却没有人说得清楚。   消息虽然模棱两可,但岑士瑜拿到“周维岳”这三个字,心里已是一惊。虽然七八年前方明俊一案于他没有什么影响,他甚至也没如何费心关注,别人就帮他把事情压下了,而且直到方明俊意外身死,他也从没见过此人,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对他的印象却很深,一见周维岳的名字,就想起此人是方明俊好友,曾在方死后替他收殓尸体、赡养家人。   时隔多年,他忽然被太子带进京,竟是要状告陈执中么?哪会有那么简单!此事与自己有没有牵连?周维岳都说了什么?圣上作何反应?太子此举,是要对付自己还是如何?   他一面在宫外焦急地等待着,一面让人去太子府和衡阳王府查他们各自有何反应。主人不在,刘钦的太子府倒是安安静静,陆宁远已出去当值,甚至不在家里,刘缵却私下里见了一个人,不知是谁。岑士瑜隐隐约约感到,风旋云紧,一场暴雨恐怕就要来了。   午时左右,宫里终于有了动静。龙颜大怒,将陈执中入狱,留待有司问讯,至于牵扯出的一众官员,说是要日后再议。   半天之后,岑士瑜才弄清楚大概发生了什么。   刘钦带来的那个县令当真厉害,好像同陈执中有什么世仇,这些年搜集来的他勾结地方官贪污慰抚款、勾结邹元瀚贪污军饷、大肆侵占民田、在各地为自己营建豪宅的证据,单拎出随便一样,只要当堂捅出,都足以将陈执中置于死地,就算他用着再得力,陛下碍于物议,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保他,更何况他也就是最近一年才成为陛下的亲近宠臣,之前同陛下总隔着一层,毕竟亲疏有别。   但陛下态度毕竟有待商榷。他没有当堂审理此事,弄得尽人皆知,而是只在御前听取,似乎是给陈执中留了几分余地。听说陈执中案牵扯官员多如牛毛,不知陛下是对此有所顾虑,怕贸然抛出此事,引得朝野震动、国无宁日,还是仍对衡阳王心有所属,不愿在这时去其羽翼。   须知陈执中让人揭出这样的丑事,而且听说样样都板上钉钉、证据确凿,那么刘崇对他的态度,便可看成对立储的态度。如果想传位于太子,刘崇定会趁此机会对陈执中严惩不贷,借此让刘缵彻底失势,免得威胁于新皇。反之如果他想传位于衡阳王,那么便不会在此时重责陈执中,怎么也要扶刘缵坐稳了皇位,再动他的这个在朝中影响巨大的舅舅。这持续数月,始终悬而未决的立储风波究竟要如何落定,只看陛下要如何处置陈执中了。   但这不是岑士瑜最关心的。他真正关心的是:陈执中案涉及的一应官员当中,究竟有没有自己?他甚至猜测,太子非但想要搞掉陈执中,还甚至还想把他也一起拉下马,不然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是这个周维岳?   前些天刘钦在刑部大堂手刃邹元瀚,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虽然当时并不在场,但听说之后,也打碎了一个杯子——能做下如此之事,刘钦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很快,刘崇召他入宫,更是让他愈发心里没底。匆匆起行,却收到一封密信,从刘钦处来。岑士瑜颇感意外,当场拆看,不由一愣:刘钦像是知道他的疑虑,来信是特意向他示好,说自己的弹劾只冲陈执中去,绝没有半分牵扯到他,请他放心。   岑士瑜来不及细想,便匆匆入宫去了。   进宫之后,刘崇见到他,果真并不疾言厉色,只是神情凝重,让他坐了,半晌都没说话。   在他沉默的功夫里,岑士瑜既验证了刘钦所说的确不假,也猜到刘崇召自己入宫的用意——斗到这个份上,再不定下嗣位人选,朝廷怕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但刘崇不说话,他也就不开口,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出地坐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好半天,刘崇终于开口,却是问陈执中,“陈执中这些年行事实在荒悖,殊乖朕意,朕已将他下狱。但念其在朝中多年,也算是为国宣劳,朝廷播越以来,也奔走实多,对其处理是从严从宽,你给朕拿一个主意出来。”   两人相识数十年,私下里没有别人时,刘崇对他往往并不自称“朕”,岑士瑜从他这次的话里听出几分不同寻常,便没有马上吱声。   刘崇的问话旁敲侧击,他的回答也就只好隔靴搔痒,“陈尚书是国家大员,如何处置,只能由陛下乾纲独断,臣何敢妄言?”   说完,赶在刘崇面露不悦之前,他马上又道:“陈尚书为官多年,臣猜其案牵扯范围定是很广,陛下心有顾虑也是应当。非是臣推诿塞责,实在是兹事体大,究竟如何处置,只能断自宸衷。臣只有一个建议——”   他抬起头,直视着刘崇,以老友的身份劝道:“那就是无论如何,现在还想要一碗水端平,都是绝不可能的了。臣之前所说的,为万安计、为陛下自身计,还望陛下慎重考虑,早定大计,以免变生不测!”   他不肯给出人选,一是为了避嫌,二是他自己也始终举棋不定。明摆着的是,刘钦生性刚强,刘缵性情则更为和柔,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如果要从中选择一个,自然私心希望后者做自己的君主。只不过这样一来,于他也有不利处,那便是一旦刘缵继位,陈执中定当“舅以甥贵”,恐怕不是要压他一头,也要和他分庭抗礼,实在不是他所乐见的。   而刘钦所倚仗的,东宫旧臣在刘钦失踪之后,早随着圣驾南渡而出局了,剩下的人里,最拿得出手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崔孝先,资历太浅,也没有多少人望,在此之前不久,还显得三心二意,刘钦未必会重用他,他也未必能威胁到自己。   刘钦主动向他示好,也足见他心里清楚自己对他能否顺利继位影响极大,刘缵想来也是一般。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轻易说话,不然万一最后的新皇不是自己所举荐的那个,定然对自己恨之入骨,到时候别说失势去位,就是性命都可能不保。如今大局未定,实在不宜贸然开口,只能让刘崇自己决定。   刘崇见他这当口还不肯明言,眉头已竖了起来,可旋即又想:我尚且拿不定主意,他又好哪去了?到底没有发作。岑士瑜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就是在此之前,他始终试图一碗水端平,抬刘钦一手,就也抬刘缵一手,打刘钦一下,就也打刘缵一下。杀邹元瀚、提拔陆宁远,但新换上的将领还是同刘缵交好的人;刚禁足过刘钦,就又把陈执中下狱,始终不曾对哪边太过推崇或是打压。   这是他多年来用惯了的制衡之道,是他从年轻时便掌握了的帝王心术,这些年来无往不利,下面斗得越厉害,他这帝王就越能垂拱而治、安坐如山。可如今竟然不好用了么?   这碗水的确是端不住了。两边斗争愈演愈烈,眼看着已经势如水火。到了这个份上,刘崇才后悔起来,如果一开始就明确定下人选,把另一个逐出京去,何至于发展到现在这般骑虎难下的境地?更甚至于影响到与夏人的邦交!夏使在京城遇刺,如今此事刚刚发生,夏人摄政王那边还不及得知,等他知道之后,还不知要如何震怒,那时万一影响到本来已经就要签订的和议,两国战端再开,可如何是好?   他也知道,刺杀之事未必是刘钦所为,但无论是不是他干的,总之是因夺嫡而起。刘钦为着逼他处置陈执中,不惜牵扯进半个朝廷的人,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自保。而刘缵也定不可能袖手旁观,今日之后,风浪只会越来越大。   他这边正自后悔间,却想不到这碗水洒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厉害。   在他审问陈执中的同时,刘缵秘密叫来府中的人,正是陈执中所说的恽文石,禁军统领。而当天深夜,朱孝从外面归来,秘密求见刘钦。   刘钦当时刚从别院回来,陆宁远仍留在那边练兵,听说朱孝晚饭时曾偷偷出府,现在又来求见自己,心里已经有所预计。果然,朱孝进门便先道:“殿下,晚间衡阳王命人传信给属下,以属下妹妹相要挟,要属下听命于他。”他在刘钦身边久了,渐渐说话时也就不像之前一样“俺”来“俺”去,变得和旁人一样,带上了点官腔。   刘钦问:“他要你做什么?”   朱孝答:“要属下密切关注殿下动向,监视太子府牙军,一有情况,随时去报!”他知道自己身处嫌疑之地,担心刘钦不信自己,说完之后马上又道:“他问属下殿下是否已经有所计划,属下说不知。请问殿下是否要属下假意编造一些,以麻痹他?”   刘钦不答,反而问:“他提没提到你妹妹?”   朱孝一愣,马上道:“提到了。他说事成之后,便将我妹妹放归,若我不是真心替他做事,让他发现,就……让我等着给妹妹收尸。殿下……”   他忽然跪地,仰头看向刘钦,“衡阳王替属下妹妹治病,那份恩情属下在江北已经报过了,现在他于属下只有胁迫之威,属下于他,也只有受胁之恨。殿下于属下恩深似海,再造之德,属下虽死不敢稍忘。请殿下放心,属下宁可与妹妹一道死了,也绝不受衡阳王挟制,任其驱使!”   现在,曾经那个问题时隔数月又摆在刘钦面前——他该信任朱孝么?朱孝心中所想,是否当真和他口中所说一般无二?自己对他的恩情,可像他说的般重要?   这几个月来,一是因为朱孝做事得力,二是刘钦对他已经信了一半,深知人同人之间交往没有弄虚作假的余地,想要让朱孝真正忠于自己,自己首先就要真正给予他信任,因此让他做过许多秘事,甚至连密道所在和练兵用的别院也让他知情。朱孝唯一不知的只有两点,这两点此刻就连陆宁远也尚不知晓。   他看着朱孝,半晌无语。据他放在刘缵身边的眼线来报,刘缵似乎全然不知道密道和别院这两处的存在,也从没派人探查过,但也不能排除他已经从朱孝处得知却引而不发、借而麻痹自己的可能。如今刘缵要利用朱孝,无论朱孝对他表的忠心是不是真正的忠心,却都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今天从宫里出来,他便明白,之前所设想的以陈执中为突破口让刘缵失势、自己名正言顺地安然继位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刘缵对他给攻击太烈,于夏使遇刺一案还会继续做他的文章,而陈执中下狱,也不是就此便天下太平,说放出来,也可能明天就放出来。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只剩下一条路走了——   听说刘缵今天秘密将恽文石叫去府中,看来是同他想到一处,如果能借朱孝探出他的计划,甚至只有动手时间,自己的胜算都要再加两成。那么,他该赌这份人心么……   正思索间,忽然又传来消息:京营总兵病重,宫里刚刚下令,让兵部侍郎周章兼提督一职,暂领此军。   刘钦原本坐在椅子上,闻言立时站起——谁知这一世的干系,竟然还在他周章身上? 第134章   刘钦手头可用之兵,除去太子牙兵之外,就只有一点私兵,刘缵虽然控制了禁军统领恽文石,但真要行悖逆之事的话,也不能保证调动全部禁军同自己做这掉脑袋的事情。在这种情形下,周章领了京营兵,于这二人而言不啻一个雷落在水里,两人听说之后不约而同地都想到:必须把周章争取到自己身边来。   上次审问陆宁远和邹元瀚时,周章拿出兵部公文的副稿,当时便将形势一转,看上去是帮了刘钦一把,照理来说,刘缵不会再想自己还能争取到他。但有的人就是这样,同一件事由他来做,旁人只会觉着他是出自公心公愤,而非徇于私情,于刘缵而言,周章态度模棱两可,如果善加笼络,还是大有可为。   他一早便看出周章与刘钦矛盾所在,在刘钦困滞江北之时,就有意同周章多做接触,相交往时只谈公事,故意不涉半点私情。他知道周章一定在心里暗暗将自己和刘钦相比较,同刘钦的居心不良、公私不分相比,自己这光风霁月恐怕要胜出太多。   果然自刘钦回京之后,他便探得这两人的关系比之前冷淡得多了。偶尔刘钦还会去周章府上,但同之前的蜜里调油相比,倒显得有些难以为继,而且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少见周章主动联系过他。他与刘钦明争暗斗这么久,在朝堂上,周章也从来秉公言事,从没替刘钦说过一句话——当然也没替刘缵说过。   但这就足够了。以他从前与刘钦的私交,他能不站在刘钦那边,于刘缵而言,就已经算是成功了。周章的那些京营兵,哪怕并不能入城来支持他,但只要不支持刘钦,自己胜算就还是更大。毕竟他所掌握的禁军,无论是人数还是兵员素质上都远远胜过刘钦的那些太子牙兵,而且最重要的是,离刘崇更近,一旦有变,便可迅速控制各个宫门。   在这一京之中,他在内,刘钦在外,刘钦凭什么同他比?除非他还有别的法子……就在这时,朱孝托人传来密信,刘缵接过,急不可耐当场拆开。   他没有急着马上接触周章,让刘钦抢了先。   刘钦没有刻意隐匿行踪,也知道如今在周章府外,即便有心隐藏也无济于事,索性从正门进去,只是时间选在了晚上。   自从周维岳那次之后,刘钦还是第一次登门,又刚好是他领了京营提督、刚刚拿到兵符将印的当天,周章不禁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自从某天开始,大概是知道自己不需要了,他再也没在衣服上用刘钦最讨厌的熏香。刘钦不知是否注意到了,从没问过,这次也像毫无察觉,见到他后不久便道明来意。周章听过之后,猛吃一大惊,却宁愿他从没来过——   刘钦道:“最迟不过三日后,刘缵就要动手,借恽文石的禁军起事。我已危在旦夕,还望……先生救我!”   他用上了多年前对周章的称呼,但全无任何温情之感,所说的话不啻几道惊雷接连炸在周章耳边。   好半天,他才慢慢开口,问:“你要我……如何救你?”   他没有问刘钦消息是否属实,显然是相信他绝不会以此事开玩笑,况且近来两人斗争愈烈,出现这等结果,虽然听见的第一时间大出他意料之外,可冷静下来一想,实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说,只要今上仍然迟疑不决,刀兵相见的这天迟早要到,只是周章从未想过将自己也卷入其中,更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态度面对刘钦——   他是希望刘钦好的,可又绝不乐见刘钦做何悖逆之事,成为大雍国史上的一个罪人,更不确定刘钦是否当真堪居大位。他毕竟是那样的人,一个从前把他困在怀里、笑着和他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曾在他的老师下狱、他被逼无奈之下向他求情时向他扔来一句“恐怕是芝兰当路,不得不锄”的那样一个储贰之君。   一转眼,那个曾经眼里总是不经意地闪着傲慢、自雄、漫不经心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比他还要更加高大的青年,像当年想要营救老师的他一样,用求救的眼神看向了他,然后道:“刘缵既然与恽文石勾结,禁军势大,我实难脱身。先生既然已掌京营大印,可调其人马入城,随我共举大事!”   他这所谓的“举大事”是何意已经不言自明。周章不觉向后退去一步,慢慢坐回在椅子里面,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先道:“不要叫我先生……”   刘钦不应声,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片刻后,周章问:“假如有了这些兵马,难道你只控制住衡阳王便算结束了么?你将陛下……又置于何地?”   刘钦道:“我只为自保而已,想父皇定能体谅。如果不能……”他顿了一顿,看着周章,毫不避讳地说:“那我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周章身上猛地一震,好像让一把剑扎在身上,良久都没有再动一下。他定一定神,问刘钦:“你打算如何做?”   他想自己这般表现,刘钦应当不会再把谋划透露给自己,但刘钦为着争取他,闻言竟然稍一思索,就道:“既然你不喜,我就不叫你先生。茂澜,我处境如此,也不瞒你,一应谋划对你和盘托出,你便知我当真是走投无路,并非有心行此十恶不赦的谋逆之事。”   他竟然毫不遮掩地道:“我可用之人无非那些太子牙兵,还有陆宁远的北城兵马司也能稍稍助力,可这些人在禁军面前,实在没有一战之力。禁军首领恽文石,父皇始终觉着他对自己忠心无二,可他暗地里早被陈执中给好处买通,上了刘缵的船,我也是近日才知,恐怕父皇还不知情。如今他对我已不信任,我即便同他去说,他也只会当成是我挑拨离间,不会警觉。一旦拖到刘缵动手,他调动禁军,非但我性命难保,那时父皇处也必定凶险非常。”   “所以我意,先下手为强!先继续攻击陈执中,麻痹刘缵,让他以为我不会马上掀了桌子动兵。我已定于三日后的子时,由宫里安排的宦官打开西门,同时兵分两路,一路由陆宁远领北城兵马司,控制刘缵住处,一路由我亲率太子牙兵攻击武库,夺取盔甲兵器,然后入宫控制形势。禁军当中也有我的一个人,如果他能及时制住恽文石,则大家相安无事,损失控制在最小,一旦有变,我便只能同父皇一道,与其在皇宫当中交战了。”   他说得好听,但其实“同父皇一道”乃是劫持刘崇、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想来你也听出此举实在冒险,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比如我未能及时攻破武库、或者宫门没能打开、抑或是没有马上便找见父皇、同恽文石交战不利,都可能兵败身死。但刘缵兵势更强,九死一生总好过必死无疑。”   周章思索一阵,道:“你说衡阳王要借禁军起事,可有实证?我可于御前向陛下说明。”   两人都知道,若能将此次宫变消弭于无形,自然是上策中的上策,可是……刘钦道:“他动手之前,如何会有实据?等动手之后,便什么都晚了。”   周章沉默不语。   刘钦又道:“你若能调京营之兵助我,我胜算便大得多了。”   周章忽地神情一凛,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京营是为拱卫皇都而设,岂可供相互倾轧而用?兵我不能给你,但你放心,你今天说过的话我也只当没有听见,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他没有直接指斥刘钦为乱臣贼子,已经多给了几分客气,刘钦一动不动地看他片刻,竟然也不多么失望,看来事先已有预料,又道:“既然不肯发兵,一旦宫中有变,你控制京营众将,不可轻动,也算是帮我了。这样如何?”   周章沉默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一定要走到这样一步么?哪怕不这样,本来也该是你继承大统。”   刘钦却不答反问:“如果我大哥来找你,你也是一般回答么?两不相帮?”   周章道:“我是食君之禄,也定不会帮衡阳王做事。”   “可是我乃国之储君,”刘钦又道:“你明知道他要杀我,却坐视不理,便相当于帮他。”   周章神情蓦地一动,忽然从桌上抓过他手,“刘钦,你把你的消息来源告诉给我,我同你一道入宫,向陛下言事,将衡阳王与恽文石之事上报于陛下。陛下即便没有马上相信,也总会有所反应,不会让衡阳王如愿。你如果担心自身,这些天便去京营当中躲避,我向你保证,定不会有性命之忧。”   刘钦让他拉住手,心中忽地空了一空,随后定一定神,同样拒绝他道:“此时此刻我若离京,便是将大位拱手让与别人。即便我不走,刘缵的攻击也处处往我要害上面招呼。你已经知道了罢?他为着嫁祸于我,居然不惜刺杀夏人派来议和的使者,想让父皇一怒之下废黜了我。若非我马上将矛头对准陈执中,如何能安然出宫?我要在此时离开,固然能苟全一条性命,却恐怕此生再难有入京之日了。”   可他不离开,便只有两条路走,要么死于乱兵之手,要么杀兄夺位。且不说无论是哪一条路,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声他都再也别想甩脱,就单论强弱之形而言,总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周章还欲再劝,忽然听见门口一阵骚动,家丁一齐喊起来,拥着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一霎时逼近了,眨眼的功夫已到房间门口。   那声音只稍稍一顿,随后,门板大开了,一道高大的身影现在门外。   同许多天前一样,陆宁远不打招呼,急匆匆闯入进来,见到周章,还有此刻正在他旁边、同他两手交握着的刘钦,如同压抑许久,再也忍耐不住般大声道:“周章不可信!殿下若要成事,绝不可与他共谋!” 第135章   陆宁远突然闯入,屋里两人都有些反应不及。周章猛然松开了握着刘钦的手,脸上一时热了,这热意自然不是因为羞赧,反而好像让人在脸上打了一巴掌。   饶是他好涵养,可让人忽然闯入家门,指着他说不可信,绝对不可与他共谋,也不免变了脸色。陆宁远忽然这是做什么?他应当不是这样的人才对。   刘钦留下的把守在门外的亲兵讪讪地跟在陆宁远后面,犹豫门既然已经打开,该不该把他拖出去,纷纷看向刘钦。刘钦这会儿已经定神,见陆宁远脸色不对,虽然一时不及想到其中缘由,却也知道留他再说下去会坏自己的事,忙要把他支走:“靖方,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再同你说。”   陆宁远练兵回来,四下找不见刘钦,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问德叔才知刘钦是去了周章府上,但觉两耳当中嗡地一响。周章兼领京营提督的事他已经听说了,当时没有怎么当一回事,现在听闻刘钦去找他,马上猜到刘钦定是去向他求助。   可刘钦如何会知道,上一世他就是因周章告密才事败被杀的?周章根本不会帮他。   在江北时,每一次他见到刘钦同周章说话,心里便暗生戒备,唯恐刘钦又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刘钦与他不同,不知道上一世本来的自己究竟如何死去,自己也无法把这些没有根据、又怪力乱神的事情告知于他。   后来他知道了刘钦竟然同自己一样,也是从上一世过来的。可是上一世直到他死后,周章泄密之事才被刘缵公之于众,刘钦如何知道要避开他?   多少次,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对刘钦说明,可是一点私心作祟,终于没有开口。刘钦看上去对周章已经不像从前一样亲密,看来这次应当是避开他了。可是自周维岳那次之后,他便知道,刘钦心底里还是信赖着周章,遇见不方便在自己府中处理的事,还是下意识地找他。还有那次在刑部牢里,他咳得一刻不停,可是也没有错过在场每个人的每一句话,知道当时是周章拿出了自己发去的那些被兵部扣下的文书,而这只能是因为刘钦私下去找了他。   因此得知刘钦去了周章府上,他系上马便追了过去。这时已经宵禁,他独身一人,没有旁人接应,无法避开巡夜,只能弃了马用两条腿赶路,因为左腿之故,跑又跑得不快,好半天才赶到周章那里,却在门口顿住了脚。   他用心不良,对刘钦说周章的坏话实在是问心有愧,但这没有什么。但自从上次他从刘缵府里回来,失态至此,又昏昏沉沉,不知说了什么样的话,他身上的秘密刘钦定然已经猜出,却再也没有对他提起过,好像轻易便原谅了他。陆宁远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却明白两人现在这样是在互相装着糊涂,一旦自己主动挑破,又会如何?   难道他要去和刘钦说,上一世是周章出卖了你,我会知道是因为我也从那时候来,因为我就是当初亲手杀了你的那人么?   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他是如何度过的?上一世、甚至只是一个月以前的他甚至都无法可想。他和刘钦一起用饭、散步、坐在石亭当中饮茶休息,有时刘钦无事,就在他旁边坐下看书。有时候他努力地说着话,有时候只静静听着,还有的时候没人开口,他与刘钦的视线偶然一碰——他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好像自己身体的某部分化成了水,向着四面八方缓缓流开。他从一个变成了千百个。   而现在,他心底里始终担忧着的事情终于就要发生了,当他贪婪地享受着两世以来为数不多的做梦般的时光时,那把时时刻刻悬在他头顶的利剑终于还是落下。他隐约明白,只要他同刘钦讲出此事,他刚刚才获得的一切,马上就要化为乌有。   可是不和刘钦去讲,刘钦可能会死,他能如何?陆宁远站在周章府外,只稍一顿脚,马上“咚咚咚”扣响了上面的铜环。   门开了,他闯进去,就像当初闯入衡阳王府一样,不理会所有拦上来的人,一意寻找着刘钦。或许他可以选择一种更温和、更稳妥的方法求见,然后坐下来等刘钦闻信过来,可他没有这样做。他走在路上,不觉将脸绷得紧紧的,在周章的家里横冲直撞,把拥上来的家丁、侍卫,不管何人全都一把推开,忘记了刚刚养好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迈着大步,马靴在青石板上踩得踢踏作响。   终于,他见到把守在一间房外的刘钦亲卫,然后,就如同每一次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样,他以万夫莫当之势闯入进去。正对门一面桌子,一盏灯、两杯茶,周章与刘钦隔桌相对而坐,都向前倾着身,周章握着刘钦的手,正神情恳切地欲说什么。   刘钦与周章见面,本就不是真心要求他帮助,只是想借他之手成自己之事,至于要借的东西,当然也不是他的京营人马。周章不会帮他,并不出他意料之外,他之前所做的一切谋划,加入了曾杀过他一次的陆宁远、加入了曾背叛过他一次的朱孝,却唯独没有周章半点位置。   陆宁远杀他,是犬吠非主,朱孝叛他,也是有恩未偿、形势所迫,但周章不同。说是因为他立身太正也好、是因为他仍记恨着自己当初强逼过他数年也好、再要么是为了当初荀廷鹤之事,刘钦说不出具体是因为什么,却清楚周章永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来。   那么他今日为何至此?   先前朱孝向他表忠心,他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却忽然间灵光一现,意识到自己何必纠结于此,朱孝是否可信并不是关键所在,重要的是自己如何用他。   于他而言,所有的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只差最后动手而已。可是由刘缵第一个发难,自己反应不及,未免被动,而主动出击,事成之后又难免落下一个弑兄逼父的罪名。他是太子,原该嗣位,如何能这样名不正言不顺?他实难甘心。   那么何不有意挑得刘缵先动起来?然后他再打起讨逆护驾的大旗,不沾半点恶名。有了方向,他稍一思索,便想出法子,让朱孝起来,把自己所谋交代于他。   他让朱孝告诉刘缵,自己准备三日后的子时动手,一应安排同对周章说的只略有出入。他要借朱孝之口反过来影响刘缵,无论他对自己是否忠诚,这一计都不会有失——因为他原定的动手之日本来就是三天后,而明面上的大致谋划也是这般。   刘缵一旦相信,定也会同自己一样,想要求一个名正言顺。如此一来,他定会在三日后起兵,一面把守宫门、一面防守武库,把他往绝路上逼。朱孝即便告知刘缵密道和练兵的别院所在,他真正的谋划也不受影响。   他不敢给朱孝全部的信任,只能给出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或许因这信任已经足够大了,朱孝甚至并未察觉有异,露出感激涕零之色,险些又要掉泪。刘钦知道他惦记妹妹,待安排已定,安抚他道:“你放心,衡阳王不会发现你告诉他的有什么问题,等到发现的时候,也来不及对你妹妹下手了。等之后我命人搜查,就是掘地三尺也为你找来。”   安排下朱孝这一步棋子之后,刘钦犹恐只凭朱孝一面之词,难以取信于刘缵,便想了个主意来找周章。他知道自己走后,刘缵一定也会登门拜访,上一世周章把他的谋划告知给了刘缵,这一次他会如何选择?   为着更符合自己一贯的行事逻辑,好显得更为真实,刘钦对周章所说的谋划,和交代朱孝的特意有所区分,两人知道的都只有当晚计划的一部分,拼起来听才是全部,甚至还有互相矛盾处,好像他对这两人都不完全信任,在两人面前都使了些诈。   他既然想要借周章之口,让刘缵更加下定决心于三日后动手,那么就不怕他泄露自己的谋划,反而只怕他守口如瓶不说。但真想到周章转头就对刘缵和盘托出的情形——即使他刚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又莫名觉着一阵烦郁,朦朦胧胧分辨不出是上一世的自己还是这一世的自己正在伤心。   陆宁远的突然闯入,让他微吃了一惊,怕他当着周章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忙要把他支开。谁知一向很少违逆他的陆宁远这次却铁了心不走,反而又朝着他走了一步。   陆宁远向前走出一步,两只眼睛紧紧紧紧地盯着刘钦。这一刻,激动、担忧、恼怒、焦急、嫉妒,他不知道是什么占据了自己几乎全部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向着刘钦又走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轻声求他:“你相信我吧,当真是这样。”   刘钦见他神情大异,忙安抚道:“我相信。靖方,有事咱们两个到外面说。”怕周章起疑,自己这趟前功尽弃,说完之后又转向周章,正要再说些什么,手腕却忽地让人一握,紧跟着一股大力传来,他竟让人从椅子上面提了起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出去一半,刘钦猛一使劲站住脚,拂开陆宁远的手,严厉道:“出去等我!”   陆宁远脸色一白,如梦初醒,焦急地还想再说什么,可为他凛凛神情所逼,只张了张口,终于慢慢出去了。   等他出去之后,刘钦没再回到桌前,站在原地转身对周章道:“他关心则乱,刚才那番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毕竟……”刘钦笑了一下,“咱们两个也没有共谋什么,你既不肯答应,只当我今天不曾来罢,我走了。”说完不等周章回话,便转身离开。   他走到门外,陆宁远等在不远处,如同一片积满了雨的浓云,一声不吭地滚滚翻卷着。有旁人在,刘钦不好多说,看他一眼便登上来时乘坐的车。他没有邀请,但下一刻陆宁远也跟着钻入进来。   马车猛地一歪,陆宁远迎面撞上来,使劲抱在他身上,压抑着声音在他耳边道:“你不要信他……你……你知不知道,之前就是他泄密,刘……刘缵才对你动手的……你把事情告诉给他,是要再给他害死的啊!”   刘钦胸中轰地一响。如果说他何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正抱在他身上的人于自己而言是多么不同,那便是此时此刻,在他心口好像让什么用力一攥、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中、在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的痛苦之下,他才恍然惊觉,那一种似乎可以叫做是爱的情感。   可是……   他抬手,按住陆宁远的肩膀,喃喃道:“你竟然……到底还是说出来了。”猛一用力推开了他。 第136章   刘钦猛一推开陆宁远,身下马车又跟着左右晃了一晃,亲卫在外面问:“殿下?”   刘钦低声喝道:“没事,回府去!”   外面一应声后就没了动静,过一会儿,马车慢慢开动起来。   陆宁远半弯着腰站在刘钦前面两步远外,没有坐下,随着车架一下一下晃着,刘钦紧紧盯着他,心绪实难平静。   他当然早就猜出陆宁远和自己一样,有一个共同的秘密,知道了他并非自己最开始一厢情愿设想中的一张干干净净任他涂抹的白纸,但把一切当真坐实的那天,待震惊、痛恨退去之后,留在他心里的却是强烈的不情愿、不甘心、不舍得。   人可以骗过所有人,唯独不可能骗过自己。他清楚知道,哪怕明知道他就是曾经杀了自己的人,他也还是想要同陆宁远亲近,不想同他就这样成两个陌路人。   会有人同杀过自己的人在一起么?或许有吧,只是刘钦从没想过这个人是自己。但他毕竟还有一聊以自慰处,那便是起码陆宁远还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就是曾经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个废太子。陆宁远看他,就像曾经的他看陆宁远,干干净净一张白纸,和谁都没有什么前缘。就让他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来对待吧,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不追究了。   刘钦记得自己刚刚发现时也曾略微失态,有时他也拿不准陆宁远到底猜没猜出自己的秘密,但陆宁远没有表现出来,更没有说过,他也就乐得装傻,囫囵着、囫囵着一直到了今日——   陆宁远竟然亲口说了出来。   他这句说完,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刘钦,他是从上一世重生而来的,且知道自己也是这般,所有事都摊在明面上讲,两人短兵相接,拔刀见血,从此再没有秘密和余地可言了。   再也装不得傻了,刘钦定一定神,问:“你怎么知道……我经历过类似的事?”   陆宁远怀揣着这个秘密,终日提心吊胆,担心让刘钦发现。他踩着这双进了石子的鞋子,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到今天实在不愿再走、也走不下去了,咬一咬牙道:“那天过江,在回京的船上,你吃多了酒……称我作‘淮北长城’,我是那时发现的。”   马车压上石子,忽然一晃,他这座长城也跟着栽了栽,却没摔倒,竭力稳住了。他也不找地方坐下,仍站在离刘钦不远的地方,因为在车里直不起腰而始终微驼着背。   刘钦一阵愕然,低声道:“原来是从那个时候……”   原来从那时候起,陆宁远每次看他,都是在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一个让他猫拿耗子般、被他两箭一枪就轻易杀死而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一个不得志的残废,一个希求大位却志大才疏、终于因人谋不臧而断送自己性命的愚蠢逆贼,一个那样彻底的失败者。他是一切,唯独不是一个明主,若说是爱人也未免可笑。   岂有这样的爱人?一个曾死在他手底下的爱人?   每一次当他同陆宁远面对面说着话、看着他的眼睛,当他与陆宁远一同散步、故意在他面前读一些兵法引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当他在陆宁远的腿上涂药、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抱起他时,陆宁远又想着什么、又如何看他呢?   他怎么能够如此安然?   在这一刻,刘钦甚至忽然生出一个同他再不相见的念头。但陆宁远高大的身形笼在他面前、头顶,简直好像横亘在这小小的车厢中一样,居高临下,俨然是上一世的翻版。他被击到地上,奋起最后的力量仰面看去,陆宁远在马上向他垂来无声的一眼,身形是那样高大、挺拔,如同一棵高树,要插进云霄间了。   下意识地,刘钦掀开车帘,向外面看看,让晚风一吹,多少冷静了下来,打消让陆宁远马上下车,两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他忘记了一瞬,但马上记起,自己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陆宁远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又吸一口,平静道:“你先坐下。”   陆宁远不肯,一矮身蹲在他脚边,摸到他的手握住,“我知道由我来说你很难相信,毕竟是我……但当真是这样。我当时回去复命,他就在刘缵旁边,等你死后……刘缵当众嘉奖他,称赞他有功于国家……”   说话时,他的手暗暗用力,按着刘钦一起,一串一串地抖着。刘钦让他握着,如同手上贴了块冰,却不觉着凉,因为此时的他也没差多少。   “你……”刘钦忍耐良久,终于还是忍耐不下,明知道此话不妥,还是脱口道:“你杀了我,难道刘缵就不曾奖赏你么?他赏你什么?”   他这话如同一杆长矛,把两人当胸钉在一处,不止对陆宁远,简直对他自己也带恶意了。陆宁远脸色愈白,不知道是车在晃,还是他整个人都摇晃起来。从下而上地,他看着刘钦,刘钦问一句,他就答一句,“蟒袍、一些金银玉器……我不想要的。”   他答得诚实,可最后一句实在带上几分好笑,刘钦听来,不自觉地“嗤”了一声,定一定神,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让陆宁远握着,用力抽了抽,陆宁远抓得太紧,没抽出来,他又添几分力气,像是同他相搏一般,用上全身的力,终于猛一抽出,手肘脱开,猛打在身后车壁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在安静的车厢中显得格外响亮。   马车忽地一慢,过了一阵,不见他有什么吩咐,慢慢又回到刚才的速度。陆宁远涩声道:“对不起。”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慢慢放在腿上。   那时他病倒在床上,刘缵以帝王之尊亲自来探望他,颁给他一应赏赐,像称赞周章一样也称赞了他。他病得昏沉,连头发丝都在痛,直到刘缵走后很久也难以理解,自己杀死了刘钦,为此得到了这样丰厚的奖赏。这是御赐之物,不可不收,也不可丢掉,他收下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其中金银分给将士们,而是收进箱子里面,上了锁,上一世一直到死也难以向它们看去一眼。   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没想到第一次提起,竟然是对着刘钦。刘钦不说话,看向他的两只眼睛里面再不见了笑意,也再没有他这些天惯见的神采,它们翻然一变,变回他从前最熟悉的样子。刘钦静静看着他,冷漠、疏离,一瞬间同他迥隔千里,每沉默一刻,便在他身上剜下块肉。   “对不起。”他又一次道,声音比上次更低,除了这一句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他又想起上一世时,刘钦从江北被送回来,他刚一回京便去探望,刘钦却像不认识他,什么也不肯说,也不让他看身上的伤,那两只让人从中间穿开的手,他只瞧去一眼,刘钦便马上放下袖子遮住了,起身送客。他们两个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无论他多少次鼓起勇气往前走,都始终走不到刘钦身边。   马车在石子上又是一晃,他忽地回神,又一次道:“你相信我吧,我不想你再死了……你已经都同周章讲了么?没关系,我保护你现在出城,只要我还活着,你……”   “我没有都同他讲。”刘钦忽然开口将他打断,没让他后面的话说出来。   他忽然怕听陆宁远说那些要保护他的话,那“对不起”三字也比陆宁远对他说“我奉命讨贼,何错之有”的分量更重,每说一次,他胸口上面就压上什么东西,让他愈发喘不上来气。   快刀斩乱麻般,他猛然平静下来,低声道:“你肯对我说这些,足见是真心对我,我很感激你。当初咱俩交手,是我技不如人,又与你何干?我不是分不清好赖的人,这辈子你几次救我,我均铭记在心,上一世的事,以后不必再说了。”   “你放心,周章出卖我的事,我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从我再睁开眼以来,也没有一日忘记过,这次不会重蹈覆辙。我去找他,是另有计较,并非当真求救于他,也不会为他坏了大计。”   他说自己从没有一天忘记过周章的当日的背叛,那么对自己死前的那一幕,可有半刻释怀?陆宁远伤腿忽然支持不住,随着一下颠簸一跤坐倒,脸上忽地现出可怜的神情,好像他是被杀的那个。   刘钦撇开眼去,又看回来,左手用力按上右手,“你不必顾虑别的,还按原计划行事。等事成之后,我绝不有负于你,一定让你得偿平生之愿。”   他收回一切,仍给陆宁远全部的信任,如果两人只是君臣,那么什么都没有变化。   平心而论,在这个当口上面,他需要陆宁远,远胜过陆宁远需要他。何人不能为君?陆宁远可以帮他,也可以不帮,转头去找刘缵,对他效忠,就和上一世一样。其实他有何恩于陆宁远?只有这一条干巴巴的许诺而已,刘缵、甚至是别的什么人,一样能给出同样的许诺。   陆宁远看着他,在那里面像是有什么比刚才更加浓烈的东西翻滚,他压抑着,忽地摇了摇头。   因这反应出乎意料之外,刘钦不禁愣了一愣,随后忽觉有些难堪。他定定神,正要发问,陆宁远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像正在恍恍惚惚之间,看着他忽然道:“那我们可不可以还和之前一样?”   刘钦怔怔,下意识问:“什么?”   陆宁远像是被什么别的占据了身体,两生当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胆魄。他拿右手拉起刘钦的手,马上又换成左手,使劲收紧了手指,不让刘钦挣开,忽然低头,拿嘴唇在那上面碰了一下,然后把头抬起来,问:“我也很爱你……你知不知道?”   刘钦愕然地看着他,一时没动,追究不得他的那一个“也”字是从何而来。陆宁远使劲抓着他,也使劲发着抖,恍恍惚惚地道:“从很久之前……很久很久……”   刘钦忽地一惊,猛然回神,却不是惊愕、不是感动,两道目光如冷电一般向他照来,何等惊人心魄!陆宁远蓦地喉头一滚,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哑了半晌,最后道:“求你别记恨我。”说完,把另一只手也覆在刘钦手上,在上面按了一按,然后在他发力挣扎之前,慢慢慢慢松开了他。 第137章   等刘钦和陆宁远走后,周章在原地愣了许久。这几个月来,自从夏人提出议和,朝廷有了退位之议后,刘崇始终左摇右摆举棋不定。   刘缵、刘钦这两碗水都要端,到最后的结果定然就是两碗水都要洒,于周章看来,闹出什么乱子是迟早的事,只是他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刘钦要以弟杀兄、以子弑父不成?   天家争斗从来血腥,骨肉相残的惨剧遍检史册比比皆是,可他无法可想,做出这种无君无父、不孝不悌之事的,竟会是与他有过数年师生之谊的刘钦,他亲手教导出的第一个学生。   难道真要假作不知、放任不管,任刘钦犯下如此大错?且不说他这谋划风险极大,失败的可能倒比成功更高,最后十之七八是要兵败身死,无葬身之地,就是哪怕成功,史笔森严,又岂能饶他?   况且,夺嫡之争,不动兵则已,一旦动兵便至不死不休之地,他固然不愿坐视刘钦取死,但要是刘缵被杀,他也实难接受。   刘缵于他不算有恩,但也从不曾负他,最为难得的是,同刘钦不同,刘缵对他是真正以大臣之礼相待的,周章心里对他感激,这感激甚至难以对任何人讲——   有次刘钦在他身边睡着,手还挽着他的手,睡得很香的模样。他没急着抽出手惊醒刘钦,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就见刘钦睡着睡着忽然咂了下嘴,只有一下,却蠢得很有些可爱,和他睁开眼后大不相同。   不由自己地,周章弯起眼睛笑了笑,当他察觉到时,身体已经微微倾了过去,没被握住的那只手的手指只差一点就要碰在刘钦脸上。在那一刻,他心中有如一道白光猛然劈过,当它落下之后,在他身体当中只剩一种情绪,那便是惊恐,有如对镜自照,几十年都是一般模样,却在某个早上照出了另一张脸。   他那时候想,周章,周章,难道别人轻贱你还不够,你自己也要这样轻贱自己?难道你天生是个佞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难以再见刘钦,却不再是因为恨他,而是怕他自己。他清楚意识到到自己的变化——只有一点,却足以让他面目全非,也清楚知道那是因为什么——那是从之前起便日复一日的消磨,铁人也要磨去几寸,而今后也将如此,一年、五年、十年,日销月铄之下,他又将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直到那一场大变,刘钦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他随銮舆南渡,刘缵以国士待他,他虽然始终不曾以国士相报,却隐约看到另外一种可能,并为此感到种难言的轻松。这轻松似乎带着一点恶意,于是被他掩藏在对刘钦性命的担忧之下,一直到刘钦重回建康,安然无恙地又做回他的太子,而他又一次到刘缵府上,同他相交如水之时,这轻松才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心头。   他感激刘缵。父母之教,圣人之学,他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信奉的,终于没有背弃他,也没有为他所背弃。因刘缵之故,他才感受到自己身体当中未曾变化的那一部分,只这一样恩情,他便不能坐视刘缵死于这场兄弟之争。   平心而论,刘缵当真适合为君么?从陈执中、邹元瀚这些人看,怕也未必。可他不适合,难道刘钦就适合么?周章不知道旁人,但对刘钦却再清楚不过,知道他绝非人君之质。   刘钦年岁渐长,又屡遭困厄,或许变了,有时候甚至显得陌生,与他记忆中的相悖,但一个年少时就曾对荀相那般人轻飘飘说出一句“芝兰当路”,将太子之位视为利薮,只安然享受其权势、甚至用其来取悦于他,却从不曾细究过这位置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人,难道就要做天下万民之主了么?何况是用这种方式!   周章知道自己身为臣子,人主之事实在非他所能置喙,但刘钦要发兵夺位,他思来想去,也实难袖手旁观。他不知刘缵此刻如何打算,是毫无所知,还是已经有所提防,抑或是也已经准备下手;而对二子之争,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皇帝本人又是否知情。被夺嫡这般生死大事逼到眼前,周章慌了阵神,好半天才渐渐冷静,一动不动地沉思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换上官服出门去了。   若帮刘钦,那便是要杀刘缵,若帮刘缵,也实在有负于刘钦,他二人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但他身为人臣,尽忠君父总是义不容辞。   周章决心入宫说明情况。只有让皇帝知情,才能将这场即将到来的宫变消弭于无形,既确保皇帝本人的安全,也能同时保全刘缵刘钦兄弟二人。只是为了避免皇帝一怒之下要杀刘钦,刘钦对他所说的一应谋划必须得稍加变动,但起码恽文石可能已经反水之事必须告知于他,以免变起肘腋而皇帝却反应不及。   刘钦走后,他很快便接受一场大变已迫在眉睫的事实,却用了很长的时间方才思索出一个两全之法。早些时候,刘崇将京营交给他暂管时,曾给他一面令牌,让他无论何时都可进宫面见自己,不知他那时候是否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对天子的这份信重,周章自是不敢辜负,便秘密出府,打算夤夜进宫言事。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身处漩涡之中,便没走正门,从后门悄悄出去,谁知车架刚行出不远,便被人拦住。周章一惊,不得已摆出官架子,让人放行,但心里已有预感,知道自己恐怕不会轻易脱身。果然,来人即便知道了他是当朝兵部侍郎,也丝毫无动于衷,举止间带着客气,却是不容他拒绝地强押他到了某处。一下车,他便瞧见了刘缵的脸。   刘缵和往常一样,面上仍是带着淡淡的笑意,问:“深夜匆匆出行,大人定是遇见了什么要紧事,不知是否有我能帮忙之处?”   周章此时正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想,存心试探,于是坦然承认道:“多承殿下美意,下官正要入宫求见圣上,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下官这便要去了。”   刘缵道:“正巧我也有事欲求见父皇,奈何因我母舅近日之事,父皇迁怒于我,始终不许我入宫拜见,近日我正好借大人的光进宫。”   周章拿不准他的意思,见他毕竟有放行之意,暗暗松一口气,让刘缵上了他的车架。谁知刘缵上车之后,却不让人启程,反而聊起陈执中,说他身为大臣,在狱中却连番遭人逼问,竟是要将他置于死地之意。   周章虽然对他暗怀感激,心中却自有是非曲直,当下并不逢迎,只道:“观陈尚书平日所为,周维岳所劾诸罪,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至于是否有实据,假以时日朝廷定能查明,功罪自有圣明裁决,臣不敢妄言。”言下之意乃是说陈执中实在是罪有应得。   刘缵听出他弦外之音,暗暗皱眉,却也未恼,“舅舅确有错处,这些年他瞒着我……哎,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再提。只是他纵然千错万错,总还是罪不至死,眼下看这形势却是要将他往死路里逼!更何况不必我明说,想大人也知,这岂是冲我舅舅一人而来、想要的又岂止他一个脑袋?”   周章坐着不动,呼吸却蓦地快起来,两手在袖中悄悄捏紧,明知道心事被说中,却不敢露出什么异样。刘缵又继续道:“我身边的人,都劝我先下手为强,可……他毕竟是我弟弟,他能不认我,我却不能不认他,是以几次按下众人之议,只是生死关头,不能不自保而已。”   周章暗惊:他果然已经知道了刘钦的打算!至于自保,又是指的什么?莫非他也决心动手不成?他定一定神,拿话挑他道:“陈尚书知交好友遍天下,听闻禁军统领恽文石也与他交好,殿下想要自保,想来当是容易得很。”   听见恽文石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刘缵心里也是一惊,眼神忽地一厉,在昏暗的车厢当中扫向了他。   “不错!”出乎意料地,刘缵居然一口应下,“恽文石忠心于我,借他之手,禁军、甚至几个宫门也都在我之掌握。非但如此,雀儿奴在禁军和宦官当中安插的人我已经摸清,就是他三日后的计划我也已知晓了十之七八,他实在没有半分胜算。”   他说着,转向周章,“大人此去,是入宫告密的、还是为雀儿奴求情的?”   周章心中震撼不已,久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在试探刘缵,可刘缵何尝不是在试探于他?对刘钦的计划,刘缵说自己已经知晓了十之七八,那其实最多便是十之五六而已,他是想要从自己口中探得更多。可虽然如此,刘缵话中那句“三日后”实在让他不能不心惊——他竟然已经清楚到了这种程度!更何况既然刘缵已经知道刘钦在禁军当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那便相当于已经知道了此人是谁,更不必提刘钦在宦官当中的耳目,此人甚至都未曾告知给他。   周章背上缓缓淌下两行冷汗。在这一刻他马上明白,刘钦行事不密,计划大半已经被刘缵探明了,绝无半分胜算。震撼之后,在他心底里却反而并不奇怪,一个念头倏忽闪过:刘钦把计划那样轻佻地告知给他,便足见城府不深,难成气候,毕竟他二人已经——   不等他继续想下去,刘缵又继续开口,“如今夏人逼迫甚急,父皇传位已成定局。雀儿奴太过心急,真让他这么闹下去,恐怕到最后只有一个下场,我不说大人也必知道。”   周章背上汗水缓缓从衣服间洇出,幸好天色昏暗,他又面对着刘缵,一时倒未让他瞧见。他一面听着刘缵的话,一面分心飞速思索:是的,决不能给刘钦动手的机会,不然陛下不杀他,刘缵也必不能饶他。可是刘钦不动手,刘缵就真能放过他性命不成么?自己的京营兵,是不是能拿来做一只筹码,可是刘缵会轻易放走他么?他如果身死,京营当中纵有数万人,那也没有半点作用了。   是了,刘缵既然不厌其烦地与他说这些,自然是留他有用,且看他如何说。周章稍一思索,明白刘缵是想从自己口中探听得尚不知晓的其余十之四五,便只得把自己的筹码稍稍抛出些许,以能同他坐在一面桌上,“太子欲与我一道起事,我未曾答应,此次进宫便是要向陛下说明,以免变起不测。”   刘缵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他声音放得很轻,“雀儿奴都向大人说了什么?”   周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心中暗想:刘缵未必可信,当务之急乃是进宫面见圣上。不管刘钦都谋划了什么,事情毕竟还未发生,圣上顾念父子之情,至多只是将他贬去外地、或是废为庶人,应当不会取他性命。反观刘缵这个做哥哥的,言语之间虽然温词娓娓,却暗藏着些许杀气,绝不是自己的错觉。为今之计,必须假意同刘缵合作,让他答应放自己进宫,再相机行事,只要能面见圣上——   周章心中忽地一凛:禁军首领是刘缵的人,自己进宫后说得不对,怕是不止害了刘钦,反而还会累及圣上,只看刘缵决心如何了!   他没有急着说出刘缵想听的话,沉默半晌,忽然问:“事成之后,殿下欲如何对待太子?”   刘缵早料到他会有此问,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将他贬出京外。”   周章紧紧盯住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刘缵继续道:“我和雀儿奴毕竟兄弟一场,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手足之情自然非同一般。大人与我兄弟二人相识得晚,或许不知道,雀儿奴小时候黏我实在黏得紧,这些个弟弟当中,我最宠爱的也只有他。即便现在,我也仍把他当亲弟弟看待,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争到这个份上,京城里已是无法同时容下我二人了,只能留下一个,但毕竟天宽地广,另一个总不至于没有一立锥之地。”   “雀儿奴连杀成业、邹元瀚、夏使,手段之残酷,思之实在让人心寒,若是留下的那个是他,实难说我将身首何地,因此还是换我为好。将此事禀明父皇之后,我会请求父皇将他外放出京,做个闲散王爷,保他一生荣华富贵,太平无事,也算全我二人这么多年的兄弟之义。日后若父皇当真逊位,到我做主之日,只要雀儿奴乐得安闲,我也绝无改易。”   他言语当中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那便是只要没有波折,他便不打算动用恽文石,仍想用和平手段解决,让刘崇改立他为太子、外放刘钦,谁的性命也不取。想来也是,但凡有第二个办法,谁又愿意背负一个残杀手足、阴谋篡逆的罪名?   周章定定看了他许久,又问:“不伤太子性命,不知殿下肯立誓么?”   刘缵道:“这有何难?我便立誓与你:除非雀儿奴要杀我,我不得已而自保,否则终我一生,绝不害他,有违此誓,天人共戮之!”   周章闭一闭眼,心头一阵剧颤,蓦地睁眼道:“臣来之前,已在京营当中做好布置,一旦宫中有变,不论是何人所为、也不论臣是否身死,京营将士第一时间便会入城勤王……还望殿下不负今日之约。”   他执掌京营不久,又事起仓促,其实哪有时间布置这些?这样说只是为了让刘缵行事有所忌惮而已。刘缵面上果真微微变色,但只一瞬间的功夫又恢复如常,“大人放心,我定不负今日之约。”   周章打量他良久,终于松开了紧紧捏着的拳头,长叹一声,将刘钦对他所说的一切向他吐出,然后同刘缵一道,入宫向刘崇禀告。 第138章   周章不知刘缵究竟知道多少,如果有意说错,与刘缵所知相悖,恐怕弄巧成拙,刘缵未必会放过他去,说的时候便未加编造,果然取信于刘缵,刘缵答应同他一道入宫。   只是刘缵尚有些安排,没有急着动身,先传出数道命令,具体内容不曾出示于他,传于谁手自然也不会坦然相告。周章在一旁等待着,忽然想到陆宁远的忽然闯入,和他那没头没脑、心急如焚的一句,“周章不可信”,心里猛然一颤,随后有如刀绞。   当时他只觉莫名其妙,可现在想来,陆宁远的那句话竟像一道谶语,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于刘钦而言,不正是不可信么?但想要救他,别无他法,前路如何,他实难逆料,但愿他的选择是对的罢。   两人动身之时已值深夜,当时已经宫禁,自然不是面圣之时,但周章有刘崇御赐令牌,这些日子里可以随时求见,卫士检查之后便即放行。刘缵似乎有些紧张,不住转着眼睛左右看着,一时并不出言,对他这御赐特权既不恭维、也不打趣,仔细看时,鬓角还有淡淡的反光。周章见了,心情愈发凝重,只默默跟在宫人后面。   刘崇已经躺下,只是心事重重,还未入睡,听周章深夜求见,还带来了长子刘缵,知道是出了大事,忙起身见这二人。他举棋不定,原本因着陈执中之事,预备晾刘缵两天,同时也要再看一看朝中的风向,再决定对陈执中如何处置,见刘缵行色匆匆而来,故意厉色道:“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刘缵慌忙道:“儿臣不敢惊扰圣驾,实在是出了要事。”   刘崇问:“怎么?”   刘缵伏在地上,看了周章一眼,像是极难开口。刘崇见他这幅作态,心里已有所预感,脸色愈发紧绷,却不开口。果然等不片刻,刘缵终于沉不住气,道:“太子似有谋反之迹,被儿臣侦知……”   他此话一出,便如块石头敲在青砖上,空旷的大殿当中蓦地一声脆响,没有人说话,只有一道余音悠悠不绝。好半天,刘崇哑声道:“你且说来。”   刘缵在地上磕了个头,将所知对刘崇一一道来。   先前周章对他所讲的与他所知并无出入,可见一来周章应当没有骗他,二来朱孝因妹妹之故,也是真心为他所驱使。将两人所说,并他在太子府安插的其余探子送回的情报合在一处,刘钦的真正计划便基本成型了,只差些细节而已。   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全都是刘钦做出的假象,但一来所有的消息源都被他误导,这样的事情几乎没可能发生,刘缵也不会相信;二来这样拼凑出的计划本身已经足够真实,拿来给父皇看,父皇定不会无动于衷。父皇得知之后,是痛下杀手也好,打草惊蛇也罢,主动权都在他的手里,刘钦无论是不是要如此行事,都必将落入被动之地。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偷眼瞧刘崇神色,但见他脸色发白,一根根胡须都微微颤抖着,知道他已经信了几分,心中一喜。随即就听刘崇问:“如此机密,你是如何得知?”   刘缵没有说朱孝的事,只说是刘钦找周章密谋,周章心向君父,思觉不妥,便来向他报信,两人一道入宫求见。刘崇果然马上问周章:“周侍郎,衡阳王所说可属实?”   周章伏地垂手道:“所言属实。”   刘崇不说话,过会儿忽然道:“朕倒不知你二人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让刘缵本来已近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   父皇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疑心这是自己和周章共同设下的圈套?还是因两人一同入宫,反而把这事弄拙了?   他本来可以不带周章,自己一人进宫,只要透露出刘钦谋反的只言片语,刘崇就必不会对他闭门不见。可他为了让自己所说更易取信于刘崇,这才没有干脆扣下周章,反而冒着关键时刻周章背叛于他的风险特地同他一道进宫。   难道他做错了,不该如此么?现在要如何,提前起事么?   正心思飞转间,刘崇忽然开口。刘缵神思不属,这一下竟被惊得一个激灵。他慌忙定神,随后才想起刘崇刚才说的话,他是在问自己:“那你看该当如何处置?”   他刚才失态,这会儿连忙补救,不假思索地道:“儿臣以为,此事尚有些捕风捉影,是真是假,还赖父皇圣断。儿臣此来,只是想提醒父皇小心为是,善保龙体,万勿为人所乘。”   刘崇听来,神色似乎缓和了些,但声音仍是严峻,“朕是问你,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刘缵浑身又是一颤,心中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拼力稳住身形,又拼力让从自己口中吐出的字不发抖,“以儿臣愚见,不妨立即召太子入宫。他如果心中无鬼,自是坦然应召,若是有鬼,自不敢来,定会提前行动。父皇当速调禁军扑杀,同时命城外京营戒备,此外,为防有失,应当严守宫门,临时更换所有守卫;派一支军队加强武库处的守备;严密监视太子府,一有异动,随时响应。如此,儿臣不敢说是万安之策,还望父皇圣裁。”   在他说着话时,刘崇始终紧紧拧着眉头,看向周章时,却忽然神情一变,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又恢复如常。刘缵因当时正瞧着地上,不在抬眼偷瞧的功夫里面,因此不曾看到。   等他说完,刘崇沉默良久,招来一个心腹太监,还没吩咐,忽然想到什么,让他退下,又换了一人,密嘱数句,让他去了。   “朕已经命人安排下去,也去传太子了,一会儿便见分晓。”   刘缵吞了一下唾沫,心头砰砰直跳,恍惚间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但想应当是自己紧张之下的错觉,便没有放在心上。   召见的口谕传到刘钦处时,距他收到周章已同刘缵密见、两人又一同进宫的情报已经过去许久。周章都对刘缵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刘缵现在是否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计划、并原样报告给了刘崇,他也无从知晓;至于刘缵原本的计划、他要如何利用恽文石和他的禁军,则更是不曾透出半点风声。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缵没有按兵不动,而是在今夜火急火燎地入宫,定是不会给他三天时间,恐怕今晚便要见分晓了。   那么现在有几种可能。   一是周章没有告密,只凭朱孝一面之词,不足以取信于刘缵。   二是周章出卖了他,刘缵却仍不相信。   若是这两种可能,刘缵便不会按他所预想的那般行事,而多半是要按原计划,以某种他尚未探知的方法下手,只是时间提前,放在了今天晚上而已。   第三种可能是,刘缵相信了周章的话,那么他必定会调整原有计划,有的放矢,把自己的谋划逐一击破。   如果是这样,刘缵将会如何做?   第一种可能是,刘缵命禁军在他的进宫路上设伏,又另外派人把守武库,防止他取出里面的盔甲、兵器,以力打力,将他击杀,又迅速以禁军控制住刘崇,等尘埃落定后,再设法控制、安抚住群臣。   另外的可能是,刘缵和他一样,也想要一个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收到情报之后,自己不主动出手,而是报告给刘崇,让他处置。这样他所能调动的,便不只是愿意同恽文石一同冒险的禁军,而是京城里面的全部人马,那时刘钦所面对的对手,也不止是刘缵一个,而是自己的父兄二人。他势单力薄,全无在这二人合力之下还能取胜的可能。   那么如果他是刘缵,他会如何选择?   只有这第二种可能而已。   正思索间,宫里终于来人,是要传他入宫。这是一场明摆着的鸿门宴,刘钦却暗地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要是周章没有出卖他、或是出卖他后刘缵不信,定不会有这样一道旨意深夜发来,而刘缵将会用他手中那些禁军如何行事,他也就无法得知。相比于他,刘缵能动的兵马数量更多、又装备精良,若是再不知道他的具体谋划,那劣势未免太大。现在宫中传旨,便说明他此计奏效了,周章当真出卖了他,而刘缵也当真相信了,这样一来,刘缵接下来的所有行为于他而言便都可预测了,他纵有禁军在手,又能如何?   刘钦早已换好朝服,在椅子中等待,送走宫使之后,一动不动地又坐了一阵,终于缓缓起身,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念头:周章又一次撇下他,选了刘缵,上一世、这一世,竟然全无差别。他不及愤怒,也无暇自嘲为人实在失败,更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多庆幸,推门出去,就见到了在院子里等待的陆宁远。   陆宁远见到他,似乎很想说什么,却没说,嘴微微张开,最后深深抿了起来,只拿两只眼睛紧紧看他。   周章这样选择,陆宁远又会如何呢?刘钦走到他面前,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对他道:“父皇召我进宫。我进宫之后,如果没有马上传信出来,便还按之前的计划行事。”   陆宁远一惊,像是想要拉他手臂,刘钦抬臂躲过去,没让他碰到。陆宁远便没再动,黑暗当中也瞧不见脸色如何,只见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放在胸前一抱拳道:“殿下,此时入宫,恐有不测,还是……还是不入宫为好!”   他唯恐刘钦余怒未消,故意不听自己之言,犹豫之后,只得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这一下军礼行出,便是家臣在向太子劝谏。刘钦却仍是没有听从他,“父皇有召,焉能推拒?”在陆宁远出口之前又道:“他既然召我,便是起了疑心,我若不去,只会死得更快。你放心,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只需依计行事便是。”   院中黑暗,陆宁远一张面孔也被夜色涂成深黑,刘钦瞧不清那上面的神色,只能瞧见他那两只眼睛倒映着天上两角月光,深深深深地看向自己,如同要扎进他身上似的。   下意识地,他又道:“我会没事的。”却马上神情一顿,当即住了口,不再看他,叫来朱孝嘱咐几句,便乘轿子入宫去了。 第139章   刘钦很快来到宫门外边,下了轿子。宫门紧紧闭着,在夜色当中显得格外森严冷峻,高不见顶,月亮隐在高高的宫墙后边,竟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宫门守卫问明了来人,连忙开门,静夜中但听得吱呀呀一串突兀的响动,宫门在刘钦面前打开了。   守卫行了一礼道:“殿下,陛下让您一个人进去。”   刘钦抬眼,向深黑色的大门后面,那条长长的甬道看去。石板上泛着淡淡的青光,有如霜雪铺地,明明正是夏夜,却显出阵阵寒意。   踏进这道宫门之后,该当如何?明日的这个时候,定然已经尘埃落定,他是已然身死,还是龙门一跃,从此手执日月、独运乾纲?   刘钦没有急着动身,抬头向不远处的城楼看了一阵,等奉命传旨让他进宫的宫人催过两次,才抬脚往里面走。   在他在宫门口徘徊的时候,身披全副铠甲、手按钢刀的恽文石同他相隔只数丈远。   在此之前不久,他接到刘缵密令,当即发难,除了俞煦和其手下将官的盔甲兵器,各自绑缚起来,留待之后处置。俞煦挣扎着大叫,质问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恽文石只冷冷答:“之后你就知道了。”严密控制好他,便带人离开了。   现在只探得俞煦与刘钦交好,两人曾几次私下聚会过,俞煦又有一个弟弟在江北,曾同刘钦一道与夏人作战。虽然目前还并没抓到俞煦参与进刘钦谋划的实据,但小心为上,起事之初第一件事便是要把对方的棋子都肃清出去,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何况只是将俞煦卸甲,没有取他性命,已是恽文石看在两人多年共事之情的份上,对他格外宽大了。等明日事情落定,若查出他并未参与,再放他不迟,想他定能理解。   恽文石先收到刘缵密令,马上又收到刘崇的命令,已知道计划有变,不止时间提前到今晚,一应调动也和之前不同,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只有依令行事而已。   幸好刘缵与刘崇的命令彼此互不冲突,并不难办,他马上召集禁军各部,对众将官大声道:“今夜不太平!陛下刚刚发下口谕,让我等小心戒备。章明,你带所部去到武库周围埋伏,一旦发现有人擅自攻击武库,陛下有旨,无论何人一律当场格杀!”   “崔允文,你带所部——”他说着,忽然改了主意,“汤子平,你带所部去到东宫外面,严密监视其动向,太子牙兵若有异动,一律击杀,不许留情!”   崔允文是崔孝先长子,因功课不好,未走科举正途,而是武举出身,在禁军当中走这么一遭,明摆着只是镀一层金,日后定然身份尊崇不可限量。虽然明日之后,一屁股坐在太子那边的崔孝先本人将会如何还不可预知,但以他的资历,恐怕未必立时失势,恽文石不愿这么早就得罪了他,如把守武库、监视东宫这类杂活也就不好交给他这大儿子干,稍一思索,便将崔允文留在自己身边。   与父亲和弟弟不同,崔允文为人很冷,和谁都不热络,最重要的是,和刘钦始终不曾有什么交往。如果说他父亲崔孝先是一株墙头草,那他就是一棵树,根深干直,扎在地里就不动了,任风往哪边吹,他都立在那,谁也不认。就连之前斗争最烈时,他父亲崔孝先为了刘钦往来奔走,磨破了嘴皮,他弟弟崔允信也受挂落被罢官,崔允文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恽文石曾想过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但出言试探过几次,便放弃了。他看出崔允文实在不是乖觉的人,在他身上下功夫只是徒费口舌而已,但越是这样的人,在这种争斗之中其实便越是安全,因为他说不动此人,刘钦那边也是一样,把崔允文带在身边,倒不担心有什么风险。反而因他为人一板一眼,执行命令时从不打折扣,使用起来倒颇为顺手,一会儿一旦需要交手,别人或许顾忌身家性命,不敢冒犯太子,崔允文却不会,不怕他临阵手软。   恽文石安排毕,携着崔允文,领剩下的人埋伏在今夜原定由俞煦负责守卫的宫门、也是刘钦入宫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着刘缵的消息。   很快,刘钦入宫了,在门口徘徊片刻,似乎心怀顾虑,不敢直入宫门。恽文石反身躲在墙后,手按着未出鞘的刀,示意所有人不许出声,探头露出一角,一只眼睛紧紧盯着刘钦,只等收到信号便率众突出。   可信号始终没来,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刘钦孤身一人从自己伏击圈中走了出去。   此时此刻,刘钦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现在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任刘钦有三头六臂,在他的数百甲士面前也绝无幸理。没能在此时动手,恽文石不免有些可惜,却也不出意料之外。   之前刘缵几次同他商议,无论如何制定计划,每每都会透露出不到最后时刻都不要做第一个动手的人的意思。   对他的心意,恽文石已经再清楚不过。此时杀刘钦固然简单,但刘钦反迹未露,在这里动手,刘缵便是为了皇位不惜在皇宫当中伏杀弟弟的兄长,没法向皇帝交代。既然给不出交代,一不做二不休,接下来就只能回过去控制皇帝。手足相残尚可说得过去,一旦涉及到犯上谋逆,纵然登位,一顶乱臣贼子的帽子扣下来,怕也吃不太消。   恽文石知道,刘缵现在正在皇帝身边,力图借皇帝之手除掉刘钦,好把自己摘个干净。他不知刘缵那边情形如何,但既然不曾收到击杀刘钦的密令,便暂时按兵不动,等待刘缵接下来如何安排。   就这样,刘钦在数百甲士的刀剑丛中,一步一步安然走过。   他走过时,只觉今日大内之中格外安静,每一下脚步踏在石板上,都咔嗒有声。杀气一说,玄之又玄,他自然全然未曾感受到,但他心里清楚,此时此刻一定有人暗伏在自己身边。夜风缓缓吹拂而过,他脖颈、手背处每一根汗毛都高高立起,诡异的静谧之中,只能听见自己和前面宫人的脚步,一下一下轻响。   不进宫,刘崇定然以为他已有异志,那时天下之大,便全无他的容身之地,纵然自立门户,日后也未必免去被攻杀的下场。可进宫亦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刘缵对“名正言顺”这四个字的追求,赌的是刘崇与他的父子之情,赌的是他先前定下的谋划一环连着一环能否成功,赌的还是陆宁远对他是否忠诚、赌他这一世是否会像周章一样,又一次站到刘缵身边去。   他不是赌徒,只是因本钱太少,不得已而为此罢了,没有几分胜算,也不敢赌这一场。刘缵是何人,他再清楚不过,上一世自己做得那样过分,他都始终隐忍不发,姑息容让,一副好哥哥的模样,直到彻底把自己逼反,他才毫不犹豫痛下杀手。他这等人,是不会舍得不要那“名正言顺的”。   刘崇对他毕竟还有父子之情,哪怕已经有所忌惮,但绝不可能动杀心,只要他不是带甲进宫,就不怕过不去刘崇这关。   他自己的谋划,事先已推敲许久,谋事在人,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到,再没有别的余地。   至于陆宁远……   刘钦昂首走过一座白玉桥,目不斜视。他心里清楚,那不是赌,而是板上钉钉,陆宁远不会负他,绝对不会,除非他全无识人之明,被陆宁远骗过了,那样他死也应该。   因此他进宫来,既是豪赌,又不是豪赌,他这一条性命,除去交给幽微天意、交到刘崇刘缵手上之外,还有一半,尚牢牢攥在他自己手里,不然他也绝不会甘冒此险。   就这样,他一路走到殿门外边,暗处窥伺着的伏兵都不曾做声。刘钦脱了鞋、卸下武器,让宫人引入殿里。   闻声,周章、刘缵一齐回头,刘崇坐在椅子上面,威严的目光向他扫视过来。   刘钦小步上前,伏地叩首,“参见父皇!不知父皇深夜召见儿臣,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敢就这样入宫,还有一个原因。   他母亲在后宫当中经营日久,很是有些笼络人的手段,不然当初也不会一举夺得皇后之位,又将他送入东宫。早在江北时,母亲就曾通过宫人向他传话,母子二人远隔千里仍能有所联络,后来刘钦才知,母亲所用宫人不止一个,哪怕她现在已入冷宫,那些人也尚可为他所用。   在去找周章之前,他就有所安排,让一个在刘崇身边侍候左右的心腹大珰替自己传递消息。如果刘缵进宫之后,刘崇的反应对他不利,则不传任何信号给他。只有确认安全,大珰才传递消息给望楼上的宫人,让他在自己经过宫门时,将楼上的灯笼遮挡三下。   之所以这样安排,而不是发现危险才发信号,便是防备这颗棋子提前被人挖出,明知有危险却无法向外联络。这样刘钦经过宫门时,如果发现灯笼不变,无需追究原因,只要知道情况对他不利,便会当即反身逃脱。   把守城门的守军他已联络好,待他与陆宁远等人会合之后,便会马上逃出建康,再谋出路。反之如果灯笼闪动,便是暂时安全,他才考虑入宫。   当刘崇向恽文石下令时,一个宦官悄悄出去。他没有离开太远,只是对远处巡夜的侍卫轻轻点了点头,最末尾的一个侍卫在队伍转过一个角落时悄声脱队,向望楼跑去。于是刘钦经过宫门时,抬头一望,便见楼上灯笼连闪三下,这才抬脚进来。   只是那宦官悄声回来时,忽然被两个禁军捉住,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抹了脖子,尸体被迅速拖下去,落在地上的血迹也被迅速拭净,不过片刻间,殿外又恢复了刚才的悄无声息。   刘钦踏入殿门时,刚刚好就从刚才宦官被杀的地方走过,但地上几无血迹,天色又黑,他全然无法注意,只在跪地之时,眼神暗中一扫,在殿内不见自己安排下的那个大珰,才意识到有几分不同寻常。   他伏地行过礼后,抬起头来,全不理会紧紧盯着他的周章,一错眼看向刘缵。视线相交的一刹那,有如两股绳子猛然缠绕在一起,兄弟两个看向对方的眼神当中,俱都现出几分志在必得。   在这一刻刘钦知道,刘缵早挖出了自己的这个眼线,是故意让他给出信号,放自己入宫来的。他不给自己逃出京城、东山再起的机会,是定要在今晚彻底除掉自己不可。   而视线相交的这一刹那,刘缵也马上清楚,刘钦此来,是为杀他而来。他有筹划,刘钦也不是无备而至,只看是谁棋高一着罢! 第140章   刘崇没有马上回答刘钦,而是看向刘缵,意在问他当初他说刘钦意欲谋反,定不敢来,如今刘钦人来了,他有什么话说。   刘缵确信刘钦被传召后一定会马上明白他谋划已泄,也知道一旦进宫,自己就算把他攥在了手掌心里,见他竟有这般胆色,竟然当真若无其事地进得宫来,倒有几分佩服。   但他料想刘钦定不肯不做任何打算便只身前来,他原本三日后动手的计划一定会提前到今日,只要太子府、武库有一处异动,那便能顺理成章地定他一个谋逆之罪。   而如果刘钦当真定力了得,始终不动,那他今日进宫于御前所说便成了存心诬陷,刘崇定对他起疑,再一调查他的消息来源,他的一应安排也有极大暴露风险。与其如此,他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即传令恽文石动手,趁着今夜的天赐良机一举除掉刘钦,免得夜长梦多。只盼不会走到这一步罢。   他低了低头,答刘崇的话道:“父皇,太子刚刚进宫,风尘未洗,恳请父皇赐座少歇。”意在让刘崇再等一等。   依他对恽文石的密嘱,只要东宫、武库有一处交起手来,便要放起大火、人马喧腾,声势弄得越大越好,尽量让宫里听见动静。望楼上的宫人瞧见火光,定来报告,那时候父皇定然要召恽文石所部禁军前来控制住刘钦。假如刘崇举棋不定,以交战的具体情况不明或是别的什么缘由推脱,不肯对刘钦下杀手,那时恽文石便会代他下这个决心。   如何还没有动静?   刘钦看看刘崇、看看刘缵,一脸不明所以。他这神情实在逼真,虽然在生死关头,刘缵见了,却也暗中发了阵笑。刘崇神情却愈发凝重,坐在龙榻间沉默着,烛火离他很远,他的半边身子都覆上漆黑。   这时,刚才刘钦进门时负责在他身体上下摸了一通的宫人小步上前,在刘崇身边耳语一句。刘崇点点头,看向刘钦的眼神软下几分,只是眉头仍高高皱着,看来还有心结未解。   刘钦看着,面上仍是一副疑惑之态,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刚才那宫人仔细摸过他身上每处,除去检查他有没有暗藏刀剑之外,便是检查他有没有在衣服下面穿戴盔甲。   来之前刘钦曾想,要不要在衣服里面穿一件贴身软甲,从外面看不出来,不会让人生疑,等真交起手来,有铠甲保护总比只凭肉身强上太多。但他想了一下,还是没穿,果真选得对了。万一此时他身上着甲,被宫人发现,马上形势便要急转直下,刘缵定要落井下石,趁机置他于死地不可,那时区区一张软甲还能保下他的脑袋不成?   宫人送上矮凳,刘钦谢过,在上面安然而坐,又捧过给他的热羹,转动勺子凉了凉,往嘴里送去,当着两人的面吃起夜宵。这时候刘缵已没有心思看他的神情,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外面却始终没有动静,他两手手心都渐渐泛起潮意,在刘崇时不时的打量之下如坐针毡。   周章脸色微白,下意识前倾着身体,在椅子上并不坐实,像是随时都要站起。他几次看向刘钦,刘钦却像故意似的,一眼也不看他。   又坐一阵,刘崇向周章看去一眼,然后对身后宫人吩咐几句。宫人一怔,随即马上领命去了。等人走后,刘崇让人推开大殿各处窗户,把风放进来。一轮弯月隐在宫墙宫树后面,没有洒下半片清晖,窗外但见得一个个深黑色的轮廓,仿佛长脚似的,一步步向着这间宫殿联翩逼来。   忽然,不远处喊杀声大起,殿里所有人面色登时一变。周章、刘缵霍然站起,刘崇猛地转头,朝出声处看去,刘钦坐着没动,手却使劲攥紧了羹碗,蓦地里神情一厉。   是什么动静!   刘崇目光如电,猛地向刘钦射去,在他身上却只一转,马上照向刘缵。刘缵面上先是露出喜色,随后忽地一怔,如同烧干的水,只留一圈痕迹板结在脸上。周章脸色惨变,却不瞧窗外,又一次看向刘钦。这次刘钦终于回看了他,看向他的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冷冰冰的,如同瞧着一块石头。   “听声音,是从宫里来。”   不知是谁说的这样一句。刘缵心神大震之下,甚至不及分辨出声的人是父亲还是弟弟,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巨大的疑问盘踞在他心中:如何宫外全无动静?他甚至不敢去想,现在宫里作乱的到底是谁。   一个浑身是血的宫人踉跄着跑上殿,见到刘崇便即跪倒,因跑得太快,跪倒后去势不停,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血带。刘崇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两眼狠盯住他,就听宫人焦急道:“不好、不好了——”   这时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到了他一人身上,每人都紧紧盯着他那两片张开的嘴唇,拿全部心神听着从那里面吐出的话。可偏生他惊慌之下,愈发地语无伦次,连说两句“不好”之后,便大张着嘴,几次翕动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听得几人心急如焚。   刘崇喝道:“什么不好?还不快说明白!”   那人浑身一震,激灵灵如梦初醒,终于道:“禁军首领,禁军首领恽文石反了,现在正、正杀过来!宫门守卫抵挡不住,眼看、眼看就要过来了!”   刘崇猛地瞪大了眼睛,露出愕然之色。刘缵脸色微变,片刻后却忽地猛一咬牙,向着刘钦走出一步。刘钦始终坐在椅子上面没动,鬓角却微现汗意,在满殿烛火摇曳之下,粼粼地闪着微光。周章怔了好大一会儿,某一刻却忽地回神,同样向刘钦走去,却不是一步,而是几步走到他旁边。   喊杀声愈来愈近,在场众人当中却没有一个完全清楚目前为止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周章向刘缵透露刘钦三日后的计划,并非是真心想要助他继承大统,而是借此取得他的信任,好让他放自己入宫,同皇帝见面。他清楚,刘缵想要发难,必须借恽文石的势,而恽文石一旦动兵,禁军反水,威胁的便是整个大内,并非刘钦一人,到时候刘缵绝不会只控制住刘钦一个便罢手,皇帝本人也将陷入险境。   他进宫时,无论刘钦还是刘缵,全都不曾动手,他想在事情发生之前便将其掐灭,以免这兄弟二人非死一个、圣上也有累卵之危,唯一的解决之法便是让皇帝提前知道他这两个儿子的谋划。   刘钦的谋划,自然是借刘缵之口说出,而刘缵的谋划、恽文石已经反水的消息,则只有他能告知于皇帝。可是刘缵也被放入,他与皇帝始终没有独处的机会,他只能趁着皇帝问刘缵如何处置刘钦谋反之事、刘缵应对时,拿指甲掐破手臂,然后在袖口内侧蘸血写下一个恽字,向皇帝示意,又在皇帝看向自己时,微微转头朝向刘缵方向,极轻地摇了摇头。   皇帝看向他时,先是皱眉,随后神情忽地一变,马上又恢复如常。这一瞬间的变化让周章知道,他看懂了自己的暗示。他已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之后发生什么,便不再受他控制。现在他只知道,恽文石还是反了,必须赶在他杀到面前来之前,带皇帝和刘钦脱身。   谁能抵挡恽文石和他的这些甲士?   他不及禀报,匆匆朝殿外大步走去,刚到门口便被拦住。拦他的人是刚刚杀死去给刘钦报信的大珰的两个侍卫,他们见情况有变,当即先一步赶来,想要控制局面。   他们手执钢刀,身上披甲,周章却是手无寸铁,又是文人,如何能与他们相抗?只得抖擞起朝廷威风,喝道:“陛下在此,你们还不闪开,莫非是要谋反不成!”那两人却置之不理。周章猛然回头看向刘崇,刘崇却是紧紧盯着刘缵,面上已然现出极罕见的暴怒之色。   先前刘崇见到周章示意,当即便明白恽文石出了问题,一时脊背发凉——恽文石是禁军首领,可说自己的安危都系在他的身上,他若是不忠于自己,是何等危险!   他为帝多年,却也有走眼的时候,想不到这一次走眼,竟是坏在这样一个生死攸关之处。他把京营交给周章,便是知道他为人正直、不结朋党,想要让他在这关键时刻做个过渡,原本只是一处闲棋冷子,谁知竟有如此作用?   刘崇半是痛恨,半是懊悔,半是庆幸,但危急之时,也顾不得再在这上面多想。不过他毕竟比这些人多吃了一二十年的盐,猝遭此变,却面色如常,也没有急于发难,只吩咐人暗中监视恽文石的动向。   方才宫人向他报告时,不止告诉了他刘钦衣服下面没有着甲,更把恽文石曾去宫门处设伏,现在也并未如他所命令那般回到原处值夜的消息告知给他。恽文石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召集剩余禁军在他身边,意向莫测。刘崇闻报之后,便明白,恽文石当真反了,他不是忠于自己,而是已经被刘缵收买。   幸好自从两子之争愈演愈烈之后,他为着稳坐钓鱼台,也早早便做下打算。恽文石要是以为自己能指挥得动整个禁军,那便是太高看他自己了,他早布下一颗暗子,也在禁军当中,而且此刻就在恽文石身边——那便是崔孝先的长子崔允文。   刘崇又等一阵,始终不闻武库、东宫处传来喊杀声,心里已有掂掇,估计是刘缵恶人先告状,若贸然揭破,可能会逼反他,在皇宫当中动刀动枪。他思虑一阵,便让宫人传信于恽文石,让他速来面圣,来时不许带旁人,只得自己一个过来。   这一招打草惊蛇的计策,他已对自己亲生的儿子用过一次,不怕再对这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用。恽文石敢孤身前来,自然最好,一旦他有异动,想来崔允文这颗他早就布下的暗子,定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趁他不备轻取他性命,不让他翻出多大的浪。   这是刘崇的谋划,于他而言,今日此举虽说是逼不得已,可也是胜券在握。可现在如何会这样?恽文石竟大摇大摆地杀了过来,莫非崔允文不曾阻止,还是他此刻已经死了么?   与刘崇所想的不同,此时此刻,崔允文非但不曾身死,甚至就跟在恽文石的后面,又破开一道宫门。他没有阻止恽文石,作战时反而格外不惜勇力,恽文石瞧见他这幅实心眼的模样,愈发庆幸没有将他外派出去,而是留在身边。   在这一个时辰当中,他时刻等待着从刘崇、刘缵所在的宫殿传来的消息,也时刻听着宫门外边的动静,可是这两处全都静悄悄的,几可称之为死寂。夜风一阵接着一阵吹来,天上的星星从一边缓缓移到另一边,时间每走过一刻,他心里便更紧过一分,到得最后,已是绷紧的弦、惊弓之鸟,一点草木鹤唳,便引他心中一惊。   而就在这时,刘崇的旨意发来,竟是让他独身一人前去觐见!   闻令之时,恽文石当即浑身一凉,一股寒气自脊背直冲头顶。刘缵处毫无音讯,皇帝却让他只身过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刘缵的计划、他的身份败露了!皇帝要杀他!   恽文石慌了一瞬,在这一刻忽地失了计较。他该如何做?是当真过去,还是就此拼了?离开他手头的这些兵,独身过去,要是刘崇要杀他,他可没有半分还手之力,只要一刀,他的脑袋可就要从脖子上面掉下来了,刘缵在场也保不住他。   他呆立原处,只片刻的功夫便下定决心——他是武人,自没有那些婆婆妈妈,也没有妇人之仁,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带兵冲他娘的,他有禁军在手,在大内又有何惧?   听到恽文石反了的消息,刘缵先是一恨,但随后马上也下定决心:名实兼得已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把这“实”攥在手里,名声日后再说了!因殿内人太多,他没有马上发作,只等着恽文石杀到。他知道,以那些守门太监的本事,决不可能在恽文石手底下坚持太久,只要恽文石杀上殿来,那便大局已定!   刘崇猛地看向他,喝问:“衡阳王,这是你的意思?”   刘缵听着不远处的声音,低着头战战兢兢不能答话。刘崇见他不语,迈步下殿,又连问三遍。前两遍时刘缵仍是一般情态,第三遍忽然将头一抬,乍然直视着他,“父皇,儿臣是为肃清君侧,别无他意,拳拳此心,尚祈父皇谅鉴!”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殿门轰然洞开,恽文石出现在门口。在他身后,黑压压甲胄森严,亮晃晃刀剑露刃,禁军一拥而上,涌上殿来,惊得满殿烛火乱摇,噗嗤嗤扯灭一半。   刘缵看向刘钦,轻轻出声,却没人听到。烛影纷乱之中,刘钦辨认出他的口型——   他是在对他说,“对不起。” 第141章   涌入殿内的禁军将几人团团围住,恽文石和崔允文迈着大步走上前来,身上盔甲哗啦啦作响。   刘崇做了二三十年皇帝,万没想到老了老了宫变这等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马上想到,恽文石能这样快就杀到自己面前来,沿途把守宫门的宫人定有人倒戈,反贼竟不止恽文石一个,一时既惊且怒,但当着这些乱臣贼子的面,却不肯失了仪度,端起架子问:“恽将军带甲上殿,意欲何为?”   他将脸一沉、眼睛一闪,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帝王风度,恽文石久侍帝侧,多年来面对着他时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如今被他含威一扫,下意识地便心里一毛,刚才上殿时不管不顾的气势已经短了几分,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但忽然,另一道目光扎在他身上,恽文石一转眼看去,见是刘缵,登时清醒。   他的身家性命,此时已不是仰仗刘崇,而是系在刘缵一身了。如果今日事成,他就是从龙之臣,日后不可限量;如果事败,那他就是乱臣贼子,自己死无全尸不说,全家也要为自己所累,死无葬身之地。   如何选择,还有可犹豫的么?   他当即把心一横,迎着刘崇威严的目光又上前几步,一直到与这平日里他都不敢直视的天子只有一步远、一伸手便足以制住他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哗啦啦将手一抬,两只甲胄一直覆到手背的手抱在胸前,倒提着刀对刘崇一礼,“末将此来,是为清君之侧!太子刘钦阴谋反叛,为末将侦知,请陛下速速降诏,旨意一下,臣即枭除乱党,拱卫帝室!”   刘崇怒问:“太子就在此处,你说他阴谋反叛,可有实据?朕看你无诏动兵,在朕面前舞刀弄枪,才是意图不轨!”   刘钦终于从椅子间起身,走到刘崇身边行礼道:“父皇今日召儿臣入宫,莫非便为此事?”   他面上现出恍然之色,随后又是惊骇,又是伤心。刘崇帝王之威没了用场,走投无路的境遇之下,反而更像父亲多点,见此心里一拧,颇觉对他不起。   如今无论是武库还是东宫,全都没有半点动静,刘钦到底有没有谋反,已经不言自明。是刘缵骗了他。而他受骗之后,因事态紧急,不经详查就召刘钦过来,谁曾想竟害了他,将他招入陷阱之中?他父子两个,莫非今日都要死在此地?   不,刘缵绝不敢这样做!   刘崇对刘钦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免得愈发引起刘缵杀心,事态不可收拾。他不理会刘缵,直视着恽文石问:“朕平日待你如何?”   恽文石低头道:“陛下待臣恩深似海。”   刘崇微仰了下头,又放下来,“你如果及时回头,把刀剑放下,退出殿外,今日之事朕自可当做不曾发生,绝不追究……”   恽文石神色稍稍一动,一旁刘缵便喝道:“已经开弓,如何还能有回头箭?恽文石,莫中缓兵之计!”   刘崇怒不可遏,“刘缵!从你小时候朕就教你的那些忠孝礼义,你都学狗肚子里不成?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在谋逆!”   刘缵忽地跪地,含泪道:“儿臣已别无他法,只能如此……请父皇移驾,事后儿臣定向父皇请罪,要杀要剐,听凭父皇处置!”   等他所谓的事成之后,刘崇如何还能处置得了他?任杀任剐,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刘崇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手捂胸口往后踉跄了下,被刘钦从后面扶住。   当此之时,刘钦要是说上两句“大哥有事冲着弟弟一人来就是,千万不要伤了父皇”,多是一桩美事,可他刚要开口,远处又一阵喊杀声猛然插进来,打断了他,听声音距离他们不算近,不知是哪里又生了乱子。   刘崇又是一惊,恨然瞪向刘缵。刘缵也是一愣,随后赶紧道:“此定是太子谋反的党徒!恽文石,还不速速拿下贼首,没看见陛下在他手中么!”   刘钦进殿之前,已经卸下随身佩剑,身上又不着片甲,在手执利刃、全副武装的恽文石面前,便好像一块豆腐似的,只一刀就能拦腰砍断,如何能有还手之力?总不成他能空手夺了这禁军统领手中白刃,又一刀劈开他身上铁甲罢?   胜负似是已经分了。刘缵轻轻咬了咬牙,却见刘钦脸上不见多少惊慌之色,是死到临头惊得呆了,还是有什么后招?什么样的后招在眼下这个情形下还能奏效?以现在这个距离,恽文石可是手起刀落便能将他脑袋砍下,哪里是他躲在父皇身后就能逃脱得了的!   “还不动手!”   刘缵喝道,耳中响起的却不止他自己一道声音。在他说话的同时,刘钦也说出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心有灵犀一般,竟和他分毫不差。   两道话音同时落下。恽文石眉头猛地一耸,在心里暗道一声得罪,猛地下定决心犯下冲撞圣驾、弑杀储君之罪,两眼当中凶光乍射,手腕一抖,把刀一提,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蓦地里一道白晃晃刀光闪过,鲜血迸射之间,恽文石的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余下的身躯只站了片刻,马上轰然而倒,满身盔甲砸在地上,轰地一声巨响,于大殿之中回音不绝。   却看他那只倒在地上的无头身子,尚有一丝生机,在血泊之间又抽搐几下,两手在虚空之中抓了一抓,便不动了,从盔甲缝隙间裸露出来的那截腔子里面,仍汩汩地涌出鲜血,聚成一大摊,流到他身前的刘崇、刘钦和周章脚边,也流到正在他身后的一双马靴底下。   崔允文握着血迹森然的钢刀,对刘崇行了一礼,“末将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分明一直站在恽文石身后,和他一路攻破宫门杀到这里,如何不在恽文石起事之初就阻止他、不在他攻打宫门时杀死他、不在刚一进殿时就动手?现在眼看着他对天子拔刀,才终于出手,末了还要说一句“护驾来迟”——那可是太迟了!   但刘崇来不及质问他,如此情形之下也自然不会乱摆谱得罪这根救命稻草,不但不怪罪,反而脸现嘉许之色,“不迟!崔将军,你速速整顿禁军,把这逆子给朕——”   恽文石武艺其实不在崔允文之下,但这一路下来,他对崔允文十分信任,绝没想过他会生变,加上崔允文是从他身后下手,出刀时又是挑准了他头盔与身甲之间的缝隙,他全部心神都在面前的皇帝、太子身上,对身后忽然的变故自然全无所觉、也全然没有来得及抵挡,直到身死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都不清楚是谁杀的自己。   别说是他,就是离他站得稍远的刘缵,在看清崔允文异动之后,也根本没有来得及出声,就眼睁睁看着恽文石身首分离,横死当场。这一下变起仓促,他根本不知道崔允文是作何打算,又为何会忽然如此,但他反应极快,眼见得形势陡变,明白不把禁军牢牢攥在自己手里,那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不等刘崇说完,忙岔在中间高声道:“事已至此,不想死的,都给我上!”说着忙从一个禁军手中夺来刀,高高扬起。   他敢借禁军起事,所依靠的便当然不会只有恽文石一人,不然恽文石即便身是禁军统领,也难驱使得全军和自己一道做掉脑袋的事。先前分兵去把守武库、监视太子府,他派出的都是不曾完全拉拢到身边的人,因这两项都是皇帝所下命令,料他们不敢不尽心。而留在他身边的,则多是已经暗中向他和刘缵效忠的人,因此刘缵振臂一呼,当即便有数名将领掣刀在手,带领所部一点一点压上前来。   刘钦没有解释崔允文之事,忽然捉住刘崇衣袖,急急道:“父皇!儿臣来之前,料想今晚可能不太平,留下护卫多人,正在宫外等候,远处交战声可能便是他们。可宫门紧闭,他们一时怕进不来,请父皇速速降诏开启宫门,好让他们进宫护驾,不然儿臣恐怕圣驾会有危险!”   他这话疑点颇多。先前他明明一副不明所以的姿态,如何能事先料到“今晚不太平”,有所准备?而他所谓的护卫,又是从何而来?他所能调动的人马,无非就是太子府的牙兵,可太子府已被严密监视,想要到宫门之前必须要与禁军交战,如何没有动静,直接就到了宫外?   但危急关头,哪给人留下余裕仔细推敲,刘崇当机立断,解下腰间玉佩递给他,“持此物传示各门,只要——只要他们还是忠于朕的,便能放行。”   刘钦神色一凛,应道:“是!”将玉佩递给身旁一个禁军士兵。   在他二人说话的当口,反叛的禁军已经围了上来,崔允文率所部同他们短兵相接。虽然有他拦在刘崇等几人身前,但同刘缵的人相比,他毕竟势单力薄,不知能坚持多久,不断有乱兵试图突破他布下的防线,甚至有人一度到了刘崇面前。   刘崇做了二十来年的太平天子,但早年也是常常习武射猎的,若再年轻十岁,见到此情此景,倒可不惧,可他如今已经老迈,如何能够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乱兵?幸而此时他身边除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周章之外,还有一个正当年少的儿子在侧,刘钦见乱兵杀来,悍然向前迎去,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刚刚恽文石死时扔在地上的刀。   他身无片甲保护,所对敌人又数倍于己,但连战数人,竟是不落下风,借着不披甲的身轻灵便,穿插于几人之间,往他身上招呼的无数道攻击,不是被他躲开,就被他拿刀架住,瞅准机会,竟还能反击一二,一时间,无论是刘崇还是刘缵都呆了一呆。   其实倒没有什么奇怪。禁军名头虽响,但多少年来未经一战,刘钦却是在数年之间于真正的战场上摸爬滚打而来,所与对敌,更是以悍勇著称、战力几可说是独步天下的夏人,和这些养尊处优的天子近卫岂可同日而语?若非此时他身上没有甲胄,不敢硬吃攻击,而这几个禁军身上护卫森严,纵然人数再多一倍,他也不惧。   他父兄二人,只在文书间听闻过他的那些经历,那么多次生死一线落在纸上,也不过是战后的几串数字、几句描述而已,刘钦今日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们岂会真正知晓?   他二人尚在怔愣,周章却已马上回神,对这些正在交战之中的禁军喊话:“如今陛下在此,宫外援军也弹指便到,尔等现在所为乃是谋逆之举,若是及时悔改,将功赎罪,陛下念尔等护驾之功,非但既往不咎,还有奖赏给尔等,可若是仍然执迷,叛乱一平,那便是诛九族的不赦之罪!还不快放下兵器!”   刘缵身上同样没有披甲,为着鼓舞士气,也亲自提刀督战,闻言马上大喊:“别听他的!他这么说,只是因为兵器还在你们手里,等你们放下兵器,如何还能饶你们!现在已经冲撞了圣驾,不想被族诛的,随我一道杀上去!”   周章此话,便是想要动摇这些乱党的军心,本来已经隐隐奏效,谁知刘缵一席话后,这些乱兵便又铁了心随他一条道走到黑。眼看着崔允文所部马上就要支持不住,周章看看正在同几个禁军交战的刘钦,又看看刘崇,咬一咬牙,扶起刘崇道:“殿里狭小,不宜久留,请陛下随臣出去暂避锋芒,殿外定还有护卫。”   他担忧留在这里,刘崇迟早落于乱兵之手,便想将他护送出殿。皇宫当中,不只有禁军护卫,此刻殿外还有交战之声,便是忠诚于刘崇的人欲冲入而不得。只是眼下门口被刘缵的人牢牢守住,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想要护送刘崇出殿,便得多带人手。   可是刘钦刚刚杀了两个,崔允文支持不住,防线处又放入了更多的人,刘钦身边敌人不减反增,已经略显左支右绌,再看崔允文,也是自顾不暇,这当口如何还能抽调人手?   但刘钦是立在勤王护驾的高地上面,听周章如此要求,不能拒绝,只能暗一咬牙。在周章这真忠臣面前,他这假孝子,做戏也不能不做全套,只得向崔允文示意,让他分一点人护送刘崇突围,自己留在战团之中。   危急关头,周章无法多说什么,心里已打定主意,一会儿一旦保护皇帝脱险,马上便收拢人马回来营救刘钦。他搀扶着刘崇,在禁军护卫下往门口走,却放心不下,偶一回头,就见刘缵不知从哪里取来弓箭,搭箭在弦,箭镞对准的便是刘钦。   他心里一震,方才真正确信刘缵对他说的全是鬼话。刘缵从进宫之前就打定主意要取刘钦性命,看这神情绝不是杀上头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见刘钦正在几个禁军包围之中,虽然一箭未必能射中他,他仍是大喊一声:“刘钦小心!”   刘钦正同人交手,闻言猛一抬头,正见到一点寒芒,登时心中一凛。   正在这时,他左面劈来一刀,右边一个已被他砍伤、丢了兵器的人却竟然未死,忽地抱住他的手臂,在他面前数步远外,刘缵忽地闭了闭眼,猛然睁开,手一松弦,一箭飞出,直奔他而来。 第142章   忽然间,殿门外一支冷箭射入,正中刘钦左面那个挥刀向他砍来的禁军面门。刘钦顺势猛地一挥右臂,同时身形一转,把那个抱住他手臂的人给让到身前来。   刘缵一箭飞来,正中那人后心,却被盔甲弹开,刘钦刀交左手,在那人脖子上面一抹,将他送了命,这时才有余裕向殿外看去,原来是朱孝率援兵赶到。   他们总算来了!   朱孝带来的人,是他在别院当中阴养的死士,这会儿个个身着全套甲胄,人人带长剑、挟秦弓,短刀长刀应有尽有,非但刘缵见了之后震骇莫名,就连已经突围到门口的刘崇不由也大吃一惊。   难道武库已经被攻破了?如何不闻交战的消息?莫非那一路禁军已被刘钦收买?还是刘钦有别的法子弄来了这么多的甲胄兵器?看形制竟是非野战的精兵所不能有的,他何时弄来、之前又藏在何处?   刘缵只觉浑身一震,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感胜券在握,只是略有不忍而已,现在却生出种不详的预感,隐隐觉着事情已经超出自己掌控之外。   其实刘钦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有打算进攻武库,他放出要进攻武库的消息,只是迷惑刘缵、引他分兵而已。   两军交战,尤其是在宫门之内短兵相接,士兵身上装备影响巨大,刘钦对付禁军,想要先攻破武库、取出里面的兵器,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因此刘缵听说之后,全然不曾怀疑便相信了,后来上报刘崇,刘崇马上便调动禁军严守武库,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从始至终,刘钦手中有限的人马都不曾往武库方向走去一步,既没有在刘缵原形毕露之前率先显露谋反之意,也没有被武库周围埋伏下的禁军耽搁,不过片刻便赶进宫里,杀了原本因人多势众、正占优势的刘缵一个措手不及。最关键的是,这些人赶来时,竟是精甲利刃一样不少,长弓短箭个个不缺,刘钦是如何做到的?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刘钦没有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解释的空闲,朱孝那一箭虽然暂时为他解围,可他这会儿仍在敌人窝里,几乎没有什么腾挪的空间。他虽然与人交战过多次,但身上全无保护的时候却少,在这虎狼环伺的当口,他身上只要中了一刀一剑,哪怕并不致命,但只要让他行动稍稍受限,这些禁军就会一拥而上,趁机取他性命。   而现在朱孝虽然带人赶来,距离却远,要接应于他必然不及,他身边仍是敌人多、属下少,要说脱险实在为时太早。刘缵也发现了这点,一面调人拦住朱孝,一面加紧围攻刘钦。   刘崇与周章本来就已突围到门口,朱孝一来,二人当即脱险,周章将刘崇安顿好后,忙去调动皇宫中的其余守卫。这时因距离太远,大殿当中斗兵又多,加上又有一根根梁柱遮挡,他已看不清刘钦情形如何,捺下心中焦急,转去收拢各处宫门守卫。   这些守卫人数其实并不少,只是因刚才无人拿主意,他们群龙无首,不知如何进止,便只得在外围胡乱地与把守在殿门口的禁军交战。而殿门只有这么一道,禁军把断那里,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闷头乱闯,何年何月才能攻入?刘崇惊魂未定,周章却当机立断,将人从门口调离,去到旁边破窗而入。   这些卫士原本并不听命于他,听他下令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听从。刘崇见状,忙让身旁卫士大声替自己传旨,这些人方才奉命,听周章调遣。   在他们旁边,朱孝也清楚自己无法马上赶到刘钦旁边,见他已被多人围住,心里着急,奋力冲杀一阵,仍是不得近前,远水解不了近渴,为着救急,只能继续弯弓搭箭,把刘钦身边的禁军射倒。   只是殿中人挨着人,又有那样多的廊柱,他十箭射出,往往只有五箭得中,射空了一袋箭囊,他不敢耽搁,忙又抓来旁人的箭。   朱孝那边紧着射箭,刘钦压力登时一轻,颇多几分还手之力,一眨眼连杀数人,且战且往门口走去。刘缵见朱孝营救刘钦如此卖力,向他大喊道:“朱孝!你连你妹妹性命都不顾了么!”   他不提尚好,一提朱孝脸上愈发变色,恨声道:“就是因为没忘!”又搭上一箭,却不是再射刘钦身边禁军,而是望刘缵身上射去。   刘缵忙一转身,躲在一根廊柱后面,避开这一箭,知道他已背叛自己,再说无益,也不多费口舌,见刘钦奔向门口,身后留出空门,忙也命人搭箭。   他身边禁军原为保护他而留,这会儿他眼看着刘钦马上就要突围出去,再想拿下他便难了,心中焦急,便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让这些人不必再管自己,务必阻止刘钦突围。几人均带了弓箭,得令后把刀往鞘里一插,便向刘钦齐射。   刘钦虽然背对着他们,却不敢有片刻松懈,眼睛始终看着后面,发觉之后,只得暂弃了前路,就地往旁边一滚,同样借一根廊柱躲藏了身形。   只是他身边敌人太多,刚躲过一道箭雨,不料身前竟还有敌人,还未定住身形,便见一刀挥下。他不敢往柱子外躲,身子猛地向上一拔,便待缩身躲这一刀,但毕竟动作稍慢,被一刀砍中小腿,登时一阵剧痛传来。   他吃痛,却哼也没哼,左手把那人手臂一抄,右手挥刀便剁。他手持的虽然不是自己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剑,但恽文石的佩刀也是神兵,这一刀把那人手臂断为两截,刘钦把手中钢刀向上一掷,正中那人腹甲。那里是皮甲,这刀从中直透穿过,那人退后两步,向后便倒。刘钦不及拔出刀来,只能捡起被他断手掉在地上的刀,正待站起,小腿一痛,却又马上跌坐在地上,暗道一声遭了。   正在这时,又是两人杀来。刘钦目光一凛,腾腾杀气惊得两人一怔。但在这大殿中的,谁人不是亡命之徒,两人只稍一怔愣,马上回神,低喝一声向他杀来。   刘钦和他们同时动作,没受伤的脚在地上猛地一扫,把其中一人扫翻在地。另一个稍差得几寸,他无暇关注,乘胜追击,只得先杀倒地的那个,一刀朝他脖子剁去。   可另一人马上便杀上前来,刘钦听见门口动静,余光一扫,动也未动,手中刀仍是原样剁下。那人见刘钦不躲,微一困惑,动作却不变,手刚要落下,身上却被什么一撞,下一刻眼前一花,人已摔在地上。   刘钦这时一刀落下,将倒地那禁军的脖子砍断一半,抬头看去,就见刚才向自己袭来那人被砸飞到数尺之外,砸飞他的不是别的什么,而也是一个禁军。两人叠在一起,因受伤太重,身上盔甲又笨重,一时谁也爬不起来,在地上挣扎间,刘钦拖着伤腿过去,一刀一个杀了,这才回头,果然是陆宁远终于赶到了。   刘钦眉目动动,不及说话,马上就地又是一滚,借廊柱躲开几箭,小腿伤口愈发撕开,血洇出来,从裤脚间滴在地上。他背靠着廊柱,按着腿,对身后的刘缵喊道:“大哥,我给陆宁远下的命令是让他先去去控制住你府上的人,然后再进宫支援。他现在来了,你道是说明什么?”   刘缵一惊,万难相信疑心刘钦是在诈他,忙向陆宁远脸上看去。从陆宁远面孔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排闼直入,直挺挺便向着殿内杀来。   他身披重甲,又生得高壮,守门禁军虽然尽力抵挡,却经不得他一刀、一撞,纷纷辟易,偶有人奋力上前想要拦他,被他一刀砍中,竟是身甲俱裂,周围禁军见了,惊为天人,谁敢再上前?竟然就这么放他进来。   且不说陆宁远此来又带了多少人在身后,就是只有他一人进殿,局面也登时一转。刘缵惊得一时不及说话,眼见陆宁远像一把铁锤般就这么砸进殿内,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唯恐他是冲着自己而来。但幸好陆宁远只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脚尖不曾转向过他,片刻的功夫已走入四五步远,却是朝着刘钦而去。   刘缵两次离近了瞧他,一次是在自己府内,陆宁远心神不属,一见他就好像丢了魂儿一般;剩下一次是在刑部大牢里,陆宁远咳得好像马上就要死了,几曾见过他有这般神勇的时候?刘缵心知绝不能让两人会合,不然刘钦定能脱身无疑,既然援兵已到,那他能取胜的时机只有现在,再拖下去便会愈发不利,忙命人阻截陆宁远。   禁军们让陆宁远骇住,一时无人敢于上前,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刘缵给出悬赏,总归有人心动,四个禁军互相瞧瞧,忽然大喊一声,同时向陆宁远扑去,两人在左,一人在右,还有一个绕道到他后面。   陆宁远猛然向左一倾身,拿臂甲挡住这两人的挥刀,肩膀猛地一撞,这两人便站立不住,一时退开,还有一个退得狠了,让地上尸体一绊,一跤跌在地上。陆宁远右手一抓,正抓住右边来人的手腕,向左一扯,手肘跟着往下猛压,但听“咔”的一声脆响,伴着一声惨嚎,那人手臂已经弯折过来。陆宁远扯着他手臂不放,侧身一往左转,猛然将他甩出,按着他手把刀插在身后来人未曾着甲的大腿上面,把两人一齐摔在地上。   随后,他越过两人,往前跨一大步,人已到了那一站一坐两个禁军面前。于这二人看来,陆宁远顶开他们之后,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又逼了上来。震怖失措间,站着的那个先反应过来,神情一耸,正要举刀,手臂却忽地一痛,再一低头,手筋已被砍断。   他手上脱力,刀也跟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惊破了胆,无心恋战,按着胳膊蹲在地上惨叫起来。陆宁远却没杀他,一脚将他踢开了,背过剑柄在呆坐着那里的禁军后脑一磕,最后一人眼睛一翻,也应声倒地。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已连废四人,却不知为何,一个人也没杀,之前在门口拦他的禁军被拦腰劈开,肠子都流了出来,却也留了口气未死。刘缵本来还想,自己府里也有卫士,如何会这么轻易就被攻破,让陆宁远在此时就出现在皇宫当中,但现在他不怀疑了。   向着殿外一望,陆宁远带来的人同样甲胄森严,和朱孝的人一样。他心里一凉,忽然明白过来,此时正该设法突围出去的人是他自己。可再定眼一看,源源不断的卫兵正从几面窗户间涌入,他能调动的人除去在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之外,就只有正围攻刘钦,和把守在门口的那些,而门口已被朱孝带人封死,他竟是被困在了这大殿里面!   他见势不好,心中飞速转念:是鱼死网破,拼着自己受伤,让这些人去杀刘钦,还是把他们全召回来,设法助自己脱身?   决断马上便下了。他年过而立,却从未出过皇宫,纵然以天下之大,他也全然想象不出离了这里之后他还有何出路,眼下只有奋力杀死刘钦、夺得帝位这一条路走!   他原本只是督战,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亲自冲阵了,调集所有人望刘钦杀去。他身上所携箭矢已经射光,短兵相接时也没有再从地上捡拾的时间,刘钦察觉到已经许久不曾有箭射来,拖着一条腿从廊柱后现身,见到刘缵鱼死网破之相,同样精神一振,猛一挺胸,两眼当中光芒大绽,倒提着刀,一时满面厉色。   却忽然,他头顶一沉,眼前黑了一半。陆宁远终于破开一丛丛禁军的阻碍,到了他身边来,交战时不及卸甲穿甲,第一件事是摘下头顶兜鍪戴在他的头上。   他的头盔比刘钦惯用的大,他又戴得十分用力,一下将刘钦额头并着眼睛都遮去一半。陆宁远不说话,肩膀往前缩着,甲胄在身上互相摩擦出隐隐的声响,像是马上就要往他身上抱来,却到底没伸手。他拦在刘钦面前,像一堵高墙,一下将他面前的敌人全都挡在视线之外,也将他战意盎然的眼神挡在他那一身盔甲后面。   让一座铁山矗在面前,刘钦续不上刚才的威风了,扶正头盔,露出眼睛,顺势取下陆宁远背上长弓,又从他腰间抽出三杆箭,从他身后走出,默默无言地对着刘缵把箭上了弦。 第143章   有陆宁远铁山一般挡在前面,刘钦这次不怕再有敌人突到自己眼前来了。他越过人群,两眼只看向刘缵,把箭搭在弦上,猛地张圆了弓。   在两臂拉开的那一瞬,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小的时候他第一次习弓,还是刘缵教的他。   那时刘缵站在他背后,把比他大了一圈的手掌盖在他的手上,带着他一起把手里的那张小弓拉开。他看着靶上红心,眯起一只眼睛,把箭镞对了又对,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   他出了汗,刘缵的手却稳稳握在他的手上,手心那样干燥、那样温暖。忽然,刘缵轻喝道:“放!”松开他手。他也跟着把手一松,左手一震,弦猛地绷直,弦上箭向着靶子直飞而去。   那一箭他有没有射中来着?   刘钦轻轻松手,羽箭“嗖”地一下飞出,没有射中刘缵,射倒了刘缵左面的一个禁军。紧跟着他又射出第二、第三箭,第二箭射死刘缵前面一人,第三箭射中刘缵胸侧。   同他一样,刘缵身上也不着片甲,羽箭一碰见他,便一贯而入,没进去寸余。若非被肋骨拦了一拦,加上陆宁远因手伤之故,身上虽携弓箭,却是力气不大的轻弓,这一箭恐怕还要扎得更深。   刘钦手里三支箭都射完了,没再从陆宁远腰侧箭囊里抽新的出来,放下了弓,从地上捡起射箭前被他放在地上的刀,举在身前。依他看来,刘缵所受的伤远称不上致命,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也没觉着胜局已定,可谁知刘缵中箭之后,当即脸色雪白,站立不住,扶住旁边一个禁军才勉强没有摔倒,一手按在箭杆没入处,似是想把箭抽出,却抽不出来,疼得说不出话,弯着腰便往下缩。   刘钦向四边看看,疑心这是他故布疑阵,想引自己上钩,本来正要上前,却踌躇了,颇怀猜忌地重新把弓拾了起来。   陆宁远把他拦了一拦,低声道:“我来吧。”   刘钦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刘缵今天必须死,可他毕竟是皇长子,朝廷的衡阳王,如果一定要杀他,那么这罪名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背,别的任何人都不行,尤其是陆宁远。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看陆宁远了,也不知该如何待他,可有一点他很清楚——一人有一人的用处,陆宁远是要做他的淮北长城的,将来要给他大雍托梁架栋、擎天捧日,为此他要堂堂正正、要干干净净,决不能、也不容许在这等事上惹一身脏。   他往前走了两步,和陆宁远并肩站着,对他道:“你把旁人拦住,就是帮我了。”说着又从他腰间抽箭。   陆宁远应了声,脚底下往前两步,不觉又站到他身前去。   在两人边说话边向前的功夫,刘缵手下的禁军始终不曾近他们身。并非是距离太远,在这大殿之中,敌我早如犬牙交错,一伸手处便有好几个敌人,实在是陆宁远进殿以后所显露出的那副模样太过骇人,惊得周遭禁军心胆俱落,哪有不长眼的敢去撩拨虎须?   刘缵负伤之后,手下人士气更低,加上刘缵说不出话,无法像刚才那般一声声督战,一时人人只喊打喊杀,做出一副将要上前之态,却并不当真上前,只是徒造声势而已。   恍惚间,刘钦似乎听见陆宁远叹了口气,但无暇去想,两眼始终盯着刘缵,看他有何动作。   刘缵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猛然抬脸,脸色仍是雪白,却也没有什么惧意,反而迸出几点火来。刘钦让他这样一瞧,同样心火陡起,二话不说又是一箭射去。刘缵往身旁禁军后面一避,那一箭打在禁军铠甲上面,被弹落地上。   忽然间,门口猛然一响,朱孝已带人闯了进来。先前陆宁远闯门时已经冲散了在门口把守的禁军阵型,逼得他们连连后退,让出一条通道来,朱孝乘胜追击,没过多久便破门而入。   陆宁远所率乃是太子牙兵,训练时日远长过他带来的在别院中豢养的私兵,只有他一军时,同刘缵两边僵持不下,如今两军会合一处,战局果然马上就翻然一变,至此局面已然大定。   刘缵也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他怕流血过多,到底没有拔箭,身旁禁军替他把箭杆贴肉削断,他一手捂着伤口,见门口已去不得,撇下禁军,往大殿深处跑去,在一根根廊柱之间踉跄穿行。   大殿深处乃是死路,他往那边跑,是慌不择路还是另有打算?   刘钦行事小心,已操胜券之时本不该以身犯险,但刘缵狼狈逃窜之态和上一世的他何等相像!那时候的他不正是这般,无论往哪里去逃,上天入地都只有一条绝路而已?这时见刘缵如此情态,他忽然回忆起那时自己的心境,也忽然灵犀一点,懂了那时候刘缵的所思所想,没有命令朱孝带领援军一拥而上,同样撇下众人,拖着伤腿一步步向着刘缵逃遁的那边挪去。   见他们两个动起来,殿中其余人如何还能安居原位?忙也纷纷跟上。如今本就交战正烈,在这大殿当中黑压压挤了数百人,地上又横满尸体、倒满受伤不起的人,每走一步都要被绊上三跤,所有人同时一动,殿内登时乱作一团。   刘钦却顾也不顾旁人,反手又搭上一箭。   先前与那两个禁军相斗时,他杀了其中一个,没有理会另外那人的攻击,便是因为余光瞥见陆宁远已出现在殿门口,知道他定有法子解自己之难。这次也是一样。他心神乍乱,却也不是完全失了理智,敢凭一具肉身穿行于刀枪剑戟之间,一力追逐刘缵,乃是因为知道有陆宁远在旁边,定能保他无事。   果然,陆宁远马上给涌进殿内的士兵下令,命其各守方位,竟在这拥挤之处隐隐摆出一个步军阵法,两三人互相接应。久居京城的禁军如何见过这般阵仗?本就士气低迷,被其结阵冲杀一阵,马上便露败相。   在朱孝破门之前,周章已经跟随着招来的守卫从窗户间爬入殿内,见状忙从朱孝手中接过刘崇刚才命宫人打开宫门放行时,用作信物的玉佩,招降这些禁军。   陆宁远见胜负初定,没再亲身冲阵,不敢离刘钦太远,只在他身后跟随,不住观察着左右情况。幸而刘钦一边小腿受伤,路走不快,倒不难跟。   刘钦走在前面,两眼紧盯着刘缵时隐时现的身形,什么话也不说,一面走,一面向他射箭。羽箭或是打在廊柱上,或是擦着刘缵衣袖飞过,竟是无一射中。   大殿深处空空荡荡,连廊柱都不得几根,刘缵慌忙之中按着伤口跑到殿首高台、刘崇方才坐的那里,四面已无遮挡。他脸色惨变,知道已到绝路,一扭头看向刘钦。刘钦这时手里已只剩下最后一支箭,他慢慢搭在弓上,又一次对准刘缵。   刘缵因为跑动太久,先前中箭那里已经洇出一大片血,伤口纵然不深,也经不住这样反复撕扯。但即便这样,他为了活命,也没有片刻停下脚步,任鲜血从身上一团一团掉下,仍做着困兽之斗。   刘钦看着他,不止是看他这从小同他一块长大的兄长,更是完完全全在看上一世的自己。这一刻,多少回忆涌上心头!   可他只停顿了片刻,又或许连片刻都没有,从旁人那里看去,便是他即刻搭上了箭、举起了手、张圆了弓,向着刘缵便是一箭飞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箭便向着他的兄长呼啸而去。   刘钦的手有些抖了,他决心下定,弓马娴熟,又曾几次在生死之间穿行而过,可现在不知为何,他的手的确抖着。因此这最后一箭,既挟着风声、挟着恨意,也挟着缥缈的一缕天意,没人知道是否能中,只见着它在半空中划过直直的一条线,然后——   嗤的一声,正中刘缵胸口。   刘缵伸出手臂想要去挡,却没挡住,当胸中箭后,登时身子一歪,手向旁边抓去,不知够到什么,想要借此稳住身形,却站不住,缓缓倒在上面,竟刚好坐在正首那把椅子里。这把龙椅刚刚刘崇坐过,上一世的他也坐过了不知几千几百次,如今他歪倒上面,鲜血滴滴答答洒落,把金色的扶手染成赤色。   他吐出口血,勉力抬头,向着刘钦招了招手。   刘钦当真向他走去,右手忽地一沉,被陆宁远拉住手腕。他扭头向陆宁远看去,既像看他,又像根本没有看到,脚下不停,又向前走。陆宁远只得跟着他一同登上那几级为人臣者绝不该上的台阶,一同到了高台之上。   “太子,是你胜啦!”刘缵像是笑了一笑,嘴里又涌出血来,把头转向陆宁远,对着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可我不知道这一身甲胄,是如何得来的?”   陆宁远在朝中有武职,配给甲胄也没什么奇怪,他问陆宁远甲胄如何得来,只是因为他离自己更近,他又没力气指向远处,这样发问,其实问的是刘钦那些太子牙兵和死士身上明显只有精锐军队才能配备的甲胄是从何而来。   他想不通,刘钦没有去武库,怎么会有这些甲胄兵器,想不通他的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杀到皇宫,没有被自己派去的禁军探听到,也想不通恽文石如何会被崔允文杀死,更想不通自己从周章口中探听到的刘钦的计划如何会有这样大的出入。他想不通的地方还有很多,但他是将死之人,想刘钦已然获胜,当不会让他怀着满心疑虑过世。   果然,刘钦放低了声音,用只有他和陆宁远才能听见音量道:“是从秦良弼处得来的。”   原来刘钦在江北同秦良弼分手时,两人便已互明心意,后来刘钦回京,朝廷当中对秦良弼又有攻讦,刘钦多次去信安抚,对他多加笼络。他敬秦良弼一尺,秦良弼报他三丈,这次刘崇寿宴,秦良弼得到他的密信,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将甲胄兵器分散藏在寿礼当中运来,又由刘钦买通礼部的人,从中过一道手,秘密运去自己的别院。   若非他与秦良弼久有来往、若非他在江北时便以几次力战收复秦良弼之心,这目中无人的边将如何肯管这一桩事?刘钦伏脉于两年之前,又有谁能预料?   至于崔允文的阵前反水,看似突然,其实也是早有安排。刘缵以为崔允文同刘钦从未有过交往,那是他看走了眼。   最早刘钦刚回京时,与崔允信这般贵戚子弟们频频聚会,某日酒酣耳热之时,他忽然没来由吟诵出李商隐所作的一句“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从那之后,他注意到,其他人浑然不觉他话中之意,只有崔允文再不曾参与过他们的聚会,便对此人暗暗上心。   那日他在席间吟诗,自然不是为了卖弄才情,他也没什么才情可弄,乃是有感于席间珍馐美馔琳琅,而京城内外仍有人不得一饱而发。原诗当中便颇有讽意,说得就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膏粱子弟。而诗中更有另一层深意,非有心者不能明。   原诗看似是讽刺那锦衣富贵的富平少侯不忧七国三边之事,但其实国事边事如何轮得到他一个富平侯去忧?因此李氏当年的真正用意,恐怕是借讽刺这位汉朝的年轻王侯,暗讽当朝君主耽于享乐、荒废国事。此一层本就埋得极深,刘钦又只吟一句,自然只有真正的有心人才能听出他言外之意。   崔允文便是这个有心人。   刘崇栽培他、刘缵拉拢他,但无论风从东从西刮来,他这棵树都始终亭亭而立,站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这是因为他的根已经扎在了刘钦那里,而刘钦得他效死之诚,不为别的,只是因同志、同道、同气相求而已。   他不需给崔允文什么好处,也不需要给他什么许诺,只需要把自己的心志显露给他看——刘钦曾犹豫过要不要稍加伪饰,对夏人放缓态度,在刘崇面前落一个和顺的印象,但到底还是亮出一面坚定主战的大旗,打出了便不再收,不止是给远在京外的秦良弼、薛容与看,也让崔允文清楚看见了他的心。   崔允文虽是尚书之子,却走了武举的路,并非真如许多人所猜测的那样,是因为功课实在不好才被迫如此,而是心中实是有一番峥嵘。眼见得中原板荡,蛮夷猖獗,朝廷却偏暗东南,终日里醉生梦死,他心中之痛,何可言说!只是碍于不得已的人情来往,奉父亲之命同刘钦浑浑噩噩厮混,不曾想竟在席间听到了那样一句,当时他心中何等震动,当即看向刘钦,刘钦却是拂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一直到现在,刘钦与他当面谈话也不出三次,许多交往都极为隐秘,往往只有只言片语传递。但人与人之间便是这样。有的人你费尽心思去了解、探寻,可却像拿着铁镐凿山,穷尽一生也只能挖出一鳞半爪。但有的人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彼此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   刘崇、刘缵便是拿着铁镐凿山的人,他们只奇怪为何这山纹丝不动,哪里会想到竟是这个原因?而刘钦许久之前一句状似无心之语,在今天会有如此效果,事先又有谁能预料?   刘缵拿眼望着刘钦,像是在等他说更多,刘钦却不愿说了,说了他也定不会明白。他向着刘缵走去,一直走到他身前来,见他已然呼吸微弱,必不能活,一时间,小时候的无数过往,那些金灿灿的快乐,心底里多少孺慕依赖,还有多少屈辱、愤恨,一齐涌上心头。   “雀儿奴——”   刘缵忽然唤了他一声,和之前许多次一样。乍然间,刘钦眼睛一热,几要落泪,强自忍住,刘缵眼里却已蓄满泪水,沿着两颊落了下来。   刘钦不知道这一刻刘缵都想了什么,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不知为何,他明明早已下定要杀刘缵的决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占据他心头的却不是从前那可称刻骨的恨,反而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午后,阳光穿透绿色的叶片,在人身上留下片片光斑,刘缵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起来。他一下变得好高,肚子贴着刘缵的脸,低头向他看去,树影光斑在刘缵黑漆漆的发顶轻轻摇动两下。微风吹过,刘缵叫他“雀儿奴”,他叫刘缵“大哥”。   但见刘缵张了张口,对他又说了些什么,可声音太轻,已经听不清楚。刘钦晃了晃神,俯身去听,却见刘缵看向他的目光陡然一厉。   从他那里看不清楚,但旁人离得稍远,便眼瞧见刘缵拔出不知何时别在腰间的短刀,反手便往刘钦颈侧刺去!   这时周章已携着刘崇的玉佩拾阶而上,要传刘崇之令,命刘钦留他大哥一条性命。眼见此景,浑身一凛,一时忘了自己平日里无缚鸡之力,又同样是肉体凡躯,来不及出声示警,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撞开刘钦。   或许刘缵的刀将要落在他身上,最后是他代刘钦去死,结束这场由他一念之差而提前了的闹剧,他也能一赎前愆,从今日这难以直面的背叛当中洗脱出来。于他而言,这当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但这时的他哪想得了这么许多,见那刀马上就要落在刘钦脖子上面,什么也没有思索,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脚下竟是前所未有地快,只用一大步便抢到了两人面前。   可是他还没有碰到刘钦,刘缵的短刀也没碰到他,便觉身上传来一阵大力,再回过神来,人已摔到旁边地上。陆宁远一手挡开他,一手扯走刘钦,没让两人碰上一下,任刘缵的短刀打在身上铠甲上面,“当啷”一声,刘缵力竭,短刀脱手,又眨了两下眼,便再不动了。   同刘钦一样,见到刘缵将死之态,陆宁远如何能不心潮浪涌?上辈子他自以为的君臣相得,当时充斥胸臆的得遇明主的振奋之情,还有最后的惶然、困惑、愤恨不平,一时在他耳中齐声高鸣……他看着刘缵,多想问他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问他为何自己死前求见他那么多次,他却始终避而不见,问他究竟将祖宗基业置于何地。可他问不出了,刘缵也不会回答,他气息已绝,虽然半阖着眼睛,却已然毙命。   刘钦踉跄着站稳,知道自己刚刚死里逃生一回,心中却并无什么波动。恍惚间他好像听见蚂蚱叫声,在殿外、在尸体丛中、在刘缵身下的椅子下面,一声一声嗡嗡作响。   “蚂蚱飞了,大哥还会再给我抓的。”   他重新走回刘缵身边,拾起刘缵欲杀他而未成的刀,对着他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喃喃道:“大哥一向对我好,就再送我最后一样礼物吧。”然后手起刀落,割下了刘缵的头。 第144章   刘钦砍下刘缵的头,总共用了两刀。第一刀割开他的气管、血管,赤红的鲜血喷出数尺,溅了他满身满脸,第二刀从骨缝间压入,喀喇一声斩断颈骨。   他把刘缵的头提起来,猛然挺直身体向后一看,满殿一时鸦雀无声。   殿外,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间射入,东方渐升的红日将整座建康城从梦寐当中唤醒,在这一时刻,于命运的岔路口前迎来新生的不止是刘钦一个。   日后史家将如何记述这一日,记述这整整一夜中在这一方小小殿宇内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众人等,整个大雍、千百万人的命运因这短短一夜而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历史的车轮将要通往何处,在这一刻无人知晓,只有红日于地平线上睁开一线天眼,千百年后,仍只有它是唯一的证见。   刘钦站在殿首,把刘缵的首级高高举起,“贼首已死,其余人等缴械不杀!如再顽抗,以谋逆罪论处,杀无赦!”   殿内禁军原本便没了战心,大多已受周章招降,只是仍然有所观望而已,这下便连观望也不敢了,忙扔下刀剑伏罪,大殿内一时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刘钦一面命人收缴其武器、收拾地上尸体和伤员,一面给朱孝下令,让他速速带兵去往衡阳王府。   先前陆宁远刚到时,他说陆宁远来得稍晚,是因为刚从衡阳王府过来,其实只是诈刘缵,想要进一步瓦解其心、让他进退失据而已。   陆宁远比朱孝晚来,是因为一开始刘钦为防有失,让他在宫门附近接应,防止被派往宫外的禁军提前回来,或是刘缵留有什么后招,留陆宁远在外围,便是要阻截他们,等事有不顺,便作为生力军投入战场。而万一他这边生了什么变故,行事不顺,陆宁远在外,也可及时接应他出去,总比把他的全部筹码都扔在一处强。   后来他担心的这几种情况都没有发生,陆宁远依原计划同他会合,至于衡阳王府,刘钦当然没有分兵去打。   大势未定,他的这一点人当然都要用在关键地方,不可能顾及得到刘缵家人。万一陆宁远被刘缵府上的卫兵拖住,没能及时回援,风险太大,实在得不偿失,而就算控制住刘缵家人,也未必能逼他就范,这等龌龊手段,也没必要拿出来用在他身上。   朱孝问:“属下到了之后,如何处置?”   刘缵已经成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二女,最大的一个才不到五岁,最小的一个尚在襁褓。算上其他家人和仆役,全府共有百余口。这里面许多人,刘钦连见都不曾见过,甚至如厨师花匠之流,刘缵自己都未必同他们说过什么话,至于几岁稚子,尚不懂事,则更是无辜。   但这其中,谁受刘缵厚恩,会誓死为他报仇?谁感念刘缵的情义,要设法报复于他?留下稚子,谁能保证不会再有赵氏孤儿之事发生,谁能保证将来一旦生变,不会有人把他们推上台来做什么文章?   刘钦默然一阵,对朱孝淡淡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朱孝一阵悚然,随即应道:“是!”一句也没多问。正要走时,刘钦却叫住他,把刘缵的首级递给他,“你带着这个,或能少折损些人。动手后先留些活口,问明你妹妹被藏在哪里。这等秘事,我大哥不会假于旁人,定是他府上的亲信负责办的。你不会审讯,从府里点几个人去。”   朱孝没料到这一番死斗之后,刘钦竟还想着自己的事,在腾腾杀气当中,眼圈热了一下,领命后匆匆去了。   刘钦整整身上,走出殿外。稀薄的晨雾当中,朦胧初日之下,刘崇站立阶下,仰面看来。两世以来第一次,刘钦俯视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则仰视着他。   刘崇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两眼直直望着他,面孔在薄雾当中却不甚清晰。刘钦顿了顿足,在原地就这样看了他一阵,然后拖着受伤的腿,缓步走下台阶。   他身上沾满了血,禁军的、自己的,还有一大半是刘缵的,小腿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反而在刚才的追逐争斗中愈发裂开,滴滴答答往外淌血。他一瘸一拐着,每走两步,台阶上便多出一只血脚印。在他身侧,前一个夜晚的漆黑诡谲还未褪去,而在他的另一侧,新世界的初辉已经将点点金光洒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他走得那样慢,那样凝重,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屏息以待,就连飞宇流檐后的鸟雀也噤了嗓子寂然无声。宫门万重,这台阶太长了,仿佛过了多少年的光景,他才终于走了下来,走到刘崇面前。   刘钦扑地跪倒。   在他跪地的一瞬间,刘崇如同被天外一颗落石砸中,浑身猛然一阵震颤。   他问:“你大哥……怎么样了?”   刘钦答:“儿臣惭愧!激斗之时,大哥已被乱军所杀。”   刘崇猛地仰起头,闭了闭眼睛。   如果说他一开始还有几分茫然无知,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是血淋淋的宫闱之变!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就在他的身前!   刘缵定然是反了,可刘钦的这些忽然出现的兵马当真就是为勤王护驾而来的么?他哪里得来的这些盔甲?这么多人,如何无声无息地就靠近了宫墙?太子府明明已经在禁军控制之下,这么多人调动,如何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崔允文什么时候成了刘钦的人,现在禁军当中、朝廷当中、京城外边,他的人还有多少?   “你……”刘崇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此时在他心中的不只恐惧,更是刀剜一般的痛。恍惚间还是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一眨眼竟是这般人伦惨变!   他还记得刘钦小时候,像一只小麻雀般,这头飞到那头,嘴没有停下的时候,从早到晚叽叽喳喳。也记得刘缵刚出生的时候,他前面的几个儿子都早夭,刘缵是他当时活着的唯一儿子,他逗弄着这样小的一个婴孩,想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刚好那时候弟弟鄂王也刚喜得麟儿,兄弟俩商讨一番之后,便一齐给儿子取了名。   那时他还年轻,或许还是有些雄心的,想自己的皇长子,将来的太子,名字须得有个好寓意,便选了一个“缵”字,弟弟也一同凑趣,给儿子取名为“绍”。赓续前业曰绍,承继发扬曰缵,刘缵便这样长大,从婴孩、到垂髫、到少年、再到如今的青年——刘缵啊刘缵,直到身死此日,他又缵得甚么?   刘崇老眼当中涌起浊泪,好半天才从心窝里剜出一句,“你如何就……杀了你大哥!你小时候……”   刘钦打断他,“大哥欲杀儿臣,儿臣只得自保而已!若非如此,现在殿内尸体便是儿臣!”他两眼当中涌出热泪,猛一抬头看向刘崇,眼泪飞洒在刘崇鞋面上,“若非父皇始终左摇右摆,难以明定继统之人,儿臣与大哥,何至走到如此地步!”   刘崇如遭锤击,呆立原地。   他为帝多年,无论做了什么,都从不曾有人胆敢质问于他,如果有人,那也只有死人。可现在幼子一身是血地跪倒在他面前,满目泪水之下,眼底还有未尽的杀气,满庭禁军、太子牙兵、太子死士环簇之下,他喝不出那一声“大胆”,反而不得不承认,刘钦说的是对的。   要是他早就定下传位之人,把另一个逐出京外,如何会到现在这样两个里面必须要死一个的地步?岑士瑜早提醒过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觉出有理,却还是没有当机立断,总想着时间还长,恋恋于这一顶帝王冠冕不愿去位,任由二子相争,愈演愈烈,终于到了今天这步。火舌已烧到他自己的袍脚、大水漫过他腰,他还想要稳坐钓鱼台、想要站在岸上看水高浪低,又如何可得?   “事已至此,你要如何做?”   他对着满脸泪花,面容却是坚毅冷峻、杀机凛凛的儿子,终于问出了这一句,话音未落,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他生于宫廷,久蹑帝位,一生与权势打交道,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了。   晨风吹来,刘钦鬓角落下的头发轻轻摇动。“请父皇……”他掉下最后一滴泪,血泪斑驳的脸上,两只眼睛像是两支利剑,向着站在他身前的父亲直插过来,“下诏,速速召回宫外禁军。”   “请父皇下诏委任崔允文为新任禁军统领、更换各个宫门守卫,下诏委任陆宁远为京营提督、原邹元瀚部也一体委任于他,下诏抄斩谋逆犯上的罪臣刘缵全府,下诏将其定罪,下诏从今日起……命儿臣监国!”   在这一刻,刘崇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又像骤然老了十岁。骨头在他的身体当中打起了弯,一条条皱纹如疯长的藤蔓一般从他那张白净、保养得当、养尊处优的脸上飞速爬过,大半漆黑的发顶上,银色的发根如新芽般贴着头皮钻出——他已是这样的老迈了!   “依你。”刘崇无力地道。   刘钦伏在地上,向他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对身后道:“迅速收拾好殿门内外,莫要误了今日早朝!”   太阳照常升起,爬到宫墙之上,却已换了一片天幕。百官如常上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走到大殿之上,却才知道朝廷里面早已经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而在高高的宫墙外面,建康城在熟睡中苏醒,街上渐渐有了行人,沿街的小贩打开门闩、挂起招牌,洗漱声、泼水声、吆喝声、吵闹声渐次响起,一如之前的每一天,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建康城外,虫鸟在水面轻轻掠过,荷叶上的晨露抱成一团,杂树红英被风片片吹落,青山矗立,江河东流,一切都一如往日。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雍雍喈喈】 第145章   这一天,刘钦以太子身份监国,坐在龙椅上的刘崇神情颇为萧索,现出几分从未见过的老态龙钟。刘缵阴谋篡逆的消息和他的死讯在朝会时公布,一同发下的还有数道旨意,禁军、京营两军全都变了天,一路交与崔允文,一路交与陆宁远。   原先邹元瀚所部,此刻也正驻扎在京外,却没有如刘钦早上向刘崇要求的那样同京营一起划归陆宁远,而仍是保持不变。并非是刘崇说的话打了折扣,如今宫中禁卫均被刘钦换成自己的人,他不点头,刘崇纵然御笔朱批,诏令也难出宫墙,这是因为临到朝会之前,刘钦自己反悔了。   刘缵虽死,但也只是死了他一个,曾经依附他的文武大臣遍布朝廷内外,此时他们人心惶惶,都在观望,一旦处置不当,于肘腋之间逼反他们,便不是今晚这干净利落的一场宫变所能平定的了。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慢慢地行事,务求把这段最动荡的时间平稳度过。   这当口要是下手太过狠厉,恐怕会逼反原先的邹元瀚部,惹得京城不太平,他不能不怀此担忧。   当初邹元瀚兵败,他所部士兵几乎零落殆尽,新招募的这些也尚不可说已经成军,但毕竟也有大几千人,而且各个都是武器齐备的士兵,就驻扎在京城外面几十里处。   别说是几千甲士,就是几千头猪,忽然一起发难,那也要闹出些乱子,更何况邹元瀚身死之后,新换上的辟英仍是刘缵、陈执中的人,这时候最紧张的几人当中就有他一个。   辟英此人也不简单,和京营当中许多军官都有交往,难保他走投无路之下,不会有所串联。   如今中朝大变,最忌讳的便是京城内外的兵马再出什么乱子,因此刘钦权衡再三,终于还是请刘崇压下那道换帅的圣旨,留待日后徐徐图之。   陆宁远平白少了一路人马,倒不在意,反而是崔孝先,他那次子因为支持刘钦,已经被人攻讦得罢了官,正灰头土脸,谁知转过一夜,竟然形势陡变。刘缵身死,刘钦成了监国,最重要的是,他那个不声不响的长子,在他全然不知道的时候,也忽然成了刘钦眼前红人,担当如此亲重之任。他如何不又惊又喜,几乎怀疑是自己做梦,在朝会上把手伸进袖子里面,拿指甲在胳膊上狠掐两下,才敢相信竟是真的。   不过刘钦虽然出于一些考虑,刘缵的党羽许多都没有动,但有几个决不能放过,除去参与前一夜宫变的头领之外,便是现在正在狱中的陈执中。   陈执中现在已经下狱,没了实权,按说对他威胁不大,却是一面旗子,在刘缵死后,他的那些党羽,人人都只能盯向陈执中。刘钦料想会有许多人千方百计想要营救于他,便打定主意将其扼于未萌之时,监国当日,便提出尽快给陈执中论罪,而后不出十日便将其处死。   他这样做,不只是考虑陈执中于刘缵残党心目中的地位,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周维岳。周维岳把全部志望寄托于他,而他所承诺的公道,不能全不兑现。   岑士瑜其人,碍于现在形格势禁,他暂且动不得,周维岳的那一只千里迢迢运进京城的箱子里面牵扯的那么多的官员,他也不可能刚一上来便一网打尽。但他既然已掌权柄,那起码这个陈执中是非死不可的了,他若不死,刘钦无法直视周维岳看向他的眼睛,也咽不下自己心里一口气。   十日后的事情,暂且不表,刘钦第一日监国退朝之后,还有另外几件事办。   第一件事是,如何处置周章。   他忙得腿上伤口也只是简单包扎一下,连沐浴都没腾出时间,一时没有把周章想起来,后来是周章主动找的他。   那时刘钦已经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脸上、脖颈上、手上血迹也被拭净,头发重新整整齐齐梳成发髻,上戴一顶金冠,除去头发丝间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迹之外,已经看不出前一夜曾发生过那样一场惨变。   他没有留在皇宫,而是回到太子府,所有文件都从他这里经手,盖上连夜铸好的监国印章,然后发出。一天之内无数人来他府上拜访,有来探听情况的、有投诚的,也有忧心忡忡向他请罪的。听说周章求见,他从百务缠身当中回神,心里阴了一阴,竟不知道该不该见他,想了一想,要是不见,反而显得是他落于下风,便让人放周章进来。   同样经历了一夜的大战,刘钦志得意满、精神抖擞,周章却添了几分憔悴。他进门时脚步很慢,比陆宁远更像是患有腿疾,几乎是一步一步磨蹭到刘钦面前。   刘钦紧盯着他,竭力想在他脸上看见懊悔、自责,抑或是歉然的神色,可是没有,让他失望了,周章脸上的神情让他看不明白。   前一夜他在宫里,本来是料想刘缵看自己始终不露要谋反的端倪,会在天快亮时忍不住动手,谁知半道里恽文石就忽然发难。他当时并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恽文石那时的行动是自作主张,见时间比自己预想的要早那么久,和殿里其他人一样,也不由吃惊,担心有什么自己意料之外的变故发生,心里其实已想到一个“死”字。   当时殿里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只清楚受自己掌控的那一部分事态,没有一个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幸好最后的胜者是他,刘钦退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当时的情况弄清楚。   很快他便知道,原来是因为周章进宫之后,设法当着刘缵的面向刘崇示警,刘崇会意,打草惊蛇,这才提前逼反了恽文石。刘钦曾预料过周章会向刘缵告密,却没想到此节,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他算计得越多,就越不能有一处出错,不然事情一脱掌控,身首异处的人可能就是他了。幸而恽文石发难之后,事情又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来,这才没有酿成大祸。只是……   刘钦看着周章。他与此人爱恨纠缠那么多年,却竟然是白发如新,到今天也没真正看懂他。   他故意把假情报透露给周章时,便隐隐猜到他会和上辈子时一样,告密于刘缵。他想周章对自己当是有着刻骨之恨的,恨自己少年时行事荒唐,毁他名声,让他背地里遭人多少议论,哪怕自己已经悔改,再没碰他一下,但于周章而言,刘缵杀他,也比他杀刘缵强上太多。即便没有恨,也是轻蔑、是落井下石,总之比起盼着他好,周章当是更盼他倒霉。   他怀着这个念头,便好比拿刀剜疮,越剜越是种满怀恶意的痛,但痛的时候他忽略了,在这些恩怨纠缠之外,周章骨子里始终以忠臣、正臣、直臣自命,他是忠于刘崇这皇帝的。比起二子相争谁胜谁负,他更关切皇帝的安危,因此第一要务不是要找刘缵,而是去找刘崇。   他忽略了这点,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他似乎没付出任何代价,权当做上一世他已付过账了,现在他大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而拼来的一切,对周章不去理会。他看错了就是看错了,那又如何?周章不也看错了他么?当他背叛自己,向刘缵、刘崇告密之后,满心期盼着自己被杀时,却发现自己同样也欺骗了他的那刻,他是怎样想的?若是可以,真想破开他心,细细地看。   “周大人找我何事?”没有继续等待下去,刘钦当先开口。   面对着周章,明知道他刚刚又一次背叛了自己,虽然早有预料,他仍不可自制地心情阴郁。只是这阴郁之中毕竟还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意,好像身上中了一刀,却也在对方身上捅了一剑,于是中刀的地方就也没那么疼了。更何况那里已是陈年旧伤,原本也不该再疼下去,他在周章身上留下的伤却是新的。   周章答:“臣来请殿下处置。”   他看着实在憔悴,像是让霜摧风折过一般,刘钦不由去想,这是因为刘缵被杀了,还是因为他忠诚的皇帝大权旁落?在折磨着他的东西里面,究竟有没有他对自己的背叛?   他幽幽问:“你想我如何处置?”   周章不语。刘钦等了好半天,就在他以为周章不会再说话时,听他继续道:“请殿下赐臣一死。”   刘钦忽地一笑,笑得很是开心,“别总是寻死觅活!在江北时就是这样。我也没有那么小肚鸡肠,刘缵的亲信,我都没杀几个,何况是你周大人这般好名声的?我以平贼之功得蹑监国之位,又非得来不正,何必滥杀?你周大人自己也当善加保重,好为国效力才是。”   他这话颇有深意,不但说自己绝不会杀周章,也堵死了他畏罪自杀的路。   对前一夜的巨变,他所给出的说法是刘缵阴谋篡逆,他带兵勤王,平定祸乱,这节骨眼上周章要是自杀,那便是给他上眼药,他自己一死容易,却也得掂量掂量他的家人。不过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刘钦虽然与他不是夫妻,恩情却也远不止万日,自然不会真把事情做那么绝,但唬他一下总是应有之义。   周章果然惨了脸色,好一会儿,忽然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么?”   他没有再自称为“臣”,也没称刘钦为“殿下”,冷不丁问出这一句,让刘钦不禁愣了一愣,收了脸上笑意。他生得便威容严肃,敛了笑后,便愈发冷峻逼人,默然之后,寒声道:“那也不必对我说了。”   周章一怔。   他失身于兄弟阋墙、父子相争的惨斗之间,本来就心灰意冷,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刘钦。他背叛了刘钦,而刘钦竟然早有预料,将他的背叛也算计在内,作为他计划的一部分。   刘钦是对的,陆宁远也是对的,他的确不能够信任。要是刘钦信任了他,现在已经死了,而幸好刘钦对他全不相信,现在才能好端端坐在这里——他竟不知哪样更让他痛心。   他下定决心,此来除去请死之外,是还要向刘钦解释的,解释他虽然出卖计划给刘缵,本意却是想要救他,绝没有害他之心。可他见到刘钦满面冰冷之态,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之前,他曾设想过刘钦会有什么反应。上一次在江北,他率领援军失期不至,刘钦误会他故意要害自己,曾那样伤心欲绝、歇斯底里,哪怕两人已经分开,周章至今想来,仍觉着心里一颤。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又该如何,刘钦毕竟……毕竟……   毕竟曾经那样爱他。   空气稀薄了,四壁忽地向他挤来,在这一刻,当着刘钦冷冰冰两只眼睛,周章忽感没有立足之地,天地是那样逼仄!他感到刘钦对他的误解或许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更深,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想要向他解释。   可就在他晃神的功夫,刘钦忽然道:“可是我有一事不解。”   刘钦把谈话间一直攥在手中的笔搁下,终于转过身正对着他,问:“在你心里,我大哥究竟比我强在哪里?为什么你总是选他?” 第146章   周章怔怔,不知道刘钦的“总是”二字是从何而来,却也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是选了刘缵么?或许是的,但那是迫不得已。那时他以为刘钦已经没有胜算,只能寄希望于恳求也好、逼迫也好,让刘缵饶刘钦一命。而且把计划告知给刘缵,也不是从此就向他效忠,他真正的想法是把自己所知全都告于皇帝,以消弭祸端。后来发生这些,实非他所能预料。   但说他选了刘缵,似乎也没有说错。   平心而论,当刘缵找到他时,当他在与刘缵共乘一车去往皇宫的路上,在某一个时刻,一个幻想——一个刘缵做了皇帝的幻想,在他脑海当中忽然出现时,他心里感到的,竟是种抗拒、遗憾,还是庆幸、解脱?   他从此可不再是佞臣了,他将堂堂正正立于朝班之上。过去的事情尘归尘、土归土,刘钦得一块封地,远离京城,做他的闲散王爷,享一生荣华富贵。他们两个或许再不相见,又或许还会见到,但刘钦已经不再另眼待他,他那一腔炽热的爱,从此便捧给别人去罢——希望那人也同等地爱他。   周章垂下眼睛,看着桌角某处,沉默一阵,终于抬头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你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这句话么?”   这次轮到刘钦愣了愣。他面色微微一变,随后抿起了嘴,两手叠在一起,身子向后仰去,虽然身上没有杀气,却好像准备好要攻击什么人似的。   “我上次就觉着咱们两个有没说完的话,果然如此。这话我记得,然后呢?”   他语带尖锐,让周章仿若被扎了一下,定定神才又道:“荀相是何等样人,可陛下当时误中谗言,问及你时,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那时如何求你,可你非但不出手搭救,还落井下石……”他越说下去,触及多少年来的心中隐痛,声音竟轻轻发起颤来,“若你当时肯说上一句求情的话,他如何会惨死狱中!”   刘钦浑身一震,两手猛然紧紧扣了起来。   人一生会做许多错事,但刘钦从小身份尊崇,做错得便比旁人更多。荀廷鹤是什么样的人,他当时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有个好名声,听说为人还十分清廉,除此之外,和朝廷的那些臣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荀廷鹤固然是一心为公,可以刘钦那时的年纪,如何能辨出人的阴阳明暗两面?他只知道,每个臣子见了他、他父皇,嘴里都要说着鞠躬尽瘁、慷慨报国的话,做事时也都是一番尽心竭力的作态。《尚书》、《春秋》没有教他,那些窃国大蠹,往往比最忠的忠臣表现得还要忠心耿耿,可在冠冕堂皇的表象之下,各人怀着怎样的阴私,凭他一个“七国三边未到忧”的锦绣纨绔,如何能分辨得出?荀廷鹤和那些人,于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荀廷鹤下狱时的罪名之一便是勾结夏人,他那时听了便想,竟是这样,那确是该死,更不必提朝廷上吵嚷不休,都是为着这事。然后刘崇问起,他便那样说了。他说得轻飘飘、冷冰冰,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那时还并不明白。   直到后来,那个与他大哥刘缵同年的鄂王世子、他的堂兄刘绍,从大同带兵南下兵谏,荀廷鹤、和在他后面的陆元谅之死的真相为之一白,十八岁的刘钦才真正见全了这世上的阴阳两面。   可斯人已逝,已绝不可能再起之于地下了。一个人被杀了,就再也不会活过来。   如今周章旧事重提,将他犯过的错误——而且是他自己也思之悔之、痛之恨之,却从不在人前说的大错再一次摊开到他面前,他如何忍耐得下!   他脸上一阵火热,两手却凉了,心里有根弦铮地崩断,在这一刻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完了,有什么彻底完了,彻彻底底地结束了。他竭力忍耐下从心中翻起来的东西,又咽下几口唾液,艰难道:“所以……就是因为这个么?”   周章嘴唇动动。虽然荀廷鹤的事是他提起来的,可听刘钦这样问,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否认。无论他如何为此事记恨刘钦、无论他多么坚定地认为刘钦不适合做天下之主,但在答应刘缵的那个瞬间,他心里想的只有要保他性命,再无其他。   可这样的话,何必对刘钦说?刘钦也不会知道,当初他去江北,并非是王命难辞,而是他担忧之下的主动请缨。刘钦也不会相信,在睢州城外那一战,在昨夜的宫变当中,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害他。   他恨刘钦——或许那是恨吧,但也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不然也不会以身去为他挡刘缵那一刀——他没有挡到,刘钦也不曾看见,此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乐曲当中弹错一个音,不过转瞬便无人在意。   最后周章道:“算是吧。我不认为……”声音虽轻,但他终于说了出来,“你适合这个位置。”   好像心火一烧,刘钦腾地站起,桌子上哗啦一响,桌边的文书掉到地上,毛笔滚落,墨迹甩出好大一滩。刘钦猛然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周章,压低声音问:“我不适合?我不适合,我大哥就适合么?”   周章也实难说出刘缵适合的话。刘缵性情文弱,没有主见,在战和一事上左摇右摆,完全是仰皇帝的鼻息来决定自己说什么话,他所倚靠的陈执中又是那样一个人,无论如何去看,也实在难说是个明主。   更不必提他最后竟悍然发动宫变,对刘钦痛下杀手,实在大出周章意料之外。   先前刘钦格杀邹元瀚,震惊朝野内外,留下的名声实在不佳,便愈发衬得刘缵仁善和柔。可谁知事到临头,刘缵的狠辣决绝,竟也和刘钦如出一辙。似此言而无信、面善心狠之人,一旦继位,更非国家之福。   于是周章只沉默不语。   可刘钦似乎是把他的反应当成默认,眉目一动,忽然现出尖利利的讥笑之色,“你道他就是明主么?你猜他大权独揽之后,会如何待夏人?你猜他治下百姓如何?朝廷上都是谁在当政?你猜——”   刘钦猛一顿住。在刚才那一刻,他极力想把什么证明给周章看,但不过片刻后他便意识到,没用的,周章不会知道的,说得再多也是徒劳。周章既然这样看他,那他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周章哪里会听?好,就让他这样想吧,就让他在旁边看着,看自己究竟造出个什么样的世界!   刘钦蓦地冷静下来,冷静之后才发觉自己刚刚的失态。他若无其事地从桌子后绕到前面,因为腿上受伤,走得并不麻利,弯腰从地上捡起掉下去的两本公文,又拾起笔,神情已平静非常。   周章要做忠臣,可如果天底下只自己一个君主给他效忠,他又该如何?归隐首阳么?不,不会的,周章是有抱负的人,不然也不会……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恶意,“是,我当初说错了话,是我的不是。可你恨我的时候就没想过么,当初荀廷鹤那事闹得那么大,许多人激烈上书反对,包括和荀非亲非故的薛容与,也因为获罪于我父皇而遭贬官,为何你周大人始终在朝中屹立不倒?”   “你自己想一想,你除去求我之外,在朝堂上总共说过几句?可曾对我父皇死谏过?没有,一次都没有!你见说话的都被逐出朝廷,担心自己也是一般下场,就没有再出这个头。这事之后你不但没受牵连,反而愈发受我父皇重用,一路做到了现在的兵部侍郎。你觉着自己是忍辱负重,是保此有用之身,以在国之大变面前挽救危亡么,你觉着保全自己,就是保全一线希望,不把朝廷拱手让与佞人么?好高尚!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爱惜羽毛!”   “荀廷鹤被杀,还有后来的陆元谅被杀,你只说是小人进谗,是我火上浇油,你怪罪他们,怪罪我,估计也怪你自己,可他真正是被谁所杀,你心里不清楚么?你敢怪罪他么!你不敢,你只敢把气撒在我头上,就因为、就因为我——”   他没再说下去,猛地顿住了嘴。再说下去,便是自轻自贱了,他此生绝不可能再说。可已经足够了,周章一时呆住,随后遍体一震,惨然变色。   如同被一把尖刀剖入,他身上的最隐秘、最不堪处竟然就这样洞开了,堂堂大白于青天之下,再没有一分一毫的余地,也不容任何的自欺欺人。而一个那样郑重、那样炽热的什么,又以千钧之力在他身上狠狠一压,又在他全然无法反应过来的片刻,从他身上决绝地离开了。他身骨已碎,再没可能回到之前的形状,而它也再没可能回来了。   他面色实在太惨,好像要死了一样,就是现在不即死,好像今日之后也是生机断绝,命不久长,而刘钦是绝不允许他不活在世上、不好好看着接下来这一切的。于是他一步上前,猛然抓住周章手臂,另一只手扣住他肩膀,在他倒地之前定住了他,以在这一刻无以复加的残忍,向他抛出一线生机。   “刚刚来报,因为使者被杀,夏国摄政王震怒,和议恐怕要有反复,弄不好要再启战端。对你的处置后面再说。你在兵部,千万好好盯着,有什么蛛丝马迹,马上来报。各军都要做好调动准备,一应军需军饷,务必齐备,如有错失,便是误国之罪!” 第147章   刘钦没有骗周章,因为使者被杀、而凶手始终没有找到的缘故,夏国朝廷震怒,原本抛来的议和之约,似乎也岌岌可危。   于现在的雍国朝廷而言,国内政局已是动荡如此,朝廷之上人心惶惶,京畿驻军更是隐隐有生变之危,要是此时再遇夏人南下,内忧外患之下,怕是连半壁江山也难保了。   刘钦看似是终于成功,了却了一桩心愿,也报了他那从上一世带来的仇,可尘埃从来不曾落定,他长舒一口气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不得不直面眼前的难解之局。   怎么办?   他借着宫变得了监国之位,但他父皇一定不甘心就此放权,一定千方百计想要做回真正的一国之主,他会如何做?会不会暗中联络大臣,也发动一次兵变,重掌大位?   驻扎在城外的辟英军队、京营军队,和城里的禁军,是否真能忠诚于他,若有人煽风点火,这里面的某一支或者几支,会不会有所响应?   夏人对他国内情况是否清楚,要是知道他们现在这般动荡,会不会趁火打劫,趁此时大举南侵?之前说好的和约还做不做数?   现在京外的一众大将,尤其是解定方,他对自己监国之事如何看待?他要是不肯承认自己,打着勤王的名号,兵锋南指,自己该如何应对?现在东南的各省长官,会有何动向?   送走周章之后,刘钦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眼下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哪一样都比同周章的爱恨更牵动他的心神。   几天之内,他见了无数人,听取意见、商量对策,这个过程之中,还在暗中甄别着、判断着、筛选着,看谁是自己人,谁能为他所用,谁虽然不曾同他交好、却是可用之人,谁名为投顺却其实包藏奸心,谁出言慷慨却内怀狡诈。   马上便有向他劝进的人。这当中有墙头草,看他势大、而刘缵已经身死,便忙不迭向他示好,固位而希宠;有真心支持他的人,想要让他早正大位;有原本同他并无交情,现在却想要借劝进之功讨他欢心,以便从此青云直上的投机者;有想要尽快促成同夏人的和约,因此希望刘崇早日传位于他的主和派。   刘钦一团和气地一一应对过去,却冷眼看着每一个人,在心中暗暗臧否着人物。他已不同于少年时候,对着人时既要看其阳,也要识其阴,看人不用眼,听言不用耳,谁人心里想着什么,他都要一一摸清。   他同人商讨几次,自己也关起门来想了很久,终于不得不承认,以现在的形势,尽管不愿,还是要对夏人低头。   他向夏人写了一封措辞谦卑的信,解释夏使被杀是逆贼刘缵所为,他为了阻止自己以太子之位继统,便想出这个毒计,想要以此破坏两国议和,也避免父皇传位给自己。又向夏人厚赠礼物示好,向他们表达自己这新主政的监国太子的善意,保证雍国对议和的态度一如之前。   为了稳住夏人,也为他自己,刘钦故意放出夏人震怒的消息,软刀子逼迫刘崇尽快退位。刘崇很是挣扎了一阵,但没能成功,终于颁下退位诏书,同意退居深宫,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他虽然答应退位,刘钦的登基大典却迟迟没有举行,他还要观望夏人和江北诸军动向。   大约是之前他给解定方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又或许是解定方老成谋国,不愿在胡氛正亟时做萧墙之斗,又或者是他新败于夏人之后,元气大伤,没有与他相抗的底气,纵然再如何不愿也只能蛰伏,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解定方没有为他送来贺表,但暂时也没有异动,不像是要移兵南下的样子,让刘钦稍稍松了口气。   而夏人那边,于他们而言,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趁机南下,哪怕不能收取建康,也足能饱掠飏归,大发横财。平心而论,如果刘钦是他们,也一定会这样做。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刘钦把锅推给刘缵一人,又告知他们刘崇已经退位的消息之后,夏人的态度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硬,反而答应了议和。   就这样,悬而未决近半年之久的和议终于达成,夏人兵锋竟然稍退,让刘钦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按他上一世的记忆,不出一个月,他们那个现如今正亲统大军窥伺大江的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就要病逝军中。这位夏国的无冕之帝、真正的掌权人,是否现在就已病势缠绵、力不从心,之所以这样简单就答应议和,是因为他已自知不起,也想借暂时的议和而在自己死后保此全军全身而退?   他揣摩不出,也难知道具体缘由,但无论如何,总是上天助他,于是一面紧盯着夏人动向,一面筹备登基大典。现在他为一时之计,务求宁静无事,但等他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之后,便要开始着手廓清朝野浊氛了。   在登基大典前夜,陆宁远求见于他。   陆宁远让他连擢数等,已经不再是之前芝麻大点的副守备,每两日一次的朝会都要出席,因此这些天两人倒是时常相见,但再没有私下见过面。刘钦仍住在太子府,没有搬进宫,陆宁远却每天住在军营里面,没有再回到他原本在太子府里的住处。   他这次回来,便见门口护卫格外森严,异于往日,大门内外来来往往的人极多,不住有人从他旁边过去,他想要照常进门,却被门口卫兵拦住,说要先为他通报,才能放行。陆宁远呆了一呆,但其实早有预料,便站着没动,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心事重重地看着门槛上的一小块缺口。   那里之前还是好好的,现在居然被人生生踏破一块。   门内,听说陆宁远求见的消息,刘钦也顿了顿手上的事。不同于听见周章时的反应,他听见陆宁远的名字,不是感到心里一阴,好像一抹薄云暂时遮住了天,而更像是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来,穿过他的脊背,在他后心轻轻一碰。   他抿了一下嘴,不是觉着不快,但也并不欢欣,心里只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异样,不觉在椅子间换了个姿势。他很快定神,想陆宁远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再过片刻他就要入宫,现在刚好就快要交代完明天的事,想了一想,把所有人请出去,单让陆宁远一个进到会客的花厅当中等待。   他做完最后几件事情,抬脚往花厅走,在短短的一路上思绪走了很远,但当他站在门口时,却又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在推开门前,下意识地,他理了理身上衣服,舒展肩背、微微扬起了头,然后推门进去,陆宁远正埋头看着茶杯,闻声猛地抬头向他看来。   他霍地从椅子间站起,往前迎了一小步。刘钦拿视线在他脸上匆匆一扫,便看向别处,在一把椅子间坐下,没让陆宁远也坐。他不开口,陆宁远也想不到坐回去,呆呆地站在原处,两手摊在身侧,也不说话,好像还没回神。   于是刘钦先问:“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陆宁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递给他,“这个是军中伤药,殿下曾经用过的,治疗外伤效果很好。家里也有,我怕殿下找不见,所以……过来送药。”   他好像已经感觉到刘钦对他的疏离,对他的称呼又变得恭恭敬敬,只是现在距离宫变那日已经过了半个月,刘钦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快要长好,现在送药未免太迟。   刘钦却没揭破,偏一偏头,示意他放在旁边桌上就行。陆宁远却好像无法会意,仍举着手等他亲手接过。   这是一个陷阱。刘钦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陆宁远,看了一阵,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失职的猎人,任猎物自投罗网,也不敢收起绳子。刘钦的手碰到药膏,稳稳接过,又把它从陆宁远手中抽出,陆宁远只是将手往前一送,手指肚在刘钦的指头尖上轻轻一扫,就松开了手。   因为太轻,刘钦甚至不知道他的手是冷是热,估计陆宁远也是一般。他把药膏搁在旁边桌上,坐直身体,两手轻轻扣在一起,问:“京营当中最近有什么异动?”   陆宁远把京营防务具体如何报告给他,刘钦又问了几个颇具危险的人,陆宁远一一作答。就这样,刘钦问什么,陆宁远就答什么,两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比起公事公办,或许还要再多几分冷淡。   刘钦确认完京营情况,放下心来,想想又道:“听说你这几天都宿在营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皇宫西南有一处宅子不错,最近刚好空了出来,好像装潢不错,上朝也近,你以后就住那里吧。”   他还未登基,一出手便送了陆宁远一处宅邸,可陆宁远睁了睁眼睛,全没有半点开心之色,非但没有,看着简直有点伤心。   其实像他这般一贯少有表情的人,这等微妙情绪旁人如何能看得出来?可刘钦偏偏就能,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敏锐还是眼力太好,总之此时他非但知道陆宁远正在伤心,还知道他不情不愿,而且马上就要提出反对意见了。   果然,陆宁远默然一阵,然后慢吞吞道:“殿下,那株矮梅树还在这里……”   刘钦道:“等我入宫之后,我潜邸中的花木还会有专人照料。”   陆宁远一怔,像是现在才刚刚想到,哪怕刘钦不驱逐他出去,哪怕他回到太子府,里面也没有刘钦了,便没说话,看着比刚才伤心更甚。   入主大内,乃是刘钦从上一世起就梦寐以求之事,怎么到陆宁远这里好像就成了一桩坏事似的?他是严厉的人,但也生不起气来,反而心中颇为复杂,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陆宁远也没有开口,等了好一阵,终于是刘钦先道:“你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是送客的意思了。   陆宁远一呆,在被赶走之前,猛地决心下定,两脚钉在地上没动,对刘钦道:“那天我……不是有意的。”   他没有说是哪一天,但刘钦即刻会意,看着他的两眼跟着便是一沉。陆宁远奋起全部勇气,才没被这道目光逼退,守在这一小块阵地上,继续道:“是刘缵发来密旨,说有人作逆,让我在城外设伏,一旦发现有可疑之人出城,就地诛杀……他没说是谁,我也没有、没有多想,我看有人在前面跑,身后有官兵追逐,就出手了……不知道,不知道是你。”   他恳切地看着刘钦,终于把那天的情形说出了口——这些年来,别说是落在言语当中,就是那日随便一个场景在他心头一掠,他都会猛然升起一阵窒息之感,不得不稍稍放下手头的事,像发呆一样,举着滚烫的两手,默默忍耐过一阵头晕目眩。   生平第一次,刘钦听人谈论起自己死去的那一刻,谈论他死去的前因后果。他也顿感有些上不来气,眼睛下意识地看向窗户,窗户已经打开了,却没有风,灼热的空气好像凝固在他身侧,蝉鸣声愈发响了,扰得人心神不定。   他忽然有无数的事情想问,但在开口之前,猛地抑下纷纷心绪,没有马上出声。他紧紧盯着陆宁远看了半晌,神色变幻数次,终于还是问出唯一的一句。   “我的确是要谋逆不假,说我是逆贼,没有什么冤枉。如果你当时知道是我,就会抗旨放我一条生路么?”   陆宁远一时呆住。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现在它被刘钦问了出来。他会怎么选?让他亲手杀刘钦,他实在难以做到,可是难道他能够抗旨不遵么?在那个时候,以刘缵对他的恩情,以他自己义无反顾的忠诚,他能够违抗刘缵的命令么?他明知道是刘钦,难道就会放过他么?   “我知道了。”刘钦道。   陆宁远浑身一震,在这一刻,在刘钦脸上,他清楚瞧见一抹难过之色一闪而过,然后是他最恐惧、最无法承受的冷漠。这一世,于刘钦而言,他不再是无关的人了,却是亲手杀他的人,他该如何……他该如何……   猛然间,他又一次回忆起在刘钦的生命之火熄灭的那一瞬间,他看向自己的最后一个眼神,那样愤恨,那样不甘!然后一瞬被风吹灭!他都想了什么,他是怎样看着自己的?   现在他知道了,刘钦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心里正想着什么,而在他把长枪送出的那一刻,多少胸怀、抱负,多少委屈、磨难,多少屈辱、意气,便就此轰然崩摧、烟消云散!刘钦不及说给他,也不及展露给天下人,一切的一切便被他断个干净。那是怎样的恨,是怎样的遗憾啊……   他心里一绞,脸跟着白了,残疾的左腿突然脱力,把他一跤摔在地上。他狼狈地坐在那,看刘钦向自己走来一步,两手向他伸来,犹豫一阵,马上又放下了。他呆呆看着,只不知身在何世,胸中翻涌,几乎就要涌出眼泪,不是为自己做了几个月的美梦终于破碎,而是为了刘钦。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哭,一腔热泪只在胸腹当中乱滚。他低下头两手撑地,想要爬起来重新站好,可爬不起来,好像心神俱灭,身下大地紧紧撕扯着他,把他牢牢困在那里。   忽然间,两只手抚在他两边肋骨上面,用力一提,扶起了他。陆宁远如梦初醒,两手一抓,先是抓住刘钦的手臂,然后一使劲抱紧了他。   这一次他抱住刘钦,双手不是从他腋下穿过,而是把他连着胳膊一起抱在怀里,刘钦没法再伸手推开他了。可刘钦没有挣扎,也没有同他搏斗,只是低声道:“没发生的事,何必提它?是我的不是。”又冷不丁问:“陆宁远,你那时候难过么?”   在陆宁远于周章府外向他摊牌之后的这些天里,他时不时便会回忆起死前所见到的,陆宁远那一副居高临下、垂眼看他的神情。他从来是天之骄子,在落在夏人手里之前,没有人敢用这种神情看他,而在被夏人放出、一身残疾地回来之后,旁人看他的眼神,暗地里便都和陆宁远的相似。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痛恨。   重来一次,熊文寿怕他,薛容与爱戴他,秦良弼、崔孝先投靠他,解定方、岑士瑜也敬他三分,没人知道他有过那样一段过往,除了陆宁远。陆宁远是如何看他的呢?刘钦在少有的闲暇当中偶尔会想,每一想到,眼前出现的便都是那高高在上的神情。   但他从最一开始的震惊之后缓过劲来,便隐隐明白,不,不应当是这样的。看陆宁远,哪里就是高高在上了?他伤心得快死了。   在看着陆宁远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的那短短的片刻,刘钦心头掠过许多,第一件想起的便是他与陆宁远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相见,陆宁远将他从呼延震手中救出,把他拉到马上。因为这一拉,今天他将陆宁远从地上拉起,而那天陆宁远在他身后那样紧地抱住他,浑身轻轻发着抖,也正和现在一样。   被刘钦这样问,陆宁远闻言一呆。他难过么?   那时候,旗子散开,露出刘钦的脸,刘钦向他投来最后一眼,然后毙命。他呆住了,按刘钦的伤口,止不住血,捧刘钦的血,送不回去。刘钦身体渐渐凉了,只脑后还有一丝热意,然后宫使过来,割去刘钦的头颅,他把刘钦无头的尸体放在腿上,却又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回去向刘缵复命。   他难过么?   在那之后,他病了将近一年之久,一度下不了床。可是后来,他毕竟从困顿当中走了出去,回到战场之上杀敌报国。他出着计谋,使着勇力,想方设法地杀伤着夏人,一直到他被杀为止,他都可说无愧于自己的守土之责。他既没有为了杀死刘钦而从此一病不起,也没有一蹶不振,归隐山林,那么在刘钦问起时,他可还能向他说,自己是那样、那样、那样难过么?   好半天,他只一声不吭,只是把刘钦抱得更紧。他怕这是最后一次,心底里已打定主意,无论怎样都不松开手。可是刘钦轻声道:“放开我。”那声音不是冰冷的、漠然的、含着怒意的,而仿佛带着点别的什么,让他不由一阵怔愣,下意识地听从了,稍稍放开刘钦,向后退出几寸,探究地看向他的脸。   刘钦也后退,轻而易举地从他怀抱当中脱身了。他低头摸了一下额头,此刻他面上的神情陆宁远从没见过。   刘钦叹一口气,“我心里有点乱,你再给我几天。” 第148章   刘钦曾许多次幻想过自己登基为帝的那天,在心中暗起波澜,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在庄严肃穆的即位大典上,他依礼制进行着一样样应有的表演,内心当中竟然十分平静。   他祭告过天地宗庙,礼、吏两部大臣率领百官向他进献皇帝玺绶,再由刘崇亲手交与他。他从刘崇手中跪受了皇帝玺绶,站起身,从此便成为受命于天的天子,代天行令,从他口中吐出的话便是诏、谕、敕、制、旨,一言九鼎,他从此威不两错,政不二门,乾纲独断,起心动念,生杀予夺,在他一人。   这样大的一个国家,这样辽阔的一方疆土,这样多的天下元元,都担于他一人肩上。是光前裕后、日下传芳,还是江河日下、天下板荡,无论最大的功劳还是最大的罪恶都将是他的,青史之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他分担。   他乘坐御辇暂时还宫,换上皇帝衮冕,去后宫中拜见母亲,然后又乘辇到皇极殿,升入御座。群臣早已按班跪候,赞礼官呼读贺表,文武百官、诸王兄弟向他行罢三跪九叩的大礼,净鞭响后,礼毕正位,刘钦乘辇还宫,就完成了成为天子的全部仪式。   他没有等这一年过去,而是在登基这日便宣布改元,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新的年号仍是上一世时刘缵所使用的“乾亨”。上一世时他就死在乾亨六年,死得无声无息、死得身败名裂,这一次又待如何?六年之后,这天下将是怎样一个天下,而他刘钦又将是怎样一个帝王?   知道这个年号的人,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当他坐在御座上面时,在王侯百官之中一同向他跪拜的陆宁远。   陆宁远离他很远,只见一个黑黑的发顶,一道峻拔健壮的脊背,此时他心里想着什么,刘钦不得而知。   在那个时候,陆宁远听到这熟悉的年号,心里蓦地一震,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回到上一世的轨迹,那车辙不是通向康庄大道,而是通向一个无底深渊。但马上,当他在一次次跪拜和叩首当中又一次短暂地起身,他飞快地向刘钦瞥去一眼,在看到他的那张面孔,看到他那双此刻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正看着遥远的某处的眼睛时,他又迅速定了定神。   再一次跪倒,把头磕向交叠的双手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的眼中已看见另外一条道路,他的耳里已经听见一个新世界的轰然声响,即使迟钝如他也知道,这一次一定不同。上一世他死在乾亨元年的十一年后,而从今往后十一年,他可能犁庭扫穴、再圆金瓯?   他的心中蓦地涌起一道激流,促着他在本当叩首之时乍然抬头,深深向刘钦看去。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刘钦眸光一转,也亮堂堂地照向了他。忽然磬声一响,赞礼官高声道:“起!”所有人直身长跪,两人间又有无数人丛阻隔。   登基大典结束了。   刘钦又陷入繁忙当中。他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以天子身份向解定方颁去诏书,晓谕江北,承诺不改国策,以安江北众人之心。第二件事便是往宁国府去了一封信,这信是发给薛容与的,上面只有短短一段话:“张季鹰辞官高蹈,岂为莼羹鲈脍,齐王非其主而已,而君意如何?”征辟其入朝为官。   至于他本人,原先明明力主抗战,近来却一反常态,低头同夏人议和,不免招致了许多非议,有人怀疑他之前所作所为全是出于矫饰,暗地里议论实多。   刘钦即位之初,立身尚且不稳,最恶听这等话,但不待他自己有所动作,便有聪明人替他解决了。很快茶肆间就讲起了李世民渭水之盟、数年后殄灭东突厥的话本,刘钦听说之后,让人调查出处,却没有查出作者,也就作罢。   接下来就是处理刘缵残党了。   宫变当日,朱孝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杀了刘缵阖府,连最小的婴孩也没有放过。而他的妹妹也找了回来,在满天血雾和惨嚎之中,竟有这样一道重逢之喜。   一夜之间,曾经地位煊赫的衡阳王、皇帝的长子,就这样惨遭灭门,而这件事明面上是刘崇下旨,但是个人都知道真正下令的人是谁,满朝如何能不震惊?而那些刘缵曾经的支持者们,为了他而不惜冲杀在最前面、对刘钦极尽挞伐的大臣,则各个睁着震怖、担忧的眼睛紧盯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皇,一眼一眼看着他接下来有何动作。   刘钦该如何对待他们?   要是往前十年,他年少时候,对着这些人,定然一个也不愿放过。但他如今已经坐上这个位置,便不可能那样恩仇必报——就是要报,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如今夏人的威胁还不算完全解除,而他父皇也正卯着劲想要重夺在中朝的话语权,此时他要是大肆打击刘缵残党,恐怕要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思来想去,非但不能痛下杀手,还要尽量宽大,展现出他这新主的博大胸襟,和圣朝更始的气象,让他们各安其位,等日后再秋后算账。   他于是对刘缵的残党一体安抚,直到登极以后,也几乎谁都没动,哪怕是那些曾痛骂过他、被他暗中深深记恨着的言官,见着他们,他也一派和颜悦色,对他们与对别人一样。   很快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向他表示效忠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将一些刘钦事先全不知道的秘辛透露给他。从他口中刘钦才得知,先前在江北派出朱孝想借夏人之手杀他,后来在当涂县,又放出假消息想借翟广之手除他,这两件事竟然全是徐熙给刘缵拿的主意。   许久不见,刘钦已经几乎忘了这个因为轻薄于他,而被他找个由头弄去四川的刘缵曾经最为倚重的幕僚,经人提起时,才想起天底下竟有这样一个人。   对他那副好皮囊,他一直记忆深刻,徐熙那敢轻薄他的胆量,他也印象颇深,可同他毕竟只是陌路人罢了,两世都没有什么联系,但徐熙竟然一心想置他于死地,倒当真出于刘钦意料之外。   因刘缵已死,再听见这两件事时,刘钦倒颇为平静,也不着恼,只好奇地问:“徐熙对我,曾经有什么仇怨?”   他想自己既然曾在全然不觉当中,把周章得罪到恨他快要入骨的程度,那无意中得罪了徐熙,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然而告密的人却回答道:“不曾听说徐熙曾因什么事记恨……呃,记恨过陛下。他建议庶人刘缵时,说、说……”   刘钦道:“你只管复述他的原话,恕你无罪。”   那人松了口气,赶忙清清喉咙道:“他说观陛下在江北所为,绝非池中之物,说日后庶人刘缵想得大位,务必尽早解决陛下,迟则后患无穷。他在被陛下贬去四川之后,还常常给庶人刘缵来信,具体都说了什么,臣不能尽知,但有时庶人刘缵同臣商讨,臣曾见过几封信件,其中一封是要他设法收服陆将军,如果收服不成,便应将他杀死——”   他说着顿了一顿,谄着两眼看向刘钦,不无邀功地道:“是臣阻止,庶人刘缵才为国家保下这样一个人才。”   刘钦沉吟。他那两次遇险,对付他的手段都可称为阴毒,他之前一直将账算在他大哥头上,今天才知道,这两件事居然都出自徐熙的手笔。可他那时还不曾回京,纵然有多少手段,那时候也不曾显露出来,顶多只是在江北时着意拉拢众将,透出了几分心志,徐熙如何就认定他是大患?   至于陆宁远,他直到现在也还声名不显,平叛之功多被吞没,哪怕后来为他翻案,陆宁远的名头也称不上多响,更何况徐熙劝刘缵杀他时,陆宁远还不曾离京,徐熙对他的所有了解,也就只有他在江北打的那几仗,除此之外便再没别的。   刘钦看重陆宁远,是因为知道他上辈子的名声,又也同他朝夕相处过很久,而徐熙是因为什么就认定他不一般?   一时间,刘钦心中同时生出两个猜测。一个是徐熙同他和陆宁远一样,也有上辈子的记忆,只是因为被自己打乱了阵脚,一上来就被逐出京城,才败于自己之手。第二个是,徐熙此人眼光独到,只凭他和陆宁远在江北的表现,便看出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人,并认定他们俩非杀不可。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必须要亲自见一见此人了。   至于这个向他告密的人……刘钦又向他问了一些情况,就对他点点头,让他走了。那人走时,颇有几分失望,更显得有点忐忑不安,只觉着新皇恩威难测,颇难讨好,一直到回家之后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是错是对。   刘钦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想借告密向他投诚,好让自己从此对他另眼相待。但如此背弃旧主之人,他留着也没有大用,甚至殊为不喜,之所以不处置他,只是防止旁人多心而已,重用自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此事过后,他一面下诏从四川召回徐熙,一面在心里给此人记上一笔,注明永不重用。   徐熙还未踏上回京的路,却有人要离京了,那人便是周章。   他在宫变当晚都做了什么,朝臣大多都不清楚,有人说他帮助新皇戡定乱党,也有传言说他是刘缵一党,临阵倒戈立下大功,还有人说他铁了心同刘缵一起逼宫,只是因他毕竟是今上的藩邸旧臣,今上念及旧情,才没有严惩于他,众说纷纭,议论不休。   知情的人自然不敢多说,流言蜚语虽多,却也不曾传入过刘钦耳朵。他只是每次上朝,都要在最前面几排看见周章,时间一长,心里实在不爽,某天在忽然与周章视线相对时,终于忍无可忍,决心把他逐出京外,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周章识人不明,实在连徐熙都不如,但他也承认周章毕竟是有用之才,不好以私愤报复太过,就让他去做了湖南巡抚,离他远远的,又也当得上一句位高权重,足够他继续发挥余热。当初翟广被打垮后,就是向西逃遁,至今行踪不明,周章在湖南,正可觇探其动向,也是人尽其才了。   周章出京就任巡抚,虽然品级是提升了,但外官如何比得上京官,众人都目之为被贬。一时间,关于他的许多猜测被排除了,另外一些则传得愈发厉害。   他离京当日,众人因不知天子好恶到底如何,不敢冒险,因此送行者寥寥,车马甚是萧索。周章同几个挚友作别,登上车架时,回望帝京,心境也颇怀凄凉萧索。   同两年前在江北时不同,这次刘钦不会再站在他的身后,远远地目送他离开了。这座巍峨宫城,正以一种无言的冷峻俯瞰着他。或许今生他也难再见它一面,今日之后,便要迥隔天涯。他钻进车厢,放下帘子,车夫催鞭,轮子吱吱呀呀转动起来。   刘钦没有再为他送行,只是倚在池水边上发了阵呆。他不觉着伤感,似乎也不是愤恨,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暂时什么也不想干。但不给他休息的机会,很快一南一北两个消息便相继传来——   江北,夏国的摄政王终于病死了。而在长沙,终于是他那个三哥刘骥第一个举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拉起近十万部众,起兵谋反。一时间,刘钦这尚未坐稳的江山竟是江河摇荡,天地变色! 第149章   刘钦还记得夏国的那个摄政王,上一世时他曾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当真是个枭雄,听说年及弱冠便领兵纵横大漠,平定草原各部,共尊夏国王庭,让这区区一部蛮夷在十年间一跃而成为他大雍的心腹大患。后来夏国破关南下、鲸吞江北半壁,也由此人一力主持。   这些年来他虽然没有天子之名,却手握天子之实,军政大权尽揽,夏国之事皆由他一人做主,说是威震天下也不为过。他用兵奇诡,几可说是战无不胜,更有传闻说他性极残暴,杀人都不眨眼,也有说他身高一丈,青面獠牙的,刘钦虽然不信,但在被绑缚着去见此人的一路上,哪怕面上竭力镇定,心里面却不能说没有几分惧意。   但等当真见到时,刘钦却发觉他和自己设想的全不一样。   当时刘钦在呼延震营中被识破身份,千里迢迢被槛送长安,又回到了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是这里本来的主人,如今却带着一身血污、满面风尘,双手被绑缚在后面,让人按倒于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被压着肩膀、脑袋,向着这里的新主人磕头。亡国之人,痛莫如此,心中激愤,实难言说。   肩膀上的压制松开了,他使劲抬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虏王。   那是一个雄狮般的人,对他没露什么杀气,但只是站在那里,便端地是威风凛凛,引人心惊。刘钦心里跳了两下,一下明白了占去他大雍半壁江山的是何等人物,眼前迅速闪过他父皇的面孔,没来由心里一绞,没有吭声。   他视线稍偏,就看到在这虏王旁边,同他并肩站着的还有一人——那竟是他的堂兄!   刘钦因为事先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夏国摄政王面前,因此见到虏王时并不惊讶,可在这里见到故人,在这夏国的朝廷中枢见到那个同自己大哥同年出生、被取名为“绍”的堂兄,那一刻,他心中何等震骇,张了张嘴,竟然忍不住霍然变了面色。   因熊文寿等人见死不救,他这堂兄独对夏人有年,势单力孤,终于被擒,之后的消息他便再不清楚。他与这堂兄并不熟识,偶尔想起他时,料想他不是被杀了,就是和有的人一样投降了,但他刘氏子弟,总还是前者的可能更大。谁知今日兄弟重见竟然是在这里,刘绍被俘后的选择如何,已不言自明。   该出卖多少东西,才能和这虏王比肩站着?他这堂兄总不能……总不能是卖了半个国家罢!   “王兄,好久不见。”刘钦盯着他道。   出乎意料地,刘绍见了他,面上却没有半点尴尬之色,而是走上前看了看他身上的伤,还没说话,那虏王先道:“底下人不懂事。”颇为唬人的威容之下,倒像是在讨好卖乖。   刘钦躲了躲,刘绍就松了手,看样子没有同他解释,也没有同他叙旧的意思。虏王拿葛逻禄语问:“要放回给雍国吗?”   刘钦在夏营当中习得了他们的语言,他一开口便听懂了,心里一惊,随后就听他堂兄也拿葛逻禄语回道:“留给狄志吧。”之后又看他一眼,就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之后刘钦再没同他这个堂兄见过面,这一次短暂的会面仿佛惊鸿一瞥,在他心里留下无数疑点。但他一介阶下之囚,无从探究、无从验证,他所能知道的就只是,自己的待遇比之前好得多了,没再被投入大牢里面,身上的伤也有人医治,除去不能自由活动之外,已经不大像是个囚犯了。   而刘绍最后的那句话,最开始他不懂,直到后面才知道其含义。   狄志是那虏王的一个弟弟,刘钦知道他,还是因为他在夏人这一场大规模侵略之中统领了一军,曾同雍人作战。   但夏人的将领太多,就是那虏王的弟弟也不止一个,刘绍说这话的时候,这狄志怎么看都十分寻常。谁曾想没过太久,夏国原本的皇帝被废,狄志登基,做了夏国的新主,这时再想刘绍的那一句话,便颇不简单了。   那时刘钦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那虏王正当壮年,又有足以废帝的权势,却不自己做这个皇帝,而是扶持了自己的另一个弟弟。但他没有奇怪多久,就传来虏王亲征、病死军中的消息,让刘钦闻之又是一惊。   他想,那虏王或许是身有暗疾,自知命不久矣,就没有自己去过一把皇帝瘾,而是立了一个更加听话的弟弟了事。但这样想,许多事情又解释不通,更何况他堂兄身上也同样是疑点重重。   后来他终于被放归回国,还曾特意调查过刘绍被擒的始末,他的确是实心抗战,看不出半点私心,最后被擒也是英雄末路,力不能及,绝不是有意为之。而就他在夏国时所知的情况,也没听说过刘绍出卖过任何事情、出面招降过任何将领。   至于他本人,随虏王一道东征,在虏王病逝之后,便不知所踪,上一世直到刘钦被杀,他在雍夏两国都没有再出现,活像是人间蒸发。   他蒸发之后,新帝狄志同刘钦没有什么交情,加上两国后来又互相动兵,刘钦又很是受了些折辱,便是后话了。   如今他第二次听见虏王死讯,怔了一怔,忽地想起这一段过往。但这段隔了一世的往事,毕竟于现在全无影响,他很快便将其置之脑后。   既然那虏王在和上一世一样的时间死了,而两国之间休兵的合约又已经签订,那么应当会和上一世他大哥主政时一样,两年内大江南北不会再有战事。这段上天赐予的宝贵时间决不能荒废,他要澄清朝廷、修明吏治、充实国库、彻查贪腐、整顿军备,方方面面都要革故鼎新——薛容与的车马怎么这样地慢!   可惜天下事总是福祸相倚,好消息总和坏的一齐来。几天后,刘骥谋反的事便像一道惊雷炸开。他在自己封地举起反旗,名为清君侧,实际上无非是不服刘钦,借着他继位时难免有些流言浮议没有尽数压下,便想要借此搅风搅雨,自己得利。   刘钦对他的心思,当然,闻言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嗤。不过他可以瞧不起他这三哥本人,却不能瞧不起他的十万人马,更何况刘骥既然敢出兵,便是有底气,京城当中要是没人同他呼应,他岂能以一省之兵对抗朝廷?   湖南反了的消息传来,一时举朝大哗。一些原本观望不定的大臣更是左摇右摆,态度不明,而刘钦更又收到密报,他那幽居深宫的父皇,似乎在暗中频繁与外界联络。   如何应对?如何稳定朝局?从何处调兵平叛、以何人为将、军饷从哪里出?湖南一省反了,其余各省会不会有人响应?如果不能尽快平定,剩余的这半壁江山,岂不是也要陷于战火之中?   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棘手,就连从潜邸时便跟随刘钦的亲信,都有人忍不住地震怖失措。刘钦心里虽然也还没有计较,同样惊疑忧心,但为着稳定人心,即便在亲信面前,也丝毫不露忧色,泰然对左右道:“狂风不竟日,暴雨不终朝。乱军虽然声势浩大,必不能久,我已有计策破之。”   左右臣属见他平心静气,仿佛胜券在握,知道他生性谨慎,从不说没根据的话,料想他定有区处,均放下了心。   很快他的这话便有意无意传了出去,朝中观望的大臣见状,暗叹他年纪虽轻,却有如此定力,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代雄主。而这些天暗中蠢动的人听了,不由心里打鼓,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一时间倒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些已经受了联络,却举棋不定的人,正不知道该不该反他,在心里过一遍秤,把刘骥和他放上面称了一称,大多都按兵不动了,更有甚者,还反过来向刘钦密报,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烦。   很快刘钦便拉出一个清单,知道了几个正不远千里同刘骥联络的人,这些人他都不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他父皇似乎与岑士瑜交往过密了。   岑士瑜势大,刘钦又立足未稳,恩威并立是不可能了,这当口只能尽量施恩。于是对刘骥谋反之事,他特意亲自去岑士瑜府上拜访,明面上是问计于他,实际上一是暗中探他口风,看他屁股到底是坐哪一边,二是借此表现对他的推重,告诉他没有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即位之后,他的权势地位一切照旧,让他在行事之前心里能掂量掂量,看有没有必要放着这么大的官不当,冒着杀头的风险给他雍国再换一次天。   为着安岑士瑜的心,对他那个曾经因为对他不敬,而被他砍断两根手指的儿子岑鸾,刘钦也不计前嫌地提拔了他,让他到了和崔允信一般位置。   崔允信从他回京之初便追随他,还曾为他被夺过一次官,一度成为庶民。但风险巨大,收益也巨大,等刘钦即位之后,他因着从龙之功,马上便青云直上,到了冲要之任,正自得间,突然见着一个没什么功劳、还得罪过刘钦的岑鸾一窜就窜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位置,简直见鬼一样,颇怀不满。   但他追随刘钦日久,比别人更知道他是何等样人,这些微词只敢在心里想想,半句也没敢出口,只是上朝时见到岑鸾,总难免狠狠剜他两眼,视线又故意往他缺了手指的地方转上一圈,气得岑鸾直跳脚,要不是在朝班上,估计都要冲过来揍他。   刘钦提拔岑鸾的举措,无论是在他的旧臣还是其他大臣之间都颇不得人心,但对岑士瑜而言,却是正中下怀。岑士瑜就这一个独子,他终日辛苦,是为他自己不假,可归根结底,将来还不是为了岑鸾,刘钦如此做,倒真是搔到了他的痒处,让他不得不动摇了。   但正如他不知道日后他的这个独子会被刘钦凌迟处死、他自己也会锒铛入狱一样,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刘钦是个面上丝毫不显,暗地里却能颇能隐忍的人。在他看来,一个会在刑部大堂格杀当朝大将的人,能有多深的城府、多曲折的心肠?见新皇如此示好,把他的面子给得足了,他也不好不投桃报李,终于暗暗地表了忠心。   他是一枚定海神针,搞定了他,朝廷就稳了一半,剩下的人再如何,怕也翻不起太大的浪。刘钦接下来要解决的便是发兵平叛的问题,而不需要想第二个人,宫人来报,陆宁远求见。   刘钦心中忽地一定,扬声道:“让他进来!” 第150章   这是刘钦第一次在皇宫当中,以皇帝的身份传见陆宁远。他听着熟悉的脚步一声、一声在殿外响起,宫人通传后,又一声、一声进来,忽地心跳了两下。   在视线向出声处转去之前,他心思一转,忽然又想:上一世也是在这座殿宇内,刘缵曾多少次传见过陆宁远?两人有过多少君臣相得,宣室虚席?这一番君臣之情,最后又是如何收场?最后刘缵死在眼前时,陆宁远这位犬马旧臣,心里又作何想?   陆宁远已走到他身前来,刘钦抑下思绪,看向了他。陆宁远伏地向他施礼,口称陛下,刘钦不觉心意稍平,让他起身,口气温和地道:“咱们两个私底下不必这么生分,还按之前那样就行。”   陆宁远应了一声,仍是道:“刘骥谋反,陛下将要如何处置?我愿为前驱,为陛下平叛!”   他没有自称臣,却仍叫刘钦为陛下,对他刚才的话只执行了一半。刘钦也不介意,指指椅子,反问:“你看平叛官兵从哪里抽调?”   陆宁远坐在椅子当中,端端正正地答:“臣只带京畿驻军一支人马便可。”说起正事,不觉又换了称呼。   刘钦却没发现,闻言微微一惊,问:“就是原属邹元瀚、现属辟英那军么?人数相差未免太过悬殊。”   陆宁远答:“陛下无虑。叛军声势浩大,号称有十万之众,不过虚张声势而已,最多止有五六万人,又非能征惯战之士,有些是临时招募而来、有些是临阵受人裹挟,各怀异志,不过一盘散沙。”   “京畿驻军有近万人,虽然也不都是可战之兵,但也有数千甲士,其中又有臣旧部数百,稍加整编,足以御敌。臣此去途经湖北,黄州府、武昌府驻军都曾与臣一同作战过,若陛下予臣节杖,调动不难。两府官兵曾与流寇交战数次,战力绝非叛军可比,当能……”   他怕刘钦忧心,话说一半,改口确信地道:“定能破敌!”   刘钦听得坐不住,从椅子间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   刘骥起兵以来,他第一反应是担心京城不稳,为此思虑良多,一应谋划也多是为了稳定人心,防止变生肘腋,但对这叛军本身,他还没有分出心思细想。派去探查虚实的人,又因路途遥远,往返日久,至今尚未回来。   他收到消息的第一刻,就派人出去,陆宁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他更早得知刘骥处的具体情况。既然未经调查,怎么就知道刘骥所率叛军不是精兵强将,而是乌合之众?莫不是为了安他的心故意说的好话?   刘钦顿住脚,看了陆宁远一眼,摇一摇头,又走起来。   陆宁远不是说大话的人,他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是有把握。他没有马上问陆宁远他这样瞧不起刘骥的根据是什么,自己闷头思索一阵,就也知道了答案。   刘骥在封地起兵,叛军也由附近招募,但长沙处于腹地,夏人虽然猖獗,兵锋却也还从没指到过这里。而翟广得志之时,也不曾骚扰过此地,因此湖南一带官兵疏于战阵,实力恐怕还远不及邹元瀚部。   对邹元瀚部在与翟广交战时的表现,在陆宁远出狱后养病期间,两人闲聊时他已听说了。叛军要是如此,那除了人数多点,也不足为虑。   至于这十万之数,是不是实打实的,刘钦心里也清楚。刘骥毕竟是反叛中央,为了安自己人的心,也为了吸引别人和他一道谋反,他不可能不弄虚作假,壮自己的声势,少不得要把沿途抓的流民、军中的挑夫、杂役、随军将士家属也算进去,再四舍五入一番。十万人打个对折看,并不嫌冒险,陆宁远所说的确没有问题。   刘钦之前思虑不周,没有想到此处,但生性聪颖,经陆宁远一提醒,也马上明白其中关节,一时心中稍定。但……   他一面走着,一面继续想:陆宁远所说毕竟太过乐观,他只说好的那面,却没说京畿驻军本就是当初邹元瀚打散了部队后另行招募而来的新兵蛋子,战力已和之前无法相比,而后更是几易其主,若是换成陆宁远,那他已是第三任军官,人心未必收拾得齐。   而如他所说,要是沿途吸纳湖北各府驻军,官军队伍固然是壮大了,却也是东拼西凑而来,和刘骥的那些叛军相比,又好到哪里去了?陆宁远是报喜不报忧,可他敢放出话来,就不会全无底气,这其中必有缘由……   在他思考的时候,陆宁远就静静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时而皱眉,时而松开眉头,过会儿又更深地拧起来,心中柔软无限。他是有十足的把握的,看着忧虑中的刘钦,十分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做。   刘钦不问他,他不知该答什么,放在右膝上的拳头稍稍打开,手指在腿上轻轻勾了两下,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刘钦却忽然顿住了脚。   “辟英不会甘居你下,也不会乖乖交出军权,怎么换掉他,还需要从长计议。想调动各府官兵,只靠节杖没用,还得找一个人助你。这人需得闻望素隆,知兵又能不乱用兵,能听进你的话才行。我心里已有人选,一会儿便去找他。你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陆宁远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刘钦并没有继续问他,他也就无从继续解释,仔细打量刘钦面孔,好像不见了忧色,又恢复如常。他是想通了什么,还是和刚接到消息时对着别人一样,在他面前故作泰然?陆宁远不得而知,听刘钦问起,便答:“臣的旧将,之前分别调去朝廷各部任职……”   他话没说完,刘钦已知其意。   当初陆宁远平叛回京之后,刘钦为他平反,陆宁远得了个北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京官,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他可借此留在京内,助刘钦行事,坏事是他在平叛期间的军队带不进城,于是混编在京畿驻军当中,而他的一应旧部,如李椹、张大龙等人,也分往各处任职。   如今陆宁远话说一半,刘钦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等他说完便道:“你放心,你的那些旧人这次都随你一道出征,让你们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陆宁远起身道:“多谢陛下!”   刘钦摆摆手,感到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让陆宁远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竟然说不出来,又问了些平叛事宜,就让陆宁远回去了。   等陆宁远走到门口,他又忽地出言叫住他。陆宁远猛地顿脚回头,两眼看过来,里面有隐隐的期待之色。刘钦问:“给你那座新宅子住的怎么样?”   陆宁远声音低了,“我这些天都住在营里。”   刘钦道:“有新家了,也去住住。”   陆宁远低着眉眼不语。   他生得高大,身形又很雄骏,低头之后,看着倒是小了一圈,刘钦错了错眼,没让他多留,挥手赶他走了。   等陆宁远走后,刘钦在原地思索良久,起身出宫,去了鄂王刘靖府上。   不需陆宁远主动请缨,在思考平叛人选时,刘钦也早就想到了他。但同时他也知道,陆宁远资历太浅,就算用兵如神,这次出兵也难免多遇掣肘,更何况他面对的还是一个亲王的反叛,没有足够的名望,实难行事。   他曾问计于岑士瑜,岑士瑜也给足了他面子,为他举荐一人,正是刘崇的亲弟弟,刘钦的叔叔刘靖。刘钦听他说出这个人来,便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觉他此言有理的同时,对他也放下心来。   论地位,刘靖同样是亲王,而且做了几十年的鄂王,名望远在刘骥之上。论用兵之能,刘靖毕竟曾经带过兵,真刀真枪地上战场同敌人打过,非刘骥能比。论辈分,刘靖也是刘骥的叔父,又代表朝廷,在他面前,刘骥在法理上便不占优势。论亲疏远近,刘靖毕竟不同于其他人,是他亲叔父,又一向待他好,不担心他临阵倒戈。论人品,对这个叔父,刘钦也是信得过的,他一心为国,一向有目共睹,更兼对夏强硬,绝看不上刘骥这被夏人吓破胆,远远躲去湖南的纨绔。   只有一样,那就是刘靖虽然名为三军之主,刘钦却只是想借他的人望而已,他真正想要推重的是陆宁远。只不知刘靖这几十年的老王爷能否应允,甘心把权柄交到陆宁远手上,自己只当个陪衬?   他如今已不是做皇子的时候了,御辇亲临刘靖府上,让他府里的下人很是惊慌、忙碌了一阵。刘钦安抚了他们,疑惑叔父怎么没有亲自来见自己,莫非是因宫变之事对自己生疏了,进门之后才得知,原来刘靖是病了。   刘靖缺席了几次朝会,生病的事也没有刻意瞒着别人,但刘钦近来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竟一时忽略了,想自己数日来不闻不问,临到用人时却亲自登门,一会儿又即将嘘寒问暖,心里颇不是滋味儿,打起精神,让人引着进了刘靖的卧室。   刘靖已经穿好衣服坐了起来,见到他后,勉力起身要拜,刘钦忙托住他,扶他靠回床上。刘靖拿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打量他一阵,然后才虚弱道:“不知陛下亲临,请恕老臣怠慢之罪。”   刘钦听他一开口便对自己生分,知道他是因为宫变之事怪罪自己,便愈发赔上笑脸,知道刘靖心里对自己有气,要是这时关心他的身体,未免显得虚伪,他也不会开心,便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请刘靖扶病出征,为他平叛。   出乎意料的是,刘靖没有拿乔,也没有借着自己有求于他而翻出宫变之事数落他,反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刘钦一愣,反而按捺不住,反过来问他:“叔父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刘靖道:“我有一个条件,刚才还不及说。”   刘钦忙道:“叔父请讲。”   “你待你父皇,要好……”刘靖说话本来就有些费力,这句又说得语气很重,说完之后,很是喘了一阵,才低声道:“我哥哥那样一把年纪,英英武武一辈子,临老临老遭了这事,已经没了一个儿子,眼看又要再没一个……他是做错了些事,可没负过你什么,一把老骨头,还能做得甚事?你如果还有几分孝心,便让他在后宫里面,颐养天年罢……”   他说着,因虚弱而愈发显得衰老的嗓音不觉带了几分哽咽,刘钦也不免动容,握住他的手道:“叔父放心。父皇于刘钦有天载地覆之恩,父子之情,刘钦绝不敢负。”   刘靖的手很大,指节粗壮,并不显得瘦弱,但已经粗糙了,早不是年轻人的手,这会儿又带着不健康的凉意,让刘钦忍不住问:“叔父身体能受得住鞍马劳苦么?”   刘靖摇一摇头,眼里忽然涌起泪花,“这是我欠国家的,子债……父偿罢了,我这把老骨头又何足惜!”   刘钦猛然想到,这是在说他的那个堂兄刘绍。在虏王死后,刘绍也不知所踪,刘靖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他为什么忽然病成这样?   他没有问。有些事情的答案,就让它自己在那里吧,不要强去翻它过来。   刘靖看着刘钦,那眼里的痛恨、慈爱、伤情,浓得几乎要将他淹没了。他在透过刘钦看着自己远在天边的儿子,而刘钦看着他,何尝不是看他自己的父亲?   当初他受人攻讦,惹恼了父亲,刘崇深闭宫门,高高居于九重之上,不肯见他,刘靖却拉他的手对他道,叔父给你求情。更早时候,夏人破关南下,刘崇惊落了胆,刘靖却几次在朝堂上大声反对迁都。   还有更早时候,刘钦刚学会射箭,身量渐长,他所拥有的第一把硬弓不是父亲送他的,而是刘靖。刘靖告诉他男子汉就该杀敌报国,说着把弓交到他的手上。刘钦猛一用力,将这把硬弓张开了,息气放出一箭,正中垛靶,刘靖高兴得喝出一声,抚须大笑,厚重的手掌拍在刘钦肩上,刘钦放下弓,也开心地笑了。   在刘钦心目中,比起父皇,眼前这个叔父或许才是他更亲近、更依赖、更敬佩的人,让他那双含泪的眼睛一看,他也不禁哽咽了,紧紧握着他手,对他道:“叔父此去,要保重身体。军需还未齐备,大军出发尚有时日,叔父这些天便谢事静摄,好好调养身体,不要顾念其他。等出兵之后,也勿要劳累,有事有……陆宁远担待。”   他抛出这个名字,让刘靖一怔,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雀儿奴,你且放心,叔父此去若不能为国家扫除寇难,便不会活着回来!”   他一敛脸上病容,此话说得慷慨雄壮,刘钦听来,却心中一惊,隐隐觉出不祥。 第151章   在刘钦还在做着一应出征准备、大军还没发出的时候,在四川的徐熙被急流轻舟送回了京城。   因为事情太多,刘钦一开始倒没急着见他,徐熙是和他一样有上一世的记忆也好,是判断精准、心思敏锐也罢,都不是当务之急。   但后来更多消息传来,有人密报给他,说徐熙在四川时,建议刘缵收服陆宁远不成,建议杀他又不成,听说最后陆宁远还是领兵出征了,曾叹气道:“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何况这是两虎相争,你死我活?”后来听说他在平叛时的表现,更是常常摇头叹气。等平定翟广回来,陆宁远下狱,又被刘钦救出,徐熙大概是已经感受到败相,便几乎什么主意也没再出了。   刘钦听说之后,不由在心里暗叹:好一个聪明人!旋即又想:这样聪明的人,要是不用,未免可惜,看徐熙不像是个迂阔的,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便即刻让人传见。   徐熙在建康有个宅子,不是朝廷的官邸,是他拿自家的钱购置的,因此没有随着他被贬官而被收回,他回京之后,便舒舒服服住进家里,因为摸不清刘钦急召他回来,是要杀他还是用他,索性不去忧心,回家之后,行李有下人收拾,他自己沐浴一番,出来侍弄了一下花草,悠闲自在之间,就听说刘钦传他入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拾掇了一番衣服,没有多想就入宫了。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料到,会有人把他曾向刘缵建言杀人灭口的事密报给新皇,但以他对刘钦近来行事的判断,刘钦未必杀他,起码近来不会,他也没必要担惊受怕,庸人自扰。   他随宫人入宫,到平台等待,在等候皇帝驾临的功夫,甚至还有心思打量了一下殿内陈设,暗想不愧是在宫里,烛台上的漆金连一角都不曾缺,可见宫人打扫十分小心,而且定然时常检查,一有缺损便立即更换。   正神游天外之时,冷不丁背后响起一声“徐尚书”,不知是在叫谁,他心里奇怪,回头看去,正瞧见刘钦。   刘钦一身常服,但比上次见他时愈加威容严厉,莫可逼视,徐熙先是一愣,随后连忙伏地叩首。   刘钦受了他礼,等他起身后才抬了抬手,心里已经有了底。在徐熙回头时,他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看徐熙在那一刻的反应,可知与他和陆宁远不同,不像有之前的记忆。   但还需要拿言语试一试他。刘钦当先坐下,然后让人给他赐座,等徐熙逊谢一番坐下之后,状似不经意地道:“我与徐大人的缘分很深呐。”   这话要是常人说来,大概可以当做是调笑,徐熙常去勾栏瓦舍,类似的话似乎也说过几次,但由刘钦说来,那便要命了。徐熙虽然认定刘钦一时半会儿不会杀自己,但这位可是个当众拿一把剑把邹元瀚给剁了的主,他也不敢托大,小心应对道:“吠主之犬,何敢言此?臣实在惶恐。”   刘钦不由莞尔。他这话说来,只用了短短四字,便既说明自己曾经对刘钦的构害是出自各为其主的一片忠诚,也承认自己是忠错了人,应对不可谓不妙。加上他生得姿容俊逸,虽然没带刻意谄媚之色,但面上微露一点讨好笑意,愈发显得光彩照人,倒是占足了皮囊的便宜。   刘钦贬他去四川待了很久,对他不长眼地轻薄自己那次已经并不如何记恨,更何况他现在已经除掉刘缵,同徐熙再见,他已是一副胜利者之态,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的手上,徐熙的的服软讨好恰到好处,他也就暂时搁下了杀心,嘴上却仍道:“近来听说了徐大人的一些筹画,当真计虑深远,也有先见之明。”   徐熙背上汗毛直竖,不假思索地道:“陛下抬举臣了!臣只不过有些小聪明,既无识人之术,又无见事之明,不识大势,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建言,何堪污及圣聪?”   刘钦不理会这马屁,又问:“你事先就了解我和陆靖方么?”   徐熙一怔。他先前以为,刘钦在意的是自己曾经建议刘缵杀他,怕刘缵下不定决心,还曾越过他,自作主张地动手过。但听刘钦问过几句,似乎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自己曾经的杀心,而是自己想要杀他的原因。   他不知道刘钦问这个是做什么,但本能地感到,刘钦如何对待自己,便取决于自己的回答,这次想了一想,才回答道:“臣愚钝,之前对陛下并不了解,知道陛下是圣驾在江北的时候……”   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刘钦脸色。刘钦看见他的神情,抬抬下巴示意道:“你尽管说,今天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恕你无罪。”   “是。”徐熙应道,“陛下知臣一贯常于多方探听消息……”刘钦心道:这点我倒还真不知。“因此陛下重归故土之后,臣对陛下一应举措,都有所……”   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说“觇探”似乎太过用心不良,说“瞻仰”又似乎马屁拍得太响,刘钦未必乐意,舌头一转,继续道:“都有所留意。因此陛下同解督麾下众将交往、招抚流民、坚守危城等事,臣都略知一二。”   “后来得知陛下率军突围,又回师解睢州之围,大败夏人于城下,既寒夏人之心,也壮我雍国之气。更重要的是,陛下杀成业时那一番话,非同寻常,已露雄主气象——”   他想了一下,还是甜起嘴带上几分夸张,“臣更是惊为天人。臣当时为旧主计,见陛下雄姿杰出,陆将军几战中的表现也颇不寻常,难免目之为旧主劲敌,不敢掉以轻心。射钩之过,尚祈陛下恕罪。”   他这“射钩”两字,用的是管仲射中齐桓公带钩,而齐桓公又任他为相的典故,是在拿言语向刘钦抛媚眼。刘钦接下了,没有什么表示,但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不皱眉头就已经是徐熙赌对了。   睢州一战,他虽然不常对人讲,但心中其实一向引以为傲,只是无论是刘崇还是其他人,似乎都只把其当做江北百余战当中寻常一场,徐熙道出此战不寻常处,实在颇得他心。   而他斩杀成业,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性情暴烈,在杀邹元瀚后,还有人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攻击他手腕残暴,没有储君之器,徐熙见识却与他们不同。一时间,刘钦对他多了几分认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敲,忽然掀起眼皮,问徐熙:“对刘骥这次的叛乱,你有什么想法?”   徐熙心思一转,马上明白自己刚才所言到底摸对了刘钦的心,对自己之前所为,刘钦竟似是已有不计较了的意思。他现在这样问,便是要试探自己是否对他忠诚,也是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他有用,忙打起精神道:“陛下请恕臣直言,长沙王不过一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他在回京路上,便已经听说了刘骥谋反的消息,虽然没人问计于他,但从得知的那一刻,他便下意识地在心中思索过此事,因此此时便显得对答如流,“太上皇一向属意陛下,人所共知,长沙王资质平平,在朝野素无人望,又以一省之兵,妄图对抗朝廷,未免太痴心妄想,天下之人,也未必响应。”   他这话没有什么新意,因此刘钦听完,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徐熙要说的当然不止于此,“只是长沙王既然敢斗胆兴兵,定然有所倚仗,京城之中定有附庸。陛下即位以来,以圣德更始,人心服仰,务在宁静,可难免有人自以为私怨结于陛下,战战兢兢,谋求生变,或可为长沙王所乘,陛下不得不虑。”   刘钦“嗯”了一声。这话是为他考虑不假,可说的也是他听过的,若徐熙再说不出来别的,他便要失望而去了。   徐熙一直偷觑着他,见他一脸平淡,便忽地抛出一人道:“辟英,先为陈执中一党,其人继邹元瀚而总领京畿驻军,因朝廷多事,始终没有能回地方,因此行止颇不得自由。”   “而其与陛下素无私交,无尺寸功劳于陛下,又是罪人党徒,统领此军日浅,又困于京城脚下,以臣度之,纵然陛下圣德天载,其也必以为利剑悬于头顶,难安其位。不安则思变,若臣所料不错,此刻他应当已受长沙王拉拢,意欲立功于‘新朝’,以保权势。”   “即便其尚按兵不动,观望形势,反心并不即露,但辟英一介武夫,终非大将之器。平定长沙之乱,定需倚仗其所辖之军,彼人多势众,若以少对多,他未必有措手处,一旦不能取胜,担忧陛下责罚,或是疑其有二心,也极有可能临阵倒戈。”   “况且如今国家多事,江北夏人尚虎视眈眈,若寇难不能亟平,恐北人乘隙违盟犯境,南北同时交战,顾此失彼,于我不利。因此与长沙王一战,必须战即胜、攻即取,辟英决不能为此。臣观江南中朝之将,能如此者,只有陆将军一人而已。”   “陛下若想早平寇难,必将此军委于陆将军,而当此之时若是为此,定然逼反辟英,卒生大变。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处置此事,不损兵卒,使陆将军安稳接管辟英驻军。陛下若肯用臣,臣即日便可往辟英营中。”   好一个即日便往!这是金蝉脱壳还是向他纳投名状?刘钦眼神乍然一厉,湛出冷冷清光。 第152章   与徐熙这一次问对之后,刘钦没有马上起用他,也没有把他彻底免官,而对辟英,也没有任何处置手段。一连多日,除去督促兵部尽快备起军需,和往各省发函,征发各省官兵之外,就只有传召江北秦良弼部,让他向南移防,新的驻地同建康已几乎只有一江之隔。   所有人都在看,所有人都在观望,不知刘钦对又一场兄弟阋墙,而且是规模达到十万之众的变乱将如何处置。   刘崇被严密监视着,可毕竟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对宫里的控制比刘钦要强得多。他通过忠心的宫人,一日日同外面暗中进行着联络,甚至通过他们联系上了刘骥。两边似乎达成了什么协定,但刘钦不能尽知,他就连刘崇向外联络的渠道,都要过后很久才查到。   崔孝先得志了,父子三人都做了高官。他原先看人都是直视,现在却要仰着脸、眼睛往下去瞄了,满朝只对岑士瑜一人除外。   岑士瑜真是个老大虫,在刘崇时期就颇受重用,到了刘钦时期,新朝新气象,他居然还占着这个位置不放,稳稳压他一头。崔孝先多少次在心里想:你别得意,现在圣上根基不稳,留你只是权宜之计,等之后你再瞧?你有什么功劳于新朝,岂能和我比?   想是这么想,但每次见了岑士瑜,他也都是一团和气,换上一张对着别人已经不再展露的笑脸,恭恭敬敬、甜甜蜜蜜地叫上一句“岑相”,在路上遇到,隔着老远就让下人放下轿子躲避,给岑士瑜让路,有时自己也要走出来站在路边呢。   徐熙闲居在家,有时候照旧出去寻欢作乐一番。他处处留情,哪里都有老相好,一连多日都还没有一一见全。崔允文每日宿在宫里,禁军的布防每两日就要彻底变动一次。朱孝掌管了羽林,每日几乎不离刘钦左右,睡觉时刀剑都不离身。陆宁远仍是住在京营,没去过刘钦赐给他的宅邸一次。秦良弼则已经开始率部缓缓向南移动。   所有人或动或静,或紧张、或闲适,战争的阴云始终笼罩着,但建康城内,无论如何暗流涌动,明面上总是显得有些过分平静了——   直到出兵之日前三天,刘钦任命陆宁远为辟英的副将,让他将京营兵暂时交与俞煦,去辟英营里供职。这个任命一出,当即一石激起千层浪,担忧者有、不满者有、提心吊胆者也有,辟英本人更是戒备非常。   更有幕僚向他分析,陆宁远明显是新皇钉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搞不好是为了夺他军权而来,即便不是,放在他身边这么近,也是为了防备、监视、控制他。不如暂且假作不知,先和和气气的,麻痹陆宁远和新皇,等出京之后,天高皇帝远,再做区处。   陆宁远是外来的和尚,想夺他的权,那是天方夜谭,而辟英架空他,只消几句话的事。等之后随便找个由头,把陆宁远控制起来,到时候若要反出朝廷,就杀他祭旗,若是不反,就随便给他一支队伍让他自己去打。总之不论新皇打的什么算盘,到他这里,恐怕都要落空了。   他也不怕刘钦找他的麻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骥谋反,新皇所能倚仗的就只有他手里的这支军队,其他人要么太远、要么太过零散,来不及集结。新皇正是用他之际,自己做得过分一点,他也只能捏鼻子认了,不可能跟自己翻脸。   在辟英同幕僚紧急商议的同时,刘钦也传了陆宁远。他传陆宁远的事不是秘密,连辟英都有所耳闻,只是二人说了什么却没旁人知道。   见了陆宁远,刘钦对他密嘱一番,把一应筹画交代给他。   徐熙说得对,辟英意向实在难测,他又不同于旁人,无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诱之以利,都不好办。这时候刘钦要是直接召他入宫,他可能马上就反,没可能向同徐熙那样一番长谈了解他的心意。因此稳妥起见,刘钦对他动了杀心,让陆宁远做他的副将,不是要监视他、控制他,而是要取他性命。   这是辟英一个失察之处,他错估了刘钦的杀气和果决,也错估了刘钦对他的倚重。而这就好比在战场上,仅仅一次错误的判断,就会让指挥官送去性命。   陆宁远心里早有准备,他虽不愿自相残杀,但形势所迫,到了不得已时也没有二话。只是听说刘钦让徐熙同他一起时,他仍是不由暗吃了一惊,看向刘钦的眼神当中也有几分欲言又止。   刘钦明白他的意思,陆宁远是想问:徐熙如何可信?带他一道去辟英的营里,不怕他二人互相勾结么?   他解释道:“徐熙家族枝繁叶茂,不是光杆一条,他的任何选择都不止代表他自己。他不是什么忠臣、死士,而是一个聪明人,见刘缵已经倒了,一条路走不下去,便总要走别的路。”   他看着陆宁远,又一次地,把自己的机心、权术不加掩饰地展示给他,两只眼睛在他面孔上面盯得禁了,不错过那上面的一丝表情。   “他之前几次害我,也是忠人之事,我向他做了既往不咎的承诺。他信也好,不信也好,投靠刘骥,明摆着只有死路一条。而我已经传召江北秦良弼率军勤王,不过旬日可到,只要京城生变,虎臣即刻便能过江。建康城池坚固,就是被围困,没个一年半载也打不下来,那时候秦良弼援军早至,以刘骥的本事,哪里是这些惯于野战的江北军的对手?”   “这些话我没同徐熙讲,但想来他不会不明白。更何况他无功于我,为日后计,眼下不能不做打算。我想他应当是可用的——”刘钦看着陆宁远,话锋一转道:“只是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   之前他传召徐熙入宫的那次,徐熙自请去解决辟英,刘钦也曾在心里掂掇了一阵。后来听了徐熙的打算,他觉着可行,当真有几分心动,思索片刻,准了徐熙所请。   当时徐熙也曾反问他不怕自己与辟英有所勾结么。原来刘钦在评估着他时,他也在心里暗暗对刘钦做着判断。如果刘钦是假意,他也难奉真心,刘钦如要杀他,他也不能不想法自保。   然而刘钦微微一笑,对他道:“你敢直言发问,便足见没有二心。当日你为庶人刘缵出谋划策,是忠诚事主之事,既然对他尽心尽力,想来对我也是一般。如今刘缵已死,刘骥猪狗之辈,难成气候,凡见事明者,岂有他想?我敢用你,便无疑心,你但去便是,成算你有戡乱之功,败也恕你无罪。”   徐熙神情微微一变,随后领命,缓缓退出。   刘钦将心中所想对陆宁远说了,陆宁远既不惊疑,也没有露出震惊、失望、审视的神色——在刘钦的其中一个设想当中,如陆宁远这般忠臣,对他这赤裸裸的机心当是难以承受、更又嗤之以鼻的。但陆宁远听过之后,平静地接受了,慨然道:“定为陛下做成此事!”   最不愿看到的情况没有发生,刘钦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地、滚到边上,难得感到一点轻松。他眨了下眼,看向别处,随后又向陆宁远看去一眼,陆宁远也正看他,一张面孔仍是那样几无表情,两只眼睛却像正向他说着话。   刘钦两手交叠着,轻轻握了一握,捡起刚才的话道:“该防备的,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徐熙应当可信,但十分当中总还有一分变故,你和他一道进到辟英营里,万事都要小心。有把握全身而退,才能下手,要是局面不允许,绝不可以硬来。你要记着——”   刘钦认真至极地道:“你的性命,比他重要百倍!这是命令,你明白么?”   陆宁远神情一变,好像晃了一晃,马上稳住了。他迅速低下头,错开刚刚还同刘钦对视着的眼睛,看向地下的某一处,应道:“是!”   随后,他不知是怎么想的,就听一个声音从他自己喉咙里面钻了出来。“他们加在一起,也不及……不及我的手指头。”说着壮起胆子,抬头向着刘钦看去。   在这一瞬间,他回想起在刑部的那日,想到刘钦说的那一番话。   他是重要的么?或许吧,他身经大大小小数百战,御夏人于国门之外,一度恢复数百里河山,让多少百姓重归故土,多少流民不必寄食于他乡。夏人畏他,百姓爱他,有他在处,夏人往往不惜绕道别处,不敢冒犯兵锋;百姓扶老携幼,来他驻地以求安枕。   可他被投入牢里,皇帝杀他,如杀草芥。   他是重要的么?他在牢里,无论怎样呼求,都不见天日,皇帝没有见他,朝臣也无人来看,他的那些旧部与他远隔千里,还有的被奸人诱杀。日月轮转,除去他被投入大狱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去的一切都如一场大梦,国家、皇帝、朝廷、百姓,可曾有一日当真需要过他?   旁人说他是“淮北长城”,他听得多了,就好像也把自己当做了长城看待。可他这长城,分明一摧即垮,他分明是轻于鸿毛,身如秋毫之末,寄于天地,何堪一提!   重来一次,他所求或许又有了实现机会,可他自己又如何?微末之身,屡遭折辱,有功无赏,再罹冤狱,仍和之前一样。刘缵再一次把他扔进牢里,甚至不是因为他本人遭了忌惮,而只当是在棋盘上吃掉刘钦一子,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原因,他是何等轻贱,何等渺小!   可那天刘钦说,他是那样重要,所有人加在一块的分量,都不及他一根手指头。刘钦疾言厉色,却是说得那样认真,那样毫不犹豫,那样无可置疑。   在那个时候,陆宁远几乎连咳嗽都忘了,有什么震撼着他、摇动着他,在他胸口当中忽地涌起一道激流,与从天外劈来、轰地落在他身上的那一道电光猛地一撞——又一次地,他想,我竟是这样重要。   百年奇耻,留待何人湔洗,千里江山,唯有他能恢复!若要尽逐胡虏,收拾天下,舍他其谁!   他是那样重要,至少在刘钦眼中,他非鸿毛片羽,非忽微毫末,他简直重于泰山了。死前的那座监牢缧绁穿过两世的风尘,囚缚他至今,如果说他何时终于从中脱出身来,卸去枷锁,重见天日,便是在那个时刻。走出刑部,那照在他身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天光。   陆宁远看着刘钦,心中有什么在涌动,刘钦一时却难以读懂。让人忽然提起自己气头上的话,还是那样不妥帖,他先是不明所以,随后顿感一阵尴尬,但看陆宁远神情颇不寻常,也难当做是他忽然兴起说了笑话。   自己说过的话,他也不否认,怕陆宁远不能真正明白他的意思,索性大方应道:“不错。辟英、徐熙、刘骥,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你一根手指。你要放机灵些,进了辟英营里,就是进了龙潭虎穴,怎么样去,就要怎么样回来。”   说话时,他面上不带曾经两人朝夕相处那阵的亲密之色,但陆宁远还是看得痴了。马上他回过神来,毅然领命,应道:“我一定带着他的将印,自己回来向你复命!” 第153章   辟英身披全甲,等着刘钦的那颗钉子楔进来。   陆宁远仅带着几个随从,几可说是只身进了他的军中,一见了他,辟英便扯起嘴露出几分笑意。   他性情严肃,平日里几乎从来不笑,这一扯嘴角,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看着很是瘆人。陆宁远却像没有看见,待走近之后,神色如常地向他见礼。   在陆宁远朝他走来的时候,辟英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腿。   他倒不像邹元瀚,不会在心里暗暗嘲笑旁人的残疾,只是见到刘钦派来的人居然是个瘸子,一时不由皱了皱眉,觉出几分不满。   陆宁远此行,明摆着是分他的权来的,辟英心里本来就不乐意,见他连路都走不明白,更添几分不快。他倒听说了陆宁远平叛时候的一些事,但那是刘钦放出的风,和邹元瀚最开始报告的差别巨大,胜者王侯败者贼,如今刘钦做了皇帝,那陆宁远的功劳自然大而又大,就是大破了天,也由他一张嘴,具体几分可信,各人心里都有杆秤。   辟英从陆宁远腿上收回视线,傲然对他点了点头,对这位新晋的天子近臣没有什么寒暄的意思,只核对过他的姓名身份,就让他自己去找事情做了。   话虽如此,但陆宁远一举一动都在监视当中。他去到辟英给他留出的营帐里面,放好行李,便开始熟悉军务——自然是些不要紧、不机密的军务,看样子没有什么异动。辟英却也没有完全放心,仍让人继续观察。   徐熙同陆宁远一道来了,作为刘缵旧臣,得到的待遇自然与他不同。   辟英对他虽然也有戒心,但毕竟不像对陆宁远那样冷冰冰,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徐熙为人又爱笑语,加上样貌实在很占便宜,哪怕辟英知道他可能已做了新皇的走狗,来这里是给新皇当说客的,但让他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一睃,难免放下几分忌惮,便答应了同他私下里见面,不觉多聊了几句。   徐熙之前与他没有多少私交,但毕竟都是给刘缵做事,彼此间还是知道些的,徐熙便没有急着道明来意,先同他叙了会儿旧。两人默契地只聊往事,不谈今事,尤其是对那场宫变,全都避而不谈。这样隔靴搔痒了一阵,终于是辟英先忍不住,“皇帝派你过来,咱俩就别兜圈子了。他给开什么价码?”   徐熙笑道:“咱们都是罪王旧臣,能有什么价码?仍给保留旧官已是额外开恩了。”   他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着辟英,就把话说得额外的糙。但话糙理不糙,辟英听他此言确实有理,反驳不得,却也颇为灰心,沉沉叹了口气。   他在京城外边,纵使手里握着这么多的人马,可那场宫变他是一点没插进手去,就是当晚都发生了什么,他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等知道之后,木已成舟,刘缵身死,陈执中也难指望,他一下成了无主之臣,没了主心骨,很是茫然无措了一阵,然后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摆在他面前——   刘钦做了监国,很快又登基做了皇帝。这位年轻的新皇将如何对待自己,而自己又该如何对他?   刘钦没有急着传见他,似乎也没有要动他的意思,但他还不能放松警惕。过了今天,未必能安然度过明天,他竖起浑身的毛冷眼旁观着,见除去陈执中和那天参与宫变的人之外,刘钦几乎没再动谁,时间一长,才暗暗松了口气。   可他是小心的猎物,不会那样轻易就落入猎人的网罗之中,他还要再观望一阵。   有的人惯会忍耐,在时机还没到的时候,对着敌人也能笑脸相迎,让人觉着自己完全无害,但一旦时机成熟,下手时候绝无一点警示,也没半点拖泥带水,手起刀落,就要取人性命。他还不能就此彻底放心。   正观望之间,果然机会就来了。   刘骥起兵造反,声势很大,不多时便席卷湖南。水混起来,就有了他翻身的机会,天底下不是只有一条路走,他的路才能越走越宽。   只是他还要再称一称,看哪边能给出更高的价码。继续跟着朝廷,难保将来刘钦不会突然翻脸,但跟着刘骥这个酒囊饭袋,也难说是个好去处。可不管怎么样,刘骥已经写密信招徕了他,许他以千金、封侯之位,他不是只有一个选择,正可互相抬一抬价码。   这么一想,他便收了刚才的灰心,打起精神对徐熙道:“要是只答应保留我现在的官位,那皇帝就不必派你来了。”   他知道徐熙还有条件没开,不怕向他透一透底,自抬身价,“不瞒你说,最近很是有些风言风语,我的这些部将也有人得了什么风声,人心浮动得很,实在不易管束。眼看出征在即,人心如此不定,实非国家之福。如此情况,不知皇帝可知么?”   徐熙心道:他这是要坐地起价了。   “皇帝圣明烛照,自然无有不知。”   他这句看似是吹捧,其实却带恐吓之意。辟英果然稍稍变了脸色,见状,徐熙才满意地继续道:“因此派我过来,便是告诉将军,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就是。只要能弘济艰难,朝廷无有不允。”   “那行。”辟英准备开价了。   他开口之前,先在徐熙身上打量一眼,看见他的官服品级不在从前之下,不由稍稍安心。他与刘钦虽然没有什么私交,可也没有什么私仇,但徐熙可是实打实地害过刘钦的,这事他们几个同刘缵走得近的全都知道,刘钦得志以后,找人一问便知。   但就是这样,徐熙的脑袋不仅还在脖子上,还顶着一顶官帽,风光照旧。徐熙尚且如此,他的话就更好开口了。   “我的意思:第一,朝廷不能临阵换帅。第二,京营、禁军的人不能并入我这一军。第三,我现在是指挥佥事,需得提到都指挥使,同老邹当初平级。只要这三点朝廷没有异议,我马上便披挂出征,绝无二话!”   徐熙思索一下,答道:“倒是都不棘手,只是我不能拿这个主意,需得上报给陛下,由陛下定夺才行。晚点我便修书。”   正说话间,忽然有人过来在辟英耳边说了几句话。辟英神色一变,看向徐熙的眼神霎时多了审视、怀疑之色。徐熙大略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丝毫不改,反而啜了口茶。   辟英紧盯着他,口中却是对那个士兵道:“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那人领命去了。   徐熙知道,定是此时陆宁远按他所说,去找那些在辟英营里的旧部叙旧去了。   刘钦所料不假,他是聪明人,看得出来风到底往哪一边吹。他是真心想要办成此事,给刘钦纳这一个投名状的。在来的路上,他便向陆宁远示好,可陆宁远冷冰冰的,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陆宁远心中对他忌惮,担心言多有失,误了刘钦的大事,因此把嘴闭得格外的严,只当是他性情冷漠沉闷,不爱说话,任自己怎样拿言语相挑,从头到尾都不开口,只不得已时回他一句“是”、“不是”。但陆宁远对他如此,他也不觉碰壁,仍是好心提点他道:“陆将军上次平定翟广之乱,麾下剩余的部将,是不是都编入这一军了?故人重逢,看来寒暄是免不了了。”   陆宁远当时没什么反应,不知听懂了没有。但看辟英现在的反应,这小将虽然呆愣,但也不傻,看来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徐熙知道,在探明陆宁远都说了什么话之前,辟英是绝不会放自己走的,便安心待了下来,起身打量着帐内装潢,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时不时点评一番。辟英让他搅得心烦意乱,借口有事,先离开了,让人留下来看着他。徐熙也不介意,仍是举止如常。   过后,士兵回报,陆宁远和旧交只是坐下来闲聊。因辟英营里不禁酒,几人还从外面叫了几个菜,一起喝了点小酒,所谈论的只是当初同翟广、扎破天交战的事。他让人放了徐熙,密切盯着陆宁远,一有动静随时报告,随后便等待着从朝廷传来的消息。   他驻扎的地方离京城不远,文书一来一往时间并不算长,但什么事情只要进了朝廷,就慢得要死,一拖数日才来回复。在这期间,陆宁远总有人要叙旧,辟英不止一次想过要不干脆软禁了他,但碍于朝廷的面子,迟迟没有下手。   幸好刘钦没让他失望,他提出的几点要求,最后竟然无一不允。辟英从使者那里接过诏书之后,心中也不由振奋,觉着是徐熙在刘钦面前替他美言的功劳,要补上为他接风的宴席。   徐熙笑骂他前倨后恭,辟英心胸宽广,也不同他计较,摆一摆手,就让随身幕僚安排下去。   这样的宴会自然是不请陆宁远的,但酒酣耳热之际,辟英忽然瞧一个仆从颇为眼熟。   虽然陆宁远在他营中数日,一应动向不出片刻就会传到他的耳中,但他与陆宁远毕竟只见过一面,并不算熟悉,见到他之后,过了好一阵才将他想起,不悦地想:我没请他,他怎么自己过来了?   他毕竟有几分大将风度,虽然不悦,却也没马上作色,只是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少不得要扔几颗软钉子,给陆宁远一番难堪。但他话还没出口,便眼见陆宁远从席间一个将领身后闪身出来,朝着他急奔过来,心中登时一惊,隐约明白了什么,马上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但陆宁远已抢到他近前,从怀中掏出短匕,向着他反手便刺。他这一下直奔他脖颈要害而来,速度既快,他身形又高,居高临下,势大力沉,实难阻挡,辟英酒气上头,只来得及把手抬到胸前,颈侧便中了一刀,随后鲜血狂喷,当即毙命。   附近众将一时大惊,纷纷拔刀而起,本拟将陆宁远和徐熙围在中间,谁知席间十数人动作更快,赶在他们前面将陆宁远围在正中,不是举刀正对着他,而是背对着他,同其余人相对峙。   陆宁远从怀中取出皇帝密诏,当众宣读:“辟英有谋反之心,暗中串联反贼刘骥,欲行不轨,为陛下所查知。今本将奉陛下手诏,枭除贼首,其余不问!还有谁想和他一道反了,便站出来,一并以谋逆罪论处!”   他光是站在那里,便已然威不可犯,待这封手诏一拿,余人不禁面面相觑。   原来陆宁远从进入辟英军营之后,名为叙旧,其实早已同曾经的旧部暗中串联。同人联络时他口中不说要紧的话,却是沾了酒水在桌上慢慢地写,写字时又刻意拿身躯遮蔽。因此这些天辟英让人在外面偷听、偷看,又趁陆宁远外出翻看过他的随身包裹,也始终不见异常。   每当陆宁远见过谁,第二天辟英总是找由头把人叫过来试探,有时还诈他一诈,但这些人全都没露端倪,也就让辟英渐渐放松了警惕。其实他却不知,当时随陆宁远紧紧咬住翟广,拼死力战,几千个人大浪淘沙般死剩下的这么几百个,经此一役,剩下的人对陆宁远何等忠诚,岂会轻易被他撬开口?   辟英既问不出来,便只当是自己多心,谁知就此没了性命。   余下众人见陆宁远奉了朝廷明旨,自己若再反抗,便是谋逆大罪,更何况那么多同僚已反,主帅辟英又已身死,就是反抗也没人出头,呆愣片刻,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各自放下刀剑,求朝廷宽大。   陆宁远把匕首往桌案上一插,“将辟英所持大印归于朝廷,交陛下处置!” 第154章   陆宁远让人将辟英所掌印信呈递回宫,但下属刚刚领命,还没走出几步,他就反悔,让人把印信留下,只传自己已经除掉辟英、控制住其将领、接管其麾下京畿驻军的消息回去。   属下一愣,却也领命去了。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在心里打鼓:莫非他是想把这一军据为己有,不愿再还给朝廷不成?   众人并不知晓陆宁远是何种人,见他如此作态,不由得想:他刚刚除掉辟英,就展露如此野心,尾巴翘得未免太快,不知皇帝得知以后会作何想?会不会再派什么人过来,再生事端?   其实陆宁远哪有什么野心,就是有,辟英的这指挥佥事印也入不得他的眼,之所以暂且将其扣下,只为了能有个由头再进宫而已。   而在众人忐忑不安的观望之中,深宫中的新皇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没再派什么人来削陆宁远的权,反而下诏把辟英的印信赐他,直接拔擢他连升数等,一跃而至指挥佥事位,仅在当初的邹元瀚和现在江北的熊文寿这都指挥使之下。   陆宁远久在基层,虽然多立战功,但大多不是什么千军万马的大战,提拔到如此高位,乃是简在帝心,倚任非常,远过常人。一时艳羡者有,嫉恨者有,不满者有,忧心忡忡者也有,陆宁远一概置之不理,也无暇理会,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将原属辟英部的将领或软或硬逐一安抚完毕,又将各营长官全部调动一番,调整布防,把辟英生前的影响降到最小,便持着印信匆匆入宫去了。   他特意把印信暂且扣下,就是为了今日,可到了宫门外边,又犯了踌躇。如今刘钦已经下诏将印信赐他,他再进宫,刘钦会不会嫌他多此一举,见也不见,直接让他回去?会不会让他等到第二天朝会,以一套繁琐的礼仪当众收回印信、再重新赐他?今日他可会见到刘钦么?   宫人让他去暖阁当中等待,他跟着去了,进到屋里,旁人让他坐,他坐不下,让他喝茶,他也喝不下茶,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好像搭上弦的箭,只要传信的火者说出让他进去的话,他就要“嗡”地一声射出。   没有让他失望,那只按弦的手松开了。他迈着大步射进宫里,即便瘸了腿,仍显得步履轻松。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如果上一世他知道谋逆的人就是刘钦,他还会不会痛下杀手。正是因为不知道,愧疚之情才更加强烈。他很想要弥补什么,很想为刘钦做到什么事情,为了上一世的腊月十五、他们两个谁都无法忘记的那一天、那一刻。   不损一兵一卒,把这样一支人马几乎原封不动地交还给朝廷、给刘钦,便让他好像获得了某种奖赏——即便他还没有见到刘钦。不知道他将作何反应,是心意稍回,还是一笑置之?   都不是,刘钦早已等在殿内,见了他,眸子腾地一亮,两眼当中一下烧起了火。   毕剥一响,陆宁远如同一株秋木,熊熊燃烧起来。在这一刻,看清刘钦的神情,他才明白自己所为于刘钦而言是如何意义重大。刘钦比他想象的更需要这一支人马,需要一支听命于他、忠于他的军队,也比他想象的更需要一场胜利,一场真真正正的大胜——过去的一切都从这一天终结,未来的一切也都将从这一天开始。   尽管这是内战,尽管要杀伤的同样也是雍人,可在这一时刻,一道慷慨之情几乎要从他胸口当中顶出。陆宁远跪在地上,把印信高举过头顶,对刘钦道:“臣已将辟英军控制住,一切听朝廷调遣!”   刘钦从椅子间起身,朝他走来。   陆宁远低着头,听着他的脚步一声声靠近,停在自己面前。然后他手心一轻,印信被刘钦取了下去,一道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抬头看我。”   陆宁远猛地抬头,黑色的眉头、黑色的眼睛如同新泼下的墨,浓重中带着尚未干涸的亮光。刘钦眉目却如枪如戟、如刀如剑,比他更像是个杀伐果决的大将,好像已临战阵一般。陆宁远铮地挺起了腰。   刘钦把印信重新放到他的手上,温热的手指碰到他的掌沿。“陆宁远,朕命你为指挥佥事,合原辟英军、京营兵、各省驻军,统一调遣,随鄂王前去平叛。克定祸乱,早奏肤功!”   陆宁远捧着印信,伏地一礼,高声应道:“臣遵命!”   刘钦拉他起来,虽然收敛了刚才的神色,但眉宇间仍是英英武武,带着一股逼人之气。“鄂王已经等你很久了,去他府上拜望一下吧。”   陆宁远顺着他的力气起身,明白他这时要自己去见鄂王的用意。他问:“陛下同我一起去么?”   刘钦答:“我已经同他打过招呼,你但去便是。”说着,又补充一句安他的心,“他不会为难你的。”   陆宁远便知道,今日至此就要分别了。他没急着走,站在原地没动,很想刘钦再同他说点什么,或者只是告诉他,他愿不愿意真正原谅自己,哪怕只是闲聊几句也行。他像一棵新移栽过来的树,开始悄悄在脚下扎根了。   刘钦等了一小会儿,见他始终不动,似乎看出他的意思,不由愣愣,随后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他看着陆宁远,视线并不尖利,陆宁远却觉让一把刀子破开皮肉,刀尖伸进他身体当中,在里面翻检着什么。   他呼吸变快,从耳垂、到耳根、再到下颌好像一点一点都热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做,于是挺了挺胸膛。片刻后,刘钦收回视线,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什么也没说,对他的期待只做不觉,就这样让他走了。   陆宁远这棵树被连根拔起,挪动着他的根须离开了。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出宫之后,便马上整整心神,望鄂王府上去。他没有提前送去拜帖,但既然刘钦已经打好招呼,鄂王应当不会不见他。   果然,鄂王府的守卫一听他报上名字,马上便请他进去,样子还甚为恭敬。很快陆宁远就见到了刘钦的这位王叔。   上一世刘靖再过大约一年便去世了,陆宁远那时还是没有闯出什么名头的边将,因此同他没有什么来往,最后一次仔细看他还是小时候在长安,同刘钦一起玩耍的时候。   时隔多年,陆宁远已经几乎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今天再见,第一眼便感到他一脸病容,恐怕活不长久,不由自主地感到些不安,既是为他,也是为刘钦。   他知道刘靖恐怕活不长了,刘钦定然也知道。若非没有办法,他如何会让刘靖在这个时候带病出征?   刘靖面色不好,这会儿却比几天前见刘钦时多了几分精神,让他坐下,让人给他一杯茶,只是茶水烫嘴的很,似乎不是让他拿来喝的。第一句刘靖便问:“你在江北和夏人交过手,在江南的时候也处理过民变,依你看长沙王这股叛军和这两路相比如何?”   之前他私下里对刘钦提到刘骥时,可没有现在这“长沙王”这么客客气气的说法,用的是“兔崽子”这三个字,陆宁远是外人,当着他面,刘靖还是给了刘骥这皇亲国戚几分面子。这样问陆宁远,不是想听他的意见,而是考校他来了。   陆宁远不假思索地道:“夏人强于兵马强健,强于统一指挥,强于赏罚分明、士卒战意高涨;弱于不善经营、不得民心,因此每战补给艰难,常常务求速战速决,弱于连胜于我,从将官到士卒人多骄狂,容易轻于防备。”   “至于东南乱民,非为一股,翟广与其他人大不不同。翟广号令严明,善于约束士卒,因此颇得民心,麾下士卒也极为忠诚用命,虽然现在不闻行踪,但除夏人之外,只他是我大雍的真正劲敌。若将来同他相对,非大军征讨不能彻底平定。其余乱民,虽然偶尔势大,但主将往往不懂指挥、不通军事,士卒时聚时散,难成气候,只用各省官兵便足可应对。”   “至于长沙王。”陆宁远对叔论侄,丝毫不留情面,“他强在人数众多,弱在所率士卒疏于战阵,人心不齐,在一省之地同官军交战尚可,却未必能离故土。且其麾下无能征善战之将,无出谋划策之士,兵马越多,恐怕败得越快。”   刘靖老眼当中有什么一闪,摸着胡子道:“照你说来,天下兵马皆不足为惧了。”   陆宁远低一低头道:“末将并无此意。只是每一路人马都各有其优劣,强无恒强,末将只是据实言之。”   刘靖问:“那依你看,长沙王之乱该如何平定?”   陆宁远答:“长沙王声势浩大,现在又已不战而轻取数县,必怀骄心。临战之时,可先避其锐气,击其惰气,然后一战破之。”   “一战便能破之?”   “长沙王不解兵道,其麾下士卒又少历战事,但知进、不知退,但知胜、不知败。只要败其于一役,惊其心、落其胆,便能彻底平定。”   刘靖呵呵乐了起来,“好大的话!”陆宁远见解甚明,但是否是“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还要等之后进了营中再慢慢看。现在他只是想,刘钦是年轻人,他推出来的这陆宁远也是年轻人,两人有如此胆量,于国家而言不是坏事。他大雍到了如此地步,想要复国,非有这股锐气不行,若仍因循苟且,前面只有死路一条。   只盼将来刘钦的这一股锐气不被摧折罢,他这老家伙只能尽力再送他最后一程了。 第155章   自刘骥起兵以来,湖南各地望风归降,偶尔有几县不肯开门,刘骥即发兵攻打。   他人多势众,士气又盛,听人建议,将自己封地财物尽数拿出来激赏先登将士,因此人人奋勇登城,往往短则一两天、长也不出半月便能攻克一地,其余各府县守军见他连战连捷,颤栗之间不知该如何进退,为着保全自己,只好也投降了事。   如今太上皇退位,太子登基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新皇的亲生哥哥一个在京城身死,还有一个在长沙起兵,除了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之外,还声称要为兄报仇。一时间,建康城内固然是波谲云诡,建康城外却也同样风云莫测。   建康城里已经办了大典、改元大赦,长沙王那边却还用着旧年号,集结了十万兵马,所过之处,简直漫山遍野,一望无际,人马过去之后,但见得土踏为石、草踏为泥,何等威风!于各地方官而言,实在是置身于生平从未遭过的巨变当中,晕头转向,谁也想不清楚该如何做。   因此有人奉建康朝廷为正统,坚守城池;有人见刘骥兵势广大,便转附于他;还有人实在不知该帮哪边,只欲在乱世之中保自己身家官位、或是保一县百姓平安,所以刘骥经过,便恭恭敬敬开门投降,却早想好日后一旦朝廷官兵来此,马上便换上朝廷旗帜。   很快刘骥便进入湖北地界,离建康愈发近了。因一路他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颇有天下无敌的气概。他出于自信,出于强弱分明、高下立判的形势,也出于要争法统、正人心的考虑,在这年的七月末,也就是刘钦即位的一个月后,他便自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愈发向着京城慷慨挺进了。   而在这时,建康的官兵也终于整顿齐备,向南进发。   出宫前一天,刘钦又去探望了鄂王。   他还没有习惯做皇帝之后,便要幽居深宫,轻易不能出来,一出宫城便要惊动半城的人,打扫净街、驱逐百姓、各样礼器齐备、所有禁军沿路把守、被他驾临宅邸的官员也要诚惶诚恐地做足一应准备。而是仍当成自己还是太子那会儿,想去哪就去哪,比起传人进宫,更喜欢自己去拜访别人。更何况鄂王是他叔叔,这次披挂出征也有救时之功,于情于理也都该是他去见鄂王。   他为了避免麻烦,这次是微服出门,谁也没有惊动,只带了几个侍卫。不知是不是振作之故,刘靖脸色比他之前见到时更好了些,刘钦见了,不禁稍稍放下一点心来,拉着他温言叮嘱一番。   他像这样温声说话的时候毕竟是少,就连鄂王都几乎没怎么见过。他是刘钦长辈,在他眼里,刘钦不是小时候那副叽叽喳喳、说话一套一套的样子,就是后来长成少年,城府深湛,每一出言必带机锋的模样,实在少见他像这样温声细语、不厌其烦地叮嘱什么。   他知道刘钦是担忧自己,不由被引出一腔柔情,看向刘钦的眼神,也俨然一个父亲看自己儿子。刘钦察觉了,愈发觉着言不尽意,又想再说什么,刘靖却道:“好啦,出征在即,不要这样的风云气少,儿女情多。”   说这话时,他仍抓着刘钦的手,于刘钦而言,这手掌已算不上宽大,几乎同自己一样了。他也不再婆妈,最后道:“这次随军的除了原本的军医外,还有两个太医,他们说什么话,便是我的话,叔父要听。”   周维岳认识的那个大夫朋友正在云游,到现在也没到京城,刘钦就让太医院里共推医术最好的两个太医随军出征,有什么事好及时照应。刘靖听他故作威严,皇帝架子也像模像样地摆了出来,颇为好笑,想要笑骂一句,“好你个小雀儿奴,现在骑到叔父脖子上了”,但话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   刘钦是他侄儿,但更是皇帝,从他即位那天起,君臣之分便划下道道来了。于是最后他只是笑道:“雀儿奴发下话来,叔父哪敢不听?”   刘钦也微微一笑,同他又说两句,便起身离开。   朱孝等在门口,见他出来,虚虚扶他进了轿子,问:“陛下起驾回宫么?”   “起驾回宫”这词于刘钦听来颇有几分陌生,加上这话从同他一向相熟的朱孝口中说出,好像更添了几分滑稽。刘钦在心里觉出一瞬间的好笑,面上却没什么变化,摇了下头道:“不,去潜邸。”   朱孝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有了故地重游的兴致,却也没有多问,放下帘子,让人起轿。   车架到了他潜邸,陆宁远已经等在门口。侍卫被提前打了招呼,见到是他,早放了进去,陆宁远却不往里面走,进去后只在门后不远等待,听见声音,又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挡住了门,发现自己碍事,又往后退,让出门前的路。   朱孝因为之前宫变那夜刘缵行刺时自己没在刘钦身边,是陆宁远保护的刘钦,自觉失职,对此颇怀愧疚,对陆宁远也十分感激,见到他便招呼道:“陆将军。”态度比之前热情了不少。   刘钦闻声让人放下轿子,从里面走出来,看见陆宁远时神情动动,马上又恢复如常。他让朱孝把空轿子抬进门内,免得让人看见,自己迈步走进院里,对陆宁远道:“一起走走吧。”说完,回头对朱孝使个眼色,朱孝会意,带人把守在外。   陆宁远下意识地拿手抓了下上衣下摆,然后才跟上去。   刘钦又问起他对这一战的打算,陆宁远不忙答,先道:“陛下——”   刘钦抬了抬手,他顿了一顿,才接着道:“我想,京营兵还是留在京城,以备不测。”   刘钦道:“秦良弼已到了江北防区,离京城不远,建康城池又新修过,高大坚固,有禁军守卫,少说半年、多则一年,怎么也能守住,遇事时也可就地招募兵勇,不至于无兵可用。你此次平叛,本来人数就不占优,少带了这两万人,还怎么对敌?”   陆宁远答:“兵在精不在多,不带京营兵,我也定能破敌。夏人毕竟还没退去,意向难测,城中也有些人对你……可能会生变故。只凭一支禁军,万一有变,后果不可设想,还是把俞煦留下吧。”   刘钦思索一阵。按照上一世的情况,夏人正值掌权人病故、主少国疑之际,一纸盟约签订以后,一两年之内都没再南侵,倒是暂可不虑。城里有些人包藏异心,的确不假,但一群文人,能出什么乱子?只要把禁军牢牢攥在手里,料来不会出事。   他摇摇头,“还是给你作用大些。”   “京营决不能带走!”陆宁远忽地停住脚步。刘钦一愣,也顿住脚,回头看他。   陆宁远神色焦急,不知道怎样才能劝动刘钦。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声音太高,放低了声音又道:“我不在,京营兵也不在,我……我没办法走了。”   说完,他觉着这话隐约好像威胁一般,抿起了嘴,不敢再多说,可是看向刘钦的眼神没有半点通融之意。刘钦让他那样紧紧盯着,心里忽然闪过一阵熟悉的异样,下意识错了错眼看向他处,过后又转回来,笑道:“好啊,临上阵前,王翦要田来了。”   陆宁远知道自己嘴笨,怕又说错话,只是道:“京营兵要留下的。”   刘钦问:“少了这两万人,你真能破敌?”   陆宁远浑身一凛,“定能破敌!”   刘钦静静看他片刻,不知在想着什么,终于松口:“那好,就把京营留在这里。”转过身又往前走。   陆宁远松一口气,绷紧了的全身软下来,忙又跟上。刘钦走在前面,十分寻常般地道:“能尽早破敌自然是好,事遇蹉跎也不必强求。这次别再让人把腿绑在马上了。”   陆宁远背上一道热流滚过,骨头里什么东西忽地一软,随后,如被什么驱使着,他脱口道:“殿下!”   刘钦又一次回头,没注意他的称呼,就听陆宁远道:“殿下再送我样什么东西吧。”   刘钦听得一愣,问:“好,你想要什么?”   陆宁远一怔,似乎开口时没预想过刘钦的回答,张了半天的嘴,最后却是道:“以前分开之前,你曾送过我的。”   他说得太过含糊,刘钦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次,更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他还没问,陆宁远似乎是读懂了他的眼神,又解释:“六年前我父亲自杀,我出发去大同之前,你为我送行,曾写了一幅字送我……”   说这话时,他不低头,也不看向别处,两眼直直看着刘钦的眼睛,“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上。这次又要分开,你能不能……”他顿了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打了几下,然后破釜沉舟地道:“再送给我什么?”   刘钦一时恍然。此事于他而言早已经不止隔着六年了,但当时的情景他还记得。陆元谅蒙冤自杀,陆令也伏剑自刎,虽然朝廷后来为他二人平反,但又何济于事?陆宁远时年二十岁,刚刚及冠,得知父兄死讯之后,启程前往大同主持丧事。   他那一去,非但是要给父兄二人打幡摔盆,更是要承其遗志、昭雪前冤,一离长安,如何还会轻易回来?刘钦那时虽然因为周章之故,已经同陆宁远生疏了,但出了这样的事,也还是去看过他几次,得知他要走,自然要为他送行。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荀廷鹤被冤杀的始末,心里悔之无及,但也没有可弥补处,一腔痛切便尽数倾在了同样蒙冤而死的陆家父子和一门仅存的陆宁远身上。他父亲杀死了陆宁远父亲——虽然不是亲手,甚至也没有下令——他在看着陆宁远时,心情何等复杂!   送行那日陆宁远没有哭,他却眼里含着热泪,取来纸笔,挥毫写下“青山白铁”四个字,怀着愧疚、怀着同情、怀着痛恨,两手递给陆宁远。   陆元谅父子归根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没人敢说,他的这四个字已经是胆大至极了,更是常人绝不敢说、陆宁远绝不会听到的话。陆宁远鼻子一红,默默把字折好放进怀里。刘钦知道他不好受,上前张开手臂,在他身上用力抱了一抱。   一晃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刘钦虽然记得那时候的场景,但这些年都再没听说过那副字,更想不到陆宁远会一直没扔。他整整心神,问:“你今天带过来了么?”   陆宁远答:“带来了。”说着从怀里将一页纸取出。   他为了方便每次出征前随身携带,上一世一直到最后也始终没有把它裱起来,而是折起夹在书里装进行李,打到哪里就带到哪里,轻手轻脚地对待之下,整整十七年,纸也不曾碎。这次他本来也要像从前一样给它打进行李,但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就没急着装,而是带在身上。   果然刘钦要看。他拿出字,展开递给刘钦,像是给他展示一样物证,郑重非常。刘钦却只看一眼就皱起了眉。   只消一眼,他就想起来,他那会儿仰慕周章,连字体都是学他的。周章写字清刚峭拔,他暗地里描摹许久,自觉已经有八九分的相似,当时得意非凡,还曾写几幅字给周章看。周章当时作何反应,却是不必回忆了,他自己此时再看,才发觉当时所书压根不得其神,形也只像七八分,学其峭拔,只得其险,学其清刚,只得其瘦,竖笔直锋,出筋露骨,画虎不成反类犬,怎一个“惨淡”二字了得。   他迅速把纸重新折起来,“这字就放我这里了,我再写别的送你。”   他折的时候,手法全无爱惜,一看便不是准备好好保存的样子。陆宁远瞧得心疼,想从他手中接过,刘钦却不松手。他不敢贸然去扯,只得轻轻把手捏在另外一角上面,反悔道:“把这个还给我吧,我不要别的了。”   刘钦不还,“这个写得不好。”   陆宁远不松手,默默地坚持着。两人僵持良久,后来是刘钦先松开了手,“算了,我送别的给你。你想要什么?”   陆宁远不想刘钦竟然会反问他,一时答不出来,支吾一阵,像茶壶里面煮饺子,倒不出来。刘钦却也不急,只在旁边等着。从前他不敢说,如今他富有四海,陆宁远想要什么不行?何况他拿不出来的,料陆宁远也不会开口要。   陆宁远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子,终于道:“可以送我一样你的东西么?”他看着刘钦,低着眼睛,声音也低,“我看到它后就会想起你。”   刘钦被这句话在身上按了一按,一时没有答话,过了一阵,下意识低头瞧瞧自己身上。他不喜配饰,找来找去,最后从腰间解下唯一的玉佩,递给陆宁远,在陆宁远接过之前,又道:“记得完完整整还回来。”   陆宁远心里一热,小心攥在手心里,应道:“嗯。”   他神思不属,恍惚间脚下没根,好像有些飘飘然了。刘钦却忽然问:“你有什么给我?”   陆宁远一呆,忽地发觉自己身无长物,想了又想,最后转头看看身后,“我的佩刀是父亲留给我的,我把它给你,你……你肯要么?”在进门之前,卫士让他卸去武器,现在佩刀放在门口,并没有带在他身上。   他眼里的期望那样热切,正午的大太阳一般,灼得刘钦的半张脸都微微发热。让这样的眼神照着,他说不出“不要”的话,当然也说不出“要”,于是道:“陆老将军的宝刀当不一般。”看着陆宁远,脸上不觉带了一点笑意。   陆宁远轻轻“啊”了一声。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太阳早不像一个时辰前那样毒辣,可他一霎时便出了一身的汗,从头到脚都热了起来。   他往前踏了一步,但马上,朱孝急匆匆跑过来,对刘钦附耳说了什么。就见刘钦面色忽变,神情陡然一厉,随后沉下了脸。 第156章   陆宁远自己也记不住清楚他两辈子总共打了多少仗,誓师过多少回,就是像这样,天子亲自出郊劳师送行的时候也有过几次,每一次他心里都无不是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可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于十余年如一日的慷慨之下,一股柔情藤蔓般缠绕上来,让他每说一句、每走一步,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像是掉进了什么东西,不动时硌在那里,一动起来就随着他晃。   马蹄动起来之后,他在马背上一连回头看了几次,刚转回来,行不两步就又回头。若非他是统兵之将,此刻已经忍不住要折返了。   后来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太过婆妈,惹人不喜,便控制着不再转头,一心往前看。但背上好像生了一双向后的眼睛,它们恋恋地望着,在他背后,连夜拿土垒起的高台上,刘钦面朝着他的方向,正按剑而立——不,那不是剑,是他的佩刀。   在一身冕服之下,腰侧挂着这样一把战刀,实在说不出的打眼,于礼不合,甚至不伦不类。不知道有没有大臣感觉怪异,有没有人劝谏过刘钦,让他换上一把剑,但刘钦泰然站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手按在刀柄上面,向他看来的眼神,有什么在其中跳动,一下、一下,如同擂起的战鼓,一声声催着马蹄。   陆宁远摸了摸红色战袍,催马又加快了两分。   刘钦目送着这一支兵马逶迤而去。陆宁远这一去,不是带走了希望,而是要把他的希望一点点带来——薛容与已经进京了,他的这个乾亨新元究竟往何处去,既看京外,也看京内,既在军事,也在政事,既在陆宁远,也在他和薛容与这些人。   薛容与进京,旁人或许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只当是一个早被驱逐出京的官员在新天子治下又重被启用了,可刘钦知道,既然天心垂爱,终于是他做这天下之主,那就非得有一番翻天覆地不可。   他的志向,从来非绍非缵,只续前业,也不只是挥师北上,收复故土而已,他要的是革除前弊,天下一新,要的是天下再无陈执中、岑士瑜,也再无翟广。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在这些事情当中,有一件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在薛容与到达的前夜,他在潜邸收到消息:周章赴任路上,车架为乱兵所劫,失了行踪。   因为音信全无,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已经死在乱军手里,还是逃得一条性命,抑或是投降了刘骥,继续同他对着干。刘钦收到消息,当即变了脸色,但定定神一想,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相隔太远,他就连具体的情况都难摸清,何况他得知的时候,事情已发生了数日,派人过去又要不知多少天,再做什么怕都晚了。   他心里轻轻一绞,一阵不期然的疼痛猛袭上来,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回过神来,却是死死按住了朱孝的肩。   他情急之下使的力气很大,就是铁人怕也能觉出两分疼,但朱孝硬是一声没吭,面上一点痛色不露,只是疑惑、担忧地看着他。   他的担忧自然是一腔拳拳护主之情,脸上的疑惑之色刘钦却也看得明白。朱孝还太年幼,不知道他和周章从前的事,于朱孝看来,周章在宫变那晚背叛了他,即便不是刘缵一党,也算半个敌人,尘埃落定以后,周章没有被杀,只是被外放出去,仍做那么大官,已是他不计前嫌,恩宠非常了,他如此反应,朱孝自然觉着奇怪。   刘钦不欲在旁人面前失态,马上整整心神,松开了手,又恢复了平常的脸色,一转眼瞧见陆宁远,才想起两人刚才的对话。   陆宁远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副恍恍惚惚的神色,同朱孝一样,现在也正看着他,因为没听见朱孝说了什么,所以看向他的两眼当中只有淡淡的忧色,在等他开口。   刘钦忽觉心里定了一定,狂风骤雨、惊涛骇浪之中,有一处始终不变,虽然只是方寸之地,却也足够他暂时栖一栖身了。   他挥退了朱孝,对陆宁远道:“刚刚传来消息,周章遭遇小股叛军,现在不知所踪。我马上便派人过去。离京城太远,我的人往来不便,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先报告给你,你可全权代我处置。务必——”   刘钦一顿,随后坚定道:“若能救他性命,务必救下他,无论对方开什么价码。”   陆宁远动了动,随后应道:“是。”   刘钦皱着眉又思索一阵,好一会儿没再说话,陆宁远也不语。刘钦心事重重,慢慢往前走起来。   纵然早有预料,但最生气、最失望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杀了周章。不过这念头只出现过一瞬。现在他知道,他和周章终究不是一路人,相识数载,就连心意相通都无法做到,将来或许也要白发如新,可他还是接受不了周章会死。   他还爱周章么?他不知道不爱是什么感觉,却清楚爱他时是什么样子:一天不见就十分想念,见到他后,好像从心底里面觉着开心,哪怕遭了冷脸,那也不觉着如何,稍事休整,还是要重整旗鼓再凑上前的。   但现在早已不是这样了。好像潮水退去,裸露出的沙石竟是那样普通、那样平淡,甚至那样坚硬、锋锐。之前他是如何把脚踩在那上面的?如今见到周章,他再也没有之前的欢欣,不想摸他的脸、拉他的手,也不想凑上去抱他、吻他,甚至见不到时反而更好——只是这是他不见周章,而不是再也见不到。谁竟敢让他有想做而做不得的事?   他恨周章么?似乎也不尽然,起码希望他能活着。不恨也不爱,那这算是什么?刘钦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侧眼瞥见那株熟悉的小矮梅树,猛一回神,想看陆宁远被他落在哪了,没想到一回头就瞧见了他。   陆宁远慢慢跟在他后面一步远外,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没有撞在他身上,和他还是隔着一步。因为一点声响也不发出,刘钦心思又远,竟没察觉到他,好像全然抛在了脑后。   他扬起眼睛,看向陆宁远的脸。陆宁远好像有点开心,又好像还有点无精打采。如同带着薄翳的天空,一时大亮、又一时暗淡下来,既不能说是晴,似乎也谈不上阴。刘钦心中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为周章难过的事,好像让他难过了。   他一贯能体察旁人心思,从小到大别人想着什么,他往往一猜就中,哪怕是陆宁远这般情绪比旁人更内敛些的,他也能察觉一二。他让陆宁远伤心了——他读到的东西马上转成这个念头,随后这念头让他不由一愣,一种陌生的异样让他顿在原地,没能马上说些什么。   期望、失望、伤心、暴怒……爱人间这样的情绪他体会过很多,却从不知对方如何。期望、失望大概是有,但可曾有片刻功夫,旁人竟会为他而伤心?   他不知道,只知道此时此刻,陆宁远的伤心像一支箭射了过来——这伤心就和之前的他别无二致。第一次,他从伤心的人变成让人伤心的那个,察觉到之后,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无措。好几下呼吸之后,他都没能从怔愣中脱身出来,也想不出该做什么,心里像是淌过一道酸涩的水,脖颈后面忽地沁出了汗。   这个时候,他该做些什么?曾经的自己在这样的伤心当中,期望被周章如何对待?周章怎么能那样狠心,在被这样的箭射中之后,还能那样地若无其事,放着他什么都不做?   他向陆宁远走过去,一步踏出,就几乎挨到他的身上。陆宁远不知道他做什么,有些呆了,两手下意识地摊开,让他贴得这么近,几乎没法站直,身子不由微微向后仰去。   离得太近,刘钦看他时不得已把头仰起来,他却也不退后,只是对陆宁远道:“低一点。”   陆宁远不明所以地照做,先是弯了弯腰,但离着太近,弯不下去,向后退出半步。他弯得不深,刘钦看他还是需要抬眼,于是又道:“低一点。”   陆宁远又弯了弯腰,这下同他齐平了。刘钦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就直直打在他的嘴唇上。被打到第一下,他浑身一个哆嗦,第二下,鬓角一霎时湿了,连鼻子上都冒了汗珠,第三第四下,他只觉喉咙有如火烧,怕一开口热气就要喷在刘钦脸上,便紧紧闭着嘴唇,只拿疑惑的眼睛看向刘钦,可是脚下没再往后退上半步。   “再低一点。”   陆宁远曲了腿,索性单膝跪在地上,仰头向刘钦看。刘钦也正低头看他,神情微微一变,像是风吹过的池水,多少波纹荡起。陆宁远看不出那是什么。   但随后他便见着,刘钦低头朝他凑来,那双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终于把其他的一切都遮住了。左肩被什么轻轻搭住,跟着后颈一热,嘴唇上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上来,随后一道比之前所有全都要灼热百倍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   再然后他的眼前亮起来,刘钦直起身子,同他分开了。像是落向水面的鸟,匆匆一掠,又振翅飞走。它飞走时,把时间也衔去了,于是在它走后,千里万里的海,无论怒涛还是缓流,一时全都凝住不动。   陆宁远呆住了。   好长一段时间,他忘了呼吸,心脏不跳,血也顿住不流。如果他是活在这世上的,那在这一刻他已经又死了一次,而如果他只是寄身于此的一块石头,则在这一刻他活转了来。滚滚惊涛拍下,他一跃站起,先是低喝了一声,把不远处的朱孝惊得浑身一个激灵,随后看向刘钦,看不清楚,叉开两手抱住他腰,环住了,紧紧把他箍在怀里。   他心脏狂跳,浑身抖得像是烈风中的树,要是身上曾有叶子,现在也没有一片还能留在枝上。   “啊……这是怎么回事………你,你……啊,我……”   陆宁远说不出话、问不出来,喉咙像是被截开四片,只是将刘钦摇得如同筛糠一般。好半天,刘钦没能吸进去一口气,伸手推了推他,但陆宁远的胳膊像是铁铸的一般,等闲竟推不动,在闭过气去之前,刘钦使足了劲,按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推,没把他推开,却终于同他离开一分两分,这才能深吸一口气,缓了脸色。   陆宁远却没发现,问:“你……你亲我……我……”   现在他不伤心了,刘钦想。他没去猜陆宁远期期艾艾半晌仍没问出来的话,也没必要去猜了,此刻他看着陆宁远的神情,便恍然明白之前的一切顾虑都是庸人自扰。   不是他想的那样,不是的。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到底是在为什么而自苦?那拦住他的东西,薄如纱轻如纸,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松一口气,心头骤然一轻,有什么在其中萌动,在这近在咫尺的对视之下越来越强、越来越强。是了,他看着陆宁远,只要看着他,就想亲他、摸他、抱一抱他,他明知道这是什么,从之前起就是了,为什么不这样干?   他按着陆宁远,让他低下头来凑近自己。   “对,我亲了你。”刘钦回答,抬起另一只手,手心手背一翻,把他满脸的汗蹭了一蹭,却蹭不干净。他不在意了,把陆宁远汗湿的额头抵在自己同样带着潮意的额头上,同他鼻子抵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我喜欢你,所以现在又要亲你了。”说着偏一偏头,对着他用力又吻过去。 第157章   薛容与上一次来到建康,还是几年前,他劝谏皇帝不成,反而被贬,没有赴任,辞官回乡路上经水路路过此地,索性便游览了一番。城中繁华之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只是不知一别经年,山水人事是否如昔。   他没有急着进城,在城外停下车架,远远望了那座巍巍城墙半晌,心中浮现起许多往事。   他做官在刘崇的永平朝,贬官也在永平朝,这一朝的事他再清楚不过。荀廷鹤被杀,陆元谅父子自尽,刘绍兵变,大奸相洪维民在城头上被杀,岑士瑜、崔孝先却屹立不倒,陈执中后来居上……朝廷如同一个戏台子,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风云变幻,多少升贬黜陟,是弹冠相庆或是黯然收场,在这小小的台子上,每日每日上演。   可是国事日隳,人心日乱,谁来收拾?梁栋一日一日腐朽,只有听见大厦将倾时那不祥的吱呀声的人,才会在心里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如今薛容与又回来了,又站到了京城的城墙之外——虽然眼前的已不是曾经的京城,天下也已不是曾经的天下,但这大厦毕竟还没有垮塌,只要有一根梁柱尚存,就总归还有希望。只不知现在宫城中的新主人,可有回天挽日的那一只手?   “天色晚了,要不要在馆驿里面歇息一晚,明日再进城?”下人问。   薛容与摇头,“城门还没关,现在进去。”夕阳缓缓沉没在城墙后面,只剩下天尽头的一抹辉光,薛容与矮身回到车架,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赶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进城,进城后本来打算住进朝廷给临时进京的官员准备的统一住处,但仆从刚刚问明地方,还没到那,宫里来人就找到了他,让他即刻入宫觐见。   薛容与不敢耽搁,即刻上了宫里派来的车。   他是注重修饰的人,面圣之前,理应打理一番仪容,起码也该洗去脸上风尘,理理头发,换一身干净衣裳。但他走得匆忙,连擦一把脸的时间都没有留,就这么风尘仆仆地进宫了。   除去上朝之外,他从没有见过皇帝,也没有进过宫,随着宫人在殿宇间左拐右拐、不住穿行,薛容与的心也不禁跟着砰砰轻跳。   他不知道那是紧张,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只知道浑身的血都在他两只手腕上面一下一下搏动。他跟在宫人后面,控制不住地越走越快,几次险些撞在他后背上,又马上顿了顿脚。   宫人提着灯在前面安静地走着,不回头,可是正在心里轻笑?一年未见的年轻储君,现在是真正的国君了,和从前有什么变化?他的心志可还一如从前?   他不知道自己被引着走出多远,终于到了一座殿宇前。天色太黑,头顶的牌匾看不清楚,他也没有贸然发问,在门口脱去配饰和鞋袜,让人搜检一番后,便轻声进殿了。   一个人已经等在里面。殿里烛火点得很亮,暖黄色的烛光盈满几乎每一个角落,但大殿太长,那人站在最深处,薛容与一时竟看他不清。   心跳得愈发厉害,薛容与没有把头低下去恭敬地看向地面,而是直直看着那人,一路往前走。   他紧紧盯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那身影也变得愈发熟悉。虽然只见过一面,虽然只相处过短短三日,但他一眼就认出它来。那身影背对着他,在铺满整墙的巨大地图间负手站着,烛火照亮他的全身,好像为他镀上一层莹黄色的光。   薛容与走到近处,没吭声、也没有踩出声响,但那身影一下转了回来,一张年轻、英武、眉目间闪动着星剑光芒的面孔照向了他。   他撩袍跪倒,高声道:“草民薛容与,叩见陛下!”声音莫名发颤了,说完,他伏在地上,缓缓叩首行了一礼。   刘钦没有急着抬手,等他磕过之后才扶起他,“为了先生这一礼,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   他笑着解释了自己坦然受了薛容与此礼的缘由,紧跟着又道:“幸好还不太久。”   薛容与感觉一道激流猛地涌向喉头,两眼一热,又马上定一定神,平抑下来。   已经一年过去,刘钦已不是当初流落民间,在夏人、在流寇窝里讨生活的失势太子,他做了皇帝,生杀予夺、行止由心,再不用看别人脸色,之前的志向可曾消磨?刘钦如前约,一登基就征辟了他,他刚一进京就召来了他,颇有求贤若渴之意,但他可清楚,他们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要做成此事,需要面对什么?清楚之后,可还会一往无前?   他还要再观察、再试探,他还要看一看刘钦的心。   “暌违一载,思念綦切,不意今日终得陛见。恭喜陛下夙愿得偿!”   他抛出小小的钩,刘钦马上便咬住了。他像是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笑道:“门户之斗,何谈夙愿?我回京以来,所见所闻,感触日深,尚要对先生一一言明呢。先生不必拘礼,请坐。”   他知道自己不坐,薛容与也定不敢坐,说完便先坐下。薛容与逊谢一番,便也坐了,没有许多人面圣时诚惶诚恐的模样,反而让刘钦愈发心生好感。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刘钦既然见他,便是要同他深谈,让人上了热茶,便挥退旁人,只留两个心腹宫人把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而以这两人站的距离,也听不见二人谈话。薛容与瞧见,愈发心中肃然。   “我从前年幼,朝中许多事虽然不算什么秘辛,但我却不知其中关节,这一年之中,感触倒胜过之前十年。”   他怕薛容与久离中朝,许多现在的情况并不清楚,便将自己这一年所探知的事一一讲述给他。各军粮饷被服因何常不足数,他在调查此事过程中受到什么阻拦,陈执中与他那些现在尚在朝中的党羽如何把持地方,岑士瑜和周维岳等事……一开始他所说薛容与并不陌生,但听到后来,尤其周维岳所述,竟许多就连薛容与都闻所未闻。   他听过之后,喃喃赞周维岳道:“真大智大勇之人……”又道:“国事如此、国事如此……”   刘钦接口道:“国事如此,已是不能因循前政了,必须革除前弊,以新天下,若是落入积重难返之地,那便什么都晚了。”   薛容与从怀中拿出一份章奏,“草民所见当前之急务,皆已条陈于此,敢冒犯宸聪,请圣明一览。”   这时屋里已没有能递东西的下人,刘钦起身,准备自己接过,但手伸出去,薛容与却往后让了一让,非但没有递给他,还将他避过了。   刘钦一愣,随后听他道:“陛下且不急看。草民有些话,不敢不说在前面。陛下听说之后,如果心有疑虑,草民即将此奏收回。如果陛下听过之后,仍不转念,草民才敢冒死贪陈愚见。”   他胆子真大。刘钦登基以来,就是自觉权位稳固,背地里又有刘崇支持,因此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的岑士瑜,也只敢给他几颗软钉子吃,不敢对他说这种话。刘钦看出他的疑虑,也洞悉他的心思,肃然道:“请讲。”   “草民来京路上,风闻了许多京城人事。”当着刘钦,薛容与出言少有委婉,此时此刻更是据实言道:“听闻太上皇去位之后,并不安居深宫之内,仍欲有所伸展。朝堂上许多朝臣尚在观望,尤以岑相为甚。草民为陛下计,必先祛除权臣,方可独运乾纲,这便是崔孝先之流如今愈受重用、愈发如日中天的缘故。不知草民说得对么?”   他此言非但是真话,更可称得上尖利了,刘钦乍一听来,颇觉刺耳。   崔孝先是他用的人,他能成功即位,崔氏父子三人各有各的作用,可以说功不可没。虽然他自己也打心眼里瞧不起崔孝先,对崔允信也只当是个趁手的下属看待,但薛容与的“之流”二字,他听来仍觉颇不入耳。   他脸色沉了沉,但因着薛容与说的是实话,也没有发怒。他的确怀着这样的心思,岑士瑜势大,又首鼠两端,对他算不得忠诚,刘钦虽然暂时同他相安无事,背地里却对他甚是提防,只要时机成熟,马上便要下手除掉他,再把他在朝廷当中的枝枝蔓蔓连根拔起。   在他对面,薛容与问:“不知陛下此时要草民进京,可存着一二牵制岑相之心?在朝中掀起大变,可有趁此时机清洗朝廷、收权在手之意?”   刘钦一愣,随后点头道:“我不瞒你,确有此意!”他明白过来,薛容与今晚是要彻彻底底地同他坦诚相对了,他们两个一君一臣,有些话本来绝不会说,越是坦诚,便越说明薛容与怀揣的事情之大。在见到薛容与之前,他虽然早有预估,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现在才知道自己先前的预想还远远不够。   现在在他二人面前,任何隐饰都不必加了。于是同薛容与一样,他也把话说在前面:“我心里的话本来不该任何人听,一会儿同你讲了,如果你的章奏拿出来让我失望,恐怕我就只能杀你灭口了。”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一点笑意,好像在开什么玩笑,但薛容与知道他这不是玩笑,而是认真非常。这样一番交谈之后,一旦自己的改革举措刘钦看到后以为不可,并不认同或是觉着不能施行,那自己只有死这一条路走,是绝没可能再优游林下的了。   但他仍是泰然道:“草民此次来京,便不打算再回家。陛下若不用我,我有死而已。若是用我,事情做来,又岂止十年之功?”   刘钦眼中陡然绽出利色,薛容与直身站起,对他深深一揖。   “请陛下明言罢!” 第158章   刘钦道:“你说你在来京路上听说了朝中很多事,但那只是一鳞半爪,又多差讹,更多的你还不清楚。只拿周维岳来说,我要用他,便阻碍重重,竟然至今不得施行。”   薛容与一愣,此事他倒的确未曾听说。   刘钦看他神情,便已了然,略略向他讲起来。   原来自从陈执中被杀之后,刘钦便着手进行一应人事安排。因为怕人心不稳,绝大多数人他都没动,但他自己要用的人也不能一直闲置着,总要往上调调。他不好凭空设置太多额外的官位,现在有人上去,就有人要下来,还有人要平级调动,换上的往往不如从前,明面上朝廷一切都一如太上皇在位时期,但架不住刘钦日拱一卒,每几天就要变上一点。   新官上任尚且要烧三把火,何况他新登基主政?刘钦也不着急,慢慢地安排着,可崔允信、崔允文、陆宁远、俞煦这些人都没问题,到周维岳这里,就碰了钉子。   他要提周维岳入吏部,既是对他的报答、嘉奖、补偿,也是为后面薛容与进京预做准备。可刚透出口风,马上就遭岑士瑜的激烈反对,说周维岳资历不足,观历次考课也非能臣干吏,骤被提拔至此,恐不孚天下之望,更又苦口婆心地劝他惜权柄、慎官职、赏罚分明,大有老臣对新帝谆谆教诲之态。   刘钦明面上点头,心里冷笑一声,压根没听他的,拟旨让吏部行文,竟被驳回。给事中们反应巨大,竟将他的旨意给封驳了回来,说不经廷推,吏部不可私相任免。   刘钦当时就气坏了,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冷静下来一想,周维岳同他们不至于有什么过节,即便要有,恐怕也是他们不知道周维岳手里还有什么,担心有什么把柄在他那里,因此死活拦他入朝。但他们如何能那样众口一词?   刘钦很快便想到,不,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背后一定还有别人——是岑士瑜?当初方明俊之死,就和他脱不开干系,周维岳又是方明俊的好友,拿出来弹劾陈执中的材料,有很多都出自方明俊生前的搜集,还有很多都和岑士瑜有牵扯,只是刘钦为了安他的心,亲手把他摘出来了而已。   岑士瑜忌惮周维岳,乃是顺理成章的事,像这样危险的人,岑士瑜非但不愿让他入朝,心再黑点,恐怕还正谋划着怎么能杀他灭口。   刘钦似乎找到了原因,但不愿就此让步,一定要用周维岳,再之后他便见识到了何为“群情激奋”,何为“冒天下之大不韪”。岑士瑜从没亲自出过面,但各路言官、给事中,吏部上下,甚至其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都来横插一脚,弄出的声势让刘钦明白,这哪里是冲着周维岳来?   他们是冲着他来的!   岑士瑜是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敲打他,让他别忘了自己即位之初的承诺,务必以安静为先。刘钦岂是受人辖制的人?从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了皇帝,难道还要看臣子的脸色行事?   他咽不下这口气,但后来周维岳本人也找到他,说自己安于县令之位,这些年做的也都是父母官,进入吏部做这个京官,一来人议汹汹,二来他自己也不习惯。他更愿意刘钦放他出京,继续做他的县令,为百姓多做一些实事,也是他之所愿。   刘钦听后,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让周维岳回去了。此后他再没提拔擢周维岳的事,但也没让他出京,就这么暂时搁置了下来。风头渐渐过去,但他心里可还一直没忘。   “我现在就连任命一二官员都不由自主,何谈其他?如果不能集权在手,独断朝纲,你怀里揣着的这本奏表,里面写的这些连一二项都做不成;反之召你进京,如果不为有所伸展,革故鼎新,只做这半壁天子,纵然是总揽乾纲,威福独运,那也无甚意味。”刘钦坦然言道。   薛容与答:“草民明白了。”   他也不是什么只读死书的腐儒,刘钦所言,他当然也明白。凡要推行各项改革,必须要有趁手的人、做事的人,有这些人忠心耿耿地效力用命,扫除障碍、推动实务、甚至只是造一造声势,才能言改言革。不然千钧之石,岂是一根手指能推动的?无朋无党,独善其身,那不如归隐首阳,不问世事,何必入朝为官呢?   因此不独刘钦,就是薛容与也是一般打算。现在他怀里的这份奏表,上面写的第一条便是改革吏治。这是为了清除积弊不假,可同时还是为了大浪淘沙,辨明同道,为日后的各项改革做好准备。薛容与清楚这点,哪里还会责怪刘钦?他这样问,只是想确认在刘钦心里,到底孰重孰轻而已。说到底,留同去异,若是当做目的,那是权术,当做手段,方才是真心为国。   现在他已经清楚了自己最关心的第一点,接下来便是让刘钦真正知道他们即将要做的是什么事了。   他正要再开口,忽然刘钦抬一抬手,示意他稍等,随后一个宫人小跑过来,向刘钦呈递了什么东西。   薛容与略有一些吃惊,看刚才刘钦挥退宫人、又命人把守的架势,刘钦应当是把他二人之间的交谈当做绝密,等闲之事绝不会来打扰。宫人既然在这时候送信进来,便说明是重中之重的消息,是出了什么大事?是朝廷的、江北的、还是关于叛军的?   他没有出声,一面忐忑地等待着,一面从旁观察着刘钦。就见年轻的皇帝展开信纸,同他所预想的一样,神情颇为凝重,但随后皇帝似乎一愣,那一瞬间的表情似乎不是惊骇、震怒,也不是如临大敌,反而像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再然后,皇帝笑了一下,比起开怀,更像是哭笑不得,把信纸折起来放在一边,抬起头重新看向他。   薛容与瞧见,皇帝向自己看来的眼神带着一种从没在他身上见过、也很少能同他联系在一起的柔软,却不是冲着他,更像是一点残迹,因为很快皇帝就整整神色,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模样。   刘钦道:“一点小事,先生继续吧。”又对正要退出去的宫人道:“一会儿无论什么事,都不许再打搅了。”   宫人领命退下了。薛容与从刚才的惊异当中回神,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失落。刘钦没有把那份情报出示给他的意思,他就也不便问,他一介草民,本就不当预闻朝廷大事,何况是那样的机密。   他整整心神,继续道:“陛下说决心要变,只是不知道这是多大的决心?”   刘钦一愣。   “陛下有多大的决心,朝廷才能有多大的变动。”薛容与看着刘钦的眼睛,“我大雍立国,已百又余年,已非建国初年一般气象。不客气地说,已是积弊丛生,沉疴转剧了。乡野之民田无立锥,城市小户居无片瓦,健儿无衣无粮、终日难得一饱,外敌虎伺,流贼蜂起,中朝大官却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藩表守将吃兵肉、饮兵血,以国用入自己私囊。如此下去,半壁江山又焉能长久?”   他话没说完,刘钦但觉一口气猛顶上来,脸上一时红了。   若他已经登基数年,恐怕会觉着薛容与此话是在指责于他,譬如今天在场的如果是他父皇,早把薛容与拉出去砍了,直接砍头、腰斩还不够,恐怕还要凌迟处死不可。但刘钦的皇位尚未坐稳,局面再坏,恐怕也怪不到他的头上,他闻言吸一口气道:“你说得是。请先生来,便是为此。”   “百年来人事关系盘根错节,各项政策制度叠床架屋,要是再在这个基础上修修补补,只能稍见成效于一时,暂慰自己胸怀而已,自欺欺人,实无补于国家。草民不敢不为陛下言明:草民先前所问的决心,是破而后立的决心。如果陛下不肯下定,仍然心怀犹豫,日后施行,短上一分,所有的一切怕都要付诸东流,再多的政令、公文,也都是一纸空文而已。”   他希望刘钦郑而重之地沉思良久,真正想明白了再来回答,但刘钦很快便道:“你所说我已想过了。江山半壁,我大雍虽未亡国,却已与亡国无异。盆盆罐罐都已经摔破了,再多碎几片又何妨?没有什么好投鼠忌器的,这个决心我是有的。”   他答得太快,让薛容与不由犹疑了。但他没法和刘钦说“不你还没有,你再好好想想”,他使劲盯着刘钦看,想从他眼睛里面看出什么。但刘钦的神情一向是这般,什么也看不出来。   薛容与只得最后道:“国逾百年,便有积弊,有积弊,就总有图变之人。王荆公曾有言道:‘朝廷立法,惠在弱、远、不知所以然之人;怨在强、近、能造作谗谤者。此陛下所当察。’此言得之,亦是草民想请陛下圣裁的。事情一做,定然议论丛生、处处攻讦,那时陛下可还能坚今日之心?”   刘钦经他一提,想起上一世薛容与也曾在刘缵的朝廷上主持过一阵改革,不知薛容与同刘缵是否也有像今夜的一番谈话,总之改革还是推行了。一开始两人都是踌躇满志,后来牵连的面越来越广,果然遭到群起而攻之。   薛容与和他用的那些人,一个一个不是被杀就是被贬,最后全都清除出了朝廷,轰轰烈烈的新政,最后便以惨淡、甚至惨烈而潦草收场。原来这样的结局,薛容与在最一开始就已料到。   刘钦看着薛容与,心里不由升起几分敬佩:此人是知道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犹自一意向前的,比起只凭一腔血勇便不管不顾,死也死得糊涂的人,岂止强了百倍?又想:你却不知,后面的攻击如何激烈,其实我比你还要更加清楚。   他为了安薛容与的心,郑重向他保证道:“你所说的,我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决不为人言所移。”   他此话说得甚是平淡,既没有什么信物,也不指天指地地发誓,但他两眼当中,分明坚定非常。薛容与不得不相信了——如果不信,那他就将变回与刘钦相遇之前的土雕木偶,徒然活在这个世上,与死了也没有差别。除去相信之外,难道世上还有他的第二条路走?何况摆在他面前的这一条是那样地诱人。   他看着刘钦的眼睛,将手中攥了许久的章奏递给他,缓缓道:“既如此,草民没有其他可说了。”   刘钦接过章奏,接过他的心血、他的希望、他的一切,然后在面前展开。   同两人相遇时的那个秋夜一样,这个夏日的夜晚没有惊雷电闪,没有瓢泼大雨,更不曾降霜降雪,就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晴朗的夜。而许多年后,薛容与垂垂老矣,想起这一晚夜半承明、君臣召对,午夜梦回,仍是禁不住地悲喜交集、心情激壮。   这是镌刻于他灵魂中的一夜,人死之后,若死而有灵,这烙印必将追随他于地下;若有来生,他作为婴孩诞下,也必然是诞生于这样的一夜。   是怎样的因缘际会,竟将他君臣二人送入同一个人世间,同一片皇天后土之下,送入今天这个夜晚!往后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剧变之中,在这怒涛间浮浮沉沉的每一个人,今夜可曾从梦寐中惊醒,听见历史的车轮从自己身旁滚过时,那一声声隆隆的巨响? 第159章   那一天,刘钦心里现出一个想法,就施行了,吻向陆宁远,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飞快地同他分开。   他是皇帝,理论上来讲,只要他愿意,只要不怕千夫所指、不怕亡国、不怕在史册上留一个千古恶名,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亲陆宁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这当然不是圣人之道所要求的,《帝范》中也绝翻不见,但后果总归是没有那么严重。亲陆宁远一下,他大雍不会为此而亡国,他也不是从此就成了荒淫无度的昏君,只是……   他吻完,同陆宁远分开些距离,两眼看着他,那时在他胸口当中的与其说是爱意涌动,更不如说是某种忐忑。   他当真不愿在这时想起周章,可是在今日之前,两世以来,他只吻过他这一个人,很多很多次,那些时候他也是怀着和现在同样的心情——在那一刻他很想做这件事,于是就轻飘飘这样做了。   他怀着按捺不住的爱意、欣喜、一点点期待,又装作云淡风轻、进退裕如地吻过去,有时候会被周章偏一偏头避开,演变成一场追逐,但没关系,最后他一样也会得手。   更多时候,周章没有来得及躲避、或者没有躲避,被他吻上去了,而在那之后,周章每每是什么反应?   如今,刘钦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陆宁远,似这等前尘往事是不必再回忆了。这些年来,他不屈不挠,周章也是同样。成百上千次,两个人谁也没有半分改变。直到今日,刘钦也没有变,他也没有后悔,可直身同陆宁远分开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便不受他自己控制地阴了一阴。   他已经看到,在即将到来的下一刻,陆宁远猛地沉下了脸,恨然向他瞪视,冷冰冰地说话,偏过头去,转身就走,再然后——这些都没有发生。在刘钦马上就要破颜一笑,给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个解释的时候,陆宁远忽然一跃而起,一个激灵抱住了他。   他被抱得太紧,甚至喘不上气,以至于在这片刻的功夫,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奋力挣扎而已。   刘钦坐在桌前,看向桌上的信纸。   薛容与已经回到馆驿,殿中只有他一个人。两人交谈彻夜,上朝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便下旨免了这天的朝会。他一夜没睡,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不感觉疲惫,但还是打算小睡片刻,免得过后没有精神,只是在那之前……   他向信纸瞧了片刻,又打开了。   那时,他把陆宁远推开——与其说是推开,毋宁说是同他稍稍分开一点。陆宁远像是一棵巨树倒下来死死压在他身上,他除非有倒拔垂杨之力,不然实难把他从身上彻底拔去。   分开之后,陆宁远两手仍贴在他身上,先是腰,后来又在他背上箍紧,抱着他格格而抖,想说什么话,却言不成句,脸上一时涨满血色,连眼睛好像也跟着红了。   竟是这样的反应,刘钦不由怔愣了。   他本来已做好准备,无论是找理由解释,是软声软语地道一声歉,还是怒气冲冲地质问回去,所有的反应像是搭在弦上的箭,已经蓄势待发,只待脱手之后兵来将挡了。可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能做,只是被陆宁远狠狠抱着,陆宁远那时使的力气,就好像是在缚一头猛虎。   他从没在吻过人后,反过来被人抱住。有那么片刻的功夫,他什么回应也做不出来,只是站在原地而已。   陆宁远太激动了,这激动像是冲过堤坝的洪水,已开始向着他的心里倒灌。他这时才忽然想起,他好像从没在陆宁远脸上见到过刚才那一瞬间在他眼前出现的神情中的任何一个,冷漠的、讥笑的、厌恶的、痛恨的、悲伤地忍耐着什么的,也想不到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是怎样一番模样,更想不到从陆宁远嘴里说出他刚才一瞬间预想出的一箩筐话——陆宁远曾经拒绝过他么?他曾对他说过“不”字么?   他一时竟想不起来,只是忽然想起那天,他被陆宁远从悬崖边上拉起,陆宁远也是像现在这样,发疯一般地使着劲,没完没了地抱他。   刘钦忽然又想吻上去,看陆宁远这次又会有什么反应。他这么想着,于是又这么做了,如果陆宁远不讨厌的话,如果他竟然喜欢被他这样对待,他一天便可以吻他百次千次——那有什么关系?   他含住陆宁远烧得像火一样热的唇,没有被推开,于是试着吻了更久。陆宁远呆呆地没有反应,不回应他,也不躲开,按在他身上的两手微微松了,除去止不住地发抖之外,他戳在那里,俨然一截木头。   刘钦觉着奇怪,那刚刚被风吹散的阴翳又涌了上来。又一次,他同陆宁远分开,想要打量他脸上神情,可是下一刻,陆宁远在他眼前忽然一矮,一跤跌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陆宁远那一刻正想着什么,只有看着他两眼通红,急切地盯着自己,虽然不见什么眼泪,却好像哭了一样。他怎么竟会哭呢?   刘钦不由一怔。他看着陆宁远,陆宁远也看着他,呼吸快得骇人,让刘钦觉着下一刻他就要昏死过去。但是没有,同之前多少次战场上面一样,陆宁远又一次死里逃生了。他勉力拽住自己的一角魂魄,坐在地上、仰着头,浑身震颤地问刘钦:“我……我也能亲你一下么?”   刘钦张了张口。如同被什么击中,说话时,他声音平静,可是仔细听时,竟然也轻轻地颤了起来。   “好啊。”   这句话如同一个号令,陆宁远闻金鼓而动,就待要从地上爬起,可心神激荡之下,左腿无论如何吃不住力,在地上扑腾着挣扎半晌,怎么都站不起来。   他手忙脚乱,急得额头上热汗乱滚,可无形中有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牢牢拴在地上。这场景似曾相识,刘钦看得好笑,这时却也笑不出来,但觉怜爱而已,忙俯身下去要扶起他,却马上被他扣住,用力一拉,反被他也给拉到地上。   拉扯天子已是重罪,更何况把天子拉得摔一个屁股墩?但除去把守在不远处,惊得目瞪口呆的朱孝之外,这会儿在场的人没人想起刘钦是什么天子,陆宁远忘了,刘钦自己也没想起来。   他被陆宁远拉下去,半边身子在地上,半边身子在他身上,摔得不可谓不疼,他却也不甚在意。陆宁远急匆匆地凑到他近前,鼻子几乎贴了过来,哆哆嗦嗦的鼻息已经喷在他的脸上,却忽地一顿,怔怔地在刘钦脸上看了片刻,然后轻轻咬住了他的嘴唇。   刘钦手指在桌子上慢慢敲着,把陆宁远的来信又读了一遍。   先前他嘱咐宫人,陆从宁远处传来的消息一律当做最紧急的处理,无论他在做什么,都要马上呈递过来。但他却没想到陆宁远才刚出征半天,就向他发来消息。   展开信前,他以为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甚至想过是不是军中发生了叛乱。莫非先属邹元瀚、后属辟英的军官当中有人不服,胆敢刚刚出征就造他的反?   他严肃至极地读罢了信,才发觉自己想岔了。什么都没发生,陆宁远写信说了今日行军的情况,说鄂王对他十分照拂,说下午时下了一小会儿雨,马蹄踩在土路上,一踩就是一个泥水窝窝。末了又问,能不能以后每天都给他写一封信?   刘钦看着他的字迹,好像就看到他汗津津的模样,看到他带着紧张、又带着期盼的两只眼睛——那天陆宁远刚亲过他时,就是这样一副神情。   不知道是因为从没亲过别人,还是太过于紧张,陆宁远咬住刘钦的唇,是把两片一起叼住了,一下就把刘钦的嘴咬得瘪了。但在刘钦有所反应之前,他又马上松了口,稍稍同他分开,打量他的神情。   在他看清刘钦表情的同一刻,刘钦也瞧见了他的,忽然沉了沉脸,把头撇了开。   他避开陆宁远的视线,把它们隔在脑袋后面,深深呼吸两次,心里的异样感却挥之不去,反而一霎时胀大到填塞胸臆。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被人主动吻来,他的心跳得竟这么厉害。   他避了一阵,马上便觉着不对,想自己为什么要躲,刚转回头去,陆宁远已经开始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我……”   在他的惊慌失措之下,刘钦便觉着自己似乎游刃有余起来,鼻子里哼出一声,打断他道:“马上出征,怎么没一点大将气度,像只小鸡小鸭似的?”   陆宁远怔怔然看着他,对他的奇妙比喻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又抱住他,耷拉着头垂在他肩膀上,鼻子往他颈窝里埋。   “我还以为……”他说了一半,没有说完,又道:“你真的……”又没说完。最后他不说了,只是一下下地抱刘钦,松一松手,又收紧了,松一松手,又收紧了,一下一下,翻来覆去,好像没有个头。   刘钦让他这样抱着,不由恍惚了。陆宁远没再说话,他却好像听懂了许多。慢慢地,他把手也放在陆宁远背上,用力抱紧了比他生得还要高大健壮、脊背比他还要宽阔的这只小鸡小鸭。   陆宁远忽然坐直起来,问:“我以后也能……也能这样么?”   “也能怎样?”刘钦哼笑一声,伸手将他汗湿的头发往鬓角一拂,用力一压,将他压到地上,跟着伏下去,深深地吻上了他。   刘钦回神,脸上不觉又带上一点笑意,想了一想,提笔写下回信,答应了陆宁远每天写信的要求,不过让他把紧急的和不紧急的区分开。至于来往驿使的花费……从军费里出,似乎不大合适,只能动用他内库里的钱了。幸好他刚看过,帑银颇多,还不差这点花销——   结果没想到还不出半月,就被新官上任的薛容与给抓了现行。 第160章   对薛容与的任命下来了,入了周维岳未能进去的吏部,接替崔孝先为吏部侍郎。   任命一出,一时间朝廷大哗。须知薛容与原先做官,最多不过一个小小的通政司经历,每日就是收发一下文书,再用一用印,如何直接就通了天了?   朝中绝大多数人只知道,新皇一登基就召他进京,却不清楚具体情形,听说薛容与入京后曾进宫与皇帝彻谈一夜的人寥寥无几,知道刘钦曾流落到宁国府地面、又曾暂住进薛容与家里的人,除当事人外更是只剩下一两个,因此听说薛容与一做官,便是这么大的官,众人不由咋舌,一时猜测什么的都有。   大多数人都想,定是薛容与这两年辞官归隐,让皇帝以为他寄情山水、心性淡泊、有名士风度,这才用他而不用旁人。   从古至今,皇帝不是都爱用这样的人么?越是拒绝朝廷征辟,越是不肯出仕,名望也就越高,皇帝就越要用你。你看唐朝时为什么那么多人动不动就隐居终南山?还不是为着此地离长安最近,隐够了年头、名声起来了,入朝做官方便?他薛容与没号准太上皇的脉,终永平一朝都郁郁不得志,却阴差阳错号准了今上的脉,这才能一跃而飞黄腾达,往后还贵不可言呐。   也有人翻出长安旧事,想起薛容与当初就是为荀廷鹤求情而劝谏太上皇,还曾尖锐指斥太上皇这样做是残杀忠良,惹得他龙颜大怒,这才被贬。看今上登基不久,就给荀廷鹤、陆元谅又追赠了哀荣,其态度可见一斑。用薛容与,说不定是为着他之前的那次劝谏。   一时间,有人暗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也说上几句,也有曾落井下石的人暗地里提心吊胆,怕新皇想起自己秋后算账,而其他曾为荀廷鹤说过公道话的人当中,除去泰然处之的之外,也有人偶尔会想,新皇是不是也会想起自己,给自己也提拔提拔,于是隐秘地期待起来。众人反应不一而足。   但无论怎么猜测,对薛容与的任命已成定局。   各科给事中这次没有怎么弹劾此事,也没第二次驳回刘钦的任命,一来是因为薛容与与朝中一干人等都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有些人防备他,远没有防备周维岳深;二来因为先前对周维岳的弹劾太过卖力,此时再掀起第二波,恐怕新皇再好的脾气也要发作。因此权衡之下,终于隐忍不发。   刘钦本来预想会与他们有一番交锋才能促成此事,没想到竟意外顺利,不由暗自庆幸,幸好周维岳一事上自己先前强硬,让它闹大起来,后又服软,让他们占一胜场,不然轮到薛容与,如何能这般顺利?   只是薛容与成为吏部侍郎,原先的吏部侍郎崔孝先就要调动了。他追随刘钦有功,本来也该升官,结果一拖至今,再拖下去,他都快要坐不住了。   他在吏部待了多少年,所有人都觉着他调动之后,十有八九是要直接做吏部尚书。前一任吏部尚书是陈执中,他已经死了多日,吏部暂由岑士瑜兼着,但他已有户、工两部,哪有以一人而身兼三部尚书的道理?况且这些日来吏部的差事,真正是崔孝先担着,岑士瑜只是挂个名字而已。   崔孝先马上就要高升了。这些天来他家里送贺礼的人,有的干脆便呼他为“天官”。这是朝臣对吏部尚书的一个雅号,取自周礼,拿来拍马屁再好不过。崔孝先也乐呵呵坦然受之,因为在他自己看来,成为吏部尚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还能有什么变数?   结果任命下来,他却成了工部尚书,而吏部交给了一个叫李章甫的老臣。   崔孝先震惊了。那李章甫是什么人?五十当啷岁,半截入土了,就比岑士瑜小了几岁,而且从没掌管过吏部,只不过在朝廷上有那一分半分的过得去的名声,怎么就突然做了吏部尚书?   而他呢?莫名掌管了工部,虽然也是六部尚书,身份尊崇,而且油水颇丰,但没有人事任免之权,毕竟照吏部差了一截。冬官如何比得上天官?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工部曾是岑士瑜的,经营多年,这不是要他虎口夺食么?岑士瑜岂会乖乖交出自己手里的东西?   得知任命之后,崔孝先先是大为不满,可是转念就想起几天前与刘钦的一场谈话。   那天,刘钦忽然以国事问计于他,言及朝中一应弊病,言语之间,似乎对现在的朝廷人事颇多不满。   他虽然从很早以前就追随刘钦,但刘钦用他,多是帮自己在朝廷中大造声势、弹劾异党等,鲜少像这样问及国事。崔孝先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整整心神,把刘钦说的每一个字都掰成两半来听。   只是他越听,越觉着不对。年轻的皇帝雄心勃勃,不满到这个份上,言外之意似乎是想把朝中一切都动上一动,尤其是人事——要知道动一个人,那便是砸多少个碗,动一串人,整个朝廷都要天翻地覆。水发船翻,谁能独善其身?   他身为即将接任的吏部尚书,实不乐见如此。在朝为官,讲究一个和衷共济,必要时必须发挥自己的影响,给别人提供一点保护,那也是应有之义。花花轿子人抬人,别人抬他,他也要抬别人,这么相互扶持着才能走得长远。   这么想着,他便不动声色地劝起刘钦,搬出先时成例、搬出祖宗之法、搬出现在的内外形势,劝刘钦当此之时还是海内休息、务求安静为上。对刘钦提出的问题——其中有些甚至还牵扯到他——他只能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说只能徐徐图之,劝刘钦处置好当前的急务,全力平叛,平叛之后,再厉兵秣马,对抗夏人。   他以为自己说到夏人,会正中刘钦下怀,没想到天子闻之不置一词,便让他离开了。他回家之后,想到这一番问对,心里颇感不妥,但想自己所说也没什么破绽,便又放心。   可是等任命下来,他不得不想,莫非刘钦如此为之,和几天前这一番话对话有关?难道他说错了话,吏部这才落入别人手里?让他去工部,还有什么别的深意?   崔孝先彻夜未眠,想了很久,渐渐品出一点味儿来。明摆着的是,刘钦迟早要动岑士瑜,不是今年,也是明年,尤其是刘钦想用周维岳却遭疯狂阻止而未能成事之后,崔孝先便更加确信,这样一个年轻气盛的皇帝,是不会允许岑士瑜这样的老臣始终骑在他头顶上的。   现在不动岑士瑜,只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但不成熟,不代表就完全不做任何处置,少不得要挖一挖他的墙角。让自己夺了他的工部,或许便是这第一步。   想到这一点,崔孝先心里一惊:如此一来,刘钦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了么?顿感不妙,但马上转念一想,此事虽然得罪人,但于他而言,毕竟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刘钦既然要他与岑士瑜相斗,就一定会在背后支持他,于一个臣子而言,有君主的支持,那便是立于不败之地,比什么都更重要。事成之后,那时朝中第一人是谁?还不是他!   他马上踌躇满志起来。若真要斗,岑士瑜纵然老谋深算,却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而另一面,岑士瑜得知刘钦的任命,同样也是一惊。以一人兼掌两部,本来就不是常例,刘钦任命如此,他不好不照从。纵然他能发动些力量在朝堂上为他张目,但毕竟会现出恋栈不去之态,那些虎视一旁、眼睛都看红了的大臣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死死占着两部,毕竟颇不得人心,纵然千般不愿,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出了这等事,他不能不怀疑刘钦是想违背一开始向他做出的政治许诺,要开始动他了。但一来崔孝先一向对他甚是恭谨,接任之后第一件事也是赶紧来他府上拜望,二来新任的吏部尚书李章甫是他的同年,两人有几十年的老交情,吏部到他手里,就有一半到了自己手里,拿工部换半个吏部,他也不算太吃亏,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   只是他心里难免不安,便进宫一趟,不是面圣,而是探望了太上皇刘崇。   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刘钦自然不会太过分,不可能幽禁起来,不让他和任何人来往。但岑士瑜去见他,附近宫人并不退开,只在旁边垂头站着,岑士瑜便知道,这定是新皇的耳目,两人说过的每一句话用不多久,必定都会传入新皇耳中。   一个多月没见,刘崇已见老了,两个老友相对,一时不胜唏嘘。刘崇瞥了宫人一眼,对他苦笑一下,岑士瑜少见他这幅神情,心里一时百味杂陈。他怕刘崇不知,将朝中近来的人事任免同他说了,刘崇却也已经听说,并不直接评价,只是道:“年轻人不安分,总要动上一动,你不由着他们,还能怎么办?”   他说这话大有颓唐之意,引得岑士瑜禁不住便想发问:“陛下难道心志全无了么?”可是还没问出来,便见刘崇看向自己的眼神颇有深意,不由一愣,知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便叹一口气,转去闲聊,替久居深宫的刘崇解闷。   刘钦不知有没有察觉什么端倪,但之后始终没找他的麻烦,直到又一条任命赶在他已经不再兼掌吏部、李章甫却还没接管的间隙当中,在崔孝先尚且实际掌握吏部大权时发下——   周维岳出京,仍任县令,任地就在他岑士瑜的老家江阴。   新皇终于动手了。 第161章   周维岳拿到主政江阴的任命,如何不明白刘钦的意思?这是把亲手讨回公道的机会交到他的手里,他当过那么多年的县令,从没有一次官印这样烫手、这样沉重。   他眼含热泪,向刘钦又一叩首,刘钦却说不忙如此,还有事情要嘱托于他,说完将一个早在殿外等候的人传进来与他相见。   这些天周维岳虽然在京城,但已是闲职,从没上过一次朝,也从不出入高门大户,对朝中人物只知其名,未见其面,不知道来人是谁,只是垂首恭敬肃立。   那人却对他一揖,他一愣,忙也回礼。刘钦道:“这是我新任命的吏部侍郎,薛容与薛逢时。薛大人,这便是周良翰了,怎么样,和你想象的可一样?”   薛容与答:“神骨磊落,比臣所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钦笑了,对周维岳道:“你此去江阴,不是单单去查岑士瑜一族,还有件大事要交给你。薛大人会慢慢对你讲。”说完示意薛容与,随后便不再言语。   人和人的相遇如此奇妙。薛容与在刘钦的乾亨朝,先经吏部而入相,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煊赫了整整一朝。周维岳却历任各个州县,终生与平民百姓打交道,一直到死,最高也只做了四品知府,没有脱离过那些基层庶务。   这本该没有交集的二人,却被刘钦一手推着一个,送到一处,在这一天相遇了。   薛容与对周维岳的正直坚韧敬佩不已,周维岳也被薛容与即将要做、和要他做的事情而深深地震撼了。两个境遇不同、眼界不同,人生的命运也大为不同的人,却在一次谈话之后成了莫逆,纵然他们此后一生只再相遇过一次,绝大多数时间里,彼此远隔千里,无论崇山阻隔还是横跨一条大江,无论相距多远,总能震荡起同样的心志,一千里便不过咫尺之间。   周维岳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动身了。   刘钦特意当朝召见了他,当着众人的面赐予印信,又命天子卫戍护送他出京,阵仗不可谓不大。他想,除非有人不想活了,不然绝不敢半道上对周维岳下手。他是天子着意关照的人,出京后有任何闪失,此事都绝不会善了,谁要是想杀周维岳灭口,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那边车马迟迟,江阴县上面常州府的官员却一早便收到消息。这些年虽然屡经人事变动,但方明俊任县令时的许多官员毕竟还在本府,知道当年的内情,也知道周维岳曾为方明俊奔走的事,见他如今重来此地,分明是想搅风搅雨,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厌恶,要是心里多想想,就能把人想走,那周维岳现在已经远走爪哇,不在此间了。   还有些人来得稍晚,虽然不认识方明俊,但却和周维岳打过交道,知道这人又臭又硬,活像是茅坑里的石头,想要搬走它,自己就得先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更何况京里的所有消息都在传,说是周维岳翻出之前的某些旧账,新即位的年轻皇帝才顺势除掉了陈执中,一时间,谁不在心里打鼓?   陈执中何等样人?这么多年经营东南,朝廷南渡以来,谁都给他几分薄面,可因为周维岳的三言两语,竟然说死就死了。如今周维岳又来到他们之间,他们前景如何,实在难以预料。搞不好要翻出他们之前的那些烂账,再搞不好,还会有人头落地,谁能说准?因此周维岳到达的大半个月前,整座常州府便已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了。   但是不愿意归不愿意,毕竟是天子面前曾说过话的人,面上的功夫总是要做的。按例,周维岳去江阴就职之前,会先来常州府拜见各长官,常州府的各长官却比他还要紧张,早多少天便一个劲地探听他到了哪里、还有多久过来。   而江阴县的一应属官,也纷纷做好了准备,该清扫的街道都清扫了,该驱逐的流民都驱逐开,该断的案子都先结案,早早做好准备,预备着给这位不同寻常的县令接风洗尘。   周维岳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到达了江阴县的。   他受命于天子,主政一方,不是靠什么人的提携,也就没有遵循先去拜见长官的潜规则,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来到江阴,而是伪装成行医的郎中,只带着一个奉命保护他的军官悄悄进入了县城。   几年前,为着方明俊的事,他曾经来过这里,对这里已不陌生。方明俊最后虽然死在别处,他的血却是洒在江阴这片土地上的,不知这里的百姓是否还记得他,不知那些亏心了的人们,夜里熟睡之时,牙齿可会格格而抖?   他因为离开得太久,怕许多事情自己不清楚,便在各个街巷之中探查。忽然听见一处有争执声,他向旁边的桓龙使个眼色,桓龙会意,同他一道上前查看。   走得近了,便瞧见一个彪形大汉把一个老头摔在地上,挥拳便打。他那拳头大如碗,老头身体瘦如柴,刚遭一拳便受不住,向后飞出去数尺远,栽在一只大筐上,连人带筐一块倒了,筐里果子骨碌碌滚了一地,有一颗正停在周维岳脚下。   周维岳问:“这是怎么了?”   大抵是平时没人会来管这种闲事,围观的百姓虽多,却一直没人出声,只默默看着,周维岳声音不大,却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时间,所有眼睛都向他看来,那大汉也顿住本来要往老头那里走的脚,转过脸来看他。   “呦,哪来了个闲人?”   “爷爷!”   在他说话的功夫,一声惨嚎几乎同时响起。就见一个女娃,八九岁大,扑向倒在地上的那个老头,趴在他身上,一边哭,一边拉他的手、摸他的脸,想拉起他。老头被打歪了嘴,两颗牙飞到地上,嘴里淌血,“哎呦、哎呦”着爬不起来。   桓龙往前一步,站在周维岳身前,问:“国有国法,怎地光天化日之下殴打老人?”   其实若是有经验的,听见“国有国法”这四字官腔,就能想到来者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尤其是现在早收到周县令已经进入常州的消息,却迟迟见不到人的特殊时候。但大汉显然想不到此处,即便想到了怕也不管这些,挺着胸往前一顶,“我该干啥干啥,怎地?关你屁事?”   顶到桓龙身上,桓龙却纹丝不动。   那大汉一奇。他见桓龙身上远没有自己这一身腱子肉,本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谁知一顶居然没像预想的一样给他顶飞,顿感大丢面子。本来只是想恐吓,这下当真不能忍了,脸上横肉一拧,两边嘴角向下撇去,也不打招呼,挥拳便往他身上砸来。   桓龙是刘钦特意派来保护周维岳的,原本隶属于太子牙军,刘钦登基之后便入了羽林,虽然临行时刘钦曾叮嘱他要听周维岳的,但他却并不怎么把这个小小县令放在眼里。他身为天子卫戍,从来只听两个人的命令,一个是天子,一个是长官朱孝,至于周维岳,两人但以好友相处而已,因此动手之前未曾看他面色。   幸好周维岳一向自视不高,也就不以为意,虽然不打算一进江阴就同人动手,引起旁人注意,但形势如此,也没法再让步了,便由着桓龙去了。   在两人打架的功夫,他走向那老头身边询问情况。老头被打得七荤八素,说不出话,他孙女年纪又太小,伏在爷爷身上只是大哭而已,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周围百姓刚才不吱声,现在却颇为热心,纷纷向他讲述前因后果。   原来这老头是附近的村民,进县里卖果子,被恶霸魏大看上,准备全部拉走,老头反抗,便遭了打,事情简单得很。城中恶霸欺男霸女之事,哪里都有,周维岳问:“怎么不报官?”   他想,莫不是因为自己未到,县里并不理事么?一时有些暗悔,想路上要是再走快一些就好了。谁知百姓却嗤笑着回答:“外乡人吧?魏大是什么人,还报官?”   “就是!你和你朋友来江阴是来办事?哦,走方的郎中,那你还是快走吧,再不走怕就走不了了。”   “哎!怪我,老李第一次让我带到圩上,我没和他交代好,哎,怎么就赶上他了……”说着,有人上前扶起那个老头。   周维岳心里奇怪,正要追问,那边桓龙已经把大汉给抱摔到地上。他身材虽然远不如那大汉胖大,从上到下却都是精肉,身手又好,懂得如何发力,同那大汉相搏,从一交手便占上风,虽然没有一上来把他打趴在地,但打他时也同戏耍没什么两样。   那个叫魏大的让他摔在地上,懵了半晌,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了一个“你”字,让桓龙威风赫赫的眼睛一瞪,又吞了回去,竟转头便走,一面走,一面撂下狠话,“你等着!你等着!我要你死!”   桓龙并不追逐,只冷哼一声。   周维岳见这里聚集了很多人,似乎都认识那个魏大,便留下来向众人打听情况。百姓见他们打跑了魏大,又高兴、又担忧,有些人预感不好,从地上捡了几个果子便悄声离开了,还有的胆子稍大,七嘴八舌地向周维岳讲起来。   周维岳听了一阵,心里已经有数,怕这样耽搁下去,一会儿引来县衙的人,就同百姓们作别,见那被打的老汉自己无法行走,问明了他家里住在哪里,准备送他回家。   那扶他站起的是同村的村民,今天一起进城卖货,见周维岳热心,索性把摊子收了,替他带路。桓龙抱起老汉,周维岳牵着女娃的手,和他走了足有小半日,日头偏了才到了他们村。   村民们都来围观,问明是怎么一回事后,都恨恨而叹。老汉的儿子刚从田里回来,见老汉成了这样,锄头往门口一扔,跑进来看,得知之后,气得咬牙出血。刚才带周维岳进村的村民问他不是郎中么,请他帮忙给老汉看看,周维岳一愣,不得已道:“其实我不是郎中,来江阴是办事的。”   村民们只好请了村里的大夫给开了点土药,喂老汉喝了,还有一些外敷在嘴上。   过不多久,老汉转醒,握着孙女的手默默流泪。周维岳问老汉儿子:“想报官么?”   “想!”老汉儿子道:“俺没报过官,咋报?报了人家会理么?”   周维岳道:“你放心,一定会理的。”   当晚他在老汉家住下,和桓龙住一间房。夜里没人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包裹,递给桓龙,“魏大是条地头蛇,背后似乎还有些人,我去报官,可能会有些麻烦。但也没有关系,我正要看看这里面情形如何。这官印你先收着,明天在公堂上,如果我打这个手势——”   他说着,扬了扬手,“你就把此物当场拿出。如果我没动,你就也不要动,和别人一起离开就是,千万把东西藏好。”   “我要是进了牢房,三天后你就说是我的亲朋,过来送饭,来的时候把这东西拿上。但要是他们也在抓你,你也不用管什么三天不三天,情势急了,向他们出示便是。”   他怕桓龙三天后没有银子打点狱卒,进不来监狱,便将自己包袱里仅剩的碎银全都给他。   桓龙自己也有包裹,不缺什么钱,不要他的,周维岳把银子放在床上,道:“我下狱之后,身上的东西都会被搜刮走,岂能带在身上?留在你这儿,要是最后还有结余,再还给我也就是了。”   桓龙没再强争,见银子不多,也就收下。   第二天,周维岳果然和老汉儿子一起,被投入了江阴监狱。 第162章   第二天一早,老汉的孙女托亲戚照料,周维岳带着老汉和他儿子一起去县衙告官。   为了以防万一,桓龙暂时等在县衙外面,混在围观的百姓当中。江阴现在虽然没有县令,却正常升堂,周维岳让衙役们带来大堂,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吏整整帽子坐在了堂上,一拍惊堂木,问他有何事求见。   周维岳知道魏大背后恐怕有什么干系,故意隐去他的名字,只言圩上有恶霸抢夺百姓财物,还当街打人,更又把老汉的伤出示给堂上众人。被打掉的那两颗牙,也用手绢包着,呈给堂上的大老爷。   堂上老爷搓了搓手,现出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忽然又一声轻咳,整肃了面色,把声音压低压沉地道:“且呈上来!”   旁边的衙役便上前去,从周维岳手里接过牙,递到他的手里。老爷往手绢里一看,又黄又黑两颗大牙上,还沾着干了的血,别提有多恶心,紧了紧鼻子,赶紧让人还了回去。   他又清清嗓子,让周维岳把那日情形详细说来。周维岳便对他讲了,老爷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等他说完,手中惊堂木又是一敲,正气凛然地道:“好一个欺男霸女的大胆狂徒!本县非整治整治他不可!他长什么模样,可知姓甚名谁?嗯?速去传来!”   周维岳道:“草民也是外乡人,行医至此,路遇不平,这才出手。对那人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名叫魏大,城西人士,说话操本地口音,生得十分胖大。听闻此人在县里一向有名,就是本地的几岁稚子也听说过他,大人可将他传来,与草民当堂对质。”   一听这个名字,但见堂上的老爷像是霜打过的麦苗,一时萎蔫倒伏,一蹶不振,又像是戳了个洞的猪尿泡,刚才还鼓胀胀的威势,一下瘪得再不见踪影。   他气势一短,人也跟着小了三分,原本穿在身上的官袍官帽全都大了,在身上挂不住。他赶紧伸手扶了扶帽子,像喉咙有病一般,又咳了一声,然后道:“呃——”   他长拉了一音,似在措辞,“本县只是县丞,前任县令走了,继任的新县令还没到任,这才不得已暂代几日。你报的这个案子也不急,又不是什么人命大案,等县太爷来了之后,他老人家再亲自审理。你回去等传见罢!”   说完站起身,给衙役使个眼色,便要他们高呼退堂。   此时县衙外面的百姓已经多起来,听说被告的人是魏大,都不肯走,一传十十传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后来的没听见具体是什么事,先来的人便给他们解释,还有人当时就在现场,描述起来更是绘声绘色。热闹一起,人便越聚越多。   等县丞起身,眼看着要退堂,众人当中响起一阵嘘声,在后排的有人小声骂道:“憋那么半天,以为是个多大的屁呢,还不是把屙出来的屎又给坐回去了?”众人又是笑,又是骂,但已经见怪不怪了,正待散开,那边周维岳却说了一声,“且慢!”   县丞、百姓,所有准备离开的人都顿住了。   周维岳在堂下道:“听闻朝廷近来发下新规,要求各府州县长官,百姓但有讼狱,除非特别棘手的,其余的务必三日内审理明白。大人如何就这么退堂了?”   这是他在来江阴的路上听说的。如今在京城里,新上任的吏部侍郎薛容与已经开始做他的那样“大事”,这项新规定便是其中之一。他自己不是做事的人,又要求得那样急,许多知府知州知县听说后都在心里暗暗骂他,周维岳不知旁人如何想,他听说之后但有一个念头:原该如此啊。   须知别人来报案,无不是有冤情的,哪怕是邻里口角,那也存着个是非曲直。于这些报案的百姓而言,没有一样是不急之务,他身为父母官,自然能早一天解决,便要早一天为他们解决。   只是他只能管自己一县之地,薛容与却能凭借天子威灵广告四方,要求别人也这样,于他看来,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这会儿他搬出新发公文,县丞马上便哑口无言,上下打量他片刻,估计心中正在猜测他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周维岳坦然与他对视,片刻后,那县丞不知为何觉着心虚,滴溜溜地转开了眼。   周维岳又道:“魏大当街打人,许多百姓都能证明,被打的苦主也在这里,可说是事实俱在!大人虽是县丞,但既然暂管一县之事,便不该置之不理,传唤魏大只是片刻的事,他来之后,大人一问便知来龙去脉,何必要等县令到来?”   他这样一说,在外面围观的百姓壮了胆子,也一齐叫嚷起来。   “就是!传魏大!”   “有种你就传魏大!”   “我当时在场,我看见了,就是魏大打人!”   县丞顿感骑虎难下。这会儿要是退入后堂,虽然这些百姓断不敢追进来,但往后他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摆。江阴县就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谁不认识谁?他今天就这么逃了,都用不着转天,今天下午就要都传开了,他都能想到自己走在衙门里,那些衙役捂着嘴偷笑的模样。   他索性将心一横,转身后来,抓过桌上惊堂木又是一拍,“传魏大!传魏大!”怕自己声音不够大,特意高声又喊一句,给众人听个明白,“把魏大给本县传来!”   魏大这会儿早就听见风了,没等他传,人已经在往县衙里赶。昨天那两个多管闲事的外乡人,他着人找了一宿都没找到,现在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把他告上县衙。旁人告诉他时,是当成个笑话对他讲的;他自己听时,也一样是当一个笑话听。这些人是耗子舔弄猫腚眼,大了他们的胆儿了,敢在狮子脚上剃毛,老虎脸上拔须子,昨天放过了他们,今天还能再失手?当即带人去了县衙。   于是县衙里边,刚着人去传魏大没多久,就见魏大气冲冲杀了来。他刚在街角出现的时候,就有百姓大声呼喊:“来了,来了!”等他靠近,人群像是被什么透明的东西弹开,不自觉向两边分散,中间留出一个空隙,专门等他经过。   魏大昂首挺胸从过道里进了县衙,见了周维岳道:“就是你状告我?”   周维岳道:“当日的情形——”   “当日的情形便是,”魏大截走他话,声音比他高上十倍,因此他一出声,就谁也听不见周维岳后边的话了,“我在市集里走,忽然就被他和他的同伙缠上……他同伙呢?还有一个呢?”   周维岳道:“我们也是偶然相识,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魏大往他脚边上啐了一口,“让这小子跑了!昨天和我打架的时候不是能耐么?倪小林,我问你——”他拿手指着县丞, “一个巴掌拍不拍得响?他告我打人?我还要告他呢!你看,给我打成什么样了——”   说着,他握着衣襟往两边一扯,露出黑黢黢的胸口,胸毛之间,隐约有一个红巴掌印。他给倪小林展示过,又转过去给堂下百姓看,转动着身体时别人瞧见他背上其实青紫得更加厉害,只不过他自己没看见,好像到现在也不知道。真是蠢猪死牛一样,皮厚肉紧,看不见的地方便不知道疼。一时有百姓在堂下匿笑,在心里暗暗叫好。   桓龙换了一身衣服,混在百姓当中,沉着脸往前踏了一步。前面百姓觉着有人挤他,没回头给他一肘,他一时回神,忍下了这一口气,继续观望。   魏大展示够了,把衣服一披,也不扎紧,敞着怀袒胸露(河蟹)乳地又道:“看吧,你还抓我?我看第一个就要先抓他!在这里恶人先告状,指摘起我的不是来了……”   倪小林对着他连连打眼色,魏大一开始看不见,后来会意,忽然一服软道:“但我确实也动手了!我打人,我服抓,来吧,来吧!”   倪小林见他配合,暗松一口气,喝道:“还不给他枷起来!”左右衙役犹豫着,一时竟谁也不敢上前。   魏大见状大笑,在堂中转圈走了几步,让衙役赶紧抓自己,走到哪,哪的衙役就低下头不看他,就是谁也不动手。   魏大嘲道:“都瞎啦?聋啦?没听见县丞说话?啊?”   倪小林猛敲惊堂木,催促衙役赶紧动手,好半天才有人犹犹豫豫上前,把手按在魏大肩上,带着他去了后堂。   魏大临走之前,还回头别有深意地向周维岳看去一眼。周维岳面无表情地也看了看他,心里已含了怒气。   好横的人!竟敢在县衙如此撒野,这江阴县现在竟是这般光景么?只是一个小人物就能如此,岑氏子弟又待如何?   那边厢,县丞倪小林又向他一指,“把这个寻衅滋事,搅弄是非的人也给我抓起来!你刚才用一面之词骗过本县,其实自己分明也动手打人了,有什么事,走,进牢里说去。退堂!”   衙役一左一右架起周维岳,把他两手反剪在身后,对他可就没有对魏大那般客气了,使的力气简直想要扭下他的胳膊。   周维岳一介文人,常年缺衣少食,生得干瘦,让他们这么一架,登时气短,一句话没说出来,稀里糊涂就让人带下堂去了。   只是他到底还没失意识,知道桓龙在外面,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桓龙瞧见,把怀里东西紧了一紧,急匆匆离开了。 第163章   转进后堂,押着魏大的两个衙役彼此瞧瞧,互相使个眼色,随即将手一松,齐齐退到后面。魏大活动了下肩膀,回头向两人一人看了一眼,眼光照到谁身上,谁就讪笑着低了头。魏大哼一声,也不用人引路,转头自顾往前走了。   他进到内屋,便自己坐下,抓起桌上茶水就往嘴里送。倪小林亦步亦趋地跟他进了门,却在桌前站着没坐,神色也有点讪讪的。   魏大喝茶时候,对桌上杯子一眼不看,是抓起茶壶嘴对着嘴嘬壶口喝,倪小林看得肉酸,忙冲衙役一摆手,让他们赶紧再去沏一壶新茶。   衙役忙不迭去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倪小林问:“大公子还好吧?”   魏大掏掏耳朵,“好。”   倪小林又问:“二公子还好吧?”   魏大放下手,在眼前看看,食指扣在拇指后面一弹,把黄色的耳屎弹在地上,指甲里剩了点,他又拿另一只手指甲扣,“好。”   倪小林又问:“三公子……”   魏大翻个白眼,“问这么多干什么?和你有关系吗?”弹完耳屎,他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面,两手往边上一撇,搭在扶手上。就这么软了骨头瘫坐着,看着也比站在他面前的倪小林大了一圈,“你只管你自己那摊子就得了。”   倪小林应道:“是,是。”   “刚才那不长眼的……”   “你放心,”倪小林使劲一笑,两眼边上的的皱纹绽出花来,一边一半,两边刚好拼成一朵,“就包在我身上,肯定给这不长眼的外乡人一个教训,让他夹着尾巴……”   “弄死他。”魏大神情一狠,脸上横肉挤出两只冷冰冰的小眼睛。   倪小林一愣,下意识道:“这……”但不敢说个“不”字,只得又道:“是,是。保证让他再不在你眼前出现。”   衙役把新的茶水送来,滚烫,魏大伸手一抓,被烫了下,给衙役一脚踢翻,不多再留,骂咧咧走了。衙役从地上爬起来,对倪小林嘿嘿一笑。倪小林心烦意乱,不但没跟他会心一笑,嘉奖他一番,反而挥挥手给他赶走了,嘴里连道:“去去去!”   衙役一头雾水地走了,边走边心里暗道:狗咬吕洞宾!下次魏大再来,我非给他留到明天不可,你就受着吧!   倪小林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在屋里转了两圈,去到牢里看那个新关押的犯人。   周维岳不过一个江湖郎中,身份既低,犯下的又不是什么杀人大案,于是住监狱也住不了什么单间,只能和十来个人关在一起。   他身为多年的县令,常常审理各种案件,对县里的监狱并不陌生,但自己住进来还是第一次。他和老汉、老汉儿子三人一起被扔进栅栏后面,里面的犯人就自觉给他们让出一块空地,拿眼睛看过来,没人说话,周维岳便知道,这些应该都是身上有各种官司的普通百姓,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衙役在他身后落锁,很快就离开做自己的事去了。同监舍的百姓们彼此瞧瞧,渐渐有人说起话来。   周维岳平时不是话多的人,闲居长安的那段日子常常一整天也不说一个字,但下狱便是为了了解江阴的真正情况,于是便同他们热切攀谈起来。   他说自己是走方的郎中,是个外乡人,来这里行医看病,路上遇见魏大欺负卖果子的老汉,就站了出来,还有一个路上遇见的朋友,不知道做什么的,身手很好,看不过眼去,教训了魏大一通,结果双双遭其记恨。今天他带着卖果老汉来报官,县丞不分青红皂白就判了他们有罪,给他们扔进大牢里面,魏大也被关押,但不知道被关到了何处,一直都没再看见他。   百姓们一听便纷纷道:“他哪能被关押?你们让人骗啦。”   “别说倪小林了,就是县太爷来了,也没胆子关他啊。”   “你们得罪了他,那可完了。在咱们江阴,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他……”   他们一听周维岳的遭遇,不知为何全都十分激动,看向他的眼神又遗憾、又同情,还有几个幸灾乐祸的。   周维岳问:“为什么不能得罪他?这魏大是个什么人?”   几个百姓面面相觑,不知道他竟无知到这种程度,但又好像并不方便说,一时都不做声。   过了一阵,其中一个憋不住道:“哎,外乡人,这魏大是什么人,我只和你说一条你就明白——你没听过他,但岑家你总听过吧?”   周维岳暗暗地一震,“当然听过,别说是到江阴之后,我还在宁国府外边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怎么难道……”   “是了!”另一个百姓接口道:“那魏大就是他们家养的一条狗!”说着愈发放低了声音,“半座城的商铺都要给他交钱——”   另一人插话道:“剩下半座倒是不用,因为本来就是人家的。”   前一个人被插话了,也不介意,接着又道:“说是给他,其实都是经他过一遍手,给岑家的。那都是人家的产业。”   周维岳想要追问更多,百姓们却不肯多说了,有的是因为心怀顾虑,有的则是干脆说不明白。幸好和周维岳一起被关押的李老汉和他儿子李方都是本地人,口音接近,代周维岳同他们聊了一阵,彼此熟悉起来,周维岳才大致明白了一些情况。   他们聊及被关押进来的原因,竟然各人有各人的冤情。   有人是前些年赶上荒年时走投无路,被迫把家里的田地给贱卖了出去。城中最大的富户、最能出得起钱的,自然首推岑氏,别人就算能出得起买田的钱,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头。荒年地贱,这时候买地能把价格压得极低,等年成好了,那是十倍二十倍的收入,这时候只要有本金,谁都知道现在买田是个好路子,但这么好的赚钱路子,他们岂敢染指?只能让岑氏把大片大片的好田都买了,自己在旁边捡点边角料。   这户人家贱卖了地,是拿了笔钱救急,但好几张嘴吃下去,那么点银子迟早被坐吃山空,为了以后的生计,只好给岑氏当佃农,地还种自己的那片,不过地里的东西自己只能分到一点,就这么一分一分扣着,好容易攒足点钱,想赎回自己家田,没想到对方要价居然翻了二十倍。   卖地容易,再想买回来就难了。他们不愿意一直当佃农,想着怎么也要赎回自己从祖辈就种下的地,为着有钱,只好又借了岑氏放给他们的贷。结果田是赎回来了,哪成想利息越滚越高,一直滚成了他们借之前完全无法可想的天文数字,一家人这辈子都还不上了不说,往后子子孙孙传下去,越传就差得越多。   最后田又被收回,还欠了更多的债,又成为他家佃农,这次要世世代代为岑氏家打工。他们觉着受了骗,不服,和周维岳一样,告给官府想要个道理,结果县令都没见着,就被魏大带人打了一顿,挨打后就关在这里。   周维岳听了,只觉义愤填膺,谁知往后又听了别人的,这才知道这人经历就是放在这间牢房里面,也不算多么出奇,要是放在整个江阴,恐怕更是冰山一角。   还有人是河退水,退出来岸边几亩他家原本的水田,结果被岑氏看上,就强占了去,说是他们的,打官司打不赢,被扔进监狱;有人则是家里女儿被哪个子弟看上,给糟蹋完了又不肯娶,羞愤跳河,家里两个哥哥去讨说法,全被打得残废,母亲气急攻心死了,父亲告官被投下狱;还有人则就是路上冲撞了岑氏家仆、或是发生了什么口角,就被扔到这里来了,每人都缘由都不太一样,据说别的监舍还有更多。   周维岳只气得嘴唇发白,簌簌而抖,一个没坐住,往后便倒,被李方眼疾手快扶住,这才没摔在地上。李方惊问:“恩人,怎么了?”周维岳缓过口气,自己坐起来,喃喃道:“可恶、可恶!”   在方明俊给他留下的资料当中,这样的事情其实屡见不鲜,可是亲眼见到这些人,亲耳听他们说话,亲身体会他们在自己面前或叹息、或流泪、或愤愤不平地跺脚、或麻木地摇头叹气,他心里便又是另外一番滋味,愤怒已极,难以言说。   就在这时,刚刚在堂上的那个县丞倪小林下到地牢来了,装模作样地在各个监舍巡查一番,就走到了他面前。他视察的时候,刚好是用饭时间,每个犯人都给一碗稻壳饭,周维岳也分到一碗,只不过他那碗稻壳格外的多,又有碎石子,基本没有几粒米。他安然拿筷子挑着吃了,左右平日里也只得三分饱,吃这么一些于他而言十分正常。   附近百姓已经和他熟了,见状都知道这是牢头要整治他,如今县丞亲自来了,他还不赶快服个软?纷纷推他、给他使眼色,周维岳只当不见,见倪小林过来,抬头与他对视。   有人在后面小声劝:“你别这么强项,小心魏大弄死你!”   周维岳在地上坐如山岳,看着倪小林大声道:“国有国法,我不信朗朗乾坤之下,会有人胆敢公然颠倒是非,草菅人命!”   倪小林亲自过来看他,就是隐隐感到他身份并不一般,担心抓这人抓出什么问题出来,这才特意跑这一趟。见周维岳一身凛然正气,不由愈发地心里打鼓,鼓起威势叫了一声:“大胆!”声音高亢,在大牢里面回声阵阵。他看看左右,又道:“你不过一个江湖浪子,竟敢大言不惭,张口国法,闭口是非……你到底是什么人,还不速速从实交代!”   他这样恐吓,其实是想逼迫周维岳道出实情,交代他的真实身份。可周维岳并无此意,刚才那般出言,便是要引他忌惮自己身份,不敢在牢里害自己性命而已,闻言只鼻孔朝天,并不搭理。   倪小林心想:不给他点苦头吃,他恐怕交代不出来。况且不管他是什么人,现在是他自己不肯自明身份,要是有得罪之处,需怪不得我。便怒冲冲让人给他换了监牢,拂袖去了。   周维岳让人扯出来,押着走了一阵,扔进另一间监牢里面。这次里面的人只看面相便不是寻常百姓,看见了他,便像野狼看见兔子,两眼当中冒出凶光。狱卒一个示意,他们便围上来,不由分说将周维岳给揍了一顿。   周维岳从没挨过打,身体又弱,没有还手之力,只有死死护住要害,任人拳打脚踢。后来要害也护不住了,只觉一拳一脚落在身上,雨点一样,不知道下了多久,再醒过来,已经让人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无一处不痛,嘴边地上、胸口上都是血,不知是牙龈破了,还是让人打得呕出的血。   他一言不发,一点点爬起来,理理衣衫盘膝正坐,一身凛然不可侵犯之气,让左右犯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没再找他的茬,互相使个眼色,退到一边,不远不近地打量着他。   倪小林离开后其实并没走远,躲在一处悄悄看着。见周维岳如此气度,更加感觉非同一般,忙叫过来一个狱卒,让他打声招呼,别再对这人下手,先观察几日再说,然后忧心忡忡地走了。   谁知道几天之后,魏大又想起这人,随口一问,听说他竟然还活着,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杀到县衙,亲自过问这事。   倪小林正焦头烂额,不是为周维岳,是为原定已经应该到了的县令到现在都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是路上让土匪杀了还是自己偷跑到哪里去了。上面的宁国府不仅不给他给解释,更不帮忙,反而一个劲地催问他,好像他能大变活人,而且因着建康近来推行的新政,还没完没了地催他各个案子的情况,给他催得一个头两个大,若非手里的是只难得的铁饭碗,真想给它砸了。   他心情正恶间,魏大又来咄咄逼人,赔着笑好说歹说,怎么说都不通,他火气也不由上来,夹枪带棒地道:“你这头顶就一片云,我这上面可有两片。扯一片遮不住天,我做人总得留上一线,奉劝你也别太招摇,免得给主人结怨。”   他说得已经尽量委婉了,可魏大是什么人,哪里让人这么顶过,当即将脸一沉。他一向瞧不起倪小林,只是因为有用他处,才勉强有几分好脸色,见他居然胆敢顶撞,当即冷冷回道:“你一个芝麻大点的县丞,连官都不是,真要搞你,一只手就捏死了你,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摆上臭架子了?”   “什么一片两片云?我魏大就是岑家的一条狗,还怕人说?”他说得理所当然,甚至理直气壮、荣幸无比,“可你呢,连当狗都没这个资格,你还想看门护院,撒泡尿照照自己看有没有这个能耐?看你还算机灵,才留你可现在,不然有的是人想要你这个缺,你以为你算个屁?你屁都不是!”   倪小林气得浑身发抖,可偏生魏大说的他一句也反驳不了。他的确什么都不是,他是什么?地上的一块烂泥,泥里的一株小草,朝廷、岑家两片云哪片遮了太阳,他就要黄死,两片云不给他下雨,他就要干死。魏大看他不顺眼,一把给他薅了,那都没有什么云不云的,他只有死得更快。他是个什么东西?   “那好……我给你带下去,”他压抑着浑身的颤抖,也压抑着声音几乎咬着牙道:“你自己杀他。左右我……”他没继续多说,僵硬着脸想挤出个笑,没笑出来,引着魏大往关押周维岳的地牢里走。   魏大在他后面,那几步走得简直龙骧虎步,他不回头、不拿眼睛看,只拿耳朵便能听出来。把魏大带到周维岳牢门口,倪小林就退到一旁,心想:杀吧,杀吧,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天塌了有你个高的顶着,砸不到我头上。   但赌气过后,心里还是觉着不妥:万一岑氏舍不得看门狗,到时候把自己推出去给他顶罪怎么办?可看魏大的模样,今天怕是不能善了。   魏大看周维岳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就囚服上有点血,看着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了,明白倪小林对自己阳奉阴违,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他让人打开牢门,自己走入进去,抓着周维岳的领子,从地上扯起他。   “你小子命还真大,怎么样,这几天还好受么?”   周维岳淡然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魏大没听过什么《正气歌》,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文天祥,只知道看他这样子是还没服自己,把他往地上一摔,啐道:“硬骨头!”又道:“正好,我最喜欢硬骨头。”   他已经忘了周维岳之前得罪自己的事了,眼下只想听他求饶,拔出刀来在他眼前比划两下,明晃晃的刀锋正对着他。“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答不对了,我就砍你身上一个地方。”   周维岳置之不理。   魏大在他手上比量两下,见他手瘦得鸡爪似的,暗道我要是一下就砍断他一只手,他未必能再抗住几下,一会儿还是一根一根手指慢慢地砍,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软了。   他问:“你服我么?”   周维岳不答。   魏大脸上一沉,刀跟着落下。但见白影一闪,周维岳左手食指已经滚到地上。手掌上还留着一小截手指,洞里忽忽地往外淌血。   周维岳浑身猛地一个哆嗦,脸色霎时白了,却居然硬挺着一声没出。倪小林一样白了脸,禁不住往前一步,却不敢拦他,忌惮着魏大手里的刀。他怕一句话没说对,这刀片子就不是冲周维岳去了,而是要落在他身上。   魏大愈发不快,又问:“你服我么?”周维岳照旧不语。魏大又是一刀,周维岳左手中指跟着落地。   倪小林脸色雪白,不忍再瞧,偏开了脸。周维岳牙关紧咬,浑身一阵一阵哆嗦着,喉咙里只轻轻一响,再没发出别的声音。   魏大脸上歹斗毛颤,手心握刀纹飞,面上一狠,第三句就要问出口,突然有小吏跑过来对倪小林道:“大人,县令到了!”   倪小林一惊、一喜,又一惊,急问:“县令到哪了?”这失踪了多日的县令偏偏在这时候来,好巧不巧也算刚好解围,但眼下这烂摊子事,到时候还不知如何解释,听说新县令是皇帝面前的人物,他能轻易放过这事么?   “就在县衙,”小吏回答,“他说要马上下牢里来看。”   说话间,两个主簿和就几个县吏半迎半拦着一人进来,几人脸上俱都又是逢迎、又是为难的神色。居中一人威风赫赫大踏步而来,倪小林尚不认识,一旁魏大已经惊呼一声,“你!”来人竟是那天当街打他的人。   桓龙举起县令官印和朝廷任命文书,高声道:“我不是县令。”说着一指周维岳,“牢里这个才是!” 第164章   刘钦接到从江阴传来的消息时,建康的一应改革已经开了个头。   薛容与早在数年前的那份章奏中,其实就已经将他的所思所想基本写了个清楚,只是那份章奏当初便不受重视,又有了年头,此时能想起它来的人寥寥无几,知道其内容的就更没有几个。   众人看薛容与在朝堂上折腾起来,一开始并不觉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局的前奏,只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借着天子非同一般的宠幸好好折腾一番,在朝堂上面立威,正自冷眼旁观。   薛容与自己的思路却格外清楚。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难致治。他将余务放在一旁,上任后通过刘钦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革吏治。   除去已经推行到江阴等地的,将一应公务都规定处理时限,提高效率之外,朝廷新政更又更改了从国初便因循下来的官员考课之法,不以税收为先,多方考核,检查各项工作完成情况。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薛容与在民间见过许多官员为着考课,不惜敲朴百姓,强逼纳粮,致使民不堪命,有时畏朝廷官吏远甚于贼。而之前考课只审定官员征收上来的钱税多寡,是因为一来这样最为简单便利、易于衡量,二来钱税于朝廷而言乃重中之重,直接影响到当年一应举措,因此对其格外看重。   哪里的钱税收得多了,官员便受嘉奖、皇帝目之为能吏;哪里收得少了,官员便受问责、皇帝也难免认为其是尸位素餐,不堪主政一方,日后恐怕就要换掉他。官员爱升恶贬,自然要狠狠征收赋税,有时哪怕当地明明遭了灾情,他们却宁可隐瞒不报,照常征收,收不上来时,便令胥吏四出,催缴不已,哪怕闹出人命、民怨沸腾,也与自己无关。   毕竟小民口小,所谓民怨者,总是难达天听,况且即便这天当真听而闻之,也不甚在意,即便责罚主官,也无非做做样子,不然人心观望,以后谁还为你实心做事?白花花的银子送上来,圣人毕竟明嗔暗喜,总不会当真重责给朝廷真正做事的人的。   可是立国百年,如此已经再走不通了。   国初时天下久经离乱,百姓十不存一,许多富家大户也遭丧乱,或身死、或破家,各地人丁稀少,大片大片的良田无人耕种。朝廷建立以来,授田于百姓,令其休养生息,百姓欢悦,寄身田产土地,代代繁衍。那时地多人少,又兼国用不足,多一份钱粮,朝廷便能多做一份大事,而百姓也不至于为此断绝生路。   然而立国百年来多少天灾人祸,小民既无积蓄,便无可抵挡,只有卖田卖地、甚至于卖妻鬻子,以过灾年。因此每一灾劫过后,土地便往高门大户间多集中一点,以至于现而今民间已如古人所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一般无二。现在再不顾实际情形,不论丰俭,一味追缴征收,便是驱民于必死之地,如何能不激起民变?翟广、扎破天等乱民便是明证。   况且国初时候各地主官多经丧乱,往往亲罹刀锋,目睹生民之惨,常怀哀切之心,不忍追缴太甚。现在各府各县长官,寒窗苦读,只为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为着从此可以衣食无忧、大富大贵,有几人管旁人死活?好容易捞到一官,自然能拿的好处全都要拿,心怀上进的,更要削尖了脑袋往上去爬,至于脚底下如何,既然于自己全无影响,又何必在意?   唐人有诗言:“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由此可见一斑。   薛容与决心要做的,便是更改考课之法,将其只作为考核当中的一部分。而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余下的要用什么衡量?除去实打实的银子之外,别的再没有那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还有什么能拿来衡量官员政绩?   一切都还需要摸索,但稽诸史册,也不是无迹可寻。前面历代先贤早就给出了范本,具体方法从来不是问题,全看人如何施行、全看刘钦能否坚持到底。他参考前人,先初步定下几点:一是遍检各地各部历年废弛丛积的旧政,敦促各官员完成,并加以考核;对于一切新推行的工作,如修筑工事、修筑水渠、统计田地人口等事,发下之时,皆规定了完成时间,记录在簿,随时稽查。   二是厘清各地冤案,严肃法治。三是通商宽(河蟹)农,严查官员强征、勒索、贿赂等情状。为此,召回了在各地的巡按御史,要对他们先一步进行考察。   巡按御史掌握对地方行政的监察之权,正因为新政中对官员的考核难以量化,这些天子耳目便愈发重要。如果他们玩忽职守,或是怀有私心,与地方狼狈为奸,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薛容与也知道,想让这些人都是圣人,那是一厢情愿,但必要的考核总是要做,只能先把害群之马清除出去,然后再慢慢观察,而这便涉及了上述一切的基础——对官员的考察。   要做的事情太多,要进行的变革太大,总要分清楚谁是能臣、谁是庸臣,谁是改革的支持者、谁是反对者,谁是可用之人、谁是必须驱逐出朝廷的。像这等变革,定然触犯旁人利益,若不“党同伐异”,只凭自己一力支撑,绝难走远。因此在一切变革进行之始,便要先整顿吏治,既是清除积弊,也是借此为他要做的事情减轻阻力。   只是且不急着开始。如今鄂王、陆宁远所率平叛军尚在路上,前线情况不明,天下观望,尤其京城当中人心浮动,实在不宜弄得群寮愈发人心惶惶。本来薛容与最早在家中构思来的整顿之法该是自上而下、自内而外、自京城而地方的,但形势比人强,为今之计,只有反其道而行之,先从地方开始。   周维岳所在的江阴就是一个切入点,既可投石问路,在这里先验证他的一应改革能否真正施行,再根据效果调整后续行事,又可以借此探明朝臣态度,分清谁是可用之人。除此之外,第一处战场选在江阴,而不在别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为对付岑士瑜而预先布子,到时周维岳在地方、他在京城遥相呼应,不怕扳不倒这块刘钦亲政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有此好处,可说是一箭三雕。   可惜天总不遂人愿。很快,周维岳刚一到江阴就被下狱,还被地头蛇砍断两根手指的消息就传入京城。   薛容与收到消息,先是一惊,下一个念头便是感觉此事可以利用。他虽然与周维岳只见过一面,但已称得上契阔神交,深有感情,只是痛切之余,他身为政治家的本能仍是占了上风,思索片刻,随后当即入宫求见刘钦。   他知道,刘钦得知消息一定比自己更早,只是对这位年轻天子的性格,他自问还没有完全摸清。刘钦得知此事之后会作何反应,现在还在未定之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钦是断不会置之不理的,他只担心刘钦的反应会过于大。   他虽然隐居多年,但也曾风闻刘钦杀成业、杀邹元瀚事,更知道刘钦屠尽了自己亲生兄长满门,对此印象颇深。当时他自谓探出了刘钦是何等人,过后看也不尽然。   比方说前次,他向刘钦进言,力主当惩贪禁侈,刷新吏治风气,又请刘钦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刘钦自然欣然应允,到此为止,尚且不出薛容与的意料之外。哪怕是最昏的昏君,也不会在口头上拒绝这等事,何况是刘钦。   不过后来,薛容与申请查看了内帑账册,发现刘钦与平叛军前线通信过密,且并不是从军费中出。他并不知道这些是与陆宁远的私人往来信件,只当是刘钦在密切监视前军,本来不该置喙,但信使每日一来一去,因路程越来越远,开销越来越大,他便忍不住对刘钦提了一嘴。   其实他提出此事,省这一点驿使往来的费用倒在其次,真正用意是试探刘钦是否真正下决心要撙节用度。   寻常天子,让臣子揪着这一点私人花费不放,定然不耐,纵然事后能回心转意,听见当时难免下意识地便要发怒。谁知刘钦先是一愣,随后马上便认了错,神情颇不自然,像是生悔,又像真心地自觉理亏,没同他争上一下,从此便改了信使往来的频次。   薛容与当真吃惊,忽然感到刘钦与自己之前所想并不完全相同,他只看到其中一二面,其余的却朦朦胧胧,并不清楚。   现如今,他怀着一点忐忑,入宫求见。果然,刘钦见到他便问:“是为周良翰的事来的罢?”   薛容与应了声是,偷眼上望,但见刘钦面孔上怒气浮动,像是黑云翻卷一般,心里咯噔一惊,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   刘钦反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薛容与见他盛怒之下,仍能听人言,反而把心放下一些,“臣目前所知还并不多,只是听闻周大人一入江阴便被下狱,更又在狱中让一个无赖砍伤。臣虽不知具体缘由,但可料想,以周大人行事,会被下狱,足见此地已无王法,除周大人之外,更不知尚有多少冤情。况且按我大雍规制,一个无赖如何能进到狱中伤人?臣料想此人定不简单,甚至有可能……”   他看向刘钦,沉声道:“有可能与岑氏有关。”   刘钦道:“此人名唤魏大,一向为岑氏做事。”   薛容与无暇惊讶于刘钦短时间内便知道得这样清楚,见自己所猜不错,定一定神,后面的话便更有底气了。   “依臣看来,此事是一个突破口,陛下可严旨切责,还可借此派驻更多官员去常州、江阴。魏大此人也是一个突破口,在他身上,或许能牵出岑氏的人来。”   刘钦目光一利,一瞬间杀气腾腾。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薛容与才知道他先前的怒意竟然不算什么,纵然年岁长于刘钦许多,又深知自己眼下正得他信任,却仍然禁不住急匆匆低下了眼,不敢看他。   他瞧不见刘钦的脸,却知道他此刻正在冷笑,随后就听他道:“我也正是此意。魏大是只小鱼,重要的是后面的大鱼。他们敢弄断周良翰两根手指,得拿二百个脑袋来换!” 第165章   刘钦接到消息的第一刻,如薛容与所想,第一反应便是震怒。   他之前就是因为知道周维岳身上干系重大,恐遭毒手,才特意当着众臣的面,在朝堂上亲自召见了他,对他表现出格外倚重,让人都能看出周维岳是他要用的人。为防有失,更又派了一队护卫沿路护送。   可是就是这样,周维岳还是让人动了,被投入大牢不说,还险些命丧于此,要不是当日桓龙及时赶到,据说周维岳便要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了。   周维岳此去,既然奉了圣旨,便是钦差,他们如何敢这般胆大包天、对他下手?   现在周维岳人暂且没事,但不是完全没事,听说被砍断了两根手指——那是两根手指,不是两根头发、两块皮,手指断了,可就再接不上了,他们拿什么赔?   接信第一刻,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恨不能肋下生翅,一转念就到江阴,一剑一个全给杀了。但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这还有点可能,现在入主深宫,已是轻易离开不得的了,山水遥远,就连更加细致的情况一时也难以摸清。   他强抑怒气,把密报又读了一遍,这次又生了别的念头。想到周维岳那样单薄的身体,还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带着点病,临走之前也没被京里的太医调养好,想到他此前多舛的命运,再想到他竟然从此还要再少两根手指,震怒之余,更又为周维岳觉出几分难过。   他向周维岳做出了替他寻公道的承诺、替他寻医问药、出资供养方明俊的家人、在他还在京里时,时不时找由头送他点什么东西,便是觉着像周维岳这等人不该如此,而要将他置于自己卵翼之下。可是风风雨雨,到底还是遮他不住,究竟是他刘钦无能,还是……   太可恶!太可恶!   他这难过催得怒气愈张,在宫里怒冲冲转过两圈,偏偏又无处发泄。那个叫魏大的固然可恨,他杀这人也固然容易,但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他身为天子,何必亲自杀这么一个无名之辈?这人不过是一个马前卒而已,重要的是他背后的人。既然桓龙的密报中说,魏大与岑氏有关,那么魏大便不能立杀,非但不能杀,还要留他下来、保护他……   这么想着,薛容与便来了。薛容与所言与他所想不谋而合,最初的那阵怒意过去,刘钦也冷静了些,马上便着手安排,又给桓龙、周维岳去了封信。   在这封信到达的时候,江阴已经又过了数日。周维岳当然已从牢里出来,早换上了一身县令官袍,开始升堂理事,断指也已包扎,甚至伤口处已经结上了血痂,几乎不怎么流血了。魏大被投进牢里,但情形比想象的更加复杂。   当日桓龙带来县令印信,倪小林当即明白过来,吓得双膝一软,靠住墙才没滑到地上。魏大仍在强争,说这印信是桓龙偷来的,让人把他和周维岳一并关押起来。周维岳从地上拾起断指,右手拿着,站起来道:“官凭俱在,官照上面写明了我的样貌、籍贯,吏部也有一份,如有疑议,随时可进京查验。”   魏大还想再说什么,桓龙已抢上前去,一脚踢得他说不出话。   他这时刚刚看清周维岳居然被砍掉了两根手指,登时又惊又怒,更觉无法向建康交代,见魏大还敢撒野,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就将他踢翻在地。他不愧是刘钦亲卫出身,行事同他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就是刘钦在此,恐怕也是同一个反应。   桓龙怒道:“好大的胆子!胆敢这么对朝廷命官!”拔刀就要杀他,却被周维岳拦住。周维岳忍痛忍得脸色发白,神情却比桓龙更加淡然几分,摇头道:“暂且关下,本县要亲自审问。”说着,对他打了个眼色。   桓龙会意,冷哼一声,把刀推进鞘里。   周维岳让人包扎了伤口,换上官服连夜升堂,就从魏大抢夺百姓货物、又当街打人一事审了开去。他从监狱里提出和自己一道被关押的李老汉和他儿子李方,问明当时情况,又提审魏大,事实俱在,要他签字画押。   魏大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看清楚了形势,不再强项,老老实实地认了这罪。并非是他没胆子同周维岳这个县令强争,也不是他砍断了县令两只手指、觉着理亏,是他知道截货打人这罪毕竟只有芝麻大点,他已经得罪了周维岳,要是再死咬着一点罪不认,周维岳面子上太过不去,他往后也不好转圜,于是签了字、画了押,一声没有多吭。   谁知周维岳紧跟着又攀扯起他别的事来,说牢里百姓有冤情,有一些正与他相关,准备一一提审这些百姓。一旁的倪小林以为他不知道魏大身份,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旁边跳来跳去,向周维岳打了几十个眼色,挤得眉毛都酸了,周维岳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理。   终于他得了个空,趁着周维岳起身更衣的功夫,悄悄跟出去,对他道:“大人,大人,您初来乍到,呃,旅途劳顿,不宜再这么连夜审案,况且你身上还带……呃,带伤,正该好好休息。后堂已经打扫出来,您歇一歇,明日下官将江阴一应情况,细细说与大人……”   周维岳道:“不必,朝廷新令,案件审理宜早不宜迟。”   倪小林见他要走,忙拦在前面。周维岳转眼看他,但见那两双眸子黑浸浸的,既不严厉,也不凶恶,却平白让人心惊。倪小林顿了一顿,随后赔上几分笑,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大人,您刚到江阴县,咱们这儿的有些情况,您恐怕还不清楚。莫怪下官说话直,不然日后您恐怕还要埋怨下官不肯尽早直言呢。”   他摆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模样,预备对周维岳说一些他事先不知道的“秘辛”,料想周维岳定然是饶有兴味,谁知他只是平淡地道:“是什么事?”   倪小林没办法了,心一横道:“下官也不瞒您,这魏大实在身份特殊……”他又一次看看周围,不远处一只老鸦落在树上,“扑、扑”两声惊得他登时住了口,见没有别的动静,才又继续,“他是岑家的人。江阴没有第二个岑字,想您也知道下官说的是谁了……”   周维岳从京里来,不会不知道岑士瑜的大名,倪小林料想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此事怎么也该结了。谁知周维岳道:“我只识朝廷律法,不识你说的是谁。”说完便扔下他,自顾离开了。   倪小林一愣,第一个念头是:魏大砍了新县令的手指,看来这县太爷是记仇了,等闲放不过他。但想起周维岳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神情,又觉着好像不是这样。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总是清楚无疑的。那就是他这一向平静的江阴老家,这个几十年来都按同一套规则运行的县城,马上便要天翻地覆了。只是他如何会想到,天火落平原,要烧过的岂止是他这小小的一县之地而已?   周维岳不买他的账,接下来的几天,见了牢里的、牢外的大约有二三百个百姓,向他们询问情况。他问的是魏大的事,但又不全都是,越查越往岑家上靠,引得倪小林坐卧不安不说,许多人也都活动起来。   先是倪小林、县里的两个主簿轮番劝他,然后是宁国府的长官、各县其他县令或是给他发来公文,或是寄来私信,均让他息事宁人,再后面就连他仅有的一些同科好友也写信过来,劝他为官务在一团和气,不要一上任便把动静弄这么大。   周维岳全都置之不理,然后,一早便写下状纸、供词,指认魏大为非作歹,行不法之事的百姓好像商量好了一般,一一翻供。除去李方之外,其他原本指认魏大的百姓,突然全都改口,苦主说自己告错了人,身背冤案的人说自己的确有罪。一直到最后,就连李方也翻了供,被周维岳当堂问起,他支支吾吾,眼睛左右乱撇,无论如何不敢看他。   周维岳心中暗叹,私下里找他问了原因,李方只恨恨叹气,对他道:“大人,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还是算了吧!他们是这儿的土皇帝,您斗不过的。”   周维岳道:“我大雍只有一个皇帝。”   李方呆愣愣眨两下眼。周维岳缓和了面色,“按说你父亲的案子,我任县令的当天他已经画过押,不该翻供。现在有些人向我施压,要我快点放了魏大,如果你出面作证,我便能定他的罪,然后其他的事情便好查了。”   李方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咬着牙沉默一阵,一横心道:“大人,您肯替我们做主,我们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得。只是他们……他们实在得罪不得。小人说这话,既是为了自己全家,也是为了您好。您就是不为小人这一家五口着想,也该为您自己想想,前程您不要,性命也不要么?”   他一面说,一面出了一头的大汗,身上微微颤栗,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害怕。周维岳见他可怜,不忍强逼,但也绝不可能就此让步,只道:“好罢,我不逼你。只是你日后要是改了主意,马上来见我。魏大的事我会追查到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完,起身要走,李方忽然叫道:“大人!”   周维岳回头,但见李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声道:“大人切莫一条道走到黑,不然……城南那座土地庙,便是……便是下场啊!”   周维岳问:“土地庙?什么土地庙?”   李方眼睛含泪,“江阴人都知道,大人一去便知。”   周维岳道:“知道了。”转身便走。   他心性刚强,既不为这些上司同僚的警告、劝诫所左右,也不因李方所暗示的威胁而退缩,他来江阴,是怀着必死之志的。之前他敛翼待时,不肯交出证据,苟全一身,是因为那时死了全无意义,但现在不同,他就算要死,也是还江阴一个天朗水清再死,天朗水清不成,那至少也是天翻地覆。   只是对李方所说,他毕竟好奇,便抽出时间,专门来到城南,去了那座土地庙。   说来奇怪,土地庙既不能求子,又不能求财,在任何地方都不是香火旺盛之地,可是这座土地庙却有许多供奉,哪怕天色已近黄昏,往来的百姓仍络绎不绝。   他不信鬼神,也就没有上前进香,见拜访贡品的桌上一一看过,见到出去瓜果馒头之外,竟然连肉都有,愈发惊奇。再看供奉的土地神,也比别处的年轻许多,三绺长须飘飘,特意漆成黑色。   再看门内外对联,也比别处更多,且没有那些“白玉”、“黄土”、“公公”、“婆婆”等语,红纸写就,读来却颇类挽联。   许多百姓前来进香,进香过后,往往跪下去恭恭敬敬磕几个头。有大人带几岁小孩来拜,自己磕过,按着小孩的背,让小孩也磕。   周维岳看了一阵,拉住一个正要走的老伯攀谈,“小可游历四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土地庙。敢问咱们江阴这座土地庙,是否有什么讲究?”   老伯抬起老眼上下打量他,“外乡人,你有所不知,我们这土地庙里供奉的不是土地。”   周维岳蓦地心一颤,问:“那是?”   老伯答:“一个县令。”说完,好像怕周维岳多问,摇摇头便走了。   周维岳在原地愣了一阵,又问旁人,却谁也不肯说出土地庙供奉的究竟是谁。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心照不宣,来进香、跪拜、许愿,然后守口如瓶,不肯向他多说一个字。   但周维岳明白了。他走出土地庙,已是暮色四合,一丛丛晚鸦纷纷落下。回看那座庙宇,仍是人来人往。他双眼蓦地涌起热泪,含着它,攥紧缺了两根手指的拳头,把铁打的心肠又敲实几分,转回身慢慢走了。 第166章   晨光大亮,前一夜的暑气还没消去,天刚一放亮,就燥热起来,只有花草间的露珠透着一点清晨的凉意,一天当中也只有这难得的时刻能避几分暑意。   院中,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躺在摇椅上,旁边一座架起的葡萄藤下挂着一只鸟笼,笼里的鸟歪了阵头,扑扇着翅膀叫道:“来人,来人!”   老人半嗔半笑地道:“你这鸟儿,成天就是‘来人’。”   鸟儿又叫:“来人,来人!”   这下当真叫来一人。   这人看着三四十岁,一身布衣,上衣干净利落地掖在腰带里,脚下蹬一双白底黑布鞋,一副管家打扮,身上衣服看着都是寻常人家能买到的装束,右手上一只翡翠扳指,明眼人看却知是价值连城。   这小院是江阴岑府的园子,这人是岑府管家,椅子上的便是岑府老太爷,岑士瑜之父。   管家岑秋给鸟笼取下来,打开笼门小心取出了鸟,开始打扫笼子里面,一面收拾,一面笑道:“这鸟是在叫小的呢,告诉小的该给它打扫了。”   岑老太爷哼了一声,指头一伸,鸟便知情知趣地跳到他手指上。   “去罢!”他抬手往上一扬,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那个新来的县令,”岑老太爷问:“最近安生点了吗?”   岑秋忙停下了手。   前一阵朝廷突然更换了江阴县令,他们虽然有些奇怪,却也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岑士瑜给他们来了封信,让他们小心这个新来的县令,这人名叫周维岳,名字他们十分陌生,但他有个好友,名叫方明俊,岑家但凡年长点的都知道他。   当年方明俊不知道搭错哪根筋,硬是要和他们过不去,他们倒是没怎么费脑筋,自有人帮他们处置,这件事没多久就结束了,但所谓和气生财,多一事总是不如少一事的。如今这个和方明俊有关的新县令来主政,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他一到江阴就找上了不痛快。先是抓了魏大,找了一群百姓拿口供,要定他的罪,然后又隐隐有借着魏大往别人身上攀扯的意思。   城里有几个岑氏旁支,都被他咬住,前一阵登门来问主家的意思,听话音是干脆想除掉他。岑秋不敢擅专,忙请来管事的岑二爷,问他的意思。   岑老太爷年事已高,岑士瑜又为官在外,这些年岑家实际便是由这位二爷掌管,大事小情都请示于他。   岑二爷原本也有名字,只不过这称呼叫得多了,旁人就忘了他的真名,连他自己都不太常想起来,外面的人见了他,恭恭敬敬叫他一声二爷,岑老太爷招呼他,则是叫他一声岑二,久而久之,他真名如何便再没人提及了。   他虽然没做过一日官,但管着这么大一个家,每日过手的银子最少也有千两,和常州府、甚至东南半壁的许多官员都有来往,比官还要更精几分,经岑士瑜一点拨,听说周维岳是天子眼前红人,马上便知道不能轻易动他。   一听说这些人准备直接杀了周维岳了事,他当即发了怒,大骂了他们一番。岑士瑜不在,老太爷不理事,他便是事实上的家主,这些年来说一不二,在外面呼风唤雨,在家也是一言九鼎,谁也不敢违逆他,他脾气一发,所有人都不由噤声,被骂是蠢猪笨狗,在心里都不敢反驳,也自觉是蠢如猪狗起来。   “周维岳是天子眼前的人,在咱们江阴杀了他,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本来芝麻大的事,让你一搅和,成了个一千斤的秤砣,不怕掉下来砸死你!”   众人唯唯称是。但有一个鼓起勇气道:“二爷的意思是……咱们在江阴外头做掉他?”   岑二爷一脚踹在他身上,“蠢猪!你脑子里就这点事?”他见和这些人说不通,便不耐烦地给人赶走,临走前严令众人不许生事,无论周维岳做什么,他们都老老实实躲好,什么都不许干,一旦让他发现谁私自做了什么,一律家法处置。   等人走后,他喝了一壶茶,凉了凉脑子,叫来岑秋吩咐一番,岑秋赶忙点头哈腰地去了。   之后岑二爷几乎没再关心这事,说到底,周维岳不过是只小虾米,能翻得起多大的浪?他日理万机,没空和这个人杠上。   岑秋按他之前的吩咐,一面联系魏大,命他把牙咬紧了,不要胡乱攀咬,一面暗示人去敲打敲打那些被周维岳招来的百姓,让他们想起来谁才是江阴之主,谁是真正左右他们命运的人。另一面,县衙那边他也打好招呼,除了倪小林之外,还有那些个主簿、衙役,要么是他们的狗,要么是欲做狗而不得的,在他们的“左提右挈”之下,不怕周维岳还能做得甚事。   果然,不出数日,周维岳就被迫放了魏大,而且连他砍断自己手指的事情都没追究,好声好气地将人送走了。比起方明俊而言,他的骨头就软得多了,也好对付多了。   很快,周维岳就被叫去常州府,说朝廷有旨意下发,要常州府下辖各县县令都要去,旨意中没有说桓龙该如何,他怕周维岳路上有失,便同他一道去了。   临行前,周维岳对倪小林等人交代政事,倪小林听得不住点头,答应得恭恭谨谨,可眼睛里透出来的意思却是高兴他可算要走了,只盼他再也不回来才好。周维岳瞧出来了,却没说什么,和桓龙一起登车离开了。   倪小林他们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也有原因。按他大雍的规制,一县的佐贰官虽然是县令下属,名义上需要听令于他,但其实不论升贬调动,都不归县令管,而是归巡按御史管。换句话说,倪小林他们另有靠山,因此自然有不理会他的底气。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按官职,倪小林需要听命于他,但在这江阴县,许多事情都与寻常地方不同,不能以常理推断。   周维岳坐在车里,眼望着窗外。除去桓龙和他带来的几人之外,整座江阴,似乎只有他的敌人,没有一个同道,就连那些被欺压已久的百姓,也不肯同他站到一处。放眼茫茫宇内,他似乎只有孤军奋战,但他心里知道,不是的,他绝不是一个人。   许多人嘲笑他,说他一开始调门起的那么高,最后还不是草草收场,像送大爷一样把魏大送了出去。还有人暗地里瞧他不起,说他费尽心机搞掉了陈执中,在天子面前露脸,可是最后如何?还不是被赶到江阴来做这个小小县令!这些话没有传到周维岳耳中,但在他与江阴县的各僚属告别时、当他来到常州府,在官府准备的馆驿中下榻时,在那些下属、同僚、上司,甚至打扫房间的仆役脸上,却看得一清二楚。   同在常州为官的一些同僚看他毕竟放了魏大,似乎也不是全然不识时务之人,想同他打好关系,便请他赴宴。周维岳自己也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些情况,便没推拒,欣然前往。   可惜大家对他仍有戒心,席间都是些口水话,说出的一字一句都围着要害打转。周维岳听得不耐,偏偏同僚又趁此机会开始劝他,说什么官场之道在于和光同尘。   周维岳为官最恨的便是“和光同尘”四字,当即道:“水有清浊,色有朱紫,人有良莠,道有同异。盘古开鸿蒙,阳清上而为天,阴浊下而为地,若是当初和光同尘,现在仍是混沌为开,岂有天地万物?”一颗硬钉子,将所有人扎了一扎。   同僚无言以对,互相瞧瞧,均觉着他不识抬举。宴席到了这个份上,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正要散开,朝廷的使者便到了。   岑士瑜已经提前给常州府的长官秘密打了招呼,所以对朝廷使者过来宣谕的事他们心里已经多少有了点数,其他各县令却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料想常州府提前把下辖各县长官都叫来,应当是有大事要宣布,均跪在地上,屏息凝神,等天使宣旨。   京里来的使者,宣旨时自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看不出心中所想、好恶如何,但就是这样平着声调读出来的话,落在众人耳中,便好像天雷一般,一时间,众官趴在地上,只是面面相觑。   诏书开头,措辞可说是严厉至极。年轻的天子质问说朝廷命官竟然被人当街殴打,还投入监牢,险些丧命,更又被歹徒砍伤,他江阴难道不是他大雍的一地,难道这里就没有王法不成?一定要严惩歹徒,有族夷族,不许姑息,谁敢包庇,一罪同论!   哪怕相隔百里,天子之怒仍是扑面而来。众人心里打鼓,不知道接下来天使还会再宣读什么。   紧跟着,使者又宣布了几条,果然一条比一条更引人心惊:朝廷更换了本省的巡按御史,换成了崔孝先之子崔允文,不日就要赴任,进入常州;皇帝下令从外省调来一个千户,带兵进驻江阴,不听常州知府调遣,只特许周维岳一人调动;还有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条:皇帝下令要开始在江阴县清查田亩、清丈土地、厘清各项税负、调查历年账册,命周维岳三个月之内完成,为此已派出能吏十名,协助周维岳办事。   使者读完,谁也不看,最后道:“周大人,接旨罢。”   众人正怔愣间,周维岳从一片片跪倒的官员当中独自起身,从天使手中接过圣旨,高声道:“臣周维岳领旨!” 第167章   几天之前,周维岳便感在江阴做事阻力极大,魏大恐怕不得不放了,他怀着忧虑,向在京城的薛容与去了一封信,既是问计于他,也是希望他能援手相助。   信使往来往往迁延时日,没想到朝廷的反应竟这样快,才过几天,就有了这么大的动静。   因为薛容与的私信比朝廷使者还要晚一天到达,可见早在周维岳去信之前,朝廷就已经有所筹划了。周维岳心中愈定,拆开私信,上面薛容与非但将他即将在全国推行的改革透露给他,还详细交代了希望他在江阴做的清丈之事,预设了许多可能出现的情况,对他多有嘱咐。信件末尾,转述了刘钦对他的问候,表示这封信已经给刘钦过目过,刘钦问他手指情况、还问需不需要京里的大夫。   周维岳不敢耽搁,连忙提笔写下回信。他的手指已经断了,就算京里来人,也不可能接好。虽然现在因为天气炎热,创口结痂处又是血、又是汗,迁延不愈,还流了脓,但这等事实在没有必要拿去烦扰天子,便说自己手指已经好了,让刘钦千万别挂念自己。   刘钦的关心于他现在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影响,但他更换巡按御史、调入外省驻军的举措可说是举足轻重,只这一道旨意就将江阴乃至于整个常州府的天变了一变。   常州府书的官员,原本颇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看周维岳也只当他是在瞎折腾,是在邀名邀宠,心里并不怎么当一回事。可是这一道旨意下来,就是最迟钝的人也看出来,这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皇帝是站在周维岳背后的,他不派别人,偏偏派这么一个人到江阴;不派周维岳到别的地方,偏偏派他到岑士瑜的老家,并不是寻常的安排,而是用心极深。圣心难测,可也总有个倾向,如今已是越看越分明了:皇帝看不下去岑士瑜,要对他出手了。而他们这些人,到底该上哪一条船?   按说为人臣者,自然理应如葵藿向日,除去忠于天子之外,不做他想。可是岑士瑜在常州,那才是真正的皇帝,得罪了朝堂上的天子,目前看也未必如何,但得罪了岑士瑜,那可是有着许多前车之鉴。   那么,在这样一道严厉的旨意发来之后,还要继续在岑士瑜的船上硬挺着么?风浪会不会卷进船里、会不会哪天一下把这船掀翻?要是最后真是岑士瑜斗败,皇帝大权独揽,岂不是扭过头就要清算他们这些人?   说到底,臣不与君斗,他岑士瑜再如何权势熏天,能踢开刘钦,自己做皇帝么?不、不……现在刘骥兵马强盛,一路上高歌猛进,已经又破了数县,朝廷平叛军只有区区不到五万,一旦接敌,还不知胜负如何。刘钦这天子位坐得并不稳,如果他岑士瑜有心,这时候倒是能做一些事。还要观望,还要再观望一下……   形势如此,常州府的官员一时都成了风中野草,被风扯得东倒西歪,不知该往哪倒。但于周维岳而言,这就够了,这些人心怀疑虑,不知该如何行事,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索性就选择以静制动,两不相帮,但只要他们不给他使绊子,就已经相当于是在帮他了。   至于新换的巡按御史,周维岳对崔允文并没有多少了解,单知道他是工部尚书崔孝先之子,有一个高官父亲,又风闻他曾在宫变之夜襄助刘钦,所以刘钦派他来,应当是信任非常的。倪小林等人之前仗着头上有巡按御史这座靠山,平日里对周维岳的一应布置常常阳奉阴违,可从此以后,他们不能不重新认真掂量一下了。   周维岳虽然厌恶权术,却也不是从来不用权术,回江阴当晚,便召集几个佐贰官,对他们恳切地申明利害。倪小林等人想了什么、是否仍然决定一条道走到黑,他无从得知,之后且看他们如何做。   朝廷从外省调来的兵马,之前一直保密,一点风都没透出来,在传旨当日便随使者一起到达,周维岳从没带过兵,不知该如何驱使,便让桓龙代他安排,他自己只发命令。刚一回到江阴,趁着魏大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率人围了魏大的家,将他的宅邸整个控制起来。   也是天要助他,魏大在他去常州府时,便已听说风声不好,家里人劝他暂时出去避几天风头,他没有听从;岑家人得到的消息更多,已经决定丢卒保帅,让魏大彻底消失,但派去的杀手刚好让魏大避开,魏大甚至都不知道有人要杀他。   于是周维岳围住魏大的家时,魏大既没逃走,也没被杀,活挺挺地在那里,正在烧着什么东西,还没烧完,便被士兵们控制住,桓龙一脚踢翻了火盆,把剩下没烧尽的纸抢了下来。   魏大迅速被控制起来,这次周维岳是奉了圣旨,魏大既然被抓,是绝不可能再活着走出县衙的了。周维岳从桓龙手里接过还没烧完的纸,草草一看,马上便感非同一般,又将一些盆地的未烧干净的纸灰一块块拼上,愈看愈是心里有底,忙对桓龙道:“让兵士日夜看守魏大,绝不可放他一个人,或是单独留县衙的人看守他。”   桓龙问:“你是说……”   周维岳点头,“我怕有人会想杀他灭口。看押的军士需得早晚轮换,每次不能少于五个,让他们互相监督、照应。名单除了你最好不要给第二个人看,每次换班之前再点人,之前不要泄露。给他的水、饭都要严格检查,由咱们自己准备,中间不要过别人的手,给他之前先给狗吃,狗没事再给他。”   他嘱咐得十分细致,好像已有经验似的,桓龙在心里不由暗暗称奇,不知道他之前做县令时处理过什么样的案子。但他也没问,领了命便去安排。   此时就算是他也看出来,要扳倒岑氏,干系就落在这个魏大身上。临行前天子对他的秘嘱言犹在耳,只要他与周维岳掌握了一件两件要命的事,天子在朝堂上便能借题发挥,一击将岑士瑜置于死地了——只看他与周维岳能给出什么题目。   江阴的事在紧锣密鼓地推行着,建康却也同样风旋云紧。如果说岑士瑜先前还心怀侥幸,想刘钦不会在即位之初,在形势不明、内忧外患之下就对他这两朝老臣动手的话,那么他现在已经看得再明白不过:刘钦要把他像拔钉子一样从朝堂上拔下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刘钦想要任命周维岳入吏部,他鼓动群臣阻止了此事,让刘钦对他心生忌惮;或者是因为近来刘钦和薛容与在朝堂上折腾不休,他多次反对,刘钦要杀鸡儆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要知道一点,那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决不能再坐以待毙。   刘钦派兵入江阴,拿崔允文换下他的人,还要在江阴搞什么清丈,已是图穷匕见,明摆着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不在此时反击,过后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其实刘钦即位之前,刘崇对立储问题举棋不定,曾问计于岑士瑜,岑士瑜那时便说过刘钦若是即位,应当是个精明天子,“志大难制”,对他心里已有评判。但刘钦毕竟羽翼未丰,岑士瑜从没真正将他拾进眼睛里去,想他不过是个几个月的天子,再如何也不敢轻易动自己。   事实也如他所料,刘钦刚一登基,马上便向他示好,谁知狐狸尾巴竟然露这么快。到底是少年心性!他要是再隐忍数年,坐稳皇位,那时要想对他下手,他还真没有办法招架,可现在是个什么时候?   太上皇不甘放权,皇三子起兵直逼京城,朝堂上人心观望,有几个人真心助他?刘钦选在这个时候对他这劳苦功高的老臣下手,只会愈发让天下人齿冷,愈发地失道寡助,愈发地搅弄得朝堂不安、天下不安,而他正可于这乱中取利。   至于该如何做……他心里已有盘算。刘钦既然已经对他下手,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么现在向他示弱、示好都是没有用的了,不会让他回心转意,只不过可以暂时麻痹于他,因此该表的态度一定要表,与他交好的官员也要暂且蛰伏。   这只是第一步,除此之外还有几步棋。周维岳在江阴闹出的动静虽大,但却不是根本,周维岳不过一小小县令,又能翻出多大水花?题眼不在他,而在那个薛容与。   刘钦近来性情大变,同此人有很大关系,皇帝他不好动,但薛容与可没有免死金牌。既然他一口一个“为国”,一口一个“为民”,一副大公无私之态,那他就发掘其私、搞臭他,他一倒,刘钦没了左膀右臂,其他的也就无从谈起了。   薛容与的老丈人黄茂,听说到现在还是一个五品官,在薛容与得势之后,正对官位汲汲以求。岑士瑜知道他怎么想,女婿现在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他自己难免也想着跟着鸡犬升天,听说这些天上他门前贺喜的人着实不少,他自己必然也会活动心思。要搞掉薛容与,黄茂是个最好的突破口。   而断掉刘钦左膀右臂,才只是其中一步,正如刘钦最后能击败刘缵取得胜利一样,真正决定胜负的其实是在于兵马。幸好现在禁军当中有人曾受他的提携、也有人曾拿他的好处,京营兵里也有他的门生故吏,有这些人在刘钦身边、环伺京城,他的赢面也不可谓不大。   况且现在太上皇正有所动作,刘骥派来的使者也已经暗中联系上他。他虽然不认为刘骥能成什么事,但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若对刘骥稍加利用,搞不好会有奇效。依他看来,太上皇的意思恐怕也不是违背同夏人之盟,自己回到台前做皇帝,而是想在换掉刘钦之后,扶植这不成器的第三子,自己借以暗中掌权。刘骥不同于刘钦,他甚至连刘缵都不如,一旦换他做皇帝,国事还不是都听刘崇的?   而于岑士瑜而言,这也是他最乐见的结果。若说之前刘崇问他时,他还想了想大雍的千秋万代,批评刘缵仅能守成,那么到现在,刘钦已经切实威胁到他本人的时候,这些的一切都可不做考虑。   他拖了刘骥的使者多日,现在智计已定,马上便派人与他通信,又设法与刘崇联络上。刘崇自然比他还要热心此事,只是他派来通信的人倒让岑士瑜始料未及——   竟然是崔孝先第二子,那个曾助刘钦上位的崔允信! 第168章   这天没有常朝,皇帝在平台召见,薛容与不敢怠慢,把写好的章奏放进袖子里,忙去叩见。   近一个月来,尤其是最近这些天,朝廷风气已转,且不说岑士瑜为老家的事情焦头烂额,就是其他朝官,除去观望成败之外,因着他在江阴推行、显然日后要推广于全国的各项考核,也内不自安,行事比之前收敛了许多。一些大贪大蠹虽然暂时还没被挖出,但现在风声鹤唳之下,也不敢太过张扬,朝堂风气居然登时一肃。   只是这一点震慑毕竟治标不治本,只要有口子,水总是要往低处流的。没多久薛容与就发现,自己的客人多了许多。   现在京中传闻甚嚣尘上,或尖锐、或隐晦地说他是个窃国大奸,借改革之名而行窃持权柄之实,所谓的改革也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排除异己,将朝堂变成自己的一言堂而已,实际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薛容与听来,自然是不值一哂,可是架不住这样想的人太多,他家的门槛这些天来几乎被人踏破。除去持此论者亲自登门,把小小的钩子探进他喉咙里面,想从里面钓出他三两句真心话外,就是见他近来简在帝心,颇得圣宠,如日中天,于是巴巴地凑过来讨好于他,想借此得一条登天之阶;再要么便是曾经与他有过什么嫌隙,于是携礼登门,小心翼翼地想要同他消弭旧怨。   他自谓持心甚平,内举不避亲,外举也不避仇。虽然上任之初,便向刘钦举荐了几个与自己交往多年、彼此相知甚深的同道好友,经刘钦首肯之后,援引他们入朝襄助大业,但这也是为了国家大事,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什么私心。这些人私心相评,对他妄加揣度,实在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一开始,他为着与同僚之间的关系,还耐下性子一一同他们见面,向他们再三保证自己绝无私心。后来朝堂争斗愈演愈烈,江阴的大浪一道道拍进建康来了,从地方到京城,不安的人愈发地多,他家里宾客总是络绎不绝,送走一波又是一波。   他便不再亲自见客了,总是让管家代为打发,送的礼物分毫不许留下,一应请托也一概不理。他信奉公者千古、无欲则刚的道理,欲成大事,自然不会被这些俗情牵绊,以免让人抓到什么把柄,借以大肆攻击改革。   他做这些,不求财、不求权、也不求名——或许名还是求一些的,像他这等读书人,谁心目当中没有一个立事功于当代、垂令名于千秋的大志?但更多都是为了他大雍。   为此,他宁愿在别人心里落下一个孤僻不合群的印象,宁愿遭人记恨,宁愿过得比常人更加小心、更加劳碌、也更加清贫。在他经受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心中甚至有一种快乐、一种自得。他是走在实现自己理想与大志的道路上,路上的每一份艰辛都如此甘甜。   况且他只是一个践行者,而非殉道者——只要他的陛下能始终心志如一的话。   他在平台见到刘钦,君臣寒暄之后,刘钦问了他朝堂上的一些事,他一一作答,两人目光便都不由自主地转向江阴。   刘钦问:“最近又是派兵,又是派崔允文亲自坐镇,周良翰行事仍是左支右绌,依你看该怎么办?”   自从刘钦借周维岳的两根手指生事以后,周维岳已是没有名号的钦差大臣,原以为从此便能势如破竹,但其实仍是一步一坎。   他抓了魏大,顺藤摸瓜,牵扯出越来越多的岑氏子弟;拿兵士坐镇于江阴,震慑宵小,以安百姓之心,自己去民间一一访查冤情,让许多之前迫于岑氏威胁而缄口不言的百姓再一次翻了供;又奉朝廷之命,开始广派干吏在江阴清查田亩,掌握了岑氏许多靠飞洒诡寄等招式暗地里得来的土地。看上去凯歌频奏,但查到这里,已是举步维艰。   先是魏大险些被杀死在狱中,幸亏桓龙带去的羽林有一个恰好当天当值,为人机灵,早早发现不对,将魏大抢救下来。魏大虽然活命,却从此哑了嗓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又不会写字,手筋也被挑断,和人彘也没有什么区别。   然后是周维岳靠魏大口供去抓捕犯案的岑氏子弟时,抓到谁,谁便不翼而飞,在江阴城里活像是人间蒸发。周维岳虽然有外省调来的兵士一千,却也无法闯进岑氏老宅抓人,就是将其暂时围住,朝堂上的唾沫星子都险些将他淹死。   再然后便是岑氏巧取豪夺来的土地,他查到的大约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这些几十年来的烂账,绝非十天半月所能摸清。纵然他已经连着一个月每天睡眠都不出两个时辰,也仍感分身乏术,恨不能将自己掰成数瓣。   更不必提还有人暗中给他使绊子,分他的神。江阴城中忽然多了许多讼案,一些本地甚至外地的讼师都跑到他这里来打官司,拿一些真真假假、鸡毛蒜皮的案子报官,满口都是大雍律法,揪着一两法条便开始辩经。   他明知道有诈,但若置之不理,便是落人以口实,自己率先违背了朝廷要求所有民间诉讼务必尽早处置、尽早结案的新规,但一一审理,对方又口若悬河、咄咄逼人,明摆着就是在折腾于他。   周维岳心性刚强,对此倒不觉着什么,但常年贫病交加,身体本来就弱,又兼劳碌之下,更是病倒了,不敢耽误政事,只有扶病理事而已。   刘钦暂时还不知道他病了,却也知道他现在处境仍是艰难,便同薛容与商议下一步如何做。   岑士瑜近来已开始反击,刘钦在禁军、宫里和刘骥军中几处人都传来了一些消息。但这些薛容与不知道,刘钦也没有告诉他的打算,既是为着机事重密,不便为旁人预知,也因为有些事只有他自己能做。   正如当初宫变之夜他保护陆宁远,不想让他对刘缵动手一样,对薛容与他也有一番保护之情,只是不必让他知道。薛容与只在台前为他做事便是,在台后为他效命的另有其人。   果然,薛容与在被问到之前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闻言不假思索便道:“臣以为良翰在江阴难以行事,要想破局,要害不在江阴一县,而是要着眼于常州府。棋盘上这一片的势顶住,江阴这一颗子也就立得稳了。”   “你是说……”   薛容与见刘钦意动,这才从袖中拿出写好的章奏。“臣以为在江阴进行的考课,已经可以放诸常州。仍按之前商定的考核之法,命崔伯昭以巡按御史身份巡察各地,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澄清风气,惩治贪腐,如有虐人害物,急征暴敛,以招民愤者,即便之前考课为优,也应予以申饬甚至贬退。”   “常州府乱起来,也就是稳住了,周良翰那边的压力也能减轻不少。”   刘钦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   崔允文放在巡按御史的位置上,目前倒是还没发挥什么作用,此时用他未尝不可。只是与岑士瑜的明争,目前也只局限于江阴这一小块,还有在建康朝廷上暗中角力而已,还尚且可控。但放眼整个常州府,下面多少官员,这些官员向上向下向外又有多少关系?这样动起来,会是怎样的地动山摇?他甚至无法预料。   刘钦一时沉吟了,没有当场便答应下来,接过章奏先没有看,对薛容与道:“你说的我明白了,等我再想一想。”   薛容与见刘钦如此反应,心中暗暗一惊。像这等与朝堂上大多数官员都要站在对立面的事,若不一往而前,那便相当于后退了;刘钦不慨然应允,恐怕是心中已有退缩之意。这是他心中最担忧的事情,历史上反复上演的悲剧每每就起于这一点青萍之末。   他还想再说什么,刘钦却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你岳父的生日,我记得是在秋末吧?”   他这话问得突然,薛容与不由一愣,不明所以答道:“多蒙陛下关爱,臣岳父的生日是在十月。”   倒不是刘钦同他关系好到特意去记了他岳父生日,他会知道也是因为当初回京,就是跟着从薛容与家派去的给在建康做官的岳父祝寿的车队,乔装成小厮,想要借此平安回到京城,因此知道黄茂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既然还有几个月,怎么现在就过上寿了?听说阵仗可是不小。也不是整寿,莫非是他老家那边有什么讲究?”   薛容与又是一愣。他公事缠身,每天一睁眼,就是千头万绪等着他理,岳父提前两月过生日的事情他竟然完全不曾听说。是多大的阵仗,竟连天子都惊动了?刘钦特意向他说这些,莫非是……   他心中一凛,不敢贸然应答,只肃然应道:“多谢陛下提点,臣一定处置好家事!”   刘钦见他明白,点点头让他去了,翻看起他新递上的章奏,不再说话。薛容与急匆匆出宫,越想越觉着不妙,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刚一出来便马上让人去查岳父近来所为,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不禁心惊肉跳。   原来是那些没能在他身上得到些什么的人,转去踩平了他岳父家的门槛。而岳父也当真糊涂,为着那一点好处,竟然答应了人家的请托,更甚至不知道听了什么人的唆使,觉着女婿做了天子近臣,自己这做岳父的也该跟着沾光,居然花大价钱在朝中活动,想要捞一把军需制造的油水。   近来朝廷南下平叛耗资甚巨,原本的兵部尚书因为曾收陈执中的好处,沆瀣一气、诬陷忠良,早被下狱,原本有希望接管他位置的侍郎周章也被外放出京,最近才传来还活着的消息。兵部正值群龙无首,岳父便想要趁这时候浑水摸鱼,花钱买来一个军械督造的肥缺。   薛容与刚刚给刘钦上的奏表里面,便有严查贪腐、整饬吏治的建言,结果奏表刚送进宫里,岳父就给他出了这样一个难题……不,在他进宫之前,刘钦就已经得知了!   薛容与冷汗直流,想到刘钦提到岳父过寿时那带着几分深意的眼神,如何不明白这是年轻天子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心?刘钦既然交给他处置,他当然不会让改革因为自己的缘故在刚一开始就付诸东流。   可是黄茂不是自己的子侄,而是他的岳父,他妻子的父亲,要是全然不讲情面,往后该如何面对发妻?妻子与岳父如何能不怪他?   他没有马上找到岳父,忙完公务,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见到妻子,只觉她那双一向美丽的眼睛好像怀着几分疑问,似乎是在等他开口。   是了,他们夫妻两个一向心有灵犀,如同一体,他心里想着什么,往往无需出口,妻子便已经明白。但她现在可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将来她可能谅解于他?   他没有说话,还是妻子黄筠先道:“朝上出了事么?都是你爱吃的菜,却没有胃口。”   薛容与这才发觉桌上菜品比往常多了一倍,且都是自己平时爱吃的,只是他心事太重,吃进嘴里也味同嚼蜡,竟一直没有发现,定定神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黄筠道:“不是什么日子。正好现在离着近了,今天我回了趟娘家,这些鸡鱼,牛肉,和半头小羊都是爹让带过来的。”   听她提起岳父,薛容与登时胃口全无,勉强拿起的筷子也放下了。他终于忍不住道:“爹今年提前过寿,竟然没有告知于我。”   他说得委婉。其实黄茂哪里是过寿,他是借着过寿之名,大肆邀请那些本来犹犹豫豫不敢拜访于他的官员上门,大大方方地拿他们的好处,准备再拿这些好处去要兵部的差事。   他不知道在哪里认识了一个商人,军需装备承包给他,他的价格比别处低了足足三成。黄茂要是能接下这个差事,到时候从兵部和工部各拿一笔钱,再交给这个商人督办,银子一过手便是十几万两,胜过他做几十年的京官。   黄筠挽起袖口,替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原来是为了这事。没告诉你,便是怕你为此烦心。”   她是江南人,说话温温婉婉,不疾不徐,便如风动碎玉一般,薛容与这次却无心像往日一般在心中赞赏,暗暗一惊:原来她也早就知道。   黄筠继续道:“你这些天太忙,家里的事情自然顾不太上。”   薛容与这些天几乎家都不回,回来也是倒头就睡,初闻此言,心中不由愧疚,“多劳你内外操持。”但很快又想,妻子辛苦,岳父的事情却也不能就这样假作不知。   谁知随后就听黄筠笑道:“那倒也没有什么。”她拾起杯子,向薛容与示意,薛容与虽然没有胃口,却也一起饮了一杯。   “我已经劝通父亲了。”   薛容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什么?”   黄筠知道他不是没有听清,于是继续又道:“他答应如数退还之前的钱,那个商人的名字、他们两个如何见面,我也替你问了来。幸好银子收上来还没有送出去,总还有几分余地。你秉公处置就是,父亲那边我去劝导,就算他一时转不过弯,以后也总会明白的。”   薛容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妻子只是微笑地看着他,那两只眼睛当中的神色是这样的肯定。薛容与一时惊得呆了,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他首先想到,要不是陛下今日问起,过几天黄筠便已经悄无声息地解决了这件事,自己恐怕从始至终都不会听说。然后他便是好奇,妻子是如何劝导她父亲的,竟能让他甘心把已经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   最后一个念头是,岳父被妻子劝导,无论这事到底是非如何,也无论他之后是不是能转过弯来,现在也一定认为女儿嫁人之后就和自己不是一条心,帮着夫婿对付起他来了,对黄筠如何能有好脸色?   自己不便出面,只有她能居中转圜,她夹在自己和亲生老父之间,怎一个难字了得!   可黄筠脸上没有半分难色,甚至满桌佳肴,如果真如她所说,是黄茂让人送过来的,那实在太过厉害。薛容与定一定神,问黄筠是如何劝的,黄筠摇头说要保密,问黄筠如果之后有人弹劾黄茂,自己不能在朝堂上徇私强保下他,该当如何,黄筠也说无事。   最后他问起那个商人叫什么、在何处,黄筠终于笑了一声。这一笑,不像妻子看丈夫,倒颇带几分大人看孩子的意思,好像是胸有成竹的母亲看孩子在自己的哄弄之下,终于爬到前面,把自己让他拿的那块糖给抓在手里,露出的奖励一般的笑容。   “那张纸条我给包在点心里了,你吃到的时候也就看到了。”   在薛容与伸手之前,她又补充,“可是先说好,现在宫里厉行节俭,朝堂上也在惩治贪腐,这些都是咱们薛大人的主意,咱们自己家里自然也不能铺张。掰开的点心必须吃完,不然不许动下一个。”   薛容与抬眼看向桌上,三盘各自垒成上下三层的点心赫然鼎立在桌面上,再一转眼,妻子正含笑看着自己。   正如黄筠知道薛容与心中所想一般,薛容与也知道她想着什么。这第一盘点心是对他的关心,他近来忙得茶饭不思,妻子是在借此要他好好吃饭。   第二盘是薄嗔。这些天他忙于公事,家里的事情全推给了妻子,自己做甩手掌柜,妻子这样做,是在小小地惩戒于他。   第三盘就是捉弄了。他做的事情虽然于公理上挑不出错处,可他不是没有成家的人,自然做不了有国无家的圣贤,他做事时疏忽了家人,黄筠就要替他思虑。为着弥合他和黄茂的关系,黄筠这些天来定然是殚精竭虑,事情做成之后,捉弄他一二,也实在是理所应当。   这么想着,薛容与也微微一笑,欣然应道:“是么?那我可要好好翻检一番,只盼不是在最后一块里就好。”说着,将腰带松开,反手挂在椅背上面。 第169章   等薛容与走后,刘钦细细读了他在章奏中所写,起身在殿中踱步半晌,终于还是把心一横,决定就这么干了。   只是在他放出风声惊动岑士瑜之前,还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他让人秘密将崔允信叫进宫。虽然皇宫当中于他而言还远不是铁板一块,但以他对宫城的掌握,带一个人进来而不惊动任何人总还是能做到的。   崔允信近来充当了他父皇的牙爪,此事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他偏巧就是其中之一,甚至崔允信这样做就是出自他的授意。   自从他即位以来,崔孝先也算升任了六部尚书,可是不是吏部而是工部,众人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难免想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刘钦,或者刘钦是想要鸟尽弓藏。   其实并非无迹可寻。崔孝先之前便两面下注,在形势对刘钦不利时,曾经不发一言,刘钦若在心里记他一笔,也是理所应当。而他那个曾经因为刘钦而被废为庶人的次子,虽然很快就被刘钦重新提拔上来,得的官实际却是个位高而权微的闲职。   最开始众人觉着刘钦只是因为崔允信名声不好,拿这个位置做一个过渡,免得反对的声音太强,谁知道将他放在那里之后,刘钦就再不动他了。   崔允信坐了冷板凳,崔孝先也称不上前途似锦,只有一个崔允文看似被刘钦重用,其实却是给当成一颗棋子,往江阴的棋盘里扔。崔允信趁着这个机会活动心思,也是情有可原。   刘崇便是这么想的,或者说,他觉着刘钦认为自己会这样想。   崔允信向他投诚,他一开始嗤之以鼻,想儿子的手段也太拙劣,本来想置之不理,但转念一想,天予不取,反为之灾,不如将计就计,先稳住崔允信和他背后的刘钦,日后或许能有大用。   他为着让崔允信相信自己已经信任了他、开始用他,便通过他向宫外传一些情报,内容自然是半真半假,没有什么真正的机密,让崔允信帮忙联络的人里也没有他真正的、不可暴露的腹心。   于是崔允信同刘钦秘密见面之后,把这些天的事情一说,刘钦便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还有别的情报来源,因此一下便知道崔允信并没有真受信任,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请罪,然后道:“不妨事,你就当做不知道,继续给他做事。另外……”   崔允信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看他。   他为刘钦做事,从来尽心竭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刘钦虽然明知道他没有什么大才,为人也算不上正,却仍是用他。现在见崔允信这样看着自己,那双眼睛竟真有几分犬马慕主之意,刘钦在心里颇感受用,面上却不显,继续道:“想办法同岑鸾联系上,他最近不安分。”   现在刘钦与岑士瑜的争斗愈演愈烈,已经摆到了面上,岑士瑜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但他老谋深算,起码明面上看还是一潭死水。岑鸾却不同。这位富家子弟从小便养尊处优,兼又是岑士瑜的老来子,溺爱非常,不舍得管束,见了眼下这个形势,如何能坐得住?已经上蹿下跳了起来。   崔允信同他年纪相仿,更又正替刘崇做事,虽然刘崇不信任他,但这样装模作样地用他,正好可以拿来骗取岑鸾的信任。而岑鸾当然不会是刘崇的心腹,他哪里会知道崔允信并不是真正受太上皇的重用?他恐怕会喜出望外,想自己不靠父亲,从此也要干成大事了。   崔允信愣了愣,随后忙应:“是,臣明白了!”   有人说自己明白,其实却是理解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后面两相对照,往往驴唇不对马嘴。但刘钦知道,崔允信的明白是真的明白,点点头不再多说,便让他去了。   崔允信离开时,是先正对着刘钦,头埋在胸口,一点一点小步退到殿门口的门槛处,等迈了过去,然后才恭恭敬敬地转身离开。从他身上,刘钦便能瞧见二十年前,崔孝先也是这么对刘崇的。   崔允文从没做出过这幅姿态,所以他现在是一省的巡按御史,而崔允信是他手边一把趁手的短匕,预备着等时机成熟时便要刺人。刘钦看着崔允信离开,又让人叫来徐熙,这次没避旁人耳目。   如今在前线的陆宁远眼看着马上就要接敌,虽然刘钦不相信他会败给刘骥那个蠢货,但毕竟情势不明,朝堂上观望的人太多,等常州府的考课推行下去,那边一闹起来,朝廷上也定不安生。岑士瑜会如何出招,他眼下尚且不知,如何应对,自然也无从谈起,要是有什么人能预为之谋,那便只能是两次险些杀他的徐熙了。   而他也要通过徐熙为他做的谋划,最后再看看他是否真的忠于了自己,再看看他的才华是否足够让自己捐弃前嫌,留他一条性命。   因为见徐熙时没有特意掩人耳目,很快,他召徐熙入宫问对的消息就传到了刘崇和岑士瑜的耳中。可无论时刘崇还是岑士瑜,谁都没有当一回事。   说到底,徐熙不过就是已故的衡阳王身边的一个幕僚,说一声名不见经传也不为过。他曾经的那些谋划因为太过机密,除去刘钦之外,没有太多人知晓,曾经向刘钦告密的那个刘缵旧部也已经被刘钦借故赶出了朝廷,知道当时情况的人就更加寥寥。   至于他上辈子是如何为刘缵出谋划策的,除去刘钦和陆宁远外,就更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了。因此刘崇和岑士瑜听说刘钦见了徐熙,只当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在为了安抚刘缵的旧部而努力,虽然一在宫外、一在宫内,一对老友却很有默契地同时嗤之以鼻。   新皇毕竟还是太年幼了。   没过几天,又一道诏令发出,常州府果然变天。而岑士瑜的反击也当真厉害,薛容与还是此时才知道原来之前都只是小打小闹,现在他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弹章如雪”。   对周维岳的、对他的弹劾如雪片般飞来,从京城到地方、又从地方到京城,质疑声、反对声、詈骂声入海潮般一浪一浪拍来,简直要将他和周维岳没顶。   他到现在才知道,当初岳父受人教唆,收受旁人的贿赂,想拿去走动工部,拿军需制造的肥缺,背后的人正是岑士瑜。就连那个价格比别处低了三成的商人,也是岑士瑜安排的陷阱。现在他岳父已经引咎去职了,车架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可是朝堂上的言官不肯放过他,一面说要严惩他岳父,以儆效尤,一面说他妖言惑主,所谓推行改革也是为了自家谋利。   更有甚者,竟然有人将矛头隐隐指向刘钦,说他因宠信薛容与,而故意宽待了黄茂,不然以他对付陈执中余党时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雷霆手段,如何能因黄茂自己吐出贿赂就将他轻轻放过?   言官们揪着这事不放,好像薛容与不大义灭亲、不请求刘钦严惩自己岳父,以为改革祭旗,此事便无法了结似的,不啻将他架在火上烤。而另一边,周维岳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   周维岳在江阴,借魏大而顺藤摸瓜,不住攀扯岑氏子弟,也被人说是公报私仇——不是方明俊与岑士瑜的仇,而是他与魏大的那点事。其实于周维岳而言,比起他正在做的、将要做的事,两根手指又算得什么?哪里值得他放在心上?可旁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攻击他为政手段酷烈,说他借着丈量田地之名横行乡里、鱼肉缙绅,夺富民生路,以资奸民无赖。   从常州府到建康,到处都是对周维岳的弹劾,他大雍建国以来,还从没有一个县令让人骂到过这种程度,简直可说是千夫所指了。周维岳初听“鱼肉缙绅”这四个字时,虽然一贯严肃,却不由笑了一笑——从来只闻鱼肉百姓,今日竟听说了“鱼肉缙绅”这说辞,他听来不像弹劾,却反而更类嘉奖。   骂的人多了,这二人便好像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全天下的罪名都飞到了他们头上,而包庇着他们的刘钦,虽然一时还没有人敢在明面里妄议天子,但朝中议论汹汹,市井百姓之间也有传闻,好像新登基的少年天子并非什么英主,即位之初便宠信奸佞,把朝廷搅得乌烟瘴气。   反对的声浪太大了,薛容与但觉自己好像一叶扁舟身处滚滚怒涛之中,不知何时一道大浪拍来,就要把自己这条小船给掀翻过去。在常州府的考课难以为继了,周维岳在江阴的调查、清查田亩也进行不下去,甚至不把他调离江阴,此事都无法收场。   再这样下去,非但周维岳保不住,他自己怕也不得不去位了,更为重要的是,刘钦刚刚登基不久,威望能经得住几次消磨?   可是就此退后一步么?就这样放任刚刚开始的一应改革彻底夭折,把朝廷拱手让回给岑士瑜他们?薛容与绝不甘心。   况且他做的哪里有错!周维岳哪里有错!那些人口中的缙绅,不过是多少年来勾结地方官府鱼肉百姓,食其膏血的民间一霸,而所谓的“奸民无赖”,却是被他们逼得没了田产而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周维岳丈量土地,核查历年土地买卖流通情况,将强买强卖、巧取豪夺的土地归还给他们,而田连阡陌的高门大户享够了荣华富贵,却连一亩地两亩地都不愿吐出。   而各级官员,或是拿了他们好处,或是不问世事,或是明知不妥却缄口不言,多少年来因循成例,只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他所要推行的考课之法,就是要将这些人沙汰出去,整饬吏治,和周维岳一上一下,将他大雍的风气扭转过来。如何便这么难!   别人愈是攻击,他便愈是下定决心,任是粉身碎骨也要做成此事。可是……   他只有唯一一点顾虑。   站在他背后的天子,今年才止二十四岁,当初凭着一腔锐气答应了他,可是他所做的改革当真意味着什么,皇帝现在才算当真知道。眼见得如此情形,身处众矢之的,他可还能一往无前、一力任之? 第170章   皇帝无德,致使朝廷上机枢失衡,江河横溃——在这些天的雍国掀起的无数道声浪背后都透着这同一种意思。   一时间,刘钦不顾劝阻、不顾反对,一意孤行地重用薛容与,姑息周维岳肆虐地方的举动,俨然已是千夫所指。   这是一个独夫民贼,为着彰显自己的权势,不惜置满廷朝臣的谏言于不顾,与天下为敌,既不思先祖创业之艰难,短浅的目光也看不到以后,怎能不为有识之士所深深忧虑?   朝堂上的声浪越来越大,一开始还是岑士瑜的人,后来所有人都开始惶惶不安,担心如传言所说,天子与近臣发动的这所谓的改革就是为了排除异己,而他们恰恰好自问都不是这个“自己人”,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去位。   为什么要变呢?他大雍立国以来,这一百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一切不都好好的——除去江山只剩下半壁之外。但这是因为胡虏猖獗,乃是天定,又非人力所致。何必要搅弄得天翻地覆,把每一个人都拿起来在秤上过过,又有什么好处?   弹劾的奏章仍是一本一本发来,有些已经不只是针对周维岳、薛容与和薛容与的那几个新近提拔起来的同道了,而或明或暗地指向了刘钦。而那些弹劾周、薛的,渐渐也从要求让他们去位而变成说他们是祸国殃民的元凶大恶,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人情愈发汹汹了,前线却仍是安安静静,派去的官兵至今没有接敌。除去官兵占据了几个城池,扼住叛军东进和北上的道路之外,就几乎再没有消息传来。许多人心中都生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不可对人道的念头:皇帝的天下还能再坐几日?   没有几日了。   岑士瑜冷冷地想。   他已经和李章甫说好,今日在朝堂上便联名上书请太上皇训政。   这是他的第一步,之所以没有一上来就逼刘钦还政,而是稍做曲折,目的是要投石问路,借以看刘钦如何反应,也是看朝臣的动向。如果真能促成刘崇回到台前,后面再进一步逼刘钦退位就会简单多了,而就算一次没有成功,只要朝臣附和得多,刘钦也定威望扫地,下次再提此事,十有八九也能成功。   况且他还有一处安排,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大约一个半月前,刘骥的使者就同他联系上了。大半个月前,他见形势不对,这才没有继续置之不理,反而也开始热心同其联络。   他远在京城,难以左右前线战局,刘钦有何军事部署,往往也不让他预知,他没什么办法帮刘骥成事,除去一样——那就是对数月前宫变那夜的情形,他知道的毕竟比刘骥清楚。   于是他写信给刘骥,教他怎样鼓动舆论,刘骥听从,果然大肆宣传起宫变那夜的诸多疑点,力证刘钦其实得位不正,是个弑兄囚父的暴君。为此还编造出当夜的情形,绘声绘色地传开了。   在他的故事里,刘钦一开始就包藏祸心,被衡阳王探知,衡阳王为着保护皇帝,以身犯险,可惜竟被杀害。此后刘钦一不做二不休,逼太上皇退位,自己做了皇帝,为了稳住皇位,又不惜与夏人媾和,出卖国家,实在是罪大恶极,令人发指。   他所说虽然与事实有所出入,但那又如何,只要能让人记住就行。况且他既已反叛,说话便不受朝廷管制,刘钦就是咬碎了牙,恨掉了心,也管不到他。于是刘骥每过一处,便要派人广为宣传,只要越多的人认为刘钦得位不正,那他的起兵便越应天顺人。   他想得很好,做得也很成功,刘钦虽是天子,可天子管不到叛军,更管不到叛军嘴里说什么话——直到这一日,刘靖、陆宁远所部官军终于安顿好沿途各个城池、吸纳各省驻军兵力、又分兵布置好各处要害,终于来到前线,与他距离已不足百里。   但且不去理他,在建康,又有另一件大事发生。   薛容与在忐忑中等待着刘钦终于顶不住朝堂上愈来愈大的压力,松口让他卸任、甚至是将他下狱。   他已想到了之后的事。改革半途而废,刚刚整肃了没两日的江阴、常州又沉渣泛起,岑士瑜仍居高位之上,驱使着他那一群门生故吏为他摇旗,甚至刘钦也要下罪己诏,更甚至于……   后面的他不敢想了。   可是,又一次朝会上,众口相逼,一定要处置周维岳,就连在薛容与已近承受不住,觉着这次定然非得松口给这些人一个交代的时候,刘钦却又一次硬顶了下来,说按朝廷法度,不能无故给大臣定罪,总要看其是否称职才是,反问对周维岳的考课结果。   吏部是李章甫所掌,李章甫又与岑士瑜交好,岑士瑜甚至已经同他约好一会儿要上书发难,请刘崇临朝,在李章甫口中,又能有周维岳什么好话?   可是李章甫上前奏对,竟然说周维岳考课结果乃是上等,他任职江阴县令以来,处理民间诉讼从无拖延,主持丈田也尽心竭力、卓有成效,巡按御史崔允文下到乡野间查察民瘼,对周维岳,百姓往往交口称赞呼为青天。   马上便有人反对,称近来有人反映说江阴县案子堆积,许多新近报案的百姓,冤情都不得上诉,事情也没有解决。李章甫竟然替周维岳解释,说江阴是个大县,在雍国按闲忙划分的三等中属于最上的繁局一等,而对繁局的考核一向比另外两个闲局、平局要更为宽松,因为事情一多,难免忙中取乱,事务稍稍堆积也属正常。   崔孝先马上跟上,说据崔允文的反映,他已经调查发现,新近报案的百姓当中有一些是受人所雇,无事生非,并不是真有冤情,请刘钦下旨彻查幕后主使,究其心,定是要破坏周维岳在江阴的丈田之事,必须严惩不贷。   两边扯皮起来,刘钦一锤定音,“周维岳考课结果既然没有问题,按制不予贬退,一应官职、所理事务如前。”   薛容与但觉心中一惊,万没想到刘钦竟然又一次顶了下来,年轻天子心志之坚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平心而论,就是刘钦现在退缩了,那也无可指摘,仍不失为圣明天子,形格势禁,实非人力能及。他做得已经足够了,要再不稍作退让,朝堂上这把火就要从他和周维岳身上蔓延到他的衣袍上了。   岑士瑜的力量比薛容与预料的更强,而前线又始终没有捷报传来,人心大乱,后宫中的太上皇又正虎视眈眈。刘钦登基本就时日不长,如今身下这把椅子又被如此撼动,他不能不为自己考虑。   可即便是这样,刘钦仍是不肯稍退,他的胆量未免太大,他的脾性未免太硬,他的心志未免太坚!相识有年,薛容与在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了他,才知道从前的君臣相知其实是自己一厢情愿,他将刘钦觑得太小,也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回想起入朝前夜在宫里与刘钦的那次对谈中,他的几次忧心忡忡的试探,回想起他这些天里的忐忑不安,甚至是刚才为止在他心中生出的“改革已经完了”的念头,薛容与但感羞愧无地。纵然知道此时稍稍后退,等风头稍息再重启改革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见了刘钦如此情态,他也只有一往无前而已。   没有君不退而臣退的道理,岑士瑜纵然势大,可只手遮不住天。太上皇是什么样的人,那起兵作乱的刘骥又是什么样的人,天下有识之士心中定然各有掂掇,而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人,他们迟早有一天定会知晓。   薛逢时,薛逢时,你何等幸运,竟是生逢其主,恰逢其时!天心垂爱如此,岂容你再犹豫逡巡?   薛容与神情一凛,乍然抬头。他原本为了避免事态再度恶化,近几日在朝堂上除去对针对自己的弹劾辩驳几句之外,其他时候几乎都沉默不语,但现在这样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他既然不打算退,那便只有往前。   他心中实在已经憋了一肚子话,见那些人想要拉下周维岳不成,矛头转向自己,不待别人开口,自己已出班上前,正待要舌战群儒,刘钦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薛容与一惊,虽然不知何意,但他是持重之人,想说的话也不是非吐不可,当下便压抑了下来,等刘钦处置。他是人臣,入朝又不久,实在没有什么与岑士瑜相抗衡的手段,纵然决心下定,但能帮刘钦处也少,见刘钦似乎另外有所安排,便任由旁人对自己大肆污蔑、攻击而不发一言。   刘钦像往常一样,又使了个拖字诀,宣布退朝。退朝之后,果然马上传薛容与觐见。   能得皇帝单独召见的大臣不多,薛容与这几月间面圣的次数比许多人一生当中都多,但这一次与前面所有次都不同。薛容与怀着感激,怀着愧疚,不动声色地向刘钦悄悄望了一眼。   不过匆匆一瞥,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但只这一眼已经足够了。刘钦面上仍是坚定之色,那他薛容与的骨头就是铜浇的、铁铸的,风浪再大也无可摧折。   甚至于刘钦要他告病时,他都没有任何疑虑,再没想刘钦是否是想半途而废,只是猜测他另有打算,不知为何却不让他预闻。他对天子没有疑虑了,不料天子对他却不然,薛容与马上请求听一听刘钦的打算。刘钦却不肯说,只说过不两日他便能知晓。   薛容与怏怏出宫,明白这是刘钦对他的爱护。但这安全和手上的干净并非他所求,他倒宁可像是刘钦真正的心腹一样,同他一起深深卷进这怒海当中,而不是被余浪一下一下舔着脚背。   可是……薛容与着临要走出宫墙时,忽地顿住了脚。   从前在他住宣城的家里,刘钦请他一同回建康,被他以不愿失身于门户之斗拒绝。刘钦没再勉强,果然守约在一切落定之后再召他进京。他眼下所处之地,不正是当初他所求么?他是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求风得风,求雨得雨啊。   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错失了和刘钦站在一处的机会,往后可还会有那样一日?薛容与回望宫城,刚刚刘钦召见他的平台已经掩在了重重宫殿之后,看不见了。他呆立一阵,只有默默离开。   刘钦自然不知道他所想,在他走后,叫来德叔,对他道:“我眼睛不舒服,帮我叫张太医来,一定要保密。”   德叔忙看向他眼睛,刘钦不甚自在地错开了眼,不觉眨了两下。德叔不敢耽搁,忙匆匆去了。   在等太医来的功夫,刘钦收到一张从崔允信处传来的纸条,看过之后便就着烛火烧了。闭目沉思片刻,找朱孝来,问:“岑士瑜的六十大寿快到了吧,是哪天?”   朱孝答:“三日后。”说完,也偷偷瞧向他眼睛。   刘钦没有看见,仍是不大自然地频繁眨着眼,控制着没有用手去摸,好一会儿道:“你去给他传话,亲自去,就说当天我也去他府上祝寿。” 第171章   下朝之后,岑士瑜马上便去找了李章甫。   两人原本约定找今日一齐发难,提出要让刘崇重新临朝。原本的计划是岑士瑜先上奏,然后李章甫再随上,两人都是阁部尚书,又都是两朝老臣,说话分量极重,等他们两个说完,岑士瑜事先安排的人就会群起附和,把刘钦架在原地。   可是让岑士瑜始料未及的是,他还没有开始发难,李章甫竟然替周维岳说上了话。他心中大吃一惊,拿不准李章甫是什么意思,捏在手里的笏板好像成了烫手山芋,犹豫再三之后,终于还是放弃了,没有在今天进言。   要是达不到既定效果,那这话不如不说,毕竟只要出口,便是同刘钦彻底撕破脸。他需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李章甫忽然转了性,据他所知,这老友也不是什么背信弃义之人才对。   谁知他找到李章甫当面质问,李章甫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无论他如何追问,就是不肯说,气得岑士瑜恨不能对他破口大骂,只是一贯涵养好,咽了好几口气,终于忍耐下来。   他好声好气地劝李章甫,说以他二人的身份,都不见容于新帝,只有同舟共济才行。李章甫叹一口气,只说自己有难言之隐,可等岑士瑜追问他这难言之隐是什么,他偏又不肯多说——正因为说不出口,才是难言之隐,要是轻易就能说出,岂不成了易言之隐了?   其实他却不知,李章甫的突然转向,竟与在自己江阴老家的,他一向不往眼睛里拾的小小县令周维岳有关。   周维岳当初交给刘钦的那些东西,刘钦只挑拣了与陈执中相关的出来,对岑士瑜做了保证,说不与他为难,而当时刘钦立足未稳,不想把事情闹大,对其他人也一体遮掩了,其中就包括李章甫。   刘钦虽然最近隐隐有了暴君、昏君的名声,可是拿着这些证据,想要夺了李章甫的官,逼他致仕,甚至投他下狱都不是什么难事,别人也不能说他是私心报复。说到底,李章甫自己做过亏心事,把柄既然落在刘钦手里,那也不能怪他以此相胁。   而刘钦为了在朝中孤立岑士瑜,对李章甫等人没有急于发难,各自将所掌握的他们十年来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对他们本人透露一二,他们马上便惶恐起来。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像岑士瑜一般门生故吏遍天下,没有他的那种自信,能在同刘钦的交手中不落下风。尤其李章甫子孙众多,顾虑也多,他为人又生性柔弱,耳根子软,让刘钦一吓唬,马上便不敢强项,答应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替周维岳说话。   至于岑士瑜与他的密谋,他毕竟对老友还有信义,在刘钦的威胁、追问、试探之下全都咬死了没说,也算对得起他了。可是相应地,在岑士瑜问起他忽然转向的原因时,他也没有告知原因。最后两个人只好不欢而散。   岑士瑜刚刚从他府上离开,便遇见宫里来人,和他说刘钦要亲自给他祝寿。   若非来人是刘钦在潜邸时就跟随在他左右的亲卫统领,他甚至怀疑是别人在戏弄自己。刘钦怎么会给他祝寿?还亲自登门?总不会是在他大寿那日,率领禁军攻破他府门,一拥而上,将他就地格杀罢?   岑士瑜送走了朱孝,自己惊愕了一阵,竟觉着虽然骇人听闻,但刘钦也并非做不出来。   他回家之后,不理会其他事,忙秘密叫来自己在禁军当中的眼线,问近来可有任何风声。那个禁军军官说不曾听说异动,但同时却带来另外一个消息:太上皇那边已经准备停当,只要岑士瑜在外朝发难,让刘钦落于众矢之的,太上皇那边就能马上响应,以禁军中的两部重夺大权。   看来刘崇那里一切顺利。岑士瑜心中一定,随即想到,刘钦忽然如此,是不是嗅到了什么?听闻当初他能在刘缵控制禁军的情况下击败他,就是因为他预先在禁军当中布置了棋子,若是论其操弄权势,刘钦虽然年轻,却也不可小觑。搞不好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着手准备对付他了,也知道自己即将对他进行发难。   那么现在刘钦忽然如此,是要杀他,还是要暂时服软,借此拖住他?   岑士瑜将自己关在屋中,不让任何人进来,对着一盏烛火默默思考着。他在想事情时,不能听见声音,屋里也不能太亮,所以其他烛火都吹熄了,只留桌上一盏。   纵然富可敌国,但满屋价值连城的玉器、孤本、笔墨纸砚,这会儿都消失不见,烛火唯一映照着的,便是他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品与千金,白发总是无可回避。   良久,岑士瑜思虑方毕。他确信,刘钦是在等、在拖,在前线传来消息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如果前线大胜,那么刘钦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弑杀反对自己的老臣的事来,反之如果前线败了,刘钦倒真有可能丧心病狂,孤注一掷地想要通过杀了他来稳固自己地位。   这样看来,还有一些时间留给他。听闻几日前前线官军才刚刚接敌,以叛军的人数看,这场仗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分出山高水低。这样便能解释的通,为什么刘钦会使手段拖住李章甫,为什么他今天在朝堂上保下周维岳后就没再强争,为什么他突然提出要来自己府上亲自祝寿——   他是想稳住自己,稳住刘崇,然后慢慢再做打算。   岑士瑜慢慢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刘钦过来祝寿,其实修好之意更浓,不是要对他不利。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该防的总是要防。岑士瑜拍了拍手,之门外等候的管家马上打开房门,轻手轻脚进来,点亮了房中其余的灯,垂首问他有何吩咐。   岑士瑜这才把三日后皇帝要来的事告诉了他,见管家露出震惊之色,他忽然想到,等朝臣听见之后,还不知要如何震骇,心里莫名地有些得意。   皇帝亲自登门祝寿,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臣子无上的殊荣。虽然刘钦此来,更多是别有用心,但他岑士瑜能让天子折节,对他屈己讨好,岂不是天大的本事!   他有意顿了片刻,等管家表情平复下来,才继续吩咐,让他加强府中护卫,尤其强调这护卫是护卫自己。管家是他的心腹,过手他的许多事情,自然知道他与刘钦的事,一听之下马上明白,当即出去连夜安排。   岑士瑜又想了想,不放心儿子,把岑鸾叫来提点一番,警告他这几天老实一些,不要和那帮最近新认识的不知道哪里来的狐朋狗友厮混。   在外面,他只需要轻咳一声,多少三四品的朝廷大员全都噤若寒蝉。可在独子面前,他说的话就没那么好使了,岑鸾一如既往地顶撞,说自己是在做大事,和他一起的都是同道中人、生死之交。岑士瑜听了,只嗤之以鼻,心想你能做得什么大事?你别给你老子惹出什么大祸就算好的了。   他怕岑鸾不上心,便把皇帝要来的消息透漏给他,想要吓他一吓。谁知岑鸾的反应比管家还大,一双眼睛马上瞪得溜圆,大叫道:“什么?那狗——”   他竟是脱口而出,不知私下里同别人说过多少次了。岑士瑜没等他说完便沉下脸打断了他,问:“逆子,你要说什么?”   岑鸾自己也知道说漏了嘴,反应过来之后马上噤声,恨恨道:“他如何敢来咱家?”   无怪他听见刘钦,便如此愤恨。当初刘钦砍断他两根手指,害他终生都有残疾,若当时刘钦就是皇帝倒罢了,他让皇帝砍了,那也说不出什么。可那时刘钦只是太子,在砍他手指那会儿更是连太子都不是,于他看来,不过就是一个风尘中人罢了,竟敢如此待他,简直岂有此理。   纵然后来刘钦身份揭破,可是第一印象如此,岑鸾始终咽不下这一口气,哪怕后面被父亲押着登门道歉、刘钦即位之后也许给他高官,他也不念其好,始终意不能平。   现在他已经暗地里受太上皇的倚重,正愁没有投名状纳,刘钦在这个时候来他府上,岂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么?   他想自己大约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一会儿必须马上通知众人早做准备,脸上不禁现出兴奋之色。岑士瑜见了,顿感不妙,问他不说,索性下了禁足令,让他这三天哪也不许去。   岑鸾自然不理会他。岑府家丁知道老爷最疼儿子,别看现在吹胡子瞪眼,实则过不一会儿就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要是较真,真对岑鸾严加看管,不许他出门一步,过后非但岑鸾记恨他,在岑士瑜那也落不下好。   果然当天晚上,岑鸾就自己跑了出去,岑士瑜照旧叹一口气,但也没有怎么当一回事。   他明白岑鸾一直心里有气,别说岑鸾,就是他,有时看到儿子缺的那两根手指,也要喟然一叹。岑鸾憋一股气想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心思,他更是明镜一般,既恼他终究不成器,又有几分天底下所有做父母的欣慰之情。有这等心志,总比整日混吃等死要强。   第二天早饭时岑鸾已经回来了,还老老实实地同他一起用饭,一副乖巧模样。岑士瑜掀起眼皮看看他,想这小子心再大总抓不破天去,翻不起什么浪花。就算翻起来了,也有他兜着,哪怕闯下大祸,别人还能把他如何?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迟早要和刘钦翻脸,那也没必要顾虑太多,汤匙在碗中一搅,抚抚胡子,什么也没有问。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不问,到底葬送了岑鸾,葬送了他,也葬送了他岑氏阖府。 第172章   三天很快过去,转眼便是岑士瑜的六十大寿。   城中形势波谲云诡,但大寿之日,岑士瑜一身红衣,头发整整齐齐扎在一起,冠上还嵌了一颗明珠,毕竟显出几分喜气洋洋。   这一天从早上起便陆续有宾客到场,岑府的大门打开,迎接八方来客。客人们也无不是一身华服锦衣,在岑府门口下车,命随侍的仆人送上贺礼,再由岑府的管家接过。无论是多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从始至终却都不经主人和客人的手。   大多数时候,管家接过贺礼,接过礼单,转手就递给旁边更低一级的小厮,笑眯眯说几句恭维话,就把人迎进府里。偶尔来了能让岑士瑜看进眼里的人物,他本人则会亲自来到府门外,宾主间互相说些酥酥麻麻的客气话,再相携着一道进去。   往常李章甫也在这些人当中,可是今天例外。   他到得不算晚,可是比他来得早的人太多,因为每人都有车架、仆从,所以岑府外远隔着三四条街的地方便开始被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到得早的,主人已经进去,仆人街想将车架暂时移出来,可街道太窄,与想进去的人相住,谁也不让谁,时间长了,便生了口角。   虽然因为岑士瑜过寿,旁人怕得罪了他,不敢多事,只吵上两句,在旁人劝导下往往过不多久就息事宁人,自己默默地想办法通过,但次数一多,众人难免心烦意乱。   李章甫本就忐忑,在岑府外面平白耽搁了将近一个时辰,更是频频唉声叹气,不住地掀开车帘看外面情形。其实他要是下车步行,用不多久也就走到了,可是他自恃身份,在这么多品级比自己更低的同僚面前,是无法安步当车的。   况且他年纪较众人为大,路上那么多比他年轻的,相比之下他们才更应该下车走动,把道路让出来。这么想着,他便只有坐在车里,焦苦地等待起来。   但于今天的他而言,其实还一直不到反而更好。等到一个半时辰之后,他终于在岑府下车,非但岑士瑜不来迎他,就连门口的管家也鼻孔朝天,见到他后,阴阳怪气地叫上一句,“呦,原来是李大人”,就算迎过他了,然后把他的礼物一收,侧身将门口一让,一副爱进不进的架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真让他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李章甫仍在等待,忽然听见身后起了骚动。   对于今天的情形而言,起骚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李章甫已经见了很多,一听就知道是有人抢路,起了争执,见怪不怪,本来没有留意,过了好一阵子,才发觉这次的骚动和之前不同。   之前有人抢路,除非车帘掀开后发现彼此品级差距太大,不然两边总要互相骂上一阵,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这次却没人吵嚷,从最后面的车架开始,所有人都默默地分出一条路出来,给中间的车架通过。有些人避无可避,恨不能驱赶着车夫把车架给驶到墙上,一时让不出路来,就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李章甫离得稍远,很长时间都不明所以,过了一阵子,中间那辆车架离着近了,他那双昏花的老眼才看清在车架前后护卫的都是宫中羽林,心里一惊,忙下车叩拜。   下车之后他才发觉,旁人早已走出车架伏在地上行礼,他一面在心里怪罪别人不提醒他,一面暗忖:早有传闻说岑元亨大寿,皇帝要亲临祝贺,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消息从三天前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传出,一开始李章甫自然是不信的,但架不住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众臣都在讨论,有人悄悄向岑士瑜确认过真假,岑士瑜只抚须微笑不语,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这幅作态和承认也没有区别。   李章甫心里一时又酸又嫉,又担心自己为了刘钦得罪岑士瑜后,刘钦转头就又和岑士瑜好上了,把自己不尴不尬地晾在原地。一直到他挪过车架,伏在地上等最后一个羽林在自己身前走过,都没有能回过神来。   而另一边,刘钦已经到了岑府。他今天身着常服,笑语晏晏,眉梢眼底带着点笑,看着也带几分喜气。他同旁人一样,也给岑士瑜送上了礼,岑士瑜迎到门口,厉着脸打掉管家伸过去的不知轻重的手,自己笑吟吟地接过,一手提着礼物,一手伸到前面,恭恭敬敬地引着刘钦往院子里走。   不管君臣二人实际关系如何,今日大寿,天下人面前,彼此面子上总要做足。   岑士瑜知道刘钦要来,早给他备下了主位,亲自安顿好刘钦之后,便留在席间,不再亲迎其他宾客。只是他人不离开,却不耽搁对管家暗中连打眼色。   管家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人,不消他说话便明白他的心思,点点头便下去了,偷偷拆开刘钦的贺礼,见不是什么人头兵器等物,而是颗玉石雕琢的寿桃,虽然无甚新意,一看便没用心思,但看玉料便知价值不菲,也足能说得过去。   他回到席间,对岑士瑜点了点头,岑士瑜放下心来,脸上笑容这才露出几分真意。   岑鸾也早早便到场了,在刘钦面前,他不像私下里那般露出不加掩饰的愤恨之色,反而甚是乖巧。宴席开始之后,被岑士瑜托着背向刘钦敬酒时,他神情也指摘不出错处,恭谨当中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羞涩,看着颇惹人喜爱。   刘钦垂眼看了看他捧着杯子的少了两根手指的左手,向着他淡淡一笑。   因为他本来就带着几分笑意,因此这一笑可说是转瞬即逝,除了岑鸾外谁也没有看清。岑鸾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把脸一沉,随即又赶紧恢复如常。   刘钦像是没看见,又像已经瞧见了,又是一笑,饮了他敬的酒,说上几句劝勉的话,便将他打发了。   席间自然是宾主尽欢的。酒过数巡,已经有人东倾西倒,刘钦也微带几分醉意,起身解手。一直不离他左右的朱孝要点人跟从,被刘钦挥挥手拒绝了,只让他一个人跟着。   刘钦刚一起身,岑士瑜父子便都瞧见了。岑鸾心想天助我也,今日合该你死在此处,马上也跟着起身。岑士瑜见刘钦离席,怕管家安排不周,打算亲去引路。   父子俩同时站起,也同时看见对方,谁也没说话,岑鸾拿眼神道:我去解手。岑士瑜也拿眼神道:等等再去。岑鸾道:等不了了。岑士瑜道:那也再等等。   两人坐席并不在一处,一边互相使着眼色,一边都往后院走,谁也不让谁。只是岑士瑜走到一半,却让崔允信借事拦住,说他父亲想同他吃一杯酒。   岑士瑜不疑有他,拿起酒杯等了一阵,也不见不远处崔孝先起身。问崔允信,崔允信说家父可能是吃多了酒,自己马上就叫他过来,请他稍待。岑士瑜虽然想去后院,但一向颇有涵养,不愿失信于人,等他父子俩过来的功夫,往岑鸾处一看,人已去得没影了。   岑鸾匆匆赶到后院,刘钦与朱孝走在前面,管家正在旁边引路。他不远不近地跟着,越走便越是心中兴奋,好像打起了鼓,咚咚咚咚敲着。   刘钦不知道,这小院看似平静,但其实已埋伏好杀手,分散在院中各处。这些杀手不是随便的什么外人,大多都是他府上的护卫。   从去年起,父亲就锻炼他掌家,敦促他过问家里的田产、护卫等事,他虽然不怎么上心,但和几个主事的人毕竟也都熟识了起来,也算有所收获。   而好巧不巧,统管这些护卫的人也是他的同道,他听说刘钦要来祝寿,当即有了一个计划,把计划同他一说,两人竟一拍即合。   他和崔允信等一帮朋友已经商定,前院王公大臣太多,不好下手,席间由崔允信设法将刘钦引入后院,他则率事先埋伏的护卫将刘钦控制住,逼他退位。   太上皇那边,崔允信已经联系好,甚至命令他们勤王的手诏也已经偷偷送出宫来。到时候控制住刘钦,出示此诏,名正而言顺,更是生米煮成熟饭。当着前院那么多大臣的面,他岑鸾立此大功,实是人生快事,他爹还不知要如何惊掉眼珠子。   等大臣们回过味儿来,他再带着他们、押着刘钦一同进宫,恭请太上皇复位,往后谁还敢说他岑鸾是个只靠他那位高权重的父亲荫蔽而窃据朝堂的败家子?   而刘钦如果胆敢反抗、或者反抗得太烈,到时候刀剑无眼,万一害了他的性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岑鸾盯着刘钦背影,不去看他左面那个英俊高大的护卫,摸摸左手两根断指,越想便越是兴奋。   在他心中,刘钦最好挣扎得越激烈越好,这样他才有机会报当初砍断他手指之仇。   他却没有想过,如果真如他预想的这般发展,刘钦被他杀死,刘崇复位之后又岂能饶他?虎毒尚不食子,刘崇就算不为死了个儿子而伤心,明面上也总要做做样子,不能不追究他这动手之人。刘钦死在他手上,他自己也必不能活,弑帝的罪名,岂是他能担的?   不过他大可不必担心这个,之后一切发生的事都与他所预料的不同。   他看准刘钦与他唯一的护卫稍稍分开的时机,当空扬手发下命令,埋伏的护卫家丁登时一齐杀出。   有弓箭手原本该引弓不发,在旁边留做威慑,等见势不好再下杀手,却有个人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怎样,竟然失手发出一箭,正中刘钦后心。   刘钦让那一箭打得向前踉跄了一步,箭镞却没没进他身体,岑鸾瞧得一愣,一时却无暇细思,反而在怪手下误事之余感到几分庆幸。刘钦要是一上来就死了,那未免太过无聊,今天这出戏也就白唱了。   朱孝猛地掣刀在手,大叫道:“保护陛下!”   岑鸾因为武艺不好,并不靠近,只在不远处观望,闻言不由在心里冷笑。朱孝大声叫人护驾,乃是宫中规矩,为的是有危险时第一时间示警,可是叫是给别人听的,如今周围都是他的人,叫又有什么用?   岑鸾怕拖到前院听见动静,来人坏他的大事,同样大声发号施令道:“快!制住他们!”   护卫一拥而上,见状,刘钦也拔出刀来。   他平日一向习惯佩剑,但自从陆宁远将家传的刀送给他,他也就改了习惯,不管什么样的场合,都将这把威风凛凛、饮血无数的宝刀带在身边。   今日赴宴,他又是带着这把刀,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岑士瑜近来已经见得多了,也未多心。如今刘钦将刀一拔,只左右两下轻拨,便连废了两人的兵器,站定之后,不由啧啧称奇。   他神情闲适,甚至还有赏刀的心情,朱孝却没有这般轻松,一只手拦在他身前,另一只手举刀,满脸如临大敌。   他连杀了数人,又击退几个,却不敢离了刘钦左右,也就没有上前乘胜追击,取他们性命,反而趁他们暂时被自己逼退的功夫,卷起舌头尖利地吹了三声哨。   岑鸾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却知道他在对外面发什么信号,担忧留在前院的羽林闻声过来,虽然前后院间被一面池塘阻隔,过来时必须走中间的石桥,他们的人已经把断了桥,羽林没那么容易通过,但羽林身上都携带弓箭,到时候恐怕会有变故,忙对一旁大喊:“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道身影从他身旁掠过。   这便是岑府的护卫统领,岑冬,他远房的一位表亲,自小习武,身手非常人可比,今年才不到三十岁。他父亲之所以不顾他这样年轻便重用他,除去他是本家之人,忠心可以保证之外,就是因为他身手实在过人,曾经在江阴设下擂台,以千金为赏,邀人比武,赢过他的人可以取走银子。多少武师闻讯而来,却都铩羽而归。   只是他怀着私心,不愿亲自动手,免得日后没有转圜余地。岑鸾知道他的心思,在心里暗暗骂他,但人多势众,本来也不是非靠他不可,现在担心刘钦援军赶来,才不由急了,催促岑冬赶紧下手。   朱孝一见他的步子,就知道来的是个硬茬,怕他离刘钦太近,往前迎了两步,接他的招。其他护卫便都往刘钦身边围去,刘钦却仍是不急,侧耳听听左右动静,对他们道:“投降吧。”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他带进岑府的羽林一齐从前院奔来,更多的人却从后园的左右院墙间翻入,一霎时就逼到近前。   岑冬大惊,见这些人忽然出现,而且不是从前院来,他埋伏在桥边的人手全派不上用场,眼见着他们马上就要杀来,情急之下,荡开朱孝一刀,猛向后退,随后把手中刀狠劲往刘钦身上掷去。   他力气虽大,但刘钦身有软甲,哪里怕他?朱孝也不在意,趁着岑冬扔掉兵器,正要从袖中抽短剑而尚未抽出的那个瞬间,猛地抢上前去,一刀结果了他。   他解决了岑冬,马上便回去与刘钦会合,却见刘钦身上带血,一时大惊。定眼一看,竟是刘钦不知为何,明知道自己身上着甲,不会受伤,遇见那刀,竟然还伸手去挡,刀击中他小臂,登时在袖子上面留下一长串血迹,只不知伤口深度如何。   刘钦把刀收进鞘里,右手托着受伤的左臂,忽然间神情一整。羽林拥上来,将他护在中间,岑府的那些护卫在这些羽林面前不过乌合之众,三两下就被缴械。   岑鸾见势不好,转身便跑,却马上就让人制住,照着膝窝一踢,哎呦一声就跪在地上。与此同时,在前院的大臣闻声都匆匆赶来,隔着一座石桥,却都被眼前之景震得呆立在原地。   刘钦往旁边一倾,倚靠在朱孝身上,让他扶着自己走上石桥,居高临下,捧着流血不止的手臂,对着桥下刚刚反应过来、已经跪倒一片的大臣,和几乎昏死过去的岑士瑜道:“朕好意赴宴,不意竟遭人行刺。岑尚书,令郎所为莫非是你授意的?” 第173章   岑士瑜趴在地上,看向后院中穿着自己府上护卫衣服、刀剑扔了一地的卫士,还有正在人群边上、被人压跪在地上的儿子,满院羽林,还有石桥上带着伤的刘钦,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只有心如死灰而已。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他还有许多手段,还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的话,那么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他太过震惊、太过痛切,甚至无暇后悔应该在这几天彻底禁足儿子,后悔为什么明知道他要给自己惹事却仍是掉以轻心,觉着他翻不起什么浪花,也无暇思考现在后院当中的羽林是从哪里出现的、思考他们会在这里是刘钦的提前安排。   他只知道,完了,彻底完了,这下他保不下岑鸾,别人也保不下他了。   但刘钦问起,多少年的宦海沉浮让他在此情此景下仍然还有几分自持,他从地上抬头,打起精神挣扎道:“陛下在臣家中遇刺,臣护卫不利,罪该万死!这些人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为何会乔装出现在臣家中……请陛下许臣审讯之权,臣调查清楚之后,定给陛下一个交待!”   说这话时,他声音竟有几分发抖,这已有近二十年不曾有过了。他受刘崇信任,多少年来身居高位,无论周遭是怎样的风风雨雨,他在朝堂上始终稳如泰山,而且愈来愈位高权重。从来都是别人见了他发抖,他何曾有过这种时候?   可是现在……他偷偷眼望着刘钦,这个在他心目中不出一两个月就会被他斗倒的年轻皇帝,正抱着一只还在滴滴答答淌血的手臂,长身站在自己面前,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的表情似笑非笑,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何等寒气逼人!   他话还不曾说完,心中就已明白,说再多也没用了。刘钦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正欲趁此机会彻底除掉自己,哪里会准他所说的这些!   果然,刘钦听他说完,只冷嗤一声,心中暗想:他说这话,已是走投无路,垂死挣扎了。   “岑相是在说自己全不知情?”刘钦沉下了脸,“三日前朕便说要亲临致意。这些护卫负责阖府安全,朕与这些王公大臣在席间也都赖其护卫,这些人何等重要,如何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换掉,而你岑相还能推说自己不知?”   他是在说岑士瑜此举是蓄意谋反,而且有见势不好动兵辖制满廷朝臣之嫌,岑士瑜当真有苦说不出,转头看了儿子一眼,岑鸾也是满脸不可置信,似乎还在震惊于刘钦从哪里探得了他这天衣无缝的计划。   岑士瑜如果是他,绝不会在自己府上做这等事,哪怕刘钦名声再坏十倍,那也毕竟是君,杀了他,哪怕举国欢庆,弑君之人最后也一定不得好死,这是时势使然。   况且退一万步,就算真的要在自己家里对刘钦下手,起码也该用外人,再让自己府上的护卫同他们厮杀一番做做样子,这样事成之后,别人心照不宣,事情不成,也有能脱罪处,哪有像这样直接用自己府上护卫下手的?   但凡岑鸾能不自作聪明,事先与自己商议……   刘钦见岑士瑜不语,心情愈发地好,这些天来憋在心中一股浊气马上就要吐出,只是还差一点。他让人把岑冬尸体抬到岑士瑜面前,问:“岑相看好,这是你府上的护卫统领吧?刚才他和朕的羽林统领可是缠斗得紧呐。别说你不认识,朕进府时你还特意向朕介绍过他。”   岑士瑜面如土灰,百口莫辩,承认又不能承认,只有沉默以对。   刘钦又抬手向着岑鸾一指,“刚才刺驾的逆党便是由他指挥,把他带下去,朕要亲自提审。”   岑士瑜这才道:“陛下,陛下!岑鸾不过一无知小儿,这其中定有冤情……”   刘钦冷冷道:“有没有冤情,朕一问便知。拉下去!”   话音落后,但听院外一阵异响,脚步声、兵器撞击声好像一条河,向着这座府邸倾泻而来。   岑士瑜大寿,在京的文武百官几乎悉数到场,闻声只面面相觑,震怖不已。刘钦安抚道:“不必惊慌,是朕调来的禁军。为防院内外还有逆贼余党阴谋作乱,禁军已将岑府团团围住,护卫朕与众位大人安全。”   此话一出,有的人反而更惊慌了。   左右羽林在岑府中清出一间院落,牢牢把守住,不许任何人进出,将岑鸾带入进去。刘钦等准备停当,抬脚要进,让朱孝拦住,给他包扎了伤臂,才在众人护卫下进去。   其实他弓马娴熟,又曾亲历战场,武艺较在场这些有的须发已白的大臣要好上不少,之所以审问一个岑鸾还要带上那么多护卫,只是布扬声威而已。   果然等他进去后,院中余下的大臣都跪在原地,无令不敢起身,岑士瑜脸色尤其地差。在他看来,岑鸾进到那间小院,就是进了龙潭虎穴,十死无生。刘钦岂能饶他?   一队禁军从门口涌入,同留在这里的羽林一起,分兵把守在府中各处,鹰隼一样的眼神紧紧盯着跪倒的众臣,尤其是他,那副模样,与其说是好心保护,倒更像是监视、防备。   看见他们,岑士瑜才终于有余裕想起,禁军到的这么快,一定是预先就有所准备,自己在禁军中也有知交,如何没有提前收到消息?莫非刘钦已经挖出了他的人?但自从他决心起事之后,与他们的每次联络都是秘密的,刘钦不该察觉才是。除非他一早便开始留心了……   岑士瑜浑身一阵悚然,恍然明白,原来刘钦从很早之前就已决心除掉自己,所以才一直扣着周维岳不放,虽然在即位之初特意向自己保证,但那只是为了稳住他而已,并非出自真心。而后外放周维岳去江阴,已是决心对自己下死手,恐怕那时就早已将他在禁军、在朝中的交往之人摸清,只是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今日。   可叹他那时还浑然不觉,以为是薛容与进谗,以为斗掉了他便可太平无事。而等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刘钦拉下皇位,已经太晚了,刘钦对他的杀心,要动得比他早上太多!   他想到这里,马上便又想到,即使刘钦摸清了他的人,也不会知道他的具体计划。岑鸾做出如此蠢事,十有八九是受刘钦暗中影响。刘钦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出招,索性设法先逼反了自己儿子,再将他顺理成章杀掉,然后再借此机会铲除自己、清洗朝堂,手段何其狠毒!   他年纪轻轻,居然如此,居然如此……   岑士瑜霍然想到至今还不明真相、显得扑朔迷离的宫变之夜。原本掌握了禁军,在朝堂上人望也高、声势也大的刘缵竟然一夜之间便身败名裂,如何不引人心惊!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他竟然还是小觑了刘钦,想着慢慢坏他声望,然后再让太上皇由临朝听政,而重掌大权,而废黜刘钦,这么一步一步慢慢走。却不想刘钦这等人,哪里会乖乖等这么久!   小院里面静悄悄的,隔着太远,不知道那边都说着什么。只是时不时有羽林出来,点人进去,点到谁的名字,谁就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   这些人中,有些是岑士瑜的密友,同他暗中有所谋划;有些是岑士瑜的学生,唯他马首是瞻;还有些他并不熟识,年纪很轻,看模样却好像知道什么,他便明白,这恐怕就是岑鸾的狐朋狗友,同他一起商议着做下这桩蠢事的人。   审讯期间,始终没有叫岑士瑜进去,但岑士瑜知道,自己已经全完了,他的杀招还没使出,可这一战已经结束了。   可是刘钦就是借着谋逆刺驾案除掉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自己门生故吏遍天下,他能一个一个全杀了不成?那样全天下都要反他!杀了他岑士瑜,他自己也别想坐稳这个位置。   他当自己是个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天子?那也想得太简单了!皇帝和皇帝不一样,不是什么人坐上这个位置,就从此天下归心,可以为所欲为了。朝堂上那么多他的人,刘钦不可能全部清除出去,而这些人也不会对自己受难置之不理。到时候一起闹将起来,刘钦可有措手处?   刘钦屁股都没坐热,胡子都没长出来,有何威望于国?别说刘骥大兵压境,正在虎视眈眈,天下士民也都在观望。朝堂上掌实务的各部大臣、那些言官,还有各州府县官当中,多的是自己的人,只要这些人一造声势,刘钦便成一个独夫。这次平叛能打赢也就算了,只要战事一个不利,天下马上便要叛乱蜂起,到时候土崩瓦解,刘钦这天子也就做到头了。   这么想着,岑士瑜如在黑暗之中抓到一抹光亮,在地上挺直了脊背。正巧刘钦也在这时出来,岑鸾跟在他身后被押出,四肢尚且完好,没有什么用刑的痕迹,只是面如金纸,已是没有了人色。   就在刚刚他才知道,自己被崔允信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太上皇的密令,也没有什么手诏,那不过是崔允信伪造的。现在他不是助太上皇复位的第一功臣,而是刺驾的逆党,犯下的是天底下头一等的谋反重罪。   刘钦怕他不知,刚刚还特意提醒他,谋反重罪是要满门抄斩的,不止他在京城的阖府,还有他远在江阴老家的家人、他们家族在天下各地做官的叔伯子弟,全都要连坐处死。   他两条腿已经软得面条一般,没有办法靠自己行走,是被一左一右两个羽林架出来的。岑士瑜见状,心里又气又恨又痛,事到如今,心中仍有一二分底气,索性豁出去道:“这逆子狼心狗肺,损伤龙体,万死难赎其罪!臣岑士瑜教导无方在前,昏聩不察在后,竟不知他闯下如此弥天大祸,罪该万死,请陛下一体惩罚!”   他想,刘钦不是没脑子的人,但凡有一二分清醒,便知道自己绝不可轻动。而事到如今,他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能饶过他的独子岑鸾,他宁可从此归隐田林,绝不生事,自认败了这一阵,不给刘钦再添什么麻烦。   之所以这么说,便是以进为退,想逼刘钦同自己议和。刘钦既然下不了决心动他,就只能将岑鸾放过。别人他都可不顾,只是岑鸾是他亲生的骨肉,从小就捧在手心上,悉心呵护着长到这么大的爱子,只要刘钦能饶过他,那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果然,刘钦看着他,像是思索了片刻,然后对岑鸾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不识朕的身份,曾嚷着说要诛朕的九族?”   岑鸾浑身一抖,心胆俱落。   当日在秦淮河畔,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刘钦站在一座窄桥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他让那个叫陆宁远的压着,一动也动不了。   可他那时怒发如狂,恨不能将刘钦千刀万剐,想着自己只要一会儿得了自由,马上回府告诉他爹,查出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的身份,在他面前把他全家杀个干净,最后再一刀捅死了他。   同样的场景,他那时何等意气,今日却是心惊胆落,只是想哭,却不知怎么哭不出来。   刘钦又道:“当日朕说,你要是诛不了朕的九族,就给朕跪下磕九个头。你说别说九个,九十个都磕得。不知你自己还记得么?”   岑鸾说不出话。   刚才当着他的面,他的那些被叫进院里的各个“至交好友”在羽林稍微威吓之下,就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说了。为着脱罪,还互相攀咬,尤其咬他咬得最狠,争先恐后地把他私下里说刘钦的话全都告诉给了刘钦。   这些人平日里捧他捧得好比山高,无论他说什么,都换着花样地高声附和,生怕比别人附和得晚了,不得他的欢心。他们有时是他的好友,有时更像是他养的狗,汪汪叫着,嬉皮笑脸要讨他手里的肉。   可一切竟是幡然一变,而至于此,岑鸾只觉如在梦里。自打他睁眼以来,这天下于他就没有坏事,只有好事,偶尔有了什么坏事,也马上就不复存在。普天之下,处处是繁花似锦,如何有过这般污浊泥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刘钦说起之前两人交恶的事,他更是绝望,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没了,软软倒在羽林手里,要不是两人还提着他,他已经面糊一般摊平在地上了。   岑士瑜却从刘钦话音当中听出几分转机。   当时知道儿子惹上的竟是太子之后,岑士瑜为着不与刘钦交恶,曾押着岑鸾上门赔罪。他为了表示道歉的心诚,还开口让岑鸾跪下给刘钦磕头。他当然是做做样子,刘钦也算乖觉,故作大度,没让岑鸾下跪,可谁知他竟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在今天竟又把此事给翻了出来?   不过他既然如此说,倒好像有饶过岑鸾之意。想想也是,刘钦毕竟让人砍了一刀,要让他平白将岑鸾放过,想他也不会甘心,磕几个头换一条命,不算亏。   想到这里,岑士瑜忙呵斥道:“岑鸾,还不给陛下磕头谢罪?磕九十个!”   岑鸾浑身发软,慢吞吞想:现在磕头还有什么用?可看父亲疾言厉色,不住拿眼神示意自己,满脸都写着焦急,心中一动,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从哪里又来了力气,就地往地上一趴,“咚咚咚”便开始磕头。   羽林配合地松开了手,却不离开,仍在旁边一左一右站着,随时准备重新制住他。岑士瑜焦急又关切地看着,所有大臣也都在看,刘钦站在桥心,也正似笑非笑地瞧。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动,只有岑鸾一下一下磕倒,又一下一下直身。   磕到四十多个,岑鸾已经开始头晕眼花,速度也慢了下来,一会儿才能矮身一下。岑士瑜原本以为所谓的“九十个”只是做做样子,谁知刘钦始终不肯喊停,竟像是要让岑鸾把九十个全都磕完。   他暗暗抿起了嘴、咬起了牙,想刘钦欺人太甚,但毕竟要赖他饶过岑鸾性命,眼下只得隐忍不发。没什么比活着重要,只是磕几个头而已,那也没有什么。   刘钦不喊停,岑鸾就只能继续磕。等磕过了五十下、六十下,到了七十下时,他已经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倒了。朱孝喝道:“还有二十!”岑鸾咬一咬牙,只得继续。   岑士瑜不忍再看,悄悄错开了眼。   他一转眼,便正瞧见不远处的崔允信,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桥边,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岑士瑜虽然不知道就是他彻底戏弄了自己儿子,但看他这般眼神,如何还不明白?再一回想他刚才在自己要和岑鸾同进后院之前特意借故拦住自己,更是气得恨不能咬碎了牙。   他改了主意,他的条件里必须再加上一样,那就是必须杀了崔允信,不然不足以平他的怒气。这么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料刘钦也不会顾惜。   “还有十个!”朱孝厉声又喊。   刘钦只面带微笑地看着,好像颇为宽容,又好像如果他开口,就会马上免了岑鸾后面要磕的头,但朱孝在他左右,从喉咙里喊出的无不是他肚子里的话。况且他要是宽容,见了岑鸾这一副无法支撑的可怜之态,刚才一早就喊停了,如何会等到现在?   岑士瑜只觉痛心不已,恨不能冲上前去,拿自己这把老骨头替岑鸾下来。   “还有五个!”   岑鸾已经快昏倒了,两条手臂都开始发抖。磕九十个头于别人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他从出生以来,便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他但感自己已经死了,恍恍惚惚不在人间,只是知道还没结束,挣扎着继续磕着。比起刚才的姿势,他现在更像是脱力往地上一砸,过一会儿又慢慢爬起来。   “九十!”   朱孝这一声过后,岑士瑜父子如蒙大赦。岑士瑜忙要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儿子,刚刚一动,肩膀却让人按住。他放软了声音,用几乎是讨好的语气道:“九十个头已经磕完了,还请陛下看在岑鸾悔罪之意甚诚的份上,饶他一条小命,臣愿……”   刘钦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刚好将他打断。   “为何?”刘钦淡淡地问。   岑士瑜一愣,争辩道:“陛下方才不是说……”他忽然顿住口,想起刘钦方才什么都没说。   刘钦道:“是,朕刚才说要他给朕磕头,践行前诺,却没说要饶他。大丈夫千金一诺,朕让他磕过头再死,是为了让他死而无憾,没什么牵绊地去。”   “难道岑相以为,朕让他磕头,是想放过他性命么?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他说着,脸上忽地露出惊讶之色,“岑鸾所犯乃是谋反之罪,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族诛的。这区区九十个头,换他自己一命都嫌少,哪里能换你岑府好几千颗脑袋?岑相自己不觉着自己这话太可笑么?”   岑士瑜只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撕破了脸,厉声道:“刘钦!你以为你杀了我,自己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奉劝你也替自己往后打算一下,不要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   “岑相所说,乃是金玉良言。”刘钦就着伤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在众人面前展开了。浓重的夜色披在他背上,满庭灯火却在他眼里凝成两颗明亮的点。他分明笑着。   “对了,有个喜讯忘了告知诸公。”   “昨天夜里,鄂王与陆宁远部八百里加急送来捷报,前线已大破贼军。刘骥的十万乌合之众,已作鸟兽散了!” 第174章   在大半个月前,在赴任路上被叛军冲撞、不知所踪的周章忽然出现在湖南。   那时候,治所长沙早已入叛军彀中,不再受朝廷统辖,他持朝廷颁赐的巡抚印信,如何还能进城?常人想来,能在叛军手中逃出生天已经是万分幸运了,他一介文人,又能担得甚事?还是设法赶紧跑回建康,让朝廷处置为是。不然拖得久了,万一回京的道路被叛军把断,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但周章所为偏与常人不同。他没有潜入长沙以卵击石,没有转投叛军,也没有就此折返建康,而是更往南走,到了衡阳,以巡抚身份进城,在那里开衙理事。   刘骥起兵以来,为了能快点进入建康,并没有分散兵力进驻湖南各处,而是一路向北,先入湖北,然后转道向东,直薄京城。   因此长沙以南的各地现在尚不在他掌握之中,虽然有些城池已经望风降附,但他们能变一次,就能变第二次,周章就是看准了这点,加上赴任之前特意对湖南各地官员进行了了解,知道衡州府的官员不是会与刘骥一道谋反的,才敢亮明自己身份。   果然,衡阳的官员不敢怠慢,把朝廷委派的巡抚大人迎进城来,再三说明自己是受刘骥胁迫,这才不得已不屈从,其实心向朝廷,丝毫不敢有反意。周章也不追究,马上便以此为府衙,开始视事。   因他有提督地方军务之权,他一上任,马上便就地征调可用兵马,加强城中守备,又向各府发文,劝已经投降的人反正,给尚且坚守的地方喂定心丸,湖南形势马上便为之一变。   虽然刘骥所部叛军此时正高歌猛进,大有不可一世之态,朝廷官军也尚未到达,但刘骥由盛而衰的转折在此便埋下了。   刘骥得知自己背后让人插了一刀,大感不快,下令让留在长沙的驻军南下去打周章。周章早有所预料,入城的第一天起便开始整顿城中军备,在叛军到来之前,早已经坚壁清野,巩固城防,练兵都已练了多日。   叛军远来疲敝,粮草补给不足,又兼是仰攻坚城,人数虽众,却一整月都没能拿下这里。只是因为刘骥所率主力此时仍在攻城略地,离建康越来越近,才显得形势正好,但湖南各府县已经看出叛军实是色厉内荏,一些已经跟着刘骥打起反旗的地方又犹豫起来。   而就在南边这伙叛军仍在衡阳同周章僵持不下的时候,前面,刘骥的主力距离朝廷官兵已经只有几十里了。   因为两边都是马步兵掺杂,谁都走得不快,刘骥要沿途攻打、劝降各个城池,刘靖和陆宁远也要在路过的各府县就地募兵,两边足足拖了两月,才终于接敌。   两边各自扎下营垒,刘骥约陆宁远在阵前相见。   之所以见陆宁远,一来是因为刘靖是他的叔父,叔侄见面,自己马上就矮上一头,二来他和陆宁远实在是有些旧怨。且不说小时候他因为陆宁远的事被刘钦收拾过几次,还曾受过刘崇的责骂,就是在他出京之前,刘钦还曾为了陆宁远而当众给他难堪。   他是皇子,金枝玉叶,陆宁远是什么人?不过一个没爹没妈的瘸子。因为他而吃瘪,刘骥万难接受。他那太子弟弟——好罢,现在已做了皇上了,有时候戏弄他两句,那也就罢了,可他陆宁远凭什么也跟着骑到他头上来?   不过现在好了,他谁的气都不必再受。陆宁远路都走不明白,知道什么带兵,跟着邹元瀚混了几样军功,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骑在马上、穿着盔甲,颇有几分沐猴冠带的样子,他那五六万官军,如何是自己一路凯歌频奏、所过之处无有不克的十万大军对手?   先打败他,再进建康,大殿上那面金光灿灿的椅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它的新主人了。   刘靖听说刘骥在阵前约见陆宁远,自己也要去。陆宁远见他身体本就不好,一路上又鞍马劳顿,执意拦他,劝他休息。刘靖叹气道:“我不怕你中他的激将,只怕你口舌上吃亏。你吃亏是小,坏了士气事大。”   陆宁远道:“大帅放心,士气不会为这事就坏了的。”   这一路过来,刘靖与他有过许多次交谈,也亲眼见到他如何处置军务。慢慢地,他不再觉着陆宁远是大言无当之徒,也知道他是真的胸有丘壑,绝非纸上谈兵。一半是因为刘钦的嘱托,在众将面前推重于他,一半是真的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刘靖无论到哪里,无论同什么人议事,往往都要把陆宁远带在身边。   军中许多宿将见状大为不满,不服陆宁远年纪轻轻,何德何能竟凌驾于他们之上。有些人有意无意地排挤他,还有的干脆出言讽刺,要不是刘靖压着,动刀动枪地火并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陆宁远泰然自若,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全不放在心上——说是一笑置之也不准确,他甚至连笑都不笑,不知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挂怀。   平心而论,刘靖自问要是年轻三十岁,是绝不可能做到这样的,见陆宁远如此心性,对他愈发喜爱,待他就更与旁人不同,只是顾着旁人面子,明面上反而对他不假辞色,愈加严厉,内心里反而对他多有倚重,愈是常常私下里问他的意见。   现在陆宁远这样说,刘靖就也松了口,道:“好罢,你是有分寸的。”说完,毕竟不放心,留下他又嘱咐几句,陆宁远一句句应了,然后才转身出帐。   李椹早就等在外面。   原先陆宁远所部最多不过三千人,李椹还显不出什么过人之处,现在统兵过五万,刘靖又将许多军务交给陆宁远处理,李椹这才又成了上一世中陆宁远记忆里的样子。   大军远来,粮草需要督促;每日真真假假无数情报发来,需要人一一鉴别、整理;各营事务繁杂,五万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留意;对各营都下了什么命令,过去多久,各营完成得如何,全都需要定期验收,许多事情堆在一起,李椹处置起来,却也得心应手。   他同上一世一样,写了一个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的账簿,上面不是记录军务支出,而是专门写明各营情形。陆宁远翻阅过,同上一世一样没看懂,但他还记得,有时他想起一件几个月前的事,询问李椹,李椹往往能立时作答,对他那本鬼画符般的册子也给多了几分敬重之心。   李椹见他出来,问:“老鄂王去么?”   陆宁远答:“不去,他刚喝过药。”   临行前,刘钦特意嘱咐过他,要他对鄂王的身体多加留心。陆宁远对他的嘱托自然不敢轻忽,加上刘靖对他多有照拂,他对刘靖也感尊敬,便同子侄一般侍奉于他。   李椹点点头,“那我同你一起去。”   他不像陆宁远,从小就与刘骥相识,对这个曾经的三皇子,现在的反贼头头,他在京城总共只远远地见过两次,两次都没看清楚过模样,对他倒还保有了几分好奇。   只是说他把刘骥放在眼里,那也不尽然。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身份高贵,却不做高贵事,往人前一站,别人往往瞧他不起。李椹虽然自问身份低微,不及他一根头发丝,但早在一个月之前,大军尚在路上,就预言过刘骥必败。   那时他对陆宁远道:“长沙王起兵之后要是经营湖广,以逸待劳,据险以待王师,截断长江,断绝川蜀与建康之间的道路,或西进、取山川之险,或东下、取财赋之强,定成朝廷心腹之患,极难对付。”   “可他却弃上策不用,刚一纠集起兵马,就急哄哄往建康奔,却没想过一旦不能马上破城,等勤王大军集结完毕,江南江北大军合围过来,那时他该如何自处?足见他只是赌徒而已,就是他那十万大军是实打实的,没有掺假,怕也不能成事。”   他此言颇有见地,陆宁远听后,也点了点头。得他点头可不容易,李椹见了,心里不由美滋滋的。但随后就听陆宁远道:“不必等各地勤王军,他到不了建康。”   李椹一愣,不知他这自信从何而来。他可没有陆宁远这般乐观。朝廷大军多在江北,现在抽不出太多人马,京营又未动,他们以少对多,能破贼已是幸运,谁也不能打包票一定能挡住刘骥。况且现在各地情况不明,还不知叛军是会越打越多还是越打越少,现在就把话说满,未免托大。   他当时没有反驳,心里却不太相信,这会儿随陆宁远到了阵前,远远望见叛军旗帜,但见得层层大旗飘飏,波压云涌而至,声势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大,更不由皱起眉头。   陆宁远却低声对他道:“看来这仗并不难打。”   李椹正要问他此话怎讲,那边刘骥已经吵嚷起来。他原本担心刘靖会在阵前现身,因此自己始终没有露面,等瞧见刘靖不在这才打马出阵。   他从小便是欺负着陆宁远长大,早有几分得心应手,今日阵前重见,曾经的感觉马上便又回来了。他把马鞭卷起来,在手掌心上敲敲,“本元帅在建康时候就说过,雀儿奴真是没人可用了,竟然把一个瘫子给硬往战场上放。现在我还是同样的话,劝你还是早早投降,本元帅还留你一条性命,要是负隅顽抗,可休怪我不讲小时候的情面!”   他因为自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因此在两军阵前,便以此自称,听着甚是不伦不类。但除此之外,说出来的话也句句都让人不解。   别人不知他与陆宁远小时候有什么交情,陆宁远听后却在心里暗忖:难道你我小时候有什么情面?旁边本就不服陆宁远的人听了之后,只在心里俺笑,有人偷偷对旁边讲:“这他可说错了。陆宁远顶多是个瘸子,说瘫子倒还不至于。”   另一人道:“瘫子下不了床。”两个人相视一笑。   至于其他的人,因不知道“雀儿奴”是谁,只听得一头雾水。但联想到陆宁远是刘钦启用的,不禁在心里暗暗猜测,想当朝天子莫不是有这么一个小名。   一旁,张大龙已经气得面皮发紫,就要破口同刘骥对骂。陆宁远却伸手拦住他,仍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这一路上过来,因刘靖对陆宁远常常另眼相待,许多将领都心中不服,明里暗里找过陆宁远许多麻烦,还有些行事张扬的,曾当面嘲笑过他。张大龙最恨旁人拿陆宁远的腿说事,但凡让他听见,他非要管一管不可,只是军中不允许私下斗殴,每每都是陆宁远将他拦下,气得张大龙几次说再不管他,但下次听见,还是吹胡子瞪眼,忍不下这一口气。   陆宁远像往常一样,低声劝他:“何必同他计较。”   这话张大龙已听过几十次了,再一听见,仍是直翻白眼,恨陆宁远软得像块馒头,砸他一拳,他不痛不痒,过一会儿自己慢悠悠又弹回来。   陆宁远安抚过他,又答刘骥:“不必多说,明日约来决战,自有分晓。”   从小到大,刘骥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幅样子,当下骂得更凶。张大龙按捺不住,要打马上前,让人拦住,便扯开嗓子同他隔阵对骂起来。像这等骂战实在无谓,陆宁远正要下令收兵回营,那边,因名里缺个“大”字,嗓门没有张大龙大而怒不可遏的刘骥已从阵前骂到了建康。   “……狼心狗行,不孝不悌!”听到一半,令旗刚举起来,正要挥动,陆宁远才意识到他在说谁,“哼,说我是反贼?我看他才是!等本元帅大败了你们,进了建康,非把他捆成个粽子扔地上,一人踩上一脚,看他还傲不傲得起来!”   陆宁远浑身一凛,把举起的令旗又放下了。 第175章   后来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陆宁远伸手按向腰侧,摸到一只箭囊,想到以自己如今的膂力,这个距离下难以威胁到刘骥,况且决战的日子定在明天,今日他大军远来,还未好好休整,不宜马上开战,便抑下心绪,下令回营。   于身后的人看来,他只是摸了摸箭囊,伸手拈到一根箭,马上又放开了,仍和平时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话,他都像是一块雨中的石头似的,多大的水珠都噼里啪啦弹开。   但李椹心思敏感,又正在他身侧,只见他眉头猛地一皱,在那一刻给人的感觉和平时大不相同。虽然马上陆宁远就恢复如常,挥动令旗下令收兵回营,但足有半晌的功夫,李椹只在马上不动。   在刚才那个瞬间,陆宁远身上透出的不知是杀气还是怒气,不是刀锋一般尖利利的,倒像是山岳从天落下,向人压来,惊得他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李椹却无法当做是自己的错觉,回过神来,陆宁远已经调转马头走了,张大龙也正要跟着离开,李椹忙去同他结伴,让他那黑熊般的身躯在旁边一镇,这才感觉安心多了,小声道:“刚才陆指挥是不是生气了?好生吓人。”   张大龙浑然不觉,恨铁不成钢道:“他?哼!”撇了撇嘴,颇为不屑。   李椹见和他说不通,也就不再说了。   马上就到了第二天,约定好的决战之日。   因为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千总往上每个人都几乎没怎么睡觉,众人却没有丝毫疲惫之感,反而各个神采奕奕。   他们这一路过来,历经近两月,因为要与各府交涉调兵之事,常常走走停停,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慨然报国之志早在这两个月间没完没了的行路当中磋磨得不剩什么了,如今终于能够接敌,怎不令人兴奋?众将已是摩拳擦掌,只待一战而收取奇勋。   刘靖也整整精神,披挂上马。因为瘦了太多,出征前新打的铁甲已经不合身了,带子扎到最紧,甲胄也在身上晃来晃去。他来到阵前,眼望着叛军旌帜如云,一眼望不到头,不由暗暗心惊,感叹刘骥不知从哪凑来这样一支人马。   他对左右道:“诸位努力,今日必有一场恶战!”   众将皆拱手称是。   昨天夜里,陆宁远率二十余骑出营,望刘骥营垒处悄悄觇探。他胆子真大,二十来人在十万大军面前,便像一滴水流进海里,一旦让人发现,不知要如何收场。   但他保持着和叛军不近不远的距离,竟然绕着其营垒足足走过一圈。同他一道的张大龙等人也是一样的胆大包天,从敌营前不到一里地外悄悄掠过,只当是家常便饭,跟着他绕过一圈之后,泰然回到营里。   陆宁远看过他们扎营情况,已经明白他们士气如何,见刘靖面色沉重,怕他忧虑太甚,宽慰他道:“刘骥并不知兵,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破敌只在今日。”   刘靖愕然看向他。   他刚刚把陆宁远从言过其实之辈当中划出不久,陆宁远就又说出这等话,当真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还没吭声,旁边有将领听见,果然马上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旁人拦住。   陆宁远较众人年轻许多,三年间由千总而副守备又到如今的指挥佥事,连跳数级,于许多混迹底层,除了在登基大典上之外,不曾见过皇帝一眼的武弁而言,他这三年自己一生都未必能达到。   不曾听说过他有多么赫赫的战功,也不曾见过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却能一跃而至众人之上,由天子亲送出郊,风风光光地统领着自己这些比他年纪更长、资历更深的老将,他却还不知收敛,当着众人的面放下如此大话。   众将当中有人对他可说是积怨已久,听他说出这话,马上便要发作,虽然被人拦住,但各人心里怎么想,别人可管束不住,一时看向陆宁远的数道目光颇为复杂。   陆宁远只做没有瞧见,请刘靖下令。   刘靖见众将龃龉,颇为忧心,这些天虽然尽力弥合,但收效甚微,只能维持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而已。但大敌当前,毕竟也不是再顾虑这些的时候,他见各营结阵已毕,便下令进击。   他对各营各将都有安排,其实却出自前一天夜里陆宁远回营后向他的进言。他名为一军统帅,也打过几仗,其实却自知才能平平,当不得什么当世名将,于用兵一道上常听别人意见,又因为对陆宁远颇为倚信,听他所言也无不妥,所以干脆照章全搬。   两军交起手来,除去他所在中军之外,陆宁远所部后军也按兵不动。众将多已接敌,陆宁远却还同他一起站在一座土坡之上,居高临下观望着战局。   刘靖看他几眼,对他略生了几分不满,暗想是不是自己近来对他宠爱太过,让他自觉超出众将太多,不自觉端起了架子。   他见下面战局焦灼,两军相持不下,问陆宁远:“是不是将后军也投进去?”委婉地要赶他走。   陆宁远却好像没听出来他弦外之音,只道:“再等等。”   这些军队除去一早同他一起从建康出发的之外,还有部分是从沿途各府县抽调的地方军,虽然一边行军、一边训练,但毕竟是以赶路为主。一些最新招募扩充进来的士卒只堪堪能识旗色、辨金鼓,仅能满足他对他们最低一档的要求而已,那些训练时间稍长的士卒,倒是已经习过了武艺,却尚欠历练,接敌之后,出于紧张,往往将训练时的战法忘在脑后。   因此即便他称刘骥所部为“乌合之众”,但开战以来,两边其实是不相上下,谁也没胜过谁。   上一世时他掌管十余万兵马,但这些都是他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倾注了他无数心血,却也收获巨大。这一支敢战能战之军,足可以横行天下,即便对上夏人当中最能征善战的几支,也丝毫不落下风。   但眼下这五万人于他而言乃是从天而降,彼此间相处不过两月,远远谈不上如臂使指。而就他现在所见,军队韧性极差,稍一受挫士卒便不敢向前,往往整营整营后退。每一队中只要有数人受伤或是战死,其余的人便观望不前,甚至丢盔弃甲而逃。不像他亲手带出来的军队,有时遇到恶战、苦战,减员半数,剩下的人犹能殊死力战,就是夏人也深畏其悍勇。   既然如此,这仗便要换一种打法。   正观望间,有将领已经坚持不住,飞马回来请求引兵暂退。刘靖看着下方交战情况,似乎是自己这边略占下风,担忧这样下去损伤太大,要是一战便伤了元气,后面就愈发棘手了,沉吟一阵,便要同意。   陆宁远却拉住他道:“大帅勿急,还未到决战的时候。”   刘靖问:“现在还不是决战?”   陆宁远答:“再等一等。”   刘靖咬一咬牙,仍是答应了他,命前来求援的那员将领再坚持片刻。那人瞪了陆宁远一眼,恨恨去了。   刘靖料想,陆宁远不答应现在就退,是因为要等左右两翼的消息。   他们两军十余万人并非全都人挨着人挤在一起,战场也并不是只有眼下这一处,西面正在争夺一处土垒,东边两军各有两三千人在争夺渡桥,北边不远的石滩上也有交战,是刘骥想要派兵绕路过来,被他们侦知,分兵去守,这便交起锋来。   这几路形势尚且不明,现在撤退的确有些为时过早。刘靖又等了一阵,却又有几处告急。   最开始众将大多都是派遣传令兵来,请求后退,后来因中军就是不许,不得已自己赶来。其中一人年纪在众将当中为长,战功也高,却因为顶撞上司,至今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千总,名叫霍宓,早就瞧不惯陆宁远,今日众将死战,陆宁远却作壁上观,还向刘靖进言,让他们不许后退,这话传进他耳朵当中,更是让他恨得牙痒。   他是有话便要说的人,虽然当着刘靖的面,却也压不住火,摘了头盔往地上一摔,指着陆宁远鼻子骂道:“好哇!我们在这边拼杀,你可倒好,悠悠闲闲看上热闹了!好看么?给你搬把椅子,你坐着看?”   众人不满已极,只苦于无人率先发难,霍宓说完,马上便有人接道:“搬把椅子来是行,他一个瘸子,你指望着他打什么仗!像咱们这般冲杀,还不一刀就让人砍了?”   “待这战打完,我即刻上书朝廷,据实言事!让朝廷评评理,看看咱们在前面出生入死,有的人在后面袖手旁观,是怎么个事!”   他这话说完,有的人愈发来了火气,想起陆宁远一向受当今天子宠信,刘钦是太子时就向朝廷举荐他,后来当了皇帝,陆宁远更是风头无两。他们想到这个,却也不觉着忌惮,反而愈发瞧他不过。   战场上与官场上各自有一套逻辑,起码在与人短兵相接的这一刻,陆宁远在天子眼前多受宠都没有用,该骂他就是要骂他。这次就连张大龙都没回嘴,他坐下那匹黑马都已经按捺不住了,两只鼻孔张开,正一下一下喷着热气。   他不知道陆宁远到现在还死拦着他不让他下去的原因是什么,战场上战功说话,他现在留在这里,别人就是往他头顶吐痰撒尿,他也只能受着,只有涨红了脸对陆宁远硬声道:“让俺上吧!”   但陆宁远真不愧是天子近臣,架子真大,让人这样或嘲讽、或大骂、或恳求,都如渊渟岳峙,只是不肯松口。众人便又转向刘靖,刘靖心里打鼓,不知该不该信陆宁远,咬着牙思虑良久,将脚使劲在镫子上一磕,对众将道:“都回去!等我将令!”   众将见主帅也如此说,别无他话,只有各自回去。   人无战心,战线自然越来越往后退。有几处已近溃败,叛军如同狼嗅见血,撕开军阵,长驱直入。刘骥已是得意非凡,身穿盔甲,手提宝剑,在护卫下亲自下场冲杀。   陆宁远仍是凝神看着。下面,方才骂他骂的最凶的霍宓部反而没退,仍勉强保持着防线。河滩处传来战报,分兵来击的叛军已被打退,陆宁远只点一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忽然,他眉头一耸,低声喃喃:“贼军败了!”张大龙正在心烦意乱,没听见他说什么,以为是给自己的军令,正待发问,陆宁远高声喊道:“全营看我旗号,随我出击!”   张大龙精神大振,忙拍马走在最前。   陆宁远所率后军只有八百余人,但其中有三百都是在他与翟广交战时的老部下,既得他亲自教授战法、兵器,被他很是磋磨过一番,又亲历过十恶战,最后更是在孤立无援的那几日中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三千人只剩下这样一点,说是以一当十也不为过,偏偏又以逸待劳,在交战双方都已筋疲力竭时忽然杀入战场,而且直击叛军后方,一时竟是锐不可挡,所过之处无不旗靡。   他这八百人投入战场,刘靖原本没有寄托什么希望,只是为了安抚众将之心而已,正打算见势不好就鸣金收兵,谁知他在上面望见,陆宁远兵锋所指,原本节节胜利的叛军却好像忽然不堪一击起来。   更重要的是,刘骥就离后军不远,他亲身参战,本来是见胜局已定,想要收此全功,谁知陆宁远突入战场,眨眼间离他已只有一箭之地。   刘骥起兵数月,一路上同官军少有交战,就是交手,官军也往往兵无战心,一触即溃,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麻了手脚,怕陆宁远杀到自己面前来,忙带人逃跑。   可他自己乱跑还不算什么,中军旗帜跟着一动,军心马上为之一摇。好像烧着的纸,一开始只一颗火星,眨眼间到处都烧了起来,一处乱、处处乱,陆宁远又亲率人众左冲右突,往来驱驰,在他军阵当中如入无人之地,搅弄得叛军营营大乱。   原本已经取胜的叛军前军听见后面异动,又瞧见后军已在溃退,也不敢再恋战,不闻号令便自己回军。官军马上反击,他们后有追兵,只能往前去跑,却被前面的兵马拦住,只有冲入进去。中军被前军冲乱,以为已经大败,窜逃得更加厉害。其余在前面交战的各军见了中军如此,也纷纷丢盔弃甲而逃,战局竟在转瞬之间为之一变。   别说是身在战场中的众将,就是站在高处纵观全局的刘靖也不曾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陆宁远那一支平日里只是显得纪律比别人稍好点的兵马为何能骁勇如此,更不知道陆宁远为何认定此时就是真正的决战时机,率军直入后竟真有如此奇效。   他只知道,刘钦没有看错人,他刚才的坚持也是对的。眼见得下面血肉横飞,尸横遍野,陆宁远已驱使着众将不住追亡逐北,驱赶着已经溃不成军的叛军,胸口当中忽地一热,眼前渐渐看不清楚。   他含着滚烫的泪,在心中叹道:“老天开眼,我祖宗社稷,有望再复了!” 第176章   按说叛军既然已被击溃,剩下的便是追亡逐北而已。但官兵激战了大半日,眼见得敌人遁逃,但感长松口气,要让他们再辛苦追逐,实在一千一百个不愿。   加上叛军逃跑时兵甲、器械、财物散落一地,士兵们一见之下,哪里还走得动道,一哄而上前去捡拾,任长官如何鞭笞、催促,都不肯放下。更有甚者,有些营的将官自己都看红了眼,为着争夺战利品,不惜和自己人动刀动枪。   最后竟然没能擒住刘骥,让他率领残部逃了出去,重整兵马,仍有数万人,屯在汝水边上。   白天那一战中,陆宁远因为确信能够取胜,为着断叛军遁走之路,特意分兵去抢占渡口。谁知刘骥竟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两支兵马在河边遇上,终是刘骥人多势众,略胜一筹,击败那一路官军,抢先占据了渡口。   他败退之后,听从手下大将建议,屯师河边,大有背水一战的架势,但其实已依托着那只渡口,在周围连夜开修数座浮桥,以做渡河之用。虽然大军暂时扎下营垒,但遁走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官军大营中,士兵正在休整,帅帐里面对如何应对刘骥,却又起了剧烈争执。   大多数人都觉着既然新败了叛军一阵,挫了他们的锐气,就应当乘胜追击,稍事休整后马上就发动下一次攻击,以免刘骥趁机渡河,金蝉脱壳,到时候等他恢复几分元气,再想擒他就要难得多了。   陆宁远却坚持称此时不宜将刘骥逼得太紧,应该稍稍放松,不然他定要背水一战,而以官军战力,再打败他一次容易,想要一举将其歼灭却难。   按他原本的计划,此时刘骥已经是他的阶下之囚了,可是官军战力之低、军纪之差,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虽然受刘靖推重,但毕竟不是真正的一军之主,各营情况大多只能稍做过问,不好过多插手,有时见一些将领管束下属不利,责问一二,总遭一番抢白,他到最后也只能稍做管束而已。   平日里如此,临战时便果然误了大事。   官军接敌后便略占下风,本来正在他预料之内。叛军一路攻城略地而来,士气正盛,凭此锐气,遇上同样没经过多少训练的官军,自然该占一胜场。事实上,他本来就是想要官军不敌,稍稍后退,以骄刘骥之心。   可是后来官军已隐隐有了溃败之相,各营将领也无战心,士卒惊惶,只要有一营败退,其余各营恐怕就都要土崩瓦解。已经等不下去了,他顾不得让刘骥在骄狂之下往他军阵当中进入得更深,方一见他追击自己时前后旗帜拉开距离,前后军不能相顾,便将自己留到最后的决胜兵马投入战场。   但直到这时,想要擒住刘骥,仍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官军追击时不听号令,他只勉强管束得一部分,顾不上其他。刘骥若是知兵,此时回头一击,定然能将他大败,但他正只一心逃窜,连中军旗都放倒了,麾下士卒更是东奔西走,不听节制,官军这才侥幸不败。   只可惜刘骥逃跑得早,陆宁远与他相距过远,追击不得,只得叹一口气,眼瞧着他逃走了,下令收兵。   看今日作战时的情形,如果把刘骥逼得很了,同他们殊死一搏,官军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刘骥兵败之后,仍有数万人,不那么容易被他们擒住,如果不能擒贼擒王,让刘骥逃出生天,这场仗便要拖得太久了。   他不通朝事,离京太远,许多事情都难知内情,刘钦每次寄来的信里,口气也都那样云淡风轻,他却能感受到,刘钦正需要这一场大胜,能在今天,就不能拖到明天。他判断刘骥此时定然已经破胆,不敢再主动出击,一定是想要逃回封地再做打算,此时自己要是能引兵暂退,假意伤亡太多需要休整,刘骥极有可能趁夜渡河逃跑。   他所部叛军军纪本就散乱,连战连捷下来,其心正骄,所谓常胜之家,难与虑敌,他们今日新败之后,已成惊弓之鸟,渡河时定出乱子。那时官军抓住机会,半渡而击之,或能一战而擒住刘骥,抑或是将他杀死。   他将自己的判断说与众将,便有一些人回转了心意,但也有人刚好相反。霍宓本就对他不服,见他今日白天作战时原本作壁上观,任他们与叛军死斗,等他们僵持不下时,他才下来摘一个现成的桃子,对他愈发不满,闻言顶道:“放他们渡河,万一跑了刘骥怎么办?况且后退三十里地重新扎营,叛军要是趁这个时候进攻,谁来应敌?”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营垒未固时最易受到攻击,况且叛军人多势众,若是趁夜渡河,看不见刘骥身在何处,容易让他悄悄跑了。   陆宁远道:“我军后撤,刘骥最多只试探性攻击,不会举大军而来。如果他敢来进犯,我负责率军迎击。至于渡河时如何寻找刘骥,他出身高、又惜性命,渡河时定在后军偏前处附近,眼见得前军安然渡河、扎下营垒,他才会渡河;而他在身后也会留一军保护自己,防备我忽然出击。知道他大概所在,应当不会错失。”   霍宓冷笑一声,“如果错失了,又怎么说?”   “此议既然是我提出,如有闪失,自然是我独任其咎。”   “坏了国家大事,这罪名你一人当得不当得?”霍宓向前一步,“口说无凭,你且立个军令状来,以后到了皇帝面前,也有个交代!”   陆宁远道:“今日众将在此,俱作证见,如果事有蹉跎,陆某绝不卸责。大家同朝为将,军令状可以免了。”   霍宓问:“你不敢么?”从帅案上抓来纸笔,草草写了几个拳头大的字,把纸往陆宁远胸口一拍,让他签下姓名。   陆宁远仍是置之不理,霍宓气急,干脆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照你这纸上谈兵的法子,绝拿不住刘骥!军令状在此,咱俩反着来,放跑了他,砍你的头,你能擒住,就把我的剁了给你!”   他这话颇犯忌讳,好像诅咒大军失败一般,众将闻言,拉他的拉他,劝他的劝他,霍宓只是不听,把军令状放在帅案上,让刘靖保存。   刘靖原本怜他这些年战功卓著,到现在却只是个小小的千总,见他如此,也生了怒气。只是稍一动念,马上便觉胸腹一梗,掩住口不住大咳起来。   霍宓让人劝了半晌,加上见刘靖让自己气成这样,心里也生了悔意,只得放缓了语气,把陆宁远提出的这法子掰开来说了又说。他说得其实颇有见地,许多问题都切中肯綮,刘靖听来,渐渐熄了怒火,明白陆宁远的法子的确托大,但一旦成功,便可一举解决寇乱。   对朝中的人事,他知道的要比陆宁远更多,也想得更深。不论是建康,是常州,还是江阴,是刘钦,是新近入朝的薛容与,还是他为雍国吹来的这阵刚刚刮起的新风,都太需要他们这边的一场大胜了。   如果拖得久了,朝中很可能出现什么变故,到那时局面不受控制,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个不慎,江河摇荡、血流遍野,已在指顾间了!   他既担心刘钦,也担心自己那深宫中的兄长,更不能不为他这个已经饱受屈辱、饱经摧残的大雍国而深深忧虑。   现在两边僵持不下,只能由他来做选择。他这时只要一句话,便可决定最后的战局,甚至会决定整个国家的命运——不是一城一地,是整个国家。   刘靖两手托起兵符。它竟然这样沉重,沉甸甸压在他的手上,他举起它,好像托起千钧之物。向前百余年的一代代先祖,向后百余年的一代代子孙,还有现在的千百万人的命运,都在他这双苍老、枯瘦的手掌之上。   “让出道路,放叛军过河!”   他做好了选择,便已准备为这个选择付出一切,陆宁远说他自己独任其咎,但其实他那双肩膀如何能担得下这些?他只能想到这一战的胜负,如何想象得到现在的朝堂之上已是如何的波谲云诡、山雨欲来?   刘靖深深地向陆宁远看去一眼,陆宁远也抬眼向他一瞥。在这一刻,刘靖心中猛地一颤,好像被什么拨动,随后但觉一阵惑然。   那不是一个初露头角、羽翼正嫩的小将看过来的眼神,它们那样深,那样重,好像山岳托地。刘靖没法将他当做茫然无知的孩子看待了,愕然之下,却凭空多了几分把握,又追问过陆宁远准备如何实施,随后压下仍议论不休的众将,独断专行地定下一应部署。   他一生当中为国家做过许多事,有做对了的,也有做错了的。如今他已站在这条道路的尽头之上,回望前路,既感志得意满,也常觉悔愧无极。这是他能为雍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最后一个选择,或许比前面的所有加在一起都更为重要——   而叨天之幸,这最后一个选择,他毕竟还是做对了的。当天夜里,刘骥大军争渡,被陆宁远于万军之中亲手擒获! 第177章   这天傍晚,刘骥仓皇逃到汝水边,在官军几次攻击下勉强以后军挡住,扎下营垒,脱下甲胄时,甲下的内衬已经被汗浸透了,湿哒哒贴在肉上,再找头盔,早已经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他惊魂未定,疑心官军马上又要来攻,旁人劝他喝水,他不肯喝,问他之后该当如何,他也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听见外面稍有动静,马上便霍然而起,命人掩护自己过河,被手下苦劝拦住,和他说是自家军士在修理军械,他兀自将信将疑,怀疑是手下人已经和官军媾和,准备卖主求荣。   这样风声鹤唳地熬到晚上,官军始终没再前来,据斥候来报,反而还后撤了三十里地,占据一处高原,与他们遥相对望。   他这十万大军当中也是有几个统兵大将的,见状马上便判断道:“定是官军损失惨重,同样对我有所忌惮。”   回顾白日里交战时的情形,官军各营战力不过与他们堪堪相当,指挥不见什么过人之处,人数又少,三个打两个,总还是他们占优。   之所以后面遭其大败,只是因为那个陆宁远忽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从天而降似的,更不知从哪里纠集来那一帮虎狼之众,从阵后直捣他们腹心。   他们惊慌之下,抵挡不住,中军一乱,全军也就跟着完了。这会儿痛定思痛,才知没有败在别处,只是最后被他那几百人打乱了阵脚,怎么不是“非战之罪”?想来也有几分天意捉弄,不然何至于十万大军偏偏让几百人给作弄得进退失据?   刘骥被这样一安慰,精神才稍好了点,这才让人服侍着洗干净脸,换了一身干净衣物。重新回到帅帐,将领们还没有散,正在议论该不该趁着官军移营,大败他们一阵,扭转士气。   他们这一路过来,自两湖转战江西,沿路城池许多都是望风降附,各地守军对他们也只是稍做抵挡,没让他们伤过元气。从将领到士兵,均以为进入京城已是指日可待,再不将官军看在眼里。   雍军当中不是没有能打的,但大多都在江北;原邹元瀚所部平叛军身经数十战,都是老兵,但已经在与翟广、扎破天之战中损失殆尽,现在还没完全补充上;京营兵武器精良,倒是不可小觑,但刘钦贪生怕死,居然没有派他们过来,只让一个半截入土的老鄂王、一个胡子没长齐的陆宁远带领着临时拼凑来的各省驻军,就想要抵挡住他们,未免将他们觑得太小了。   从决战开始之前,一直到战至一半,刘骥和手下大将都没人想过一个“败”字。战局已经愈发明朗了,胜负已经快要定下,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入主皇城,你做皇帝、他封侯爵、我做大将军的不久之后的灿烂光景。   可谁知最后竟然败在了官军手上,因为太多出乎意料,自然谁都难以接受。虽然明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必胜的一战居然输了,无论是谁都觉意不能平。   那些从起兵以来便跟随他们的士卒,更是从没经历过这般大败,有些甚至直到现在都没见过死人,更别说亲眼瞧见同伴死在自己身边,瞧见周围人甚至自己身体让人豁开个大洞、抑或是砍掉了一条胳膊半条腿,这般惨状之下,精神已近崩溃,临战前还高昂的士气,只片刻功夫就收拾不起来。   一路高歌猛进、吃香喝辣时没人说,现在却开始有人抱怨,莫名其妙地当了反贼,没享到什么荣华富贵,现在连命都要丢了。担忧官兵再来攻时,自己也和今天战死的人一样稀里糊涂就做了刀下之鬼,已经有人活动了脑筋要跑,只是担心自己跑了之后,军队又打败官军、进了京城,自己错失了功劳,所以仍在观望。   人心浮动,上面的统兵之将自然有所察觉,明白当务之急就是鼓舞士气。   官军不怕士气低迷,士气低了,顶多只是打不赢仗,找地方休整一下,好好安抚士卒,总还能重整旗鼓。但他们不行,他们做的是造反的事,无论打出什么样的旗号,现在朝廷毕竟正统仍在,他们这些人嘴上说着清君侧,心里却对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再清楚不过,这时候士气一旦收拾不起,别说十万大军,就是百万、千万,作鸟兽散也只是弹指间事。   形势如此,大多数人都赞同应该抓住战机,趁着官军立营未稳时主动出击,刘骥却不肯松口,忧心忡忡地问:“如果再败了怎么办?”   这一下问得旁人哑口无言。倒不是为着他的胆小,而是因为这时候要是再败一阵,情形的确更难收拾。便有人提出,派一支人马去官军营垒附近仔细侦查,探明他们此时防守情况再做打算。刘骥答应,忙派人过去探查。   过了一阵,斥候回报,官军扎营时,陆宁远率一支兵马在附近侦查,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因此没有看清楚营中情况,只知道陆宁远部守卫极其森严,而且看打出的旗号,就是白天时大败了他们的那一支。   帐中众人的心咚的一声,各自掉在了地上。   刘骥垂头不语,其余人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见斥候一直站在帐内,瞪着眼睛等着后面的命令,才有第一个人挥挥手让他退下,对旁人道:“那就再看看吧。”是放弃袭营的意思。   他说完之后,没人附和,也没人反对,众人便知道此议已经罢了。过得一阵,才又有人道:“不过官军既然不敢离我们太近,便足见他们这一仗损失定也不小。”   “不错!先前都是咱们占优,我粗略算了算,杀伤他们当在万人上下。他们本来人数就不多,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再主动攻击了。”   “拿地图来!”忽然有人想起什么,让人取来地图,叫来斥候让他将官军扎营的地点在图上画出。   “看他们的营寨,似乎是想和咱们耗下去。”   “嗯,官军不怕耗,咱们不行。”   正议论间,许久不出声的刘骥冷不丁道:“回湖南吧!”   众人一惊,纷纷看他。   刘骥以手抱头,过了一会儿,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拿下了手,勉强做出一副镇静之态,“湖广是你我根本,既然一时作战不利,不如暂且回去,深沟高垒,慢慢地和官军耗。不然在这里……”   他因为紧张,声音哽了一下,“在这里同他们野战,实在……实在不行。太危险了,过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会不会有更多官军集结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只是一战不利,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刘骥却提出要放弃直驱京城,扭头回长沙。一时没有人敢接话,只有一个叫黄天艽的率先反对道:“元帅不可!咱们既然起事,那便有进无退,此时回湖南,恐怕士卒离心,不可收拾!”   刘骥问:“那依你看该如何?”   黄天艽踏前一步:“依我看不妨绕过这一军,直插建康!咱们与建康一直都有联络,许多人都答应咱们共同举事,只要咱们大军开到城外,城里的人同咱们里应外合……”   他前面所说还有几分道理,但说到后面已不啻天方夜谭,听得众人纷纷摇头嗤笑。回湖南未必是什么上策,但想要绕过刘靖、陆宁远部直插建康未免太痴人说梦。   且不说这一路官军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就是到了建康城下,城门也不是那么好开的,收拾这一众败兵,孤军深入往建康去,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众人一想,才觉现在已是势成骑虎,再留在这里,未必能够取胜,往建康去,现在也不可得。这样看来,刘骥提出的回湖南之议,似乎也未尝不可……   许多人心动起来。他们和麾下士兵本来就是湖南人,随刘骥起兵是为了富贵,如今一战而败,颇起思乡之念,若是能整此大军回去,割据一方,关上门建立一个小王国,似乎也未尝不可。他们兵强马壮,据险而守,朝廷未必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黄天艽仍是反对,说这样迟早让朝廷给灭了,但已无人听从,从刘骥到众将都已决心回去,剩下的便是商讨一个脱身的法子。   刘骥心情萧索,把此事交与众将,自己回到帐中,让舞女献舞、乐师奏乐。那边众将仍在议论,他却没有心思听了。   他生母身份低微,他也不像刘钦小时候那样惹人喜爱,自小他就不受宠于父皇,有好事从来轮不到他的,储君之位在刘缵和刘钦之间转来转去,都是他父皇左手倒右手,和他总没有关系。如今他凭着风云际会眼看着竟要成事,可结果还没到建康,就被陆宁远一脚踹醒了皇帝梦,还不知想继续做他的长沙王还可不可得。   不知是不是听心绪凄凉的缘故,今夜乐伎所奏,听来也哀吟婉转,催人泪下。刘骥仰头望月,没有流泪,沉沉叹一口气。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志得意满,得意非凡,谁知短短一天过去,竟至于此?   “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   刘骥浑身一震,徇声看去,一众乐伎低垂着头,不知道是何人作歌。   但是不重要了,几个大将匆匆出帐,把谋划告知给他,刘骥自然一切照从,吩咐各营今晚就渡过汝水回家,谁知却正好落入官军彀中。   前军渡河时,官军始终没有半点反应,好像全无察觉。刘骥松一口气,等前军在河对岸扎好营寨,才命令中军开始渡河。   明天一早,等官军发现的时候,两军已经隔着河遥相对望,官军如果想要强渡,他们便会半渡而击,不然官军就只能眼看着他带着前军退走,看来不管如何,他总归是安全了。   却不料他的中军想要过河时,一向静悄悄的官兵却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杀出,来夺渡口。前军想要隔河射箭,怕伤到自己人,只有干看着。   他急命将士回击,可官兵抢夺渡口之余,还分兵去袭扰他后军。他将士新败之后,本就是惊弓之鸟,见状慌不择路,也想要抢占渡口夺路逃跑,又一次将他的中军冲散了。   只是这次所有人都往桥上挤,逃命之余,没有人还记得他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竟挤得他半晌都上不去桥。拿鞭子抽死好几个人,剩下的却仍是只顾自己逃命,没人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他只能挤着、等着、眼睁睁地看着陆宁远又一次出现,他那面绣了一个“陆”字的大旗,他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他手里那柄立起来比他还高的枪,离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面前。   那不是一个人拍马过来,而是一座大山向他压倒。刘骥呆在马上,一时竟忘了跑,见陆宁远要出枪了,才猛一回神,拨马要走,后心却骤然传来山崩般的剧震。   他还没感受到疼,人已喷出口血,脸朝下就往地上掉,没掉下去,被陆宁远夹在腋下,带出战团。 第178章   这天晚上,官军后退,刘骥果然如陆宁远预料的一般渡河。   为着确保能控制住贼首刘骥,刘靖听从陆宁远的建言,下令分兵三路,一路去抢夺渡口,设法将刘骥中军困在南岸;一路攻击刘骥后军,给他们造成混乱,让他们冲击敌阵;最后一路仍是由陆宁远统领他那数百先健儿,杀入叛军中寻找刘骥。   为着能截断叛军前军与后军的联络,他们还用上了特意从建康带来的大炮和火铳,进攻汝水上原本的一座石桥和由叛军临时架起的两座浮桥。   他们火器制备技术还不很完善,准头往往不好,而且还时不时炸膛,伤及自己人,重要的是造价高昂,像这样的炮全国都没有多少,因此很少使用。还是刘钦登基之后检视内库,发现了此物,赐给他们,他们才有了这种稀罕物,不然此物只能在江北部分军队当中见到。   虽然准头稍差,但火炮威力惊人,哪怕没有炸断浮桥,炸进人堆里也足以让叛军丧胆。而陆宁远之所以在白天那一战中落于下风也不拿出,乃是存着几分不想把此物用在自己人身上的心思,只是现在担忧刘骥趁乱脱逃,才不得已用在了他身上。   几炮打出,果然没有打中浮桥,其中一炮落在水里,激起数丈的水花,其余的都打在岸上,落在人堆里面。别说是叛军,就是这些官兵都是第一次见到此物,但听得声响如雷,所有人都被震在原地。   火炮落地处轰隆隆炸开火星,附近的人像被什么弹开似的,四散扑出,落在地上时已是一身鲜血,衣服上还让火烧着,火苗在身上噼里啪啦地响。   叛军惊慌更甚,官军马上便趁势掩杀过去。陆宁远命张大龙率军冲阵,自己只在不远处找寻刘骥的踪迹。   刘骥为着隐藏自己,渡河前卷起了中军旗帜,因此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张大龙率人变换着角度在叛军当中杀了个几进几出,不为杀伤敌人,只为让刘骥露出破绽。   因为打炮的缘故,河边各地都燃起大火,不需火把就能给人照得透亮。陆宁远紧紧盯着战团,但见在张大龙一次又一次的冲杀之下,所有叛军都往河边跑,你拥我挤着想要上桥,有一小撮人挤得最是厉害,谁挡在前面,就用鞭子抽开,在人群当中横冲直撞,拨开旁人拼命往浮桥的方向挤。   离得稍远,火光又不比日光,他看不清每人的脸,却也知道刘骥一定就在那里,当下毫不犹豫,向张大龙打个信号,随后拍马便跃入战团。   张大龙收兵回来,为他开道,冲在最前面,突入阵中之后,眨眼间的功夫就已连杀三人,直冲到被陆宁远盯上了的那一小撮人面前。   这时刘骥那张满是惊恐的脸已经露了出来,张大龙大喝一声,胯下黑马亦是掀起前蹄一声长嘶,正待冲上前去,忽然被一人拦住。张大龙看也不看,将长枪一挑,竟是将人从马上挑飞出去,直飞出数丈远,刚一落地便已毙命。   他又是一声高喝,声如滚雷,比起刚才的火炮也不遑多让,一时六军辟易,眼前一丛叛军不觉给他让出一条道来,生怕被这太岁瞧见。   刚一让出道路,便见一道人影一掠,陆宁远从张大龙身侧飞马而过,顺手抽出他枪,一眨眼的功夫已到刘骥面前。   他右手已废,原本不该使枪,但想着如果使刀,更难留刘骥活口,见他要跑,从后面追上,拿枪尾在他背心用力一击,刘骥即吐血落马,左手一捞,将他夹在腋下,飞马向张大龙处会合。   他把枪扔回给张大龙,刘骥则横过来放在自己马上,一摸鼻息,人还活着,松一口气,把他交给旁人,拔刀出来又杀入战团。   左右官军见两个长官如此勇武,一战便擒住贼首,一时欢声雷动,士气大振。叛军则惊心落胆,欲逃而不得,或落水、或被击杀、或自相踩踏,死伤无数。   等到第二天清点时才知,除去事先过河的前军之外,刘骥一军被俘虏、被杀的足有数万人,已经可说是全军覆没。而包括刘骥在内的几乎所有将领都未能过河,死的死、伤的伤,就是侥幸活着,也做了阶下之囚。   陆宁远带着刘骥回营路上,特意在全军当中遍寻一人。他要找的是一个普通士兵,因此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找到。   那人被带到他面前,却始终低着头,不像是不肯看他,倒更像是怕他看到自己。陆宁远道:“把头抬起来。”   那人装作没有听懂,一动不动。陆宁远沉声又说一遍,那人才犹犹豫豫抬头,只是眼神飘忽。   韩玉站在陆宁远旁边,心想莫不是抓到奸细了?奸细的眼神就是这样的。一时间,对他多了几分审视。   陆宁远问:“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那人终于忍不住交待道:“将军!小人……小人叫做张康,曾经……曾经是将军麾下旗总,因为曾经骚扰百姓,被将军除名!”他说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哀求道:“小人被将军赶出大营之后,又往别处从军,日夜都想着能重归将军麾下……请将军收下小人吧,小人再不敢不奉军令了!”   陆宁远道:“你在这一军中,一样能报效国家。”   他因为在刚才交战时看到此人作战极为勇猛,不该做普通士兵,便想问明他是哪一营的人,加以提拔。现在已知道了他是谁,便不再多话,说完转身要走,不料脚下一沉,竟是张康膝行上前抱住他腿。   “将军,求您收下小人吧!但能让小人重新回来,小人当时战死也甘愿!”   他说得让人牙花发麻,可偏偏神情极是恳切,快要哭了似的,没有半分作假之意。   时隔一年,陆宁远赶他走前说的那一番话他却直到现在也不敢稍忘。见识过那样的人,身处过那样一支队伍当中过,他再往别处从军,才知道何为天壤之别。   每一次长官带着他们以巡视为名骚扰地方,每次同营的其他人在他面前打牌、喝酒、谈论自己什么时候攒够钱回家娶几房老婆,每一次懒洋洋地训练,每一次看见兵械库里日渐锈蚀的刀,他都会想起陆宁远。   当初挨了军棍的地方到现在还有大片大片的疤,每每想起这些,他的脊背便又会嗤嗤地发疼、嗤嗤地发烫。苍天为证,他是那样、那样地想回到陆宁远身边,再回到他那一军当中。   或许是他想的次数太多、太虔诚,陆宁远南下平叛,临时调集的各省驻军当中竟然就有他一个。当时的战友已经几乎都战死了,听说只剩下三百人,可是……   昨日在战团中,张康眼看着陆宁远身边的那几百人有如虎狼一般,跟在他身边直入敌阵,好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这把刀无坚不摧,好像所过之处,世间的一切都能劈开。   何等神勇,何等荣耀,何等夺目!他原本也该是其中一个,他多么想回到他们当中啊!   他抱着陆宁远的腿,几乎是哀求一般,向他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严守军纪,违背了一个字,便以死谢罪。不知陆宁远是否被他触动,他身边的张大龙、韩玉总归心软,已经替他求起了情。   张康心里涌起一阵希望,抬头向陆宁远看去。终于,陆宁远点了点头,答应向其余将领交涉,把他从卫所驻军当中要来,编回自己这部。   张康眼泪一霎时就涌了出来,还没等道谢,陆宁远已经押着刘骥匆匆离开了。张大龙在他肩膀上拍拍,问他刚才杀了多少个人,张康没有回答,难以自制地哽咽起来。   陆宁远押着刘骥往帅帐走,还没进去,帐帘却被人从旁边放下,挡住去路,却是霍宓。他等在门口,专等陆宁远过来,因陆宁远被张康耽搁住,他也就等了好一会儿,一见陆宁远,便从怀里拿出军令状道:“我输了!听你处置!”   陆宁远道:“先进去再说。”   进去之后,陆宁远要说杀他,一定被众将拦住,霍宓便拦着他不让他进去。“军令状在此,我的命现在由你处置,和旁人无关。我心服口服,你要我去死,也没有一句怨言。”   陆宁远把刘骥交给旁人,从霍宓手中接过军令状,也没展开,随手几下撕了,劝慰他道:“都是为国家做事,没有什么输赢高下可争,这军令状本就不必立,你只当没写过便是。”   他直到现在,仍是一副平和之态,无论是之前受人挑衅、抑或是言语挤兑,还是现在被证明了自己确是对的,都看不出和平时有丝毫差别。霍宓虽然知道以他的性格,未必会当真要杀自己,但也原本想着要遭他一番羞辱,谁曾想陆宁远竟是这等反应?   他顿感羞愧无地。往陆宁远面前一站,他好像比他那三岁大女儿显得都小,一时涨红了脸,想说几句好话,却说不出来,只对陆宁远抱一抱拳,无颜再进帅帐,一转身去别处了。   陆宁远进到帅帐当中,众将正兴奋谈论着各自的缴获,一见了他,登时噤声。他们之前看陆宁远,只当他是借着天子宠信而骑在他们头顶的佞臣,可这一日一夜两战过后,对他已经再无二言,见他进来,纷纷向他行礼。   他们都是些粗人,无论是想获得他们的鄙夷还是崇敬都十分简单,陆宁远回过礼,还没说什么,那边,刘靖已经将一张纸拿给他看。   “这是我写给朝廷的报捷书,你看看还有哪里要改么?”   陆宁远道:“不敢。”粗粗一扫,没发现需要重写处,“尽早发出为上。”   刘靖便将信封好,递给旁边,“八百里加急!”   这时众人目光才落在刘骥身上。刘骥因为谋反前曾有王爵,又是当今天子的亲哥、元帅刘靖的亲侄子,对他自然不能像对其他俘虏一般看待。按理说原本该多几分礼遇,可是刘骥被带来时一身是血,人都已经不大清醒,简直就要一命呜呼了。   陆宁远道:“军医看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他说得轻巧,其实从昨天后半夜到今天凌晨,军医抢救了许久,灌了好几碗药,这才把刘骥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看他眼下气色也只是仅得不死而已,就连“没有性命之忧”也只是暂时,说不定到了夜里病情恶化,军医一个没看住,他就要魂归地府,身往西天。   刘靖看过,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落忍,心想陆宁远杀人太多,出手忒也狠厉,不知轻重。瞧得难受,便收回视线,“暂且将人押下,听凭陛下处置。”   陆宁远忽然道:“请大帅把他交给末将羁押。”   刘靖一愣,随后答应了他,“也好,人毕竟是你擒来的。”   他想陆宁远性情平和,刘骥交给了他,料也出不了什么事,总比交给旁人更好,就答应下来。后面发生什么,他却无法预料了。   等陆宁远把刘骥带回自己营里之后,马上便叫来李椹,递给他一张纸。李椹接过,吓一大跳:纸上竟是写的两天前刘骥在阵前诽谤当朝天子的话!   下意识地,他把纸一团,警惕地四下看看,见没有外人,才提心吊胆地问陆宁远这是何意。陆宁远严肃道:“你打下腹稿,一会儿我把他叫醒,你一条一条向他反驳。”   一开始李椹怀疑是自己听错,后来感觉没有,又怀疑陆宁远是在同他开玩笑,但看他神情肃然,没有半点玩笑之意。他才知道,陆宁远竟然是认真的。   “呃,”李椹试探着问:“你是要我……和他打嘴仗么?”   “嗯。”陆宁远记性真是好,“你先说服他。等他好点了,把他捆成粽子,命令各营以旗为单位——”他神情实在太认真了,以至于李椹不得不确信,他好像真的不是在消遣自己,“每旗除去重伤患外,一人在他身上踩一脚。” 第179章   建康,刘钦当众将前线大胜的消息说出,果然如愿瞧见满院大臣、尤其是岑士瑜脸上的震惊之色。   从前线八百里加急发来的捷报他在前一天就已经拿到了,因为旁人的信使绝不可能比他更快,所以接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刻,他虽然心中大喜,却是隐忍未发,几乎没有同任何人讲。   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放在最合适的时候抛出来,如果早早就被旁人知道,鱼就未必会自己从水里跳出来了。他特意压到今天,在岑士瑜同他破脸后再说出,便是不打算要岑鸾再活。   岑士瑜愣在原处,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要不是额角的青筋一下下跳着,让人看来好像一幅立起来的画似的。   陆宁远大败刘骥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就在岑士瑜生日的几天前。只要再早一天,非但刘钦,其他人也会通过在军中的眼线知道前线大胜的消息,再晚一天,刘钦也没有底气直接在岑士瑜府上发难。   “原本想明日朝会上再告知诸位,既然今日人齐,这个好消息朕就也不藏着掖着了。”刘钦凤眼弯了,两边嘴角扬起,笑容很大,却无多少温暖或是开怀之意,反而让人望而生畏。   “刘骥已被生擒,他手下大将,只有一二人逃遁,剩下皆已落网。十万叛军,战死数万、被俘虏数万,剩下的也已逃散。贼首已擒,贼兵已溃,料来湖南各地也会相继底定。”刘钦笑着说完,眼中两点光芒一转,射向茫然震怖的岑士瑜,却不屑在他身上停留,很快又转往他处。   这消息是瞒着岑士瑜的,但薛容与、崔孝先等人也不知道。听刘钦说完,薛容与心里一惊,随后又是一喜,明白岑鸾必不能活,岑士瑜也已经完了。马上,他便想到江阴,想到现在那里的周维岳——从今日之后,周维岳才算能真真正正地做事了。   崔孝先见如此大事,刘钦竟事先没有向他透露半点口风,显然不把他当自己人看,心中正自惴惴,瞥眼瞧见薛容与脸上也是震惊之色,才知道他竟然也没听说,这才松一口气,心里的不悦放下,暗道刘钦当真城府深密,竟能够这般不动声色。   只有徐熙,因为曾参与谋划今夜之事而得知了几分内情,不像旁人一般震惊。可他同样也怔愣一下,马上便收摄了心神,没有露出异状。   他知道在场众人当中,除了自己和即将要死的岑鸾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曾见到当日刘钦身着轻纱,面傅薄粉,伏低作小,为他二人抚琴、斟酒、舞剑之事了。他们更不会见到,眼前这个目含威棱、似笑非笑的年轻帝王,曾经眉梢一挑,向他瞥来怎样一眼。   匣中秋水,天上银钩,无论用什么形容,好像都不够精当。那像是利剑刃上的一滴寒露,泠泠冷光向他一转,在那一刻简直直入心门、洞照肺腑。   他看过一次,就没法再忘记了。哪怕后来他要帮刘缵除掉刘钦、哪怕后来他被迫远走四川、哪怕现在刘钦登基,他是君,自己是臣,他也没法稍忘。   此事的两个知情人,其中一个就要被杀了,还剩他一个。刘钦对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有灭口的念头?没人知道。徐熙自负聪明,看人无不准,却也拿不定刘钦的心思,只是隐约感到,应该不会,起码不是现在。   因而在众人为着刘钦忽然抛出的消息或震惊失措、或欣喜如狂时,他反而心思一转,在这当口想起了别的。   没有人知道,他在四川时曾经特意找来许多男倌,比量着的是同一个模子。远在川贵的大臣大多没有见过刘钦,而在建康的人又没有见到他的这些男倌,就算见到,也决想不到他竟有此种胆量。   从建康到成都,他的风流之名愈传愈盛,个中秘辛却无人知晓。只是他徒有胆量,却没有运气,近一年的时间当中那么多人过眼,却没找到一个真正如意的人。   相貌接近的人不是没有,尤其那双眼睛,他找了许多人的,却没一个能有那般夭矫恣纵之态,那薄薄一层厉色,还有那一露即隐的腾腾杀气——那是九分的杀气,余下一分却是笑意,这笑当然是冷笑,可就是这一点笑,成了天底下独一份的钩子,在那一刻牢牢勾住了他。   因为是独一份,所以徐熙再没有见到第二次。找来的那些人见了他,要么谄媚着讨好,要么故作矜持,要么虽然能与他泰然相对,两只眼睛却是木头珠子,没有那神采的一二分。   如今刘钦又在他面前了,站在石桥上面,以天子之威加于众人头顶,其中也包括他。就连晚风都不敢撄其锋,退避三舍,只在他身边打转,将他的半片袍角一次一次轻轻掀起。徐熙面上恭谨,不露异状,心中没有旁人的战战兢兢,锦衣下的肌肤却一层层泛起细栗,似有什么顺着脊骨缓缓爬行。   刘钦没有马上取岑鸾性命,对岑士瑜也留了几分客气,只是派人控制住岑府,将其府上所有人分别羁押看管,然后便匆匆回宫。   他穿着染血的衣服,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刘崇。   因他第一时间便让禁军控制住岑府,没放一个人进出,刘崇只知道他调了禁军,此时还未听说外面发生的事,见他浴血而来,身上又跟着一串甲士,不由大惊,却强端起几分帝王威严,坐着不动,问:“我儿……这是何意!”   刘钦大步走到他身前来,神情森严可畏,每走一步,刘崇心里就颤上一下。等刘钦走到他身边,他脸色已是惨白,瞧不见半分血色,可出乎意料地,刘钦忽然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含泪问:“岑府刺杀之事,可与父皇有关?”   刘崇一惊,随后但感不明所以。他压根不知道刘钦所说何事,什么岑府?什么刺杀?他只知道刘钦今晚破天荒地去了岑士瑜府上,给他过寿,正怀疑是不是前线战事不利,消息被刘钦压下,这个一向刚强的儿子终于低了低头,决心把江阴的事放下,哪里知道什么刺杀?   但看刘钦一身是血,他忽地会意,猜测刘钦刚刚在岑府遇刺。但让他惊讶的还不止这个,刘钦刚才问此事是否与他有关,难道他……   他定定神,忙问:“怎么,有人刺驾不成?是什么人干的?”   他这惊讶不是装的,却也有几分是故意为之,这样问是在告诉刘钦自己并不知情。可刘钦闻言却道:“那岑鸾已经把事情都和儿臣说了……既然父皇说不知道这事,此事儿臣便权当做与父皇无关。”   他虽然已经做了皇帝,在刘崇面前,仍然需要自称为臣。刘崇闻言又是一愣,随后霍然站起。   他仍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刘钦的意思他明白了。他这是想要把事情往他身上攀扯!那岑士瑜的宝贝疙瘩究竟干了什么?他对旁人是怎么说的?总不会说……说是自己命他刺杀自己的亲生儿子罢!   刘钦是要借这机会,对岑士瑜、对他下手了么?   刘钦眼里仍然含着泪,像是伤心已极,伏地又一叩首,“最近不太平,父皇也要保重自身。儿臣恐怕父皇有失,特命朱孝前来贴身护卫。朱孝!”   “在!”   “你带着人,日夜守在太上皇身边,不许放一个可疑之人近身,如有闪失,拿你是问!”   “是!”   刘钦说完,抬袖一挥眼泪,这才站起。一个字也不多说,转身要走,刘崇忙将他叫住,抬手指着他,因为激动,手都禁不住抖了起来。   “你……”   他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他不说,刘钦却道:“对了,父皇。”   他脸上犹带残泪,“三哥已经兵败被擒,父皇看该如何处置?”   刘崇浑身轻轻一震,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带几分难以置信。前两天他收到的消息还是官军正要接敌,甚至就在昨天,他在宫外的人还在与刘骥派来的密使联络,刘骥怎么可能败得这样快?   他的第一反应是刘钦在使诈,但随后便知道不是。刘钦已经拿到口实,以他的作风,既然派人过来,就一定会将他围得密不透风,放出这样一条假消息给他,还有什么用?   除非此事竟是真的……   刘崇坐倒在椅子里面,心里知道,想借刘骥成事的愿望已不可得。“他是你的亲生兄长,要如何待他,你自己想罢。”   刘钦道:“刘骥谋反,罪不容诛。姑念其乃是父皇与臣的骨肉至亲,便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儿臣已写好诏书,明日便发去鄂王叔军中。”   刘崇见他毕竟还是存着几分棠棣之情,没有对自己兄长痛下杀手,点了点头,却一个字也没力气说。刘钦看了朱孝一眼,转身出了刘崇的寝宫,刚走到殿外,就见一队人急匆匆赶来。   来人便是刘钦的母亲,原本是皇后,现在已是皇太后的李氏。   李氏原本也有闺名,后来入宫之后,旁人叫她,便是才人、婕妤、贵妃、皇后娘娘,闺名没人提起,渐渐地就连她自己也有些忘了。她听说刘钦带兵围了刘崇的住处,担忧这父子二人血溅宫闱,这才急忙赶到,见刘钦一身是血,更是震惊。   但她是闯过风浪的女人,也不声张,定定神道:“听说皇帝来了后宫,怎地不来看望母亲,急匆匆便要走?还让母亲大老远来看你。”   她就是心中焦急已极,面上也仍然不显,笑着嗔怪了这样一句,极有分寸,好像说着家常。刘钦却会意,笑道:“是儿子的不是。”搀过她手,母子俩走在前面,其余人都远远缀在两人身后。   刘钦将今日事简略解释一番,既是解释,自然跳不过刺杀的事。李氏当年踏着多少尸骨厮杀出来,得践后位,见过的风浪多了,初闻刺驾之事也全无惊慌,只是见刘钦说话时架着一边胳膊,疑心他受伤,挽起袖子一看,见到包扎,才知儿子身上不全是别人的血,心疼起来,一定要让太医来看。   刘钦那一刀是故意受之,有意控制之下,伤口自然不深,本来不打算惊动太医,但母亲坚持,只好耐下性子在后宫当中等待。   当时在岑士瑜家里,他手臂伤口处理得仓促,伤口附近的血都没有擦净,就打上包扎。这会儿母亲让人打来热水,亲自洗了手帕,捧着他手一点点给他把手臂上的血迹拭净,怕弄疼他,还小心翼翼避开了伤口,一点一点慢慢地擦。   让母亲柔软、温暖的手握着、一下下轻轻抚着,刘钦一时有些恍惚,慢慢地,他也变得好像那双手一样柔软。   上一世他回来时母亲就已经过世,他一身伤病,疼得咬碎了牙、终夜辗转反侧,那时候他想的人不是周章,当然也不是陆宁远,只有他母亲。   正所谓“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他父亲有十余个儿子,他却只有一个母亲,这时候想到的自然只有她。痛得狠了,他便幻想起母亲的手抚在身上,借此打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一面幻想,一面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死了,于是隔着被子,拿自己的手轻轻摸在自己身上。   现在他只是受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皮肉伤,母亲的手却温柔地抚在上面,那样珍重、那样怜惜,不是出于谄媚,不是出于畏惧,也不是有求于他。他忽然生出一阵冲动,想把岑士瑜和战战兢兢等他处置的一干相关人等晾上一夜,自己在母亲宫里不问世事地过上一夜,睡到明天。   可是不行,赶在太医前面,江北来的使者送来急报——   夏人趁火打劫,撕毁盟约,已经过江来了! 第180章   两个月前,夏国真正的掌权者,那个凭着一己之力鲸吞了雍国半壁江山的摄政王在和议刚刚签订后不久便暴卒于军中。雍人听来,简直普天同庆,拍手称快。有识之士,皆以为此是进驱良机。   但彼时雍国朝廷忙于宫廷之变,兼又有刘骥之乱,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气把握夏国主帅去世、群龙一时无主的时机?   这两个月的宝贵时间,便这样白白蹉跎了过去,夏人扶着已故摄政王的灵柩从容回到旧都金城安葬,原本陈于江淮的大军也安然无恙地撤走。在江北的雍军只是徒然看着而已,在他们大军引退之后,趁势收复了几座城池,便算是交差了。   可谁知他们不去主动招惹夏人,竟然是夏人先来打他们?   刘钦得知消息,不由失手打碎了一只杯子。   以他所料,自己无暇北顾,夏人那边也该是一样焦头烂额才是。威望素隆的虏王已死,那些功臣宿将无人可制,龙椅上的皇帝狄志比他也就大了几岁,没有个一年半载,别想归拢好朝堂,恢复元气。   事实上,上一世和约签订后,两国之间便很是和平了一阵子,足足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开战。怎么到他这里,两年就变成了两个月?   李氏担忧地问:“怎么了?”   她这做母亲的,最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比起他父亲刘崇,刘钦倒更像她一些。她不由想,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自己摔了杯子?   “没什么事。”刘钦回神笑道。   宫女忙上前,打扫起地上的碎片。刘钦看着她一片片捡起碎瓷片,忽然明白过来,上一世刘缵即位可说是无可争议,刘骥虽然也在长沙,却没有发动叛乱,而且没过多久,他见夏人没有南下的打算,又腆脸上表朝廷,托辞想念父母而请求回京。刘缵为着彰显仁厚作风,竟然当真答应了他,还曾成就了一番兄友弟恭的佳话。   而这一世却不同。他历经宫变而继承大统,虽然是先逼反了刘缵,再以清君侧的名号平定祸乱,看似名正言顺,其实人心却有所观望。加之当年刘缵有陈执中保驾护航,即位后东南半壁波澜不惊,这点他却远远不及,也就让刘骥生出了觊觎大位的野心。刘骥举起反旗,江河摇荡,恐怕让夏人目之为良机,因此自己摄政王死后不久,便悍然启衅渝盟,发兵南下。   可笑他竟全然没有所估计,即便偶尔想到夏人的威胁,却每每总是凭着上一世的记忆,满心以为两年之内同他们应无战事,因此雄心勃勃地对南用兵、清理陈执中残党、任用薛容与、斗倒岑士瑜、在江阴大动干戈……可怕什么来什么,夏人竟然真会不顾自己国内的烂摊子,乘衅用兵,在他国家有事时落井下石。   他竟如此托大!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刘钦勉强又坐一阵,辞别了母亲,把岑府晾在一边,召集几位亲信连夜入宫商议。   夏人军中,此刻同样正在议事。   狄庆坐在帅位上,拿手敲着桌案,问:“既然过得江来,不饱掠一番,何故言走?我看雍人不会有所反应,便是有……”   他用力把手一挥,“那个敢撄我兵锋,都管教他落荒而逃!”   当即便有人高声呼应,却也有人沉默着一言不发,互相瞧瞧,面露难色。   其实刘钦猜得并不全中,夏人这么快就撕毁盟约,再度动兵,的确是看准了雍国国内政局不稳,想要趁此良机狠敲一笔,但这并不是出于皇帝诏令,也不是朝廷商讨后的结果,而是狄庆个人所为。   狄庆和如今的夏国皇帝狄志乃是一对手足,都是已故那摄政王的同父异母弟。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后来又一起从军,辅佐摄政王兄成就一番大业,狄庆还要比狄志更年长两岁。   两兄弟从小到大,一直好得像是同一个人,你有的我也有,我有的你也一样,从来没有什么分别。可到了最后,轮到天底下最尊贵、最重要、最独一无二的东西,兄弟俩竟有了分别。   狄志被立为新君,狄庆却仍是个统兵之将,皇位没有两个,注定要有一人得不到,这个人是狄庆。   狄志即位时,摄政王还活着,狄庆心中虽然震惊、伤痛、实难接受,却一句怨言也不敢出。他不说,却免不了心里想,他和狄志到底有什么区别?论年纪,他更年长一点,论战功,他也不在狄志之下,为何现在他成了狄志的臣子,两人忽然间就分出了个上下高低?   摄政王身死,他被任命为整个东路军的统帅,遵其遗诏扶着他的灵柩率军后退,沿途看着身后逶迤兵马,纠纠健儿,看着雍国的大山大河,愈发地意不能平。   他不由想到,一年前他和狄志两人都在东路军中为将,有天狄志却忽奉密诏回京,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其中甚至也包括他。   狄志回京后不久,宫廷当中便生了变,摄政王废黜天子,改立狄志为新帝,直到狄志登基的消息传来,狄庆才得知此事。   狄志的嘴巴真是紧,不曾给他去信透露丁点口风,就摇身一变做了皇帝。他当初奉诏西归时,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这件天大的好事,却对着他隐忍未发?他怕和自己说了,自己会坏他的事么?还是怕自己接受不了,索性不说?   在他小时候,夏国宫廷间很是有一番手足相残、弟兄倾轧的人伦惨剧,亲眼瞧见多少颗人头落地,平心而论,狄庆绝无夺大位的心思,尤其那位置上的还是他的同胞兄弟。   他更知道,狄志做了皇帝,定不会亏待了自己,也许还会因为对他有所愧疚,加倍补偿于他。只要他别做得太过分,不引人忌惮,他这一生会过得比朝中任何一人都好,要兵要粮要权要钱,狄志都会无有不允。   但即便如此,他每每思及此事,越是想,越觉心里窝一把火,无论如何都浇熄不得。   率军缓缓行进了一月有余,雍国的种种消息越来越多地传来,那边同样是新帝即位,新换上的小皇帝不知韬晦,刚一上台就同人斗得不可开交。   传闻他们朝中君臣失和,不知到了什么程度,但有一点可以探听明白,那就是雍国南部起了叛乱,叛军足有十万之众,雍国朝廷几乎是举江南之力、倾半国之兵前去平定,如此良机摆在眼前,岂能错过?   狄庆摩挲着羊皮舆图上的长江水文,八百里加急塘报在他案头堆成小山。汉人辛应乾捧着《江防要略》谏言时,他正用匕首尖在建康城上轻轻点着,闻言猛一撒手,刀尖钉穿地图,扎进帅案里面。   “这方略能用,写一份报给朝廷!”   不料辛应乾却摇摇头,“天子是持重之人,定不愿大帅在此时起什么事端。大帅如果发问,天子复书,必是要大帅谨守和议。”   狄庆问:“那你的意思是?”   辛应乾的那双小眼睛紧紧盯着他,“生米煮成熟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狄庆沉吟了。   他知道辛应乾的心思。这人是个汉人,是前些年他大夏国还在草原时被他们俘虏后投降的,深得他摄政王兄的倚重,因此青云直上,如今已到了宰相的高位。这次摄政王东征,也将他带在身边,足见信任,一应后事也由他处置。   但朝中还有另一个汉人,比他投效得更早,没有随军东征,却是留在京里助新皇稳定朝局。如此一来,远近亲疏便有别了。   辛应乾向他如此进言,未尝没有私心,狄庆想,他十有八九是想借着自己的东风,将朝廷上的另一个汉人吹到自己下面去。但即便洞察了他的意思,狄庆对动兵之念也仍是心动不已。   旁人都以为他的摄政王兄是暴病而死,却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少数几人知道真相。王兄放权之前,从容安排了“身后事”,朝政没有旁人想象的那样难以收拾,他此时出兵,不算太过胡来。如今雍国形势如此,现成的大功递到他的手里,他不能两手一撒,给它掉在地上。   他要借此机会立一大功,给同胞兄弟、现在的皇帝狄志看看,也是给那些朝臣看看。他心里梗着一口气,非如此不能吐出。   狄庆为了防止人多口多,谁把消息偷偷泄露给京城,坏了他的谋划,没有找太多人商议,只找了几个心腹,加上一个辛应乾,共同商定了南下的事。   他将押送王兄灵柩的任务交给另外一个同姓宗室,分了一千兵马给他用来护送,然后不打招呼,忽然由荆鄂南下,趁着雍国全然不及反应的时机兵分两路强渡长江,大肆劫掠沿途州县。   如他所料,雍人果然没有还手之力,他所过之处几乎没经历什么像样的抵抗,雍军各地驻军要么人数太少,不敢撩拨他的虎须,只龟缩城中不动;要么闻风逃遁,生怕触了他的霉头;胆量最大的,也不过就是派兵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边,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只是做出一副忠勤任事的样子,不知是给谁看的。   草谷年年都打,只有这次收获颇丰。这是因为每年到了秋高马肥之时,雍国就会预做准备,对他们的军事行动有所提防,但这一次雍国朝廷打定主意以为他们定会好好信守盟约,不会南犯,因此各地都不曾坚壁清野,百姓也没有迁入城内。   加上雍国内乱正亟,守军中的能战之将、能战之士都被南调,无力同他相抗衡,十五日之内,他便连破数县,俘虏丁壮百姓三千余人,劫获粮草无数。   取了如此大功,按说已经够本了,但狄庆既然来了,就不愿草草撤走。他要看看雍国会作何反应,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如果雍国置之不理,以为他饱掠过了便会引军自退,那他便杀一个回马枪,趁此夺战他一二坚城,为之后全军南下预做准备。而如果雍国胆敢集结大军反扑,那他当走则走,当战则战,战则要寻机消灭其主力,让他们元气大损,数年间不敢再与他交锋。   不像这样捅上一刀,如何能看出来,他们南边的这个老邻居究竟是偶染微恙,还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第181章   刘靖与陆宁远刚刚送上告捷的露布,朝廷急令马上便发到手上,让他们火速带兵北上,防备夏人,等候朝廷下一步的命令。   数月奔波,刘靖病势愈重,诏令发来,最早是由陆宁远拆看的。书中刘钦说了夏人难犯的事,陆宁远因为有上一世的记忆,同样也吃一大惊。   但很快,和刘钦一样,他马上便也想到夏人是想趁火打劫,不由以手碰了碰腰刀。   兹事体大,他不敢多耽搁,往刘靖帐外一连去了几次,听说他一醒,马上便进去求见,将朝廷诏书给他。   刘靖因为叛乱已平,心里的石头落地,劲力一松,马上旧疾转剧,正卧床调养,闻此信后不由大骂夏人背信弃义、猪狗不如,靠在床头便是一阵大咳。   陆宁远有些手脚发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随侍的下人见怪不怪,忙抱起刘靖,拿手重重拍他的背。刘靖咳出淤痰,脸色才稍稍见好,问陆宁远:“叛军残部安置得如何了?”   这一战中,叛军投降者足有数万之众。他们本就是普通将官、士兵,被迫同刘骥一同起事,战败之后朝廷说不追究,马上便纷纷反正,没有做任何抵抗。更有一些是被刘骥从田间抓来的壮丁,被迫跟着走了这么远路,只盼着能回到故乡,就更加不可能与官军死战了。   刘靖听闻陆宁远在平定翟广、扎破天之乱时颇有作为,便将处置俘虏之权交给了他,想看看他如何处置。   陆宁远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对这些兵士百姓以抚为主,宽大处置,甚合他心。有时有军士因为之前血战之仇,对俘虏暗中报复,被陆宁远发现,严责了犯法军士,将俘虏保护起来,申令全军不得虐待。   不止如此,这些天来陆宁远命自己原先的三百部下分入各营,对这些俘虏逐一拣选,仍愿意继续从军的,按以前的法子一一加以核查,合格者编入军中,其余遣回原驻地。有愿意回家的,也不强求,一律给予路费,妥善安置归田。   因此时刘钦主政,不短他们的军粮,更又在收到捷报之前就额外筹措了一批军饷,足够大军支应数月,眼下正好用来安顿俘虏。   此举当时颇有争议,大军远征,便如虎兕出柙,粮草则是缰绳,把缰绳交到猛虎手里,如何可制?但刘钦力排众议,还是调拨了过去,不知是信任至极,还是早料到有今日之胜。   陆宁远拿着这笔粮饷,安置俘获叛军无可厚非,但随意拣选士兵,相中的编入自己军中,没看上的则遣送原籍,则未免有营私之嫌,一时议论颇多。   可他毕竟是天子宠臣,是奉命行事,谁也说不得什么,况且戡定此次叛乱,他的确厥功至伟。第一战获胜还可说是以全军为诱饵取了个巧,第二战时无论是精准预料到刘骥要当晚突袭,还是料到他必不在最先过河的人中,抑或是在万军丛中手擒了他,都令众人心服口服,见此虽然眼红,但转念一想,自己没有这般本事、也没有这般功劳,更没有这般同天子的关系,也就作罢。   朝廷封赏下来,陆宁远已擢为都指挥使,与当年的邹元瀚等同,位列众人之上,趁此时机扩充军队,也是循前人旧例。只是他选兵的标准未免太严苛,让众人不由得大开一番眼界。   手上没有茧子的不要,稍微带点油滑气的不要,从军日久却没有战功的不要,一番挑选下来,总是留下的人少,遣回去的人多。但不给他精挑细选和练兵的时间,朝廷命他火速北上的诏令便发来了。   陆宁远将这几天安置俘虏,选兵练兵的事如实说了。刘靖听后,颇为沉吟。先前那两战,对朝廷官军和叛军的实力如何他心里已经有数,要以如此之卒,北上迎击夏人,岂不是羊入虎口、以卵击石么?   “依你看,”刘靖沉沉开口,“这仗有的打么?”   陆宁远答:“夏人兵力多寡、如何排布,属下尚且不知,不敢妄言。”   刘靖喃喃,“怎么来得这样快!要是能稍缓数年……”   陆宁远垂眼不语。   如果这次也能给他两年时间,以他所处位置和刘钦对他的信任,他足能练出一支可与夏人相抗衡的铁军。为什么夏人违背盟约竟会违背得这样快?除去刘骥叛乱之外,和现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也有关么?   他从不在这些事上多想,他是军人,只想战场上的事情。但现在坐在那个龙椅上的是刘钦……陆宁远苦苦思索很久,什么也想不出来。   刘靖叹一口气,“没法子,只能星夜北上了!”   陆宁远问:“这些俘虏也都带着么?”   刘靖没有急着答他,感到有几分骑虎难下,半晌后道:“剩下还没遣散的……全都带着!只当壮一壮声威了。处置了刘骥,咱们就走。”   刘骥踏上了他的漫漫流放之路,居然破例乘坐了车架。   并不是刘靖顾念旧情,偷偷违背朝廷命令额外开恩,乃是陆宁远当真言出必践,安排一营营的将士依次在他身上各踢一脚,点到哪一旗,旗总便领整旗人前去,等踢完了再回来照常做事。要不是刘靖得知后亲自出面制止了他,恐怕刘骥伤重未愈之下,真要挨上几万只脚,现在他躺在塌上连起身都费劲,若不乘车,如何能踏上流放之路?   处理了刘骥,刘靖一军很快开拔,建康,夏人撕毁盟约,南下掳掠的噩耗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不几日就迅速传开了。   有人说是天子不修仁政,刚一登基,就在朝廷上大动干戈,以致有今日之祸。放在平日,刘钦只会嗤之以鼻,但他心中有一隐秘,不偏不倚被此论正踩中痛脚。   正是因为知道上一世夏人所为,他才比旁人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此次虏弦又开,皆是他一人之过。难道他当真做得太操切了?难道他应该再隐忍两年,不动岑士瑜,不动其他人,温水煮青蛙,慢慢地施行薛容与的主张?难道他当真不得人心至此,好容易得此大位,本以为能一展志向,放开手去干,结果还不如他大哥那时候?   刘钦绝不后悔,可是内忧外患交相煎迫,他面上一切如常,心里也不觉着自己如何忧心,想着无非兵来将挡就是,天总塌不下来,虽则如此,两只眼睛却渐渐有些不能视物。   前些日子朝廷对薛容与、周维岳的攻击太剧,他保此二人,把所有担子都移到了自己肩上,那时就觉着眼睛有些不适,只是十分轻微,他并不当一回事。后来前线捷报发来,岑士瑜彻底翻不起身,他心怀大畅,那点不适便跟着烟消云散,好像从没有过似的。   谁知紧跟着形势便急转直下,这眼疾又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他知道这是当初中了泽漆之毒后留下的病症,担忧放任不管,又要像上一世那样时不时失明,刚一察觉眼前模糊,马上便叫了太医诊治。   但太医诊断之后,均说他体内余毒已清,坚称龙体无虞,唯肝气郁结,写下的方子翻来覆去仍是柴胡疏肝散,另外再劝他静养,不要焦劳。刘钦自然没法静养,煎的药吃了几副,只不见好,反而一日比一日瞧得模糊。他却不动声色,除去德叔、朱孝等少数几个人外,再没别人知道。   因为怕让人瞧出端倪,这些天他几乎没有再单独召见过大臣,就连薛容与说有要事求见,他也没有见他,只让他将所奏具表呈进宫内。   眼下在朝堂上,他与众臣离着很远,凭着声音、记忆,和眼前的一点仅能辨认服色的微光,也能将众臣分清,倒还能勉强维持着平日里的样子,不教人发现。   如今岑士瑜已经不在朝堂上,如何处置他,刘钦还没有定下,于是暂且搁置下来,连岑鸾也还没杀。岑士瑜不在,崔孝先便隐隐成了朝堂上的第一人,自觉责无旁贷,当先开口:“夏人入寇荆鄂,要想调鄂王之兵,恐怕已经晚了,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夏人有没有趁机进犯京城的打算?如今京城只有京营万余人,防务空虚,夏人如果顺江东下……”   他小心觑着刘钦脸色,“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意思是,调鄂王之兵回援京城,不去迎击夏人?”   崔孝先感到刘钦在看他,又好像看的不是他,心里有些奇怪,却没有声张。“鄂王军马甚众,回援京城,足以震慑夏人不敢轻举妄动,定会引军退出我境。”   “鄂王,鄂王……”刘钦重重叩着御案,念了两遍,“如今荆鄂腹地遭夏人掳掠,你却让鄂王龟缩回京?”   他此话太过严厉,崔孝先一时不敢再言语,默默退回朝班当中。   刘钦又问:“他们摄政王刚死不久,朝中军中都没有主心骨,未必不是色厉内荏。况且夏人主动撕毁盟约,如果我大雍坐视不理,夏虏岂不愈发骄狂?有没有同他们一战的可能?”   他提出的问话不像问话,明摆着是想让人附和。崔孝先正犹豫着要不要就势改口,那边薛容与已先道:“臣以为可速调现在江浦的秦良弼军往西截断夏人退路,再命鄂王火速进军夹击夏人。江淮水系密布,不利骑兵驰骋,现在天气又很炎热,若能一战而胜,便是我大雍新朝立国之战,料来他们短时间内定不敢再度南犯。”   刘钦心中一动,没有立时出声。   崔孝先在心里骂起来:好个老奸巨猾的薛逢时,你不该叫薛逢时,你该叫薛逢迎。鄂王打了一场胜仗,皇帝立住了,你也跟着在朝堂上立住了,你还不知足,得陇望蜀,想着赶紧再胜一仗,好继续折腾你那些玩意,撺掇着皇帝起兵。要是没胜,你怎么办?你当夏人和国内叛军一样好对付么?   当下把胡子一撇,颇为不忿。   马上便有人反驳,朝堂上吵作一团,刘钦只默默听着,不再说话。他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让人听出了自己心里所想,薛容与倒未必有多少私心,但旁人就说不准了。   哪边说的都有道理,刘钦听得不耐,曲起手指悄悄敲了几下桌案,计算着信使快马往来所用的时间。   到底要不要打、怎么打,还是听一听陆宁远的意见再做定夺。 第182章   陆宁远收到刘钦的密信,第一次,心头漫起沉重之感。   从信中他得知,过江的乃狄庆军,约有一万余骑,绕过襄阳,避开江陵,直下岳州、常德。但这并非夏人主力,北面还有夏国大将元涅率领的数万大军,只知在河南一带,具体动向还未探明。   狄庆选在这个位置过江,应该不是觊觎建康,只是想劫掠一番,趁他们不备便行退走。狄庆既然有胆量、也能够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便孤军深入这么远,便说明他所部即便不都是精锐,也必定都是骑兵。   陆宁远将信放进怀里,从临时搭建的帐中走出。士兵们多已睡下,只有巡夜的兵丁时不时举着火把列队走过。营里静悄悄的,他站在帐前不远,没有惊动旁人,仰望北斗,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刀的刀柄。   以他这一军的脚程和同夏人间的距离,哪怕并不回京,直接赶往岳州,想要追上狄庆也不可能。但如果狄庆当真被他追上,形势反而更堪忧虑。因为如果夏人故意迁延不退,这便说明他们定然还有所谋划,恐怕是要与北面的元涅大军有所呼应,有意留在这里,足见所图甚大。   无论如何,腹心间被人这样一刀刺入,总让人坐卧不安。   陆宁远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一封信。他一向是不惮与夏人一战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问他,他都只有一个“战”字,从不做他想。但眼下真是作战的好时机么?   大军移动,靡费时日,且不说赶到时狄庆是否已经安然撤退,就是当真接敌,以自己麾下这些官兵在前一战中的表现,他自问也没有几分取胜把握。江北雍军战力稍强一些,但元涅在北,虎视眈眈,至今意向莫测,贸然调动大军,恐怕为其所乘。   那么他就这样回复刘钦么?   陆宁远重新把信拿出来,就着月光又看一遍。信中话是刘钦的语气,但却不是他亲笔所书,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这是两人之间的密函,不是明旨,究竟因为什么,刘钦才会让人代笔?   陆宁远出了阵神。   刘钦几乎从不在信中对他表露心境。他知道自己走后朝中斗争甚剧,无一日不是暗潮涌动,但刘钦很少对他讲,即便提及,也往往只是三言两语轻轻带过。   有时他会对着这三言两语,和在军中道听途说来的纷纭消息暗暗想,刘钦此时正想着什么呢?他烦闷么?气恼么?可曾有过一瞬间的心灰意冷,然后又继续振作?如果此时自己在他身边,他会不会把心里所想和自己说?   但这些尚且不算什么,两天前,鄂王谈及京里岑士瑜失势的事,面上却是忧虑之色,因旁下无人,他便对陆宁远道:“老岑做过的那些事我之前就有所耳闻,近来皇帝为了给他定罪,又翻出许多以前的旧案,确实做得过分。”   “可他毕竟是太上皇用的老人,陛下刚一登基就拿他开刀,未免操之过急了。要是能缓上两年,慢慢地来……”他摇摇头,“气不圆,馍不熟,冒冒失失揭开了锅,一锅夹生馍只能硬往肚子里咽了。”   这一路下来,他对陆宁远十分另眼相待,因此存了几分教导的心思。知道陆宁远深受刘钦信重,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往后他才是陪在刘钦身边、能同他说上话的人,便想对他多说几句,既是教导于他,也是想有朝一日通过他将话传到刘钦耳中。   刘钦刚刚即位不久,在朝中还没有多少得力的人用,威望也远不及临朝数十载的刘崇,如果决心除掉岑士瑜、推行他的那些新政,最好能先笼络一批人才,将碍事的人一点点调离冲要之位,徐徐图之。等自己羽翼渐丰,岑士瑜的那些同党也被削弱、分化,然后再同他破脸,便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举朝汹汹、内忧外患的局面了。   陆宁远只沉默不语,脸现忧虑之色,手在膝盖上面攥了一攥。   刘靖看着他,又替侄子说起好话,“年轻人所想总和我这老头子不同,要让陛下坐上两年冷板凳,他恐怕也坐不得。好在结果还是好的,老岑那儿子忒也胆大包天,又是矫诏、又是刺驾,事大谬而谋拙,我看也是天夺其魄!”   陆宁远问:“什么?”   大军在外,与京城距离遥远,岑府上发生的事此时还没有传入军中,只有刘靖知道部分内情。对刘崇和岑士瑜等人,刘钦言语之间暗示岑鸾是奉了刘崇的密旨,而行此悖逆之事,但对外则说岑鸾是矫诏,仿佛顾及父皇的脸面,刻意有所遮掩。   他对刘靖也是这般说的。刘靖因距离太远,难知内情,不清楚其中曲折,但见刘钦没有将他父皇牵扯在内,也就相信了这番说辞。他见陆宁远不知,便解释道:“你道老岑是怎么完的?他做事滴水不漏,还不是因为他那儿子坏事。”   “前些天老岑过寿,岑鸾假称奉太上皇之命,率领府上卫士欲行篡逆之事,被陛下击破。诛九族的罪,这下老岑非但救不得他,自己也难保了。”   陆宁远从刘钦信中只知道他已胜了岑士瑜,其中还有他那场大胜的几分功劳,想自己虽然与刘钦相隔甚远,却毕竟帮上了他,虽然这封信是和夏人来犯的消息一同送来的,忧心当中却有几分隐隐的开心。   可他不知详情,听刘靖这样一说,马上觉出不对,问:“岑鸾在府上设伏,陛下如何平定,受伤了么?”   他这一问实在切中肯綮,也是刘靖得知之后稍一寻思马上便觉着蹊跷之处。岑鸾在自己家中设下埋伏,刘钦如果全无准备,几乎必死无疑,他既然能够顺利平定,便说明他早就探知此事,只是假作不知,故意引岑鸾露出马脚。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岑鸾出此昏招,本就是刘钦刻意引导下的结果……但这样未免太过阴损,刘靖实不愿这样揣度自己侄儿。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刘靖也不愿去深究,见陆宁远关心此事,答他道:“陛下应当是事先就做了准备,事发之后,羽林马上赶到,控制住了局面。听说陛下受了一点轻伤,我已经去信问了,还没有复书。”   陆宁远浑身绷起,很明显地坐卧不安起来。   如今又是两天过去,刘钦来信当中仍没提及自己受伤的事,只是问他能否一战。而他的信又破天荒地由别人代笔,陆宁远不由揣度,他是否右手受伤,抑或是伤得更重,以至不能写字……   天蒙蒙亮起来,士卒间传来翻身的动静。因为天气炎热,他们又急于赶路,营垒只是临时立下,夜里士卒休息时都是幕天席地而卧,抬眼一望,便是一堆一堆互相枕藉着睡觉的士兵。新卒甲缝里还嵌着湖南的红土,老兵战靴底沾着汝水的青苔,数千人疲惫的呼吸在夜里蒸腾成雾,笼住残缺的牙旗,看着很有几分可怜,但和这一路上的行军之苦相比,却也不算什么。   陆宁远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愁闷,像是一颗胡桃掉进胸口,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   除去上一世走到末路时为皇帝所猜忌,被幽禁家中,抑或是暂时被放出来,在水边牵马而行的时候之外,他几乎再没有过这般心绪。而此刻的烦闷似乎又与那时不同,在忧虑之外,他隐隐约约有些委屈,又隐隐约约有些生气。   晨起的号角马上就要吹响,陆宁远返身回帐,斟酌着提笔写下回信。   在建康,刘钦除去收到陆宁远的回信之外,秦良弼、解定方,甚至周章处都有表上奏,就连徐熙也上了一份密奏。   刘钦先拿起陆宁远的,想了一想,又放到旁边,留到最后再看。   他指了指秦良弼的,示意内侍先读这本。   这几天来他眼睛愈发不好,书信要拿到眼前,才能勉强看清。这些奏表上文字又多,他实在难以逐一阅读,只好挥退旁人,让从潜邸便跟随他的心腹内侍读给他听。   秦良弼慨然请战,因他此时驻地就在江边,溯江西上,正好可以赶在狄庆撤走之前截断其归路,如果能将他困在江南,便可以与已在回师路上的平叛军会合,让狄庆有来无回。   刘钦听后,眉目一动,“嗯”了一声,然后道:“看一下解督的。”   内侍忙拿起解定方的那本。   解定方却持重多了,进兵方略与秦良弼相同,看来两人已事先商议过。但他指出元涅一军正在河南,两国盟约已废,他虽然暂时按兵不动,见狄庆被围后,却极有可能有所行动。他所率乃夏人主力,极难对付,眼下并非与夏人全面开战的时机,请刘钦三思。   刘钦又“嗯”一声,又让内侍取来徐熙的密奏。   与旁人相比,徐熙所说既是密奏,便多了许多刘钦这些天在朝堂上不曾听过的内容。   因狄庆现在已是东路军主帅,这次却把主力交到元涅手里,自己只率一万余人南下,足见并无在江南站稳脚跟的意思,甚至也并不意在攻破长江防线。甚至他的这次出兵,有可能只是他的一次私自行动,并不是夏国朝廷的意思,不然他不会放着大军不用,给自己留下这样一条后路。   刘钦第一次听说此意,心中一动,示意内侍暂停,在心里掂掇一阵,又让他继续。   徐熙后面仍没有表明态度,说自己是否支持出兵,转而言道,夏国摄政王死前半年便改立了与自己一向友善的弟弟为新君,一应人事也围绕着新君做了安排,他虽然暴卒军中,却没听说夏人国中出太大的乱子,想要趁乱击之,恐怕殊为不易。   他的奏表到此便戛然而止,没有什么结论,只是对刘钦说了这两条思虑。刘钦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暗示自己不该用兵,等狄庆抢够了之后,就会心满意足地自行退去。   纵然心中一百个不愿,他也不得不承认徐熙所言有理。可是要就这么由着狄庆自来自去,他大雍岂不成了他夏国的后花园么?   刘钦微微沉了脸,在剩下的两份奏疏中犹豫一阵,选了周章的那本。   内侍见他面露不豫之色,心里有些紧张,又因为略微知道些他与周章的事,更加提心吊胆。   刘钦虽然不常迁怒下人,但发起火来,也实在让人心惊肉跳。尤其他近来身体不好,一天当中就愈发见不到一次笑脸,宫人们从他身前走过,往往大气也不敢喘。   他稳一稳气息,又读了周章所奏。刚读了一小半,就知道他也是反对出兵的,更暗暗捏一把汗。   他身为宦官,能受刘钦如此信任,便是因为他非但识字,更又有几分聪颖,在刘钦宫变夺权之前,就曾帮他联络宫内,从没出过岔子。   夏人的消息已经传来多日,他如何看不出来,刘钦心里是想打的,谁要是反对,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面却暗暗不快。   周章所说与解定方大差不差,都认为现在不宜同夏人一战,刘钦耐着性子听完,什么也没说,从桌上将陆宁远的那本拿过来,先顿了一顿,才让内侍朗读。   内侍见他刚才并未发作,到了陆宁远这本便安全了,松一口气,清清喉咙又读起来。读到一半,眉头已经纠结成一个疙瘩,不由放低了声音,加快了几分速度。   陆宁远所说竟与解定方、周章一样,都对元涅大军有所忌惮,除此之外还额外添了一条,就是陈述自己所部官军战力较夏人略有不及,恐怕野战难以取胜。就是由他听来,也觉几分丧气。   眼看着刘钦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内侍心里既紧张,又有点担忧,问了一声:“陛下?”   刘钦索性把眼睛闭起来,“继续。”   内侍应了一声,打起精神又读,陆宁远后面却是话锋一转,说如果陛下定要与夏人一战,若能调秦、解等江北大军阻住元涅,他便能在江南挫狄庆之气,是战是和,请他决断。   内侍读完,顺手拿来副启:“听闻陛下受伤,缘何不曾向臣言及?不知伤在何处、伤势如何?臣请令李椹进京,代臣探望,如陛下允准,即日便至。” 第183章   狄庆坐在帅案前,案上摆着刚刚发来的最后一份关于雍军调动的情报。   过江之后,他没有急着退去,果然不出他所料,雍人调动起军队要向他还击。驻守江夏重镇的雍人秦远志开始沿江东上,原本在汝阳附近的熊文寿也同样东进,最让狄庆关注的解定方似乎因为距离太远,按兵不动,秦良弼却已移师河南,似乎是为着防备元涅军。   还有最后一人,陆宁远,率领约一万来人,听说多是骑兵,正星夜北上望他而来。   看见这个名字,狄庆愣了一愣,问旁人:“当初狄吾可就是死在此人手上?”   他所率东路军中有几个曾是狄吾的部下,闻言不由想起当初在睢州城外的那几次苦战,点头应是。   按夏人规矩,主帅战死,这一军当中的大小将领都要连坐,只是狄吾实在是他大夏南下以来战死的官职最高的大将,又是皇亲国戚,要是不折不扣地连坐起来,东路军的将官怕是要少三分之一。   当初摄政王顾念着将才难得,狄吾又是轻敌而死,便只是给他们各自贬官削爵,饶了他们性命。这会儿众人听见狄庆重提此事,不由面上无光。   狄庆见自己没有记错,点点头,“看来这人有几分能耐。”没有多提此事。说完,他见帐下一人涨红了脸,好像火烧一般,向他看去,却见原来是一个叫呼延震的,便问:“你知道他?”   呼延震出列道:“俺恨不能生啖其肉!”   当初因为走脱了刘钦,他被降为普通士兵,后来在狄吾手下,好容易凭战功升为佐领,结果因为狄吾之死,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变回士兵。这两年间他立功无数,终于重新升为参领,手底下又有了千八百人,听见陆宁远之名,当即怒火上卷,想也不想便把话说了出来。   “末将愿领一军前去!”   狄庆因为见识过他作战勇武,对他颇为喜爱,因此也不恼他出言无状,不知深浅,笑道:“不急。既然是难啃的骨头,就留到后面再啃。”   他与狄吾不同,狄吾如果听说谁不好对付,定然当先奔着那人去,对其他人瞧也不瞧。狄庆比他年长几岁,又立功心切,绝不愿在阴沟里面翻船,因此也就没必要做意气之争。   既然陆宁远知兵,那就先把另外两路雍军灭了,让他一个人独木难支。不然先对付陆宁远,万一被他拖住,难免要遭另外两路雍人围攻。他虽然不怕,却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算算路程,秦远志走水路,应该最先到达。他为等其余路雍军,定然避而不战。”狄庆拿手敲得帅案“嗒嗒”作响,“我看可以北上佯作撤退,雍军三路合围,看来是决心要和我打,秦远志必不会坐视不理,只能被迫与我交手……”   “只要诱他出来,”狄庆摊开手掌,向内一攥,“弄死他就容易了。先灭他这一军,再打熊文寿,最后是陆宁远!”   建康那边,刘钦日夜关注着前线消息。   发来的军情原本都是夏人动向,前线各军移动到哪里等事,有大约十天的功夫,两边都没有开战的迹象,狄庆也没有主动撤退。   后来秦远志报告,狄庆军向北移动,似乎是有撤走的打算。因调兵时刘钦就做了一应部署,又军情如火,他不及禀告朝廷,为阻止狄庆逃出雍军三面张起的大网,只得率军沿途稍做骚扰,缓其兵锋。   他虽然是先斩后奏,但所为也合乎刘钦本意。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以狄庆麾下骑兵的脚程,如果秦远志观望不动,写信到建康请过刘钦的旨意,再等旨意发回,照章办事,到时候狄庆别说过江,恐怕连襄阳都已走过了。   刘钦收到军报,在心中暗忖:此人倒是个敢任事的。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因秦远志久在外镇,上一世时刘钦就对他不甚熟悉,唯一的印象便是他为将十分寻常,除去出身乃是开国巨勋之后外,似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用他时本来有几分忐忑,此事之后,倒对他颇为嘉许。   他即刻让人拟旨回复,赞许其所为,叮嘱他小心行事,不要孤军独对夏人,务必等其余两军到达再战。   可是秦远志处最后一份军情送来后才过半日,马上便有败报传来——他所部遭狄庆攻击,已然大败!   这消息来得好快,刘钦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肯相信,让内侍再读一遍,脸上登时褪了血色。   并不是他连一场小败都接受不得。秦远志只有数千人,就是全军覆没,放在整个雍军当中,也不算多么大的损失。   可是这一路兵败,便一下打乱了他全盘的部署,狄庆要是就此一路向北,再度过江,那他大雍便要当真眼睁睁瞧着他在自己领土之内自来自去,又束手无策了!而狄庆要是仍旧不退,则随后要到的熊文寿部和陆宁远部……   刘钦心中一乱,从桌上摸到杯子咕嘟嘟喝下一盅水,强自冷静下来。秦远志是如何败的?现在还不知道。他究竟损失多少人马、现在还剩下多少可战之兵、被击败后退走何处、狄庆击败他后又去了哪里,因山水相隔,这些消息还无一传来,只能慢慢地等。   而先前定下的作战计划要不要变、如何变、熊文寿和陆宁远部究竟是否要继续往前,这些问题一齐压在了刘钦心上。   他从不敢小瞧了夏人,可是先前一战而击溃十万叛军的大胜让他多多少少有些忘了同夏人的战争是何等残酷,哪怕明明做好了谋划,可临战总让他们杀一个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秦远志如何就败得这样快,狄庆到底意向如何……刘钦连忙召几个知兵的大臣入宫商讨,在点人时,忽然想到现在远在湖南的周章。   周章一介文人,妙笔写得一手好文章,当年一举高中榜眼而点翰林,可他在朝野当中,最为人称道的反而是通晓兵事,每每谈论军机,总有真知灼见。   刘钦曾不怀好意地想,或许他是纸上谈兵之徒,只有一张嘴而已。但这次周章到衡阳后,便就地练兵、修缮工事,以一城而拖住叛军一路;更又广发公文,号召各地反正;在陆宁远击溃刘骥主力之后,不仅抢在他们前面当先收复了长沙,而后更又出兵截住渡河逃回的叛军残部,可说此一役他虽不是首功,却也称得上是力挽狂澜、功不可没。   这是两世来周章第一次亲自调动大军,刘钦虽然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把之前的念头压了一压。   现在与夏人初战不利,他忽然就想起周章之前上的那封反对出兵的奏疏,心里一阴,马上复又振作:周章以为不可一战,那他就偏要打一场胜仗,看一看他们两个到底谁是对的。   他这些天忧劳过剧,眼前已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光影,仅能分清白天黑夜,东西摆在眼前,他却连形状都看不清楚。   可他性格刚厉,越是如此,越不想让人瞧见异状,仍像平时一样,每两日一朝,从不缺席,上朝时仅凭之前的记忆和眼前的寥寥光影,知道哪有台阶、哪是御座,才勉强不露端倪。虽则如此,仍有时哪一步没走好,脚底踉跄一下,他自管不动声色,也不知旁人如何揣度。   自从眼疾复发以来,他便甚少私下召见大臣,这次是因新传来的败报不欲让太多人预闻,又需要尽快议出个结果来,这才破例。因徐熙之前的密奏当中有许多为常人所不曾虑及的内容,刘钦也同样叫上了他。   刘钦故意让人将椅子摆得离自己比平时远了许多,但这几人平时都少有入宫单独面圣的机会,因此并没察觉,问对时战战兢兢,几乎不敢抬头上看,也就不曾察觉刘钦有什么异常。   只有徐熙胆比天大,因平日里就对刘钦时不时暗中打量,马上便察觉不对,刻意多看了他一阵,刘钦却没有什么反应,徐熙不动声色,心里却吃惊已极。   刘钦岂是好脾气的人?让人这样不知死活地打量,他不当场发作,要么是他此刻心情大好——这一点可以排除了,要么是他并没发现。被人这样瞧着,如何还能发现不了?   徐熙想起他曾听说刘钦在江北夏营里,曾被毒瞎过眼睛,后来虽然治好,但回建康之后也曾复发过一次,现在瞧他如此情态,莫非……   刘钦忽然问:“徐卿,你怎么看?”   徐熙整整心神答:“臣以为还是暂命各军依托坚城,观望不动为上。”话音刚落,却已后悔。   他刚才心思太远,未及回神,被刘钦问起时,因着心不在焉,竟脱口而出,将心中所想给照实说了出来。他早看出刘钦对这一战是势在必得,不愿在明面上有所违逆,虽然并不赞同出兵,在密奏之中却也说得委婉,没有留下一个谏阻的字来。   谁知因为现在无心一句,竟是前功尽弃了。   刘钦一怔,没有说话,神情阴沉沉的,像是积满了雨的天,让人觉着只要稍碰一下,恐怕就要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了。   他行事从来就是决定了便要一往无前、有进无退的,之前斗岑士瑜,朝野上下那么多人反对,他硬是顶住了所有压力,力排众议终于做成了此事。现在对夏人用兵,他也断没有因一战挫折便铩羽而归的道理。   他主意打定,胸中愁闷反而稍去,其实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只是他面容严肃,不刻意笑时便好像沉着脸,加上眼疾之后,因看人不清,怕让人察觉眼中无神,瞧人时特意带上几分锐利,旁人看来便愈发战兢,担忧万一将来战败之后,他要贬一批人、甚至杀一批人泄愤。   到那时候,曾支持开战的人有误君之罪,反对的人也落不下好,一时人人捏一把汗。   刘钦看不见他们,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又议一阵,始终没议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让人回去。   他不愿就此放过狄庆,便没有即刻下旨让熊文寿和陆宁远停止进军,想再观望一下形势,看秦远志处还能否作战。可谁知,得知秦远志已被夏人打败的消息之后,熊文寿马上便停止了进军,勒马观望起来。   一连多日,他只推说未奉朝廷明令,不敢进军,只按兵不动。即便刘钦得知之后,马上便向他明旨催促进军,但一来一去几天过去,他早错过了约定好的时间,开拔后一日只行数十里,显然仍有所观望。   他失期不至,那边,陆宁远同狄庆已不足百里,与之一战已是不可避免。 第184章   百里加急冲破宫门时,漏刻刚指寅时三刻,秦远志部的信使终于抵京——他收拢剩下的残兵两千人,撤回公安,总算没有全军覆没。   当日作战时的情况也一并送入朝廷。原来是秦远志为防狄庆就此撤走,便率部跟在其后骚扰,原本并不想同其大规模作战,但行踪不密,被夏人探得中军所在,掉转了马头向他大营扑来。   若只是如此,凭借营垒之固,还能稍做抵挡,无奈夏人早有所预计,早早分出一队作为伏兵,在他拔营移动时忽然杀出,大军随即跟上,以做呼应。   此时雍军对上夏人,哪怕人数相当,也往往不敌,但凡打胜,不是以多胜少便是依托天时地利。如今秦远志兵力本就不如这一支夏人,猝遭野战,如何能敌?甚至不等狄庆合围过来,便被夏人那一支偏师打得落花流水。   幸好他见势不好,自知中计,一阵不利马上便鸣金后撤,留下一员大将以精锐断后,其余部众匆匆撤走,才总算赶在被夏人主力赶上之前进入城里,才免于全军覆没。   只是那一员勇将和所率精锐尽数被杀,竟一个也没留下。狄庆为着示威,也是为着让秦远志和其余几路雍人破胆,这一战不抓俘虏、不留活口,一律当场格杀。   战死雍军每人割下左耳,拿箭串着,一一射上公安城头,一时间箭矢如雨,城头上密密麻麻落满人耳,每往前一步,就要踩到一两只。   城头守军见了,无不悲怆,竟有在城上便掩面悲泣的。秦远志虽然同样悲愤欲死,但怕人心不可收拾,便严令士卒不许落泪,有在城头沮坏军心者斩,又命人匆匆收拢起地上残耳,加紧修筑城防。   只是夏人似乎暂时没有攻城打算,派使者送了一只匣子进城。秦远志料想这总不会是求和信,十之八九是劝降书,便不打算打开,原封不动地想要让人扔了,却被属下劝下。   秦远志大惊,疑其变心,怒问:“怎么,莫非已与夏人暗通款曲?”   属下答:“职等与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将军是何言也!只是若是书信,何必用此匣装,里面定有他物,不妨验看。”   秦远志听他说得有理,却仍没放下戒心。   雍夏开战以来各地多有这等事,几个军官收了夏人好处,或是惊破了胆,自觉全无胜算,便将长官绑了、杀了,纳投名状投靠夏人。   眼前这个匣里是什么东西还要看过才知道,秦远志没有出言道歉,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打开匣子,不由大惊,下一刻马上又将其合上,动作太大,匣子几乎被甩脱地上。   虽然只一瞥的功夫,但周围几人都已看清,这个为他们断后的大将瞿郅的首级。   但见他血铺满面,神情当中惊惧至极、愤懑至极,又痛苦至极,两眼大张着,睁到极处,目眦欲裂,嘴也大张着,舌头已被咬得稀烂,神形惨悴,犹如厉鬼,不知他死前竟是何景。   狄庆送来瞿郅的人头,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好生安葬,只是想让他们军无战心而已。可秦远志愣了一阵,含泪对左右道:“你我受国厚恩,又身在如此腹地,若是一战不利便就此降了,非但上负天子、下负黎民,将来到了泉下,也无颜面对战死将士。”   左右皆道:“我等誓死不降!”   秦远志一面命人将首级、残耳好生安葬,一面将阵亡人员写入名册,发给朝廷以求抚恤,一面如实复述了战败经过,等朝廷发落。   因这次乃是与狄庆一战中的首败,对后续影响极大,朝堂上,便有人要治其败军之罪。而刘钦登基之后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人人可见,这第一战中的第一役便叫他毁了,有揣度上意者,随声附和,要重治秦远志之罪,还有说要将他处斩的。   刘钦心中同样愤郁不堪,深恼秦远志这么快便败在夏人手里,在心里把他砍了十回,但听闻旁人一片喊打喊杀之声,反而不忍,轻轻叹一口气,道:“秦远志有轻敌败军之过,却也是为了阻拦夏人突围,用意乃是为国。他战败之后,又有收拢溃兵,保全大军之功,更又以诚言事,不曾掩过,姑不追究,令其戴罪效力。阵亡将士,按所承呈名单一一赐予抚恤。”   他说完,皱起眉来,“这个熊文寿……”本来马上要跟“可恨”二字,但他现在身为天子,不比从前,朝会之上当着满廷大臣之面说出如此严厉之词,便有定罪之意,日后不好转圜,熊文寿统兵在外,严厉敲打可以,却绝不可在此时惊他之心。   “一连多日顿兵不进,故意贻误战机,朕看他是见势不好,有畏惧之意,想着拖上一阵,朕就会下旨罢战。如今陆部已经接敌……”   刘钦顿了顿,心中掠过沉重。他自然相信陆宁远,只是两军间的差距他同时也再清楚不过。   陆宁远这一万人,其实是从官军与叛军当中临时抽调拼凑起来的,勉强算作这里面的“精兵”,每人配备了马匹,但也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在夏人真正的精锐面前,任陆宁远有通天之力,也未必能经得数阵。   就是侥幸胜了,也必伤亡惨重,定是急需救援;一旦败了,为防被夏人乘势全歼,也要有大军接应才行。如今秦远志处只剩下两千残兵败将,还多负伤,熊文寿又顿兵不进,实是不容乐观。   要不要调秦良弼去?可他要防备元涅,抽不得身。元涅大军行踪不定,意向不明,也堪忧虑……   叔父正按大军北上,能否支援?可这些步军行走太慢,战场上面局势瞬息万变,等他们赶到早就迟了,即便当真赶上,在狄庆面前,恐怕也只有白白送死而已……   刘钦咬紧牙关,实不知局势如何便成这样。   昔日在江北时,他雄心勃勃,却让狄吾那一支偏师打得进退失据,困坐愁城。千辛万苦好容易终于胜了夏人,最后竟还是守不住那区区一座城池,只好仓惶撤退。   那时他便在心里暗暗立志,往后绝不再受此辱,谁知得了大位,竟又落入同样一般地步!只区区一万人,难道真拿他们没法子不成?   在朝议当时,陆宁远已经接敌。   当日陆宁远自东而西路过澧州,便听说了前线秦远志兵败公安的消息,心中好不嗟叹。他这一路过来乃是星夜兼程,只要再过两日,他便能与秦远志会合,纵然熊文寿不到,但有此两军互相呼应,也足以与夏人相峙。   可是如今秦远志先已溃退,人无战心,恐怕只能坚守而已,陆宁远自忖难以与狄庆相抗,便就地扎营,观望动向。   他虽然一力主战,却也深知眼下敌我差距实大,只凭一腔血勇用兵只是徒增伤亡。形势如此,想战胜夏人只有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因夏人孤军深入,没有攻破什么城池,附近坚城都尚在雍人手里,这一战并非全无转机。但棘手的是,狄庆来时正值秋收,粮食劫获极多,自然也就谈不上缺粮。   反而是他们,因常德、岳州都被夏人扫荡过,田间已无存粮,只能赖朝廷转运。陆宁远坐在案前思索良久,转头要找李椹,没有找到,便对黄天艽道:“狄庆几次围攻我营垒不下,我若是他,必不甘心就此退走,恐怕会分兵断我粮道。”   黄天艽原本是刘骥麾下将领,兵败之后随其余人被一道俘虏。当初他进言不被采纳,可作战时不怀怨气,反比旁人更加勇猛,被俘后又迟迟不肯投降,反而受陆宁远看重,胜过他人。   这次出兵,因收编了部分叛军,陆宁远便把他带在身边,统辖由叛军编成的数营。黄天艽原本以为自己虽然随军出征,但原先旧部定被打散编入各营,不给他碰,没想到陆宁远竟对他信任如此,怕作战时将不识兵、兵不识将,仍让他统领旧部。   他心中感奋非常,早想立功以报,闻言马上便站起来道:“末将愿领一军前去设伏!”   陆宁远摇摇头,问:“你看狄庆会这样做么?”   他看重黄天艽,还有一点原因,便是后来他得知刘骥兵败前于帐中议事时众将所言,黄天艽的谋划虽然也不可行,比起旁人却有几分见识。这会儿拿不定狄庆动向,便想听他有何见解,谁知黄天艽会错了意,闻言马上便去请战。   黄天艽一愣,这才明白过来,缓缓坐下,思索一阵道:“熊指挥不肯再前,狄庆没有绕远路去找他的道理,迁延不退,便是想大败我军。”   “将军营垒整整有法,不露破绽,实是末将生平仅见,料夏人也无攻破之法。”他这话听来与拍马屁无甚区别,可他说话时其实是一片真心,没有半点夸张修饰,“依末将看,将军所言甚是有理,狄庆为逼将军出战,定是要断我粮道。”   “如此一来,我若不迎战,便要粮尽被困;若是出营,便要被迫同他们野战,正中其下怀。狄庆久经沙场,应当不会放过这一机会。不妨趁夏人还未调动,先预做准备,纵然不能破其主力,若能歼其偏师,也足以一振士气了!”   陆宁远下定了决心,准备拿自家粮道做一番文章,当即便安排下去。   也是英雄所见略同,狄庆方见陆宁远大营实在滴水不漏,果然打起断其粮道的主意,因是呼延震所提,便由他率部前去。   呼延震慨然领命,谁知竟然遇见了陆宁远。见到他的那刻,呼延震马上便明白,雍人早有准备,自己是落入圈套中了,可他丝毫不怕。   陆宁远就是全军出动,也不过万把人,何况他营中并未空虚,不然早被狄庆侦知,伏兵至多只有三千人,他有一千精兵,足以破敌!   两人虽然是老相识,见面也不寒暄,即刻开战。   陆宁远担忧拖得时间长了,被狄庆大军包围,力图速战速决,呼延震也怕狄庆过来,自己不能独得歼敌的首功,因此同样利在速战,几乎是刚一交手,两边马上就杀红了眼。   呼延震劫粮是在夜里,两军都打着火把,后来火把散落一地,烧着粮车,登时腾起冲天火焰。呼延震幸灾乐祸,因火光中看不见陆宁远在哪,便大声喊道:“你粮草被烧,一会儿就是侥幸逃得性命,也离死不远了!”   陆宁远不出声,借着张大龙左冲右突吸引夏人注意,不声不响已杀至呼延震的马后。呼延震一惊,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   陆宁远心知以狄庆的精明,戏做假了只会弄巧成拙,便没有提前调换粮草,眼下烧掉的都是真正的军粮,但他营中粮草尚可支撑半月,便狠心以此为饵,力求能歼灭夏人一路。   呼延震马上挥刀相抗,没让他偷袭得手。   “好瘸子,咱们到底又见面了!”   他记得陆宁远有一条腿使不上力,在马上重心不稳,便招招式式都使得势大力沉,想把他击下马来。交手不一会儿,他便察觉陆宁远右手使不上劲,甚至比两年前还不如,暗道:今日合该你死在俺的手里!当下同他缠斗愈急。   陆宁远从上一世便知道他是一把好手,偷袭不成,本来该暂时后退,但眼下战况焦灼,他兵力两三倍于呼延震,仍一时无法取胜,怕自己一旦后退,呼延震率军随上,冲击其阵,便只得同他周旋。   他只凭左手,颇感吃力,从前与呼延震共握一枪,突然松手,摔呼延震下马的诈术也无法再使第二次。偏偏呼延震瞧出他身为大将,手脚都有残疾却又亲自冲阵,招招划下都是杀机毕露,陆宁远抵挡不住,便使了一拖刀计脱身。   他身上几处负伤,战马也已经伤重,便换了一匹,翻身上去,坐在鞍上,左手使劲摁了摁腿。   呼延震眼瞳带点绿色,让火光一照,颇为引人心惊。他瞧见异状,冷笑一声,正要出言相嘲,却见自己与陆宁远厮杀的功夫,整个左军已经都被人吃掉了,是谁干的?   他又惊又怒,顾不得去细究原因,见雍人一员勇将率队又直扑自己后军,忙去抵挡,那边,陆宁远却是又跃入战团,扼吭拊背而来。   这一战呼延震打得左支右绌,辛苦非常,大出意料,陆宁远却也是强弩之末,拼死支持而已。   狄庆所率乃是夏人真正的精锐,这次悍然南下,直入腹地,锐气正盛。他人数虽多,却也打得十分艰难,不仅迟迟无法将呼延震歼灭,兵士伤亡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一番死斗下来,总算杀伤数百夏人,他心知狄庆主力随时可到,只得自己亲自断后,下令收兵回营。 第185章   “到底让他给跑了!”   回营之后,张大龙把头盔一摘,狠狠掼在地上,恨声道。   黄天艽在这战中留守本营,见他率军回来,连忙问:“如何?”   狄庆大军已在调动,看来察觉了呼延震处的情况,黄天艽按陆宁远之前的安排,暂且按兵不动,但一旦确定了狄庆的动向,发觉其主力是往陆宁远处去,他便不得不倾全营而出,接应陆宁远他们回来。   幸好派出去的伏兵大部已经回来,黄天艽看张大龙面上神情,便知此战不利,但具体如何还是不能不打听。况且——   “怎么不见都指挥使回来?”   张大龙狠灌了一壶水,拉着黄天艽道:“走,和我回去接应!”   黄天艽看形势危急,没有多问,马上整部随他出营。   到半路上,他才得知陆宁远身为主将,却竟然亲自断后,这等闻所未闻之事让他不由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当日所见他那三百旧部为何作战时能如此奋不顾死。   但没让他惊讶太久,张大龙将作战经过略略对他说了,见这样都不能大败夏人,只堪堪杀伤数百人,自己这边也损失过剧,黄天艽心里不由梗住一口气。   陆宁远和他那些旧部给他留下的印象颇深,在他看来,天下敢战能战之士莫过于此。可就是这样的军队,同夏人硬碰硬,竟还免不了一场头破血流,怎能不让他心惊!   他从军以来,一直在湖广为将,凭战功一路提拔上来,但从未见过夏人,每每谈及北边半壁江山沦为夷疆,他都暗暗切齿,常对人道:“设使国家用我,我必破此贼!”几个同袍弟兄也都纷纷附和,皆以为不得志。   今日再想到此话,黄天艽不觉脸红耳热,方知天下之大,实非一井所能窥之。   正赶路间,前面一彪人马且战且退,正是陆宁远。   因狄庆援军前锋已至,他被困战团,突围不得,张大龙见了,爆喝一声,抄起两根铁槊打马便往前去。   黄天艽连忙跟上。但见张大龙手持双槊,麾下那匹披了铁甲的神骏黑马如铁山一般直入夏人阵中,有人来挡,被张大龙一槊一个,搠死在地上。   黄天艽在后面看了,胆气不由为之一张,忘了其他,同样杀入敌阵,从夏人军中救出陆宁远抢进营中。   回营之后,夏人犹在营外挑战,大声吵嚷不休。黄天艽没理会他们,想要搀陆宁远下马,却被张大龙赶在前面。   陆宁远一身是血,但因为穿了盔甲,料来受伤应该不重,下马时候却踉跄一下,一手扶住了张大龙肩膀,另一只按了按左腿,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疼痛之色,马上又恢复如常。   黄天艽这才想起:啊,他是个瘸子。   和之前不同,他这念头生出,没有丝毫嘲笑之意。之前刘骥就总当着他们对陆宁远以“瘸子”相称,所以即便事先从没见过,黄天艽也知道陆宁远腿上好像有什么毛病,与常人不同。   可后来那一日一夜两战,陆宁远打得他心服口服,他便不由忘了此事,之后朝夕相处,陆宁远虽然有时走路与别人不大一样,但他因为心中崇敬,也下意识地当没看见,直到这时才想起这码事来,心中愈发生敬。   刚才他接应时,因为离大营不远,已称不上什么恶战,却也是刀对刀、血对血,在他半生戎马当中,可说几乎不曾经历过这般血战。   无论他怎样鼓勇上前,夏人只是不败,偶尔被冲得稍退,马上又围上来。有时眼见着一队夏人已被他们杀伤近半,剩下的人却仍然全无惧意,连一点犹豫都不见,只是横刀跨马迎头而来。染血的刀、染血的马、滚滚的马蹄声如同山崩海啸,几乎就要从他头顶凌躐而过。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敌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就是不败,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两边一次一次交锋不知多少回,好几次他心胆欲落,若是只有自己,早已败退,但见陆宁远、张大龙他们仍在死战,才又将牙一咬、心一横、胆一壮,又顶了下来。   如今收兵回营,他一身是伤,但心跳得快,这会儿还不觉着疼。追想刚才一战,固然打得艰难、士卒损伤亦大,却有股平生从未有过的意气充塞胸臆,纵然浑身浴血,却只觉痛快而已。   遥想平生种种,竟好像全是虚度,他直到现在才知,大丈夫杀敌报国,当如是哉!   陆宁远把盔甲卸下,露出里面血沃的内衬,不急着包扎伤口,坐下缓了一阵,道:“不能再这样打了,朝廷有没有诏令发来?”   军校答:“没有新的。”   陆宁远又问:“熊文寿还是没动?”   军校答:“没动。”   陆宁远不说话了,眉眼向下一扫,山一般沉静肃穆下来。   张大龙道:“我去清点伤亡人数。”   此事本来该是李椹干,但前一阵李椹被陆宁远派往京城,只能由他代劳。陆宁远闻言点点头,见韩玉打来热水,便脱下上衣,开始清理伤口。   他虽然瘸一条腿,可上身肌肉遒劲,胸膛犹如张开的扇面,端地雄武豪健有如豹螭。黄天艽瞧得自愧,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见一时没有军令给他,准备离开,却见一人冲进帐里,将一份急报递到陆宁远手上。   陆宁远匆匆一扫,登时脸色一变,霍然站起,向前跨出两步,身上血点飞溅下来,正落在桌上两滴。   “元涅军有消息了。”陆宁远低声道,“往东,京城、京城……”   就在两天前,原本按兵不动的元涅所部主力忽然开始移动,秦良弼十分紧张,传信建康言明此事,并请求援军。   刘钦实在无兵给他,想调解定方,解定方却力主持重,不同意与夏人主力交战,也就不同意分兵。   刘钦无法,只得令秦良弼持重观望,秦良弼却因听说西线不利,立功心切,抓住夏人移动时各路军彼此分散的时机出兵,凭借地利与出其不意,竟胜了两仗。只是此举暴露了自己方位,遭元涅调军围剿,不久他便兵败颍州。   元涅军自和议签订以来,一直不曾进犯,这次忽然东进,消息传到距离不远的建康,一时人心惶惶。   更何况秦良弼乃是江北数一数二的大将,就算力不能敌,败给夏人,可也不该败得这样快。他既然败退,便说明元涅已经倾巢出动。   东路夏军足有十余万,除去分散在其余各处的,眼下元涅一军,各路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六七万人。再屈指一算,元涅要是越过秦良弼继续东进,用不多久就要扑到建康,难道他意在此地?   朝野当中无论文武,听闻此事的,无不顿感毛骨悚然,刘钦反而安慰众人道:“滁州、庐州现在我手,江北仍有坚城;且又有解督拥兵近十万,护卫在旁;建康北临天险,又是天下少有的坚城,更又有京营、禁军拱卫。料元涅此来,其意不在一鼓破城,只是聊作威慑而已。”   大敌当前,他却如此气定神闲,廷臣当中原本闻报便惊慌失措的,见状不免有几分自惭,仔细一想,刘钦所言确有道理,不由心中稍定。   元涅虽然来势汹汹,但江北也并非无人,他要胆敢孤军深入,等江北雍军合围上来,未必有好下场。除非元涅能保证两三月内就攻破建康——   以面前一道长江天堑、以建康的城防、以现如今京城兵力而言,除非有奸人作乱、里应外合,或是一向主战又心志甚坚的少年天子忽然暴毙、换回宫里的太上皇主政,抑或是生出什么别的变故,不然元涅别想得逞。   “朕看元涅的用意,向朕示威是其一,想要吸引我主力来此决战是其二,趁机夺取几座江北重镇是其三。”   刘钦面无表情继续道:“元涅大军来此,京城不能不救,传朕旨意,急命解定方分兵来援,但不要让他全军来此,要留些人马防备其余夏人趁机由凤阳四出,趁势夺取合肥、盱眙等地。”   元涅兵临城下,倒没有什么可怕,怕的是他将江北雍军羁縻于此,趁机蚕食江北要地,将战线逐渐往长江逼近。   在刘钦忙于争夺大位的时候,夏人已趁势攻占了凤阳,要是再让他们往南走,一旦淮河以南的防线被攻破,仅凭一条长江,建康城墙就是再高大十倍,也迟早不保。   刘钦点破元涅用意,接下来便是议出一个应对之策。夏人到来尚需时日,在此之前,建康城守必须妥善安排。   刘钦没有全权交给兵部,亲自过问,还传了几个城守官上殿一一问询。因他前番在江北时有守城经验,眼下每一出言,无不切中肯綮,往往两句话后,兵部官员和城守官便知他糊弄不得,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对答。   其余不通兵事的官员见了,不由惊愕。尤其是薛容与,在他心中,刘钦乃是一太平天子,能从谏如流、虚心纳谏,便已胜过古往今来多少君主,更何况他还能有革故鼎新的魄力,众谤腾沸亦不夺其志。   于此世乱时危之际诞下此人,已是天祚他大雍,可今日他才知晓刘钦在江北并非他先前所想的因人成事、抑或是为与衡阳王争斗而欲以军权相抗。他竟是个马上天子,知兵用兵远胜于他,更又临危不乱,遭此巨变仍不失常度,言行举止一如往常。他虽年长许多,自问却无法做到。   薛容与心中服仰已极,想起之前自己曾力主与夏人一战,不知对刘钦施加了几分影响。今日之祸,他实在难逃干系,思及此不由又羞又愧,一张脸跟着白了。   刘钦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安排下一应事务便退了朝。最新发来的军报放在桌上,谁也不知,此时他眼睛已经完全瞎了,两眼黑黑,什么也看不见。 第186章   往后许多年,刘钦都不愿回忆这些天。   元涅的先锋军队已经到达江岸,与解定方的前锋相对峙,就是在皇宫之中,也能隔岸遥闻金鼓之声。   夏人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赶来,打造好的船只投在水中,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强渡,京营日夜戒备,有时竟至一日三警。   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举家远遁避祸,出城的车架整日整日络绎不绝。更多的人无别处可去,只能守在家里,每天在街头巷尾紧张谈论着夏人又到了哪里、前天又来了多少人,官军同他们交手,谁胜谁败。   文武官员当中,也有人大失了风度,和当初劝刘崇弃城逃跑一样,又劝刘钦再往南去。   岑士瑜还未处置,原本为他闹得正凶的同僚到了此时此刻已鲜有人还顾得上他,却总有二三子,反而觉着现在是个绝好的时机,连连上本参薛容与,说当初是他首倡同夏人开战之事,以至有今日之祸,请杀他以谢天下。   参薛容与,既是为了连带着罢免周维岳,也是为了拉岑士瑜一把。因此第一个人开口之后,声浪渐渐大了起来,虽然没有之前那般人情汹汹,但在如今的形势之下,对刘钦的逼迫之意已不言自明。   刘钦既不同意弃城而走,更不遂他们的愿处置薛容与,仍和之前一样,心肠好像铁打的一般,坚如磐石,不可改易。可在他心里,忧、悔、恼、恨交加,兼又有前途未卜的焦虑迷惘,实是煎熬不堪,却没有任何人可讲。   他双目失明,连换了七八副药也全不见好,怕此事为前朝所知,有人会活动心思,对他不利,甚至可能趁着夏人兵临城下的功夫干脆献城而降;又怕此事为后宫中的父皇知晓,趁势重新夺权,每日里小心翼翼,生怕露出破绽。   他为着稳定人心,也是为了昭示自己无事,在这般情形之下,居然如常上朝。   只是从前他还可通过模糊光影辨别物体和方位,全然失明之后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有在夜里屏去旁人,只让德叔带着自己悄悄来到大殿,摸索着拿身体记住每一级台阶。   因他不让德叔扶他,练习时不知摔了多少次,常常撞到椅子上。疼痛倒在其次,可他越是摔倒,便越觉心中恼恨至极,愤懑至极,种种心境,却也同样无人可说。   他失明的事,即便是薛容与也不愿告诉,遑论旁人。有时传来的消息实在不利,抑或是他在前朝让人逼得狠了,支持不住,也曾想过召薛容与入宫,共商对策。但一片黑暗当中,想到的却是从前初见时薛容与伏在地上,言辞慷慨地向他献诚,口中说的却是“日后”二字,想到他那双略带疑虑的眼睛,便又作罢。   朝廷之外,解定方本人未至,而是又派了一路人来,自己则率军趁势急攻凤阳,既是牵制驻扎在凤阳的夏军余部,使之无法轻取合肥等地,也意在逼元涅回军。   秦良弼则重新整顿部卒,代解定方前来救援京城。而在他之前,熊文寿却到得更早。   当初刘钦命他去随陆宁远一道夹击狄庆,无论怎样催促,他都磨蹭不前,但京城有难,他反而星驰夜奔,一溜烟就跑了过来。   刘钦都不知道他是忠诚还是不忠诚了,见他赶来勤王,既不为先前之事严旨切责,也没有派人嘉勉,只命他同解定方前军一道阻击元涅。   然后便是西面狄庆与陆宁远那一路。   听闻京城被围,陆宁远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可是狄庆一军虎视在侧,想要在他手下全身而退,殊为不易。狄庆等待的便是这个时机,只要陆宁远一动,他便要全军扑上,将这路雍军全歼。   陆宁远也知道他的心思,因此最初的两日只按兵不动。   张大龙黄天艽忧心京城局势,几次催促他进兵,陆宁远都说再等等,惊得张黄二人大眼瞪小眼,想不通他为何淡然如此。   京城被围,不比别处,君父銮舆在此,满朝大臣在此,天下人心在此,一旦有失,他们这些统兵在外的就都是千秋罪人。陆宁远岂会不知?   但二人对他十分敬服,见他心意坚决,便不再劝,知道他是等狄庆先露破绽,只得按下性子等待战机。   其实陆宁远如何不急,于他而言,京城里不止是有天子而已。他夜里难以安枕,嘴里起了燎泡,忧心烈烈,如沸如煎,却知道狄庆也必不想同自己多耗下去,现在只看谁先坚持不住。   刘靖的步军仍在北上,虽然战力不高,收编入叛军之后却足足有十万余人,无论投入荆鄂还是京城都足以威慑夏人,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对这一军如何调动,朝议自然都是说要勒其火速赶往京城,周章却远远发来章奏,力谏应当命其移师向西。   其一,元涅虽然威逼京城,但毕竟仍在江北,狄庆却已是孤军深入,易于反击;其二,刘靖军不擅野战,过江与元涅对敌,反而易让人瞧出朝廷虚弱来,反观狄庆军人数更少,易被逼退;其三,狄庆乃是皇亲,又是东路军主帅,无论他这次突袭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发自朝廷命令还是个人行为,一旦他身陷包围,元涅不敢不救,那时京城之围便会自解。   因此周章断言,命刘靖一军往狄庆处去,方才是上策。京城暂时告急,久后必定围解。   刘钦听内侍读来,默然片刻,最后点点头道:“此言有理。”   又一次,他想到上一世时自己在夏营身份暴露,夏人要以他易地,周章为国家计,大义凛然地力谏不可。说来也怪,这次想起,他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从前那股难过如雾如烟,好像只是微末之事,不值一提。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拿起朱笔,让内侍指点方位,亲自写下一个“可”字,自己看不见,问内侍:“这个字写得还行?”   内侍如实答:“看不出是陛下所写。”   那就是不好看的意思。刘钦没说什么,摆摆手让他拿下去了。   此后刘靖军直扑狄庆而去。狄庆虽然自负,但身侧既有陆宁远虎视眈眈,又有秦远志时不时露头出战,刘靖大军又正在路上,对他渐成合围之势,他便不能不思脱身之计。   幸而他要来时,雍人抵挡不得,他要走时,雍人也拦他不住。因刘靖大军未至,狄庆撤退时并未设一空营,虚张声势,而是当着秦、陆两路雍军的面大摇大摆地撤走,看他们敢不敢来追。   雍人当真敢来。   呼延震因在近来数战当中英勇过人,先前劫雍人粮道,面对着数倍于自己的雍军犹能焚其粮草之后全身而退,近来愈受狄庆青眼,这次便被留下断后。   于旁人而言,这或许是个苦差,但于呼延震不是。他知道陆宁远一定会来袭扰,上次两人交手,谁也没讨去好,这次他手中战死的兵员已被破格补充,再遇陆宁远一定要一决雌雄。   可出乎意料的是,陆宁远率军急行,绕过了他,竟然直奔狄庆而去。   狄庆所部都是骑兵,原本行进很快,不会被轻易追上。但他因为决心要走,便携带上了这次掳掠来的男女人口,这才让陆宁远赶上。   因湖广一带水系密布,狄庆撤退时不时要架设浮桥,马兵施展不开,陆宁远便联合之前已从江陵带来数百船只的秦远志,趁着夏人过河时的当口忽然杀出,水陆并进,突击狄庆军。   血战近一日,呼延震支援过来,刚刚好被河拦住,耽搁了些许时间。陆宁远将救出的被俘男女交给秦远志,再次率军断后。   被狄庆与呼延震夹击,这一战结果如何自是不必多提。但陆宁远毕竟久历战阵,生死关头闯过几个来回,虽然负伤,却到底还是突围而出,以夏人之骠勇、兵力之差距而言,已可称之为全身而退了。   秦远志已用船只将救出的百姓送入公安,陆宁远不及入城整顿,收拢了兵马马上便往建康去,一路上倍道兼程,由陆路改走水路,才总算在十日赶回。   他麾下人马不多,于建康之局也没有太大影响,但狄庆已退,与他遥相呼应的元涅见无利可图,不多时也引军北退,这场盟约签订后仅仅两月便爆发的一战,由此终于到了尾声。   陆宁远因赶回后马上便被调往江北,至今同刘钦未得一见,只从李椹口中陆陆续续得知了些自己平叛时京里的事,越听越是焦心。可江北胡马骎骎,终是不得南顾。好容易等到夏人退去,各军要于城外献俘,陆宁远再度过江,这才与刘钦见到第一面。   这时刘靖也已押送着刘骥谋反案中的一应主谋回京,刘钦既是受降,也要监斩,因此不能不亲自出面,只是以胡氛正亟为由,下令一切从简。   献俘当日,刘钦乘銮舆到达午门,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更全然没有半点南平内乱、北退夏人之喜,神情反而颇为威重,严肃非常。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这位不顾衰老病痛仍然为国宣劳的王叔的额外尊崇,他托着刘靖手臂,同他一道走到殿首,竟是让他同自己一起受百官之礼。   此举虽于礼不合,但一来鄂王闻望素隆,又是皇帝的亲叔叔,二来他于国有大功,特旨嘉奖也是应有之义,加上眼下夏人新退,正值所有人都隐隐松一口气的喜气洋洋的关口,倒也没人在这时出面弹劾。   刘钦与刘靖肩并着肩,紧紧搀着他,一级级上了台阶。   旁人只当此举是因为刘靖病重,却不知刘钦扶着刘靖的同时,也是赖他小声指引,才在众人面前勉强不露异状。因此不止刘钦,就连刘靖也紧紧板着脸,殊无笑意。   丹墀之上,刘靖的手轻轻发着抖,刘钦则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叔侄两个互相支撑着,心中或忧虑、或愤懑,同样的沉重压在年轻与年迈的两颗心头。   台下,陆宁远因是主将,站得很近,看到刘钦上台阶时似乎有一丝迟疑,有时脚是先磕在台阶上面,又抬几分才踩上去,耳朵也不自觉偏向刘靖,忽地生出一个猜测,不由得心头一震,待刘钦站定转身后抬头紧紧盯着他看了半晌,刘钦却一眼不曾回看于他。   他心中一时大乱,赞礼官要他献俘时也不曾听见,之后几次失仪君前,不知明天要挨多少本奏。他也没想此事,等献俘结束,急匆匆便入宫求见,刘钦却不见他。   陆宁远急得在宫门外乱走,甚至按照上一世时大臣进宫的潜规则,往内宦手里塞了银子,想请他通融,谁知却吓得对方连忙后退。   刘钦虽然是太上皇的亲生儿子,从前每次进宫,却也都要被各门太监刮几回油水。他从前自然是乐呵呵地奉上,但即位后没几天便下旨严查宫内太监勒索大臣之事。   在此之前不久,就有人被逐出宫去,还有被腰斩、被流放、被籍没家产的,前车之鉴尚在,这内宦见陆宁远不往正路上走,登时活见鬼了一般,好像陆宁远手里的是一把刀,正准备往他身上招呼。   陆宁远见了,愈发着急,见他后退,就愈往前去。内宦快要哭了,忙转身又去通禀,如此几次之后,刘钦终于答应一见。   同其他人一样,刘钦见陆宁远,也是在平台召见,只是近一个月来都没有大臣能有此殊荣,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负责洒扫的宫人不知内情,议论起来常常觉着奇怪,前天夜里睡觉前彼此间还刚说起过此事,今天就见陆宁远被放入进来,不由好奇地打量着他,想看他有什么特别。   陆宁远谁也不看,大步进去,刘钦已经等在里面,闻声抬头,对他微笑道:“靖方,刚回京,怎么不歇歇就进宫来了?”   陆宁远不答,放轻了脚步,在腰间一摸,摸到刘钦送给他的玉佩,解了下来,把悬挂用的绳子向斜前方一掷。绳上细珠磕在地上,发出“嗒”一声轻响,刘钦果然徇声看向那里,带笑的目光也跟着移向旁边。   陆宁远彻底确信了,三五步跑上前,紧紧按着刘钦肩膀,弯腰下去,眼睛定定看向他的眼睛,“你……你看不见了么?” 第187章   陆宁远把着刘钦肩膀,向他眼睛当中看去,刘钦收了笑,愕然回看着他,眼神却好像不是落在他的脸上。   陆宁远弯下腰,两手一松,隔开椅子贴住他背,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一股血气、汗气挟着隐隐约约的烽烟之气扑面而来,下意识地,刘钦在一瞬间绷紧了全身。   在一片沉沉的黑色当中,他被人欺至近前,手按在他的肋下,胳膊箍住他的身体,胸口紧贴着他的胸口,耳朵贴着他的耳朵,骨棱棱的下巴顶着他的肩膀。   他被人抱住,也被缚住了,陆宁远沉重的呼吸声一道道传来,好像还有点哆嗦,那一双箍住他的手臂松了又紧,两只手在他身上按了又按。   刘钦眼前只有一种颜色,于是这手便是看不见的手,带着些莫测。它离他这样的近,甚至就在他的身上。它们此刻环过他在他肋下,下一刻也可以在任何地方。   他什么也看不见。   刘钦僵直着身体,挣了一挣,陆宁远却没有松开,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从他喉咙里发出了一下什么声音,好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咽回去,变成了哽咽般的一响。   刘钦右手放在椅子侧面,隔着一道暗格,里面有一只短匕,在听见大步向他跑来的脚步声的时候,他就下意识把手放在了那里,只是没有按开机扩。   在被抱着的时候,他把手在那里放了一阵,始终没有动作,听见陆宁远的那声哽咽,愣了一阵,慢慢把手移开了。   他从全神戒备的提心吊胆中稍稍放松了一点,感受着陆宁远渐渐松开他,却没完全放开,手仍贴在他背上,胸口同他分开,下巴也从他肩上拿了下去。然后陆宁远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很近,和他几乎脸贴着脸。   “对不起……”他听见陆宁远忽然向自己道歉。好像什么沉重至极的东西压在他身上,让他的声音轻轻发着抖,“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刘钦不由怔怔,不明所以。想说他做得已经足够好了,要没有他,连这样的收场恐怕都不会有,但下一刻马上又知道陆宁远说的不是这个。   慢慢地,他把刚才按在机扩上的手放在陆宁远腰间,轻轻扶在那上面,“只是一时着急,就这样了,你道歉做什么?”   戒备与警觉卸下几分,他才发觉陆宁远放在他背上的手那样结实有力,隔着衣服仍能觉出他手心上一团热意。   他没注意,自己紧绷着的嘴角稍稍松开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眼睛看不见的?”   陆宁远稳下声音答:“我看你上台阶时脚下不稳,后来又……又一直没有看我。”   刘钦愣愣,随后笑了,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弯了弯,“是,我看不见你。不然……”   他想象着陆宁远的神情,想他此时的,也想他在献俘大典那时候的。他应当是没有表情,沉默,安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当看向他时,他也一定会回看自己,然后在那两只眼睛里面,会有什么轻轻一跳。   刘钦问:“今天是不是也穿了那件红色战袍?”   陆宁远答:“嗯。”又把他抱了抱。   刘钦察觉他有些欲言又止。他看不见,却好像知道陆宁远现在的样子,神情压抑着,抿了抿嘴,两边嘴角用力向下一压,又松开,现在它们张了张,从那里面要吐出轻轻的问询来了。   “你这样……多久了?”陆宁远问。   他说话不像往常那样恭恭谨谨,不知是心神正乱,还是因为刘钦现在只是个瞎了眼的帝王。刘钦想应当不是后者,答他道:“像这样完全看不见,有十二天了。”   陆宁远深深吸一口气,又是半晌无话。刘钦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声响了一阵,无意识地向他偏了偏耳朵。   陆宁远的喘气声忽地停了,“怎么不和我说?一直……一直都不和我讲。”   刘钦与他相处时日不算短,少有被他这样问话的时候。两人君臣之分早定,哪怕曾有总角之交,哪怕后来又在一起了——分开太久,刘钦几乎是片刻前才重新想起此事——陆宁远在他面前也一向是恭敬乖觉的,甚至有时显得战战兢兢。这话问出,却简直好像质问了。   但刘钦既不怕他,也不恼他,反而又笑了笑,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他腰间,将他半揽住了,“和你讲了,你就撇下大军回京进宫来么?”   自然不会。不论是在两湖,还是在江北,无一日不是羽檄交驰,一日数警,陆宁远岂能撇下大军不顾,独身回京?况且他回来之后,又能做得甚事?   陆宁远呼吸愈发沉重了,像是负了一座山在背上,难过得快要支撑不住,过会儿又道:“对不起。”   刘钦终日间心情阴郁,这会儿却涌起一道怜意,正待要说什么,陆宁远却又道:“我回来后听说了很多……你那么难,信里什么都不和我讲。”两手又一次收紧了,声音几乎贴面传来,竟显得有些硬邦邦的。   他平日里话很少,更没有一样的话说两遍的时候,可就是这样,这几个月来他心中所想也未能吐出万一。   去平叛的路上,越走便离京城越远,渐渐地,宫城看不见了、建康的城墙看不见了、钟山也看不见了,同京城却感到自己好像一只放飞的风筝,让长风吹去茫茫千里,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身上。   每次信使从长安来,带来的有时是朝廷诏令,有时是刘钦的私信,不论什么,将它拿在手上的第一刻,他心中都禁不住一阵战栗。喜悦的激流荡遍全身,那根牵在他身上的风筝的线,穿过他的脊背连在他心头,在这一刻让人猛地拨动一下,带着他一起嗡嗡轻颤起来。   每次收到信时,如果有旁人在场,他便草草读过,如有旨意下来,就依令而行,如果没有,就收进怀里,夜里无人时总要挑灯细细读上几遍。有时看到某处,忽然心跳得厉害,他不得不暂时停下,在帐中来来回回走过一阵,才能重新展信。   最一开始,刘钦信中还有些拉闲散闷的话给他,好像从前他在东宫养病、刘钦也被禁足的那阵,两人每一次的相对叙话一样。   那样长的漫漫春日,两人并不总是言之有物,如果说出的话也能长脚,那么这两串言语就像他们两人一样,正晒着暮春已经有些热起来的太阳,相携着在院子里慢慢地散步。   后来,刘钦的来信越来越严肃,渐渐地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不是询问前线军事,就是偶尔提及建康政事,简洁、冷峻,有时显得心烦意乱。   他像上辈子不动声色地推拒着他一样,又一次将他默默推开了。   陆宁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后来,刘钦的信开始由别人代笔,在他的追问之下,只说自己手臂受了一点“微不足道”轻伤,别的什么都不肯多说。   行军往狄庆处去时,陆宁远有时立马高岗,再一次回望京城,不知道那根牵着他的线,另一头是否还在刘钦手里,也不知道风停之后,他是回到刘钦身边,还是被风吹出千里万里。他们竟然离着那样的远。   刘钦听他这样说,不由怔怔。第一次,他知道陆宁远居然是会生气的,话音当中,似乎还有几分委屈。陆宁远在他心里一直都好比一块石头,忽然间裂开缝隙露出里头,他的手指碰到它的同一刻,自己铁打的肝肠好像也跟着软了几分。   并非是有意推开陆宁远,从上一世被从夏营当中放出后,他就是这样,伤病时从不愿教别人知道,伤得越重、病得越厉害,就越不想见人。那时他每一发病,就闭门谢客,驱赶了下人,自己闷头躲起,只德叔和另外寥寥几人偶尔会被放入,也会很快就被他赶出。   他不习惯病了的时候还有旁人在场,比起宽慰,他所感到的更多是种威胁。他病得虚弱,没有力气,心智也不如往日,正好像鸷鸟铩羽,在旁人面前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当别人看到他的第一刻,看不见的战争就开始了,他要撑起十二分的精神,假装自己无事,方才有一二分的安稳。   尤其失明的时候,他眼前只有黑,四周是看不见的手,看不见的一双双眼睛,看不见的刀枪剑戟森然相向。每人的神情都是莫名,每人的居心都是叵测,他好比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任四面浊浪排空、怒涛卷起,而他又有何处可去?   就是一个七岁稚儿,也能无声无息杀死了他,何况旁人?   刘钦眨了几下眼,眼睫轻轻地颤。至少他知道,陆宁远不会这样做,起码此刻不会。他在黑暗当中咀嚼着陆宁远远远谈不上尖刻的指责,片刻过后,像往常一样,他不自在起来,想要从眼下这情形当中脱出,可陆宁远紧紧抱着他,可他的臂膀那样坚实,按在他身上的手又那样温暖有力。   刘钦移开眼。他看不见陆宁远的眼睛现在真正在什么地方,只凭着感觉避开他。   陆宁远太愧疚了,也太伤心,他的这个怀抱丝毫不露杀机、不显危险,刘钦此刻却不想放自己跌入进去。他知道,自己不止是他那可怜的、瞎了眼的相处不久的情人,更是一个下错了决断、闯下了大祸,怒急攻心,自己把自己气瞎了眼睛的帝王。   如此之君,如此之主,此时在陆宁远心中,是如何看待他的?此时正看向他这双混沌无神的眼睛的陆宁远面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他深感难以面对,手按在陆宁远的身上,只是这次不是推开他,反而反手一扣,将他的手肘抓在手里。   “是我错了。”   这四个字于刘钦而言有些难以出口,但陆宁远向他说了那样多次“对不起”,他说来好像也就没有那样难了。后面的话,才是他梗在心头十几二十日,日日夜夜在心里叩问着自己,却不能同任何人讲的,就是此时此刻也难开口。   他笑了一下,神情却不大像一个笑,按在陆宁远肘侧的手不禁加了几分力气,“你说……我果真比我大哥还不如么” 第188章   在与狄庆交战的时候,赶往建康的李椹就就曾写信给陆宁远,向他说明了自己知道的情况。虽然他求见刘钦而没有获准,但也听说了京里许多传言,借着一些认识的朋友,把他们离京后京里发生的事情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出身寒微,朋友当中自然也没有什么身居高位的,听说的事情自然也往往捕风捉影,没有什么朝中机密。   但刘钦重用薛容与,又借周维岳之手,在江阴推动各项新政,同岑士瑜明争暗斗的事情,已是朝野尽知,无论问谁,都能说出一二。李椹又甚是聪明,处处留心,越了解,就越是心惊。   他把自己所知,一无隐瞒地写信告诉给了陆宁远,信里还将刘钦在岑府遇刺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下。   此事被部分封锁了消息,李椹所探听到的版本,只是岑鸾丧心病狂,居然借着岑士瑜的寿宴,在家里行刺天子,被刘钦平定。刘钦的确受伤,听说还流了许多血,但之后如常上朝,应当是伤得不重。   给陆宁远发出的虽然是密信,但难保不被旁人侦知,李椹小心为上,不敢在信中对刘钦这数月所为加以议论,只做如实陈述,对他受伤的事,则隐去了“流血很多”的这一传闻,只说后来刘钦照常上朝,以安陆宁远的心。   他看得明白,早在出发之前,一连多日,陆宁远便肉眼可见地坐立不安,处置军务时尚好,一旦稍有闲暇,便不是坐在一边一动不动地发呆,就是焦躁地到处乱转,好像一头突然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在贴着笼子打转。   他看在眼里,却没有问,直到后来陆宁远开口让他去建康,他才恍然大悟,随后有几分沉吟。   他想起当日在江北,陆宁远毫不犹豫地要随刘钦南下,明知道此行会卷进风波之中,也铁了心要同刘钦一道走;想起陆宁远不惜性命几次救护刘钦,更为他残废了一条手臂;想起最早的那次,他拖着一身没好的伤,硬是要劫夏人营寨。后来过一阵子李椹才想明白,这是因为刘钦被困在那里。   李椹虽然不知道陆宁远为何偏巧劫了呼延震的营,而刘钦又偏巧就在那里,但这几件事加在一起,他早感到几分不同寻常。   南下建康之后,陆宁远更又住进东宫之中,而且一住下来就不走了,李椹震惊之余,心里的想法也就更加确信。   几年前刘钦同周章的事情虽然不至于弄到尽人皆知,但李椹进京不久,便已多多少少听到了些传闻。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在这方面刘钦很是有几分特别的名声,年过二十也不曾立太子妃,众人也心照不宣。   可他是太子,他想怎么都没关系,陆宁远一头撞上去,就实在可堪忧虑。   李椹几次委婉劝他搬出东宫,免遭闲话,为着让他更重视几分,还将部分他听见的市井传言告诉了他。谁知陆宁远听后,竟然全不放在心上,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处嫌疑之地,看着甚至还颇为安闲。   李椹与他相识已久,自问从不曾看错过他。他是个有大志向、又有能力实现志向的人,迟早有天是要擎天架海的。凡是如此之人,谁没有几分傲骨,谁会甘于自污声名,让人当嬖幸看待?看周章对刘钦的态度、听二人之前的传闻就知道了。   但陆宁远偏偏不是,他非但安居东宫,同老友们见面时,原本从不见什么情绪的他更是悄悄开始晴一天、雨一天,有时闷闷不乐,有时则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李椹察觉了,心情之惊讶、之复杂简直无以复加。   尤其当他从别处听说刘钦在刑部救下陆宁远时所说的那一番话后,他更是明白,自己无需劝了,后来见陆宁远开始行为反常地往身上熏奇怪的香,他心里也都没生几分波澜。   如今陆宁远急着让他回京探听情况,他估摸着这既不是出自拳拳忠诚之心,也不是他留心朝政以图进步,因此不那么乐意答应,但想刘钦确是英主,对陆宁远也的确不错,这才勉力一行。   他虽然尽量写得云淡风轻,可建康的波谲云诡、明争暗斗实在超乎他先前的预料,他料想陆宁远收到信后,不但放心不下,反而可能更加不安,便在信的末尾附言安慰几句,不知能起到多大作用。   他回京之后几次求见,但不知为何,刘钦始终没有见他,后来还又将他赶回陆宁远军中。李椹在京城没有什么作为,正巴不得回去,拿到调令之后,当天晚上便启程了。   彼时陆宁远已经调动前往江北,李椹很快便同他会合,一见了他,不由叹了口气,故意问他:“这一战这样棘手么?”   陆宁远眼睛通红,眼睑下面却青得发黑,不知道多少个晚上没睡好觉,闻言只摇了摇头,对他的挤兑全然不觉,反过来追问建康更多情况。   即便是在今天,他那双眼睛里面也网满了血丝,眼眶乌青着,可是刘钦瞧他不见。他看不见,只在心中设想着陆宁远的表情,看情人的悲悯、担忧,或许该是有的,可在看向他这用尽心机登上大位却把局势弄成这个样子的君王时,陆宁远此刻脸上的神情,可也有着淡淡的失望、不满,甚至同情?   陆宁远听他这样问,一时没有说话。   当日他读到李椹的信,几乎是在同时,便溻出满背热汗,将一身衣衫都打湿了。他想到那曾让他心生怯懦、心生退缩的庞然大物,更想到当日刘钦所说的,比刘缵“强上百倍千倍”的强敌。如今他正在外征战,可刘钦何尝不是,他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他每一天每一天是在和什么战斗?   就是最难打的夏人,也不过就是倚仗着士卒之勇、兵刃之利、战马之强,却也是血肉之躯,至多不过十几、二十万人,总不是不可战胜的,总有破敌之法。这样有形的敌人,他从来不曾怕过。   可刘钦呢?他所面对的,他所挑战的,他所决心要撼动的,究竟多么庞大,多么深繁,多么不可捉摸,多么坚不可摧……   而偏偏他不在身边!   他感到有只看不见的手,将他的心一点点攥紧了。多少个夜里,他艰难入睡,然后在那一滩熟悉的鲜血当中醒来。刘钦睁着黑洞洞的眼,看着空茫茫的天,他的血涂满整片郊野,在他双手之上烙下的滚烫印记,在这一个个夜晚中从手指尖处啮他的心。   现在,听刘钦问出这样一句,那一只正扣在他心上的手愈发收紧了。有片刻的功夫,他甚至喘不上气,身上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剧痛,不是从他满身还未愈合的伤口中来,而是身体当中的某处,他要咬紧牙关竭力相抗,才没有浑身颤抖起来。   “不,不是的……”他艰难地把话挤出喉咙。在难以承受的剧痛之中,他多么想把两条手臂收紧,紧紧紧紧地把刘钦抱在怀里,可他用最后一点心神克制下来,用一个刘钦能够承受的力气重新抱住他。   “不是的……”他又道。   快说呀!快说些别的,快把你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不要再说同样的话了。说呀!说你不是这样想的,说上辈子的事,快说呀!   陆宁远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从前薛容与也被启用过,后来因为反对的人太多,很快、很快他就被贬斥出朝廷,再也不曾入朝?”   刘钦一怔,“我知道,那时我还没死。”   陆宁远因为又抱紧了他,看不见他面上表情,闻言却感身上痛得更加厉害,终于承受不住,轻轻颤栗起来。   他咬咬牙,又开口,“所有的事情,从来没有解决过,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只是虚饰太平而已。我统兵在外,从没一次拿足过军饷,都要命士卒在闲时屯田,稍稍自给。还有……”   忽然,他从满心乱麻之中摸到一点思绪,忙把它说出,“这次平叛,叛军中愿回归田间的,都有赈给,往后如果处处都和……都和如今的江阴那样,他们应当都会力田而食,再不会生事了罢。从前我杀翟广,几次上表请求,朝廷都不愿拨款安抚,直到我死那日,东南仍有小股叛乱未平,时不时便来袭扰。”   说到这里,他像抓到一抹亮光一般,忽然问:“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刘钦一愣,心里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扎,没有回复这话,默然一阵,只是轻轻道:“你抱得太紧,我有点上不来气。”   陆宁远把手稍稍松开半寸,再度开口,胸口紧贴在刘钦胸前,嗡嗡声震得他轻轻地发着痒。   “在你死后,我又活了八年,是在狱中被杀死的。”   他抱着刘钦,轻轻地讲着,讲江南江北的流民、坞堡,讲朝廷上如何贪墨横行,讲他虽然曾经很受刘缵信任,但仍不得不同许多天子近臣虚与委蛇,方才能以此避祸。   他讲自己一次次出兵,如何既同夏人斗争,又同缺少军备、士卒没有粮食也没有御寒衣物的困境斗争;讲刘缵如何受人挑唆改变心意,再也不思复国;讲他被解除兵权,软禁在家,又因夏人来犯,被重新放出,战事未平,却又再度得咎;讲他如何被投入大狱,在那里面度过足足几个月的光景,最后讲他在那匹奔驰的马上如何迎来的最后的死亡。   他的嘴那样笨,说出的话那样缠夹不清,可他还是慢慢地,一点点剖开自己,把唯有他一人知道的,每一片隐秘的、惨痛的血肉都摊开来给刘钦看。   不知道刘钦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这些,并不是想说自己上一世过得苦闷,也不是指责他的兄长不堪为人君,而只是告诉他上一世原本发生的事,告诉他在自己心中,他做得绝没有不及刘缵,现在没有,往后也绝对不会。   可是这样的话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刘钦轻轻打断他道:“靖方——”   陆宁远应,“嗯。”   刘钦把手移到他背上,手臂一拢,原本挺直的脖颈终于弯了下来,搁在他的肩头。这是刘钦今天第一次反过来抱住他,陆宁远顿时便想再将手臂再收紧几分,忍住了,只在心里暗暗盼着刘钦按在他背上的手也能再使几分力气,就像他此时一样。   “这次不会再让你这样了。”   陆宁远一愣,但感心中一道激流猛然涌过,按住心神,忙摇了摇头,想要再说什么,刘钦却打断道:“不必多说了,我已经好多了。”   他没有如陆宁远所愿般把他抱得更紧,反而松开手,按着陆宁远肋下,将他轻轻推开了,自己靠回在椅子上面,两只眼睛微微垂下,现出几分迷惑之色,又抬起来,看向他的方向。   “你说你从很久之前就喜欢我,”刘钦忽然问,神色审慎,“那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我有什么让你喜欢?” 第189章   在刘钦心中,其实始终悬着一个疑问没有出口。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但时机不到,他便从没有开口问过。那便是——   既然陆宁远同他一样,也有着上一世的记忆,那么这一世,陆宁远为什么会背叛刘缵,而选择了他?   如果陆宁远当真忠诚,认定了一人就追随到底,那么凭他这些羁縻笼络的小小手段,不该这样容易就挖了他大哥的墙脚。   要知道,最早陆宁远宣誓向他效忠,还是在江北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曾像后来一样历尽千辛万苦只为守那一座城,他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从上一世来的陆宁远为他折腰?   而如果陆宁远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认定了一人,就献上全部忠诚,那他今日可以效忠他刘钦,来日未尝不会背叛于他,转去效忠旁人。人心似水等闲变却,刘缵的今日,或许就是他的明天。   刘钦曾经猜想,是否上一世在他死后,陆宁远与刘缵不再像从前那样君臣相得,陆宁远察觉刘缵并不是个值得他效忠的明主,所以这一次对他弃之不顾,转而支持自己。   就好比桌上摆着两道菜,尝过第一道,已经觉着不好吃,再次落筷,便只能往第二道上去。只有这才能解释陆宁远当初那样快、那样轻易就答应了他的原因。   否则他还有其他人可选么?刘骥,抑或是其他还不如刘骥的人?他的其他兄弟,实在不必放在考虑之列。而陆宁远这样的人,想要自立门户,恐怕没有那等魄力。   现在他的猜测得到证实了,他倒并不觉着伤心,反倒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心神——陆宁远所说,远比他先前设想的更加惨烈,甚至于让他心惊肉跳。这不是什么君臣失和,而是背叛,是残杀,是毫不顾惜地毁灭……怎么竟会是如此呢?   陆宁远的讲述十分平淡,但从他那只言片语当中,刘钦仍是感到种强烈的悲愤、痛苦,甚至于绝望。   原来他这座淮北长城最后的结局,不是恒久地巍然矗立,不是被胡人的铁蹄凌躐过,而竟然是让人从背后一块一块敲去了城砖,然后轰地一推,就此倾崩摧垮的么?   刘钦在黑暗当中,听着陆宁远一声声讲着,眼前忽然现出那天他闯进刑部大狱时,陆宁远闻声回头,向他看来的第一眼。   他的手抖了一下,无意识地攥成拳头,在几乎同一刻恍然明白,刚刚相识不久,陆宁远说自己要去大同时,为何在那两只眼睛当中露出的是那样死水一般的平静。如此君臣,如此世道,他分明已有死志!   而自己那时是什么样子、都做了什么,是否曾给过他一星半点的希望?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当日他出言笼络陆宁远,以韩岳之臣相挑,陆宁远的神情却是那样痛苦,简直好像心都要裂了。他那时竟是怀揣着上一世的记忆,下定决心踏入同一道河流当中了么?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他么?   刘钦又一次感觉有些上不来气,好像喉咙让人轻轻扼住。之前的顾虑放到现在已经无谓了,局面弄成现在这样,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做得足够好,当得起死过一次的陆宁远的倾心相从。   但他是不该担心的,陆宁远的安慰还在继续。   他不善言辞,说出的话好像啃过的玉米梗,干巴巴地发着硬。可他不停地说着,一句一句地讲,慢慢地,刘钦反倒庆幸起来,庆幸两人相识得早而相知得晚,在上一世他蹉跎而过的那些岁月里,陆宁远与他并没有多少来往;而这一世的他,总还是做对了许多事的,纵然不是每一样都对,但无论是刘缵还是他自己犯过的错,往后他都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本就是刚强坚毅的人,猝遭打击之后,因身上染病,才有几分自苦,先前无人可讲,愁闷难舒,这才郁结于心,只听陆宁远说过几句,便已渐渐振作,听到后面,只是为陆宁远心惊而已。   可他仍不知道,年少时的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让陆宁远喜欢,让他在那样的痛苦当中,还是毅然向他跪倒,宣誓他的忠诚?   陆宁远听他这样问,不由一愣,随后低声答:“是小时候,那时,那时咱们两个都在长安……”   他期期艾艾起来,不知道刘钦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但既然他想知道,只好勉力答他,“要说为什么么?我也,我也没想过。当时在曲江宴上看到你,就,就觉着喜欢……”   “曲江宴?”刘钦下意识问:“是哪一年的曲江宴?”   陆宁远抿一抿嘴,眼睛跟着垂了垂,刘钦却看不到,只知道陆宁远的手在身上忽然动动,“是周章那一科。我看到你看他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   他猛地鼓足勇气,“忽然就喜欢你了。”   刘钦怔怔,不意再次听到周章这个名字,竟是在陆宁远的口中、在这般情形下。他不明白,于是便又追问,陆宁远却怎样也说不清楚,支支吾吾一阵,出了一身的汗,忽然不再讲了,反过来问:“我想亲你,可以么?”   并不是他不肯坦言,他实在说不清楚那喜欢是什么原因,更不知道它是否一定要有一个原因。   他没有经过思考、没有经过权衡、从始至终都无关理智,它只是在那一个炎热的下午,在刘钦那两只美丽的眼睛当中照耀出夺目光彩和爱意的那一刻,在日光照进那双眼睛又反射进他眼中的一瞬间,就这样到来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个从五年前就相识了,或许是因为刘钦一次次替他解围、还从地上背起了他,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个曾乘同一匹马,他坐在刘钦后面,两手从他身旁伸过,想象自己是一片羽毛贴在他的背上,也或许是那时刘钦眼中的爱慕太炽热了,哪怕它是向着别的人的,可那里面的火,也同样烧着了他的衣服。   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一天、从那天的那一时刻起,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心里结出一块石头,从此哪怕沧海桑田,它也都在那里。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刘钦是众星捧月的太子还是孤僻阴郁的废王,无论他是仓惶躲避还是鼓起勇气接近,无论刘钦多少次推开他,石头都是不会改易的。   又有什么原因呢?那块石头就是在那里啊。他看到他、想到他,心里就涌起一道激流。   现在,这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又袭上他的心,他怀着紧张、羞涩、甜蜜、和身体当中尚未消退的痛,想要像分开之前一样,亲一亲刘钦,可是在真的这样做之前,又踌躇了。   他几乎一直不曾松开抱在刘钦身上的手,自然也就察觉得到,从被他抱住的第一刻,刘钦的身体就绷紧了。他好像变得和那些信件一样冷淡,一样拒人千里,甚至像是上一世的他。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停在刘钦面前,鼻息一道道喷在他的脸上,像是一支等待着离弦的箭,问过之后,他甚至不知如果刘钦摇头的话将会如何。   但刘钦没有摇头,反而笑了一下,喉咙一震,对他道:“嗯。”   于是这一支箭射出了,陆宁远用力低下头,然后轻轻吻在刘钦额头一角。那里曾被太上皇砸破过,鲜血长流——因为杀死了邹元瀚。那一剑挟着呼呼风声和凛凛杀气倏忽斩下,邹元瀚的颈骨便应声豁开,就在他的面前。   他又吻刘钦的眼睛。刘钦看不见,被他凑到近前也没有反应,直到让他轻轻碰到眼睑,才下意识地一颤闭上。   陆宁远在那里停顿许久,想问刘钦太医说了什么,又不敢问,想问怎样才能治好,可是如果刘钦知道,此时他又如何会是这样?   他于是没有出声,也闭了闭眼睛,看着眼前一片黑暗,忍不住将一只手放在刘钦头发后面,额头贴紧他的额头。   在这一刻他想,如果他能分给刘钦一只眼睛,让他从此每日每夜都能看清楚就好了,又或许这样贴紧,刘钦就能分享他所见之景。   但他知道不会这样,在心里难过一阵,同刘钦分开,悄悄地又吻他的鼻子。   刘钦的鼻尖上有汗,不知是不是不愿被他抱这样久,正在暗中忍耐着。   应当是不会的罢。献俘大典前的晚上,他特意沐浴一番,拿皂角一点点搓洗了身上,连没长好的伤口都清洗了一番,出来擦干净血,打好包扎,换了一身新衣,还熏上了刘钦喜爱的香——这次记住只用了一点点。   刘钦重新睁开眼睛,偏了偏头,眼睛当中却不是厌恶、忍耐,反而带着一点笑意。   于此时的陆宁远而言,这笑意不啻鼓励,是行军时一声催着一声的鼓点。他忽然心跳得厉害,稍稍低头向下,看向刘钦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它们有点发干,有点发白,同分开前他最后一次见到时不大一样。   但他更想吻上去了,从没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想。他一瞬间汗湿了两手,矮身低头,向它们吻了上去。   他还是不会亲吻,只是磨蹭着,含吮着,轻轻地咬着。刘钦却好像被他置了一团火在胸中,从黑暗的牢笼当中暂时解脱出来,两只从十日前就冰凉凉的手凭空得来几分热意,他便也把它放在陆宁远的后颈,前倾过去,忍不住也深深地吻他。   他又是因为什么爱上陆宁远的?他同样也没法完全说清,但至少理由要比陆宁远功利得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陆宁远会在日后成为一道长城,两人之间恐怕不会有什么故事。   但也不尽然,他被救下那样多次,应当怎么也不会无动于衷罢?   刘钦既觉困惑,又觉愧疚,更有几分松一口气般的解脱。像是一根终日拉满的弦被缓缓松开,他身体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全然放松着,抱着陆宁远,纠缠着他的唇和舌,听着他急如鼓点的心跳,任他把鼻息一道道喷在脸上。   良久,他结束了这个吻,从陆宁远的颈骨,沿着肩膀、手臂,一路摸到他的手,用力握住了。   “靖方……”他“看”了陆宁远一阵,稍稍往前,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因为看不见,第一下还磕到了鼻子。   他没在意,紧紧按着陆宁远的手,声音却是轻轻地道:“我看不见,心里……有些乱。” 第190章   陆宁远顿感浑身一轻,好像没有了重量,轻飘飘不在人世间。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了,好像不是他自己的,“那……那怎么办?”   他喃喃着,不知道自己此刻能做什么,除了也紧紧握着刘钦的手之外。   “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他想要再问一句“好么”,没有出口,怕刘钦说不好,便咽下没问。他甚至打定主意,哪怕刘钦不许,也要想法留在这里不动,刘钦看不见他,他只要站得稍远,刘钦就不知道自己还在。   他忘了宫里还有许多宫人,这样想着,越想便离事君之道越远,似乎也不像是忠臣行径。   刘钦果然摇了摇头,“今晚你留宿宫里,明天一早就满朝皆知了。”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陆宁远没有回答。上一世他曾几次被刘钦下逐客令,这回他隐约感觉,刘钦询问时辰,不是真的想要知道,而是预备着说天色已晚,顺势赶他出去。   “他们知道也没关系,”他道:“没关系的。”   说完,他顿了一顿,瞧向刘钦,忽然想是不是自己不在意,刘钦却在意声名,所以才不愿他留下。但刘钦闻言只是微微一怔,片刻后道:“让人知道,没胆子议论我,对你就不一样了。”   从前他年少时不管不顾,喜欢周章,便要处处显露出来。他自然不畏人言,旁人看他,至多只是风流太子而已,谈不上什么恶名,但对周章就不同了。   那些诸如“衣带翰林”之类的话于周章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时候的他不懂,等入到夏营尝过苦头、等回国后身居人下,他才真正明白。可往事已不可追,他年少无知时犯下的错误,已经永远不会再改变了。   可是,那曾经周章以为永远不会为他所知的心境,在多年以后,却在今日的他的心中、对着另一个人浮出心头。是啊,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定是惜之重之,爱之宝之,岂会平白让人侮辱之、嘲弄之?他在茫茫黑暗当中,仅能拉住这一只手,但为了这个,他也愿意暂时将它放开,反正这些天也都是这样。   “嗯。”可是,陆宁远应道:“我不在乎的。”   刘钦又怔了一怔,重复问:“你不在乎?”他以为陆宁远是没有理解,但马上又想,以他的年纪阅历,不该不知道自己话中之意。   “嗯。”陆宁远也跟着重复了一遍,“我要留下来陪你,别人想怎么说都没关系。”   刘钦脱口问:“为什么?”   陆宁远也困惑起来,不知道刘钦为什么会问为什么。许多事情他从来都不曾在意过,也没想过该去在意,听刘钦认真问起,只得想一想答:“他们说的不重要。”说完,知道他看不见,拿脑袋轻轻碰了碰他的。   他动作很轻,刘钦却像被什么击中,愣在原地,神情当中有几分异样,可他深深控摄着心神,陆宁远瞧不出那是什么。   好半天后,刘钦在怔然中回神,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他才了悟了刚才的心境不久,马上便又被教会了一个新的——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定是惜之重之,爱之宝之,岂会在意其他?   刘钦抓着陆宁远的手,在一片茫茫之中,只有它现出身形,温暖、牢固、可堪掌握。“那么回寝殿?”他笑一笑,“你是不是还没去过?”   陆宁远当然还没去过,见刘钦起身,两手忙从后面扶住了他,一颗心像是悬挂着的铃铛,让什么一拉,叮叮当当地摇晃起来。   内侍始终等在殿外,见状什么也没问,便去引路。   陆宁远左手从刘钦背后伸过,托住他的左臂,右手托着右边,在他身侧带他一起慢慢地走。刘钦摇摇头挣开,改为拉着陆宁远的手走。   在他心中,让人知道他和陆宁远有断袖之癖尚没有什么,可决不能让人知道他眼睛瞎了。陆宁远也不在意,只是手心出汗,悄悄弓起手背同他分开,下一刻却被刘钦紧紧捏住了。   如同打起一盏宫灯,在此时刘钦两眼当中,好像两人走过哪里,哪里就在黑暗中亮起一簇,台阶、石砖、回廊在脚下的方寸之地次第明灭。渐渐地,他走得更快了些,不再迟疑地用脚探路,他知道自己怎样都不会摔倒,所以放心地迈开步子。   走到某一处时他忽然想,这一世陆宁远或许做不成什么淮北长城了,没有一座长城是从皇帝的寝宫修出去的。外廷的人听说之后,还不知该如何说陆宁远,只盼不要太难听,不然他便没法装听不见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心,陆宁远冷不丁地道:“之前你给我的那个宅子……你给别人吧。”   刘钦用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他刚登基的那会儿,为着赶陆宁远走,随手给了他一座宅子,但陆宁远到今日还一天都没住过,未来还不知道会不会住。   刘钦没说“你留着也好”,他一向知道什么氛围该说什么话,只“嗯”了一声,没说别的,此时却好比默认,陆宁远的脚步忽然轻了。   进到殿里,陆宁远又问:“你身上有伤么?”   刘钦一愣,“之前在岑府让刺客划到一下,现在已经快要好了。”   陆宁远拉着他走到床边,看他像是不曾失明一样熟稔地坐在塌上,替他脱下鞋子搁在一边,起身挽起他右边袖口,露出小臂,手肘侧面有一块淤青。   刚才他扶着刘钦走路的时候,碰到那里,刘钦皱了一下眉头。陆宁远轻轻碰碰,“这里青了,你……知道么?”   刘钦“唔”了一声,“是摔倒时候磕的吧。”   陆宁远不出声,又挽起他左面袖口,看见一道长长的伤口,血痂已经脱落一半,新长出的皮肉因为不曾见光而显得有些苍白。   他没有伸手碰,握着刘钦手臂上没有伤的地方,声音沉沉地道:“要是我在你身边……”   他在京城外任何地方的作用都比在京城里大,刘钦却也没反驳,笑道:“你现在回来也不晚。”   像这样的磕碰、浅浅的划伤,他一向不放在眼里,只当从没发生过,听陆宁远的声音,却好像难过得厉害,于是宽慰他道:“没关系,也不疼。”   他听陆宁远好像是跪坐在床下,便让他起来,往桌案方向看看,正要说什么,陆宁远又挽起他左边裤脚。刘钦无奈,按住他手,“别看了,替我读章奏吧,在桌子上。”   先前为了能如常上朝,不在百官面前露出破绽,他不让人搀扶,反复练习过多次,腿上磕碰比手臂上只多不少,实不愿让别人看见。   况且他身体有恙,就愈发接受不了这一副示弱于人的姿态,躺在床上,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任人查看,平日里他都未必能够接受,更何是况瞎了时。哪怕对方是陆宁远,他心里也觉着抗拒。   陆宁远轻轻握着他的脚踝,没有放开,炽热的手心透过那里单薄的皮肉,好像将骨头都烘得热了。刘钦闭上眼,又睁开,眼前所见都是一样,浑身上下只有被握住的那里莹莹透着一点亮光——在昏昏茫茫之中,好像只有被触碰、和被他自己触碰到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陆宁远请求道:“我想看一看……可以么?”   刘钦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听他小心得有点可怜,也不回心转意,摇摇头道:“没什么好看的,过几天自己就消了。你去……”   他话音未落,内侍从门口进来,因为知道他看不见,有意放重了脚步,既不吵闹,又刚好能让他听见,知道有人过来了。   “陛下,到戌时了。混堂司已经备好水了,现在摆驾么?”   他站在门内不远,眼观鼻鼻观心,两只手在身前抱着。混堂司乃是专门掌管宫内沐浴的,他这样问,便是问刘钦是否要去沐浴。   刘钦喜好干净,哪怕眼睛不便,每晚亥时也都要清洗一番身体,即便不去沐浴,也会让人打水擦身。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本来没有什么奇怪,但偏巧这个时间来问……   他转头过去,“看”了内侍一眼。   并非他多疑,只是这个心腹内侍在他身边已久,多少知道一点他和陆宁远的事。之前陆宁远的信发来,也是他读给刘钦听的,回信也由他代笔。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此时来问,刘钦便疑心他是故意为之,甚至在心里暗暗怀疑起陆宁远和他身边人内外串联的事来。   果然,陆宁远闻言便道:“我……我帮你……”   刘钦听他顺杆就爬,颇不乐意,想自己今晚索性脏着入睡算了,左右先前流落在外,也不是非得有这么多的讲究。但挺了一阵,又觉着实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知道内侍还在,便道:“今天不去了,给我打热水擦擦。”   内侍忙领命而去。   陆宁远坐在床边,忽然手足无措起来。他身上的紧张之情好像一道道大浪,把他自己打得东歪西倒不说,更不讲道理地也朝刘钦兜头拍来,他哪怕看不见,也被淋了一身。殿内很静,陆宁远紧张的吞咽声一下下悄悄传来,让刘钦心里的那股不自在渐渐变了模样。   他忽然喉咙有些痒,轻轻咳了一声,身上发热,是殿内太闷。于是他问:“窗户开了么?”   陆宁远答:“开了。”   刘钦就不吭声了。   内侍很快打水回来,搁在一旁,轻轻解着刘钦衣服。没理由赶陆宁远出去,刘钦坐在床头,垂下眼睛,两片眼睫一扇一扇地抖,说不清是烦闷还是别的,陆宁远仍在紧张着,喉咙连滚,让人疑心他就快要吐了。   安静的大殿间陡然拔起一声,“我来吧!”   所有人都是一愣。   内侍惊讶地瞧着陆宁远,刘钦也将眼睛转了过去,陆宁远这出声人却也同样愣在原地,过了一阵,才从内侍手中夺过刚刚浸过热水的布巾,拿在自己手上。   他的力气很大,万军丛中也缴过敌将的刀枪,内侍抵抗不得,也识趣地并没挣扎,很快就松了手,似乎是怕陆宁远殴打自己,撒手时脚下也跟着退出两步。   刘钦张了张口。这会儿在他面前的两人必须赶走一个,他想了想,还是让内侍出去了。   内侍把脚步踏出声音,走出寝殿,关上殿门,屋里就只剩下刘钦和陆宁远两个,一时谁也没出声。   这时刘钦上衣已经脱下,因为被内侍搁在旁边,他看不到,自然也无从穿上,僵持一阵,忽然便想:让陆宁远看了又怎样了?便出声问:“不是要帮我擦么?”   陆宁远如梦初醒,上前一步,察觉布巾已经不热了,去盆里又浸了一下拧干,这才轻轻擦向刘钦的脸。   他从额头开始,一点点向下擦着,擦到脖颈,连耳朵后面也不放过。每次他擦到哪一面,刘钦就配合地向反方向偏一偏头,好半天都再无人说话。   陆宁远又洗过布巾,擦在刘钦锁骨、肩膀上。刘钦身形匀称,既不显得太过纤瘦,更谈不上魁梧,锁骨那里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窝。陆宁远手持着布巾探向里面,左右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嗒”地一声,打在刘钦大腿上面。   刘钦也正屏息凝神,身上的感官好像被放大了几倍,立时察觉,知道是在室内,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伸手摸向那里确认。陆宁远忙捉住他手,不知如何解释,仓促间擦向他的手指。   刘钦不知,只心中暗想:他擦得毫无章法,倒远不如内侍来擦。又想:他本也不是应该做这种事的人,要是放在别的前朝大臣身上,让他做这等事,恐怕便是折辱了。想到从前,一时出神。   那边,陆宁远仍在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擦着,连指蹼都要细细擦上两下。在做着这件事的时候,他和缝补衣服的张大龙实在有着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刘钦看不见他,也没见过张大龙绣花,他只是从回忆当中回过神来,感受着陆宁远擦拭起他的小臂,碰到淤青的地方,力气就放得格外的轻。   陆宁远擦得太慢,热水已经有点凉了,但现在正值夏末,天气炎热,刘钦也不觉着冷,有心说些什么,却觉着现在这样反而更好,先前的不自在之感退去了,慢慢觉出一阵宁静。   陆宁远擦完他的两条手臂,洗了布巾,又擦拭起他的胸口、肚子。侧腰被碰到时,刘钦下意识地一抖,有点想笑,忙把嘴角压下去了。   他刚才抖那一下,不知为何,将陆宁远也带得一个哆嗦。他忽然撂了挑子,两臂一伸,又把刘钦抱住了,一方布巾还拿在手上,是他不尽忠职守的罪证。   刘钦讶然问:“怎么了?”   “我想……我想这样抱你很久了。”陆宁远这次力气用得不大,却也抱得很紧,下巴在他脸颊旁边贴了又贴,这样亲昵依恋的样子,刘钦几乎想象不到会在他身上见到。   “从很久很久之前……” 第191章   那是许多年前,陆宁远的父亲蒙冤自杀,他启程前往大同之前,刘钦过来送他,送了他亲手写下的“青山白铁”那副字,然后在他身上用力抱了一下。   那时刘钦两眼含着热泪,没有落下,却让陆宁远在麻木的痛苦中陡然间一阵颤栗,被刘钦抱住时,他甚至没有能抬一抬手。   这便是上一世两人唯一的一次拥抱。在这之前,两人是童年好友,一起读书、玩耍,却从不会想着抱在对方身上。在这之后,两人是陌路人,刘钦看见陆宁远,只点一点头,再没有别的话给他。   在陆宁远去刘钦府上探望他的那次,他看见刘钦苍白的脸色,手上那两道狰狞恐怖的伤疤,还有他站起来时摇摇晃晃的样子,心中难受已极,多么想伸手在他身上抱上一下。   他想把刘钦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稳稳地站着,想细细地问他身上还有哪里受伤,疼不疼痛,想摸一摸他的手,用所有语言安慰他。   可他刚刚伸出了手,刘钦就皱一皱眉躲开了。   于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面,陆宁远什么也说不出来,听刘钦出言送客,抗争不得,只有跟着他慢慢走到门口。   刘钦仍是摇摇欲坠,脸色看着比之前更白,额头、鬓角滚下汗珠,陆宁远甚至疑心他就要昏倒了。周章快步过来,赶在他之前扶住刘钦,刘钦借他的力站着,终于把送客的客套话说完了。   陆宁远看一看他,转过身慢慢走了。   他心里又酸又涩,还有点疼,往下去的台阶那样多、那样长,不知要如何走过。他想周章既然来了,应当会好好照顾刘钦,刘钦会把不愿对他讲的难过尽数倾诉给周章,而周章会用力抱住他,同他头抵着头,一声声安慰他,轻轻吻他身上疼痛的地方。   慢慢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他终于难以忍受,站定脚步转回身。刘钦已经不在了,他同周章一起回到了屋里,眼前只余下一扇紧闭的门。   后来他终于得以抱住了刘钦——那应当并不能称之为抱。那时刘钦已经死了,他托着他的肋下,把他放在腿上,用力按住胸前的血洞,血却从背后的洞口流出,温热地浸满他的腿。   宫里的使者来了,四刀砍下刘钦的头,急着回去复命,剩下那无头的尸体留在这里。他重新抱他起来,紧紧拥了拥,那身体也跟着被收紧了,又拥了拥,身体又紧了紧,没有血再流出来,他仰头看天,怔怔然仍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然后便是这一世了。   他把刘钦从夏营当中救出,追兵在后,他又受了重伤,一度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在把刘钦送走之前,他才终于鼓足勇气,在他身上用力抱了一下,就像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一样。   这是于他而言的第一次拥抱,可那时他抱得太过匆匆,竟什么也未及感到,就不得已松开刘钦,催马让他快跑。   再后来在悬崖边上,他拉起刘钦,终于击破萦绕在他梦中的无数次死亡而救下了他。他抱着刘钦,一次次地抱,却没有实感,怀里的好像一缕青烟,他怕稍一松手,它就将随风而散。   那一次他心跳如鼓,仍是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感到。   再后来,他和刘钦一道来到建康,刘钦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转身就走,他不知受什么驱使,涌身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   马上他就昏死过去,心神太乱,仍然什么也没有感到。后来再这样做,大概就是向刘钦亲口坦承自己秘密的时刻,告诉他自己的确是曾经杀他的人,请求他相信自己。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那样匆忙、苦涩、心神激荡,他抱住了刘钦,事后却不敢回忆,抑或是回忆不起来。只有现在、只有现在……他抱着刘钦,一次一次,抱上很久很久。   这不是出征的前夜,没有什么催促着他离开;也不像第一次被刘钦亲过来后,他被强烈的不可置信摧撼着,手脚全都不受控制。现在,他抱着刘钦,全部心神都在,刘钦的心跳在他怀中咚咚而响,他的体温就像他自己的一样温暖,甚至灼热逼人。   刚刚他擦拭着刘钦的身体——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瞧见,那一直被层层衣服遮挡、从来不为他所见的地方,就这样显露在他面前。   刘钦身上的皮肤光滑、干净,从前肩膀上受过的箭伤已经长好,看不出来,除去手臂上半脱的血痂和磕伤之外,他是那样健康、安好,陆宁远瞧见,好生喜欢,情不自禁便又抱住了他。   他是这样开心,低一低头,在刘钦背上又吻了一下。上一世刘钦死后,他找到德叔,德叔向他说了刘钦的事,曾说他身上有许多在夏营当中落下的伤,在某处某处,现在它们一道也不在刘钦身上。   可是……   他的快乐忽然难以为继,“你的眼睛……会好吧?”   隔了很久,刘钦重重“嗯”了一声。   这一夜当中,他也记不清自己被陆宁远抱了多久、抱了多少下。在他从前二十余年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人将这样浓重的亲昵、依恋,甚至还有让人肉麻的珍重,这样猛烈地倾倒在他身上。   他怔愣了,手脚有些不知该往哪摆,觉着困惑,觉着心中异样,浑身好像都有一点软。   又过了一会儿,他“嗤”一声笑道:“靖方,你怎么忽然这么像我娘。”   陆宁远松开他,没有说话,慢慢替他擦起了背。   后来内侍过来换了一次热水,小半个时辰之后,刘钦才被擦完全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他已昏昏欲睡了,却不肯睡,问陆宁远:“这次同夏人交手,竟是处处不敌,你说是为了什么?”   陆宁远神情一整,下意识蹦出一个“臣”字。刘钦莞尔,随后就听他答道:“我以为有令出多门、大将怯战、士卒未经训练之故。”   “还有就是……”他看着刘钦的神色,“事先未有预料、未经准备,夏人南下,江南各地措手不及。”   刘钦神情动动,眉头皱起,又展开了。   夏人退去,自然到了清算的时候。这些天送进宫来的奏表当中论及这一仗如此狼狈的原因,大多归咎于一句德政不修,其中不乏劝谏之意,但也是大而无当,甚至未必没有私心。   有些人则更加赤裸,借机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推到薛容与身上,说是因为他蛊惑了皇帝,在朝中折腾来折腾去,这才引得夏人乘虚而入。   他不过一个区区七品经历,到了新朝,竟然摇身一变,一跃而跻身半步台阁之位,简在帝心,入参密勿。他有何种本事,能当得起如此景运?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眼下就是他的现世报了。   更不必提当日朝议未定,旁人大多主张持重,薛容与却一力主战,误导了天子,以至如今损兵折将,让夏人于东西两线狠狠戏弄一番,大失国体。究其根本,别人都可放过,唯独薛容与,实在难辞其咎。   而一直为薛容与摇旗冲在最前面的周维岳,自然也一并遭到弹劾。   他清丈田亩、厘定赋税以来,在江阴翻了许多旧案,追比富绅这些年来飞洒诡寄巧取豪夺来的田产土地,无论谁打招呼,一概不留情面,前些天还失手打死了人,盯他已久的朝官便赶紧以此为口实对他大加弹劾,还有人已经纠集起来,预备着进京申冤。   刘钦因战事初平,一并暂且押下,至今还拖着没有处理。现在谈及战败原因,听陆宁远所说果然与这些章奏上的不同,虽然尖锐、虽然不入耳,却也耐心听了。   陆宁远见他不语,又继续说着。   当初他心目当中,也感这战难以取胜,但最后仍是向刘钦提议,一面在江北拖住元涅军,一面派兵包围狄庆。   因战力差距过大,他措辞十分谨慎,不敢夸下海口,说对狄庆可或擒或杀,只说可“挫其锐气”。事后看来,此事的确是做到了,如果不算秦远志的,狄庆一军损伤,与他麾下死伤相比只是略少一点。像这样接近一命换一命,于眼下的雍国而言,其实十分罕见。   但陆宁远自然不会以此居功,这一仗毕竟还是败了。三路雍军号令不一,或是有人先到、或是有人观望不进,被狄庆逐一击破。而在江北的元涅军,也轻易就攻破防线,直薄京城,将战场从荆鄂移向京畿,于为将者而言,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当初他言可战,也有几分私心。他一不愿坐视夏人自来自去,二不愿因为此事让刘钦威信扫地,数月心血付之东流。冒此大险而未能成功,还白白损兵折将,于他看来,这一役他责任最重。   可是请罪的奏表大可之后再上,今日刘钦问起,他便就事论事,将交战时的详情一一道来。   刘钦只偶尔发问,其他时候沉默不语。陆宁远所说,和当初他在来信中说的其实大差不差,士卒不能力战、众将人怀异心、军马调动时间过长,这些问题早在开战之前他便已经清楚。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没有真正败上一阵,总还是不能甘心。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只是不急着说出,想到之后,不由有几分惋惜、不舍,也仍然并不表露一二。待慢慢议完这件事,陆宁远以为他要睡了,已经从旁边扯来被子,刘钦却道:“不急,还有几本奏章没看。”   陆宁远一愣,“已经很晚了。”   刘钦摊一摊手,“今天不看,明天也要看的。你帮我读吧。”   陆宁远只得依言走到桌前,发现奏章被分为两摞,正要发问,刘钦却先道:“拿右边的。”说完又解释,“右边的都是琐碎小事。”   他因为眼睛看不见,只能让内侍先粗粗扫一遍,将奏章简单划分,重要的放在左面,次一等的放在右边,那种没什么用的就随手批了。   像这等放权于人,实在不是刘钦所甘愿做的,只是眼下情形特殊,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他做事原本喜欢先难后易,但今夜氛围正好,也就不给自己找不痛快,打算先把简单的处理了,剩下的留到明天。   陆宁远拿着奏章回来,发觉没有拿笔,又回去取,回来后又发现笔上蘸墨已干,只好又回去拿了砚台和笔搁,一一排开搁在床头的小案上。   刘钦听到动静,“你去桌上写。”   陆宁远在床边不动,“桌子太远,我怕你听不清。”说完,见刘钦脸现怪异之色,忙又补充,“我声音太小……”   刘钦忽然笑了笑,往床里挪动两下,陆宁远赶紧坐上去,脱了鞋子上床。   刘钦同他并排靠在床头,侧了耳朵等他开口,陆宁远拿起一份奏章,开口却是问:“你累不累?”   “嗯?”   “你如果累的话……”陆宁远慢慢地道:“靠在我身上吧。”   刘钦想了想,倾斜过身子,枕在他的腿上。   陆宁远一只手从后面环过,托住他背,另一只放在他身前,又一次把他笼在怀里。他安心下来,一面读着,一面不住看向刘钦。刘钦一开始睁着眼睛,后来闭上了,只偶尔出言,陆宁远才知道他还醒着。   后来他等了很久,也不闻刘钦说话,猜想他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便久久没有做声。刘钦仍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的确是睡了,他便不再读了,把读了一半的奏章放在一边。   他低下头,看着刘钦,瞧一阵,心跳起来,赶紧挪开眼睛,缓上片刻,平静下来,再将视线转回。如此几次,再低头时,看见刘钦眉头皱起来,不敢动了,静静瞧他片刻,刘钦仍是这样一副神情。   他在梦中仍忧虑着什么呢?   陆宁远抬起只手,轻轻放在刘钦眉毛上,还没有动,便见刘钦眼皮颤动几下,似乎要醒,忙收回了手,好半天不敢再动上一下。   过了一阵,他轻轻握住刘钦搭在肚子上的手,用刚好不惊醒他的力气,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比刘钦大上不多不少的一点,几根指头一收,拇指和中指就合拢在了一块。   这样握了一阵,刘钦的眉头渐渐松了。陆宁远又想要亲他,不敢低头,只拿目光摩挲着,静静静静地坐着不动。 第192章   刘钦再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间,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一点亮光,心中一喜,面上却不表露出来,正要起身,后背被只手轻轻一托,就坐了起来。   刘钦一愣,在浑身的紧张戒备架起来之前,想起这是陆宁远。   他两手摸摸,发觉两人刚才的姿势,竟是他枕在陆宁远的腿上睡了一宿,心下惊讶,问:“靖方?”   陆宁远握住他手,“嗯。”   “现在是什么时候?”刘钦渐渐理好心绪,整整精神。   “天刚亮,内侍问今天是不是照常早朝。”   刘钦匆忙起身,一句“怎么不叫醒我”滚到嘴边,又让他咽了回去。   陆宁远抱着刘钦坐了一夜,腿有些麻了,那条病腿更是动也动不了,见刘钦要下床,艰难挪动着要起身让出地方。   夜里他轻轻拥着刘钦,握住他手,看他眉头渐渐展了,睡得安然、平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动上一下,只盼夜晚能再长一点,天晚一点亮。内侍来询问的时候,声音很轻,请他拿主意,要不要叫醒刘钦,他却犯了难。   他没照镜子,看不见自己,却能看见刘钦眼睛下面的青影,思及他这些天既要担忧前线战事不顺,又要为薛容与周维岳与半个朝廷的大臣明争暗斗,眼睛却又偏偏看不见了,不知该如何艰难,就越发不愿叫醒他。可是文武都已入宫提前等候,实不该无缘无故取消早朝,心中天人交战良久,没想到竟然等到刘钦自己醒来。   刘钦稍稍一动,便感背上、腰间肌肉发紧,虽然不至于疼,却也很不舒服,想来是姿势不正,却这样睡了一夜的缘故。   他眼前只隐隐瞧见一点亮,仅知道现在不是夜里,却看不清人影,听陆宁远挪动声音很慢,手忙脚乱中带几分挣扎之意,陡然想起他那条病腿,让自己枕了一夜之后怕不是病得更加厉害,一面怪陆宁远心太实,一面心里一软,带着几分歉疚,摸索着找他那条左腿。   “还能动么?你……”他先摸到陆宁远上身,知道了他的大概姿势,往下连拍两下,便碰到他腿,只是不知是左面右面。   陆宁远像是伸手要抓他的手,但刘钦动作很快,一时没让他抓到。   刘钦摸到他左腿,才知道这么半天功夫,他竟然还在床边没有挪下地,在上面用力按了两下,问:“动不了么?”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   陆宁远弯一弯腰,捉住他手,低声道:“没、没有……能动,能动的。”把他抓得很紧,好像生怕他再按。   刘钦有些狐疑,偏头看他。说是看,其实是在光影中分辨他的一点轮廓。陆宁远轻轻在他嘴角吻了一下,起来打量一眼他的神色,方才放心,“我帮你洗脸、换衣服。”   刘钦听他话中所说,俨然自己是个废人,心中生出几分怏怏,便要拒绝,换内侍来。但陆宁远说完之后,又伸手将他睡觉时散下的一绺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温暖的手指在他颊侧轻轻划过,刘钦便又想,左右也是要人帮,内侍和陆宁远也没有分别。   陆宁远见他不语,知道他是默认了,一点点拖着左腿挪下床,明知道刘钦看不见,仍是扯来被子一角挡在腰间,费劲站起之后,仍有几分诡异地向前探着腰,从内侍手中接过热水和布巾,知道内侍心明眼亮,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刘钦坐在床头,任一块热布巾在脸上、颈下擦过,又像昨晚一样,一根根擦他的手指,想今日早朝定是晚了,但也不放在心上。又想,昨天晚上不知陆宁远有没有睡,一直靠坐在床头,即便睡了恐怕也不舒服。   因为韩玉的报告,他是知道陆宁远身上有伤的,可一夜下来竟全然没有感觉到。他说了那么多话,却也没问这个,不知现在再问是否太晚。   “靖方,你的伤不要紧么?”   他问过之后,其实便已经知道陆宁远如何对答。果然,就听他道:“不要紧。”   “可惜我看不到。”   陆宁远手上动作一顿,过一会儿慢慢地道:“下朝之后,我再在城中多找些大夫。御医治不好,别人或许有些偏方能奏效。不会……不会一直这样的。”   “没事的,”刘钦见他会错了意,反过来宽慰道:“昨天休息一夜,今天竟好像就有好转了,已经能看见光亮了。”   陆宁远惊问:“是么?”   刘钦应,“嗯。”   他想起这一世刚和陆宁远相遇的时候,他眼睛也出了问题,可是有所好转之后,仍瞒着陆宁远不说,丝毫不露口风给他,让他以为自己仍一点也看不见,好瞧他有何打算。   当时他满心忌惮,怀疑陆宁远要对自己不利,现在想来,倒是颇为对他不起,不知他那时该有多么忧心。   陆宁远“啊”了一声,随后连连道:“太好了!”声音当中颇露惊喜之意,倒和从前带他看过大夫后一样。   刘钦知道他这高兴不是作伪,微微一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手掌向上。   陆宁远愣了愣,随后把为他擦手的湿布巾递上去,引得刘钦也是一愣。陆宁远见他这幅神情,愈发怔愣不解,两人相对愣了片刻,陆宁远忽然会意,把布巾拿开,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刘钦不由莞尔,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两下。   陆宁远不知道,在他失明的这些天里,他其实从不敢真正睡熟。朝廷之上暗流涌动,后宫之内,他父皇也是他心头一患,而他偏偏又看不见,黑暗当中,仿佛四处皆是虎狼窥伺着的眼睛,风刀霜剑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相催,不知从哪里就要射来一支冷箭,将他钉死在他一路走来、好容易刚刚坐上去的王座上。   但是在这个夜里,他靠在陆宁远身上,被他轻轻环过、笼在怀里,那些窥伺着的眼睛,便好像逡巡着不敢再靠近,那些刀枪剑戟,也尽数被隔绝在外。它们叫嚣着,犹豫着,随后终于还是含恨收拢了爪牙,在黑暗当中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陆宁远天下名将,武艺绝伦,有他在侧,有何可忧——平心而论,刘钦自觉从未这样想过,但潜意识中的松一口气与有恃无恐,在他清楚意识到这念头并暗暗唾弃自己之前,就不讲道理地让他安然睡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睡得这样安稳,没有一夜当中惊醒、摸向枕头下面暗藏的匕首。睡醒之后,除了腰背不适之外,他但感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舒展,迟迟不能复原的眼睛在今日忽然瞧见一丝复明的曙光,不知道和这是否也有关系。   他站起来,展开双臂,让陆宁远为他更衣。   晨光从窗棂间照入,透过他的耳朵尖,将那里照得好像透明一样,那一双黑色的瞳孔被光映在里面,闪烁着澄澈、细碎的光,绝不是混沌的样子。陆宁远一时有些恍惚,不知眼前之景是不是真的,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在这里,手拿着衣服轻轻搭在刘钦肩上,有一会儿没有动作。   刘钦朝他偏一偏头,还没说什么,忽然有人急匆匆闯入进来,在刘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就见刘钦面色大变,摸索到两只袖子,一齐穿入进去,将衣服往身上一拢,暗扣都顾不上系,急道:“腰带呢?腰带!”   陆宁远忙替他穿衣,问:“怎么了?”   刘钦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叔父……鄂王叔快不行了,我去看看他。你……你也一起来。”   刘钦取消了朝会,急匆匆赶到鄂王府上,不让人扶,自己跳下轿子,循着记忆便往前走。   鄂王府的下人见到皇帝銮舆,方才跪倒一片,还未起身,见他风风火火便往里走,一时来不及站起引路,只愕然瞧着。   众人不知他眼睛有恙,见他直直便往池塘中走,吓了一跳,但离得稍远,一时阻拦不及,只有纷纷道:“陛下!陛下!”   幸好陆宁远一下轿就快步相从,拖着瘸腿到这里总算追上,赶在刘钦一迈步踏进水里之前拉住了他,低声道:“这边。”   刘钦神情动动,对他道:“你走在我边上。”   陆宁远松开手,在他身侧拿脚步声引导着他。鄂王府的下人也反应过来,忙也起身跟上。   刘钦一路走到刘靖的卧房,两个侍女见了他,连忙伏倒,刘钦挥一挥手让她们自去,慢慢走到刘靖床边,叫他:“叔父!”   刘靖此时已是靠参汤吊命。这一番奔波,毕竟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心血,回京一日他便彻底一病不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放心不下刘钦,这才让人去宫中请他过来。   刘靖应道:“嗯……你来了……”   现在的他眼窝深陷,脸上呈现出将死之人诡异的青黑色,一张口,便有细细的涎水从嘴边淌下。侍女手握着锦帕,却因刘钦在床边,不敢上前擦拭,涎水便淌进枕头里面,洇湿了一小块。   刘钦却看不见,只是听他声音虚弱,又叫了一声“叔父”,坐在床边,摸到他的手握住。   刘靖的手已经凉了,此刻他只有胸口间还有一团热气,想来等这团气也散出去,人便要真的去了。刘钦心中一酸,握得更紧。   刘靖道:“雀儿奴,叔父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还有你父皇……你……你那眼睛……”   刘钦怕他饮恨而殁,便道:“叔父放心,侄儿的眼睛已经大好了。”   隔这么近,刘靖看进他眼睛当中,如何看不出他视线并不在自己脸上?听他这样说,更觉心痛如绞。   刘钦这样轻的年纪,又生当如此乱世,刚刚登上大位不久,眼睛却看不见了,他这做叔父的,岂能不忧愁入骨?自己死了之后,刘钦又该如何坐定这天下?   他胸口一梗,忽然喘不上气,刘钦茫然不知,陆宁远从旁瞧见,忙越过刘钦上前来,托着刘靖的头扶起几分,以手揉他胸口。   刘靖吐出一口粘痰,急喘一阵,这时刘钦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瞒不下去,将手放在他胸口上面,低声唤道:“叔父……”   刘靖流下两行老泪,重重应了一声,“哎!”   他看到陆宁远也在,昏花的老眼擦起两簇亮光。   早在陆宁远小的时候,刘钦就曾带他来自己府上玩过几次,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对这个被刘钦十分看重的年轻人更多了几分了解,见刘钦携他过来,如何不知其意,向着刘钦轻轻点头,“靖方是……国之良将,你要……好好待他!”   若非陆宁远本人在侧,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应当是“好好用他”。他虽然不是皇帝,但身为皇亲,又在刘崇身边多年,帝王心术也早潜移默化,即便将陆宁远当子侄看待,颇有欣赏之意,但在临终之时,也但有权衡而已,难免有几分冰冷。   “那个薛容与……”刘靖又喘两口气,“也可以用……只是……你要把握住他!”   刘钦应道:“侄儿明白!”   “这一战……没关系……你不要灰心丧气,休养……休养生息,深根固本……内有强臣,外有良将,我大雍并非无人!早晚……早晚……”   他抓着刘钦的手愈发用力,“早晚有恢复那日!可惜叔父,叔父看不见了……”   刘钦两眼一热,眼泪陡然落下,“叔父放心,侄儿身在之日,必能克复中原,复我大雍江山!若……若叔父营魂有识,必能得见那一天!”   刘靖两眼当中也淌下累来,从枕头上奋力抬起头,重重点了一点,看向陆宁远,“靖方,你先出去。”   陆宁远领命去了。   等他走后,其余侍女也被赶走,屋里只剩下叔侄二人,刘靖低声道:“小雀儿奴,叔父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他在刘钦这只小雀面前自比大鸟,可刘钦伤痛之下,心神皆乱,对他这临死之前的诙谐无法体察,自然也就更想不到他这故作诙谐是为后面的话预做铺垫,只是听他又道:“有些话便不得不讲。”   “叔父知道,你对你父皇……颇有些微词,近来他也做了些事,他,哎……叔父就要死了,只要你答应一句——”   他紧紧抓着刘钦的手,两只老眼当中,忽然照出凛凛的光来,“无论何时,你都要记着,他是你的父亲!你肯答应,叔父才能……才能放心地去……”   刘钦一怔,随后应道:“是……叔父放心,刘钦绝不敢,不敢不尽孝道。”   刘靖这才松劲,跌回枕头上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刘钦心里一沉,叫道:“叔父?”   刘靖应了一声,笑了一笑,又滚下眼泪,低声喃喃,“我所生一子不忠不孝,我这把老骨头能在临死之前做一点事,也算……也算对得起祖宗社稷了。”   刘钦心里一酸,知道他是想起了堂哥刘绍,听他那“不忠不孝”四字,似乎是隐隐知道些什么,却也并不发问,只是道:“叔父……此次平叛,要是没有叔父,侄儿当真不知如何措手。叔父实有大恩于侄儿、有大功于国,无愧先祖,也无愧子孙。”   刘靖摇摇头,悠悠叹一口气,鼓起最后的力气道:“雀儿奴,让叔父看一看你……”   刘钦凑上前去。同小时候许多次一样,刘靖冰凉的手在他脸上缓缓抚过最后一下,然后便就此落了下去。 第193章   因刘靖之死,刘钦原本有了几分起色的眼疾重新转剧,一连好几天的功夫,又什么也看不见。但刘靖停灵的这些天,他为表哀悼,不再视朝,一时倒也能遮掩过去,只是原本应该在战后马上便议定的升贬奖惩之事,便又拖了下去。   先前平定刘骥叛乱之后,虽然刘靖、陆宁远等人没有回京,马上便又去前线与夏人交战,但即便战事正亟,朝廷仍是下诏分赏了有功。   许多将士升爵受赏时,要么正在行路,要么已经开始交战,不曾面见天子,诏书一至,宣读完毕,人就已换了官爵。   刘钦深知赏不逾时的道理,尤其在与夏人开战之前,士气更是尤为重要。此举自然大大激励了军中上下人心,但最后究竟有几分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这次因为刘靖之死和他自己的眼疾,战后多日不曾议定功罪,有功之人眼巴巴等得急不可耐,还有人则终日里提心吊胆、茶饭不思。   其实刘钦虽然罢朝,送来的奏表总还是要批复的。兵部上报过许多次功臣名册,各军长官也有密奏发来,朝堂上对当初主战之人的劾表更是纷至沓来,刘钦却一视同仁,全都留中不发。   他之所以举棋不定,一来是对两个大将不知该如何处置,二来是思虑对夏作战不利之事如何妥帖收场。换言之,朝议汹汹,他要给个交代,让此事能平稳过去。   他没有马上决定,既然要定功罪,论迹也要论心,便将距离不远的熊文寿、秦良弼召入京城,打算亲自问话。至于秦远志,因驻地太远,又不到回京叙职的时间,听说又很是受了些伤,不便长途奔波,便许他上书自陈。   其实他已是皇帝,要处置大臣,尤其是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武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以一善而定其功、以一恶而定其罪,无非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自古皆然。祖宗制度、与满廷朝臣的默认也是如此,谁也说不得什么。   但刘钦始终不曾忘了在江北时,秦良弼两次向他诉苦,一次是说自己不曾奉诏便私自出兵救援同袍,由此被连撸数级;另一次是士卒入城作乱之后,当着他面抖出朝廷的腌臜事。   若只看最后的结果,第一次秦良弼违背朝廷诏令在前,败军在后,追究责任,连降数级也属正常。第二次他就更是罪大恶极,皇帝眼睛里面要是容不得沙子,把他再降数级也是应有之义。   但这两件事细究起来,到底都是其情可悯,其过可原,真以雷霆手段处之,未免不近人情,也让其寒心。   刘钦若只想做个他父皇一般的天子,论功行赏,论过降罚,自无不可。但混迹于这些武弁行列中数年,他如何不知自己一言九鼎,随便一句话、一条批复,就足以让他们和他们身边许多人有天翻地覆之变?况且人心易失,人才难得,不能不慎重处之。   可熊文寿、秦良弼还没到,另一个人先到了京城。   “架子倒是不小。”   刘钦听罢周维岳送来的信,挑了挑眉毛,对陆宁远说道。   这些天夜里,陆宁远都会进宫来,代替内侍,替刘钦读过奏章,然后睡在御榻之上。   一开始的两天陆宁远还和衣而卧,局促地平躺在另一张被子里一动不动,后来自备了亵衣,一点点挪到刘钦被子里面,长臂一伸,就和他贴在一起。   他睡觉时原本习惯平躺,伸展开脊背睡上一夜,前一天身上再是疲惫,第二天也霍然全消。但和刘钦躺在一起,不觉就面向他转过身去,刘钦在左面,就转到左面,刘钦在右边,他就又朝向右边,把刘钦抱在怀里,大暑天也贴成一团。   即便这样,刘钦也不曾拒绝他,只有睡醒之后会骤然滚出一身大汗,睡着之后倒也不觉着热。   他第一夜入宫,还可说是君臣召对、夜半虚席,当做一段佳话。这样几天过去,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更新换代过好几次,早不堪听了。   刘钦自然不会亲耳听到,却也有人报告给他,顺便告诉他还有些已经当面传进过陆宁远耳中。刘钦当时面上不变,心中却微微一动,状似随意地问:“那他作何反应?”   密报答:“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刘钦便没再提及此事,只记住了说得最难听的几人,找个由头逐出朝去。剩下的人渐渐回过味来,不敢说得太过分了,虽然还有明里暗里的弹劾、劝谏,但因为用意不坏,刘钦也就两耳一闭,当没听着。   其实陆宁远听说时,哪里是全无反应,他只是一贯面无表情,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块会动的石头而已——他既不羞恼,也不愤恨,心里实是有些飘飘然的。   竖耳听着,旁人议论他瘸一条腿,又生得那样魁梧,更非松风水月,醉玉颓山,如何能得天子青眼?陆宁远曾经也是这般想的,但刘钦抱他、吻他,让他牵着手,在他身上伤处一一抚过,确认伤势,平静的面孔上不由露出一点点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怜爱之色,他哪怕再是困惑、再是不可思议,也不能不确信,刘钦就像自己喜欢着他一样,也喜欢着自己。   且让他们疑惑去吧,现在是木已成舟,再难更改了。   至于说他爬上天子的床,以一身在军中千百个汉子间打熬出的好手段讨得天子欢心……当晚陆宁远从背后拥着刘钦,悄悄在他头发上面吻过一下,稍一思及白天听到的这话,便觉面红耳热,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期待,只是不敢同刘钦说。   如今刘钦所说的架子大的,自然不是周维岳,而是他口中的那个有神医之名的好友。   早在刘钦与周维岳刚刚相识的时候,周维岳就和他说及过此人,刘钦挂心陆宁远的臂伤,便让周维岳请他进京。当时他只是太子,现在已经登基数月,这才见到人影,就是只凭着两条腿一路走来,未免也太迟了。   那时他要以太子身份相请,周维岳却面露难色,说他那朋友医术高超,性格却有几分古怪,旁人请他,不论多远,他或许都会欣然而往,有时连诊费都不收;但要是王公大臣请他,他往往置之不理,任其许以金银、再三相邀也不为所动。   刘钦听了,虽隐隐觉着不快,但想才能杰出之人,往往都有怪癖,也就不放在心上,让周维岳只说是自己一个在京城的好友想请他治疗骨伤。那人看在周维岳的面上,到底答应了,一面走,一面沿途出诊,耽搁到现在总算到了京城。   他人到了,周维岳的又一封信也跟着到了,信中对他再三叮嘱,请他暂避,只让陆宁远自己去看诊。他虽没有明说,但刘钦结合此人的怪癖也大约猜到,周维岳是担心他身份太重,引起他那大夫朋友的不满——他连王公大臣都看不过眼,天子本人又待如何?   陆宁远道:“我也不去看了。”   “为什么不去?”刘钦道:“好容易请来,总是该让他看看的,说不定他有什么法子。”   “我的手……”陆宁远本来想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那右臂定然没有什么治好的办法,也不必再多费心,但怕刘钦心中难过,便又咽了回去,只道:“复健之后,一些日常事务我现在已经都可以做了。”   刘钦心道:拉不开弓、使不了枪、用不了右手刀,只能做那些日常琐事算什么大好?   这念头转完,他却忽然想起,从前他以为陆宁远不知道自己这条手臂本该无恙,不知他本该安安稳稳地成他大雍的淮北长城,但现在想来,他竟是打一开始就知道这些,知道废了一条手臂于他而言是无妄之灾,知道这对于本该有那样煌煌之功的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从最一开始,就不曾见过陆宁远有什么埋怨、嗟叹之色,当着自己,他甚至表现得好像全不在意,这是为了什么?   刘钦怔然一阵,随后回神道:“明日你就去找他诊病。他治不好你,配叫什么神医?”   陆宁远听他好像话中带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椅子间不安地动动,应了一声,怕明日那大夫看过之后也说没有法子,刘钦愈发难过,便赶在前面道:“看不好也没关系的,我有时居中指挥,并不自己冲阵。”   说完,看刘钦两边嘴角紧紧抿着,他捏了捏手中周维岳的信,又道:“冲阵时有左手能用,也足以杀敌。有时也能使枪,只要左手多使些力就好。”   刘钦听他已经预设起明天看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更不开心,却也不表现出来,微微一笑,已经从桌上摸到另外的信,打算岔开这事,那边陆宁远顿了一顿,却是又道:“其实每次想用右臂时……”   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对刘钦道:“我都会想到那天在城外拉起你的时候。只是一条手臂而已,那天能救下你,我已经……”   他低声道:“已经没有遗憾了。”   “一只手,两只手,”他像说着很寻常的事,看着刘钦,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恳切又认真地道:“你比这些都更重要,更重要的。” 第194章   第二天,陆宁远自去看病,刘钦则见了刚从江北赶回来的熊文寿和秦良弼。   熊文寿一向腿快,到得也比秦良弼更早,刘钦召他入宫,仍是在平台召见。   熊文寿从前虽然也与刘钦相处过多日,但彼时刘钦是太子,与现在这皇帝虽然名义上只差一口气,却是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再见到已经做了皇帝的刘钦,又是在皇宫当中,他还未进门,心里便已然肃穆,一路上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更不必提进门之前先被去了一身刀剑、配饰,又脱了鞋子,虽然只是面圣之前的正常流程,却也像是杀威棒打将下来,让他更添几分小心。   进殿之后,刘钦已然等在那里,端坐在御座之上,比起他最后一次见到,愈发不怒自威。   熊文寿心里一哆嗦,见刘钦面无表情,不显热络,料想他召自己进宫,不是为叙旧情,多半是要追究他先前顿兵不进的责任,回想起他当年做太子时便手刃成业的事,顿感不寒而栗,脚下走得愈发慢了。   然而路再长总有个头,他走到殿中,伏地叩首向刘钦行礼,“臣……熊文寿,叩见陛下!”   说完,他才想起按照礼制,自己该在名字之前自报官职,只是因为太过紧张,竟然遗忘了。   他虽然身为藩表守将,入宫面圣的时候不多,但平日里多加留心,官场上的规矩和套话还是学了不少,补救般忙道:“自从江北一别,臣与阖州军民无一日不思想陛下英风,虽然圣驾南回,江北草木至今亦知陛下威名,人怀自厉……”   他又继续说了许多,刘钦也不打断,只是听着。等熊文寿口干舌燥地发表完他的演讲,刘钦才道:“平身。给熊将军看座。”   等了这么半天,他只说了八个字,其中六个还是对宫人说的,熊文寿愈发提心吊胆,想今日怕是不能善了,最好的结果也是要连降几等,最坏的……最坏就不知道要坏到什么程度去了。又想刘钦单独召见自己,或许是想给自己留几分情面,免得在朝会之上当众给他难堪。   这么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勉强坐了,坐下半晌才发觉椅子离刘钦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他却也不敢发问,更不敢挪动,只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刘钦开口,却是问:“前番三路军合围狄庆,你迁延不至,后来元涅进逼京师,你却星夜疾驰赶到,是什么道理?”   熊文寿心中一激灵,便待要答,刘钦却原来并没说完,继续道:“急于勤王救驾的说辞大可不必说了,元涅军一时片刻可过不得江。何况三路围剿狄庆,也是给你发过明旨的,顿兵不进,便是抗旨不遵,总要有个说法。”   熊文寿见要说的话被堵死了,神情讪讪,但心思一转,便感刘钦口气虽然严厉,却也是要他说话的意思,整整心神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先前观望不动,确实事出有因。”   他不等刘钦追问,马上便又继续,“狄庆孤军深入,无坚城以为依托,来去自如,岂会坐以待毙?若是他占城而守,三路合围尚有几分把握,以其骑兵之利,臣窃以为合围之事不能成功,因此……因此稍有犹豫。因在麻城多耽搁了一日,被夏人小股骑兵抢先烧毁渡口,为修渡桥,便又耽搁,这才一步慢步步慢……当日情形便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说完,他鼓起勇气,向着刘钦瞧去一眼。刘钦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让人不辨喜怒,却轻轻点了点头。   熊文寿知道自己毕竟是赌对了一半,紧绷起来的肩膀一沉,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在进宫之前,他在来的路上便一直在想,刘钦一定会问及他失期之事,自己到时如何作答?   他可以把责任推给夏人,说他们抢在前面烧毁渡桥,耽搁了他的时间,也可以把责任推给下属,说他们畏惧夏人,自己虽然几次出示朝廷旨意,奈何他们阳奉阴违,总是故意拖延时间。   说辞有许多,但想刘钦何等精明,当日在睢州,他与成业阵前的几句谈话,过后被被刘钦一一复述出来,那时刘钦甚至还不是天子,此时拿这些胡话诓骗他,自己能落下好么?   他犹豫再三,一直到进殿之后,仍是举棋不定,但临开口时,瞧见刘钦威容俨然之态,心中一凛,又感念他今日单独召见自己,毕竟是非常之恩,他不能太不知趣,终于还是道出实情。   另一边,刘钦心里已打定主意,今日没有旁人,如果熊文寿肯推心置腹,在御前好好分说,那么即便他真有大过,也可不多追究。反之如果他东拉西扯,将责任胡乱推诿出去,前面几次的帐便要一起算了。   他点头之后又问:“既然你以为这法子不可,为何之前不说?”   熊文寿低头答:“陛下一心要战,臣不敢置喙。”   刘钦这时已能略略看见人脸,却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听他这样说,也想起战前解定方就曾上书反对,被自己置之不理,明白他是想说自己反对也没有用,话中不无牢骚之意。   他也不安抚,即刻又道:“你说狄庆拥骑兵之利,合围难成。但我先前定下此计,就是想他立功心切,等闲不会退走,因此才命三路分进。事后看来,也确实如此。如果你能早几日赶到,焉知合围就不会成?”   “臣惭愧。”熊文寿也答得很快,“臣当时想这三路人要同时到达,才可算是合围,行至半路,秦远志败报传来,臣便进退失据。若是如常上前,恐怕非但不能解围,反而白白以麾下儿郎填饲夏人虎口,因此生了犹豫观望之意。臣……臣一开始实未料想陆……陆指挥竟能以一军与狄庆交手而不败,等臣察觉战机之时,却已经晚了。”   因陆宁远有平定刘骥之功,此时他已被刘钦拔擢为都指挥使,官衔已与熊文寿这老上司相当。熊文寿颇不适应,一句“陆指挥”在舌头尖上转了半天方才吐出。   刘钦又点点头,“你这样说,足见是对我推心置腹,我便也和你说说心里话。”   熊文寿一怔,忙整整心神,前倾了身体应道:“是,请陛下赐教!”   “你担忧前军已败,自己贸然上前会白白增加损失,是老成持重之见。可结果你也看到,秦远志虽败,入城整顿兵马后仍能稍稍牵制夏人,尤其是尚有船只可以水战;而陆宁远,以一万兵马独对夏人,不胜不败,如果彼时有你支援,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熊文寿不敢再坐,摘下帽子,起身连连谢罪。   “你的担心当然也不无道理。当时秦远志军情况不明,如果他全军覆没,那便少了一个支援,在夏人手上不一定能讨得便宜。如果陆宁远不是那样悍勇过人,即便你赶到了,两军夹击,在夏人手中也未必落好。江北那么多场战役打下来,这样的事情也不少了,我也理解你的顾虑。”   从前几个月相处下来,熊文寿如何感受不到刘钦对自己颇多微词,其实心存不屑?就是杀了成业之后,刘钦安抚于他,也是拿捏着架子,恩威并施。好话当然也对他说过,却不曾真正给过他青眼,他非草木,冷热亲疏自然感受得一清二楚。   如今他本就有失期之过,脱不得罪,“抗旨不遵”四个字更是一早就被刘钦抛了过来,因此他早已想到,刘钦对他最轻的惩处也是要当面训诫敲打一顿,却不料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怔愣难言,说错话道:“殿下……”   刘钦声音不高,听来简直如水一般,难得地对他温词相对,“我说这些便是要告诉你,战场上的事,事先谁也说不清楚,就连第二天的事都难以预料,一战就扭转了战局也未可知。我在京城,你在前线,我收到消息总是比你晚上几天,许多情况也难以马上知道,我的一些命令发给你,未必符合实情,你相机而动,与军令稍稍相悖,也并不就是罪大恶极。”   “只是你居高位、统大军、为国藩表,也受国厚恩,行止当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你顿兵不进,究竟是判断以当时的局面,进军绝没有半分胜算,还是存几分想要保全自身兵马的私心,见有借口可找,尽量避免与夏人一战?”   刘钦也不等他答,“至于后来,你星夜驰援京城,赶路太急,以至于马步军前后脱节,一度险些被元涅分兵截断,究竟是因为京城局势已经危如累卵,还是你想表现一番拳拳忠我护我之心,以掩前番抗令之过,彭祖,此事只有你一人清楚。”   熊文寿汗流浃背,讷讷说不出话。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当面数你的罪。你我君臣从江北相识至今,夏人手底下也算彼此扶持过,自与旁人不同。我知道你的行事,你也清楚我的为人,咱们两个就开诚布公地讲:我不怕谁对我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苟利国家,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唯独不能接受旁人以私心误国。”   “殿……陛下!”   刘钦抬手打断他,自顾说下去,“我心中之志,只在‘恢复’二字而已,不知这两个字是不是也在你熊彭祖的心里。权钱荣宠,以你在江北带兵多年的名望、资历,不论你看重什么,都不紧要,也迟早都会有,前提是你不把它们放在最前面。”   “我第一次和你说这些,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因你抗命不进,我要治你的罪,抗击元涅有所斩杀,也会叙你的功。之前没听解督等人的谏言,执意出兵,我也会当着朝臣之面引咎于己,你我君臣,往后各自勉励罢。”   熊文寿一时无言,今日心中震动实是超过他从前四十年的全部。   从进殿见到刘钦的第一刻,他便察觉比起两年前在睢州时,刘钦似乎变了,以为他是因为做了皇帝,变得威严、严厉,但并不是。比起在江北时,他好像反而少了几分火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他闻所未闻,更是想也不敢想的!   从前在睢州,城池已经摇摇欲坠,无论他怎么劝,刘钦都咬死了不肯退走,竟是宁愿死在那也不退的架势,那是他第一次认识朝廷的这个太子,齿少气锐,意气慷慨,但也毕竟在他所能设想的框架之内。如今时隔数年,这一番密谈,他却又第一次认识了他大雍这位年轻的皇帝,只觉心潮浪涌,头晕目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昏昏然如不在人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宫的,隐约记得在宫门口遇见了陆宁远。陆宁远为他稍稍驻足,行了一礼,他魂不守舍,顾不上理会,脚下没根般出去了。那边,陆宁远让绷带架着右臂,对宫门口的侍卫点一点头,没有通报,也没有出示腰牌,便迈步转进宫门内。 第195章   刘钦还分不太清人影,但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陆宁远来了,在椅子上动动,不再坐得那么笔直。宫人按制在门口通报,刘钦摆一摆手,让人退下了。   等陆宁远走到近前,刘钦问:“大夫说什么?”   陆宁远执起他手,让他摸到自己被缠绕、包裹着,又被悬挂起来的右臂,“他说尚有法子恢复。”   他声音不大,刘钦听来却好像一道惊雷落在耳中,一时陡然而惊,睁大了眼睛面向他。   他原本就不死心,不肯相信陆宁远的手臂就这样因为自己而彻底废了,但在江南江北寻医访药这么久,到底也没听过什么好消息。之所以不肯放弃,只是尽人事而已,今日终于听见有一个人说有救,他震惊之余,竟是没有半点欣喜之感,反而疑心那个周维岳口中所谓的“神医”是在诓骗陆宁远,也诓骗于他。   刘钦轻轻握着陆宁远被包扎起来的右臂,定一定神问:“他说是什么法子了么?”   陆宁远向他转述,“他说我这条手臂受伤后不能承力,是因为里面的筋络断了,问我能不能接受将手臂剖开诊治。”   刘钦听得一愣,那边,陆宁远已继续道:“我答应了。他给我吃过药,应当是麻沸散,吃过之后……”他犹豫着措辞,“他拿刀割开我手臂,拨开肉,找到里面的什么东西,用牛筋线缝了一阵,用什么水浣洗了伤口,又杀鸡取了鸡血涂了一点在上面,之后又做了点什么,然后就帮我将缝上了。”   刘钦听来,只觉陆宁远说的每一个字都匪夷所思,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怀疑陆宁远是在骗他,第二反应是觉着不会。但陆宁远如果没有骗他,那他所说就是真的,一时间,刘钦甚至不知该怀疑陆宁远是在说胡话,还是该相信他说的这些东西。   他沉吟良久,问:“你说他剖开你胳膊,在里面缝针?”   陆宁远答:“是。”   “你怎么看到的?”   “我服药之后,身上觉不出太痛,但还是清醒的,就看着他怎样做。”   “缝完之后,他又把在你身上剖开的口子合上了?”   “是。”   刘钦更觉难以置信,但想此事稽诸史册,也不是没有先例,一时倒稍稍信了几分,又问:“那你手臂现在能受力了么?”   “现在还不能。”陆宁远答:“一个月之内,要每隔三日找他换外敷的药,一直到伤口结痂。他还教了我复健的法子,说大约三个月后可以活动自如。”   刘钦听他现在所言还算靠谱,眉头拧了一阵,不出声,半晌后问:“你怎么……他说要剖开你手,你就给他剖了?”   陆宁远答:“我想他既然是周大人的朋友,应当不会害我。况且只是再挨一刀,应当也不会变得更坏。”   刘钦这会儿才知,虽然陆宁远从未说过,但其实他心里也是十分盼着这只手能够复原的,不然也不会连这样的法子都敢尝试。   陆宁远伸手过来,按了按他的眉毛,他轻轻抓住了,握在手里,问:“你让他缝合好后,就自己下地乱走了?”   陆宁远答:“出血不多的。”   刘钦仍感难以置信,要不是眼睛一时看不见,真想拆开陆宁远的包扎亲眼看看里面。   今日给陆宁远看病的大夫名叫林九思,因为他拖延得太久,刘钦在百务缠身之余也抽空让人调查过他。若是以报告给他来的那些内容来看,“神医”二字确实是名不虚传。   林九思云游天下,居无定所,因此搜集他的消息殊为不易,就是搜集到的,也往往真假难辨,少有可两相对照的。   关于他的传闻当中,有说他曾几次治好过所有人都认为必死的人的,也有说他曾预言过看上去体魄强健的人命不久矣,而那人果然如他所说患急病而死的,还有些则更加神乎其神。   民间传说,往往因着一传十十传百,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刘钦并不怎么相信,但林九思还做过些别的事,让他不由沉吟。   约八年前河南大旱,旱灾之后又是蝗灾,蝗灾之后又是瘟疫,迭降大祸,百姓颠连。地方官府上报朝廷,朝廷也并非没有做事,因中原乃是根本,不敢轻忽,很快就拨款赈济。但瘟疫散播难止,许多村子里常常一死就是一片,城里一开始还暂且无事,后来也开始控制不住。   地方官几次呼救,朝廷也几次派去官员处置,还从太医院里调拨了些太医,也征调了药材,却仍是收效甚微。据说那时林九思曾只身远赴河南,身入乡间,冒着染病的风险一一查看病患甚至死者,手调汤药,活人无数。后来瘟疫得以控制,据说就是用了他的方子。   刘钦让人调来相应资料,两相对照之下,确认此事应当无误,不是讹传,对这个林九思难免高看一眼。虽然他架子极大,引他不满,但他还是让陆宁远去找他碰碰运气,就是这个缘故。   如果他当真治好了陆宁远的手臂,让其恢复如常,刘钦想,不管他要什么,自己都能给他。   他曲起手指,在陆宁远左手背上敲了片刻,问:“对了,你有没有让他给你看看肺疾和腿?”   陆宁远一愣,“没有。”他握着刘钦的手,手心有点发热,“我和他说,我有一个朋友……眼睛因药失明,想请他看看。他答应了,说明日可以去馆驿找他。”   刘钦哼了一声,“我?我就不必了。”   林九思的规矩他知道,越是身份尊崇,他越是不肯给看病。要论起这个,那么天底下林九思如果只不给一人看病,这个人也是他无疑。   他这个天子,何必为着区区一个诊断,就上赶着拿热脸去贴旁人的冷屁股?莫说他只是一时失明,已经见好,就是当真完全瞎了,遍求名医,也不会去找这个林九思自讨没趣。   陆宁远道:“我没和他说你是谁,你换一个身份,也去让他瞧瞧吧。兴许能去除病根,这样以后就……就没事了。”   刘钦摇头,郎心似铁。   陆宁远用力在他手上握了两下,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声音一矮,从他头顶移到了身侧偏下的地方,“去看看吧,好么?”   一阵怪异之感袭来,刘钦迷迷糊糊,险些一松口就要答应。   他没张口,陆宁远也没再说更多的话,却一直半跪在他身侧,无声地磨着他。过了好一阵子,刘钦心软,抿了阵嘴,道:“过几天的吧。”   “嗯。”陆宁远马上应,“那我一会儿去和他说。”   刘钦心想,随便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就行了,还要你自己过去,学刘备三顾茅庐,“此人可就见而不可屈致”么?那也得看看他是不是诸葛亮。又想如果不这样,估计那林九思又会拒绝,心下一阵反感,更不愿去看病,但答应了的也不好反悔,只自己默默不快。   离这么近,陆宁远自然察觉到了,不知道怎么宽慰他,拿起他手放在嘴边吻了吻,正想不到该说些什么间,那边宫人来报,说秦良弼已经进京,是宣他现在来见,还是等之后再说。   刘钦精神一振,“现在就叫他进宫。”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陆宁远,“对了,在江北时,我看秦良弼对你好像颇有结交之意,你对他却不瘟不火的,我一早就奇怪是因为什么,你们两个曾有什么过节么?”   陆宁远一怔,不知道刘钦是通过什么事发现的,如果不是听刘钦说起,他自己甚至都不曾意识到。他没有即刻作答,想了一想,“只是不热络罢了,并没有什么过节。”   刘钦问:“那是因为什么?”   他这样追问,并非全是因为好奇。陆宁远自不必说,秦良弼却也是他看重的人。解定方已经老迈,不剩下多长时间可活,熊文寿又未必扶得起来,剩下的大将里面,一些他父亲曾用过的老人因常年征战在外,与他没有什么结交,他对他们也就谈不上什么恩威笼络。   譬如一直在四川的那个吴宗义,虽然在他登基之后也和旁人一样上了贺表,但彼此隔着这么远的道路,此人又是功臣宿将,还曾做出过兵谏之事,于刘钦而言,他心思实在难测,因此既不敢贸然撤换下他,用起来却又不全然放心。   剩下的人里,俞涉太过年轻,看不出手段如何,秦远志才能平平,难当大任,想来想去,最可倚仗的,除去陆宁远之外,就是秦良弼最得他心。这两人要是不睦,实非国家之福。只盼秦良弼上辈子不曾做出过什么对不起陆宁远的事来,遭陆宁远记恨至今——   况且要真是这样,究竟要不要重用他,刘钦自己也要掂掇掂掇。   陆宁远答:“之前我下狱时,一些旧部曾找到他,想请他帮我在皇帝面前求情,他没有说话,大约是为了自保吧,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记恨他,只是也难同他再相交了。”   刘钦一时微怔。在他心里,秦良弼古道热肠,不像是眼见陆宁远落难也不发一言的人。   早在几年前,他就因未奉朝廷之令,私自出兵救援另一军而被贬,但即使这样,睢州有难时,刘钦亲去商丘请他,也还是将他请了过来。这次秦良弼败军,也是为寻战机主动出击,才为夏人所乘。他这样的人,同陆宁远该是惺惺相惜才是,怎么会坐视他蒙难而不发一言?   难道后面他经历了什么,以致性情大变不成?   刘钦正要再问,那边,秦良弼已到了宫门外边,过不多时就要到了。   陆宁远站起来,因为半跪的姿势维持得太久,左腿又不便,起来后歪了一歪,被刘钦伸手扶住。待站稳之后,刘钦以为他会乖觉地暂避出去,等了一阵,却始终不见陆宁远动作,忽地恍然,朝他招了招手。   陆宁远弯下腰来,同他浅浅地亲了一下,左手在他额头轻轻抚过,不知是什么意思,好像只是情之所至,无意为之。   吻过之后,陆宁远直起身来,犹豫片刻道:“你不要……受我的影响。”   刘钦笑道:“嗯,去吧。”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秦良弼已经走在汉白玉制成的甬道之上了,一阵疾风卷过,他鼻子一痒,顿足打了个喷嚏,因为打得用力,拉了个长音,浑身都抖了两抖。   他小声怪道:“京城是不一样,连风都比江北厉害。”引路的宫人回头瞧他一眼,他马上规矩起来,装作什么也没说过。   他却不知,刚刚吹过他的风,的确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那一道——枕边风。   秦良弼吸了下鼻子,扯扯衣襟,继续往前走了。 第196章   秦良弼没有换上常服,有意身着盔甲入宫,跟在宫人后面,每走一步,身上哗啦啦直响,走出一派虎虎生风。   他自己不知,此时正在平台等待着他的刘钦、和刚刚起身离开的陆宁远也都无由知道,上一世的他在陆宁远下狱之后,其实是替他说过一句话的。   那时他已官居提督,被陆宁远压了一头,但身为武将,也可说是人臣之贵已极,折腾到这个位置,已经够本了。   对陆宁远,他心里又佩服,又有几分眼红,但见他遭难,也没有不发一言的道理,听说之后点来幕僚就要为他捉刀进言,被幕僚劝下。   幕僚问:“大帅以为,陆帅是因何下狱?”   让他一问,秦良弼一惊,心里已有了一个答案,但一万个不愿说出,只道:“想是陛下一时受奸人蒙蔽,没有转过弯来。”   幕僚不肯拿笔,只看着他,嘿然冷笑不语。   过一阵子,秦良弼道:“哼,他军权太大,陛下难免心里嘀咕。但他是什么人,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清楚么?俺看不应当,不应当……”   他没说的是,陆宁远军权大,他军权就不大么?别乌鸦落到猪身上,单看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陆宁远被投下狱,下一个可能就是他,他如何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况且现在夏人仍在猖獗,两国之间更是无岁不征,就是鸟尽弓藏,也得等等再说,哪有狡兔没死尽,就把走狗烹了的?对皇帝所为,他不敢不满,但这事上总得说道说道。   幕僚仍不提笔,脸上的冷笑收了。   他们两个是二十年的老交情了,现在又没有旁人,说话便可全无禁忌。“大帅,听我一言,这封信旁人写得,唯独你写不得。”   秦良弼问:“为啥?”   “大帅以为,将陆帅下狱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那当然是陛下的意思。”   “这就对了。陛下就是没想明白,前番将陆帅夺了军权,关在家里,那也想明白了。这次放出来没几天,又打进大牢,难道还会让他重见天日不成?”   “放出来后,是用他,还是不用他?要是用他,陆帅心里怎么想,有没有怨望,谁能保证?就是不用他,那十来万的旧部在外,他只要活着一日,陛下就一日不能放心。”   幕僚前倾了身体,凑近过去,看着秦良弼的两眼,压低了声音道:“横看竖看,此番他是必死无疑了!”   “大帅要是个文人,随便说上几句,陛下只当耳旁风,了不得就是随便贬去那里,过几年还能再召回来。但大帅是什么人?解督死后,除了陆帅就是你了,你这时开口,陛下该怎么想?殷鉴不远呐。”   秦良弼张大了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的内心像是被什么一次一次撼着,一个无比沉重、也无比迫人的东西在他背后忽地现出身形,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他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战场上,就是最凶恶的敌人,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也不比谁多个脖子,你只要活着,取胜的希望就是再小,那也不是完全没有,怕他何来?   多少次,他让夏人主力围攻,横下条心甩开膀子,冲上去就是同他们干——“他娘的,不就是夏人么,老子见过,没啥怕的!”   但现在正在他背后的……秦良弼但感骨寒毛竖,一阵恐惧、一阵无力从背后啮住了他。他慢慢闭上了嘴,半晌之后,怒喝一声,碗大的拳头在桌上一敲,一张红木桌子断了条腿,哗啦啦地倒了。   后来那封信自然是没送出去的。一个月后秦良弼入京述职,莫名也被解了军权,虽然非但没被幽禁,反而还被提拔到了高位,每隔一日就能身着绣狮朝服、腰悬金鱼玉带,人模人样地出入宫廷,但他心中实是又恐惧、又愁闷,某天听闻又给陆宁远议出几样新罪,终于忍无可忍,入宫觐见。   他伏在地上叩过了首,起身抬头,口中开门见山地道:“陛下,那陆宁远——”   他没有说完。刘缵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像是两把刀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他脖子上面。多少年战场上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有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当即住了口,呆呆地愣在那里,片刻后生硬地转了话题。   于是脖颈下的刀子悄然移开了。   这就是秦良弼唯一为陆宁远说的一句话,或者说是半句。此后陆宁远此人便从他生命当中彻底消失,在他以谋反之罪被处死、被草草下葬的那日,他也没有去看过他一眼。   陆宁远生前打过的许多仗,渐渐都不再被人提起,有些在朝堂上、在国史中被隐去了,有些则被张冠李戴,挂在了别人名下,那时候已经告老还乡的秦良弼也被挂了几个。   他澄清不得,也不去澄清,照单全收,不论别人说什么,都默认下来。他是北方人,老家已回不得了,便在江南的山外青山楼外楼间悠游山水,购置了好几处田产,筑起高楼,携着许多美妾,日日笙歌美酒以自娱。   后来雍夏间又有战事,天使赍旨而来,他抖擞精神,慨然披挂重新出战,行至一半,不知朝议究竟如何,竟然命他将军权交与旁人,就此换帅。他于是又回到山水之间,每日约上三五好友,斗酒游船,欢笑取乐,心中之语从未吐出半分。   直到又十年之后,他已老迈,某日吃醉了酒,仰望得天上大雁北飞,头随之转了又转,忽然,帽子从头顶脱落,掉在地上,他忽然情难自制,指着自己已经秃了的脑袋,对旁人道:“看到了吗,你头顶上戴着这个帽子,就犯了忌讳,人家看不顺眼,就想给你摘了,戴一天,就犯一天的忌讳。犯的忌讳多了,人就不知道在哪啦。”   他当真老了,说的话也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缠夹不清,但话中之意,旁人听来十分骇人。   “摘了好啊,摘了好,今天不摘帽子,明天就要摘你的脑袋!把你像只鸭子似的提溜起来,抻着你的脑袋抹你的颈子,到时候你帽子倒是还在脑袋上,可脑袋就不知道又在哪了。”   “夏人不长眼啊,他没长眼睛,当时没给我这脑袋割了去——”他一手掐住脖子,另一只皱纹密布,却仍是又黑又粗、结实有力的大手在脖子前面作势一划,虽只一个动作,却透出一瞬间的杀气,口中却是颓唐道:“要是当时割了,后来也就不会惹人烦啦。”   他醉酒之后,眼神又糊涂、又尖利,直视着席间一个来探望他的旧部,呵呵笑着对他道:“你说你能打仗,打下多少多少土地,杀了多少多少夏人,有什么用?嘿嘿,嘿嘿,到头来还不是让人给拿在手掌心上,说你什么就是什么!”   说着抬手一指。被他指到的那个旧部已是震怖失色,满面发白,杯中酒不觉洒了一半。   秦良弼好像没看着,打开侍妾惊慌扶过来、想要止住他的手,自顾自地又继续,“听说你来之前,刚又打了败仗、签了和约?是么?是吧!好好的土地,拱手就让给了别人。早知道今日,当初东跑西跑是为了什么?啊?死那么多人,又是为啥?何必战呢,何必守呢!当日建康让人团团围住,就差那一口气……”   建康城守战,是陆宁远成名一战,秦良弼没提他这已经死去多年、半成禁忌的名字,在座众人心中却同时现出这三个字——“陆宁远”!   “那一口气,到底为什么吊住?为什么呀?”   没人说话,只有秦良弼老迈的声音响起。   “呵呵,呵呵……我算是看明白了,人他娘活着啊,没什么是自己的,就是我现在吃的这口饭,喝的这口酒,落进肚里,那是我自个的,但明天又要变成屎屙出来,也没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哈哈!嗨!不提,不提了,吃,吃,喝,喝!来……”   他像是忽然酒醒,从地上捡起帽子,戴在头上,两只老手哆嗦着,怎么戴也戴不正。侍妾忙伸手帮忙,好半天,终于戴稳。秦良弼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话,热情招呼着或沉重、或流涕、或仓皇、或面面相觑的好友,极力张罗吃喝,恢复之前的宴饮之乐。   他已过了耳顺之念,儿孙满堂,活也活到头了,这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赐死他。可是等来等去,始终没有回音。   他不知道是这些好友和旧部刚刚好每一个全都守口如瓶,还是刘缵得知之后,顾念旧情,终于放过了他,抑或是觉着他已经离开军旅多年,不成威胁,便以无言的轻蔑漠然以待。总之,谁也不知原因,他后来还是没出什么事,安安稳稳活到了善终,死后还得了一个不错的谥号,极尽哀荣。   人常说在他坟头上,每有大风刮过,便有战马怒嘶之声。又过几十年,马嘶声终于也听不见了,只剩下树木掩映,绿草如茵,坟头的花年年自开自落,正是那“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但这些事,此时已经远远望见平台的秦良弼自是永远无法知道的。这个时候,他见马上就要见到刘钦,停下来理理盔甲,正瞧见陆宁远从殿门外出来,一时瞪圆了眼睛,然后撇了撇嘴,迈开大步往前走了。 第197章   秦良弼一身全甲,走到殿外,自觉解下刀剑,就要往里走,却被内侍拦住,告知盔甲也要脱下。他愣了一愣,小声打起商量:“能不脱么?脱了俺里面就剩下内衬,咋见人。”   内侍不肯通融,只正色道:“将军且住,御前面圣自有制度,岂能带甲上殿?”   秦良弼瞪了瞪眼睛。   他没有像熊文寿那样一身常服,特意穿了这么一身威风凛凛的盔甲,其实有那么一点自炫之意。   虽然同夏人这仗他前面打得不漂亮,一度落败,但后来几次力战,也算找回了场子,今日顶着明盔亮甲进宫面圣,也是在刘钦面前露一露脸。   毕竟江北一别,至今已经二载,他怕刘钦对他的印象不深,忘了他是一条怎样响铮铮的汉子,这便特意穿得打眼,希望刘钦一见之下,就想起二人在江北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   正为难间,里面,刘钦高声道:“直接放虎臣进来!”   秦良弼精神一振,瞧了那内侍一眼,然后把胸向上一挺,大摇大摆地进了。   说是大摇大摆,其实也只有起头的一段。刚一进到门里,见到刘钦,下意识地,他便像耗子见了猫,不敢大步走了,越往里走,便越觉拘谨,说不上前倨后恭,但步子的确越迈越小。   忽然,殿首的刘钦微笑一下,“给虎臣看座。”   宫人导他到了一把椅子前,秦良弼虽然有时行止粗俗,却也是个颇乖觉的人,哪敢借坡下驴就势便坐,先对刘钦行了一礼,道:“陛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自从江北一别……”   他这开头竟和熊文寿一模一样,刘钦不由再度莞尔。秦良弼一直觑着他的神色,见状底气更壮,继续道:“臣日日想见陛下,惜乎难睹天颜,只能在书信当中,那个,聆听圣诲……”   他这话是事先从幕僚处学的,一早就背诵下来,自觉已经滚瓜烂熟了,谁知到这儿见了刘钦,又有点想不起来。但他也不怕,边背边编,也囫囵了下来,最后以一句问话结尾:“不知近来圣体安泰么?”   “一切都好。”刘钦也有模有样地答道,指指椅子,“以后见我,这么多客套话可以免了。坐罢。”   秦良弼见刘钦不和自己生分,心里一宽,但马上就发觉两人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从他进门之后,刘钦已经对他笑了两下,他便大起胆子道:“这椅子太远,臣挪得离陛下近一点。”   谁知刘钦马上道:“不必。”又解释,“我近来伤寒,不好离你太近,椅子就放在那吧。”   秦良弼一听,想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单手拎起椅子就往前挪了十几步,凑近了刘钦放下,抱一抱拳道:“谢陛下赐座!”然后便自顾坐下。   这时宫人正要奉茶,见状不禁面容失色。刘钦也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没说什么,将他此举默认了下来。   反而是秦良弼坐下之后,想想又道:“陛下安泰,是文武士民之福,就是为了大家,陛下也要保重身体。不过臣看陛下气色尚佳,应当只是偶染小恙,过两天就能好了。”   他久在外任,对京里的许多规矩都不清楚,又从好几年前就开始独领一军,虽然隶属于解定方,但一年也见不几次面,上面无人管束,从来都是他说一不二,因此说话做事就不大注意。   在御前如此,要是让旁人得知,几本都不够参的,偏他自己浑然不觉,反而找回几分在江北时的感觉。那会儿刘钦还只是太子,手底下没几个人,仰赖他仗义相救,才在夏人手中有了一立足之地。   宫人默默放下茶,不敢多说什么,悄声走了。刘钦两手垂下,搁在腿上,左手在右手背上轻轻一抚,“虎臣,你还记得你之前未奉诏令,私自出兵救援鄂王世子的事么?”   秦良弼坐了一会儿,正感自在多了,听刘钦忽然提起这件旧事,不由一愣,答:“自然记得,臣当时被连降三级,好容易才打回来。”   “嗯。”刘钦又问:“朝廷这样处置,你心里作何想?”   秦良弼心道:这是当初太上皇他老人家下的令,这会儿我还能说自己不满不成?便答:“臣违令在先,受此处分,自然是没有二话的。”   刘钦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心里想着什么,便照实说出来。”   “就照实说,那也是不敢有什么不满。”秦良弼不上这个当。   “既然没有不满,那这次你违背我让你持重的命令,贸然挑战夏人,被元涅大败,我按旧例处置你,你也没有什么意见?”   秦良弼睁大了眼睛,过一会儿道:“不、不是……臣……臣……陛下容禀,臣还是有些冤枉的……”   “哦?”刘钦淡淡道。   秦良弼讪讪一笑,“瞒不过陛下,臣当初心里是憋了一泡委屈的……”   刘钦心想:委屈就对了,不然当初睢州被围,你也不会一连多日观望不动,最后要我亲自请你才肯出兵。   “但在江北时候陛下就宽慰过臣,臣心里已经没啥了。至于同元涅此番交手,实在……实在是臣自己理亏。臣以为抓到战机,担忧错过,结果着了元涅的道,也是没有思虑周全。”   “陛下要以此处置臣,臣也没有意见。只是……”秦良弼身体前倾,两手在膝盖上搓搓,“臣后来为着将功赎罪,也很是补救了番,陛下也得给臣记上一笔的。”   说着,他那张方脸一挤,做出几分诚心悔过和隐隐的讨好之色,可惜刘钦瞧不清,闻言只道:“你放心,这一战自然是功过两论,埋没不了你。你为我受过委屈,我也是记得的。”   秦良弼心里一热,脱口道:“陛下……”   当初刘钦还是太子的时候,刘缵门人为着翦除他的羽翼,离间他与江北诸将关系,曾弹劾过秦良弼,说他救援睢州太迟;又因后来不得已放弃睢州,同时弹劾他和熊文寿有败军之罪。   熊文寿因为在朝中结交甚多,勉强过关,秦良弼则没这么幸运,被降为指挥佥事,算是小惩大诫。   按说他这次降的官职不多,远不及上次,但这等倒霉事落在他身上两次,尤其这次还这样没道理,他那脾气如何忍得?   刘钦怕他出言误事,授人以柄,正中别人下怀,到时候别说是降职,恐怕还有性命之忧,更因为深知此事是因自己而起,秦良弼只是跟着自己吃了挂落,忙连连去信安抚。   他深恼刘缵所为,也恼他父皇竟然就这样不辨朱紫,好容易有个实心任事的大将,却不知好好对待,平白让人寒心,在去信中对秦良弼大加抚慰、勉励,虽然没有一句明说他没做错,却句句都是这个意思。   信的末尾还将他狠狠称赞一番,以古之名将相比,举了三四个例子,从姜太公垂钓渭滨到韩信胯下之辱,再到苏定方一代名将,隋末便已起事,终武德一朝却都郁郁不得志,等到了贞观朝才终于崭露头角,既是劝勉,也是暗示。   他不知道秦良弼读信后作何反应,看他后来的回信,倒是出言坦荡,好像胸怀宽广,全不在意了。后来秦良弼趁着为刘崇送寿礼的时机,偷偷给他运送兵甲,恐怕这几封信便是滥觞。   后来刘钦即位之后,投桃报李,头几件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将秦良弼官复原职。只是这一仗之后,究竟如何处置,他还需要斟酌,一连几日拿不定主意。   正如之前他对熊文寿说的那样,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胜负分晓之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判断就是正确的。这次他给秦良弼下的是持重的命令,没定死了不让他出兵,秦良弼自以为寻到战机,果断出击,算不算抗命其实两说。   如果他战而胜之,自然没人拿这个说事,只是因为战败,这才有违令之事。处置了他,于朝廷规制而言没有任何不妥,只是下次再有时机,朝廷命令不及下发,秦良弼如果心有不服,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坐失良机?   但反之,如果不做处理,秦良弼会不会愈发置朝廷法制于不顾,行止只凭自己?   今日见了秦良弼,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虎臣,今日没有旁人,我便同你多说一些。你与元涅初战不胜,想你自己事后也仔细想过原因。”   秦良弼应道:“是。臣当时糊涂,其实元涅最早那一路兵只是疑兵,刚一交手就觉着不似其他夏人那样强悍,分明是诱敌之计,臣当时立功心切,没有转过弯来。况且元涅大军相隔不远,臣应当更慎重些的。”   当日秦良弼轻战落败,放元涅突破防线,后果不可谓不严重。但两边兵力悬殊,总是不争的事实,罪过也不能一股脑推到他身上。   前些天刘钦已经同陆宁远拆解过此事,见秦良弼想得明白,也不多言,只道:“你这次败得明白,违令之罪也同样明白,按律应当再贬三等,如永固朝故事。但看你是忠心为国,其情可悯,三等可降为二等,这样处理,你心服么?”   “臣……”秦良弼起身道:“臣心服!永固朝时说处分就处分了,从来也人没和臣说过什么,也没听臣讲过。这事是臣办砸了,别说二等,仍是连贬三等,臣也没有二话。”   “嗯。至于你后面的功劳,也不会有所隐没,朝会之上自有说法,你且等等便是。”刘钦知道他这话不是作伪,但他想要的不只是秦良弼对这个处分心服口服,只不过眼下不是好时机,且留个尾巴到朝会之上,效果要比今日更好。   他曲起手指,在腿上敲敲,转了话题,“还有一事,记不记得在江北时我答应你,要彻查北军常年缺饷之事?”   秦良弼矍然一惊,本来正要坐下,便没坐,随后就听刘钦继续道:“回京之后,我便开始调查,只是掣肘太多,形格势禁,不敢深究。”   秦良弼道:“是。陛下在来信当中也同臣说了,臣其实也……也有所估计。其实陛下有这份心——”   刘钦抬手打断他道:“现在陈执中已死,岑士瑜下狱多日,大致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弄清楚了。朝廷当中不日会有大动,虽然迟了些,但你麾下健儿这两年挨的饿、受的冻、遭的委屈,都有个公道给你们,你且多留几日看一看罢!”   秦良弼怔怔说不出话,那边,刘钦却又继续,“当然,我也知道你们要的不是公道,是军粮。我不瞒你,国库的确谈不上充实,要说补齐之前的欠饷,确有困难,只能保证以后足额发放。安抚士卒的事,还要你来帮我办,其他的我来想办法。多给我些时日,决不会是现在这样。”   过了有一阵,秦良弼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但感一阵惊愕、一阵不可置信,随后是一口气猛顶上来。他不顾满身盔甲,艰难跪倒,因伏不下去,直身行了一礼,“要是往后能够足饷,北军将士岂不人人欣悦,哪还用得上臣去安抚?臣替他们,先谢过陛下了!陛下可知……”   话没说完,声音当中已经不由生出几分哽咽。   别人他知之甚少,但他自己的兵将自己清楚。士兵们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却经年为国戎行,每遇隆冬盛寒,马无稿草,人也多有冻馁者。以这样的士卒,如何与夏人作战?   但即便这样,该守住的地方他们也还是守住了,不曾让贼兵得计,总算保此半壁江山。可在此之前,多少督抚前来巡察,多少宫使往来宣旨,朝廷如何就能狠下心来对他们的哀切惨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因着刘钦此言,他便多了无穷苦水要倒,可是这些是他敢说的,还有他不敢说的。   那便是朝廷不把他们当人,他麾下将官也就大多不把士卒当人,朝廷发的军饷已经不足,过了他们的手,还要再去几分,或是拿来花天酒地,或是拿来行贿走动,无事升迁、有事脱罪。至于最底下的士卒,就只能不把百姓当人,刘钦当日在睢州所见,只是其中之一。他不敢不管,也不敢太管,甚至就是他自己,也远远称不上两袖清风。   他有时候想,自己这般辛苦是为了什么?让夏人逼到鼻子前时是一个念头,看着这些士卒的惨状时又是一个念头。说来道去,别人瞧不上他,他就也瞧不上自己,许多事情都囫囵过了,也不去想。   但别人瞧得上他时又该如何?   他营中情况,刘钦可是已经尽知了?   他抬起头,先是悄悄的,随后大起胆子,紧紧盯着刘钦面孔。但不知为何,刘钦虽然也正看着他,见他如此,却没有发问的意思,眼神反而有几分……   那大概叫做“迷离”吧?又仿佛是在看着他发呆。秦良弼也不懂,更不知刘钦为何这样看他。他收住口子,苦水不敢再倒了,生怕刘钦听出异样追问下去。   然而此时停下,却也晚了。刘钦察觉他话头生生刹住,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却也多少猜到一点。   对江北各军情况,不止是秦良弼的,还有解定方的、熊文寿的,他即位之后,一早就派人明察暗访,各自摸清一二,只是因为国家多故,事有缓急,始终隐忍不发。今日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便就势道:“你与众将士累年辛苦,我已尽知,即便过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也是朝廷负你们在先,皆可既往不咎。”   “只是新朝更始,人事皆与旧时不同。”他话锋一转,“你也看到了,如今京里许多事情都在改,新政的政令迟早发往军中,推行起来,恐怕许多人要吵嚷,到时候可要你虎臣在前面为我担待一二。”   秦良弼身上一震,瞬间明白他话中几层意思,毫不犹豫便道:“陛下待臣等爱养之恩天高地厚,臣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不能报!不论什么事,臣定然一力担当,绝不让陛下掉在地上!”   刘钦虽然不知什么叫“掉在地上”,但也听懂了他的心意,因自己眼睛不便,也不多留,点点头又说几句,便送客道:“天色晚了,虎臣在宫里用过夜宵再走吧。”   秦良弼感动道:“是!”顶着一身盔甲费力爬起,然后坐回在椅子上面。   刘钦等了一阵,问:“可是还有话说?”   秦良弼一愣,也问:“不是和陛下一起吃么?”   刘钦顿了顿,放在平时也就应了,这会儿只得扫兴道:“我已经用过了,你自去吧,有宫人为你引路。”   秦良弼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倒是不觉尴尬,只是有几分怏怏。   刘钦听他脚步声远了,忽然忆起陆宁远刚才那道“枕边风”,问明他在哪里,让人把夜宵也给他送去一份。 第198章   又三天过去,刘钦已经能看清近处的东西,稍远一点的,也能分清颜色距离,这才换上一身常服,随陆宁远一起去林九思下榻的馆驿造访。   之所以拖了三天,一是因为他的确公务繁忙,二是他不满于林九思的拿乔,不愿受其所制,由着他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所以特意延宕三日,再去见他。   他存着这个心思,本就不是真心向他求药,大半是耐不住陆宁远的反复缠磨,安他的心而已。   上一世时林九思不曾来过京城,自然也无从替他诊治,他那眼疾虽然时好时坏,情绪激动时、或是身体不好时总要复发,但总归也没彻底瞎了,他就也并不以此为扰。况且两辈子的太医都不曾治好他,他林九思又有三头六臂不成?   不过对这人他倒是有几分好奇,特意出宫一趟,除去陆宁远的缘故外,剩下的一小半原因就是想亲自见一见他。   这人在河南处置瘟疫,活人无数,按说对国家立有大功,最后他却把方子交出,拂衣而去,不曾向朝廷讨过一官半职或是丁点黄白。   一个人若是钱、权都不图,那恐怕所图者便甚大,这样的人,不见当真可惜。况且他是不是有真才实学、陆宁远是不是遭他骗了,平白挨上一刀,也要他见过之后才能知晓。   林九思住在二楼,走上去时要经过一道又高又暗的台阶,刘钦让同样穿了便服的亲卫守在门外,同陆宁远两个人进去。走到台阶前,陆宁远道:“台阶太高,拉着我吧。”   刘钦这趟虽然是微服出宫,但提前两日,宫使就向兵马司打过招呼,兵马司也暗中交代了馆驿老板,除去在附近几条街道外面都布置了暗哨之外,还安排了许多官兵提前住下,既是监视其他客人,也是能在刘钦来的当日控制局面。   眼下馆驿中虽然安静,其实大多数门后都有人时刻关注着刘钦这边的动静,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刘钦不好做得太过出格,便没答应,见楼梯这里没有扶手,就扶住了墙,迈步登上第一级,“不用,我自己走。”   谁知林九思住的馆驿太过便宜,才第二级台阶就和第一级高度不同,刘钦第一脚试探好了,第二脚就迈得不那么仔细,脚尖在台阶上磕了一下,又试了试才踩上去。   第三级台阶眼看着更短,还按之前的高度,恐怕要一脚踏空。陆宁远道:“很危险,我背你上去。”说着转身背对着他,就要拉过他两只手。   刘钦不明所以,摆摆手拒绝了,“这么几级台阶,我自己走就行了,何必那么仔细?”   陆宁远又道:“那我拉着你走吧。”说着拉住他一只手。   他无师自通地懂了折中的哲学,先抛出一个刘钦万难接受的提议,刘钦拒绝之后,对另一个提议就没了戒心,闻言果然没再摇头,扶着他慢慢地拾阶而上。   走到一半,刘钦才想起陆宁远右手应当是绑好挂在胸前的,不能轻易活动,刚才居然拿来拉他,但事情已经过了片刻,不好再提,只在心里暗骂他胡闹。   二十多级台阶,两个人一起走倒是很快,到林九思门口,陆宁远先去敲门。很快门从里面打开,刘钦但见眼前一亮,有光照来,随后感觉一道人影背光站着,看着身量中等,身材瘦削,脸上好像有一把胡须,看来是个半大老头。   他眼睛不好用,鼻子便格外灵敏,闻见他开门之后屋内没有任何异味,连馆驿走廊里若有若无的洇湿霉味儿也没有,微微拧着的眉头一时展开了。   随后一道声音响起,“这就是将军的那位‘朋友’?请进吧。”听起来三四十岁,年纪倒不是很大。   陆宁远站在刘钦侧面,稍稍落后半步,在刘钦抬脚时小声提醒:“有个门槛。”等刘钦迈过去后才也进屋。林九思看了二人一眼,目露几分审视之色,刘钦看不见,陆宁远因为一直看着刘钦脚下,也没瞧见。   进门之后,刘钦先道:“先生仁心仁术,杏林誉满,着手成春,在下闻之已久,不胜服仰,惜乎先生四海云游,始终缘悭一面。今日幸得一晤,不胜欣喜。可惜在下却目染微恙,不能得见先生。还望先生不吝垂爱,独施妙手,若能使在下重见天日,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他虽然心中对林九思给他诊病并不热切,但场面上总要做好,知道林九思的怪癖,所以并不提诊金或是报答的事。   林九思“嗯”了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阁下眼疾究竟能否治好,也看阁下自己的造化。坐下吧,手腕给我。”   刘钦察觉他似乎语带冷硬,但毕竟还是看病的态度,没说什么,摸索着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腕,搁在桌子上。   林九思的手指按上来。刘钦身上并不冷,因为常年习武,还带着一点热气,但这几根手指搭在腕上,倒比他的皮肤还要再温热几分,一时倒颇为舒适,也让人多了几分信服。   陆宁远忽然问:“如何?先生能治好么?”   林九思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另一只手。”   刘钦换上另一只。林九思按了一阵,“看看舌苔。”刘钦依言张嘴。“好了。”刘钦又依言闭上。   自从登基以来,他几乎没有这样听旁人话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林九思又翻开他眼皮,一一查看一阵,靠回在椅子里面,问:“听陆将军说,阁下这双眼睛是被生泽漆汁溅到,导致失明的?”   刘钦点头应是。   “当时曾找大夫看过,一度复明?”   “原本已经好了三年,一直无事,近来心情烦郁,不知怎么又复发了。”   “这三年间,心情激动时是否觉着眼睛不适、眼前模糊?”   刘钦见他说出自己症状,一时沉吟。那边陆宁远却忙道:“是。”   林九思反问:“你怎么知道?”   陆宁远一怔,看看刘钦,“我曾见过他……心情激动时不停眨眼。”   刘钦本能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身体情况,但想到林九思是大夫,强自忍住了,默认下来,心中暗想,不知陆宁远是说的哪次。   “嗯,倒是有法子医治。”林九思道。   刘钦听到他前面的“倒是”二字,便知道没那么简单,因此也不露喜色,等着他后面的话。   他以为林九思后面马上跟的是“只不过”三字,却听他转而问:“陆将军这两日手臂感觉如何了?”   陆宁远神情关切,也正等着听他后面要说什么,不意话头竟忽然转向自己,不由愣愣,随后答:“伤口处的疼痛减轻了,其他倒没有察觉。”   “把手伸来我瞧瞧。”   林九思房中只有两把椅子,他自己坐了一把,刘钦坐了一把,陆宁远听他说要看诊,便弯腰下去,把手放在桌上。   刘钦因看不清,不知道屋中椅子不够,便没起身。林九思皱皱眉,解开包扎看看伤口,又重新系上,对刘钦道:“你先站起来,我要给你的朋友诊脉。”   刘钦一愣,随后站起,给陆宁远让出地方。陆宁远犹豫好一阵子,才勉强坐下,后背绷得笔直,眼睛看向刘钦。   林九思看看他二人脸上情态,面无表情地搭上陆宁远的手腕,同样依次按过右手、左手,看过舌苔,问:“手臂应当是无事了。不过,将军肺部受过重伤吧?”   刘钦神情一动。陆宁远道:“是。是三年多以前的旧伤。”   “是否有见寒苦嗽之疾,冬季易发?”   不等陆宁远回答,他又继续,“还有将军的左腿,应当是先天有病吧?阴天、雨雪时是否膝盖、股骨、大腿上侧疼痛甚剧?”   几句之后,刘钦心中已经敬服。这一世他只见陆宁远犯过一次咳疾,确实是在冬天,上一世时却听说他一直受此所扰,不曾根治,这人所说的确一点不错。至于陆宁远的腿疾……他只知道陆宁远这条腿有时会疼,却还是被“疼痛甚剧”四个字扎了一下,一只手放在了陆宁远肩膀上面。   陆宁远顿了一顿,才答:“先生说得不错,阴雨天或是太冷时是有些疼痛。”   刘钦问:“先生可有办法根治?”   “腿疾是先天所生,时间又隔得太久,是治不好了,只是有些发病时稍稍缓解疼痛的法子。”林九思音调平平,“咳疾倒是可以根治,不过目前还是以手臂外伤为主。”   刘钦又问:“按先生的法子,他那手臂可以彻底恢复如前么?”   林九思答:“只要肯遵医嘱,应当不难。只不过——”   他的“只不过”三字隔了甚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所用的内服药材有一味十分珍稀,我这里只有一份。”   刘钦微微一笑,“这有何难?不论先生要什么,在下都可为先生找来。”   林九思神色不改,“此药倒是不那么易寻。需要于辽东雪山每年初雪时,入密林中,取其中颜色红棕、背无斑点的雄雪蛤,方可为药。不知阁下能找来么?”   刘钦一时默然,脸现狐疑之色。   辽东之地从前便不归王化,更何况如今朝廷北境全失,如何去那里寻药?乘船从走海路过去,倒算是个法子,可一来易被夏人劫获,二来派的人多派的人少都不妥帖。   至于那雪蛤是个什么东西,他更是从来闻所未闻。疑心林九思是有意刁难,于是试探问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先生所说的‘颜色红棕色、背后无斑点’的雪蛤,应当十分少见吧?”   林九思道:“五年也未必能寻到一只。若是要初雪之后,未曾冬眠的,那便百年难遇。”   刘钦心中冷笑,面上不显,“既然如此,先生手中那一只,不知可否割爱?先生若有顾虑,尽可以开口。”   “再难获得,也不过是一味药,迟早要用来救人,我倒没有什么顾虑。阁下若是担忧我狮子大开口,大可免了。”林九思淡淡道:“只是给阁下调理眼疾,刚好也需要这一味药,究竟给谁看,二位商量之后,拿定个主意罢!” 第199章   “这药只有一味,究竟给谁看,二位商量之后,拿定个主意罢!”   林九思话音落后,刘钦一愣,第一反应便是:岂有这般巧合,两人都要用这一味珍稀药材,药材还只有一份?他定是有意刁难,只想给一个人看病。   正思量间,那边,陆宁远已经半跪下去,两手抱拳,对林九思道:“请先生给我朋友用药。”   刘钦摸索着按住他肩膀,对林九思微笑道:“先生,在下不通医理,有一个疑虑,还望先生解惑。我二人病症不同,一在手臂,一在眼睛,如何会用同一种药材?”   林九思冷淡道:“医理讲究辩证论治,并非病在眼睛,就开治眼的方子,手臂受伤,也不是开几贴金疮药就能恢复。你如果心怀顾虑,去找别的大夫便是。”   刘钦被他一顶,心中不由腾起一道怒火,大为不快。从他登基以来,还不曾有人敢这样顶撞过他。林九思有几个脑袋,他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抬出皇帝身份,强令林九思看病,看他是能强项不从,还是乖乖听令。但脸上怒色只是一露即隐,他最后到底抑下脾性,好声气地道:“先生所说的医理,我的确知之甚少。刚才出言如有冒犯,还望先生海涵,就按先生的法子来罢。”   林九思问:“那么药给谁用?”   陆宁远刚才瞥见刘钦脸上隐有怒意,担心他当场发作,以林九思的性格,一旦知道了刘钦身份,恐怕宁死也不屈服,纵然威逼之下,也不会再给刘钦诊病,生怕刘钦一怒之下说出降罪的话来,手已经拉到他袖口下面。   见事态稍缓,他暗暗松一口气,马上道:“请先生为我朋友诊病。我这只手即便不能恢复,也足可使用了。”   刘钦道:“靖方,你先出去,在门外候着。”   陆宁远犹豫着不肯走,但刘钦转向他,神情强硬。他便明白这是命令而非商量,只得从地上爬起,抿一抿嘴,转身出去,临出门之前,对林九思摇了摇头,希望他能明白。   林九思却没反应,好像全没看见,等门关上之后,看向刘钦,眼中现出几分哂色,等他开口。   刘钦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反而现出几分柔和。他虽然看不清楚,却能想象出刚才陆宁远跪在地上,同林九思说话时的神情,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在江北的时候,陆宁远听闻他眼睛有救,连说两句“太好了”,之后更是拖着病腿,在屋子里不住走动,就是不用眼睛也能知道他的开心。   想到此事,他便想到看病之前,他因为忌惮陆宁远,故意说自己眼睛瞎了,彻底治不好了,好让他对自己放下戒心;又想到刚刚复明的那日,他向陆宁远投去此生的第一眼,陆宁远脸上神情是那样欣喜,但随后自己胸中涌起滔天之恨,一时不曾掩住,直直向他扑去,陆宁远的欣喜之色便凝在了脸上,反而现出几分探究神情。   当时不觉着如何,现在再想,当真让他伤心了罢。刘钦两手扣在一起,轻轻捏捏,从思绪当中回神,对林九思道:“既然药材只有一味,就请先生给陆宁远用吧。”   他仍不相信林九思的雪蛤之说,只当他是只愿为一个人治病,知道他这种人强逼没用,也不勉强,更不向他说好话乞怜。   林九思却猛地一怔,哂笑之色收了,疑心自己听错,又问一遍:“你是让我把药给他用么?”   刘钦奇怪道:“正是。”   林九思沉吟片刻,“但他方才说要我治你。”   刘钦笑了一下,“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我却能拿几分主意,先生不必管他说什么,如常给他调配药方就是。”   林九思故意道:“那你的眼睛便无药可救了。”   “先生也不必诓骗恐吓于我。”刘钦虽然客气,话里却毕竟露出几分机锋,也不再以什么“在下”自称了。   “先生医术高超,自然知道我这病没什么大碍,这些天虽然还看不清楚,但已经一日好过一日,估计就是不吃药,久后也自会复明。往后修身养性,未必会复发几次,就是复发,也无非就是影响个一月半月,挨一挨也就过了,谈何无药可救?”   林九思道:“你倒是看得开。既然如此,何必来找我诊病?”   刘钦自不会说是陆宁远磨他来的,闻言答道:“若能治愈,自然是最好的,如果往后时时冒着失明的风险,毕竟有诸多不便。只是如果治不好,那也没有大碍,今日来拜访先生,只是尽人事罢了。”   “失明的次数多了,恐怕再恢复不了。你这次看不见的时日,就比上次更长吧?”   刘钦一愣,两手又捏了捏,随后道:“我倒未曾觉着如此。”   林九思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嘴硬,也不戳破,沉默好一会儿,又问:“你如何这样看重你这位朋友?”   “听闻先生行医有个规矩,就是从不给高门显贵看诊。陆宁远如今官居都指挥使之位,在朝中已是正三品的高官,往上数没有几人,若说他不在显贵之列,恐怕别人也不会认。”   刘钦不答反问,“但先生为何坏了规矩,给他看诊?恕我私自揣度,恐怕不止是为了周县令的面子,先生想必是听说了陆宁远其人其事罢?”   林九思心中一惊,暗道:他眼睛看不见,心中却当真清楚,如何连这都能想到?   刘钦说得不错,他给陆宁远看病的确是破了他的例。之所以如此,也确实不是因为周维岳那一封信,而是他之前就听说过陆宁远之名。   当日在黄州府,他在乡间走方行医,忽然一伙官兵闯进来,先是好声好气地要粮,村里百姓除去自己留好的口粮之外拿不出别的,他们便恶了面孔,拔刀强逼,用马鞭抽人,将粮食搜刮一空,扔下银子之后就走了。   他云游四方,这等事原本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能给银子的已是少见,见状深深叹一口气,也不出声,也不反抗,只在角落里保护着自己,等这伙穷凶极恶的官兵走后,才对刚才被打的百姓道:“我来给你看看伤。”   谁知另一个百姓骂道:“看什么看,他娘的,老子去找姓陆的要个说法,他自己拉出来的屎,看他自己是不是坐回去!”拉着被打得最厉害的百姓就要走。   旁人纷纷拦他,劝他息事宁人,不要惹怒了官兵,连性命都不保,却被他一个个挡开,强拉着那人走了。林九思心道不好,阻拦不得,暗道本来只是受伤,这下却要平白撂下两条人命,只盼那姓陆的将军有几分良心未泯,事后别殃及这个村子。   这样忐忑地捱到晚上,那两个百姓却被官兵护送着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百姓们都等着没睡,拥他们回到家里,就见之前吵吵着去告状的那个刚一坐在凳子上面,就垂头重重叹一口气,旁人忙问:“如何?”   他不说话,猛一抬头,让灯火一映,两只眼睛红彤彤的,竟像是刚刚哭过。   在众人追问之下,他把在陆营中的情况囫囵着说了一遍。   陆宁远的那一番训导士卒的长篇大论他自是复述不下来的,只能大概说上几句。陆宁远说他们士兵吃的都是百姓种出来的粮,穿的都是百姓制出来的衣;说如果平时不好好训练,遇着敌人不拼死杀敌,那就是食百姓的肉和血;说他们若是对百姓不好,便是禽兽一般。   这么稀里糊涂说下来,只听得屋中聚集来的百姓全都目瞪口呆。   林九思更是心中惊愕,随后就听那人又道:“下午那些个来抢粮的大兵和兵头头,全都让打了几十棍子,逐出去了,说以后不许他们再当兵。陆……陆将军把粮食还回来了,还多给了点,说是赔罪,都在马背上拉着呢。俺……俺实在没见过这样的,你说,这不和……和翟大哥一样了么!”   后来百姓们聚在一起又说了许多,林九思第一次记住了“陆宁远”这个名字。此后他继续四海行医,行的路多,听说的也多,愈发意识到陆宁远是个与他之前所听说过的将领都不同的人,只是始终不曾亲眼见到。   后来陆宁远独对翟广,麾下士卒死伤殆尽;平定刘骥之乱,对俘虏一体宽大处置;北击夏人,几次力战,林九思在乡野之间,也无不屡屡听闻。   他听说的越多,就越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周维岳写信请他进京时,不曾提过病人名字,他也没有问过,在馆驿当中,陆宁远自报名号,他当时不由一惊,随后他心中所想,正如刘钦刚才所说,“缘悭一面,幸得一晤,不胜欣喜”,甚至刘钦所说乃是客套,他却是真正作此想的。   给这样一人诊病,他自然义不容辞,甚至听闻陆宁远要再带一人过来看病,他也欣然同意了,并不设防。只是从两天前,馆驿附近便多了许多陌生人,他那时便隐隐察觉不对,今日看了来人气度,和与陆宁远相处时的情态,对来人身份他已有所估计,深恼自己遭了戏弄,这才着意生事。   只是他原本预想的是,眼前这个不愿自报姓名的年轻人听说之后,便会置陆宁远于不顾,急哄哄地让他给自己看病,然后他便可以让陆宁远看看,带来另一个病患,而且是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病患过来,他自己是什么下场,却没想到刘钦的反应落在了他预料之外。   他既惊讶,又迷惑,反复确认多次,刘钦口风却都不改。定一定神,他才答道:“我的确久闻陆将军之名,心甘情愿为他诊病,无关什么规矩。”   刘钦点点头,没问他听说的都是什么,只觉他倒是个心明如镜的人,不同于一般乡野俗夫,比起许多有眼无珠的贵戚权臣如邹元瀚辈也强上太多。   他不知陆宁远站得离门口多远,说话声就刻意压低了,“先生也知,陆宁远身为大将,现在是国之栋梁,日后更当竖震世之勋,为我大雍犁庭扫穴,宣力角虏。岂有大将不能开弓、不能力战、一只右手不能用的?”   他神情恳切,为今日同林九思会面以来所无,“先生如果当真能为他治好伤臂,且不说我将如何报答先生——以先生之高义,未必会瞧得上这些——先生自己便是我大雍第一等的功臣,亿兆黎民都会感激你的。我于医理一窍不通,先生对国家大事也未必能够尽知,恐怕以为我所说是夸大其词,然而今日之话,十年……或许五年之后便自见分晓。”   林九思深深看向他,脸现复杂之色。刘钦看不见,只知道自己说完之后,面前这个心气甚高的大夫沉默良久,始终不发一言。   好一阵子,林九思道:“好。既然阁下这样说,九思便为阁下成人之美了。” 第200章   刘靖丧礼已毕,耽搁多日的朝会便恢复了,之前暂且搁置下来的许多人事也都到了清算的时候。   刘钦服过林九思几副药,眼睛渐渐能看清楚,虽然一时间还没有恢复如常,但上朝时的举止已经和平日一般无二。不过他倒不觉着是林九思的功劳,按着上辈子的经验,就是不吃他这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应该开始恢复了。   “对夏人这一战不利,责有攸归,兵部的奏表朕已经看过了。”刘钦多日不在群臣面前露面,再一听政,神情比往常更加严肃,   “秦远志首败于夏人,致使合围不成,虽然后面整军再战,功不覆过,降爵三等,仍留江夏听用。”   他随手翻阅着兵部呈上来的表功论罪疏,其实这个距离还看不清这么小的字,只是事先都记在心里,“另外两路合围兵马中,熊文寿顿兵不进,殊乖朕意……”   他这措辞严厉非常,听得人战战兢兢,不知一会儿还要抛下什么话来。兵部官员更是暗暗寻思给熊文寿议的罪是否轻了,低头竖耳听着他下面的话。   只有熊文寿本人低眉顺目,神色安然,既没有震怖畏惧之色,也没有开口争辩之意,朝中熟悉他的人见了,无不心中纳罕。   “使陆宁远、秦远志残部独对夏军,贻误战机,罪过实大。”   朝中稍通军事的人都暗暗想过,如果熊文寿能有后来勤王时那样快的脚程,或者哪怕稍慢一点,没有一连多日顿兵不动,对狄庆的合围未必不会成。   那时陆宁远、秦远志一路半军马都能和狄庆打个有来有回,正焦灼间,谁的援兵到得更快,胜机就握在谁的手里。熊文寿一路人要是能按时赶到,狄庆未必能讨得好。   若说元涅大军突然压来,是无论如何战胜不得的,只能被动抵挡而已,败了也就败了。那对狄庆那路,其实一度是有大胜的希望的,只是哪里都差一口气,到底还是白白错失了机会,落下一个不胜不败的结果。   “本该降职三等,念其之后在江北与元涅交战多有事功,贬为指挥佥事,仍统原所部人马,以观后效。”   熊文寿出班跪地高声道:“谢陛下!臣定肝脑涂地,戴罪图功,不负陛下!”   刘钦点点头,让他起身回到朝班,眼看又要说起旁人,众臣见了,彼此不敢互相示意,心里却均感难以置信,没想到熊文寿这事竟是这样轻易揭过。   薛容与已经有引愆之意,只是还未找到时机出班,见刘钦对熊文寿这样偾军误国之辈都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心中也颇怀疑虑。   如果放在之前,他大概已经怀疑起刘钦是被这一次战败消磨了心气,但现在全不作此想。如果说之前那阵,外有刘骥之乱,内有朝臣无数攻诘,刘钦心意仍不稍回,信任他如常、也支持周维岳如常,还不能让他知道眼前这位天子是什么人的话,那元涅军出现在江淮的消息送来,举朝震怖失措之时,刘钦却能泰然安抚众臣,断言元涅此来必定无功,猝遭大变仍能有如此气度,他也该看清楚了。   他想刘钦如此行事定有原因,说不准与前些天熊文寿入宫有关,只不知两人都说了什么。正寻思间,那边刘钦又开口道:“至于秦良弼——”   秦良弼也同熊文寿一般出班,因还未宣读如何处置,只垂首肃立。   刘钦没有私下见他时的温和之色,坐在殿上,神情俨然,“不尊号令,贸然浪战,以侥幸一时之功,致使大军落败,折损甚剧,同熊文寿一般,也当降职三等。考其后来收拢军队,在江北抗扼元涅之功,兹降为指挥佥事。虎臣,你可有不服?”   秦良弼早有预计,也不奇怪,撩袍跪倒,大声道:“臣轻敌败军,理当受罚,无有二言!臣往后定持重任事,谨慎弄兵,绝不重蹈覆辙!”   他久在外镇,如薛容与等许多朝臣都没亲眼见过他,却也听过他的名号。见他身材孔武,面容凶恶,只道他受此处分定要吵嚷起来,谁知他竟如此服帖,不由更奇。   秦良弼站起一半,刘钦却道:“且慢,朕的话还没说完。”秦良弼忙又跪了回去。   “这是兵部的意思,朕却认为如此处置不算妥帖。”   此言一出,秦良弼微微一怔,兵部官员也提起心来,不知是该出班争辩还是谢罪。   “败军有不同的败法,有力战而败的,也有畏战而败的,二者岂能等同?秦良弼虽然违抗朕持重之命,察其心思,却是想要寻找战机,以图能挫败夏人威风。”   “自朝廷播越以来,夏人披猖,江北各州县多的是未接敌而逃、面对夏人放肆穿插腹地却不敢出城一步的大将。这些人不持重么?明知道夏人兵力强盛,便干脆避而不战,保存力量,自己一军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可天下事成什么样子!”   “夏人不过塞外蛮族,如何能一口一口吃下我江北那么多的江山?其人口不过我大雍十分之一,精兵不过十余万,竟能纵横中原,往来驰骋,如入无人之地!这是因为什么?”   “倘若当初不是曾图弃城而降,夏人如何那般轻易就攻破我山陕门户,席卷全秦?倘若河南诸守将能力战夏人,他们如何能短短数月便至山东境内?倘若天底下如秦良弼这般敢战之将再多几个,朝廷何至于失土如此,至今日只在东南苟安的地步!”   “秦良弼人谋不臧,轻敌浪战,有败军之罪,自是不能不罚。但只他不畏夏人、在元涅大军面前仍不落胆这一条,朕就要大大地褒奖他!战敌而败,与畏敌而败,若是混为一谈,一体处置,何以慰同夏人浴血死战的前线众将士之心?”   “因此朕意,”刘钦将兵部奏表扔在地上,“秦良弼军中,自他而下,其麾下众将官,皆不许论此次战败之过,只述其功。轻敌之罪,由主帅秦良弼独任其咎。秦良弼论功论罪,原该降职,敕令却不必下发。其人由朕特简,命其仍任都指挥使,所统兵马如前。着即重新拟敕,朕要亲自过目。”   好半天,兵部尚书才颤巍巍出班道:“臣领旨!”   秦良弼这才反应过来,浑身一震,伏地重重磕了一下,起身道:“谢陛下!”   刘钦挥一挥手,让他退了,眼望着众人又道:“朕也知道,当初是朝廷失策,中原诸将眼望銮舆南下,人无战心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可朕今日如此处置秦良弼,便是告诉大家,从今往后,朝廷对夏之策再不同了!”   “若再有畏敌如虎、不敢一战,美其名曰‘老成持重’,以致贻误战机之人,无论官爵高低,朕绝不姑息,必定一贬到底!若有力战抗敌,守土卫国,更甚至有兴复之功者,虽千金之赏,通侯之印,朕也绝不吝惜。自今日之后,汗马之勋,虽微必赏,畏敌之过,虽小必究!”   “朕今日所言,即日制诏用印,传往江南江北各州,宣布遐迩,咸使闻知。”   熊文寿站在朝班当中,但感脸上火辣,好像让人抽了百十鞭子。旁边没人看他,但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心里都清楚,刘钦褒奖秦良弼,便是在打他熊文寿的脸,这一段长篇大论有多少个字,便是在他脸上抽了多少下。   若非先前那一番谈话,熊文寿猝遭此变,心中不如如何怨恨刻毒,但现在他竭力控制着,脸上始终不曾变色。这巴掌虽疼,他却是心甘情愿挨了这打,没什么可说的。   旁人看他熊文寿,只知道他前次对刘大同见死不救,后来对陆宁远弃之不管,现在又顿兵迁延,仿佛一个任夏人揉搓的面团团,可谁还记得,在朝廷南渡之前,他熊文寿也是和夏人真刀真枪地拼过的?到现在他大腿上面还有一道长疤!   难道他熊文寿自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没脸没皮、没骨气没血性的人不成?难道他披甲从军,就为了让夏人追得东逃西窜、找个安稳地方龟缩不出?难道他愿意让人指着鼻子、唾在脸上,在他眼前浩浩荡荡地来、又大摇大摆地去,只当他是一个屁,理也不理?   他难道真是生来就甘心如此?   “最后是陆宁远。”那边,刘钦已经又道,“议功甚轻,拿回去重新拟来!”却只有这样一句。   兵部尚书这会儿还未回到朝班当中,忙又躬身领命。陆宁远听见自己名字,原本打算出班,闻言便站着没动。   刘钦这一番发作过后,脸色比之前倒好了些,让内侍捧来一摞公文,和颜悦色地道:“这是之前各位的弹章,有弹劾秦良弼之前力主对夏出兵,误朕败军的;有弹劾薛容与扰乱朝堂,让夏人乘衅的;还有些弹劾周维岳的,老生常谈,朕就不多说了。”   “这些朕都看过,一概不准。当初决意对夏用兵,是朕自己的意思,也是朕乾纲独断,亲自定的大计,与旁人何干?是朕思虑不周,以有此败,朕独任其责,当初劝朕持重者有功当赏,言战者也一律无罪。”   薛容与一愣。前些天对他的弹章如雪,除去说他力主改革,扰乱人心之外,他当初倡言同夏人交战,更是授人以柄,让那些人寻到由头,必欲置他于死地。   败军之事,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他已想好,同样是当初公开主战之人,陆宁远深受刘钦信重,秦良弼也坐拥大军,不可轻动,想来想去,担责之人舍他其谁?   今日朝会之上,他已写好引愆去职的奏表,只待攻诘一起,便自请求去,以解天子之围。日后刘钦定有再用他之日,他为国家做事,也不急于一时。   只要他稍退一步,眼下这满朝汹汹,终日来的大风大浪便可暂时息了,说不定周维岳反而能由此得以保全,继续在江阴推行他的新政。留此一线火种,春风再起,野火何处不能燎原?   可他万没想到,刘钦竟然就这样揽过于己。他可是登基只数月的天子!如何便敢当着满廷大臣如此下罪己诏?   他但感胸中一阵激荡,虽是文人,这一刻却如疆场临敌,骤然生出股奋不顾身的慨然之感,便待要涌身上前,挡在刘钦前面,独揽其过,谁知还未踏步出去,陆宁远便向他投来一眼,只这一眼便将他钉在地上。   这一瞥既非安抚,也非警告,却莫名带着他平日不显、也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威严,自薛容与面上扫过。薛容与稍一犹豫,便未出列,在这片刻的功夫恍然想起,鄂王生前带回的平叛军现在正由陆宁远暂领,屯驻京外,足有数万人;京营大军也早由陆宁远管代,在其南下平叛之前便已听命于他。   如今数路兵马铩羽而归,独陆宁远全军而退,在江南江北都与夏人打过硬仗,加上平叛之功,在军中威望渐隆,举国为之瞩目。且不说平叛军受他统御已久,必无二心,料那些早已群龙无首的京营兵将也不敢不听他辖制。   合此二者,京畿军权已尽归其羁绁。而军权在他手里,也就相当于在天子手里——此事朝中无人不知。除此之外,禁军、羽林,五城兵马司,也早在数月之前便开始被一一换血。今日刘钦独揽其责,并非孤注一掷,其实是兵马傍身,军权在握,有恃无恐!   思及此,薛容与息了出班之心,拿着笏板的手却有点发抖。   若按他先前的构想,刘钦即位之初便历此首败,就是顾念君臣之情,不将他推出去顶罪,他自己也要主动站出来承担罪责,既替刘钦平息群臣之怨,也是给朝野一个说法。   但同之前许多次一样,刘钦又一次张开羽翼保护了他,恩遇之隆,本朝百余年之中也只寥寥数人,他何德堪之?计往后只有披肝沥胆,罄竭心力,知无不为而已。   “还有最后一事。”刘钦的声音再度响起,“岑士瑜已经羁押多日,三司问审,罪责已明。其人怙恩恃眷,窃持权柄,蔽翳朝纲,比年贪腐,家资累万,触目惊心,横行乡里,不可尽道。为相以来,更是愆戾山积,以至官以财进、政以贿成,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值此国难之际,仍不思易辙,当日倡言弃长安而走,便误君父实多,至于今日;南渡以来,窃鼎铉之位,却只知因循苟且,上下沆瀣,以至国事日非,民不堪命。追其所为,可说死不蔽辜!”   “朕初承大统,本念其虽无夹辅之功,却尚有数十载焦烂之劳,本欲曲赐矜原,网开三面,放其生路,奈何其自绝于朕、自绝于天下,竟纵家人行刺驾之事,委实丧心病狂,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前外事未定,虏尘扬起,朕无暇他顾,这才稍宽数日。然攘外者必先安内,岑士瑜及其逆党如何处置,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议定之后,明日需给朕个说法。”   他已说了“死不蔽辜”四字,如何处置,岂用多言?让三法司上奏,只是走个流程而已,三司长官只有唯唯领命。   这一番声色俱厉的话砸下来,满朝大臣当中,未被岑士瑜一案牵连下狱、如今尚在朝班的,无论是岑昔日好友,还是门生故吏,竟无人敢为他说一句话,只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垂首肃立而已——   为官有年,众人今日才知,天子之威,竟至于此! 第201章   刘钦只着里衣,斜倚在塌边,正让宫女服侍着洗脚。   自从天气转凉,他不再每天沐浴,今天没有出汗,便也不去折腾。从前刚同翟广分手,回到京里后的那段日子,他曾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过一阵,后来慢慢回到从前,这等事往往都要旁人服侍。   这几日他视力又恢复了几分,隔着这个距离,已能瞧清楚服侍他的宫女的面貌。   她低着头,神情恭谨、温柔,手上动作很轻,像是做过这事许多次了,可看年纪也才十余岁,刘钦默默看着她,出了阵神。   陆宁远走到旁边,神情紧张地问:“怎么了?”赤脚踩在地上,手里还端着他自己的洗脚水。   同刘钦不同,他久在戎旅,上一世哪怕官拜大将,也从没让别人洗过脚。第一次见到宫女端着水盆来时,他还不觉着什么,可等对方在他面前跪下去,手摸到他鞋子的时候,他才浑身一震,用那样的病腿从原地猛地弹开了,而且弹得老高。   这会儿刘钦洗脚,让他也洗,否则一会儿两人不能睡在一张塌上。他自然应了,坐在另一边,弯下腰去,拿皂角在脚上使劲搓了两遍,连每个脚趾缝都搓洗干净。   两人没有闲聊,宫女也不说话,寝殿中只有被手扬起的一道道轻轻的水声。陆宁远时不时抬头,向刘钦看去一眼,到最后三眼时,他开始觉着奇怪,终于放弃最后一只没搓的脚趾走了过来。   刘钦听他和自己说话,回过神来,循声转头,看了他脸上神色,又低头看看他脚,湿哒哒还在淌水,不知为何,颇感好笑,答他道:“我在想薛逢时今天对我说的事情。”   说完,他也不继续解释,招呼宫女抬头看他,这才发觉虽然时不时便要她服侍,到现在却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见陛下忽然和自己说话,而且还是询问她的名字,心下颇为惊慌,手也抖了一下,却勉力自持着答:“奴……奴婢名叫琼英。”   “倒有个好名字。多大年纪了?”   宫女愈发紧张,低下头去,“回禀陛下,奴婢是二八之年。”   刘钦见她这样小,更感讶异,“是什么时候、因何入宫的?”   之前为他读奏章的内侍一直守在门外,听见殿内动静,不由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想陛下好像终于要近女色了,只可惜小陆将军也在旁边,正犹豫着该不该把这喜讯告诉德叔,就听门内继续道:“是去年八月,陛下,陛、不……太上皇广选民女,奴婢就……就进宫来了。”   刘钦心中一厉,面上反而愈发温和,问:“你是怎么进宫来的?是家人自愿送你入宫,还是有人强逼?”   他见她已经是惊慌之态,怕这样问之后,她受惊更甚,不敢说话,便又补充,“我当时正在宁国府,曾知道一些情况。”   他虽然做出一副慈蔼之态,但宫女闻言,仍是雪白了一张脸,微微张嘴,支支吾吾不肯说,浑身都在细细地颤。刘钦看了陆宁远一眼,疑心是他长得太过高大,引人生惧,就让他坐在床边上。   陆宁远照做,坐在床边离他不远的地方,腰背挺直,两手放在膝上。   “你只照实说就是。莫非你并非自愿入宫?”   宫女伏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就是宁国府人……”   刘钦怔了一怔,道:“我在宁国府时,曾见当地百姓为了不让女儿被选进宫,都争相嫁女,连接亲用的轿子都租光了,有的甚至要走着嫁女儿,还有一天之内数女共嫁一夫的。这样的事,你可听说了?”   宫女就是宁国府人,亲历之事比他多得多,如何能没听说?刘钦这样问,就是想引她开口。果然,她闻言神色动动,伏在地上低声道:“陛下圣明……奴婢家乡的确就是这般。”   渐渐地,她壮起胆子,“那时官吏闯进各家抓人,遇见未出嫁的年轻女子,在面上贴了黄纸就带走,说是奉陛下……奉、奉太上皇之命,要选进宫中当秀女。天天都有人家女儿被抓走,抓走后就没了音讯,乡亲们害怕极了,就……就都赶忙让女儿出嫁。”   “奴婢当时年纪小,又不舍父母,本来已经选定夫家,也商量好了,奴婢哭着不愿离家,奴婢父母溺爱奴婢,就……就一时耽搁了下来。结果后来私嫁女儿的人家多了,官吏就搜捕得更严,原本不要奴婢这样年幼的,后来只要年满十四,就需入宫,奴婢家里惊慌,就想要奴婢赶紧成亲,可原先的夫家已经纳了两房,反悔了,不肯再结亲,奴婢……奴婢就耽搁下来。”   “奴婢父母无法,只能上街找年轻男子,原本……原本找到一个,是外乡人,听说相貌很是堂堂,年纪又小,可是还没有商定下来,他就不告而别。当天夜里,奴婢就被黄门带走……之后,之后就进宫了。奴婢出言无状,请……请陛下恕罪!”   刘钦神色一动,问:“你爹可是个举人?”   宫女愕然道:“陛下圣明,家父……家父确有举人出身。陛下,陛下是如何知道?”   刘钦心道:我如何知道?你口中那男子恐怕就是我。   他当时自己尚且朝不保夕,自然没法携着旁人出逃,却没想到自己一个无心之举,竟对她有这般影响,当下便问:“你想回家么?照实答就是。”   宫女一愣,又是半晌无语。好半天,她终于鼓足勇气般,对刘钦道:“想!”   “奴婢……奴婢自从进宫以来,再也没见过父母家人,也再没收到过音信,爷娘不知奴婢生死,奴婢也不知道爷娘是不是安好……奴婢听人说,进宫之后,人人都是这样,有些人几十年也不能见到家人一面,有的就老死在宫里……还有幸运的能被放出宫,但回到家里,亲人也早就不在了……”   “嗯。”刘钦应了一声,“既然你想回家,那我就放你回家。”   宫女愣住,呆呆地看他。   刘钦把脚从水里抬起来,自己擦干净了,擦完之后低头看看,手里拿的不是布巾而是丝帛。他给丝帛扔在水里,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她走了,转了身子躺上床。   陆宁远正要有样学样,刘钦伸手挡了挡他,“你重洗一下脚。”   陆宁远应了一声,知道是因为自己刚才赤脚踩在地上的缘故,只好再去洗一遍。洗的时候偷偷看了脚底板,其实倒也不脏,刘钦常去的几个殿一天要拖三遍地,几乎没有什么灰尘。   但他也没有什么怨言,认认真真洗了,擦干后穿着鞋子把水送出去,走到床边,刘钦这才给他让了让地方。   大概是因为觉着睡在床边,临事易于反应,刘钦始终睡在更靠近门口的那侧。陆宁远可以从另一个方向上床,却没有,每次一定要绕过刘钦,拖着那条不大好使的左腿,在床上慢慢挪过去。   前两天刘钦心情好时,见他动作太慢,等着的功夫里会给他捞过来亲上一下,因为看不清楚,大多时候都是亲在脸上,有时刚好碰到了嘴,这个吻就变得很长。但今天显然他心情不怿,眼看着陆宁远一点一点在眼前挪动过去,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沉思着什么。   陆宁远挪到床头,无事发生,于是侧身在他下巴旁边吻了一下,握住他一只手,问:“你在烦心么?”   刘钦一向不同陆宁远谈及太多朝政,也不向薛容与说什么兵事,但陆宁远始终不问,他反而渐渐愿意同他多说一些。   “嗯。岑士瑜父子已经杀了,江阴那边,也要一点一点连根拔起,周良翰那边还在搜集罪状,等安排妥当了,也好杀一个应天顺人,急不得。”   陆宁远听来,觉着他所说似乎并无可忧,便不出声,等着他后面的话。   “岑士瑜已死,朝堂上声量一下小了,但事情也不好做。周良翰那边正在丈田,不很顺利,就是将来岑氏彻底倒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势如破竹。之前答应秦虎臣等北军要足额发饷,但各部都拿不出钱来。今年没到年底,已经花完了银子,再花就只能支明年的了。”   “薛逢时进言当中,还有拓荒地、分田亩、厘赋税、疏漕河、修水利……样样都要花钱。其实要真是太平盛世,这些银子何至于掏不出来?可国库现在就是空的,更不必说今年打的这两仗,耗费太大了。”   “谁都知道这些事做好了,绝不可能再有国库空虚之事,但偏偏拿不出银子,连开始都开始不得。你几次出兵,也知道民间如何,百姓身上负担极重,但朝廷还是没有钱花。钱去哪了?哼……所以说改革吏治,是要和清丈田亩一样,第一个做的事。”   “但这事也急不得,不是立竿就可见影的。钱,钱,还是要钱呐……他也知道朝廷周转不开,像我父皇一样硬生生铸钱是不行的,那是劫贫济富,饮鸩止渴,所以提了个实物折俸的法子,想要缓过这一两年。”   陆宁远渐渐把手揽在他身上,越听就将他抱得越紧。上一世刘缵也用过实物折俸的法子,所以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没问,想自己两世为将,遇此困境,却没什么能做的,只恨自己一向家无余财,一贫如洗,也不能把自己拆了论斤卖了,只有默然无语。   刘钦继续道:“这法子一推,朝官定然都闹起来。不管拿什么东西折算俸禄,朝官为了换钱用,一定会纷纷卖出,那东西就会折价,卖不上价格,到时人人不满,一定有人煽风点火,趁此攻击新政。我没答应,他说那就只能求我救一时之急了。”   陆宁远想到他刚才对宫女说的最后一句话,问:“是要从内帑中出么?”   刘钦笑了一下,分不清是不是冷笑,“嗯。托我父皇的福,内帑当中存银倒是不少,给北军补发今年欠的军饷倒也够了,还能剩下仨瓜俩枣,给我过冬。”   说到这里,他再忍不住,当着陆宁远,偷偷骂薛容与道:“这老东西,别人不管,就盯上我了!”   陆宁远一呆。刘钦一向对薛容与颇为尊敬,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更别提呼他为“老东西”了,况且薛容与似乎也并不老,起码比崔孝先年轻。   正惊异间,刘钦翻过身来,侧身抱在他身上,自己安慰起自己来,“不过也没办法,谁叫我确实能榨出油水……哼……”   陆宁远忙抱紧了他,手先是放在他背上,过了会儿忍不住轻轻放在颈后,自己凑近过去贴了贴他。   他心里软了,身上的骨头、筋肉也跟着软了,喉咙也软,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要是江北各地也能收上赋税就好了。那里有许多流民,还有些城池,夏人没占,但我大雍的官吏也多有逃窜,就成了无主之地。”   刘钦心中一动,抬起头看他。   陆宁远继续道:“淮北有许多百姓到了江淮之间,这些人如果能安置下来,朝廷给他们田产,过些年就会是另外的样子了。”   他声音不高,语气平常,所说的却是急务。刘钦当初回京不久,曾过问过淮北流民安置之事,但后来时间一久,他自己又身陷夺嫡之争、内忧外患,便一直没再顾上,今日让陆宁远一提,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没了睡意,想要坐起,但想现在天色太晚,没必要叫人连夜进宫,便又躺了回来。   “你从前是不是提过此事?”   陆宁远“嗯”了一声。   刘钦所说的“从前”,其实是上辈子。上一世时陆宁远就曾向刘缵提议,应当尽量吸纳江北流民,充实淮南淮北已经收复之地,善加经营,使其恢复生产,就地修筑坚城,农忙时耕作,农闲时练兵,战时便可招募民兵,据险而守。   如此一来,既可让江北百姓有一安身之地,也能为朝廷增加赋税,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移民实边,能极大加强边防。若是城池空虚,则夏人一来一退,此地便要易手。   可大约是刘缵对这些地方能始终归大雍所有心怀疑虑,担忧夏人一来,人口百姓便会白白资敌,始终没有同意。   刘钦听来,马上便想起上一世的事,想起陆宁远在他生前的几次无果的谏言,也想到刘缵反对的缘由。但他的胆子要大得多了,当下随口般承诺道:“等你到了江北,就这么做试试。不成的话也不怪你。”   陆宁远也从床上抬起头来。   刘钦却不愿再说烦心事了,见他伸长了脖子,顺势吻在他侧颈上,往下一点,便是左右两片对襟围出一个尖角的颈窝。凑得近了,便有热烘烘的气,幸好陆宁远事先洗过,倒是没有什么汗味。   刘钦心情稍好,在这里也吻一下。   他们两个虽然一张床上睡了多日,但刘钦之前一直病着,眼睛看不清楚,心情也跟着烦郁,这么一个热乎乎的大活人躺在旁边,也没心思想些别的。他不想,陆宁远就也不敢想,至少想了也没让他知道。今天刘钦眼睛好多了,在陆宁远身上亲过两下,便觉心里有什么涌动起来。   他稍稍抬起头,看向陆宁远,两只眼睛当中闪动着异色。许多年前,陆宁远是见过这副眼神的,他却几乎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再次看到——这眼神竟是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浑身腾地一热,刚才还软如棉、像水一样要流出去的一身肌肉猛然绷紧,牙关死死咬住,扣在刘钦背上的手忽然变得铁钳一样,连那只受伤的右手也不例外。   刘钦略感疼痛,却也全不在意,紧紧看着他,手却摸上他腰间的扣子,想要把他这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里衣解开。   陆宁远的衣服并不难解,几乎是马上,他便同刘钦坦诚相待了。但刘钦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下一刻身上一痛,眼睛一花,后背挨上了床,陆宁远抱着他翻了个身,像一朵乌云般笼在他身上,颤声问:“我……我可以吗?”   “你不可以。”刘钦答,说着伸手在他右边肋下一推。   第一下没有推动,好像他在推的是块一千斤的石头,第二下时,陆宁远被轻飘飘地推开了,又重重落在他身侧床上,脸上现出几分呆愣之色。刘钦跟着翻身,也像一朵云般笼在他的头顶,两手撑在他身侧。   他低头看着陆宁远,一向冷浸浸的眸子里露出点笑意,抬起只手放在陆宁远颊侧,沿着绷紧的肌肉的脉络轻轻抚下,手指从脖颈一路划到锁骨下面。   “靖方,我还从没有仔细看过你呢。”他忽然道。   陆宁远但感身上什么地方轰然一响,不是耳朵,不知道是哪里,浑身都血都滚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昏死过去,神魂飞出,又轰地落回身体当中,他回过神,马上强抑住向刘钦伸出两手的冲动。   这时他要是动上一下,就会将刘钦紧紧箍住,勒在怀里,或许还会弄伤他,他不确定。所以他只有绷紧了肌肉,两手贴紧了床,用力看着刘钦,任皮肉下怒浪汹涌,始终不敢动上一下。   刘钦忽然笑了一笑,落在他身上的手轻轻拍拍,然后向下一抚。陆宁远胸前被他摸到的那片肌肉猛地一跳,刘钦讶然,再按了按,那上面就忽地渗出细细密密的一片小小的汗珠。   从前陆宁远穿着衣服,他倒没注意过这里有这么大,刘钦暗想。又想:只可惜太硬。随意揉了两下,陆宁远牙关发出了“格格”的轻响,像是打着寒战,可是眼看着又出了点汗。   他像是汗水做的,从之前就是这样。刘钦喉咙里面发出“哼”的一声轻响,大概是笑,没有抬头瞧陆宁远此时的神色,低头向他左胸就中吻上。那里浅浅地凹陷进去,舌头轻轻拨动两下,就立了起来,简直热得逼人。   刘钦于是拿牙齿咬了咬,忽然,陆宁远那边的手臂像是按下的机扩,猛扬起来,手掌按在他肩膀上,既不是推开他,也不是把他按向自己,而是格外用力地捏住了他的肩。   刘钦一向不在意疼痛,这下却也觉难以忍受,疑惑地抬头向他看去一眼,却在这一瞬间,陡然心头一紧,身上忽地凉了。   在他头顶不远,陆宁远垂着眼看他,漆黑的瞳仁正倒映出他的轮廓。   数载忽忽而过,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在那个他原来还未忘记的腊月十五,在那最后的时刻,他落下马,躺在地上,马背上陆宁远那两只黑色的眼睛,就是这样高高垂在他的头顶,向他投来最后一暼的。 第202章   “什么,文宁死了?”   刘钦微吃一惊,问朱孝:“具体怎么回事?”   自从岑鸾之乱后,朱孝原本被他派去控制刘崇,不让他和外界有任何联系,但近来刘骥已死、夏人退去、刘钦收拢了京畿数大营兵权,更借岑士瑜的案子在朝中牵扯出一大片人,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该流放的流放,无论对中朝外朝,都已坐定了,看他父皇,便如看一头拔了牙爪的老虎,没必要再关在柙里了,便解除了对他的控制,调回朱孝。   刘崇退位之后,原本就居于深宫,到最后也没能争取到临朝听政之权,因此不能常在众臣面前露面。他忽然被控制住的事,除去刘钦的几个心腹之外,就再没人能清楚知道,耳目最灵通者,也只是捕风捉影,偶尔知道一鳞半爪,也不敢议论。   近来刘钦因战事频仍之故,加上自己身体有恙,几乎不曾举办过什么典礼,更没有大宴群臣过,连献俘大典都只匆匆出席片刻,刘崇更是没有在百官面前露面的机会,众人几个月没见他,倒也没觉着多么奇怪。   朱孝谨慎地答:“是昨天晚上死在寿阳侯家里的。具体情形不知……只知公主是被闯入寿阳侯府的刺客刺死的,刺客杀人后逃遁,不知去向。”   刘钦沉吟。   文宁公主是他姑姑,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和刘缵勾结在一起过,对他不利。听闻她的死讯,他倒没有什么伤感之情,只冷静地想:晚上,在寿阳侯家里,刺客逃遁……   他心里已有数了,问:“那刺客还刺伤什么别的人了么?”   朱孝答:“侯府上当天晚上再没有别的人受伤,就有一个侍女在看到公主遇刺后惊慌过度昏厥过去,现在还没醒。”   刘钦点点头,“查一下文宁和那什么寿阳侯的事。”   朱孝肃然道:“是!”   刘钦虽然从小就生长在京里,但对京里大大小小的侯爵也不能尽数认识,大多数能有个耳熟便算不错了。这寿阳侯他倒是有几分印象,虽然不记得他名字,却也隐约听说过他生得一副好样貌,文宁什么时候与他有了联系,他倒没听说过。   文宁深夜不在自己家中,跑到这人府上,查一查,应当能查出点什么。还有那刺客,闯入进去却只杀文宁一人,可见一开始就是奔着她去的,但他不去文宁家中而是去寿阳侯府作案,也颇值玩味。   刘钦拿手指敲敲桌面。   他当然还记得,当初刘缵还没死的时候,夺嫡之争正烈,文宁公主曾入宫求见过刘崇,似乎是说了一些二十年前的旧事,让刘崇龙颜大怒,当时差点废黜了他母后,也牵连到了他。   后来他母后对刘崇感以旧情,百般讨好,才终于没有被废,其中艰辛险恶,就是刘钦也不能尽知。   如今他父皇刚刚失势,文宁公主就在这时死了,事情是谁做的,其实不用费什么心思去猜。刘钦让朱孝调查文宁与寿阳侯的关系,却没有热心搜捕刺客,便是这个缘故。   “陛下,薛大人已在平台等候。”内侍见他正在出神,小声道。   刘钦“嗯”了一声,顷刻间将这件小事抛在脑后,起身去见薛容与。   他与薛容与这次见面,是要商讨北军军饷的事。刘钦查过内帑,简单计算过,支应这一年的没什么问题。但钱就这么多,不省着点花,等明年国库当中没钱,内帑也空了,再有大事,就不知钱从何出了。   薛容与精于财算,几天前便计算好数字呈给刘钦,刘钦却说要再议,他便知道陛下对这数字并不满意。果然一见面后,省去寒暄,刘钦马上便道:“你呈上来的我看过了。按我大雍之前的规制,军户每人每年饷银应当在十两,骑兵稍高,是十五两。”   “自与夏人开战以来,江北战士死伤过甚,合解定方大营与各地驻军,骑兵只有五六万众,其余兵士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约十七八万,还有些因为被夏人隔断,已近独立,不复受朝廷制辖,也不可能运粮饷过去。这样算来,你呈上的数字要高出十之三四,是什么缘故?”   薛容与不慌不忙答道:“陛下,内帑当中多白银、钱币、丝帛,少粮食、盐,北军众将缺的却是粮食、衣物、布匹。如今江北米价腾跃,布帛更不多见,既是要为将士们纾困,就不能只送银子了事,必当先在江南将银钱大半折算成粮食等实物,才能输往江北。”   刘钦何等聪明,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我倾内帑金银大量折成实物,会把粮价、布价、盐价抬高,想换同样多的粮食布匹,就要花更多银子?”   “陛下圣明,臣正是此意。”薛容与见他一点就透,颇觉欣慰,却也不拍什么圣质聪悟的马屁,又道:“臣想陛下可能会虑及江北众将虚报兵额,冒领朝廷饷银之事,其实他们军中没有那么多人头,浮出的那十之二三,刚好可以用这个口子补上。”   刘钦见自己本来正想说的话被他说出,心中微微吃惊,却不表现出来,暗自对他更高看了一眼。   “江北诸将贪污军饷由来已久,也不是什么秘密。”因殿中只有他二人,薛容与便说得格外露骨,“陛下恕臣直言,北军多是些军痞军头,于他们个人而言,辛辛苦苦冒死征战,难免就想着自己该过些好日子,军饷过手,人人都想着截上一道。就是按现在的数额发饷,兵士们都未必能全额拿到,若是真将多算的人头排除出去,挤出水分,那恐怕最后落在兵士手里的也不剩下多少了。”   刘钦听得眉头皱紧,偏又反驳不得,只得道:“整顿各军,明年务必开始。明知如此,只一味姑息,成什么样子?”   “臣先前所上数策当中,便有改革军事一道。”薛容与恭敬道:“北军与其他各军的此种情形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只是眼下暂时还不到时候。如今吏治未肃,源流未清,这些边将自然是整顿不得的。”   “陛下既然要慰众将士之心,给甜枣吃,那么给就给足了甜头,不当顾虑一分两分。这样一来,明年改到他们头上,他们念及陛下给的好处,反弹也不至过剧。无论是痛惩贪腐、核定军功、量功授爵、整顿军备,还是敦促一应设施按期营建修缮,更至于升贬黜陟,都能好推行一些。”   刘钦沉思片刻,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所说。   两人争辩已毕,薛容与便打算退出,刘钦却叫住他,问:“多给点好处给兵将们,我也认了。可内帑折算成粮帛,便要白吃一两成的损失,于国家、于朝廷又都没有半点好处,能不能想个法子解决?”   薛容与一怔。刘钦看向他的眼神,除去询问之外,颇多期许之色,让他一时摇头不得。岑士瑜已倒,他现在与崔孝先共同总理朝中事务,如果遇此难题,便束手无策,凭什么窃此高位,又何颜面对刘钦?   他咬咬牙,竟是道:“陛下许臣数日,臣再想想办法!”   刘钦点点头,让他去了。   薛容与走后,他又处置了些事务,天色渐晚,陆宁远却还在兵营里没有进宫。陆宁远凭借他给的腰牌,哪怕宫门关闭之后也能进来,倒不必担心他被拦在外面,刘钦想了一想,心情颇多复杂。   他那天晚上忽然想起从前旧事,坏了两人兴致,事后陆宁远没有问他,他也没有多解释,之后两人相处总有一点尴尬。   他还是会吻陆宁远,但这几天都没再进一步,陆宁远也还是吻他,只是神情多了几分小心,总是一边吻一边偷觑着他的神情似的,一眼一眼看他。   刘钦察觉他的异常,心里更不得劲,隐隐约约有点愧疚,但转念便想,到底是陆宁远杀他,不是他杀陆宁远,他只是想起这事,难道有什么对不起他不成?这么理直气壮地一想,心意平了,但看陆宁远又觉着可怜。   见陆宁远迟迟不进宫,他一边处置了点杂事,看了会儿杂书,等了等,没等到,就准备着自己先睡了。临睡之前朱孝却回宫来报,将探听得的文宁公主和寿阳侯的事报告给他。   原来是文宁原先的驸马色衰爱弛,寿阳侯又年轻貌美,一次聚会时讨了文宁的欢心,两人从此便好在一起。刺客入寿阳侯府刺杀,显然是早已将文宁的动向摸清,并非临时起意。   刘钦想了想,觉着此事还是探一探母亲的口风为上,但今天天色太晚,已不适合,只有明天再说,便洗漱一番上床了。   他因为习惯在睡前思虑事情,睡得不快,躺了一阵,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知道是陆宁远,才未惊起,困意却少了一半。   陆宁远不知有没有洗过澡,身上带着夜里的寒意,刚贴上来时是凉凉的,后面慢慢透出热来。他抱着刘钦,也不说话,刘钦也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醒着,同样没有开口,放缓了呼吸,正要睡去,陆宁远却在他脑后隔着头发慢慢吻他。   “你还怕我么?”   忽然,陆宁远开口问。   不等刘钦回答,他又道:“你别怕我。”   刘钦想要翻身,他却收紧了手臂,没让刘钦转过身来,鼻子抵在他脑后,轻轻蹭了蹭,随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第203章   薛容与深夜从宫里回家,本以为妻子黄筠已经睡下,问过下人,正打算自己去别的屋里睡,下人却说夫人没睡。薛容与一愣,这才往院里走。   他进屋时,黄筠正点着盏灯,伏在案前不知写着什么。薛容与没惊动她,轻声走到她背后,刚要出声,黄筠道:“回来啦?”   薛容与一笑,顺势把已经抬起来的手放在她肩上,“我声音这么大么?”   黄筠搁下笔回头,“脚步声是压得小,可开门声太尖了。”说完,笑着问他:“大忙人,又这么晚进宫,让陛下频频夜半虚席,不知道薛相公有什么鬼神之策?”   薛容与一愣,随后无奈地笑了,暗叹自己要是真有就好了。   从古到今,多的是巧立名目搜刮国库以充实内帑的守财之君,能从内帑里往国库掏钱的皇帝能有几个?当今陛下掏空了内帑,只有让帑银不折价这么一个要求,他却一点眉目没有,思之真是不能安席。   此事要是解决不得,以他对当今天子的了解,刘钦固然不会收回成命,但自己后面的谏言便难出口了,必须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伤民,也能让天子满意。   但他毕竟已回到家里,便暂且不再多想,反问黄筠:“还说我呢,这么晚了,夫人怎么也还不睡,在等我么?”   黄筠笑道:“要是等你,天天都不用睡啦!我是睡不着,想着理一理帐。咱们到建康以来开销实在是大,从家里带来的银子都花光了,还去银铺取过三次钱……”   她随手拨了几下算盘,算珠敲出几道“噼啪”脆响,“这么下去,日子可是要过不下去了。”   薛容与一愣,“如何有这么大的开销?”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黄筠扳着手指给他计算起来,“咱们住的这个宅子,是陛下特旨赏赐的不假,没有花钱。但正因为是陛下赏赐,打理起来不敢不尽心,这么大的院子,花花草草不能有一处衰败,引水的水渠也要定时疏通。为着打理,除去从家里带来的家丁之外,又雇了足足五十个下人,这些人每个月的吃喝开销,岂是一笔小数?”   薛容与精于计算,让她一说,脑子里马上便有了数字,笑着叹气道:“看来让陛下太宠信,也不是什么顶好的事。”   刘钦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同在睡梦中的陆宁远无意识紧了紧手臂。   黄筠见他得了便宜卖乖,微微一笑,不理会他,又道:“你现在做了相爷,京里许多朋友都来携礼拜访,有些人的礼物你不收,有人的不能不收。收了就要回礼,回礼的事都是我在打理,你不上心,可知道一次回礼要多少银子?”   薛容与道:“找个空,去远点的地方把那些礼物当出去。”   “倒是个办法。”黄筠道:“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但当出去的钱,肯定比不上花出去的就是。”   薛容与见好歹有了点解决办法,放下心来,开始换起衣服。   黄筠从桌前起身,过来帮他,一面解着他的腰带,一面道:“还有就是,京里什么东西都比家里面贵了两三成,日积月累,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又问:“你是不是要发俸了,再不发,咱们家可就揭不开锅了。”   薛容与算算日子,“嗯,还有五天,幸好幸好。”   他和黄筠都是知足常乐的人,只要锅里还有米,就问题不大。薛容与官俸很高,发俸之后,总能多支应几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办法也来得及。   他解下朝服,挂在一旁,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笑,“现在看来,治国和治家当真是一回事。朝廷国用不足,咱们家家用也一样不足;咱们家嫌下人太多、开销太大,朝廷上也有多少年积攒下来的冗官之弊;朝廷上贿赂成风,落到咱们家,才有这么多不得已的应酬往来;礼物在咱们家一当一取,便要折价,白白损失银子,朝廷上现在也有此虑……”   他说到这里,想到夜里同刘钦的谈话,眉头不由轻轻皱起来。黄筠心细,一眼便知道他是遇见了棘手的事,顺着他的话头稍稍一猜,问:“莫非这次发俸要改为用实物折算了么?唔,之前不是说陛下没有答应?”   薛容与见她会错了意,摇摇头,“陛下的确没有答应。是……”   他顿了顿。按说这等国家大事,既然还没在廷议上提出,便是绝密,不该对第三个人说,但他和黄筠从来夫妻一体,因此薛容与只稍一犹豫,见四下没有旁人,下人也被支了出去,仍是低声道:“是为北军发饷的事。陛下答应动用内帑了!”   黄筠一惊,随后道:“这是好事呀……啊,相公是担心贸然拿出帑银购粮,会抬高粮价么?”   她反应当真是快,薛容与握了握她手,躺在床上叹气道:“北军一年的军饷,不是小数目啊。”   “这是自然。”黄筠道:“只是往年不也是从各省收上赋税,入国库供各部取用,这些难道已经都用光了不成?”   薛容与不出声,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向着远处微一示意。黄筠也走到窗前,但见北面不远处彩灯点点,结成一张璀璨灯网,照得那一角天幕有如白日,正是皇宫宫城。   既然看到这个,倒也不必明说了,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会意,关上窗户一齐回去了。   这一年来刘崇广纳民女,充实后宫,大兴土木,营建宫殿,大肆赏赐护卫他一路来此的南渡功臣和迎驾有功的大小官员和乡绅,桩桩件件,无不靡费巨亿。   刘钦即位之时,国库里不说空空荡荡,也只有三两个子咣当,他却许下补全北军军饷的大愿,薛容与在各部跑了几天、算来算去,最后也只能请他打开内帑。既然要用内帑,便有这许多的麻烦。   黄筠忽然问:“你们要发俸了吧?”   薛容与一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问两遍,却也还是点点头应道:“还有几天的事了。”   “发俸发的是一部分粮食、一部分布帛,和一部分银钱吧?”   薛容与暗暗奇怪,“朝廷是一向如此发俸的。家里都是夫人打理,如何明知故问?”   “那为什么不……”黄筠微微低头,看着地上某处,慎重地慢慢道:“将要发给百官的官俸,充调为北军军饷,将内帑中的银子、丝绸、宝物等折算官俸发给百官?”   薛容与原本正要躺下,让妻子一说,睡意登时飞走,马上道:“这样做不是左手倒右手,粮价仍是浮动么?只不过受影响最大的地方从江北变成了城里——”   他忽地恍然,惊愕地看向黄筠。黄筠此时也想得通了,朝他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薛容与张开嘴,慢慢闭上,喃喃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沉思着,好半天时间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忽地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黄筠这才道:“江北城郭隳废,百业待兴,是绝不能不多给粮草布帛的。不然给他们一堆寒不能衣、饥不能食的东西,他们换不出去,卖不上价,少不得还要掠粮于民间。更有甚者,还可能有人瞧准机会,囤货居奇,江北局面就更难收拾。”   薛容与不住点头,接口道:“是了,是了。由朝廷出面,把帑银换成粮食布帛,短时间内这么多银子抛出去,又要收那么多的粮,粮价定然控住不住,帑银白白损失太多,陛下也难接受。但如果是用俸粮直接替换,便省去了这一步,不需额外花两三成的银子,就能足额发放了。”   “相比江北士卒,京官承受力更强,尤其许多高官显贵,本就不指望这点官俸过活,见粮价贵了,先不去买入就是,买入的少了,粮食就自然会慢慢掉下价来。”   黄筠又道:“发官俸时,可以官位高的,粮食比例小一些,银钱多给一些,那些在京里本来就难以糊口的小官,可以多发些粮食布帛等实物。他们官俸本来就低,往往也更贫寒,粮食稍一涨价就难以过活,多发点粮食给他们,也能让他们少受些影响。”   薛容与连连称是。   照这样做,便是将原本由皇帝承担的帑银损失转嫁给了京官,尤其是官位越高的,受影响越大。这样下来,刘钦出大头,百官也各自出了点血,换得北军军饷,也算是劫富济贫,共渡难关了。   他当即赤脚下地,走到桌前,飞快研好了墨,提笔写下奏疏。写到一半,忽然想起按这个法子,粮食也仍然不够,因为京官俸禄当中,粮食只占其中一半,原样发给北军,仍显得太少了,还是需要设法筹粮才行。   他顿住笔,凝神沉思片刻,无意中偏头,瞧见黄筠正含笑看他,心中一动,忽地想出法子,这次真正胸有成竹起来,再低头便笔走龙蛇。   因着兴奋,他一夜未睡,也不急于将奏疏送上,第二天一早写信往家乡,多使银子快马送去。 第204章   第二天早上没有日朝,刘钦和平时一个时间醒来,没急着坐起,睁眼眼望着帐顶,想该借着去后宫问安,正好探探母亲的口风。   他动了动,陆宁远的手臂照旧压在肚子上,好像刻意放轻了,不像看着那样沉重,转头过去,果然他已经醒了,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见他看过去,神情柔和着,朝他做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清晨的阳光忽然移入窗棂,刘钦偏一偏身,向陆宁远吻过去。陆宁远先是微微惊讶,然后两手搂住了他。   刘钦觉着睡了一长觉后两个人都会有口气,所以从不在晨起后还没漱口的时候同他亲吻。陆宁远不知道他从前和周章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是如此,也不敢相问,在刘钦看不见的地方,一天里面总要偷偷刷几次牙。   此刻这个反常的吻让他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但他很快就将困惑压下。那样多次过后,他的回应已经比最开始时熟练多了,不再会不小心把刘钦的两片嘴唇咬瘪,或是拿牙齿磕破他的舌头,只除了偶尔控制不住地把放在刘钦背后的手收得太紧,其他时候总能将一吻进行到刘钦兴尽退开的时候。   这次也是一样。刘钦渐渐情动,一仰头同他分开,伸手摸向他额头,把那上面一绺头发拨开。   发梢处果然已经湿了,他半撑在陆宁远身上,低着头看他。   陆宁远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隐约梗着脖子,头从枕头上微微抬起,以至于挤出了一点双下巴。   刘钦想笑,刚露出一点笑意,就见陆宁远悄悄放松了身体,枕回后面,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发觉刚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其实带一点小心翼翼的窥探,好像在觑着他这次是不是神情有异。   刘钦忽然又觉出一点愧疚。   那天他想起往事,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陆宁远按在胳膊上的手狠狠拂开了,脸上大概现出了悚然之色——他觉着应当只有一瞬间。   陆宁远猛然回神,从一点点迷乱、一点点恍惚中轰然砸在地上,愣着不动了片刻功夫,然后就好像要从床上找个缝隙将自己埋入里面。   他当然没有找到,只挣扎着翻身坐起,弯着腰,迅速把两只鞋子穿上了。   等穿上之后,他才低声道:“对不起。”   刘钦这时惊魂甫定,心中失悔,不知该说什么,尴尬着没有应声。   现在,他想自己是该哄一哄陆宁远的,为什么从前总是他先一个低头,温声软语伏低做小,现在他却一连几天都对那次无意间的挣开避而不谈?   因为陆宁远不会冷冷地甩开他手么?因为自己知道哪怕什么也不做,陆宁远也不会离开么?因为知道并不是他一松手,两人就会从此再没有关系了么?   从前周章那样冷言冷语对他,在他心里,便是这样想的、这样有恃无恐么?   刘钦摸摸陆宁远的脸,手指向下,按在侧颈最下面,靠近锁骨的地方,指肚在上面转过两圈,问:“这里有一颗痣,很小,你自己知道么?”   陆宁远一呆,用不会吹飞他的力气低声道:“不……不知道。”   “哦。”刘钦手掌向下,从衣领间穿入,沿着两道胸肌中间的缝隙摸到他肚子上。   陆宁远的对襟打开了——大概原本就没好好系紧——露出里面半赤着的上身,肚皮那里原本是软软的一块,被刘钦碰到,一瞬间绷出硬硬的棱来。   刘钦又问:“那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身上肌肉长得很结实漂亮?”   陆宁远快要失声了,下意识答:“没有……”紧跟着又道:“不……营里……营里有人说过。”   “哦……”刘钦又道。放过了他被绷得铁板一样的身体,又摸摸他脸,“那他们说没说过……”   他含着笑、低着头看过去,大开了心门,把心里的爱意一股脑地向陆宁远劈头倾去,“你很英俊,有时候还很可爱?”   陆宁远呆愣了,有一瞬间脸上全无表情,意识也不知道在哪。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他又像被什么猛地一砸——或许就是他那道离家出走了的游魂忽然撞回身体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墩了一墩,将他击在床褥上,又弹起来,他就势抱住刘钦,一翻身将他扑在身下。   他还记得刘钦的“你不可以”,怕他误解,嘴唇哆嗦一阵,低声解释道:“我只是……只是想亲亲你。”   他声音哑了,在喉咙里沙沙地响着,这次没问可以不可以,低头匆忙看了刘钦一眼,忽地抬手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刘钦一愣,想要拿开他手,陆宁远却覆得更紧了。   刘钦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心中泛起无限怜意,刚才那一点愧疚也被放得格外的大,握住陆宁远的手,又一次想要拿开。   陆宁远却不知为何,极少见地违逆了他,那只遮着他的手仍紧紧扣在他眼前,刘钦看不见他,看不见他那双眼睛,只能从指缝间瞧见两线照在帷帐上的晨光。   忽然,一个炽热的吻落下来,带着陆宁远浑身的颤抖,混杂着什么浓重的东西,滚烫地落在他脖子上。紧跟着,肩头、锁骨、胸口、肋骨、腰侧,一簇一簇落下团团湿润的火,刘钦忽然也抖了一下,手指收紧,用力按住了覆在他眼前的手。   像这样眼前黑着,身上却被人不住亲吻的感觉于他而言太陌生了,他必须清楚知道现在正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与他自己相关的。但他握住陆宁远挡在眼前的手,犹豫了一下,这次没再挣扎,再然后那团火落在了更下面,他稍稍弓起腰,发出一声轻吟。   湿润、柔软、灼热……刘钦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更多,眼前忽然一亮,陆宁远松开遮在他眼前的手,拉住他放在身侧、忽然绷紧的手,指头一收,紧紧笼在了里面。   这天问安刘钦迟到了小半个时辰,行礼起身之后,母亲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萦在身上。   刘钦知道陆宁远不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什么让别人看见的痕迹,来之前整理仪容时也照过镜子,因此并不慌乱,只泰然坐下,同母亲说过几句闲话,将话题慢慢转到文宁身上。   “刺客到现在也没有抓到,只知道应当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但那晚之后就没有行踪了。”刘钦淡淡地道。   他其实根本没有命人认真追查,母亲李氏也知道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对他这默契颇为满意,温言劝慰道:“国家的事,千头万绪,大大小小都担在你的肩上,要是事事关心,人可怎么得了?那个始皇帝,人不就说他是一车一车书简,活活读死的么?”   她出身名门,自幼识字,但不喜读书,闲暇时候更爱看些戏文,说完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对的,不由抿嘴一笑。刘钦听来,也不禁莞尔,应道:“是。”   母亲是在暗示他,文宁的事别再查了,刘钦闻弦歌而知雅意,又道:“只是文宁是死在寿阳侯府中的,倒是不好向朝野交代。”   李氏微微睁大眼睛,“有这等事?”愣了一阵,随后冷哼一声,脸现愠色,“早就有人和我说过几次,说寿阳侯动歪心思,惹得文宁和驸马不睦,我本来未当回事,只当是下面人乱嚼舌根,不想竟是真的……这是将我大雍礼法置于何地!闹将出去,丢的可是你和你父皇的脸。”   她的惊讶、愠怒,无一不是自然而然,好像她从前当真从未相信过文宁和寿阳侯两人之事,现在初一听说,便觉难以接受。若非刘钦心中有数,见了她如此反应,绝想不到此事还有第二种可能。   他隐约摸清了母亲的心意,沉吟片刻,却是问:“那依母后看来,应当如何处置?”   李氏扶着腕上的首饰,低头沉默片刻,在她沉默的时间里,嘴角始终勾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既显得雍容华贵,又好像有点漫不经心。   过了一阵,她才抬眼看向刘钦,然后轻描淡写地答道:“人死在寿阳侯家里,他是不能不担干系的。那么一个大活人刺客,能随便进入寿阳侯府,又随便逃出去,王府那么多家丁、侍卫竟然没一个人能拦他,岂不可疑?我看这事很有些蹊跷,干系定然就在他身上。”   刘钦点头,“儿子知道了。”   母亲的意思是,杀了寿阳侯灭口,就此了结此事。他原本以为,文宁被杀,那寿阳侯只是被其所牵累,听母亲这样一说,恐怕里面还有文章,甚至有可能是什么人授意他,合谋杀死文宁的。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做完,他这个知情人自然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必要。   他不确定自己的这个猜测是不是真的,但也没有深究,话锋一转,说起准备裁撤宫女和缩减宫中用度的事。现在刘崇已经被他架空,他又没有立后,后宫中的事多是他母亲担待,因此需要同她打声招呼。   李氏听后,暗吃了一惊,随后神态又恢复如常,“这等国家大事,皇儿自己做主就是,你是有主意的人,娘说不许做,你就束手束脚不成?”   刘钦微微一笑,“父皇的嫔妃太多了些,儿臣想着,也趁着这个机会裁撤一些,看是送她们出宫还是落发出家。”   他本来打算如果母亲反对,就把这个打算说出来,但她竟然这样轻易就答应,说出此事便是讨她欢心了。   他还记得从小到大每次见到母亲,母亲永远都盛装打扮,担心不能讨刘崇欢心、担心色衰爱弛、担心哪句话说得不对、哪一个角度不够美艳动人。听说刘崇宠幸了别人,就暗暗恨得牙痒,总要时不时派人悄悄探听,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来报,生怕圣宠旁落,后宫当中变一个天。   李氏或许以为他没注意过,但刘钦从小看在眼里,没有刻意多想过什么,可是第一次爱人,就生出只能爱一个的念头,从前做太子时,不肯娶太子妃,现在做了皇帝,也至今没有充实后宫,很难说没有小时候记忆的缘故。   他以为母亲听说之后会面露喜色,谁知她神情竟只淡淡的,“嗯……有些愿意走的,送她们出去倒无不可,最好能送回自己家里,出家倒是不必。没处可去、不愿意走的,留在宫里养着便是,毕竟是太上皇的宫眷,不是寻常宫人,况且多几个人,也花费不了太多。”   她这回应颇出刘钦意料之外,虽然没开口发问,却难免露出了点疑惑之色。到底是亲生的儿子,李氏一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可是对现在的她而言,是不是这样做已经无关紧要了。   的确,从前她不止一次想过,甚至暗发过誓,要是一朝得势,非把后宫中的这些莺莺燕燕都赶走不可,让皇帝眼里只有她一人,后宫佳丽绝不可有三千人,但三千宠爱必须在她一身。   自从入宫以来,她一直努力着,没有过半分松懈。她做了贵妃,上头还有个皇后;她做了皇后,可事事仍都得依着皇帝,还要应对不知何处射来的明枪暗箭,保护自己、也保护刘钦;现在她做了太后,是皇帝的亲娘,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她撼动了,她从前想过无数次的事又一次被摆到面前,这次她只要轻轻点一点头,就能把它实现。   可是为什么还要如此呢?   现在她的荣辱命运,已不在任何人手里,不会再有人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她打入冷宫,失掉已经拥有的一切,甚至失掉性命。刘崇不再是皇帝了,从九重天外落在地上,她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无关,在所有的戒惧、讨好、尊崇褪去的一刹那,他就像是风干的泥像,所有粉饰都扑簌簌地脱落干净。   二十多年了,她第一次发现,或许从前刘崇称得上英俊,但他现在已经真的老了,头发稀疏,肚子发胀,两只眼袋像是挂了两个球,旁边有一块一块的斑点,睡觉时呼噜打得那样高、那样响,惹人烦不胜烦,张嘴亲她时,嘴里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老人味儿。   她从前如何能忍受的?   再想起之前让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愿望,她只觉着恍如隔世,甚至难以想象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   如今她不常去找刘崇了,刚刚被解除了幽禁的刘崇却反而天天来看她,就是赶也赶他不走,曾经那高高在上的宠爱翻然一变而化作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有时候想让她帮忙在刘钦面前递一句话时,刘崇脸上的神情简直像她的小媳妇了!   这副神情,她在从前被她暗暗嫉恨过、也嫉恨过她的女人脸上见过,在与她同仇敌忾、短暂结盟过的盟友脸上见过,虽然不曾见过自己的,但想来也是一样。没想到今日再见,竟然是在刘崇脸上。她先是吃惊,随后觉着好笑,再然后忽地恍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   原来天底下的什么都会变,权位调转之后,连男女也可变了。   她找到了真正永恒的东西,本能想把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但刘钦,他的亲生儿子,又是那样一个雄姿杰出的年轻人,不需她教导,就早早明白了同样的道理,想把这稳固从他手中夺来,殊非易事,更恐怕得不偿失,她便马上明智地决心走上另一条路。   “金银珠玉、嫔妃仆从,都是无关紧要的,有和没有,多还是少,有什么分别?只要皇儿觉着是对国家好的,那放手做就是。”李氏淡笑道,用言语将两人拉到一处,“不论到什么时候,娘和你都是在一块的。” 第205章   寿阳侯因涉嫌谋害公主,犯大不敬罪,被灭了满门,虽然大小也有几十余口,但因为刘缵、陈执中、岑士瑜等人“珠玉在前”,在朝中倒也没激起什么水花。   现在朝中几件大事已经让各部官员焦头烂额,没人去管这件闲事。   第一是周维岳的清丈有了结果。事先派去江阴的人,崔允文掌监察之权、桓龙统兵,又有一千甲士坐镇,这一千甲士背后,还站着一个已经半步入相的薛容与,薛容与背后又是刘钦——别说岑士瑜已倒,就是他仍活着,如此形势之下,怕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周维岳腰杆硬了,剩下的便是吏事。他带领属官跑遍各乡县,一分一厘地丈量田亩、确认归属,雷霆手段之下,追缴出的之前被各世家大族隐匿、抢占的土地实多,这一年秋决,仅江阴一地要杀的人就比得上去年雍国各省之和,而带来的结果就是,这一年秋收,仅江阴一带收上来的赋税竟也比往年多出四成。   薛容与上疏请求在东南数省、数州府同样重新丈田,并递上了一份名单。   最早周维岳的奏章送上,朝廷大加褒奖、传谕各省时,各省各地官员就都已嗅见气味,明白这是朝廷新立的竿子,迟早扫到自己,因此时刻关注着朝廷动向。薛容与的这一份名单当中,几乎每一个字背后都有一番角力博弈,一个地名往往牵扯几十个地方官员和几个甚至十几个中朝大官,说是龙争虎斗也不为过。   过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他才顶着压力送上奏疏,请求最先在那些地方推行新政。刘钦一地未改,照准施行,终于将此事定了下来。   第二件事仍和周维岳有关。他着手清丈之余,也没放松对岑氏一族的审问,顺藤摸瓜,从江阴一县牵扯到常州府,又从常州府牵扯到江浙两地,最后又从江浙牵扯到整个东南。   崔孝先虽然一向善于体察刘钦的意思,加以逢迎,但一来再查下去就和自己也有关了,二来担忧这样下去国无宁日,整个朝廷都人人自危,不得已只能咬着牙以宰相身份向刘钦谏言。   他生性谨慎,谏言也是私下谏言,因此刘钦驳斥他也是私下驳斥,算是给他留了面子。崔孝先出宫后发了阵愣,随后悠悠叹了口气,暗暗后悔不该蹚这趟浑水。飓风起于青萍之末,要是此事成为他失去圣心的开端,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幸好马上他就有可慰藉处了——   随着江阴岑氏牵扯出的人越来越多,刘钦明白,处理方明俊案的时机到了。曾经他答应周维岳,此案涉及的人,有一个处理一个,现在是时候践行前诺了。   “古人言:‘俗侈起于京师,吏贪始于上官。’”这天朝会,议完别的事,刘钦从薛容与的上奏中摘出了一句,暗想这古人其实倒也不古,不过就是明朝的张文忠公说的。   一面腹诽,一面继续从容言道:“薛尚书说,惩贪禁侈,整顿吏治,当从京城开始,从中朝开始,此言有理。”   自从岑士瑜倒台,原本的吏部尚书李章甫也明白自己于新帝而言是老迈无用的了,在他后面,侍郎薛容与正磨刀霍霍,在他前面,陈执中、岑士瑜就是给他的榜样。好几次,刘钦绕过他,直接同薛容与定下用人之策,有什么诏令,也是薛容与最先知道。   李章甫如何能不明白,自己已成了一块惹人厌的绊脚石?在刘钦一脚踢开他之前,就自请乞骸骨归乡了。刘钦挽留几次,在李章甫再三相请之下,终于答应。从此,薛容与就顺理成章地升任吏部尚书。   “‘戚里仿大内,大家仿戚里,众庶仿大家,习以成风,传式海内。故京师不禁而欲禁四方,未有能行者也。’张文忠公毕竟是臣子,有些话他不敢说,朕替他在后面再补上一句:大内不禁而欲禁京师,也只能是一厢情愿。既然决心要有所更张,那自然从朕开始。”   薛容与在朝班当中,恭敬地低垂着头,心中颇觉欣慰。   先前刘钦答应发帑银充军饷,问计于他,想要找出个购粮时能不让帑银缩水的法子,他在妻子提醒下,总算想到了用京官官俸“李代桃僵”的法子,但还有缺口要补。他便没有急着上奏,而是先往家里写了封信。   他家世代经商,人脉宽广,无论扬、益都结识一些盐商,这些人无论是累世富贵,还是骤然起家,共同点便是一个“富”字,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街巷当中有句俗语,说这些盐商“放个屁都能打出金屑子”,此时不让他们出一口血,更待何时?   不足的缺口,朝廷补不上,对这些人而言,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值此国难之际,谁要是挺身而出,朝廷日后定不会亏待于他,大可以将其扶为官商、总商,即便有人吝惜钱财,但聪明人总是不缺的,想来他只要稍一透露口风,便会有人站出来担当此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没有,朝廷掌管盐引发放,不发盐引,来年这些盐商行盐就算走私,朝廷想要收缴他们的盐,他们也没有话说——只是此举毕竟涸泽而渔,太失人心,不到万不得已,是决不能用的。   幸而相识的盐商当中,果然有人看出摆在眼前的这个既富且贵的机会,向薛容与递话,愿以低价售粮于朝廷,前提是朝廷赐个官身,往后行盐各路隘口需得直接放行,不能再从中抽成。薛容与暗松口气,也让人递话回去,那商人命管家快船赶来,终于将此事敲定。   商人在东南筹集粮食,然后卖给朝廷,因为比市价还要再低两分,算上一路上的车船费用,其实赔本不少,却与朝廷搭上了线,长远来看不算亏本。至于后来他将内帑中的珠宝转卖出去,说是宫中妃嫔娘娘用过的,惹得许多贵妇争相购买,一过手赚了多少,薛容与便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内帑折粮的麻烦解决了,他的下一句谏言便可以出口了。   如今刘钦在朝堂上所说之事,就出自他的上奏,薛容与虽然面上不显,胸膛里一颗心却是砰砰多跳了两下。   那边,刘钦继续道:“又有言道:‘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朕虽然不比古之圣君,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总还是知道的。”   “如今内忧外患,夷狄交侵,国无宁日,民不堪命,薛尚书所言‘惩贪禁侈’,正当其时,就从朕、从宫中开始罢。”   “宫中用度一向颇为铺张,如今国难之际,正宜一切从简。去年宫中广选秀女、大扩宫眷,扰民甚深,开销也大,朕意,遣新纳宫人各自归家,无家可归者,赏赐此一战有功将士。各宫只留数人、十数人听用,宫中各局各司一应宫宦,皆考核后留用,沙汰者发给银子遣出宫去。”   刘钦神色平平,像是在说一件很小的事,“之前所营造的宫殿,工程一律暂停,剩余房梁、巨木留待后用,各衙门如必要修缮,审覆后可从中支取。先前派遣出去、现在各省各县的督造内臣,即日召回,不许再对巨木等物加以征缴。”   “御膳六十四例,裁剪为十六例,今年起各地方官不许再进时鲜。每年进贡宝珠玛瑙之例废除,免劳民力。给朕新制的龙袍冠冕,朕问过价格,水分极大,实际造价与记在宫里账上的足足差出十倍!朕已处置了几个督造太监和织造局的人,龙袍往后不必每年重制,就是要制衣,银子也有定数,四季常服也要缩减套数。”   “还有一点——”刘钦严肃道:“朕今日立个规矩。往后宫里不得以任何名目向各部要钱。如果是后宫、宫人伸手,便来找朕,如果是朕开口,诸位大可以拿朕今日所说上书劝谏。诸臣进宫,如有宫人依照旧例索取通行费用,一经发现,交钱者贬官,宫人处死。”   后来他又说了许多,整顿之意甚坚,却当真如他之前所言,是冲他自己和宫里去的,对百官倒没有多少约束。众人听来,却觉匪夷所思,当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如薛容与等人,自是高呼圣明,却也有有忠君之情甚笃的,见天子竟要过这样的苦日子,大哭自己为官失职,有辜君父,苦谏刘钦收回成命、或是自请求去。还有坚称祖宗礼制绝不可废、朝廷脸面绝不可丢,因此同意裁撤宫人、暂停修建,却坚决反对裁撤膳食、缩减衣物的。朝堂之上,一时又吵成一团。   崔孝先人精一般,先前因为周维岳的事已经得罪了刘钦一次,从此对天子的心思,就揣摩得愈发努力,自然看出刘钦是动真格的,绝不会被劝动,犹豫一番,在鼎力支持与痛哭天子支绌如此、自己这做臣子的实无颜立于天地间当中选择了后者,一时哽咽难言,泪洒当场。   他身为宰相,一掉眼泪,马上便引起一片哭嚎。刘钦听着底下哭丧一般,不快道:“这是做什么?朕既然已是天子,难道还需珠玉、珍馐、动辄上万两银子的袍服以显尊崇么?国初时我大雍定南宁北,无往不利,士民欣悦,上下一心,现在又是什么局势?说什么祖宗之法,祖宗之法还能用到现在么!”   他说得严峻,崔孝先本来就不是真哭,见状忙收了泪,只是感叹天子不易,提出要向国库捐款。此话一出,非但别人措手不及,就是刘钦也有几分意外。   崔孝先道:“臣家中虽谈不上富有——”许多人心里暗道: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但陛下如此节俭自苦,臣不敢不毁家纾难,以共克时艰……”   刘钦事先从没想过让百官捐款的事,经他一提,不由心中一动,按捺下来听着他后面的话,单看神色却是变也未变。其余百官绝想不到崔孝先为了讨好刘钦,竟然做到这般程度,他自己往前迈一大步,不就相当于其他人都退了一步么?当下若是不紧紧跟上,不知往后如何自处。   听到后来,刘钦算是明白了,为何上一世崔孝先能得刘缵如此重用,让陆宁远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连性命都不保,他是当真可人!想到这里,不由向陆宁远投去一瞥。   陆宁远直身肃立着,对崔孝先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察觉到他的视线,马上回看过来,在朝班当中不能失仪,实不知该如何向他示意,最后朝他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刘钦微微一笑。崔孝先以为是因为自己,更加确信自己做对了,一咬牙,说要拿出父子三人积攒下来的官俸五十万两,以充军费。其余为求上进的人,只得照着这个价码,根据自己的官职、俸禄和进取心打折奉上。   刘钦刚刚掏空了内帑,对这些银子当真心动。但他心里还揣着另一件事,为此只能对送到眼前来的这些钱视而不见了。之所以一直不表态,只是让百官们以为自己会就坡下驴,狠狠敲他们一笔竹杠,让他们心不能安,等知道自己不要他们捐款之后,再狠狠松一口气,然后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反应也就小了。   “诸公有这份心,何愁我大雍不能中兴?银子暂且寄下,我大雍总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刘钦说了一句漂亮话,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然后慢慢开口道:“还有最后一事。”   他打个手势,内侍便抱来一只箱子,刘钦从最上面取来一本。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众臣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多年前方明俊一案牵扯的人都在这里,虽是陈年旧案,但事情总有个是非曲直,朕既然看到,就不能置之不理。”他把手中的那本文书拿起来,在身前扬了一扬,“其中有上下贿赂者、卖官鬻爵者、颠倒黑白者、更甚至有草菅人命者,付三司会审,查明罪状之后,有一个算一个,皆鞫谳定罪,绝无姑息!” 第206章   借着方明俊的旧案,大雍乾亨元年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正式拉开了帷幕。   不论这场持续十年之久的改革于后来的雍国而言有何影响,于当时的时人看来,也无非就是新皇登基,凭着一腔热血和锐气,急于有所展布,行事未免失之操切,竟然方方面面都要有所改变,在被卷入其中之前冷眼旁观,总是疑虑多过认同的。   从与夏人的战事稍息之后,在全国范围内的官员考课就提上了日程,吏部颁发了新的考课之法,对各级官员进行考核,以定升贬黜陟;土地清丈在多省展开;清点东南各省从立国以来历年加税,取消一些由临时加派而不知不觉变为固定赋税的杂税,将剩余税负合为一项一体征收;清点各省流民数量,用从富户手中没收的侵占夺来的田地和无主的荒地加以安置;据说对江北各军也要有所革变,只是一应举措暂时还未推出,眼下还只有传闻而已。   反倒有一件事已经近在眼前——那便是天子登基之后,要进行的第一次冬狩。   前一阵子,刘钦遣散了男女宫人三千余人,其中还有些是太上皇的嫔妃。一些太上皇曾用着得力的大珰,要么坐事问罪,要么也被逐出宫去,去守陵都算好的,还有人被罚去做苦力。大珰们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哪吃过这般苦,还没到地方,半路上就病死了几个。   宫中一应用度也肉眼可见地缩减了,无论新皇在前朝如何折腾大臣,这份决心总还是人所共见——对自己下手都这般狠,杀几个贪污过剧的朝臣杀鸡儆猴,不过是去其太甚,群臣哪里还好再说什么,只有战兢惕厉而已。   这个节骨眼上,刘钦冬狩,其实花费不小,但临御兹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也为整军示武于天下,当此胡氛正亟之时,似乎也是不得不为之事。因此提出之后,没经太多议论,冬狩之事就敲定下来。   毕竟是刘钦即位以来第一次冬狩,规模极大,为了这个,秦良弼、熊文寿等人都不曾回到驻地。暂且扣下他们,朝中聪明如徐熙等人便明白了天子心意——往后还是要打,现在只是预做准备,以正人心而已。   这会儿刘钦双眼已经完全复原,再没有任何不适,虽然知道未必是林九思之功,却也难免担心他到底把那味所谓十分珍贵难得的药材给自己用了。   直到现在,对林九思的说辞他也暗暗怀着几分狐疑,但这等事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便悄悄注意着陆宁远的手臂。   不知是不是林九思的手段当真有效,陆宁远那条右臂竟好像当真见好,复健多日,临到定下的冬狩日期前几天,刘钦居然见到他试着开了开弓。   陆宁远自觉手上恢复了几分力气,虽然用的只是最轻的小弓,在初冬的节气出了一身热汗,才终于把这张弓勉强张开,还不算张得很圆,但已为多日所不见。刘钦不由瞧得一愣,陆宁远自己也不禁呆了一呆,心中一喜,跟着却又是一忧。   他松开弦,转过头去看看刘钦,也同样疑心林九思把药用在了自己身上,但刘钦现在眼睛已经复原,也难确定,更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复发。   当日刘钦支开他,同林九思私下里说了什么话,他自然无从得知,却多少能猜到。等同刘钦离开之后,他后来又偷偷找过林九思,不管刘钦对他说了什么,请求他把那味药材用在刘钦身上。   林九思神情古怪,沉默半晌,但到底还是答应了他。陆宁远担心这是缓兵之计,再三向他确认,惹得林九思烦躁起来,身子一转就送客了。   后来陆宁远手臂日渐恢复,他心里不禁嘀咕起来,恢复得越快,就越担心遭了林九思骗,幸好刘钦的眼睛似乎也一日好过一日,他也就安下心来一面练军一面养病。   刘钦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弓试了试,又递还给他,笑道:“恢复倒快!这‘神医’倒也不是糊弄人的,有几分真本事。这次狩猎,你也不必空着手去了。”   他一靠近,陆宁远就有些无措,想要和他贴在一块,看到附近站的许多宫人,还是忍住了。又拉了拉弓,手臂因为刚才的使用疼得厉害,这次就没拉动,他也不气馁,单手提着弓对刘钦道:“嗯,等到冬狩那天,就能完全张开了。”   “林九思说你还有几副药要换?”   “他说内调已经差不多了,后面我自己复健就可以了。”   “能保证和从前一样么?”   陆宁远一顿,随后肯定道:“能。”   他这手臂,在江南江北找了许多大夫都没有治好,只有在林九思这里才有了起色。为着这个,刘钦对此人当真有几分信服了,听陆宁远这样说,心里也涌起了些希望。   他心情正好,在陆宁远身上随意地上下看看,忽然想起什么,微觉不快,但什么也没说,照常闲聊几句,那边就有人来报,说林九思正准备出城。   刘钦对人疑心不轻,吃了林九思来路不明的药,自然要防备着他在药里做什么手脚,让他或者陆宁远越吃越严重,因此始终让人暗中监视着林九思,看他每天接触什么人、有没有什么异动。   林九思似乎有些知交,但来往得少,这些天里,他同人聚会不多,倒是受人相请,给人看了许多疑难杂症,行事没什么可疑处,加上刘钦自觉痊愈,看陆宁远也有好转,因此听说林九思要走,倒也没有起疑,更不打算拦阻,对陆宁远道:“你去送他一程吧,诊金就不必带了,问问他有没有什么不好找的药材,我来替他筹措。”   林九思一向云游不定,在京里住了好一阵子,本来就大违本心,每隔几日一次的问诊中见陆宁远已经恢复几分,不需要经常调整药方,就收拾了行囊打算离开。   在他心中,京城里的医官比别处更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反而是一些偏僻地方,百姓生了什么严重疾病,当地大夫往往无从措手;一些年轻的医者遇到问题,往往也只能翻阅些并不靠谱的医书杂本,要是能得人指点,定然能造福一方,他去那些地方,作用远比困在这一座京城更大。   他收拾好药箱,租了一辆驴车出城,正低头看书,却察觉车忽然停了,抬头正要问车夫,就见陆宁远立马在一旁,见他瞧过来,下马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礼。   “听闻先生要走,特来送行。得赖先生救治,陆某手臂近日已大好了,朋友的视力也已经恢复,请先生再受我一礼。”说着躬身又是一拜。   林九思没问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要走的,心里已有猜测,不免觉着不快,但转念一想,陆宁远没找偶遇的托词,反而直言相告,倒也有几分赤诚之意,这才缓和了几分脸色,应付道:“治病救人,本也是我分内之事,不必多礼。将军以后也要珍重自身,莫要再伤成这样了。”   “谨遵教诲。”陆宁远低一低头,“附近有家茶肆,我请先生喝完茶再走吧。”   林九思对他没有恶感,也就点点头应允了。   陆宁远不善言辞,但因为对他感激,说的话就也比平时多些,没急着抛出刘钦许诺的报酬,在闲聊中问起林九思不愿给世家大族、高门显贵看诊的原因。   林九思之前对刘钦的身份就有所猜测,近来在京城滞留,又听了许多传闻,也就愈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听陆宁远问起,知道自己的话迟早传进刘钦耳朵,便也不瞒他,决心索性直言相告。   “家父讳煦,曾在太医院就职,不知将军可曾听说过?”   陆宁远一怔。在他印象当中,许多年前太医院中确实有个叫做林煦的大夫。之所以时隔多年他还有印象,便是因为在他小时候,这人曾奉刘崇之命为他瞧过腿,和其他大夫一样,也是摇摇头说没有法子,只是说过这话之后,看向他的眼神有几分愧疚,就是这一点愧疚让陆宁远记忆犹新。   “嗯,我记得他应该是做到了太医院的院使。”   林九思这时已经听说过他的经历,知道他从小在京城里长大,对他知道自己父亲并不奇怪,点一点头,淡淡道:“嗯,家父的院使只做了三年便病故了。”   陆宁远沉默不语,不知林九思为什么和自己说起这个,想他应当不是想从自己口中听一句“节哀”,便没有说话。   果然,林九思又继续道:“家父本是医者,善于调养,你道他如何正值壮年便忽然亡故?”他抬手按向胡须,却不抚下,只捏住不动,垂头沉思一阵,看着陆宁远道:“那一年,太上皇的一个宠妃重病,太上皇命家父诊治。几天之后,病人本来已经见好,病情却忽然恶化,家父救治不及,那人便即身殒。”   “家父疑心有什么别的缘故,但太上皇盛怒之下,不由他解释,也不由他再仔细调查,竟然要杀他泄愤!后来因为左右求情,才改为下狱,虽然因为别人搭救,后来没过不久家父就被放了出来,但太医院的职位自然保不住了,他被废为庶人、流放乡里,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那时林九思还不到十岁,每日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了几分医术。他童年当中印象最深的,不是像寻常孩子一样嬉笑打闹,也不是书香人家的经史典籍,而是每一个或寒冷、或凉爽、或炎热的夜晚,父子俩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床上,一盏油灯将父亲瘦削的身体并着他的山羊胡子一起投在墙上。   父亲凝神读着医书,有时抚须沉思不语,有时却忽地豁然开朗,捻起银针便往自己身上扎,还有时兴之所至,将他唤去教导一番。小小的林九思那时还不懂何为“如痴如醉”,却也不由为父亲的认真所吸引,识字之后,读的最多的便是医书。   是父亲牵着他的手,将他一步一步引入杏林的,而当林九思收拾行囊,和父亲一起回乡之后,亲眼见着原本对父亲多崇敬、讨好的乡人,因为父亲被逐出太医院,都不再相信他的医术,绝少登门;亲耳听见他们背地里对父亲的议论;眼看着一向自负医术、心高气傲的父亲,因为咽不下那一口气而得了急症,自己也治不好自己,很快便病死家中之后,他心里便有什么塌了,又有什么立了起来。   他要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厉害的大夫,却不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这些年他云游得越多,这念头也就越是强烈。   这样一段往事,哪怕别人问起,他也很少透露一二,这么多年来,知情人也只有周维岳等几个至交好友,旁人都只道他自负技艺,有着挑拣病人的怪癖,他也从来不屑于解释。今日对陆宁远说起,便是希望借他之口,将此事传入刘钦耳中,倒不是想让他为此愧疚,只希望多少能提醒于他,他处在如此高位,只是起心动念、拨弄两下手指头,于旁人而言,便足可以翻天覆地了,望他行事能不像太上皇一般荒唐。   他讲完之后,见陆宁远微微发愣,似有伤痛之色,忽地想起当年陆元谅之死,居然和自己父亲有几分相似,担心触及陆宁远心中隐痛,不由沉吟,“将军……”   陆宁远却乍然回神,“原来是这个缘故,请恕陆某贸然发问,得罪。”再看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林九思看着他,心中暗道:伴君如伴虎,但愿比起你父亲、我父亲,你能有个好下场。   他没有对陆宁远讲,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只能给一个人用的珍贵药引,那天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因为他猜出刘钦身份,料自己这么说之后,他定然急哄哄命自己把药用在他身上,那时陆宁远便会瞧见,他那一片拳拳忠心换来的是什么,跌个跟头,往后也好长个心眼,别落得前人一般下场。   可刘钦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预料,若不是刘钦后来对他说的那番话颇有人君之器,他真怀疑是自己眼拙猜错了他的身份。   或许新帝与太上皇是不同的,林九思再次上路时,在驴车上面一边颠动一边寻思,但愿是真正不同的。   他最后看了陆宁远一眼,陆宁远坐在马上,没有离开,仍在原处为他送行。林九思又看了一阵,便收回视线,低头看起了书。车夫忽地一声吆喝,驴子跟着嘶鸣一声,太阳升得愈发高了,影子纷纷立了起来,初冬的风从北面吹来,还不太冷,车夫将鞭子一挥,建康城的城门已在眼前。 第207章   刘钦只着一身箭衣,因为只是初冬,天不甚寒,他也就不穿披褂,携着一众官员登上围场外新筑的看城。   国初时高皇帝北定中原、南平梁国,在时人劝谏之下,保留下南梁的宫城不曾隳坏,部分地方用做了理事衙门,还有些地方则废弃不用。   当日刘崇南渡至此,便以旧南梁宫城遗址为基本,重新修筑宫城,除去向外扩建之外,一些已经毁坏、倒塌的宫殿也逐一修缮。   他是一心要定居于此,对一应营建都十分上心,但毕竟年纪大了,不再虑及绥戎讲武之事,在位的这三年间,都不曾出猎过一次,对猎场的修建也就疏忽了。因此这次冬狩,从围场选定、到布围、再到筑起一座看城,都是刘钦命人做的。   但刘钦毕竟刚刚宣布过不久,说要停止宫里宫外的一应营建,为了围猎而筑的看城规模自然不大,只是一座数天便垒起的土城,上面更无什么馆舍宫室,但能登高俯瞰围场、兼有一个遮阳挡风的小屋而已。   刘钦临城下望,参与行猎的军队已排布整齐,远处隐隐可见在最外围把守的禁军。密林当中猛兽不知有多少,林外倒是已经聚集了许多头鹿,找不清方向,在惊慌奔走。   刘钦叫来朱孝,问:“都安排好了?”   他因要锻炼朱孝,放着军中许多成手不用,让他全权负责布围。朱孝年纪虽轻,却很晓事,今日一看,安排得也算井井有条。被他问及,朱孝即抱拳道:“陛下放心,已经都安排好了,只等陛下行猎开始!”   刘钦微微一笑。   在他小的时候,也随父皇去渭南围场打猎过几次,知道围场中的鹿多到像这样满地乱跑,不是说明这里物产富饶,猎物繁多,而是最开始布围布得极大,又驱赶着猎物一点点缩小包围圈,才能有这般效果。   朱孝想来是见此次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冬狩,想要弄得声势大点讨他欢心,抑或是这是他第一次办这样的差事,使力过大,竟然围了这么多猎物进来,别说用箭去射,就是撒开马蹄跑一跑马,搞不好都要撞死几头。   “你做得很好。”刘钦点点头,称赞一句,又转了话锋道:“让布围的兵士打开口子放些猎物出去,让它们繁衍生息,不然围得太多,来年就没得打了。”   朱孝闻言先是一喜,又是一呆,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一红应道:“是!是属下思虑不周。”   刘钦摆摆手安抚几句。朱孝让他顺毛一撸,迷迷糊糊起来,轻飘飘下城布置,命禁军在几处打开口子,驱赶一些猎物出去。   刘钦在城上见了,心想像这样人多猎物少,才能见着各人的真本事,等朱孝回报重新布围完毕,便宣布行猎正式开始。   按制度,总要天子第一个射中头猎物,通常是鹿,旁人才能弯弓搭箭,以避逐鹿之嫌。   刘钦小时候参与的几次围猎,也都是刘崇射第一箭。有时一箭得中,有时失手,便要射第二第三箭,但往往没人敢说什么,反而每射上一箭就有一箭的吉词。   刘钦抽出一支金翎箭,没急着搭在弦上,瞥见那边崔孝先已经两眼放光,几个礼部官员也跃跃欲试,颇感好笑,把箭搭好,朝着一只猎物张开了弓,见几人身体和弓弦一样绷得紧了,偏不放箭,又把劲力缓缓松开。   崔孝先的身体也跟着松了,但随即,见刘钦又一次张弓,马上又跟着绷紧。谁知刘钦又一次慢慢松开了手,手中那支箭怎么也不射出去。他心焦起来,身体也跟着动动,有心想询问刘钦怎么了,又怕万一揭短,平白惹天子不悦,便按捺着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就在他已经打好腹稿,准备称赞刘钦有好生之德,以一片仁心不忍杀伤野兽之时,旁边刘钦却因为见着围场中的众将视线都集中过来,再不出手便露怯了,才终于发出一箭。   他自负射技过人,即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是冬狩第一箭,心中也全不当一回事,这箭射出虽然用时很久,却其实几乎没有瞄准。但见那支鎏金箭镞的鹫翎羽箭破空飞去,去势之快,在半空当中划出的几乎不是弧线而是一道直线。   众人拿眼睛跟着,脖子齐齐一转,便见一头正在乱奔的雄鹿应声倒地,射出那箭不偏不倚,正插在鹿颈当中。那鹿梗着脖子挣扎几下,便不动了,因为鹿角支棱起来,死时头都未枕在地上。   第一箭就得了如此彩头,文武自然齐声欢呼捧场。刘钦将弓负在背上,握住缰绳,抬一抬头,眉目昂昂地道:“今日冬狩第一天,只比斩获,到今日晚饭之前,凡是猎获比朕多的一律有赏,猎得最多者朕有重赏!”   随同的文士只能瞧着乐呵,有些人事先就作好了诗,或是藏在袖子里、或是暗记在心里,只等时机成熟就翻出来。武官们则一心在新帝面前露一露脸,闻言便各自领命,一哄而散。   等人散开之后,不远处的徐熙不由在心里一笑。天子拿自己做尺定下赏格,足见对自己的射技颇为自信,猎场上能胜过他的,自然是人中龙凤。可他却忘了一点,在这围场之中,又有谁敢压他一头?恐怕到最后赏赐发不出去,只能临时变换说辞。   看来到晚上还有好戏看。徐熙这么想着,又向刘钦瞥去一眼。   刘钦虽然说要厉行节俭,还查了几个尚衣局、织造局的宫人大臣杀鸡儆猴,但天子身上装束,再普通又能普通到哪去?   即便这会儿他未着礼服,看着好像只穿了普普通通一身打猎用的箭衣,头顶上戴的却是一顶金冠,看箭衣肩上云纹似乎也金线织成,而且非一般绣娘所能为之。   徐熙东南首富出身,两岁多就和银钱打起交道,一眼便能估出价格,不知刘钦是否知道自己一身所费多少。史载有长于深宫的皇帝在内务府哄骗下以为一只鸡蛋要十两一个,眼前这位天子又如何呢?   徐熙心思转了个弯,很快收回。反对新政的人曾几次找过他,在他们看来,他徐氏一族正是要被革的人之一,他徐熙没有理由不反对这场改革。薛容与也几次话里话外试探过他,看他有没有阻拦之意。   但事实上,徐熙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现在形势不明,改革能走到哪步还看不出来,只有天子的支持是实打实的,现在贸然跳出来,便是和刘钦作对,实在不智。   于他而言,最好的便是按兵不动,如果将来改革草草收场,他徐氏一族照样屹立东南,和现在没有分别;万一真让薛容与折腾出一番事业,他徐氏势必要受打击,但有他留在朝中,也不怕不能东山再起。   况且只要他在朝廷,刘钦对他的倚重就会日甚一日。徐熙目光下移,落在刘钦腰间别着的一根长火铳上面,眼神闪了一闪。   当日叛军初平,夏人过江进犯荆鄂,刘钦在战和之间举棋不定,他曾给刘钦上过一封密奏,为他分析夏国人事。密奏中话虽然说得不很实,但其中反对开战之意,以刘钦之明,想来不会看不出来。   后来刘钦力排众议,仍是坚持同夏国开打,结果作战不力,许多曾经主和的大臣不但没有扬眉吐气之感,反而战战兢兢,担心天子恼羞成怒,拿自己出气。徐熙冷眼看着他们,心里却明白:自己的富贵从此来了!   果然,在朝堂上正式议功论罪之前,刘钦私下里召见过他一次,与他详谈这一战得失,之后不久便将他升做了兵部职方司郎中。   因他原本是衡阳王一系,刘钦即位之后,杀是没有杀他,却只将他安置于中书舍人的位置之上。这中书舍人考诸唐宋,倒还算位高权重,在本朝时却已经沦为了只负责书写已经写好的诰敕的从七品闲职。而如今的兵部职方司郎中虽然也不是什么鼎贵之任,却也是天子近臣,常蒙召见,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忽然,刘钦漫不经心似的,向他投来一眼。徐熙知道是自己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忙低一低头,恭谨避开了天子的视线。   他倒不觉着尴尬,看向别处,一面应付着同僚的搭话,一面在心里咂摸一阵,摸摸未蓄须的光洁的下巴,不由又露出一笑。   刘钦倒没在意他,在原地等了一阵,待人散开之后方才催鞭,却也不急着开弓,闲逛一会儿,随便打了三五只兔子、两头鹿,朱孝带一队人上前问:“是否要属下率人驱赶猎物来此?”   刘钦惊异地看着他:“做什么?”   朱孝一怔,不好意思地道:“属下看熊将军是这样做的。”   刘钦听得好奇,问明了熊文寿所在,只带几个人悄悄摸过去。   他们在外围,没让熊文寿发现,偷偷瞧了一阵,就见熊文寿带入围场的几个亲兵正催动快马往来驰奔,将几只猎物驱赶到一处。熊文寿坐在马上,倚弓而待,等猎物离得近了,一串连珠箭射出,虽然也有射空的,但连换两只箭囊,地上便多了不少猎获。   熊文寿放下弓,清点了猎物,对亲兵道:“先不打了。去探探陛下猎获了多少,比他少一两成就行。”   刘钦听得好笑,一扯缰绳悄声去了。   听熊文寿之意,似乎是要少打一些猎物等他,刘钦不知道倒也罢了,既然听到,哪里能让他那样游刃有余?当下起了争胜之心,打起精神往林中去。   之前在看城上,围场中许多鹿从密林当中窜出,可知林中定是藏有猛兽,刘钦便换了一张硬弓,紧了弓弦,点了几人随自己进到林子里。   他知道自己在林中容易辨不清方位,这次特意带了识路的好手,在水源旁边蹲守一阵,猛兽一时没有见到,鹿倒是杀了不少,外加两匹不大的狼。后来嫌这样太容易,又在林中跑起马来,碰到什么便射什么,却忽然从林中忽然窜出一匹野马,刘钦一眼便看出这马品相一般,便没起什么心思。   那马见了他,同样顿住四蹄瞧了一阵,警惕着并不靠近,转回身便又要钻回林中。刘钦让人前后簇拥着跑了半晌的马,一路上多少猎物应弦而倒,正杀起了性儿,对这匹凡马本来没要下手,可见它屁股朝着自己,手比心快,一箭射在马颈上面。   这马哀鸣一声,嘶声歪在地上,却也没立时便死,四蹄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起不来,只在地上挣动着,蹄子在泥地上刨出几个小坑,踢弄得草屑乱飞。   朱孝跳下马跑过去,在马身上看看,对刘钦道:“陛下,是匹揣崽子的母马!要不放了它吧?”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匹母马还在挣扎,时不时从地上扬起头来。这时都不用再给一刀,只要把它脖子上的箭拔出,便能将它毙命。刘钦低头去看,却正与它那一只湿润的大眼睛对上,心里杀机一顿,便应允下来。   朱孝放下短刀,抱起马头摸了一摸,又摸它肚子,抬起头,带着几分恳切之色地又看向刘钦。   刘钦就知道他是想救这匹母马和它肚子里的小马了,本来觉着多此一举,但转念一想,朱孝只是因他提拔之故才猝居高位,接替马清做了亲卫统领,后来又掌管宫禁,今年其实尚不及二十,少年心性也属正常,便道:“你去找随行的军医看看,军中牲畜常有受伤生病的,他们会治这个。”   朱孝正拿不定该如何出口,闻言面上登时一喜,忙道:“是!”   话音刚落,那马忽然嘶鸣几声,朱孝趴在地上查看半晌,磕磕巴巴对刘钦道:“陛下,它好像要生了……” 第208章   刘钦一愣:谁还会给马接生不成?   他见那母马已经受伤,又要分娩,必不能活,肚子里的小马也十分凶险,但看朱孝左看看、右看看的焦急之态,便也不泼冷水,只是并不下马,只远远看着,对左右吩咐道:“去找个军医来看看。”   随行的军医就等在大营当中以备不测,不多时就被带了过来,只是等人到了,就见一起来的还有陆宁远、秦良弼几个。   去请军医的禁军小声对刘钦解释道:“属下携张老先生来的时候,半路遇见陆将军,陆将军见张老先生行色匆匆,以为陛下出事,连忙跟上。属下正对他解释,又碰上秦将军,秦将军见陆将军行色匆匆,也以为出事,就也跟上来了……”   现在刘钦好端端坐在马上,两个大将只好看向地上躺着的母马。刘钦正要给两人赶走,陆宁远却跳下马对刘钦道:“臣来吧!”   刘钦一怔,问:“你会么?”   陆宁远答:“从前在营里接生过几次。”   这会儿母马侧躺在地上,屁股后面已经喷出黄色的水。军医跪在旁边,提醒道:“羊水破了,胎膜露了个头。”   陆宁远扯下块衣服,缠在母马不住甩动的尾巴上面,紧紧绑成细细的一条,在母马身上各处查看几下,然后众人便见他挽起袖口,将右手缓缓伸入母马宫口当中。   羊水混着胎膜,仍在一股股流下,母马身后黏糊糊的,旁人看来,难免有几分恶心,他却神色如常,手在里面探得愈深,一点点没入大半小臂,摸了一阵,转头对军医道:“头是正的,可是只有一条腿在前。”   军医也有几分经验,“另一条能找到么?”   陆宁远不语,手在里面又摸索一阵。   小马因为四个蹄子很长,生出来时,往往是两只前蹄直直平伸出去,破开产道最先出来,然后才是脑袋。也因为如此,如果不是两只前蹄都伸在头前,过后生产便有危险,容易卡在哪里。陆宁远在产道当中只摸到一只前蹄,便只有将手伸得更深,去寻找另外一只。   刘钦虽然也在军中摸爬滚打过数年,给马接生倒还是头一次见,不知陆宁远在做什么,只是见他又用的是惯用的右手,不免担心好不容易有起色的臂伤又有反复,但看他神情专注,也就没出声打扰。   好一阵子,陆宁远低声道:“找到了。”   他感受着小马时不时的挣动,知道它还活着,握着它缩在腹下的那只蹄子,小心翼翼地向前展开,摆正位置,过产道口时,用手紧紧包裹在蹄子外面,防止小马的蹄尖划伤母马。   别人从外面看,却看不出这些,只是看他神情沉静认真,手在母马腹中一点点抽了出来,露出的小臂上挂着黄色的羊水,等完全抽出之后,手掌上还挂着一角胎膜。   秦良弼也久在军旅,但除去最早起家时之外,再没亲自侍弄过马,除了他自己常骑的宝马,但毕竟也没做过接生之事,见陆宁远弄得一身脏污,暗道:果然是骤被拔擢的小武弁,做起这事来倒是轻车熟路的。   陆宁远前次平叛大胜,这次又独对狄庆而不败,在朝野中打出了名声,刘钦也不吝推重,对他大加赞扬,甚至还嫌吏部议功太轻,不合自己的意,打回去让他们重议过一次。   最后的结果是,陆宁远竟就此做了都指挥使,在短短一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的守备而做了指挥佥事,又一跃至都指挥使的高位。小小年纪竟能和他平起平坐,秦良弼看着他,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儿。   平心而论,他捏死刘骥,也和猫抓耗子一般容易,换了他去平叛,照样能打得漂亮。对狄庆打出那般战绩倒是殊为不易,可换成他易地而处,也未必就逊色到哪去了。怎么最后竟是秦远志、熊文寿,还有他,每路人都吃挂落,只有他陆宁远立于不败之地呢?   他这里暗自寻思,那边,陆宁远对军医道:“绳子。”   “我来。”军医不待他提醒,已准备好了,因为给陆宁远看过手臂,知道他右手不便,就请他让到旁边,自己伸手进去,在小马更靠外的一只蹄子上绑住绳子,沿着产道方向牵拉小马。   他十分用力,绳子移动的速度却慢。母马侧躺在地,四蹄直挺挺伸着,肚皮一抽一抽,时不时扬起脖子回头去看。刘钦射的那一箭还插在上面,朱孝怕它顶在箭杆上,便从前面抱住它头。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时竟还未死,在朱孝怀里,时不时仍要拧回头去。   军医扯了好一阵,终于有一只蹄子露在外面,另一只也隐隐现出一点。他便把另一根绳子绑在上面,和陆宁远一人一根,用力、却缓慢地将小马从母马身体当中扯出来。   终于,“噗”地一声,厚厚的白色胎膜包裹着的马头探出来,小马半边身子湿哒哒掉在地上。那边,刘钦和秦良弼已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秦良弼勒着缰绳,越说便离刘钦越近,等终于给小马接生完毕,已经恨不能贴在刘钦旁边。   闲聊当中,他状似无意的问:“陛下神射,想来当是猎了很多了吧?”   刘钦想起熊文寿之语,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皱一皱眉道:“运气不好,刚才光赏景了,也没碰到什么猎物。”   “哦。”秦良弼道:“臣也是。”又补充:“刚才那鹿瞧着那么多,这会儿功夫谁知道怎么回事,一头也见不着了。”   说话间,朱孝已经从陆宁远手里接过小马,拿布巾仔细给小马身上的羊水擦干,抱起来左看看、右看看。被刘钦射伤的母马不觉已经咽气,不知瞧见了它没有。   朱孝抱着小马走到刘钦身前,“陛下,这匹马就赐给属下吧。”   刘钦道:“母马品相一般,小马十之八九也不好。你想要,去御苑里挑几匹马驹就是。”   朱孝忙道:“属下不用什么好马,和这只小马倒合眼缘。”   刘钦见他坚持,也不在意,摆摆手道:“那你带回去好好养吧。”   秦良弼接过话头:“这么小的马,要养精细些,不然容易夭死,最好能找别的刚过下崽的母马带一带。”   他虽然和颜悦色,但常年杀伐,身上自有一番戾气,身躯又颇为粗壮,兼又坐在马上,宛如一堵铁墙,让人一见便心生几分忐忑。朱孝对他,没有在刘钦面前自在,闻言站直了身体肃然道:“是!”   陆宁远直起身,拿清水洗过手臂回来,见几人凑在一块,也上前来。他抬头看看刘钦,刘钦在马上,低头也瞧瞧他,忽然一笑,转头对秦良弼道:“行了,你就别耽在我这里了,晚上猎物拿不出手,别人一看:秦虎臣名声在外,其实也不怎么不济事。不是坏名声么?”   秦良弼呵呵一笑,听说了刘钦射猎不利,心里已经有了底,就不着急,怕刘钦不知道,正要和他说自己这两年已经能识字了,起因还是刘钦登基之前给他去的那两封安慰他的信。正待要说明原委,以博他一笑,结果还没来得及出口,那边陆宁远插话道:“难得外出,陛下要不要跑一跑马?”   秦良弼不悦:他怎么偏赶这时候插话?向陆宁远瞪去一眼。陆宁远却瞎了一般全无察觉,在马下仰着头,两只眼睛只看着刘钦,神情和刚才给马接生时一般专注。   刘钦应道:“好啊。”陆宁远便抬手挽住马头旁的缰绳,牵着刘钦的马往一旁走,“陛下稍待,臣的马落在旁边了,臣先去取马。”   秦良弼心想,你这也不是让陛下稍待的意思啊,怎么还上手了?再看刘钦,却是也无异议,就这样让他牵着走了,只好催马跟上,落后刘钦半个马头。   刚追上去,前面刘钦和陆宁远两个全都回头向他看了过来。陆宁远抿了抿嘴,刘钦却是笑了一笑,问:“虎臣,你也要和朕比试比试么?”   秦良弼忙道不敢,说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臣在骑射上面,倒有几分手段。”他心里跟了一句:胜过小陆可是十拿九稳。   似乎是看出他的心思,接下来刘钦便道:“那好。咱们三个就比一比,从这里到水边,再到大营,然后再回到这里,看谁先到,如何?”   有露一手的机会,秦良弼自然满口答应,陆宁远却犹豫道:“陛下……”   “这小子怕了。”秦良弼暗道。   刘钦摆摆手,见到陆宁远放在林中的马,催促他快些上去。陆宁远没再坚持,一翻身认镫上鞍,只看身形倒看不出腿疾,和常人一般利落。   朱孝先回营去安置小马,这会儿不在,剩下几个禁军缀在几人后面,见状无不跟着紧了紧手中的鞭子。刘钦却道:“你们不必跟着,有两个大将在旁边,能出什么事?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也是做个见证。”   几人对视一眼。按制度,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们也绝不能离开刘钦左右,但又不敢违令,犹豫之后只得称是。   刘钦一转马头,正见到被陆宁远带进围场的亲兵韩玉。韩玉比之前被他送到陆宁远军中时长大了一点,从翩翩少年有了青年的面貌,或许是因为军中历练之故,看着腰背宽阔,比之前笔挺精神多了,只是两眼上面仍然看不见眉毛,见刘钦看向自己,颇为激动,当着陆宁远的面,却不敢暴露两人曾认识的事,一张脸一时憋得通红。   刘钦随手向他一指,陪他演了一出双簧:“你是陆将军的亲兵?”   韩玉忙道:“是!卑职参见陛下!”   他时隔两年,终于又和刘钦面对面说上话,一时心中激动,险些手舞足蹈起来,勉力压住,伏地规规矩矩一拜。   “那你来发令。身上有响箭没有?”   “有,有!”韩玉手忙脚乱地从箭囊中抽出哨箭,见一个天子、两个大将都拨正了马头,等着他的号令,不由挺一挺胸,鼓足了气猛一张弓,将一支哨箭当空射出。   但见三匹骏马同时窜出,陆宁远、秦良弼一左一右,将刘钦夹在中间。   刘钦一向自负射技,但在骑术上赢过他们二人,其实没什么把握。之所以提出这样比,就是因为拿准了秦良弼的心思,知道他就算游刃有余,也不敢跑得比自己快,一定会落后至少半个马头。况且以他身躯之沉重,未必能讨去便宜。   放马飞奔了一阵,秦良弼果然一直缀在后面,刘钦奋力催马,他就也加一把劲;刘钦放慢速度,他也并不赶上前来,始终既甩他不脱,也不会被他追上。如此试探过几次,刘钦便明白他并非力有不逮,而是在自己面前有意为之了。   如此岂不成了猫拿耗子,放在手爪里玩?刘钦不领他情,反而有些着恼,暗道你秦虎臣未免太过托大,不将我放在眼里,当下奋力催鞭。   秦良弼一时不查,被他远远甩脱出去,自忖却也不是追赶不上,便也连连催马,已与行军时全力奔驰无异。   只是眼见着距离缩短,他便又一次放慢了马速。正松一口气间,却见陆宁远从他旁边越过,不多时便追到刘钦身侧,还伸手握住刘钦缰绳,在他耳旁说了什么。风声太大,却听不清楚,只能瞧见刘钦打斜里瞧他一眼,脸上肃然之色似乎有所松动,只是马上便转头朝前,看不见表情。   再然后,陆宁远居然越过刘钦,单骑在前,且将刘钦越落越远。   秦良弼一时惊呆了,随后有几分踌躇。正犹豫间,刘钦转头道:“虎臣!缀在我后面,恐怕争不得先了!”   秦良弼见心思让他道破,老脸一热,明白了刘钦之意,当下不再容让,伏低了身体,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两鞭,渐渐追上刘钦、又越过了他,向着陆宁远而去。   刘钦落在最后面,这会儿心意也平了,倒不觉着如何。陆宁远说得确有道理,秦良弼是战场上滚过多年的人,一有战事,便好比绑在马上,自己才打过几天仗,如何可比?   况且负气奔马,还是在这密林当中,的确也犯忌讳。他自重身份,也没必要在这事上争个高低——有陆宁远代他去争了,且看他能不能胜。   刘钦稍一思索,知道追他二人只会越落越远,便拨转了马头,原路折返,往终点处去。 第209章   刘钦独身回到起点,本来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虽然天子护卫一个都不在身边,但整个围场都由禁军严密把守住,外人很难进来,他自己又年轻力壮,也出不了什么危险。   但陆宁远、秦良弼沿着刘钦事先规定好的路线较量骑术归来,却是先后惊觉:啊?陛下丢了!   等在起点的韩玉等人均说没看到刘钦再回来,方才两人在水边、在大营也都没见到刘钦。陆宁远二话不说,马上又沿着刚才的路线去找;稍晚一点赶来的秦良弼弄清状况后呆了一呆,同样顾不上下马喘一口气,即刻也扭头去寻,和陆宁远反着走。   但等两人半道上汇合,相视一眼,都知道对方没找到刘钦。秦良弼纳罕道:“陛下是有什么急务处理去了么?也没留下句话。”   陆宁远不语。从小刘钦就常常在林中迷路,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缘故。他沉思一阵,觉着事关重大,不可耽搁,对秦良弼道:“秦指挥,你去寻朱孝,让他点齐现在能用的禁军,假作搜捕猎物,沿着林子寻找陛下。切记不可声张,不能让旁人发现。”   秦良弼也是历事之人,如何不知厉害,当下应了声,拨马便去。走到一半,想起刚才陆宁远一副对他发号施令之态,而自己竟然也真听了他的,不免后知后觉地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   那边,陆宁远却没急着找更多人,在原地想了一阵,然后往水边去。   回到刚才骑马经过的水边,刘钦自然不在那里,他便溯流而上,想着碰碰运气。走了一阵,遇上几个同僚,见他风头正盛,想同他搭几句话。   他无暇应付,看他们脸上神色,应当也不知道刘钦失踪的事,没法打听,也就不多言语,点点头便自去了。不想竟从此落下一个恃才傲物的名声,一直持续了数年,却是后话。   往前走了一阵,仍然不见刘钦踪影。他便暗悔起来,或许刘钦不在上游,刚才应当顺流而下才是。但已经走了这么远,再回头也迟了,只能又往前找。谁知坚持着打马又走一阵,忽然就瞧见刘钦。   刘钦临水而立,姿态放松,携的那张长弓被他随意拄在地上,正对着身前几个文臣说着什么。在他面前不远站着的人陆宁远也熟悉,正是薛容与和几个同样参与改革的大臣。看各人面上神情,似乎谈的不是什么机密,不知他们可知现在围场中的禁军已经全都发动起来,想来正分批进到密林中寻找刘钦?   陆宁远松一口气,放慢了马。又走近一点,刘钦就瞧见了他,微微一愣,随后笑着招呼他过去。   陆宁远于是跳下马走过去,对他和众人各自一礼,因有旁人在场,就也不急着发问。正打算回去通知禁军别再找了,那边刘钦却结束了对话,朝他问来:“靖方,刚才是谁赢了?”   陆宁远答:“是臣赢了。”   刘钦虽然希望他代自己胜过秦良弼,但听说他当真赢了,仍不免有些诧异,下意识低头向他左腿瞥去。陆宁远一赧,迎着刘钦的目光勉强站定了没动,左腿却有些发热。   刘钦按下讶然,忽然想到,当年陆元谅身死,陆宁远以这么一副残废之身,那么一个多少年来连马都不会骑的文弱少年,孤身去江北,都经历了什么,才在自己又一次见到他时,成为举足轻重的方面大将的?   以他那样的腿,要从马上摔下来过多少次,才能有这般不输正常人,甚至比他、比秦良弼这样身经百战之人还要更精湛的骑术?要忍耐下多少痛苦,才能照常行军、作战、千里奔袭、杀敌建功?   从前他不关心,也就从没想到过此节,哪怕与陆宁远同朝为官,在朝堂上打过许多次照面,还被他登门拜访过,对他与自己分开之后的经历,也都事不关己,不曾留意。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意识到,上一世的陆宁远,还有此刻正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经历过的实在比他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而这样的一个人,最后竟被投进大狱,死在他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爬上的马背上。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还有在这个人世间又一次睁开眼的那刻,他又想着什么呢?他可是与几年前的自己一样,也怀着一腔刻骨的怨毒和恨意?   不,不是的……刘钦从陆宁远的腿上转开眼,看向他面孔。陆宁远神情沉静,或许还有点羞涩无措——每每被他凝目注视时便会出现,不仔细瞧便注意不到,这次也是一般。   但在这张脸上,却丝毫不见任何苦难、艰辛所留下来的衰苦印记。不是现在没有,上一世、这一世,似乎从来都不曾有过。除去偶尔露出、又很快被驱散的死水般的绝望之外,便是如像现在这样的沉静。   那些他曾经历过的,即使于刘钦这旁观者听来也称得上是摧心剖肝的,不是掩藏在他眉目间、面孔外,如果它们当真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的话,那想必是一刀一刀刻在了他骨头上面——在这一瞬间,刘钦想起在狱中见到陆宁远时,他趴在墙边,伸出舌头,狗一般用力舔舐着墙上水珠的求生之状,后知后觉地微微一震,察觉到种在先前亲眼看见此景的瞬间被他忽略的东西。   先前的谈话无以为继了,他忽然觉着薛容与他们碍眼起来,于是端重自持着草草把刚才的话题往结束处带。   薛容与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又见到陆宁远,心中已有几分会意。近来城中有许多风言风语,当事人便是眼前这两个。   但他既非帝师,也不以谏臣自居,自然不打算说什么,只暗暗遗憾陆宁远来得不是时候——他往旁边一站,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倒有点不好出口。   他暗忖一阵,便打算暂且告退,还未启齿,忽然就见刘钦神情一凛,旁边陆宁远也变了脸色,抬手捺上腰刀。   薛容与一愣,忙回头去看,随后不禁骇在原地:林子里钻出一头白额吊睛虎,正伏低了身体,紧紧盯着他们。   一双虎目似乎是在人群当中一眼挑中了他,将他一把攫住。同老虎的眼神对上的这一刻,薛容与好像才明白了“虎视眈眈”这词的真正含义,但觉骨寒毛竖,两手僵直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甚至忘了自己有没有呼吸,只觉世上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头随时扑出的野兽和将他从头到脚笼在里面的惊骇。直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响起,先是陆宁远,然后刘钦也拨开他拦在他身前,他才如梦初醒般抓到一缕思绪。   被当朝天子保护在身后,薛容与战战兢兢地想:这样不行,我要护驾。可脚像是插进地里又夯了几下,怎么也拔不出来,稍稍一动,两条膝盖就扑簌簌抖了起来。   忽然,老虎发出了一声低吼,不知是警告还是意图震慑。   薛容与还是第一次听见虎啸,又是从这样近的距离,但感双腿一软,极力控制着才没有一跤摔在地上。他一生拿“龙骧虎步”、“如虎添翼”、“虎虎生风”形容、赞美过许多人,可当这低沉的啸声在他身前不远贴地扩开,在丛丛密林幽谷当中久久回荡时,他才第一次懂得了造化之力、天地之威,竟一至于此!   “陛下稍退。”陆宁远掣刀在手,为着将刘钦挡在后面,又往前迈出一步,将自己送到离老虎更近的位置。因着他的动作,老虎身体伏得更低,似乎随时都要扑出,长长的尾巴扫着地,打得下面浮灰滚滚,逼人而来。   但刘钦非但不退,反而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两支攥在手心里,另一支用不惊动老虎的速度慢慢搭上弓弦。   陆宁远低声提醒:“这个距离顶多只能发一箭,一旦没伤到要害,把它激怒,恐怕……”   薛容与猛地一咽唾沫,拔起格格而战的两腿,往前“蹬蹬”两步抢在刘钦身前。   他固然颤栗欲死,但刘钦于他的知遇之恩,他平日里便常感万死难报,如今真到了生死关头,如何他就惜命起来?虽然手无缚鸡之力,未必比刘钦更能应付眼下局面,但也断没有躲在其后面的道理。   他这边下定了慷慨就义的决心,便涌身而上,只可惜决心太大,往前抢时声音既响、动作又大,惊动了本就全神戒备、浑身绷紧的老虎。但见它瞳孔一缩,身子猛然伏低又一下窜出,挟着风声直奔着他们扑来!   “陛下!” “陛下——”   几人几乎同时大叫,陆宁远左手持刀,右手将刘钦往后一拦,却是打在了刚刚上前的薛容与身上。薛容与想说让刘钦快跑,可危急关头来不及反应,只说了前面两个字,就被陆宁远打飞了。   但听得“轰”一声巨响,薛容与后面的话被盖了下去,扑来的老虎却在半空当中身形一挫,猛地落地,脖子上开了一个黑洞,只一眨眼的时间就从里面噗噜噜滚出一大滩血。   却看刘钦,长弓长箭早扔在地上,两手托着一杆火铳,枪头上还冒着缕缕青烟。见老虎倒地,他神情缓和了些,把托着火铳前面的左手拿了下去,抱怨道:“才一枪就这么烫了。”   过一会儿又托起来左右看看,“不过准头倒好。”   他转头对众人解释,“这火铳是徐青阳所献,据说是从沿海商人手中购得的,比咱们自己的准头更好,射程更远,且不容易炸膛。我在宫里试过,当时不觉着差别多大,没想到不到这种时刻倒显不出来威力。等之后着人仿制,全都放到军中,想来能有大用。”后面却是对陆宁远说的。   陆宁远惊魂甫定,愣了一阵才应道:“是。”   刘钦又道:“只不过做这样一杆出来就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每一军中不会配备多少,不能当做太大的倚仗,出其不意或许可以,全靠你们自己掂掇了。”   陆宁远又答:“是!”   刘钦转向薛容与,却见他人不知何时已坐在地上,怔了一下。其实方才他和陆宁远都看出那老虎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再那么互相对峙一会儿,十之八九老虎是要退去的。它虽是畜生,却也不傻,见到这么多人,除非饿蒙了,没有反上前来的道理。薛容与太过紧张,上前两步,反而把它惊动。   只是这隐情也没必要对他讲,刘钦便假作不知,对他道:“刚才还要多谢逢时救护。”   他平日里称呼薛容与,大多以官职相称,又或者说一句“薛大人”,少有叫他字的时候。薛容与正自心如擂鼓,闻言想到自己刚才的多此一举,不免面红耳赤,勉强爬起,对刘钦拱了拱手,然后才拍拍身上。   他也看出了徐熙所献新制火铳的威力,也就看出了它于对夏一战的意义,但具体要花费多少银子,还要等他仔细研究过后才能断言,是绝不敢接着刘钦的话当场向陆宁远打包票的。无论它在对夏战争当中会起到怎样的作用,但这都是以后的事,于现在而言,却是开销又要多出一笔。   他相信新政全面推行之后,财政定能大幅好转,只是非一年两年之功,不会那么快就见成效。可眼下花钱的地方倒越来越多,难煞了他这大管家。   方才陆宁远来之前,他们探讨的便是近来要在军中推行的变革。他方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便是,此事必须由一个熟知政务,人望又高的大臣亲自坐镇,此人既不能全然不通兵事,临阵指手画脚、乱出主意,又必须刚正不阿,不能同那些老军头们沆瀣一气,最重要的是,必须当真明白他所要做的事情于大雍有何意义,才不会欺上瞒下,将这场在军中的变革变成表面文章。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最为合适。刚才他本来正要提出,陆宁远忽然出现,他便没有出口,但生死关头一走,加上刘钦又启了军政话头,薛容与便再没忍住,定一定神,理理被汗水粘在身上的衣服,对刘钦道:“陛下,方才所议军务,臣举荐一人,以为想要在军中成功推行新政,非此人不可。”   刘钦看也不看地上那只自己今日猎获的第一头猛兽,正把火铳拿在手里,枪口撇出去,小心又欣赏地摆弄着,兴致正好,闻言便未深思,问:“哦?你举荐谁?”   薛容与道:“湖南巡抚周章,周茂澜!” 第210章   刘钦慢慢走着马,不急着再猎什么野物了,沿着水边闲逛起来。陆宁远跟在他马后,并不催鞭,座下马便自觉跟在刘钦的马尾后面,蹄子循着前马的蹄子,不紧不慢地走着。   再往后是一队刚刚赶来的禁军,离两人稍远,既是保护安全,又听不清两人的谈话。   朱孝刚才去安顿小马,回来就听说刘钦丢了,一时吓得头皮发毛,魂飞天外,脑海中预想了许多可能,后来得知刘钦没事,只是出现在了很远之外的地方,才发觉手都软了。   除去陆宁远之外,他应该是唯一知道刘钦出现在那并非有什么深意,而恐怕是因为不小心迷路了的人。   先前在江北时,他为刘钦引开夏人,刘钦遭遇狄吾之后,本该换一条路往山下跑,却稀里糊涂跑到山顶,那时候他就在不远,被夏人拖住,过去不得,见刘钦方向错了,朝他大喊,刘钦情急之下也没听见,他急得眼前一花,还被夏人砍了一刀。   后来随刘钦来到建康,他奉刘钦的密令,以旁人的名义在郊外购了一处别院,刘钦去过一次之后,却还找不太到,前面几次都要他来引路。最一开始朱孝还在心里暗想,刘钦此举是否有什么深意,是否是他不信任自己,在做何试探,后来才慢慢明白,他是当真找不到路。   现在他远远跟在后面,看着刘钦和陆宁远的背影,一面暗悔不该玩忽职守,离开刘钦身边,一面偷偷撇了撇嘴。   几个留在刘钦身边的禁军已经都被他收拾了一顿,陆宁远、秦良弼这两员大将他说不得,但也不耽搁在心里暗自不满。可他不满归不满,这种时候也总是要知情知趣的,见手下有人马蹄快了,便伸手拦住,不让人离他们两个太近。   只是他不靠近,却也不见刘钦回头对陆宁远说什么话。两人似乎就只是一前一后地在水边走马,不知是什么缘故,总不会是吵架了吧?   这边,他正暗自纳罕,那边刘钦心里却也颇不平静。   刚刚没防备之下,忽然从薛容与口中再次听到“周章”这个名字,就连他自己都觉出自己脸色变了一瞬。几乎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一刻,他马上便想到这一次对夏一战的惨淡收场,想到开战之前周章对不可轻易动兵的谏言。   同徐熙一样,周章同样预料到了这一战的失利,但同徐熙不同,战后刘钦深感于徐熙见事之明,从此才真正决心用他,可对周章反有几分意不能平,将他晾在一旁,既没嘉奖也没处置,只当作他从没有说过那话。   周章对了,他错了,每一想到这点,他便不是一个皇帝欣赏敢说话又能说对的能臣,而是某一场战争的落败者。这战争绵延两世十数年,一直到今天好像仍隐隐横亘在他心头,又像若有若无的轻烟,将他笼罩其中。   可他到底又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很快他便恢复了一贯的神情,问薛容与:“举荐他是什么缘故?”   薛容与似乎注意到了他那一瞬间神情的变化,低下头去,话答得愈发小心,却还是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为了证明周章于军略上的确远胜其他文臣,除了提及当初他力主不要迁都、要据江夏而守之事外,还提到他此次以一己之力收复长沙,联合朝廷兵马,南北夹击一同平叛的事。   周章的能力的确是无可辩驳的,清流做派也是人尽皆知。像这般才华横溢,既洁身自好,又精于实务的能臣干吏,外放出去实在可惜。哪怕崔孝先在此,鼓动三寸之舌,也不可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于是刘钦思索一阵,颔首道:“那就将他叫回来吧。”   薛容与一愣。他本以为推举周章不会一次成功,已做好公私场合反复上书谏言,再拉扯数月的准备,谁知道刘钦竟然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正怔愣无语间,刘钦又道:“一动之差,不宜苛之太甚。那便由他担当此事罢,仍复其兵部侍郎一职,如何?”   薛容与虽不知当初宫变那夜的实情,却也知道刘钦口中的“一动之差”是指此事,明白自己的谏言所犯忌讳实大,但见刘钦如此平和,松一口气之余,心中不免感激,闻言忙应道:“再恰当不过!”   刘钦却嗤笑一声,“那就这样办。”将火铳扔给陆宁远,自己上马走了,留薛容与在后面回味着刚才他那意味不明的笑,转头看见地上那头老虎,脖子上黑漆漆一个血洞,周围一圈隐隐还有烧焦的痕迹,死状实是惨不可言。再回头时,刘钦却已去得远了。   刘钦骑着马慢慢走了不一会儿,便渐渐平静下来,之所以始终不出声,便是清楚陆宁远在身后,有点不知第一句话如何开口。薛容与的时机选的当真不好,再思及自己最一开始的反应,哪怕他一向面孔不薄,也免不了有几分尴尬。   又过了一阵子,刘钦将马放得更慢,让陆宁远到自己身侧来,转头问:“靖方,今天你猎获多少?”   他问得若无其事,再看陆宁远,仍是那副沉静面孔,看着倒也好像没有刚才那回事。陆宁远闻言答:“刚开始能张弓,准头还有些不好,只猎到两只兔子。”   他这猎获,到晚上一盘点,恐怕是要垫底了,刘钦却惊喜道:“是么?”   他最后一次见陆宁远张弓,还只能勉强张开一次,才过了半个月,便能射猎了,虽然只是小猎物,想来所用的也是轻弓,但这样短的时间便能恢复如此,怎能不说一句天幸!   刘钦便道:“你来露一手我瞧瞧。”   陆宁远见他高兴,也想露一手给他让他安心,当下便从背后取下弓来,握在手上,放眼四顾,见不远处有只松鼠,便凝神瞄准了。   刘钦瞧见他张弓之态,便知道他所持之弓尚不足一石,若是射些大的猎物,恐怕未必能够射透,但要射松鼠也不是什么上计,目标太小,稍偏一点便要脱靶。   正寻思间,那边陆宁远已经松弦,竟是一箭而中。刘钦愣了一愣,问:“这也叫准头不好么?”   陆宁远答:“一开始不好,后面多射几箭,熟悉后就能有往日七八分的准头了。”   刘钦大笑。虽然不知道陆宁远是不是有意先抑后扬讨他开心,却的确心中大宽,不自觉在心里暗自将这只小小的松鼠视作某种吉兆。   他转过头去,凝目注视陆宁远片刻,眼中有什么愈烧愈烈。怀着某种希冀,在他耳中,已能听见战鼓的擂动,在他眼前,那些他涉足过和从未涉足的广袤疆土,平原、陵谷、江河、戈壁,一一叠加于目之所及的这片丛林溪流。   可再一晃神,眼前只有陆宁远的一张面孔,被兜鍪遮去鬓角的头发,只余下中间一道英挺端正的眉目,在那双也正看着自己的眼睛当中,激流一般奔涌纵横、直透而出的难道不是与此时的他一样的爱意?   在他之前,刘钦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神情注视过,当下竟忍不住微微一震。便是最怯懦的人,受此一照,也要勇气百倍,何况他行事一向由心?当下拉扯着陆宁远的马缰,让他靠近了自己,含笑问他:“靖方,这么多人,你怕不怕?”   陆宁远并不答话,将弓负在背上,兜鍪也摘下来,看也不看不远处的朱孝几个,将手覆在刘钦眼睛上面,就势低头便吻了上来。   他是当真不在乎声名,或许更严重一些,圣贤传经布道之时好像偏偏漏过了他,没教给他礼义廉耻。但像这般不知廉耻的嘴唇,偏偏好像比道德君子的更加火热,连扑出的鼻息都多几分热意。被这样催促着,就是土偶木雕也要情动了。   刘钦却推开了他,拿开他手,低声道:“不要遮我眼睛。”随后自觉说话语气有些发号施令,着意放缓了声音又道:“我要看着你。”   陆宁远喉结一滚,在一瞬间露出些许无措。好像刘钦是燃起的火、升起的太阳,他却是一抹阴影,被照到的一刻便无所遁形,不能不躲开他暂避锋芒。   刘钦瞧见他的神色,心中生怜,不由拉着他手,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发出的声音轻声安抚道:“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心。”   陆宁远怔住了。   或许是上一世时被拒之门外的焦急失意,或许是第一次察觉到刘钦也从上一世来时的提心吊胆,又或许是那一次被刘钦慌乱推开,从迷乱中一瞬清醒时的无言以对……太多太多次怀揣着一腔热意却无从辩驳,此情此景,陆宁远已很久不曾幻想过了。   刘钦知道他的心么?知道他对他是那样的爱慕、怜惜、满怀期待,不想让他遭受一点痛苦的摧折,也绝不、绝不想要伤害他么?   刘钦当真知道他的心么?愿意将于常人而言都永远不会真正忘怀的那一次死亡抛之脑后,同他像一般爱侣一样温存,由他肆意触碰他的身体,在他身上吻了又吻?   他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让刘钦知道他真是开心?他果真就要再一次俯身过去,不去遮刘钦眼睛,让他真真切切地看着自己,看着这个正在吻他的人么?他可以这样做吗?   陆宁远呆了好一阵,不知如何应答,也没有办法思考,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循着已被刘钦所知的那一颗心,抬了抬手,又放下去,激动、期待又忐忑不安地向刘钦轻轻吻过去。   从他小的时候,他就很少见到自己母亲,偶尔父亲回京述职,父子俩才一起住上一阵。除去教导之外,父亲从不对他多说什么,只用沉默逃避着年少的他对父爱的注视。而面对着威重如山、又有几分陌生的父亲,他也从不曾鼓起勇气说过想念。当他挣扎着瘸腿在父亲面前站起身时,从父亲眼中现出的一点点怜悯之色,还有父亲为他改名时看向他的期许神情,便是这些年来父子俩唯一的情感交流。   于是他便这样不偏不斜、沉稳正直地长大了。以前从不觉着有什么,现在他却觉一腔激流在胸中奔涌,让他焦急不堪、憋闷欲死,却偏偏找不到一个闸口,将它们倾倒给刘钦让他知道。   他急出了汗,只有吻得愈深,手撒开缰绳,按在刘钦身上,不自觉便收紧了,知道自己心神摇荡时常常收不住劲力,便一开始就捏在他腰侧的衣服上面。   一种埋藏在他身体当中,最原始、最猛烈的冲动猛袭上来,那样急迫、在真正现出身形之前便已显出几分让人心惊的野蛮。他有些陌生,有些惊惧,不敢显露,只有浑身颤抖地压抑着自己,直到刘钦跳下马,将他也拉下来,伸手一推,将他推坐在地。   “都退开!”刘钦忽然高声道。   陆宁远用仅剩下的思绪明白这不是对自己说的,因为刘钦的两只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这样美丽的眼睛!不是失明混沌的木头珠子,不是临死前失去所有神采的空荡荡眼睑,没有厌恶的、憎恨的、恐惧的神色,从那里面滚落的爱火,已经烧在他身上了。 第211章   朱孝带着人四下散开了,分去各处把守,防止有人误打误撞地闯入。刘钦喊过那一句后,却再没察觉到他们,只是伸手在陆宁远肩头使劲一推,这一座今世还未筑起的长城便轰然倒地了。   刘钦俯身低头,这次不是被陆宁远坐在马上冷冰冰地俯视,而是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他。他紧紧盯着陆宁远,陆宁远也全未躲避,同样紧紧盯着他。   在他的这双大多时候都只有平静之色的眼睛当中,飓风已在怒海掀起万丈狂浪,高悬在半空当中摇摇欲坠,刘钦知道,最多在下一刻,它们便要排山倒海,猛地朝自己拍下了。   可有什么好怕?浪头一落,他决不会被席卷其中,粉身碎骨,他是将要站在这浪顶的弄潮儿,这滚滚怒涛就是再猛烈十倍,他也将昂首临于其上。   于是他把手捏在陆宁远腰侧,凑近过去,一偏头叼住他一下一下不住滚动着的喉结。再然后,千丈浪头齐齐朝他拍下,他亲手打开锁头,将那头让陆宁远竭力压抑在高高隆起的肌肉后的虎兕放出柙。   原来这便是真正的爱么?竟这样猛烈!   在第二世的二十四岁这年,刘钦终于第一次知道,原来当两个人交予彼此的一样多时,这爱情震动起的巨浪竟是峦叠千尺,声撼半天,冲刷在人身上,竟能如此地荡心露骨,摇荡神魄!   他让这重重怒浪冲刷着全身,也同样激情地拥吻着拍来的一道道大浪,到后来,他自己就成为了这最大最高的一道。他席卷着,怒吼着,冲荡着,撕扯着,上一刻催动起海雨天风,扬波飙举,将一切吞没进去,下一刻又反被磅磅礴礴无数道同样的浪没入其中,粉身碎骨,化作一大片白色的泡沫。   风在敲着太阳,满天鼓声隆隆隆隆,催促着迷乱的神魂。快一点、再快一点……思绪是一截一截的,交叠的身体溢满了汗,欹斜的红日一时大亮,从那里面喷薄出滚烫的水流,淋在这一整片原野。   不远处,草尖上抱着一大颗水,却不是秋露,自顾自摇摇欲坠。一头母鹿轻快着四蹄,在林中风一般地掠过。野狼在湿润的泥地间留下脚印,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刚刚好将它遮住一角。   两匹骏马在地上吃饱了秋草,站在原地,悠闲地甩着尾巴。不知它们能不能听懂彼此的语言,只偶尔有一匹抬头仰望天际,发出一声长啸,另一匹便也扬首振鬣,萧萧长鸣。夕阳打在它们背上,将白马与旁边的紫骝马都勾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刘钦从晕眩间重重跌在地上,太阳已挂在树梢间了。一团一团漆黑的树影悬在头顶,偶尔掠过一只归巢的鸟,翅膀一收,便没入进去,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他一声一声喘息着,胸脯一下下扬起,像是刚刚催快马行过百十里路,思绪追不上他的身体。好半天的时间,他才真正回过神来,回味起刚才那一场他从未经历过的骤雨疾风。   他轻轻一动,便从与地面的相贴处漫起一阵疲惫,这疲惫不是倦意,而是满足,仿佛骨头被揉得酥了,一块一块散落在地。再一动,接下来涌上来的便是疼痛。   浑身上上下下都在作痛,痛在皮肤、痛在筋肉,好像他是一块铁,刚在铁匠手里经受过千锤万打,重新被打作人形。怎么会这么疼呢?   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奇怪,正待要翻身坐起,陆宁远的手臂却伸了过来。先是手,然后是身体,最后是他因头发散开而显得毛茸茸乱蓬蓬的脑袋。陆宁远拿身体阻拦住他,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悬在他头顶上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刘钦等待着他,在等待的间隙中忽然想,方才的场景在他头脑当中竟然这样模糊,只有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尚能回忆起来。   在刚才他纵情恣意之时,陆宁远可是也有同样的欢愉?他那时的神采、动作是什么样的,可曾按捺不住发出一两声低唤抑或呼喊?那两只一直、一直看着他的眸子,从始至终在极力对他诉说着什么?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忆起来,陆宁远就压低了头凑得近了,额头轻轻抵在他下颌,嘴唇贴在他锁骨上面,问:“我也想亲一亲你,好么?”   刘钦听得一怔,随后一笑,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便反问:“有什么不好么?”   陆宁远声音当中有了赧意,却只有一点,“我想要亲很久……”   刘钦更觉好笑了,既漫不经心,又好像许诺般道:“时间还长。”   刚刚说完这句,陆宁远半挂在他胸口前的身体便好像忽然软了,随后刘钦就觉锁骨那里湿漉漉地一热,陆宁远温暖的嘴唇紧紧贴在上面。   他好像有点紧张,又或者是因为激动,那两片嘴唇离开时竟轻轻发着抖。他没有发出声音,低着头,也瞧不见是一副怎么样的神情,只是将下一个吻落在刘钦肩膀上面。   刘钦因为身上仍萦着刚才满足的余韵,这会儿并没有什么反应,只尽量放松了身体,由他把不带情欲,好像也不带挑逗的吻一下下落在身上。   黑色的暮鸦一道道飞入林中,树影间透过的光愈发暗了下去,远处隐隐约约有了几道人声,稍稍凑近一点,声音便戛然而止,然后再听不见。秋虫的声响于树冠间渐次扬起,越来越响,看不见的小小歌喉从头顶将两人围成个圈。   很久之后刘钦好像才明白了陆宁远在做着什么,随后,陆宁远好像从他心中读出他刚刚升起的念头,又应和着他一般突然道:“我还从来没这样亲过你……”   刘钦想了想,“怎么没有?”   陆宁远摇头,因着这个动作,鼻子在他手掌心中左右蹭蹭。   “不是,是像这样……”他就势在刘钦掌心里面一吻,又拿嘴唇碰到他的指尖,耐心地将每一根都吻过一遍。   他吻得这样郑重,这样珍爱,就和刘钦第一次捧起御玺时一般无二,仿佛他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刘钦,只有用嘴唇试探着描摹他身体的形状,沿着筋络和骨骼的方向,唯恐错过一点,只有这样他才真正拥有他的爱人。   很多年前,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于许多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绮梦中,他也曾见到过褪下衣服后刘钦的身体;在绮梦之外,也曾想象过它的样子,想过他的胸口、他的肚子、他的手。但它们从不被他拥有过,甚至也几乎不曾为他所见,只除了一次——   那时候刘钦已经做了太子,也已经全心全意投身于他自己那炽烈的爱慕当中,同陆宁远很久才见上一面。那一年的秋狩,刘钦有意炫耀射术,以博爱人欢心,手指一抬,无论指的是什么,飞禽走兽无不应声而落。   他意气风发,得意非凡,浑身洋溢着快乐,不提防在追逐一只狐狸时驱马涉水,马蹄打滑,将他一跤摔在河里。一时左右皆惊,正要前去救护,刘钦却在水中一坐而起,抬手一抹脸上水花,呵呵大笑,三两下解开上衣往水里一扬,赤着脊背又翻身上马。   那时候,陆宁远瘸着腿向水边跑去一半,见到此景,一时顿足呆住了。在那一刻,从天外飞来一支利箭,将他直贯而过,牢牢钉在地上。他陡然间一阵晕眩,一阵痛苦,一阵心神摇动,不知为何,竟一跤摔在地上。   没有人注意到他。   此后,大约是有了模板,在最胆大包天、也最美好的梦里,他曾在那副身体上面吻过一次,只有一次。他那样小心,那样虔诚,可是在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仍是不可自制地在激情当中醒来。胸口和下面一齐满满涨着,他懊悔地闭上眼,伸手下去,忍不住在床上轻轻哼了一声。   此后无论他如何期盼,那一幕也都再也不曾再入过梦了。再后面百事缠身,他很少再做绮梦,再见之时,刘钦拒他千里,梦里的刘钦便也冷淡了,只偶尔远远看他一眼,从没有什么言语。   可是今天,他竟又一次看到梦里的场景,他当真亲吻着刘钦,甚至于……甚至于竟然拥有了他。手指,手腕,肘窝,胸侧,第一和最后一根肋骨……他小心翼翼地一一吻过,用眼睛和嘴唇细细描摹着,每一寸每一寸都为他所有……除非是他的另一个梦,不然他怎么能拥有这等幸运呢?   他忽然抬头,确认一般向刘钦看去。刘钦却笑道:“手劲儿不小,刚看见我身上都让你掐青了。”   随着陆宁远的吻,他现在知道自己浑身疼痛的原因了。再看陆宁远,身上也有好几处斑驳,仿佛两人刚才所经历的不是欢好,而是一场搏斗,而且还是恶斗。   说来奇怪,他其实从未如此粗蛮过,这次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怕给陆宁远留下一个让他误解的印象,便拐了个弯,恶人先告状地抱怨起来。   陆宁远如梦初醒,随后果然愧疚道:“对不起,我……”他支起身体,借着昏暗的暮光从更远处打量,不由吃了一惊,随后但觉羞愧无地,“我没控制住自己……疼么?我带了跌打药,在大营里面,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去拿过来。”   刘钦心道:就这几块淤青,还用上药?便没言语,伸手拉住了他。见他被自己带得偏了,告状之后,跟着便温存安抚起来,“不忙。我刚才也没控制力道,你疼不疼?”说着伸手揽住他,想要把着他的肩膀,扶他躺在地上,坐起查看,谁知却没扳动。   陆宁远仍停在他身前,呆呆道:“我,我么?不疼,我不疼。”见他朝自己揽过来,下意识便伸手拉住了他。   两人第一次做这事,又没着意控制,刘钦一听便不信,趁他只剩一只手撑地的功夫,腰上使劲将他放倒,就势坐起。   陆宁远仰躺在他身侧,脸上神情还有些恍惚,一时没再动作。刘钦在他肩头摸摸,想起刚才看到那里有一处已经青里透紫,不知当时情形如何,有心看向更下面,可惜又几句话的功夫,天已经完全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刘钦道:“河离着不远,我带你去清洗一下。能站起来么?”   陆宁远仍怔怔的,见刘钦起身,又听见他说“站起”二字,忙也跟着站起。   刘钦本来伸手正要扶他,见状不禁也愣了下,陆宁远却忽然贴过来,两手环过他,胸口贴在他背上,没头没尾地问:“你很喜欢红色么?”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刘钦正不明所以,就又听陆宁远在身后道:“是本来就喜欢,还是因为……因为别人?”   刘钦怔怔,仍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   陆宁远顿了一阵子,终于解释:“你送我的战袍全都是红色的。”   刘钦一瞬会意,明白了他说所的“别人”是谁。然后,不等他说些什么,陆宁远把两条手臂收得很紧,在他耳后低声、却用力道:“我嫉妒他。” 第212章   池水清流,树荫弄影,曲江江畔层层叠叠的深绿浅绿翠绿当中,年轻的榜眼一袭红衣,如同当空伸来只手,一把扣在了刘钦身上。   那一天,刘钦的眼里再没有别人,也几乎没有了这世上的其他一切东西。现在他却第一次想,那天陆宁远也在么?他坐在什么地方?   是了,他曾说过那天他也在席间,原来他也是那一天的见证人,亲眼见着年少的自己在一瞬间被既轻薄、又浓重的爱情扼住咽喉。那时的他都想了什么?   想到这里,刘钦惊觉,从那一天之后,陆宁远便好像变成了一片空白。甚至一直到陆元谅蒙冤身死,两人之间的交流也不过就是那一副不好看的字、几滴含在眼里的热泪、还有一个分别前的拥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此后陆宁远与他只偶尔有书信交流,再后来国难当头,音信断绝,再见面时彼此已是陌路。   他们像两条相错的河流,从一个小小的岔路开始,从此便各奔东西。可是流出两世的时光,千里万里路后,竟然又让他们再一次相遇了。   不同的经历让他们混入了不同的沙石,他忍不住想,他是否变得足够的好,能给陆宁远真正的爱,而非怨怼。爱情的箭雨落下之后,这次可是又会血流盈野、一地狼藉?   刘钦握住陆宁远抱在他身前的手。似乎除去他重伤时之外,它们常年都是温热的,比他的还要更热。   “靖方,”他忽然道:“我要当一回荒唐昏君了。”   陆宁远还未会意,刘钦已在他怀抱当中转回过来,一边吻他,一边压来。陆宁远没有使劲,便慢慢坐在了地上,刘钦俯身追上,唇舌没同他分开片刻。   脑袋碰上草地的时候,陆宁远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一瞬间的时间他想:已经到了晚宴时候,群臣都在等着,他该进一句谏言。   但也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便忘了。只是一次,应当也没关系的吧?   他多想再抱一抱刘钦,继续吻他刚才还没来得及吻到过的地方,想把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紧紧贴在他身上,想他像刚才一样用手抚摸过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想同他那样亲密地紧紧相连。   刚才刘钦问他疼不疼,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他应当是疼的。可是他看着刘钦,此时此刻,就在他的眼前,就在他的怀里,同他仅咫尺之遥,甚至连咫尺都没有,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两片鲜润的嘴唇,那在他鼻子里、喉咙间的一道一道轻轻的吐气声……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他就把什么都忘了。   他如何还在这里呢?   不可自制地,他又一次起了反应,可他身上最快乐的地方不是那里,是他的心。是他的心被填满了,被注入一道一道难以名状的激流,满溢起快乐的海,摇晃出一个一个浪头。肚子里涌起无数泡沫,他终于难以忍耐地发出今天第一道轻哼。   下一刻,他就羞涩地咬紧了牙。泡沫炸开,马上又涌起更多,他简直不在人世间了。   刘钦也怔愣了。   最早的最早,当他转身的时候,他只是想和陆宁远说:不必嫉妒谁,忘了他,我也忘了他了。即便他现在不在湖南,就出现在这里,此时此地,难道他还在你我中间么?   可陆宁远的顺从,接纳,紧紧拥在他背上的两手,无声却热切的注视,让他再说不出话。   语言已不存在了,思绪是无人拨动的琴弦,只在无人的角落,轻轻颤着最后一点余响。刘钦闭一闭眼,在千丈崖边涌身而下,跃入同样快乐的海,然后被海浪高高托起,浪尖温柔地握着他的脚踝。风在耳边吹拂,水沫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是那样地爱怜。   这一次,他不是跌得粉身碎骨了。   于是他纵情自恣,又时而有一瞬间的清醒。多少次以来形成的本能让他在迷乱之中仍时不时偷眼望着陆宁远脸上神色,看他是不是正同自己一样也沉醉其中,担心自己偶然一下的毛躁,将他从沉醉当中惊醒,然后像记忆里一样,脸上露出复杂、隐忍的悲伤之情,用力按住他肩头的手在下一刻便要变成推拒。   可是没有。他翻来覆去,在海浪当中跃起又跌下,这白色的浪花却是这样茫茫无际。他如一叶小小的扁舟,落在无边的大海上,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有哪里不可往呢?   在树影下,在草地上,在溪流里,他以为自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冲动了,可在他身体当中翻涌的东西,却一刻比一刻愈加浓烈。   他不知疲倦地纵情挥洒着,然后在这挥洒当中,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情只有一种,不论是淡淡的清甜还是腻得发齁,不论现实如何,也没有别的考量,在爱情灌入的这一刻,它只有甜蜜,不再有一丝一毫别的味道。   他以为自己没有再想到从前的任何一刻,可从前的一切却好像种子,在他身体当中萌出,又骤然勃发了。那是多少隐忧,多少失望,多少恼恨,被激起的自负,报复时恶劣的快意,还有快意当中隐隐约约始终贴在年少的他后背上的伤感。   这些已经被他忘了的东西拧成最高的一道大浪向他拍来,让他在最快意的那一瞬间过后的下一刻,竟忽感心里一绞。   他在微凉的溪水中紧紧贴着陆宁远炭一般的身体,头从他肩上低了低,吻他肋下,让溪水流淌过眼睛。陆宁远似乎以为他要跌倒,伸手扶住了他。   “小心呛水。”   陆宁远的声音有些哑,明明刚才他几乎没吭一声,为什么却会哑了喉咙呢?   片刻的功夫,刘钦已经回过神来,现在眼前的一切一瞬间重新占据了他的思绪。   “我喜欢红色。”刘钦忽然道,他的声音竟然也同样哑了,“可能是因为本来就喜欢,也可能当初是因为他吧,但现在一定不是。我送你红色的战袍,是因为现在我喜欢红色,想要看你穿,和别人都没关系。”   说完,他把陆宁远已经散开一半的发冠解开,让他的头发都跌在水里。大概因为陆宁远的发冠束得很紧,头发散开之后还带着被折起时的褶皱,不算顺直,刘钦岔开手指随意梳了几下,就听陆宁远应道:“嗯。”   这会儿天已经亮了,熹微的晨光从天际升起,落在溪水上的比落在林中的更早一步,水面上已泛起鱼鳞般的碎光。刘钦便瞧见,在他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陆宁远的时候,陆宁远也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刘钦沉吟了。在上一世的时候,等待在这样筋疲力竭的满足之后的,不是冷淡的抽身离开,就是又一次老生常谈般的争吵,又或者是打几句不咸不淡的机锋。像现在这样的温存,两个人彼此倚靠在一处,好像仍有什么在肌肤相贴处缓缓流淌,于他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可陆宁远为什么也正偷觑他的神色,有什么是让他暗暗担心的么?   刘钦捧起一捧水,扬在陆宁远脖颈侧面,陆宁远只一动不动地任他动作,被凉水泼中,也抖都未抖,只是眼神里有些困惑。   刘钦便想起了刚才。在第一次时,他心神不知落在何处,不曾注意过陆宁远是什么样子,等到后来始终留着几分自制,才有余暇留意一二。   不论他如何折腾,是着意温柔,还是将身体暂时交于本能控制,陆宁远从始至终都几乎没有出声,只是用他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他。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疼痛、疲惫的痕迹,有时刘钦刻意作弄,他至多也只是一瞬间皱了下眉,马上便又会舒展开,尽力放松了身体,看向他的眼神变也未变——   在这两只眼睛当中,比起情迷意乱,静静燃烧着的好像更多的是被幸运驾临时珍重又小心谨慎的快乐,小心到有些如履薄冰了。陆宁远在享受着,也在担忧着,这担忧是他的过错,刘钦在心里说。   于是他抬起只手,摸摸陆宁远颈侧刚被他拿水泼中的地方,低头过去,在那上面十分用力地吻,吸吮那里比别处更为纤薄的皮肤。很久之后他方才离开,再过一刻钟,那上面就会现出一个痕迹,领子遮不下、兜鍪也盖不住,一眼就会被旁人看见。   而晨光已经大亮了。   “我用过玺了,”刘钦扬了扬下巴,特意露脖颈给他,“把你的将军印……也盖在上面吧。”   陆宁远从未这样吻过人,想了一会儿才会意,犹豫着没动,“这样……会被人看到的吧。”   刘钦笑一笑,“那又怎么样?”   陆宁远心跳两下,下意识看向左右。没有人现出身形,但他知道朱孝他们就在不远。   一整个晚上,从林中到水里,胡天胡地过了,刘钦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开始左顾右盼,不由一怔,看看他脖颈上已经开始现出颜色的吻痕,问:“你害怕么?”   陆宁远没应,低头向他脖子上同样的位置一吻,却是轻轻的。很快他就重新抬起头来,拿手指肚在吻过的地方又摸了摸。   “我……”陆宁远冷不防开口低低道:“我不好看,不会说话,还有残疾……”他看着刘钦身上在最一开始的时候被他失手弄出的淤青,“你真的……”   “是么?”刘钦打断他,“可我刚刚还在想,幸运的人应当是我,非常、非常幸运。”他把陆宁远散在胸前的头发一绺一绺拨到后面,发梢被水打湿,出水后抱成一绺,入水后就又散开了。   “况且我爱的就是你,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陆宁远怔住了,在水波当中摇摇欲坠起来,看向刘钦的两只眼睛,让刘钦忽然想到那匹刚刚被他射中的母马。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往后……你会一直爱么?”   这次轮到刘钦一愣,想到自己在陆宁远眼里是移情别恋过一次的人,无怪惹他有此担忧。但转念一想,陆宁远上一世时也曾有个妻子,还是出卖过他的叛将曾图之后,比起自己,好像也不多几分信用。   只是眼下氛围正好,他也就不提此事,只笑一笑道:“会。”   他这回答没有海誓山盟,因此反而显得郑重,但其实未经多少思考,就又显出几分轻佻。在他心中,其实还从未想过之后的事,如果要他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说自己的爱会持续到永远,那么周章便会第一个跳出来对他冷笑。况且陆宁远自己就从不会变么?十年便已太久,他的思绪只向“永远”投去一眼,这词语本身的肃穆便冷冰冰地欺了上来。   陆宁远道:“我也爱你。”他鼓足勇气,涨红了两只耳朵,用父亲从未教给过他的直白和不允许他表露出的柔软,用童年之后就几乎没再见过的母亲于二十六年前的秋夜用一根脐带留给他的,此刻正在他血脉间丝丝流淌的温柔情感认真地道:“永远爱你。” 第213章   刘钦一向以有为明君自许,即位以来更是严于律己,自从说要削减宫中用度之后,就再没坏过自己定的规矩,加上又有他父皇“珠玉在前”,群臣看来,实在不能不对他暗暗期许。   这样一位天子,忽然在冬狩第一夜,原本该大宴群臣的夜里缺席,还传话过来,说自己偶染微恙,让群臣照常宴饮,清点猎物、颁赏武将之事挪到转天,一时大多数人倒也信了。   第二天一早,刘钦就在群臣面前现身,虽然看着有几分疲惫,却也没有病容委顿的不堪之态,担忧者、狐疑者一时都放下了心,竟少有人多想。   “朕昨夜偶感不适,未能同大家尽兴于欢宴,还望诸公见谅。”刘钦扬声道,听声音却不像病了。   群臣马上便献上“请皇上善保龙体”,“江山社稷之福”的马屁云云,刘钦没挥手打断,耐心等他们说完,对薛容与这知情人小心翼翼打量的目光视而不见,又道:“昨天诸位将军的猎获清点了么?”   礼部马上有官员上前呈上册子,“昨夜诸位将军所射猎物皆已封存清点,请陛下过目。”   “嗯。”刘钦接过,粗粗扫了一眼,问:“朕猎获多少?”   礼部官员很快答:“陛下共猎获一头虎,一匹马,四只鹿。”   整整一天时间,只猎到这么一点猎物,别说本朝高祖马上取天下,当年威震华夷,当国以来十几次射猎,诸次所展神威无不清清楚楚载于国史之上,已经在前面打出了个样子,就说刘钦的父皇刘崇,现在已经老迈迟钝,消磨了意气,但放在二十年前,年轻时也远不只有这样一点本事。   刘钦正值壮年,又曾在军中历练,到最后只有这样一点斩获,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手。但群臣自然不会让天子落在地上,便揪住那头被他用火铳毫不费力打死的老虎盛赞起来。   有人便凑趣将他与射虎孙郎相比,本是拍马屁,不料反而拍在马腿上面。刘钦嗤笑一声,不快道:“孙权坐拥东南,只知限江自保,蹉跎一生,有何英雄气?”言下之意乃是不屑同他相比。   崔孝先马上道:“陛下矢志恢复,必要驱逐鞑虏,复我疆域,他年功成,古往今来唯有一人可比——”   这下旁人也都纷纷醒悟,想起以当今天子一贯的志向,拿孙权出来实在是犯了忌讳,幸好崔孝先反应迅速,给众人一道解了围。刚才说错话的那人带着感激看他一眼,马上接口道:“对对,以南制北,重整河山,唯有明太祖皇帝可比。”   众人一转口风,刘钦这次没再说什么,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秦良弼从旁听着,越听越不对,转头小声问幕僚:“怎么不嘉奖武将,到了文臣吟诗的时候了么?”   按冬狩的规制,文武百官都要随皇帝出猎,前面自然是武将们比校武艺,议军讲武,但同行的文官们也不好无事可做,第二或第三天临回去前往往要对冬狩赋诗,进呈御览。   秦良弼听那边有人都赋起了诗,便以为跳过了中间的环节:他好容易忍住手痒,一天下来几乎什么都没做,才控制着让猎物比刘钦少了一头,想来只要旁人都有眼力价,那他一定是除刘钦外猎获最多的那个——并列第一毕竟也是第一。还不知道要有什么赏赐给他,怎么就到下一步了?   幕僚也压低声音答:“大帅无忧,他们是在拿前人的诗拍马。”   “啊。”秦良弼明白过来,问:“是什么诗?”   眼下人多眼杂,不好多做解释,幕僚便拿手指蘸了水,在桌子上写下几个字:“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这几个字字形简单,秦良弼都认识,合在一起意思也好理解,他看了两眼,便即心中一热,大点其头,“是好诗,是好诗啊!”抬头看向正首间让一众文臣簇拥着的刘钦,不由有几分兴奋。   身为大将,谁不想建功业于当世,垂声名于千秋?谁不想立功受赏,加官进爵,福荫子孙?更不必提雍夏之间还有血仇在前,他身在前线多年,只恐怕朝廷束他的手脚,像从前一样,不许他出战、不许他救援,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敲打他,听到这一句诗,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他说话时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嗓门仍是不小,左右其他将军听见,有和他相熟的不由一哂,嘲笑道:“得了老秦,你还懂什么好诗坏诗,这几个字你识得么?”   秦良弼将眼睛一瞪:“俺如何不识得?”说着居然手指桌面,复述了一遍。   相熟的众将谁不知道他秦良弼一向是大字不识一箩筐,能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就不错了,见他居然煞有介事地点评起诗来,无不感到好笑,谁知他居然当真把这十四个字读对了,而且一点不差,一时啧啧称奇。   秦良弼看出他们的惊讶,虽然不知道什么“吴下阿蒙”,却也不由得意非凡,低低骂道:“你们懂个屁!俺现在是不一样了,学问大着去了,不是瞧不起你们……哼哼!”   众人哄得一笑,顾忌着天子就在不远,不敢笑太大声,秦良弼却一抹胡子,泰然自若。   他近年来学起了读书习字,虽然速度不快,但戎马倥偬之余,总让幕僚教自己几个字,一年下来倒也认识了不少。   说起此事,起因倒还是刘钦。   当日刘钦还是太子时,朝堂上龙争虎斗,殃及了秦良弼这条池鱼,刘缵一党找了个由头重重攮了他一刀子,那边刘钦便紧跟着送上金疮药,写信过来对他好好安抚了一番。   刘钦当真会说话,三言两语说进他心坎里去了,幕僚给他诵读时,听不三五句,秦良弼心里憋的那一腔窝囊气便烟消云散,再往后听,更是自雄,屁股后面一根尾巴立起来,恨不能竖到天上去。   在信里刘钦非但踩了别人一脚,还不忘将他高高捧上了天,他被夸得心花怒放,又让幕僚读了两遍,仍不过瘾,一把将信抢在手里,打眼一瞧,从满纸蝌蚪之间瞧出花来。   小太子的字真是好看——时至今日秦良弼也认为刘钦给他的来信一定是他亲自所书,幸好事实也是当真如此——横是横,竖是竖,直的直,歪的歪,有鼻子有眼的,怎么他就能写出这么样的字呢?   秦良弼瞅了半晌,忽然骂道:“啥啊,啥啊,这都是啥啊,哪个是夸俺那几句?”   幕僚忙指给他看。   秦良弼看着,不认识,又问:“骂别人的呢?”   幕僚又指了另外几处,秦良弼也看不出区别,只平白心焦。   “他奶奶的,一个也不认识!”   从此秦良弼就开始学习认字,就从夸他那几句开始,让幕僚一一为他拆解读音和笔划,就这么一点一点学下来,到现在居然也算是粗通文墨了,不过一直没有什么人知道。刘钦登基以来,往往只发公文,再没给他写过亲笔私信,他这英雄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不料今日竟然得了机会,当众好好卖弄了一番,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边他正得意,那边刘钦已应付了拍马的众臣,拿起名册又看了看,“朕开始前说,猎获多的有赏,可惜在场几位大将皆不娴于弓马之事,令朕不能不忧。”   秦良弼听得一愣。   “朕昨日突感不适,不能奔驰,因此猎获不多。”刘钦胡扯起来时眼都不眨,哪怕知情的朱孝、陆宁远、薛逢时等人就在席上,也丝毫不觉尴尬,“可几位久历战阵的都指挥使、指挥佥事,竟然反不如朕,他日回到江北大营,到两军阵前面对夏人,以这等武艺,难道只有让麾下将领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后面不成?”   让他这样一说,秦良弼脸上半红半白,忍不住便要起身。让幕僚从旁一拉,猛地一惊,赶在站起之前忙又坐了下去。   他听出刘钦意有所指,说的人当中便有他一个,本来想要解释,但稍一转念便想明白:刘钦当然知道他的能耐,他这样说,便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非但不承他情,反而颇为不满。偏偏他还没有可解释处,只有自己受着,幸好一道挨骂的人里至少还有一个熊文寿,他倒也不寂寞。   “只有张大龙……”刘钦当然识得此人,却仍是故作姿态,对着名单仔细瞧瞧,“嗯……陆都指挥使麾下,在其军中现任副千总,武艺绝伦,一日之内猎获豹子一只,狼五匹,鹿十三头,远过于诸将,深孚朕望。张大龙何在!”   张大龙正使劲打量着陆宁远脖子上面那一道不像伤的伤,冷不防听点到自己名,浑身一震,高叫了一声“末将在”,应声出列。   刘钦嘉奖道:“这次射猎,是你拔了头筹,勇冠全军,你要什么赏赐?”   张大龙一愣。刘钦这话问得突然,他事先全没想过,仓促间也就想不太到,吭哧一阵道:“末将也没什么缺的,要不先寄下吧!”   刘钦道:“哪有事后再赏的道理?”将他所说驳回。   张大龙挠了挠头。他原本没想太多,只是逮着机会,撒了欢地跑马,遇见什么射什么,不觉就射了这么多。中间他又是吃饭,又是和人喝酒,歇了好几次,自己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拔了头筹。见刘钦不依他的,一定要赏,他拧着眉毛想了想,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道:“陛下一定要赏,那便赐臣个宅子罢!”   按说此时第一等的标准答案应该是借着先前的话头,跪下来慷慨激昂地请求刘钦赐他一个出战抗敌的机会,第二等的也是为自己一军讨些赏赐,以示公心。张大龙不按套路出牌,居然在天子面前求田问舍起来,一时大出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   张大龙自己却没注意到他话音落后,众人脸上的愕然之色,只看着刘钦,等他答话。   崔孝先最先整好心神,赶在刘钦开口之前从旁道:“江北战事频仍,便是赐你一座豪宅,你怕也没多少机会住。”意图把他往正道上引。   张大龙却不接招,对刘钦道:“末将不是想自己住,是看长官到现在都没个宅子在京里,替他要的。”   话音落后,更是满座大哗,李椹不由抬袖捂住了脸。   从这次回京以来,陆宁远便不是住在营中,就是住在宫里,没有第三个住处,刘钦也就没想起来该给他赐个宅子。早在他刚登基的时候,曾提过此事,遭陆宁远拒绝,也就没了后文,直到今日。   张大龙从旁边看着,但见这战之后论功行赏,朝廷还算公道,将陆宁远擢升做了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都指挥使,很是替他高兴了一阵,可过不一个月,便发现不对:怎么别人做到这么大官,都有朝廷赏赐的豪宅,就陆宁远没有?天天让他在宫里对付,可宫里那些班房哪是住人的地方?   他找陆宁远问过几次,陆宁远非但不觉着是挨了排挤,看他那傻样,说是心甘情愿都不为过。张大龙就又去找李椹,李椹却高深莫测地道:“他不是心甘情愿,他是甘之如饴。”张大龙追问,他却不肯再说更多。   如果能让时光倒流,李椹当初一定拉着张大龙的袖子,同他仔仔细细说道一番。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张大龙语出惊人,几乎将陆宁远这些日子天天夜宿宫中的事给摊在明面上了。   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罢了,放在明面上便是另外一码。一时有人被口水呛到,咳嗽不止,有人在心里暗暗叫好,想看陆宁远如何下台,还有消息闭塞的,刚意识到陆宁远在京里竟然还没有田产,暗暗寻思:这样的确说不过去。   即便是刘钦,这会儿也觉出几分不自在来,下意识拿左手摸向右手,看了陆宁远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   陆宁远倒是好定力,直到这时仍是神色不改,见刘钦示意,便当真没有出列,好像此事与自己无关。   刘钦道:“按朝廷制度,凡五品以上官员,都有朝廷在京城赏赐田宅,陆宁远前一战有功,擢升至都指挥使位,在五品之上,却未给田宅,倒是朕疏忽了。”   刘钦说着,在心中暗暗思量:是不是要将陆宁远上辈子住的地方赏赐给他?陆宁远或许住得习惯,但那是刘缵所赐,他却不愿意踩在刘缵已经踩出的脚印里面。   他想了想,忽地一笑。几年之后,已经十分熟悉他秉性的薛容与或许会一眼看出,陛下又要有离经叛道之举了,但现在他对这笑容还不十分明白,一愣之下,只听着刘钦语气寻常地道:“那好,就给陆都指挥使补一座宅子——”   “将朕的潜邸赐给他罢。” 第214章   刘钦话音落后,别说席上朝臣相顾失色,就连在场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出的左右侍宦,也都在心里一惊,甚至就是陆宁远自己也微微张开了嘴,一张从来没表情的脸上现出讶色。   刘钦事先从未对他透过口风,不知是今日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此念,更重要的是,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收场。   皇帝做太子时的潜邸,哪是能送人的?旁人就是踏进一步也颇犯忌讳:难道你也想沿着同一条登天梯走上去,成龙成凤么?   陆宁远虽然之前得了刘钦的眼神示意,却也无法再站着不动装死了,当即出列伏地道:“臣受国厚恩,未有尺寸之功,涓埃之报,万不敢受此隆眷,伏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钦心道:他倒是也会说几句场面话,看来上辈子的大将也不是白做的。   群臣之间响起窃窃私语之声,刘钦余光瞥见已有几人就要上前,定是要力谏不可,赶在他们前面先道:“不过是一座宅子而已,朕如今又不可能再去住了,与其闲置,不如拿来颁赐有功,也省得朕雇人终日打理,也是一大笔开销,有累于内帑。”   他这角度实在闻所未闻,一些原本要上前的大臣,本来已打好腹稿,要劝谏他不可为宠臣而废礼法,有损于神器,谁知他却半句不提陆宁远如何,反而是拿内帑说事。说起这个,反倒是众臣有些理亏。   当日为了给北军补足军饷,刘钦不惜将内帑掏得空了,众臣说要捐银以纾国难,到最后不了了之,仍是由刘钦独出这笔银子。此后刘钦一改前朝之风,一应用度大为撙节,饮食起居简直不像是个皇帝了,观高祖当年筚路蓝缕,创业之艰,恐怕也未到此种境地。   刘钦摸摸下巴,快速计算起来,“据朕所知,那宅子现在雇了四十余人打理,修剪花草树木,疏通水道,洒扫庭院,清理苔藓,天干时防火,下雨了补屋,每日所费便要二十余两银子。”   “朕如今一日饮食,所费至多不过这些——”在他亲自过问、整顿内务之前,这些钱只够买两颗鸡蛋,如今能吃一日三餐,倒已经是进步不小了,“把这间宅子脱手,省下来的钱,朕也好偶尔开一开荤。”   他说得真是可怜,简直让人耳不忍闻,哪怕众人明知道即便是二十两银子也绝非一笔小数目,绝不至于让这位少年天子在大内吃糠咽菜,却也不得不配合着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   准备好的谏言自然无法出口了,现在反而该担心陛下趁着话头抛出什么新的议题,户部主事的一应官员但感如芒在背,几个曾做过太子太傅的老臣甚至已经偷偷抹起了眼泪。薛容与张了张嘴,随后又闭紧了,脸上露出既羞愧,又无奈的神色。   无奈是因为刘钦这话半真半假,明摆着只是拿来做个遮掩而已,羞愧是因为这里毕竟还有几分真——累君父如此,便是他这做臣子的无能,有何颜面再立于朝班之上?   若是换了旁人,此刻恐怕已经引愆求去了,只是他尚有重任在身,这样一副重担注定要与文人气相悖。   这样一来,劝谏的人便少得多了,大多都是拿朝廷礼法说事,丝毫不敢提潜邸的开销,唯恐圣天子顺势改了主意,又循了之前太上皇的辙轨。   于是刘钦没再费多少口舌就将这事定了下来,把自己曾经和陆宁远一起住过的太子府赏赐给他——当然从此的一应开销也要从陆宁远的俸禄中出。只凭官俸,大概是难以为继的,只盼他去到江北能多打几场胜仗罢。   陆宁远恭恭敬敬地领命了。   他领旨谢恩之后,正待站起,背后却响起一声,“陛下太偏心!”却是秦良弼嚷了一嗓子。回头去看,秦良弼黢黑了脸,怒气冲冲,如果不是顾忌着现在正在御前,挥拳上来怕也未必,再看他旁边幕僚,已恨不能把头埋到肚子当中。   在来信当中,刘钦为着安抚,引经据典,恨不能将秦良弼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秦良弼自己就也觉自己是最为刘钦倚重的方面大将。   他睥睨群臣,满朝诸将,论起用兵的才略、胆量、勇武,全不及己,陆宁远只是比别人稍胜一筹,但此等黄口小儿,同他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数月前刘钦起事时,陆宁远连兵权都没有,作战用的盔甲、兵器都是赖他秘密运来,甚至那些死士也是他亲自挑选的,陆宁远只是占了一个在刘钦身边的便宜,帮忙调了几个兵,便有了从龙之功,真是时也命也。   如今刘钦对他圣眷优隆,明显超于常规,连升数级,让他以区区二十六岁年纪就跻身当朝都指挥使之列,放在本朝怕是也没有几人。可他才打过几仗?和夏人真刀真枪地拼过几年?像这等大手一挥,连登基前所住的潜邸都能赏赐给他之事,别人看了,如何能够心服?   刘钦正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不意秦良弼竟然当众发难,让他下不来台,不由愣了一下。但因着心情正好,慵慵懒懒,便罕见地没起什么脾气,和颜悦色地问:“虎臣在京城可有住处?”   秦良弼见众人目光都向自己射来,有惊恐的,也有鼓励的,更有些是等着看好戏的,这会儿已有了几分悔意,咳一声答:“朝廷也给臣安排了个宅子。”   “那想必是嫌不够大了。”刘钦淡淡道。   秦良弼一惊,马上便要解释,刘钦却紧跟着道:“朕的潜邸拿来做射猎的赏格,的确太重。不如这样,让两位都指挥使当众演练一下阵法,获胜者便赐居此处,也不违冬狩肄武习劳的本意。”   见他没有作色,秦良弼登时心中一宽,松了口气,自觉刚才顶得太硬,这会儿便腆了张灶糖般的笑脸卖乖道:“一会儿如果臣胜了,臣可就给陆指挥空出房子,自去住新家了。”   刘钦也笑了一声,“新家明天就给你空出来。”   见他君臣二人如此,其余人不由暗自松一口气。   当朝天子的脾气,谁人不知?在场诸人,不是曾见过他手刃成业,就是曾见他在刑部大堂悍然砍了邹元瀚的脑袋,其余的哪怕没亲眼见过,也一向有所耳闻,听秦良弼话头不对,均暗自为他捏一把汗。却不想天子待他竟宽和如此,着实让人意外。   刘钦问:“陆指挥,你有异议没有?”   陆宁远答:“全凭陛下吩咐!”   于是演练阵法之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两边各从禁军当中选二百人,从自己带入围场的部将当中选择三个,为着公平起见,禁军划分时是打乱顺序随机列队,再按单双取人,给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练兵,之后便在围场当中就地比试。   刘钦携着其余众臣重新登上看城,在城上坐定,左右侍宦这才得空呈上早饭。   刘钦昨天出猎,中午只吃了几口干粮,夜里本有宴席,却被他胡天胡地过去,这会儿拾起筷子,才发觉已是饿得有些手抖,想起陆宁远还没吃,便打算吩咐人给他也送一份。   他正要开口,转念想到今日抛出赏陆宁远潜邸的话头,已经引众人颇有微词,便没当众出口,将侍宦叫到身前小声吩咐几句,让人去了。   这次演练,两军都是步骑混编,兵器不开刃,箭头不加铁镞,刀箭上洒了石灰粉,衣服上白色多者、或是伤在要害者需自觉下场,算作伤亡。旁边各有几个监督、点数的官员,以防有人作弊。怕误伤禁军士兵,因此不用火器。   陆宁远正在教禁军明辨号令,排演阵型,听见有人找他,下意识便置之不理。来人求见过三次,他才终于听到,正眼看过去,见是一名内侍,手里捧着碗粥,上面还袅袅地冒着热气。   内侍自觉居显贵之位,虽然名分上低贱,却是天子身前的人,朝中大臣谁见了他不矮上一头,被连番冷落,面子上便挂不住。只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陆宁远在天子那里风头正盛,况且这内侍久在深宫,知道的比旁人还要多些,这会儿便也不敢发作,仔仔细细赔上一张笑脸,“陆将军还未用膳吧?”   因为时间太紧,陆宁远虽然看向他,心神却有大半不在这里,接过来竖起碗往嘴里一倒,便将这碗粥吞了,递了空碗回去,道了声谢。内侍见他居然倨傲如此,心里拧过两圈,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见没人理会自己,笑着告退了。   李椹忙把人拦住。因为刘钦不许内侍在外廷收取贿赂,他便没掏袖子——他为了射猎,特意穿的箭衣,其实也掏不出什么——拉住人好生问候一番,才亲自送着内侍离开。   一碗肉粥下肚,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陆宁远但觉着肚里一热,这才发觉身后起了些疼痛。让这疼一提醒,忽地恍然:刚才的粥是刘钦送的。回头去看,内侍早走远了,看台上撑起的冠盖下面,有一只小小的人影。   他转回头,手中旗子一翻,司号的士兵吹起号角。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两边结成军阵,只等刘钦吩咐。刘钦这会儿只要拿小锤在立鼓上一敲,就会有人张起中军大旗,下面便开始作战了。他接过鼓锤之后,却放在一边,取来一把惯用的短弓,向着下面射出一支响箭,不偏不倚,正落在两军中间。   下面,秦良弼、陆宁远均觉着他此举是向自己示意,各自精神一振。   秦良弼按照雍军对敌的惯例,排出一个接近偃月阵的军阵,步兵居中,骑兵置于两翼,预备伺机包抄过去,绕后攻击对方后军,却看对面陆宁远的军阵排开之后也和他八九不离十。   围场上地形平坦,他们选择的演练地方左右既没有水源,也没有山丘会阻挡骑兵,因此列阵时不需考虑其他,战场上真正好用的阵法不外乎是。秦良弼看过对方军阵之后,肃然想:那便全看指挥了。当即下令擂鼓进军。   远处,熊文寿随刘钦一道,也正站在看台上面,观望着这两队人马。   若论私交,无论是和秦良弼还是和陆宁远,和他都没什么来往,彼此间恐怕互相还瞧不太上,但对他二人的能力,熊文寿还是真心服仰的,因此便看得格外仔细。   冷不防刘钦忽然传召,他一个激灵,忙快步上前。刘钦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神情却颇为安闲,侧头对他笑道:“彭祖一向知兵,就劳你来给诸位大人们拆解拆解罢。”   熊文寿原本因为把错了刘钦的脉,让张大龙这愣头青平白出了风头,心下正自懊丧,见刘钦特意给他一个台阶,同样精神一振,忙不迭应了,当即直身站起,朗声道:“秦、陆两位将军都将步兵置于中间,骑兵置于两翼,既是方便突袭对方,也是防备对方绕到自己侧面,从侧后方攻击自己的步兵军阵。”   他开了个头,接下来便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像这般地形,一般哪一军的骑兵能先杀到对方军阵后面,哪边便会取胜。因为人数太少,距离又近,弓箭效果不好,所以两边都只设了数名弓手,没有造成多少杀伤——啊,诸位大人请看,两军已经接敌了。”   两边军阵一动,原本看着相似的阵型便显出差别。看台上看得分明,秦良弼阵型更接近偃月阵,两翼骑兵在前,步兵稍稍落后,方便合围敌方;陆宁远所部军阵却呈阶梯型,张大龙领一队骑兵在左翼,陆宁远领着另一队骑兵,却没有布置在右翼,而是也在左侧。步兵则分为数个方阵,越往右去,便一阵比一阵更靠后一点。接敌之始,左翼骑兵和最左边的步兵方阵已经同人短兵相接,右翼却离战场仍有一段距离。   熊文寿不由沉吟片刻,声音略低下去,“陆将军侧重左翼,右翼空虚,恐怕是一个切入点。”   果然,他话音落后,就见秦良弼帅旗晃了三晃,左翼骑兵飞速向陆宁远右翼包抄过去。熊文寿这时已隐约猜出陆宁远的意图,不由暗自摇头:来不及的,左侧取得不了优势,右侧就要被人掏空了。   可谁知就在秦良弼左翼骑兵飞快包抄,直奔陆宁远右翼步兵方阵后侧时,张大龙所率那一队骑兵却是先一步绕到了秦良弼的后面。   却原来陆宁远率人抵挡住秦良弼右翼骑兵之后,张大龙那一支骑兵却并不是同他两路夹击扩大优势,而是向外绕了一点,借着路途更近的优势,先一步到了秦良弼右翼第一阵步兵身后。   秦良弼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这预料之外的动向,将留下的二十人预备队派过去,想要暂时拖住他,等左翼骑兵取得优势,便能确定胜局。但张大龙没有马上接近,在外圈又绕过这一队人马,竟然直奔他第二阵而去。因着速度比他的步兵更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接敌。   因为陆宁远的步兵方阵是阶梯状越来越向后的,这时秦良弼派出的左翼骑兵刚行出一半,他立觉棘手,亲自前去支援。   他原本紧盯着陆宁远,防备着他的异动,因为知道陆宁远作战悍勇,所以对他格外提防。谁知他却只是规规矩矩地率队同自己右翼骑兵交战,秦良弼便以为他是想与张大龙左右夹击速战速决,吃掉自己右翼,再乘胜攻击步兵方阵,所以一开始便打算将预备队派遣过去,用左翼取胜,同样也打一个速战速决。   谁知想得岔了,陆宁远一个都指挥使明晃晃摆在那里,竟然只是疑兵,麾下张大龙才是主力。   秦良弼这时去救援,势已不及,总共二百人的军阵,步兵一个方阵不过数十人,胜负几乎片刻便已分晓。第二阵一断,张大龙配合着步兵,马上又回头吃掉了他右翼第一阵,这两阵落败以后,再看刚刚派出的左翼骑兵,这才终于赶到陆宁远最右翼步兵身后,接敌之后果然大胜,但已来不及了,张大龙配合着左翼一二两个队步兵,已经攻向他第三阵了。   两队都是禁军,不论是兵员素质还是作战时的决心都旗鼓相当,晚了一步,事先又没留有后手,局面已是翻不过来了。   熊文寿在看台上,已是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他也是知兵之人,对大雍现有的军阵无不烂熟于心,可陆宁远所用的阵法却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他不由想起在江北时,他与陆宁远被夏人挡在睢州城外,屡遭其骑兵冲击,万般无奈之下,他将指挥大全暂委于陆宁远,他那时摆出的阵型便在他预料之外,却偏偏能克敌制胜。   看他排兵布阵时的样子,绝不是临时起意,或是偶然为之,他必是事先已经推演过几十上百遍,甚至……甚至好像同夏人一阵一阵地拼过多少次,才能推敲出如此圆融又有奇效,仿佛为夏人量身打造的阵法。   今天也是一般。以常理推断,两军平地列阵,周围没有阻挡,一个带兵之将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拉长军阵,让对方难以绕后,同时左右各置一路骑兵以做策应。   陆宁远却敢冒此大险,不惜将右翼舍给对方,在左翼抢先一步制敌。若是他这阶梯状的军阵前后拉得太深,步兵各阵便会散乱无法彼此支应;若是他拉得稍浅,就会被秦良弼赶在前面。若非实现演练过、实践过、用这法子取胜过,他如何能安排得如此精妙,如何能这般胸有成竹?   刘钦道:“看来是陆指挥获胜了。”   熊文寿如梦初醒,想起自己还有为群臣拆解战事的职责,再开口时声音却低得多了,“是,是……陆将军出奇而能制胜,用的这个法子,臣……臣方才也未体会到其中深意。”   他一开口才发觉没什么可说的。陆宁远这军阵形制并不复杂,他只看一眼便能记住然后原样排出,但对着秦良弼,十之八九是难以取胜的。   用这法子,对时机和距离的把控只要差上一点,恐怕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此绝非旁人所能轻易掌握,他自然也就没法对众臣讲出什么,就是陆宁远自己在这儿,怕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这便是真正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陆宁远胸中到底还藏着什么东西,熊文寿从前因着心中怨气,从没想过、也不承认,这时却忽感一阵震怖。   旁人或许不知其中厉害,但他却清清楚楚:这等韬略,举朝恐怕未有第二人。若非这人从娘胎里就对着夏人演练过了兵法,那么他便是不世出的天才——还有可能二者兼有。他这被这匹千里马踩在脚下当做垫脚石、只能眼望着他扬尘而去的老上司,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陆宁远的前途绝非他所能预计,现在两人只差了一点,日后自己恐怕是再难望其项背的了。   刘钦一直正襟危坐,这会儿终于从椅子间站起,高声道:“好精彩!赐酒,给他们两个都赐!”说着含笑扬眉地走下看城。   看城下面,陆宁远已跨着紫骝马,马蹄得得地迎上来了。 第215章   后来刘钦的潜邸还是如前约赐给了陆宁远。至于如何以不算微薄、但远远不够每日二十两的俸禄维护这样一座满朝举目的宅子,是陆宁远以后要忧心的事,现在且不去管它。   冬狩之后,如秦良弼、熊文寿等一应将领陆陆续续过江回到驻地,继续防备夏人可能的举动;   薛容与已拟好条陈,详陈在军队当中的一应变革,刚一投出,果然又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   对周章的调令正式下达了。从赴任后到现在,他还未经过一次考课,因此出外为官时的一应兴建,尚需专人前去考察,但他在平叛之时的所作所为,已经为他闯出了足够的名声。这次调任,众人皆以为是陛下不计前嫌、要重新重用他的预兆——纵然这“前嫌”到底是什么,众说纷纭,没人真正知晓。   领旨谢恩之后,他便匆匆启程北上了。   陆宁远北上的日期也愈发接近了。除他之外的其余将领,论功的论功,论罪的论罪,在冬狩之后都已经带着新衔各自回到驻地,只有他被硬生生留到年底,成为朝廷上唯一一个理论上拥有重兵、位高权重,却始终留在京里尺寸之地的都指挥使。   终于在第一封谏事的奏表呈递上来、第二第三封还未接踵而至的时候,刘钦总算为他定下北上的时间,让他就地过江,经营两淮。周章也不必进京,直接往他军中协理一应政务便是。   非是刘钦想当因私误公的昏主,前面几次他都已经打定主意将陆宁远外放出去,和陆宁远说过之后,陆宁远也肃然领命,但那之后只要得空,就总是往他身边凑,刘钦但凡看他,就会看见他静悄悄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就是看他。有天晚上睡觉时,半梦半醒间更是在身侧不远瞧见两点亮光,直勾勾照着,好不骇人。他惊得睡意全无,当即翻身坐起,才发现那是陆宁远的两只眼睛。   陆宁远见他被自己惊到,连声道歉,刘钦回过神问:“不睡觉在做什么?”   陆宁远侧身抱住他答:“我多看一看你。”   于是刘钦心里一顿,抱着他热腾腾的身体,决定将他赴任的日期再稍稍延后几天。   陆宁远大抵也不是什么称职之将,稍稍犹豫一阵,竟没有出言反对。在这件事上,他与刘钦君臣两个大概算是合谋。   这次陆宁远北上赴任的时间是当真敲定了,再拖下去就是误国了。算算时间,还能比周章早半月到达,正可以用来整顿一番军务。   这次陆宁远北上,原本征讨翟广、扎破天等部时留下的嫡系和这次平叛后拣选留用的士卒军将也要同他一并过江,但于都指挥使所能调动的人马而言仍是太少,刘钦便许给他自行征兵之权。   除去征兵之外,陆宁远此次北上还有两件大事要做。   本朝不算重文轻武,但也少有以武制文的先例,周章以京官身份去到军中,自然不是听陆宁远的差遣,将他派往江北,尤其是陆宁远军中,乃是为了薛容与的新政。   周章既是京官,又是外官,既是文臣,又颇知兵,朝中有一切举措,政令发于建康,都要赖他在两淮一力推行。因此陆宁远头上算是多了一个上司,处处管他,秦良弼从旁看来,不由在心里暗乐:这小子好容易做了都指挥使,又被放出京,结果上面还压着个人,反倒没我自在。   经过那一次冬狩,于骑术阵法上连输两阵,秦良弼就是再自视甚高也不能不承认,陆宁远是真有几分能耐的。要再看他不起,那心胸未免太窄,可眼看着他倒霉,总忍不住幸灾乐祸一下。   但乐归乐,秦良弼也不傻。朝中早就吹过了风,临行前刘钦也向他透过一两句底,眼下薛容与这雄心勃勃的新政是不会将军队漏过去的。周章入陆宁远军中代天子视事,并非是信陆宁远不过,反而是对他信任有加,拿他打个样子;而将来要变的也绝不会只有陆宁远一家,迟早会动到他头上,且看之后这股风往哪吹罢,现在且不去忧他。   而陆宁远此行要做成的第二件大事,便是刘钦已惦记许久的流民安置之事。   两淮之间多是从江北携家带口逃渡避难而来的百姓,因着朝廷之前的疏忽,这些人既没有统一编入户籍,也没有好好安置,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烂摊子。   朝廷没有明旨发下,地方官也不愿多事,乡民和外来户的械斗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明明是朝廷的土地,各地却不约而同地修筑了坞堡结寨自守。   到了收税时则更是乱成一锅粥。那些已经结寨抱成一团了的,县吏自然是要客气三分,随便收上一点交差,不足数的,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欠下的粮税、差役,便只能从那些零散百姓身上榨,把他们剥皮敲骨,浑身的肉熬成膏脂,如当初的翟广便是一例。   陆宁远从上一世便提出了要好好治理这一方土地,以做实边安民之用,让两淮成为北伐的后方。惜乎朝廷上认为像这等两国交界的边州,治理好了反而会成为夏人觊觎的对象,白白资敌的人更多,皇帝刘缵也更倾向于后者,此议便被搁置。两淮之地往往是出了什么事后临时救急,不曾有过长治久安之计,陆宁远也就没再争了,只尽力经营好自己驻地,谁曾想此志再伸之时,已是又一世了。   只是他有此幸运,得以再世为人,却不知那些因朝廷的数场争论和最后达成的一个默认而挣扎了一世的百姓,在草草而死之后,是不是也能有此幸运了。   陆宁远上一世询问过李椹等幕僚和当地许多官员,在上奏时便附上了许多举措以备参考,因此已有成竹在胸,不算两眼一抹黑。同刘钦交谈时,刘钦还笑他是个将军中的文士,颇有点像……   他顿住没说,陆宁远却在羞赧中反应过来,刘钦说的一定是周章了。自己是将军中的文士,那他就是文臣里的将军,一时有点闷闷不乐,幸好平时就不活泼,倒显不出来什么。   一直到临行前一个晚上,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对刘钦道:“我要走了……再送我样什么东西吧。”他在心里补充:不会送周章的那种。   刘钦没理会,当做没有听见。   陆宁远愣愣,也不在意,想刘钦大概在思虑什么事情,等了一会儿,两条手臂收了收,同他贴得更近,头在他身上轻轻蹭了两下。   像他这般的身量,抱在人身上尚可,但要是埋头在人身上轻轻地蹭,那就有点惊人了。但冬狩过去大半个月,刘钦多少已经见怪不怪,任他磨了一会儿,有点转了念头,但仍矜持着并不开口。   陆宁远这才察觉到不对,思索一阵,想刘钦是在为两人马上就要分开烦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想了想道:“我会多给你写信的。”   被薛容与弹劾过一次,信使的开销自然不能从军费里出,最后还是要他自掏腰包,刘钦送给他的那间潜邸已经让他一贫如洗了,往后陆宁远还不知要如何艰难维生。   刘钦想到他刚接手潜邸就裁掉了一半的下人,改成自己亲力亲为,一得空就手挥锄镐吭哧吭哧干上半天,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很是可怜,不由一嗤。陆宁远见他展颜,摸了摸他散在床上的头发,又问:“再给我写一幅字吧?”   刘钦不咸不淡地道:“不给。东西给你,你也不会着心的。”   陆宁远一呆,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刘钦是在说他给自己的那只玉佩。   他外出平叛之前,刘钦同他交换了信物,除去打仗时怕弄坏了之外,那只玉佩他一直带在身上,爱惜至极,献俘那日他还特意别在腰间,可是还不曾被刘钦瞧见,就被他因为试探刘钦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而扔在地上。   当时他心神大乱,顾不得它,事后想起,再找却找不到了,大约是当时摔碎了,被宫人给清理了出去。他因为之后一直都在刘钦身边,也就没再讨一只新的,刘钦这样说,是气恼他不珍惜么?   他翻身坐起,把那天场景匆匆解释一番。刘钦暗暗一呆,这才知道自己那时听见的那一声响原来出于此,此后从没在陆宁远身上见到他送的那块玉佩一次,也属情有可原,想自己暗暗介怀多日,倒颇有点小人之心,不免有些下不来台,听完之后,只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算作听到了。   陆宁远却扣住他手道:“我下次一定更小心,你别恼我。”又道:“我这次……不带东西走了。”   刘钦却心道:那不行。见陆宁远偷偷看着自己,脸上又隐约露出了小心的神色,一翻身同样也坐起来,也不打招呼,一俯身将陆宁远压了下去。   他看着陆宁远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太子那会儿,崔允信曾送他的那件“礼物”。   那东西也是玉做的,却不是玉佩,另有一番用处,如果将它送给陆宁远,陆宁远会作何反应?   顺着他的力气,陆宁远慢慢倒回床上,仰面看他。刘钦瞧了他一阵,到底没有开口。   陆宁远大概是不会生气的——这世上恐怕少有让他生气的事,他应当先是震惊、茫然,然后是不知所措的羞赧,再然后出于对他的顺从勉力答应下来,最后再当做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老实照做。   但也正因如此,刘钦反而不愿送他了。于他这种人而言,比起挑逗,这“礼物”反倒更像是种磋磨。他不喜欢。   在他思索、嫌弃的功夫,陆宁远已经悄悄动起来了。   他也不介意这个被压住的姿势,费力地长长伸着脖颈凑近刘钦,像刚才一样在他身上轻轻地碰来碰去。比起亲吻,更像是用鼻尖、用嘴唇在他身上轻点,偶尔再用脸颊探一探他,闲来无事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一直这样,小半个时辰都不停歇。   “你衣服上熏香了么?”他这次刚忙碌了一阵,忽然停下来问。   刘钦一愣。他一向有在衣服上熏香的习惯,但也一向是熏一阵、停一阵,从不持续太久,免得对这种据说能安神静气的东西产生依赖,最近刚好是停的时候。他举袖闻闻,答:“没有。”   陆宁远便不好意思说自己在他身上好像闻到股好闻的气味了,他闭上嘴暗暗想,这大概是他自己的错觉。但这错觉总是若有若无地吸引着他,他仰头在刘钦脖颈间又碰了两下,熟悉的躁动便慌里慌张地又一次向他袭来了。   往后很久,在刘钦思考陆宁远到底如何看他时,像这样的片段便总会浮现,将他拉入困惑的泥淖当中抽身不得。   像这样小心翼翼又柔情脉脉,珍而重之又绵绵不绝的亲近,实在太接近于爱了,这个晚上和之前每个夜里数不清的那些温存亲昵,成为了他冷静地斩断其余所有旁枝之后唯一剩下的仍牵连着两人的一条细丝,系千钧于一发,却始终摇摇欲坠着不肯便断。   然而此刻的他却只觉着口中发干,心跳悄悄急促起来,腰间的触感是无声的邀请,但无需相邀,这样肌肤相贴着,他自己也难以忍耐了。   “我当然备了礼物,”刘钦低头,咬住陆宁远的耳朵,“明天给你。你会用的上,也会喜欢的。”   于是在他又一次涌身入海之前,一道快乐的大浪已先一步将海淹没了。重重叠叠的泡沫满溢起来,洋遍周身,分别前的夜晚是这样地短! 第216章   周章不曾想到,仅仅时隔大半年,自己就又一次踏在了京郊的土地上。   大半年前,他外放出京,半路上遭遇了叛军,部属被其冲散,他自己却侥幸逃过出去,没有为他们所俘。   只是因为暴露了行踪,部属当中也有人或是为了自保、或是想要求荣而出卖了他,叛军对他追捕甚急,好几次他都堪堪为其所获。   他东逃西窜,朝不保夕,纵然因为从小家贫而自认为吃遍了人间之苦,那些天里却也有几分难支,只是强自咬牙忍耐而已。   他穿破了鞋、磨破了脚,饥肠辘辘,头晕眼花,几次因体力不支而扑倒在地上,稍稍回复几分意识,便又马上爬起。最危险时,为了躲避已经近在咫尺的追兵,他不得不跳进冰凉的井里,爬出来后,又要拖着崴了的脚急匆匆地赶路。后面他脚腕肿得和膝盖一般粗细,痛入骨髓,也不敢稍停,这才几次死里逃生。   有时在被追捕的间歇里,四郊宁静,危险只在远处沉默地瞪着两眼冷冰冰地窥伺,还不及接踵而来,他坐下来缓一口气,忽然想到刘钦:他在江北被夏人追捕,在江南被邹元瀚追杀时,是不是也是这般?   从前刘钦曾同他说过,他回京前与护卫军失散是邹元瀚有意为之,出自刘缵的手笔,他只不肯相信。后来刘缵败亡,衡阳王府的旧臣透露当日隐秘,才终于将其证实。   虽然这可能是他们为着讨好新帝,将刘缵彻底钉死在乱臣贼子的柱子上而故意这样说的,但宫变当晚刘缵的所作所为,也足以验证当日刘钦所言非虚了——刘缵是真要杀他。   周章抚摸着高高肿起的踝和鲜血长流的双脚,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疼痛。这疼痛并不剧烈,却在他意识到的那一刻陡然袭上心头,让他不由得微微一震,在忽忽一瞬之间想到许多。   纷纷思绪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潮水退去之后,还留在他手心里的只有那一个片段——   那是刘钦回京的第一夜,他们两个共在一辆马车之上,刘钦看向他的两只眼睛像是忽然擦亮的火折,在那之中,又隐隐漾着并非泪水的明亮水光。   那时候,刘钦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话,心底里的话,但随后他解脱于提心吊胆、又跌落进失望至极心境中的一声冷笑,将火吹熄、将水挥散了。刘钦什么都没再说。   这是他们两个的最后一次错过。从此之后,他再不曾知道过刘钦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刘钦所留给他的,只是一次一次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惊讶而已。   危险的利爪又一次悄悄逼近了,周章警惕回神,一咬牙站了起来。   他是那样的人,痛苦不会摧折他,而只会让他变得愈发刚强。一次一次,他在叛军已迫在他鼻尖的利刃当中死里逃生,想象着刘钦也曾经历他正经历着的这些,而且比起他更加年幼、更养尊处优,所处的境地也更凶险,于是身体的疼痛、疲累,朝夕不保的惊惶都变得可忍耐了。   他们正走着同样的路,他将脚踏进刘钦留下来的脚印当中,无论汗水、血迹都带几分余温,他振奋精神,拼力又往前走。   但他毕竟是一介文人,身体在他的精神之前先撑不住了。他饥肠辘辘,两整天的时间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吃了几只野果,难以果腹,走在河边,忽然眼前发黑,倒在地上。他爬起来,走不两步便又摔倒,再爬起,再摔倒,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脚底下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和反复不停的摩擦,非但没有长好,反而溃烂了,身上各处也被荆棘灌木划出一条条的血道,在周身隐隐作痛。肚子叫起来,他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可不远处已经响起了马蹄声,得得的声响踢踢踏踏地向他逼近。   到头了。落入叛军手里,他是绝不会苟活的。   周章奋力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伤疤横贯的脸。旁边一人从后面赶上来道:“大哥,官兵来了!”   “看清楚了,是官兵还是乱兵?”   “是乱兵!”   这就是周章最后听到的对话,他虽然竭力维持着心神,却再支持不住,眼前猛然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睁眼仍是漆黑,好像正在夜里,眨几下眼,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瞧见不远处开着几扇窗,从中透过皎皎月色。   他坐起来,手掌压到什么东西,仔细一摸,是几根茅草,原来他是躺在这上面,再看左右,也都是躺在地上的人。有人被他吵醒,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旁边一个却坐起来,出声道:“醒了?”   循声回头,正是他昏迷前最后见到的伤疤脸。   翟广的大名,朝廷无人不知,尤其周章身在兵部,对他的了解比别人还要更多些,借着月色一看他脸上的那道疤,当即认出他来,正要开口,却陡然心中一凉:他是朝廷要犯,切不可表现得已经认出他是谁。   他看看翟广,又看看地下的人,瞧不见刀箭的反光,想来是搁在了别处。   “多谢……阁下相救之恩。”   翟广视力极佳,虽然光线暗淡,却也看清了刚才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心中寻思:他明明认出了我,却装作不识,看来定是朝廷的人。思及今天见他被乱军追捕,开口说话又带文气,这念头便愈发确信。   当下将面孔一厉,低喝道:“我翟广平生专管不平之事,你道到现在为止死在我手上的狗官有多少个?”   他声音不大,在静夜当中却有如惊雷一般,周章不由一呆。旁边众人被这声惊起,有人打起火把,周章这才看见自己身处一间废弃的破庙里,除去屋里的十几二十人外,庙外影影绰绰也都是人影,一时手足僵硬着不能稍动。   翟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因何被那些官兵追杀?”   周章刚才被他一时唬住,这会儿定一定神,真正意识到自己虽然没有落在叛军手里,却是落在了流寇头子手上。既然翟广已经认出自己身份,那他便有死而已,绝不能堕了朝廷威严,失了他自己的风骨。   思及此,他反而冷静下来,凛然道:“不必恫吓于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本官乃湖南巡抚、加兵部侍郎周章,今日死在此地,也非无名之鬼,动手罢!”   他周身气度凛凛,不可侵犯,两眼当中绝无半点惧意,是当真准备赴死的。很长一段时间,翟广并不说话,只冷冷同他对视着,双目闪闪若岩下电,同样威不可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翟广展颜而笑,刚才的威严冷硬忽地被一种淳朴慈蔼替代。   “周章,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和那些人不一样,而且不怕死,嗯,是真的不怕。你的脚好点了吗?之前给你上过药了。”   周章怔愣了。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为自己筑起了响铮铮的一道硬壳,火烧不断,水泼不进,刀剑加于身也不能损他分毫。既然已经筑起,便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卸下。翟广却话锋一转,他仿佛被一口气顶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旁人一人粗声问:“大哥,你听过他?”   翟广“嗯”了一声,“皇帝逃跑的时候,听说他反对过,还曾对皇帝说要他停在江陵。鸿羽知道。”   他说的自然是宋鸿羽了。周章便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挤上前来,应道:“是有这回事。”说完便在他身上打量,仿佛刺探着什么一般,目光让人颇不舒服。   翟广问:“你怎么被人追捕至此?”   周章渐渐找回几分自持,虽然感到翟广不会马上就杀自己,却也不愿同乱臣贼子虚与委蛇。   翟广等了一阵,不闻他回话,见了他脸上表情,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自从起事以来,攻破过许多县城,虽然不曾见过周章这样大的官,但县令县丞还是见过不少。这些人里除去见风使舵,一旦落在他手里,马上便卑躬屈膝地摇尾乞怜的之外,剩下的便是两种,一种在他刀锋面前战战兢兢、痛哭不止、乃至于屎尿俱下,却仍不肯投降的,另一种则是周章这般硬着脖子,体体面面,宁死不屈的。   这两种人表现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翟广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意,只是忽然笑道:“你不如你们皇帝。”   周章一呆,万没料到他不仅不恼,反而是这般反应,更不知他话从何来。翟广却没有解释之意,打个手势,让不守夜的士卒都睡下了,自己也重新躺倒,过不多时就扯起了鼾,好像并不担心周章在旁边暴起发难、害他性命。   周章却是再无睡意了。翟广此人,无论是他做下的事还是说出的话,于他而言无不是匪夷所思。   他原本以为已来到自己面前的命运,最后竟同他擦肩而过。他大睁着眼睛,听着这个漫长的夜一点点从破庙的窗户外流过,手指在身下碰到他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稻草时,忽然想起那日刘钦在马车上说过的,他曾落在翟广手里两月!   一种更强烈的怪异之感又一次笼上了他。   此后翟广没有杀他,也没害他,甚至对他颇为礼遇,还让人给他送了伤药,最后更是送他脱身,他能摆脱叛军而有收复湖南之功,其实源自于此。   这期间翟广曾拉拢过他,问他愿不愿入自己麾下效力,同那个只考中了个秀才的宋鸿羽一样做他的左膀右臂。被他峻拒之后,翟广便没再开口提过此事,但也不曾杀他灭口。   周章至今仍不知道翟广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打算,才将他轻易放脱的,而翟广真正震惊他的一切作为当中,放脱他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而已。   如今又一次回到建康,他怀揣着同翟广同行的那七天里的一切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想象着这些东西是否也曾震撼过刘钦的心灵,又在他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影响着此时此刻的他。但无从验证了,刘钦没有让他进城,自然也不会见他,只有薛容与在城外为他设了一宴,既是接风,也算送行。   两人是同科进士,但因为差距太大,在当年也没有多少来往。周章知道自己能重归中朝,是因为薛容与在刘钦面前替他说话,却也并不感激于他,唯独因他执政以来在朝廷上的一应革变而对他暗暗生出几分敬意。   薛容与在他的同年当中并不起眼,谁知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是他从前眼拙了。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自然只有心里想想,是绝不会说与薛容与听的——即便现在因薛正如日中天,旁人见他总难免变着花样说些好听的奉承话,而周章以同科榜眼的身份,坦言自己才不及他,能让薛容与受用至极——他明知如此,这话便更不会说了。   他既不道谢,也不奉承,说话时便不卑不亢,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薛容与便知道他不好相与,也不攀扯别的,只将自己希望他此行在军中推行的一应改革详细拆解给他听。因着事务繁杂,竟然也从晌午谈到黄昏。   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两人结束了交谈,薛容与邀请周章入城暂住一夜,明早再起行,被周章拒绝。正要分别,宫里来的使者却到了,说是二位大人为国操劳,特赐一份宴席以做犒劳。   眼瞧着被派来的小黄门将御膳一一摆开,周章心中暗道:这是在催我速速动身。再看旁边的薛容与,却是颇露感动之色,更是忍不住小声对他道:“陛下重情,兼又心细如发!”   周章没有回复,薛容与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看看他,却忍住了。   后来在北上的路上,先前京里发生的事陆陆续续传来,周章好像才明白薛容与所说的“重情”是指什么。   几天前,就在薛容与在郊外为他送行的那里,刘钦也曾亲自出郊送陆宁远北上,听说还赠与他一整套自己手调的弓,一把一把,从轻到重,希冀他那得了神医诊治而终于见好的手臂能借此彻底恢复如常。   恍惚间,那曾经将他灼得体无完肤、肝肠寸断的原上野火不知何时又烧了起来——他曾以为它已烧净一切,此生不会再来了。而现在,他的皮肤已又一次感到那滚烫的热意,如此危险,如此迫人。但这次不同。这次烈火不会再灼伤他了,它与他全无关碍,他是那样安全。   风帆泊岸,不远处,陆宁远的旗子并着他面孔一起愈发清晰,他竟是在迎候着他。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周章想起这些天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的,刘钦在为陆宁远送行那日所说、将来注定要载于国史之上的那一句话——   “朕让你去淮北,就有人凑趣说你是什么‘淮北长城’。什么淮北长城?淮北哪有什么长城!那是侮辱人的称呼,侮辱你,也侮辱朕!朕派你去北面,不为别的,就是让你为我大雍练出支真正的军队,能结结实实打赢夏人一仗。陆宁远,朕要你靖则靖方,宁则宁远!” 第217章   “见过抚台。”   等船在岸边泊好,陆宁远率众下马拱手道。   在靠岸之前,周章就已经站在甲板上,等人系好船、放下木板,整整袍袖便下了船。   因他曾奉刘崇诏令到过江北一次,淮北诸将和一众属官有人曾见过他,但那时来去匆匆,更多人只是仅闻其名,不曾一见,今日见他这位朝廷大员、天子特使并不摆什么架子,不由各自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在周章之前,当初上上任江苏巡抚到任时也是乘着大船,那时候他们中的一半人也是像现在这样,在水边上列队相迎。   只不过那位巡抚所乘的船不是一艘,而是前前后后十余艘艨艟大舰,泊岸后许久,船上都没半点动静,只偶尔能在甲板上看见几个纤夫仆役,船舱里却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一众迎候的官员等在岸边,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有官员差人去船上探问,被甲板上的仆役挡了回来,以为是级别不够,几个官员亲自去请,又是同样的对待。茫然无措了一阵子,有聪明人摸到点亮,当先跪在地上,伏地高声道:“恭迎抚台大驾!”   其余人恍然大悟,纷纷效仿。不多时,一众官员就在水边跪了一地。   江涛拍舷,江风吹岸,一只只脊背高高拱起,像在水边新垒起的一排排坟茔,十余艘威风赫赫的大船高高俯视着它们,四野无声,只有江潮阵阵。   好半天,一声锣响,随后甲板上的礼炮齐射,震天彻地,惊人心魄,足足响了好一阵子,巡抚大人被一众僚属前簇后拥着送了出来。虽然这位大人现在已经在随众逃难时没了消息,不知是死在夏人手上、流寇手上,还是委在哪只臭水沟里,但他当年的威势,到今日尚留在许多人的心中。   等到今天,周章却是轻车简从,只着普普通通一身官袍走下船,受了众人的礼,再没别的排场。众官抬眼望去,但见他身姿清矍,让江风一吹,简直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在心里暗暗嗟叹之余,倒有几人不由自主整理起袍脚,唯恐身上有哪里不妥帖,竖起耳朵等着他下船的第一句话。   陆宁远迎上前去,对周章施了一礼。   放在大半年前,按朝廷礼制,陆宁远见了周章是该施跪礼的,现在却只拱手一揖便可交待了。周章微微侧身受了这礼,也不寒暄,第一句话是:“陛下命我此来,无别嘱托,唯以安顿流民为第一急务,还需将军兵马配合。”   陆宁远道:“末将一定全力协助大人。如何行事,还望大人示下。”   安顿流民之事上一世他便思虑良久,这一世更是由他首倡,临行前更是同刘钦早有讨论,之所以这样问,乃是因周章是此间主事之人,他便自居于卑下之地。   因薛容与的缘故,周章已经知道前因,见他丝毫不肯居功,不免向他看去一眼。陆宁远垂着眼,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显出种沉甸甸的静穆,因为生得高大,又甲胄加身,立在旁边,好像一座安静的山。   天火竟会滚落到这样一座石山么?   这念头生出一瞬,周章即刻回神,答陆宁远道:“我初到此地,未去乡野之间,未见流民,不敢妄谈行事。容我几天时间,看过之后,再与将军详议。”   只这一句话,旁人就知道了他是当真做实事的人。陆宁远因为上一世就曾同他同朝为官,虽然鲜少共事,但对他的为人也多有耳闻,听他这样回答,倒不出意料之外,侧身让道:“那请大人先至府衙当中。”   李椹从旁补充,“职等已经治好一桌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请。”   周章点点头,没拒绝这番约定俗成的好意。   近来天子厉行节俭,下面官员也不敢不有所表现,尤其当着周章这在兵部还挂了名、算作半个京官的特使,更要让其看到撙节之风已经刮到自己这里,因此席面特意设计过,食材简单,不做多少花样,却精心调过味道,不至让周章生出被冷落冒犯之感。   大约是心绪不佳,又或者性格使然,席间周章显得不甚热络,却也一直对着左右娓娓而谈。   为他接风、即将成为他下属的一众官员原本还怀着几分忐忑,过得片刻,见周章身上全无半点官架子,虽然端重威严,让人不敢冒犯,但那不是出于一种自雄、居高临下,比起高傲,更像高贵,因此也就不觉着丝毫不自在,反而油然生出敬重之意。   李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章,在心中暗暗寻思刘钦派他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对于周章此来要做的事,他心里已经略微有底了,却不知道刘钦为什么一定要派这么一个人来。他因为离陆宁远近,在他身边看着、听着、猜着,知道许多旁人不知的事,建康城里的风声已经很大,他知道的只会比这些传闻更详细、更确凿。   哪有将新人、旧人置于一地,让他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共事的道理?难道举朝再没有一个知兵的文官不成了么?   他一时有些愤愤不平,看陆宁远,并不频频拾箸,显得有些胃口缺缺,两只眼睛果然时不时便转到周章身上,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却同李椹设想的不同——   那是探究的、困惑的、甚至是狐疑的。好像正同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宁远一样,陆宁远也在审视着周章。他在看什么?   忽然,周章迎着陆宁远的视线看回去,问:“将军来此多日,观此地兵员如何?”   他方才一面吃饭,一面交谈,一面暗自对每人的能力品性都下了判断。陆宁远与他们不同,对此人,周章早就识得了,除去在江北共事时之外,当初平定刘骥之乱,两人也算是曾鼎力配合过。   他一向了解陆宁远的用兵之能,也大概清楚他的性格,按说对他该比对席间旁人更加了解,但他总有一种感觉,陆宁远身体当中好像藏着比他所能看见的大得多的东西,好像水面上的冰,只露一点在外面,水面下的才是真容。   在这个人身上,总有些让他始料不及的东西,像刀枪突出,那不期然的锋刃携着寒意逼到他身前来,甚至曾一度割开他的皮肉——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陆宁远忽然闯入他家,焦急却又笃定地大声道:“周章不可信!”最初的愕然过后,周章才发觉,自己平生所经的最锋利的利刃也不过如此,他被这一句话豁然洞开了。   后面也果然如陆宁远所说的那样,他背叛了刘钦,将他告诉给自己的计划出卖给了刘缵,即便目的是为了救他。   而幸运之处在于,刘钦也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告诉给他的计划是假的,向他求助,也不过是想要借他之口误导刘缵——刘钦早料到他会那样做了。他那辗转反侧、天人交战过千百回后怀着莫大愧疚的肝肠寸断般的无奈之举,原来早已是刘钦计划里的一部分……   何等决绝!   刘钦在谋划那一切的时候,是如何想着他的?他竟是计划着自己的背叛,又暗暗等待着它的发生的么?那个夜晚,踏入自己家中,用那两只恳切的眼睛求助一般望着他的刘钦,怀着那样的想法,心中可曾有过一点犹豫?在等待着他的答案的时候,刘钦面孔上浮现出的希冀之色,又有几分出自真心?   而那个夜晚忽然闯入的陆宁远,又是凭什么对他下了那样的断言的?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陆宁远的回答十分简洁:“两淮之地多是因夏人袭扰而无家可归的流民,民心可用!”   在说话时,他看向周章的眼神不像刚才那般锐利,回归了一贯的模样,周章却忽地想起当初在睢州时也曾被他用类似刚才的眼神瞧过。那时他并不当一回事,现在想来,原来陆宁远从那样早的时候,就在心里对他暗暗下过评判了么?却是凭得什么?   他一时心中微乱,顾忌着眼下都是同僚,所说也都是公事,隐忍着并不发作,一顿本就是公事公办的宴席吃得愈发索然无味了。   好容易等接风的宴席散场,周章被簇拥着出去,又被簇拥着送到府衙门口,竟没机会同陆宁远单独说一句话。等收拾好房间,安顿好行李,陆宁远按他在席间最后的要求呈来军中账册时,因左右再没旁人,周章便干脆直言发问:“将军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陆宁远一怔,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   对周章,他自然是有疑惑的,不止是为他这一世的出卖,更为他上一世就出卖了刘钦,然后又好像怀着莫大的伤心和意兴萧索辞官而去,一直到他死前都再不曾入朝。   他想知道原因,并非出自好奇,而是这原因关乎着周章在朝中到底有多危险——他知道自己到了江北,轻易便不会回去,但周章不同,他迟早要再入朝的,入朝回到刘钦身边。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就要开口发问了。他如果开口,定是直言发问,他想不出什么委婉曲折,也没有额外的心思去想。不知问出口后会是怎样的结果,但结果如何他都有能力承受。   但最后他忍住了,看向周章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   因为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周章是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的了。他即便仍是心有异志,那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自己如果仍有忧虑,那就是对刘钦的小觑了。   “没有。”陆宁远平静地答,眼中锐利的神色一点点退去,让他重新变回旁人惯见的那一块石头。   他把记载了军中这一阵子用度的账册递给周章,让他代天子查阅。周章看他一眼,见了他面上神情,没有问第二遍,顿了顿,然后接过来低头翻阅起来。 第218章   那是上一世的时候,刘钦因为刺杀了夏人派过江的使者,被禁足许久,又被放出,正赶上那一年的冬狩。   虽然他那时身体残废了,上不得马、拉不开弓,这种场合也干不得什么,但刘缵大概是将他作为彰显自己棠棣之情和宽广胸怀的物件,仍是将他摆了出来。刘钦也不自讨没趣,寻了个地方,裹了件大氅自己晒起了太阳。   他那时身上伤病太多,几乎无一刻不痛,身体上无休止的折磨好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让他变得比年少时沉默寡言多了,又好像变得慵懒,常常很长时间都不动一下。   他微微仰头,闭着两眼,让太阳照在自己面孔上、手上,疼痛像是永远被拨动着的琴弦,在身体当中一阵一阵嗡鸣。他忍耐着它们,也尽量忽视着,当成是别人身上的痛。阳光穿透大氅在他身体上烘起几分热气,渐渐越来越热。他有点发汗了,抬手解开脖子下面第一颗扣子。   他想要让手晒一晒太阳,但寒风习习,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在热起来前,先有些冻僵了,对着这样一只扣子,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终于解开。只是因为这样小的一个动作,手上的疼痛便马上压过了身体上的其余各处,手指吃痛挛缩起来。他睁开眼,对着阳光打量着自己的手。   阳光透过手掌上的洞,在大氅上投下一块光斑。他动一动手,光斑也跟着挪动,哪里被照耀到,大氅上哪里的绒毛就反起细细的光。   在他旁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时刻都会有下人烧好的手炉,凉了就换上新的,以备随时取用。他没转头,伸手在身侧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一只手炉却被送到他视线当中来,下面还托着一只手。   刘钦转头,陆宁远正坐在他旁边。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没发出声音,或者声音太小,刘钦在忍耐中没有听到。在刘钦旁边没有别的椅子,只有一张小案,放着手炉、瓜果和热茶,陆宁远就席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坐在这里是做什么。   刘钦一愣,看了看他托起的手炉,没有接过。   陆宁远就又往他身前送了送,问:“殿下是要这个么?”   这时刘钦仍有王号,陆宁远便对他以“殿下”相称。   刘钦笑笑:“多谢。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仍是不接,两手一收,揣进大氅里面。   陆宁远愣愣地看他,过了一会儿抿了抿嘴,把手炉放回在桌上。   刘钦问:“将军怎么不去打猎?”   陆宁远像是没想到他会开口,惊了一下,两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又放下,最后落在膝盖上,“腿有些疼,就没去。”   刘钦想起他有腿疾,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他身上受伤的地方,一年当中两个时间最是难熬,一个是盛夏,一个就是像这样的冬日。天气太热,伤口沤在汗里,常常溃烂,天气一冷,又好像有寒意丝丝往骨头里钻。   他忍耐着疼痛,忽然想象起陆宁远的那条病腿现在是不是也是一般,一时间有了几分同病相怜,转头又向他看去一眼。   因这一眼,像是获得某种鼓励,陆宁远看着他,微微前倾了身体,忽然没头没尾地劝他道:“下次别做这样的事了。”   哪样的事?所指的自然不是躺在这里晒太阳,而是刺杀夏使。   很快刘钦就离开了,拖着步子,撇下舒适的躺椅和好容易找到的僻静背人、又阳光正好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了。陆宁远没跟上来,不知道是什么姿势、什么表情,刘钦没回头,也就看不见。   他从梦中醒来,上一世的场景如此真切。数年来持续不断的疼痛留下丝丝缕缕的余响,刘钦推开被子坐起来,把手按向胸口,随后便意识到是自己恍惚了:他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大概是过得太久,近来他已经很少想起上一世的事,但忽然想起的这一件好像一根绳子,牵着它便抽出一串又一串,在他醒来的一瞬间,几乎可说是纷至沓来。   他忽然想到,自己对陆宁远怎么有那样多的冷淡呢?   不止这次,还有其他许多次,因为陆宁远对刘缵无可置疑、不会改易的忠诚,所以自己不愿多看他一眼。那些曾经他不以为意的,本该已经忘记了的,却在今天晚上被窗外的溶溶月色送入进来,攀过寝殿地上冰凉的方砖,攀上帘栊,攀上垂在床外边的被子一角。   他伸手摸摸旁边,床榻带着冬夜的凉意,寝宫里太安静了。他忽然想,陆宁远那时候没有跟上来,是因为被他的冷漠隔开,还是因为在地上坐得太久,那条病腿疼得站不起来?   他又回忆起陆宁远那时看过来的眼神,当时什么也不觉着,现在想想,在他看向自己时一贯小心翼翼的紧张之下,好像还隐隐藏着什么期待似的。如果不是出自他此时的幻想,那么那时候的陆宁远,竟是期待着自己顺着话头问他一声“你的腿很痛么”,或者是接过手炉,在他膝头轻轻抚过?又或者只是多和他说两句话?   下意识地,刘钦的手指动了动。他站起来,趿着鞋子走到窗边。   内侍闻声从角落间过来,刘钦看着他在一扇扇窗户前穿行而来,阴影和月光在他前倾着的身体上交替着掠过,知道他马上就要赶到自己面前来,也知道现在寝殿外面还候着许多人,只要声音一扬,他们就会纷纷赶来,在自己身前跪成一片,却还是觉着有几分孤独。   他少有这样的感觉,它在今夜忽然生发出来,不是尖利的、暗暗痛恨着什么的,甚至也不是忧伤的。它那样陌生,那样柔软,带着怜爱和一点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暗的期待,像斜挂在屋脊上面的那轮月亮一样,静谧无声、却又源源不绝地向他那颗在今晚忽然敞开条缝隙的心里吐着清光。   他感到一阵宁静,又从宁静中生出种强烈的冲动,让他踏着大步出门,只给身后措手不及的的内侍留下一句“取笔墨来”,人已经走到院外。   夜晚的皇宫好像比白日里更加空旷宽广,他走过几道回廊,曲折反复地穿行,一路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他白日里常经过却很少逗留的石亭石案。   他坐下去,几乎有些急不可耐了,看宫人捧着笔墨急匆匆追上来,在桌上压平了纸,便即提笔,匆匆蘸了还没研好的墨,在纸上写道:   梦后身千里,觉来近五更。   魂交非一晤,两地若平生。   月白怜霜影,风多咽露茎。   思君欲有寄,展此若相逢。   一口气写完之后,他回头看看,不甚满意,但情之所至,也难再写出第二首,便就着这首小诗,往后又写下去。夜风一次次吹起纸的一角,也吹动他的袍袖,一封信还未写完,他的手便冻得僵了,他却丝毫不觉冷意。   后世人们常以为,帝王诗便该有帝王气,但在刘钦一生所作的诗当中,符合此种标准的竟不见一首。   这首寄给陆宁远的诗流传于后世,有时被作为君臣之间信重亲爱的典范而为人津津乐道,也有时被拿去同其他帝王诗相比,因缺乏王气又少事雕琢而显得颇为庸碌,甚至于他的功业面前,显得太过纤细了,当然也有专事研究者藉由此诗得以一窥雍国这位承上启下的有为之君在史书之外不同寻常的真实性格。   但无论如何解读,他在那时写下这样一首诗的缘故总没人知道。同样地,几天后陆宁远收到这封信,展开信纸,读到这首小诗和后面长长长长的话时作何反应,也没有任何记载。   收到这封信和随信送来的包裹时,陆宁远正在乡邑间协助周章安置流民,再从中招募士兵扩充军队。送信的驿使在官署和大营里遍寻他不着,又因皇帝嘱托要尽快送到,不得已进田间寻他,好容易才送到他的手上。   那时陆宁远正在让军士分发粮种,带去的士兵遍布所在乡县,在这些人的保护之下,从周维岳处借调的几个丈田成吏正在清丈田亩,重新划分土地,或是脚底走穿,或是笔杆写断,上上下下均奔忙着。陆宁远收到信后,虽然明知是天子信函,一时却也无暇打开,只得放在旁边。   等到吃饭时,旁人各自歇了,连事务最多的周章都坐下来啃了几口干粮,陆宁远才终于得空拆开包裹,读不数行,便不由呆住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如被什么压在胸口,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出半步。在这一刻,这些天在田里见惯了的耙犁不是犁在水田里,而是从他身上犁过,将他犁成了一道一道,上下各自分开。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到,李椹的声音从旁响起,“陛下又给你写信了?”   陆宁远一惊回神,重新拼成一整个,见李椹凑近了脑袋,下意识把信一折拿得远了。   李椹撇一撇嘴,转回了身,底下脚尖却还朝着他,“得了,我不看。”   他这招欲擒故纵不算高明,陆宁远精通兵法,却轻易入其网罗,犹豫了下,把信纸第一页给他,低声道:“你看看吧,我……我不懂诗。”   李椹接过,扫了才两眼,便在心里一惊,好像撞破旁人的什么隐秘,有点后悔刚才的自告奋勇了。这诗实在不像刘钦写的,起码不像他一直以来认识的现在正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或者说全看不出半点关系,但看笔迹分明是他的笔迹,看陆宁远的反应也知作者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没敢再看小诗后面的附字,便将信还给陆宁远,匆匆道:“挺好的。”   陆宁远看着他,脸上神情还有几分如在梦中。   “嗯,挺好的。”李椹又道。   陆宁远接过,低头看了又看,抬头望向他,“我怕我……读得不对。”   “你读到什么,什么就是对的。”   陆宁远喉头一滚,像是吞下了什么东西,又像被火烫过一下,慢慢把信又看过一遍。   刘钦毫不避讳地写了自己的梦,甚至于在信的第二页写下那样的话,说自己遗憾于那时候没有关心过他,说想要摸一摸他的病腿,可惜他不在身边,伸手出去,既摸不到上一世的,也摸不到现在的他。   他从不在有可能会泄露出去的信件中透露自己曾额外活过一次这件密事,也很少如此直白,但这封信连连犯忌,用墨太浓了!诗后的第一句话,他说自己是借着月光写下的这一封信,陆宁远读完第二遍,目光重新回到这一句上,怔怔地想:刘钦怎么会写这样的话呢?   他像是一块糖,在看不见的水里化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回神,又忽地想起什么,几下拆开随信送来的包裹。里面除去冬衣之外,还有一只手炉,竟和上一世的那只一模一样,不知刘钦从哪找来。上一世的他怀着忐忑、期待和暗自翻涌的什么,把它托在手上递出,刘钦没有理会,现在他却把它交到了他的手上。   在信里,刘钦认真地写,两世的他是同一个,所以安慰了这个,对上一个也就没有亏欠了。要他烧起手炉,放在膝边,就当是自己正抚在上面。   “哗啦啦”,陆宁远忽地膝盖一软,扶着临时搭起的小案,一跤跌坐在马扎上面。   洋洋冬日掀动起滚滚的浪,一道道朝他拍下。原来他不是海,亦是只怒海中东倒西歪航行着的小船。 第219章   陆宁远没有同刘钦讲过,因此在这个世界中就只有他一人知道,在当初刘钦因刺杀夏使一事而被幽禁之后,是他赶回建康,拿自己的战功作保,请求刘缵网开一面,刘缵被他说动,回心转意,这才将刘钦放出的。至于从此在刘缵心里埋下根刺,在未来数年之间暗自滋长,终于成为一把取下陆宁远首级的利剑,便是后话了。   在刘钦被放出的时候,陆宁远正在朝中,并且会出现在那次冬狩,也都是为他。只是这其中曲折,上一世陆宁远没有机会出口,这一世时却也没有拿出来邀功的必要了。   一旁,周章吃过了饭,擦一擦手,在原地又检查起上午时候刚制成的记载了当地各家户口和所授土地的黄册。   他离着不远,刚才陆宁远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虽然没听到他和驿使的谈话,但那封信和包裹的来处也是不言自明的。   他没有正眼去瞧,只吃着自己的饭,余光便见陆宁远把信反反复复读着,然后收进怀里,站起来、坐下去,站起来、坐下去,像是中邪一般反复折腾着,一口饭不吃,只是不住地拖着左腿走来走去。   冬风渐紧,一日冷过一日,乡里又不比府衙,他那条腿近来愈发瘸了。他却偏偏不肯稍歇,在周章余光当中,始终一歪一歪地挪动着,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看着好像随时都要栽倒,又到底没倒下去。   旁人也渐渐啃完了干粮,各自回去做事,陆宁远却仍是如在梦中,好像全没注意到旁人,反而又把信从怀里拿了出来,一面看着,一面又往马扎上坐去。   他神思不属,也就没发觉马扎在他上次站起时被他毛毛躁躁地踢偏了一点,仍是在桌前直直坐下。周章看他已经要坐下来,这会儿再出声提醒,怕已赶不及了,忙伸了一只手过去。   陆宁远果然一跤坐倒在地,举信的手拂在桌上,旁边就是军中仆役早就放到他手边、他却一口没喝的水,再旁边是周章眼下正翻着的刚制好的黄册。   不知道是为了抢救黄册,还是抢救他手里那封宝贝的信,周章伸手,不是扶他,而是去拿那杯水,刚刚好在它被陆宁远打翻之前抢下了它。   水在杯中荡着,溅出数点,掉在桌上。一瞥之下,周章瞧见信上的字,熟悉至极。   刘钦的书法原本自有章法,后来学过他一阵,还曾兴冲冲拿给他看过。只是刻意模仿之下,还不如他自己从前写的好看,刘钦却不自知,拿给他看时,一脸故意做出的漫不经心之下,紧张并着得意,在那两只眼睛当中忽忽闪烁,让人一眼就能望见。   再后来刘钦不再学他了,字迹渐渐变了回去,有八九分回到从前,却还剩下一两分,仍带着那一阵有意模仿所养成的习惯,同他的字仍有相似。这一两分是过去那些荒唐的时光揉了进去,愉快的、不愉快的,毕竟成为了刘钦的一部分,无论他自己作何想,它都从不曾真正被抹去得了无痕迹。   那么他呢?揉进他的又是什么?   “啊,抱歉……多谢!”陆宁远终于回神,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到被周章提起的水,先是歉疚,然后想起手里的信,一阵后怕,忙小心折好收进怀里,不再看了。   他见溅出的水滴离周章面前的黄册很近,拂袖将它擦了,袖口上这些天在田里考校士卒、摸爬滚打留下的土灰让茶水沾湿,颜色愈深。他好像全无所察,向周章看去。这一眼带着真切的感激,好像周章刚刚救他于水火。   周章对他点点头,把杯子放回在桌子上,避开刚才被他擦过的那里,从陆宁远脸上收回视线。   他不想窥探旁人的隐秘,尤其那信不是朝廷公文,而更像是家书,可刚才那一瞥,正看见后半阙诗,当下一怔,忽地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   陆宁远收拾好心情,迈着大步去选兵了,脚下仍跛着,走得却格外地快,带起的风将纸页翻动几下,周章抬手按住了。   他定一定神,尽量集中注意在黄册上,但一连翻了几页之后,才察觉自己没当真看进去,只是凭借着惯性无意识地翻动着而已。他是做事仔细的人,明知道看很多页才会遇到一次疏漏,仍是往前翻回去,重新检查。   “赵大有。”   一个念头忽然从这一个寻常名字的笔画间生出:不过是一封信而已,何至于如此不能自持?于朝廷堂堂的都指挥使而言,这般作态已经不止是失态,而可说是失礼了。   他不愿在心里臧否别人,忙又按下这个念头,那半阙诗却又翻上来。陆宁远到最后也没喝的水在杯子里一圈圈泛着涟漪,正午的太阳投在里面,天是阴的,水面上的光却甚是分明。   到了晚上,几个人又一起吃饭。因为周章没有架子,陆宁远又几乎不吭声,丈田的小吏大胆起来,渐渐多话。主事的县官见周章都不觉冒犯,也均做出一副和颜悦色之态,同他们互相对答,言语间引经据典,唯恐不露见地,只盼周章无意中听见,对自己有个印象。因晚上有热饭热菜,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陆宁远因为中午少吃了一顿,这会儿饥肠辘辘,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了,把自己的食盒放在腿上,菜往饭上一扣,两根筷子往手里一捏,就开始往嘴里扒。   平心而论,陆宁远吃相虽然全无优雅可言,却毕竟没发出什么声音,因此也谈不上粗俗,周章更是绝无特意关注他之意,但陆宁远吃东西时的这副模样好像在余光之中发着光,不去看他,他却自己往人眼睛里闯,袖口间的脏污显得愈发明显,不知他下午做了什么,连裤子上也都是尘土。   他吃得很快,却也不一口气吃完,吃一阵,就停下来发一阵呆,李椹同他说了什么话,他也愣愣的没有听见。   周章不自觉皱一皱眉,忽地意识到什么,马上又展开了。旁边小吏和县官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他却和陆宁远一样,一个字也没听见。   第二天一早,陆宁远就烧起了同包裹一起送来的手炉,走到哪都不忘带着,只要有空坐下,就颇为虔诚地把它放在膝头。有事不得已把它放下时,总是小心翼翼搁回包裹里,好像放在桌上会把它磕伤。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毕竟任都指挥使之职,举手投足都惹人瞩目,不多时所有人就都看见了他的那只新手炉,一时惊异者有,好笑者有,却没一人觉着这东西该出现在他手上。   如李椹这种知道内情的,更是不禁暗暗撇嘴,有心想找张大龙,张大龙却被留在大营里,没有随他一道,他又不好对旁人编排陆宁远,憋闷得好不难受。   陆宁远却一无所觉,除去白天带着外,夜里还要雷打不动地仔细擦拭一遍才去睡觉。幸好这几天夜里他都在自己的营帐独宿,不然又要引人惊诧了。   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军队并着文吏辗转过数个乡县,周章因为与陆宁远共事的缘故,每天同他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每每提醒自己,陆宁远和自己全无关系,但这样想的次数越多,下意识对他就越是关注。   陆宁远每隔几天就要收到一封建康来的信,就是一般军报也没有这般频繁的,不知信件来往一路所费从哪里出。   周章身负督察之责,照理不能不管,尤其现在朝廷上下均以撙节为要务,刘钦更是当众给自己立下规矩,说绝不挥霍国库。可隔着道江,数百里远,驿使乘船换马,往来个两三次的开销,恐怕就够淮北一户普通百姓的安置费用了。   若说这是公务往来,那也没有可指摘处,但真正的公务都是由专人送来,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信件只是二人间的私信而已。刘钦明面上厉行节俭,也如此要求一众文武大臣,落在实处却是这般,如此一来,当初说得再好听,岂不都是一纸空文?   周章此来,除去主持安置工作之外,就是在军中推行新政,新政之一就是一洗宿将奢靡之风,在其位就当谋其政。但每要开口,总是踌躇。   这自然不是因为同陆宁远鸿雁传书的是当朝天子,而是因为同陆宁远传书的人是刘钦。他周章并非懦弱,一身威风只敢向那些军官抖,对天子之事不敢置喙,只是旁人谁都可以直言劝谏,举朝唯独他不行,他就是全然出自公心,旁人与刘钦看来,也不过笑柄而已。   就这样又欲言又止地忍耐了半月,有看不过眼的属下向他委婉暗示过几次,他都没有出口。终于有天,一个下属见陆宁远又在拆信,忍不住道:“将军真是圣眷隆重。”   周章心里一跳,好像一块石头轰然落地,担心他出言无状,顶撞了陆宁远,事态不可收拾,便不动声色地截过话题,和颜问陆宁远,“将军似乎常常往江南鱼雁传书?”   陆宁远一赧,幸好倒不显在脸上,没有马上答话,过了一会儿却忽然道:“嗯,是陛下。”   似乎是没预料到他会这么恬不知耻地坦然应下,下属脸色一变,站起来就要开口,周章忙拉住了他,示意他别做声,定定神又对陆宁远道:“陛下欲做有为之主,这些天相处下来,将军爱民之心亦是人所共见……”   陆宁远疑惑地看着他。   “将军可知,安置此县一户百姓,要发给多少粮米?”   这些天陆宁远对安置之事也多有协助,自然清楚,闻言正要作答,旁边李椹看看他手中拆了一半的信,却是已经听懂了弦外之音,从旁出言道:“抚台有所不知,年来陆指挥所遣信使一应开销,均出自私产,非用公费。卑职忝掌军中账册,因此较知详情,抚台如有顾虑,卑职这便整理本部账册,进呈查阅。”   他因在周章面前要为陆宁远撑一撑面子,也就没说这所谓的“私产”已经包括向他们这些好友举债了。   周章刚来时已经奉命查过账册,那时确不见这笔开销,一切名目他都一一核对过,也应当没有挪占。按李椹所说,在他上次查账之前,两人便通信已久,既然那时在账目里就不见异常,这次当是不用再查一遍了。   “军中账册名目十分清晰,既已查过,就不必再看了。”周章忙道,知道是自己多心,不再提了。可“年来”二字却在心里硌了一下:竟是已经这么久了。   陆宁远听明白了二人话题,顿住手,把拆开一半的信揣进怀里,竟是不再看了。周章见了,更觉尴尬,但看陆宁远却是神色如常。   旁边那个刚才发难的下属悻悻坐下,想君王与臣子隔三差五就鸿雁传书实在是件奇事,虽说没有动用国库,也没有挪占军费,按理与他们旁人无关,但也真是匪夷所思。   京里早有传闻,说陆宁远得此重用是走了别的门路,他一开始不信,但看这架势,还真不是不根之论。只是他生得又高又壮,正事之外一天也说不两句话,皇帝能看上他什么?   正寻思间,陆宁远忽地向他看来一眼,他浑身一凛,连忙低下头错开视线,不再瞧了。   忽然,一个军士匆匆赶来,给陆宁远递上一封信。陆宁远接过一扫,仍是无甚表情,却站起来对周章道:“抚台,末将请先回营里。有小股夏人骚扰邻近州县,末将须得回去早做预备。” 第220章   “都统,看!这小子流出油来啦!”   一个夏人士兵从院子里跑进来,两只褐色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破屋里面坐着一个夏人军官模样的人,一脸络腮胡子,密而不长,眉毛和胡子一样浓重,但面孔光洁,细长的眼睛旁边一条皱纹没有。若是只看下半张脸,恐怕以为他是个四五十岁的粗犷汉子,但挡住下面,只看上面一半,便知他其实才二十岁出头。   这人名叫斡赛里,几个月前因为同雍人作战有功,刚刚被提拔作都统不久,今年才止二十有一,乃是夏人军中除去几个宗室之外最年轻的都统之一。   “是么?俺去看看。”   斡赛里在屋里原本无事,正用脚踢得一只破筐满地乱滚,闻言长腿一迈便出了屋。   院子里,几个士兵正操作着一样器械。   这是斡赛里的独创。早先他随大将征战,后来自己统兵,每每袭破雍人城池,扫荡村落,总深感于雍人百姓的冥顽不灵。   他大兵过处,这些人竟不知好歹,不知惧怕,从没有一次能将财物粮食痛快奉上的,总要他杀去一半甚至更多,才知晓厉害。   但近来他便发现,在他夏国境内和处在两国边境、同他们已经打过几次交道的这些百姓已学得愈发奸滑。他们把财物粮米藏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拷问时只交出一点,再问便推说没有,有时以死相挟,他们也不肯吐露实情。有几次甚至杀光全村的人,竟然也没拷出几石粮食。   他便知道其中有鬼,问了几个投效的汉人,审了几个留了活口的百姓,又自己琢磨几天,便有了这一项发明。   现在院子里的便是他的作品。   士兵在左右各立两根木头,夯进地里,卸下门板劈成两半,四角钻了眼,拿绳子串进去交叉拴着,一条绳子末端缠在木桩上,另一条由两个士兵扯着,两块门板中间夹着一人。因门板几乎垂在地上,人没有被吊起来,而是被牢牢夹在中间。   这是斡塞里无师自通发明的方法,进到一个村子,并不大开杀戒,而是将村民召集过来,让他们推选村中富户。村民们为着活命,通常会胡乱指出几个人来,不管是真是假,斡塞里一律不去分辨,当下把人拿了,让他们拿出金银布帛劳军。   如果对方识趣,那便皆大欢喜,他也不是什么擅杀之人;但如果对方给脸不要,那他便要上些手段招呼了。   现在院子里这人就是被村民第二个推出来的富户,第一个刚刚已经死了。半刻钟前斡塞里打眼一瞧那人身上装束,就知道想从他身上掏出钱来不是什么易事。   常有这样的情况,村民们被他问起,不敢得罪真正的富户,就把那些没权没势的没有家人的单身汉子推出来充数。从这种人身上自然是拷不出什么钱的,但斡塞里也不介意,让人拿门板夹了,一面逼问,一面把绳子收紧。   问一句,不掏钱,旁边的士兵就把绳子收紧几分,在木桩上多套一圈,门板就夹得愈紧,人在里面丝毫不得伸展。套不几圈,前后胸骨就紧紧顶在门板上,连喘气都难了。到这时候,不管是再刚强的汉子,也总能吐出来点东西来,刚才第一个人也不例外。   只是他实在穷酸,吐也吐不出来多少,斡塞里让人又收了几圈绳子,那人便生生憋死了。士兵们把人解下来扔到一边,又夹上第二个人。   斡塞里不介意村民推出的第一个人到底是穷是富,就是因为一开始就存着杀鸡给猴看的心思,为的是要震慑那些被他归拢在院子里的其他村民,尤其是另外几个被推出的。他们快点松口,他也好省些功夫。   可谁知这第二个人是个钱罐子,只兴进不兴出,不见棺材不掉泪,一直到被人架上夹板,到底都没松口。   为着惩治,对付这人的手段和第一个人又有不同。把这人夹住之后,斡塞里又让人扯着绳子把他稍稍抬起,在他脚底下放了一盏油灯。   这灯烧不着人,却能把人烤得皮开肉绽,而且又不会即死,只是慢慢烧着。这人吃痛,挣扎着惨叫起来,两腿乱蹬,因为力气太大,从门板间脱出,一下把油灯踢得翻了。   士兵问:“要不要砍了他的腿?”   斡塞里横了他一眼,对他的残暴不仁颇为不满,让他把那村民横过来,两手举过头顶,撕了衣服重新夹好,将油灯重新点起,放在他肚子下面。   这人仍是挣扎,但躯干哪有两脚灵活?惨号着拧来拧去,却被门板死死夹住,不一会儿功夫侧腰那就烧了个洞。一开始滴下来的是血,后来渐渐就一颗一颗掉下油来。   斡塞里从屋里出来见了这幕,不由拍着手啧啧称奇,“这人是个肥猪,肚子里全是油!”拿眼看看院子里的村民,看到谁,谁就忙不迭地低下头去,脸上表情或畏惧、或不忍,还有目光犹疑不定的,斡塞里都暗暗记在心里。   “我说!我说!我那院子东头,鸡舍里头,埋了,埋了……啊!啊啊啊!”   斡塞里道:“这便对了。”让人去他家,推平了鸡舍,又挖进地里,果然挖出一只小地窖,里面当真有点值钱玩意,甚至还有个银打的首饰。   这是个杀猪的,平日里还自己养了几只鸡,没事拿鸡蛋再换几个钱,还有几亩地,委托兄弟去种,一年温饱不愁,加之手脚勤快,日子一直过得还算宽裕。打的首饰是准备娶媳妇用的,两家已经谈好,要是斡塞里不来,原本今天就要定亲。现在他人在火上,老丈人在人堆里,却谁也不敢看谁一眼。   斡塞里却不知这些,看他身躯肥胖,不像一口两口吃出来的,便又让人把门板收紧几圈。油灯又烤一阵,那人果然吐出更多。斡塞里估摸着差不多了,在他死了之前,让人把他放下,免得旁边村民瞧见了,觉着松口也是一死,反而不愿配合。   他这招百试百灵,这次也果然奏效,村民们怕他把这样的手段一一用在自己身上,便一串一串,有钱的吐钱,没钱的吐粮。斡赛里饱掠一番,让人拿来地图瞧了,粗壮的手指在上面一画,“大军现在宿州,离着不远,附近州县咱们没到过的,别人也都去过了,就往灵璧去罢!”   话音刚落,手下人便道:“听说那里屯驻了雍军万余人,咱们去那……”   斡赛里瞧了他一眼。手下嘿嘿一笑,不再说了。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斡赛里带着兵士在村里用了最后一顿饭,便召集散落在附近各村的大军,又命留守营中的将士拔营,收拢起五千人的军队,预备向东南灵璧移动。   现下江北的人马甚多,朝廷难以尽数供养,许多时候都放他们自出觅食,偶尔去到几十里外打打草谷,不算犯忌。尤其现在摄政王死后,军纪不像从前那样严格,朝廷体谅他们的难处,见他们擅离防区,往往睁只眼闭只眼,左右他们过不多时就会回来,而且常常是空着手饿着肚子出去,回来时东西多得马都载不下。只要不与大股雍军交战,没人会说什么。   刚行至不远,军队里有了呜呜的哭声。   斡赛里见怪不怪。他每路过一个村子,临走时总要让兵士自择妇女带走,有不愿意的,半道眼望着远远跟出村的父母丈夫哭起来,常常一哭就带起一串,平白惹人心烦。   军士们已知他的规矩,望他一眼,见他点头,便去把哭的都杀了。倒是没人心疼,毕竟到了下个村子还有新的。   杀了几个,剩下的人大约是惊恐至极,哭声暴起,又杀一阵,还活着的就不敢哭了。斡赛里耳边清净了,正准备重新上路,忽然一个传令兵跑过来,给他递来一份口信。   “呼延震将军让俺嘱咐都统,不可再往远处去了!前面的雍军和别处不同,这么过去怕要吃他的亏。”   呼延震先前几经升降,终于因着前次同雍国作战有功,被升作都统,近来又从都统升上去,有了将军的名号,在夏人当中,算是为数不多的升迁比斡赛里更快的。   斡赛里对他既佩服,又有点不服气:那呼延震能有如此机遇,固然是他作战勇猛之功,但他那个雍人老丈人怕也没少出力。因此听他传话,当时便老大不乐意,哼了一声笑道:“俺是在狄大帅麾下,不是在他呼延将军手底下,他手恁地长,却来管俺的事!”   传令的士兵道:“俺只是传话的。”   斡赛里摆摆手,“那你回去和他讲,俺有精兵五千,走到哪都不吃亏。俺这一路过来,无非就是在几个村子里走走,朝廷的诏令俺都小心奉行,见着大股雍军就绕过去,碰着小股的,随手就收拾了。让你家呼延将军少操这份心。”   他敢这样说,便是因为这一路上他和许多雍军都有交战。虽然现在两国议和,明面上不许动兵,交手规模不大,但雍军如何,他已经摸得再清楚不过。   一路打下来,大城他不敢碰,免得破坏和议,但一应州县,至今还没有打不下来的。   一个月前他从徐州出发往南走,在永固山下和雍人打过一仗。那队雍人足有千人之多,他当时却正好把军队分散开就食,身边只有二百余众。猝然遭遇,那雍将脸上先是惊慌,待看清他身边人数之后,又露几分喜色。   斡赛里见了,对旁边的参领道:“咱们人少,按说该避,省得回去之后不好交差。但俺看他那模样,是非要和俺打不可了!怎么说?”   几个参领也均瞧见那雍将脸上喜色,各自都不痛快,愤愤然道:“那就和他打!咱们还怕他来?”   斡赛里点点头,当即命令摆开阵势,向着这伙雍人军阵冲击。   他能做到只差一步就是将军的位置,自然不傻,敢这样上前,便是因为身边人数虽少,却各个都是骑兵,身上多少都披了轻甲。那队雍人却是步兵为主,身上都是布衣,又似乎正在行进,这么贸然遭遇,如何来得及摆开阵型?见他出击,雍将急匆匆指挥,士兵乱哄哄列阵,斡赛里却仗着马快,已经杀到眼前。   这一战自然是大获全胜的,只可惜这些雍兵没有甲胄,斩获算不上甲首,表不了多大的功。为首那个将领在乱军当中率几个人逃掉了,到现在斡赛里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过他的旗号,知道他是姓李,别的一概不知。   又往南走,半个月前,在睢水边上他同雍人又有一场值得一说的大战。之所以这一战“值得一说”,便是因为在中间半个月里还有许多不值一提的小战,他和麾下士卒连陷多个县城,具体是十个,还是几个,他从没特意去数,也不在意,杀个把人,何须放在心上?   但睢水边上这一战不同。   这战是雍人得知他的行踪,提前设下埋伏专等着他,又是在他过河时突然出击。事后斡赛里想象那雍将设伏时的心情,觉着他定然自得于自己这招聪明非常,在水边埋伏他们这些旱鸭子,又是攻其不备,这仗定然是十拿九稳,估计一直到他现身之前,都觉着自己胜券在握。   但斡赛里没让他如愿。一开始他的确慌了一阵手脚,眼看着先渡河的前军让雍人围住,从上游又流下好几艘快艇,船头上绑了引火之物,熊熊燃烧着迎面而来,眼看着是要烧断浮桥,将他前后军截断,再逐一击破。   斡赛里那时心凉了半截,在已经逼到眼前的火光之中却是生出一个计较:既然有放火的船,后面一定还有水兵。当下留了几个参领在后,催动马蹄,在火船烧来之前骑马突到前军。   不多时,桥上就被引起了火,来不及上岸的夏人士兵要么投水而死,要么被火烧死。斡赛里从一开始就将他们弃了,因此看也不看,只带着前军迎着雍军奋力冲杀。   雍军一开始的计划应当是先在南岸吃掉他的前军,再用水军袭扰被留在北岸的后军,趁夏人后军后撤之时,用埋伏在岸上的伏兵给他们兜头一棒。   可惜没多久他们就发现,只那一支几百人的前军,他们竟怎么啃都啃不下来。明明已经被逼到水边,夏人士卒却没有一丝畏惧之意,反而在斡赛里带领之下,背水一战,愈战愈勇。   有时候两军交战便差那一口气,斡赛里若不亲自赶到前军,那伙夏人未必支持得住。可有他在,南岸雍军以足足数倍于他们的兵力加于其上居然也一时不克。   上游水军等不到命令,一直按兵不动,等得久了,难免人心惶惶起来。众人猜到下游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是作战不力就是已经败了,想起夏人的残暴勇猛,均感惴惴。   这些水军本就是从当地应募、临时集结而来,平日里散漫惯了,当下就闹将起来,从各船上派去下属往中军打探情况。纵然主将一再强调,说下游只是一时胶着,让他们等待命令,却没人信,旁人只当他是打肿脸充胖子,扣着真正的消息不说,哄他们给自己卖命。   很快,下游已经败了的传闻就不胫而走,在一艘艘船之间迅速传开,几个将领竟然不奉将领,带着自己的船一哄而散。剩下的人无法,又接到下游进攻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乘船而下。   到水边不久,便发现两岸都是夏军,南岸的夏人完好无损不说,北岸的却也没被吃掉,斡赛里趁他们近岸,踩着马背一跃而起跳到船上,横刀连杀三人,又赶下水了几个,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就躲下只船。   剩下的事,自然不待言了。   这一战,斡赛里折损的士卒为近半年之最,损失不可谓不大,但于他而言,也是无可置疑的大胜。雍人设伏占了先机,又是用了他最不擅长的水战,居然还是不能胜他,于雍人而言,岂不悚震?   为首那个将领,名叫郭啸的,更是险些被他生擒,最后见自己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才不得已横剑自刎了。   他死得真是惨,颈血溅起老高,足足打湿了半条船。这人的脑袋掉进水里,斡赛里想拿去表功,让军士捞了半天,河水湍急,到最后也没捞起来,气得他一脚把剩下的那半截身子也给踢下了水。   在那之后,斡赛里在周围雍人当中就有了名声,他再去到州县村庄,地方军队往往不敢同他硬碰硬,不是望风而逃就只是稍作抵挡,给朝廷和长官做做样子。   从符离到宿州,这一路斡赛里顺风顺水,沿途拉些身体强壮的雍人百姓充军,填上了之前的损失。士卒饿了不愁粮,冷了不愁衣,每到一地,便有一把一把的雍国女子供他们取乐,呼延震的那一句口头提醒,就好像火场上泼了一盆凉水,滋啦啦一响,当得甚事?   于是这一行人高歌猛进,沿着汴河到了灵璧西北。   灵璧便是陆宁远当下的防区。 第221章   “夏人在前,何不把流贼稍放一放?”   军帐中,周章终于忍不住问陆宁远道。   先前他的属官问责于陆宁远,就让两人间的关系有些尴尬,因此这几日往治所赶的一路上,周章都极力避免再起什么冲突。   眼下斡塞里一路夏人行事猖獗,意向莫测,虽然按各县长官和与他们遭遇过的各军的报告看,此人应当不会直接攻打治所,最多只是袭扰下面各州县,但他既然送到眼前,他们身为朝廷命官,有为国守土、代天牧民之责,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因此收到消息之后,周章的反应与陆宁远不谋而合:必须要管一管这事!当天便留了几个杂吏在此代为主持一应政事,自己则同陆宁远一道赶回,做同夏人交战的准备。   斡赛里这一路骑步混杂,不是那种全都由骑兵组成的第一档的精锐,他又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将军队散开以各自就食,为祸四方,因此远不如平日行军时快,估算他的脚程,倒是给他们留了近十天的时间准备。   因过江以来一边安置流民一边募兵,陆宁远部兵员比过江前多了些,只是还要分出许多时间协助丈田之事,因此进展不快。以都指挥使所能统率的定额而言,他所部兵员仍是不足数的,但也远胜过斡赛里的五千兵,更重要的是,其中不乏在江南时曾同他平定过刘骥叛乱,甚至同他讨伐过翟广、扎破天的精兵,更甚于还有数十人在江北时就追随了他,一路征战至今,现已分散在各营各部为将官。   周章在这些天里亲眼见到过他们练兵,加上又曾在江北借劳军之故,替太上皇检阅过其余各部人马,因此对雍军情形心中有数。以他看来,陆宁远确有过人之处,他麾下人马军纪森严,令行禁止,只此一点便已胜过旁人太多,哪怕在解定方的大营当中,也少见如此气象。   相处短短两月,大部分时候又都在处置那些政务,周章所见不多,最明显的感触便只有这些。但他隐隐感到,陆宁远军与其他雍军的区别不止于此,军纪之严只是皮毛,还有什么藏得更深。只是陆宁远每日只是选兵、练兵、维持流民秩序,多的倒一时看不出来。   可有一点周章清楚,以如此之军,只要安排得当,对付轻敌无备,散漫而来的斡赛里,当是必胜之局。况且他们又有十日时间准备,当下便该调动军马,定下战术,选定伏击之处,早做安排,绝不能让其大摇大摆过去,在他们眼皮底下袭扰百姓,如入无人之境。   可陆宁远接到各方面军报之后,调兵遣将,却是要去剿灭省界内一伙流窜作乱的流民。   周章但觉匪夷所思,担忧坏了大事,这才忍不住出言干预。   他是此地巡抚,按制本地大将有一应军事调动,都应取他进止。陆宁远事先却全未同他商议,颇有目中无人之态。周章不是什么胸襟狭隘之辈,对此倒不在意,但事涉国家大计,毕竟也不能无动于衷。   陆宁远正在披挂,忽然被周章叫去,铠甲只披了上半身,形容有些奇怪,待听清他所问何事,不由一愣。   上一世时他在军中说一不二,已许久不再受人差遣。这一世两次平叛,也都是自领一军,有一应决策,至多只是知会刘靖一声,让他知道,刘靖却绝不干预。听周章出言,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头顶还有一个上司,这才解释道:“斡赛里离此地尚有距离,流民之变却已迫在眉睫,若任其袭扰地方,恐怕与斡赛里无异。”   周章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此话固然不错,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斡赛里挟战胜之威,不日便至,流民之事似乎应当少做耽搁,容待后治。”   陆宁远道:“末将五日之内,定能平定民变,移师西北,请抚台放心!”   斡赛里自西北方向来,他此言是向周章保证,自己定能先平民变,再去从容对付斡赛里。周章冷冷发问:“若是平定流民不利,一时耽搁了,将军欲如何应付夏人?”   “不会耽搁,末将心中有数。”陆宁远答,语气不觉也带了几分硬,说完之后,顿了一顿,又解释:“流民不定,除去袭扰地方之外,还可能左右同夏人的战局,因此末将不能不先除此患,方能全力应对夏人。”   周章沉默地看着他。对陆宁远的军事部署,他有否决之权,此时如果他说一句“不许”,陆宁远再出兵便是违令,是触犯朝廷法度。   陆宁远所说不无道理,但也只有几分而已。一小撮流民作乱,影响究竟是否大到他所说的左右战局的程度,尚有待商榷;至于说为害地方,固然良有可虑,但在国家大事面前,终究该有所让步。   周章想一想道:“斡赛里兵马开到只在指顾间,我看还是先一心备胡为是,在此之前不要多生事端,以免变起不测。”   他语带委婉,其实却不是商量,而是以巡抚身份向陆宁远下令。谁知陆宁远闻言却道:“抚台如有担心,末将可遣两千人出营望西北先去设伏,密切关注斡赛里动向,一千人留守大营,只带千人前去平定民变,数日便能返回。”竟是抗命之意。   周章吃了一惊,脸色未变,心却沉了下去。战场上抗命不尊乃是大忌,尤其对陆宁远这般级别的将军而言。听说从前他未发迹时,在熊文寿手下,就曾背叛过上官,只是那时熊文寿毕竟理亏,陆宁远此举虽然不合规制,于情于理却可通融,现如今难道理亏之人变成他了不成?   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虑及的,要让陆宁远不惜抗命也要自行其是?不,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两点原因,陆宁远自己也说过了。他沉吟半晌,方才道:“将军一意如此,若事有蹉跎……”   陆宁远痛快接口,“末将一力承担。如有闪失,届时自会向朝廷分辩,绝不连累抚台。”   恃宠而骄。周章头脑当中一瞬间出现这四个字,终于将脸沉了下去,“推将军之意,恐怕不是要去朝廷分辩,是在天子面前分辩罢?”一句话说出,已是颇露尖刻之意。   除去从前对刘钦之外,他说话时一向极有分寸,如今出言如此,足见心里不满已极。陆宁远又非真的石头,自然有所察觉,却既没有被暗暗点破宠臣身份的尴尬,也不气恼,正待要好言解释,见了他这幅神情,忽然一愣,不知想到什么,竟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对周章道:“抚台如果无事,末将就先去披甲了。”   周章不语。陆宁远等了一阵,见他不说话,竟然就此行了一礼,转头自去了。   他藐视上官如此,就是常人也难忍受,李椹因被一同带到,听完全程,本就心中惴惴,见他最后如此作态,更觉惊慌,顿一顿脚,留下来替他找补了两句。   按说以他的官位品级,一省巡抚面前该是没有他说话的份,但周章与别人不同。先前在睢州时他便发觉,周章虽然是天子近臣,为人却全无架子,对他说话时温词娓娓,听他说话时也全神贯注;加上这些天他因公向周章汇报过几次,对他的为人还算清楚,这才硬着头皮留下来向他解释几句。   “抚台容禀……”李椹觑着周章神色,“因战事紧急,陆将军言有不尽之处,卑职敢情代为补充一二……”   见周章并不打断,他继续道:“流寇虐民,不下于夏人,若按职等从前所见,某地一旦有了民变,别看一开始只有几十上百人,眨眼间便可成燎原之势。若不及时处置,搁置十余天,恐怕有变生肘腋之虞。流民啸聚,进可能趁我迎击夏人、大营空虚之时为乱,退亦可能分散于地方,事后恐怕要多废数倍人力物力方能翦灭。时日既久,伤亡又大,不如趁祸乱方萌之时便将其掐灭,以绝后患。”   “陆将军有此顾虑,方才未及向抚台言明,万望抚台恕罪!还请抚台收回成命,容陆将军耽搁数日,先平此患,定不会误了朝廷抗胡之事!”   周章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到底涵养甚佳,不曾对他作色,看神态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他想了什么,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李椹暗松一口气,知道他绝非熊文寿那般人,言尽于此,料他气头过后定能体谅,便轻声告辞了。   陆宁远方才举止大失常度,莫说是周章,就是李椹也摸不着头脑,去他军帐当中兴师问罪时,陆宁远已经穿戴整齐,全身着甲之后,身躯凭空又高大几分,看脸上表情,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李椹看了,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在心里暗骂他白吃了那么多饭,空长了这么大一副架子。陆宁远看见了他,却没有向他解释之意,李椹只得主动道:“若是巡抚换了别人,就凭你今天的态度,之后就别想安生了!”又道:“已经说好了,先剿匪再抗胡,不算抗命。但要是中间耽搁一日,咱们可都担不住干系。”   陆宁远不语,李椹愈发奇怪,又问:“你非得罪他干什么?”   几乎是在周章想到“恃宠而骄”的同一时刻,李椹心中也冒出了同样的四个字。但他转念一想,便觉陆宁远实在不像那种人,过来这一路上就在心中暗忖:莫非他是不甘居于周章之下?   毕竟周章同刘钦曾是那样的关系,而他虽然从没问过,却也能想到陆宁远同当今天子之间是怎样一回事……想到这里,顿感一团乱麻。   陆宁远终于开口,“我没想得罪他,只是……”他想了想,没再继续说下去。   方才周章看他的神情,他从前从没见过,却在一瞬间忽地明白:从前他就是用这样的神色看刘钦的。   他自然不知从前周章和刘钦私下里是如何相处的,也不会亲眼见到,就是听都不曾听说,但见到它的第一眼便明白了,在每一次同他亲热之后,刘钦带着快乐、带着餍足的余韵向他投来第一眼时,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的一丝忐忑究竟从何而来。   明明该担忧、该紧张、该小心翼翼的人是他才是。难道他会不再爱他,他会把刘钦从怀抱里推开,会对他恶语相加,会不告而去么?为什么每次两人亲密,每每他被刘钦新的奇思或是不打招呼的突袭作弄得忍不住开口发出一声时,刘钦总是会不着痕迹地匆匆向他投来那样一瞥?   原来他是在偷觑着他的神情。难道他怕自己生气么?   无数念头纷纷转过,回过神来却只过了片刻功夫,周章的眼神带着尖刻的失望向他投来,像是根刺扎在身上。这刺自然伤不到他,但被这样看着,陆宁远心里却忽地顶起一阵怒气。   他是从不生气的人,可忽然气得厉害,不愿多理会周章,自己回到帐里,一面披上裙甲,一面寻思,曾经有多少次,周章就用这样的神情注视着刘钦?每次刘钦装作不经意地看向自己时,那浓云般的神情是不是仍笼在他的身上?而那时自己都作何反应?   他渐渐消气,生出几分不安。他那时不知道其中缘故,只是心里觉着奇怪,但刘钦那眼神只有一瞬,于是下一刻他便也抛在脑后。现在思来,他却明明该更勇敢、更温柔的,他该紧紧抱住刘钦、用力吻他,该奋力挥散这浓云,把自己填入进去。   可他不在刘钦身边,戎马倥偬的当口,连写一封信都不能。   李椹见他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难受至极,正要追问,却听盔甲哗啦啦一响,陆宁远手扶着腰间宝剑,已大步出去了。 第222章   “都统,前面十里还有一个村子!”   斡赛里问:“防守如何?”   “村口结了些木栅、绊马索,有的地方好像有挖坑再遮回去的痕迹。村口前边盖起个木楼,上面有几个哨,底下有二三十个壮丁,手里拿着铁器,还有自制的土弓土箭,见俺们经过,作势要上来,还朝俺射了两箭哩。”   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防守策略。近来雍人许多村落为了应对夏人,都想出了类似的办法。   听见哨探示警,村里无事的壮丁就一拥赶到村口,以求能吓走外敌,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如果硬要往里闯,除去村口的绊马索陷马坑之外,进了村子还会有更多陷阱,那些手执铁器的壮丁也不是摆出来的空架子,还会同他们搏斗。   斡赛里这一路袭破的村子没有五十也有二十,早见怪不怪了,自然不会被这幅架势唬住。村内外的陷阱,固然会阻住他一时,但也只不过会稍稍阻住第一第二波冲锋,损失个把人,摸清陷阱所在,后面便可长驱直入了。   这些村民自以为手里拿了些菜刀、爬犁、锹铲,就能与他相抗,拿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斡赛里听了,只哼笑一声,问:“肚里都空不空?”   身后儿郎笑道:“空啦!”   “都空啦!”   斡赛里一扬马鞭,不用下别的令,左右便会意了,让哨探在前面带路,一队人便往前去了。   “前哨来报,斡赛里一路上几度分散开军队,令各处就食,有时其中军只有不到千人,正是下手良机。”李椹道。   “嗯,此言有理。与其同他硬碰硬,还是选在此时出击,胜算更大。”   说这话的是周章。   五天前陆宁远执意要先平民变,两人闹得颇不愉快。幸好李椹留下来解释一番,周章思忖片刻,觉着他所言不无道理,又想陆宁远既然敢如此托大,定有必胜的把握,不然料他就是能置个人前途于不顾,也不敢拿国事儿戏,便答应下来,要他限期平定,随后即刻回师。   后来李椹似乎还不放心,私底下又找到他的僚属,旁敲侧击地又是一番解释,约摸着还给了什么好处,转天那下属就在周章面前拐弯抹角地替陆宁远说了几句好话。周章心如明镜,一语点破了他,惊得那下属连忙伏地请罪。他将他严厉申饬了一番,却到底没为此事再改主意。   李椹不知自己险些弄巧成拙,周章也没再提及。几天之后,陆宁远果然如约平乱归来,此事便算当真揭过了。   因流民当中多是丁壮,他按旧例还选了些人从军,只不过时间太紧,只将二百余人编入军中,剩下大多留待后面安置,眼下只好找个地方先让他们住下。为了防止这些人再为乱,除去收缴武器之外,还要额外留一些人对他们进行看管。   陆宁远仗打得漂亮,却留了一根尾巴,所有人都不由记挂着。周章看他,便更有种“不听我言,果有此事”之感。只是为着和衷共济之故,这等话他自然是不会出口的。   如今在帐中商讨军略,他也绝口不提此事,只商议如何对付斡赛里一路。按之前各地的报告,斡赛里有将兵士时不时分散开的习惯,正可作为突破口。周章力主主动迎击,便是出于此种考虑。   “只是伏击的地点和时间似乎不能兼顾。”那边,李椹沉吟着又道。   “斡赛里分兵之后,担心势单力薄,为我所乘,定然比平日更加警觉,广派哨探,末将以为,想要设伏似乎不易……”黄天艽插言道。   他原本在刘骥手下为将,刘骥败亡之后,他因为见识远在其余众将之上,而被陆宁远编入麾下。本以为像自己这般曾协同谋反的罪臣即便留在朝廷当中恐怕也再难有所伸展,谁知像这般机密要务,他竟然也能与闻,自感荷恩甚重,便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此言的确有理,帐中余人一时各自沉思不语。片刻后,周章轻轻一拍桌案,“那就选在他防备最轻的时候!”   几乎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陆宁远提笔,在军士新近绘制的地图上画下几个圈。帐内几人看去,却原来是几个零散的村落。   “伏兵就设在村子里面。”   到了村外,斡赛里顿了顿马蹄。木头搭起的望楼上面,一个汉子远远瞧见他们,紧张万分地吹起了哨,刚过两声,就被一箭射落下来,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但他死前的示警到底有用,不多时,一队壮丁就从村口奔了出来,都是些短褐穿结的寻常百姓,手里的兵器也无非是钩犁钉耙。斡赛里也不多话,抬一抬手,列成三排的弓箭手次第射出三串羽箭,再看那边便倒了一排。   被射死的都是直愣愣站在村口不知找地方躲避的愚蠢百姓,还有机灵的,见夏人弓箭手列队,马上便找地方藏身,等三轮箭射过,方才探头出来,脸上却是有了几分惧意。   斡赛里见差不多了,便让人冲锋。号角一吹,冲出去的却不是列队整齐、装备精良的夏人骑兵,而是另一队破衣烂衫的百姓,其中竟然有小一半都是妇人。   原来斡赛里每到一处,就要抓壮丁从军、抢掠妇女。抓来的壮丁,自然同自己人不是一般待遇,给他们吃的喝的白养了他们这么多日,就是为了像今天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   至于那些妇女,几天下来早玩得腻歪了,等攻破了眼前这个村子,马上又有新鲜的,因此旧的这便弃之不顾。   男男女女被驱赶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跑,有害怕的折反回来,也有胆大的想趁机逃脱,都被后面督战的弓手一一射倒。余下的人没法子,只得一边哭,一边没命往前奔,跑到村口,便歪进村民挖掘的沟壑里,要么被竹竿扎死,要么掉进深坑摔死,要么手脚上落了夹子,捧着残肢嗷嗷惨叫。   斡赛里让他们填平了沟、探明了陷阱,这才扬起马鞭,高举过头顶,但听得鼓角一声,麾下夏人发起了真正的冲锋。   “进村之后,夏人定会下马,倒是伏击的好地方。只是附近这么多个村子,斡赛里会去哪一个,事先如何确定?”周章追问。   他问的也正是余人心中所想,一时几双眼睛纷纷看向陆宁远。   “不能确定。所以在可能的几个村子,每个都要分兵设伏。”   “全都设伏?”不待周章再说,李椹先惊道:“这样不行。且不说兵力太过分散,夏人进村有早有晚,先遭伏击的夏人定然通知其余各队,后面的有了防备,就不会轻易往伏击圈里进了。”   “根据前面的报告,斡赛里分兵时,中军当中留下的骑兵最多,相较其他路脚程更快,不担心他落在别人后面。即便有什么事耽搁了,几个村子相距较远,骑兵奔驰通信也要一两个时辰,也留了几分余地。”   “那分兵是何解?”周章问:“我军本来兵力占优,方有一战之力,若是也将兵力分散开来,还如何对敌?”   陆宁远看他一眼,“根据斡赛里的动向,提前一天便可探知他本人大概的几个去处,至多只在两三个之间。据探,斡赛里已经分兵,人马约有五支。因此一旦对敌,我军兵力仍是稍占优势,兼又占得先手,攻其不备,末将以为当可一战。”   他这法子当真太险,说完之后,余人一时都沉默不语。但思来想去,如果不想同斡赛里硬碰硬的话,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附近几处都不适合设伏,如果太靠近灵璧,斡赛里有了防备,便不会轻易得手了。   见旁人没有异议,陆宁远抓过一把木片,一一排在桌上,继续道:“假如斡赛里中军到来,村口处的陷阱绝不可超出常度,引他生疑,务必等他进入之后再做打算。因此第一道陷阱不可太深,要假做出自普通百姓之手。”   “至于如何引斡赛里进入,如何保证将其困在包围之内,还需从长计议……”   “将军!”黄天艽忽然道:“末将有一计!”   “老赵你说,哪有刚进来军队,马上就让上战场的啊?”一间土屋里面,一人附在另一个人耳边小声道。   被问到的那个老赵上下打量他一眼,也压低声音,“有啥办法?披了这一身皮,咱就是人家的人了!不是让干啥干啥?”   “也是!没有办法,谁让咱们让人抓了呢……”前一个人嘟囔着。   他们便是前些天作乱的乡民,战败后被陆宁远挑选从军的。换了一身衣服,当了朝廷的正规兵,日子竟过得比之前强多了。不用抢掠别人,睁眼就有两顿饭吃,现在因为有作战,还从两顿改成了三顿,虽说每日的操练辛苦了点,但能吃饱穿暖,也就不在话下。   只是话虽如此,一上来就要他们打仗,听说要对付的还是如狼似虎的夏人,他们不能不心里头打鼓。   前一个人又嘀咕,“你说,朝廷拉咱们从军,不会是想让咱们第一个冲出去送死吧?”   常有这样的事。无论夏军还是雍军,总是喜欢在田里抓些普通百姓,等两军交起锋来,就给这些人随便发些武器,不给盔甲,就逼令他们冲锋。   他们这些人肉靶子冲出去,自然是扑地便死,后面的将军们却是试探出了对方的兵力布置,消耗了对方弓箭,然后才发令让自己的军队冲锋。那些真正的士兵踩着被他们尸体填平的陷阱和沟壑冲杀过去,有时明明有人倒在地上,只是受伤,人还未死,他们马蹄踏过,却是全然不顾。   他越想,越觉着是这个道理,不禁格格而抖起来。老赵却低声骂道:“就你爱瞎寻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他是个愣头,生生死死都不挂心,听同伴说这些,也无感触,只嫌他聒噪而已。   屋里还有几个人也是一同被俘、新编入进来的百姓,闻言自己低头寻思,都不禁面如死灰,窃窃私语起来。这一小旗的旗总听到这边嘀咕,低声呵斥了句,便没人敢说话了。   他们从军以来,经过的操练尚少,但有一点印象深刻。那就是这一路官兵的军纪当真严格,让你做十分,你就不能做到九分,虽然心中害怕,到底却没人再敢言语。   忽然一声炮响,两个人身形一动,提起了刀,见周围人不动,又顿住了脚。旗总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打个手势让他们回去。这两个人一愣,随后红着脸退回原处。   等人回来,老赵嘲笑道:“真蠢!说了多少次记不住,让咱三声炮响才动咧!”   斡赛里轻巧地收拾了村口的人,让前队骑兵进了村子,自己留在原地。   曾经有一次,他麾下士卒翻过村外设置的陷阱,进到里面,谁知道又遇到第二道坎,让他吃了一个小亏,多折损了个把人,就连他自己的座下马都被竹竿扎死了,幸好他情急之中一个翻身踩在马上,这才死里逃生,从此便留了心眼。   前队进去,这座村子中的情形倒是和别的地方一样,哭喊的有,躲起来的有,摔在地上屎尿俱下的有,却没有第二道陷阱。斡赛里听过报告,点点头,自己这才策马进入。   接下来的事情都和平时一样。他懒得挨家挨户搜查,而是又用起了自己的发明,让这些雍人自己把财帛粮食尽数吐出,再亲手交到他的手上。   村民们被聚成一堆,被一番恐吓、威胁,又一番争吵、推让之后,推举出村里最富裕的三户。斡赛里打眼一瞧,那“首富”和前一个村子里刚被他点了灯的屠户一样,也是个高壮胖子,只是要黑得多,炭盆里挖出来的似的。仔细一看,身上的肉好像也不是肥膘,都是些精壮腱子,这样的人,倒不适合被门板夹,适合进到他军中,大小也能当个先锋。   斡赛里汉语说得不好,示意一个雍人问他:“你是做啥的?”   黑胖子瓮声瓮气地答:“杀猪的!”   “怕死不怕?”   “怕啥来!”   要是平时,旁人回答“不怕死”,那斡赛里定然是要满足他的。这会儿却不仅不恼,反而哈哈一笑,又问:“那想不想活着?”   “也想活着。”   “那好,俺给你画两条活路下来。第一条,把你家里的东西,值钱的,不值钱的,都找出来。第二条,入俺的军中,看你有一膀子力气,先从抗大刀的干起。”   黑胖子想了想问:“进你军中,还没收俺的家财么?”   斡赛里没想到他能有此问,心想:他是当真贪财。却没注意你一言我一语间,那黑胖子脚底下一点点捯饬,已挪得离他近了。   旁人正为这憨汉哑然失笑,谁也没起什么防备,却突然,也没见那黑汉子手怎么动,下一刻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剔骨尖刀,面朝着斡赛里,脚底下往前一步,手往前一送,左手把着斡赛里肩膀,右手就把刀送进斡赛里肋骨下面,在里面打横里一搅。   斡赛里一声未吭,猛地圆瞪了两眼,几根粗壮结实的手指攥紧他的胳膊,力气大到没入那人皮肉里面,恨不能攥出骨头。马上,尖刀从他肚子里拔出来,带出一串鲜血,近一尺长的刀身都染了红,但见斡赛里死死瞪着那黑胖子,脸上尚不见痛色,两手青筋暴起,似要夺刀,但随后,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功夫里,那刀又在他身上连刺三下,竟好像是他把着那黑胖子的手,自己送入进去的。   斡赛里什么动静都没发出来,等那黑胖子把手从他肩膀上拿开,便静悄悄倒在地上,血从身下流出一滩,飞快地往外散开了。   在这突然一瞬,旁人谁也未及说话,就听不知何处一声炮响,村口处起了骚动,却不知是什么。斡赛里周围夏人这才反应过来,拿葛逻禄语大喊:“有敌袭!有敌袭!”上马的上马,拔刀的拔刀,还有人朝着杀了斡赛里的那黑壮汉子扑去。   从不远处的屋脊上面一箭射来,正中那夏人脖颈。他倒在地上,脖子上尾羽乱颤,箭杆上依稀可见数道金纹。黑壮汉子猛地一声暴喝,顺势抢了他刀,左手剔骨刀,右手弯刀,上下挥动得虎虎生风,附近几个要去抢夺斡赛里尸体的夏人躲避不及,当即被他砍翻在地。   就在这时,第二声炮响,从原本静悄悄的屋子里冲出无数雍军,在街道间来来往往。夏人有想上马的,马上便被射死,混乱中大部分人只能弃马步战,雍军却越涌越多。   一个参领趁着那黑汉子越斗越远,在士卒护卫下抢到斡赛里的尸体,便往村外狂奔。谁知村口已被人扔满了铁蒺藜、放了木栅、布了绊马索。再看留在村外的一队,也已经同雍人交起手来,只不知这些雍人先前都藏在哪里,如何会忽然出现。   他一时突围不出,只能调转回去,往村后走。像这样的村子,出去的道路常常不止一条,他绕过交战最烈的地方,抓了个村民引路,让他带自己出去。   那人怕死,带着他走了一阵,果然越走人便越少。等当真见着别的路,这参领却不肯再往前走了,转身回去收拢士卒,意图整军突围。   若是寻常雍将,见着生路,早已经逃命不迭,但一来夏人军纪严苛,这样败走回去之后也是死路一条,二来他这一路都是战胜而来,心里颇怀自傲,不愿自己逃生,便尽力救下更多士卒,让他们随自己一道突围。   好容易收拢了百余人,成建制以后,便又恢复了几分锐不可当之意。雍人发现之后试图阻拦,却拦他们不住,直让他们跑到另一头的村口,此时却听见第三声炮响。   从村尾的房间中竟又涌出一堆雍人,从前面拦住去路。这些夏兵稍一顿足,后面的追兵却又到了,那参领无法,只得大喊一声,鼓勇向前,刀还没举起来,座下马便被什么绊翻,将他和背上斡赛里的尸体一起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脖颈上一把刀剁下,便身首异处。   临死之前,远远只见数张汉人面孔,各个骇得白了脸,仿佛仍对他无限惧怕、无限惊恐。为着这眼神,他忽然又有了无穷勇力,无头的身子就待要从地上爬起,却终究动弹不得,蓦地眼前一黑,就此死去。 第223章   刘钦把弓递给旁人,登上看城,便有内侍为他净手,解开护腕,然后将一件狐裘披在他肩上。   刘钦身上还有热汗未消,便不让人系紧,敞开怀坐在椅子上,一开口呼出一串热气,马上被烈烈北风撕扯开,“好了,开始吧。”   一转眼又是一年冬狩。这年刘钦没再将驻守在外的众将召回,因此规模也就远远比不上去年他刚登基的那次。只是既然要治戎讲武,场上总要有些武人,他不能亲临江北检阅各军,便要江北诸将各自派几个健儿过来比校武艺。   他方才射猎回来,算是开了个彩,之后的一项是让众人比校骑术。   今年不见了秦良弼、陆宁远几个,参赛的人中,除去江北众将派来的健儿之外,还有从东南各省驻军当中选出的小将、御林军中诸将校、一些年轻的宗室和重臣子弟。   这些武弁贵戚,大部分自然都是用自己惯骑的宝马来比试,以便更能取得名次。御林军中的将校,更是沾了刘钦的光,得以从他的马厩当中借来御马,因此各个摩拳擦掌,昂首挺胸,看着旁边那些身份比自己尊崇得多的贵族少年,也不由多了几分睥睨之色。   由于人数众多,怕一会儿跑起马来互相挤压,因此参赛的人被每十个人分成一组,这么一轮轮比试下来,选出每组当中最快的人,最后额外再跑一次,决出最后的胜者,这一场便算结束了。   这会儿第一组人刚刚列队,余下的人还未上马,只在一旁观看,既紧张,又兴奋,看着已经在马上的人窃窃私语,“不愧是御马,骨架不一般。”   “看着好像是北方马呢。”   “嗯,江北来的那些人不全都是这样的?”有人酸溜溜道。   “不对,你看那个——那不是朱统领么?”   众人瞧着,果然朱孝就在第一队人当中,却不像其余御林军中选出的好手那样骑了匹威风的御马。看他座下那匹,无论是毛色还是骨架,都十分一般,不知他今天怎么选了这么一匹来参赛。   刘钦在看城上下望,听不见众人的私语,但见下面健儿骏马林立,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一时却没注意到朱孝。   崔允信上前拍马道:“陛下那几匹天马,即便在这些宝马当中,也让人一眼便能瞧出不凡。”   刘钦心情正好,便指着下面,对他和左右解释道:“那匹枣红马,那匹青骢马,都是去年灵璧一战中从夏人那俘获,陆靖方献回朝的。那一战,倒是俘获夏人不少良马!”   当时灵璧一战在朝中砸出了不小的水花,崔允信自然一早就摸清了这几匹马的来历,之所以凑上来贺这个喜,只是凑趣讨刘钦的欢心。   在朝廷公文、众人口中,那一战常名之为“灵璧一战”,其实只是图个好听而已。那战是在一个村子里打的,村名有几分凑巧,叫“刘家村”,正和国姓一样。所以其实应该称之为“刘家村一战”,但因为太不好听,也就从没有人这么叫。   那战中的夏人主帅,一个叫斡赛里的都统,在刘家村里被斩首,麾下士卒也死伤甚重。   按说都统在夏人当中虽然也算高位,却毕竟不是正经将军,在以往两国交战之中,这样的人哪一次都要死上个把,一战当中杀死一个都统,不算多大一件事。但这斡赛里行事太过嚣张,在此之前已经骚扰过十数乡县,还曾几次败过前去邀击的雍军,害民不浅,为朝野人所共愤,能一战而将他斩首,不能不说是一件快事,朝廷中密切关注此事的大臣也不由暗暗松一口气——迄今为止天子还没说什么,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人再不死,就有别人要收拾收拾准备掉脑袋了。   但此战的意义还不止于此。灵璧一战虽是伏击,占据地利,又有以逸待劳之便,但所与对敌,毕竟是斡赛里这一路当中的精锐,大部分又都是装备精良的骑兵,甲胄齐全,几乎每人都有战马,还有人配备了不止一匹。这些人的战力,自然同寻常夏人不可同日而语。   对付这样的夏人,每杀伤三个,自己只折损一个士兵,已经是两国交战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战绩,无怪刘钦收到斡赛里死讯时没什么反应,却在后来拿到详细军报的那刻连说了两个“好”字,喜形于颜色,当即把军报递给旁边侍候着的宦官,让百官传阅。   为陆宁远送行时刘钦对他说的,“为大雍练出支真正的军队,结结实实打赢夏人一仗”,这么快竟然就已实现了大半。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一战胜则胜矣,可惜却是伏击,也是欺负夏人在村子里跑不起马,而不是在野战当中同他们真刀真枪地大胜一场。   只是既然有一,便会有二,刘钦熟知陆宁远是何等样人,只要给他兵马、钱粮、信任,剩下的他便都会带给自己,便对他在江北所为不多过问,来往信件当中,说得更多的反而是私事——   其实那些与其说是私事,倒不如说都是些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的闲话。从成年之后,刘钦就很少做什么没意义的事、说什么没意义的话,更不可能将那些絮絮叨叨、不知所谓的言语特意誊写下来制成信件大老远地发出,但真去做了,竟也不觉着厌烦,好像自然而然便该如此。   一旁,崔允信见刘钦面带微笑,连眼睛里也沾染了些,知道话说对了,喜滋滋地又奉上几句。   刘钦转过头,笑着看他一眼。崔允信近来很受重用,却不是因为刘钦突然对他另眼相待了,更谈不上是报答崔孝先于他登基之初在稳定朝局上多少出的几分力,而是为了另外一人,那便是薛容与。   薛容与的一应举措,近来已从外朝到了内朝,有人力主变革,就会有人一力反对。刘钦不是和事老,既然一心支持薛容与的改革,就不会在其中用什么制衡之术,为了行事方便,只有“排除异己”这四字而已。   只是他已不是当太子、或是刚刚登基那时候了。那时他权术未精,许多事情事后再想,做的并不尽如人意,现在却知道了怎样将事做得曲折。对那些激烈反对的大臣,他自己并不直接动手,免得显得好像君臣对立,在朝中激起更大的反弹,而是稍退一步,让别人代劳。   崔允信便是他最好用的一把短匕。   他年轻、活跃,既不像崔孝先那般老奸巨猾、审时度势,也不像崔允文那般为人正直、有所不为。指向谁,他便刺向谁,尽心尽力地为他搜罗罪状、挖掘隐秘,再适时地在朝中抛出。那些刘钦想要摒除的大臣,从此再没有一个是因为同薛容与、刘钦政见相抵触,不合时宜而失势去位的,而是他自己“罪有应得”——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人人心照不宣,薛容与身上却毕竟再没有了党同伐异的口实,只有崔允信龇着尖牙利爪上蹿下跳,引得旁人侧目,抑或是暗暗记恨,倒是分去了不少谤议。   刘钦为着补偿他,也为着让他能心甘情愿地继续为自己做事,更是为了在旁人面前抬高他的威望,好让他行事方便,近来在人前,总是对他宠爱有加。见崔允信巴巴凑过来,脸上的神情、身体上的姿态,与其说是人,倒更像是一条忠犬,便不吝拿言语的手在他朝着自己低下去的脑袋上面摸了一摸。   “朝政贵在上下一心,近来整顿江北诸军,已是初见成效。这只是胜过夏人的第一仗,往后还有第二仗、第三仗!也该让他们看看,我大雍的军队,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了。”   薛容与的改革能在军中顺利推行,除去在江北的周章等一应封疆大吏之功外,在中朝的崔允信也算是功不可没。他听出刘钦是在暗暗表他的功,毕竟“上下一心”可不是靠上下嘴唇一碰就轻易达成的,愈发地喜不自胜,同样向着刘钦奋力摇动起言语的尾巴,“全赖诸位大将公忠体国,能体会陛下的苦心。”   这“公忠体国”,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全然出于自愿。他不提自己,刘钦也没刻意提他,将他列为此事的功臣,君臣两个视线一交,却是各自会心。那边,发令炮响,第一批骏马已经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刘钦便将视线转到看城下面。   第一队多是江北众将派回的,有的是本军的先锋,曾立有大功,也有的是骑兵统制,最擅骑术,所用的马匹也无不是当世良驹,因此谁也不曾比谁落后,除了朱孝。   跑出去不多远,他便被渐渐落到后面,刘钦这才注意到他,看到他胯下的马,毛色杂驳,远远看着有几分眼熟。   他却想不出来在哪见过的了,见朱孝让人落在后面,颇感脸上无光,恨不能亲自下场替他去跑。虽说他是天子,台下这些人按说都是他的儿郎,但是人总有亲疏远近,自己的御林军统领取得不了名次也就罢了,落在最后一个,实在让人不快。   崔允信也注意到了,半是奇怪、半是抱怨,其实却是替他递台阶道:“朱统领遮莫是将惯骑的马落下了,臣看着他身子底下的好像不是平日里的那匹呢。”   刘钦不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看城下面,一骑骑已跑得远了。   这次比试,既比速度,也比耐力,因此路程不短,路线便仿着去年秦良弼和陆宁远比校时设置,并在之后几年成为一种定例。中间有一大段路,在看城上是瞧不见的,等再有一骑在远处重新出现、冒出头来时,已是半炷香后。   刘钦定眼一看,居然却是朱孝,他竟跑到了第一个!   他常年习射,兼又年轻,目力比城上大多数人都好,等他看清之后,陆陆续续才有更多大臣发现打头的那个是朱孝,便有好事的人,借着夸赞这御林军统领,旁敲侧击地拍起刘钦的马屁。   看城上多是文人,便是溜须拍马,用词也典雅得很,但听在刘钦耳中其实也都无甚分别。要是秦良弼在,说上一句“在陛下边上,让陛下圣明一照,田地里长出这么一颗大头蒜来”,刘钦倒还能为一启齿。   他疑心出了去年那般情况,是旁人为着讨好他,故意落后的,因此并不应声。等朱孝取胜之后,第二轮人比试之前,让人递下话去,说刚才在江北拱卫帝室的一众小将居然还比不过自己身边、几年没上过战场的亲卫,要他们各自勉力。   朱孝在旁边听见了,这时如果他哈哈一笑,旁人自然也笑,刘钦这一句半是勉励、半是问责的话落下来,气氛便不至于严峻。但他听见之后,什么反应也没有,神情颇为认真,低头便去检查马匹,旁人便也不敢作声,从江北派回的人更是各自紧张起来。   一直到最后一轮比试过后,几个优胜者重新站在起点前面,朱孝脸上的那副认真之色都没落下去。旁人便知道他是当真想赢了,只不知是刘钦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这些都是各军当中身怀绝技的好手,不懂朝堂上那些弯弯绕,大多数想都不会想到此处,偶尔有想到的,也不愿意为着这个故意落后。有一两个心中打鼓的,正揣摩间,忽然发令炮响,旁人催马疾出,他们匆匆忙忙起身,一开头就落后两步,却也不必再想要不要夺冠的事了。   朱孝一开始又落在后面,而且这次左右都是好手,他落后的便比之前还要更多。刘钦心道:这才对了。靠回椅背上面,问左右:“这些都是谁派来的?”   左右早已撰好名单,当即呈上。刘钦低头去看,果真大部分都是江北遣来的小将,只有一个出身东南驻军,一个朱孝,出自他自己的御林军,至于宗室子弟和重臣子侄,被人剃了光头,也不算在预料之外。   刘钦指着那个出身浙江都指挥使司的小将道:“一会儿让他上来,我要赏他。回去之后,查一查浙江巡抚洪兴,看看他之前有什么政绩。”   说话间,台下众骑已经拐进树丛,暂时看不见了。   刘钦又问:“四川有没有派人来?”   左右答:“没有。”   刘钦点点头,没有再问,不知想了什么。左右低着眼睛,不问时便也不敢多讲。   过一阵子,第一骑现身,竟然又是朱孝。他一骑当先,独一个跑到终点,一把拔下了放在那的一面红旗,向着看城,高高举过头顶示意。等他缓下马蹄,其余人才陆续通过终点,在他身旁跑过。   刘钦微笑起身,遥遥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对左右道:“查查。” 第224章   比赛沿途都有人禁军,路上情形一问便知。很快刘钦便得到报告,一路上其余众人并没有刻意相让之举,是朱孝座下马沿途逐渐发力,一会儿超过一个、一会儿超过一个,这样慢慢赶上来的。   朱孝掌管御林军,与禁军没有牵扯。禁军统领原本是崔允文,但那只是恽文石死后的过渡而已,早已被刘钦换下。新任的韩天佑是韩玉族兄,一早便与刘钦相结识,足可信任。纵然他与朱孝有几分交情,刘钦料他绝不敢在这事上面诓骗于自己。   他弄清楚状况,这才让人宣朱孝上看城来,准备亲自颁赐。朱孝不知发生了什么,虽然在下面等了半晌才闻刘钦传召,却只当他有其他事务缠身,一时倒未想到其他,高高兴兴上城来了。   他这会儿一扫先前的凝重之态,脸上控制着不露喜色,脚底下的迈步却格外轻松,若不是多少双眼睛在旁边,怕是要一次蹦上三四级台阶。看城不高,没多久他就登了上去,还未抬头向刘钦瞄去一眼,便听他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好你个朱孝!”   朱孝一惊,不知陛下是何意,心里喜滋滋之意猛地收了,一时多添了几分惶恐。刘钦却赶在他跪地请罪之前又道:“竟还藏了这一手,朕怎么之前从来不知?要是知道,早将你送到江北去了!”   他语带笑意,朱孝这才明白他是在逗弄自己,心情又是一变,向前几步,一直走到刘钦面前,他一手能够到的地方方才跪下,“臣不走。陛下身边,不也要有得力的人护卫么?”   刘钦一笑,抬手扶起他。“朕说这些天总不见你,原来猫起来偷偷练习了。”   台下众多小将都是从各军当中选出的好手,在他们当中拔得头筹,殊为不易,若非刻苦习练,绝不可能做到。   前些天一个老臣私下找他,想将自己待嫁闺中的小女嫁与朱孝,因朱孝无父无母,就请刘钦代为做主——说是做主,其实却是向他请命。   自己的御林军统领去做朝中重臣的女婿,于刘钦而言,自然是要掂掇一二的。但找他说话之人,他已不打算再用,预备着再过几年就给他扔到一个闲职上,因此倒没拒绝,找了个机会,同朱孝提了此事。   朱孝年轻英俊,做事又很得力,刘钦对他喜爱得紧。在即位之后不久,因为朱孝在宫变那夜有从龙之功,刘钦曾提出赐他国姓,再顺便替他改个名字,不意竟遭朱孝拒绝。   朱孝因拒绝了他,颇为不安,却还是硬着头皮向他解释,说自己的田产祖宅早都毁于兵燹,只有这姓名是父母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不忍改易。国姓虽然尊贵,他自己名字也谈不上好听,但他生世时叫此,死时便也该叫这个,只能万死请刘钦收回成命。   刘钦当时听了之后,非但不恼,反而对他愈发高看一眼,便不再提此事了,对他喜爱更甚。因此让人一提醒,也觉人生大事不该耽搁,难得在百务之余,替他操了操心。   朱孝这次答应下来,刘钦就没再管,让他们自去接触。半月之后想起一问,朱孝却说没有下文,再一追问,他只推说事务繁忙,至今连老丈人都不曾见过。刘钦看他毕竟年少,没什么可急,也就没再管了,现在看来,他可不是抽不出身么?   朱孝问:“臣的马就在城下,陛下可要看看?”   刘钦也想看看这匹勇冠三军的宝马,便点点头,随着他欣然下城,走近了一瞧,不由一怔。   他也曾亲历戎旅,相马多少懂上一点,以他的眼光看来,这马绝称不上什么宝马,甚至说是劣马也不为过。怕自己看走了眼,又在它身上拍拍,拨开嘴唇瞧了瞧牙齿,绕着它走过一周,仍是劣马无疑,一时不由沉吟。   在他查看的时候,那马只静静等着,偶尔甩一甩尾巴,全没有血气方刚的烈马的暴躁之气。像这等温顺马匹,按说该是跑不快的,但禁军的人不会骗他,如果朱孝作弊,那些一脸懊丧、又一脸崇敬地悄悄抬眼偷瞄他的小将们当着他面也不会不吱一声。   朱孝道:“请陛下上马!”   刘钦正有此意,也不推辞,当即认蹬上马。那马被生人骑了,也不挣动,刘钦低头问:“骟了?”   “没骟,骟了就跑不快了。”   刘钦更加惊讶,从他手里接过马鞭,便催起马来,左右亲卫连忙也上马跟上。刘钦一开始跑得不快,感觉已全力催动了,但比起他自己的马,速度仍嫌太慢,再看几个亲卫,怕跑到他前面,都各自压着马蹄。   又跑一阵,耳边风声渐渐大了,初时刘钦还以为是起风了,后来见亲卫被落在后面,已是全力催马的姿态,才惊觉是自己跑得快了。这马步幅均匀,好像并不怎么发力,刘钦坐在马背上,也几乎没有颠簸之感,因此倒一时注意不到什么时候已跑得这么快了。   又跑一阵,他耳边风声已是猎猎作响,回头去看亲卫,早已不见了人影,一路上的树木、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的禁军,都只在他余光当中匆匆掠过一下。他担心跑得太快了,甚至不得不缓了缓缰绳,那马却好像跑发了性儿,不肯放慢蹄子,刘钦无法,把脚蹬从它腹下移开,扯着缰绳在它脖颈上用力一拉,它才咴鸣一声,放慢了步子。   刘钦刚才拉动缰绳的手劲大了,本来担心它是否会受惊,可看它泰然自若,仍是那副温顺模样,才知道自己多虑了。这么不快不慢地放马回到看城,朱孝和下城的一众大臣、小将都等在那里,刘钦下马,将缰绳交给旁人,对朱孝赞道:“朕先前看走眼了,竟是匹难得的良驹!跑起来腾云驾雾一般。你从哪里寻来?”   朱孝答:“陛下忘了,这马便是去年陛下赐给臣的。”   刘钦一怔,这才明白为何自己看它第一眼时觉着有些眼熟,“这是……上次冬狩,那匹母马所生的小马?”   “正是它。”朱孝从别人手中接过缰绳,爱惜地抚了抚它的头,马也偏了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陛下将它赏赐给臣,臣带回去,便精心护养起来。一开始它太瘦弱了,站不起来,臣就找了好几匹母马,轮番喂养它……”   当年这马还是陆宁远亲手接生的,刘钦想起当日情形,那时不觉着,现在却莫名觉出一阵温馨,也抬手摸了摸马头。因为不是主人,马没有蹭他,却也没躲,不知它还记不记得自己刚出生时,刘钦对它的那一句“劣马”的断言。   朱孝还有满腹的话,见刘钦心思并不在自己这里,便不敢多说,又草草几句就结束了。他对这匹马的照料、爱护、希冀,能写出长长长长的一本书,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那小马在分娩时有一番波折,出生后体质就比别的马更弱,几度歪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有经验的马倌告诉朱孝,马站不起来,就必不能活了,他不肯放弃,给小马放在膝盖上面,让它头枕着自己,拿竹子插进它喉咙里面,含一口马奶给它就喂进去一口,就这么养活了它。   那时候他白天当值,夜里担心小马死掉,不敢睡囫囵觉,一会儿就要起来查看一下,确认小马没事,照料一番才去睡。后来小马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便开始带着它训练,一有闲暇,就带他去马场。刘钦的那一句断言小马未必听懂,但朱孝一直记在心里,看它时,总有几分同病相怜。   他身为御林军统领,常伴刘钦左右,刘钦身边的人中,无不是芝兰玉树,风华绝代,光彩照人。只有他,因为曾经昏死前的几句胡话,被刘钦弯腰从泥地里掘了出来,涮洗干净,从此就阴差阳错地带在身边。   每次刘钦传见大臣,无论是崔孝先,是周章,还是徐熙、陆宁远,甚至是已经死了的岑士瑜,面对他们,他都有种不自在之感。他们在他身边走过,他就好像闻到自己身上的一股泥味儿,不论回去后怎样仔细地清洗,好像都挥之不去。   当日那“劣马”二字在刘钦口中漫不经心地随口吐出,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朱孝却觉微微一震,从那时候起心里就提了一口气。这一年里,除去当值之外,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和这匹小马在一起,连妹妹都陪得少了。他摸着小马的鬃毛、被他刷洗得干干净净的皮肤,经常做这样的梦,梦里他的这匹劣马所生的小马,胜过所有名马骏马,成为天下良驹。   抱着这样的念头,每一个夜晚,他在极度的疲劳当中睡去,又在一个个一鸣惊人的梦中醒来,有时在刘钦身边偷眼望他,想他脸上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还有的时候,他自己就变成了一匹马,载负着什么人,飞越过千山万水,驰骋千里万里。现在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所有人都落在他的后面,刘钦赞誉了他的马,甚至收回了先前的九鼎之言,可最初强烈的满足之后,他却觉着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臣请将这匹马献给陛下!”朱孝忽然道。   刘钦一愣,随后笑道:“这马是你亲手哺育,又和你投缘,朕岂好横刀夺爱?况且朕的御林军统领,也该有匹好马。好了,还不看看给你什么赏赐?”   经刘钦一提醒,朱孝才又想起自己夺冠的事来,刚才那淡淡的失落也就抛在了九霄云外。等领过了赏,刘钦因着高兴,便给了他假,让他不必守在自己身边,去别处尽兴就是。   朱孝不愿休息,说要留在他身边,刘钦只当他口是心非,强放了他的假。朱孝只得牵着马离开,刘钦在后面看过去,一人一马紧紧依偎着,当时夕阳西下,投下浓重的暮光,将那两道影子拉得很长。   他也没在意,有旁人对他奏事,他便挪开了视线。 第225章   这年冬狩,刘崇照例是不参加的,不知是无面目再在群臣面前出现,还是对做了皇帝的儿子心怀忌惮,怕哪里触犯到他,自去避嫌,近来只深居宫中,大有不问世事之态。   他的那些三宫六院早被刘钦遣散,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消遣,除去侍弄花草之外,就是往刘钦生母李氏那跑,帝后之间倒显得伉俪情深起来——但也只是显得而已。太上皇对着太后,不免有几分讨好,太后对太上皇,也难免含着几分应付。   刘钦回宫,还不及拜见父母,宫人便来报,说周章已候在宫门外面。刘钦顿了一顿,便没急着往后宫去,坐下来道:“让他进来。”   周章是为协助薛容与,主持在各军中的改革之事才被临时派往江北的,本来并不是想让他继续主政地方,因此架子搭好,他便被召了回来,余下的工作由别人继续。   刘钦当初选周章来做此事,半公半私,除去看重他有知兵之名、不像其余大臣派过去容易在军中引起太大反弹之外,也存了不想见他的心。但这一年看下来,周章还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性情当中颇有几分威重,一年间转历各军,大小将领无论是谁,对他都有几分尊崇。这尊崇超出了他天使的身份,更多是对他本人,却不知他如何做到。   刘钦询问过陆宁远,陆宁远倒是不虚美也不隐恶,和他说周章平日里对一应军务只是过问,绝少插手,还讲了同斡赛里的一战,说周章言语间颇有见地,有时因少经实战,所说的话被人反驳,他也不恼,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对人从不以官位相压,事后甚至还会虚心请教。   刘钦也私信问过秦良弼,秦良弼收到来信,兴致冲冲,亲自提笔一个字一个字给他写了回信。周章也曾去到他军中两月,这事他算是有发言权。每次对着周章,秦良弼总觉他身上有着某种威严,让人不敢冒犯。这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但很熟悉,曾经他见刘钦时,也是这般耗子遇上猫似的,不敢大声说话,于是在给刘钦的信中写,看到周章,便总让人想到陛下。   他本意不无讨好,说的也是实话,可刘钦看到之后,顿觉不快,便没回信。秦良弼巴巴地等了多日,始终不见下文,摸摸脑袋,颇觉失望,再后来也就忘了。   周章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刘钦私下里对众将的问询,时隔两年又站在宫门外面,心里实难平静。听见宫人传他进去,竟一时生出几分怯意,犹豫着没有迈步。   等到宫人提醒过第二声,他才忽然惊醒一般,抬手理理衣冠,小步趋入,眼睛只看着前面宫人的脚,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此时刘钦正作何想?是否也是一般心境?   他想到刘钦,不是想到当今天子,坐在龙椅上的一个皇帝,而只是刘钦。这两个之间的差别,普天之下没有几人能有体会,而他的体会,比起旁人或许还要更多、更深一些。也正因为如此,现在压在他心头的才如此沉重,无论他如何故作轻松,那股怯意都挥之不去,而且越往里走,还要变得越是强烈。   宫人躬身退后,刘钦的身形已现在殿首。周章伏地跪下,沉声参见,埋头下去,看着地上方砖。刘钦让他起身,声音和从前一般无二。   周章起身,向他看去第一眼。   他想得错了。刘钦坐在椅子当中,姿态放松,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往后在朝堂上他还会再见到许多次的,对着寻常朝臣时的笑——然后慰劳他辛苦,让人给他上茶,因为正是午饭时间,还给了他一小碗羹,最后询问他在江北的一应公务。   他没有刻意摆出什么威严,也不故作深沉严肃,那样妥帖,那样随意,那样自然,行猎回来,连衣服都不曾更换,箭衣上带着几分风尘,袖口、腰间却收得干脆利落,一眼望去,甚至有些意气风发了,让周章想起从前时候,那时他只是个寻常太子,朝中争斗还未摆在明面上,夏人也未曾南侵,刘钦打猎回来,一跃下马,落在地上,只有轻轻一响,转身从鞍上解下什么,抱在怀里,扔在地上,是一头鹿。   那时他身量初成,肌肉单薄,一头鹿虽然不重,也有好几十斤,对他而言不算多么轻松,扔的时候,挽起的袖口后露出的小臂上鼓起几道青色的血管,灼灼的血正在里面滚滚地流。   “看!”刘钦炫耀一般朝他笑道——自然不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微笑,而是咧开嘴,露出两颗平日里瞧不见的小虎牙。那次周章没有转身就走,那头死去的鹿在地上扬起的飞尘扑在他身上,他百般抗拒,可有什么还是降临了。   于是他受什么蛊惑一般地抬起手,给刘钦把脸上的尘土擦掉了。   现在,周章尽力驱散了这些思绪,对刘钦的问话一一作答。军中改革是重中之重,虽然这一年间他呈上公文无数,但刘钦仍然问了许多,他也就答了许多,竟不觉从中午谈到了晚上。   刘钦向宫人询问过时间,露出几分讶色,没有留他晚膳,周章便识趣地自己告辞了。他好像还不怎么习惯对刘钦当面口称陛下,这几个时辰间时常担心自己失言,这会儿临要走了,才暗暗松一口气。   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过半句逾越出君臣之分的话。不止是刘钦对他,他对刘钦,也同样什么都没有问。他不知道刘钦要如何用自己,召自己入朝,是否是已经对自己芥蒂全消——想一想便觉全无可能。可既然如此,刘钦为何还要召他回来?   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刘钦看重,让他勉力相忍为国,还是说刘钦对他,就像当年太上皇对他的老师荀廷鹤一样,准备把他当做朝堂上的一个摆件,用以装点朝廷、彰显胸怀?   又或者是,当真是一开始就被他否定的那个可能:对过去的事,刘钦已经全都无所谓了,他已经往前走出了很远很远,尚困顿在原地、尴尬着的人绝不是他。   “等等。”刘钦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周章顿住了马上就要迈出殿外的脚,向着他转回头去。回头的瞬间,他好像隐约有所期待,自己却也不知道此刻他正期待着的是什么。   “现在夜里凉了,”刘钦道:“添件衣服再走。”   那隐约的期待没有落在地上,更不曾发出什么声响,好像凭空被挖出,静悄悄留下空荡荡的一块。没过多久,宫人便将折好的棉服双手捧到周章手上。   下意识地,周章想要拒绝,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但在开口之前,忽然瞧见刘钦微笑的嘴角和没有什么笑意、一派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拒绝的话便没有出口。   从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清楚意识到,不,他面对的不再是刘钦了,而是皇帝,一个帝王,是他的陛下,没有臣子会在这样的时刻说一个“不”字。于是他低下头,敬谢了这份恩遇,从内侍手里接过衣服,几下穿在身上。   袖口处有些金纹,竟是刘钦的常服,无怪除了袖子稍长之外,其余地方都如此合身。此刻,他该是高声赞颂,感激谢恩的,但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对着刘钦仓促一礼,便无声地告退了。   他走得很快,脚步却有些不稳,两手在袖子里面互相扶住了,脊背挺得笔直。刘钦在后面看着他,拿起手边的残茶,宫人忙来添水,他摇摇头,举起喝干了,起身往后宫去。   早在半日前,他刚回宫的时候就该去拜见父母,耽搁到现在已是晚了。若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如此失礼,就是刘崇当时不责备他,事后搞不好也会授人以柄,他还不知要如何头痛不安、再想法善后,现在却只是简单告罪过几句,刘崇便马上体谅道:“皇儿公务繁忙,有这份孝心便很好了。”   李氏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问了刘钦冬狩时候的事,一家人边吃边聊片刻,李氏忽然将话头转到朱孝身上。   “你那个御林军统领,听说近来为他说媒的人可是很多呢。”   刘钦正想着周章刚才给他带回的一个消息,不甚在意地随口应道:“是么?”   “我记得他今年才止二十出头吧?”   刘钦回过几分神,想母亲竟连朱孝的事情都查得清楚了,口中应道:“嗯。他比孩儿小上几岁。”   “小上几岁,他却都快成家了……”刘钦听着话音不对,筷子顿了顿,果然,下一句李氏便道,“皇儿整天为国事操劳,自己的事也不该耽搁太甚。”   说着,她含笑看了刘崇一眼。刘崇收到示意,对刘钦张了张口,却到底什么也没敢说,又将嘴闭上了。   李氏见他靠不住,只得在心里暗骂他一声,自己继续道:“皇儿正位一年有余,后位却始终空虚。如今好容易国家无事,这立后之事,也该往前提一提了。不然做娘的心里始终惦记着,外廷的大臣们,恐怕也多有口舌,皇儿说是么?”   “母后说的是。”刘钦只得道,“只是——”   李氏开口之前,就知道他要搪塞自己,正等着他这句“只是”,不等他说完便又继续,“娘替你选了几个,都是年轻,而且对你极有用的。皇儿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国家之计做长久打算。”   她所说的,年轻自不待言,这所谓的“有用”,便是说这些都是重臣之女,纳入后宫,既是笼络,也是平衡。当年刘缵同东南大族厚相结纳,姻亲关系同样不可忽视,李氏老于权谋,从不做无用的事,刘钦不问也知,这人选自然是经了百般斟酌后的,决挑不出错处。   这道理刘钦自然不会不懂,只是……   “既然是母后为儿臣选的,自然没有不妥。”刘钦点点头道:“只是听闻最近解督病重,恐怕不起,江北防务将有变动。待此事了结,儿臣便仔细考虑此事。”   他仍是用了缓兵之计,但因着所说事情实在重大,李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旁边刘崇却惊问:“老解要不行了?”   刘钦因早有预料,听周章带来解定方病重的这个消息时倒不吃惊,淡淡道:“嗯。儿臣已经遣了太医过去,但恐怕就在这一二月间了。”   他说话时的神色语气,实在不像是正谈论着一个为将半生、拱卫东南半壁的总督将要死了的事,和刚才的闲聊相比,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别。刘崇眨了两下眼睛,才勉强消化了他话中内容,也顾不上给自己定下的不过问前朝之事的规矩,关切问道:“你打算换谁替他?”   “依儿臣看来,陆宁远沉贽有谋,可为解督之贰。”   他吐出“陆宁远”这三个字,刘崇惊讶地张了张嘴,李氏却也眉头一跳,眼神当中闪了一闪。   她虽深居后宫,但多年经营下来,其实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虽然口中从不说,心中却明镜一般。今日回朝的周榜眼,已经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刚从儿子口中吐出的这三个字,才是她这做母亲、做太后的对自己最关切的事一次一次催促,却无论如何都做不成的真正原因,也是现在横在她面前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骤然听到这名字,她脸上不禁微微变色,但马上便平复下来,仍是那副雍容的模样,从桌上拈起一块糕点。   “只怕他太过年轻,担不起这样重的担子。”刘崇忧心忡忡地道。   刘钦微微一笑,“儿臣自有定夺。”一句将他顶了回去。   说来也怪。从前刘钦做太子的时候,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前用饭,总是李氏和刘钦母子两个说不几句,就时不时偷觑刘崇脸上的神色,现在却翻然一变,变成刘崇反过来偷觑刘钦。他见刘钦虽然笑着,脸上笑容却甚是坚硬,便识趣地没有再说。左右国家已是他的,他爱如何折腾,那也都由得他。天下事从来半由天子半由臣,他敢推出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也要看满朝大臣,看江北一众虎将答不答应。   李氏开口,语气同样淡淡的。到这个时候,刘崇才第一次发现,这母子二人竟有七八分的相像,不知以前他为何从没有注意到过。   “陆宁远毕竟只是个都指挥使,既然要破格提拔,让他骤然接管那么大一摊子,皇儿定是要将他召回,面授机宜了。”   刘钦一愣,见所想被母亲说破,只得承认,“是。待调任之后,儿臣便打算召陆宁远回京一趟,既是在众人面前推重于他,也是向他了解凤阳大营的情况,再嘱咐一二。”   他说得冠冕堂皇,李氏听了,却只在心中冷笑。那陆宁远是什么人?小十年没见过,这次她倒要瞧瞧清楚。 第226章   因刘钦不肯配合,这场寻常的家宴,自然是以表面上的其乐融融、暗地里却不欢而散而告结束。刘钦留下又喝了杯茶,同李氏聊了几句家常,便告退了。   他看出来,母亲几次想要开口,但似乎是出于某种犹豫,一直到他离开,都没再重起话头。他也就没说,或许永远也不会对母亲剖白他心中真正所想——   其实他坚持如此,并不是为陆宁远,而是因为她。   在刘钦年幼时模模糊糊的记忆当中,许多次,母亲将他抱在怀里,他坐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笑着拨弄着他的两只小手,面前铜镜里她的眼睛当中,却凝着淡淡的愁绪。   她为什么如此呢?   刘钦不再看镜子了,转回身,抬起小小的眼睛凝视母亲。母亲低头看他,脸上便只有了明艳的笑意,拿手指头轻轻掐了掐他的脸,像寻常时候一样逗弄着他。   还有的时候,他朦胧睡下,听见母亲放轻了的脚步声,因为马上便要睡着,就没有起身。交谈声在他耳边小声响起,母亲或怅然、或愤恨地谈论着一个“他”,埋怨他冷落自己许久,今晚也不曾亲至。   刘钦翻一个身,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被宫女唤醒,柔软的衣服穿在身上时,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他”就是自己的父皇。   曾有一次,他见到母亲一个人偷偷垂泪,几颗泪珠悬在脸上,要是让诗人来写,便是玉承明珠,花凝晓露,该是极美好的,可那时刘钦被骇在原地、被惊得呆了。   他并不常见自己父皇——或许比后宫中的其他皇子更频繁些,但比起与自己母亲相处的时间而言,那偶尔刘崇兴起才会额外赏赐给他的父子之间的亲密时刻便不值一提了。因此对那时的刘钦而言,母亲便近乎他的一整片天,现在这片天正在垂泪,落下来的大雨只一瞬间就将他浇透。   他恐惧、无助,有那么片刻甚至一动也不敢动,等他回过神来,鼓起小心灵里的全部勇气,大踏步上前,问母亲为什么在哭时,李氏只微微一愣,愕然看他片刻,随后抬手擦了下脸颊,笑着对他说他看错了。   之后刘钦是如何被囫囵过去的,他已不记得了,但他从不曾当真被糊弄过去。母亲的那滴眼泪,好像变成一颗种子埋在他的心里,随着他一天天长大,它便也将根扎得更深,任他从孩童变成少年,也仍牢牢盘踞在他心间。直到那一日——   曲江宴上清风拂过,它随着刘钦初露的爱情一起萌发出来,他懂得了一切,在情意最浓的时候,半是讨好、半是承诺,却以玩笑一般的口吻对周章说:“什么太子妃?我一辈子只和你一个人好。哼,我又不能分成十个八个,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现在,连那段时光也远去了,周章是如何回应的,已不值一提,更不必去特意回忆。现在他也做了皇帝,坐在他父亲曾经坐的那把椅子上,可他所见的却是母亲眼中的风景。他是用母亲的眼睛凝视着陆宁远,而非父亲的,更不是一个帝王的,曾经的无助、恐惧尽可以用天底下最大的权势抹平,他何必再造出个新的?   他是只会爱一个人的,绝不忍心,也不会让母亲的神情出现在陆宁远,或者是那些为礼法制度而被选入后宫,从此便空老长信、怨望终生的无辜的,他见都没见过的女子脸上。为此,他即位以来,非但不曾纳什么后宫,更是顶住前朝和后宫一齐加诸他的压力,连立后都不曾立。这般古所未有的举动,让他非但在本朝、就是放在历朝历代的君王当中也是一个另类,可口水淹不了他,他自是此心如铁,绝不为人言改易。   刘钦辞别了李氏和刘崇,乘着软轿回了自己的寝宫。   为着撙节之故,宫中只点了稀稀落落的灯,每走上几步,便能瞧见树梢上、石头旁、栏杆边的一盏宫灯,它们一只一只在暗夜里出现,又一只一只摇晃着落在他身后,夜晚那样宁静,抬轿的宫人脚步不发出一点声音,茫茫天穹下面,好像只有他一个。   刘钦举起一只手,就着刚好凑近的灯光看看,袖口上有几片花瓣。那是前一阵陆宁远从江北寄来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一朵花,因为觉着好看,就随信附上了,想要他也看。于是刘钦让人比照着样子,在自己袖口上绣了一模一样的一朵,同样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这样想了,便这样做了。   现在陆宁远在做什么呢?   他下了轿子,刚一落地,朱孝便送来一只蜡丸。蜡丸是黑色的,并不紧急,他也就没急着拆开,回去看了一阵奏本,临要睡了,才想起来拆开看了。   “解定方病笃。”上面只有这短短的一句。   他要死了,刘钦想,没比上一世时多活,也不比那时短寿。   该密令陆宁远赶快启程往解定方大营去了,还要发下明旨,其余众人的反应也都要关注,尤其是秦良弼的……刘钦一面思索,一面提笔写下一页页纸,让朱孝传往各处。   他没有刻意去想,不由自主地,上一世的事重新浮上心头。   曾经他落入夏人手里,身份暴露,夏人要以他换取雍国全淮之地,那时在中朝反对最烈的是周章,在外朝则是解定方。   他苦心孤诣,经营两淮,同夏人打了无数仗,方才守住这半壁江山,让大雍朝廷能在江南勉强站稳脚跟。要让他交出拿无数儿郎性命换来的国土,去交换一个名义上的太子,他如何能够甘心?   刘钦连杀他的陆宁远都能原谅,解定方此举合情合理,自然没什么不能体谅的。他刚重活过来那会儿,意不能平,还曾找过解定方的麻烦,现在想来,殊为无谓。解定方守土有责,平心而论,刘钦若与他易地而处,同样也必不愿意朝廷同夏人签订那般盟约。   只是虽然如此,他对此人的感情,总比对旁人要更淡一些,听说他要死了,竟也不觉着如何,只平静谋划起他死后军权如何分割、大头如何平稳交到陆宁远手上,其他倒没有什么。   但接到他的密信,马上动身、不敢丝毫耽搁的陆宁远,心绪便不像他那般平静了。   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对陆宁远,解定方都是有恩的。两辈子他都没追究陆宁远擅自背叛长官之罪,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仍许他留用报国。   上一世时,陆宁远能起于行旅,崭露头角,便不乏他的提携、保护;这一世陆宁远乘了刘钦的东风,虽然几次提拔都与解定方无关,但对他曾经的恩遇,毕竟不敢稍稍忘怀,此时来到他病榻前,见他一脸病容,终将不起,也不由心中悲戚。   解定方撑开老眼,瞧见有人来了,却看不清是谁,下人在他耳边边提醒,第一次声音太小,他听不清,第二次提高了声音,他仍有几分糊涂,最后只有附在他耳边高声道:“是陆——宁——远——”解定方浑浊的老眼当中才有了几分清明,朝着陆宁远的方向,费劲向他招了招手。   陆宁远忙上前去,不加犹豫,握住了解定方的手。   “你不像……咳咳!你爹……”解定方第一句却是道。   陆宁远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应,便没有出声。   “你爹是……老虎一般的人,咳咳……其实我们私底下说起来他,总叫他的大号……你知道,是什么么?”   他说话已经很费力了,听说这几日间喝了几碗参汤,才终于支撑到陆宁远来,但不知为何,终于见到了他,却不嘱托他什么,头一句却是说起他死去多年的父亲。   陆宁远答:“末将不知。”   “是老大虫!陆老大虫!咳咳、咳咳……”解定方说完,像是一笑,但马上便被咳嗽盖了过去。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没有多少力气,听声音也十分微弱。陆宁远不知该回应什么,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握。   解定方眯起眼睛,不是看陆宁远,而是看向远处——如果他现在还看得到的话。陆元谅这名字,已太久没人提到了,他是旧时代的人,他也是,现在,他这旧时代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也要缓缓沉入地底了。   解定方收了收手指,勉力将目光凝在陆宁远的脸上。   “老夫一生小心,唯命是从,朝廷、皇上说什么,老夫便做什么,上马就杀敌,下马就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嗬……嗬……”他不知哪里聚起的力气,一口气接着道:“当年你父受奸人陷害,老夫没能替他说话,竟让他蒙冤而死,老夫至今夜里想起,都悚然不能安枕!如今老夫就要去见他了,当真没脸,他……他……他要如何,老夫都由得他!”   陆宁远握紧他手,诚恳地道:“当时形势如此,家父定能体谅的。”   解定方摇摇头,对他这安慰无动于衷,只是深深看着陆宁远,不说话,好半晌后才又道:“幸好天心垂爱,为将门遗此虎子,我死之后,能继我业、终定四方者,舍此其谁!”   他说着,用力按着陆宁远的手,枯瘠、瘦弱的手指一阵一阵地收紧,眼眶当中涌起泪水,却没有流下。   陆宁远同样没有落泪,喉结滚动着,在他话音落后良久,才沉声道:“若终于有北定中原之日——”   “末将定在您灵前设祭,让您知晓!”   解定方不语,艰难地歪着脑袋,仍是深深、深深地看他。   他自己也是有一个儿子的,名字叫做解辉。那时夏人南下,山陕遍地都是战场,他父子两个同军为将,国家危如累卵,战场上更是千钧一发,他自己亲自冲杀,也不许儿子躲在兵士后面,鼓舞着他奋勇向前,后退一步便军法从事,两军阵前向他下了死命令,说如果丢了土地,那便不要活着见他。   他儿子当真是个好样的,将他的军令执行到最后一刻,不曾临阵脱逃,也没有苟延性命,就此同他那一路人马一起埋骨青山。因为那里马上便成了夏国之地,一直到今日,解定方都不曾再见过儿子尸首一面,连他到底埋在哪座山上,都是近日才知。   解辉死了,同雍国各军中的十几万儿郎和各地几十上百万百姓一样,永远埋入了地底,像从没存在过。解定方却活了下来,在江北扯起一面大旗,继续抗击夏人。   他是心如铁石的人,手上沾着的是十几万条人命,若有人挖出他心拿刀剑击在那上面,听见的也只会是铮铮金石之声。   可他现在快要死了,临死之前,看着陆宁远模模糊糊的轮廓,麻木硬结的心竟紧紧一缩,迟来数年的疼痛终于从后面追上来,在这时袭上了他。   “好孩子,往前走吧,往前走,不要停,也别回头,大胆地往前走吧……”   他忍不住,只有将掩藏在严厉的管教之下、从没有机会对儿子表露过的深情尽数倾在眼前这陆元谅的儿子身上,眼泪在这时终于落了下来,让他连声音也哽咽了。   “保重好自己,往前走吧……保重,保重……”   他将另一只手也握在陆宁远手上,陆宁远只觉被什么一硌,那东西的形状他太清楚——是半块虎符。   解定方的最后一封奏疏,是交待自己身后之事,明知道刘钦对陆宁远的倚重,却仍是推举了他。他这样做,不是多此一举,像这样落在纸面上,日后军权交接,朝堂上也好少些波折。   只是他却不是为了让刘钦感激于他。他已没有子孙要荫蔽,也就无所谓身后哀荣,只是因为这是他能为国家、为这个年轻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已做了一生的事,最后一件自然也要做好。   曾经他看不由分说闯入他大营里的刘钦,看他懵懵懂懂运用着权势、冒冒失失地想从自己嘴里问出他绝不会说的话时,也曾想到过他的儿子解辉。那个时候,他平静地看着刘钦,将心中所想掩藏在满脸的皱纹之下:皇帝的儿子就在他面前,他的儿子却青山埋骨,为了这刘氏天下而战死,再也不会回来了。而这刘氏的天下,究竟何以到了今日这般下场?究竟何以到了今日这般下场?   一晃数年过去,刘钦已做了皇帝,看气象竟隐约好像一个明君。他是不同的么?从今往后,他大雍将要去往何地?以后可当真会有北定中原的那一天?现在却分明还是江河摇荡,不见半点澄明!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夏人仍是猖獗不已,谁来为将,兵从何来,是战是守,可能取胜么?北定中原,北定中原……可真有那样一天?可真会有那样一天?   解定方猛地挺直了身子,从病榻间坐了起来。颊边的泪水流入皱纹里隐去了,他浑浊的眼中忽然大亮,如被一道日光照彻。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就这样死了。在他的床头,除去干涸的药迹之外,只有军书两卷,《文选》一本,最上面的是刘禹锡的一本文集。   解定方少年从军,从中年开始读书,手不释卷,到了晚年终于爱书成癖,现在眼睛看不得字了,仍让旁人读给他听。   摊开的书页上,是《秋声赋》的最后一段,在最后的日子里,侍候的人在床头为他读了许多遍。   “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韝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 第227章   陆宁远进得宫来,脚步比平日里要轻快三分,被宫人引入之后,却不是往刘钦常居的几座宫殿去,走着走着,竟好像是要去后宫。   他忙顿住脚,不敢再走了,宫人却说是太后传见,要他即刻便至。陆宁远无法,只得又往前走。   除去小时候和近年来的几次庆典之外,他几乎从没见过刘钦的母亲,不知今日她见自己是为着什么,没来由地有几分紧张。   上一世时他官拜大将,曾总督过天下兵马,御前对答过不知凡几,因此这一世哪怕初见刘崇时,心里也不觉着如何,小心恭敬自然是有的,但毕竟不像常人第一次面圣时那样震怖失措。但这次太后要见自己,他跟着宫人又走几步,心里竟打起鼓来,手心里出了点汗。   很快他被引到李氏身前,陆宁远未及看他,便规矩跪倒,伏在地上,头几乎抵住地上青砖。   李氏不出声,他也就不自己起来,眼睛盯着青砖上磕出的一角裂痕,默默听着自己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李氏的声音才响起来,“起来吧。”   她声音温和,还带一点笑意,听起来十分慈蔼。陆宁远依令起身,站在一边,头微微低着,恪守着臣节,仍不向她看去一眼。刚才被他手按着的地方洇湿了两小块,他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脚往前两步,将它们踩住了,然后又低着头,恢复了刚才恭敬肃穆的模样。   但李氏今日叫他来,显然不是为了看他这个大臣守不守什么臣节的,又柔声吩咐:“陆将军一向简在帝心,进到宫里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她声音当中有种女子特有的柔软,说出的话却带一种不可违抗的命令之意,颇露筋骨。陆宁远便将头抬起来,小心向她看去一眼。   这些年来李氏始终维持着盛宠不衰,除去本身的手段之外,便是因为无论让谁来看、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讲,她都是个当之无愧的美人。   可惜陆宁远的感触不深,一瞥之下,他却是惊讶于刘钦的眼睛和他母亲当真相像,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鼻子不像,到嘴巴却又有八九分的相似。小时候他懵懵懂懂,没注意过,后来大典时距离太远,也看不清,竟是今天才第一次发现。   “倒是生得高大健壮。”李氏微笑道。   她声音含笑,嘴角带笑,眼睛里也有笑意,可说这话时,心里想的却是:看容貌也算不得什么美男子,雀儿奴愈发胡闹了。   从前刘钦和周章的事,连长安城里的百姓都有所风闻,她这做母亲的自然一清二楚。但想儿子只不过年轻气盛,玩玩而已,也就没做什么干涉,只有因为他不肯娶太子妃时皱了皱眉头,可是见刘崇并不介意,她也就没有多事。   现在刘钦做了皇帝,行事却还和以前一样,只不过身边的人换了一个,从年长的换成了个年轻的,从文臣换成了武将,从周章换成了陆宁远。   若是上一个,那姓周的毕竟丰姿隽爽,明艳可人,在朝野上下都有几分名声,李氏也曾亲眼瞧过,一见之下,连她都不禁怦然心动,有几分倾心属意。怎么换了一个,竟这般的平平无奇了?   她让陆宁远坐,让下人给他奉茶,一面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面在他面孔上打量。   不过就是眉毛浓点,鼻子挺点,眼睛不大不小,容貌顶多算是周正精神而已,没什么嘴歪眼斜,不凸嘴也不缩下巴,哪比得上那姓周的?雀儿奴竟是为着这么一个人,一再同她打太极,拖延立后的时间么?   陆宁远喝过了茶,下人又送来点心,他小心地只捏起一块吃了。李氏颇为慈爱地劝他多吃,还说他从小就养在宫里,现在进宫,就当回自己家一样,要他放开一些,别那么拘束。他揣摩着李氏话中之意,又想刘钦一向喜欢看自己吃东西,便索性一块一块、一块一块,将放在他手边的一盘糕点全都下肚。   因为茶水只上了一杯,他吃完之后,口中发干,却不敢再要水,只有默默忍耐着。一旁,李氏已经惊得呆了。   但她毕竟是经过风浪、什么大场面都见过的女人,只一瞬间便收拾好表情,又同他说起话。   下人又送来一盏茶水,摆在陆宁远手边。他匆忙谢过,见这次的茶盏形貌奇怪,盏口既宽、盏身又浅,比起杯子,倒更像是只花纹繁复的银盘,犹豫了一下,因为要答李氏的话,怕嘴里太干、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   李氏睁大了眼睛。   陆宁远一怔,将茶盏放下。   很快李氏又收拾好了神情,没有告诉他这是呈给他要他洗手用的盘子。陆宁远察觉她神情有异,如果是旁人,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但这是刘钦母亲,自然不同寻常,虽然马上她神情就恢复如常,陆宁远仍是略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其实他上一世时也参加过几次宫中宴会,自然知道什么器皿是做什么用的。但李氏喜爱些做工精巧、有很新奇的小玩意,因此她这里的东西往往和宫中常用的不同,陆宁远一时糊涂了,等到他忽然反应过来,早过去几个时辰,已经是这天晚上了。   现在他只茫然不觉,就听李氏又道:“你从小就在宫里玩,那时候才那么大点,一晃现在竟然都这么高大了。”   陆宁远讷讷地不知该应什么,但想自己也不应当沉默以对,于是扯起嘴角,勉力露出一个笑,鼻尖却已经沁满汗珠了。   他一笑,便好像壁画上的人活转过来,恍惚间有漆皮土灰扑簌簌地落下。李氏手中的锦帕不觉掉在膝上。她很快捡了起来,也捡起刚才的话头,温声问:“那时候你还有些不良于行,现在如何,可大好了么?”   她前面铺垫许久,就是为了递出这一把软刀子,问他是否已大好了,乃是明知故问。刚才陆宁远进门的时候她便瞧见,他走路和常人不同,虽然看着不甚明显,却能看出来有些一瘸一拐。她虽然早就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自然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刘钦富有四海,如何偏偏就属意这么一人?听说他倒是很会打仗,但在战场上打打也就罢了,总不能打到床上去罢?   陆宁远一怔,如实道:“臣腿疾乃是天生,找许多医官看过,均说难以恢复如常。”他忙又补充,“不过只偶尔发作,日常生活、行军均不受影响。”   李氏微笑地看着他。   陆宁远也疑惑地同她对视。好半天,在李氏那庄严的、端重的、雍容的、美丽的,却像是凝住一般一动不动的微笑当中,他的脸腾地热了,只觉天与地逼仄起来,眼前那微笑变得无限的大,逼近他的鼻尖。   他来不及感到什么,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先吞没了他。现在照向他的两道目光,像是两把锋利的利刃,将他一点点剖开了,拣出骨头、内脏、一条条肌肉,在日光下一一排开。   他不知该继续坐着,还是站起来告罪,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他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选,勉力坐在原处,左腿的那块膝盖一时冰冷,一时又发着烫,那一处的畸形在这一刻好像穿透了裤管,跳出来将它自己显露人前。   此时他如果站起,一定比以往的每一次都瘸得更加厉害。   像从少年时起的许多次一样,他又想要躲避了。但从更深的地方涌出来的勇气让他像是一块化了的灶糖般固执地留在了原地。他定一定神,稳下声音对李氏道:“蒙太后关心……臣平日起居皆无碍,与……与常人相同。”   李氏仍微笑地看着他。   陆宁远稍错了错眼,想她的那双眼睛其实一点也不美丽,纵然与刘钦有九十九分相似,差一分便不行。   “这样便好。”李氏又笑了笑,看着很为他高兴的样子。   这样一个身份尊崇的贵妇竟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于你,若是旁人,恐怕早已经飘飘然了。但陆宁远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左手按紧了膝盖,却已经暗自准备好打一场硬仗。   他已经听见了金鼓之声,这把椅子便是他的阵地,这间宫殿是搏杀的战场。他已临阵脱逃过那么多次,每一次只远远瞥见敌人的旌帜,便丢盔弃甲、退避三尺。今日再退下去,天下虽大,却不是他的天下,他没处可退,两手一松,便什么也不是他的了。   “将军这次回朝,是特来领朝廷颁赐的符节么?准备歇息几日?”   “臣一切取朝廷进止。”   “听闻将军新领了大军,这么多人留在江北,如何放心得下?”   “臣回京之前已安排停当,请太后放心。”   “将军当世名将,能得此一诺,我自然是千百个放心的。像这等国家大事,我这妇道人家,本来也不该预闻,些许闲聊,却也不必放在心上。”李氏的话语愈发柔了,“我现在所忧心的只有一事,皇帝春秋鼎盛——”   正说话间,门口传来响动,脚步好快,竟赶在了宫人通报的声音前面。一声“陛下驾到”,言语间正被提及的皇帝刘钦袍服翻卷,迈着大步进得殿来,笑道:“母后怎么传召外臣入宫了?也不知会儿子一声。” 第228章   李氏选在这个时间传见陆宁远,便是因为瞧准了刘钦那会儿正在见薛容与,一时半会儿抽不得身。   他们两个只要碰到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将下人一屏退,两人偷偷摸摸聊上半晌,李氏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对朝政,一向奉行的是“有所闻、有所不闻”的准则,对着儿子这样一个英主,她不甘心什么都不知道,但也不将手伸得太长。对薛容与和他现在正在全国推行的事,她知道的不比前朝的那些大臣更少,但像此等未出宫闱的密谈,同样地,她知道的也不比别人更多。   自从刘钦登基以来,她的父兄姊妹各自都有封赏,族中一时也多了几个新贵,原本被陈执中排斥出朝廷的几个也被重新召回,颇有些煊赫之势。这些人不敢轻易撩拨刘钦,都聚拢在她的身边,时时进宫来早晚问安,送来什么新奇玩意,还将族中的聪颖孩童带来,以给她解闷。   她蒙受圣宠多年,却子嗣单薄,虽然从来不说,这些年其实常暗暗引以为恨。宫里有了同族少年少女们的欢声笑语,倒一时热闹多了,她也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有喜爱的孩子,便留在宫里,有时一留就长达数月。那些孩子的父母倒看不出伤心,反而说这是孩子的福分,借着探望之故,进宫也就进得更频繁了。   近来有些人借着探望之故,同她说起家常,谈话间,不动声色透露出对薛容与的不满。有些事她也知道,薛容与打击勋贵、打击豪强、整肃贪风,可说是一杆子打翻了半个京城,他们这些人有什么本事,如何能从中幸免?   但薛容与毕竟还有几分脑子,存着几分克制,没有闹得太过分了,对她的这一大家子人总还留着几分客气,她也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做的那些事情,他的那所谓的“改革”究竟有多大意义,她看不出来,但刘钦对改革的态度,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要是跳出来强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她于是抚着膝头的猫儿,抬也不抬眼地笑道:“不就是收回了几亩田么?咱们家的田也够多了,还差这一点么?”   来人便支支吾吾,互相看看,不敢再多说了。   李氏身体里流着李家的血,但刘钦身上的血也有一半是她的,她是刘家的媳妇,也是李家的女儿,是两边都要兼顾的,于是笑了一笑,温和地说起别的话题,又聊一阵,随便找了个由头,赏了他们点东西。   比起薛容与,现在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更让她烦心,而且是烦心多了。她打探得刘钦又在与薛容与密谈,估摸他们同往常一样,又要谈上许久,便趁此时叫陆宁远进宫来,原本只是想见见他,看一看那将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是什么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大失所望,一颗做母亲的心冰冷冰冷,冷得像是十二月池底的寒冰。   她不明白,陆宁远这等长相、这等行止,瘸一条腿,还说不出话,怎么有胆量霸在刘钦身边?刘钦又是中了什么邪,总不会是被那姓周的伤透了心,从此什么人都不忌了罢?   看见陆宁远把净手的水喝干的那刻,她心痛得简直要上不来气了。   刘钦笑着进殿来,向她问安,问安的话前面却是个问句,她勉强打起精神,应道:“早就听说陆小将军威名,平日里却难得一见。今日叫他进宫来,只是看一看他,说几句话,皇帝政务繁忙,便没有相扰。”   她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称呼刘钦,往往称他为“皇帝”而非“皇儿”。刘钦行礼之后,便坐到她身旁。李氏寝宫有两间主位,中间隔着一张小案,平日里她坐一个,另一个原本是刘崇的,现在是刘钦的。   刘钦笑道:“陆宁远粗鲁边将,不知宫中礼数,可曾冲撞了母亲?”   陆宁远向刘钦行礼,刘钦抬一抬手,让他起来了,向他看去一眼,陆宁远也看了看他。   这等小动作,自然没有瞒过李氏的眼睛。她冷眼旁观,见刘钦眼带安抚,那一直沉闷闷的陆宁远也忽地翻然一变,有什么东西在他二人之间轻轻流过。她忽然如临大敌,明白事情不像自己想得那般简单。   她也笑道:“陆小将军颇知礼数,且是为国做事的人,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说话时,她有意强调了“颇知”二字,着意看了陆宁远一眼。陆宁远却没察觉,刚刚把目光从刘钦脸上移开,坐下后手没再往膝头按,仍放在腿上,虚虚攥了攥拳头。   他像是一块磨圆了棱角的石头,一座火堆旁的冰雕,在悄悄地融化了。   “那样就好。”   李氏估摸着,陆宁远回京之后,只上了次朝,两人还没私下见过,刘钦这会儿应当是急着要走,便故意多拉了几句家常。刘钦也是好定力,全没有半分不耐,也不显出什么心烦意乱的急迫,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得竟比平日问安时还要更多。   谈话间,刘钦说起国事,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去了江北,谈到了淮北流民安置,各分产业之后,百废俱兴,谈到近一年前斩首斡赛里的一战,还有之后几次同夏人的摩擦,明里暗里往陆宁远脸上贴金,简直是像是抖擞羽毛的孔雀一般在向她炫耀了。   李氏人精一般,如何听不出来,心中暗道:我的好儿子,哪有借别人屁股上的尾巴,开自己的屏的?却也不扫兴,一句句应着,时不时发几句感慨、抑或是惊呼一声、赞许点头。   这几十年来,她都是这样应付刘崇的,现在将这套拿来应付刘钦,同样游刃有余,只是禁不住在心里想:这小陆是能干,但那又和你不肯立后有什么关系?老解活着的时候,不是照样能干,怎么不见你和他好?面上却仍端着笑意。   母子俩一句一句聊着,陆宁远在旁边只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出,像是一颗高大盆栽。他连夜过得大江,今天早上方才赶到京城,上午在朝堂上见了刘钦一面,那时却是远远瞧着,看不分明,不像现在这样,若非有旁人在场,不可造次,他只站起来伸一伸手,就能将刘钦够到。   他们竟已经有一年没见了,看见刘钦走来的那刻,他轻得快要飘起来了。   刘钦与李氏正说着的话,他只听见了一半,平放在腿上的两手下意识抓了又抓,像是凭空抓着什么。有光在刘钦朝向他的那半张脸上跳动,他悄悄看着,是日光么?太阳从哪个方向照来?被光照亮的那里显得比别处皮肤颜色更浅,侧颈、脸颊……那双原本发黑的眼睛被日光照出琥珀的颜色,它们转了一转,朝向他了!   陆宁远两手猛地一攥,险些站了起来。   刘钦含笑收回视线,刚才的一瞥似乎只是谈话间的无意为之。陆宁远鼻间喷出热气,五脏六腑如同吊在了一锅热汤当中,咕嘟咕嘟的,实在难以忍耐了。   就在这时,刘钦站了起来。   母子间意有所指、指东打西的谈话似乎结束了,陆宁远回神,审时度势,也站了起来。李氏笑着看了陆宁远一眼,这笑是刚才笑容的延续,陆宁远这会儿却丝毫不觉窘迫,甚至连刚才的窘迫也忘在了脑后,更甚至重新觉出她的美丽来。   她笑的时候,眼睛、嘴角和刘钦那样相像,如何会不美丽呢?   陆宁远跟在刘钦后面,迷迷糊糊地告辞了。一番煎熬之后,他的腿比来时果然更瘸了一点,哪怕极力控制下,也能看出和常人的区别。他尽力走得平稳了,知道李氏的目光正扎在背上,刘钦走在他前面,他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他。   如果自己的这条腿,不是从生下来就……   刘钦忽然回头,放慢了脚步,让一让身子,就同他几乎肩并着肩了,“我听人说,你的手臂已经完全好了。”   这会儿还有旁人,他也就只拣些寻常的说,但看向陆宁远的两只眼睛,同样有什么颇不平静地满溢出来。   陆宁远用全部心神克制着,才没有去拉他的手,因为绷得太紧,脊梁骨都已经轻轻打起了颤,“你……陛下,陛下送臣的一套弓,臣已经能开最重的那把了……”隐隐约约,连声音都有些抖了。   最重的那把,刘钦自己都拉不起来,调弓时还是让朱孝帮忙试的。他闻言难受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你能恢复如初,是我所愿,也是国家之福。”   言语间的隔靴搔痒没将两人抚慰,刘钦将脚步加得更快了。他没乘轿子,便是当真乘了,陆宁远也绝没有胆量在这时钻进去。   好容易走到寝宫附近,周围便不再有不相干的人了,刘钦忽然将脸一板,“当真能拉起最重的那把?我须得亲自验看一下,免得你信口开河,不——”   亲自验看……信口开河……如何证明……   陆宁远只听进几个字,无尽的力量从脚底涌来、决开胸口,他忽然弯一弯腰,扶着刘钦的腿弯和背,一挺身就将他打横里抱了起来。   他惊了惊,刘钦也惊了惊,但马上,陆宁远迈着微瘸的步子往寝殿当中快步走去,刘钦挣了一瞬,但马上安然让他这么抱了,四下里一扫,看到一个躲避不及的宫人。那人同他乍然锋利的视线对上,忙将头一低,小步换作大步,逃也似地跑了。   陆宁远走过回廊,走过一块块青色的石板,走过当初刘钦为他写诗的那座石亭,走过十几级台阶,走过桌案,走过椅子,把刘钦轻轻放在床上,弯腰吻下,伸出两手往他背后环去。   这样短的一段路,他两边鬓角却都被汗浸得湿了,额头的汗蹭到刘钦脸上。没让这温存持续太久,很快刘钦便从身上拔起陆宁远,看他半晌,捏着他下巴一抬,重新将他的嘴唇凑近了自己的。   怎么竟过了这么久呢?往后像这样分别的日子,还要有一次、两次,还是一生都要如此度过?   不,不,何必自苦?刘钦的呼吸灼热了,身体也滚烫起来。天可怜见,他才止二十五岁,长达一年的分别于他而言也未免太残忍了。   “你再不回来,”刘钦同陆宁远分开,喘一口气,看着他恨恨道:“我身体都要坏了!”   龙体欠安,陆宁远难辞其咎。于是在他身体当中正烧着的火是凝重的火,他那两只按向刘钦腰间,不知是因为急迫还是激动而不住颤抖以至好半天解不开带子的两手,也是勤王护驾的忠诚的手。大雍的安危系于他一身,他将忠臣滚烫的嘴唇烙在刘钦的喉咙、锁骨、侧腰上,奋不顾身,忠不畏死,以解自己的君主于危亡。   刘钦闭了闭眼,难耐地发出一声喟叹,像是想要起身。那声叹息却像一只有力的手,一下将陆宁远的心攥得紧了。他于是胆大包天地按住刘钦,将自己留在他身前未动,浓烈的爱火从他垂下的两眼当中一团一团滚落,烧在刘钦衣服上,一瞬间便将他眼里的困惑卷去了。   在这个时刻,李氏方才的微笑却轻纱一般在陆宁远背上轻轻拂过。他半弓着腰,慢慢坐下,将刘钦整个吞下,口中却下意识地轻轻道:   “对不起……” 第229章   刘钦同陆宁远一起轻轻颤动着。大约是隔得太久,又或者是两人第一次这样,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地,好像正在一艘船上。那是什么样的船……   是载他过江的那艘……滚滚的长江水摇晃着他,白浪滔天,大雨向着蓬顶轰然而落,江涛如涌起的山,被他翻过一座又一座,陆宁远在甲板上挽住他的手臂,冰冷的浪尖已经舔在了他的手背上。   最大的那一道浪过去,他后知后觉地想:陆宁远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么?   他起了疑心,从床榻间半抬起身,用舌头在陆宁远的唇齿间搜检,用手指在他肌肉的缝隙间探查,灼热的鼻息拷问着他,曲起的腿向着上面一下一下步步紧逼。   终于陆宁远坦白了。他避开刘钦的眼睛,垂眼看着他的颈窝,抚上他垂在枕边的头发,用只能被他听见的声音轻声道:“我是一个残疾。”   刘钦一怔,在他忽然变得很慢的动作当中忍耐片刻,神思不属地问:“所以呢?”   “所以……”陆宁远拿起手边的这绺,就着手指吻了吻,“对不起。”   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如果刘钦再问一次“所以呢”,他便要张口结舌,呆立当场。他当真抱歉,但没有更多的所以了,他既不能同刘钦说让他去爱一个比他更加健壮完好的什么旁人,也不能在此时此刻离开他的身体,反而他还要更紧地贴上去。他当真对不起他。   幸好刘钦没有再问一个“所以”,他好像呆了一呆,脸上醉酒一般微微的酡红退去了,看过来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澄明。陆宁远没看他的眼睛,只是听着他的呼吸、抚摸着他的身体,便觉出后悔,想自己不该在这时说这样的话。   起心动念,左腿便有些支持不住,轻轻打起摆子,又坚持一阵,忽地吃不住力,他跌下去,听见刘钦低哼一声。   陆宁远从一阵猛烈的痉挛和从身体当中生发出的颤抖中清醒,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虽然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清。等刘钦的面孔终于重新在眼前清晰起来,他定一定神,不禁一呆。   刘钦定定看着他。那两边嘴角微微绷着,从那上面牵下看不见的细丝,穿透发肤肉骨,另一端牵住他的魂魄。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它们向中间一抿,陆宁远便一阵神魂摇动,禁不住地凑近了。然后,他看见刘钦的眼睛,在这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当中,他看见比火更炽、比墨更浓的欲望,又在这欲望当中看见了他自己。   刘钦忽然一个用力,将他推开了,然后一个翻身,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陆宁远身上忽然绷紧了一瞬,那是他在战场上死里逃生过的两世数十年时间在他身体当中留下的本能。在这一刻,刘钦浑身上下,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危险的,惊心动魄的危险。在那紧紧攫着他的眸子当中,下一刻便是山倾海啸、天崩地摧。   陆宁远卸下甲胄,爱情的长矛将他的胸口洞穿了。   刘钦找回熟悉的姿势,接管过他,在掌控一切能为他所掌控的满足感中,不由分说,酣然撷取着已让他苦等了整整一年的独一份的快乐。   他不是怜爱的、疼惜的,而是更接近于恼怒的、愤然的,牢牢按压住陆宁远肌肉涌动的两条手臂,在他身上施云布雨,降下无尽头的雷霆雨露。   风狂雨骤,雷霆万钧,陆宁远被逼得几乎睁不开眼、起不得身,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如龙蛇惊走,他极力抑下,没有抬手往刘钦身上按去。龙榻锦被李代桃僵,被铁铸般的手指抓破数层,直露出底下床板。从他喉咙当中溢出一声,既不是快乐,也不是痛苦,直到——   风雨雷震一时皆止,他被茫茫然留在原地,身体当中有什么满胀了,欲出未出,刘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想不想要?”   陆宁远费力睁开眼,对这突然的终止无所适从。他从床榻间伸长了脖子,去够刘钦的嘴角,刘钦却仰一仰头,将他避开了。   刘钦的给予愈发慢了,几乎像要停下,好像是对他刚才所为的模仿,或是报复。陆宁远不知道,也无法可想,只恳求一般,轻轻发出一声,又去吻刘钦。   他没吻到。刘钦似乎打定主意,今日的他比高高在上还要更高。他于是偏过头去,吻在刘钦正撑在他身侧的袖管上面,没有翻起身,而是转回头,恳切却无声地瞧向他。   刘钦神情动动,脸上有一瞬间现出难耐的神情,但马上像揉皱的纸被展平了,忽地按住陆宁远的肩膀。因为这一下,陆宁远好像被托到更高处,但随后是漫长的空旷,他的身体好像也跟着空了,饱胀着,又空着,他松开已经露了棉絮的锦褥,虚虚握住刘钦的手臂。   “想……”   他从没这样说过话,脸上跟着热了,但意识有一半飞去天上,剩下一半也不尽在他自己身体当中,竟不觉着多么难为情。   刘钦压下来,用力吻他,陆宁远在激流当中被冲得左摇又晃,滚烫的热意在他肚子里团成一团,马上就要——   刘钦又停了下来。   陆宁远勾起脚背,脚趾紧紧扣了起来,向两边曲起的腿一下下打着颤,向着刘钦弓起一半身子。他好像终于意识到刘钦的捉弄,两眼中已写满请求了,目光勉力聚拢,又分散开,又勉强拢到一处。   “你想要什么?”刘钦肃着脸问。右手沿着他大腿根抚上来,停在他膝盖下边不远的地方。   在这一刻,天底下最好看的一只手就放在天底下最丑陋的这块膝盖骨旁边,陆宁远咬住牙,几乎格格而颤了。   在江北的许多个夜晚,他洗漱上床,尤其按刘钦的吩咐,在上床前仔仔细细地洗过了脚、搓洗了每一根脚趾,盖上被子之前,他挽起裤腿,看着自己左腿的膝盖出神。   再之后的许多个梦境,刘钦的身影或清晰、或模糊,或激情、或平静,更多时候,他们不是在欢好,而是静静依偎着,宁谧的温热在紧贴着的皮肤间传递,他吻着刘钦,抱着他,刘钦的手缓缓抚摸过他的身体,碰到……   “想要你……”陆宁远闭了闭眼,又睁开来,声音像是投入颗石子的湖面,水纹在其中轻轻地荡,“摸摸我腿……”   刘钦忽地一笑。于是雨息云积的天空缺了一角,后面露出纤纤一弯新月。他手掌上移,摸到陆宁远即便在这个时候也冰冰凉凉的膝盖,那块纤细的,扭转着的,从襁褓中到少年时代便为他筑起重重高墙,又在他漫长的人生当中非但成为他身体、更成为他性格中挖不去的一部分的那块骨头,在那上面轻而又轻地抚了一抚。   这一刻,他的爱不是在他看向陆宁远的眼睛里,不在两人紧紧连接着的身体中,而只在这几根手指之上。它们拉得开硬弓,拔出过宝剑,射毙过猛虎,曾紧紧扣在陆宁远的脖颈上面,现在却万般珍重、万般怜惜,抚上他的膝头,轻得好像全不着力。   然后,他偏过头去,垂下眼睫,轻轻吻在那只膝盖侧面。   再之后的事情就超脱他的掌控了。   陆宁远像是一张弓,猛地张开了。刘钦按他不住,几乎被他掀倒,那原本一直温和容纳着他的栖身之处,忽然间风云陡变,一阵一阵地挛缩着,一阵一阵地绞紧了,一下一下地抽动着,逼得他风旋云紧,头晕目眩,一阵神魄摇动,他已倒了下去,被陆宁远接住,那两只手像是两只铁打的钳子,牢牢箍紧了他。决堤的洪水四下喷涌,滚烫的洪流将他身前的衣衫、露在衣衫外的身体从上到下全都淋湿了一遍。   从陆宁远喉咙间响起近似呜咽般的一长串低沉的轻吟,像是拨动的琴弦,刘钦却无暇去听,在陆宁远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他同样败下阵来。   他忽然变得懒洋洋的,不想着力,陆宁远却仍紧紧拥着他,把头搭在他颈窝间,用脸颊向他蹭了又蹭。   过了好一阵子,刘钦从余韵中渐渐回神,才发现自己身前已经湿哒哒的,低头瞧瞧,面露几分惊讶。陆宁远也察觉了自己刚刚弄得到处都是,不只是刘钦,他这忠臣同样也积蓄得太久,方才好像怎样都停不下来,结果竟将刘钦弄得乱七八糟的,嘴唇动动,最后却没说话,在他脸颊上吻了吻。   最开始的几次,他弄到刘钦身上,总是十分不安,想尽快给他擦洗干净。但越是如此,刘钦便越是故意压住他,不许他动,他也就不敢使力挣扎——即便他只要下了决心,便能脱身。后来他明白,刘钦是在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他不必连声道歉,也不用尽快将自己的痕迹清除干净。   现在轮到他了。陆宁远想起曾经在江北的那个时刻,周章看向他的神情,像是在他头顶笼上一层浓云,现在他紧紧看着刘钦的眼睛,探究着那里面是否还有一小块残存的阴翳。   刘钦同他对视着,似乎觉着他又在发痴,没有错开眼睛,反而颇感好笑。他一笑,从那双微微弯了的眼睛当中便照出湛湛的光,那里面分明长空如洗,万里无云。   陆宁远放下心来,下一刻却忽地一振——   这是因为他么?   想到这个,他好像获得了莫大的奖赏,胸口间被什么填满,忽然勇力百倍。不,还不够……他感到自己还是必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是他抚摸着刘钦的头发,摸到发梢,顺势拿起他手,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身上。   “只要你喜欢……”他看着刘钦,认真至极,因此显得有些太过郑重地道:“怎么样对我,都可以的。”   他没有说明原因,因为不想在此刻提起那个名字,因此说出的话就显得没头没尾。哪怕以刘钦的聪明,对他话中之意,一时也不能尽知。但欲望的激情退去,陆宁远正看着他的两眼当中的怜爱之色,像火一般在他手指上面烫了一下。   下意识地,他忙抽了抽手,却没抽动,陆宁远将他的手紧紧攥着,没弄疼他,却有千钧之力,等闲撼他不得。   他刘钦走到今日,经历了多少,难道还要旁人怜惜?又一次地,这念头从心里掠过,这次却未曾停留,如一条滑溜溜的鱼,一甩尾巴,便从水里游走了。   这一次他想,曾经他捱过了那样多的踽踽独行的长夜,忍耐下那样多的失落和不甘,一切痛苦,要真有天意,都是为了将他送入今天。   “怎样对你……”刘钦低声喃喃,就着被陆宁远按在胸口上的手,沿着肌肉的脉络,在他身上轻轻抚过。   未熄的野火已经又要烧起来了。火星落在陆宁远身上,他这捧秋日里的枯草,只待毕剥一响,便要被熊熊大火席卷而起,直上天际。   揭天大火中,一枚红色蜡丸被静静放在内室外的桌案上,上面用黑笔涂了一个十字,竟是比重要还要更加重要的一档。 第230章   徐熙匆匆入宫,在宫门外下了轿子。轿外的锦帐都被夜风吹得发硬,拿手一碰,便凉得人一个哆嗦,即使是建康,十二月的凌晨也如此难捱。   他让宫人导引着,快步入宫,石板上结出薄薄一层白霜。东边的天幕只能隐约望见一抹白色,天还没有亮起来,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刻,他不由感到几分非同寻常。   刘钦正在平台等着他。   在一年前,徐熙还少有蒙他单独召见的机会,哪怕他诱杀辟英之后,刘钦信任了他,但也没将他真正当心腹看待,还是在去年冬狩献上新制火铳之后,在天子面前才另得了几分青眼。   他自己也知道,当年他在刘缵麾下,他的那些谋划多半不足为外人道。刘钦以圣明天子自居,正要在天下百姓百官面前展示自己得位之正,非以阴谋取之,不屑于多用阴谋诈术,也是理所应当,倒未必是仍念他的旧恶。   只是刘钦对他了解得太少了。等他了悟了阴阳相济的治国之术,果然回头便将他第一个拉到眼前。   徐熙低头向刘钦叩拜,起身后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向他扫去一眼,这次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   近来因为江北事务,他倒常有面圣之时,恩宠虽不及薛容与,却也远胜过寻常臣子。他与刘钦,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未免太过,但总也是常常相见的,今天再看,竟是如此非同寻常。   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刘钦面色颇带几分凝重,但也称不上严峻,看来此事虽然重大,却没有完全出于他意料之外,他恐怕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个,今日的刘钦和平日太不同了,这不同不是写在脸上,而竟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他慵懒,餍足,神采奕奕,以至那双清光泠泠的眼睛当中,竟带一抹艳色,如同已经画好的画中多添了一笔。旁人或许看不到,但就如猎人对风吹草动特有的敏锐体察,只消一眼,这抹明艳便抓住了徐熙,也让他抓到。对这神情他再清楚不过,一时不由心跳了几下——   他忽然想起,陆宁远昨日回京了。   他没有再向刘钦的面孔看去,现在看他,实在殊为不智。哪怕心旌一时皆摇,他心里也清楚得明镜一般,在刘钦这般脾性的君主面前,他只能做他的大臣,是万万做不得什么浪子的,做浪子只会死得更快,他还要多活两年。   “陛下召臣,定有非常之事。”徐熙低眉顺目地道。   “夏人朝堂上,似乎启了来犯之议,只是军马还未调动而已,消息却应当无误。”刘钦说着,稍一展颜,“虽然还不知具体情况,但能探知此事,你也立了大功。”   徐熙又暗暗吃了一惊,但即刻定神。夏人南侵,实也不出意料之外,人人都知道他们迟早还要来犯,只不知道是在哪天,如悬利刃于头顶,如今这天终于到了,反而有松一口气之感。   约大半年前,他向刘钦提议,当以重金经略在北方的关系。夏人以猾虏而据中原,所任用的大臣,却大多是汉人,其中有含垢忍耻者、有暗图复国者、有观望成败者、也有见利忘义者。若能经营起一面网络,暗地联络起有故国之思的大臣小吏,使之为东南朝廷所用,再以金帛贿赂夏廷重臣,与其暗通,使之对上稍做遮掩、对下稍做放行,定能收奇效于战场之外。   刘钦沉思片刻,深以为然。   此后几次密谏,徐熙将自己所谋逐步细化,向刘钦呈上具体方略。所要经营的网络中,下至贩夫走卒,上至重臣大珰,一环一环,无一疏漏,刘钦终于拍板定夺,让他全权负责此事。   从此,除去在内修明国政,在外整饬军备之外,朝廷的对夏之策,又额外多了一项,只是从不在朝堂上明面讨论,知晓此事的大臣也只有徐熙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日后修撰国史,也未能见诸笔端。   只是经营非一日之功,所需“重金”于现在的雍国朝廷而言,也颇有些捉襟见肘。周维岳处,田亩已大致厘清,这一年的赋税比往年竟多了五成,百姓却无怨声。可只是一地如此,此法在全国推行尚需时日, 国库空虚,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反而是近日在朝堂上肃清吏治,整饬贪腐,略有成效,各部钱财过手,结余倒比去年更多。一批一批抄家籍产之后,更是来了些活钱。刘钦本意是将这钱给徐熙,但天下非只此一事,兴建水利、开垦田亩、安置流民,事事都是当务之急,事事都是千秋万代计,没有一样拖得,花钱好像泼水一般,银子只在刘钦手指缝间绕过一圈,还没捂热,马上飞走,他只有眼巴巴望之一叹而已。   能给徐熙的,自然就只有仨瓜俩枣的小钱而已了。   但徐熙并不在乎,若非如此,天子面前,也显不出他徐青阳的真正手段。只拿这一点银子,他照样搭出来个雏形,只等日后国库充实,刘钦再想起他来,马上便可全盘皆活。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聪明人,比寻常聪明还要更上一层楼,因此搭建起这样一面网络,最上面那个掌管钥匙的人,自然不是他自己。他将钥匙交给刘钦,自己只退居幕后。   现在,他只知道昨天晚上有消息传来,却不知道具体内容。即便如果他想知道,他也自信能有手段暗自知情、还让刘钦一时察觉不出,他也没有这么干。   他少习商贾之道,长而托身宦海,周游群僚之间,“分寸”二字最知道如何拿捏。以他做的这些事而言,若越雷池一步,日后便定难善终了,若不在与天子还如胶似漆时早做打算,待日后功成,岂还有他自处之地?   徐熙整整心神,小心对答:“臣惭愧。现下臣只在旧都联络到数人,还未有能参知政事的,因此对夏人作战方略,尚不能尽知。有负陛下重托,惟陛下不以臣之谫劣为忤,何敢居功?”   刘钦摆摆手,正要开口让他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话,徐熙却自己转了话头。就连刘钦的耐心如何,他也计算精准了,恰到好处地道:“请陛下容臣些许时日,遣人主动探听,定会有更多消息陆续传回。”   “只是——”他先做了保证,然后话锋又是一转,“须得有银两上下打点各关节……”   刘钦道:“知道了。过后你同薛逢时议一议,要多少,只将数目告诉我便是。”   给徐熙的拨款,因为不是公开的,所以只能借用别的名目。但自从薛容与主政以来,朝廷一应开支,桩桩件件都要交待清楚,一分一厘流向哪里,天子与六部面前,都要有个说法。这种情形下,既额外变不出钱来,挪用别的欠款,也难避开旁人的眼睛,刘钦思来想去,最后只得将薛容与叫来,把这难题抛给他。   薛容与也不迂阔,没过多久就给出个办法,从朝廷赈抚款里划出一块,调给徐熙挪作他用。一来赈抚的名目多,人头零散,多报些少报些影响不大,二来沾了一个“抚”字,总还是有几分对症。   只是这样一支吾,刘钦心里便多了一条道道:就在他眼皮底下,巧加运作,瞒下这么一笔钱款的去向便几可做到天衣无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六部用钱,各地用钱,又待如何?假如有天薛容与或是别的什么人有意骗他,他如何发觉?   但薛容与是奉他的命行事,他反而为此疑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观其所作所为,可说都是出自公心,料他志向高远,不至做出如此之事——但他以后如何,在他之后做事的人又如何,也实难逆料。   刘钦压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准其所奏。徐熙得了银子,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徐熙告退之前,留下来额外又道:“夏人动向至今不明,对他们此次来犯的规模,臣敢请揣测一二。”   刘钦精神一振,道:“好,你说。”   “臣以为,夏人此时出兵,当是因解督谢世之故,以为我国中定有变动,其有机可乘。因此初时应当是试探性攻击,看我朝廷作何反应,大军在后,引而不发,不会马上便调动得起。臣不通兵事,姑妄言之,陛下勿怪——若我能早做预备,似乎可以反乘其便。”   他所说,便如暗室当中点起一盏明灯,照得刘钦心头一亮,神色微动。徐熙看在眼里,话已说完,具体的进军方略也实在不是他能妄言的,便告退了。   等他走后,刘钦独自默思片刻,推了早朝,只传见了兵部几个,又召了在朝的几个心腹将领,一同议事。   “夏人若要乘我之衅,定是意在中原。四川一路相持日久,犬牙交错,无论夏人还是我大雍,一时怕都难越天堑,可暂时无虑。”   周章在沙盘上,将川北川东一路的几面旗子放倒,导着众人视线往东而去,“以臣看来,夏人之策有三。一是仍和前次一样,进犯荆襄。一者中原腹地,夏人兵力强盛,调动最快,适合率先发难;二者以前次交手经验看来,秦部较其他路防御较弱,易于突破。若能控扼上游,向西可合围成都,向东亦可顺流而下,如前次一般,兵锋直指建康,震荡我朝。”   他所说“秦部”,并非指秦良弼,乃是屯驻江夏的秦远志部。其虽然是开国名将之后,但历数其近年来与夏人交手之战,总是败多胜少,夏人倒有可能将他当软柿子捏。只是从两年前在荆鄂一带同夏人打过那一仗后,雍国便增加了此处的驻军,夏人想必也已侦知,再故技重施,于他们而言并非上策。   周章又继续道:“第二策当是进攻凤阳一带。解督新丧,夏人定以为其麾下帅臣群龙无主,必要试探一二,以定日后进退之策。”   他说着,下意识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解定方死后,陆宁远承继其军,乃是刘钦亲自定下的,无人敢有二言。周章同陆宁远共事过两次,亲见过他带兵、用兵,平心而论,对他是赞许、佩服的。但若以总统中原十几二十万大军而言,他这三九之龄未免太年轻了。统兵的虎符交到他的手里,全国上下都在观望,夏人定也如是,因此夏人行这第二策的可能性倒比前面要高得多。   “夏人第三策,臣以为当是趁此时机夺占山东全境,以连接东西,日后再以此地为后援,对我京城成覆压之势。因其对凤阳等地觊觎已久,天下皆知,此地又曾几经易手,解督死后,军权更迭,我朝廷不可能不对其进犯此处有所预备,夏人可能反而攻我不备之地,行此第三策,同样不可不虑。”   他得知夏人可能要来犯的消息,不比在场众人更早,但蒙刘钦召见之后,只略加思索,便接连抛出这三策,可说是洞察幽微,切中肯綮,设使夏廷重臣在此,恐怕也说不出更多。若非平日里便留心两国战事,又早已苦思过此事,绝不会马上便这般对答如流,直听得在场众人心惊不已,却又不能不暗暗点头,无一处可反驳。   刘钦也暗吃了一惊。他早知道周章于兵事上确有过人之处,却不想江北走一遭回来,竟和从前他所知的又如此不同。一时向他看去一眼,周章却也正从沙盘间抬头,忽地同他视线相对,赞许的话便没出口。   正默然间,陆宁远道:“周部堂所言甚是。臣以为荆鄂加兵之后,夏人除非举全国之兵与我会战,不然应当不会进犯此处,抑或只是仰攻。夏人初起战端,有观望试探之意,如元涅等老将应当不会马上投入战场,主帅当是狄庆或是呼延震二者之一。此二人皆与臣交过手,彼此相知,臣忝掌凤阳大营之后,私以为夏人避开我大军所在,取道山东,似是更有可能。”   说着,他取过插在河北的几面小旗,放在凤阳前面,“至于凤阳外围,定有夏人兵马调动,但恐怕是故作疑兵,欲让我不敢轻动。”又将两面旗插向山东,“山东之地,有半数已落入其手,只海数镇,久战以来,士卒困顿,夏人若取此地,便能对凤阳成夹击之势,下一步便是夺取全淮,于其而言,当是上策!”   他所说与周章可称是一脉相承,说是同一个人换了副喉咙也不为过。如此默契,又是当着刘钦的面,三人彼此瞧瞧,一时颇有几分诡异之感。刘钦右手在左手上轻轻一抚,“不日还会有消息传来,但夏人具体方略如何,当是绝密,恐难预知。依二卿之见,荆鄂当无虑了?”   “若不全面开战,夏人应当不会大举进犯荆襄。”周章将条件谨慎补充上。   刘钦思索片刻。如果是他,已坐拥天下之半,自然不是赌徒,不会在情况未明之下,一开始就大动干戈,想夏帝也是一般打算。看来防御的重点,应当是在淮东。他却没有马上表态,转而又问了旁人。   兵力布置乃重中之重,见事不明,预判错了这点,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就是因一战而亡国,也不是没有先例。就算不到这般地步,一战而败,也难免元气大伤,他这两年的努力怕是都要付诸东流。朝廷本就是偏安东南,败一阵,便弱一阵,恢复中原便更不可得,怎可等闲视之?   旁人不敢怠慢,天子驾前各抒己见,陆宁远只静静看着刘钦。比起平定刘骥叛乱和紧跟着同夏人的那一战时,此刻的刘钦要凝重、迟疑得多了。那曾经在写给他的信件里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消失无踪,现在在他眉宇间暗暗萦绕着的,却是若有若无的忧虑。   如何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便一至于此?社稷的重量,竟这般沉重。亿兆黎元,千里江山,好像只压在他一人肩上——但并非如此的。   等又一个人说完,不待旁人再说,陆宁远从椅子间站起,拱一拱手,“陛下,臣有一策!” 第231章   熹微的晨雾之中,陆宁远又一次渡过大江。   解定方死前对刘钦所上奏表乃是密奏,弥留之际陆宁远虽然在他身边,却不曾与闻。回到建康之后,刘钦却将这份遗表给他看了。   在那上面解定方写,他所统兵将,既有初出茅庐、总发从军的小将,也有多年来拥兵自重、对朝廷调令阳奉阴违的功臣宿将,有些人来是为混口饭吃,还有豪强、亡命、流民……这些人受他暂时羁縻,勉强相安无事,俟他死后,却恐怕人情骇动,这些人不知自己能否见容于朝廷,恐惧之下,易生祸端,叮嘱刘钦千万妥帖处理,万不可过于操切。   刘钦拿着这份遗表问陆宁远:“解督所虑不无道理。你看当如何处置?”   上一世解定方死时,陆宁远虽然已经崭露头角,但也只是一员小将,毕竟不像现在这般受重用,也不曾居如此高位,解定方死后的大军,初时自然不是交到他的手里,而是拆开归另外几个总督辖制。   原本的朝廷干城,陆元谅、解定方先后去世,朝廷上再难有人能有他二人这般威望。至于比他们稍差一些的,不是战死、便是投敌,因此继解定方死后数年,刘缵都不曾再设过都督一职,却是后话了。   当时只有他们两个,陆宁远不假思索地答:“解督麾下众将,除去中间叛逃的,大部分同我都曾共事过,我对他们还算了解,当能羁縻一二。”   他当真不客气。此话旁人说来,大约要用上一句“或可”,他却说的是“当能”。刘钦一时倒未注意到,捉住他话中之意问:“你与他们是旧相识?”   “嗯。”陆宁远道:“上一世的时候认识,对他们的脾性也就知道些。”   “那就好办了。”刘钦喃喃道。   陆宁远性情平和,从不盛气凌人,与旁人少有相处不来的时候。要是再知道每个人的脾气秉性,到时候对症下药,加上有李椹从旁助益,暂且稳住解定方生前于麾下聚拢起的一众虎将,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当初收到解定方的遗表,刘钦自然不敢等闲置之。解定方所说实在是干系重大,是老成谋国之论,绝非危言耸听。在江北抗夏的一众将领,旗面最大、资历最深的便是他,绝挑不出第二个。那些在朝廷南渡时于各地被夏人打散的残兵败将,那些家园隳坏、无家可归,于是便拉起支队伍的流民帅,还有那些志在报国、慨然从军的人,甚至听说还有些亡命,渐渐地都聚拢在他这面大旗下面,他麾下便当真同他自己所说,鱼龙混杂,复杂得很。   要是随便派一个人去代替解定方,一是怕这些人不服,二是怕他们恐惧,三是怕他们和新任长官起冲突,四是怕他们彼此火并,祸起萧墙。但如果是陆宁远的话,如果当真如他所说……   就在他沉思着的时候,忽然,陆宁远摸了摸他的头。   陆宁远回忆起那一天的事,放在身侧的右手虚虚捏了捏,无处着力,最后按在旁边的桅杆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竟有那般胆量,岂有他这样的臣子?便是周公,当年怕也未必摸过成王的脑袋。可是刘钦的神情太凝重了,忧虑在那张明亮的面孔上投下阴影,他瞧着它,便觉心里化作空茫茫的一片,浑身上下每一分力都推着他向前,它们汇聚到一处,他的手就在刘钦的头顶上了。   刘钦震惊地看向他。   在这样的目光下,陆宁远忽地难为情了。他已经不是少年人了,不会腾地烧红面孔,但他仍是不敢再看刘钦的眼睛,于是低头吻了吻他的侧颊,手也扶上他的腰。   这让他离臣子的标准相去更远了,他一时却没想到,只是终于把刚才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别烦心,一定没事的。”   他当时可将那片阴影驱散了么?   江潮一道道拍在船舷上,隐隐好像马蹄动地之声,陆宁远回神,远处铁一般的连绵青山已经刺破云雾,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他还未到解定方的大营,凤阳的来人已经迎上来了。船在江边泊岸,陆宁远看向来人,原来却是俞涉。   曾经他与刘钦一道守睢州时,被夏人围困,解定方派来一支援军,就由俞涉统领。解围后俞涉回到凤阳,两边便不再有什么交往。但早在这一世的俞涉识得他之前,陆宁远便同他熟识了。   俞涉本就是牵马而候,见他下船,匆忙伏地下拜。陆宁远扶着他的臂膀,将他带了起来。   俞涉一怔,显然对这份非同寻常的恩遇无所适从。陆宁远没有向他解释,转而问了问凤阳大营的近况。   之前在解定方弥留之际,他曾去过凤阳一次,但是来去匆匆,不及与其他人见面,这会儿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一时之间倒有几分出神。   他对刘钦所说的话,并非为安他的心而有所夸大,几乎每听见一个名字,那人的面孔就从他脑海当中划过。这里面的许多人上一世都曾在他麾下,为着同一个目标那样奋力地搏杀,生死不计。俞涉也是其中一个,看着他那张比他最后记忆里的要年轻上许多的面孔,除去亲切之外,陆宁远更又有几分愧疚。   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刘缵已不信任他了,他也对朝廷疑虑重重,李椹、张大龙皆被调往他处,他驱使着从未彼此见过的兵将,顿兵江北,难立尺寸之功,夏人在他面前张起一面铁幕,朝廷的刀剑却已步步紧逼,冰冷的锋刃抵在了他的后心。   他是樊笼中的鸟儿,罾网中的鱼,烈风中的高木,统兵之余,牵马行于江畔,眼望得两军绵延不绝的森森营垒,心与日暮江水两俱茫茫。   在这个时候,俞涉来找他了。   俞涉从军不晚,又有一个兄长在禁军任职,那时在朝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武阶,只是自从被调入朝廷之后,便再没能过江来。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放着好好的京营将官不做,向朝廷辞了官,来到陆宁远军中,还说要从最低级的武弁做起。   陆宁远那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所预感,这预感不包括他自己的死亡,却隐约预示着有些事情已无法经他之手实现。对这样一个中道来投、前途远大的同僚,比起感动,他更多的只有惋惜而已。   他让人给俞涉上了热茶,没点头答应他所说,只是同他简单聊了自己的近况,不加夸张,却也不加修饰,想俞涉听完后定能明白。   在他说着的时候,俞涉几次欲言又止,却到底没打断他。幸好陆宁远话说得不长,等他话音落后,俞涉马上便道:“末将心意坚决,陆帅何必赶末将走?”   陆宁远道:“我只是将实情告知于你,军中具体情形,你在建康未必尽知。”   俞涉脸上忽然涌起一种尖锐的神色,像有什么从他眼中扎出角来,陆宁远不知那是什么,只是听他道:“末将不能尽知,却也知道一些……”   “夏人陈兵江北,前面几次出师,劳而无功,唯陆帅有回天挽日之力,在江北苦苦支撑大局,中朝大夫,却尽是讥讽之意,丝毫不以社稷为念,只顾徇私争斗,谗言每入,令人……耳不忍闻、意不能平!”   他在中朝,似乎知道一些陆宁远不知道的事,言语中不觉将天子近臣对陆宁远的弹劾透出一点,陆宁远却未曾追问,正要开口问他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那边俞涉已经又道:“这些人只顾门户私计,置江北千里疆圉于不顾,终日里蝇营狗苟,坐视朝事日隳,膻腥如许,真正做事的人,却成了他们眼中钉、肉中刺,只盼能剔除出去,他们好‘天下太平’!那是个什么太平?他们太平了,我等的太平在哪,百姓的太平又在哪!”   俞涉说着,嗓门不由拔得高了,两只眼睛现出红色,“末将自从去了京里,刀枪锈蚀了,拳脚撂下了,就连战马都胖了三圈!蹉跎得太久了!许多事情想要说些什么,人微言轻,总没人听……做做不得,说说不得,每日里浑浑噩噩混着日子,心里实在煎熬!要不做点什么,人生一世,末将实不知有何兴味,如果仍和以前一样,那不如便死,也是一了百了!请大帅收下我吧,我虽不才,也愿为大帅分忧!”   说完,他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脑袋伏下去,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敢让人见到。这泪水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陆宁远。   他身在京里,又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兄长,许多事情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更早、更多。   因此他知道,眼前这位他敬仰已久、这些年来矗立江北苦撑危局、战功赫赫的国家干城,统率千军万马的镇国大将,实已经一只脚踏入波谲云诡的风云变幻之中。在他脚下,万丈深渊已经张开一道裂口,绳索已悄然攀上他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收紧了。什么时候,它猛然一缚——等待在那时的是什么,俞涉不敢想,一想便觉浑身发颤,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   现在,时隔数年,再亲眼见到陆宁远,这寒意陡然化作无穷的悲愤,让他恨不能就地大哭一场。   眼前这个大帅,两鬓间竟已经染上了风尘之色,眼角下、嘴唇边有几道纹路,不深,却是刀刻、风打、霜冻、沙蚀出来的,他才三十多岁!   可朝中那几人呢?岑士瑜一把年纪,仍是养尊处优,衣服上没有一道褶子。崔孝先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爷爷了,一张面孔白皙得羊脂一般,看不见半道皱纹。可他们却说什么?说陆宁远屯兵江北,老师靡饷,好大喜功!   从来时他就瞧见,陆宁远衣服整洁,却已十分旧了,帐中陈设也简单至极,说是朝廷大将的处所,谁人敢信?朝廷拨下的军饷,发下的抚恤,多少人过手,从中渔利,他若有心为此,富贵何如?邹元瀚,秦良弼,哪个身在外地,在老家不是田宅千里,在京城不是产业万千?可陆宁远呢,就连件新点的衣服也不肯穿!   朝廷每有赏赐,他转手便分给麾下士卒,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崔孝先呢,陈执中呢,岑士瑜呢?天下之富,可有能超过他三个的!他们有何功于国,只是因为天子信重,便炙手可热,富贵滔天,权势逼人,却来说陆宁远阴养士卒,收买人心,意在不测!   是谁南北驱驰,六师屡出,御虏于前?是谁终日死战,保此江山半壁,解生灵于涂炭,也让他们这些人能寻欢作乐,笙歌管弦,吃饱喝足之后,再于御前进几句取人性命的昏话,以蒙蔽圣聪?   这一片孤忠,竟是被人置于股掌之上,肆意玩弄!这几月来,俞涉心中的痛苦一日甚过一日,在辞官前的最后那些天里,他甚至一连数日都终夜开眼不能入寐,深感若是不做些什么,他恐怕连活也活不下去,他要被什么撕扯开了。   今日见到陆宁远,他反而有松了口气之感。不论如何,不论他能改变什么,能与陆宁远站在一处,他便再无所求,也再无遗憾了。   恢复中原,再造大雍,这些年来这梦想缥缥缈缈,朦朦胧胧,唯一一个形状,便是陆宁远。这三个字,在许多人眼中是悬崖上的石头,要坠到自己头顶,要把他们的太平世界砸个稀巴烂,但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却那样不同!只念一念,便觉心向往之,好像就有无穷多的力气,在前面还有无穷多的希望。   他是为什么而活着?只为这一个希望而已。国破如此,要是连它也没有了,那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他决不能坐视不理,继续龟缩江南一隅。就是不能解陆宁远于终要到来的危难,同他一起死了,那也是死在他毕生素志旁边,远胜过空老槽枥!   俞涉紧紧咬住了牙,好让自己的眼泪不从眼眶中落下,手背上面却已是青筋暴起。他偷偷抬眼,看向陆宁远,陆宁远仍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两眼当中,却有什么浓重的东西翻了一翻。   又过一阵,俞涉听见他叹了口气。他不知那一声是从何处叹出的,它却像是一座大山,重重覆压在了他身上,让他深深、深深地埋入地里,大江以北混着多少血与泪的土地呵……   江涛阵阵,陆宁远很快回神,看着眼前面容恭敬,垂首肃立的俞涉,不禁生出些父执般的怜意。   上一世俞涉跟随张大龙兵变,被以谋反罪处死,还牵连得他那兄长一并被诛。陆宁远那时已在大狱,消息还是崔孝先特意来告知他的。俞涉死得可值得么?死时可后悔么?心境可同他一样?如今已无人知道了,陆宁远只知现在翻然一变,俞涉又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只是他,许多已经死了、为他而死、在他之前之后如落叶纷纷赍志而没的那么多人,现在也正等在前面,同他尚不熟悉。还有数日路程,马上便能相见。   一道道江潮滚滚而来,陆宁远向南看去最后一眼,终于将视线投到北面。   他亦是年少从军,眼睁睁看着夏人破关南下,纵横中原,看着朝廷南渡,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却无能为力。他一介匹夫,何等微末,何等软弱,何等无力!麾下只千百人,手中只一杆枪,又能担当甚么?   后来他拥兵十万,终于有一战之力,最后却也无功。两世里他蹉跎过那样多的年岁,煎熬过多少日夜,这样一天,他已等得太久了!   无论是俞涉,大龙,还是他,无论是狄庆,曾图,还是呼延震,纵然他们本人未必知晓,一切却都已经再不相同了。因为——   东面,一轮红日已从海上升起,万丈光焰喷薄而出,烈烈辉光洒在他的肩头,也洒在俞涉肩上。在更远处,明光点点,何人不照,风云气愤,鼓荡山河。他自己的两世之志,多少人的心中所向,一江南北多少豪杰黔首所痛恨着的、祈祷着的、期盼着的,于每个夜晚殷殷做着的同一个梦,已从地平线上同那红日一齐升起。它在江海上,在关山后,在他的刀尖和马鞭上,也在他身后重重深深的宫阙里面。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在他怀里,此刻随他的胸口一同跳动着的地方,临行前刘钦新为他写下的字正躺在那里,既不许青山埋他的忠骨,也不许白铁铸什么佞臣。   当日刘钦指江为誓,言“长天江水,俱作证见”,今日他亦如是。他没有说给什么人听,只在心里誓此天地,他此去若不能尽扫胡氛,复此疆圉,便如此水,一去不回! 第232章   呼延震一身红衣,站在宅邸外面,对着满庭宾客迎来送往。面皮已经笑得僵了,皮肉全堆在颧骨上,他便不再笑了,将脸撂了下来,只有旁人走到他面前同他说话,他才勉强再咧一咧嘴。   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按他们葛逻禄的习俗,这种时候就将一个部落的兄弟,还有亲朋好友全叫到自己帐里,杀猪宰羊,热热闹闹地大喝上一整日,也就罢了,谁知汗王入主中原之后,一心向汉,麻烦便多得多了。   他是大夏这几年里面新设的两个异姓将军之一,算不上位高权重,但也是举朝瞩目,适逢他大婚,夏帝就想让他打个样子,私底下向他传话,让他仿着汉人的规矩办。   呼延震虽是军旅出身,从军之前又是个放羊的,却非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可比。他知道夏帝的心思,是想要借着改易衣冠礼制,笼络辖下成千上万的汉人,当即便欣然应允下来,命下人着手操办。   见他如此聪明,夏帝狄志自然高兴得很,却不知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聪明几分。却原来呼延震不仅知道夏帝的心思,也知道朝中一众葛逻禄重臣对夏帝继位以来的种种汉化之举多有不满,早暗中积蓄了一肚子的怨言。   当初摄政王还在的时候,就与汉人交好,许多举措在那些葛逻禄贵族看来,都颇有些偏心,不知到底是按他所说的,是为了拉拢那些仍在观望、未服王化的汉人百姓和士人,还是因为他小时候曾在雍国做过多年的质子。   后来摄政王去世,现在的皇帝狄志独揽大权,仍是因袭此策。那些贵族不敢对摄政王有什么微词,对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皇帝,可就没那么俯首帖耳了,私下里常有议论不说,许多不满已经渐渐摆到了桌面上。   呼延震知道,要是真按夏帝的吩咐,全按汉人的规矩办,夏帝自然高兴,但自己怕就成了众矢之的,搞不好还要沦为将来某种斗争的牺牲品,如何肯做这般得罪人的事?便一面答应夏帝,一面准备,除去一应礼仪学汉人的之外,许多地方都花了心思,同葛逻禄的古制一致。   他妻子曾小云是汉将曾图之女,乃是汉人,婚礼时身穿汉人服饰,是对夏帝的搪塞;他自己乃是世世代代的葛逻禄人,穿长袍、蹬皮靴、背弓箭,则是给一众族人的交代。既要踩红毡、跨火盆、进香叩拜,也要设全羊席、献马奶酒,点火歌唱,一日下来,也算面面俱到,宾主俱欢。   如此忙碌了一日一夜,转天临到中午时候,宾客们才陆陆续续散场。呼延震送走了最后几个人,本以为终于可以缓一口气,正要脱了衣服倒地便睡,下人却来报,说韦大人到现在还没走,问他怎么办。   下人所说的韦大人名叫韦长宜,乃是夏国朝廷中的一名汉人。因为在夏廷还在草原时他便早早投效,因此多年来都很受重用,早就做到了汉人里面的最高官,虽然夏廷中不设丞相一职,但究其所掌,也和宰相没什么分别。   呼延震不敢怠慢,心想他可能是醉得厉害,便自己过去招呼。见到韦长宜,果然躺在他家院子里的地上,一副不省人事的大醉模样,本来想踢他起来,顾念他的官位,忍住了,弯腰下去伸手拨拉了他几下,韦长宜才悠悠转醒。   呼延震闻他鼻息间没有多少酒味儿,刚睁开眼睛时眼神便清醒了,眼睛里更没有呲麻糊,心里明镜似的,却仍是笑道:“韦大人醒醒,已经快中午啦。要不要让下人进点醒酒汤喝?”   韦长宜拿着乔,仍是一副醉态,听他这样问,竟然点了点头,说如此甚好。呼延震便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了,借着让人煮汤之故,将下人都赶了出去。   等人走后,韦长宜便醒酒了,对他笑道:“将军如今双喜临门,老夫实在为将军高兴,不由多吃了几杯酒,失态如此,还请将军见谅。”   呼延震听出他话里有话,却故意不顺着他问除去大婚之外自己的第二喜是什么,而是装傻道:“客气什么!哈哈,大人肯光临,已经是给小将大大地长脸了。多吃几杯酒,算什么事了?大人就是在俺这儿大饮三日,呼延震也奉陪!”   韦长宜知道他是聪明人,绝不是听不出自己话中之意,而是心高气傲,不愿意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禁在心里叹一口气,暗道这呼延震当真不是什么善茬,自己今日来找他,说不准是与虎谋皮,将来未必有好下场。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因为被他推了一次,当下他也不好马上便起话头,同呼延震不咸不淡地又聊了许久,才终于找到机会道:“将军新婚燕尔,却也享受不得多少闺房之乐,眼看着出征在即,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呼延震这次真不是有意装傻,闻言只理所当然地道:“有何打算?那当然是奋勇杀敌,沙场建功。”   韦长宜点头,“这是自然。不过建功有不同的建法,既有出其不意,赶在别人前面的;也有人家吃肉,你在屁股后面跟着嘬几口汤的;还有辛辛苦苦立完功劳,到头来却是给他人做嫁衣裳的,不知将军是想立哪种?”   呼延震这下来了几分兴致,哼了一声,冷笑着问:“俺是粗人,还请大人给俺说说。”   徐州大营,呼延震将军令放下,低声骂道:“韦老头真没骗俺!”   曾小云走到桌前来,问:“他说什么了?”   呼延震看她一眼,气咻咻道:“哼,你看吧,将俺撇在这里,他们自去山东夺功去了!”   曾小云没看军令,但听他这样说,便即明白,当下想说什么,觑觑呼延震的脸色,又忍住了。   之前韦长宜找呼延震的那次密谈,言语间便对今日情形做了暗示。可惜呼延震那时觉着韦长宜私心不小,便没当一回事。   朝中汉人,大多是新近入朝的,只有韦长宜和另一个叫做辛应乾的,因为投顺较早,做了高官,两人却不对付。真正的宰辅之臣,照理说只能有一个,因此他们两个难免有一番明争暗斗,当初摄政王在世时还不敢做得太过分了,现在摄政王已死,新帝年幼,这争斗便愈演愈烈。   韦长宜曾对呼延震暗示,说眼前这次南征,有疑军负责牵制,也有奇兵趁着雍人注意都被引在凤阳时,突入山东猎取战功,他在朝中没有根基,十之八九是去做那路疑兵的。   那时呼延震还不信,心想自己作战勇武,人所共知,不然也不能提拔得这样快,不出几年就做到将军,暗道韦长宜这样说,大有让自己投他的门墙之意,究其心中所想,不过是借自己之力同朝中另一个汉臣抗衡,他却不愿做这得罪人的事,当下打个哈哈,将他敷衍过去。   谁知看了眼前军令,才知道真让韦长宜这小老头说中了,前些天朝廷让他驻军凤阳,听候调遣,他便觉出不对了,现在新的调动下来,竟然真是让他作势骚扰雍国的凤阳大营,将雍军主力牵制在此。至于山东一路,军令里提都未提,大概是觉着朝廷全局谋划,不需让他知晓。   对朝廷军令,呼延震一向服从,让往东便不往西,可这样不将他当一盘菜,他如何忍耐得下?一时气得面目发红,更觉脸上无光。   曾小云原本想劝他,看他脸色实在凶恶,只好忍住,将军报看了又看,突然看出什么来。   “这上面写,让咱们牵制凤阳雍军,可没说怎么牵制,也没说不许大打一场。”她忽地眼前一亮,“朝廷只将咱们当做疑军,可咱们自己怎么就不能将凤阳这边打成个主战场?”   呼延震眼神一变,满屋的光好像一时间都凝在他那双绿油油的眸子里面,但随即马上便散开了,“雍军主力在此,咱们就这点人,怎么大打?”   “闹大了,朝廷自然就会增兵,别忘了现在元涅的大军还没动呢。”   呼延震紧紧盯着曾小云,将后者的面孔渐渐瞧得红了,悄悄放下袖子,不经意般遮住了手——那上面有一大块疤,与那只手、甚至与她整个人都不相称,呼延震却没注意到,思索了好一阵子,哼笑道:“俺有法子了。”看也没看曾小云,转身便走。   曾小云在原地怔怔,心中不免有些难受。她在军中,却不是眷属身份,而是也有军衔,只是因为与呼延震成婚,朝廷破例将二人调往一军当中共事,也算是成人之美。如今他二人成婚不久,按说正该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可呼延震对她仍像从前那样冷冷淡淡,竟是连敷衍都不愿敷衍。   她父亲曾图乃是雍军当中投效过来的将领里官职最高的一个,说朝廷是看重他统兵经验也好,说是看重他汉人身份、想给天下做个样子也罢,总之曾图在夏国当中颇为显贵,反而胜过还在雍国时。呼延震答应同她成亲,与其说是娶她,倒不如说是娶她父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在她面前不敢多说,只一句“郎才女貌”便了事了。   她有时愤愤然想,瞧不上我,难道我还非你不可么?但又爱呼延震少年英豪,实非旁人所能及。当着她时,他面上的满不在乎之色,在她眼里反而远胜过其他人对她或谄媚、或讨好的甜腻神情,呼延震越冷淡,她便越是怦然心动。   她久在军旅,虽然一时受挫,却并不在心上搁得太久,收拾起桌上的军报,一件件放好。   她是军人之女,从小长在军营,同兵士们一起长大,撇下还没住热的闺房出征,到头来却被上面当做疑兵,不能立功受赏,愤懑之情比呼延震只多不少,方才给他出那个主意,倒不全是为了哄他,也是她自己的本意。   她知道,除去呼延震外,父亲曾图此刻也正在赶往徐州的路上,那么往东收取全山东之地的人选,便只能是狄庆,当朝皇帝的亲哥哥。呼延震被留在这里,还可说是一句资历太浅,但曾图也不能赶往山东,便足见朝廷对她一家虽然看重,却从没当做过自己人。   曾小云想到这里,不由凝重,就着桌上纸笔,给曾图写了一封家书,书成后未出示旁人,当即让人秘密给父亲送去。 第233章   呼延震打马出阵,面前,雍军已经排开阵势,看样子是决心要同他们大打一场了。   宿州、灵璧一代是当初斡赛里折戟沉沙之所,呼延震如今也亲临此地,纵然明知道曾经千余名同胞就死在这里,却也没有什么凄凉悲痛之感。   一来,当初他便好意提醒过斡赛里,让他不要再往前,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斡赛里不听,他有什么办法?二来,他此次出兵此地,志向甚大,想到自己的全盘谋划,他便雄心万丈,前次区区一场小败,又非他造成的,他又何必往心里拾掇?   朝廷给他的任务,是让他牵制雍国在凤阳的守军,确保狄庆能在东边全收山东之地,为此还给他另外调拨了人马,供他调遣。呼延震便顺水推舟地从徐州出发,往凤阳去,既是探听这座大营的虚实,也是打草惊蛇,让雍国的目光转向自己。   他悉大军而来,自然不会如斡赛里那般只是沿途打打草谷,而是一路上攻城略地,非但是县城,就连大一些的城市也一样兵刃相加。这一代的城池几经易手,城防早已不成样子,不出一月,他便拿下了宿州,一部分原地休整一部分向东欲攻灵璧。   等灵璧攻破之后,两路人马再一同向南,直指凤阳府,那时雍军在此地不管人众多寡,都必须应战,说不定还要从淮安等地增调援兵。那时,朝廷的任务他便算是完成了,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事。   灵璧离宿州不远,虽然分兵,呼延震对此地仍然志在必得。出兵前他已命斥候提前侦查好,灵璧的城防比起宿州半斤八两,守军也不过千人,他如果造好大炮全力攻城,指日可下,更不必提有了宿州的前车之鉴,灵璧守军也有可能不战而降——放在江北,这几年里都是常有的事。   但雍国也不会置之不理,很快呼延震便探得,从凤阳大营里钻出一支雍军,正向着自己而来。因为早在他攻打宿州时就已经出发,这路雍军虽然马步混杂,却来得很快,赶在呼延震到达灵璧之前便截住了他。   呼延震想起故人,反倒有几分兴奋,谁知打个照面,才知道陆宁远没有亲至,这路雍军充其量只是偏师,莫非是瞧他不起?   开战之前,呼延震扯起脖子喊道:“俺曾说要亲手宰了那姓陆的,他不来,倒让俺难办。怎么,听说他如今做了大官,官架子摆起来,不将俺放眼里了么?”   这路雍军由张大龙统领,他闻言自是不肯吃亏,同样喊回去道:“是啊,我家将军现在做了总兵,他来打你,不是杀鸡用牛刀么!让俺来会你就足够啦!”   呼延震怒极反笑,“黑胖子好够胆!那就要看你有没有命回去——”话音未落,说话时在身侧上好了弦的弓一举,一箭向着张大龙面门射去。   张大龙反应当真是快,一偏头将将躲开了,只是苦了他身后的人,虽然身上各处都披了甲,却刚好被射中了脸,眨眼便从马上跌下毙命。   张大龙骂道:“好阴贼!有种当面和爷爷比划!”便命人擂鼓。   呼延震也下令进军,只是陆宁远顾忌身份,他也不能将自己摆得低了,初一接敌就不上场面,当下并不亲自冲阵,让手下几个参领率众前去冲杀,自己只在中军观望。   他与雍军交手得多了,知道他们的斤两,就在几日之前,他才刚扫荡过宿州外围的雍军残兵,那时可真当得一句“杀人如麻”,好比过年时候杀牛宰羊,追着牲口跑,追上了就一刀攮死,别无二话。   比起这些人,陆宁远的部众自然要强上一些,曾让他吃过小亏,但也毕竟只是雍人,只要是雍人便都一个样子。   他们是种地的好把式,是动不动袖子一拢酸溜溜吟风诵月的纤细文人,是一群吃得脑满肠肥的粗鲁汉子,却不是战士,不知道遇到敌人要像狼一样紧紧盯住,再找准时机猛扑上去,能咬下多大一块肉,就咬多大;也不知道被人打了,稍稍后退可以,却万不能撒腿就跑,把后背露给他们。   这一年间他遇到的最难缠的雍军,是解定方麾下的一支,在雍军当中号称是精锐中的精锐,听说还有“虎旅”的美名。同他遭遇,这些人从上到下倒是真不怕死,抱着必死之心冲击他的军阵,竟然真将他堪堪冲散了。   无论是呼延震还是他麾下兵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雍人,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摸不清具体人数多寡,找不到对方中军所在,一部一部地溃退了,对方却还在冲锋。   这般打法,放在天下任何地方,取胜都是确定无疑的。但对夏人不是。短短近十年,他大夏便横扫中原,所向披靡,是为着什么?是因为他们临敌之时军纪森严,士卒又都是舔过血的,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不会轻易破胆。   他们俱都怀着种骄傲,百战百胜之下,人人都坚信比起那些孱弱南人,他葛逻禄人乃是由莽莽长原上那高高的天所选中的部落,他们身上赍着神明的旨令,征服则是神明的意志。人人心怀高贵,纵然一时受挫,却也能退而不败、败而不溃。   从没有人打得他狼狈溃退过,这次也是一般。很快呼延震就立稳了脚跟,组织起混乱中不明所以的士卒开始反攻,骑兵几次冲击敌阵,几次受阻,又收拢起来重新冲锋。来人虽然勇猛,但接连互相冲阵几次之后,难免力竭,呼延震勉力重建起军阵,又领亲军借着骑兵往来之便来回穿插,不多时便止住颓势。   像刚才那样竭尽全力地猛攻,犹不能一举将他击败,等呼延震缓过口气,决心反攻的时候,在那些悍不畏死的雍人雍将脸上,他竟看见了一抹绝望。   这绝望爬上他们的脸,也爬上他们的手、他们手上的刀,于是呼延震又胜一场,虽然伤亡不小、甚至可说是近一年之最,但毕竟还是胜了,从此他便知道,自己足可以横行天下,雍人当中已经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现在他又同张大龙交起手来,前军和侧翼已经接敌。他知道这些是陆宁远的部众,而陆宁远的部众当然不可小觑,呼延震亲眼见过,黄泉下的斡赛里也见识过,但也仅限于此了。只需要足够的时间,雍军便会现出颓势,哪怕只有一点,但只要让他抓到,便能一举击破!   呼延震像是个耐心的猎人般,按下性子等待着。   士卒的呼喊、砍杀、兵器相撞、马蹄铁敲在地上的得得声、人和马倒在地上的声音交相传来,在耳边纷纷杂杂连成一片。传令的士兵骑着马一趟趟地疾奔,犬牙交错的军阵上,一会儿你压上来、一会儿我推回去,打仗不外是这么回事。   呼延震仔细观察着,绿色的眼眸时不时轻轻转动,神态放松,脊背却枪杆一般挺直,攥紧马鞭的手因为极度的兴奋和压抑也轻轻颤抖。   时间一点点过去,阵中不断往来冲杀的张大龙身上泼满了血,面孔和兜鍪都快分不清楚,却仍是高举着刀,对着手下大喊大叫着什么。他曾一度逼近呼延震的所在,最后却又不得已无奈退开,之后的几次冲阵,均没有能走得更近,呼延震由此判断他和他麾下的雍军就要力竭了。   但让他失望了。两军的预备力量已经都投入战场,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国士兵们彼此交错着一时难分。一开始雍军和夏军还能各自整顿军队向对面发起冲锋,现在却粘在一处,到处都在交战,胜负却还不分明。   呼延震举目去瞧,他一向引以为傲的重甲骑兵居然也陷在里面,没有策马驱驰时的冲击力,这些人还剩下什么优势?无非就是盔甲厚些,能多抗几下而已。   呼延震意识到有些不对,眼前的情形让他陌生不已。他思索片刻,让人鸣金收兵,麾下一个参将听见明金声,没有马上传令给士卒,反而驱马来找他道:“将军,这会儿不能退!咱们退了,他们就压上来了!”   呼延震看他一眼,“聒噪什么?你只管奉俺的将令就是!”   那人便不敢多话,急匆匆领命去了。   呼延震看出他不情愿,却也不出言解释。他葛逻禄部军纪之严,天下闻名,上级有什么举措,从不需要向下级做什么解释。他当然知道以现在两军的胶着,一旦退后,容易给雍人以可乘之机,也能想见雍人的反应。但切莫忘了,他中军仍攥在手里,一会儿雍人不追他也就罢了,算他们捡一条命,若胆敢追他,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果然如他所料,张大龙见他暂且引兵后退,马上便追过来。呼延震这才终于第一次催动马蹄,将长枪从地里拔了出来,大喝一声奔向前去。   按他的设想,他在前面阻住雍军追兵,身后士卒重新整队列阵,等将雍军引得深了,再一举夹击他们。雍军追击时,定然阵型散乱,经不得他骑兵来回一冲。   可谁知他连杀个把人,欲搅乱雍军阵型,却顿感吃力,虽然知道时机不好,却也知道再退下去,前后军将离着太远了,只得下令整队后的士兵重新进击。   哪怕是刚才追击他时,雍军阵型也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散乱开,哪怕他特意留好一个口子,却也不见有哪一支雍军孤军深入,雍军一营一营连环而前,前后只错不数十步,不见领先也不见落后。   呼延震忽然知道刚才的吃力感从何而来了:面前的雍军像是一座大山,压着他徐徐推进,没有可乘之机,只有拼死力战,只有用士卒的血和命在这座山上生凿下来一块这一个办法。   他发起反攻,这次用上了十分力,定要破了眼前这军不可。雍军支持不住,果然渐渐退却,却仍是山一般徐徐而退,各营之间互相配合、互相关照,哪一营落在后面,左右两营便留下来奋力冲杀,救他们出去跟上队伍。   呼延震见这法子不奏效,也不气馁。他同雍人作战多年,对付他们的法子有的是,当即转变策略,命休息好的骑兵绕到雍军军阵后面,打算乱其阵脚。   谁知这一队人刚到侧翼便被拦住。原来张大龙早防备着他这招,哪怕后撤之时,也在两翼预留了骑兵遮护,更又将重甲步兵排布在两翼,等呼延震的骑兵被拦住,马上列阵上前,将他们牢牢黏住。   呼延震见状,知道不好硬拼,这样拼下去,等收兵之后,统计伤亡,脸上太无光了,便又想出个法子。拿这法子对付雍军,多年来屡试不爽——   他借着骑兵被人拖住的由头,不动声色地稍稍放松了进攻,雍军果然又有抬头之势,他便作势佯败,命士卒将盔甲兵器丢在地上。   因雍军战后报功时要统计缴获的武器物资,来衡量功劳大小,每次他用这个法子,便会看见刚才还一副同他不死不休的雍军转瞬就变成趴在地上的狗,无论长官怎么催促都不肯再向前,只顾满地捡拾兵器到自己怀里,更有甚者,还有为了谁抢得多、谁抢得少而大打出手的。   只是他轻松取胜的时候多,需要用这计的时候毕竟很少,似这等旁门左道,使起来总不大光彩,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他今日也不会为此。   但又一次让他失望了。刀箭兜鍪散落一地,那些雍军却竟然瞧也不瞧,只踩着它们过去,两只眼睛只盯着他,好像别的都不存在。   呼延震这才知道自己这次怕不是玩砸了,玩了一辈子鹰,到底让鹰啄了眼,只好再度下令重新整队,却已经迟了,后退之势竟好像止不住,战火难以抑制地向他烧来,“生死相搏”这四个字,时隔年余竟然又一次用到他身上,用到他这个大夏国拥兵万余的堂堂平南将军身上。   忽然,他浑身汗毛炸起,凭着本能向着旁边一拧身,因转得太急,不及收势,竟将自己摔在地上。一同落地的,还有一杆槊——那槊沿着他头皮擦过,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插进地里,寒光凛冽的刃上照出他的脸。   张大龙的声音响起:“打这么久,可算碰上你了!” 第234章   这一战后,呼延震后退了足足五十里,选了一险要处扎营。   纵观刚刚结束的这一战,他几次进攻,几次在雍军反扑下退却,又几次重夺阵地反压回去,没让雍军占得自己什么便宜,无论如何算不上败。但于他而言,于他麾下一向战无不胜的葛逻禄健儿而言,不胜便已是败了。   他引兵退却,雍军也整队后退,没有骚扰于他,他也没敢追击,两边居然就这么各自扎下营垒,遥相观望。   从他大夏南下以来,可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是他呼延震的刀比别人的软么?不,呼延震很清楚,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麾下士卒,若论勇武,绝不逊色于任何人。问题在这队雍军。   寻常雍军,冲击他军阵几次不克,就当力竭,但是他们没有;寻常雍军,被他拿骑兵冲击过几次,便要阵型散乱,人无战心,有如惊弓之鸟,四处逃散,但是他们也没有。从早上战到晚上,就连他麾下健儿都疲惫不堪,但这队雍军居然还气象森严,没半点崩溃迹象。   呼延震看得清楚,他们有的营里已经死得只剩下个把人了,却仍守在那里不退。放在以前,按他同雍人打过那么多场下来的经验,一支雍人军队里面,只要死伤超过十之二三,士气便已在崩溃边缘,这时候只要给他们稍稍施加压力,发动一次猛攻,就能将他们击溃;而如果死伤达到十之四五,雍人胆落,此时此刻就已经在四面逃奔了。   但这一次,酣战一日下来,雍人战死得那么多,不说全军,只说当他兵锋最久的那几阵,死伤何止这个比例?但无论他怎么威吓,怎么冲击,都不能像往常一样惊落其胆。   从军以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雍军,一时竟没有措手处,如同狗咬刺猬,没处下嘴,不知道怎么才能吃下他们,一直到退入营垒里面,都久久不能回神。   “去查,去给俺查——”呼延震亲自下场冲阵,还同张大龙交手过一番,致命伤没有,轻伤却受了不少,手脚、头面、盔甲缝里都是血口子,比起开战前的意气风发,这会儿简直堪称狼狈,“看他们到底什么来路?”   曾小云连忙打来清水,一面为他清洗伤口,一面包扎,“不是张大龙部么?陆宁远麾下的,老解死后,跟着陆一道擢升,现在已是副守备了。”   呼延震不耐道:“这俺知道!”但又不好说自己实在困惑他怎么这么能打,疑心这路雍人里有什么古怪,也不解释,只一劲儿催促人去查。   曾小云被他吼了,愣了一愣,脸上神情带了几分勉强。但随即她收拾好面色,冷不丁道:“不知陆宁远还在凤阳大营里么?”   呼延震暗吃一惊,忽然想到有几日没听说陆宁远的消息了。斥候早就来报过,说凤阳大营当中频频有军队调动,今日与张大龙部遭遇,正可印证,但陆宁远呢?难道他至今还在凤阳安坐如山不成?   呼延震再听到陆宁远的消息,是几日后,鹿邑守军发来告急的文书,说雍国悉大军围攻自己,主帅正是陆宁远,日夜围攻甚急,朝廷若不速派兵马支援,此地旦夕不保。   呼延震一惊,急取地图来看。鹿邑离亳州不远,而亳州如今正是雍国地盘,陆宁远突然进攻鹿邑,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此前刘钦撤出睢州时,因夏人主力被吸引至此,攻拔睢州之后,顺势又将河南东面一一扫平,南取陈州、鹿邑,东取夏邑,将商丘围在中间。   彼时正是秦良弼驻军商丘,人数不算少,但在夏人合围之下,商丘已成孤城。朝廷审时度势,便命他退回,以免将这么多兵马都折在这里。   秦良弼在商丘经营日久,虽然极不情愿,但形势比人强,就是朝廷不下此令,他也不敢孤军在此。在其余各地相继沦陷之后,仍坚持近半年之久,才引军退至颍川一带。于他而言,那半年来唯一能称道两句的功绩便是撤退时从夏人手底下保此全军,几乎可说是全身而退,除此之外便没什么别的可说了。   但自陆宁远过江之后,凤阳、归德、开封数府形势便即悄悄发生了变化。   因两国之前签订了和议,虽然边境线上小摩擦不断,却也始终没有哪方再挑起大规模的攻城战。只是在这段看似和平的日子里,夏人对雍国固然是虎视眈眈,雍国却也没有闲着。   在这半年时间里,陆宁远不断悄悄加强了凤阳府东的守备力量,每隔几月便调兵数千人,分兵占定几座城池。因他之后再没有别的什么举动,调兵的频率又不高,夏人虽然想到他此举可能是觊觎开封、归德等地,却也并没有怎么当一回事。   谁知夏人撕毁盟约,两国战火重燃之后,陆宁远放置在凤阳府东的几支军队同时动作,趁着夏人还未反应过来的功夫,便连下数城。   亳州便是这时重入雍国版图的。而距其不远的鹿邑,再度易手恐怕也只是这几日的事。呼延震自然救援不及,附近的其余几路夏军也各有任务,没人顾得上这个地方,恐怕只能拱手让给雍人了。   一个鹿邑,还算不得什么,只是观陆宁远动向,恐怕对商丘也是志在必得。呼延震顿感一阵挥不散的阴云笼罩在了头顶,明白此事重大,连忙向朝廷、向徐州大营递交军报。   按朝廷的谋划,须得将陆宁远大军羁縻于凤阳一带,然后狄庆部好趁机在山东建功。只要山东平定,东西夹击,攻克凤阳,夺取全淮之地,便只在反掌之间。   如今似乎像是做到了,在解定方死后坐拥大军的陆宁远果然没有东顾之意,好像全未看出他们声东击西的计策,对山东瞧也不瞧。但如果当真让他拿下商丘,西可威胁开封,东可进逼徐州,不是反而玩砸了么?要是拿下山东诸城,徐州、开封这两处要地却有一处有失,到底是赔是赚?   呼延震不敢自专,将军报和自己的见解递交上去,便等着朝廷回复。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是因为路途遥远,二恐怕是朝中众官一时拿不定主意,朝廷的回信始终未来,先传来的却是鹿邑失守的败报。   此事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可惊讶的,但失守的详细原因传来,如呼延震这般一众夏人将官均感难以接受。   原来鹿邑当初入夏国版图,便没经历过什么恶战,是那地长官审时度势,知道雍国大势已去,也就不负隅顽抗,在夏人大军兵临城下之时便毫不犹豫地举城献降。   事后为着对他投桃报李,为着安抚其他也正在观望的雍国各地城守,也为着大夏人口太少,夏人又多不通文事,朝廷就没有更换此地的汉官汉将,仍让他们官复原职。   可谁知现在兵临城下的换成了陆宁远,他们竟然照葫芦画瓢,又降一次,竟让陆宁远兵不血刃便入此坚城。鹿邑一失,陆宁远下一步定然是联合亳州之军北上,徐州以西已如累卵之危,如何不让人心焦?   呼延震骂道:“当时就应该杀光蛮子!竟让他们守城,他们守得甚么?吃里扒外的东西!”   骂归骂,谁都知道,开封、商丘等地的情况其实和鹿邑一样,眼下主政的也基本都是汉人。既然如此,这几处的汉官要不要都换掉,还是都杀了?守城的汉将如何处置?要派多少军队入驻、协同守城?每一座城都要如此么?原定要发往山东的后续部队,要不要回身支援?   这些都要从速决定,不然以陆宁远的速度,加之眼下人心浮动,半个河南恐怕马上就要变天。   呼延震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他虽然只是一个寻常将领,算不上多大官,却常常关心国事,放在后世,大概当得上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不过他的天下,是大夏国的天下而已。   呼延震分析,河南中部已没有雍军,再往南去,最近的也不过是荆襄的秦远志一军,那里有夏军万余人虎视在侧,秦远志自顾尚且不暇,定无余力北上支援,陆宁远应当没有胆量孤军深入去取开封。而商丘在开封以东,距离鹿邑、亳州的距离更近,不远处的颍川还有秦良弼一支军队可为策应,十之八九陆宁远是盯上了商丘,要做这里的文章。   他因在前线,许多情报得知得比朝廷更为清楚,想通此处之后赶紧上奏,希望加强商丘一带的防御力量,并自请移兵而西,前去阻截陆宁远一军。   但他被张大龙牵制于宿州一带,相距实在太远,而陆宁远到得太快了!几乎在鹿邑失守的消息刚传到呼延震耳中的同时,他就从鹿邑北上,一路跋山涉水,置相距较远的柘城于不顾,兵锋果然直指商丘,不到一月的功夫,连拔附近的宁陵、郭村、凤池口、小坝等地,将商丘给围在里面。   而直到这时,夏国朝廷才匆匆定下决策,命大将元涅分兵去守。   元涅所掌大军,此前一直在兖州附近按兵不动,是因为朝廷打算等狄庆在山东闹出动静,发现自己被骗了的雍军匆匆从凤阳一带赶去支援时,沿途邀击,以野战取胜,现在却已顾不得了,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解商丘之围。   而就在这时,原本静悄悄的秦良弼军也从颍川出发了。 第235章   “陆帅!”霍宓在帅帐外犹豫再三,引得陆宁远的亲兵不住拿眼看他,终于下定决心,一掀帐进去。   “大军既然已经开到,何不抓紧攻城?如果让援军赶到,恐怕那时就不易措手了。大帅若有顾虑,末将愿率部为先锋,死战攻城!”   陆宁远在军帐里,便听见有人在自己帐外来回踱步,只是初时不知是谁,见人进来,方才了然,听了霍宓那一声“陆帅”,不由愣了一愣。   这称呼他上一世听得多了,这一世听见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叫的时候,眨眼间他心头纷纷乱乱掠过许多,慷慨的,悲愤的,无可奈何的,但也只是一瞬间。   帐外万余甲士,商丘高耸的巍巍城墙,铸成一面铜墙铁壁,这让他最熟悉不过的金戈铁马,不住敲击着他铁打的心肠,上一世已去他那样远了。   “后军刚刚开到,尚需休整,不宜此时攻城。”陆宁远让霍宓坐下,向他解释道。   因他不摆主帅架子,在他面前,众将少有不自在的时候,霍宓闻言便当真坐下了,可是听他说完,忍不住从椅子里“蹭”地又站起来,“可是兵贵神速啊!拖延一日,便少一日的攻城时间,在援兵赶到前进城的把握就小一点。”   “你看攻破商丘有多大把握?”   霍宓一愣,“当在……六七成吧!若能像鹿邑一样,向他们稍稍施加压力,他们就献城,那自然最好。但现在我大军已兵临城下,城里却还静悄悄没有动静,反而是城守加强了许多,倒不像是乖觉献城之意……”   “不过他们守城的决心坚不坚决,会不会一攻城他们就软了,这还两说,还是要打一打看。至于夏人援军何时开到,或许三五日,或许七八日,是骑兵先到还是马步军一起到,要看他们的决心大小还有如何部署,现在倒也不好说,要等斥候回报。”   他说着,自己也感这“六七成把握”带点水分,问陆宁远:“大帅莫不是顾虑这个?”   陆宁远道:“孙子讲,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况于无算!攻城战损伤过剧,只有六七成把握,是万不够的,更何况不远处还有敌人。”   “那依大帅之意?”霍宓神情已缓和下来,却还没坐回椅子里。   陆宁远起身,带他走到连夜新筑起的沙盘前,上面正是商丘附近数十里的地形。他将几面旗子插在商丘附近,又将一面远远插在外围,霍宓定眼去瞧,不禁心中一动。   “我军先至,占得先机,既是以逸待劳,又可占据地利、提前布置,正可阻击来援夏人。至于商丘,先围住就是。他们知道援军将至,定然决心死守,不会投降,强攻未必易克。如果援军失利,他们知道没人来救自己,那时反而好打了。”   “离商丘还有多少里路?”乙里补问。   “将军,还有不到百里了!”   “唔……”乙里补向四周望望,下令道:“留一个扎拦外围警戒,其余人都解下鞍马休整!哨子都放出去,一有情况,随时报俺!”   “是!”   但见得烟尘滚滚,一队人马在原野间逶迤,随着军令传去,一营一营在原地缓缓扎下。   早先时候,夏军的统兵元帅元涅接到商丘告急的军报,又探知陆宁远动向,也感事关重大,但因陆宁远所携人马并不很多,加之他着实不愿放弃攻取山东的计划,便按大军不动,命乙里补领了万人来救。   乙里补年纪不大,不到四十,在他军中却已算得上老将了。现在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部分都是如呼延震这般朝廷南下伐雍时方才崭露头角的小将,心高气傲,一股子蛮劲儿,但乙里补早在他大夏国还在草原时就已从军,曾跟随已故的摄政王一同作战过,经得多了,性情就稳重些。   元涅之所以不用别人,专派他来,就是因为这一路人不是要攻城略地,而是要保证西面战场平稳,不生大的变故,他好全力攻占山东,对凤阳形成合围之势。   如今陆宁远在商丘,朝廷最开始定下的用山东一省之地将雍军主力吸引过去,再沿途歼击的打算是落空了,但既然如此,他就趁势收取全鲁,同样也是大功一件。   军中那些年轻将领,总是意在争功,就是主战场不在他那里,他也要想方设法将战场变到自己这边。譬如呼延震,虽然几次向他上书示警,足见忠国之心,但对此人心里的小九九,元涅一样看得清楚。   不过为国杀敌、立功心切,总是无可指摘的,元涅也就当做不知道,只是选择援军人手时,没有理会呼延震的自荐,对其余小将的请令也置之不理,反而命乙里补出战。   乙里补战功赫赫,早已是将军了,麾下士卒何止万人?但救援商丘,何须太多人马,元涅便让他留下些人马在大营,只率万人前去支援。乙里补为人敦厚,倒也没有什么怨言,领命便去了。   他知道大帅选择自己的原因,这一路便愈发持重,每到一处便广派斥候勘探地形,摸排雍人有无伏兵,遇有地势险峻、易于设伏之处,更是慎之又慎,让人来来回回侦查许久,确认无事后方才通过。   这样一路无事,他脚程又快,不出几日便到了商丘城外百里,只剩下一日路程。据商丘守军来报,此地粮草尚可支持多日,陆宁远马步军也大约不过万人之数,这些天没有怎么攻城,商丘倒一时不担心失守。   乙里补接到军报,马上便明白,陆宁远是忌惮自己,之所以对商丘围而不打,要么是在按兵观望,保存力量,恐怕等自己大军一到,他便会引军暂退;再要么就是他心大要抓破天,想的是先吃掉自己,再去打商丘。   乙里补同他没打过交道,不知他是哪种,但小心总不会错。一路上他都防备着陆宁远是把商丘当饵子,半道上截杀自己,谁知商丘已在眼前,对方还静悄悄没有动静,看来在他那两条猜测当中,似乎是第一个可能更大。   休整一阵,士卒各自吃过了饭,马也吃饱了草,前面哨探回来,将绘制好的地形送上。   乙里补手里握着临行前元涅赠予他的地形图,据说是一个雍人献上的。但绘制的年份已经比较早了,许多地方都有出入,因此他每到一处,都让人详细勘探地形,比照着自己手里的这份绘制一张新的。时间有限,绘制得也就十分简单,但也足够用了。   乙里补拿图一瞧,前面有一处林子,他若是陆宁远,一定会在此处设伏,否则就再没机会了。但这又是必经之路,再走别处绕得太远,时间太长,于是他下令拔营,一面恢复行军,一面让人往林中仔细探查,又对派出的哨探着意叮嘱一番。   往前走了一个多时辰,果然路窄起来,一大片林子已在眼前。乙里补此时已接到哨探回报,心里有数,并不往前,只按兵不动。   他令行禁止,下令之后各营便即止步,士兵们并不闲谈,静悄悄间,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好像吹来的风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儿。这阵兵气不是从他军阵中来,而是绕着那片林子浮动,乙里补的鼻子已经嗅到将要交战的气息,他却并不拔刀出来,只耐心地等待着。   一时间,只有风过林梢,呜呜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的伏兵果然先耐受不住,终于冲杀出来。瞧见他们的第一刻,乙里补就知道:是自己赢了。   雍军远道设伏,想来已在林中挨了多时,现在正是春寒料峭,林中阴湿之气啮人肌骨,他们又需一动不动、什么声响都不发出,士卒战心如何,一想可知。见到自己大军开到,这支伏兵全军上下定然紧张至极,但自己偏偏不再往前走,拖得越久,这支雍军便越是惊疑,士卒也越发耐受不住。一旦他们自暴自弃地现出身形,胜负便已经分晓了。   按他的设想,刚一交手,这支雍军就要现出颓势,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人竟和他缠斗不下,被他杀伤了许多,仍没有溃退之势。乙里补原本为了让士卒养精蓄锐,因此见这支伏兵人数不算很多,便只调了前军迎敌,见始终不克,怕士卒死伤太多,只得又调了一军,那路雍军才终于不敌,狼狈引军而退。   手下忙道:“末将去追!”   乙里补抬手止住了他,“放他们走。”   手下瞪着眼睛呆在原地,不知道这是何意。   乙里补感叹:“之前只听过陆宁远的名字,今天交上手才知道,果然是雍军精锐,是与别处的不同。”   手下眼睛一转,没说什么,乙里补问:“你以为我是怕了?”   “属下不敢!”   乙里补没逼问他,反而解释道:“士兵有这样的战力,看来他也是个知兵的人。你看他好像败走了,但没准是诈,在前面还有一道伏击等着呢。你要真想出战,且为俺挑他一下。”   手下服膺,“让干什么,属下全听您的,将军且说如何做吧!”   乙里补不苟言笑,见他心服自己,也不露得意之色,只按部就班地道:“你领些人,去前面作势追他们,俺在后面把住大军接应你。真有伏兵,你引出来,俺和你前后夹击。”   “是!”   后来果然也不出乙里补所料,陆宁远设下第一道伏,还不算完,后面还有留手。乙里补前军追击着刚才溃逃的那路雍军没走多远,果然便又遭伏击,刚才溃逃的雍军也重新整队,返身再战。   如果乙里补只是个从军不久、意气正盛的年轻小将,又或者同别人一般高傲,此番恐怕真要着了陆宁远的道。但他既然已经窥破先机,早有所准备,那自然没能教这些雍人如愿。   雍军第二路伏兵显然已经看出追击过来的夏人人数不够,主帅又不在里面,但如果放他们过去,附近地形又不复杂,迟早会暴露身形,那时便失了先机,只能硬着头皮杀出。乙里补一见他们现身,当即擂鼓进军,又将这伙雍人杀败一阵。   这一路上,他明知道陆宁远十之八九不会放自己安然赶到商丘城外,一定会沿途设伏,却始终不见雍人动作,现在伏兵终于现身,他心里悬着的这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仔细观望过这伙雍人败逃之态,以他同他们交手数年的眼光看来,虽然不像别处雍军那样狼狈不堪、一溃千里,却也是真的溃败了,只是各营各军阵勉强维持着几分规制,众士卒没有四面八方各自逃命,足见平日里军纪甚严,平日里未必体现得出来,只有这种时候才看得分明。   乙里补心里有了底,这次不待手下催促,便下令全力追击这两路溃败的雍军。   以他探得的情报和他刚才的估算,合此两路兵马,已经是陆宁远所携至商丘一代雍军的大半,若能一举将他们击破,他不需亲至商丘,商丘之围便已经解了。更何况野战正是他们的强项,追亡逐北他更是经验太多了,知道怎么将雍人像赶羊一样赶到一处围而歼之,就算陆宁远还有什么后招,以他剩下的残兵败将,在他几乎完整的大军面前,也难有什么作为了。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乙里补才终于下令追击。他在夏人军中用兵一向以谨慎闻名,但这只是他将手里的弓握得很稳,上弦的箭不轻易发出,一旦确认找准机会,他也绝不拖泥带水,下手必定制敌。   也因此在夏人军中,他有一个称号,叫做“一击将军”,只不知那个陆宁远有没有听说过了。   乙里补调兵遣将,命精锐骑兵从两侧驱赶溃逃的雍军,自己则居中直进,身先士卒。忽然马蹄一挫,好像踩到一片软地,耳闻得轰隆隆一连串震天巨响,他连人带马,不是跌下去,而是直飞起来,一眨眼已在半空当中,落地时人跟马已碎成四段。 第236章   乙里补“一击将军”的名号,陆宁远自然是听说过的,而且是听闻已久。   上一世他征战半生,同夏人大小将领大多都有过交手,又无一日不留心江北战事,就是一些没交手过的,也暗自调查清楚,以免日后吃亏。乙里补是他曾亲自会过的人,对他的行事风格,陆宁远自然再清楚不过。   相较别的夏军将领,乙里补行事谨慎,用兵持重,元涅不遣别人,而是派了这么一个人来,足见其真正用意还是在山东,时至今日也不将商丘一带放在眼里,对他尚有轻视之意,对西线也只是求稳而已——既然如此,非但商丘他要取,就是开封也要搏一搏的。   但这是之后的事,眼下的重中之重是如何应对乙里补。陆宁远对他再是熟悉,他麾下士卒也都是实打实的精兵,一场硬仗毕竟在所难免。   好在乙里补是为救商丘而来,不论他为人如何谨慎,目的摆在明面上,行军路线也无非那么一两条,毕竟是失了先机,文章便要在此处做:绝不能让乙里补安然率军驰援至商丘城下,否则商丘守军定要出城同他们一道夹击,那时雍军必败。   一定要在半路上废掉这路人马。   决心已定,剩下的便是怎么做了。乙里补为人持重,不同于呼延震,轻狂有轻狂的打法,持重便有持重的应对。陆宁远知道他没那么轻易中计,便前前后后设下足足三路伏兵,且每一路都不是佯动。   不止最后那路,前面两路也都是真正设伏,若乙里补轻敌冒进,早已吃亏,若他麾下士卒不是那样敢战、能战,也早已败退,不能再往前一步。   但夏人精兵,当真独步天下,乙里补又当真颇通兵略,非等闲之辈,小心之下,将他的两次伏击给尽数化解了。   为这一伏二伏,陆宁远实打实地折损了许多兵马,最后两路伏兵尽数败退,虽然是他下的令,但就是他不下此令,想要在人数相当、甚至还略逊于夏人的情况下于正面交战之中战胜他们,也是难如登天。   交战过程中的几次拉扯,雍军几次进击、又被击退,也不是做戏,而是当真力不能及。也正是因为如此,乙里补才以为他已经技穷,打算追亡逐北,一鼓作气把他们这些“残兵败将”一网打尽,这才陷入第三道伏击圈中。   这是陆宁远真正为他布下的杀招,前面的两道伏、两次败退,都是为这第三次做的铺垫。对乙里补这条谨慎持重的大鱼,不往鱼钩上吊些厚饵,如何能引他上钩?   早在去年冬狩之后,徐熙献上新制火铳图纸,刘钦便在全国范围内招募能工巧匠赶制。但铳筒需要的工艺实在太高,尺寸稍有偏差就有炸膛的风险,也达不到预定射程,朝廷当中还在想办法,听说至今造出来的也不过几百支,还不曾发往江北。   只是火铳做不出来,火药倒是产量大增,既然暂时不能和火铳配套,陆宁远这次启程前就向刘钦讨了些。刘钦也是大方,见他想要,便将武库里现存的都给了他,又因两国已经交战之故,命工匠大量生产,不日还会又新一批运往江北,各军当中都有配额。   陆宁远因有充分时间准备,便事先在地下挖掘了数道壕沟,下面铺设火药,上面又铺了一层薄土,以杂草覆盖。因他一向要求严格,他营中工兵都是好手,做事绝不含糊,将活做得干净漂亮,除非走得很近,不然绝看不出异样。   乙里补当时既然相信雍军已然大败,疑心不起,在马上奔驰,速度又快,自然完全发现不得,等察觉到马蹄下面触感不对,早已晚了。伏在两侧的雍军马上引燃火药,几道壕沟同时爆炸,乙里补连带着他身后的普通兵将一道被炸上天,一道火光、几声巨响,最后满天都是血雾,断肢残骸从天上噼里啪啦落下,砸在幸存的夏人身上,地上干草烧起一丛丛大火,火光当中,陆宁远亲率大军杀出,前面退走的两路雍军同时转身,雍军的反击开始了。   因火药能铺设的范围有限,追击时夏人军阵又拉得很长,因此只有最前面的一队被炸死,绝大多数都因落在后面而躲过一劫,过了最开始的震惊无措之后,见雍人杀来,马上便开始回击。   主帅乙里补已死,还有两个参领因为离他太近同样也被炸死,同样的事情若是放在其他军队身上,大概此时已经大溃。但这队夏人真不愧是精锐老军,在葛逻禄人还在草原不曾南下时,便跟随主帅征战草原,平定十余个部落,南下后又转战多地,鲜尝一败,当此情形下,竟有个副将站出来指挥,重新整队,居然当住陆宁远兵锋。   但埋伏在这里的不同于前面两路伏兵,雍军各将领所接到的军令也不再是“力战”而是“死战”,伏兵没有第四道了,不敌时也没地方可退,更不会有友军接应,人人都知此一战非得取胜不可,战场形势便翻了过来。   更何况夏人前锋死状甚惨,交战之处随处可见鲜血、断肢,甚至还有只剩半截却一时不死,躺在地上惨嚎的人,余下夏人难免心中惊惧,毕竟不似刚才那般悍勇。霍宓因之前对陆宁远进言不成,反而显出自己思虑太浅,有意补过,立功心切,见那夏人副将骑在马上往来指挥,知道除掉他便能一挫夏人之势,瞧准机会,拍马向他而去。   陆宁远上一世并不识得他,霍宓对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段命运当然也无从体察,因此谁都不知道,当他满怀着慷慨、雄心,还有血液里奔涌着的愤怒冲上前去的时候,他实已走上了与上一世不同的一条岔路。   那是在陆宁远死后,夏人又一次大举南侵。在已经死去的刘缵某个让人困惑不已的梦魇当中,他曾见冲天的大火,照得半边天幕亮如白昼。那火绵延数十里不绝,好像烧到天边去了,鼓起的大风猎猎咆哮,吹来浓烟千里,打在人面上,仍是热意不绝。   这是建康城的大火,霍宓也曾见过。刘缵的圣驾和朝廷群臣匆匆登船而走,而被一纸调令调来京畿的霍宓震惊地看着烈火中的皇城,好长时间,像被扎进地里一动也不能动。   在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什么?   他性情鲁直,曾几次忤逆过长官,或许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更是有意无意,得罪过旁人不知多少次。   所以他从军多年,战功也算不少,却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下层军官,终日里被比他还要更年轻的长官呼来喝去。   立了战功,没有人上报,作战不力,上面整治于他,却因为还要用他,从来不将他彻底清退,放在一旁冷一冷他,有苦战恶战,再把他翻出来,吹一吹灰,让他第一个上。   没人识得他,没人了解他,没人将他往眼睛里拾,更没人想要扒开他看一看他心中所想。   他心里想着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现实,或许只是一个幻想,在他大喝着冲向那个夏人副官的时候,另一个他,那个一生蹭蹬的他也用和现在几乎一样的姿势向着夏人发起冲锋。   两个他仿佛交叠过一瞬,马上便分开两边,一个霍宓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而有一瞬间的怔愣,却马上因突入到军阵当中,将一切抛之脑后;另一个他则再没有走出那个大火熊熊的夜,就此成为了建康这被付之一炬的千年古都的一个籍籍无名的陪葬。   “拦住他!”   “快拦住他!”   夏人马上便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霍宓冲入得太深了,但鸣金之声没有在身后响起,看来是陆宁远认为他的法子可以一试——如果当真鸣金,纵然百般不愿,霍宓也不得不暂时退回。   “令行禁止”是他自到陆宁远麾下后学到的第一个词,也是分量最重的一个。他脾气再硬,再有主张,对陆宁远的军令,也但有服从而已。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从没想过,陆宁远是一座巍峨大山,它没有压在他身上,但只是矗在他身边,他便难以自制,不能不低一低头。   现在鸣金声未响,霍宓暗暗松一口气,随后勇气百倍。他带的人不多,却刚好是在那夏人副将身边防御最弱的当口,只一眨眼的功夫,同他就只剩下两三个人的距离。   那副将承担起临时指挥之责,一时没有发现他,他身边的几个士兵却瞧见了,察觉到霍宓意图,忙要将他拦住。   霍宓怕被他们缠住,突击便得手不得了,大喝一声,便待要强冲过去,见一左一右两个夏人来拦,马蹄不缓,竟迎着他们而去。   那两个夏人见他不要命,吃了一惊,却也不怕他,挺矛来刺势已不及,便不闪不避,眼看着是要用身体来挡住他。   以霍宓这时的马速,两边相撞,定然是要同归于尽不可。那夏人抱了死志,霍宓却不想死在他们身上,眼看着即将撞上,踩着马镫一跃而起,向一侧猛滚出去。   因为去势太快,他落地后站不稳,向斜前方连滚了两个跟头。在他身后,几匹马已经撞在一处,血花炸出来,看不清那两个夏人情形如何。霍宓没向后看,两圈滚过,第三圈时猛然弹起,借着此势,已经到了那夏人副将两步之外,当即掣刀在手,向前急进。   踏出一步,他拿余光瞥见自己的属官已经跟了上来,不担心有敌人从身后来,心中一定,又向前看。踏出第二步,夏人副将、周围零星几个夏人的方位、朝向、是否注意到他、地上有什么东西,已在心里画出张图。   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他拿定主意,在马上就要碰到那副将的时候,向着左侧猛地一滚,躲开一个发现了他的夏人的一击。这一滚将他送得离那人远了些,反将那副将夹在中间。   现在对方两人都在自己身前,霍宓当下马上翻身而起,再抬头时,那夏人副将终于也看到了他,张着大嘴叽哩哇啦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骂他,也可能是抓紧对周围的夏人继续交待指挥部署,霍宓听不懂,也不去听,矮了身反手提刀,刀锋从下向上划出道半月形的弧线,向他脖颈割去。   他这一下旱地拔葱不可谓不快,但那副将身手真好,竟然还是将这一刀拦住。但霍宓随即左手一扬,猛地掷出了什么,正打在那副将脸上,登时将他击得后退两步,捂着脸大叫一声,几条血道跟着从手指缝间涌出来。   霍宓趁势上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斜里一刀,就砍在了他脖子上。   这一刀不很深,却劈开了血管,登时血涌如泉。那人叫声蓦地嘶哑了,跌跌撞撞倒在地上,落地时已经毙命。周围几个夏人向着霍宓合围过来,但已经不重要了,霍宓杀了一人,胆气更壮,哪里惧怕他们,一抖手腕把刀一甩,正手握紧了,迎着他们便去。   刚才他在地上那一滚并非无意为之,而是先看到那里有一截被炸开的断刃,便特意选择了那个方位,就手一捞,藏在肚子下面方才起身。那副将果然见了他提刀的右手,便全力戒备于此,被他起身后所出第一刀分去了神,倒没注意他起身时左手姿势并不自然。那一截断刃劈在脸上,当然不致命,但造出一瞬间的破绽,对霍宓而言已经足够了。   战场上短兵相接,以这样的距离,胜负只在瞬息间。霍宓官职不高,这上面却已经十分老道了,就是没有那截断刃,也还能想出许多别的办法。从他远远瞧见这副将之时,心里便已经有了底气,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倚仗——   身后,陆宁远见他一击得手,当即一变阵型,整营压来。这是他大雍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也是战场上最敏锐的猎人,当唯一的战机到来的那刻,他定将它抓在手上,不差毫厘。   霍宓从没怀疑过这点,冲入夏人军阵当中前,也就从没想过退路,也没想过自己。这次不是因为他渴望用最后慷慨的死亡来终结自己那蹉跎漫长的余生,而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得手与否,陆宁远都是一定不会先自己而转身的。他们将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战斗,战斗,无休止地战斗,直到把夏人尽数驱逐回大漠以北,直到每一寸山河都重入版图。   死亡不再是他的终止。霍宓感到,他是那样小的一滴水,却身在一道磅礴浩荡的洪流之中,随着滚滚的怒涛向前奔流。大河滂滂,声撼天地,无论前路再幽险几倍,这大河之水,终究是谁也拦不住的。 第237章   三日之后,陆宁远整军进入商丘。此时距离秦良弼含恨退出、这里失陷于夏人之手,已经两年有余了。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城中无论是贫苦百姓,富甲豪绅,还是举子士人,亦或是那些撤下汉字门匾,默默在衙门口重新挂上面拿葛逻禄语写的牌子,唯唯诺诺不敢做一声的汉官汉吏,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否重回故国,重新做回一个雍人。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有那样一天,自己还会再见到朝廷的军队,再看到故国的旌帜插上城头。   而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它是在明天太阳升起时,还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者是在自己的儿子也生出儿子的时候?没有人能确切知道,没有终止的等待比世上的一切更加漫长。   可是在这一天,城门打开,身着雍军服饰,操着南北各地方言、却都是汉语的战士,一队队进到城内,这晦暗不明、没有尽头的等待竟忽地戛然而止,好像做梦一般,连恍惚都没有,就忽悠一下醒来了。   百姓们挤到城门口,拥在路边,竞相争睹这支从第一次听说它来到城外之后,短短几天时间便入城的军队,想看一看它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人人都有三头六臂,不然为何城头不闻一点交战之声,那些夏人便心甘情愿地献城了?   城里的那些官员,有汉人,也有几天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急匆匆飞马入城的葛逻禄人,既没有强征他们去城头守城,也没有一连坚守数月,坐困愁城,耗尽城中粮食,让他们活活饿死,而是在这支军队第二次来到城下时,就将城门大开了。   难道这些是天兵天将不成?   一双双好奇、惊异的眼睛打量过去,士兵们那一丛丛的眼睛也回望过来。   百姓们瞧见,这些士兵各个浑身浴血,有的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还有人缺了胳膊断了腿,更有被人放在夹板上抬进城的。   城里听不见半点交战的动静,可看这些人的模样,分明是经历过一场苦战、恶战,就连最前面那个骑在马上的高大将军,一身盔甲也脏污了,脸上、手上尽是炮灰混着血迹,只有两只眼睛亮堂堂地照出来。   两年了啊!   一个士人忽地跪在地上,大声道:“不意今日又做回雍人!”举起袖子掩住面,呜呜地痛哭起来。   有百姓匆匆忙忙跑回家里,又匆忙跑回,将家里的饼子、馍馍、鸡蛋、甚至还有腊肉拿过来,沿途伸出一双双手、一只只菜篮子,往这些士兵身上推去。   道路愈发狭窄了,只余下四五个人并排通过,前面两排的百姓伸一伸手就能扯在这些士兵的衣服上面,篮子几乎塞进他们怀里,可士兵们只局促地朝着他们不住点头,没人敢伸手接下哪怕一颗鸡蛋。有人一不留神被人强塞进怀里,好像领子里面钻进去一条毒蛇,几乎原地跳起来,忙不迭掏出来还回去。   百姓不要,推来推去,鸡蛋掉在地上,外壳咔嚓嚓碎了数片,但煮熟的蛋,总是碎而不破,百姓心疼,连忙捡起来,拿袖子擦干净了,谈不上生气,却觉奇怪至极,问他们做什么不肯收自己东西。   士兵跟着队伍往前走着,转过头道:“要是收了,俺就不能再在队伍里待了。俺可不能让人赶走。”   百姓更奇怪了。没人听懂他的意思,也没人见过这样一支军队,哪怕是致仕的官员、四方行走的游士,也同旁人一般惊奇无措,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士兵们梗着脖子,眼睛望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人离开队伍,一队一队地走了过去。   这天晚上,陆宁远因为军队伤亡太大,加上要清理隐匿城中的葛逻禄人,下令整军进入到商丘城里休整。   这里原本是秦良弼驻军之所,兵营规模足够陆宁远屯军,但夏人占领以来,战线又往前推,便将此地目之为腹地,将军事工事拆去不少,兵营也包含在内。   拆去之后,却没有兴建,石砖木板就堆在那里,已被百姓捡去不少,剩下来的,也早已杂草丛生,再不见往日威风。陆宁远所部军队住不下,只好分出一部分去百姓家中借宿。   士兵们知道借宿民房的规矩,一个个小心收着手脚、夹着尾巴,连一砖一瓦都不敢碰坏了。加上被安排住在百姓家里的,都是平日里军纪最好的几部,人人但觉脸上有光,愈发怕堕了面子,进别人家门之前,简直连鞋底缝里的土都要磕个干净。即便如此,陆宁远还是亲自巡视过许多地方,确认没事之后,这才回到兵营的厢房里歇了。   这一仗并不好打。乙里补所部是夏人中当之无愧的精锐,战场上又无什么工事可供倚仗,几乎就是野战,只除了最一开始出其不意,占尽先机杀伤了夏人前锋,又斩首主帅之外,后面的尽是真刀真枪硬拼的仗。这队夏人的韧性当真令人惊叹,主帅被杀接替指挥的副将也被杀,他们却仍没有溃败,又负隅顽抗许久,才被陆宁远尽数吃下。   战后统计伤亡,折合下来,每斩杀、俘虏十个夏人,雍军死伤也在五个上下。虽说是打了胜仗,但若不进城休整,雍军也是难以为继了。   但好在商丘的守军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说好的援军,在半道上就被人尽数截杀了,剩下的残兵败将,不是投降,就是一溜烟跑开了,没人再管他们死活。那大名鼎鼎的乙里补,听说曾统率过千军万马的勇将,竟然死得那么轻易,不出半日就死在雍国这个刚刚崭露头角不久,名字对许多人而言还十分陌生的年轻小将手里——   “陆宁远”。这是江北许多人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在此之前,只有极关心政局和两国交战的人才对他略有耳闻。但从此之后,江南江北,长城内外,除非桃花源人、乡野村姑,没人不对这三个字烂熟于心。   可这是后话了,此刻时交三更,安抚过或真或假地向他跪地哭诉故国之情的一应城守,刚刚回到兵营里的陆宁远终于有闲暇坐下来,脱去马靴、盔甲,把衣服从半凝的伤口上一点点撕下。   征战在外,他很少自己住,都是和士卒们睡在一起,一间房里除他之外,还有另外十来个人。   他将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旁人对他却并不等闲视之,不论是爱是敬是惧是怕,都是没法放他一个人处理伤口的。更不必说陆宁远在营里居无定所,和他们睡一间还是头一次,人人均感兴奋异常,手脚都没地方摆,当下一窝蜂围上来,有打水的,有给他找干净衣服的,有送布巾的,还有递匕首的,还有嫌别人挡光,替他把人赶走的。   陆宁远同他们熟识,也不局促,接过匕首,把和衣服黏在一起、揭不下来的一小块皮肉割掉。   那么多火药一齐爆炸,现在又是春天,天干草枯,战场上火势一起,便足足半日不曾熄灭。大火不长眼睛,并不避着放火的人烧,除去烧死夏人之外,雍人被烧伤的也不少。   陆宁远往来驰突,身上除去被刀剑砍伤的地方之外,还有几处被火燎伤。他虽是主帅,却和其余士兵没有差别,反而因为耽搁了时间,伤口比别人更不好处理。   众人见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割去了一小块皮,均感牙碜,更又敬佩不已。几个刚才让同伴处置伤口时痛得大呼小叫的更觉羞愧,暗暗发誓下次一定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因为围的人太多,韩玉这名正言顺的亲兵反而好半天才挤到陆宁远身边来,看到他身上惨状,不由一惊,暗愧自己失职,忙在清水盆里洗了布巾,替他拭净伤口。   陆宁远自己看不见自己脸颊、锁骨、脖子、还有背后,便也没有逞强,由着他帮了自己,下意识错开眼看向别处,并不直视韩玉的眼睛。   韩玉处理得格外认真,陆宁远也不出声地等待着。疼痛自然是无时不在、不曾稍歇的,他熟稔地忍耐着,却忽然想:韩玉会将他的伤告诉给刘钦么?   这样一想,韩玉的眼睛好像就变成刘钦的眼睛,陆宁远转动视线看过去,刘钦正在那双眼睛的后面看他。他背上一热,坐立难安,冷不丁出声道:“都是小伤。”   他一向沉默寡言,韩玉没想到他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开口,吓得手一哆嗦,带着药膏差点捅到他伤口中去。没等他说什么,旁边士兵先道:“烧伤可不是小伤,更何况燎掉这么大片——”   “就是,就是!韩玉你仔细点,不行换俺来……”   陆宁远每战必定亲自冲阵,绝不顾惜自己,因他性情威重,将士们嘴上不敢捧他,却都看在眼里,见他和自己受了一样的伤,更觉亲切,就着这一句话的由头,当下就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就你?俺刚才好悬让你给把胳膊给撅折了!”   “那我不是右边胳膊不好使了,只能左边帮你弄?左边又控制不好力道……”   “不说这个,这仗打得是真痛快啊!”   “是啊!” “是啊……”   “那乙里补被炸起来,就在俺眼皮底下,嚯——一下飞那么高,跟块豆腐似的……”   人声中,陆宁远又对韩玉道:“没事,不疼的。”想想又补充,“没几天就好了。”   他殷殷看着韩玉,希望他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不要把自己受伤的事对刘钦说。   以后交起手来,像这样胶着的战事还会有许多次,刘钦在建康听说了,会如何担心他?岂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坐立难安么?   他看着韩玉,心中又软又急,又无法直言道破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会意。   韩玉被他这么看着,一开始茫然不解,到后面面孔慢慢红了。   他不在刘钦身边,却称得上是刘钦的身边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虽然现在和刘钦有了君臣之分,但几个朋友间友谊仍在,彼此间总是互通消息,因此对刘钦和陆宁远的关系,他自然也知道几分——   就是不知,两人间的通信也是经他的手,他除非是瞎子聋子,不然心里也会有几分数。   他既然知道陆宁远身份非同一般,私下无人时,就难免总是忍不住偷偷寻思他们两个之间是怎么回事。   听说两个男的欢好,总有一个是当女的,刘钦和陆宁远,谁是当女的的那个?   他实在想不出来。既想不出,就愈是好奇,只是既无人可说,更不可能开口发问,只有默默藏在心里,百转千回地难受。   陆宁远是有前科的人,被他这么看着,由不得韩玉不多想,他只觉浑身上下从头到尾都不自在起来,陆宁远的神情却愈发恳切,愈发温柔,简直像是要抬手拉他了。   韩玉想:他对我说这个是怎么回事?怕我担心他么?在宽慰我么?将我当女的么?   想说自己不关心他,但又不对,自己是他的亲兵,亲兵哪有不关心自家将军的道理?只是这个关心,又不是那样的关心,他该如何对陆宁远说?况且同样的话,陆宁远还对没对别人说过……难道他对刘钦不忠么?他怎么敢这样?   好半天,韩玉才干巴巴应道:“是。”又道:“属下明白。”说完便觉着,这样固然是不显得亲密了,却又未免太过疏远,哪像是同长官说话的样子?忙又道:“大帅一身勇力,天下实也没几人能及,同样的伤落在我们身上,简直不得了了,在您身上,不出几日准好!”   陆宁远对恭维只充耳不闻,见他明白,放下心来,颇含感激地看他一眼。韩玉更加害怕,还差几处伤口没上药,交给在旁边眼巴巴排队等着的士兵,便借口要重新打一盆水,匆匆出去了。   陆宁远没察觉他神情有异,韩玉想着什么,实也不在他的思虑之内。他一面让人帮忙擦着背,一面将身前自己能看到的伤口妥善处理了,见韩玉打水回来,索性不再清洗伤口,把盆搁在地上,两脚伸了进去。   屋里都是群糙汉子,好容易打完一仗,都受了伤,只想躺着,恨不能一睡不起才好,陆宁远却顶着一身伤,颇怀闲情逸致地洗起了脚。屋中第一次同他住一间房的士兵见了,不由啧啧称奇,闻着自己的脚臭味,更感不自在,有人也偷偷出去打水,在外面把脚洗了。也有一心表现的,打水回来,当着陆宁远的面洗脚,洗得水声阵阵,生怕他注意不到。   但让他们失望了,陆宁远什么都没有注意,自己仔细洗过了脚,又把马靴中的鞋垫抽出来晾在一旁,回应了旁人几句,便安下心准备睡觉了。   刘钦要他每晚睡觉前一定要洗过脚才能上床,他便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从建康到江北,除非羽檄交驰、战事太急,不然从不中断。   身上各处一齐作痛,他却怀着某种期待、某种柔情,摸摸枕头下面上一封建康的来信——他还没有拆开的——欣然闭上眼睛。   他与刘钦分开太久,总要设法哄着自己,日子才能不那么难熬。他要明早再拆阅这封来信,好将现在的期待之情再拖延过一个晚上。   等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他就会准时醒来,只希望夜里的更漏滴得更快一点。那载着捷报南下的信使,也要快快催鞭,等明天清晨,他拆开信封的时候,他就该过江了罢……   陆宁远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238章   刘钦接到商丘已经重入版图的捷报,是在转天晚上。   他本来洗漱过准备睡下,如往常一样,在寝殿墙上的地图前驻足片刻,设想着东西两条战线能推到何处,却忽然有消息从江北来。   像这样的战报,他每天都要收到数封,有告捷的,也有作战不力的败报,还有只是单纯传递军情的。听见这么晚还有消息进宫,刘钦不由愣了一愣,定定神才问:“从什么地方来?”   “从陆帅处来。”   刘钦忽然有了几分放心,微微绷起的脊背放松下来,没让人念,自己接过来拿在手上,吸一口气,把信展开了。   赵不语拢着手站在旁边,抬起眼睛偷瞄着他的脸色,简直气也不敢喘。   这些天来,刘钦的脸色就是前线战事的晴雨表。   年轻的天子喜怒并不总是能形于颜色,若是常人看来,大概觉着他收到每一封战报后都没什么反应。   但他在刘钦身边久了,对他可说是观察入微,见他展信后眉梢微微一跳,便知道是有大事,跳过之后,如果微微扬起,那来的就是捷报;如果眉头压下去,下边的嘴巴也跟着微微一抿,那便是交战不利,接下来的一天都需得小心行事。   自从战事一起,天子就好像张满的弓、绷紧的弦,赵不语因为在他身边,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清楚。   刘钦吃饭时,听见外面隐隐有加快了的脚步声,都会下意识停下筷子,侧耳听上一阵,如果过一阵没人进来,他很快便会恢复如常,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用饭。   旁人看来,他不过就是顿了一顿,赵不语却知道,他是在等前线的战报。要是真有信使来,他就会把饭吐在一边,马上拆看。   赵不语将此事和德叔说过,德叔便召集所有宫人,要他们无事不许走得太急。之后再有这种情况,往往便真是有重要消息从宫外来,刘钦无论在做什么,都会马上停下来查看。   像这样细枝末节的事还有许多,但德叔与他们能为刘钦做的毕竟有限,只有暗自期盼着来的都是好消息,期盼着这场战事能尽快有个结果——虽说收复江北是没人敢想的事,这场仗将以什么方式结束,以赵不语的脑子,丁点也想不出来。   现在,他看着刘钦眉梢微微一跳,心不由悬得更高,紧紧屏住呼吸,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旁边偷瞄,下一刻刘钦却猛地将信在手上一拍,大声道:“竟然……竟然……”   他这反应超乎寻常,忽然的两声更是惊得赵不语轻轻打个哆嗦,但马上他就放下心来,浑身绷紧的皮肉都松开了。刘钦脸上竟是不加遮掩的喜色,即便是只有一两个心腹内宦在场时,这副模样也十分罕见。   “去!去把薛容与,徐熙,周章,还有崔孝先,把他们都叫起来!叫他们起来!告诉他们,商丘收复了!竟然这么快!竟然这么快……怎么这么快……”   “是。”赵不语应道。他大松一口气,根据刘钦的神色,在脸上也挂起同样的喜色。   其实他并不知道商丘是在哪里,也不知道只是收复此地,刘钦为什么就这样开心,更没劝他说天色已晚,这些大人一定已经熟睡,不如明天一早再告诉他们,只是领命之后就马上去了。   他原本不叫赵不语,名字里的“不语”二字是刘钦赐他的,就是因为他什么也不多说、什么也不多问。   在他之前,刘钦最心腹的内宦原本是另一个,但在一年多以前,只是因为说错一句话,便被刘钦从身边逐了出去,虽然仍在宫里当值,却与“心腹”二字再不搭边了。   那是冬狩的时候,陆宁远与秦良弼演练阵型,那人奉旨下看城劳军,说是劳军,其实只是天子赏赐的一碗热粥。他回来向刘钦复命,状似无意道:“陆将军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手下人机灵,知道替他谢恩。”又道:“陛下亲赐御膳,他竟是这般反应,似是……”   没让他说完,刘钦向他瞧去一眼,这段不称之为对话的自言自语便戛然而止了。赵不语不知道是不是最后那句葬送了他的同僚,只知道他从此之后便从宫里人人暗羡的大珰变作了个人人可欺的杂役,前车之鉴在此,本就沉默的他就更不敢轻易开口了。   没想到他不爱说话,反而得了刘钦青眼,一年多时间里,就这么一步步到了天子近前。   赐名给他时,刘钦曾似笑非笑地对他讲:“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对这话中之意,赵不语不能尽知,从此之后只是愈加小心,在宫里多看、多做、少说话,如履薄冰,到现在毕竟无事。   等赵不语领命躬身退出,刘钦让人重新掌起灯来,将整座寝殿照彻。   他走到地图前,拿朱笔先在商丘画了一个圈,又圈住颍川,最后顿笔在新蔡,沉思片刻,在上面轻轻画下一道横线。   德叔悄悄过来,将衣服披在他肩上,刘钦没有什么反应,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   几天前,秦良弼已经从颍川出发,摆在他前面的新蔡有一支夏人驻军。   这是当初夏国那摄政王还活着时在河南南部楔进来的一颗钉子,可说是深深扎进他大雍腹地,从此处西可窥伺湖广,向东南也可进逼大江。   既然陆宁远在北已经胜了一子,那新蔡已是志在必得。收复新蔡、项城,便可彻底扫清河南东南部的夏人,那时进可同陆宁远一道尝试收复开封,退也可同湖广的秦远志一道收取南阳。   即便退一万步讲,假如开封、南阳两地都因夏人屯驻大军于此而顿兵无功,能收复新蔡,也是为下次出兵做了预备,不是不能接受的结果。   战事一起,每日所费财货无算,他大雍却不怕消耗,而且还会越来越不怕——刘钦是有此自信的。   他与薛容与等人终日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呕心沥血,不是没有作用的——这作用即便现在还不显,但五年、十年过去,同上一世的差别只会越来越大。   刘缵如果地下有灵,大可以看一看,这一世在他手底下,将要再造出一个怎样的大雍;而那远在长安、同他年纪相仿的夏国新帝,也大可以看看,他大雍如今是什么样子,他再打过来,是会像从前一样又撕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还是就地撞一个头破血流,不留下点什么,别想全身而退。   刘钦将朱笔举高,悬在开封上面,把笔杆握了又握,迟迟没有落墨。烛火跳进他眼睛里面,忽地摇了一摇。   刘钦惊醒,知道有人来了,将披在肩上的衣服穿好,转回身去。赵不语已静悄悄站在身后。见到他遍传捷报回来,刘钦微吃一惊:原来他已经在地图前站了这么久了。   “周大人在宫外求见,陛下要宣么?”   “宣他进来!”刘钦毫不犹豫。   周章夤夜入宫,自然不会单只为向他贺喜来的。这是崔孝先干的事,却不是周章会做的,他此来定有要事,正好刘钦也有事要问他,就是他今晚不来,明天也要传见。   刘钦将朱笔交给旁人,在地图前站定,下意识理了理衣服,一摸头顶,因为天色已晚,没有戴冠。赵不语拿眼神询问他,刘钦略一思索,毕竟懒得折腾,把手放下了,又向地图上望了片刻,周章便进来了。   周章小步趋前,正待要俯身下拜,刘钦却出声将他止住,“不必行礼!商丘的捷报,你已经收到了罢?”   周章也走到地图前,“陆将军用兵如神,商丘能收复得如此快,实出臣意料之外。”   解定方死后,陆宁远如今已升任总兵,按制称他一句陆帅,不犯毛病——事实上朝中许多人也都是这般叫的。   其中有人是知道他简在帝心,有意借这一句“陆帅”讨天子欢心;有人是终于看出陆宁远非池中之物,在彻底够不到他之前,抓紧时间巴结讨好;也有人是真心服仰、抑或是在他身上暗暗寄托了一个那样大的希望,舍得将全天下的溢美之词都一股脑倾在他身上。   但周章提起他时,仍只称他一句“陆将军”,和从前一样。刘钦心思敏锐,当然注意到他这原因不明的坚持,兴奋之下却也并不放在心上。   “的确是快!我事先也没想到,就是陆靖方自己,走之前也没敢向我许这个诺。之前的部署都作废了,咱们要抓紧时间重新议一议。”   刘钦语速既快,话音落得又重,自从登基以来,这样的时候实在少有,足见心情颇不平静。   周章借着烛火看向他,竟看到几分少年时的轮廓,那时刘钦将兴奋、恼怒全都写在脸上,不高兴时只将脸一撂,高兴的时候……   周章微微出神,下意识地打量着他,却不是一个臣子打量帝王。在看到那两只正看着自己的,含着一点笑的、明亮的眸子时,他蓦地心里一惊,像被什么烫到,下一刻匆匆开口道:“陛下……”   借着这一句“陛下”,他暗自回过些神,不动声色地又继续道:“克定商丘,固然是天佑大雍,只是如此轻取,臣恐未必全是好事。”   刘钦头顶微微一凉,这才知道周章半夜不睡,特意进宫来,竟是为了给自己泼一盆冷水。下意识地,他感到一阵不快,因为之前太过高兴,这不快也就来得愈深。   他看向周章,周章却微微低头,没有看他,脸上的神色恭谨、平静,却没有旁人对着他时的那股小心翼翼。   也正因为此,刘钦至今仍高看他一眼,也不由将自己也抬得高了:他居此高位,若不能闻过则喜,久后必致乱阶。周章这话初听让他颇不舒服,但就是这不舒服,反而证明他这皇帝还是做对了事、用对了人的。   当下将这不舒服压下,问:“何以见得?”   周章不知看没看出他刚才心中所想,神色如常道:“商丘乃是两国相争的重地,此地轻易易手,夏人朝野定当震惊,不会坐视不理。臣恐其要一改前策,云集大兵于此,朝廷不能不早做预备。”   刘钦一怔,“你是说……”   话音未落,赵不语悄然现身,在门口道:“陛下,薛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刘钦整整心神道。   因为被打断,周章没有继续说下去,在等着薛容与进殿的功夫,刘钦也同样不语。殿中一时沉默非常,赵不语愈发不敢发出半道声响,脚贴着地砖,一点点挪到阴影中去了。   宫里太大,好半天薛容与才终于进来。等他出现在殿门外的时候,刘钦已经彻底明白了周章的意思:凤阳一带,经过张大龙和陆宁远两番试探,已经可以确定没有多少驻军了,可见夏人这次出兵,的确意在夺取山东。   但商丘如此轻易易手,夏人朝廷必定为之震动,当此南阳、开封告急之时,他们定没有胆子再从容收取山东之地。   推其下一步计划,具体如何尚不可知,也没有探子传来消息,但可以肯定,商丘一带接下来一定会云集大兵,交手的主战场变成此处也未可知。   战事升级了,之后两边不会再各自以一万、两万的小股兵马互相试探,而必须各自布置重兵,全面开战!   一旦夏人暂缓对山东的攻势,提前布置过去的熊文寿部,要不要有所动作?是不是能趁此机会,反而收复山东之地?陆宁远接下来是稳扎稳打,在河南南部一带配合二秦徐徐收复各地,还是趁着夏人大军都在山东未及赶回的时间,冒一冒险,直抵开封,看能否收取天功?   薛容与走上前来,见周章已经到了,惊讶过一瞬,却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同样俯身准备向刘钦跪地行礼,刘钦却上前两步,挽住他手,同样没让他跪下去。   他这动作自然而然,两人谁也没觉着如何。薛容与恭喜刘钦,刘钦笑着受了,看着他却想:全面开战,所费银钱无算,如何支撑,当真少不了他。无怪他不等明天早上,深夜便匆匆进宫,再晚片刻,恐怕我就要派人将他从被窝里薅出来了。   又想:以薛容与在军事上的见识,如何通过这一封捷报就想到此处?他背后定有高人出谋划策。   薛容与自从主政以来,因对朝臣有定升贬黜陟之权,所进行的改革,为着能顺利推行,在刘钦默许之下,也颇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如此大权在握,他在朝中威望自然也日甚一日,听说很有些大臣暗地里向他投效,今年新科士子,也有许多奉其为座主。不知薛容与这次进宫,是哪位幕后宾的主意。   他这念头只匆匆转过,面上丝毫不显,故意问:“逢时夤夜求见,不会只为向我贺喜而来吧?”   薛容与果然摇摇头,将同刚才周章所说大差不差的话奉上。见此,刘钦心里更确定了,眼下却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又转向周章,“茂澜,依你之见,夏人接下来作何打算,我该如何预备?”   周章答:“臣以为夏人已经有备,开封未易轻取,或可趁夏人大军调动之时,力图光复南阳!”   他答得很快,显然来的路上已经仔细思虑过。   进兵南阳是个稳扎稳打的法子,一来此处附近有数座城池还未落入夏人之手,在夏人大军开到时可作缓冲,二来此处正在两国交界,秦远志在荆襄的驻军易于呼应,东南的粮草也容易供应。   但当先收复此地,俟夏人大军一至,开封便再难取了,反而如果能先取开封,则南阳定然也入彀中。   若能收复开封,则大半个河南便已在握,刘钦不能不怦然心动,看向周章的神情便有些欲言又止。   他目露期待,好像希望周章再说些什么。周章何等聪明,又同他相识有年,自然明白,却只是道:“蒙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忠言事,以误陛下。”   “开封城高池深,城中又多粮谷,据兵部探得的消息,其城中粮草足可支两年有余。商丘既下,开封定然有备,各部兵马,只陆将军一支较近,仓卒间难有后援。以此一旅孤军,如何能克彼坚城?俟夏人援军一到,势必进退两难!”   他所言实在有理,刘钦反驳不得,不免大失所望。一旁,薛容与原本插不进话来,却忽然道:“陛下何不问问前线大将们的意见?朝廷毕竟相距过远,许多情形不能尽知,庙堂定策,恐怕未必……”   他没继续说下去,在场另外两人却均各自会意。周章微觉困惑,向薛容与看去一眼。   大势如此,谁来定策有什么差别?就是陆宁远今日在此,料他也绝不敢说出要收取开封的话来。   在他心里,薛容与实在不是为着讨好刘钦便什么话都要顺着他说的人,实不知他这样说是何用意。   再看刘钦,经他一劝,果然又生了几分侥幸,点点头道:“一会儿便修书前线,然后再定大计。只恨车马太迟,来回总要平白耽误几日,留的时间更少了。”   陆宁远会如何回复?这一刻,周章和刘钦心中同时升起这个问题。   周章心道:陆宁远非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之辈,料他不敢大言负国。刘钦却忽地想起陆宁远去凤阳赴任之前,不打招呼在他头顶摸的那一下,心中明白,只要他在去信里稍稍表露出想要当先收取开封之意,无论再难,恐怕陆宁远都要尽力一试。   刘钦想到那时,不由沉吟片刻。陆宁远很少说什么情话,有时又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爱他,对这爱刘钦已经见怪不怪、几乎可以泰然处之了,这突然的怜意却像是烧热的铁,不提防在他身上烫出个洞,将他从前到后、霍地洞穿了。   他竟敢!   那时候,陆宁远很快回神,带着几分难为情,补救般地抱了抱他,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刘钦也从一瞬间的震惊当中回神,扳开陆宁远使劲一推,就将他推倒在床头边上。   陆宁远烫出的洞还在他身上,不住有风从他胸口当中丝丝缕缕地涌入,于是掩饰一般,这次他将比平时更加猛烈、更不留情的疾风骤雨布下,简直无温柔可言。   陆宁远却尽数全收,非但如此,还将两手从他背后紧紧环过,曲起的腿绞紧了他——就连那条病腿,也奋力贴在他身上,打着哆嗦、一下一下地使劲。那两只不肯片刻闭上、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陆宁远几乎没有吭声,却像是一道水浪,要将他席卷而去了。   那封信要如何写?刘钦在周章和薛容与的注视下回神,暗暗思忖着。信里可要透露自己心中真正所想?还是不做干扰,要陆宁远自己判断?   旁边,薛容与见兵事议论已罢,接下来就该算账了,打点起精神,又来奏事。刘钦也将心思一点点收回来,先不去想到底打哪里,转而落到摆在眼前的这一道难关上面。   然而这天晚上,在场三人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江北形势竟翻然一变,一日数警,连连告急,莫说是在南阳开封间抉择到底先把哪里收入囊中,今日还在高歌猛进的陆宁远,竟然也身陷险地,死生只在一念间! 第239章   “楚室亡囚,是何岁飘流吴国。追旧恨,避兵江上,潜身芦荻。父怨方酬魂未返,君恩欲报心犹赤。待从头,再踏越江山,兵方戢……”   赶上李太后大寿,这几日宫里搭起了戏台,每天总要唱上几个时辰。伶人拉长了音调,唱得咿咿呀呀,每一句都要拖上许久。刘钦下朝后便过来坐了,脸上几乎不见笑意,不知听去了多少。   此刻在他心里,实在揣着几件烫手至极的事,他面上却不肯显露一二,时不时跟随母亲的叫好,微笑着轻轻点一点头、品评几句,除去眼角的肌肉时不时轻轻跳动几下之外,几乎瞧不见什么异常。   “下官姓伍,名员,字子胥,楚国人也……”   李氏掩口惊讶道:“倒是出新的,以前从没听过。这是什么?”   刘钦没有马上回答,朱孝身后的弯下腰代他道:“启禀太后,这是《浣纱记》的第四出。”   李氏点点头,“伍子胥我倒是听过,死后被投江的那个么?”   朱孝答:“正是。”   李氏不爱读书,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听听戏文,这次为她做寿,刘钦便从宫外请了几个戏班子连唱了数日。   虽说大多数都是李氏早听得烂熟的,但换了宫外的人唱,总还是有几分新鲜。对刘钦的一片孝心,她毕竟还是受用,不意今日竟听见了曲以前从没听过的。她一时颇有几分兴趣,专心听曲之前,先看了刘钦一眼。   刘钦看着戏台,好像全神贯注,搁在桌上的左手却始终攥着。再看那张面孔,虽然平静,嘴角却抿得紧紧的,旁人未必看得出来什么,她这做母亲的却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刘钦的心思根本一点都不在此,别有事情让他烦心。   她虽然不在外朝,对天下事却也清楚一二。如今两国战事不顺,河南、山东两处作战均告不利,在四川的那个吴宗义,倒是拿得住,借着地利又一次顶住了,但其人已经好几年不曾入朝觐见。朝野之中早就有传言,说他已是要裂土称王,不知真假。   即便是真的,四川那地方,要割据只是一句话的事。虽然朝廷大可以另派几个大员过去,以为辖制,但如今对夏战事吃紧,谁也拿不准这样做了,会不会隳坏大局。若是引得吴宗义狗急跳墙,或是反而生了逆反之心,岂不平白便宜了夏人?   要是在曾图之后,再出一个献城献军以卖国投敌的大将,且不说天子的脸面往哪去搁,一旦四川失守,夏人马上便要顺流东下,那时天下事恐怕愈发不可收拾。   但李氏知道,最让刘钦忧心的还不是这个。   听说从十天之前,陆宁远就让人给围住了。具体的作战经过她并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何初时听说,还道前线是连战连捷,形势大好,再转过几天,就是一片愁云惨淡,坏消息纷至沓来。   她只知道,刘钦的忧心当中,十之二三是为其余各地的形势,剩下的十之七八,只是为着此人而已。   她还记得陆宁远当着她面,将洗手用的水一饮而尽的场景,每一思及,便觉浑身都不自在。对他在江北的战功,她自然也有所耳闻,就是她自己不去探听,过不几天刘钦也定会在问安时扯个由头,有意无意地对她提及。这么多次下来,从没哪次忘了,在她面前给他埋没了去。   能得此人才,她自然为刘钦高兴,但国家大将是国家大将,岂能和别的混为一谈?不论她怎么劝,嘴皮子磨薄一寸,刘钦也到现在都不肯松口,后宫至今仍是空空荡荡。外边的传言简直不堪听了。   她既是刘钦一人的母亲,更是母仪天下的太后,无论为国为家,都没法置之不理。但刘钦真不愧是她的儿子,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母子间的战事竟有了旷日持久的意思,若非被同夏国的战事拦腰截断,且还要有的拉锯。   现在国事蜩螗,她便只好单方面暂且搁下,不去让刘钦愈发烦心。但刘钦显然无意体会她这苦心,眼瞧着戏台,心却飞得远了,下颌微微鼓起来,是咬住了牙。   李氏不由想:那陆宁远真危急到这般关头了么?   “霸业中兴吞宇宙,拥貔貅挍猎长洲。蕞尔游魂,弹丸小寇,指日见鲸鲵奔走……”   戏台上仍在唱着,李氏只分了一半心神去听,另一半打量着儿子的面色,暗自思忖着局势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她不知道陆宁远被围的具体经过,刘钦却一清二楚。世事有时就是这样,以为是天赐良机,却是冥冥中的一个陷阱,引你心甘情愿地跳进去,等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在那次深夜与周、薛二人商讨之后,刘钦当即写信问计于几个前线大将,怕影响他们决策,到底没有将自己心中所期待的透露分毫,而包括陆宁远在内的几人全都不约而同,以为应当先取南阳。   于是朝廷便据此定策,陆宁远从商丘撤出,为了防止此地官员首鼠两端,特意将主事的人换了一批,由朝廷重新选任,更又留了一部分兵马在此,以备不测。   秦良弼、秦远志的军队均向南阳移动,凤阳大营屯驻的大军原本按兵不动,观望夏人动向,此时也逐一拔营、缓缓西进,大军麇集于此,南阳已是志在必得。   可谁知接下来一件事,竟打乱了之前全部部署——夏人原本在开封府置的守将,坐镇此处的葛逻禄将领忽然急病而死。而在他死后,开封府的城守密信陆宁远,愿意秘密举事,大军一至,便开城归正。   兹事体大,陆宁远不敢自专,当即将书信发往建康。   之前没人敢提收复开封之事,是因为此地不可轻取,但如今生了如此变故,那便另当别论了。   两日内朝廷上紧锣密鼓地讨论了,均莫衷一是:若是将接下来进攻的目标转去此地,一来怕那信乃是诈降,二来怕到时候生出什么变故,不会一帆风顺坐收全功,只恐偾军误国,坏了国家大事。   但如果置之不理,只恐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摆在眼前的机会不把握住,等夏人反应过来,日后再想收复开封这中原心腹要地,还不知要多折损多少兵马、多花费多少钱粮,更不知下一次再有这般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   朝廷上始终拿不定主意,而时间已经一刻一刻过去,夏人大军愈发近了。   两天之后,刘钦终于决定,对开封放手一搏。   反对者自然是有,但他若是选择另一条路,一样有人要鼓动口舌。在他往前线发去数道诏书之后,也还是不断有人上疏反对,希望他收回成命,幡然变计,刘钦一概置之不理。   天下之事,谋在于众,断在于独,他若事事都让万人满意,那恐怕直到夏人打到建康,他的诏书都未必能发到宫墙之外。   臣下只出谋划策,为他剖明利害,以备圣明采择。让陆宁远停止南下,反往开封一带移动,则全出自刘钦乾纲独断。因此后来局面竟演变成陆宁远孤军遭夏人截断归路,眼看着已到绝地,刘钦也无旁人可怪,只有自己暗暗焦急。   至于为何竟至于此,说来其实颇有巧合。   所谓“巧合”,便是不常发生,但这次不但发生了,偏偏还一个连着一个,若是随便少了任何一个,恐怕都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先是那秘密联络陆宁远的城守,因为苛待下人,而那下人又刚好凑巧曾在其与几个同道秘密议事时听见过只言片语,因着怀恨在心,便去找人告状。   若是放在平时,他一个奴仆状告主人,旁人听都不会听,只会拖出去打死了事,但这人刚好同接任守军的葛逻禄将领家的下人是拜把兄弟,借他的门路见到了那位将军,后者不敢冒险,便将城守请来,又顺带着“请”了许多宾客。   城守只咬死不说,但同谋的人有惧怕刀剑的,让人威逼恫吓一番,承受不住,便全都交代了。于是这里应外合之计作废不说,那葛逻禄将领听从帐下汉人幕僚之计,假作不知,仿照着城守笔迹,又将陆宁远的军队羁縻在城外数日。   若只是如此,那也不过是两军交战的战场从南阳到了北边的开封,于雍国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偏偏许久没有动静的呼延震忽然发难,张大龙抵挡不住,放脱了他,呼延震避开从凤阳发出的雍国大军,也不去袭破业已空虚的凤阳大营,竟然一路直奔南边,几乎又像刘钦刚刚登基那年,陈兵在了长江边上。   但也只是几乎。他人马不多,想打建康的主意,那是痴心妄想,刘钦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只等江北各镇守军和张大龙赶到,便可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摁死。   但他本人有此定力,处变不惊,呼延震侵犯銮驾、威逼天子之事,却免不了引得举朝震动。   凤阳的大军向西移动,仓卒间无法赶回,江北各镇勤王兵马也尚在集结,朝廷大夫终日里惶惶不可终日,明明隔着一道大江,却好像呼延震打个喷嚏,就要让他们哆嗦两下。   百姓市井间更是谣言蜂起,很快呼延震所部兵马便从一两万变成了四五万、进而又成了十万,江北偶尔响起的金鼓声也被视作夏人将要过江的信号,以至于一日数警,人心惶惶。   在这般形势下,控扼荆襄,既是防备夏人、也是替朝廷守住江北大门的秦远志,竟没有第一时间北上,而是又耽搁了三日,预备建康有变,刘钦召他勤王,他好马上率水军东下。   只是这三日,夏人在南阳、汝州、裕洲的兵马便集合起来,将他的去路拦住了。   他一耽搁,秦良弼便成了孤军,因此不敢急行。按说他这是老成持重之举,算不得怯战惧敌,原本十分寻常,却不料前面左耽误几日、右耽误几日,先机毕竟尽失,到他这里,向北行不数天,终于与曾图的前军碰上。既然被夏人黏住,只好就地对峙下来,北上支援陆宁远是再不可能的了。   于是陆宁远便成了孤军。   那时他已察觉开封有变,率军后撤。但那时夏人调来援军的前锋已相距不远,后续原本要发往山东的大军就跟在后面,前面又有夏人拦住去路。   这地方他和刘钦都很熟悉——那便是睢州。   此地先前落入夏人之手,因当日攻城十分艰难,狄吾还在城外折了性命,夏人入城之后,大肆报复了一番,城中官吏百姓或死或伤者足有数万人。因其在陆宁远南下同大军汇合的必经之路上,此地驻军立功心切,又恃援军就在陆宁远身后不远,便出城邀击。   陆宁远虽然后撤,但一来士卒已休整多日,二来不是仓皇逃窜,移动时一营一营秩序井然,三来同夏人最精锐的部队都有过交手,如今对手换成睢州这区区一支驻军,没有二话,顺手就收拾了。   对方似乎全未料到,只当他们还和记忆中的一样,明明之前还只有弃城而走的份,怎么短短几年过去,竟至如此如狼似虎之势?因为太过轻敌,士卒竟被陆宁远歼灭大半。   夏人在野战当中不敌雍军,而且败得十分难看,这在两国作战史上都颇为罕有,甚至可说是第一次——但这次毕竟规模太小,马上便被后面的大战掩盖了,史载又不甚分明,竟至被人忽略过去。   后世回看这段历史,均以为揭示着两国军事强弱变化的转折乃是之后一战,睢州城外不远处的这次战事只被当成接下来数月间的无数战事中的寻常一场,殊为可惜。   但于陆宁远而言,睢州一战而胜,实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被耽搁了两日,夏人前锋几近赶上,他作战后士卒疲惫,只好放弃前进,就地进入睢州城,这便是他后来被夏人大军围困的滥觞。   伍子胥抬手将胡子一抖:“想人生最切是亲雠。恨淹留志未酬。堂堂大国,忍耻包羞。急须征剿,岂容拖逗……”   台上这一折已唱到最后,刘钦眉头一跳,放在桌上的拳头松了松,下一刻马上便又攥了起来。李氏瞧见了,心中蓦地一动,这一刻母子间的感应让她好像忽然知道了刘钦接下来要说什么。   “旌旗猎猎动江关。”   刘钦咬一咬牙,转过头来。   “千里师行碧海湾。”   李氏放下茶盏,脸色一白,马上收拾好面色,不愿看刘钦,又不能不看向他。   “试看鲸鲵皆远遁……”   刘钦下定决心,“铮”地一声,像一把出鞘的剑般开口。   “勒铭直上会稽山!”   “母后,儿子决意亲征!” 第240章   “亲征?”李氏惊问,下意识提高了音调。   戏台上刚才还十分热闹的锣鼓像得了什么指令似的一时皆停,下一刻马上便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是这支戏班的第一次入宫,没有人教他们,他们上上下下却马上便明白了,在这里,台上的自己才是观众,台下人的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看好了,不可错过半分。   李氏听见声音停了,马上调整好了面色,又恢复了一身雍容之态,转回脸问别人:“怎么停了?继续唱呀。”   戏班主唱了声喏,忙让人继续演下一折。下一出戏是《铡美案》,倒是李氏听惯了的。   她这时才明白,刚才那一出定是刘钦的安排,不然凭朱孝这个泥地里刨出来的小鸡崽子,大字不识几个的,哪能经她一问,马上便答出戏名?他懂得什么戏?   看来刘钦的亲征之念由来已久,起码不是刚才刚刚生出的,他分明是在借戏开口,无怪那唱词里尽是铁马金戈。   脸上仍挂着欣赏的笑意,她微微侧头,低声问刘钦:“战事自有国家大将担待,哪有皇帝亲自去打打杀杀的?国家养了他们那么多年,难道到了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全不顶事不成?”   刘钦不像她那般脸上带笑,“江北局势殊为不利,必须儿子亲走一趟,恐怕非如此不能破此僵局。”   他本就生得有几分威容严肃,比年来大权独揽,眉目间又添几分严厉,左右宫人见状,均颇为惴惴,因着戏台上的锣鼓声太响,听不见他母子二人说的什么,只各自噤声,尽量一动不动,免得被人瞧见。见李氏面前茶盏空了一半,却也没人敢在这时前去倒茶。   李氏心中忧急,但多年来的宫廷生活,让她无论在何种情形下,说出的话都能妥善包裹上一层:“娘虽是妇道人家,却也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国事真到了如此地步,竟要皇帝以身犯险不成?”   刘钦恳切道:“国家大事,悉仰儿臣。但凡有别的办法,儿也不会轻言亲征之事。还望……母亲体谅!”   他话已至此,李氏便明白,他是在知会自己,而非求她俯允。她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刘钦也不是摆在龙椅上的萝卜章,他已经决定的事,旁人是制止不得的。   她只好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失……你让为娘的如何自处!”   刘钦曾经与大军失散,又流落夏人之手,之后在江北两年,急坏了她这做母亲的。好容易母子团聚,又大权在手,往后的日子,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抖不尽的威风,再没有别的,刘钦又如何想不开,要去那亲冒矢石之地?   “儿又非亲自上阵冲杀,此去江北,只为收拾人心而已,请母亲放心。”   李氏看他面上神情,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了。但她说话没用,别人却未必劝不住刘钦,便道:“皇帝决心如此,可曾同前朝大臣们商议?”   刘钦答:“儿也是昨夜方才下定决心,尚未告与旁人。”   李氏淡淡地答:“如此大事,急也急不得,还是听听他们如何说罢。”靠回椅背上面,做出一副专心看戏的姿态,不说话了。   刘钦暗松一口气,又坐一阵,戏文却一句没有入耳,过了片刻,借口有事,便先行离开了。   其实陆宁远被围,一开始倒不十分严重。他甚至还凭借着对周边地形烂熟于心,设法在夏人前锋初至时狠狠挫了挫他们的锐气。   刘钦那时本来有几分隐忧,但见他在如此不利的情形下仍能败夏人一阵,生生在老虎脸上拔下颗牙来,心中反而涌起几分难对人言的骄傲,按例嘉奖了他。这嘉奖当中别的意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可后来夏人大军陆续赶到,秦良弼、秦远志却均迟迟没有动作,以致陆宁远后路被截,形势这便翻然一变。   夏人横插进来,江南的粮食便再难供应,陆宁远除非突围得出,否则只有坐困愁城。但夏人大军云集于此,四面围得铁桶一般,盯紧了他,已是匹马不得过、飞鸟不得出,哪怕是陆宁远,到了这般境地,也难脱身。   在这期间,刘钦下书催促,秦良弼只不肯贸然移动。怒极之时,刘钦甚至骂了他一句“当杀”,话一出口便即失悔。幸好当时旁边只有朱孝和赵不语两人,倒未铸成大错。   后来秦远志倒是不折不扣地奉命了,可是救援心切,行军路上被夏人乘衅大败,救是救不得了,还平白地损兵折将。   幸好从两国交战以来,他便败多胜少,败得多了,总有几分心得,兵马损失不算太大,荆襄倒不至有失。   交战时便是如此,谁落了后手,让人瞧出意图、猜出用兵方略,谁便是进也错、退也错。有了他这前车之鉴,对秦良弼行军迟缓之事,刘钦也不好太过苛责了,只好让他相机自决。   而陆宁远所部,当时因他行军太快而暂时搁在后面的凤阳大队军马,现由张大龙、俞涉等人暂领,各有驻防,正需一人统一号令,不然若是零零散散移动,恐被夏人逐一击破。   这人选原本自然是陆宁远,但因着种种原因,坏了之前的部署,他又被夏人隔绝了消息,再难指挥大军。当此之时,刘钦要么从朝廷再指派一员大将,要么将他们交于秦良弼统领,他却私心不愿如此。   须知军权交出容易,收回来难,朝廷上不能有两个解定方,他无意在朝中再培植起一个同陆宁远分庭抗礼的大将,将来出征时互不统属,自然也不会轻易开这个口子。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他自己亲征。   到这天为止,陆宁远同朝廷彻底断绝消息已经整整五日,刘钦虽然常常宽慰自己,旁人不知陆宁远用兵之能,他如何会不知?却也始终不曾真正宽心。   昨天晚上,他好容易睡着,却又夜半惊醒,亲征的念头猛跳进脑子里来,便如昏暗之中瞧见一线光亮,就着这念头想下去,竟有几分豁然开朗。   只是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不比自己还是东宫太子那时候了,现在他凡有举动,无不干系甚重,亲征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然,将这念头说给几个亲近重臣知道,他们马上便入宫来了。   出乎刘钦意料,第一个求见他的竟然是徐熙。更让他意外的是,徐熙竟会反对。   这是一个聪明人,对朝中的事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他无关的很少置喙。况且亲征之事,刘钦心意已决,不觉着自己会再更改,徐熙莫非看不出么?明知他不会回心转意,还来劝他,吃力不讨好,倒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他压下性子,听徐熙道:“观夏人近来动向,必欲置陆帅于死地,当无可疑。陆帅乃我国之柱石,用兵如神,夏人当中见事明者,必能见此。如今他们不惜动用大军,只围住睢州这样小一座城池,推其之意,恐怕是要趁此机会为日后除一劲敌。”   放在平日,别人这样恭维陆宁远,刘钦纵然心情不豫,总也能为之缓颊。但现在他神色变也未变,眉头压着,显出几分平日少见的焦躁,没有接这话头。   徐熙便自己又道:“此时陛下如果亲征,恕臣直言……恐怕夏人决心更坚。那时陆帅想要脱身,怕是难上加难。”   刘钦一怔,这一点他之前倒没想过。   他将陆宁远看得越重、表现得越明显,夏人就越觉着自己做得对了,越放不过他去。那他该如何?坐视陆宁远被围,不闻不问么?催促熊文寿趁此时机挥师北上,收取山东?   刘钦定定神道:“我过江之时,不带太多人马,只带一部分京营卫戍。夏人见了,岂会不理?定要将我和陆宁远摆在两头掂掂重量。”   徐熙一惊:“陛下莫非是要以身为饵?”   刘钦不爱这个说辞,“只是一方面考虑而已。我到了江北,夏人定不会无动于衷,只要稍稍有所动作,就足够陆宁远给他自己解围了。江北诸将闻我亲至,也不至再有贻误军机之事。”   好半天时间,徐熙没再说话,只在心里暗暗吃惊。   夏人眼下的举动,明摆着是要把陆宁远攥死在手心里面,同时守株待兔,坐等着前去救他的人,谁去救他,谁便是落在陷阱里了。   平心而论,到了此种局面,为朝廷计、为大势计,应该是对陆宁远置之不理。便如下棋,一两个棋子到了死地,便不可顾惜,由着对方吃掉也就是了,不至于影响全局。兵马只需如常调度,等人死了,再好好追赠一番,也算朝廷忧恤,谁还能说什么?再说陆宁远也未必就会死。   若是换一个人,他必定这样劝刘钦。但被围的偏偏是陆宁远……徐熙知道他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没有张这个口。   只是刘钦今日所言,实在超出他预料之外。他只知道刘钦要亲征,却不知他抱定的是将夏人吸引到自己这边的打算,一国之君,自处如此危地,是为了什么?   几年前宫变那夜,徐熙人虽然不在京里,对那时的情形却也有所耳闻。听说刘钦曾亲手砍下了皇兄的头,提在手上交给亲兵,让他们拿去平定衡阳王府。   此后杀了王府满门、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的人是他,如今为救一人,以天子之尊以身犯险的也是他。任他自问在看人一道上颇多心得,眼前这天子到底是何等人,他却实在有些摸不清了。   正默然间,宫人忽然低声通报,周章求见。 第241章   周章执掌兵部,他此时求见原不奇怪。刘钦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了,却也没有将朝廷重臣置之门外一意孤行的道理,当下挺了挺脊背,让他进来。   过不多时,周章走入,脚步比平时更快。刘钦神思不属,也就没有注意,徐熙却瞧见了,抬头看看周章面上神情,果然一派严肃,甚至颇有几分浓云翻卷,可称严厉了。   他想起来,刘钦还是太子的时候,周章是做过太子师的。   周章快步走近,刘钦闻声,也抬头向他一瞥,便见周章顿了一顿,刚才面上的神情忽地一收,俯身向刘钦行了一礼。   “茂澜也是来劝阻我不要亲征的?”   周章答:“臣忝掌兵部,不能克定祸乱,前线战事颠连,竟至贻忧君父,惊动宸驾,臣罪实大,请陛下责罚!”   刘钦见他并不直言劝阻,反给自己一颗软钉子吃,不由皱眉,有那么一刻,几乎就想顺着他的话头敲上一记,却自知是迁怒,强自忍住了。   “江北诸军一应调动,都是我定夺的,像这等请罪的话不必说了。”刘钦装作没听懂他话中之意,“要是没有别的事……”   周章只得直直道:“臣此来另有要事上禀——亲征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刘钦看了徐熙一眼,“我已经三思过了。否则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还请茂澜教我。”   周章直起身来,正要开口,宫人又来通禀,说是薛容与也到了。   这一会儿功夫,人倒是快来齐了。刘钦心中暗道:他们一起来也好,省得一个个去费口舌。当下便让人传他进来。   周章不愿拉别人的大旗,壮自己的声威,在薛容与进殿之前已先道:“陛下位尊九五,天下士庶仰望,岂可轻易以身犯险?万一有失,对朝廷、对天下如何交代?”   刘钦没急着答他,等薛容与也到了,抬手止住他向自己行礼,把刚才对徐熙的话换个说法又讲一遍,“我此去江北,不为寻夏人决战,京营卫戍也不带太多,一来免得都城空虚,为人所乘;二来夏人见我指麾,定是奔我而来。陆靖方处只要开个口子,以他之能,便足可脱身,凤阳大军重归其节度,前后策应,那时才是同夏人决战之机。”   他虽然说得隐晦,只说自己少带人马,是为了防止京城守备太过薄弱,但周章薛容与两个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未尽之意?一时间均各自惊骇。片刻后,还是周章先整整心神道:“陛下可曾想过,替陆将军解围之后,万一銮驾反被夏人围住,岂有转圜余地?”   刘钦反驳道:“不会如此。夏人深入前线的,只有呼延震等寥寥几支兵马,人数不多,其余大部都在陆宁远处。即便真有夏人调动过来,前面还有秦良弼与凤阳诸军挡他一挡。山东的熊文寿,我也已经发下诏书,命他趁此机会抓紧进军。有他牵制,夏人行事总也要有几分顾忌。”   “观熊彭祖与夏人历次交手,”周章抓住他话中最后一点攻了上来,“似乎守城者多,进取者少。陛下恕臣直言,夏人敢于暂时将大军调离山东,恐怕未必将熊彭祖看在眼里。”   “夏人如果决心下定,凭借轻骑快马,想要绕过前面诸军,又有何难?此等事之前便发生过。万一有一二支人马直犯銮舆,近处呼延震又为肘腋之变,如何是好?”   周章将话说得全无客气,直听得旁边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说上句话的薛容与心中打鼓,此时却也万不能拆他的台,只好在他话音落后,从旁替他缓和一二,以免天子生恼,一番劝谏适得其反。   “陛下,周大人担忧心切,然所说确实不无道理。陛下一身干国之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如今天下事千头万绪,悉仰圣断,陛下乃圣明天子,行事自有鬼神护佑,自然不怕夏人生事,然而陛下一去,国中大事如何定夺?”   “战场上争胜一着,固然是好,然而国事稍有不慎,往往关系一省数十万人、关系我大雍往后数年,臣窃以为不可不虑。愚情区区,贪陈所见,臣所言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刘钦被周章恐吓一番,又被他拿两人共同的改革之业牵绊住,心中只觉被刀剜一下,无奈道:“我如何不知?你们不妨说说,除去亲征之外,江北僵局如何可破?”   周章与薛容与对视一眼。   一旁,从刚才起就没说话的徐熙不由在心中暗暗猜度,此刻他们心中,是否升起和自己同样的念头:把陆宁远弃了,由他去死,再选一大将统率凤阳营的众军,僵局自然就破了。再不济,命陆宁远撇下别人,自己单骑跑回来也好,乔装潜逃回来也罢,左右他武艺高强,如何还拼不回一条性命?   但此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非但他不说,他料定哪怕是周章,也绝不敢说。   周章道:“臣愿领一军,为陛下分忧!”说着向前一步,跪在地上。   刘钦一怔,随后回过神道:“你去如何有用?”言外之意乃是,夏人不会为他改变进军方略。周章带个把人过江,夏人十之八九只会当没看见,仍是要先摁死陆宁远,再顾其他。   周章刚进殿时脸上微露的厉色早已消失不见,这会儿神情看着竟有几分恳切,“只是万一……”   “没有万一。”刘钦道:“我也是亲上过战场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徐熙忽然道:“纵然陛下亲征,像这样救援,恐怕代价也不会太小。”   他不敢直击要害,只隔靴搔痒,将此事关键点破一二分。刘钦看看他,又看看另外两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知道再这样说下去无用,咬一咬牙,同样对他们痛陈肺腑,恳切道:“解督死后,国家可称大将的,总共几人?今日见死不救,坐视陆靖方丧败,明日旁人再做战不顺,一样丢卒保帅。貌似是没有吃亏,可如此下去,天下事还有谁收拾?”   “明明有法子去救,却计不出此,前线将士见了,心中又作何想?岂不寒心?你我平日里总说人心、人心,人心何在!国家有事,我不去担当,只顾忌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坐不垂堂’,这样当国,当得又是什么国?我在江北时,也曾经过危局,却也从没做下过见死不救之事,难道今天坐了这个位置,反倒不如从前么?”   “至于代价——”刘钦神色一厉,“代价再大,我也认了。只要这些人还在,这仗打下去,最后也一定是我胜,我大雍家大业大,总不会为这一点风浪就翻了船去!”   平日里不经事时倒还不显,今日事情到此地步,刘钦心性之刚,实在让人惊叹。这样还如何能劝?徐熙已决心闭口不言了,却不料旁边薛容与默然一阵,竟石破天惊地问道:“陛下未有子嗣,虽有兄弟,又从未参与过政事,万一事有蹉跎,国事付与何人!”   这话一出,殿内霎时安静无声,落针可闻,只能听见数道沉重的喘息声,却不知是谁的。空气一时变得冰冷,绞在一起,蛇一般紧紧缠缚在人身上,只独独不往鼻子里钻,那一道道此起彼伏的喘息便也久久不曾停歇。   薛容与是当真急了,竟说出这般犯忌的话来,徐熙却只觉一颗大石轰然落地,暗道:话掉在地上,摔破了也好,不破不立!   只是他不再开口的决心既然下定,就不会再转念,趁热打铁的事还是留给旁人做罢。再看周章,却好像一时恍惚了,这会儿并不说话。   刘钦上次不听众人劝阻,执意要与夏人开战,过后果然吃亏,这次又同旁人意见相左,争论一阵,不由有几分筹躇。   薛容与这话够得上一句“大逆不道”,却也是实话,刘钦纵然心绪翻涌,却也没对他作色,只是也不为他回心转意,只一瞬间,便又重新硬下心肠。   “我此去不过数月便归,一应国事,在朝有各部大臣担当,有不决者,只管发往行在,来回最多只耽搁数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说来说去,都好像我此去必要遇险、必要败于夏人之手,必要‘蹉跎’?何必将天下事瞧得那么糟——夏人非复之前的夏人,我大雍也不是几年前的大雍!”   “我心意已决,再不更改。今日诸位求见,若是有什么进兵方略,大可直陈,若是只为劝阻,便请回罢!”   “陛下定要亲征江北……“周章忽又开口。他从请战之后,便一直跪在地上未曾站起,徐熙瞥眼瞧见,他伏在地上的两手竟是在轻轻颤抖。   正惊愕间,竟听他道:“为公心耶?为私心耶?”   刘钦忽地一顿,同刚进殿时的周章一样,满面刚厉之色如同锅底的水,一点点收回到鼻子尖上,又“嗤”一声不见。他低头看着周章,周章也从地上抬起头深深看他。   刘钦是为救陆宁远而如此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而陆宁远同他是什么关系,这一点始终无人去碰,无人敢说,但在场几人无不心知肚明。   刘钦当然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爱上旁人,可他爱一个人,便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非要把全天下的好事都搬到这一人面前,不论他自己是太子、是皇帝,竟然都没变化!   周章看着刘钦,从那双眼睛当中看见了曾经司空见惯的、那一把炽烈的大火。这火曾烧到过他,他多少次咬牙忍下,方才捱过,现在它不在他身上,远远烧在别处,和他全无关系,可为什么这翻卷着的热意,仍恨不能将他的五脏六腑灼得穿了?   他自己也察觉双手异样,极力压抑着,可越是控制,反而抖得愈发厉害。幸而刘钦无心注意,也注意不到,而正为了他刚才那短短一句话而张口结舌,久久不语。   比起没有皇嗣、没人监国,周章的这一句问话才是他的三寸,才当真说中了他的心事,如果刘钦最后当真败下阵来,也不是为了前面那些劝谏,而是为这一句。但意识到如此,那火反而在周章身上灼得更痛了,几乎不可忍耐。   一下一下难以自制的颤抖中,无可抵挡地,曾经的旧事就这么从天而降,砸落下来。或许是砸在他一人心上,或许也砸中了刘钦,周章不知道,只有紧紧咬住了牙,免得从这张嘴里又吐出只言片语——这时候若再开口,吐出的岂是今日的话?从他踌躇满志、第一次踏入太子府,到如今已有足足十年了!   那是很久之前,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时皇帝要为还是太子的刘钦择一个太子妃,话已经放出去了,群臣都已听说,各自活动起来,声势弄得很大。刘钦却费了好一番气力,不知拂了多少人的好意,顶住宫里多少问责,硬是将这事搅得黄了。   搅黄之后,刘钦反来向他邀功。他若说自己行事如何艰难,周章对他定无好话,但他只字不提,只是又来亲近,煞有介事地和他发下一个决不娶妻的誓言。周章心想,这如何可能?刘钦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颇有几分柔情蜜意地道:“真的。我不负你,这事再难也一定办到。”   周章想说“你要如何,与我何干”,但没说出来。便如一点火星落在袍角上,扑它不灭,还能如何?只能由它燎到自己。火烧在身上,痛何如之,他百般抗拒着,可一日一日,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抵挡得住,铁人也要给烧融了!那一道金锁顿开,砰然落地,无边大火漫过来,这痛苦竟是双份的。   一眨眼时至今日,昔日痛苦竟还有几多?   刘钦放弃一般,忽然软下声音,颓然坐在椅子里面,竟像是向他们告饶了。   “公心自然是有,至于其他……我一身许国,天地可鉴,只有这一点私心,请……请你们允准罢。”   周章脸色陡然一白,只觉什么东西猛压过来,天地为之一合。   “陛下!”薛容与也猛然跪地,大声道。   刘钦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我是存了私心!此去江北,陆靖方要救,国家也绝不能乱,各地新政也不可废止。但你们放心,我既然敢去,一定全须全尾回来,绝不以私意误国,有负天下!”   “我意,京营兵只带一半,由俞煦暂领。青阳也随我一道去,北面夏人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联络。”刘钦一件件事安排起来,走到周章、薛容与边上,用全身的力气,从地上拉起二人,“我走之后,政事兵事悉委二公,还望二位勠力同心,共渡此关。” 第242章   “来了,来了,徐大人上楼了。”   一个人进屋报信,剩下的人像得了什么号令似的,纷纷在桌前挺了挺背。   过得片刻,但听得门口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几双眼睛不由都向门口看去。已有人屁股从椅子间微微抬起,下一刻就要将自己弹起来,那脚步却在门口一顿,又往别处去了。   屋中几人面面相觑,有的脸上已不由贴上媚笑的,自己察觉到自己脸上神情,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又恢复了平日在人前时的气度。   这些可不是寻常人,而各个都是中朝大官,往常在旁人面前,哪个不是气度威重,渊渟岳峙,如今端肃起面孔来,就好像一下换了一个人。   尤其互相瞧见别人脸上的神色,就好像在镜子里照见自己,知道别人看自己也是一般,听那脚步走远,各自收了脸上神情不说,还将面孔板得愈发威严。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徐熙笑模笑样地出现在门口,视线在众人身上轻轻一扫,告罪道:“诸位,我来晚了,该罚!”   第一时间,没人起身,众人脸上表情几可说是精彩了。   “母后,您找儿子?”   宫里,刘钦这几日正安排自己走后的一应政事,又亲自过问亲征军备、点检近几月来新营造出的军械,甚至还进行过一次阅兵,正忙得脚不沾地,听闻母亲派人传见,却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过去。   李氏正在用膳,面前摆了一大桌菜,见他过来,便招呼他坐下。   这会儿正值下午,吃午饭未免太晚,晚饭又远没到时间,刘钦心中奇怪,不知道母亲现在是用的哪顿饭,却也没问,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马上便有下人给他布菜,李氏道:“皇儿近日操劳,但也需饮食有节,起居有常才是。”   刘钦应道:“是。”想起自己今日到现在只早上用了一碗羹,这才知道母亲叫自己来竟是专门让他吃饭的,向桌上一看,原来在他来之前,上面菜动也没动,看来不是母亲要吃,这一桌竟都是为他准备的。   他忙起来一向不觉着饿,也没什么胃口,当下却也勉力吃了一些。   李氏不动筷,只在旁边瞧着他用饭,也不出声打扰。   母子俩像这样同桌坐下,不知有多少次,她看着儿子静悄悄用饭时的侧脸,心中想到的却是他小时候。   别看刘钦现在吃饭时慢条斯理,并不着意控制,举手投足间也自有一派矜贵雍容,好像天生就是这样,但其实小时候可不是这般。   那会儿他总是一边吃饭,一边哇哇大叫,送进嘴里的饭,掉得满桌都是,两条沾不上地的小腿也没有片刻安分,晃悠来、晃悠去,时不时不是踢到桌腿,就是踢到椅子。吃不几口,就撂下筷子跑出去玩闹,被捉回来,再装模作样扒几口饭,两颗眼珠咕噜噜地转。   李氏家里三代为官,到她这里,不说大富大贵,家训也颇为严格,嫁进宫里,举止更要端庄,不能有片刻轻忽,生下的儿子又是皇子,李氏自然看不过眼,要板他一板。   可刘钦实在年纪太小,不记吃又不记打,况且真要打他,她还有些下不去手。好说好话地同他讲道理,刘钦的道理又比谁都多,说父皇在场的时候,他一定就乖乖的了。   后来一看,居然不是虚言,每次如果刘崇也在,刘钦便像模像样,装得像是个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几次之后,私下没人时李氏便稍稍纵着他了。   一开始她心气高,看见刘钦用饭时弄脏了衣服,就要人马上替他换一件,一顿饭间总要换个两三回。后来被折腾得没了心气,也就败下阵来,用饭时对刘钦弄脏了的前襟、袖口只视而不见,等最后吃完之后再让人替他打理。   刘钦对她这做母亲的愁闷毫无所觉,让两三个人服侍着换完衣服,只扬起小脸对她嘻嘻一笑,前面还缺着两颗牙。   李氏回过神来,刘钦已经用完了饭,正在漱口。青年人的手指修长有力,稳稳托住茶盏送到嘴边,含漱一阵偏头吐出,交给旁人,又拿起旁边的绢布擦了擦嘴,放在旁边宫人手边托着的盘子里。和记忆里的相比,简直端重得像是个假人了,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了这么大。   李氏见他吃完,让服侍的人都下去,终于开口,“雀儿奴,现在没有旁人,你和娘讲,什么将军,能比你这一国之君还要重要?值得你冒险去救?”   停云阁内,已是酒过三巡,一个官员向下人使个眼色,那人会意,弓着身子悄悄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众乐师并舞姬从另一扇门鱼贯而入,有男有女。一人对徐熙道:“大人这一去行军艰苦,为国宣劳,风景人物都不比江南。临行在即,美酒珍馐之畔,岂能少此声色之娱?一直听说大人雅擅音乐,下面人技艺浅陋,献丑一二,还望大人不吝指正。”   徐熙被人轮番敬酒,已吃了许多,抬起略带醉意的眼睛一扫,心里有数,呵呵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停云阁的乐师要是也‘技艺浅陋’,秦淮河上其他家也都不必开了!”   他平日里便总是一副笑模样,醉酒之后风情愈张,一双桃花眼向着那精心挑选的几人看去,显得颇带情意。安排下这些人的官员心中大定,连连称是。   秦淮河畔有名的河楼,原来有停云、擎荷和倚翠三家,尤以倚翠楼人物最盛。后来因着一些缘故,倚翠楼被连根拔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停云阁便从此出一头地。徐熙若说他瞧不上这里的人物,那放眼整个建康,怕也没有能入他法眼的了。   虽然如此,见他肯卖这个面子,周围几人无不感心中熨帖。   在场这些除了徐熙之外,都是没有能随銮驾一道去江北的。在官场上,人人都懂一个道理,那便是皇帝好似天上的太阳,越靠近他周遭就越热,离着越远,就越受冷遇。离太阳近的地里,不管你是好苗殃苗,也不管你播种得是早是迟,庄稼苗都长得比别处更快更高。   今日设宴款待徐熙,也是因为天子北上,所带大臣不多,他算是一个,如此恩遇,足见非常之宠。   众人不知他暗中主持对夏人的一应刺探之事,只当他不知为何得了天子青眼,因此便对他格外热络,希冀到时候能通过他在天子面前牵一根线,免得刘钦像是只风筝,一撒出去就脱手了,把他们这些人落在地上。   只是太明显的话,自不便说,都是混出头来的人,想徐熙也不会不明白,一切都在心照不宣中。席间温度好像也愈发高了,都有人淌下了热汗,不住从袖子里掏出汗巾擦拭。   几曲过后,乐师自发停止了奏乐,按照事先的安排,都拥到徐熙身边。徐熙也是乖觉,含着笑逐一看过,最后留了一男一女在手边上,选剩下的便去给席间其他大臣奉酒,谁也没说什么,都觉理所应当。   攒局的人知道徐熙品性,见他肯赏光,愈发放下了心,招呼一众同僚都凑趣风雅一番。谁知却有一人不肯风这个雅,被舞姬柔若无骨的身体轻贴上来奉酒,竟摇一摇头,挥手挡开了。   众人看去,竟是周章。   徐熙做官的名声不好,这次饯行的宴会,没人想到周章会来。方才在席间,无论旁人如何花样翻新地奉上好话,周章只是闭口不语,好像激流当中的一颗石头,惹得旁人频频看他。   但他位高权重,旁人自是不敢多说,只心中奇怪,不知他今日为什么来,既然来了又为何这番作态。   徐熙自然也早就看到了周章。他倒是好脾气,见他如此,恼也不恼,远远将舞姬招呼到自己身边来,问她:“你方才舞跳得很好,却缺了一样,知道是什么么?”   舞姬恭敬道:“请大人赐教。”   徐熙笑眯眯道:“那便是不会看人下菜。你那杯酒浪子饮得,君子可饮不得。”笑着斜过眼向她一看,舞姬会意,重倒了杯酒便来敬他,“大人,奴这杯酒可是非君子不奉的。”   她话音落后,旁边众人听着颇不对味道,各自心中一紧,下一刻却又听她继续道:“大人也是君子,是酒中君子,奴敬大人一杯。”   她这一番曲折妙语,引得众人哄笑起来。徐熙也笑,就势接过酒,正要喝时,周章却忽地站起,提酒向他走来。   刘钦答:“朝廷大将一时受困,断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况且……”他顿了一顿,抬起左手,在右手手背上抚了一抚,下定决心,“陆靖方更与旁人不同,对儿子尤为重要。”   李氏追问:“比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还更重要?”   刘钦只怔了一瞬,随后便答:“人要救,社稷也不会有失,人和江山,儿子两个都要。”   李氏微微张开了嘴,被什么猛地一撼,愣在原地。   她在宫里二十多年,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更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便是刘钦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血,在问刚才这话时,她也没将自己搁在秤上,而只推了个虚无缥缈的江山社稷出来。   可刘钦看着她,眼里的目光像是凿下两颗钉子,带着从前好像从没在他身上见到过的沉默坚硬,好像它们是从另一人身上来。对这个她一手带大的亲生儿子,她今日竟才发觉,他一天天长大,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竟长出了这些为她所不知、为她所不察的血肉。   陡然间,她眼底涌起一道激流,不愿在儿子面前失态,飞快眨几下眼,压了下去。她不知道那突然震撼了她的怨艾是什么,只觉着有几分熟悉,要等到今天夜里赶走照例贴上来的刘崇,独自躺在床上,眼望着头顶一下一下轻摇的帐帘时才隐约明白。   她如今已贵为太后,尊贵与稳固一样不缺,人生如此,按说已没有什么不足了,可有些东西,她竟一生都没得到,现在没有,往后也不会有。人生数十载忽忽如寄,恍惚间还是青春年少,一转眼便鹤发鸡肤。她已经这样老了。   “雀儿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雀儿奴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说。   刘钦一愣,“母后之前说,是因为儿子降生时屋顶上有众鸟盘旋不去,等儿子啼哭第一声时才渐渐散开,因此父皇便赐了这个乳名。”   李氏摇摇头,笑了一下,这一笑有些勉强,“那是娘唬你的。是因为你从小话多,一开口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父皇烦你不过,这就干脆给你取了雀儿奴的名字。”   刘钦这才知道自己的小名竟有这样一番来历,却也不知母亲这时提到是做什么。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李氏又道:“娘说这个不为别的,便是告诉你……”她贴近了刘钦,将手紧紧按在他的手上,“什么受命于天,天命加身,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你一定要去,自己要看顾好自己,别让娘担心,知道么?”   周章一步步走来,脚底下有些不稳,微带踉跄,竟让徐熙想起另外一人。   他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周章是他的部堂,上官亲自向他敬酒,他没有不起身的道理,当下忙也站起。   周章平日里滴酒不沾,今日莫名来了这场宴席,虽然没人敢灌他的酒,但他只自己饮了几杯,便有了醉意,这会儿提着酒盏,但见杯中酒摇来晃去,但斟得不满,一时却也并不洒出。   虽然同朝多年,但在场众人都是第一次见他饮酒,更第一次见他大醉,互相瞧瞧,无人出声,只是拿眼望着他。   周章看着徐熙,一双眼睛不知是为酒气所激还是如何,隐隐约约有几分湿意,和平日里大不相同。徐熙却面色微酡,好像对他这反常视而不见,微噙着笑,因着酒气而愈发显得生姿、光彩照人。   “青阳——”过了很久,周章终于开口,“江北局势瞬息万变,你此去随侍君侧,责任至重,还望你……多多小心,多多留意,多多……护持、照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自己被自己一惊,怔怔看着徐熙,徐熙也看着他。周章没说下去,忽地把杯子凑在唇边,一仰头将杯中酒尽数吞了下去。   徐熙仍看着他,像是在思索,又像暗暗观察,杯子在手中慢慢转过半圈,在周章放下杯子重新看向他之前,也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宫里来人,说是召徐熙入宫问对。舞姬见徐熙马上便走,怕他对自己印象不深,他一走之后,两人之晤便只此一次,忙又斟一杯酒,殷殷送到他手边上。   “大人且不忙去。岂不闻:天子呼来不上船。先饮了这一杯,再登天子堂也不——”   她没有说完。便见刚才还含笑望她,眉目含情的徐熙,嘴边已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向她一扫,料峭春寒从几扇窗里一齐迎面扑来,将她冻僵在原地。   徐熙没说什么别的,对众人拱一拱手,告辞之后,便理好袍袖,匆匆去了。 第243章   “可看清了?当真是雍国小皇帝亲自来了?”   狄庆拿着信纸,犹自不信,扯着呼延震派去的信使领子,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来,高声问他。   因着激动,声音太响,那信使但觉两耳轰地一震,加之从没有同大帅这般近过,眼睛恨不能顶上他的眼睛,一时煞白了脸,好半天没答出话来。   狄庆本就关切,见他吭哧吭哧不肯说出自己最关心的事来,愈发焦急,将他往地上一搡,“你不快说!哑巴了?”   信使这才磕磕巴巴地道:“我们将军亲眼所见,他说是……应当是真的!”   狄庆把纸往手心里一团,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等人走后,他对左右道:“呼延震亲眼见过刘钦的面,不会认错,他说见到,就是雍国皇帝当真亲自过江了,不是旁的什么人冒名顶替。”   左右果然马上便问:“大帅,那怎么办?”   狄庆刚才初闻消息时,反应那般剧烈,就是因为听说的那一刻,在他心里马上便也升起了这个问题。   一国皇帝御驾亲征,这在雍夏两国交手以来,在两国历史上都还是从未有过的。不说这几年,就是百十年前,他大夏国刚刚立国那阵,雍国那时候也进兵来犯,两国之间打过多少硬仗,但也从没有皇帝御驾亲征的先例。   几十年过去,当年那些列祖列宗早就化成灰了,如今这事落在他手里,他倒一时麻爪,闹不准该如何应对了。   他只知道,刘钦亲征,非同一般,一定不可能还按照现在的方略进兵。   要变,但如何变?他这一军主帅,又当如何措置?是该趁此机会,想办法擒贼擒王,一举俘获敌国皇帝,成就一番在本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世之功,还是按他原本的计划,先灭了陆宁远这一支,然后再想办法把刘钦留在江北?   又或者是,趁着雍国都城空虚的机会,想办法取了他们的老巢?可是如何绕过前线雍军,直抵大江?建康岂是这么容易攻下的?十有八九,刘钦走时留了后手,至今消息不明,却也没人有个准信。   还有,刘钦过江,山东形势又会如何变化?自从大军撤出,那里的雍人便颇不安分,除去雍国官军所到之处,和他在当地布置的城守多有交战之外,那些雍人百姓也纷纷无法无天地造起反来。他本就没有多余的兵马回到山东去弹压,这些人听说刘钦过江,岂不是愈发变本加厉?山东形势怕是愈发不可收拾!   这次出征,他已取代宿将元涅,成为了夏国统掌全军的元帅。同雍人交战,成也是他,败也是他,没第二个人担这个关系。   皇帝弟弟把如此大权交到他手上,往好里说,是怀着几分对他的愧疚,往坏里说,也有幕僚私下同他讲,皇帝此举是要看他的笑话、堵天下人之口。   前面的狄庆不敢信,后面的他又不愿信,但无论如何,他以而立之龄而掌一国之军,总是天子对他信重非常,但也是因为这个,他如今的一举一动,便是国家的一举一动。   他本来已定好方略,自信万分,先困死陆宁远,再收拾秦良弼,放着秦远志那草包不管,等两淮事了,再回过头去理明白山东之事。两年之内,便要长江以北都入他大夏版图。   可现在刘钦过江,事先一点风声没有,连集结军队都没怎么听说,说亲征就忽然过江来了,好像天上掉下来一个棒槌,把他这些原定的部署一下子给砸了个稀巴烂。   现在,他这数路兵马,到底该如何布置?他这一国主帅,怎么做才不是误国?怎么做,才能证明他狄庆不是靠着皇室血统,不是靠着是皇帝的哥哥,才力压元涅做了全军统帅,而是他真是天纵奇才,本领过人,居此高位是实至名归?   那边,不管狄庆心中如何震动,却毕竟没见到刘钦的面,呼延震却是已经同他交过手了——非但如此,甚至就在前两日,他更是在从军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失手”,直到今天仍恨得恨不能咬碎钢牙往肚子里吞。   刘钦过江,非但狄庆觉着突然,就是同他仅一江之隔的呼延震,事先竟也完全没有听说,更没发现什么预兆。   两国交战已久,他大夏朝廷自然往雍国派了些人去,同他们一些大臣也多多少少有些来往。这些特殊的人,呼延震自然是没有机会接触到的,但狄庆既是大帅,又是皇帝的亲哥哥,那些人送来的情报,哪一样不过狄庆的手?   自从围困了陆宁远以来,雍国朝廷上便有些乱了阵脚,此事狄庆都对呼延震透露过,也是正因如此,呼延震才有胆量以一支孤军,就这么逼近建康。   但刘钦亲征这般大的事,从狄庆处竟丝毫不露口风,观他所率大军,似乎一连多日都没有什么特殊动向,绝不像是先已听说过什么,呼延震便知道,此事就连狄庆都被蒙在鼓里。   可这样一来,事情便愈发不寻常了。雍国朝廷,如何竟有这般本事,如此大事、如此规模的调动,竟然完全蒙了他们去?   呼延震来不及震动,当刘钦借着夜里江面上的大雾秘密过江,第二天一早大军已在江浦城外驻扎,更分兵占据西江口等地时,呼延震第一时间只觉着自己让梦给魇了,无论如何都难相信,看看左右,又看了看远山大江,向着那片旗帜重看过去,这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由不得他不信,这支长了双长腿、一步就跨过江来从天而降的雍军,已打起天子旌旗,开始在城外修筑工事了。   呼延震那时还不信是刘钦本人到了,见了雍国天子的旗号,只当是疑兵之计,为着探起营垒虚实、人众多寡,冒着大险亲自绕着这支雍军营垒探查一番,刘钦没见着,却大致估摸出了人数是在万人上下,不算太多,远远算不上倾巢而出。   他这次带来的只有不到万人,拼人数当然不占优势,但在雍人面前,他麾下战士一个都能当两三个人使,倒也不必为着这路人马便仓皇寻思撤退之计。   前线有变,按说他应当马上便报告狄庆,但因为还没探听到刘钦是否亲至,军报上空这一块,狄庆定不能饶他,他便暂时按下不表,寻思起试探之法。   雍军过江来战,半渡而击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说这个,已太迟了。第二个时机是趁他们立足未稳,抓紧进攻,但已已经迟了半日——呼延震恨得牙痒,将军中斥候和昨夜值夜的士兵杀了一批。   但泄恨归泄恨,总还要想法子补救的。手下人见呼延震恼恨起来,忙道:“将军休要气恼。俺看雍人又是过江,又是扎营,一个晚上能有多长?营垒扎得未必牢靠。将军要是放心俺,俺这就带一队人,挑了他们老营,那小皇帝在还是不在,俺都给你带来!”   呼延震这会儿刚从雍国营寨探听回来,闻言不说话,跳下马,铠甲上插着的几根箭随着这动作晃了几晃,被他顺手一一拔了下来。   他胆子太大,大白天觇探情报都敢紧贴着雍军的大营走马,被雍人拿箭射过几次,大多数他都躲了过去,有几支插在身上,但也都被盔甲所挡。   他一一拔去,扔在地上,把头盔一脱,掷在说话这人怀里,边往营里走,边道:“挑他老营?那么多法子,呵,你偏选最不划算的。”   左右听他一说,便知道他已经有了对策,忙凑过来问:“将军有啥打算?”   呼延震一向智计百出,这么多年带着他们从不打呆仗、臭仗,因此他自己升官升得快,连带着他们这些人也跟着频频升迁。对他的谋略,众人均十分服仰,听他有办法,各自的打算也就都咽回肚子里去了,只听他如何讲。   呼延震闭口不语,等进到中军帐,有左右亲兵把守在门外,他方才道:“你们说,这些雍军背靠着江浦,却还在城外驻扎,而不是进到城里,是为着什么?”   “难道是昨天太匆忙,怕进城的动静太大,被咱们发现?”   呼延震摇头,“俺看他们是不打算在这儿盯着咱们,是要往北上!”   众人一愣,随后纷纷点头。所谓动静太大,不敢入城,这说法确实经不住推敲,还是呼延震所说更有道理。   他们陈兵江畔,本也不是为了临江一二城池,而是向雍国朝廷施压,想来雍人也不会看不出这点,既然派了这么一路万人上下的人马过江,那便的确没有进城的必要。否则只是为了加强江浦守备,何必这么大张旗鼓,将天子名号都打了出来?   “那将军的意思是啥?”有人忍不住问。   说起正事,呼延震也不卖关子,一张面孔严肃得紧,正要开口,旁边却插进一道女声:“攻城拔营,伤亡太大,我想将军之意,应当是想趁雍军移动时找机会将其击破!”   满帐里都是大老爷们,只有一个女的,众人不必向出声处看,就知道是曾小云。   在场的都是军人,不喜奉承那套,不会因为她是呼延震的婆娘就捧她的场,但她所说实在高明,马上便有人吆喝起来,“是这理!是这理!”心想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家夫妻两个晚上躺在炕上,恐怕都不是做那事儿,而是探讨兵法,不然两人咋都那么人精?   呼延震见众人愚钝,正自觉高明,本来正要开口,却被曾小云抢先道破,也不介意,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把你们召集在这儿,就是要让你们记着,对这路雍人,不要逼太狠了,这些天先示一示弱。不然你龇牙咧嘴,给他们吓坏了,他们窝在这儿不动,你怎么办?要想办法让他们动起来,还不能放脱他们!”   众人齐声道:“明白!”   两日之后,一天夜里,雍军终于拔营。   同样的法子,第一次奏效,第二次便行不通了。雍军仍然是借着初春夜里频频升起的江雾遮掩,试图秘密行军,但呼延震这次多留了八百个心眼,自然一早便发现了。   他已料定雍军一走,定然要往滁州方向移动,要么去同凤阳大军会师、要么去驰援陆宁远,总之没第二条路走,因此早早便布置下伏兵,埋伏在他们必经之路上,本部人马却佯作不动,仿佛对雍军的异常浑然不觉,营里照旧静悄悄的,却人已披甲、马已上鞍,只等着前面发出信号,马上便全营杀出。   二更时分,雍军拔营,三更不到,前面便听见数声炮响,是伏兵已出了杀招。呼延震当即上马,让打开营门,北上夹击这路雍军。   到了交战之处,如他所料,已是一片混战。他的伏兵布置十分隐秘,雍军显然同前几日的他一样,也被蒙在了鼓里,没事先探听到,被他的按兵不动所惑,却没提防在这里杀出一路伏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两军战力本就有优劣高下之分,如今雍军又中了伏击,惊慌之下,更是愈发抵挡不住。刚刚赶到战场,一看见交手情形,呼延震便寻思:看来天子亲征是唬人的,刘钦不会在这里。意兴阑珊地冲杀一阵,本以为又是次寻常的杀猪宰羊,谁知连破雍军数阵之后,在一面龙纛下面,正瞧见一人举着把刀左右指挥,身影他看着十分熟悉,不是刘钦却是谁?   时隔数年,又一次见到刘钦,呼延震竟呆了一呆。   在他心中,刘钦既然做了皇帝,就再不会轻易过江。两人再见,恐怕要等到他率军攻破建康那时候,杀到龙椅上,把刘钦从那上面一把薅下,问他想不想念他老子。   今日在这里提前见到,实在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让他竟一时没有什么反应,只呆呆看着刘钦左右指挥,像是几年前一样。   但他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将军,不需旁人提醒,马上回神,震惊之余,便是说不出的狂喜——自然不是故人重见之喜,而是老天爷当真对他好,竟赐了这一个天大的功劳给他!   他不声不响,更不刻意做出什么吸引刘钦注意。要是几年前,他大概早已捺不住性子,打草惊蛇,让刘钦提前有了防备,但现在的他已不同于那时候,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便误了正事,当下让人熄了左右火把,趁着夜色遮掩,卷起旗帜,同别人交换了兜鍪,铠甲来不及换,便随手扯了面军旗裹在身上,打马在交战处绕过一圈,终于选定了雍军军阵最薄弱、离刘钦最近的一处,猛然发起冲锋。   走出一箭之地,混战中的雍军方才注意到他,忙来抵挡,却挡他不住。向中军传令,传令兵却不及他马快,让呼延震一刀劈下了马,刀从左肩膀砍入,下一刻便从右肋骨下边镟了出来。   又闯过半个军阵,雍国中军终于注意到他,齐齐一震,防备起来。刘钦也转过了脸,黑夜当中看不清神情,不知脸上表情有几分惊讶、几分慌张。   马上有战将上前抵挡,呼延震稍一勒鞭,让出左右两个大将,替他拦住,马上便又奋力催马,因着胯下马乃是天下良驹,常马实在望尘莫及,只一眨眼便将涌上来的雍军甩在后面。   这时他与刘钦之间已只剩下天子亲卫,这些人连忙结阵以图抵挡,支起盾牌,又从盾牌后面放箭。但呼延震非但自己浑身披甲,就连战马身上都披了甲胄,牢牢护住了马头马颈和前胸,箭雨落在他这一人一马身上,只当是挠痒痒一般,反而射杀了好几个雍军。   呼延震丝毫不减马速,余光稍稍一暼,身后亲兵也杀入重围跟了上来,愈发心中大定,知道今夜已经功成十之八九,只待最后一哆嗦了——   然后,一串莫名的火光平地亮起,“嗤嗤嗤”一串巨响从耳朵里一贯而过。呼延震跌下马,在天旋地转中看着漫天繁星晕了一阵,茫然举起左手,却空空荡荡,看不见了五根指头,也看不见手掌,只有手腕上一截骨头戳出来,旁边挂着一大块肉,被烧得一半生、一半焦糊了,就和前一天晚上他吃的烤羊腿一般味道。 第244章   “恭贺陛下第一战便成此大功!那贼酋眼看着断了只手,被左右勉强抢下,正不知生死如何,想来是命不久矣!”   一战之后,清点战场未毕,随军的大臣便有人来向刘钦祝贺。   刘钦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只点一点头,知道他前面说的是真的,最后一句却颇不可能。   呼延震是被炸断只手不假,但凭这样的伤就想取他性命,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只恨当时那一铳射得偏了,要是再移一二分,打在他身体上,不知他那盔甲能不能承受得住。   原来呼延震精心设伏,自以为得计,其实却早在刘钦意料之中了。不为别的,单是上一世时刘钦在他身边让他折磨那么长的时间,对他的为人、用兵便早已无一不晓。   更不必提这一世两人还有过数月之缘,刘钦甚至还让他亲自带上过战场,听过他几番“高论”,要是会想不到呼延震一定不会轻易放他北上,那当初那些苦头,岂不白吃了不成?   同样的法子,能瞒过呼延震一次,可瞒不过他第二次。整个一军拔营北上,不管做得多么隐秘,毕竟也有万把人,不是单人独骑,一定会为他所探知,刘钦也知道呼延震一定会有所打算。   可是呼延震也将部署瞒得十分隐秘,他明知道对方一定埋了杀招,却不知道他到底会采取什么办法,如果设伏,伏兵又是在何处?他只知道一定会有埋伏,便也早早备下大礼,作为老朋友久别重逢的惊喜,希望他呼延震喜欢。   这礼物便是当初徐熙献上的新式火铳。   当初徐熙献礼时,火铳只有两把,刘钦让人按照图纸赶制,但很快就遇到了问题。每个工匠做出来的,多少总有偏差,如果是弓弩刀箭,偏差一点影响不大,照常能用,大不了之后再调,但这火铳的枪管只要稍差一点,射程便差了许多,还有可能在自己士兵的手里炸膛。到时候杀不了敌,先将自己人伤了,就算伤亡不大,却也极坏士气。   为着战场上能用,每只铳筒都要严格把关,制造起来自然不快。加上战事一起,处处要刀要剑、要钢要铁,工部赶制不及,用来制造火铳的铁料总也有限,因此这么长时间里,这新式火铳始终没有投入战场,陆宁远从建康启程那会儿,刘钦也没有让他随军携带。   但就在不久前,徐熙召集江南有名的匠人,一起埋头鼓捣了许久,竟将制造的工艺也改良了几处,让每一步骤都能统一尺寸。如此一来,哪怕成于不同人之手,每只铳筒的偏差也不很大,制造起来倒比之前快了三倍,合格的几率也大幅提升。   刘钦当即命令其他制造暂停,现有的铁料尽数供应过去,几月间赶制出一千来把,这次全都带到江北。呼延震若知道自己是第一个用上这新东西的人,该感荣幸才是。   不过这火铳只能出其不意一次,在两国交战当中远远谈不上是制胜的关键,挫了呼延震这一军锐气,让他不能干扰自己北上之后,下一步如何做,才是真正要考虑的事。   正寻思间,几个将官来报,说战场清点已毕。   有人第一次随刘钦出征,想在天子面前露一露脸,还有人从江南来,还是第一次同听闻许久的夏人交手,而且第一战便胜了,兴奋非常,又因前一夜刘钦亲自指挥,同他们原先见到的远在天边的天子大不一样,对他心生亲近,便争相向他报出这一战中自己营中斩获。因几个人一起说,谁也不让谁,唯恐别人声音压过自己,七嘴八舌,显出几分聒噪。   徐熙一直在旁边觑着刘钦面色,见他原本就不露欢欣之意,心道:这帮人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了。   果然,刘钦闻言,脸上一点笑意不见,只是道:“只一战之胜,何来如此骄狂?拣要紧的说。交战时候别处送来的那几份军报,也一并整理好给我。”   几人连忙收拾好兴奋之色,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敢吭声了。徐熙因早有预料,也不奇怪,一旁朱孝却暗自庆幸,不动声色地往后悄悄退了一步。   刚才他原本也想掺和,只是笨嘴拙舌,出口慢了,没有赶上,本来正在着急,见此连忙闭上了嘴。   刘钦因心思不在此处,也就没注意到他,徐熙却向他多瞧了一眼。   因着年龄渐长,比起少年时候,朱孝身上已显出种成年人的英俊,而且在徐熙看来,实在英俊得不讲道理。   徐熙看自己,自然也是个风流人物,看旁人,周章有一番清华昳丽之秀美,刘钦不带女气,但雍容冷峻之下,凌厉起来也别有一番旁人未必尽知的风韵,唯独对朱孝,无别形容,就只是英俊而已,而且无论让谁来瞧也都说不出二话。   只可惜他为人憨傻,将这英俊削去大半。最适合他的,当是不说话,也不动,直直往那一杵,当是天上人物。只可惜这样的时候太少,再看刘钦,果然一无所觉、亦无体会,低着头正在沉思,徐熙倒有几分为他可惜起来。   等人把前一夜交战时搁置的军报整理齐全,刘钦当即一一拆看,只看面色便知道他没看见自己想看的那份。   陆宁远从被围以来,最后一次有使者突出重围传信过来,已经是五天前了,说一声音信断绝、生死未卜也不为过。   刘钦面色不虞,也在情理之中,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当务之急自然是为君父分忧。于是徐熙轻声上前两步道:“陛下,呼延震既已战败,眼下是剿除其残党,还是继续北上,需得早定大计。”   刘钦问:“你以为应当如何?”   徐熙早有筹算在胸,即答道:“臣看昨天夜里,呼延震纵然逃得一条命去,短时间内也难再有什么作为。营中清点死伤,只杀死、俘获的夏人便有近千,就是真的虎狼,怕也不能不停下来休整,此一部已不足为虑。只是想要将其彻底剿灭,恐非一两日之功,臣以为大军还是继续往北为是。”   他说这话,自然是往刘钦心坎里说的,刘钦当下也无异议,命人展开地图,看了一阵,又问:“往北去,以何处为上?”   这话不是问徐熙的,而是向左右将领问计。   俞煦身为本军主帅,这种时候自然不能装哑巴,站出来道:“寿州西临颍川,东接凤阳,一来此地可连通秦帅与现在凤阳留守的几路兵马,便于调动左右;二来年前陆帅已扫清凤阳府一带的贼寇,不至有乱民冒犯銮驾;秦帅又刚刚收复新蔡,足可牵制汝宁那一路夏人,使之不至为变。选定寿州,似乎较为妥当,臣以为銮驾是不是可以进到此处?”   他说得十分小心,说完之后,刘钦却不置可否,只向他瞥了一眼。这一眼不算严厉,却像一根长针陡然探进他心里,俞煦马上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已尽数落在天子眼中了。   提议寿州,他是有私心的,可天地可鉴,那也不是为他自己。   临行之前,薛容与、周章,朝廷好几位重臣轮番找到他,对他百般叮嘱,交待他保护銮驾,责任至重,切不可浪战,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密嘱,却不足为外人道了。甚至临行前一天晚上,从宫里都来了人向他传话,要他持重行事,扰得俞煦一整夜都没合眼,只觉心上压了块大石头。   现在刘钦向他问计,他当然知道,刘钦真正的心意是要走到更北面,把狄庆所率大军都吸引到他身边来,给陆宁远制造突围机会。刘钦问他,便是在等他说这样的话。   他也知道,寿州远离交战前线,在雍国眼下所控疆圉里算得上是腹地,除了呼延震这不怕死的之外,在这里无论如何都碰不上夏人。   他更知道,说一句顺耳的话,有时比打好几场胜仗还要有用,刘钦现在缺的便是给他递一级台阶的人,这时候谁做了这人,谁就能入他的眼。   但他身当如此重任,既要对天子负责,也要对朝廷负责,这当口只能力劝刘钦去往寿州安住,否则万一有失,天下谁能担当这个责任?他要是做个谀臣,早几年太上皇还在位时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因此只有坚持去寿州而已。   “那就先往寿州去罢。”   俞煦一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可等了一等,不闻刘钦再说别的。莫非刚才竟不是他的错觉?天子这般容易就松了口,俞煦就是做梦都不敢想这等好事,当下连面上神情都有些控制不住,急忙应道:“是,是!末将这就去安排!这就去安排!”急匆匆走了。   徐熙暗道:枉他还是带兵之人,连这般简单的缓兵之计都看不出来。   刘钦留下几人,又问了几句,随后便让众人各自散了,徐熙只坐着不动。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上前道:“陛下可是在忧心,大军如何举动,才能让狄庆分兵?”   刘钦见他留下,就知道他有献计之心,当下便道:“青阳既有筹算,还请教我。”   刘钦心性高傲,平日里未必看得出来,但徐熙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等话,开口之前,心中先暗道了一声非同寻常。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非同寻常的人不是自己,恐怕是陆宁远,倒也不觉着什么,口中已道:“不敢。”眼睛向周围瞥了一瞥。   刘钦会意,把其他人都挥退,只留了朱孝一个。   因徐熙布置的密探往宫里传递消息时大多都经朱孝的手,徐熙见他留下,也不意外,继续道:“臣留下,是有个好消息要报于陛下。”   刘钦心道:形势如此,我能有什么好消息?舌头碰了碰左边牙齿,那里今早才刚刚生出一处溃疡,正在作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徐熙见他现在对自己所说之事还无所预料,那一会儿听说之后的惊喜恐怕要再多上几倍,一双桃花眼弯得愈深。   既然如此,这当口他若直言,那便多少有些白费了,于是道:“陛下举棋不定,以臣愚揣测,恐怕是因为如果大军留在后方,未必能引得狄庆马上有所动作;但如果向北太多,又怕日后有失,社稷有累卵之危。”   “臣有一个法子,只需陛下到寿州后,向前线再走一段,做做样子,便可让狄庆放弃睢州,率军向陛下移动。”   刘钦果然吃了一惊问:“莫非北面刚来了什么消息?”   徐熙见他毕竟聪明,还是猜到了,关子卖不下去,颇为可惜,也只得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圣明。现在已联络上一个汉人,此人正在狄庆手下做事,这次也随军了。”   好半天,刘钦没再说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徐熙以为他是在想那人是否可靠、该如何用,但可靠与否是试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如何用他也是明摆着的。刘钦真正所想的是:上一世徐熙对夏国做到何种地步?也像现在这般么?   狄庆是夏国的王爷,皇帝的亲生哥哥,也是眼下夏人大军的统率,能和他的身边人牵上根线,徐熙如果不是说大话,那倒着实有些可怕了。他有如此本领,没道理上一世就使不出来,多给他时间,恐怕还有别的惊喜。   但能做到这种地步,上一世如何经年都不能收复全境?莫非刘缵手握着这些,却引而不发么?还是说此事在他手里并没做成?   如今这面大网还没织成,只是初具规模而已,便每年耗银无数,又往往一连数月都不见半分成效。千百两银子投进去,只是听一个响,拿来行贿赂之事,更是用之如泥沙,想顾惜都顾惜不得。   朝廷用钱的地方不知凡几,耗费这么多在这上面,说他是在咬牙坚持也不为过。不知他大哥有无他这般魄力,也不知他能不能挤出这么多钱来,做这等少见成效的事。但也没法问了。除非地下有灵,他兄弟泉下还有再见之日,不然这问题就永远没有答案。   现在到了尝一尝他先前辛苦栽种,结出的果实的时候了。不知它是不是一枚苦果,在它后面,是不是张着一面陷阱,正等着他一脚踏入。   但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没有不勉力一试的道理。刘钦于是道:“联系上他,不怕多花银子,让他在狄庆跟前说几句话。”   说这话时,他面上全无半点笑意,眼中好像有什么忽地一闪。徐熙上一次见,依稀还是在岑士瑜府上的那夜,当下心中一跳,收了笑规规矩矩应道:“遵旨。臣知道该怎么做。” 第245章   陆宁远被围已有月余了。   一开始时,夏人合围未成,他还能与外界联络,此时弃城而走,难免会有所损失,但总能保此全军,不至有性命之忧。   但兵家相争,有时争的就是一个势字,如果此时撤离,雍国对河南以北夏人的威慑便彻底断绝,再有如此良机,便不一定是哪一日了。若能有哪怕一路援军赶到,便是可以一战的。   他于是一连写了数封信出去,或是向朝廷请求,或是向暂代凤阳大军的将官下令,或是知会南边同他相距不算太远的秦良弼军,约定同破商丘、睢州一带的夏人,无奈事与愿违。或是机缘巧合、或是人谋不臧,几路人马竟无一能按期赶到,反让夏人抢先,他这枚以身楔进河南以北的钉子,就此成了一旅孤军,夏人合围上来,就待要先将他拔出,再行南顾。   但陆宁远这枚钉子,不是能容易拔出来的。   夏人初至不久,陆宁远还曾率军出城与之交战,更甚者居然胜了几阵。那时狄庆率中军居后未至,听到消息,第一反应不是震怒,而是露出几分吃惊之色。   他与陆宁远交手次数不比呼延震,但也算是有过来往,多少知道他的为人。之前陆宁远在他手底下,不算讨过太大的便宜去,要说他是什么名将,那战绩怕也太不好看,因此夏人军中,有人高看他一眼,也有人不屑一顾,只把他当寻常雍人看待。   但狄庆少小从军,至今已十余年了,自问见过的人不少,以他的眼光看来,把陆宁远看做寻常雍人,怕是要吃大亏的。   上一次他趁刘钦即位不久、国内动荡之机过得江去,几路雍军赶来邀击,被他一一击破。陆宁远却竟有本事以那么一点人同他周旋甚久,打乱他阵脚,叫他到底没能直接威胁建康,甚至到这份上,最后还全身而退。   原本当初狄吾战死,狄庆并没怎么当一回事,当初没能攻破睢州,取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刘钦性命,说来也有几分巧合,不能说是他用兵不利。但这次之后,他不由将此人暗暗记下。   之后两年,两国和约签订,同陆宁远少有交手。唯一一场规模较大的,便是同斡赛里交战的那次。那一战的结果是,一向以勇武著称、在一众都统间也排得上号的斡赛里居然身死他手。   都统不算多高的名号,在夏军当中还有许多,但两国交战以来,从没一个都统死得这般轻易、这般窝囊。事情一出,众人都骂斡赛里是浪得虚名,对他手下那些溃败逃回的残兵,也主张尽数杀了了事,以儆效尤,狄庆却出乎众人意料地宽恕了他们无罪,重新编回军中。   葛逻禄军纪严格,同在此之前几个同样崛起于草原之上的民族一样,交战时如果主帅战死,那么主帅以下上到将官、下到普通士兵,都要一起连坐,受军法处置。狄庆此举颇不一般,但马上两国间和约作废、战事又起,便也没人有心思细究他此举有何深意。就连狄庆自己,没多久就也将此事暂且抛之脑后。   直到后来,乙里补战死的消息,并着商丘失守的军报传来,陆宁远的名字才像只硬马靴一般,又一次一脚踏进狄庆心中。   狄庆自己不动,派乙里补前去救援,就是看重他为人粗中有细,同斡赛里那生红砖不同,派遣他出去的时候,绝没料想他竟能有失,甚至就连他会败给陆宁远、救援不成都不曾想过,听说他的死讯,自然更感震惊。   如今他率军亲至,他自己一手带出的前锋居然二度败于陆宁远之手,狄庆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于是一连数日快马加鞭,不多时便率大军赶到,总算在陆宁远得了便宜撤走之前将他围住。   他敏锐地感到,陆宁远与两年前不同了——不,不是他不同,而是他麾下雍军静悄悄起了某种变化。他一时不能尽知,但之后几次小规模的交手,总让他觉着有几分违和,好像现在同他交战的不是雍军,起码不是之前的那些。   虽然他们都长着汉人的面孔,说的也都是汉人的话,城头、军营里插着的旗号也没变,还是那个“雍”字,但真刀真枪地交过手了,除非是最愚不可及的统帅,任谁都能察觉出不同。   许多次他都以为要取胜了,不是无缘无故地自信,而是根据过往同雍人打过那么多仗的经验得出的,但最后总差一口气。陆宁远在他率军刚到时出城同他野战,在他大军合围后退守城池,同他展开攻防,全都没给他以半点可乘之机。   有时雍军死伤很大,狄庆以为只要再加几分压力,他们便要崩溃,可任他如何将源源不断的兵马顶上去,终究都事与愿违。睢州这颗攥在手里的鸡蛋,已经送到嘴边上了,但居然无论他使三分力、十分力,都攥它不破,天底下岂有这般道理?   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坚定了先除陆宁远,再图其他之心。他这么做,不是为了给狄吾报什么仇,也不为陆宁远这些天里叫他难堪了,而是他身为一军之帅,必须要为国家除此心腹大患。   常人对他弃山东于不顾,却以大军围困陆宁远这区区万把人,而且一围就是这么多天,颇为不解,有些人也有微词,暗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狄庆懒得同这些人计较,他们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要换了他们在他的位置上,他们马上就也能明白,为国家计,这陆宁远是非杀不可的。哪怕多花些功夫,他也认了——直到今日。   陆宁远接到军报,没有说话,转手递给旁人。李椹第一个接过,看过之后,惊了一惊,正要递给下一个,霍宓已等不及了,从他手里一把抢过。   “夏人一路兵马已经走了?”   几人正在城头上,狂风正紧,士卒呼喊也正此起彼伏,霍宓这句声音不大,除了左右两人之外没人听见。李椹顿感事关重大,拉拉他道:“回去再说!”   陆宁远却摆一摆手,“再探再报!”   李椹知道,他是怕消息不准确,没说什么,心中却颇不平静。狄庆正是全力围城的时候,此时忽然调走一路兵马,是往哪去?莫非是判断他们就要突围,提前布置下的伏兵么?   他们怎么能预先估计出自己要往哪去?再说城里粮食尚足大军取用,他们可以在此时突围,也可以再咬牙坚持一阵,狄庆就如何能笃定他们要有所动作?   还是说,这个调动不是因为他们?   这个猜测一起,他心里不由跳了两下,转眼看陆宁远,仍是没什么表情的一副肃然之态,好像刚才那消息无关紧要。   接下来的两天,夏人的攻城还在继续。士卒的死伤已经很多,但毕竟有坚城作为依托,这么多天下来,将士们守城守得也都熟稔了,总还能保得人心不散。   这还是陆宁远去到江北练成此军之后,第一次打守城战。   将士们已同夏人野战过几次,若是两边人数相当,已经没什么可怕,但像这样龟缩于一隅之地,被大军合围,每天在城头上向下一望,夏人便黑压压如蚁如蝗,沿着城池攀援而上,这般场面,除去从最早的时候便跟在陆宁远身边的那十几人之外,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经历。   最开始的两日,守城的从将官到士兵,都还有些进退失据,但陆宁远逐一安排下去,一道道命令发下,各安其位之后,这样小一座城,马上便显得固若金汤起来。   城上四门由四营分守,又有人马居中调度,随时支援。城头每堞都有一人看守,临战时便加作两人,昼夜轮换,一有伤亡,马上便换另一人顶上。随军的弓弩、火药甚多,这些天全都派上用场,一俟夏人攻城,有时发石砲,有时发火弩,全看夏人用何种上城方式。   更有一样杀招,是拿圆木磨成外壳,内置火药、铁镞,外面留下一根引线。点燃后从城头掷下,到城下时引线燃尽,火发铳裂,着人立毙,杀伤夏人不知凡几。原本见夏人攻城而有几分惧意的士卒见了,无不放下心来,士气为之大振。   但城中物资毕竟有限,火药、铁器用完便再难补充,狄庆又迟迟不退,守城毕竟不如最开始那般容易。   到这几日,因为左右也难有探马突围出城,城中四门已用大木塞断,进不得进、出不得出,只夜里将一些探子缒城送出,能不能活着回来全看天意,城门却是已经封死了,以示决绝之意,纵然有人有心为乱,急切间也不能得手。   陆宁远日夜都在城头督战,主帅如此,其他将官也无人敢偷懒躲闲,已经十余日没人下城,屎溺都在城上解决。各处城堞在夏人急攻之下一有损坏,立时便要修好,许多百姓也结成民兵,送水送饭、送砖送瓦,这便一守就守到今日。   但自从上次那封情报过后,两日间又有新的消息——又一路夏军秘密离开了。这次有两个探子带回同样的口信,互相印证,似乎更加可信。狄庆是当真在调军离开!   只是他把人调走,是往何处去?莫非南边终于有了什么动静么?   得知消息时正是二更时分,李椹顾不得歇下,当即去找陆宁远。   陆宁远收到消息比他更早,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会意:一直等待的突围时机,或许就在眼前了。   因没有旁人在场,李椹开口没像平时一样叫他“陆帅”,激动道:“老陆,你作何打算?”   “如果消息无误,”陆宁远出于习惯,不敢掉以轻心,说话时仍留了几分余地,“应当是秦良弼部北上了,狄庆意图分兵邀击。”   “我也是一般想法!”李椹半喜半恼,“秦将军走得也太慢!半月之前他就该来了,偏偏拖到现在。这些天咱们白白死了多少人?再拖下去,不怕说丧气话,我都担心咱们想走也走不得了。”   陆宁远不随他一起臧否人物,又道:“也可能是凤阳的大军有所动作。毕竟人马众多,狄庆不能不有所忌惮。”   李椹点点头,“不知是由谁暂领……”想到最坏的可能便是被刘钦交给秦良弼了,这老秦之前就对陆宁远接解督的班颇为不满,大军交给他,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回不来了么?   但马上他想到,现在生死攸关,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压低声音问陆宁远:“你看突围出去的可能有多大?”   陆宁远不说话了。这个问题从两天前他就在思索,但几个人突围容易,想要在狄庆手下尽可能保全军队却难。不论是秦良弼还是谁来,狄庆都不会全军撤走,睢州一带的压力仍是很大。   早在十天前,刚刚反正的商丘又一次落入夏人手里,他想要撤走,就只能往南到鹿邑、亳州一带,但以两地之间的距离,谈何容易?他实不想要士卒折损于此,半晌道:“我再想想。”   李椹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多说,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陆宁远数着城外夏军营垒、旗帜,比前一天又减少了,夏人攻城却来得比之前每次都更要猛烈。狄庆甚至架起了数门大炮,眼见着是要将这座睢州城夷为平地。   一整天的时间里,炮声贯耳不绝,即使拿布、拿牛皮遮挡了,仍不住有砖石飞迸、墙体垮塌,为着抢修砸出的缺口,填了不知多少人命。   夏人从城下涌上来,有如蚁附,稍不留神就有人攀上城头,纵然在城头雍军配合下,过不多时就会被击杀,但城上阵脚一乱,夏人借着人多,马上便不要死地涌上更多,城守一时颇为支绌。   陆宁远脖子让砖石划伤,血流了满襟,但总算没有伤到要害,从城头扯下面旗子草草裹了,便又登城杀敌。   旁边一个亲兵没有这等幸运,同样被刚刚那一炮震飞的墙砖划伤脖颈,伤到的却是动脉,血喷出来,登时倒地气绝。   他死之后,尸体一时无人有空收殓,只因为怕碍事,被匆匆抬到墙边,到后来更是因为滚木运不上来,被几个同袍在血肉之躯上扎入缴获来的刀箭,刀刃露在外面,打横扔下城去,砸在登城的夏人身上,又换得两个大叫着坠城而死。   李椹也受了伤,却一刻也歇不得,除了要协调各军之外,不得已也提着刀从女墙后攮死了几个已经爬上来的夏人。   他原以为困顿这么多天,到了否极泰来的时候,却不想一觉醒来形势竟这般急转直下,看夏人攻城之势,简直是不计伤亡、丧心病狂了!   他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和任何人说。前几天形势没到这般危急,他还有闲心同陆宁远闲聊般谈起此事,现在真到了这个份上,反而无法开口了。   几天前狄庆调军的消息还没传来的时候,他曾问过陆宁远想没想过如果万一突围不出、万一城破该怎么办。   于他自己而言,这些天一个“死”字总在心头萦绕不去,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既不是慷慨之情,好像也不是惧怕,只觉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贴在心上,不管是坐是卧都挥之不去,总觉着说出来、听别人说自己也一样时似乎才好些。   但他看着陆宁远,不知为何,这个“死”字好像总与他无关。   果然,陆宁远答:“总有办法的,还没坏到这个地步。”   李椹干脆直言:“要是真到了那个份上?”   他隐约期待陆宁远把那个此时正在他心里的字说出口,比如说上一句“那陆某只有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   但陆宁远没有。他到底也不肯吐出那个字来,李椹甚至不知就在现在,在夏人已经一波一波涌上城头,旁边的砖瓦、脚下的每一寸城砖都在嗡嗡震动的这一刻,在陆宁远心中,是不是正有那一个字。   他如何会有这般勇气呢?   陆宁远不曾察觉他的打量,拖着只瘸腿在城头上来回巡视,哪里缺人,就亲自堵住哪里,甚至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这会儿也扯开嗓子一叠声地鼓舞着城头士卒。   他奔忙着,挣扎着,使着种种手段,想尽种种办法,拼尽全力地抵挡着,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摧折他,他的这条性命必须得牢牢攥在他手上,绝不会交与旁人。越是这般绝境,从他的那双眼睛、他的脊背、他的手上就越是迸发出摄人的力量。   他是不会死的,天神如何会死?   可就在短短几年前,还在南边讨伐翟广、扎破天的那会儿,他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陆宁远,如果当真走投无路,是一定会说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话的。大丈夫死则死矣,为国而死,埋骨青山,也是一桩快事,这七尺之躯又有何可惜?   李椹不知道在他身上有什么变了,但又是两天过后,他便知道,陆宁远如此顾惜自己正是对的,因为有人比他还更顾惜他——   狄庆调动了足足一半多的人马南下了。成功突围之后他们方才得知,原来向他们而来的不是秦良弼,不是俞涉,不是张大龙,谁也没有猜到,谁也万万不敢料想,以身为饵,调走狄庆这头吃人猛虎的人,竟是刘钦! 第246章   收到确切消息的那日,大军刚刚扎好营寨,陆宁远只摘去兜鍪,却不卸甲,扶着腿勉力坐了。   李椹在他旁边,正在让军医处理身上伤口。   霍宓在之前突围时被派遣断后,刚刚且战且退,回到立好的营垒中,前来向陆宁远复命。   韩玉汲过了水,想着陆宁远嘴唇干裂,有的地方都裂出了血道,一路小跑回来,把水囊交到他手上。   张康急匆匆从外面来,一连送上数封军报和从行在寄来的信件。   陆宁远一一拆看,先打开了从行在来的那份。   他以为这些都是从建康来的,但是不是。因为之前被围得紧,内外音信断绝,信件积压了许多,送信的驿使有些被杀了,有些没被发现,在夏人手里逃得条命,便在附近落脚,等候时机,这会儿陆宁远整军突围,才终于有机会送到。   陆宁远拆开前面几封,还是发自建康,但读到第四封时,众人便见他手指一顿,继而整个人蓦地呆住了。   张康就在他身侧,偏一偏头就能看见信上的话,但严守军纪,连眼都不斜一下。   霍宓第一次瞧见陆宁远这般神色,不由惊问:“怎么了?”跟着上前一步。   李椹把军医正在包扎的手按住,觑着陆宁远面色,同样心里一紧,担心是建康、尤其是刘钦出了什么事,不然再没有第二件事能让陆宁远这般反应。   马上,陆宁远又去拆看第五、第六封。   看得出他极力想快一点,手指头却打起结来,一下将信纸撕破了。他也没注意,捏起上下两截拼在一处飞快又读下去,匆匆读完了,马上又去拆下一封,前面几封从手中掉下,他也一无所觉。   韩见着信纸马上就要被风刮走,忙弯腰下去一一拢了起来,忍了一忍,没有看。   李椹慢慢站起,身上包扎因为还没打结,一圈圈脱开了掉下来落在地上。军医见气氛不对,也没出言提醒,同样紧张地向陆宁远看去。   陆宁远张了张嘴,却是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呢……”   这几战过后,虽然他对人行事都没变过,但旁人对他服仰已极,虽然各自焦急不已,却也不敢从他手中抢信。要是私下里无人时,李椹倒是敢,可惜还有旁人在此,到底没敢造次。   霍宓问:“大帅,可是有什么消息?”   陆宁远循声看向他,却好像还没真正回神,愣愣地在他脸上瞧了半晌,仍是如在梦中。   霍宓更紧张了,已经不敢揣测信上写的都是什么,喉结滚了一滚,眼见着额头就冒出了汗。   李椹跌足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是杀是剐,也得给个准信啊!”   他这一嗓子刻意提高了声音,陆宁远惊了一惊,倒有几分回魂,却也仍不急着答话,低头又拆看起从别处传来的军报。   那两只拉得开两石弓的手,捏着几张薄薄的信纸,几个指头竟然隐隐约约发起抖来,仔细看时,就连他整个人也轻轻地打着哆嗦。   韩玉心中有了什么预感,脸色刷地变成雪白,扁一扁嘴,已经要开始大哭了,陆宁远却终于道:“陛下现在,正在江北……”   他猛地抬眼看向众人,“陛下亲征,御驾已经到了寿州!三日前又移营向北,距此已只有三百里……狄庆是向……是向,向陛下去了!”   士兵们扎好了营寨,操练声响了起来,有士兵取了蔬水造饭,还有几队出营樵苏,砍伐树木以备生火、营造营守。主帅不在场,一切却都自然而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炊烟升起来,操练时的呼喊一下一下响起,追逐而来的夏人在营外嘈嘈,却到底没有上前,声音像从很远之外飘来。   李椹呆呆地站着,听着风声呼呼从耳边刮过。头顶的大旗被风扯起来,扑啦啦地响,没人说话。   “陛下密旨!”就见陆宁远身子一高,从地上拔了起来。   张康因不在将校之列,这种密事不得与闻,自觉退了。韩玉招呼亲卫把守在侧,自己去请了远处正在主持营中事务的另外几个将官过来,各自跪倒。   等人齐后,陆宁远宣读圣旨,可平原上大风太烈,一张口便将他的第一句话吞了。   陆宁远喉结滚滚,像是吞咽过几下,手跟着在信纸上动动,从一处换成另一处捏了一捏,用不大的声音道:“朕已往征亳州讨逆,如见此旨,可速荡妖氛,与朕同破此贼!”   李椹喉咙一哑,吞着风道:“臣等定不负陛下天载地覆之恩,效尽力命,共诛此贼!”   余下众人只面面相觑,回不过神来。   霍宓因已经先听过一遍,较别人多了几分准备,这会儿木木然站起,忽地又跪倒,高高发了声喊:“陛下!”一开始先是哽咽,后来自制不住,两边淌下泪来,挂在腮边,他拿手抹了,又哽几下,仍忍不住,干脆呜呜地哭了起来。   让他一喊,旁人也各自回神,真正听明白了陆宁远所宣读的诏书中的意思。   他们这些人,这两月间从凤阳启程,一路转战鹿邑、商丘,人不卸甲、马不释鞍,不敢有一日歇下。   靴子蹬烂了,脚底下终日流着鲜血;身上创口好了破、破了好,隔不几日就要添上新的;饿了餐过风,渴了饮过露,闯过多少道关卡,把血洒在这绵延数百里的土地上,没人说过一个苦字。   后来事有不顺,被围在睢州,也没向夏人服过一个软,出城的硬仗都打了几场,更不必提城头的战事没有一日稍歇。   谁没有过几次受了伤,疼得夜里无眠,睁眼数着星星辗转呻吟的时候?夏人营里的梆子声就在耳边敲,梆梆梆梆,敲在耳朵里,敲在伤口上。   交战最烈的最后那几日,眼看着整座城已经摇摇欲坠,守难守住、走走不脱,许多人只把牙咬得紧紧的,那一个“死”字却在肚子里沉浮过几个来回。   他们是真到了绝路啊!多少人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想着能战则战,能守则守,不能时那便只有两眼一闭,为国捐躯,也无愧这几月间的心血。那时谁能想到还有活着突围这一日?   狄庆忽然放松了包围,据说他本人也已经离开,不在此间了。他们一番力战,居然突围而出,庆幸之余,人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猜测,料想定是夏人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也有人猜到,或许是有人来支援他们了,吸引了夏人主力,让他们不得不为之调动,但在此之前从没人料想过,竟然是皇帝亲至!   眼下夏人大军云集此间,稍有错失,哪怕只是一二巧合,让他们逮住机会,马上便有不测之祸,他们这一路人马,还不是前车之鉴么?   可皇帝还是来了,以如今江北战局来看,不是为了别的,而就是为了他们!   为了他们这些人,为了让他们脱险,皇帝自己竟敢亲涉如此险地,甚至敢一路急行到亳州——那里已是两国交战的前线,到那之后,中间便再没有任何缓冲地带,夏人的刀锋已经戳在鼻尖上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狄庆才能打开个口子,他们这些人也才能有像现在这般重见天日的一刻。   现在他们知道了,那些从他们身体当中流出的血,不是掉在地上,埋进土里,而是被人捧在手上托了起来,就托到他们眼前。他们如何能不为之深深震动?   跟在霍宓后面,又有几人也哽咽下泪,李椹却已整好心神跳出此间,看着他们,又看看陆宁远,明白今日之后,无关家国百姓,无关壮志宏图,刘钦就是无缘无故让他们这些人平白去死,他们怕也没什么二话。   这是好事么?   他熟读史书,知道上位者的恩宠,背后往往意味着危险。别人给你一点信任、一点关怀、一点尊重,你要回报给他的便是你这条命。   可如果他交给你的是他自己的性命呢?你该拿什么出来?李椹无法可想,也不知道世上有什么的分量能与之相当。他实在也是个俗人,就算看穿了又如何?不过也和别人一样。   霍宓抹了把脸,把鼻涕擤在地上,一挺身站起来对陆宁远道:“大帅,咱们既然已经突围,宜集结兵马,星驰往赴,护卫銮舆!狄庆恐怕已经不在此间,现在营里的旗号,只是做做样子,他本人必定是已往亳州去了!”   马上李椹也道:“正是。出城时我特意瞧过夏人军阵,数了数旗号,仓卒间倒是未必瞧得准,但我估计来阻击咱们的,只有之前一半人,多也不过六成,剩下的已经陆续撤走,和之前斥候所报两相印证,应当无误。事不宜迟,稍微休整一下,最迟两日就得出发了。”   不论本人是否已经离开,狄庆显然是撤走了部分人,这才能让他们抓住机会突围,不然按之前那般重重围困,密不透风,纵然陆宁远确如韩白在世,想要脱身也要扒一层皮。   现在情报不明,李椹倾向于认为狄庆已走——想想便知道他该怎么选,于狄庆而言,陆宁远的分量,如何能与刘钦这一国皇帝相当?   而刘钦为了吸引狄庆注意,定然是不会让众军簇拥在侧,从容北上的,身边有意无意,一定不会带太多人,他能现在就赶到亳州附近,便是明证!   这个速度,哪怕秦良弼不顾一支夏人就在旁边,拼着掉一块肉星夜驰援,大军也最多只能陆续赶到。现在刘钦身边,防卫一定不足,狄庆很可能已经从睢州离开了的消息,他如今可听说了么?可会提前防备?若是没来得及进入坚城,野战遭遇了,该如何是好?   李椹想到此处,愈发紧张,忙看向陆宁远,瞧他有何说法。却见陆宁远在大风当中,双耳被吹得透出血色,脸色却倏忽变得苍白。他看着众将,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没人敢再痛哭出声,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决断。   “原地休整一夜,明天一早便马上动身!”   于这些天的交战烈度与此时的伤亡来说,这话颇有些冷峻无情了,却没人有什么异议。等众将官回到各自营中,将皇帝亲征而来的消息告诉给士兵们,不需别的言语,便不会有谁会等到后日。   但随即陆宁远再度开口。于他而言,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一块痛苦的巨石,将它从喉管中挤出是这样艰难。   可他还是将它一点点挤了出来,以不可置疑的决心道:“不去亳州,随我北上开封!” 第247章   两日前,在狄庆的军帐中,夏军上层曾有过一番剧烈争论。   这场争论围绕的自然是雍国皇帝亲征后,大军如何调度的问题。是该将眼下马上就要煮熟的鸭子先放下来,去擒贼擒王,还是仍按原定计划不变,先消灭陆宁远一军,然后再去从容收拾别人?   如果陆宁远只是个寻常雍将,那么无需多议,所有人自然一边倒地选择前者,可他偏偏不是。   这么多天交手以来,全军上上下下,谁不曾在他手底下吃过几个亏、遭过不少罪,谁不曾为他折损了许多士卒,闹得筋疲力尽?   付出这么多,却迟迟没有攻下,就是再没血气的人,怕也忍耐不住,何况帐中大大小小的夏人将领,从南征以来,都是无往不利,哪里受过这般磋磨?   要是让他们在此时撤走,哪怕明知道擒住一个皇帝,比擒对方一员战将要划算得多、光彩得多,往后更是要加官进爵、贵不可言,却也舍不得就此放手。   常人已如此想,狄庆在这般常理之外,还多了一层为国除一大患的心思,自然更不愿离开。但他同时也清楚,刘钦的分量实在太重了,比其他所有都重。   现下雍军正在移动,要击破他们,现在是最好不过的时间。过了这几天,等刘钦进入坚城之中,深沟高垒地做好防备,等秦良弼、张大龙、黄天艽等分散在各处的勤王兵马陆续赶到,拱卫在旁,再想在重重护卫当中对刘钦或擒或杀,谈何容易?   想要对他下手,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只有现在这几天!   狄庆已经整整两天晚上不曾合眼了。在他这三十年出头的人生当中,从没有一件事如此事关重大,让他如此地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从前他以为打仗便是真刀真枪地同人搏杀,需要思虑甚么?只管冲上去便是了。可世殊事异,轮到他来做主,一身要担当全军、全国的干系,走错一步便追悔莫及,他才第一次知道,那些汉人口中时不时念叨的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个什么意思。   “大帅,俺就是这一个话!围了这么多天,不能没个说法,俺看不能走,决不能走,得先把睢州取了再说!”   狄庆自己思虑了两天,见时间一点点过去,不敢再耽搁,只得把原本按下未表的刘钦亲征的消息告知给旁人,让他们共同商讨,替自己拿个主意。   之前他始终按下每说此事,便是担心人心浮动,想要对睢州再做最后一搏。可是这两天急攻下来,几次眼看着就要攻下,最后仍是差那么一小口气,落下个前功尽弃的下场,让他有时忍不住暗暗思量:莫非真是天意不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消息放出,所有人面上皆是惊色,不多时就在他面前吵嚷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狄庆向出声处看去,见说话这人叫阿典那单,他麾下一个都统,平日里为人很有决断,眉头松了松问:“怎么说?”   阿典那单看看旁人,“这话一直没人说,那好,俺来第一个说!咱们在这儿流了这么多血,死了这么多人,现在说走就走,俺们这些人,怎么和士兵们交代!”   “和普通士兵有什么可交代的,他们只管奉命,还管别的?”马上就有人反驳。   阿典那单发出一声冷笑,“你营里死了多少人?喝冷水可是不塞牙!攻城的时候,每次都是俺们在前面,你按着你那营在后边守着,等什么时候城头上动静小了,你才放人上去,哼,可不是不用交代!”   “你!”   狄庆听他们越说越不是味儿,抬手在桌子上面敲了两下。那两人不敢再说话,只拿眼互相瞪着对方。   阿典那单刚才的话不好听,却也有几分道理。他葛逻禄自从对南边用兵以来,还没有哪一次是啃不动硬骨头半途而废的,想让士兵们听令容易,但士气丢了,再扬起来可就难了。   “能不能兵分两路?”忽然有人提议。   “这个本帅也想过,分兵,哼,分多分少,不好办!”   在他旁边,一个叫郭介的汉人替他向众人解释道:“那姓陆的手段,这些天众位将军们也都见识过了。现在大军合围,还要怕他一个不注意就从指头缝里头钻出去了,要是再调走了人,他还不得翻天?调出去的人多了,没有五指山,压不住孙猴子,可分出去的人少,怕是要白跑一趟,当不了太大的事。”   众人听他一说,也觉有理。阿典那单趁机又道:“既然这样,那不如就按俺说的,谁也别走!那睢州能守得一两日,再有五天,瞧他还守得住么?”   又有人附和道:“对!城里的粮草看样是不缺,可城守物资呢?俺看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些天除非士兵们爬到顶上,马上就要够到最上面那块砖了,不然瞧不见城上再扔木头、石头,火药也见着少了。再让兵士们加把劲,最多三天,三天不行就五天,睢州肯定能破!”   狄庆向说话这人看去一眼,这一眼颇含鄙夷,瞧得对方一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错在哪里,忙闭了嘴。郭介道:“三五日功夫,再算上道上的时间,足够雍国小皇帝好好垒起个窝了。”   这话说在狄庆心坎上。他如何就看不出来,陆宁远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他比谁都想要赶紧破了睢州!可问题就是,刘钦不会等他三五日,他大军只要晚到片刻,这天赐良机可就要眼睁睁地从手边上飞走了。   他不说话,郭介又道:“大帅,学生有一点愚见。”   狄庆一向不满他这酸溜溜的话,粗声道:“有屁就放!”   他好歹也是皇亲,平日里还算有几分涵养,却忽然说出这话,一个是心绪不宁,一个是被郭介那句“学生”给弄得颇不耐烦。   郭介降人出身,随军做个参谋,混口饭吃,在这儿是比下贱还要下贱的角色,要是为了这话伤心,那每日的苦楚就是长十张嘴也吃不完,闻言一点没放在心上,接着道:“前些天大帅围攻睢州,迁延日久,听闻朝廷当中颇有些风言风语。虽然都是‘屁话’,可也是人言可畏,不可不察啊!如今雍国皇帝亲征的消息一旦传过去,大帅若不及时有所动作,学生担心……朝廷上又要起什么口舌。”   狄庆抬手止住他,“这倒不怕。本帅已经让人封锁消息了,先摁下几天,过几日再上报。”前线的一应军报都过他的手,他下令将刘钦亲征的消息严密封锁,不许透出风去,未必能再瞒住多少天,但也能保证这几日朝廷使者不来掣他的肘。   他这举动颇犯忌讳,可他是皇帝的亲哥哥,别人还能说得什么?狄庆丝毫不以为意,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朝廷使者来到,忙走到帅案前跪迎。   使者宣旨,一开口却像一道晴天霹雳砸在狄庆头顶:“悉闻贼酋北来,当速往破之!”   好半天,狄庆才道:“遵旨!”声音却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等使者走后,狄庆回到帅案后边坐了半晌,才道:“消息如何透了出去?”   郭介道:“许是雍国皇帝北上时大张旗鼓,附近许多州县都已风闻——”   话说一半,狄庆猛地挥了挥手,止住了他。明明是他发问,却不要别人回答。郭介仍不介意,悄悄退了回去,不再多说。   因着这一道旨,狄庆反而下定决心,“阿典那单!留你领一半人继续打睢州,你能不能打下?”   阿典那单胸口当中有气一鼓,就待要硬声应下,可到底还有几分清醒,知道陆宁远是何等样人,于是道:“大帅放心!俺一定竭尽所能!”   狄庆听他话音,便知道这事已败了一半,但情知形势如此,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手在案上敲了半晌,他忽地一踢马扎,站了起来,“你也放心,不是让你自己一人对付那姓陆的,本帅临走,也给他备一份厚礼。引蛇出洞,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开封?怎么是去开封?”李椹脱口而出。   “从陛下这几封信的日期看来,狄庆应当早已得知陛下动向,之所以迟迟不动身,就是对睢州不忍放手。”陆宁远折起马鞭,在地上画出个圈,又斜向下画了条线,“对你我突围之事,他定然早有防备,直接往亳州去,定然堕其彀中,非但不能解天子之围,恐怕还会让夏人气焰愈张。”说着在线上画了个叉。   “啊,我明白大帅的意思了。”李椹经他提醒,当即恍然:狄庆是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的,真较起真来,今日顺利突围,除了他们拼死力战之外,说不定夏人也有几分顺水推舟,杀招还在后面。“可是既然如此,何不去商丘?离銮舆还近些。”   商丘原本已经光复,但后来夏人施压之下,陆宁远独木难支,只得又一次暂时放弃。既然直接往銮驾方向去可能有埋伏,那么去商丘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不二之选。   选在此地,黄天艽等率大军支援也更方便,不怕商丘不能再度攻下。再说商丘、亳州都在他们眼下所在睢州之东,可要去开封的话,是反往西走,越走就离刘钦越远。陆宁远如何会选此处?   李椹想了想,又道:“况且开封是座坚城,原定的内应也已经死了,岂是仓促间能攻下的?如何敢往此处去?”   霍宓接口,“正是。大帅,还是抓紧护卫天子为上!取道向北,不过多绕两日,应当也来得及。”   陆宁远握着马鞭,鞭梢悬在沙地上画出的几条线上,过了一阵,慢慢道:“现在去亳州,固然能早日赶到天子身边,却是也将夏人剩下这半部也引过去了,不是真正解围之法。况且夏人去何处,我便去何处,步步落后,受人所制,非取胜之道。”   他在睢州西北又画了一个圈,“若要破局,必须跳出其间!夏人从山东劫掠来的金银、布帛、男女,都暂时安置在开封,便是以为大军到后,此处安定下来,不会再成为战场,那里守备也定然有所放松。一旦突击此处,狄庆定不敢置之不理,定要回师来救,那时陛下之围必解!”   “若是选在商丘,狄庆未必放在眼里。至于到时候开封是否能攻下,眼下还不在考虑之列。况且——”   陆宁远顿了一顿,声音蓦地低下来,喃喃般道:“秦部已经星夜往驰,料不数日,前军便能赶到行在。有他在,应当……一会儿我修书大龙,命他也往亳州去,不必与我大军会和。其余黄天艽、俞涉部,命他们即刻北上,分兵占据陈留、杞县,中军休整一夜,明日涉过睢水,先破阿典那单!”   他话音落后,众人没有即刻应声。李椹欲言又止,霍宓也将脸涨得通红,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好半天才道了声:“是!”其他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领命。   李椹见他已经有了决断,也不再劝,因着还有许多的事要处置,也不多留,从地上捡起掉下去的包扎,正要随众人一道离开,临走时下意识又看了陆宁远一眼,却见他一张面孔煞白煞白,底下攥着马鞭的手也看不见血色。   他猛地顿住脚,嘴张了张,却没出声,给军医打个手势,让他不必等自己,等人都走后,在陆宁远肩膀上按了一按。   他力气不大,陆宁远却蓦地一个哆嗦,转脸看他,那一泓痛苦的寒潭迎面倾来,激得李椹也几乎一起打个哆嗦。   他按着陆宁远的肩膀,又捏了捏,这次用了十二分的力,“我知道,没事的。”他又是脱口而出,等说完之后,才真正想出宽慰的话,“又不是熊彭祖,他秦虎臣做事还是靠谱的,你就放一百个心!万一机缘巧合,在开封迎驾,那是何等光景?我便想想心里都跳得厉害……”   他说着,忽然看见陆宁远手里马鞭已经让手指搓得糟烂了,革丝一条条掉了一地,不由一顿,却只能装没看着,拉着胳膊使劲把他从半跪的姿势拉起来。   “既然……要去,那咱们就尽力而为罢,先把声势造出来,让狄庆两头跑,两头都顾不上,再观望形势,那时是攻城、是暂退,都是咱们牵着他的鼻子走。”   陆宁远没有挣扎,被他拉得站起来,转眼瞧过来,好像忍耐不住般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最后他仍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后来许多次,李椹回忆起陆宁远这日做出决断时的痛苦之态,都在想他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抑或是上天降下的某种预兆,但那时没有人注意。   第二天一早,刚刚仅休整一夜的大军便拔营启程,先阿典那单部渡过睢水,出乎雍夏两国所有人预料地向着开封方向移动。 第248章   刘钦进入亳州不久,夏军便也到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最先赶来的不是狄庆,不是呼延震,而是曾图。   说是出乎意料其实也不对,狄庆毕竟相对较远,又犹豫不决了两日,呼延震则被打得元气大伤,从上到下都需要休整,不可能再像刘钦那样刚一脱战就快速移动。   相比之下,曾图部不仅离着更近,而且之前一直没经什么大战,少有死伤,他第一个赶到,也不足怪。   况且他是一个降人——他这样的人,想要继续居于如此高位,想要仍能带兵打仗、有权可倚,甚至是想要苟活性命,只有比葛逻禄人更卖力才行。   刘钦这会儿带在身边的将领都十分年轻,大多都没见过曾图,可曾图在雍国时便居于高位,就算未见其面,也早已先闻其名。   然而这一位闻望素隆的大将,在国家危亡之时竟然带着兵马投降给了夏人,甚至非但如此,他居然还开关延敌,将自己所守的重镇榆林拱手相让,让夏人不费一兵一卒就突破了最北边的防线。后面江河摇荡,半壁膻腥,他可说是始作俑者之一。   因此今日亲眼见到他,人人牙痒,不论城上城下的守军纷纷向刘钦请战。   而比起他们,刘钦同曾图的仇怨还要再多一层。   当初刘钦落在夏人手里,虽然招致怀疑,却也一直未被其发现太子身份,直到那日,曾图来到狱中,拨开他粘在脸上的头发,凑近了仔仔细细打量他的面孔,看了一阵,忽然睁大了眼睛,一瞬间露出极复杂的神情。   他没有说什么,起码没有当时道破刘钦身份,应付了几句便走了。   在他走后,刘钦回味着他那时的表情,确信他已经认出自己,却不止一次猜想,他到底会不会告密给夏人?   在这个厚颜无耻的国之大蠹心里,是不是还有一小块良心未泯,还记得这些年朝廷对他的恩德,能为自己遮掩一二?   于他而言,这甚至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他只要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说,也不需他付出什么,那便是在帮他了。   可是没有。   很快刘钦就被提了出去,这次是以雍国太子的身份。   曾图官升两级,后来在夏国又当了许多年的大将,一直到病死之后,才作为贰臣被褫夺了生前的全部封号,子嗣也逃亡回雍国,借着曾经的旧情,被陆宁远荫蔽了,从此大约是碌碌无为,起码刘钦再没听说。   这大概算是报应,但那时曾图已经死了,他活着时位高权重,毕竟没吃过一刻的苦。   刘钦来到这里已经多年,一切都与上一世不同,兼又百务缠身,前世同曾图的那些恩怨相比之下实在微不足道,他已许久不曾再想起,甚至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既然轻舟已过万重山,过去的事情,也不必放在心上。   可当他站在城头,远远望见曾图旗号,隐隐约约看清他头盔下的面庞的时候,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仍是:他要曾图死。   有将领提议,应该趁曾图立足未稳,主动出战,在他来的第一夜去袭营,看能否灭其气焰。俞煦虽然仍然主张持重,但现在对方兵临城下,想要守住城池,就不能龟缩其中,坐以待毙,非得主动出击寻找机会不可。   况且曾图不同旁人,对旁人可以持重,唯独对他不能,非迎头敲他一棍子不可,俞煦便答应下来,又去向刘钦请命,得了口谕之后,即安排下夜袭事宜,却不是在曾图赶来的第一夜,而是第三夜。   他知道像曾图这般久经沙场的老将,一向经验丰富,不那么容易对付。他们能想到趁其立足未稳袭营,曾图一定也料在前头,因此第一夜必定仔细防备着,此时袭营,不会讨得什么甜头。   第二夜时,曾图会有所放松,但仍然有备,等到第三夜,虽然那时营垒已经基本坚固,没有前两日易于攻破,却是曾图防备最低的时候,他定然以为自己护卫銮舆,不敢浪战,前几日始终按兵不动,第三日就更不能有所动作了。   殊不知他正要反其道而行之,安排已定,不动声色等了两日,第三天夜里,忽然率军杀出。   只是他毕竟将曾图觑得小了。论年纪、论资历,曾图都是与陆元谅同一茬的人,虽然的确没想到俞煦会在这天夜里劫营,但来到城下逾三日,营垒已结得十分坚固,俞煦虽然打了个出其不意,却也没落下什么好,反而叫曾图探出这支屯驻在城外的京营兵马虚实,第二天一早便开始攻城。   不知他是出于何种考虑,是急于在朝廷面前卖好,撇清一个心系故国、不忍力战的嫌疑,还是存了私心,想赶在狄庆到来之前独自成此大功,居然从第一天起就用上了随身携带的全部火炮,将士卒分成三队轮番攻城。   俞煦率军突击过几次,但每次只能稍稍阻住他半天,仍无法彻底将他从城外击退。如此攻城了几日,曾图也看出了城中守备颇为充裕,这才稍微将围攻放松了些,转而一个个清扫城外各县。   然而刘钦同夏军打过许多次交道,对他们行事风格已心知肚明,早在进城之初,就提前做了预备,除去派人修缮城防、挖掘壕沟、囤积粮草物资之外,还早早迁入了附近百姓,拆毁民房,能运走的全都运进城里,运不走的便就地烧毁,真真正正地坚壁清野,让夏人无衅可寻。   曾图在附近清扫过几日,竟没寻到一块木料,百姓也没抓到几个,攻城器械在交战中被俞煦毁去不少,却一时重制不得,只能派人从后方运来,又抓不到能在前面填沟的百姓,一时只能望坚城而兴叹。   但是狄庆已在赶来路上了。   曾图做戏已做得够了,天命又并不在他,不叫他成此非常之功,那谁也没什么办法。他虽然可惜,也只能稍稍后撤,原地等着狄庆的援军。   狄庆却被一路雍军拦住,正是秦良弼。   秦良弼之前被夏人纠缠住,耽误了几日,致使陆宁远被围,朝廷没有责罚他,刘钦也没说什么,他自己却煞是不安,听闻刘钦亲征的消息,更是好像被雷劈了一道,再顾不得旁边夏军,拼着断后的部队死伤惨重,甩脱了他们急匆匆北上救援。   在北上路上,他风闻陆宁远留在南边的黄天艽、俞涉等部也已经北上,以为他们同样是去天子近前支援的,生怕脚程慢了,落在他们后面,于是星夜兼程,想着在几支勤王兵马中第一个赶到。   谁知走了很远,仍没与黄天艽他们碰上,他不由得心里打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收到的消息有误,还是陆宁远的人已经到了,只有愈发地快马加鞭。   在路上,朝廷新的旨意下来,上面言明,刘钦已到亳州,又附上曾图已经顿兵城下、狄庆随时将至的消息,他心里这才放下块石头,一面广布斥候,探听各路夏人动向,一面向亳州急行。   距亳州还有一日路程的功夫,眼看着天子銮驾就在眼前,秦良弼却也见不得刘钦一面。斥候来报,夏人先锋已到涣水,过了这条河,往南再走不远就是睢州,而且据说是由狄庆亲自统领,秦良弼不敢掉以轻心,只好过此城而不入,眼巴巴向着城头上的龙纛遥遥看去一眼,便星夜北进,赶在狄庆过河之前拦在了涣水南岸。   他为着早日赶到,只能将粮草辎重和步军都丢在后边,如果碰上夏人主力,那能拿来迎战的除去眼下这点人外,就只剩下他那一腔忠心了。   忠心给自己人看,分量倒是沉甸甸的,但在夏人眼里算得什么?不值一提。   幸好现在赶到的也只是夏人前锋,两边军马俱都集结未毕,还有能措手处。秦良弼扎好营寨,即派人飞马入城,向刘钦汇报本部军马情况。   刘钦见他这次只带来几千人,倒也不觉惊讶,左右夏人也是陆续集结,等狄庆大军开到,秦良弼后军想必已经到了,那时仍有一战之力。何况狄庆来时,也不是只有他自己,陆宁远在他背后,正可直拊其背。   他也让人将城中情况具书一封秘密送去秦良弼军中,顺带嘉奖了他勤王之速,由他亲自手书。他当初进军至亳州,之所以是险招,就是因为有可能是夏人比勤王兵马更早赶到,但如今秦良弼赶在前面,便无可惧了。   只是落笔时他不由寻思,如果当初夏人对陆宁远合围未成时,秦良弼有如此脚程,现在自己还会在亳州么?有心敲打,却暂时按下不表,只拣些好听的说了。   他心情正好,穿常服登上城头,远望两军营垒。因着秦良弼已到,曾图不敢托大,率军后撤三十里,选择一险要处扎营。   以这般距离,城上已看不清他军中旗号,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旌帜浮动,在远处连成一片。   北望涣水,一水相隔的南北两岸,但见得大片营垒相连,自西北向东南沿着水道逶迤不尽,一眼几乎看不到头。这却只是两军各自的先锋部队,不出十日,还会再有数万兵马赶到。   亳州势必要成为交战之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已从茫茫原野上升起,地上春草却刚刚吐出了今年的第一抹绿色。春风挟着寒意扑面而来,刘钦按着城砖,忽然微笑一下,不止为他终于还是赌对了,也为了——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朱孝几步登上城头,从陆宁远处发来的密报正在他手心里面捏着。   他知道刘钦已经等了太久,所以跑得比平日更快,几乎是飞身上城,把它呈到刘钦手里,然后才来得及喘一大口气。   刘钦接过,下一刻就拆开了,眼睛一低,落在信纸上面。   像往常一样,朱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的面色,却没看到他意想中的神情。刘钦蓦地把笑收了,愣了一愣,脸上的神情像是疑惑,又像别的,朱孝看不明白。   后来他知道,陆宁远不曾往亳州这边来,先斩后奏,将麾下兵马中的五万人调往开封方向,然后向刘钦请旨。 第249章   陆宁远没有来亳州,而是往别处去了的消息,在刘钦通报给众人之前,徐熙先已听说了。   刘钦带他来,就是因为他在夏人当中经营了一段时日,颇有成效,像这样的军马调动的大事,不难侦知,因此他得知消息,只比刘钦晚了一日。   同刘钦一样,收到消息的第一刻,徐熙也怔了怔,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探究陆宁远究竟是作何想,大可放在后面,很快他便暗忖:刘钦是否已经知道此事了?   正常来说,像这样的情报,不会有人比他知道的更快,他手里的应该是第一份。但陆宁远动身之前,是否派人向刘钦报告过?嗯……料他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一声不吭地如此进军。   此时刘钦应当已经知道陆部动向了,却为什么没露半点口风?怕人心浮动么?   是了,现在城内外所有人都以为,陆宁远一定就跟在狄庆大军后面,只要狄庆大军一到,陆宁远在城外现身也不过就是一两日的事。他麾下那些现在由他的几个部下分领的人马,也会向这边集结,有他在,狄庆纵然再猖狂百倍,也不足为虑。   即便陆宁远之前一着不慎,失手被围,有他自己一二分决策失误之故,但军中众人对他,仍目之为天神一般人物。   这几场仗打下来,国人未必知其厉害,但军中众将乃至普通士兵,但凡稍通兵事的,无不对他钦慕推崇备至。   徐熙知道,京营里有些人甚至暗地里议论,说陆帅一到,咱们就尽可以高枕无忧了,大有将自己身家性命全都交到旁人手中的懒散之意。   可惜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这风气也就视而不见了。但如今陆宁远跑到别处去了,这些人得知,作何反应?   徐熙虽然一贯喜欢躲闲,不该自己管的事情从来不管,但深知其中利害,想到此处,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消息哪怕刘钦已经知道了,也需得经他的手上报给他,徐熙想了一想,按下半日,将它和其他情报一起呈给刘钦。   刘钦看了,冷静静没什么反应,徐熙更加确信他已经提前得知。他也不对此事做什么议论,刘钦却好像正等着他这一份情报来下台阶,当天夜里即召集众将,向他们通报了对陆宁远另有部署的消息。   他选的时机正好。这天白天,狄庆想要渡河,被秦良弼阻住,抢搭起的浮桥被烧断了大半,剩下几座本来已有夏军通过,在南岸抢占了渡口,让雍军不能再来烧桥,但激战半日之后,力有不支,还是退回北岸。   秦良弼没再把剩下的几座浮桥烧断,显然是为日后反攻做了预备。初一交锋,便小胜夏人一阵,士气正高,刘钦在今夜透出口风,众人也容易接受一些。   只是他口中说,对陆宁远“另有部署”,好像是他自己命陆宁远不必来亳州的,那便是唬人的了。   别人不知,徐熙可知道,推算陆宁远部开始移动的日期,绝不可能是收到刘钦的命令,让他这般做他才动身的,时间上来不及。   况且在两日之前,刘钦之间,还颇有几分熠熠,现在看着却有几分心情不怿,这细微之处旁人发现不了,却瞒不过他。   刘钦如果是主动为之,如何会是这个反应?可见陆宁远此番行动,事先并没知会刘钦,刘钦自己事先也没预料。   他打肿脸充胖子,徐熙自然不可能拆台,便不出声,就见众将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惊讶之外,更又有几分小心翼翼——刘钦此举,实在是高深莫测了。   刘钦没多解释,也没说陆宁远是去哪,末了不动声色地又喂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陆部虽然另有差遣,其下张大龙部已在赶来路上,距此不过一百五六十里。秦部后军也不过数日便到。”   “夏军还有约五万人,已到附近百里,推其意是要分兵占定各县,不会都来。亳州城小,外面也屯不下这么多人,一万人来、五万人来,没有差别。”   众将纷纷称是。于是又议论起之后的部署,陆宁远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他说得轻松,之后几日,夏人果然没有直接进攻亳州,而是一处处占定涣水以北各县,更有一支取道西面,两日之内就重新攻破刚被收复不久的鹿邑,占定了涣水上游,拆去城中民房,造起战船,不出两日就能下水使用。   秦良弼不敢再驻军水边,引军稍稍后撤,他一撤,涣水北面的夏人马上便连夜架起浮桥渡水,进逼南岸。   而秦良弼的后军,虽然也赶到了,却已没太多事情能做,尽数屯军在亳州郊外也不是道理,犹豫再三,给刘钦上了封奏表,委婉地请他移驾。   秦良弼不是第一个这么劝他的人,在他之前,俞煦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虽然离刘钦更近,用词却比秦良弼更加小心,提醒他夏人覆压之势已成,銮驾若还在这里,危险便一日胜过一日。既然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援兵,圣驾是不是稍稍向后,往腹地移动更好?秦帅在前,也好放开些手脚,同夏人争夺。   他说了许多,但还有没说的话。那便是现在既然陆宁远已经脱险,刘钦亲征的目的便已经实现大半,剩下的,为了在朝野上下表明态度、为了收拾江北人心,只要刘钦还在北边一日,无论是在最前线还是在后方,那都没有差别。   只是此话他越是不说,就越相当于说了,刘钦不能不在心中思量。他已是天子,不是从前做储君的时候了,有些险该冒,有些却不该,临行前他答应母亲两个都要,现在已经得了一个,剩下一个便不可不虑。   在初时曾图攻城那几日,交战正烈时他几乎从未登城过,便是这个缘故。要是城池已经摇摇欲坠,他自然披甲登城,鼓舞士气,但交战之始,城中守备正足,士卒死伤也少,他身为天子,却亲冒矢石,那便是误国。   如今俞煦、秦良弼相继进言,刘钦思虑了几日,临要点头,却忍不住想,陆宁远在开封如何了?   平心而论,几天前他刚读到陆宁远送来密信的时候,惊讶之余,心里有一瞬间的不快,像是失望,又像是什么别的,好像什么东西一点点放下来,他伸手过去,本拟接住,它却从他手边掉了下去。   很快他将心里的不舒服压下了。陆宁远在密信中备述了这样做的原因,确有道理,也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狄庆已经启程,陆宁远跟在他后面,狄庆往哪,他便往哪,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岂不处处受制?   他跳脱出去,为难的反而是狄庆了。   开封救是不救?不救,大批的粮草辎重、金银布帛都放在那里,换做旁人,狄庆或许未必担心,开封毕竟城高池深,没那么容易易手,但威胁此处的是陆宁远,狄庆有如此魄力,敢对此处置之不理么?   如果去救,好容易调来的兵马又要再往西移动,战场又要再变,迁延那么多时日,他取得了什么战果?如何向朝廷交代?况且移动过程中,稍稍露出破绽,陆宁远、秦良弼绝不会放过。   只不知陆宁远部现在情形如何。刘钦收到的最后一份军报,是陆宁远本部已经逼近开封,黄天艽部则到了开封以南的尉氏,俞涉占据通许,还有一支人马留在更往南许多的扶沟,以备不测。粮道已近打通,黄、俞部再往前推进百余里,便可与陆宁远会和,合围开封。   狄庆现在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不知他现在反应如何,是气急败坏,还是坐立难安?刘钦犹豫之处,是自己此时南下,狄庆便会马上下定决心救援开封,留给陆宁远的时间太少,此地万难攻下。要是他能在亳州再坚守一月两月,陆宁远成功的可能似还大些。   如何决定,还要看开封城中的守备情况。徐熙在此地早有布置,具体如何,不出十日应当就有消息。   决心已定,他便将秦、俞几份奏表暂且压下,銮舆仍在亳州暂驻不动。   可谁知几日后,从狄庆身边传来消息,言及狄庆判断在亳州难获进展,决心撤兵向西,同陆宁远决战。观其旗帜也已经移动,刘钦却同时收到密报:狄庆并非真心要走,他此举是要引得刘钦出城,半路截杀,伏兵已经设好,只等刘钦中计。   两份密报均从徐熙处来,究竟有几分可信?   刘钦同几个心腹探讨再三,均以为这份情报多半是真的,只是城外可用作伏击的地点有几处,不知狄庆选在哪里。   这却也好办,其实只要刘钦在城中不动,便可破了狄庆的部署,只是现成的情报送来,不做出点实事,如何甘心?   秦良弼飞马入城,展开地图对刘钦道:“臣与狄庆也交手过几年,对他选定之处,没有十分把握,却有八分。陛下如果信臣,许臣率军出战,只要能碰上,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他伸出手,一根又黑又短又粗的手指紧紧压在地图上的一点,神情恳切地看向刘钦。刘钦看着他,思索片刻,终于应道:“好!成了算你一功,不成也恕你无罪,你勉力一试就是,不必顾着其他。”   秦良弼颇怀感激,领命去了。刘钦也配合着,一面在城头多设旌旗,做出一副自己绝不会走之态,一面不断接见城中父老乡绅。此举看上去虽然寻常,于有心人看来,却也是他准备离开的前兆。   果然,三日之后,秦良弼即在城东南五十里,通往蒙城的官道旁的小路上,与一路夏军交战,大破其军。凯旋之日,他马头两侧还悬着数颗夏人将官的首级,上面各个顶着盔甲。   需知这般“甲首”与普通首级不同,普通首级,可能出自寻常士兵,甚至也有杀良冒功得来的,但从这几颗脑袋上的盔甲规制,便能看出他们生前乃是夏人中的将校,最高的一级甚至还是都统,也无怪秦良弼回来时在马背上昂首挺胸,连胯下骏马也都迈开四蹄,显出几分大摇大摆。   从此之后,狄庆没再作势要走了,刘钦也撤下了城头多插的旗帜。狄庆由曾图陪着,打马在城外绕过一周,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看样是下定决心,想要发狠攻城了。   他选定的位置刚刚好,既能看清城上,城头的弓箭又射不过来。可秦良弼、俞煦都在城外,见他如此托大,也不给他面子,马上掩杀过来。   狄庆仗着马快,倒也全身而退,只是回营时难免有几分狼狈,城上却也无人笑他,刘钦在城头亲眼瞧见,反而对他这般胆量暗暗赞许。   这时黄天艽部已到开封,但从开封城里传出的消息也同时送到——此地颇难攻破。再看狄庆此时作态,他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往开封去了,十之八九是想搏一把,看能不能在亳州找到什么破绽。   刘钦自是不会让他如愿的,非但不出城一步,更又严密封锁了城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出。狄庆每一摆出攻城的架势,秦良弼定来掩杀,因攻城时军阵不如平日严整,狄庆军死伤甚多,这些天军中的攻城器械也是坏了又补、补了又坏,却连城墙的一丈高处都没碰到,最多只是在墙根底下打转。   看来天意如此,刘钦是擒不住的了,朝廷的弹劾、问责又雪片般发来,狄庆一概置之不理,但随之而来的一个消息,让他当真坐不住了——   雍国通过水路,向陆宁远处运送了足足二十门大炮,现在已运到开封城外。等搭好炮台,开封就要变天了。 第250章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亳州四面的州县几经易手,狄庆却连刘钦的面也只见过两次。   从他大夏在草原起兵以来,从他自己十几岁从军以来,还是头一次打像这样窝囊的仗,狄庆实在气不过,竟然病了一场,好几天没在人前露面。   幸好他年纪既轻,身体又一向健壮,病势来得急去得越快,不出几日也就好了,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多多少少带了几分颓唐。   “开封的状况实在不好,雍军那边已经打了十来日的炮了,城墙坏了不少。这几天每天都有告急的军报,催我率军回援,你们说,该不该走?”   众人互相瞧瞧,没人第一个开口。   火炮这东西夏国也有,大多数还都是当初从雍人手里头缴获的,这次围攻亳州,他们也从别处运来数门,可是发射既慢,准头又不好,时不时会伤到自己人不说,还经常让雍人拿几张牛皮大网就拦下了,用在其他小城上面或许有用,但对付这座因为刘钦进驻而特意加固过的城池,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但到了雍人手里,怎么就这么不一样?陆宁远手中火炮和他们的还有什么差别不成?如何开封就这么狼狈?   一开始狄庆怀疑是开封守军存了什么私心,对城外雍军有所夸大,好突出自己守城之艰,向他邀功请赏。但他几次派了监军过去,对开封来的人也亲自仔仔细细询问过,终于确信了,他们没骗自己。   陆宁远的火炮确与他们之前缴获、和命国中汉人工匠照原样复刻的不同,可以连发数弹,炮筒也不因过热而变形,稍稍冷却下来,还可以再次装填;而且十发当中,有八九发都能落在城头,一触到东西,马上炸开,不是炸成寥寥数片,而是炸成几十片,四面八方飞迸而出,只要离得稍近,绝躲不过去。   要是设法找东西遮蔽,这炮落下后,火势又甚猛,只一会儿就烧穿了,而下一炮马上便到。城头守军苦不堪言,哪怕城砖没有为之崩坏,死着炮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那么让士卒暂且躲避呢?城头只要少人,雍军马上便开始登城,随时有登上城头的危险。   他们打炮又准,少有打到自己人的时候,士卒根本不因着正在往头顶打炮而畏缩不前,只要闻令,就不要命地攀援而上。城头守备只要稍有空虚,就要为雍人所乘,守城将领只得拼着让士卒填命进去,下令不许放松防备。   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办法。八天前,阿典那单就率军直插陆宁远背后,雍军腹地,想要趁陆宁远注意力都在开封,借着马快之便,断其粮道,更重要的是,让他攻城用的火药运不上前线。   他已摸清了辎重粮草的运送路线,本拟以此破局,谁知陆宁远早有防备,护卫兵马极多。阿典那单非但没有得手,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实在不知这仗该怎么打了,终于向狄庆写了第一封求援的军报。   之前开封城守已经向狄庆求援过多次,但阿典那单始终觉着可以一战,别人要服软,那是别人的事,他劝不住,也不去劝,他自己是绝不肯低这个头的。陆宁远是人,他也是人,而且还是葛逻禄人,成名也比他更早,如何就想不出个办法,非要搬主帅的大军过来?   在他心里,一个葛逻禄人便该当三个雍人使,不到这个数,不是将领无能,就是遇到鬼了。他麾下人马加上城中守军,虽然不足陆宁远所部人多,但打个三折总还是有的。不能取胜,已经让他引以为耻,要是连守都守不住了,他简直都没脸活在世上!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陆宁远的攻城还在继续,观其态势,简直和虎狼无差。   这些天里,阿典那单想了多少法子,无论是力战、使诈、用什么计谋,全都徒劳无功,更甚至看不到一点取胜的希望。   他好像越来越闹不明白仗该怎么打,之前二十年间的大大小小几百场胜利忽然都像一张张风干的羊皮挂在帐顶上,好像都不再是他的,每过一日,他都好像消磨去一些血气、野性,而离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更近一点。   有天早上,他刚刚起床,坐在马扎上正垂着头不想动弹,雍军进攻的号角却又吹响,阿典那单竟然忍不住大哭起来。他身长八尺,实是牛一般的壮汉,在那一瞬间却忽然崩溃,嚎哭得不能自已。   狄庆必须引军回援了,不然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守下。再过不久,或许是十日、或许是半个月、又或许是明天,开封就要破了。他守不住,城里守军也守不住,他们打了半辈子的仗,却不知道仗该怎么打。   狄庆中军帐里,好半天,终于有人小心道:“要是实在不行,还是回开封吧?”   没人敢把话说得强硬。他们在山东抢来的东西,现在都放在开封,金银、布帛、女人、奴仆……这些不止归属朝廷、归属军中,更有一些属于他们个人。要是开封当真被陆宁远攻破,那他们之前的所有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取下雍国皇帝性命的大功固然诱人,但实在实现不了时,还是手里头已经有了的东西更为重要。   狄庆环顾一圈,问:“你们都这么想?”   一开始没人出声,等第一个人点头之后,剩下的人便纷纷附和。   出乎意料地,狄庆并没发作,也没有反驳,他像是早也在心里也下了同样的决断,竟然点点头,就这么轻易答应下来。   就连一向自认为将他揣摩透了的郭介也吃了一惊,偷眼向他脸上看去。狄庆面上有什么轻轻一闪。   在他们拔营的那天,近五百里之外的开封终于还是破了。   即使陆宁远将数万大军投入其中,即使用上了夏人此前从没见过的火炮,在此之前也谁都没想到,开封竟然会破得那样快。   或许是因为协助守城的主力阿典那单精神崩溃之后便一蹶不振,在最擅长的野战当中被击败,最后一次还是溃退;   或许是因为以他为首的一众将领从南下以来便战无不胜的神话中第一次惊醒,发现自己竟大败于雍人之手——不是拿投降汉人编成的伪军,不是随便抓来的百姓,而全是葛逻禄人组成的精锐——竟然就这么败了,不是诈败,而是狼狈至极的真正的溃退;   或许是因为开封守军在城头上亲眼瞧见阿典那单部在雍人的刀下如猪如狗、如两年前的雍人一样惨嚎着没命狂奔而获得的震撼太大了;   又或许因为是城中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帮人来,满城煽风点火,闹得人心惶惶,抓了一波却还有一波,开封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速度告破了。   告破之日,狄庆甚至才刚刚启程,命开封守军继续坚守、命阿典那单暂时不要再主动出营同雍人交战的军令还在半路上,却已没人再收了。   最后一次溃败时,阿典那单本来可以收拾兵马暂退,他却呆呆地坐在马上,任左右如何拉他也不肯再动一步。   他望着交战之处离自己越来越近,张开厚厚的嘴唇,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好像喃喃了什么,周围人却没有听清,只是情急之下,不住拉扯着他的袖子、扯他马头上的嚼头,想将他带离。   阿典那单却忽地拂开旁人的手,把手中战刀反过来往脖子上一抹,一声不吭,就从马上掉下,倒在地上流血而死。   开封的守城将官突围不出,本来也想自尽,可陆宁远突入得太快了,他只犹豫一瞬,就被人将刀抢下,成了俘虏。开封,这座河南乃至整个中原的重镇,就此易手,在这一天重归雍国版图。   进城时,陆宁远骑马走在前面,身上还有未干的血,却端地是神威凛凛,不可冒犯。城中百姓已许久没再见过雍军,被夏人押着一道守城多日,饿死、累死、被鞭子打死、不小心摔死在墙根下的已不知有多少,再见王师,扶老携幼夹道立观。   陆宁远知道他们被围困多日,粮食尽被守军作为军资征收走,便拿出军中存粮,答应当日便放赈。夹道百姓又一次看见王师,本就激动,听他这样说,更是纷纷跪倒在地,一下一下磕起头,扶都扶不起来。   陆宁远生得高大雄骏,全身披挂之下,更又添了几分威严。在今天忽然打开城门,简直像是从天而降似的,那些原本还如狼似虎、威逼着他们自带粮食上城头守城的褐眼蛮子却像见光的鬼一样,眨眼就烟消云散。   百姓跪在地上,仰头上望,忽然,不知谁第一个开口,对陆宁远大声叫了一声“神君”,余下的人马上一齐喊起来,夹着哭声、笑声,一声声响彻云霄。   陆宁远听这称呼实在奇怪,不让他们再叫,说出的话从口中出去,下一刻便没进茫茫大海当中,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就这样被簇拥着进了城,陆宁远进入府衙,封存好一应文书,一众将领便前来祝贺。   按军中规制,入城之后还有许多安顿事宜都需要他们主持,但收复开封实在是从两国交战以来前所未有的最大一功,他们实在按捺不住,纵然百事缠身,也要到主帅面前讨个彩头。   陆宁远听了好话,也回了些,虽然脸上仍是始终不见半分笑意,于他的性情而言却已算不错了,众将就是一时还没思及日后将如何加官进爵的事,心里也都觉喜滋滋的。   等人走后,李椹借故留了下来,开口却问:“事有什么不妥么?”   陆宁远一怔,“开封收复,也在意料之中。”言外之意乃是这场胜利并无不妥。   李椹看着他直言道:“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不理解,第一次在野战当中将夏人打得溃不成军、第一次从夏人手里头收复这样一处要地、第一次把夏人主力骗得东跑西跑劳而无功,今日之后,他陆宁远便是大雍军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了,不说放在本朝,就是往前数一百年、往后数一百年,论功业之盛,也没几人能出其右。可在他身上,为什么瞧不见半点轻松之色?   陆宁远摇摇头,没有说话。又坐了一阵,提笔写起信来。   他写信时没有背人,李椹就走到旁边看了看,见信是往行在发的,心里一奇。   告捷的军报早在城破那时便已经发出了,伤亡还没清点、开封城中现有人口、户籍也还没有厘清,这一份捷报内容简单,只交待了战胜经过,是为了第一时间送往銮舆。前一封信刚刚发出不到两个时辰,如何还有未尽之话?   陆宁远写好信,递给韩玉,解释道:“我忽然想起,许多天没有听见呼延震的动向了,须得提醒陛下小心。”   李椹刚才已看过他信中内容,闻言也不奇怪,从桌上取来刚烧好的热茶,为他倒了一杯,“陛下就在城中,能有什么闪失?听说呼延震一条手臂都没了,死是没死,成废人了,估计和阿典那单一样,怕他作甚?”   “不是他,是他那一军最近没有露面。”陆宁远道,伸手去接李椹的水,却被溅出的热茶泼在手背伤口,冷不防没握住,茶杯掉在桌上,磕坏一角,杯中热茶一瞬间铺满一桌。   “大帅!大帅!”韩玉的声音响起,然后就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他人已重新出现在门口。   陆宁远但觉心中猛地一搅,脸倏忽白了,只觉头顶发凉,浑身没有力气,直往椅子里跌。   他自己也不知道以为要从韩玉口中听见的是什么消息,就听韩玉下一句话道:“城中几个耆老想要见您,就跪在外面,扶都扶不起来,要不要见?”   陆宁远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血从不知什么地方重新流回他身体当中。“见、见,见……”他喃喃着,想要站起,却没站起来,伸手按住桌子借力,却手上一湿,摸到一手的茶水。   茶水已经不烫了,带着几分温热,沾在手上却一霎时凉了。他收回手,冷冰冰的茶水从手指肚上滴滴答答淌下去,他神思不属,没看见李椹递过来的布巾,下意识把水擦在另一边袖口上,洇出一道手印。   赶走了夏人,开封满城欢庆,即使陆宁远有意降温,但一众将士和满城百姓的喜悦仍从一道道不近人情的规矩网出的缝隙间透出。   陆宁远下令宵禁,于是百姓们在白天就放起礼花,城东城北响声不绝,各家酒肆都爆满起来,从早到晚,街上都人流如织,要等黄昏时士兵们在各个路口驱逐,意犹未尽的百姓们才肯相携着回家。   他们不知道夏人还会过来,不知道狄庆已在路上,但这本就不该是他们忧心的事。陆宁远一面命人加紧修缮攻城中受损的城防,一面让士卒轮番休整,一面反复探听东面的动静。   终于四天之后,狄庆的先头部队兵临城下,一起来的还有从行在传来的一道消息——   呼延震劫破銮舆。 第251章   四天前,收复开封的那日,陆宁远本有可能回师东进,去到刘钦身边的。   从得知刘钦过江亲征的消息之后,滚沸的血就在他身体当中奔腾。他一刻一刻挨着,将自己分成两半,让其中一半死死压住另一半,直到今日。   所以他没有马上撤出开封,就此回到刘钦身边。   开封是中原重镇,于夏人而言,绝不容许有失,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回来不可。而且他们劫掠来的金银器皿都在这里,为他所获,出于私情,狄庆麾下众将也一定力主西征,把它们从自己手中抢回。   因此只要他还在这里,狄庆的大军就一定会来。如果他马上从开封撤走去寻刘钦,反会将夏人大部又引到他身边去,把危险带回给他,开封也迟早重陷夏人之手。   一军统率,一举一动,所系非轻。一条军令、一个决策,就是数万人的生死存亡,决定了一城甚至一国命运。   他是知道该怎样选的,知道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他把马鞭指向那唯一正确的答案,麾下众将士也人人佥同此议,都说该这样做。   可是……   入城之后,一片欢腾之中,他反而睡不着觉了。他失眠了四个晚上,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好像有什么啮着他的背,他翻一个身,那东西只顿一顿,随后便又追上。有时囫囵睡着,光怪陆离的画面里,刘钦的身影现出一角,他便马上一惊而醒,一颗心在喉咙口跳。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钦现在还好么?有没有什么危险?夏人虎狼般的眼睛正窥伺在他身侧,刀枪剑戟森森而立,他在其中,有如一只鸟雀扑动翅膀航于海上滚滚怒涛之上,峦叠的海浪卷起他的脚,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他睡不着,又一次走到沙盘前,白天摆好的东西仍在那里。沙盘上不是开封,而是亳州地形,一面面小旗插在上面,他一个个看过去,在心中推算。   夏人收取了外围州县,是为了给亳州施压,但秦良弼大军已经到了,是不可能绕过他而威胁身后的城池,更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攻城的。刘钦在亳州城里,不会直接暴露于夏人的锋刃之下,只要他稍稍爱惜自己,小心一些,不要涉险……   会不会有冷箭、有飞起的砖石打中他?   不,不……刘钦在给他的信中说,他很少去城头,即便要去,也会穿上全副盔甲、戴好兜鍪。以亳州重新加高后的城墙高度推算,在城下,哪怕是夏人当中力气最大的神射手,也绝不可能把箭射上城头,因为城墙脚下还有俞煦的军队。   会不会有奸细献城?   不,不会。刘钦行事谨慎,上一次在江北时就已有了守城经验,他知道该怎么做。随侍之人他也了解,当是可靠的。城中驻军也有数千,即便有人为乱,也不应当危及刘钦。   秦良弼会不会兵败?   没有人是常胜将军,他自己不是,秦良弼也不是。万一他败于狄庆之手,让狄庆突破防线,直逼亳州城呢?   陆宁远想到这里,头顶又凉了一阵,同样想:狄庆会先开始攻城,他会攻城,一旦到了这个时候,不管开封情形如何,他就立刻率军赶回。他只带精锐轻骑,不带器械,不带粮草辎重,最多两天……一天半就能赶去,亳州城池坚固,不会在他赶到前便告破,不会的……绝不会!   他蓦地把手攥成拳头,又放开了,在沙盘旁边慢慢慢慢坐下。沙盘旁点起的烛火吐着荧荧的微光,将其上的一座座小山小丘仅照亮一半,另一半黑得让人心惊。   他于是又点起几支蜡烛,把帐里照亮。呼延震、呼延震……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那一部现在哪里?   他战败之后,元气大伤,所剩的人马不多,也就易于隐匿行踪,但换言之,对亳州这一座坚城而言,也就近乎没有威胁了。可他始终不现身,总不能让人放心……   四个夜晚就这样过去。四天后,狄庆的前军如他所愿,终于来到了他这里,后续部队想来也会陆续从刘钦身边撤离。刘钦真正地安全了。   接到夏人向自己移动的军报,在城墙上远远望见夏人旌帜时,第一次,他竟生出种尘埃落定的喜悦——即便属于他的战事才正要开始。   然后,銮舆被劫破的消息就在此时送入城中,送到他的手上。   这份急报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它不是从行在发出的,而是陆宁远派去那里的斥候传回的消息。   此事发生之后,士兵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回,所以才这样语焉不详,没写明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知最后结果如何。   打开这份急报,眼睛在上面只瞄一眼,四天前那熟悉的晕眩便又砸上他的头。陆宁远晃了晃神,只觉两耳间蓦地一静,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片刻后,擂鼓般的心跳敲在他双耳上,他费力地又向纸上看去,紧紧盯着那上面的“劫破”二字。   击败是“破”,摧毁是“破”,全歼也是“破”,陆宁远猛地晕了一下,却没跌倒,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   半个他已经承受不住,剩下的半个却正是冷静、理智、不出错的。他要再等等,再等等进一步的消息,到时是战是守、是去是留,全看那消息如何。   “夏人还有五十里,是不是派人出战?”旁人还没有看到他手中的急报,匆匆来问,脸上已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他们知道,哪怕是狄庆本人亲至,陆宁远带着他们,也一定会获胜。那么多苦战他们都咬牙坚持下来,像这样必胜的仗,自然是人人都爱打的。   陆宁远转向他,又移动目光,看向城下,面色沉沉如深潭一般,不起半分波澜。   “打!通知各部,按原定部署行事!”   在开封城外兵戈相击的同时,刘钦已被抢回亳州城中。   随军的军医都被急召过去,屋外有卫兵把守,行在的几个知情的大臣只得守在门外。   徐熙衣服上还沾着血,已经一天多的时间过去,却还没来得及换下。他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旁边走来走去、焦心不已的大臣如何向他搭话,都没有半点反应,像是一方雕塑。   忽然,他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大步向前,呵斥退门外拦着他的士兵,以兵部职方司郎中的身份闯入进去。刚挥开门,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刘钦竟会受伤,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那是一天半以前,因狄庆军已经陆续动身,亳州之围实际已经解了,刘钦便出城劳军。这是他几个月间唯一一次出城,不止是犒劳这些天里在城外苦战的秦、俞两部战士,也是为了将开封已经收复的消息带给他们。   当初陆宁远解围之后,没有马上便赶来,初时大家都不知道他“奉密旨”去了哪里,几日后才得知他竟然去了开封,一时震惊者有、困惑者有,却少有人能知其意。   绝大多数将领,哪怕早已经成名,哪怕打过许多仗,所能看到的其实也就只是眼前一点,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陆宁远易地而处,绝没有胆量、也没魄力在这般情形下做出不驰援銮舆、反往开封去的选择。   即便对他服仰推崇的,对他此举也未必理解,还有人在秦良弼面前嘀咕了几句。秦良弼破口大骂:“你懂什么!”骂过之后,面上神情却有一些怅然若失。   直到开封收复的消息传来,他们才如当头喝棒,如梦初醒,当先生出的反而是难以置信之感,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   陆宁远之前的一切行为都有了解释,虽然相隔两地,他却如天神下凡般,将每个人的心撼了一撼。   是能赢的,他们被从大同、榆林的九边重镇赶到陕南、河南,又从这里被赶到江浙。但夏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会败,且会败得很惨。   自己能从夏人手里收复这么大的一座城池,这样重要的一处要地,就能收复更多,整个河南、然后是山西、山东,最后是故都长安,迟早有一天,都要重入版图。   这一天不在虚无缥缈的极远处,而就在眼前!   他们这些人,舍下父母、妻儿从军,托身于片片白刃之中,所为何来?寄食于军自是有的,希冀着加官进爵当然也有,可总缘孤愤激烈,要试手补一补这金瓯!   刘钦将劳军的赏赐亲自发下,又将这消息带给他们,在场之人,竟有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的。   御前失态,刘钦却并不责怪,同他们说了几句话,接下来便按规矩,由秦良弼部向天子献俘。   那些夏人俘虏,按例是一概要斩的,不由刘钦亲自处刑,他也并不靠近。他们被一队队推出来,让人按着跪在地上,再过片刻,就要在刘钦、行在一众官员和在场的将士面前被砍下脑袋。   刘钦向他们看了看,心中波澜不惊,既不怜悯,也不至痛恨,转身向连夜拿土垒起的高台上走去,准备观礼。   走了两步,他忽地如有所感,顿足回头,看向一个缺了条左臂的俘虏。   那俘虏也正看着他,被头发、被血污遮去大半的脸上,露出一只绿油油的眼睛,怀着兴奋、怀着刻毒、挟着股难以言说的危险之意,紧紧紧紧地盯向他。 第252章   呼延震抽出刀来,在火上慢慢烤着。   帐中没有旁人,只有他一个,就连这几天日夜不离他的曾小云也被支了出去,还能听见她在帐外焦急踱步的一串串脚步声。   呼延震褪去一半的上衣,袒露出左臂,那里从手肘往下已经全都没了,空荡荡的,断口处坑坑洼洼、高低起伏,是这些天新长出的血肉。   时隔多日,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却还没有完全长好,一块块凸起的肉的缝隙间仍能看到暗红色,黑色的血痂满布其上,只要谁在那上面凝视片刻,便会忍不住想要作呕。   那天,他被刘钦军中的火铳炸伤,没多久就失了意识,醒来之后,马上便翻身去看自己左手。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竟不是一场噩梦,左臂处缠裹着一圈圈的布条,上面还浸着血,肩膀、大臂的形状仍是他自己的,从手肘往下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染血的布条在那下面突兀地收了个口。   他呆愣愣地,像往常一样驱动着身体想要活动左手的五根手指,他好像做到了,手指活动的感觉仍在,可看自己那半截手臂,却分明纹丝不动!   他蓦地大叫一声,身上一沉,是曾小云抱住了他。他一把将她挥开,奋力撕扯着左臂上的包扎,几下扯开来,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臂,只有半条。   他像是发狂了一般,使劲抓在那上面,扯烂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掌拂开桌上的瓶瓶罐罐、漆黑的药汁,将病榻上的东西砸了一地,把哭着又一次迎上来的曾小云推倒在地上,大叫声响彻整个帅帐,将在帅帐之外,垂头丧气的士兵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足足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呼延震才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是草原上放牛放羊的出身,可他也是天之骄子,是全军当中最年轻的统率,是草原上的雄鹰。他脚底下踩着的是多少庸庸碌碌的葛逻禄人和多少猪狗虫豸般只能任他肆意宰杀的汉人,他打过多少场胜仗,压服过多少敌人,往后他还要一步一步、一刀一刀升到更到的位置。   陆宁远、秦良弼都会死在他的刀下,刘钦,这个曾经他帐下的奴仆,侥幸从他手指缝间脱走的游鱼,还会被他亲手关在笼子里面呈送给朝廷。他会俘虏南边这个邻居的皇帝,再灭了他们的国,成就一番在大夏前无古人也将后无来者的功业——   可他现在残废了,只剩下一条手臂。   刘钦、刘钦、刘钦!   他念叨着这个名字,牙龈间涌出腥气逼人的血来。换药时、吃饭时、空着半截袖管在士兵们面前走过时、还有夜深人静在一阵一阵磨人的疼痛中等着天亮时,他都要念起这个名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将军了,所想的也不是如何在战场上取胜,而是刘钦,只有刘钦。狄庆的军令向他发来,他只置之不理,问责的使者络绎赶到,他甚至起了索性将他们在这里杀了的念头。   但是没有。他极力保留下最后一分理智,他知道自己还需要这支军队,它绝不可在这时被狄庆收回。于是他向狄庆写了一封密信,然后隐蔽好行踪,将受伤的士卒尽数丢下,整好剩下的残军一路向北摸去。   前面,狄庆和亳州守军的交锋已经开始,呼延震只在远处冷眼旁观着。他是窥伺在暗中的狼,时机不到,绝不会从黑暗当中走出。   狄庆默许了他的选择。即使呼延震明白,他多少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残废,麾下又不剩多少人马,看他无用,才不强令他参与到没意义的攻城战中,也仍是对他有几分感激。可这一丝感激掉在他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恨意里,不过就是水滴入海,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交战还在继续。   原本呼延震是绝不容许别人这自己面前痛痛快快打仗,他却按兵不动、无动于衷的。但他忍了下来,像忍耐着每一日、每一夜的刻骨恨意和冲动一样忍耐下来。   在这日复一日的窥伺中,他旁观者清,反而发现了些狄庆自己都没发现的事情——   那就是狄庆的许多决策,走出中军帐的同时,就也长了翅膀,飞到了雍人营里。   当初开封刚刚被围,狄庆佯作撤兵,却在南面设下一支伏兵,本拟刘钦见自己撤走,过不多时便会南下,好半路截杀他,谁知刘钦没等到,等来的却是秦良弼率大军直扑过来。   若非事先就已经知道这个部署,他如何能未卜先知?   这样的事情竟不止一次,在之后还发生过,有时看着像是巧合,还有时好像只是雍人棋高一着,料敌于先,但呼延震知道,不是的。狄庆身边,定有人收了雍人的好处,已经投了雍人,在将他的决策偷偷送出去!   于是狄庆真正撤走前的这最后一次尝试,真正的筹划只有狄庆自己,和为他出谋划策的呼延震知道。   四月十五日,亳州附近的夏军已经全部撤走,刘钦的銮驾没有这么早就离开之意,他却因战事稍歇,出城劳军。   在此之前,呼延震已刮了胡子,划伤了脸,弄瞎自己一只眼睛,改换面容,让自己作为俘虏被秦良弼军捉住。   他知道雍军的传统,也知道刘钦在大军护卫之下自己离他最近的一刻是什么,提前便做好了全部准备。   除去上面所做的这些之外,他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   呼延震烤好了刀,把一方布巾塞进嘴里,右手拿刀,伸到左臂处,一刀一刀锯了起来。   窸窸窣窣,是皮肉被锋刃割开的声响,然后声音一钝,刀刃触到了骨头。他手上不停,拿刀尖一点点找着骨头缝处,终于他找到了,猛地一把将刀按下,剩下的半截手臂也滚在地上。   断肢处鲜血喷涌,他浑身颤抖着,起身弯腰,把自己压在毕剥烧着的火盆上,但听得“滋啦”一响,他吐出布巾大叫一声,一时昏死过去。   火盆打翻了滚在旁边,他却立时醒来——他心里的恨已经刻骨了。   现在他已经再没有半点“呼延震”的特质了,他是战场上随处可见的一个伤兵,整条手臂都没了,且是被利器所伤,且刚刚受伤不久。于是他到了战场上,如愿被作为伤兵俘虏,和其他人押到一起,哪怕是夏国士兵都没人认出他来。   可他该怎样在大军当中,直取刘钦呢?   被作为俘虏在雍帝面前斩杀的前一夜,呼延震把右手手指伸入左臂伤口的血肉中,从里面掏啊掏啊,掏出一只小瓶。   他又瞎又残,好像还是个哑巴,更表现得异常虚弱,仅剩的一条手臂,没有人想着要给它捆在他的身上。   他于是掏出小瓶,又从嘴里吐出沾满了血的一小截刀片,打开瓶盖,把瓶中的药仔仔细细涂在刀刃上面。   他找了个背人处,但同一个营帐里面,其他俘虏里还是有两三个人看到了,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们都知道明天所有人都会死,对其他所有事都已漠不关心,呼延震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向他们狠狠瞪了一眼,他们忙转开了眼——呼延震看他们的眼神让他们觉着,死亡好像离自己更近,要在明日之前就先降临了。   呼延震涂完了药,把药瓶塞在帐边的一捧稻草下面,捏着刀刃两侧,把它慢慢塞入头发里面。在帐里唯一一只油灯的照耀下,刀刃上闪烁着墨绿色的光,他放下手、闭上眼,静静等着明日到来。   今晚已经搜过了身,明天一早便不会再搜了。   现在,他看着刘钦,刘钦也看到了他,两人间的距离不算近,但也不远,于他而言已足够了。   早在刚才,趁着没人注意,呼延震就已把刀片拿在手上,这会儿脚下一动,下一刻人已向刘钦直冲而去。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就在他身后负责押着他的雍兵没有反应过来,在刘钦身前的几个雍军大将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刘钦身后的亲卫朱孝也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呼延震自己,也从不知自己平生竟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和速度,只一眨眼的功夫,他自己就已经欺到刘钦身前。   刘钦的面上刚刚露出一点点惊讶之色,它是土里初生的嫩苗,还没来得及长开,而呼延震手中的一小块锋刃已经碰到了他的身上。   他手里的这一小块刀刃只一寸见方,杀不得人,或许可以割开刘钦喉管,但刘钦绝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果然,刘钦头往后仰,脚下一动,像是想要后退,在他左右,瞪大了眼睛的亲卫、大将伸来无数手臂,要将突然袭驾的他摁住。   但是没有用了。他们都太晚了。   呼延震奋起全身的力,在被摁住的那刻,猛地递出右手,吹毛断发的刀片已划开刘钦胸腹。   马上,呼延震被摁倒在地,就在他咚地一声被无数只手摔在地上时,刘钦身前的衣服也张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呼延震奋力仰头,死死地看向刘钦,嘴里喷出内脏被震出的血,却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刀刃上涂的药见血封喉,只需要在皮上擦破一点,便神仙难救。如果这一刀割在手上、脚上,刘钦还能自断肢体求生,可这刀割开的是他心腹,他难不成要将肚子挖开么?   在他面前,刘钦“蹬蹬蹬”倒退几步,抬手想要摸向身前,看着被呼延震掉在地上的刀片上闪着的不祥的光,又忍住了。呼延震梗着脖子抬头看着他,笑容蓦地僵在脸上。   “陛下、陛下!”   随着一声声护驾的声音响起,呼延震瞧见,从刘钦身前割破的口子里没有血色渗出,从那后面露出的是一面软甲。   他看上去穿的是礼服,未设防备,在里面竟然穿了一件金丝软甲,刀枪不入! 第253章   秦良弼脚踩在呼延震背上,见别人压牢了他,忙去刘钦身前问:“陛下,没事吧?”   刘钦惊魂甫定,摇了摇头,看向那些俘虏。左右明白他的意思,提着刀过去。   负责押住俘虏的士兵脸色苍白地跪倒了,等候处置,但一时无人顾得上他们。   秦良弼调兵将这些俘虏围在一起,以备不测,因为不知道他们里是不是还有第二个呼延震,那些繁复的礼仪是不能要了,接下来要把他们就地处决。   “不对——”秦良弼忽然道。   所有人目光一转,落在他身上,他却无心解释,径直走回到呼延震身前,挥开旁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呼延震有心挣扎,但受伤之后,毕竟体力不支,没有挣开,竟只能由着他提起自己。   秦良弼喝问:“你的兵马呢?现在何处?”   呼延震嘴边流血,看着他,却不说话,眼睛一转,又落在被人团团围住护在中间的刘钦脸上。刘钦也正在看他。   呼延震忽地一笑,把一口血吐在地上。   “结阵!结阵!”秦良弼忽然大声喝道。   他声如洪钟,这两声喊出,敲得所有人耳朵并着胸口都是一响,麾下将官连忙各自归营调拨兵马,秦良弼只按着刀抢到刘钦身前不动,锐着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不远处的城门,对朱孝道:“你护卫着陛下……”   他话说一半,忽地转过耳朵,侧头听着什么动静,陡然间神色一凛,不顾自己正在天子旁边,猛地掣刀在手,向东看去。   顺着他的视线,刘钦也向东看,过得片刻,但见一队骑兵飞驰而来,身上旗号正是夏人服色。   “找死!”秦良弼怒道,因夏人离着尚有一段距离,先对刘钦请命,“请陛下许臣出战!定不让这些蟊贼扰了圣驾!”   刘钦没料到夏人竟会去而复返,在他阅兵、观斩时杀出,却也马上回神,许了秦良弼所请。属下将马牵来,秦良弼当即翻身上去,一张黑黢黢的面孔涨得通红,更不多言,调拨一军打马便去。   这队夏人来得虽然突然,可稍一打眼便知道他们人数不多——如果真是一支大军,是不可能躲过附近这么多探子的耳目的。   按说这一点人,原本不需要秦良弼亲自上阵冲杀,可他这时怒发如狂,非亲自一刀一刀宰了他们不可。   他知道这是呼延震的余部,他们这么多天没露头,就是等着今日。但他必不会让他们如愿。   刘钦出城劳军,颁下赏赐,是给他秦良弼的恩泽,也是长他的脸。护卫之事由他负责,可居然出了刺驾的事,这是给天捅出了一个碗大的窟窿。始作俑者,呼延震已经被控制住了,他的那些残部,也即他留的后手,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眼见着秦良弼率军冲阵,朱孝忙对刘钦道:“请陛下速速回到城中!”   他原本生得和刘钦差不多高,身量也只比他略壮一点,这会儿有心翼蔽于他,张开两手,恨不能将自己变大三圈。   刘钦也无异议,见亲卫已经上马,还将自己的马牵到了身边来,当即认镫上鞍,刚一坐在马背上,左右就连忙催马将他拥在中间,从四面八方挡住了他。   临走之前,刘钦扭头又向呼延震看去一眼。呼延震已经被人绑缚起来,被好几个人一起押着,脑袋让人摁低了,马上又抬起来,只是死死地看他。   刘钦皱了皱眉,看向交战处。   呼延震既然敢出现在这里,便是不想活了,可他留下的后手,就只有区区这一支人马么?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正在劳军,劳军时身边有大军护卫,他如果选择近身刺杀,还有几分胜算,但派这么一队人马冲杀过来,和送死有什么差别?   他做出这样的事,是为的什么?   很快,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这一队骑兵只是诱饵,他们掩护着的是另一队人,只有约二百个,却在交战正烈的当口、在刘钦身边数万大军的眼皮底下,运来了数门床子弩。   刘钦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弩箭便已当空飞来,一排箭雨在空中划过时看着还很缓慢,可落在下面,几如雷霆闪电,疾射而下,只一眨眼的功夫,刘钦身边的人就倒了一片。   几个亲卫连人带马当场毙命,刘钦却十分幸运,刚好在这阵箭雨当中躲了过去。朱孝刚要上马,还没上去,因为站得较低,同样刚好躲过,一瞬间头发上指,大声道:“举盾!举盾!回城!”   可寻常盾牌,是挡不住床子弩这般力道的,想要起到保护作用,必须是用一人高的大盾。阅兵时为着阵型好看,这样的盾牌一般立在外侧,仓卒间却运不过来。   情急之下,朱孝再顾不得别的,一把将刘钦旁边、自己的一个下属扯下马,自己翻身坐在上面,拉住刘钦那匹马的缰绳,要带他回城。   刘钦却喊道:“慌什么!把徐熙,徐青阳带过来!”   朱孝一愣,下意识听从了,忙去找徐熙在哪,这才看见在刚才那阵齐射中徐熙被射中了,看着只伤到了手臂,没有性命之忧,但他似乎从没上过战场,也没受过这样的伤,脸色已白得死人一般。   战场上最容易死的,往往不是胆子最大、最不怕死的,而是像这样已经吓破了胆的人,身体像麻痹一样动也动不了,就是敌人已经到了眼巴前了,他也连转身就跑都想不起来。   朱孝看看远处,秦良弼已经注意到了弩手的情况,撇下夏人骑兵,亲自率军扑去,但时间上来不及,马上还会有第二波齐射。   他不敢离开刘钦身边,就让别人扯着徐熙的胳膊把他带来。徐熙已软得一根面条似的,再看不见平日里那一副风流俊赏模样,仿佛别人一松手,他就要瘫在地上。   刘钦看看徐熙受伤的地方,并不致命,对朱孝道:“扶他上马!这是我国家重臣,要像护卫我一样护下他!”   朱孝道:“是!”却不照做,“陛下,夏人还要再射弩箭,请先下马暂避!等秦帅把弩机毁了再上马回城!”   刘钦算算时间,为徐熙的事耽搁了这片刻,想赶在下一波齐射之前奔回城里已不可能,便毫不犹豫,俯身下马。左右亲卫在马上没动,他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   这些人在他周围,故意不下马,是为了替他挡住一会儿射来的弩箭。他们当中一会儿一定有人会死,但现在也绝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刘钦一脚仍踏着马镫,另一只脚刚刚落地,下一波齐射便来了。   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夏人却调整好了弩机的方向,第二波不再像刚才那样漫无目的地落在各处,而是集中往刘钦身边来。   朱孝挡在弩箭射来的方向,几乎抱在刘钦身上,数面小盾已举起来,织成一张密网,将刘钦挡在后面。   可这第二次齐射太密集了,所有箭几乎都落在同样的地方,只一眨眼的功夫,附近亲卫就倒了一片,弩箭射裂盾牌,将后面的士兵一齐射穿,刚才还举得严整的盾牌一霎时变得稀稀拉拉。   就在这时,俘虏们忽地又骚动起来。   刚才的第一波齐射,许多俘虏和押送俘虏的官兵也被射中,因为营中一时陷入混乱,几个呼延震事先安排好的俘虏趁势逃脱辖制,抢夺刀箭,在雍军中军当中拼杀起来。   这么几人,就算各个以一当十,也掀不起多大的水花。可营中为他们起了骚动,朱孝将刘钦压在地上,听不见声音在哪、离着多近,担心变起肘腋,不得不稍稍起身查看。   他不看尚好,一看之下,不由得心惊肉跳:竟有两个不要命的俘虏顶着箭雨摸到了刘钦身边不远!而沿途的雍军或是被弩箭击伤、或是急于躲避、或是一时不查被他们从后面砍倒,总之竟无人拦住他们。   朱孝忙从地上捡起把刀,正要上前,却生生顿住,只叫附近几个亲卫去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走马灯一般,在之后许多天里,一遍一遍在他的心里重放。他却什么也闹不清楚,一切好像都是假的,朦朦胧胧同他隔着什么。   他看着,离着近了,一个俘虏忽然呆住,如被什么震在原地,不但不再上前,反而伸手死死拉住了另一个。争夺片刻,另一个人挥开他,又往前冲,却刚刚好被一支弩箭射死。   几个亲兵涌上前去,一人一刀,把剩下的那个俘虏给剁成肉泥。朱孝松一口气回头,刚刚在他离开的地方,躺着两个他的属下的尸体,刘钦仍维持着刚刚被他摁在地上的姿势,左手拉着徐熙的胳膊,好像正将他带离某处,一根弩箭却在他的肩头,将他从前到后地贯穿了。   朱孝脚下一软,歪倒在地,下一刻又猛地弹起,一跃扑到刘钦旁边。   刘钦皱着眉头,脸现痛色,神智却还清醒,想要从地上起身,却起不来。   床子弩与其说是箭,倒不如说更像枪些,在刚造出的时候,要三十人才能拉开,即便改造之后,也要壮士五人,发出之后,将连城砖都能凿穿。   金丝软甲能挡住普通弩箭,却挡不住这般威力的弩枪,这一枪穿透两层甲、穿透刘钦全身,犹自去势不收,像一枚钉子一般将刘钦给牢牢钉在了地上。刘钦看不见背后,尝试几次,均坐不起来,反而疼得吸了口气。   朱孝想将弩枪从地里拔出,可手软了,又怕让刘钦再次伤到,不敢用劲,试了一试,只将那弩枪晃了晃,枪头却还插在地里。   刘钦脸上痛色更甚,骂道:“慌什么,尽管拔!”说到后面,却有些气力不济,眨了两下眼,眼中神色慢慢暗淡了。   这时还活着的亲兵重新围上来,朱孝咬紧了牙,手握枪杆猛一使力,这次总算干净利落,把枪头从地里拔出来了,枪杆却还在刘钦身体当中。   刘钦身体跟着他的动作向上一耸,在落下前被朱孝双手接住。他不敢继续拔,这才顾得上看向刘钦伤处,虽然被洞穿了,却只是伤到肩膀,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没碰到内脏,不是什么要害。   “不好!”一个亲兵忽然道。   他从地上拔出另一根射空了的弩枪,仔细看过枪头,又在袖筒上擦擦,擦下一片黑渍,凑在鼻尖一闻,臭气中夹着浓烈的苦味儿,他脸色白了,大声道:“上面有毒!” 第254章   刘钦被抢入城。   为了图近,朱孝抱着他抢进城门后不远处临时搭起的窝棚里,到了床榻边上,原地绕了三圈却想不起来放下,别人要接,他才如梦初醒,呆呆地把刘钦轻放在土塌上,几下把榻上的杂草扒拉到一边去。   军医陆续赶到,开始急救。   那时枪杆两边已被砍断,只留插在刘钦身体里的一截,一个军医取过枪头,拿干净布巾细细擦拭了,凑到鼻子边上,仔细分辨用的是什么毒,另外几个或是把脉,或是处理外伤。   还有一人问朱孝:“毒血可吮出了没有?”   “砍断枪杆的时候试了试……”朱孝声音颤得厉害,像是在看不见的风里打着摆子,“可是伤在这里,吮、吮不出来,枪杆又没拔出……”   军医点点头,神情又添了几分凝重。   替刘钦处理外伤的军医查看过伤口前后的情形,见刘钦的肩膀已经被枪头绞烂,只是皮肉自觉往里闭合,反把比枪头要细的枪杆紧紧抱住了,贸然拔出,恐怕会流不少血。这里虽没有内脏,但离心肺太近,谁也不敢保证稳妥。   但枪杆塞在里面,毒血流不出,恐怕更有后患。   几个军医彼此看看,平心而论,谁都不愿去做那个动手之人,但责无旁贷,最后年纪最长的那个咬一咬牙,自请为刘钦处置,其余人只从旁协助。   热水已经备好,他把布巾垫在刘钦伤口前后,一只手握在枪杆前侧,另一只压在刘钦胸口上面,深吸口气稳下手,尽量不偏不斜,一点一点把残余的枪杆从刘钦身体当中抽出。   窝棚里除了几个军医和朱孝之外,秦良弼和另外几个将领也都挤入进来,几人刚刚还喘着粗气,这会儿却像得了什么令一般一齐忽地噤声,屏息凝神看着那截玄色的枪杆一寸一寸地长了。   血迹挂在那上面,分辨不出颜色,从枪杆和伤口的相交处却可见一股一股血涌出来,枪杆拔出一点,便又涌出一股,眨眼的功夫就把垫着的布巾全都染成红色,是暗红的。   布巾吸饱了血,伤口中的涌血却不停,从布巾垂下去的两角,又有血滴滴答答淌下。枪杆又长了三寸,算算长度,应该只剩最后一小截了。   忽然,难以自制般,刘钦猛咳两下,喉咙里喷出口血,身上跟着一阵抽动。   伤口裹着枪杆搅动几下,突如其来的、比刚才还要更加剧烈几倍的疼痛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挣扎,把身体向内卷起来,却用全部心神自制住了。他紧闭着眼,牙关也咬紧,把左手死死贴在床榻上,尽量不动一下。   军医顿了顿手,马上又继续动作,屋中没有半点声响,只有一阵湿润的水声从他手底下响起,听得让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寒。   眼看着枪杆又长几寸,忽然,“啵”地一响,枪杆猛地扬起来,脱出刘钦身体,在下面带出一道血柱。旁边另一个军医连忙把准备好的布巾压在上面,刘钦曲起两腿,把头撇到另一边,这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响。   之前查看枪头的军医把吸满血的布巾拿过来,确认道:“的确有毒,毒性很烈!”一句话落下,在场几人的心都一齐直跌下去。   “先别止血,让血流!”他马上又道。   另外几个军医连忙照做,因为人多,手掌在刘钦身前都打起了架,却也没人注意,几人心里都同时升起一个念头:离心脉这样近,毒血就是现在流出,怕也晚了。   之前把脉的军医又把手搭在刘钦腕上,却只能摸出他流血太多,气血亏损,一时还没有中毒之相,可见不是见血封喉的最厉害的那一档毒药。   想想也是,呼延震并不知道哪根弩箭能射中刘钦,只有将每一根的箭镞上面都涂了毒。但见血封喉之药极难获得,他又正在雍国境内,行事不敢张扬,能寻到普通的毒已经不易,自然不可能每支弩枪都让它见血封喉。   可这也只是让刘钦有了活命的机会而已,却并非真能逃过此劫。这么烈的毒,又中得离心脉这么近,哪怕当时就一把抽出枪杆替他吮出毒血,怕也来不及,何况又过了这么长时间,毒血行入脏腑,刘钦就算不至为了那一枪而毙命,可也……   可也难从这毒手中脱身!   几个军医又一次彼此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将这结论说出口。就在这时,刘钦忽然道:“你们都……出去,虎臣……你留下。”   几人领命,不敢多留,忙走出门外候命。朱孝犹豫一阵,不知这些人里包不包括自己,见刘钦没有说话的力气,便不多问,也跟着走了,却把守走门口不肯离开。   秦良弼虎目含泪,两步走到土榻边上扑通跪倒,压低了嗓子哑声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刘钦努力忽略肩上的剧痛,慢慢地道:“狄庆……应当没走……接下来你要,如何应对……”   秦良弼脸上一白,马上又是一红,厚重的手掌在空中猛地向下一挥,“陛下放心!有某在,亳州万无一失,大军万无一失,再让夏人给陛下擦破点皮,某自己割了自己脑袋,提着来见!”说完,反手在胸膛狠狠拍了一下,用力之大,竟发出“梆”的一声巨响。   刘钦有心问他具体部署,却胸口发紧,问不得了。   渐渐地,在剧痛之外,他只觉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好像让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喉咙。他努力打开胸膛,深深吸气,不顾这动作让伤口疼痛更剧、血流更多,拼力只想喘一口气,可空气似乎就是不往口鼻中进。   他在岸上,却好像有溺水之人的窒息之感。可他还有话要说,还有事要做,于是他像憋气的人那样,在疼痛之外,又奋力忍耐着别的痛苦,对秦良弼道:“叫徐熙他们……行在文武,所有人……都过来……”   秦良弼抹了把脸,领命去了。   过不多时,现在城中的文武官员,除徐熙外都陆续进来。刘钦受伤,非同小可,所有没重伤的、还能活动的官员此刻都正惶惶候在外面。   等他们进来时,刘钦已经坐起,只脸色看着苍白,却有一股威严凛然之意,绝看不出病重。   窝棚狭小,文武却多,人挨人人挤人站在一处,后面的人只能从前面人的脑袋缝里看见刘钦。刘钦睁大了眼,看向众人,背靠床头,右手按着左肩伤口,冷不丁地,忽然一笑:“呼延小贼有几分手段,居然在朕身上割去块肉!此人如何处置了?”   除去一应大典之外,他平日甚少自称“朕”,今日却端出威严来,让人不由得心中一凛。旁人不知虚实,最早在帐里的人却颇感意外,脸上现出难以置信之色,心思转得快的,却已会意,只觉不敢再往他脸上望。   朱孝进来的早,正站在床榻边上,闻言杀气腾腾地道:“已经押下,随时可杀!陛下说当如何?”   刘钦点头,“先不要杀,等朕……日后……亲自动手。”声音忽地一颤,被他咳嗽两声掩饰去了。   朱孝呆愣愣的,犹自浑然不觉,秦良弼却心思多,咬紧了腮帮子,使劲往后挤了两步。   窝棚太小,后进来的人便下意识往前挤,把最前面的人都挤到了刘钦床榻边上。秦良弼却拉着朱孝,反把人往后压,生生在刘钦旁边清出三寸。   后边的人无法,被挤出屋去,只有抻长了脖子继续听里面的御旨,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但刚才瞥见刘钦精神尚好,总也可以放心了。   “开封已破,陆宁远在西面收了全功,不日便可前来支援……”刘钦用力道。   说着,他却控制不住,一阵一阵哆嗦起来,额头、两鬓溢满了冷汗,抱在一起,顺着两颊一股股往下巴上流。   “狄庆大部还要再回来……灭此猾虏,只望诸公努力!”   他说了这句,便再没别的话了,脸色跟着灰败下去。秦良弼高声嚷道:“得了!都回去吧!各安其位!”   众人这才纷纷退出,一面走,一面或担忧、或疑虑、或关切地看着刘钦,刘钦却只在床边坐着不动,脸色变也未变一下。   等人走后,刘钦闭一闭眼,往前便倒。朱孝虽然刚才不明所以,却密切关注着他,见他松劲,马上上前抱住了,低声道:“陛下!陛下!”   秦良弼原本赶着人走到门口,脚尖一转又折返回来,刚走一半,就听刘钦道:“严密封锁消息……几个军医,都控制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刚才在屋里的人,各自知会……”   秦良弼忙道:“是、是!俺省得,陛下放心,俺省得!”想让他别说了。   刘钦愈发上不来气了。他不知道是不是那毒起了作用,担心再过一阵,自己身体还会更差,反不如现在,便不肯闭眼,一定要将该交待的都处置好不可。   朱孝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重新靠回床头,刘钦却靠不住。刚才那一番作态榨尽了他的心血,他不剩一点力气,慢慢慢慢向下滑去。   “去叫……”   刘钦撑开眼睛,却说不下去。   现在在他心中最牵挂的、最放不下的、也是风旋云紧地撕扯着他、在他心里搅弄出比此刻身体上还要更猛烈百倍的剧痛的,只有一件事。   临行前那么多大臣劝谏他,母亲也两次问过他,此一行一旦有失,置国家何?置天下何?他那时却如何回答?   他信誓旦旦,誓要两不相误。   “去叫……”   他奋起力气,又说一次,后面的话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毒还没有进他的脑子,他清楚知道,以防万一,此刻他应该交待清某些事情。可他不愿如此,万万不愿,万万不愿,他不能接受,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呐!   他浑身忽地一凛,喉头一甜,忽地又喷出一口血来,就此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第255章   等刘钦昏过去后,军医为他进一步处置好伤口,即着人将他送回府衙当中安置。   因为刘钦不许旁人知道自己真实情况,转移时绝大多数人都被摒弃在外,最早进入窝棚中的几个将领和文士都被秦良弼一个一个粗着嗓子“谈了心”。安置刘钦的小院更是被严密把守,寻常人不许靠近,只有几个文武能进到院子里面,却不敢逗留太久,免惹其他人疑心。   同样是大臣,到了这个时候,就有人能进院里、有人能进屋里,有人却哪也进不去,刚走到院外还有几步远处,把守的卫兵就拿眼瞪了过来。   亲疏远近,位卑位尊,在这时一目了然,都是宦海中沉浮的人,被拦在外面的,不免有几分唏嘘,再看进去的人,心中颇不是滋味儿。   又一天过去,夏军果然有回头的意思。秦良弼兼领了京营,既要负责城守之事,又要总揽各路勤王军,忙得脚不沾地。   城头守备进一步修缮了,每天从早到晚都有士兵上上下下搬运东西,响声不绝。城外大军移屯,时不时便有烟尘大起,刘钦的小院却静悄悄的,始终没有谕旨再发出。   徐熙还穿着出城时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到了院外。   他脸色苍白,前一天时昏了半日,醒着时又吐了半日。纵然死在他手上的人已不算少了,当年刘钦也差点成为其中之一,但那都是远在天边的一个名字、一串数字,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就在他身边不远,一朵朵血花炸开,一个个人被钉死在地上,有被射中脑袋的,登时脑浆迸裂,溅出一地,被射中身体的,只抽搐着四肢昂首惨嚎。他简直神为之灭,魂为之销,浑身一软,几乎昏死当场。   像他这样的人,竟能从战场上活下来么?   他去求见刘钦,却见府衙外把守的卫兵多了三倍不止,心猛地往下一沉。抬脚正要往里走,卫兵却伸手将他拦了一拦。   他分明听见院里有说话的人声,不知他们为何敢拦自己。因为做的事情特殊,自从到了江北,刘钦便许了他随时求见的特权,把守的卫兵都是刘钦的御林军,并非不认识他,却还是将他拦下,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徐熙沉声道:“让本官进去!”   卫兵没有强争,其中一个转身进到院里,过了一阵又出来,让其他人放行。徐熙撩起袍角便往里走,脚步越来越急,穿过几个院落,第一眼先看到见到后堂堂屋外把守得比门口更加森严,第二眼才见院中还有另外几人,他走上前去,无心招呼,开口便问:“陛下如何了?”   昨天他虽然要昏,却毕竟没真正昏死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知道的。他记得刘钦让人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去,划拨了护卫妥善保护;知道他说自家是国家重臣,不许有失,让他们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他;更知道在他两腿发软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一杆杆弩箭飞来时,刘钦奋力拉了他一下;最后当然也看到了刘钦身中的那一箭。   他那时没有什么反应,就是回来后的大半日,心里好像也不起波澜,但跪在地上抱着痰盂吐了半晌,在某一刻,如同一层薄膜揭下,他忽地清明,这才真正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如何、如何会这样呢?   同僚被他拉住袖子,向他面孔上看去,才见徐熙脸上还有前一日的脏污混着血污,衣服也不曾换,胳膊上通红一片,伤口倒是让人处理过,但也只是简单包扎上而已,一时颇感意外。   于他们看来,徐熙在人前时,活脱脱像一只无时无刻不在开屏的孔雀,他名声不好,这也算是其中一个缘故,谁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但奇怪归奇怪,当此之时,却也没人能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被他拉住的官员嘴巴动动,却欲言又止,因官位更低,不敢拂开他手,其余人也各自都不说话。徐熙提高了声音,又问:“如何了?”   终于有人开口,却是道:“徐大人,这里无事,您先回去换身衣服歇歇罢。”   徐熙两耳嗡地一声,到了这时候心思仍转得很快。他当时只瞧见刘钦中弩,而且是被从前到后穿透了钉在地上,没看清是不是伤到要害,见了府衙内外这幅架势和这几人的作态,心中已有猜测,有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   他马上冷静下来,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朱孝推开门出来,见到徐熙,呆了一呆,随后好像才回神,忙道:“徐大人,正要找您,陛下有口谕——”   徐熙连忙上前,见朱孝眼眶红着,又定了定神,在他脚边跪倒。朱孝托起他,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陛下口谕,要您修书一封,发往薛大人处。”   徐熙应道:“是。”情急之下却也没问要写什么内容,“陛下到底如何了?”   朱孝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挪开眼。   在他心中,刘钦就是不是为了徐熙才受伤,徐熙到底也脱不得干系。以当时那支箭的位置,刘钦不去拉徐熙,未必就不会中箭,但如果不是非要管他,他们早在第二波齐射之前便离开了这里,就是不能进城,也能躲开夏人设置好的落点。因此悔恨之外,对徐熙也有几分正视不得。   但刘钦伤重,行在文臣当中以徐熙为首,刘钦想要他将自己受伤的事密报于薛容与,还要让他稳定行在人心,朱孝听他发问,不能不对他解释,只好将刘钦中毒之事和军医的几次诊断向他说了。   徐熙听他说完,一时呆住了,什么话都没再说。   “让我……先进去看一看罢。”好半天他才道。   朱孝摇头,“陛下这会儿……睡下了。”他说得委婉,其实刘钦是昏死过去。   从他第一次昏迷之后,纵然军医全力救治,却也没有什么起色,只能眼看着他脸色愈发灰败,每隔几个时辰才能救醒一次。每次醒来,刘钦便抓紧交待一些事情,可是总说不完,很快便又昏迷。   这几次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的时候也越来越短,不只是太医,就是朱孝这般不通医理的,心里也压了一块大石头,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没人敢说,就是想一想也有罪,朱孝恨不能捶破自己的脑袋,让它从里面掉出去。   “脉案呢?有没有脉案给我看看?”徐熙又追问。   朱孝一愣,不知道徐熙要脉案做什么,本能地有几分疑心。徐熙看见他的神情,急道:“我懂一点医理,脉案和军医开的药方,都拿给我看看!”   他这一声喊得很高,院中其他人本来就密切关注着他和朱孝,竖起耳朵想听他二人说了什么,前面的没有听清,这一句却有些震耳,不由一惊。朱孝也愣了愣,犹豫一阵,转身回屋了,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几页纸。   在他出来之前,屋里来来往往又有几人进出,却都是刘钦贴身的亲卫。   他们在徐熙面前匆匆走过,进去时手里捧着药汤,出来时却是端着浸满了血水的银盆。徐熙向血水中看去,深色的血聚成一个漩涡,将他的心神向深处扯了一扯。   朱孝带着脉案和药方出来,徐熙已等不及了,一把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了,又从前往后细细重看一遍。   刘钦中的毒不是最烈的那档,可是伤在肩头,心肺中毒甚深,瞧脉象已然是危殆了!他要自己给薛容与写的信是什么?   徐熙头顶上溢出冷汗,一个他绝无可想的现实不由分说地摆在他面前,它像是一座大山,要将他压得碎了——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受它不住。   “不、不行……不能这么开药……”徐熙喃喃道。   他拿手指敲着方子,明知道朱孝不懂,还是自言自语般道:“军医不敢开猛药……陛下已经……必须下一剂猛药,才能……才能有回生之机!”   朱孝虽然不懂,却能听懂“猛药”二字,一时瞪大了眼,看向他的两眼又露出狐疑、审视之色。   徐熙却顾不上瞧他,自己说完之后,脸色跟着几度变换,不知在想什么。   朱孝一言不发,转身又回了屋里,这次用了好半天才出来,问:“大人说的猛药是什么?”   被他一问,徐熙却如梦初醒,惊了一惊,竟没答这话,反而沉默下去。   他从小就心性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比别人更快,经商、书画、医理、音乐,只要他肯花心思,一年半载就抵得上旁人毕生所学。   譬如科举,许多人皓首穷经,一生都在应考,从年少青葱一直考到皓首苍颜,也有考不中的,他却只是兴之所至,简单学学,便中了进士,名次虽然不是最靠前的,但也是一考即中。   他说自己对医理“懂一点”,其实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纵然比不过从国中千挑万选出的军医,却也胜过一般医者。他只看了方子,当即明白,因着是给天子用药,军医束手束脚,用药只敢求稳。   他们不是看不出眼下求稳已经没有用了,这样下去,刘钦只会中毒愈深,越来越虚弱,最后无药可救而死,也不是没人知道只有放手一搏才有生机,却无人敢出这个头,无人敢担这个干系。   一旦刘钦不治身亡,核查药方,这几人所开的药都是寻常解毒药物,没有什么错处,也自然不会有人追究他们什么责任。但谁如果站出来开一剂猛药,救活了刘钦,固然有功,但一旦不成,怕是就要诛灭九族!   徐熙一瞬间就揣度出了几个军医心中所想,这次却不是因为他心思敏锐,而是此刻在他心中,也有同样的顾虑。   他是知道该开什么药的,未必真的有用,但不这样绝对不行。可他同时也知道,只要自己开口,那便是把全族的性命押上,所系非他一人。   他出自东南数一数二的大族,族中人丁兴盛,繁盛东南数省,富甲一方,富贵传流,一旦有失,那系在绳结上的可不是一条两条性命,而是几千条!   旁人不做官了,便是神龙失势,与蚯蚓同,可他不做官,回族经商,只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哪怕什么都不做,做个富贵闲人,侍弄侍弄书画花草,也无不可。   难道他真要将身家性命全都压上,放手去赌一个虚无缥缈不成?   “大人?”   徐熙猛一回神,浑身蓦地一震,没有看他,抬脚往前,呵退门口拦他的士兵,猛地推开门闯入进去。   他不看那些军医,第一眼在床榻正中看到了刘钦,怔怔开口,第一句说得很慢,后面却忽地转厉,“我的方子……朱孝,你记好,马上照方抓药!”   他一味药一味药地说着,眼睛落在刘钦身上。在他身后,记录的却不是朱孝,而是一个军医。他赤红了脸,也赤红着眼睛,嘴唇发抖,手里的毛笔也一下一下颤得厉害。   等徐熙说完,军医拿着方子便要出门,却被朱孝抓住手臂。   朱孝煞白着脸,也没别的言语,看着徐熙一字字问:“我不懂药方……只问大人一句,大人敢担这个干系么?”   徐熙既然走进这屋里,便是将别的都舍了,闻言头也不回,沉声道:“陛下有失,诛我的九族!” 第256章   接下来不知多少日,刘钦好像落入一片漆黑的海,窒息的感觉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他只在无尽的沉沉浮浮间偶尔把头浮出水面,马上便又跌回深处,极力想要清醒,记忆却只有模模糊糊数片。   清醒时,他好像永远是在大口大口呕血,他自己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二者的边界于现在的他而言是那么模糊,所有的自制都不再起什么作用。他如一片死去的树叶落在水里,既不能飞回枝头,也不可能弄潮踏浪,所能做的只有随波逐流。   那扼在他喉咙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只有在吐血之后,空气才有一丝凉意,他竭力喘一口气,凭着本能又想再喘一口,但马上浓重的血腥味儿涌上来,灌满口鼻,那只手又收紧了。   每时每刻,都像有什么紧紧压在他胸口上面,又像是将他浸在血泊中。肩膀上的疼痛时轻时重,唯有窒息之感从没有一刻停歇。   他愈发无力,好像从他肩头血洞间不住涌出的不是血,而是什么别的,它们一点一点流出他的身体,他渐渐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有时他分明醒着,军医却来剜他肩上的血肉。旁人都道他已经昏迷,便趁着这时为他处置伤口,没有麻沸散,肉被刀子一点点剃去的窸窣声就响在他耳边上,他好像咬紧了牙,挣动手臂,怒斥了一声,最后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听着军医低声说:“创口止不住血,已经又烂了一块……”   “这里、这里……腐肉都要剜干净……”   窸窸窣窣的疼痛又起,刘钦跌回那片让他窒息的海里,这次带了几分解脱。   有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跨过生与死的边界而在天地之间浮游,暂离开那副日益衰败的、无休止疼痛着的躯壳,竟那样地轻松。   这轻松蛊惑着他、诱惑着他、指引着他,让他一步一步向它走去,他将要推开一扇门、抑或是伸手抓到什么,然后在那扇门后、在他手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他没有如愿,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将他猛地拉回躯壳当中。   刘钦睁开眼,看到朱孝,移移眼睛,又看到徐熙。   看清他的那刻,他恍然明白,刚才的剧痛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来自他的心。那只扼在他喉咙上的大手,也同样扼在他的心上,它在那上面抓着、按着、擂着、搅着、要将它搅得烂了。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这四个逃不脱的字以千钧之力压在他身上,于他而言,这是怎样的重量!   刘钦闭一闭眼。床边几人以为他又要昏迷,忙出声唤他,很快刘钦又睁开眼,问徐熙:“给薛容与的信……发出了么?”   他上一次说出完整的话还是三天前,那信不仅已经发出,算算时间,快船轻马,薛容与再过几天就会收到了。徐熙忙道:“是。信件是绝密,陛下放心。”   刘钦点点头,又沉默下去。他不知道是那毒已经侵入了他的脑子,还是身体上的过分虚弱让他的思虑也不比从前,他只觉着昏昏沉沉,要极艰难才能转动思绪。   “秦良弼……来过么?”   “来过。”徐熙马上道,“城守之事,陛下也请放心,万无一失!”   “城中文武……多盯着……不要乱……”刘钦忽地大喘气起来,断断续续,却还是继续道:“夏人……”   朱孝眼泛泪花,简直想要伸手捂住他嘴,请他别再说了。   徐熙忙截断他道:“臣都省得,陛下千万放心,切莫为此多费思虑。狄庆军大部已经回转,只有约万人往开封方向去了。秦帅已经部署好了,绝不会出半点差讹。陛下现在觉着怎么样?喘气时有憋闷感么?”   刘钦摇摇头,却仍是大口大口地吸气,好像是平日刚跑过马、发过汗后一样。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好像无论怎么努力,气都吸不进来,心跳得也一下比一下厉害,明明躺在床上不动,为何却心如擂鼓、气喘吁吁?   他不愿接受,却隐约明白,这是毒已行入肺中,这脏器不好用了。若是此时把他剖开,不知里面是怎样光景?   是变成了墨色的,还是全都白了?又或者变硬、变脆了么?还能支持多久?   可他毕竟还活着,没办法,他又深深喘了口气,却仍是徒劳,两肺像是撑满了的囊袋,再扩不开一分,想要缩回去却也不能。   “陆宁远呢?”半晌后,刘钦忽然又问。   话音落后,就见徐熙和朱孝两人面色同时一沉。刘钦闭着眼,没瞧见,却从两人的沉默中察觉到什么,睁眼看过去。   最后还是徐熙道:“陆部发来军报,言留了万人守开封,剩下的已经赶来。”   “狄庆——”刘钦最后吐出这个名字,然后又重新昏迷过去。   “陛下?陛下?”朱孝叫了几声,见叫不醒他,神情当中带了紧张。徐熙从被子里摸出刘钦手腕,搭在上面,低声道:“是昏了。”又放回去,掖好被子。   以刘钦现在的情形,谁也不敢保证他闭上眼后是不是还会睁开,所以每每他昏过去,在场之人心就跟着提起。   服了徐熙下的药后,有一天多的时间,刘钦呕血不止,简直像是喉咙让人豁开个口子,从那里面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不可。   旁人甚至不敢将他放平,否则从他喉咙里涌出的血便要沿着气管灌进肺里,只有一直扶着、抱着,让他维持着半坐的姿势,也顾不得他舒服与否,当下只有保命要紧。   刘钦虽然很少恢复意识,但呕吐时每每心腹一震,连带着身体也跟着发抖,从肩膀一前一后的血洞当中就又要涌出更多血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把扶着他的朱孝染红一半,情形之惨,就是军医见了,也不禁身上一抖,情不自禁转过眼去。   没人敢说,但每人都在心里想着:血这样流、这么呕下去,即便不被毒死,又有活路么?   开这副药的徐熙却什么都没说,在刘钦身边照料了一天一夜,没有合半刻的眼,甚至还曾浅尝过被刘钦呕出的血。中间喂过几碗参汤,都是拿老山参熬得酽酽的,拿勺子一点一点送进刘钦嘴里,可往往不多时就跟着血一起吐出,不知真正进肚的有多少。   一开始从刘钦嘴里呕出的血是暗色的,后来变成了鲜红色,再后来呕血渐渐少了,众人这才在心中暗道:徐熙这法子或许当真有用!却也不敢当真松一口气。   徐熙回去睡了两个时辰,马上又赶回来。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把握,刘钦一定能活。   他这法子固然逼得刘钦呕出毒血,但几天下来,脉象已经愈发清晰——他心脉、肺经中毒颇深,已经一日胜过一日了。解毒的汤药喂了,可最后能有多大的作用,谁也说不好。   若是换了旁人,到这个份上,早已无需救治,只等咽气便罢了。就是一千、一万个人里也活不下一个,勉强救活,日后也难保成个废人,未必能延寿几年,何必苦苦相留,让他遭这样大的罪?   但这不是旁人,是刘钦。别人都可以死,唯独他不行!哪怕他们眼看着刘钦因为过度失血,从头到脚除去头发眉毛之外都变得纸一样白,看他伤口处的皮肉从里面翻出来、血和脓把包扎都粘住了,换一次包扎就要掉一块肉,看他在少有的清醒时间里痛苦、压抑地大口大口徒劳地喘气,也不能不拼力救治,像那杆将他的身体钉在地上的弩枪一样,将他的魂魄也钉在他这样一副难以支撑的身体上。   哪怕不掺私情,于公于国,大雍是决承受不住刘钦的死的。更何况……   徐熙颓然坐在床边,眼睛浮肿着,胡子萌出来,后背也弯下去,好像一下子又老又丑,再瞧不见半分俊逸风流。   他看着现在躺在榻上的刘钦,刘钦也同他一样。苍白、憔悴,短短几天的功夫,眼睛便窝得深了、两颊也凹进去,死气在他的额头、鼻尖上缠绕不去,那曾经一度让徐熙心惊动魄的一抹神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那曾经深藏在他心里,被他带去四川、又怀揣到现在的念念不忘的惊鸿一瞥,好像蓦地变成了拓在纸上的画。现在的刘钦,是惨白的脸、干裂的嘴唇、一道道老人般粗重的喘息、裸露的皮肉、豁开的创口、创口外黏黏糊糊的脓包和血痂。可它竟挥去其他所有绮念、妄想,而在徐熙心里占据全部。   徐熙还记得,当初刘钦刚刚提出要亲征时,因为看出了他这样做的真正之意,他在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对刘钦在倚翠楼瞧向他的那一眼再是念念不忘,为刘缵献计时,也是毫不留情要将他置于死地。   他喜欢许多东西,也知道喜欢要有限度,他喜欢什么,可以为它一掷千金,也可以伏低做小、说尽了好话,甚至可以再付出得更多一些,可一旦超出了某一条线,那便不行了。   所以他听说刘钦要亲征的第一刻,惊讶之外,心中只觉着有几分难以理解,好像第一次知道刘钦竟是这样的人。那时在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妇人之仁”,他几乎要失望了。   什么为重,什么为轻?一国天子,能把什么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换到他头上,在突如其来的箭雨之下,在震怖失措当中,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他被刘钦奋力拉开了。   死亡的阴影从他身体旁边掠过,他活了下来,刘钦却被弩钉在地上。在那一刻,他没有办法思考,等回过神来,他便成为了一向被他嘲弄着的那种天底下、史书里最蠢的人。   于是刘钦是美是丑,是英姿勃发还是衰朽破败,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一百种模样,在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样子。他为刘钦拿嘴吮过脓血,那脓血粘稠、腥臭、让人作呕,可他抬起头来,把血吐掉,刘钦还是刘钦。   所以他就愈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原谅——睢州围解之时,刘钦并没有给陆宁远下那道进军开封的旨意。   群臣都被蒙在鼓里,除了刘钦本人之外,他和朱孝,是唯二知道此事的人。 第257章   “陛下?陛下?”   刘钦晃晃神,从一潭沉沉的水中醒来,意识恢复的第一刻,熟悉的疼痛、憋闷又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收紧了。   他轻哼一声,随后压抑下去,不再发出半点声音,用力喘着气,将眼睛撑开。   是朱孝在叫他。   朱孝见他醒来,露出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轻轻扶起他,“陛下用一些解毒的汤剂吧。”   近来刘钦昏迷的时候没有之前多了,也比之前更容易叫醒,徐熙和军医都以为是个好转的征兆。   每隔一阵,朱孝就要试探着叫一叫刘钦,看他能否醒来,如果不能,马上便要叫外间轮番侯着的军医过来施救。   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其中一次刘钦已经气脉两绝,军医在他头顶百会穴和几处要穴上都施了银针,又使力击他胸廓,一连数次,直到刘钦吐出口血,呻吟一声,才终于活转回来。   刘钦摇摇头,片刻后,又把头点了一点。   那毒大概也坏了他的胃,他即便什么都不吃,也没有半分胃口,汤药喝下去有没有作用尚且不知,胸腹间的灼烧憋闷却是即刻便至。勉强咽下几口,就要恶心半晌,胃里一下一下向上翻着,喉头稍稍一松,下一刻就会又吐出来,又能有多大作用?   但他像忍耐着其他的一切那样,同样忍耐下来。   朱孝见他点头,大喜过望,忙捧过旁边的药碗,搅搅汤勺,拿嘴唇试一试不烫了,送到他嘴边。   他一勺一勺地喂,刘钦一口一口地抿,一直到感觉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偏一偏头躲开。朱孝就把碗放在旁边,放轻了手替他顺着胸腹。   刘钦想说这样没用,但没有额外的力气开口,闭上眼睛尽量放远了思绪。可思绪是身体放出的风筝,飞不多远,还是要被拉扯回来。   一阵阵翻绞愈演愈烈,终于有一下他没耐住,喉头一滚,还是吐了出来,又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大咳几声,有血从喉头喷上鼻子,细细的血道从口鼻一起流出。   朱孝不是第一次见,忙替他擦拭,擦着擦着,又忍不住想哭,不敢让刘钦听见,使劲憋了回去。   可他虽然努力,却只是把要出口的哭声憋回鼻子里面,“呜、呜”地响了几声,像是在火上烧开的水壶。刘钦闭着眼斥道:“哭什么!我还好好的呢。”   他呼吸本就费力,又兼恶心,从伤后就几乎不怎么说话,除非在秦良弼或是徐熙等几个重要僚属面前有事交待,其他时候都缄默着,一句话也不轻易说。朱孝听他竟开口骂自己,又喜又忧,拿袖子抹抹脸问:“陛下还想吐么?”   刘钦胃里仍在翻绞,却摇摇头,自顾自用力喘着气。过了一阵,将嘴张开,一声一声大喘起来。   差不多是从这时开始,他的肺似乎彻底坏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都没有吸饱过一口气。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他喘得多急,在前面等着他的,只有愈来愈深的窒息。   他没有对别人说,只是闭着眼自己忍耐着。可他不分白天黑夜终日大口大口急喘,旁人只要在屋中,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军医看过,束手无策,多日以前刘钦第二次清醒时就让朱孝设法去找林九思,但林行踪不定,至今还未有音讯。   他于是就这么煎熬着,支撑着,像狗一样地喘息着,无休止地疼痛着,度过了一刻又一刻。在屋中的其余人也是如此,听着他的喘息,煎熬过一刻又一刻。   后来疼痛从肩膀的伤口漫开,慢慢地,刘钦胸口、上腹都痛起来,有时忽然一下针扎一般、又像火燎,更多时候却像一根绳子反复磨着,一下一下,从不止歇。   他开始难以入眠,除去偶尔昏睡过去一会儿,一天中的大多时候都是清醒的,听着自己破风箱一般撕心裂肺的喘气声,再在漫无边际的憋闷感中努力地再喘一大口。   旁人或许有别的事务处理,一忙就是几个时辰;累得狠了,倒在床上,也会睡个整觉;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走到屋外,让院子里的清风一吹,心绪毕竟还能得上几分轻松。   时间于他们而言,慢时很慢,快时却也很快。可对刘钦不是。   他被困于病榻一角,他的时间是用一阵一阵的疼痛和一下一下的喘息来丈量的。在他的面前,它只一刻、一刻慢慢走过去,绝不肯为他加快半分。   他一声声喘着,喘得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奔跑,只听一阵,或许不觉着什么,可听得久了,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朱孝甚至崩溃过几次,没法再在屋里多留,一开始时还忍不住呜咽掉泪,到得最后,他甚至什么都不想管了,从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暗暗地、暗暗地,痛苦不堪却不可自制地期待着什么,每每听刘钦压抑的大喘声急促起来,他流着泪,那决绝的期待就更深一层。   可刘钦不肯遂他的愿。   在每一次仿佛难以为继的喘息最后,他仍是睁开了眼——不是悠悠转醒,而是猛地张开。在那双眼睛当中的,也不是虚弱、痛苦,而是狠绝、刚戾,更甚至带着种恨意。   他又一次战胜了。   没人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没人知道在这样的苦熬之后,等待在前面的是苦尽甘来,还是终于功败垂成。一次一次,刘钦一只脚跨过那一条线,最后却不知是用怎样的意志,终于又挣脱回来。   朱孝、徐熙、偶尔回来的秦良弼,还有满屋子的军医,无论是只在平时口呼一声万岁的,还是当真决心为他肝脑涂地,当此之时,都没有半点办法。只是眼看着他一次次气息微弱了,又大喘一口醒来。   朱孝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多想问一问,此时刘钦心里正想着什么,可刘钦只是一言不发。是因为虚弱、郁悒、悔恨,还是他已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场挣扎当中了?   在这无限拉长的时间里,听着更漏一声声响,任刘钦再是心性刚强,其实也曾想过到此为止。只要他身体中的某股劲一松,他就不再受这样绝非人所能受的折磨,而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就此无知无觉地安眠。   这样的忍耐何时才是尽头?连喘气都那么痛苦!   坚持下去,难道他当真会好起来么?或许只是多受几日的折磨而已。   他唯有终日咬着牙,每一刻每一刻承受着他自己的生命,而在另一边,另一个选择却那样轻松!   烈火焚烧之下,旁边却是一道清泉,只要他稍一转念,甚至不需特意去做什么,只要松一松手,松一松手,便再不受这苦了。   可他怎么能死!   前线这么多大军都在江北,山东还有熊文寿部望他指麾,秦良弼如何会服陆宁远,他撒手而去,江北大势要如何收拾!   夏人得知了他的死讯,岂不额手相庆,岂不大肆宣扬,岂会轻易放过这千载良机!   薛容与的改革才刚见成效,非有他鼎力相撑、上下一心不能成功,他只要一死,马上便要谤怨四起,那些暂时蛰伏的人岂能饶他!   难道他们是真心想变、真心乐见自己身上被挖一块肉去?各地还没完成的清丈,还有谁能坚持下去?刚刚充盈了一点的国库,俟他身死,如何不会马上就重蹈之前那寅吃卯粮的覆辙?对夏用兵,克复中原,还有谁能继他之志,不复旧都绝不罢休?   何况他是如何到了这一步的!   是他自己要亲征江北,是他自己要直驱亳州,是他自己在亳州一连坚守数月不退,多少大臣劝谏过他,可他没听,母亲两次相劝,他也不曾转念。   他那时如何说?他要家国两不相误!可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他能对谁交待?一旦身死,有负天下,有负百姓,有负群臣,更对不起他母亲,他是家国两误!   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邦,不止是他自己的声名,更是多少人的命运,现在都在他一念之间,他怎么能死?他怎么敢死?   他现在死了,就要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和史书上的所有无道昏君同列,而他的大雍,这一艘巨舰,却又要驶向何处?   不,不,决不如此。就是再难,再疼,再折磨百倍,他也一定要活着!   哪怕剖开他皮肉,里面什么都不剩了,只余一颗心还跳两下,只余一张嘴还能安定人心、处置国事,他就要活着、活着,拼尽全力地活着。   哪怕不为别的,就为他自己一口气,他也非活着不可,决不让夏人遂愿,也不让那些曾经劝谏过的大臣在他死后拊手叹道:“不听我言,今日如何?”   于是他竟忍耐下来,旁人喂药,他就奋力喝下,有时甚至还能进些粥食,摇摇欲坠着,那牵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细丝始终不曾崩断。   它不是爱,而近乎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恨意,他不知是恨谁,却靠着它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   那从他血脉里生发出,却因这一世的顺遂、志得意满、无所不能而暂且沉睡了的偏激、尖刻,在这生死之际重又萌出。在上一世时,他也是凭藉着它们而捱过那样多个长夜,这一世如何不行?   他一口、一口地大喘着气,也一下、一下地咀嚼着恨,命悬一线而终能不死。直到这一天,朱孝和徐熙急匆匆进得屋来,各带来一个消息。   一个是林九思终于联系上了,他正好就在江北;一个是各处都在传说刘钦已死,疑似出自夏人手笔,扰乱行在人心。 第258章   在夏人最先到达开封的前锋里,陆宁远没有看到狄庆。半日之后,从行在处发来的消息送进城里,斥候也送来新的军报,陆宁远正要登城,顿住了脚,马上拆开。   四月中的开封,冬日的余威已经褪去,就是春天也迟迟将暮,天气渐渐热起来,只有清晨时还剩下几分清凉。露气结在城墙上,看不见水珠,却带些微的潮意,太阳一出,却马上变得干燥,一阵阵刮起的风夹杂着几颗沙子,打在早起的人的脸上,有什么正在城中忽忽掠过,于一条条街道间穿行。   “圣主出城劳军,呼延震犯驾,被擒。圣驾回亳州。亳州戒严。”   军报上只写了这些,陆宁远看过之后,递给旁人,从行在发来的密信就一直攥在他另一只手里,过了半晌,他才拿手指搓开信纸,向那上面看去。   相比之下,行在的这封要详细得多。   上面备述了当日经过,呼延震如何混在俘虏之中,刺驾未成、被人擒住,又引了多少兵马进犯銮驾,被秦良弼率人歼灭多少,又写夏军放了两发弩箭,使军中有片刻骚动,但随后弩机被毁,操纵的夏人也被全歼。   最后一句,是命陆宁远速速回师。   陆宁远读完,忙把纸翻到另一面,后面却什么也没有了。   李椹轻声道:“呼延震人马不多,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可既然如此,亳州戒严,是何缘故?急于调军,又为什么?况且此时回师,开封恐怕……”   “狄庆不会来了。”陆宁远道:“留些人……留一万人,一万人在这里,其余……”他声音忽然颤起来,稳住了,一出口却又打起哆嗦,“其余随我去亳州!”   林九思把过刘钦的脉,久久不语。   他不说话,旁人也不敢出声,整个屋里只能听见刘钦一下、一下的大喘。   他喘了这么多日,喉咙已经嘶哑了,每一下吸气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声音,旁人只见他闭着眼,却不知道他此时是昏着还是醒着,只有将目光又落在林九思的身上。   朱孝紧盯他,恨不能在他身上灼出两个大洞。徐熙却却对他并不识得,收到消息匆匆赶来,见他一身江湖郎中打扮,对他颇有审视之意。反而是军医当中有人曾听过林九思的名字,对他近些年的所为略知一二,屏气凝神,等着他开口。   “毒入肺腑,救不得了。”林九思道。   他话音落后,朱孝登时呆住,徐熙猛地将脸一沉,一个军医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左右之人却一时想不起来扶他。   林九思取出药匣,先将什么送入刘钦舌下,又展开一排针,在烛火上面依次烤过,“但既然陛下能坚持这么久,或可尽力一试!”   徐熙拦住他,“敢问阁下打算用什么法子?”   林九思向他看去,一眼就看出他并非医者,不想解释,徐熙却不肯退让,颇有几分威势压来。   放在平日,林九思这时已经收拾起东西转身离开,但神色闪了一闪,到底没有作色,只是道:“要是不信在下,那在下便告辞了。”   朱孝一急,正要说话,徐熙却忽地面皮一翻,笑道:“阁下说哪里话!只是在下也略懂些岐黄之术,却一直未逢名师,陛下中毒之后,勉力略做处置,更不知是否奏效。见阁下胸有成竹,便斗胆请教一二,方才一时情切,将话说得急了,千万请大人恕罪。”   林九思这才知道,原来在此之前是徐熙为刘钦处置的。   他看过方子,那剂猛药虽然凶险,却下得很好,可说是那时唯一的办法。不是他那副药,刘钦未必能撑到今日,当下对他改观了些,这才勉强解释一二。   徐熙听得一怔。寥寥数语,他已听出林九思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但他那法子也实在他揣度之外。   徐熙深知,自己能胜过一般行医之人,但于医道其实也只是初窥门径而已,林九思所说的办法,以他的见解,分辨不出是高深还是胡闹,更定不下是否能将刘钦交到他的手里,当下瞥眼看向几个军医,瞧他们面色如何。   朱孝却在他耳边小声道:“这是陛下亲自请来的人。”   徐熙又怔怔,片刻后道:“那就请阁下全力施为罢!”   刘钦却忽然睁开眼,艰难道:“慢着。”   徐熙见他看向自己,心中一凛,两步抢上前去。   更多的消息一道一道传来,夏人的行踪也已摸清,狄庆出发三日之后,即调军回头,又在亳州外围徘徊不去,既不退军,也不向开封进发,更不像之前那样直薄亳州城下。   他在观望什么?   陆宁远安排好城守之事,将黄天艽部留在开封,整顿兵马,一营一营陆续从城中撤出,自己临要走走时,闻风而至的百姓却跑来拦他。   陆宁远军令严格,这些百姓被拦在军阵外围,进不得他身,只得一声一声喊着。陆宁远没什么反应,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旁人同他相处久了,知道他不是后者,出言提醒,陆宁远才惊醒一般,见百姓有话要说,下马过去。   一见到他,前排百姓就忍不住跪下,后面的人见了,也纷纷跪倒。   陆宁远一人扶不起那么多人,只能托着最前面的一个老者起来,正要让其他人起身,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那老者已经先道:“神君,难道您就要弃我们开封于不顾了么?”   陆宁远晃晃神,没法将夏人动向告诉他们,只得道:“开封是我大雍疆土,既然收复,就不会再拱手让与夏人,请各位父老放心。我虽撤走,留下来的将士们也一定会奋死守城。”   他说得恳切,然而同样的话这些百姓已经听过一次了。当日开封失陷之前,守城的将官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可后来如何?   更不必提商丘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那里先被收复,后因狄庆大军到来,重又失陷,恼怒的夏人在城中大肆报复,城中惨状早已传开,附近州县都有听说。   尤其当日开封守城的夏人为着恐吓他们,好让他们知道对抗天兵的代价,更是添油加醋一番,又在城中广为散播,早已分不出真假。   此时听闻陆宁远要走,百姓如何能不惶惶?只拉着他的袖子、牵着他的袍角,不许他离开。   这一番深情,陆宁远如何不知?他纵然此心如铁,也不是用在这些百姓身上。   可到了现在这时候,他当真非走不可了,一日也留不得。如果非要做出选择,孰轻孰重,纵然痛苦万分,心如刀绞,也总需掂掇。   他只能用力按了按攀在他身上的手,然后将它们拂开了,“大家放心,开封不会有失,夏人也不会再进城一步。我今日应下你们,就决不食言。”   百姓不肯答应,有人又跪下去,甚至一下下磕起头来,含着热泪,哀哀看他。他们已受过太多的苦,遭过太多的劫,九死余生,实在承受不住更多了。   陆宁远看着他们望向自己的眼睛,如被什么扯了一扯。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如何能够抽身?他是为了什么为将从军的?   然而他嘴唇抖抖,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道:“都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告诉别的乡亲们,不要怕,夏人不会再来了。”   他终于是一块铁石,冷硬下去,“还有……这里只有大雍的将军,没有什么神君。”   说完,他最后看了这些百姓一眼,转身走了,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拨转了马头。紫骝马长咴一声,载着他往城门方向走去,陆宁远背对着这些眼睛,终于没有回头。   “你说的事……”刘钦看着徐熙,费力说道:“迷惑夏人可以,嗬、嗬……但要知会……知会朝中重臣、重将……”   他不说话时,也喘息不已,硬要交待什么,喘气声听着甚至吓人了。   徐熙不等他说完便道:“是!臣明白。请陛下歇一歇,大夫要为您诊治了。”   刘钦点点头,像是允准了,可两只眼睛不肯合上,向他深深望来一眼。   他病了这么多日,就算一开始瞒得严实,那也不可能一直瞒到现在。   更何况夏人到处放出他已经伤重不治的流言,他却始终没有在人前露面,再说自己安然无恙,那怕也难取信于人。   人心惶惶已是不可避免的了,来探望他的徐熙几个从不在他身前说起此事,但他终日闭着眼睛清醒着,无别的事做,思虑虽然断断续续,可时日长了,总能想出一二三来。   既然瞒不住,那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再去瞒,昨天徐熙来找他时,献上一计,他当时没有即刻答应,但又等一日,也只不过是病势愈沉而已,无裨于事,人终究争不过天。   现在林九思马上要开始为他施针,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别的,他怕此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终于松口。   可徐熙当真信得过么?   若按此计行事,一旦自己昏迷过去,行在大权便彻底掌握在徐熙手里了,那时他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就是想要矫诏,别人怕也拦不住他。   朱孝如何是他的对手?而林九思处置之后,他如果醒不过来,又当如何?   始皇帝一代雄主,死后如何?不过是地下滞骨,梓官鲍鱼!而在他身后,甚至没有扶苏!   可他现在除了对徐熙点一点头,还能做什么呢?   第一次,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虚弱,还有隐隐约约的恐惧笼上了他。任他曾经如何呼风唤雨、手扶日月,到如今也只有把手中牢牢攥着的东西拱手让人,再祈盼着他能有所顾念。   竟至于此,竟至于此!   刘钦最后向徐熙望了一眼,深深望他,向前伸出只手,想要够到什么,却只是抬了抬手指,忽然眼前一花,意识一点点地淡了。   “岂有此理!”   李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陆宁远。   收到夏人发来的战书,看过之后,陆宁远脸上神情忽然变得可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后面排山倒海而来。   李椹还没说话,随后就见他猛地收紧了手,向外一扯,将那战书扯成四片。   李椹几乎从没见过陆宁远发怒,甚至于他这等人而言,现在这样可说是暴怒了,明明和他熟识多年,却禁不住地打个冷战,当下隐隐生出几分惧意。   他没有敢问那上面写了什么,几乎想要借故告辞,但紧跟着陆宁远又道:“竖子竟敢、竟敢这般胡言乱语……”声音又低下来,好像让人捅了一刀,忽然没有力气。   李椹低了低眼睛,看向地上的碎纸,脚下却不动,口中道:“是约我们何时决战么?”   他猜不出那上面写的内容,却隐约知道和一件事有关——   在班师路上,不住有风言风语传来,都说刘钦在呼延震的那次袭击当中受了伤。   有说只是轻伤的,还有说他伤得很重,是被抬着回去的,有的说他是被弩箭射穿了,命在旦夕,还有的说他……李椹绝不肯信,听到之后,恨不能把这道风一把抓住扔在地上,再狠狠跺上一脚。   可这风一阵一阵地吹,离亳州越近,就刮得越猛,由不得人不心生疑虑。   而最为可怖的是,从班师之后,行在再没有一道旨意发来,无论陆宁远一天快马送去多少份书信,亳州御营都静悄悄的,如同消失了一般。   如何会没有只言片语发来?   陆宁远直愣愣地站着,好像山岳欲崩。   “明日决战。”忽然,在李椹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的时候,却听陆宁远道:“传令下去,明日不留俘虏,只看斩获,只按人头记功。”说完就大步走了。   从几天前起,他忽然就又瘸得厉害,这会儿一踅一踅地走出去,好像随时都要向一侧歪倒。李椹在他身后默默瞧了一阵,等他走得远了,从地上悄悄捡起碎纸,拼成一片,却原来不是战书,是狄庆拿汉文手书的一封劝降信。   那上面写:“悉闻贵国皇帝已经身死,天命在夏,可以明矣!将军总貔貅之师,将何所依附?如若早降,千金之赏、通候之位,何足为贵?望早定大计,特候佳音。” 第259章   狄庆早已接到陆宁远已经拔营的军报。他派去收复开封的军队与陆宁远部并没碰上,陆部似乎有意避开了他们,取道别处。   自从交手以来,狄庆还是第一次见他有避战之意,便明白陆宁远一定也是听到了和自己听说的一样的消息,所以才赶路赶得这么急。   陆宁远如此,他心中猜测愈发得到验证,便做了几手准备,其中之一便是他亲自引军拦在陆宁远面前,试一试能否招降他。   这不是天方夜谭。曾图当年不也是雍国镇守九边的大帅,如今不也投顺,托庇大国,成了他身前俯首帖耳的一只哈巴狗么?   狄庆给陆宁远去了封信,那信并非出自他手,其实是幕僚代笔。信中所说,他自己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尤其什么天命不天命,天命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果如他侦知的那样,雍国的小皇帝当真救不回来死了,那整个雍国都要变天。   如果陆宁远像曾图一样聪明,现在就该看清形势答应他,但狄庆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曾图那样的聪明人毕竟是少,现在陆宁远拥雄兵数万,肯定不会轻易松口,他要再等一等、看一看,拿着手中的筹码抬一抬自己的价格。   果然,接到那封劝降信后,陆宁远没传一点消息回来。   这是一个死心眼的顽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非把他打败、打散了,让他穷途来投不可。   狄庆等了一天,也没等到他服软,接下来便调兵遣将起来,预备着先给他点厉害尝尝。   对陆宁远,他报定的态度便是能降最好,不能时就该杀了,因此也不留手。可陆宁远赶路匆忙,只率轻骑至此,在他大军面前,不投降倒也罢了,狄庆却万没想到他居然胆敢视自己于无物——   第二天一早,陆宁远就率部直出,看样子竟然是想直接绕过他去。   狄庆既惊愕,更意外,万般难以置信之下,疑心陆宁远留有什么后手,命人四面小心探查许久,第一时间竟没派人追击。   但陆宁远一路急行,竟好像没有半点诱敌之意,反而是狄庆傻了眼,想陆宁远这虚虚实实之计难以捉摸,莫非自己畏首畏尾,想得太多,却反而中计?忙快马传命余部,让他们在前面务必挡住陆宁远,同时自己亲自带人去追。   他早已占定了亳州附近州县,尤其是亳州西面,各处要道都有自己人把守,陆宁远想突破他而驰援亳州,那是没可能的。甚至对陆宁远,他早已等待多时了。   这些天来,刘钦始终没有露面,是死是活尚且不知,但无论如何,于他而言都是难得一遇的良机。他不趁此做些什么,便白当这个主帅了,当即试探着发动了几次进攻,雍军的反应均十分保守。   有时他故意卖个破绽,向后让出些来,秦良弼也并不急于追上。见他如此,狄庆便命令鹿邑驻军备好战船,随时做好渡江准备。   就在这时,陆宁远动身的消息传来了。   狄庆留曾图严密监视着亳州附近动静,更又设法联络城内,探听刘钦近况和亳州的具体城守,自己则带了一队骑兵赶到宁陵附近,与当地守军会和,在此阻击陆宁远。除此之外,睢州、柘城等地也各自派遣了心腹大将镇守。   陆宁远从开封来,这便是拦住他的第一道防线,屯兵最重,不容有失。亳州形势不明,决不能让陆宁远再与亳州驻军合兵一处,必须始终将这两路雍军截断,才能分而破之。   至于先破其中哪一路,还要再视情形而定,谁先露出破绽,那便集中兵力优先击破谁,另外一边只尽力拦住,不使支援便是。   如今刘钦十有八九已经身死,就算没死,狄庆也替雍国大举放出皇帝已经死了的消息,各地的雍军都会陆陆续续听说。权衡之下,亳州已经戒严,秦良弼又转为持重,不宜现在就急攻。   等再过些日子,刘钦身死的消息在秦良弼军中传开,其士气如何,不问可知,那时再破这一军就容易多了,现在却不必着急。权衡之下,狄庆便下了决断——既然陆宁远送上门来,那就先对付他。   可如今陆宁远竟是要跑,狄庆万不能让他如愿,在后面穷追不舍。谁知追至半路,陆宁远忽然回头,在狄庆还没有准备、也没有预料到的时候,两边就交起手来。   狄庆人马虽然众多,追上陆宁远的却少,只有他自己亲率的一队先锋骑兵而已,本以为陆宁远已经铁了心要冲关,谁知还没遇到来拦截的援兵,就先回头反戈一击。   但他此举虽然出乎意料之外,狄庆也断没有怕他的道理,当下便整顿兵马,命部众各自列阵。   这阵子为了争夺开封,他和陆宁远没少交手,可离着这么近见着他还是第一次。两军人数加在一起不超过四千人,又都是骑兵,指顾间就撞在一起拼杀起来。   陆宁远死死盯着他,那双眼睛望之竟让人有几分心惊肉跳——以前他是这样的么?狄庆来不及细想,就见陆宁远在马上向他张开了弓。   那真是一把硬弓,目测有两石到两石半,隔着那么远,好像都能听见张开时“喀拉拉”的暗响。随后陆宁远一箭射来,紧跟着又射出第二两箭、第三箭。他一面在马上奔驰,一面连珠射箭,箭箭往狄庆脸上招呼,好像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他留,又好像他自己也不用喘气。   狄庆全身披甲,连马也一般,而且都是重甲,不怕这种箭,中了也就中了,可陆宁远每一箭射出,都是找准他兜鍪、胸甲中间唯一裸露出来的面门招呼,眨眼间就射空了一整袋箭囊不说,他又是在马上飞驰,每一箭都从不同地方射来,狄庆的亲兵就是想要遮挡也拦不住,狄庆只有左挡右避,终于勉强尽数错开,却也多了几分狼狈,好容易有了喘息之机,抬头看时,却是陆宁远失手将那张弓拉得断了。   刚才有几箭打在狄庆胸前、手臂,落在身前的被胸甲挡住,打在手臂上的,因臂甲不及胸甲强韧,还是射得穿了,扎进皮肉里面。   能破狄庆臂甲的弓,少说也是两石半,世上能张开此弓的人怕都没有几个,谁知它竟被陆宁远折得断了。   狄庆来不及惊讶,就见陆宁远把两截断弓掷在地上,飞马向他奔来。   原来刚才他射箭之时,就已从狄庆军阵的东北处到了南边。那里是压阵的后军所在,也是距狄庆最近的地方,刚才狄庆只顾躲避,竟没注意,见陆宁远转瞬间便拉近距离,几乎快要逼到自己面前,本能地惊了一下,随后他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时候怕过和雍人短兵相接?呵退要去阻拦的旁人,自己挺刀迎了上去。   后来狄庆还是将陆宁远放脱,不是另有谋划,而是当真力不能及了。   相比于陆宁远之前给他的感觉,说他是用兵诡谲也好,夸他一声如风林火山也罢,总之都称得上是个兵家,今天再见,却像条疯了的狗,也不吠叫,只是不顾一切地龇牙咬人。   他只知道怎么对付人,可不知道怎么对付狗,更何况这狗咬得他当真痛楚,没过多时,他的盔甲前后就都插满了箭,受伤的左臂剧斗之下再抬不起来,右边臂甲更是被砍掉一半,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马都死了三匹,裙甲上都是鲜血,有他的,也有他的亲兵的,还有陆宁远自己的。   最险的一刻,陆宁远竟然把手中刀向他面门掷来。   如今正在战团之中,犬牙交错,他和陆宁远虽然都有亲兵,可谁也护不住谁,这当口谁要是没了武器,马上便命悬一线,因此狄庆万没想到陆宁远竟会如此,一惊之下,虽然马上就躲,却还是被拿刀劈在脸上,登时削去块肉,隐约翻出两颗牙齿。   陆宁远却还没有转身就跑,或者赶紧再去寻把武器的意思,那时他的情态,竟好像要上前用手中的马鞭勒死他。   如今陆宁远突围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狄庆却还没有完全回神。   他已经看过自己脸上的惨状了,让人留下这一块在面门上,以他心性之骄傲,说是毕生之耻也不为过,可比起痛恨,现在仍震撼着他、将他冷冰冰浸在其中的仍是从开始交战时便缠上来的心惊之感。   有那么几个时候,他甚至疑心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虽说可能是和陆宁远同归于尽,可他是统率全国数十万兵马的元帅,难道他竟会死在这样几千个大头兵乱战的无名之地么?   现在陆宁远逃脱了,狄庆知道,不仅自己,前面的人一定也拦不住他。   可一时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惊魂甫定,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做,现在实在不是和陆宁远硬碰硬的良机。   他刚刚接到消息,也是验证他心中猜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确切的一道——今天清晨,有车架秘密从亳州驶出,秦良弼大军没动,却分出些人,不声不响地开始向南拔营。   他放在那里的眼线亲眼所见,护送的主将虽然没打旗号,却是秦良弼本人无疑。   他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狄庆顾不上清点伤亡,当即命令在鹿邑的驻军和曾图火速进兵,自己也带了些人,匆匆忙忙向亳州赶去。   另一旁,陆宁远同样也是在加紧赶路,只是马背上还载着一人,打横挂在马鞍上,被颠簸得上下直晃,直吐黄水。   陆宁远却不动恻隐之心,看他昏了,马蹄缓也不缓,只是在他身上使劲一捏,那人便又吃痛醒来,连醒来时的惨叫声却都虚弱了,陆宁远仍不理会,只是追问:“你刚才说什么?狄庆收到什么消息?”   那人正是郭介。   他实在是倒霉至极,稀里糊涂就做了这一战中两军唯一的一个俘虏。   这些天里,他吃夏国的饭,背地里却也拿了雍国不少好处,可是近来狄庆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许多密事不再同他商议,他心中着急,为着邀宠,这次便自告奋勇一道前去追击陆宁远,幸好骑术尚可,咬着牙跟住狄庆,没被落在半路上,谁知还不如跟不上呢——   混战之下,他竟被陆宁远捉住做了俘虏。   说他幸运,那便是陆宁远这次一个活口没留,他却因为长了一张汉人面孔而活了下来。   说他不幸,那便是像这样活着,实在还不如死了痛快。他只觉腰上的骨头都要散架,陆宁远却因他一时吃痛没有来得及马上答话,已在他头顶喝问道:“说话!”   郭介浑身一颤,便见陆宁远攥在马缰上的右手已然青筋暴起,另一只不知在哪里,搞不好下一刻就要朝他脖子掐来。   让这么样的手一掐,恐怕他连喘第二口气的机会就都没有了。郭介马上道:“是,是。是亳州城里的探子说的,这些天皇帝再没见过哪个大臣,行在之事都由徐熙主持。”   他察觉到马好像慢下来一点,没有刚才那么颠簸,马鞍却还一下下顶在他后腰上,将他顶得又想吐了。他干哕几下,正要偏头,陆宁远却一把按在他胸前问:“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的便涉及到高级机密,正常是要开大价码才能买到的,岂能让他说他就说,把他当做什么人了?   可郭介看到陆宁远垂头看向他的眼神,没有片刻犹豫,嘴唇一哆嗦便滑出话了,“是,是。这些天每到晚上,就有往行在运冰的车,而且运的时候不声不响,掩人耳目。有大臣拿要事求见,皇帝也没见,只推徐熙出来处理。据说闻徐熙身上,除了熏香之外,隐隐约约有股臭味,和尸臭相类……”   他话没说完,就在马鞍上猛地一翻,下一刻跌在地上。   陆宁远座下紫骝马人立起来,马蹄就悬他头顶上,郭介来不及呼痛,眼看着它们朝自己头顶落下,大叫一声,又一次昏了过去。 第260章   正在全力赶路的功夫,陆宁远在最前面忽然勒马,又从马背上跌下,身后人反应不及,收不住势,险些把马蹄踩在他身上,再后面的人忙也各自用力勒马,军阵乱了片刻。   但些许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下去,众人第一次见陆宁远在这种时候坠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安之情反比担忧更甚,便有几人连忙下马扶他。   这些天他们都各自听说了些消息,绝算不上好,人心当中多有不安,陆宁远却什么都没有讲,只有李椹出面安抚过几次,但从他嘴里也始终没说出个什么确切点的消息。   所有人都在猜着,忐忑着,更甚有了几分煎熬之感。幸好他们现在毕竟是往亳州方向赶,不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快要能知道了。   众人去扶陆宁远,拥在他身边检查他有没有摔伤,更早落马的郭介却无人问津,躺在地上连连呻唤,半天只有另一个将官向他瞥了一眼,打手势安排下两个士兵盯紧他,别让他趁机跑了。   李椹跑马跑在最后面,这会儿才追上来,见前面出了变故,隐约看见还是陆宁远出事,忙气喘吁吁地下马小跑过来。   陆宁远摔得不重,不像有哪里骨折的样子,李椹拨开别人挤到他身侧,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敌袭?”   他下意识问陆宁远的亲兵韩玉,韩玉却煞白了脸不答话,还是旁人向他解释:“大帅刚才失手坠马了,末将摸骨头应当是没事,但隔着盔甲也不能完全确定,还要大帅自己活动一下才是。”   要是与人对敌时,陆宁远一条腿不好用,勾不住镫子,还可能坠马,像这样寻常地赶路,他从马上坠下,李椹还是第一次见。再看陆宁远,脸上倒也没有什么痛色或是懊恼之色,反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李椹心里沉了一沉,往郭介身上看去一眼。   这是这一战中唯一留的活口,留下他就是因为郭介自称是狄庆身边的幕僚,知道些内情,愿意配合他们。   陆宁远把他放在马上,一边赶路一边讯问,李椹原本也想听,可是陆宁远载了个人,跑马跑得他还是追不上,让陆宁远等他,陆宁远竟破天荒地没有听见,李椹无法,只得悻悻缀在后面。   李椹把手按在陆宁远肩膀上,陆宁远没有反应,他转头又问韩玉:“出什么事了?审出什么来了?”   韩玉也呆愣愣的,那双没有眉毛的两只眼睛木木的,让人看了心惊。好半天,他才哆哆嗦嗦,答了李椹的话,把郭介刚才所说复述一遍。   只说了一半,李椹便面色大变,抬手按住了他的嘴。   他转头看看身侧,好几个将官就在边上,最前排的兵士也离着很近,哪敢让韩玉再说下去?   但郭介的话说出一半,就相当于全都说了,众人慢慢都睁大了眼睛,极度震惊之下,一个多日来的猜测却被证实了……地崩山摧,天塌了也不过如此!   李椹呼吸急促,除了下意识捂住韩玉的嘴之外,一时也做不出别的反应。   他心神大乱,只能听出韩玉的话意味着什么,但这意味背后又意味着哪些东西,他却实在不敢想,也想不出。   忽然,陆宁远动动,挣开扶着、按着他的手,奋力要从地上站起,却没站起来。   旁人又来扶他,他却又挥开了,两手按在地上,腿也曲起蹬在上面,刚起来几分,又骨碌碌跌回去。   他手脚不听使唤,这么爬下去,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下意识地,李椹也去扶他,陆宁远却忽地把他胳膊一把捏住了,坐在地上转头看他,“不是真的,不可能,这是谣言……这是谣言!”   他忽然吞了一声,张嘴说话,却没发出声音,捏着李椹的手臂,向着李椹,眼睛却不知道在看哪里,低声又道:“不会的,不会的……”   李椹被他这一捏捏得面无人色,却也没挣开他,反而拿另一只手在他手上一握,陆宁远一个哆嗦朝他眼睛看来,神情像是要哭了一般,但不见泪。   “不会的。”李椹也道,“不会的。”   他忽地回神,“先起来!具体到底如何,到了亳州自有分晓!”   徐熙焦急地候在屋外,站着等了一阵,站不住了,不觉在屋前来回走着,竖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从林九思为刘钦诊治,已经过了两日,里面的情形却仍然不明。林九思不让旁人打扰,只留了自己的一个仆从和朱孝在侧,其余人不闻传信一律不许入内。屋内屋外的联络也就是送水、送饭,照方抓药,连煎药也都是在屋里完成。   对林九思的这个要求,徐熙原本可以不听从,但他猜测自己若不答应,这脾气奇怪的大夫可能会当场撂挑子不干,只能给朱孝使个眼色,要他万事留心,自己乖觉地退了出去。   转了半晌,徐熙看天色已晚,暗忖着今天恐怕又这么过去了,正要回去处理些事务,士兵忽然来报,从宫里来了人,徐熙听了,心中一凛,颇觉几分棘手,却不得不道:“快请进来!不,不在这里,请去前厅。”   刘钦病危的消息,一开始还瞒着,只让周章和薛容与等寥寥数人知晓。后来纸包不住火,行在明面上还在放出刘钦只是受了轻伤的消息稳定人心,暗中却不能不和宫里通气。   宫里对此事什么反应并不难猜,只不知到来人是从太后处,还是从太上皇处来。   徐熙不敢让宫里人多等,侧耳在门口又听了听,见仍没有什么动静,便往前厅去,谁知走了一半,又有急报送到手上:狄庆整军扑来!   徐熙看过之后,却神色未改,点点头算作知道了。   离亳州还有小半日路程,陆宁远看将士们实在疲惫,李椹更是第三次劝他原地休整一会儿,正要松口答应,斥候却来报,鹿邑的驻军已经顺江东下,算算时间,前锋该是已到亳州了。   陆宁远那时正要下马,闻报浑身一凛,脚不沾地,又翻了上去。   在他们赶路的同时,狄庆也正亲领了些人往这边赶,两军相距不远,彼此早已探听清楚。   但狄庆人数不多,对亳州构不成什么威胁,鹿邑的夏军则不然。他们是有正经的攻城器械的,人数又多,占据水道,秦良弼稍有疏忽,便要危及亳州。   刘钦情形到底如何,已然让人挂心不已,夏人还这般咄咄逼人,就连李椹也带了几分怒气,咬着牙道:“当真是虎狼之态!”   “不歇了。”迎面一阵大风刮来,把陆宁远喉头灌得哑了,“去亳州,现在就去亳州……”   夏人进逼至此,其他人听了也都没有异议,已经下马的人咬咬牙又翻上去。有人的马已经从鼻孔里喷出热气,承受不住了,但他们为了急行,一人除去身下骑的一匹马外,还额外带了两匹,这会儿便换上另一匹继续赶路。   又一个时辰过后,远远可见亳州的城头。只差最后一步了,马上就能进城,陆宁远却直驱水边。   鹿邑来的夏人先头部队已经往南走了,不知是去做什么,后军正在把攻城一应器械从船上搬下组装,预备着攻城之用。不远处,秦良弼部似乎想要抢占渡口,却被拦住,交战声响隐约传来。   陆宁远这队都是轻骑,没有携带多少火铳、弹药,也没有枪、矛,为着行进更快,各个快马轻刀,连铠甲都在半路上解下扔了,不适合再冲阵。但他率队赶到,想也未想,即让人吹起进军号,换了一匹马,自己第一个催马向着夏人冲去。   他是统率十数万人的大帅,尚且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其余人便更加不肯惜死,不用进军号催促第二次,各个飞马而上。   夏人只当已经把雍人拦在外围,没料到竟让他们摸到眼前,措手不及处,雍军前锋已经冲上来了。   他们为着能快点运完,大多数士兵都把武器放在一边,一趟趟从船上卸下东西,只最外侧有些士兵持刀掩护,但在陆宁远骑兵突袭之下,只如纸糊的一般,只一瞬间便让他们冲了进去,靠里面正在搬运的士兵便暴露在雍军刀下。   陆宁远刚才心急,没有来得及点起火把,也没让兵士们去搜集木柴助燃,这时放不得火,就只有拿刀一刀刀砍,砍人,也砍器械。精钢铸成的短刀砍卷了刃,他却不顾,左右直劈,几乎是见到什么就砍什么。   他怀着莫大的怒气与惊恐,简直威不可挡,比平日还要再胜过十倍,任何人胆敢拦在他面前,下一刻就要断成两半。   忽然他手中短刀猛地崩碎,一截刀尖直飞出去,他却又拿来劈下,一刀劈了个空,收不住力,人跟着在马背上一栽。   夏人这会儿正从混乱之中渐渐回过味儿来,士卒各自取了兵器、结成阵型,正要反击,见他露出如此破绽,当即一拥而上。   陆宁远猛地把半截刀扔下,还没坐直,一左一右两杆长矛直进,就扎进左右腹中。   两边夏人一齐使劲,想要将他从马上戳下,陆宁远向后仰了仰身,脚下勾紧了马镫,连左脚都勾得纹丝不动,两手握住一左一右两杆长矛,猛地大喝一声,迎着夏人的力气,反将他们直推出去。   夏人两手持矛,却反被他推倒地上,手上一松,兵器脱手,陆宁远把手一扬,就将矛从身体当中抽了出来,带着血反手一转枪头,往地上猛地一扎,就将那一左一右两个夏人一齐钉死。   两个口子开在身上,鲜血一霎时就淌到了马肚子,他却好像不觉疼痛,也不曾变得虚弱,见血反而让他那一身威势愈发骇人。他把两根长矛夹在腋下,又向前催马,在夏人当中来回往复地冲撞,不论到了何处,见者无不辟易。   有夏人甚至慌不择路,反身逃上了船,陆宁远甚至抛去散落一地的攻城器械不去管,跃马上了甲板,生生把他们追上杀死了。   不管雍人、雍军,这些夏人从前如何看他,在鹿邑来的这些夏人面前,陆宁远今日就像一个突然降临的魔鬼,他不结什么阵型,也没有加紧破坏掉攻城器械后就战略性撤退,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也没人能够抵挡住他,印象里南人的胆怯和温良在他身上全都不折不扣地反了过来,他从猪从狗从案板上的肉变成了一把见人就砍的屠刀。   在今日之后,夏人当中开始有人传说,说这是他们侵略雍人江山,造下那么多杀孽而终于结出的恶果,是上天给他们降下的罪罚。   但于陆宁远而言,这都不重要了。   一个时辰后,他赶到亳州城下,同在城外阻击夏人的张大龙两军会和。   张大龙见了他,顾不得他风尘仆仆又身上受伤,拉了他手就道:“你这都是骑兵,快沿着这条道往南,和老秦会和,夏人刚追上去了!”   “秦良弼往南走了?”陆宁远惊了一惊。   他艰难地转动着心绪思考,这时候秦良弼往南走意味着什么?却想不出来。   在刚才的那场进攻当中,他已经用掉了最后的判断能力,如果不是张大龙拉住他,现在他该是在亳州城下叩门,让守军放他进城。   他挣了挣,身体不自觉地要向城下走去,张大龙却没松手,牢牢把住他,那张让血污涂遍的面孔此刻比之前每一日都愈加黢黑,“别过去,进去没用了!”   “什么?”陆宁远怔怔地问。   张大龙咬咬牙,沉默着,忽然猛地一抹脸上的血,压紧了喉咙道:“刚抓的俘虏交代,夏人突然大举往南追击,是因为……是因为……”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开口,可说到要紧处又说不下去。   陆宁远忽然想要后退,后背轻轻哆嗦起来。   腰间的两个创口像是忽地洞穿了,有风从里面将他穿过,刚才那两杆长矛没有将他顶起,风却将他串到了天上。他向后退了一小步,在张大龙开口之前先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探出来,老秦他是护送的天子灵柩!” 第261章   张大龙的营垒并不安全。   亳州城外还有大量逡巡不去的夏军,正伺机找寻着各种机会。偶有小规模的试探性交手,呼喊声,兵戈相拨声此起彼伏。它们是雍夏十数年间这一副战争长卷上的背景色,不仔细去看,便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   喊杀声一道一道传来,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好像就在肘侧,但且让它去响,听,亳州的巍巍城墙正在兵戈当中轻语,它说什么?它说什么?   陆宁远张了张口,看口型是说了一声“啊”,可是没有发出声音。   忽然,他后退一步,摇摇头,一下一下使劲地摇,一面摇,一面不住看向四周,拿眼睛抓着每一只看过来的眼睛。   可这是悬崖边的稻草,他拢了一满手,却是一碰就断,他无可依凭,无可寄身,脚下一空,直坠下去。   可他毕竟还没有跌到崖下粉身碎骨,一根树枝挂住他的衣服。光影纷乱当中,他看见李椹的眼睛,马上牢牢抓住了,轻摇着头急迫地向他看去。   这一刻,他多希望李椹说些什么,心里头某个地方好像还剩下一点微茫的希望,忽闪忽闪着一丁点的微光。   他牢牢攀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拿它吊住自己全身的重量,看向李椹的神情带着哀求、恳切,简直无助至极了。   可李椹自己都还未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平心而论,张大龙带来的这个消息不是猝然摆在他们面前的,这几天里,这个猜测在他心里早已一日重过一日,只差最后这一下盖棺定论,可他从不敢相信,不敢接受,更甚至都没有敢当真想上一想!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忽然,陆宁远摸摸腰间,摸了个空,从身后一人腰间抽出佩刀,一声不响地横在脖子上,手跟着就往里一压。   张大龙眼疾手快,忙伸手抢他的刀。也没见陆宁远怎么发狠,可第一下他却没抢下来。   他使了蛮劲掰陆宁远的胳膊,把刀往自己这边带,却纹丝不动,一旁李椹也马上回神,跑来死死拉住陆宁远的手,连着刀把一齐往外扯。   两人合力,这才终于夺下刀来,张大龙狠劲把刀掷在地上,就听当啷一声,刀刃折了,飞起的锋刃崩出去,足足飞了一丈远,插进地里一截。   李椹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死死按住陆宁远,不让他动,忙往他脖颈下面瞧。就见那上面一条血线,浅浅划开个口子,血成滴成滴渗出,毕竟不深。   但刚才要不是张大龙手快,再晚上个半刻,让陆宁远把劲使实了,再往旁边那么一划,就是铁打的脖子也要割下来一半!   张大龙喝道:“你做啥!”   李椹见陆宁远不再动了,却也不敢当真松开他,即便知道要是陆宁远有心挣扎,两个自己也按他不住,还是紧紧抱着他,把他两条胳膊压在身上。   陆宁远却当真不再动了,好像没有力气,在他怀里一点点滑下去,一跤坐倒在地上。   “我还活着……做什么?”陆宁远喃喃道。   李椹猛地喉头一滚,涌起一阵悲酸,极力控制着不在他面前下泪,压低了声音喝道:“你是国家元帅!居然在阵前自戕!你抬眼看看,周围都是你的兵士,在拿眼看你呢!”   可陆宁远只是摇头,谁也不看。他像是一株被从土里挖出的树,迅速地萎败了,即便不拿刀去砍,他自己好像也活不长久。   李椹两手捏住他肩膀,“现在情况不明,说什么都太早!夏人探听来的也未必就是对的,等见了秦帅的面,就什么都知道了。”   “秦帅,秦帅……秦良弼在哪?秦良弼现在在哪?”陆宁远又问。   张大龙插话进来,“急死俺了!刚才说的是什么?不就是让你去追,往南走了!你要是不成了,把你带来这些骑兵先都划给俺,俺代你去!”   李椹看陆宁远情志恍惚,担忧之下,暗地里又生出几分恐惧,按住张大龙,让他先别急着追击的事,又道:“人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还不定如何呢!就算当真……也得亲眼见过才算!万一是讹传,你不自惜身体,日后陛下再想起你于地下,如何可得?能站起来么?”   陆宁远只是不做声。他不说话,李椹便心中打鼓,怕他这沉默是暗卷的浓云,外面风平浪静,里面却已经是雷霆电闪,只等一下炸开。   陆宁远却慢慢抬手拉住他,哀声问:“怎么回事……是我杀了他么?是我又杀了他?”   李椹一惊,想说自己不知道他此话何意,却忽地心中一动,一阵恍惚袭了上来。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好像与眼前之景交叠了,那时陆宁远也这样问他。   马上,他心头一凉,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答:“没有这回事。咱们先去秦帅部,当面问个明白!你要起不来,让大龙背你起来,到那儿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知道陆宁远听去了多少。他好像没有了力气,凭他自己,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站起来的了。可是张大龙没有去马上扶他。他再迟钝,再愚笨,也能感到现在不是一个好时候,陆宁远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怕自己一碰他,就有什么要轰地溃出来。   过了好一阵,陆宁远终于动动,却是两手抱住头,弯下腰呻吟了一声。   就在这会儿,他腰间、胸背、手臂……浑身各处的伤口仍在渗着血,还有的沿着大腿根慢慢淌到地上,却也无人在意了。   众人皆心头惨然,惨到极处,身上的痛反而感受不到。向南望去,秦良弼的旌帜早看不见了。   秦良弼正在清点伤亡、战利,忽然有人来报,说陆宁远到了营门外面求见。“谁?”他下意识地一问,“陆宁远?”   军士答:“是陆帅。”   秦良弼惊讶道:“他怎么到这么快?长翅膀飞来的么?”   他是知道陆宁远已经从开封出发的消息的,但以两地的路程,就算是精锐骑兵也不该这会儿就到。除非来的只有轻骑,不携粮草辎重,昼夜兼程,那还有点可能。   不过陆宁远到得还不够快。秦良弼摸了一把胡子,心道好险。要是陆宁远再早半日来,自己如何还能独成今日之功?   “愣着做什么?给人请进来呀,娘的,这种小事也要来问!”秦良弼回神,见来人站着不动,只拿眼望着自己,不由骂了一声。等人走了,转身扶扶腰带,长长出了口气。   今日他这调动,是与徐熙共同定下的计策,而且当初刘钦也点头了。   早在几日前,在夏人放出刘钦不治身死的谣言之后,徐熙就将计就计,明面上仍以刘钦的名义向亳州外围众将传令,暗地里许多事情做来,却好像刘钦当真死了,用以迷惑夏人。   秦良弼最后一次见到刘钦的那次,刘钦还未昏迷,叮嘱他一定要稳好军心,也叮嘱他夏人一旦上钩,务必予以痛击,秦良弼一概答应下来。   后来徐熙的计策果然奏效,夏人坐视开封陷落,始终将退未退,秦良弼便收起旗号,潜在这一军当中,扶着“灵柩”南下。   他是“秘密”退军,所携兵马不多,一身都是破绽,夏人又不可能放弃抢夺刘钦尸首的机会,让他们安然退回国内。   果然,原本已进驻附近坚城的夏人倾巢而出,前来追击于他,秦良弼走得不快,不多时就被追上。   夏人先头部队已经靠近的时候,秦良弼才召集诸将,把他们带到一直遮遮掩掩、不许众人靠近的车架旁边,一掀车帘,里面是一座灵堂,中间摆着一口棺材。他跳上去,推开棺盖,众人才见里面竟是空的。   “就这么回事。”秦良弼道:“陛下好好的在城里,啥事没有。这几天谁拿嘴放了什么屁,别以为别人听不见,都给本帅怎么放出来的再怎么原样咽回去!现在夏人以为棺材里有东西,兴冲冲追上来了,你们说怎么办?”   现在军中各处都在传说皇帝已经死了,就是这口棺材,赶路时也有人曾在帘帐掀开时瞧见过一角,流言便传得愈甚。   众人心中愁云惨淡,更不知前路如何,难免如惊弓之鸟,又兼垂头丧气,现在见了这口空棺材,才知是计,虽然不能就此确认刘钦还活着,但让秦良弼这么一问,人人也没来得及想到别的,胆气跟着一壮,大声道:“打!打!”   “干死他奶奶个熊的!”   秦良弼拔出腰刀,一刀砍在棺材上面,“擦”地一声,就将它削去一角,“这仗打不漂亮,一会儿就用这个把本帅装回亳州!”   这一仗于他太重要了。不止是为了陆宁远在那里立下了收复开封的大功,他这边却始终与夏人僵持不下,毫无进展,更是因为徐熙这一计使出,军心为之大沮,要不能在这仗之后多讨点好处回来,那就纯是亏本的买卖了,往后也不好收拾。   等刘钦醒来,还不定如何骂他,就是不骂,他自己也得骂死自己。   天幸将士用命,事先安排好的各路部众也都如期赶到,这仗当真打得提气!等尘埃落定了,陆宁远却姗姗来迟,秦良弼既有战胜之喜,又为他这来迟一步、半分功劳都没捞着而有几分幸灾乐祸,当下便对他热络多了,让人把他放入进来,都用上了一个“请”字,还招呼人泡一壶茶来,预备着一会儿给陆宁远接风洗尘。   可陆宁远进来的时候,他却大吃了一惊,本来打算迎上前去,怔愣之下却站着没动。   陆宁远一身血污,神情活像是见了鬼,像一团积雨的浓云黑压压涌过来,到了他跟前,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陛下呢?陛下在哪?我再见他……见他最后一面。” 第262章   秦良弼没急着答陆宁远的话,见他身上还有鲜血往下直淌,好不吓人,也顾不上叫人,亲自扶着他准备到自己帅案前坐了。   陆宁远却不给面子,站着没动,脚底下像是扎了根,只是低声又道:“我去看看陛下,最后再看他一眼。”   秦良弼心想,“怎么就最后一眼了?”口中却是先问:“怎么,你刚才和夏人交手了?”心中一紧,不知道他来了多少人,交手的是哪支部队,战果如何,自己怎么全没听说。   想当初解定方死前,他那一军归属未定,秦良弼还曾到他那里,寻思着活动活动。解定方却闭口不谈此事,当时秦良弼就觉着没戏了,果然朝廷旨意发来,大军落在陆宁远的头上,那时他还难受了好一阵子。   想他秦良弼也是天之骄子,比陆宁远年长几岁,成名也早,却要居于其下,如何能咽下这口气?那时他北上支援陆宁远,动身稍晚,便有几分是这个缘故,因心中不服,这才有意磨蹭,谁知后来想走却走不了,却非他的本意。   这几月下来,对陆宁远的用兵,他就是不服也不得不服了。这会儿一见他同夏人交上了手,登时警觉,只怕他打得太好看,给自己这原本还算好看的反过来给衬得不好看了,那他真是哭都找不着地方,因此格外关切。   陆宁远摇摇头,绝口不提战况如何,拨开他手,在他帅帐当中乱走,像在找着什么,嘴里仍只是那一句话,“他在哪?陛下在哪?让我……看看他。”   “陛下在哪?他在我这儿地缝里呢。”秦良弼心道。他这帅帐是临时搭起来的,就这么大,哪有能藏个活人的地方,陆宁远低着头满地乱找,不知道找个什么劲儿。   “你要见陛下,自去就是了,到我这儿——”秦良弼忽然想到什么,愣了愣,随后摇摇头,心说不可能。   细品一番陆宁远刚才所说的什么“最后一面”,摸摸下巴,暗想他遮莫是因为之前睢州解围后直奔开封的事,得罪了陛下,预备着从此被贬出去?那也太悲观,太小心了。   不过此事的确有待商榷。刘钦说陆宁远直赴开封是自己授意的,秦良弼怎么寻思都觉着不是这一回事。   在此之前,对亳州城防的一切规划,都是建立在陆宁远解围后就要驰援而来的基础上的,刘钦同他商讨睢州解围之后的对夏作战方略,其中也甚少提到开封。   谁知后来陆宁远消息再传,人已经往开封去了。   这么大的事,刘钦能瞒别人,能对他秦良弼丝毫不透口风么?他虽然不像陆宁远那么受信重,可也不是吃屎的,就在刘钦手边上,他还能半句不问自己?   因此消息传来,他暗地里反复思量,便疑心陆宁远是先斩后奏,也疑心刘钦是见事已至此,只能打肿脸充这个胖子,只是没有实据。今天见陆宁远这般作态,不禁重新给这猜测捡了起来。   秦良弼狐疑地在陆宁远身上上下打量两眼,摇了摇头。   陆宁远实在无需如此,打了那么一场结结实实的胜仗,之前的小嫌小隙,还不都给抹了?   他因为打了胜仗,心情正好,便宽慰道:“俺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陛下对你如何,还用俺说?你刚往开封去的时候,就有人弹劾你了,说得多严重的都有,陛下可一个字都没听,别说召你过来,就连闲话都不许别人讲呢!”   说到这个,他不由又有点酸溜溜的,心想刘钦待陆宁远是真不一般,一个天子对大臣做到这样,那也是做到了头了。   他意在安慰,陆宁远听在耳中,却微微一凛,痛得愈发上不来气。他简直承受不住,眼前甚至黑了一瞬,几近崩溃,强自稳住了,勉力道:“让我见见他,带我过去……”   秦良弼被他的脸色一惊,刚才按下去的猜测忍不住又浮上来。试探性地,他问:“你说陛下在我营里?”   陆宁远这才看向他,点点头,低声道:“陛下在哪?你带我……别说这些了。”   秦良弼愈发惊讶,“徐大人没知会你么?”   陆宁远怔怔瞧他,眼中仍是哀求之色,好像全不懂他话中之意。哪里像个威震中原的大将?   他这幅情态,秦良弼如何还不明白,登时瞪大了眼睛,气喘得粗了。   徐熙是怎么做事的?诈死的事,瞒一瞒普通将领也就罢了,怎么敢瞒陆宁远?这可是一路总兵!   他不知内情,如何行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谁敢担待?对陆宁远都敢如此,对其他人呢?对他秦良弼呢,有没有什么事也作弄了他?   这姓徐的,亏他一向对他好颜好色,掌了几天行在大权,就当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陛下毕竟还活着呢!   “你听我说——”秦良弼看着陆宁远的眼睛,“徐熙没和你说,夏人那的都是假消息——陛下好好的呢!唔……不是很好,可人总还在,现在还在亳州城里呢!”   徐熙暂掌着行在大小事务,几路人马战况如何,自然都了如指掌,也知道陆宁远已经轻骑赶来,还有几万人马正在路上,因此他和秦良弼一同进城求见刘钦时,他倒也不奇怪。   秦良弼上来便问:“陛下今日如何?现在醒着没有?”   他离开亳州时,刘钦经林九思诊治之后还昏迷未醒,后来是徐熙写密信告知他刘钦苏醒的消息,他却也没有亲眼见过。   现在行在内外,全靠徐熙一张嘴,他说什么是什么,偏偏他这人看着油腔滑调,让人放心不下。   秦良弼倒宁愿刘钦把现在建康的那个冷冰冰的周部堂叫来,同他共事虽然叫人心中惴惴,但毕竟不至被人操弄,时刻提心吊胆。   徐熙道:“今日用了半碗粥。现在陛下正睡着,两位将军晚些再来吧。”眼睛落在陆宁远身上,不经意上下一扫,便知道秦良弼已经同他说了,心里颇觉可惜。   刘钦诈死的消息,秘密知会众将时独独漏过陆宁远,不是他疏忽了,而是有意为之。   现在陆宁远一身惨状在他面前,又一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见者简直无不伤心,徐熙却也心如止水,不动半分恻隐,反而多了几分快意。   他是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的,同时也知道疏不间亲,日后刘钦怪罪下来,那就怪他好了,他也不会后悔。他今日有命在此,只有一个缘故,若非为了这个缘故,他也不会多事。   秦良弼脸上现出一瞬间的狐疑之色,但很快又笑着道:“那行,那俺就先不回去了,在这儿守着陛下,等他老人家醒了,好亲手把捷报送上。”   徐熙自然没错过他那一瞬间的神色,却也同样笑眯眯道:“将军自便。”   两人对话的功夫,陆宁远却谁的话也没听,瘸着两腿,直愣愣就往屋里走。徐熙忙着人拦住,撂下脸道:“将军做什么?没听见陛下正在休息么?”   陆宁远让人一左一右拦在前面,顿了顿脚,低声道:“我去看一眼陛下。”   他弓着背,身体向前倾着,仍有一股向前的去势。徐熙打量着他面上神色,倒是干干净净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一天之内,先是听说刘钦已死,又得知他还活着,煎熬起落之下,就是铁人也要崩掉个角,何况陆宁远还是个活人。   他木然着,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先进屋里,看一看刘钦,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都说他伤得很重,还中了毒,好像昏迷了很久,他伤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徐熙心道。没让守门的兵士放行,自己走上前去,故意道:“那等陛下醒了,再看也不迟。几个月都拖得,这一两个时辰反而等不得么?现在就这么冒失闯进去,莫非是苦肉计不成?”   说这话时,他似笑非笑,仿佛开了个玩笑。陆宁远一怔,不知把他话中意听懂了几分,低头瞧瞧自己身上,在原地愣了一瞬,随后摇摇头,瞧也不瞧徐熙,抬脚又往里走,“我只是看一看……看看他。”   守门的兵士未奉令不敢放行,陆宁远要进,却被两只手拦住。   他呼吸粗重了,脸色又恍惚一瞬,身上肌肉隆起,衣服上新渗出几道血迹。理智的细丝直抻成一线,他走在那上面摇摇欲坠,却又一次极力压抑下什么,没有坠下,低声道:“别拦我……”嘴唇轻轻打起哆嗦。   秦良弼怕徐熙有鬼,在旁帮腔道:“陆总兵就看一眼,悄悄地进,悄悄地出,也不碍什么事,保管不惊扰了陛下。徐大人,您就通融通融呗。”   徐熙瞧着陆宁远,知道凭几个士兵决计拦他不住,自己再不放行,就要闹得难看了。陆宁远这话退一步听好像哀求,进一步听却是威胁,如果还不放行,他待如何?   为了行在稳定,也为了刘钦,徐熙本能地规避了,退让一步,对兵士摆了下手,几人便即让出门来。   现在门就在陆宁远面前了。他却没有马上推开进去,反而在它面前踌躇了,把手放在门上,吸一口气,不见吐出,过会儿却又紧紧吸了一大口,猛地一阵哆嗦,将门推开了。 第263章   刘钦醒来的时候,左手像被什么紧紧压着,身侧传来陌生的呜咽声。   这些天在他床榻边哭泣的人太多,尤其是朱孝的声音,他已经听得不胜其烦,只拿耳朵就能分辨得出是哪一个人在侧。   今天这哭声却很陌生,他从没听过,声音不大,压得很低,却好像伤心至极,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胃里挤出来似的。   是什么人在他床边这样哭?   刘钦抬头向旁边看去,看见的却是陆宁远。   他跪在床边弯着腰,抱着他的左手,头抵在他手掌心上,颈椎骨像是隆起的小山,只留一个脑袋顶在外面,埋着面孔一下一下正在抽泣。   在这一瞬间,从刘钦心头滚过的竟是什么?   他抽了抽手,用他现在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却没抽出,只是惊动了陆宁远。   哭声一顿,陆宁远扬起一张他从没见过的、满布泪水的陌生面孔急急向他望来。   “你……你……”陆宁远一惊,猛地从地上跪坐起来,向着他直起身,急切地想说什么,从头到脚却猛然一阵痉挛,说不出来,用力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刘钦再想抽出左手,就更抽不出来,便从床上抬起另一只,用力指了指他。   陆宁远脸上还挂着泪,这会儿却忘了其他,湿漉漉向着他凑得更近,像是一道大浪迎面扑来,一俯身就待要将他拥住,或是把他另一只手也抱在怀里,同他亲近。   “滚……你……出去!”   刘钦手脚骤然又变得冰冷,冷得像前些天将死之时一样,一阵突如其来的暴怒却烧灼着他的腹心,如有什么在那里面翻涌。   陆宁远靠得越近,这暴怒便灼得他愈发厉害,他手指颤抖起来,只把它当刀当剑,抵在陆宁远身前,让他靠近不得,嘴里奋力挤出几个字来。   陆宁远却恍惚着,痛切着,见他醒来后面色忽然又变得惨败,不知是哪里很痛,还是哪里又难受得厉害,又听不清他说着什么,不由惶然急切,不仅不退,反把刘钦伸来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攥住了抱在身前。   “你哪里疼么?哪里疼?”   他凑近了,几乎伏在刘钦身上,贴上他的面孔,满脸未干的眼泪掉了一滴在刘钦脸上,一双眼睛凑得极近……红血丝网出的中间那颗瞳仁,仍是那样黑、那样深!就像是——   刘钦脸色一白,又猛地一红,万没想到他非但不走,反而愈加向自己逼迫过来。   周围又再没别人,一个都没有,平日里那么多人在他身边打转,难道现在都死了个干净,不然怎么偏偏到这时候,却没有一个半个赶上前来?   他现在不想让陆宁远靠近,只想让他远远离开,可陆宁远好像就是不懂,越是不愿看他,他反而贴得越近。   刘钦两手被他握住,挣扎都没力气,疼痛之下,说不出话,竟只能由着他违逆着自己此时的心意,自顾自向着头顶笼罩而来,心头猛地一阵翻绞,终于吐出口血,厥了过去。   刘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次陆宁远不在屋中了。他悠悠转醒,转动脑袋,在屋里只看见了德叔。   德叔见他醒来,忙放下手头的事走过来,离近了认认真真打量过他的面色,问:“陛下要起身坐一会儿么?”   刘钦点点头,德叔就费力搬动着他,扶他坐起,把垫子垫在他背后。   德叔年纪大了,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生怕出错,怕扶得不稳,让刘钦抻到伤口,更添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点点动得很慢。   刘钦靠在床头缓了一阵,尝见嘴里残留着药汁的苦味儿,歇了会儿道:“你扶我费劲,下次让朱孝来。”   德叔那张老树皮一般的面孔动动,然后低声道:“不费劲的。”   他声音略有些发尖,又因为老迈而有种额外的温柔,像在刘钦身上轻轻抚了一抚。   刘钦闭上眼,过一会儿道:“背有点疼。”   德叔知道他是平躺得太久了,就扶着他稍稍侧身,打开衣服让他背上的创口透气。   他年老体衰,扶刘钦时却不像刘钦以为的那样吃力,之所以动作那么慢,并不是扶他不起,只是怕他疼痛而已。   刘钦微侧着身靠着,闭着眼不说话,德叔从后面避开伤口扶着他的背,让他靠得稳了,同样静悄悄地没有言语。   那张枯萎的面孔上照旧看不见什么表情,可没人知道,他心里面正转着劲儿地疼着,一下一下要拧出眼泪来。   他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搬动刘钦却并不吃力,他瘦成了什么样子!   好几天前,他从建康赶过来,身上賫着太上皇的旨意,带着太后的叮嘱,系着一众大臣的请托,还怀着他自己的心思,先是乘船,然后换马,又改乘船,这么一路昼夜兼程地到了亳州前线,见到刘钦的第一刻,他的心却要碎了!   他不知道,出征之时刘钦还是那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现在如何成了这副样子……当时还是他给刘钦系的腰带,带的发冠!   他凑到床边,刘钦把眼睛撑开一线,费力看他,看清楚他的一刻,那双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轻轻跳动了下,可是厚厚的阴翳随即四面蔽来,又将一切都遮去了。   之后的几天,德叔一直守在刘钦身边,就像刘钦小时候那会儿一样,给他擦拭身体、手脚,一口口喂他汤药,在他咳嗽时拍他的背。   他做着熟悉的事,可一切又和小时候那样不同。刘钦不会由他没擦干净嘴就一溜烟跑出去,不会在他给他洗脚的时候故意蹬一下水盆,让水溅到他的脸上,更不会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叽叽喳喳像是一百只鸟一齐在叫。   他有的只是沉默,是承受、是忍耐,是一大口一大口艰难地喘气。为了活着,他竟要这样挣扎!   德叔的心碎了,被扯成无数片——不是一个老宦官的,而是一个父亲的心。   他看着刘钦,听着他一下一下好像永远不停的喘息,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一刻听着,一刻一刻看着,那声音是一把斧头,一下一下砍在他后背上,把他像是捧柴火一样劈开了。   他多想把刘钦换成自己,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替他去喘,替他去病,甚至替他去死,都没关系。可他替不得,谁也替不了刘钦。不管是黄泉路还是生路,他只能自己挣扎,旁人能借他一只手,可借不了他一分力。   德叔只有紧紧握着他手,像要把自己给握进去。刘钦闭眼躺在床上,呼吸声像是破纸漏风的窗。   后来,在林九思为刘钦诊治过后,刘钦苏醒过来,最开始却和之前一样,不见什么起色,一天说不五句话,只是闭眼忍耐着。   从第三天起,他却逐渐见好,喘息声虽然仍然粗重,比起之前听着倒让人没有那么揪心。   他不肯再白白躺下去,让徐熙把军报、把这些天他都没有过目过的各地发来的文书送来,躺在床上慢慢看着,一整日也看不多少,可他还是坚持看着,除去有时对徐熙的处置有不赞同处,说几句话,让人记述下来之外,一整日都不言语。   他不说话,就没人知道他想着什么,他像是与外界隔离开了,从始至终不肯透露一点心声。   他可后悔么?恼怒么?难过吗?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闭目忍痛的时候,他可无聊吗?他为自己哀怨、自怜自伤么?   他知不知道,在军医、在徐熙、在朱孝他们说尽吉利话哄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就是现在也不能松一口气?   他看到过开在他自己前胸后背上的那个口子,看到过林九思在他背后打开、又缝合好的那道长得恐怖的伤口、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成了什么样子么?   在他发着高热、一下一下艰难喘息着的时候,他可想到以后了么?   可是他不肯说话,他不说,德叔就也不说什么,不问他,也不絮絮叨叨地安慰,只是拿沉默一下一下轻抚着他,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时一样。   后来,两天前的一个下午,秦良弼已经出城,徐熙对夏人设下的计谋还不知到最后有没有用,刘钦勉强吃过一点粥饭,正靠在床头休息,却又是一阵剧咳袭来。   他虚弱、却又撕心裂肺地咳着,额头上一颗颗滚下汗珠,眼泪、鼻涕、甚至口水都一起不受控制地淌下来。领口被汗溻得沾在身上,未愈合的伤口涌出新鲜的血,洇透了包扎、打湿亵衣,从外面透出……他攥着德叔的衣服,手背上的骨头和青筋高高凸起,像是要撑开皮肉。   终于,这一场折磨以他把吃下肚的粥连带着血一起呕出而结束了。慢慢把手松开,他仿若已经死去,可仍是在轻轻喘息不已。   德叔将他扶回去,像往常一样,做不了任何事情让他好受一点,只有为他拭净脸上的汗水、脏污,重新打上包扎、再换一套新衣、最后打扫干净屋子这几样事情可做。   他沉默、缓慢、心如刀割地一样一样做着。在他做完前面那些,为刘钦重新穿上衣服,扶着他一点一点把头挨上枕头之后,他以为刘钦会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孤独地承受下去,刘钦却偏过头,看着他,很低很低地对他说了三个字。   “太难了。”   德叔瞪大了眼睛,心中猛然一阵震颤。   刘钦没有更多的言语,说完这三个字,就又闭上眼睛,好像失去意识,又好像又跌回到他独身一人的那场抗争当中。   他再没有说更多的话了,但这三个字将德叔千刀万剐,在以后的每一刻每一刻都凌迟着他。   德叔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那双枯槁的老眼甚至流不出眼泪。   他是一个阉人,少了点东西,就总是想拿别的填一填。在刘钦还小的时候,有时吵着要他,反而冷落了生母,他诚惶诚恐,内心里却像含了口蜜一样,从嗓子头甜到肚脐眼里去了。   他有时暗暗怀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盼着李氏去到皇帝面前千娇百媚、千方百计地邀宠,去争她自己的东西,总之顾不得刘钦,把他剩给自己,在这一时半刻的独占当中,不管他做什么,都总是生出种卑贱的愉悦。   可是现在,他只盼着李太后在,或者陆宁远也行,无论是谁,是谁都好,能在刘钦身边,哪怕和他一样,什么都做不得,只是拿眼睛看一看他也好。   可是现在陆宁远来了,刘钦反而把他赶走。他是气恼他么?还是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的病容?德叔不知道。   他抚养刘钦长大,知道他的一切习惯,却从不懂他心里想着什么,唯有沉默,唯有沉默在他主仆二人之间通行。   但德叔想,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为了刘钦,为了他好,他还是该说些什么,于是道:“小陆将军……一直就在外面,陛下想不想见他?”   现在陆宁远官拜大将,谈起他时,已经没人在他名字前面再加个“小”字了,德叔却用了之前叫他的称呼。   在刘钦的潜邸时,他就是这样叫陆宁远的。那时刘钦还是太子,陆宁远也是一员小将,两人吃住都在一处,陆宁远在牢里生了病,刘钦日日都去他房间里看望。   刘钦转了转头,但背对着他,只转给他半边眼眶,看不见他,即便看见,德叔现在也只是低垂着皱纹密布的老眼,从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赶他走,”背对着他,刘钦忽然道:“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德叔轻轻握着他的肩膀,“小陆将军什么也没说。”他又补充,“除了一直叫大夫。他吓傻了,叫人来的时候还在地上跌了一跤。”   刘钦又沉默下去,只有更漏一滴一滴地响。过了一阵,他道:“我睡一阵,等醒来之后再见他。”   德叔没有应声,却扶着他慢慢回正,替他拢好领口的衣服,将他两手揣进被子,又把被角掖紧。   刘钦闭上眼,不知睡着了没有,德叔也不动弹,静静坐在床边,听着刘钦一道一道的呼吸声,把自己的呼吸放得愈发轻了。 第264章   刘钦再见到陆宁远的时候,陆宁远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这次他没有在刘钦醒来时就出现在床边,德叔出去唤他,他才获准被放入进来。   刘钦昼夜颠倒,醒来睡着都不分时辰,这会儿正值夜里,不知陆宁远是没睡,还是睡下又被叫醒。   他进来得很快,看来不是后者,推开门的时候,屋中的烛火一齐向着他扯了一扯,等它们重新站稳,陆宁远已经站在了门口,烛火将他的影子打在门上,却在他身上落下暖黄色的光,照亮了他半张面孔。   陆宁远向前迈出一步。   刘钦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忽地皱了皱眉。陆宁远就顿住了脚,定定站在原地了。   他不动,刘钦也不让他过来,两人就这样僵持下来。最后是刘钦先笑一笑道:“我病得厉害,昨天惊到你了。”   这是他这几天里第一次笑,可是陆宁远没有能分辨它是不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笑意,他只是猛然呆住了,微弓下腰,忽然格格而抖起来。   他真像是枯枝上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寒风当中扑棱棱地忽扇,随时都要从枝头跌落。或许就在这时,一百杆长矛一齐插在他身上,他却一杆也不拔出,血色从他脸上一溃而退,他却忽然上前,两步走到床头,抬起两手,就要向刘钦身上碰去,可竟然不知能碰他哪里,他瘦成了这样!   他忽地两眼下泪,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终于忍耐不住,轻轻拉住刘钦放在床边的手,在手心里握了又握。   刘钦微觉惊讶,张了张嘴,这才想起昨天醒来瞧见陆宁远的第一眼,他也是在哭,不知在哭着什么。   那时的他心绪激荡,什么都顾不得,如今回忆,别的记不清楚,唯一清晰的画面,就是陆宁远脖子后面那块高高凸起的颈椎骨,还有他抬头时满脸的水光。   陆宁远仍在道歉,眼泪不停地流。刘钦两世里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陆宁远好像没有自制的力量,一次次被涌起的水光挡住视线,眨下眼、摇摇头,重新向他看来,几次想要弯腰过来,大约是想起昨天,又不敢凑得太近。   刘钦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了。   陆宁远像被天外飞来的弩箭,猛然钉住在那。有好一会儿的功夫,他只凝住不动,又过一阵,忽地哽了一声,从刚才起就停不下来的眼泪反而止住了,他把两手落下去,放在身侧,过会儿又按在床边,“对不起……我……我来迟了!我不该……我不该……”   刘钦神情一顿,就听陆宁远痛声道:“我不该……去开封!”   “开封”两字,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将刘钦忽地剖开了,让他脸色跟着便是一变。他想说什么,心腹间却猛地一紧,没说出来,用力长长地吸一口气,想让心绪平复下来。   陆宁远如梦初醒,问:“你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忍不住又想凑近,手抬起来,又不知道往哪去放,最后轻轻按在被子上。   刘钦还没缓过那一口气,却勉力道:“收复开封……大捷!还叫……不该!你……做得对!”最后一句,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连脖颈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陆宁远瞧得呆了,心肝俱被摘掉,对刘钦拼力说出的话全没听见,自然更不会懂得他竭尽全力也一定要说出此话的缘由,看他痛苦难当,几乎也要承受不住,急急问:“很疼么?又想吐么?你别……别再吐血,我去远处,好么?不、我先抱你坐起来……”   刘钦眼里蒙上层血色,绝不愿落到和上次那般狼狈的地步,没有答他这话,竭力控摄心神,一下一下长喘着气。   这几天来,或许是林九思当真有几分妙手,也或许是他自己真有天佑,无时无刻不紧紧扼在他喉咙上的那只手松开几分,胸口的石头也被搬去了,他呼吸本来已不像前些天那样费力,这会儿却依稀回到之前,喘得又粗又重又急,好像随时就要上不来气。   陆宁远只听得胆落,两耳当中嗡地一响,前胸后背被压成一张薄纸,有一瞬间,他神魄好像都不在身体当中了——就像昨天一样。   那时候,就在他的眼前,刘钦吐了血,把血洒在他的身上,然后倒在床边,浑像已经死去。   死亡,陆宁远曾经经历过一次,死得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还有更多次,在无数的刀剑丛中,他抓住一线生的希望,然后终于从死亡的刀下逃脱了。   丧父、亡国、身死名裂、百愿成空,他都经了过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可他万万不能、万万不能经受住这个。多年前的那个腊月十五又一次排山倒海般地笼罩过来,他能从它手底下逃脱一次,可绝没有第二次,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刘钦为什么这样痛苦,为什么能喘成这样!   好一阵子,刘钦终于缓过口气,没有回答陆宁远一句话,又道:“你去开封,有功无罪……别的事……和你无关。”   陆宁远这次听清了,他虽然一时不懂,仍是仓促安抚道:“好,好,你别着急。”   在刚才两人谁也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又一次牢牢抓在刘钦手上,刘钦回神,这才察觉,没再挣开第二次。   他听陆宁远反而不再提开封之事,也渐渐平静下来。陆宁远等了一阵,执着又问:“是胸口痛么?你的伤……伤在肩膀上是么?我看一看……我看看好么?”   “不好。”刘钦脱口道。   从他真正恢复意识之后,除去林九思之外,就只允许两个人近身、为他更换包扎、清理伤口,就是朱孝和德叔,其他人一概不许。   听闻在他病着的时候,徐熙曾为他吮过疮,朱孝向他说起时,他第一反应却也不是感动,只觉诡异,既不相信此事会是徐熙做得出的,又兼一阵嫌恶。   换药时他如果低头,自己是看得到开在前胸上的那个创口的,简直丑陋非常,令人作呕,更不知背后那个如何。   他长时间平躺着,将它压在下面,又不透气,想必只会更糟。让别人看去,他实难接受,谁也不行,因此陆宁远问起,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被他拒绝,陆宁远有一瞬的呆滞。从见面以来,他好像就带着一种木然,又好像惊弓之鸟,摇摇欲坠,现在他抿起了嘴,刘钦知道,之后很久他都不会再言语了。   “对不起……”可是陆宁远道。   他微垂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着他一次一次碾过去。   刘钦知道那是什么,可不知道他这会儿为什么这样伤心,好像对他十分珍爱似的,既然这样珍爱,之前又不肯来,等他成了废人,且病且死,却又跑到他的床边声声啜泣,何必如此?   “别这样,我没什么事。”刘钦看着陆宁远,尽量温和着道。   他恢复了心神,也就想起了见陆宁远之前就决定要做的事。他要收起那些锋棱尖锐、扎人肺腑的东西,不让它们显露人前,尤其是陆宁远的面前——尽管他就是靠着它们才真正闯过那么多生死交界而捱了过来,现在才能躺在床上,同陆宁远说话的。   在昨天,在看到陆宁远的第一刻,他才恍然明白,那一次次在将死之时重新撑起他的,那样强烈的恨意,不止是向夏人,向呼延震,向秦良弼,向他自己,原来还有一分是向着陆宁远的。   是恨,他活下来,竟是为了这恨,而不是什么爱意,不是他多么刚强,甚至也不全为了什么责任。   可这恨让他惶恐,也嘲弄着他的志向。   他当然知道,于国于军,去开封就是那时最好的选择,若非如此,怎么能一举跳出夏人的操弄,把这一战的主导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更何况最后的结果又这样好!   它不是更加证明了,陆宁远就是对的,他那时就该如此么?一力支持他的自己,也要跟着名垂青史,在这雍夏两国十余年的战事间狠狠涂上一道笔墨。   可他为什么会恨?还是恨陆宁远。   这恨生出,他便是私心自用,斤斤计较,不顾大局,口是心非,他既不是圣明天子,也不是一个宽和的爱人。他要把它们全都抑下,不让陆宁远,不让任何人察觉。昨天他一时失态,今日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不用担心,死不了,大夫说已经没大碍了。”刘钦重复着又道,遮掩去一切,把天性中的刚强重新穿在身上。   眼下的这些都是他该受着的,从他决心亲征那一天开始,他就该想到这一日。   母亲说得对,那所谓的“天命加身”,不过就是一句压服人心的谶语,它当不得盔甲,也不是免死金牌,刀箭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避开他,只会更多地往他身上落下。   事已至此,他只能受着,不受又如何?自己的血只有自己往肚子里咽。他从不为做过的事而感到后悔,陆宁远也不必如此,这件事就此揭过了,谁也不要再提,接下来他只要待陆宁远同从前一模一样……   “让我看一看伤口吧,可以么?”哀求般,陆宁远坚持着又道,“我不知道能碰你哪里……你伤得很重……我给你上药,好么?”   “不好。”然而,在深思熟虑之前,刘钦已经又一次道。   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愣。话既出口,何能收回,他忽感疲惫,伪饰尽去,闭上眼道:“我累了,你出去吧……让德叔来。”说完再不言语。   他闭着眼,听陆宁远急促的呼吸在旁边又响了好一阵,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声息。又过一阵,呼吸声渐渐高了,一道极轻的脚步一声声去远,在门口顿了一顿,随后开门关门的声音响起,陆宁远离开了。 第265章   “陛下,这是新送进宫的兰草,您看是搁在哪里?”   这一声陛下,叫的不是刘钦,而是刘崇。   刘崇正在写字,闻言在桌前头也不抬地道:“在屋里随便找个地方搁吧。”   “是。”下人应了,左右瞧瞧,最后找了个台子搁下,就悄声离开了。   等人走后,刘崇听着门外没有动静,忙不迭地走到刚才那盆新送进来的兰草旁边,不放心,又侧耳听听,环视一圈,检查窗户有没有都关好,确认都没问题了,这才低下头去,在那株兰草上面摸了又摸,每片叶子都仔仔细细捋过一遍,然后又拿手指分开土,沿着兰草的根一点点拨开浮土探入进去,过不多时,摸到张小纸条,忙抽了出来。   那上面写,刘钦已经脱险,开始正常用膳了。   看到这张纸上内容的一刻,刘崇心里究竟是庆幸多些,是松一口气,还是别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刘钦不顾群臣谏言,不顾他母亲的反对,执意要亲征江北,临走之前,父子两个曾有过一番谈话。   自从宫变那夜之后,他二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像样的交谈了,有的只是一个想要安度晚年的太上皇与一个不想落个不孝不悌名声的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   他说的都是该他说的话,刘钦也是。刘钦不需要开口,他便知道他的下一句,刘钦看他,想必也是一般。他们拿语言做着粉饰,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好像就只落在几个浅薄的话头上,你说几句,我说几句。   但那一次不同。刘钦就要走了,刘崇把他叫来,不是像他母亲一样劝他,自然也不是鼎力支持,而是向他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   刘钦没说什么,那双眼睛里面初时还闪过疑惑和一丝不耐,但马上,他克制住自己,到底在百务倥偬之中听了下去。   刘崇继续说着,讲他年少登基,如何意气风发,如何想要顶天立地地成就一番霸业;讲刘钦那死去的大哥名字里的那一个“缵”,还有他的堂兄,同年出生的鄂王独子名字里的那一个“绍”;讲他雄心勃勃,在朝堂上如何推动一场大变;又讲他折戟沉沙,在群臣面前、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无往不利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讲他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养出曾图一个白眼狼;讲他连遣督军、连拜大将,却是损兵失地,败报连连;最后讲他大雍云龙风虎一时尽,三十年太平天子,终于落得个仓皇南逃、父子妻女不相顾的下场,讲到最后,眼里已经泛出泪花。   他看着刘钦,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刘钦始终没有打断。刘崇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出了自己的意思,他从小聪明,想来应当是听懂了的。   做了这么多年天子,刘崇在这位置唯一学到的便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把水搅浑,等清下来,仍是丁是丁卯是卯,什么都不会变,只是徒费心力而已。   可刘钦是冉冉初升的一轮朝日,不撞南墙是不回头的。他要升起来,往上升,谁也拉不住他。   刘崇今日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意已决,八匹马拉不回头。他太像曾经的他了。他像刘钦这样大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好像全天下都担在自己肩上,定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天地共鉴,可是后来如何?刘钦只要看一眼他,就看到了几十年后的他自己,他心里可明白么?   “父皇之意,儿臣明白了。”刘钦道。   说着,他收起了儿子在父亲面前礼节性的笑,肃然了一张面孔相对,比从前的每一刻都要严肃——他是当真明白了。可是下一句他道:“那就请父皇好好看看罢,看儿臣之后到底能走到哪里。”   刘崇怔愣了。他看着刘钦,与一双熟悉的、年轻的、却又有什么勃勃待发的眼睛相对,陡然间,在他心里涌起一道激流。   他无限感慨,既暗怀期许,又好像有一丝怅然,在怅然后面,却是不可抑制的嫉妒——一个父亲,竟是嫉妒自己的儿子!他嫉妒些什么?刘崇慌乱地喝了口茶,被茶水烫到,呛咳几声,刘钦忙上前服侍,被他一把拉住了手。   刘崇掩了咳,定定看他,眼里露出的却是一抹怜悯之色。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好,我看着你,你就往前走罢。”刘钦便离开了。   而后,陆宁远解围、刘钦重伤、开封大捷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好坏各占了一半,可无论是好是坏,分量全都有千钧之重。记诸国史,墨那样浓!刘钦闯出了一片天地广阔,可也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撞得命在旦夕。   他可后悔么?他心比天高,可有没有那样重的命格,能承担得住么?   北面来的消息遮遮掩掩,真假难辨,前朝群臣蠢动,更添几分扑朔迷离。建康,东南,大雍,又是一副风旋云紧、山雨欲来的晦明之相。天又要变了,蛰虫都从土里探出了头,伸长了眼睛窥伺着天上,是云是雨是风雪是雷霆,迟早都要分明。   朝臣们坐不住,刘崇当然也坐不住,他想方设法联络着、探听着、也活动着。几十年的巅峰权利在他身上留下一种本能,这本能甚至超出他身上人的本能,也超出父子之情,超出世上的其他,他必须知道确切的消息,必须做好准备,必须在第一时刻有所反应。可是……   没过多久,在外面做巡按御史的崔允文被急调回京,大内一切事务都由他暂掌,十条线中的九条都被掐断,剩下的一条送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刘崇在纸上看了很久,百味杂陈,将它凑到蜡烛上,正待烧了,门口却传来脚步声。   他心里一紧,知道是李氏来了,她来时从不让人通报,忙又凑近几分,烧得太急,甚至灼伤了手。最后一抹灰飞起来的时候,门推开了,下人退到后面,李氏迈着优雅的步子进来,第一眼先看见了那盆兰草。   “陛下近来侍弄花草,颇为上心,听说新进宫的一株颇有来历,便是它罢?”   刘崇惊魂未定,撇了眼烛台旁的纸灰,向前两步,拿身子挡住了,笑道:“是,是。”   李氏走到兰草旁边,摆弄两下,看见了根系旁翻动过的痕迹,垂眼又看到刘崇手指上沾着的一点花土,笑道:“都说春兰如美人,的确不假,细看来是有些风韵。”   她什么都没说,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刘崇,她已经都瞧见了。刘崇面色一白,却又镇定地打着哈哈,“也是闲来无事,拿这个消磨点时间。”   “皇帝已经大好,陛下听说了么?”李氏坐下来,把下人送上的茶盏打开盖子,里面的热气袅袅而出,将她的手指熏染得愈发纤秾。   “是么?”刘崇喜道:“那便好了。我大雍天子,自有祖宗神灵护佑。”   李氏看着他,好像并不急着走,“是呀。这些天我在祖宗牌位前面都求遍了,京城内外的寺庙也都求了个遍,总算天幸护佑皇帝,让他化险为夷,咱们做父母的,也就不用成天价耽着心了。阿弥陀佛……”   她从不信佛,这会儿却忽然说出一句“阿弥陀佛”来,实在不伦不类,又有些好笑。但刘崇没笑,不知是父子天性,当真被李氏勾出几分舐犊之情,还是他志望已绝,心灰意冷,打点好精神接受了现实,又开始扮演起唯一属于他的那个角色,他摇摇头,颇带几分痛心疾首地道:“只是雀儿奴的身体,不知能恢复多少,听说他伤得不轻……”   李氏的目光一瞬间冷然了。   相处那么多年,刘崇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不由一惊,后面的话就都没有出口。   在之前的几十年,他还掌着大权的时候,李氏对他,从来是千娇百媚的。她是一株菟丝花,紧紧巴着他才能生长,离了他,她就要软趴趴垂在地上,一点生气都没有了,也没有了活着的全部意义。   后来他被赶下龙椅,刘钦继承大统,把国事、把权柄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一丝一毫也不分出,李氏这株蔓草,一夜之间竟也扎下了根、长出了干、郁郁亭亭地张开树冠,枝繁叶茂得遮天蔽日起来。   她看他、对他说话,再不是赔着一万个小心,生怕说错一字,更不千方百计地邀他的圣宠,她开始不接他的话,反驳他,呵斥他,在他想要亲热时一脸嫌恶地推开他,有时却偏偏又给他几分好脸色,于是他便像只哈巴狗一样,忍不住巴巴地又凑上去,在她那里行使丈夫,而不是皇帝的权力。   可即便这样,他也从没见过李氏这样看他,那眼中的冰冷之意,让他想起那一个清晨,刘钦一身是血,拖着脚步走下大殿长长的台阶,在他面前跪倒,一字一句地对他道:“请父皇下诏从今日起命儿臣监国!”他们母子的眼睛,竟然这般相像!   下意识地,他接着刚才的话又道:“可是雀儿奴吉人天相,想来多休养一阵,也就无事了。从京里快船运去的药材,也不知到了没有,德伴最近有没有消息送回来?”   “刚刚有信使过来,比前几日更见好了,前面的战事也顺。”李氏把茶盏托在手里,却不摆弄,含笑看着刘崇,“我在后宫,却也听说了些前朝的事。皇帝这一病,难免人心不稳,那老薛又树敌那样多,都趁现在吵起来了,陛下听说了吗?”   刘崇含糊道:“这我,呃,这我倒是没有怎么听说。”   “没听说也没关系,都是些蚂蚱在蹦跶,陛下静心花草,别被这些聒噪污了耳朵也好。”   刘崇唯唯地应了,顺着她的话道:“我近来新得了一副帖子,临了不少好字,颇费功夫,除去忧心雀儿奴外,前朝的事,倒有一阵没有上心了。雀儿奴既然已经好转,老薛就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旁人再如何,总抓不破天去,你也不必担心。”   “瞧陛下说的!我一介妇人,又懂得甚么?”李氏笑起来,如同风摇花枝,那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上,仍是明媚动人。   刘崇却觉一把刀子从后心上悄然离开了。   讨好一般,他下意识地同李氏站在一处,想着刘钦出发前她劝刘钦的话,叹口气道:“那陆宁远也是拎不清楚。雀儿奴亲征,是为了国家不假,多少也是为他,他怎么回报的?一脱险,反而把雀儿奴置于危地不顾!就是真有旨意给他,他做大将的,也该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什么话该听,什么命该抗,哪能这样行事?收复开封,算他一功是不假,可是也得算他有过!等雀儿奴回来,你这做母亲的也得劝一劝他,让他好好爱惜自己,别和当初——”   他觑着李氏面色,见自己说话时,她也是一脸深以为然之色,显然这番话是说到她心上去了。受到鼓舞一般,他再接再厉,越说越多,终于收不住道:“别和当初对那周茂澜一样,不把自己当金贵人,总上赶着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咔嗒”,李氏搁下茶盏,一张面孔已不是了颜色。 第266章   “逢时,你可算来了,乾清门外都乱成一锅粥了!”齐光远一见薛容与,忙不迭就拉住他胳膊肘,带着他往前走。   他与薛容与是多年好友,也是薛容与一经掌权,就向刘钦讨来的人,同他既是至交,也是同道,更是他的左膀右臂。   薛容与被他拉扯得一个踉跄,知道他性子急,也不介意,只是问:“怎么回事?”   齐光远转头看他,眼光一厉,“还不是冲咱们来的!”   刘钦不在,建康朝廷已经数月不曾早朝,百官们到了时间就去各自的府衙办公,可今天却涌到了乾清门外。   薛容与前一夜睡得太晚,醒来时听说不对,披上衣服急匆匆赶来,路上才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赶到时,心里也有了底,见到乾清门外挤了大大小小百余官员,并不诧异,脚底下大步生风,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正听得一人道:“……所言所为,只是标新立异,以惑天子耳目,其实既无远略,又何补于国?陛下初承天下,宜且安静,与民更始,却惑于妖言,失之操切,以致人心摇动,宇内不平,薛容与罪过实大!国家多故,若不及早改弦更张,俟人心尽失,民怨四起,到时候悔之何及!”   “臣等欲见太上皇一面。”   “请陛下传见!”   薛容与脸色猛地煞白,两手在袖子里抖了起来,却不是紧张,而是气恼。他刚一走上前,旁人马上就瞧见了他,说话的人一时噤声,但马上又有人更大声向门内呼喊,想请太上皇出门一见。   薛容与是性情平和的人,少有暴怒之时,听了这话却难以自制,连连冷笑:“陛下尚在,是谁竟敢出此狂悖之言!‘人心摇动,宇内不平’,这话凭你也讲得?上轿府衙,下轿宅邸,天下嘈嘈众口,你听得什么?竟敢出此大言,指斥圣上!各部给事中都记下了,誊在纸上封好,等陛下驾返,一见之下,忠奸自明!”   他骂完人不够,更又抬出刘钦来,马上就有人声音低了,却也有人更大声道:“陛下有恙,如何理事?只怕是有人趁机隔绝行在,操弄权柄,把持朝政,借考课之名,暗行排除异己、大权独揽之事!”   薛容与见矛头指向自己,反而多了几分平静,没有马上作声。   早在一年之前,他便在刘钦支持之下,主持考课之事,地方官员、中朝大官一体视之。那时就有这样的攻讦,只是刘钦在时,他们不敢说得太过分,刘钦病重,这些人就又跳将出来。   薛容与为行新政,调整了许多人事,得罪的人多,却也不乏拥趸。不需他自己开口辩解,马上就有人讥笑道:“考课推行之前,一应标准便付圣明御览,四品以上的升贬黜陟,交吏部之前,都有陛下点头。大人振振有词,所谓什么排除异己,恐怕是为自己那‘不称职’三字心怀怨望,挟私报复罢?”   “你!”   “考课是怎么回事,你们自己心知肚明!是谁运天子威福自专,排斥异己,一夫独擅,就想要百僚噤声,谁自己心里有数!”   “是么?我只看着这一年来吏治整肃,各省各部积案积文为之一清,府库大实,前线粮草没再短过一次!大人您有何功于国?只知道摇唇鼓舌,黑白颠倒,在这里大放厥词,扰乱人心。一见陛下离京,就吵嚷起来,啸聚于此,意欲何为?莫非是要改天换日不成!”   话说至此,“谋反”二字已经到嘴边了,众人吵嚷虽凶,却毕竟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就在这时,宫门忽然打开,一个宫人小步出来,面无表情地高声道:“皇太后懿旨:请各位大人各自回去署理政事,有不决之事,一律发往江北,自有皇帝圣裁。勿要宫门喧哗,再失臣度,再有悖逆,革职论处!”   陆宁远坐在床边,捧着碗不肯走,劝道:“再吃点。”   刘钦摇头,陆宁远却坐着不动,反而从碗里又舀了勺粥,“最后一口,好么?”   刘钦皱了眉头看他。   他这幅表情做出,旁人应当已经跪倒请罪了,可是陆宁远仍然没有。他抿起嘴,或许暗暗咬住了牙,守在阵地上仍不肯退却一步,舀满粥的勺子还往前轻轻送了送。   刘钦不愿再僵持,只得抑下不愿,把嘴张开。因为不想多费口舌,也没法把陆宁远当寻常下人一般叱退,最后竟然就着他手,一勺一勺,慢慢把一整碗都吃下了。   陆宁远放下碗,给他把嘴角细细擦拭干净,问:“难受么?想不想吐?”   刘钦之前脏腑受毒,胃也坏了,几乎水米不进,吃了也吐。他自己没有说过,但陆宁远大概是从别处听说了,询问的时候,紧张之情几乎要从两眼当中扑簌簌抖落下来。   刘钦摇摇头,“还好,还不想吐。”   相比心肺,他肠胃中毒毕竟较轻,经林九思诊治之后,现在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他病后一向没有胃口,又兼成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心中烦闷,疼痛颠连,一天中醒着的时候都在忍耐,自然对吃东西百般不愿。   吃过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身上疼痛好像更甚,但陆宁远问他,他不想显露虚弱,想也不想就轻轻带过了。   陆宁远却还坐在他身边,“那歇一歇,我给你擦擦身上罢?”   这两日内,同样的问题他问了许多次,问得再多,刘钦也不曾点头,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问,好像一定要看一看他的伤口。   他的伤口长什么样子?刘钦看着陆宁远,心中道:就和上一世差不多,你亲眼见过,又有什么好看?   不,要说分别,还是有的。弩箭没有准头,但陆宁远有,他下手时不会像这样与要害错开一寸,当日一枪贯穿他时,是把他连皮带骨,并着心脏一齐洞穿了。所以他甚至都没有这样在生死间挣扎的机会,顷刻便已丧命。   刘钦嘴唇动动,话到嘴边,当然没有当真吐出。   多少天来,他咀嚼着恨,咀嚼着无时无刻不作弄着他的痛苦,知道这一切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没多大关系,知道陆宁远无错,更知道他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杀死自己,但闭着眼睛在黑暗混沌中捱过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将陆宁远涂上更深一层色彩。   终于,再见到他,不是重逢之喜,却是恨意陡然间在他身上刺出锋棱来。   那时陆宁远在他面前掉下了泪,他的泪是热的,可刘钦看他,却仍是觉出阵冰冷之感。   他冷静,冷峻,是一座巍巍高山,不属于天,不属于地,难道就属于他刘钦么?曾经他问出过一个没有意义、没有答案的问题,问陆宁远上一世如果明知道反贼是他,还会不会下手,陆宁远回答不出,他也没有再问。   现在,这个问题又一次浮上他心头,这一次他却已经知道答案,不会再出口了。   “不用,昨晚德叔刚擦过。”刘钦忍耐下忽然涌起的思绪,也忍耐下每一道呼吸间从胸口传来的痛楚,神色寻常地答,“帮我把桌上的东西拿来。”   陆宁远默了一阵,仍是照做了,从床边站起来往桌案旁走,起身后却弯了弯腰,手在侧腹按按,又往前走,拢起桌上还没批复的奏表,走回来放在刘钦手边上,见他坐起后被子滑得低了,往上提提,把边上掖好,“你先看,我去研墨。”慢慢又往桌前走。   刘钦在后面道:“你累了两天了,去歇歇吧。”   陆宁远顿住脚回头,身体朝他微微倾斜,答:“不累。”   刘钦不说话,陆宁远没有等到后文,转回身去走到桌边上,背对着他一下下研起了墨。   他身材高大,在桌前需要微弯着腰,手支在案上,头垂下去,从刘钦那里只能看到小半个脑袋,剩下的都被肩膀遮去。   刘钦即便病着,对旁人的体察也一贯细致,只瞧他一道背影便知道:我让他伤心了。   可陆宁远有什么可伤心?伤心了,还要留在这里不去,为什么不顺着他的话头离开?   刘钦收回视线,翻看起手头的东西。疼痛如同屋脚的更漏,连绵不绝地敲下来。   这些都是从江南送来的,除去有些事情要他裁决之外,大多都是问安的,看起来不费工夫。只是让他意外的是,这里面竟然尤以薛容与为甚。他一日便要问一道安,不厌其烦,就是崔孝先崔允信父子也没有这么频繁。   刘钦思忖片刻,便即恍然:他如果当真不起,朝中受影响最大的不是旁人,就是薛容与。这一两年来,自己为他压下多少谤怨,为他调整了多少人事,为他让出了多大一块地方,一旦自己死了,不论身后事是什么样的,薛容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不可能再往前一步的,就是他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够保全。   虽然刘钦在之前弥留时尽力做了一些安排,几道遗诏只等他一死便会发出,其中几个安排,就是尽力保全于薛和他新法所用之人,可身死灯灭,人走茶凉,他自己也知道,往后的事情必不会按他预想的来。   他能保全薛容与于一时片刻,但一个死了的皇帝,又能当真保全谁?就是最后侥幸不死,薛容与大功未竟,一生事业便化作过眼云烟,恐怕于他而言,比死了还要难过。薛容与伸长了脖子担心于他的生死,也是情理中事。   刘钦看了他送来的问安表,上面每个字都言辞恳恳,情真意切,绝非作伪,殷殷之情形于文墨,一笔一划都是关切,没来由却觉一阵烦恶。   这样的问安表,送上几道也就罢了,每天问安,殷切之意未免太甚。薛容与望他如大旱望云霓,气度全失,但察起肺腑,望的也不是他,而是一个能鼎力支持他作为的明君而已。   他没说什么,把其他的问安表全都略过,也没看都有谁的名字,翻检几下,把奏事表拿到最上面。奏表当中,开头也都是些问安的词句,他同样略过了,只看了后面,其中一条让他心中一动——   各省来报,已经蛰伏有年的翟广趁他北上之机,竟然又现身了,动向不明,意图不明,人数却已探出大概。刘钦把手指放在上面,敲了一敲,暗暗惊道:八九万人!如何能有这么多?   马上他想到,新政以来,国库略实,但那是大面上的,不是各省各地都比之前好过。去年霜冻得早,有几个省都歉收了,今年开春之后又旱风大起,第一茬春粮眼见也没有着落。开战以来军费开支过剧,一些暂免部分省份今年赋税的奏章他看到了,思索数日,还是没允,只免了受灾最重的几个地方,没想到竟为此事做了预备。   翟广真是一把利剑,为政稍有错失,锋刃便压在了脖子上面。   至于他的实际人数,是真有这么多人,还是地方官员为着给丧师失地脱罪而故意夸大,如今尚且不明,还需派人进一步觇探,不宜早早定论。但不论结果如何,终究是心腹之患。   他一费思虑,胸口间烦闷便更甚,呼吸又重了起来,偏在这时,陆宁远把朱笔搁在他手边上。刘钦没回神,自己控制着放缓了呼吸,点点头,没有在意,也没去拿笔,更没注意陆宁远放下笔后去了哪里,却忽然脚上一凉,跟着又一热。他一惊回神,陆宁远坐在床尾,盘起左腿,把着他的脚腕,将他两脚揣在了肚子上面。   刘钦抽了抽,因为没什么力气,竟没抽出,又动了动,幅度不大,可陆宁远看他不愿,竟然也不放手。因为被刘钦无意中蹬到哪里,他脸上一白,又弯了弯腰,却没吭声,更没松手,反而是刘钦不敢再动。   他听说了陆宁远腰腹上受了伤,却不知道具体在哪,刚才看他仍有不适,怕再弄伤他,只好先让他抱着脚,维持着这个在他看来诡异至极的姿势问:“突然这是做什么?”   陆宁远道:“你的脚冷。”   刘钦答:“我不冷。”又收了收,仍没收回,不禁皱了眉头。   陆宁远沉默着,眼睛看着他,过会儿又低下来,落在他腿上。他像一泓冰冷的深潭,萦着若有若无的水汽,可他既没哭,也没流汗,不知道那水汽是从何而来。冷成这样,肚子倒是热乎乎的,比刘钦的脚热,要不是姿势奇怪,其实倒很熨帖。   “你脸色很差,去休息吧,晚点再来。”刘钦不想要熨帖。陆宁远身上的水汽更浓了,好像结成了雾,那两只垂下去的眸子也被遮掩着看不分明。   他张了张口,闭上,又张了张,最后低声道:“我不走。”   刘钦病后,睡不了一个整觉,都是囫囵睡上一两个时辰,就醒来做些事情,等累了再睡。每次睁眼,陆宁远好像都在,也都醒着,一见他醒来,就俯下身,离他近了,却又不靠得太近,问他哪里难受,问他想不想喝水。   刘钦不知道他这两天总共睡了多久,要他休息,他又不肯,如此作态,看来是有心愿未了。陆宁远到底想从他这儿拿到什么?谅解么?他明明已经说了和他无关。像从前一样的亲密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同?还是非要看过他的伤口长什么样子,才算了却这桩心愿?   “靖方——”刘钦忽然开口,唤了他的表字。陆宁远低着头,两手却轻轻打了个哆嗦,眼睛跟着抬起。   刘钦还想说些什么,朱孝却在门口外边轻轻道:“陛下,有军情,现在让人进来么?” 第267章   刘钦看着陆宁远道:“进来。”   门打开了,朱孝站在边上,在他后面,秦良弼从门后探入一只脑袋。   有外人在场时,刘钦同陆宁远少有什么亲密的举动,等门推开的功夫,他自然而然地抽了抽脚,却不料这次竟是还没抽出。   于是秦良弼进来、跪地行过了礼、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瞧见刘钦躺在床头,陆宁远坐在床尾,盘起条腿受了他的一个大礼不说,刘钦的脚还放在他肚子上,一时瞪了瞪眼睛,没说出来话。   但他毕竟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马上便即回神,刘钦没说什么,他也就什么都不说,只道:“参见陛下!陛下今日脸色瞧着好多了。”眼睛却禁不住往陆宁远那瞄。   陆宁远只看他一眼,就收回视线,秦良弼忙也瞧向别处,好像他很烫眼。   一旁,刘钦问:“夏人又有什么动向了?”又道:“赐座。”   秦良弼一进门时就打量过他的面色,仍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但这两句话说来,比上次见他时毕竟多了几分气力。他暗暗松了口气,看最近的椅子就在不远处,爬起来就势坐了。   “启禀陛下,夏人往开封去的兵马不多,大部仍纠集在附近。不过陆总兵的后续兵马已经陆续东进,是否要沿途布置下去,收复被夏人暂时占了的几处城池,扫清道路,还是直接移兵过来,又或是另有调遣,还需从长计议。”   此事涉及陆宁远,秦良弼不得已又向他看了一眼,就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只顾捧着天子的臭脚——不,天子的话音叫做纶音,天子的脸面叫做龙颜,那天子的脚想必也不能叫臭脚了。   可说陆宁远是捧臭脚,也不冤枉了他去,不然除非是对亲爹亲娘亲婆娘,谁还能干出这档子事来?   现在他坐在椅子里面,离刘钦隔着几尺远,所以他是都指挥使,而陆宁远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刘钦的脚,所以他现在已经是总兵了。   刘钦问:“都到哪里了?”   朱孝取来地图,因尺寸太大,要三个人提着两头和中间才能展开。他带着两人站在床边上,想着这样刘钦能够看清,可刘钦斜靠着偏头过去,看得仍是吃力,想要往上坐直些,却提不起劲,想坐竟坐不起来。   他愣了愣,随后猛地一恼,不动声色,又使几分劲,这次用力坐直了,可抻动了肩上伤口,额角眼看着淌下汗来。陆宁远忙撒开他脚,往被子里掖入,跑到床头从后面扶住了他,低声道:“陛下……”   刘钦刚才虽然用力坐直了,可那是一瞬间的力气,之后就坐不大住,总算让陆宁远扶住背,没当着秦良弼的面又倒回后面去,不禁暗松一口气,可心中仍有暗暗的恼意,也无人可发。   他脸色白了,汗从背后浸出来,想自己坐着已不可能,只好一直借着陆宁远的力,往地图上看,第一眼先看到的不是自己所在,而是开封。   有此一地收复,他此来江北也算不虚此行了。   这两日陆宁远赶回,见到他后,他心里总好像有种说不出的烦闷,开封收复之事,只在两人刚见面时提过,过后他竟全然不曾思及,今日见到地图,烦闷之间,毕竟生出一种宽慰:他落到如今地步,总还不算太无谓。想到这里,才意识到两日间朝夕相处,他对陆宁远的褒奖,加起来竟也只有一句“有功无罪”,并非驭下之道,遑论对待爱人?   秦良弼被地图挡在后面,从椅子上站起,闪身让到前面来,殷勤地为刘钦在地图上指过几处,历数陆宁远麾下几部人马多少和如今的方位。   刘钦病重期间,各地军报都要由秦良弼过一过眼,所以对陆宁远麾下部队到了哪里,他知道的也不比陆宁远本人更少,甚至因陆这两日甚少处置军务,他知道的没准反而还再多些。   可即便这样,他此举也称得上是越俎代庖。对他的心思,刘钦,所以只随着他的话偶尔点头,并不出言,现出几分冷淡。   陆宁远在他背后,看不见面色神情,也不知道他心中正作何想。   换了旁人,对秦良弼此举该是嫌恶忌惮,又兼惴惴不安,去位之忧下,非要同他明里暗里争斗一番不可,但刘钦知道,陆宁远十之八九不会如此。   以秦良弼的性格,与另一个大将放在同一个屋里,实难不生出什么龃龉,但好在陆宁远偏偏除外。   刘钦安排人事,总要殚精竭虑,顾忌许多,但对陆宁远就很简单。他是一捧水,抽刀截断也不会不流,即便是现在,刘钦也知道没什么可担心的,等秦良弼一一说完,才道:“知道了。狄庆不去救开封,一直在附近逡巡,你看是做何考虑?”   秦良弼答:“因为开封已经救不得了!”又一次,他向陆宁远看去一眼,“留在开封的黄天艽是个守城的老手,狄庆先头部队到了城下,稍微比划两下,心里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会硬碰硬。硬要强攻,必须再派人马,一来他们前一阵刚被打疼,需要休整,二来他们一动,就要和半路上的陆总兵部遇上,所以狄庆才按兵不动。”   他说到“打疼”二字,不自觉提高了几分声音,生怕刘钦没注意到自己前几日立的大功。放在平时,刘钦大概会为之一哂,但久病之后毕竟虚弱,坐得一久,身上好像疼痛更剧,虽然注意到了他的小九九,却也没有什么反应,缓了缓问:“大军徒留在这儿……对他有什么好处?”   陆宁远从后面抱过来的手紧了紧,扶着他轻轻变换了一个姿势。   “陛下是担心狄庆又有什么阴谋?”秦良弼马上道:“陛下尽管放心,不管他们打什么算盘,臣只管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他们就是在天上钻出个眼儿,臣也护得陛下万无一失!”   刘钦这次负伤,他也有罪责难逃。天子出城劳军,原本是件盛事,却在他眼皮底下出了纰漏,追究起来,他秦良弼第一个躲不过去。   这些天对他的弹劾已经蜂起,建康的那帮文官恨不能手撕了他,只是夏人还在,刘钦对他的大军多有倚仗,加上又一直病着,顾不得太多,对他如何处置,始终悬而未决。   如今陆宁远部已经陆续开到,刘钦有了胆气,秦良弼估摸着对自己的处置也快下了,因此今日便表现得格外殷勤。   放完了大话,他又接着道:“而且以臣看来,狄庆大军不去,是想要先等陆部收缩过来,再截断往开封的去路,先把开封截成飞地,再同咱们争夺河南、淮西之地。还有便是,听说山东的老熊,近来颇有捷报传来,狄庆不愿引大军西退,或许也有要支援山东的打算……”   熊文寿在山东,原本对夏人只起牵制作用,他那里兵力不多,夏人主力却也被引走,刘钦对他的要求,只是保持原样,不丧城失地而已。可后来元涅未同狄庆一起出现在开封、亳州一带,竟率一部留在山东未动,那里局面便紧张起来。   元涅用兵十分老道,麾下主力都是最早编成的葛逻禄人,悍勇非常,又兼招降了许多汉军,用作前驱,大张旗鼓、直扑而下,熊文寿如何招架得住?   观夏人之意,恐怕是做两手准备,一旦亳州这边不顺,就要在山东打开局面,绝不肯空手而归。   但大雍的精兵就这么多,陆宁远部、秦良弼部,谁也分不得兵去那里,刘钦身边又不能不多留人护卫,稍有放松,马上便又会有不测之祸,即便看出他们的意图,也有几分力不能及,只能让熊文寿支吾一时,能守则守,不能守时,想来不用刘钦下令,他自己就跑得比兔子都快了,不担心他把人都折在那里。   只要保存下兵士,哪怕损失个把城池,后缩防线,只要别让夏人打穿,一路到了江边,别让他们打通两淮,回过身来威胁亳州这边,刘钦就都能接受。   他前些日病得昏沉,但只要醒来,就让人拣要紧军报读给他听,亳州城外他倒并不担心,开封更是不在虑下,唯独山东的熊文寿,他实在放心不下,最担心的就是他咬不紧牙,攥不紧手,往后面让得太过,让夏人如愿凭借山东之地扭转全局。   但他想错了。在元涅决心下定,全力猛攻之下,熊文寿非但没有一退千里,还顶了下来。他像是换了个人,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时候,洗去了一身滑不溜手,露出了从不为人所见的另外一面。   他占定了峄县,任徐州、任城两路夏人合围了近两月,竟然仍守了下来。刘钦没有亲眼所见,但从他递交来的几份军报上面的记述来看,这两月城守之坚也可见一斑。   哪怕他说得有水分,哪怕打个对折听,也殊为不易了,况且元涅的兵马是实打实的,一直顶住不曾让夏人进犯淮东也是实打实的。   听说熊文寿在自己已经遭夏人猛攻之后,附近有城池被困,他还派了自己的儿子去支援,以示自己绝不先退的决心。一时周围各县人心大振,能在激烈猛攻之下维持住防线,多少便有这个原因。   开封收复,夏人在亳州城下顿兵无功,固然是陆宁远、秦良弼的功劳,但熊文寿同样功不可没。刘钦病势稍轻,就想起他来,让人拟好诏书,还没打完这仗,就给熊文寿恢复了之前的都指挥使一职,又口述了一封信给他。   不同于诏书中的冠冕黻黼之言,在刘钦每次给大臣的私信当中,虽然也有权宜机变,大体上总还是情真意切的。之前他给秦良弼写过、给解定方写过,但给熊文寿写,还是头一次。他隐隐感到,或许是上次对熊文寿说的那一番话起了作用,便撑起精神又添了一把火,只盼他别辜负自己,有始有终。   “夏人不会再向淮东增兵。”陆宁远忽然道。这两天他声音总有一点沙哑,像是病了,也可能是身上有伤未愈的缘故,这会儿哑得比之前又更厉害,沙沙的像是把什么压在下面。   声音从刘钦的脊背处嗡嗡传来,他还没来得及感到什么,就听陆宁远又道:“也不会让狄庆离开河南!” 第268章   薛容与猛地跌坐在地,惶恐四望,三面皆是悬崖峭壁,深不见底,悬崖前面,群狼环伺,步步紧逼。   他一惊失色,慌忙向后退去,后背却忽地撞上什么。匆忙回头,但见一面石壁峭立,举目接天,云雾缭绕,不见绝顶。   群狼发出阵阵低吼,越逼越近,朝着他龇起尖牙,一根一根有如利芒,根根闪烁幽幽的光。薛容与只剩下脚下尺寸之地,匆忙攀上石壁,可石壁陡峭如削,光鉴如镜,壁立千仞,何可登攀!   猛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嘶吼,群狼一拥而上,向他扑来,就要把他撕成碎片。正无措间,却忽然高天之中一声鹤唳,一只金色的大鸟从他头顶疾掠而过,薛容与伸出只手,向上一跃,奋力抓住了大鸟长长的尾羽,跟着身形一轻,眨眼间悬崖虎狼已全在脚下数丈之外。   他抬头而望,但见金鳞点点,大鸟张开宽阔双翅,载天负地,震荡风云。低头再看,他已身在九皋,悬崖虎狼无踪无际,脚下唯有云浪千叠,如流水一般匆匆掠过。   忽然,他如有所感,再一抬头,正撞进一只巨大的眼睛之中。   他一时呆住了,好像忘却了一切,连呼吸都忘了,紧紧贴着那只眼睛,与这只大鸟对视。大鸟琥珀状的眼睛如湖如海,澄澈无际。天地四方,日月星斗,都落在里面,最中间映着的却是他的面容。   他什么都尚不及想,陡然间,天旋日转,千星忽坠,大鸟忽然延颈长啼,双翅一卷,凌云而去。   薛容与手中忽空,身子直坠,千尺云楼顿向两边分开,他从其中急坠而下,光景一摇,冷峻的悬崖向他张开双手,窥伺在下的群狼眯起一双双贪婪的眼,对着天上张开獠牙满布的血口,他无处逃脱,别无凭借,就向着他们直直落去。   “啊!”   他陡然挺起身,月色如水,照满窗棂。黄筠揉着眼睛也坐起来,把手轻轻抚在他的胸上,“做噩梦了么?”   薛容与浑身一颤,方才解脱出来。借着月色,他看见熟悉的床帐、桌案、香炉,还有妻子担忧的眼睛,才恍然想起,没有什么悬崖虎狼,自己正在卧房当中。心脏在肋骨上兀自咚咚地撞,此刻留在他胸口中的余响却不是生死一线时的惊慌,而是种说不出的悲凉。   好半天,他点点头,握住黄筠的手,“让你担心了。”   黄筠静静看着他,以沉默予他安抚。薛容与忧心忡忡地回望着妻子,忽然低声道:“不知道陛下怎么样了。”   黄筠宽慰:“陛下不是早有密旨来,说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么?”   薛容与不出声,只是对着她摇了摇头。此刻在他脸上,早没有白日同群臣相争时的刚强正色,他苍白、憔悴、迷茫,黄筠瞧着他,忽然有刻甚至觉着他有点像个老人。   就在此刻,刘钦也正在一个梦中。他的梦里没有悬崖,没有群狼,只是寻常的一日。   母亲将他搁在膝头,抚摸着他的头顶,用那双温柔的、美丽的、又像是凝着根针的眼睛凝视着他。忽然她问:“比祖宗的江山社稷还要重要?”脸上是淡淡的担忧之情。   他要回答,还没说话,母亲的眼睛却变成了刘崇的。他神情复杂,眼睛里带着钦羡、带着玩味,也带着种莫名的怅然,挥手悠悠地道:“你去吧,去吧,我就在后边看着你,看你闯出个什么天地!”   刘钦浑身一凛,不知何时早已坐起,便待要反唇相讥,一阵风扑面刮来,再睁开眼的时候,却是周章跪在地上,仰着头大声质问:“陛下为公心耶?为私心耶?”   他两眼居然红了,在那里面的,竟是怎样的神情?   他何曾被这样看过?刘钦猛然回头,看向身后,同样地,一瞬之间,他也撞进一只巨大的眼睛当中。   它大张开来,贴着他的鼻子,陡然充斥天地,又像一口钟磬,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悠悠荡开一响,那里面的失望、冷峻之色,像是天上的雨,纷纷而落,从头到脚地将他笼在其中。   再然后,那只眼睛像是被雨浇灭的火把,嗤地熄灭了。可随后那样多,那样多双失望的眼睛一齐张开,无数道同样的视线四面八方向他照来。   刘钦挺直了腰杆,咬紧了牙,绝不愿承认什么,寒着面孔,同每一双眼睛狠狠对视。可忽然,在这些眼睛当中,他看见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看见他时,那些眼睛一瞬间摇晃了,扑簌簌一双双向着他肩头落下,在被它们淹没的前一刻,那个朦胧的人影忽地清晰。   是陆宁远。陆宁远坐在他的马背上,像从前的每一个夜晚那样,倒提着长枪,居高临下地垂头看他。   可这次不同。这次不见了那双冷冷的眸子,陆宁远的面目那样模糊,像被什么抹去了。于是无数双眼睛簇拥上来,亮堂堂把他照在正中,飞旋乱舞,嘈嘈不休。刘钦向他伸出只手,刚刚举起,一杆长矛从天而落,他又被钉在地上。左肩疼痛骤起,他难耐地低吟一声,挣了一挣,却被什么按住。   “陛下醒来!”   他睁开眼,用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正在哪里,几百双眼睛全都不见,只有陆宁远的那一双,担忧,哀伤,焦急,血丝密布,凑得格外得近,把梦里模糊的面孔一点点擦得清晰了。   陆宁远两手把着他手臂两侧,整个人几乎覆在他上面,忽然凑得极近。   “很疼么?哪里疼?喝不喝水?还想吐吗?”   他一叠声地问,像是扯破绳子掉在地上的木珠。刘钦把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闭上眼,“很疼,伤口疼,胸口也疼,想吐,不想喝水。”   陆宁远愣在原地,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忽然低头吻上来。吻他的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额头,吻他的脸,哆哆嗦嗦,好像急雨落下,忽地又一时尽收。   刘钦睁眼,两边肩头被陆宁远轻轻按住,陆宁远浑身卷着水汽,声音沙哑地道:“别怕,我去请大夫。”   他好像笃信请人过来,就能将刘钦从现状当中解脱,刘钦却知道是徒劳,摇了摇头,“扶我坐起来。”   陆宁远犹豫一下,还是没离开他,轻轻扶他坐起,随后并不将他放在床头靠好,而是两手半拥着,“坐起来会好点吗?”   刘钦点点头,借着他的力气半坐着,垂头偏向床边。   梦中的心悸之感到现在还没过去,他胃中翻搅,对着地上张了张口,可半晌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细细两条涎水从嘴角垂下。他心中烦恶,就要抬手,陆宁远却先一步拿布巾为他擦掉了。   他扶着刘钦的头,轻轻搁在自己肩上,把布巾按在手心里,手抬起又落下去。现在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刘钦稍稍好受一点,那么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可是他一直没看见刘钦伤口的具体位置,只敢把手放在最早碰过的地方,就是为他拍一拍后背都不能,他什么都做不得。   刘钦枕在他的肩上,重量很轻,并不挣扎着离开他,也不出声,只是一下一下静静喘着。呼吸于他像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陆宁远几乎也喘不得气了,想把自己的肺放在他的胸廓里,把他身上伤口全都放在自己身上。   在现在和几日来他无数次的想象当中,那一天,他撇下一切飞马而来,飞身而上,在漫天弩箭一丛丛掉下的那一刻,在那支箭落在刘钦身上之前,把他挡在了自己后面。   那支箭被他打落,或是被他身上盔甲弹开,又或者被他的身体拦住。它穿不透他的身体,即便穿透,他也会抓住箭杆,不会让它落在刘钦身上。   刘钦或许会吃一惊,可是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身上毫发未损,完完好好,就连按在地上的手都没有擦破。   他想象着,想象着,旁边,刘钦则伏在他的肩头艰难喘息着,一阵阵哮鸣声在他喉咙里面响起,陆宁远的心被挖去了。他好像变成空茫茫的一片,刚才的想象也没有了,而刘钦的声音却响起来,“你说要把狄庆……留住,是有什么办法?”   陆宁远一时呆住。   之前议事,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过后却忽然放出狠话,说要将狄庆留在河南。可是等秦良弼追问,他却又沉默下去,好像从他喉咙当中根本从未发出过什么声音。   后来刘钦说自己累了,让旁人退下,没让他走,于是他就留了下来。刘钦像是有话问他,看向他的神情里面,隐隐含着什么东西,可是太疲累了,不多时就昏睡过去。   他于是守在床边,数着刘钦的呼吸,过了不知多久,将他的手握住了。他那时都想了什么?   “我不知道……”陆宁远从身体里挤出声音 ,“对不起……我还没有筹划,对不起。”   刘钦动了一动,陆宁远知道,他神情惊异,想要起身看他。   他没有扶刘钦起来,刘钦没有这样说,他也就没有这样做,仍将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拢在自己怀里。   忽然,刘钦叹一口气,轻轻道:“我是误国之君,你是误国之臣。”   不知是前后哪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从高天三万里外飞来,正砸在陆宁远的身上。一阵猛烈的痛苦蛇一般陡然钻过身体,让他连牙齿都格格打颤。在他还没有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放在刘钦脑后,紧紧按住了他,冰冷的面孔贴在刘钦发着低热的侧颊上面,然后他知道,刚才的痛苦是从刘钦心中涌来的。   他张开嘴,吸一口气,猛地又吸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响,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拼命调动心神全力思考,可那是地上的沙子搅不成线,只有刘钦痛苦的心跳从皮肤处传来。   忽然他哭了。“我是误国之臣。”他更用力地收紧了手,没发现自己流泪,极力道:“你不是……你不是……”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之声。陆宁远像是被掰弯的枪杆,猛然一下崩得直了。   那是刀尖相拨,盔甲相撞的声响! 第269章   陆宁远挺直上身,侧耳听了一阵,随后把刘钦放回床头,定定看他一眼,站起身来。   盔甲相摩擦的声音的声音不住涌动,脚步纷杂,离这里约有二十步远,正在院外,片刻间越发靠近……有人进院来了。   刘钦也有些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门却忽然被人推开。朱孝一身常服,腰间挎刀,急匆匆进来,神色紧张,身后还跟着几个亲卫,这几人倒是身上着甲。刘钦问:“怎么?”   朱孝竟然道:“属下暂时不知。好像是西门方向有骚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属下已经调拨人过来,陛下勿虑!”   刘钦对陆宁远道:“你出去看看。”   陆宁远飞快关上其他窗户,只把一扇大开着,侧身观望,门外都是御林军,正分散去各处把守,看不见夏人影子,可知骚乱发生在更远处,在这里一时还看不清楚。他闻声却不出门,从朱孝腰间抽出佩刀拿在手上,沉声道:“我在这里护卫陛下。”   他神色悚然,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翻然一变,和刚才再不相同,可是脸上还有泪痕,满屋当中,只有他自己不知。   刘钦没再强支他出去,也凝神听着窗外的动静。院子外面似乎都是兵马调动声,所谓的“骚动”并听不见。如果真如朱孝所说,是城门处起了乱子,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倒有时间反应。   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不相信重兵把守的亳州城会被夏人偷偷打开城门,不论是有奸细献城,还是俘虏里应外合,抑或是兵士哗变,都不至如此。他对秦良弼、对徐熙、对他自己都有判断,是绝不会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这等事的。   定一定神,他马上想到,现在城门应该没有打开,不会有大队夏人进来,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有一二俘虏逃脱了,或是夏人破坏了某处城墙,再要么是有奸细散播谣言,兵士们再以讹传讹,闹出乱子,总之不会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片刻之内,定当有报。   但旁人似乎不这么想,朱孝抢到床边,急道:“请陛下随臣出去暂避!”   刘钦问:“往哪避?”   “銮驾在此,有人起事,一定会马上直扑过来!属下已经调集了禁卫,但是不知来人多寡,也不知道援兵何时能到,陛下千万不能有失,还是请陛下移驾别处!臣背着陛下!”   他扑到刘钦手边上,神情焦急,可是眼下形势毕竟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他还没胆子不等刘钦点头,就直接伸手拉他。   “陛下伤重,岂能轻动?”陆宁远忽然道。   他侧着身面朝门口,半边身子对着刘钦,半边身子对着窗外,右手提刀,左手按在侧腹,含胸拔背,浑身绷了起来,仿佛一块铁疙瘩立在那里,眉目间如同浓云翻卷,让人莫名地望而生畏。   “外面禁卫有多少人?”   朱孝答:“现在当值的有七十个,还有些正在路上,马上能到!”   “足够了。”陆宁远看向刘钦,神色微微一动,片刻功夫后竟然解去一身戒备之态,两步走回到床边来,低声道:“别怕,别起身,夏人过不来,这次不会再有事了。”   说完倒持了刀,拿刀尖贴着床边在地砖上一寸一寸画出一道弧线,把刘钦挡在后面。虽然没有出口,刘钦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陆宁远这是画地为藩,告诉他夏人绝不会越过此处。   刘钦抬手,摸了摸他没拿刀、紧紧攥着的左手,又一次想:当日若是陆宁远在,结果如何?这念头转过,紧跟着却又第一次想:便是现在也不晚。   陆宁远神色又是一动,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下,捏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了,就想要握住他的。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又夹有禁卫呼喝,陆宁远猛地浑身一凛,松开了手,向外抢去两步,立刀胸前,耳听着外面动静。   朱孝腰间空了,抽了把别人的刀,提在手上出门查看。   来人被他挡在外面,看不见是谁,过了不大一会儿,他马上回来,神色间颇有松了口气的意思,向刘钦禀告:“陛下,是秦将军的人!说是城门有奸细生火,秦将军已经带人处置去了,怕惊动銮驾,特意让手下兵士赶来报信,请陛下勿忧。”   刘钦点点头。他病了那么多日,狄庆又始终不舍得离开,要是直到现在还一点动静都不闹出来,他倒当真放心不下。   朱孝虽然把心放下一半,也不敢现在就撤去护卫,刘钦却道:“一会儿秦虎臣的兵马如果来了……让他们外边列队,不要进来,也不要闹得声响太大……免生惊慌。”   他好像又疼得厉害,说话间皱起眉头,眼睛微微眯起了。陆宁远侧身见了,忍不住又擅离职守,走回床边,低头看他,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他的脸仍湿着,有一瞬间的功夫,刘钦甚至觉着他又要哭了。   门外又有声响传来,朱孝再度出去,过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却是徐熙赶在朱孝前面当先进来。   他像是一路跑来的,因为赶得太急,发冠都有些歪了,见到刘钦后不急着行礼,先松一口气,然后才跪地道:“参见陛下!只西门门楼有些军士骚动,规模不大,各路口已有军士严密控制,请陛下勿虑。”   他虽然没有明说,刘钦却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怕自己这边惊慌太甚,引得整个行在不安,将小事变成了大事,这才特意跑来提醒。   他刚才下令不许秦良弼后续军队进来,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岂用旁人教他?难道徐熙见他虚弱,就以为他成了惊弓之鸟,随便一点小事就会落胆不成?   “是出什么事了?”刘钦平静地问。   “臣一时也不知详情,”徐熙道:“想来等秦将军处置完毕,定要来报。”说话间,他看清屋中其余几人,斜过眼睛,不动声色看了陆宁远一眼。   陆宁远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看他,刀始终握在手里,一转身守在床边,隐隐将徐熙也隔开了。   赶回两日,他已经弄清楚了,刘钦诈死的消息原本是要通报给所有附近将领的,徐熙却自作主张,唯独漏过了他。   他不知道徐熙为何如此,却也没心思恼他,更没有把此事拿来给刘钦说,让他烦恼,见徐熙看向自己,像是要生事端,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只是不让他接近刘钦。   他还记挂着刚才在刘钦脸上看见的难捱之色,不再理会徐熙,低了低头,就想问他怎么样了,刘钦却忽地看他一眼。他不懂这一眼的意思,却明白他不让自己在这时说话,犹豫一阵,轻轻握了握刘钦的手。   刘钦把手抽出了,却不是拿到一旁,而是抬起来,在他两边脸上轻轻各擦了一擦。   “我病了这么多日,建康那边都怎么说?”刘钦随后把手放下,问徐熙道。   他神情自然而然,徐熙也只能若无其事,“一开始是有些风传,后来都压下去了,明面上倒听不见人乱说。各人反应,陛下如果要看,稍后臣具表上奏。”   “崔孝先怎么说?”刘钦忽然问。   徐熙见他病中仍有如此敏锐,第一句就问崔孝先,心中不由惊诧,面上却未显,“面上没说什么,但他这些日在群臣间颇有些走动,好像对改革有些微词,还有两次在馆阁里秘密约见了安庆王。”   安庆王刘绪是刘钦的一个兄长,不受宠,也没什么威胁,在刘钦刘缵甚至不上台面的刘骥为了大位相争的时候,他却始终一点动静没有,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刘钦即位之后,为表手足情谊,也出于其他某方面的考虑,没有让他像当初的刘骥一样外出就藩,而是在京城里面找个职位安置了,每逢年节还会叫上他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进宫吃家宴。   安庆王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起码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但刘钦一旦身死,他便是活着的龙嗣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刘钦身强体壮时,大可与他兄友弟恭,病后却不一样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分出心神暗暗关注着,只是没有通过徐熙,而是另有渠道了解。密报送来,最近两日的还没看,却没想到先从崔孝先这儿摸到了他。   “嗯。”刘钦没有再多问什么,“过后整理出来报我。”   徐熙应下,正要抬头,门口传来哗啦啦盔甲响,响动很大,又十分急促,更是朝着他们直奔过来,听得徐熙不由向后转去了身。朱孝也神情一动,陆宁远猛地绷直身体,脚步就待迈出,刘钦却拉住他摇摇头,“没事,是虎臣来了。”   刘钦病后,一直是秦良弼负责亳州城防之事,时间一久,他对秦良弼的脚步声也就熟悉了,知道是他,放下心来,向后靠实了垫子,肩膀展了一展,暗暗轻松了些。   这样细微的动作,就连正站在床边不远的徐熙都不曾分辨出来,只是闻言之后暗忖:是了,如果不是秦虎臣,外边兵丁就会将人拦住,这人却大咧咧直接进来,应当是他没错。   陆宁远却微微一怔。下一刻,秦良弼在门口现身。进得门内,他当即跪倒,披着一身甲胄,噼里啪啦地膝行上前,诚惶诚恐道:“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   他这副作态颇有些表演意味,但也在情理之中,徐熙看他一眼便已会意,不由暗哼了一声。   刘钦负伤的账到现在还没同秦良弼算过,在他处置之下,亳州又出了这等乱子,刘钦就是不剐了他,他也非得去一层皮。   等局面稍稍安定,建康的言官们自然会风闻此事,还有后言。徐熙冷冷将目光收回,面上却丝毫不显。   对他的心思,秦良弼自然是无从体会的。进门就跪,于堂堂都指挥使而言虽然有些上不得台面,但只要能让刘钦消气,他也顾不上别的许多,只顾闷头告罪。   眼见着秦良弼从门口一路膝行,好像一座铁丘滚滚而来,徐熙怕被他碰到,不由闪了闪身,让他从自己面前过去。   等他跪行到刘钦床边就差两步远的地方,刚低了低头,嘴巴张开,还没听见下一道声响,谁知变故突起,却是陆宁远提着他盔甲领口,竟然一把将他拉开了。 第270章   陆宁远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时间,旁人都没有动作,就连被踉跄拉开、一跤跌坐在地上的秦良弼本人第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在原地愣了一愣,随后才拧起眉头猛然大怒,一张面孔腾地黑了。   他张了张口,猛地在地上一个挺身,余光却忽然瞥见靠在床头的刘钦,那一挺便陡然收了几分力道,只将自己拔起来,在地上重新跪得直了,却未站起,和陆宁远鼻子顶着鼻子——其实以他的身量,即便想要如此也不可得。   他怒气勃发,脸上神情有如黑云漫卷,紧盯着陆宁远的两只眼睛隐隐烧着火,可他在出口之前,生生将嘴里的话抑下了,只是问:“陆总兵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尽力压低了声音,可他话一出口,不大的房间当中仍是嗡地一响。任谁都能听出这声音当中压着什么,引得人心里也跟着一颤。   陆宁远不答他话,同样跪倒在地上,对刘钦道:“请陛下允臣兵马入城,与秦将军换防!”   “为什么?”刘钦已经从刚才的震惊当中回神,明知故问道。   陆宁远低了低头,不带半分委婉,好像也全没考虑过下一刻的局面,竟然就这么直接道:“臣恐旁人行事多纰漏,难保万全。故请陛下将城防之事全权交予臣。”   刘钦心里本来已经有所揣测,却万没想到他竟会直接这么说出口,不禁又惊了一惊。那边,秦良弼的呼吸声猛地一粗,张口便喝:“陆宁远!”身子在地上一挣,盔甲哗啦啦响,一只手已经扯在陆宁远领口上了,若非刘钦在场,恐怕他已经一拳挥下。   可他毕竟还存着最后几分理智,没有敢在刘钦病榻前面大打出手,一张脸由黑转红、又涨成了猪肝色,两只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般大,好像要从眼眶当中凸出来,死死盯着陆宁远,看着好不吓人。   徐熙算得上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般场景,一时竟也来不及有何反应,既不敢在秦良弼怒火正盛时触他的霉头,也怕万一今天明显不大正常的陆宁远发起疯来,不可控制,自己樗蒲贱质,可抵不住两位大将一拳一脚。   这当口是缓和两句,还是趁此机会在刘钦面前狠参陆宁远一本为上?只不过按眼下局面,一句话没说对,只怕两人马上就要打起来,误伤了他还是小事,刘钦本来伤重,情何以堪?   他脚下动动,往床边走近几步,也离着秦、陆两人更近了,终于平心静气地道:“两位将军御前失仪了。”算是不偏不倚,不拉偏架。   秦良弼神情狠戾,闻言还是猛地撒开了手,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陆宁远让他抓着领口时,两手便垂在身侧,看着不像要还手的意思,只是浑身绷得紧紧的,也没什么友善之意。   半晌,秦良弼粗声道:“臣失礼了!陛下恕罪!”两只碗大的手攥成拳头抵在地上,手背上的青筋还高高绽着,像是要崩出来。   陆宁远却没有请罪,只是跪在那里,微低着头,仍和刚才一般模样。   让徐熙一打岔,刘钦也即再度回神,隐约明白了陆宁远心中所想,不知道他到现在是不是有了一点悔意,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可陆宁远只留一个额头和一只鼻子给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该用谁,不用谁,我自有定夺,何用旁人多嘴?”刘钦冷冷道。说这话时,他谁也没看,说完之后却又转向秦良弼,“刚才的士卒哗变,是怎么回事?”   他前一句压了陆宁远,后一句用“哗变”二字,在秦良弼脑袋上面也敲了一敲。秦良弼果然脸色一变,声气马上细了,急道:“不是哗变,陛下,不是哗变!是军士们闹了误会,有几个人闹将起来,只是动静大了点,也马上就被扑灭了,绝没有哗变之事!”   他怕自己解释的不清楚,说完了紧跟着不停口地又道:“臣赶过去的时候,就已经平息了,之所以阵仗显得这么大,是城里有人以讹传讹,以为城门口出了什么大事,这才乱起来。其实就是这些天军中有些传言,又赶上城下夏人煽动,就有三两个士兵闹了迷糊,说了些胡话……”   刘钦打断道:“胡话是什么?别遮遮掩掩。”   秦良弼几乎忘了陆宁远之事,让这么一追问,明白今日不能善了,禁不住头上汗出,抬手摘了兜鍪,搁在地上,一副请罪之态,“是,陛下要臣说,臣不敢隐瞒,只能斗胆直陈……”   他小心看了刘钦一眼,咬咬牙道:“这两日军中一直有传言,说陛下已经山陵崩了!臣虽然让人压下,但流言长脚,跑得比刮风还快,士卒间彼此传话,抓不住现形,也压不住……夏人派了奸细煽风点火——臣已经抓了几个,绑了起来,陛下下令,马上就可以提审——还有在城下拱火的夏人,鼓吹自己来了多少人马,还有多少正在路上,马上就要给亳州团团围住……就有脑子糊涂的,当真信了,担心困死在城里,想要——想要自己谋个出路。”   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又半遮半掩起来,刘钦却不放过,“什么出路?”   秦良弼看这架势,哪还不明白刘钦今日是要拔刀见血?但他也只能光着膀子受着,头上的汗眼看着都淌到了脖子,“回禀陛下,是……他们是想要开门献城。但!但马上就让其他士兵给拦下了!开门的机扩,碰都没有碰上一指头啊!都是晓事的人,像这样的败类只有那么几个,马上就让人押住了,没让他们干半点事。臣赶去的时候,他们差点都让人打死了,臣为了留活口审讯,费了些劲儿才把人救下。”   “此事是臣失察,要杀要剐,请陛下处置!”   他说得轻松,可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事关重大,守在门口的朱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次是让人拦住了,可万一没拦住呢?这些人要是趁着夜深人静时杀了看守悄悄行事,或者起事的人再多些呢?城门会不会打开?会不会有夏人被放入进来?放入进来之后,又会如何?在城里巷战么?   “在朕驾前,竟然都会生出这等事。”刘钦淡淡道:“倒是让人叹为观止。”   除去各种国家大典之外,他很少用上这个自称,哪怕是寻常朝会上也少有这等时候。此话说出,分量实在太重了,秦良弼也顾不得什么甲胄在身,顶着一身几十斤重的盔甲便深深折下腰去,将头抵在地上,并不说话。   和朝中其他大将不同,他和刘钦早几年就熟识了。那会儿刘钦还是太子,而且是个落难的太子,时穷势困来投,一见面就是来向他搬救兵,他也没让刘钦失望,慨然相允,那也算是肝胆相照。   后来刘钦待他不薄,他也投桃报李,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这是他们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没人拉出来说,但情分终究和别人不同,他在刘钦面前,便比别人多了几分放肆。   可他耍宝归耍宝,刘钦今日能给他置诸膝上,宠幸非常,明天也能一脚给他踢下去,让他从都指挥使的位置上,踢哩秃噜一掉再掉,一直掉到最底下去,就是当真要砍他的脑袋,那也不在话下。   过去的情分只能保住他的脑袋,保不住他的前程,今日刘钦到底如何处置他,全在一念之间。   他面如死灰地等待着,想这把到底还是陆宁远得势了。但陆宁远只是白着脸同样跪着,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把脸扬了起来,带着迫切,好像还有恳求,直直向刘钦看去。   亳州区区一地的城防,有什么好争?刘钦没理会他这神情,转而问:“陆总兵,之前你说不让狄庆离开河南,有什么筹划,一并拿出来讲。”   陆宁远咬牙片刻,仍旧是答:“臣只有粗浅之见,尚未思虑周全,请陛下容臣后报。”   刘钦冷冷道:“你是国家大将,国事面前,却没有良策,还在朕榻前打什么转?回去想想,想好了带着你的奏本,再来求见!”   陆宁远张了张口,最后应道:“是。”又看他一阵,见他并不收回成命,在地上磕了个头,直起身慢慢走了。   他倒了大霉,秦良弼却无暇幸灾乐祸,见屋里少了一人,刘钦的怒火便要都倾在自己头上,反而愈加惴惴,不知自己要得个什么样的处置,大气也不敢喘。   他不敢抬头,偏偏刘钦也半晌没有说话,若非徐熙还在,而且没有什么反应,他简直怀疑刘钦是不是已经昏过去了。   好半天的功夫,他只能听见自己咚咚咚一声一声的心跳,好像血都流到脑袋里了,在两边耳朵上砰砰打鼓。   “今天的乱子……”终于刘钦开口,秦良弼松了口气,不管一会儿他头顶上的脑袋在还是不在,悬在上面的那把刀好歹还是掉了下来,“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小了说,不过是三两个兵卒闹事,平息了也就罢了,可往大了说,那就是你秦指挥御下不严,玩忽职守,亳州城守有大篓子,将举城百姓,行在众官员,还有朕的安危性命全都放在夏人手里边了!”   秦良弼伏在地上,猛地一个哆嗦,“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你知得什么罪?”   秦良弼低着头道:“陛下待臣……有天载地覆之恩,从前太上皇时,朝中众大夫对臣就颇有攻讦,皆赖陛下周旋、护持,为臣挣来公道。后臣又蒙陛下简擢,得以戴罪报效……前次劳军,便是因臣对周围探查不明,使呼延小贼得逞,损伤陛下至此,臣罪实大,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他原本因害怕责罚,总是闭口不敢谈及此事,刘钦面前也多有作态,总想着将功赎罪,别让刘钦回过神来,把受伤的责任一股脑都扣在他的头上,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又颇怀愧疚。这会儿说出,总算一吐为快,好像身上卸下百十斤的担子,连身上盔甲都轻了几分。   他说着,不禁掉下几滴泪来,没抬头,眼泪就啪啪砸在地上,“陛下待臣一向好,臣却因失察之罪,害得陛下……今番又出了这档子事,深负陛下厚恩,臣这些天……哎!臣也实在没脸多说,请陛下重责!”   “嗯。呼延震人数少,行踪诡秘,不很易探到,在此事上需得追究你一个失察之罪,但欺君误国的大罪倒可一免。”   刘钦语气和缓了,听得秦良弼一愣,禁不住从地上把头抬了起来,迷迷糊糊看向刘钦。   “至于城头士卒哗变,是你行事昏瞀,朕之后定有惩处。可朕也知道,你秦虎臣带兵,总还没落得个连座小小的城池都守不下的地步!”   “陛下……”秦良弼激动道。   刘钦摇摇头打断了他,“此事先放下不管。但还有另一笔账,朕却是一直还没同你算。”   秦良弼愣住了。刘钦目光冷然,比之前每一刻都更严肃。   他在心里飞快地把自己干过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得在心里暗骂自己愚钝,长个脑子偏偏关键时刻不顶用。   一旁,徐熙也暗暗皱了皱眉。他一向以聪明人自居,旁人所思所想,于他而言都不难揣摩,可刘钦话音转后,他第一时间竟也想不到他要说的是哪一件事。思索片刻,忽地恍然,扬了扬头,右手在袖子里轻轻一捏。   果然,随后便听刘钦继续道:“陆宁远在睢州被围、朕亲征江北、被困亳州、现在又躺在病榻上面,归根溯源,也同你秦良弼一开始磨磨蹭蹭贻误战机,迟迟不肯动身脱不得关系!朕这样说,你有异议没有?”   秦良弼浑身一凛,当即明白他说的是当初没有及时去救陆宁远的事。此时重提这件旧事,虽然大出意料之外,他却也头皮一紧,赶忙应道:“臣没有异议,此事是臣之罪!请陛下责罚!”   “朕平生最恨的是哪一种人,你是知道的,亲手杀过两个国家大将,为的什么,你也心中清楚。你既然说自己知罪,那朕今日不多说了,你自己回去想想罢。过去这一笔账,因为陆宁远今日行事无状,现在又大敌当前,朕就也不同你算了,对陆宁远今日之事,也暂不计较,你可有不服?”   秦良弼慌忙道:“臣心服口服。”   “你经营此地已有数月之久,对城中情形比旁人熟悉,亳州城守,仍交给你。该怎么做,不必朕再操心罢?”   秦良弼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处置,激动得浑身发抖,扑倒在地,“陛下厚恩,臣……臣碎首难报!”   徐熙不禁暗暗点头:这时候如果换防,秦、陆二将从此必当势同水火。反之,仍让秦良弼负责城防,他反而会兢兢业业,带上十二万分小心。   刘钦一病至此,竟还能有这般思量。有这般天子,如秦陆等辈,任是如何叱咤风云,军权在握,怕也只是在其股掌之间。   一旁,秦良弼自然想不到此处,兀自哽咽言道:“臣、臣……臣便是死十次八次,也难报……”   刘钦摆摆手,声音不觉带上几分有气无力,“朕要你活着杀敌,要你的命做什么?咳……退下罢。”   秦良弼忠心没有表完便被赶走,也不在意,抬手抹了把脸,乖乖起身,一步一步慢慢退了,一路退到门口,直到脚后跟碰到门槛,都没转回身去。刚退到门外,还没等朱孝把门关上,就听里面传来徐熙一声,“陛下!”   秦良弼一把推开朱孝,拔起脚又冲进去,却见刘钦面孔惨白,倒在床边,两眼闭着,半边身体挂在徐熙身上。徐熙跪在床边顶着刘钦,一面抓他的脉,一面对他喊道:“林九思呢?快去请他过来!” 第271章   陆宁远让人从前面引着,几天来第一次到了自己在亳州的住处。   行在文武,凡在城里的,都临时借用了当地府衙的房子,住不下的,又征调了些大户的民房暂用。陆宁远下榻的地方被安排在府衙里边,离刘钦不算远,他让人一路带着住进去,十分心神有八分都不在此,下意识里却还是记住了来回道路。   房间已经洒扫干净,桌上笔墨、床上被子枕头无不齐全,下人带他落了脚,转身出去,又奉上热茶,回来时陆宁远还在原地站着,他也不敢多问,只是说有什么吩咐随时叫他,就静悄悄出去了。   陆宁远没听见他的话,甚至没察觉有人进出,在屋子正中站了一会儿,拖着脚走到床边,贴着床沿慢慢坐倒了。   这两天来,他几乎没有合眼,只在刘钦昏睡的时间长了之后打过几次瞌睡,很快便又惊醒。可哪怕这会儿床就在边上,他也不能睡着,连后背都沾不上去。   刘钦问过几次,他对着城外的大队夏人有何良策,就是刘钦不问,现在狄庆逡巡不去,形势已然如此,他自己的后续人马也都正在路上,有什么筹谋都要尽早定下,不然晚一日就要差出一日的路程,到时候难免先机尽失。   他身为国家大将,有责于社稷,不能不尽早拿出个办法。可他无法可想,无法可想。整整两日,他看着刘钦血色尽褪的面孔,看他在睡梦当中轻轻辗转,听着他时快时慢地喘息,好像被什么扼住脖子、塞住耳朵、蒙起眼睛、填满脑子。他什么也想不到。   不论到什么时候,不论何种境遇,责任在身,他都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陆宁远深吸口气,艰难转动着思绪,想要在这千百条线中抓到一股,可下一刻现出的念头又是,他要回去,回到刘钦身边,他得看着刘钦,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受控制地,他撑着地站起身,脚下跟着往前迈出几步,不提防却眼前一黑,有片刻的功夫,像是被一阵浓雾遮住了眼。过一小会儿,雾气一层层地散开,这个陌生的小屋才又在眼前现出身形。   他心慌得厉害,浑身发冷,手脚都没力气,腰腹间一阵一阵疼痛传来。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水大概喝过几口,身上伤口只简单处理过,过后再没瞧过一眼,是在恢复还是又裂开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比往日虚弱了,走路时就格外用力,左腿像是打不了弯,一下下直戳进地里,一口气走到门边上,他才顿住脚,想起刘钦最后对他说的话来。   无论以什么身份,是臣子、是爱人,他都应该拿出个主意,仔仔细细地推演、掂掇过,然后携着誊写好的奏表再去,不然刘钦也不会见他,就是见他,也难免对他大失所望,比现在还要更加失望。   他要想个办法,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杂乱声响,陆宁远心中猛地一颤,像被什么拨动了下,头脑间乍然一乱,两条腿带着他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他神思不属,本意不是这样两手空空去见刘钦,可脚下不停,带着他沿着来时的道路折返回去。路上有人迎着他跑过,又有人从他背后急匆匆越过他,看背影有几分熟悉。陆宁远迷茫着,想:这是林九思。   想到这儿,他忽地浑身一凛,想要加快脚步,可忽然手脚都抖得厉害,左腿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不着力时绷得笔直,一挨上地又马上软倒。他歪着肩膀要摔不摔,想快又快不起来,急得心里直跳,拼命往前,哪一下当真摔在地上,恐怕就要顺势手脚并用,借那条好腿爬着过去了。   离着刘钦的住处近了,秦良弼的声音隔着门板、窗户传来,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再近几步,朱孝、徐熙、林九思的声音也模模糊糊透出来,只是不闻刘钦的。陆宁远猛地发力赶出去几步,在摔倒之前扑在门边上,就待进去,刘钦的亲卫却伸手将他拦住。   陆宁远一把推开了他,闯进屋里。   徐熙、林九思和他的一个药童围在床边上,秦良弼站在后边一点,四人一起将刘钦围得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陆宁远又往前走,朱孝闻声过来,像是对他说了什么,张开手臂同样拦了一拦,陆宁远听不见,手臂一伸,将他推到后边。   朱孝身材高大,这两年又比年少时壮硕了些,可让陆宁远这瘸子一搡,反而是他脚底下站不住,居然踉跄出了几步,虽然没摔在地上,却挥手打翻了烛台。   “陆帅!”   秦良弼闻声猛地扭头,神情当中颇多戒备,又带厉色,看清是陆宁远后微微一愣,眉头一皱,带上几分敌意。   陆宁远朝着他走过去,秦良弼脚下动动,转回身来,像是也要和前面几人一样,不让他过去。陆宁远赶在他伸手前,两手抓着他的甲片,猛一使力,就将他甩到旁边。   他横冲直撞,章法全无,更兼目中无人至极,秦良弼本来见到他时就一股火,让他这么一拉,更是怒气勃发,就待作色,却顾忌着刘钦,最后反而是他把脾气生生压下了,没在这时多事。   没了秦良弼在前面拦着,陆宁远赶到床边上,越过林九思的肩膀,就看到床上的刘钦。   刘钦紧闭着两眼,脸上发青发白,全无活人之色,胸前衣服解开了,几排银针插在上面,露着长长的尾巴,隐隐随着呼吸晃动,可晃得轻而又轻,像是随时就要难以为继。那下面,肋骨一根一根,把薄薄的皮肉顶出来,左肩连着胸口的包扎到现在还有红色,隐隐透着一股血腥气。这样的场景,这副模样,陆宁远还是第一次见,不,不是第一次……   “啊……”   陆宁远轻轻发出一声,浑身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手伸出去,还没碰到什么,下一刻身体让人从后面箍住,随后一股大力传来,他让人从原处拔起拉开了。   他不知身后是谁,自顾挣开,又往前去,正要够到床沿,却再度让人箍住。他低喝出声,扯开拦在他身前的手臂,两条、又或是三条,手肘猛向后击,身子跟着往前一挺,拉住一条胳膊便往地上掼去。   “陆帅!” “陆帅!” “陆宁远!你发疯么!”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陆宁远充耳不闻,跨过倒在他前边一人,两手、腰间、甚至一条腿却都让人抱住。四面八方的手都拦上来,一齐把在他身上,偏不让他上前。   陆宁远双眼陡然红了,猛地一声暴喝,身上不知如何会有这等力气,猛一发劲,竟将已经围上来的几人,连着一身重甲的秦良弼在内,一个不落地震脱了。   前面,林九思被他这突然的一声惊到,不耐回头,看了眼前之景,神情转为愕然,定定神问:“做什么?别耽误事。”   他要做什么?   陆宁远猛然一怔,如遭当头喝棒,手脚一软,一下子卸了全身的力。无数只手马上又扒上来,拉扯着他退到远处。秦良弼把他顶在桌子上,臂甲压在他胸口,压低了声音道:“你发的什么疯?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陆宁远呆愣愣地看他,好像不知身在何地,也不知今夕何夕,眼睛紧紧抓着秦良弼的眼睛,浑身颤抖着道:“我杀了他……我又……是我,是我杀了他么?我又把他杀了!”   他双眼赤红,面色如土,浑身抖得像个癫子,脸上神情说不出地骇人。秦良弼听他连说话都颠三倒四了,不知怎地,后心寒了一寒,原本想要骂他的话,一时没出口,只道:“你放什么屁!”   一旁,朱孝一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拦在陆宁远和刘钦中间,一只手按在了刀柄上,一脸狐疑地朝着陆宁远看去。   他从没见过陆宁远这个样子,就是想也不曾想过。在他印象当中,陆宁远从来不声不响,好像地上的石头,别人骂他、赞他,把他投进大狱,亦或是骤然拔擢到如此高位,他都岿然不动,脸上几乎瞧不见第二种神情。可越是这样,刚才他那副样子就越引人心惊。   朱孝惊魂甫定,像是戒备一头随时暴起的猛虎一样,凝神戒备着陆宁远。   他不知道陆宁远忽然是怎么了,只知道刚才的他好像一头受伤的猛兽,这伤没让他虚弱萎靡,反而激发了性儿,让他显出种从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凶狠猛烈,扑面袭来,让人几乎遭不住。   如果还有第二次,没办法,他也顾不得什么大将不大将,干城不干城,拼着事后让刘钦杀头,也要拔刀出鞘了。   “你们是想让陛下死,还是想让他活?”冷不丁,林九思忽然冷冷道。   这一阵下来,众人对他的医术已经服仰,往后的救治又全指望着他,虽然他这话大逆不道,颇不入耳,一时却也没人敢说他一句,秦良弼更是不敢再出什么动静,使劲把陆宁远又压了压,对着他做出了一个威胁的表情。   这副姿势换了任何一人都忍耐不得,陆宁远却没什么反应,好像被秦良弼压着的是别的什么人。秦良弼等了一阵,松开手,他就像一摊稀面流到地上,浑身都垮了下去,只有脑袋抬着,越过秦良弼、越过朱孝去看刘钦。   他没再说什么,身体仍是一阵一阵哆嗦,像在抽泣,却不见什么泪,没有了刚才的凶悍之气,现在的他看着全无威胁,只看神情,似乎还有一点可怜。   朱孝皱着眉头,慢慢把手从刀上拿开了。   徐熙像是对这边的一切都不关心,低声问林九思:“观陛下脉象,是否是思虑过重,劳累太剧?”   他虽然也通岐黄之道,一早就摸过刘钦的脉,却不敢班门弄斧,语气放得极谦卑,不敢确定。林九思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这次倒不妨碍。当务之急,是当谢事静摄,不然再多来几次,神仙也救不得。”   徐熙松口气忙道:“多谢先生,在下一定勉力相劝。”   趁林九思除针又收拾药箱的功夫,两人又说了几句,秦良弼竖起耳朵听着,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和自己有关,脱不得干系,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两个巴掌。   转头看陆宁远,心道龙体欠安,他也不能不任其责,要待看他作何反应,却见陆宁远不声不响,忽然一口血扑在前襟上。 第272章   大约是昏迷后被喂下的药有安神镇痛的作用,刘钦这一觉睡得很长,没有惊悸,也没疼醒,还是这几天来的第一次。   旁人看他,正不知他到底是昏是睡,只觉忧心,林九思和徐熙把脉都把过几次,幸好第二天早上,刘钦眉头动动,自己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怔了半晌,回忆起之前的事,心中忽地涌起千头万绪,惦念极多。   秦良弼和陆宁远的关系原本就不冷不热,相比陆宁远,秦良弼年齿更长、官职却低、自视又高,因此两人间一向颇多微妙,上次那一闹后,恐怕更难弥合。两将不睦,非是国家之福,这是其一。   秦良弼这些兵马,和陆宁远正在赶到的后续部队,到底要如何用,到底该同夏人做什么部署,一直没人对他献上良策。这么僵持下去,狄庆恐怕还要再惹什么事,防得住一次,下次未必这么简单。说到底,行在离前线太近了,中间全无缓冲,不是长久之计,这是其二。   之前闹事的夏人,如何审理,能不能借此挖出点别的东西来,他还不曾过问。对呼延震那帮俘虏如何处置,也没人胆敢自专,还等他拿个主意,这是其三。   他病后出于无奈,放权给徐熙,徐熙具体做了什么,甚至心思如何,他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究。暂时搁在他手里的东西,怎么一点一点收回来,这是其四。   往远了看,建康,崔孝先这些天怎么走动,他父皇有什么动静,城中人心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都有谁在暗中活动、如何活动,他都要心中有数。再往远看,翟广一定又有了更多消息,各地方如何处置?凭着地方军想将他扑灭自不可能,但东南各省驻军,有没有将他暂时控制住,不使流窜?这又是其五其六。   再想下去,还有其七其八,总没个完。往近了瞧,陆宁远,陆宁远……刘钦平躺在床上,因为一时无人相扰,思绪铺开,一时怔了一怔。陆宁远的表现当真奇怪。   如果说几天前刚见到他,陆宁远跪在床边默默啜泣,虽然以前从没有过,却也总不脱正常人的范畴,那昨天他明明应该出去指挥禁军应对不测时,却不偏肯出房间一步,只神色大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实在说不过去。   更不必提后来秦良弼来,他竟然那么把秦良弼一把拉开了,下手极重,几乎给人摔在地上,毫无道理,匪夷所思,更怎么想都不会是他会做出的事。在此之前,陆宁远甚至连句难听的话都不曾说过别人,怎么竟会如此?   刘钦动了一动,马上就有人上前来。德叔走到床边低声问:“陛下,喝点水么?”   刘钦点点头,德叔连忙垫高他头,取来温水喂下。刘钦昏睡得久,口中发干,一杯水全喝了,倒也不觉着胃里发顶,精神了些,问:“我睡着后,陆宁远都做什么了?他的奏表送上来了么?”   他赶陆宁远走,以当时的心境而言,对他不解、不满还在其次,一半公心,是想让他冷静冷静,想想他该想的事,一半私心,是为了让他多少能休息一下。   但在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心中却隐约有个念头,那就是陆宁远不会休息,在他昏睡时一定来求见过,不然那就不是他了。   德叔让人打来热水,打湿布巾,替他细细擦着脸,“小陆将军来过,那会儿林大夫和众位大人们都在,看小陆将军有点反常,没让他靠近。至于奏表……唔,倒没见什么奏表。”   “反常?”刘钦问,“当时怎么了?”   没人注意到德叔,但那会儿德叔一直在房间里面,见刘钦发问,就把那时的场景一一复述出来。刘钦听得惊疑,眉毛皱起,等到后来,听说陆宁远吐了血,更是一惊,问:“林九思给他看过了?怎么回事?”   德叔答:“急火攻心,没有大碍。”   刘钦在床上动动,德叔看他想起来,轻轻扶起他。刘钦又问:“他人现在在哪?”   “最开始大家给他扶出去歇了,但没多久,小陆将军自己又回来了,现在还在外边。”   “怎么没让他进来?”   “他之前举止反常,不敢贸然放他进。”   刘钦沉吟,“没事,你出去吧,叫他进来,先不要叫其他人。等等——”他见德叔领命就要出去,想想又道:“没事,你去吧。”   德叔应了一声,打开了门,关门声一时不闻,只隐隐有几道窃窃私语,隔着太远,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一串脚步声响起,踩在地上,一道轻、一道重,刘钦闭着眼睛,暗道:他又瘸得这样厉害。   等脚步声近了,刘钦抬头抬眼,就瞧见了陆宁远,在他脸上、身上打量片刻,随后寻常道:“怎么脏兮兮的?去换套干净衣裳来。”   陆宁远看着像是很想要说些什么,闻言一呆,点点头,一瘸一拐着木木地又走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果然换了一身衣服进来,身上的血迹见不着了,但伤口想来还在身上,也不知道恢复了几分。他进门之后,又是半晌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床边,低头向刘钦看来,不跪、不坐、这次就连他的手也没有拉。   于是刘钦先问:“让你去休息,怎么没多久就又跑回来了?”   陆宁远不知道刘钦忽然昏倒,和自己心绪激荡下行事无状有没有关系,即便很想上前,还是顿住了手,在原地嘶声道:“我回来看看你。”   他的嗓子忽然嘶哑了,像是破了个洞,有风从里面透出,听得刘钦心中像被什么拨弄了下,轻轻皱了皱眉。   “看过然后呢?”   陆宁远怔怔地看他,说话像是从肚子里面硬挤出气,“你要……我出去么?”   刘钦故意不语,只是默默看他。   他想他的沉默应当没有歧义,可陆宁远脸色更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四面八方地将他挤在中间。好半天,他终于开口,脖子上一条青筋绽出来,一跳一跳,说话的声音却又很轻,“我可以躲远点……别赶我走。”   刘钦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仔细听时又好像带一点笑,“你没有别的事做?”   这一声哼笑好像一把利剑,当胸飞入,将陆宁远的身体连着身上枷锁,一齐顿开了。陆宁远浑身猛地一个哆嗦,一弯腰就抱住了他。   他两臂不敢使什么劲,可是好像抱得很紧,一点余隙也不留,紧紧贴着刘钦,手在他腰侧一次一次拥紧松开抱了又抱,拿他那嘶哑得快要发不出声音的喉咙翻来覆去不住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又道:“看你难受,我……我也难受得……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刘钦一怔。他不是瞎子,这么多天下来,他当然知道陆宁远见到他后难过得厉害,可听他终于亲口说出,他心里也像是有把看不见的锁头忽地顿开。   一道道呼吸喷在脖颈上,他这才察觉,陆宁远和他一样正发着热。他终日低烧,已经习惯了,陆宁远却为什么也发热呢?他受伤很重么?   刘钦松了劲,头向后仰仰,同陆宁远分开,低低喘了一阵,问:“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道伤口几天前他就已经看到了,之所以一直没问,是这伤口的形状、深浅,不像旁人弄上去的,想别人也没有这等本事。他心中有个猜测,却不愿验证,忍到今天才终于问了出来。   陆宁远一呆,摇摇头,好像并不想说,只是抬起只手轻轻抚在他脸颊。那里已经深深陷进去了,瘦得像刀剜骨头,他摸了一阵,忽然道:“我让你伤心了。”   刘钦心中一凉,即刻否认,“我伤心做什么?”   陆宁远又摇头,“我该快点赶来的。要是我在你身边……”   刘钦该打断他,却没有,心中忽忽一轻,闭了闭眼睛。于是陆宁远锯木头一般又说下去,“我能看看你的伤么?”说着,竟然拿脑袋在他颊侧蹭了一蹭,“我一定得亲眼见见。“   大约是因为德叔的话,刘钦睁眼瞧他一阵,这一次终于松口,“好罢,在左边肩上。”   陆宁远松一口气,刘钦才发觉刚才他温言软语之时,原来竟咬着牙。随后他被陆宁远从靠垫上扶起,慢慢脱去上衣,陆宁远把他半抱在怀里,低头解着肩头包扎上的结。   血腥味儿透出来,他的手忽然有些发抖,几根一向有力的手指软了,在绳结上揉搓半天,只是解它不下,好半天终于弄开,一圈圈地卸去包扎。   屋中忽然十分安静,刘钦听着陆宁远的喘气声一下下变得比自己更响,慢慢地更是哆嗦起来,最后,绷带还剩两圈半的时候,后面的伤口露了出来。   陆宁远想象过许多次它的样子,可终于见到时,还是惊得呆了。   伤口开在肩膀上,离心脏就偏了一点,肉从里面顶出来,把伤口填塞住,却不严密,黑黢黢的血洞中,隐约透着后面的光。血从里面渗出,不往下流,却将伤口周围濡湿了一圈。血腥气扑面而来,隐隐还有一股腐败的异味。   天气太热了,这样大、这样深的创口,再是精心照料,伤口里面也难免有溃烂的肉,在那里面,还抱着一团一团脓血,在那下面,是几乎直贯了整个背部的一个口子,被细细缝好,却还能看出淡淡的血迹。这一世原本同刘钦再不该有任何关系的这些,它们现在都在他的身上。   陆宁远呆住了。   刘钦瞧见他面上神情,蓦地里一阵羞恼,一阵窘迫,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看见陆宁远左腿膝盖的那天。陆宁远苦苦哀求,请他不要去看,而那时他是如何做的?今日易地而处,方知他的强硬,他的怜惜,竟然是这样高高在上!   他不肯让陆宁远再看了,右手摸到衣服,却忽然听见陆宁远喉咙一浑,随后手背一烫,抬头竟见陆宁远直愣愣的,下巴让血染得鲜红一片。   “陆宁远?”刘钦一惊,抬起右手,陆宁远却和他同时动作,向他平日枕的枕头下面一摸,摸出一把匕首,磕掉了鞘,反手就向自己左肩同一个位置刺去。   刘钦又是一惊,顾不得追究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病后一直藏在身边的匕首的,看见他推开刀鞘,便已猜到用意,忙伸手过去。   可他病后哪有什么力气,心念急转,知道不可能将陆宁远拦住,自然没去争夺匕首,而是赶在他前面,先一步把手按在他肩上。   陆宁远刀锋一落,生生顿住,在他手背挑破了皮,刀尖直刮到骨头上,眨眼飞出细细一道血线。刘钦顺势反手一扬,将匕首打掉,又是一巴掌,落在陆宁远脸上。   随后他再没力气,靠在床头,手落下来,轻轻抖着,头晕目眩,疼痛难当,可是又惊又怒,没这么容易作罢,缓一口气便即骂道:“你做什么?我还没死!”   陆宁远两眼通红,好像也要流血,嘴边的血滴滴答答往前襟上落。他弯了弯腰,好像承受不住,直起来,又弯下去,拉起刘钦刚才打他的手,按在胸口上面,拿将它压进去的力气,整个人弓起来包住了它。   “对不起,我……我好难受……我……”   他像被什么紧紧绞住,脸色一时变得煞白,全无半点人色,放任不管,好像随时就要死去。刘钦眉目恨恨一动,抓着他的前襟把他扯来,就着扑面而来的铁锈腥气,吻了上去。 第273章   后来陆宁远在刘钦身边睡着了。   他本来是来照顾人的,可和刘钦一样,一张面孔白纸一般,甚至比刘钦还要更惨,坐在床边,看着摇摇欲坠,随时要倒,更不用提虽然现在嘴唇外边看不出颜色,刚刚却红得吓人——连刘钦都有一阵没再吐血了。   刘钦让他刚才那副模样惊到,没再管匕首的事,也没让林九思现在过来,只让陆宁远在自己身旁歇了。   一开始陆宁远不肯躺下,只在他旁边坐了,替他重新包扎好伤口,穿好衣服,后来坐不住,他就又挪到床下,坐在地上,身体扶靠在床边,抬头默默看着刘钦,时不时按一按他的手,替他递来东西。   刘钦任他拨弄着,没再拒绝什么,趁着精神尚好,抓紧处理了一点政务,无论做什么,一道目光始终落在身上。他被看得不自在,几次回看过去,对视之时,陆宁远目光闪动一下,却也并不说话。   刘钦有些沉吟,但想现在还是别说太多为好,况且言语未必有用。于是一只手拉着他,移开视线,仔细看起徐熙和他在建康的亲信送来的各份密报。   他病了这么久,之前一度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京中众臣反应不一。这里面,崔孝先是个风向标,他一向是见风使舵,见势不对就要跳船,看明白他有什么动作,建康风向也就掌握了一半。   崔孝先居然与他四哥刘绪秘密会见了几次——刘钦视线停在“安庆王”三个字上面转了许久,心中升起一阵恼意,既是恼崔孝先居然胆敢拉宗室下水,又恼刘绪不肯爱惜羽毛,自处嫌疑之地。   他即位以来,在宗室处置上面可谓用心良苦,没大开杀戒,也没找由头挨个整倒,远远流放出去,或是把他们困死在封地里面,于他看来,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刘绪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竟然在这个时候同崔孝先见面。   凭他对他四哥的了解,他未必有胆量当真答应崔孝先什么,可只要见了面,便是向他传递了个信号,刘钦身体健康时尚可一笑置之,不把他放在心上,现在却另当别论了。   可他现在远在京外,此时发作,恐有打草惊蛇之嫌,上策乃是佯作不知,等回京以后再秋后算账。   刘钦暗暗掂掇着,左手松开陆宁远,抚到右手背上,心中怒意刚起,自己都没察觉,先眨了几下眼。   身侧响起窸窸窣窣之声,刘钦闭闭眼睛,睁开朝陆宁远看去,却见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半坐在床边,朝他伸来两手,冰冷的手指按在他额头侧面。陆宁远没有解释什么,也不移动他,就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远远支棱着两条胳膊,替他揉起了头。   他两手冷得像是冰坨,刘钦无奈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吩咐道:“过来。”   陆宁远一愣。他现在就坐在床边,不知“过来”该是过到哪来。   刘钦佯怒:“上床睡个觉,还要三请四请么?快点,脱了鞋上来。”   陆宁远闻言,磨蹭了下,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却也不是上床,而是低头看看身上。   他前胸上沾了几行血,便脱了外衣,紧跟着又把鞋袜、外裤脱了,只着一身亵衣上床,上床后也并没“过来”,而是盘膝坐在床尾,抱起刘钦双脚,又贴在自己肚子上。   刘钦抽了抽脚,拿眼神示意他。陆宁远朝他摇摇头,随后就垂下脑袋,抱着他脚不再动了。他好像一定要做些什么,不如此就捱不过去,刘钦索性由他,不再劝了,又看起这几日对徐熙的密报。   过了一阵,他再抬头的时候,就见陆宁远垂着脑袋睡着了。他睡着时,并不像旁人那样不住点头,而是安安静静的,接近一动不动,两手仍握在刘钦脚腕上,却不着什么力。刘钦想动,犹豫一阵,忍下了。   他处理了一点积压的公务,没弄完,思绪转回战场上来。看陆宁远的状态,一时片刻怕是指望不上了,军情如火,看来为今之计,只有问过几个将领的意见,最后让秦良弼来拿主意。   这些天他疼得不那么厉害时,对此事也思索过几次,算是有些想法,但还说不上决断,总要听听久经战阵的将领们有何见解,才能定下方向。   但其实比起秦良弼,他还是更想知道陆宁远的想法,奈何等了他好几天,他都始终……刘钦又朝他看看。陆宁远大约是疲累至极,居然还在这个姿势睡着,刘钦不动,不出声,就这么瞧着他看了一会儿。   这些天里有那么几次,他对陆宁远这幅作态生出了点不耐之意,尤其是几次相询,他都支支吾吾,拿不出半点主意,像是让浪卷进水里,递竿子给他,他也不肯抓住了爬上来。哪有做大将的,如此儿戏国事?   刘钦放下奏章,看着陆宁远,顺着这思绪又想:可我从前倚仗得上他时,看他千好万好,一时倚仗不上,便这般想他,究竟是爱他什么,爱他一向对我有用么?有天他庸碌凡愚,派不上用场了,我便对他弃如敝履不成?   而他呢,他又爱我什么?上一世我被废,幽居在家,一无权柄,二多伤病,对他也不热络,他做什么还来看我?我那时有什么值得他喜欢?又想:我现在可还恨他么?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不想了,一转念就放下,拿起手头由行在大臣拟定的对陆宁远一军上下封赏的奏议,对门口轻轻唤道:“朱孝。”   他声音不大,朱孝还没听见,陆宁远却一乍惊醒,坐直了问:“怎么了?”紧张又问:“伤口疼么?”   刘钦摇摇头。陆宁远睡眠一向很好,他刚才说话声又刻意压低了,没想到居然会惊醒他。   刘钦右手拍拍床榻,“过来。”   陆宁远把他的脚放回被子里,依言挪过来。刘钦又道:“好好躺下睡会儿。”   陆宁远这次却没照做,过了一会儿,越过他下了床,穿起外袍,“我先去找怀音。咳……这几天军务都是他帮忙处置,晚点我马上就回来。”   刘钦一怔,眼看他三两下穿好了衣服,简直疑心刚才心中所想被他听见了,又怀疑自己的不耐不是在心中转,而是不经意间表露了出来。   陆宁远现在的状态,不当真休息片刻,铁人也难支撑。可他几天不理军务,连各部现在到了哪里都不清楚,也实在说不过去。说到底,在其位谋其政,他自己躺在床上,只要一日能睁开眼睛,就要做一日的事,换了陆宁远也是一般。   刘钦也没再劝,只是道:“嗯,走之前先让林九思给你看看。”   陆宁远点点头,穿戴整齐,弯下腰在他嘴唇边吻了一吻。这动作于两人而言本来十分寻常,可刘钦在他身上觉出了种小心翼翼,抬起右手按着他的后颈,使劲吻了两下,才放开了他。   陆宁远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直起身同他分开,起身的时候,视线仍在他脸上,好像不动声色、又一瞬不瞬地觑着他面上神情。   刘钦知道他在看什么,不自在地错了错眼,逐客道:“去吧。”   陆宁远道:“我很快回来。”见他没有更多的话,在他手上握了握,慢慢出去了。   大约是知道刘钦不肯承认,他刚才没有开口发问,可那眼神分明是在问刘钦:你还在伤心么?刘钦竟不敢同他对视,好像有什么秘密让他从心中勾去了。   等陆宁远走后,他闭目休息一阵,先让人叫来徐熙。徐熙一早便在外面等着,以备咨询,听说刘钦叫陆宁远进来,才离开了去处置公务,闻刘钦召见,马上便又赶来。   对于刘钦要问的事,他心中已经隐约有底,果然,见到他后,刘钦第一句便问:“对崔孝先这人,你怎么看?”   徐熙道:“奸滑有余,智谋不足。”   刘钦沉默片刻,倒没点头,让他坐了,又问:“你看如何处置为上?”   像这等事,刘钦以前是从不会问他的,徐熙闻言不由一愣,随后心中一振。   他是降人出身,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周章那般声名好的,刘钦虽然用他,但同他一直隔着一层,也实属难免,当年刘缵对他,也不总是言听计从。   但这次刘钦受伤,阴差阳错,只有他在刘钦身边代为理事,或许是他近日所为让刘钦打消了疑虑,也或许刘钦疑虑更甚,这一句乃是试探,但总归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因为没了别的心思,也就收了轻佻之气,面上贯带的微笑也不见了,无论这一句是不是试探,只如实答:“臣以为陛下离京,京城人事不宜大动,等回京之后再徐徐图之为上。崔孝先此人只知一味见风使舵,留在朝中没有什么裨益,但陛下坐镇中朝,他唯陛下马首是瞻,也没有什么损害。对此人是去是留,全看陛下圣裁。”   因这一句,刘钦便知他与崔孝先没有什么私仇,也没有私交。徐熙说的不错,崔孝先现在暗地里上蹿下跳,是因为自己不在京里,等他回去,此人未必敢不老实。处置他与否,倒不是着急的事。   不等刘钦追问,徐熙停顿片刻,继续道:“只是崔在朝中毕竟有些根基,门生党羽对朝廷新政多有影响,陛下若要处置此人,臣以为需得妥善安置其二子。”   徐熙说得隐晦,但刘钦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岑士瑜死后,崔孝先占了些好处,现在在朝中能量不算小,要提防贸然动他,他鼓动起门摇唇鼓舌地生事。自从刘钦病后,现在朝中局势十分微妙,风向一变,各地土地清丈马上就缓了下来,更不必提积怨已久的人总要想方设法找个出口,于崔孝先而言,那便是瞌睡来了送枕头的事。   而如果决心要动崔孝先,先把他两个儿子都提拔到高位,再徐徐除其羽翼,似乎是个老成的办法。刘钦即位已久,早不像刚登基那会儿,当时对岑士瑜的处置难免失之操切,到崔孝先这里,手腕圆融了些,马上心里就有了计较。   他看了徐熙一眼,这一眼颇多赞许,徐熙的反应却与往常不同。   刘钦与他相处久了,抛出一个眼神、一句话来,往往知道对方大概会作何反应,在他看来,徐熙该是马上递上个笑,再说句虽然中听,却也略有些谄媚的话。但徐熙最后只是低了低头,再没别的表示,不见了往日的轻浮之气,反而让人起疑。   往前追溯,好像从他病后,徐熙在他面前就隐约和之前不同了,倒不是今日忽然变的。刘钦在心里暗记下来,没有追究,又问:“夏人那边,最近又有什么动静?”   “臣正要禀告。”徐熙道:“臣在狄庆身边买通了一个幕僚,此人乃是汉人,名叫郭介,深得狄庆信任,只是……”   他沉吟一下,看脸色有些为难,刘钦便问:“怎么?”   徐熙才继续,“前次陆将军袭破狄庆军,将此人俘虏,这条线便断了。”   一个俘虏的性命,刘钦倒并不关心,断了的线自然也有办法重牵。徐熙看着刘钦面色,见他果然没有什么表情,赶在他开口前又道:“臣以为,可不可以在此人身上做一些文章?”   “做文章?他身上最有用的地方,就是能告知我狄庆将有什么动作,现在他人在咱们这儿,这点是做不到了。狄庆兵马的虚实,交手这么久,也都探清楚,不需问他。他身上的文章……嗯,是要假作不经意,将他放回去么?”   徐熙一怔。前一天刘钦问起建康人事,不问别人,第一个就问崔孝先,他便发觉刘钦虽然病重,头脑却没有丝毫混沌。现在听他三言两语便将自己要献的计策猜出大概,更觉暗暗一惊,可讶异之下,反而没送上句“陛下圣明”,而是道:“臣只是有此想法,是否可行,还要请陛下定夺。”   “成与不成,试试总无碍。”   现在亳州附近兵马甚众,行事也就不需像之前那样处处小心,刘钦对他具体的计划问也不问,答得颇有些爽利。   徐熙知道以他一向的行事,既然这样说了,那最后就算不成,他也不会以此降罪,便应道:“如此臣便尽力一试。只是其中有个关节,需得劳烦陛下颁下口谕。”   “臣来的时候……”不经意般,徐熙把语气加重了一分,“陆部正在处置俘虏,听说陆将军下的令是对此次俘虏一概诛杀,不论雍夏,一个不留。臣想向陛下讨道口谕,也好凭此前去要人,要是晚了,恐怕那郭介已经丧命,追不回来了。” 第274章   李椹再见到陆宁远,吓了一跳,惊问:“出什么事了?”   陆宁远摇摇头,在帐里找了把椅子坐下。   他带来的兵马多,不好入城,便在城外扎营备胡,李椹这几天操持军务,也都住在城外。中军帐仍是按陆宁远一向的习惯布置的,他今日却还是第一次进来。   李椹见他不说话,又问:“陛下怎么样?有什么言语?”   陆宁远一去几日没有音信,他最关心的,一个是刘钦病情到底如何,是不是如传闻的一样、和哪条传闻一样,一个是刘钦对他们当初解围后就去开封到底怎么看。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当初往开封去,他们事先是没奉旨意的,换句话说,是陆宁远自行其是,不管打赢打输都犯忌讳。   后来虽然开封打了下来,可紧跟着刘钦受伤,和他们当日的兵马调动,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况且出了这么大事,不可能囫囵过去,就是刘钦不迁怒,也总要追责,李椹这些天便等得十分忐忑。   可陆宁远偏偏没有只言片语发来,一进城就音信断绝。他和张大龙等人托人打听,得到的回复也模棱两可。   “陛下伤得很重。”陆宁远终于开口,李椹听见他说第一个字,才发觉他喉咙哑成这个样子,“伤得太重了……”   李椹一怔:总不成最坏的传言才是真的?心沉下去,声音反而发飘:“是……有多重?有性命之忧么?”   “之前有几次……后来救回来了。陛下瘦得只剩骨头,在床上自己翻不了身。是肩膀让弩射穿了,弩上有毒,损伤了心脉,说是以后……以后……”   他伏低了腰,手肘支在膝盖上,忽然埋头两手抱住脑袋,没再说下去。李椹第一次瞧见他如此,却也顾不得惊讶,为他话中之意久久不能回神。   若是外伤,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等一百天后也就好了,但要是毒入脏腑……   他想到这里,思绪像是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乍然收回,明白了陆宁远为什么没有往后再说。   刘钦对陆宁远、对他、对张大龙全都有知遇之恩,若不是他,他们这些人现在恐怕还不知在什么地方沉浮,也可能早早地就被邹元瀚弄死了,岂有今日?   更何况刘钦为了解救他们这些人,不惜以身犯险,冒犯霜露,从睢州围解、第一次得知解围缘故的时候,李椹心中便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只是生性内敛,这等话不会对旁人说。   这一军当中,人人都蒙此恩泽,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可正是要“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时候,如何刘钦就出了这等事!   就是不论个人感情,把其他都放在一边,刘钦也是不可多得的明主,再换了任何一人,都必不会做到他这样。他们这些人正要追随骥尾,回天挽日,再造个大雍出来,可要是刘钦万一不幸,中道……   就如陆宁远没说下去一样,李椹就是想也不敢往后再想,将思绪一把掐断,抽出陆宁远旁边的椅子,慢慢也坐进去。   这会儿刘钦说了什么,反而不重要了,不过是纤芥微尘,不值一提。定一定神,他问:“你准备怎么办?”   忽然,门口传来嗡嗡一响,张大龙隔着帐帘道:“大帅回来了?”前半句还在外面,后半句已经是在帐里,听着真切多了。   他一身风露,也没察觉氛围有些不对,见帐里没有别人,便自觉换了个称呼,“老陆,你说说你,一连好几天都没个信儿,给秀才急坏了。正好俺刚侦查回来,你也在,这下省事了,不用俺费笔杆子。”   陆宁远治军,一向要求每到一处,都要对周围地貌、环境、村庄仔细探查,不可稍有疏漏,这些天在周边探查得到的军报,李椹全都让张大龙手写下来,可把他给难坏了。   如今陆宁远在,他就不用写了,松一口气,便想起陆宁远之前在他面前横剑抹脖子之态,自己倒碗水喝了,哼了声道:“当时让你把脑袋留在脖子上,留对了吧?”   他知道陆宁远是见完刘钦过来的,一时倒也没有多想。他生性乐观,听说刘钦还活着,一颗心就全放下来了,不像李椹那样整天唉声叹气,不知道瞎担心什么。   不料说完之后,无论是陆宁远还是李椹都没搭话,张大龙眨了两下眼,也不在意,又道:“我写的那些,你都看了没有?”   陆宁远答:“还没有看。”   “那不行,你得看呀!看完了我再给你口述。”张大龙怕白写了,虽然那些都在脑子里面,也坚持让他先读一遍。   李椹瞧着他,一转念想到前几天刚听说的刘钦当日受伤经过,又想以他们这一军的行事,如果当时是由他们护卫,绝不会发生这等事,再看陆宁远,忽然明白他这一脸憔悴是从何而来。   李椹不吭声,脸色也跟着有点不大好看。张大龙看看他,又看看陆宁远,问:“咋啦?对了,我来的路上,看见正在杀俘,怎么这次下手这么狠,连里面的汉人都给杀了。”   李椹冷冷道:“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杀他们也不冤枉。”   说这话时,他身上罕见地透出股杀气,话音刚落,正巧徐熙调人的文书就发了来。李椹整整神色,看了陆宁远一眼,见他没有作声,便起身自己去处置此事,临走前道:“军情紧急,先不说别的了。老陆,一会儿等你看完军报咱们再说。”   陆宁远刚才一直怔怔的,闻听此言,忽然间眉头一压,透出几分逼人的凛冽。李椹不知道他这几天是被什么耽搁住了,也不清楚他在城中具体经历,见状一愣,随后向张大龙看去一眼。   张大龙已经向陆宁远催促道:“都积在桌上呢,你先看,其实没有什么,俺看狄庆是已经黔驴技穷了……这几天也没见着他,你说他现在得是什么样?”   同狄庆最后交手的那次,陆宁远拿刀在狄庆脸上削掉块肉,当时隐约都看见后面的两颗牙了,也不知道这么些天过去,狄庆那张脸如何了。他要是想不开照照镜子,还不得把自己气死?虽然刘钦受伤,他们这些军人颇多憋屈,但那次打的实在漂亮,张大龙一想象狄庆现在的模样,心里就禁不住地一阵甜蜜。   陆宁远没搭茬,拣起李椹归拢好的军报逐一看起来。   李椹回来时,帐里不止张大龙,还有许多军官和幕僚,陆宁远除了脸色黄点,谈吐间倒看不出来和往日有什么区别——他在外征战,久披风露,原本的面孔远称不上白,这会儿恢复了点血色,便透着种病态的黄。   看着他,李椹忽然就知道了书上写的”面如金纸“竟不是唬人瞎写的,古人造出这个词来,是真有几分智慧。   他想起陆宁远之前身上的伤了,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妥善处置,但看他神色如常,也不多话,走到他旁边对他耳语几句。   他方才耽搁了一阵才回来,是因为徐熙把他也叫去了,对他当面有一番叮嘱。   李椹按他的吩咐,亲自押送着郭介交给他,本来不明所以,让他叮嘱两句,当即明白过来,知道他是想通过自己向陆宁远透个风,回来便和他说了。   陆宁远听过后只点点头,再没别的反应,好像徐熙要做什么都无所谓。李椹找了把椅子坐了,想听一听他们议出了个什么,却见陆宁远站起来道:“既然都没意见,我这便去向陛下复命。各营回去都做好准备,随时动身。”   众将领命,也都纷纷站起。李椹稀里糊涂跟着站起来,就见陆宁远迈着大步,急匆匆地去了。   陆宁远一刻也不耽搁,既不喝水,也不吃饭,打马进城便往刘钦处,到院外下了马,脚沾在地上,才忽然觉着有些直不起腰。   他拿手隔着包扎在伤口上压了几下,仍是缓解不得,反而隐约有濡湿感,幸好包扎打得厚,从衣服外面也看不出来。   守在门口的卫兵见状想来扶他,陆宁远摇摇头躲开了,把缰绳交到他手里,让人打水洗了把手,进屋前问:“陛下睡着么?”   卫兵答:“陛下正在议事。”   陆宁远怔怔,随后轻轻推门进去了。   走到里屋,秦良弼的大嗓门传出来,下意识地,陆宁远脚底下迈得更快。秦良弼正道:“想把夏人留在河南……”陆宁远刚好进屋,把门推开,所有人都朝着他回了回头。   屋中狭小,不比议事用的大堂,行在文武在床前坐出几排,陆宁远想上前,居然没有下脚处。隔着满屋所有的人,刘钦直身坐在床头,换了一身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束得一丝不苟。   陆宁远在门口站定了,有人从椅子间站起,想让给他坐,陆宁远没去,又无法越过众人上前,只得远远站在原地。   他身为总兵,孤零零站在这里,十分微妙。为他让座的几人看他不肯过来,只得自己讪讪坐下,余人只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刘钦不语,便没人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在座的都是人精,不观望清形势不会贸然开口。秦良弼顿了一顿,便继续自己刚才的话。   “其实也简单。臣看夏人还是想重夺开封,不会轻易放弃这么重要一块地……”   “等等。靖方,你过来。”刘钦忽然道。   他一出言,陆宁远神情微动,像有什么化开了。其余人揣测出晴雨冷热,好像让艳阳照过的草木一样抬起了头,殷勤地纷纷起身,挪椅子的挪椅子,闪身的闪身,也不知彼此间如何腾挪,总之最后竟给陆宁远让出条宽敞通道来。   陆宁远从中间走过,一路到了床前,最前面徐熙和秦良弼各占了一把椅子。秦良弼见他过来,岔开腿坐着没动,手在膝盖上按得死死的。徐熙却乖觉,站起来恂恂有礼地让了一让,“陆将军,请坐。”   陆宁远摇摇头,在刘钦面上仔细打量片刻,随后侧过身在床边站定了。   他身形高大,站在那里像尊门神,刘钦却没说什么,对秦良弼道:“虎臣,你继续。”   秦良弼眼睛一翻,“臣记得陆帅一早就放出过话,说不会让狄庆离开河南。既然陆帅来了,陛下何不问问他的高见?” 第275章   刘钦知道陆宁远心神不宁,这才没叫他来议事,以为他去了军中,难免耽搁很久,却没想到他忽然不打招呼赶回来,还冒失闯进屋里,既不能把他晾着,就只能招呼过来,果然就遭秦良弼一通抢白。   他们两个谈不上有什么旧怨,近来却很是有些新仇,搁在一起就让人头疼。以前顶多只是秦良弼看陆宁远年轻、资历又浅,受不得他在自己上面,心里头不太乐意而已,现在龃龉未平,反而愈演愈烈,许多事杂在一起,已经不是一两句话能宽解的了。   秦良弼语带不善,明知道陆宁远的状况,存心要他难看,但陆宁远身为国家大将,问计于他也无可指摘,刘钦没出言喝止,脸却沉了一沉。   秦良弼见了,脸上刚刚挂起的表情登时收了,规规矩矩坐着,但也没把刚才的话收回来。   “是。臣以为凭狄庆的性格,他不会离开河南,要提防的,乃是曾图军离开此地,往山东支援。”陆宁远谁也不看,只低头看向刘钦,“曾图所率,大多乃是汉人编成的伪军,他投靠夏人之后,为求自保,又常常率麾下士卒力战,在各路伪军当中算是能打的。狄庆不会在意其长途跋涉、两线作战,只会哪里需要,就将他调去哪里。因此曾图是最可能离开河南的,要提防他拔营。”   马上便有人道:“曾图两天前已率部离开亳州近郊。”   刘钦问:“既然如此,怎么把曾图留住,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他口中发问,心中却想起另一件事。   陆宁远所说的“凭狄庆的性格”,这句判断听着轻描淡写,其实却省略了些东西。他已经听说,陆宁远同他会合前与狄庆有过一次激烈交手,当时甚至在狄庆脸上削掉块肉。   自从两国交战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对方这种级别的将领、更是皇亲身上留下这么重的伤。夏人同他们不同,割发不能代首,但伤了脸面,那也和取他性命没有差别了。   陆宁远敢判断狄庆本人不会离开,凭的不仅是狄庆的性格,更是他自己当日的战果。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故意隐去不说,不肯丝毫居功。   这几日陆宁远大失常度,行事处处都是他以前所未见的,处处出乎他意料,但这件事做来,却终于让人有熟悉之感了。   听他发问,陆宁远答:“在他离开之前,破此一军便是。只是事涉机密,请容臣后禀。”他答得很快,决不是临时起意,看来是事先已经想好。   怎么陆宁远在他身边时一问三不知,离开他一会儿,就什么都想明白了?他还能让人变蠢不成?刘钦向陆宁远看去一眼,目露不满,陆宁远稳当接住了,身体微微向前倾着,有那么一会儿,刘钦甚至感觉他拿眼神拥了拥他。   刘钦对陆宁远自然十分信任,秦良弼却不是。他是知道陆宁远这两天成什么样的,听他这会儿对答如流,神神秘秘地说什么“后禀”,疑心他是虚张声势,想随便糊弄过去,追着他道:“既然军机不可泄露,已经拖了几日,实在不宜再磨蹭,还请陛下速速屏去旁人,早定大计。”   刘钦靠在床头,偏过头看了看他。秦良弼神情坦然,甚至带着几分忧色。刘钦收回视线,如他所愿,对众人道:“虎臣和靖方留下,其余人先回去罢。”   众人领命,纷纷起身,正往外退时,忽然听见一声,“臣要弹劾江淮总兵陆宁远!”   屋中忽地一寂,所有人都顿住了脚,原本已经退出去的人不知该不该离开,也站在原地。   刘钦向出声之人瞧去,因那人说话时跪在地上,被旁人挡住,费了阵功夫才看清楚,说话人是一个叫申维的,具体什么官职,刘钦记不太清楚,行在文武众多,他也不是人人都能记得官职。   在一瞬间,刘钦想:陆宁远会让人弹劾什么?当初陆宁远去开封,他已经在众人面前说过是自己的意思了,难道申维还敢拿这个生事?不是这个,难道是陆宁远这几天有什么出格之举?莫非是杀俘?但于陆宁远而言,杀俘之举罕见,于旁人而言却是常事,秦良弼就在屋里,申维还能绕过他弹劾陆宁远不成?   申维不敢等刘钦追问,马上便继续道:“陆总兵在开封时,收买人心甚众,当地百姓呼为‘神君’,沿路相拜,陆总兵只坦然受之。后来其率部出城,百姓牵衣相拦,如失父母。似此羁縻之举,请陛下明查!”   刘钦原本漫不经心,忽然间心头一凛,不经意间坐直了身体。   他久浸宦海,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每日所见、所思都较常人为多,早有一种本能刻在骨子里面,听见“神君”二字,心里咯噔一下,不需刻意想象,申维口中所述之竟已现在眼前。   他没亲眼见过,却马上想象出了那时的情形,这情形他在史书上见过许多,每次他都如何想?不过是和旁人一样,追慕先贤,慨然而叹,更有甚者,只盼异世通梦,恨不同生。可他幼年攻读经史,是从后世人的角度去读,以前倒是从没想过,一个皇帝,对着此情此景,该作何想?   此情此景,他读到过那么多次,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此时猛然间从他身体里过了一遍的悚然之感是什么?他明知道陆宁远是什么人,又刚刚确认过他的心,可现在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从他心底里面涌起、一点点透到他背上的的狐疑、冷峻,又是什么?   在他沉吟的功夫里,所有人都看着他。刘钦忽地转头,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陆宁远撩袍跪倒,头低下去,像每一个史书间经历此事的忠臣一样,准备在御前自明心志。刘钦却忽地笑了一声,赶在他前面道:“开封百姓久不见王师,陆宁远奉诏讨贼,也是朕的意思,大军过处便如朕亲临。小民之言虽然愚昧,却也出自肺腑,何须小题大做?神君云云,不过一哂而已,如此王师气象,正是我大雍之福,又有何可虑?此事不必多言,都退罢。”   申维一愣,不明白刘钦怎么会是这个反应。刘钦没去揣度他今日出言是出自公心,还是对陆宁远有什么看不惯,是陆宁远有什么地方无意中得罪了他,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教唆,没再向他看去一眼。   申维跪不得了,又叫了两声“陛下”,见刘钦神色不改,只好咬咬牙站起来,顶着众人的视线硬着头皮出去。在他后面,徐熙也正要离开,刘钦却叫住他,“青阳,你也留下。”   徐熙顿顿脚,转回身来应了声是。   他这一顿脚,刘钦忽然想到,听申维说话的口音,和徐熙有几分相似,两人即便不是同里也是同乡。徐熙脸上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刘钦只瞥他一眼,很快就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对陆宁远道:“好了,起来吧。”   陆宁远依言站起身,却道:“陛下,当日臣听见百姓如此称呼,已觉不妥,当时便要他们改正,许多军官都在场听见了。”   他不解释,刘钦也不会问,但他既然不厌其烦地解释,刘钦便静静听着,也不打断,等他说完,点点头道:“知道了。晋元帝有一祖逖而不能用,我岂是司马睿?还是议一议同夏人的战事。”   他相信陆宁远所言无虚,在他说着话的时候,想的却是:此事说大不大,下面的人都不曾报告给他,申维却是如何知晓的?难道他的消息比自己还灵通不成?   只有一人有这个本事。刘钦视线不动,在陆宁远手上握握,让他找把椅子坐了,“你打算怎么对付曾图,说来听听。”   “是。”陆宁远应下,“如今狄庆大军分散占据亳州附近诸城,亳州与开封之间虽然不远,可是道路不通,接下来自然是要逐一收复各处,力图将二者连为一线。”   秦良弼心道:哼,三百斤的野猪,练就一把寡嘴,这话谁说不来?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   陆宁远又继续道:“狄庆近日没再攻城,而是缓缓调拨人马向西,便是早做预备,想与我争夺河南各县。推狄庆所想,应当是认为我会徐徐而进,沿途拔除各处,最后再解开封之围。夏人不擅器械、不擅守城,又一向轻我,定然会想法野战。如果此时进军,让狄庆以为有机可乘,臣以为他很可能传令曾图暂停东进,伺机而动,以图全歼。只要曾图留下,臣便有法破之!”   秦良弼问:“什么办法?”   陆宁远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庙算也只能算到此处,具体如何破贼,还要看曾图到时候如何应对。”   他好像又恢复如常,对秦良弼的步步紧逼也没什么反应,言语间没半点锋锐处。   “你的后续兵马怎么调动,还过来么?”刘钦问。   陆宁远答:“臣各部除去留在开封的之外,多在柘城附近,这几日并未移动,臣以为不需他们过来,以免声势过大。陛下如果允准,臣请让他们留在那边,寻机拔除一二城池,以作大军补给。”   “孤军在外,不怕被夏人包饺子么?”秦良弼插了一句。   “这便是臣要给夏人的‘可乘之机’。”   “那好,”刘钦精神一振,“那个郭介,青阳已经向你讨走了吧,看看此人能不能派上用场。”   “陛下放心,臣知道该怎么用他了。”徐熙神色如常地道。   刘钦点点头,没再说话,徐熙便知道是该退下的时候了,躬身告辞。   秦良弼也站起来,见陆宁远不动,气得在心里哇哇大叫,可又不能表现出来,一张面孔腾地红了。默默走到门口,却见一人急匆匆赶到门口,对朱孝说了些什么,朱孝随后神情一动,进来对刘钦道:“陛下,呼延震要不行了。” 第276章   时隔多日,再听到呼延震这个名字,刘钦面色仍禁不住微微一变。   他是喜怒不常形于颜色的人,像这样一句话落后,猛地便沉下脸去,实在罕见。   徐熙顿了顿脚,秦良弼也站定了,远远觑着刘钦面色,嘴上没敢多说什么,心里却想:他奶奶的,这人居然熬到今天还没死?又想:要不是当初陛下说留他一命,老子早剁了他,还能等到今日?   陆宁远猛一咬牙,脸色白了,身上有什么磅礴欲出,不知哪里的骨头发出轻轻“咔嗒”一响。他没有别的动作,低头看着刘钦,像是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刘钦却平淡道:“知道了,想办法吊住他的命。”   他本来想说,要林九思想想办法,一转念便觉不可行。林九思是救人的人,让他杀人,他定然不能奉命,也不必自讨没趣,更平白让人低看,便道:“青阳,你去看看。”   他以前不曾听说,伤后却知道徐熙的医术居然也十分精湛,更重要的是,他与林九思是截然不同的人,此事林九思干不得,徐熙却干得。   果然,徐熙闻言没有半点迟疑,反而因为猜出他的心意,欣然应了,领命后便先往呼延震处去。   等人都走干净,刘钦沉默下来,举起只手,翻掌看看,冷不丁问陆宁远:“你说我还能赶上亲手杀他么?”   陆宁远把他那只手一把攥住了,“要是你不方便,我替你去。”   刘钦看看他,“嗯,你代我去也是一样的。”口中如此说,心中却颇感沉郁。   他从前也受过伤,但从没一次在床上一连躺这么多天,身上仍没多少力气。疼痛他尚可忍受,但下不得床、坐不起身、凭自己翻身都翻不过去、稍一劳动心神就觉着昏沉的虚弱之态,实在不能不让他烦闷。   林九思不敢做太乐观的预计,军医更不必去问,听说他们一早就觉着他该是死了,就是刘钦自己,再是刚强,也拿不准将来如何,能有几分恢复到从前。   难道就一直这样半死不活、缠绵病榻?于常人而言,这般活着到底有何意趣?他还有能亲手杀了呼延震一雪前恨的那日么?他的这双手还能亲自提着刀,像从前他做过的那样,割断呼延震的颈骨、砍下他的脑袋么?   “你起身太久了,我扶你躺下。”   陆宁远的声音忽然响起。说着,不等他答应,抱起他慢慢平躺回床上。刘钦不欲让他看出自己心情不怿,便笑道:“你对虎臣倒是不记仇。”   他们两个结了梁子,刚才秦良弼言语间对陆宁远也多有抢白,陆宁远之前明明表露过些许不友善之意,可这会儿再看,竟又恢复如常,好像全不记恨被秦良弼当众死死顶在桌子上的事了——刘钦醒来后听说,心里都颇不舒服,只是一碗水端平,在秦良弼面前没说什么而已。   陆宁远一怔,随后道:“我不记恨他。”   他坐在床边,俯了俯身,扶起刘钦的头,把枕头上的褶皱抚平了,又轻轻搁下去,手指背面在他瘦削的脸上抚了抚,握住他没受伤的右手,“我没过来的时候,都是他护卫你。我感激他。”   他顿了一顿,像是犹豫着,但最后还是低声道:“但我也恼他……献俘阅兵那天,他负责护卫,怎么能不仔细探查周边?要是我……可是我没赶来,我不在你身边,我更恼我自己……我心里有恨。”   他握着刘钦的手忽然收了收,像是肌肉一时绷紧了,过后很快便放松开,拇指顶着他的掌心。   他这样直白说出,反而是刘钦一怔。   他从前与人相爱,似乎也口无遮拦过,但后来似乎总是针锋相对的时候为多,两人的真正心思,只在话语的机锋后边漏出一点,他也就习惯于此,好像就该是这样。可是在这一刻,陆宁远将自责、歉疚、恼恨一股脑全都不加遮掩地袒露出来,让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了。   若单以羁縻御下之术而论,对陆宁远这等人,刘钦但凡愿意,以帝王之尊,将其置于股掌之中不是什么难事。但陆宁远如此坦诚,刘钦自然不能再以权术相对,也不可能打什么机锋。可是把他置于这般境地,要他也如此,他实在没法开口。   他该如何对陆宁远说,在伤后的这些日子里,在两人初见的前几天,自己竟是暗暗恨着他的?是迁怒怨怼也好,是他病后心神软弱也罢,在陆宁远担忧他的时候,他竟是抱着这样赤裸的恶意。   刘钦的右手原本是虚虚松开的,现在几根手指也按在陆宁远手背上,他感到自己沉默了片刻功夫,没让这沉默再持续下去,只好道:“是虎臣有疏忽,不过战场上的事,也没有绝对……”   他其实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凭本能拿言语胡乱填充着当下这块时间,也拿言语躲避开了什么。   他接惯了锋刃,自己也身手了得,与陆宁远从前你好我好时还感觉不到,今日陆宁远将这样坦诚、甚至柔软的东西向他倾下,他才惊觉自己竟像第一次同人相爱,过往的经验没有半点可倚靠处,明知道陆宁远说完后两眼巴巴地看向自己,想听的并不是这个,却也实在茫然无措手处,当此之时,竟突感一阵难言的愧疚。   陆宁远对他这窘迫自然无从体察,听他停下来,轻轻问:“你还在怪我么?”握着刘钦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手心连着手指肚都有些潮湿。   “我不怪你,怪你做什么?”第不知多少次,刘钦闻言马上便否定了。   陆宁远摇头,定定地看他,就是这视线将刘钦定在原地,再逃避不得。   “我知道的。我该做什么,才能让你好一点?你心情一直不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钦万没想过,他这心思竟然会被人,尤其还是被陆宁远点破,一时间心中惊异倒是远胜其他。   在他面前,陆宁远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是如此,在一起前如此,在一起后也是一般。就连吻他一下,陆宁远都要小心觑着他的神色,问他可不可以,他皱一下眉、摇一摇头,或者只是眼神偶一闪烁,就足够陆宁远偃旗息鼓地按军而退了。   从他有记忆来,他还从没被陆宁远拿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也难以想象,陆宁远竟会这样看他。这眼神是反驳、是笃定,甚至是不动声色的进逼,是想要从他心中抓住什么不放……陆宁远何时有了这般胆量?   “只要你能好一点……”两天的颠颠倒倒让陆宁远好像换了个人,对他这种人来说,现在几可说是口不择言了,“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这话时,他从神情到语气仍是小心翼翼的,却不是从前那种小心。刘钦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陆宁远却低头吻上来。   那真是一个深深、长长的吻,刘钦病后心绪稍有波动,呼吸便觉不畅,因此躲了一躲,陆宁远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同他马上分开,含住他下面半片嘴唇退了片刻,便又吻上来,同他密不可分。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久到刘钦几乎已经忘了他方才开口时本来想说的话,只觉着心跳在胸腔里一声声敲得快了,陆宁远的呼吸声扑面传来,有些发抖,听着竟好像要哭了一样。   这种时候,他为什么会哭呢?   终于两人分开,刘钦向陆宁远看去,脸上没有泪水,原来刚才是他的错觉。   陆宁远像是知道他张口要说假话,便没给他出声的机会,最后倒也当真如他所愿,刘钦这次再看他的眼睛,说不出刚才原本要说的话了。   陆宁远轻轻抬起他的左手,那里因为久不活动,几根手指都微微发凉,用不会牵动他肩头伤处的力气,在他手上捏了一捏,“你想要我带兵出去,我就出发,有进展了就马上回来。你想我留在这里,我就把谋划告诉秦良弼,让他去做。”   这时无论刘钦同意哪头,似乎都是承认了陆宁远一直在问的“伤心”,他该怎么回答?   “你希望我去哪里?”陆宁远又问,神情认真至极,以至好像又带上了恳求。   在已经久远了的年少时光里,父亲好像一座岩石荦确的高山,总是沉默无声地巍然矗立着。母亲却远隔千里,只在远远寄来的一封封书信、一件件衣服上面模糊着面目。于是他从小就是一块小小的石头,远远的看着、默默地等着、暗暗的期待着、一动不动地逆来顺受着,任刘钦这只小雀自顾收翅落在他身上,又扑翅飞走。   石头能做得什么?   可他不想要这样,一日比一日更不想。不需任何人教授,只是因为他这念头实在太强,那被父亲遮掩起来,被重重山水阻隔开的浓赤的爱和柔软,冲破少年失怙失恃、又猝遭国变在他身上留下的坚硬,一点一点开始在他的胸中奔流。   他努力至极,想在身上开一个口子,让它们也流到刘钦身上。他这块石头,要长出手,将落在他身上的小雀轻轻抓住,要长出脚,把他带到刘钦同样坚硬的心门前面,打开道缝隙挤入进去。   他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爱,如果刘钦不肯说,他就要自己想着办法,敲开缝隙,一点一点,直到把自己全都挤进去为止。   “当然是带兵出去,你守在城里,也施展不开。”终于刘钦道,他收了刚才的笑意,却不是显得冰冷,反而像是薄雾散去,现出真形,“呼延震已经在这儿,你把曾图的脑袋带回来,也算是为我出这一口气了。”   “好。”陆宁远应道,“那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出发。”   刘钦心中不算平静,好像还有未说的话,犹豫片刻,抬眼就见陆宁远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仿佛正期待着什么。   就同刚才一样,他被什么摄住了,不能不以同样的柔软相对,在陆宁远手上轻轻握握,终于道:“等局面定下,这次早点回来。” 第277章   陆宁远曾说,一定将狄庆留在河南,细究他说出此话时的心境,虽然情志混乱时发了句狠的缘故居多,但也是出自兵者的本能。   不需他留,狄庆自己便不打算离开河南。   开封与亳州相距不算近,先前陆宁远部向东南收缩,便将刚刚夺占的开封一带给让了出来,使其几乎成为一块飞地。   只是因为之前城守未遭多少破坏,城中粮食又很充足,这些时日仍在坚守,但只要夏人隔断雍军主力与此处的联络,继续围攻下去,那里坚守不住也是迟早的事。   在这个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来,雍军接下来一定是想方设法要打通亳州与开封之间的道路,狄庆便不可能在此时撤走大军,让他们如愿将豫北连成一片,然后再与鄂州一带的秦远志南北夹击,收取全豫之地。   刘钦伤重,一度濒死,虽然后来证实当初乃是诈死,但不能理事、行在人心乱了一乱总是不争的事实。于狄庆而言,这似乎是送上门来的可乘之机,不拿来做点事情,未免太过可惜。   况且当初陆宁远一刀在狄庆脸上削掉块肉,狄庆恨他必深,陆宁远身在亳州,狄庆也断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因此自从陆宁远入城之后,不止是他和秦良弼,许多稍通军事的人都在等着狄庆大举扑来,只待在亳州附近打一场大战了,摩拳擦掌、频频上书献计,还趁夜在城外布置了许多陷阱,谁知一连多日过去,狄庆那里竟一直静悄悄的,只有些军队照例在附近驻扎,却没有半点强攻之意。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狄庆此举出乎意料,众人便不能不想,他是否有其他筹谋,是不是已经在什么他们没看到的地方挖好一坑,只等他们放松警惕之后不知不觉跌入进去。   一直到狄庆本人被现在柘城的霍宓部探知,众人才意识到,狄庆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凡知兵者,不能不暗自佩服。   原来刘钦伤重不假,可并非不能理事,行在人心之前乱过一阵,后来随着刘钦频频召见大臣,早已安抚下来,因此刘钦的伤病,于狄庆而言乃是陷阱。   于雍人而言,其实并不怕狄庆打来,亳州附近大军麋集、守备充分,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狄庆忍不住动手,好消耗其力量。   这几天秦良弼等人几次讨论,均认为狄庆不可能忍住不打亳州,之所以多日没有动静,一定是憋着什么坏,哨探兵马出城几次摸排,均不知夏人用意,众人猜疑愈深,只是事情未明时,不敢拿到御前烦扰。   现在看来,却是他们想错了。   狄庆绕开了陷阱,做出了一个他们最不愿看到的选择——亲自率军巩固豫北防线不说,还让曾图往东移动,支援山东,显然是没有再将亳州作为战场的意思。豫北绝大多数城池本来就已经被夏人控制,如今又让狄庆占了先手,想要从他手中夺回一二地,往后的付出还不知要有多少。   狄庆年止二三十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见病重的刘钦就在眼前,见有切肤之恨的陆宁远就在城里,竟然能忍住不去强攻亳州,是何等度量!众人失望之余,也不由有几分敬佩之意。   他们原本多多少少视葛逻禄人为蛮夷,以为他们之所以搅得江河摇荡,也是时势造就之下邀天之幸,看狄庆以这般年纪凭借姓狄而做了一军主帅,更觉荒唐可笑,追想过往与其交手经历,狄庆也当真显出过几分心浮气躁,为陆宁远所乘过,却不料他竟能做出这等决策,不论他是自己想到的,还是在别人苦谏之下勉为听从,都值得让人高看一眼。   而在众人探讨、定计、惊讶、敬佩之时,陆宁远什么都没想,整顿好兵马便出发了。   临行这日,他神志似乎已恢复了,调兵遣将言语间好像和往日一样,可是又有什么不同。此时在他心中,只装着两件事,一个是当前这一战,一个是留在身后的刘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需要纵观全局的一军统帅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刘钦在屋中拿视线为他送行的时候,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预感让他没有叫停,仍将陆宁远放出城去了。   陆宁远握了握他的手,和往常一样,面上带着担忧,动作放得很轻,好像再重一点就会伤了他,随后陆宁远给他掖了被角,放下他手,直起身来。他神色未改,可那一刻,刘钦却分明在他身上感到种强烈的冷峻。   那会儿,虽然明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算庙算在先,胜券在握,事情也未必按人想好的那般进展,但刘钦仍然感到,陆宁远这一去,定然是带回一个胜利给他。   这念头与理性全然无关,好像只是一个感觉,大违他的本性,但这笃定之感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只挥之不去。   此时,柘城外,一连多日没再众人面前现身的狄庆终于召集来了众将帐前议事。   他脸上还粘着一块纱布,将伤口挡在后面。   他之前为陆宁远所伤,在军中不是什么秘密,现在脸上粘了一块东西,更颇为突兀,让人想不注意都难。可众将进帐之后,却没人敢在明里往他脸上投去一眼,只刻意错开视线,低下头或者看向别处,生怕眼睛乱瞄,触了狄庆的霉头。   从他们入主中原以来,还从没有一个高级将领,尤其还是狄庆这般皇亲国戚,被雍人打成这样的。狄庆脸上这块布,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耻辱,在场所有人见了,也都觉撂不下脸来。   况且狄庆生性高傲,脾气又不算好,想想都知道,他这会儿一定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这当口谁要是胆敢乱瞧,那是嫌命长了。   狄庆把一封军报递给众人,出乎意料地,神色反而十分平静,“陆宁远有动静了,是往北走。议一议罢。”   众人连忙传看,但因为消息来得太早,还并不详细,陆宁远往北到底是去了哪里也还不明,军报上所写内容也没比狄庆口中说的多了几个字。   马上便有人道:“应当是声东击西,霍宓是他的老部下,他不可能看都不看。再说往北走有什么?亳州北面,商丘已经有重兵屯驻了,他还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攻城么?”   狄庆没有说话。自从伤后,他好像变得比之前寡言了些,更是隐约褪去了从前的暴躁之气,看得人反而愈加心中惴惴。   但葛逻禄帐前议事,说对说错从来无罪,马上又有别人道:“他是不是要和咱们争夺豫北,想先在北面找地方站住脚?”   “俺看不会!咱们和他交手还少么?俺看都统说得没错,他肯定是假装往北,骗咱们分散兵力,好给霍宓解围,俺看咱们就在柘城不动。”   “咱们不动,万一正遂了他的意咋办?”   “没错!他这么多天没动静,说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万一不小心再中他的计,那不得让人笑死?”   众人七嘴八舌争论起来。   在雍人对狄庆军一连多日的平静提心吊胆的同时,其实夏人对陆宁远的杳无音信也颇感紧张。   乙里补战死,睢州、商丘乃至开封的相继失陷,如果还不能让他们认识陆宁远,那陆宁远往亳州突围那一役,也实在让人印象颇深,说是终身不忘也不为过。   在真正交手之前,这个雍人好像一只狡诈的狐狸,你永远不知他下一刻要做什么,又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永远都落后一步,处处遂他的愿。到后来甚至一听说要同他对敌,他们就忍不住暗暗提起心来,说不出到底担忧什么,但就是不安。   可最后一次交手,陆宁远给人的感觉,又将之前的印象全都推翻了。他如狼似虎,似疯似癫,全没有之前给人的狡诈沉鸷之感,反而就像要吃人的猛兽直直朝你扑来。   那天的场景太可怕了,哪怕是他们这些杀惯了人、甚至以杀人为乐,平时更是以此为豪的身经百战的老军头,一生中也从没见过那样的场面。   那天狄庆身上铠甲扎透了箭,给他扎得简直像是只刺猬,那箭十之八九都是陆宁远一个人射的,他在马上奔驰,拉断张弓就换上一把,射空了箭就抢个箭囊,后来更是逮住机会冲到狄庆面前。   他看着好像是奔着杀死狄庆、自己也不活了的念头来的,轻而无备,当时除去狄庆本人之外,附近的将领、千户许多人看陆宁远竟然冲入阵中,又冲得这么深,好像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都想趁机取了他的性命,但最后不知为何,没有一人成功。   哪怕他们中的许多人自问在战场上也毫不惧死,打起仗来不要命,但他们的不要命和陆宁远的不要命似乎还不一样。那时他们看陆宁远,心中都有同一个念头:如果不是拿刀拿剑杀伤更快,他冲上来是真要吃人的,是真的拿牙去咬,拿嘴去撕。   好不容易把他打伤,以为能制住他,谁知反而激得他凶性大发。士气一堕,从那时起,这仗就已经没得打了,后来放陆宁远以那一点人马穿过他们直奔亳州,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再后来,陆宁远进到亳州城里,从那之后就没了消息。他静悄悄的,一天、两天过去,谁也拿不准他要做出什么事来,一天比一天猜疑更深。   狄庆没有再在亳州附近死磕,除去别的考虑之外,陆宁远便是一个重要原因。现在他忽然又有了动静,众人如何能不慎重?当下便细细推演起来。   然而此时的陆宁远也只不过是刚刚出城而已,动向、预谋还什么都看不出来。众人吵了半晌,莫衷一是,狄庆忽然问:“曾图到哪里了?”   “快到萧县了,不出两日就能到徐州。”   狄庆忽然提起已经往山东出发,去了几日的曾图,马上就有人会意,“元帅是说,陆宁远要去追击曾图?”   “可差了好几天路程,他也追不上啊!就是真拿轻骑追上,老曾还不回头干他?”   这猜测实在不合常理,可陆宁远从来都是做在他们一开始看来不合常理的事,哪怕是这样离谱的猜测,也没人敢说就是错的。   “先围死霍宓不要放,再看看,看陆宁远到底往哪走。”狄庆掌握了众人心里都想着什么,摆了摆手,不准备再议,忽然有人来报,说雍人请求和他们交换俘虏,送来的交换名册当中,郭介这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个。 第278章   曾图收到从狄庆处发来的军令,面色凝重地坐在帅案前,半晌没再说话。   曾永寿见他不出声,捺不住问:“父帅到底作何打算?”   曾小云悄悄在他脚上踩了一下,让他噤声。曾永寿看她一眼,明显还有话说,但见父亲不理会自己,只能把话强行咽回到肚子里面。   曾永寿三十多岁年纪,和父亲生就同样一对牛眼,还有个兄长现在长安,是按朝廷的规定,特意留在那里的。说是规定,其实就是人质而已,曾氏兄妹两人包括曾图在内全都心知肚明。   好半天,曾图终于开口,却是看都没看曾永寿一眼,而是问:“小云,你怎么看?”   曾小云原本在呼延震一军,呼延震部卒被打散后也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没因为他少了一条胳膊嫌弃他。但后来呼延震落入雍人手里,曾小云再是爱他,也不能陪他赴死,见父亲屯军不远,收拢败卒干脆去投奔了他,在乱世当中也算有个照应。曾图依令移屯,往山东支援,她也就跟着往山东去。   “依我看陆宁远追击咱们,本来就讨不得好,元帅之意,似乎是有些过犹不及。”曾小云答。   曾图不做声,片刻后点点头,见帐中没有别人,把狄庆的军令拍在桌上,手指在上面敲了一敲,“陆宁远想追咱们,追不上,就是真有本事追上来,能来的也没多少人。老陆的儿子是会打仗,名声大,但也是人不是鬼,再怎么样,咱们以逸待劳,等他来了包夹他,也不能吃亏。可现在要咱们往回走,是什么道理?总不成——”   曾图说着,猛然一顿。即便在儿女面前,他也没说出最后那句。   他疑心狄庆是失心疯了。虽然他没亲眼见过,但对狄庆被陆宁远割伤脸的事,他也早就有所耳闻,伤在脸上已非常人所能忍受,败军便更不光彩。狄庆忽然发来这么一道匪夷所思的军令,总不会是上次败于陆宁远之手,便败得没了理智罢?他到底在想什么?   曾小云问:“所以父帅……咱们是继续往前,还是……”   曾图长叹一口气,看向女儿,视线交汇的那刻,父女二人俱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无奈。   他们的身份不同旁人,不仅是葛逻禄人堆里的汉人,而且拥兵甚重,这么多的兵马是把双刃剑,既是他们的倚仗,也是横在他们脖子上的一把刀。   曾图在雍国时就是大将,后来率部投夏,身处高位,看起来风光无两不假,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是一脚踩在了悬崖边上,个中滋味只有他和儿女才能体会。   他有这么多的人马,朝廷的眼睛日夜盯在他背上,有一点行差踏错,马上便是杀身之祸。狄庆的命令,既不合常理,也没附上什么解释,如果是元涅,或者别的夏人将领,甚至就是呼延震,只要脖子硬点的,对这条军令就是不敢违背,也能去信质疑一二,他却多不得话,话说了便是心怀异志,只好长叹一声,无奈道:“往前?哼……传令下去,让士卒抓紧休息,明天一早拔营。”   曾永寿没听明白,忙问:“往山东去,还是回头?”   曾图恼他蠢笨,一言不发,挥挥手将他赶出去了。   曾图回师路上,又收到几封从狄庆处发来的军令,大意是说他那里也已经出发,预计能在归德府和徐州交界处同他会和。见狄庆放弃了柘城,反而大老远的北上,只为了和他前后夹击陆宁远,曾图更觉匪夷所思,心情颇为郁闷。   他对狄庆的揣测一个比一个更坏,但其实狄庆做的这个决定,并非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恼羞成怒失心疯了,反而颇为苦心孤诣。   两天前,陆宁远的动向终于探明,他从亳州出发向北,然后又转道向东,往夏邑方向去了。   那里因在亳州以东,已经快要出了河南地界,近半年来都不是雍夏争夺的要地,没有多少夏人屯驻,于陆宁远而言,收复不算太难,但似乎没有多少意义。往前有商丘顶着,从夏邑出发,怎么也威胁不到开封,因此推其此行之意,应该是想要追击正向东移动的曾图一军。   狄庆得知陆宁远的准确动向后,本可以让曾图置之不理,若以常情推断,似乎也只有置之不理才是上策。要只是如此,狄庆绝不会给曾图下达让他回师的命令,其中还有内情,便和作为被交换的俘虏刚被放回的郭介有关。   据郭介说,放走他之前,陆宁远身边的那个谋士李椹曾同他密谈一阵,诱之以利,让他回到狄庆身边后继续为雍人做事。结果他一回营,就在狄庆面前把李椹对他说的话全都撂了,一点也不敢隐瞒。   他这么做,倒也不是他身为汉人却一心向夏,死心塌地地要给狄庆做事,只是意不能平而已。   原来郭介被俘虏后,以为凭借着之前立下的功劳——虽说都是雍人用大价钱朝他买的——雍人就是不重用他,也不会吝于放他一条生路,却没想到过了几天,终于等到人来救他,结果却不是放他、用他,那李椹居然要把他送回狄庆那里!以狄庆的性格,再见到他岂会饶他?   他几次相求,想让李椹放他一马,还提出愿意派人回夏国取回家产奉上,李椹都不为所动,一定要放他回去,还承诺他说已经买通了狄庆身边的某人,此一去一定不会害他性命。   郭介明知他是灌迷魂汤,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无他法,在被押送回夏营的路上,自知必死,心中怨恨已极:这些雍人为了让他做事,连他性命都不顾惜,就是给他再开出十倍百倍的价码,难道他还能给他们卖命不成?   到了夏营里面,狄庆果然想都不想就要杀他,郭介却高声一喝,让狄庆先留他一条性命。当下他也不犹豫,将李椹要他说的话都说了,还说了前因后果,当然隐去了自己从前收受贿赂帮雍人传递情报的事,只说李椹他们故意放他回来是要他在狄庆身边做个奸细,是要用自己说的这些话故意误导他。   那么李椹要他说的什么?就是陆宁远正准备追击现在正往山东去的曾图。   开封在亳州以西,夏县在亳州以东,按陆宁远的调兵方向,去追击曾图,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更何况往夏县去,救援开封乃是南辕北辙,更加不合常理。这样看,陆宁远的兵马调动,就是要追击曾图没错。   狄庆想明白了这点,就有一点想不明白了:既然如此,雍人为什么还不惜放回被他们目为“汉奸”、按说该痛恨不已的郭介,特意用他的言辞坐实他的判断?   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的真实目的根本不是曾图。   对陆宁远,狄庆已经十分熟悉了,就是时至今日,他脸上的伤口也仍在作痛不止。像这样声东击西的计策,陆宁远用过不止一次,他能上当一回,不可能跌进同一个坑里。   战场上信息杂乱,有时许多情报都指向不同的方向,主帅要做的就是从中拨拉出对方的真实意图,再以此定策。狄庆冷冰冰地看着郭介,像看一个死人,心里却琢磨着他。   对这人他已经不打算留了,但他说的话不像假的,狄庆翻来覆去地在心里掂掇,想要从里面扒出陆宁远的真正意图。   郭介说出这些,未必是对他忠诚,就是当真忠诚也没用了——他落入雍军后没有马上自裁,那今日回来就是说得再多也不能活。他多半是向雍人乞命不得,才回来和盘托出,脸上那股恨之入骨的神情不似作伪。   雍人如果是假装守备不足,把他放脱了,那从他嘴里说出的话狄庆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可他是被作为俘虏堂堂正正放回来的,那便不一样了。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只要与陆宁远有关,那恐怕所有的一切就都要反着来看。   很明显,陆宁远是在有意误导他,狄庆便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即刻令曾图回军,自己则亲率骑兵北上支援,合力一击。   他也怀疑过,陆宁远如何有胆量追击曾图,他这样做的胜算何在。他凭什么能以为从后面追击曾图能讨得便宜?他是否以为,自己绝不会认为他追击曾图有什么胜算,因此也不会理会他的这一调动,然后他好实现自己真正的打算?   他是否像前面几次交战时那样,已经定下了一个阴损计谋,在暗中窥伺着、等待着、算计着,然后趁他大军迟滞,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将曾图这一军直接吃掉,然后回身再同他争夺豫北?   无论他正想着什么,这一次狄庆绝不会再让他如愿。陆宁远是人,他也是人,陆宁远会算计,他长脑袋也不是为了显个,之前他被戏弄过那么多回,也该是找回来的时候了。这一次他深思熟虑,不会再中什么诡计。   他已经探听清楚了,陆宁远为了行动便捷,只带了万余人,是一如既往地兵行险着。那这一次,就让他险一个马失前蹄、有去无回! 第279章   即便在率军北上的路上,一路鞍马劳顿,狄庆也没有一刻停止思索。   越往前走,他就越是确定,陆宁远是不会无缘无故往这里来的。他所带的一万人虽然不多,可都是骑兵,要是强行追击曾图,吃亏吃要吃一点亏,但是如果他设下诡计,曾图面前未必没有胜算。   他反其道而行,当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无论陆宁远打的什么主意,他都有法子应对,必不会让他如愿。   却不知他这个深思熟虑下的决策,反而将曾图送到绝路上了。只是当时无论是他还是曾图本人,还意料不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直到回头走了两日,曾图也还带着几分郁郁不平。   他在夏营当中的日子久了,也就接受了自己的处境,遇事本来没有什么怨言,但这次不知为何,总有几分心神不宁。   如果没有狄庆那一纸军令,他照常行进,陆宁远即便想追击他,也只能率轻骑赶上,他大可以以逸待劳,让陆宁远吃个苦头。   但他回身之后,先行的优势便不再有了,算算两军的脚程,反而要与陆宁远争夺一处要地——那便是一马平川的豫东唯一的一片山地,芒砀山。   当年高祖斩蛇起义,造四百年之大汉,至今此地似乎还英气宛然,森然可见。曾图打马临此,不免心生肃穆之意,探明陆宁远就在山谷后面,同样刚刚赶到,正在扎营,见天色渐晚,不敢冒进,就也守住谷口,就地扎下营来。   他老于用兵,知道陆宁远同样不会在马上就要入夜时冒险进军通过山谷,一定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今夜当是太平。但小心起见,扎营时他还是在谷口位置仔细布置了防卫,还派人进到山谷当中探查,如果陆宁远当真敢趁夜偷袭,刚一走出谷口,就会被他大军迎头掐断。   像这样的谷道,惯常是兵家设伏之地,按理来说,他占据谷口以后,按兵不动,等陆宁远被迫动起来露出破绽乃是上策,如果只有自己,曾图一定会这样选。   可偏偏还有狄庆。   今天下午,他收到狄庆的最新一道军令,上面写着他的前部距离此处已经只有一日路程,看来是有与陆宁远会战之意。具体要如何打,现在还不知道,但到时候的部署不用说曾图也已经猜到一二。   他明白,别看自己现在身居高位,可狄志狄庆两兄弟,还有朝堂上掌权的葛逻禄人,没一个真心信任自己。前线每有战事,最苦、最难、最硬的仗都是让他去打,不管他要折损多少人,不管他损失要有多惨重。没准他们打的主意就是,什么时候把他手下这些汉军打没了,什么时候他们也好真正放心了。   但明知如此,那些硬仗、苦仗他也不能不打,而且还要打得比葛逻禄人还要更勇猛、更拼力。将来人打没了,他可能就会失势或是如何,但是现在不打,他死得只会更快。所以即便百般不愿,曾图还是尽力赶路,赶在陆宁远通过山谷之前,占住了谷东一头。   他知道,等狄庆一到,马上就要下令他向陆宁远挑战,等他和陆宁远打起来,将陆宁远的力量消耗得差不多了,狄庆也看明白了虚实,知道该怎么打了,才会让他那些金贵的嫡系精锐出手收取全功。   陆宁远想必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只要给他留出时间,哪怕只有明天一天,他也一定会调动人马去山中设伏。等到狄庆赶到,命曾图出战的命令一下,那时他没有别的路走,只能引兵通过谷口,傻傻地去寻陆宁远决战,如此非被伏兵重伤不可。   因此,为了不给陆宁远留下准备时间,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曾图就引军通过山谷,力图抢先在芒砀以西站稳脚跟,在狄庆到来之前,将陆宁远往西驱赶。实在不行,交战不利,向西暂退,也是给狄庆做出个实心用事的样喂,于小衍子。   他之所以赶在一大早通过,是因为只有这时候陆宁远来不及设伏。一来陆宁远和他一样,也是大军远来,不可能不加休整,当天就再次调度;二来夜间进军对军纪要求极高,要是再进入山地、规定各营各部在一片漆黑当中跋山涉水移动到指定位置,更是天方夜谭,除非是天兵天将,不可能有人做到。陆宁远真敢如此,更大的可能是天还没亮,他放进山里的军队就已经乱作一团了,曾图第二天一早遇见,正好坐收全功。   陆宁远用兵,的确有乃父风范,甚至青出于蓝,早在几年前曾图就已经看出来了。但人力终有穷尽,有些事情人能做,有些事情是人你就做不得,想要做到,那除非你是神仙。抱着这样的念头,曾图为了抢在陆宁远前面,将精锐放在前军和后军两头,一大早便向山中急行。   变故在他的前锋已经通过另一侧谷口,看到陆宁远的大营时发生了。   陆宁远的营寨看上去一如往常,里面还有兵马,一见曾图前军,马上出营交战。这在曾图意料之内,彼时他尚在谷中,闻此反而松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下几分,给前中后军分别下令,告知他们一出谷口马上按既定阵型展开,然后就寻机与陆宁远交战。   前军因为要防备陆宁远一见他们就堵死谷口,因此安排的是他全军当中最精锐的一部。又因为他是秘密进军,且是天刚亮便动身急行,陆宁远即便想到他会抢先通过山谷,也想不到他会到这么早,所以原定计划是趁着陆宁远兵马受惊出营,阵型还未摆好时,他所部前军中军已经完全通过,摆好前阵,中军后军至少通过一半,剩下的人正好作为生力军,在战事胶着时投入战场。   刚开始也的确如他所料,陆宁远部见到他的前军,马上出营阻截,但因为他的前军都是精锐,陆宁远拦不住,还是让他们从谷口通过了,当先摆开阵型。   前军阵型已成,便一可挡住前面的雍军,二可接应中军,可说胜算至此已经有一半了。曾图在中军之中,离谷口已只剩下半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急行用时还会更短,接到前面的军报,忍不住长出口气。   却不料交手不一会儿,从山道侧面竟然杀出雍军!紧跟着山道东头、后军正在进入的窄道旁边,竟然也杀出一路人马。   打头的人并不多,因山路崎岖,骑兵通行不便,里面步骑混杂,甚至还有人踉跄着摔倒了,爬起来又往前冲。要是放在平原上,曾图压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可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如何让人不毛骨悚然?   在雍军从山坡上纷纷而下,当听了几十年、再熟悉不过的进军号角吹响,曾图的第一反应,甚至是不肯相信眼前所见。   他想不通,绝想不通,雍军怎么可能一大早就从山谷中间杀来?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放在哪朝哪代,往前一百年,往后一百年,都不可能,就是亲眼看到,就是看着他们一拥而下,冲到自己眼前来了,曾图也绝不肯相信。   但无论他相信与否,雍军从山谷中间忽然杀出,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他们从中间、从最后劈来两刀,将正在行进中的曾图军拦腰砍成三段。就在此事发生的时候,从曾图到下面的军官再到士兵,无一人曾设想过这种可能,更全没想过会在此处遇到雍军。人人如此,后面的事情便不问可知了。   这时晨雾未消,山谷中云气涌动,仍带几分凉意,这一场战斗的结果却已经没有悬念可言。   还在山道中的曾图军很快便陷入了可怖的混乱。突入队伍中的雍军切断了前后军之间的联系,曾图所率部队到现在还是行军队形,在峡谷中又无法展开,相当长的时间里,每一军都不知道另外各部遭遇了什么,也接不到曾图新下的命令,想要按原定计划向山谷外移动,却彼此冲击,不多时就乱作一团。   雍军显然早有准备,所携的都是适合在山中用的短刀轻剑,武器短了,放在别处战斗自然吃亏,可用在这里,杀伤实在惊人。   曾图军也是百战之师,即便被打了埋伏,也没坐以待毙,也曾勉力反抗过,但长刀挥出去,不是被树枝藤蔓拦住,就是被旁边的人马一挡,杀敌还不如伤到自己人的时候多。雍军再趁势一冲,人心终于支持不住,开始溃败了。   溃败一旦开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止也止不住。   居中的曾图不住打着马前后往来,喊得唇焦口燥,嗓子都劈了,然而命令已经送不出去。各部各自为战、各自突围,每过一刻,局面就愈加不可收拾。   在这个时候,陆宁远本人的现身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大的身形笼着晨曦,在山谷南侧现出真形,无声地垂眼下望。紧跟着马蹄一动,挟着山岳之威轰然而降,曾图的心在那一刻也彻底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还手之力了。这一战之后,他的前军的精锐拼死逃出重围,后来零零散散地与狄庆部汇合,算是保住了大半;后军从山谷另一侧突围出去一部分,有些被正在后军的曾小云收拢起来,进入山东地界,有些散入各个村落,作为散兵游勇劫掠民间,被各地坞堡剿除,还有些则干脆不知所踪;中军损失最惨,几乎全军覆没,有些人翻山越岭、有些人扮作死尸,有些人跳到河里,捡回一条性命,但也是十不存一。   曾图是其中幸运的一个。   出发前刘钦让陆宁远取了曾图的首级来,陆宁远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对这位与他父亲同辈,当年镇守九边的大将,既没打算同他说什么话,也不准备将他生擒回亳州,在御前分辩。他看见曾图,便下山打算取他性命,没有第二个念头,也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他费了些功夫,在乱军当中杀到同曾图只隔丈余的地方,看来刘钦想要他做的事情,已经可以达成了。可随后,他却从马上跌到地下,腰间一左一右传来钻心的剧痛,盔甲上看不出,却从裙衬上一点一点渗出血来。他脸色乍白,忽然脱力,疼得起不来身,被左右救起,最后竟然眼睁睁地看着曾图被亲卫护卫着狼狈逃出,往山谷后面去了。   这些天里,他但凡好好处置一下伤口、稍稍将养两日,此刻都不至到如此境地。可是说这些已经太迟。   在那一刻,陆宁远几乎恨极了,低喝一声,隔着盔甲把手扣在伤口上面,却连碰也没有碰到,拳头在腰甲上猛锤两下,第三下正要落时,让韩玉和张康一左一右从地上拉了起来。   此一战后,因为曾图败得太快,狄庆只得持重,缓下脚步观望,陆宁远带百余骑连夜赶回亳州。他驻军的地方离亳州不远,可是一战之后就马上回去面圣,在旁人看来实在没有必要,只是看天子都不曾责问,也就没说什么。   与陆宁远一道进城的还有一封加急送来的密报,消息传来,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用说陆宁远突然回城,就连大破曾图一军似乎都成了件小事——   翟广非但没有扑灭,最近更是流窜入江苏地面,在太平府中攻破州县无数,更甚至竟然东进常州。一旦让他与那里的叛军连成一线,京城便从南边被围去了一半,偏偏刘钦此刻不在那里,形势如此,京城实在已可说是告急了! 第280章   从四月中开始,原本旱了一春的太平府就笼在茫茫细雨当中。   春耕已经错过,这场迟来的雨连绵下了五天有余,时而如轻烟薄雾,把水汽轻掸下来,刚放晴半日,马上却又雨脚如麻,隆隆的雷声在当涂县城的城头不住滚过,忽然间骤雨倾盆,雷霆之威席卷天地,整座城好像都在一道道惊雷电闪当中轻颤。   这样的天气,翟广没有窝在帐里,此刻披一件蓑衣,带了几个人,冒雨在城外打马转过一圈。   几年过去,他面目没有太大变化,皮肤仍是黝黑,左脸上那道长疤经过风蚀沙打,好像愈发深了,眉毛仍是粗,像是拧了两根麻绳在额头下,嘴唇上的髭胡同样又黑又浓,像是多年没有好好洗过,但让瓢泼大雨浇在脸上,也没有半点变化。   厉风如狂,撕扯着他身上的蓑衣,几乎要将它撕成一片一片,翟广却在马上坐得挺直,抬手向前面指了一指。   “雨这么大,墙根都泡酥了。”   宋鸿羽会意,“好!等雨停之后,马上攻城,其他地方佯攻,把精锐放在这里。”掏出纸笔,拿嘴舔湿了毛笔,拿袖子略擦了擦马头,垫着在纸上记下方位。旁边人张开蓑衣帮他遮雨,宋鸿羽匆匆画好,赶紧把纸收进怀里。   因雨声太大,两人说话时像是扯嗓子喊,但附近几丈内都是亲信,也不怕让别人听见。翟广道:“不等雨停,雨小一点马上动手。”   宋鸿羽一愣,马上明白雨停之后,官兵就会抓紧防备起来,下雨时虽然城砖湿滑,火器也用不得,但官兵万万想不到他们会在这时就动手,他们放松警惕,就容易找见什么破绽。即便没有马上得手,等雨停之后,也已经将官军的力量消耗了许多,那时再用火器,效果可能更好。   他抬头看看天,见风扯着漫天一疙瘩一疙瘩的浓云已经向西南飞走,在心中算算时间,“雨快小了,我先赶回营里安排。”   半个时辰后,翟广军忽然打开营门,士卒动作快如霹雳,顷刻间就将一应攻城器械推出。在他们刚刚出营的时候,城头士兵正在躲雨,因雨雾浓密,几丈之外就瞧不清人,官兵第一时间竟没发现,等看清的时候,他们已经将攻城器械组装完毕了。   官兵连忙去报告长官,长官这时才回到城头,从女墙后边往外一看,口中先骂了一声,转头又下城去禀告他的长官。还没等他回来,翟广已开始攻城了。   当涂县不算什么大县,但因为此前翟广已经攻破各处,当地官员有了准备,翟广开始攻城之后,很快便发觉此地比自己想象的要棘手一点。   大雨泡软了墙根,但翟广部的火药或多或少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潮,士兵们顶着石头和箭雨好容易把火药埋设在定好的位置,没成想第一下竟哑火了,士兵们拼着死,第二次埋了火药过去,才终于把墙角炸开个洞,两军马上便开始抢夺。   翟广军的士兵飞快地凿着墙砖,动作极快,想要把洞口扩大,让人马能够通过,墙后面的守军却拿枪搠来,又拿木栅将洞口堵住。   城外的士兵又去破坏木栅,拿刀砍、拿火烧,城头却又浇下热油。当涂城池不高,滚油落到人身上还冒着泡,浇到谁身上,谁就是一阵惨叫,皮肤溃烂,血和油流到一处,疯狂拧动着四肢,旁人想要救护都无从下手。   后来攻城的士兵顶不住,只好从那里退后,两边就这么僵持下来,每一天都互有损伤,一连多日,当涂城只岿然不动。   翟广却并不心急。同从前被朝廷打得东逃西窜时不同,自从扎破天败亡,翟广再度独当一面之后,他不必再奉什么人为所谓的“盟主”,事事受人辖制、同人商量,顾虑着旁人的脸面,行止都由自主。   按他最早的想法,不应当主动和官军起什么冲突,而是应该找好一个地盘安顿下来,借着当地百姓的支持,暗中积蓄力量。   事实上,这两年来他也是这么做的。士兵们农忙时耕种,农闲时操练,不住吸纳着绝路来投的贫苦百姓,甚至还有逃脱出的奴隶、罪犯,兵马一日壮过一日,却静悄悄的,不但极少与官兵对抗,甚至还刻意隐藏了自己。   相当长的时间里,关于他的消息到处都是,朝廷却连一条准确点的也探听不到,他像是天上的鸟,水中的鱼,朝廷只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早晚一天还要露面,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听说朝廷的改革如火如荼,听说有的地方人心惶惶,又有了新的民变,但这些和翟广都没有什么关系。他蛰伏着,抓紧一切机会壮大自身,终于借着去年的一场霜冻和今年春的大旱,振臂一呼,惊雷乍响,再一次出现在天下人的眼前。   而他之所以判断时机成熟、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机再度起兵,刘钦离开京城,便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这座当涂县城是翟广再度起兵以来,进攻的第三个大县。前面两个,他大军过处,可以说是望风而破,几乎没废多少功夫,像当涂县这样连攻七日而不下的,已属罕见。   他麾下士卒,但凡跟他的年头长一点的,硬仗苦仗打过不知多少,自然不会把这样的战斗看在眼里,但也有些新加入的,一遇挫折,心里着急,在营里唉声叹气起来。   翟广夜里亲自巡营时听见,问明原因,也不着恼,反而笑道:“别急,不出两天,最多三天,就有转机了,看着吧。”   士兵们见了他,纷纷站起,刚才说丧气话的人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自己吞了舌头,翟广却笑着摆了摆手,又往别处去了。   就在翟广巡营的同时,当涂县城城头上的士兵也还没睡。挑夫正从城下往上挑着担子,守夜的士兵见了,哄得一下全围上去,不等挑夫走上台阶,就把扁担从他身上抢了,七八只手一起伸来,掀开上面盖着的笼屉布,露出的是白面苞米面两掺的馒头。   他们饿了半宿,当下便一扫而空,眨眼功夫两个筐就都见了底。有人捧着肚子打了个嗝,问挑夫:“老爷们咋这么好心?晚上还加一顿!”虽然没肉,但咂摸咂摸嘴,馒头里一半白面,到底是有甜味儿。他们要是不上城头守城,在自己家,这样的馒头一年里也吃不了几回。   挑夫把被扔到地上的笼屉布收回筐里,也不急着走,在城上坐了,笑道:“别问我,我也是拿钱干活,歇一会儿再往城西去一趟。”   “城西也有?”   “那是!哪边没有?一晚上跑四趟,一趟这个数。”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得知今晚城墙上的人都有馒头,众人一时惊叹,有人马上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怎么了今天?”   “别说今天,保不齐明天还有。”挑夫笑眯眯道。   “奶奶的,平时不拿咱们当人,这会儿用得上咱了,倒当大爷供了。”   “当爷供还不好?也不知道这面是哪来的?”说话的人嘬了下牙,牙缝里还有股子麦香味儿,美得人唾沫一下就漫起来了。   “年初借粮的时候却说没有……”不知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挑夫的眼睛一闪,压低声音道:“我和你们讲,你们可别外传。听说做馒头的面,是城里几个员外,王员外、李员外牵头,剩下的人你出一点,我出一点,这么一起捐的。”   当人便有人神情怪异起来。   今年春种时赶上老天爷心情不好,旱风大起,一滴雨也不往下掉。城里那些大户,就截了水渠,强行改道,让水只淌自家田地,其他人眼看着原本能过自家的水被人引到别处,只能干瞪眼。厚着脸皮去打水吧,却被家丁拦住,说打水可以,但得花钱来买。   天不下雨,地上的水也见不着,靠地吃饭的农户也不能活活饿死,再说水是地上冒出来的,凭啥给人交钱?怨气越积越大,最后纠集起来,起了一场械斗,足有两三百人。   他们想着,把事闹大了,总要有人来管,官老爷也不能不睁眼睛。谁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抓了他们二十来人,大户的家丁也抓了几个,看着好像是各打五十大板,这事就算过了,可截断的水没恢复原样,那不就是拉偏架么?   无奈被抓了打头的人后,剩下的农户就都软了骨头,没人再敢牵这个头,这场风波就平息下去了,大户的田借着接近干涸的水保住了一半,农民的地硬成石头,裂得像龟壳一个样。   没人吱声,不是人心里就没有怨气,冒着让人杀了的风险上城头守城的人里,就有很多是今年实在没有生路、才不得已拿命来拼的农民,这会儿重提此事,人人心里难免都不得劲。   “平时把咱往死里欺负,用上咱们,看吧,念起咱的好了。”   “少说两句,有馒头吃还不好么?”   “哼,那是想哄咱们替他们死呢!”   有刚才抢得快、吃得多的,这会儿撑得并不说话;还有人吃了馒头,肚里饱了,气也就平顺了,念叨起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不容易;更多人吃馒头堵不住嘴,前脚进肚后脚就继续骂道:“咱天天顶着大炮,顶着石头砸,是为着啥?就为着咱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让人给抢去么?还不是为了他们!狗日的,别说几个馒头,还不是白面的,爷爷我要他几个肉包子吃都是该着的!没有咱,翟广进城,给他们全宰了!”   话音落后,城上登时寂静一片。   “听人说……”有人小心翼翼地道:“城下那帮人……前面一个月,不是也打下好几个县城了么?听说他们一进城就烧杀抢掠,挨家挨户进去收粮,还奸人!反正是啥坏事都干。我来城上,也不是就为了混口饭吃,也是怕……怕家里让人给糟蹋了,我们邻居几个也都是这样。”   “屁!你听他们说吧!就是怕咱们不卖力气,故意吓咱们呢。”   “这个我倒知道点。我家里亲戚是外边村子里的,之前围城还不紧的时候,还给我们托人传过信。”挑夫忽然道:“他们说翟广路过村子,不仅没有进去,还问了他们日子好不好过,有愿意跟他的,当天就跟着走了,得有百十号人,有不愿意走、日子过得还苦的,还挨家发给粮食。至于说奸淫掳掠,那可是听都没有听说。”   “不说啦,我还赶着去给城西呢。”挑夫说完,挑起扁担,晃悠悠地走了,城上的人从后面呆呆瞧着他,过了半晌,又有人道:“其实我家也有亲戚……” 第281章   “翟大哥,你们厮杀,怎么只把我们晾在一边?”   三日后,两军正在争夺城西北垮塌一角,翟广营里进进出出,他刚亲自送了些人出去,刚转回身来,就听见清脆一响。   声音响起时很远,等落下后,已经和得得的马蹄声一起拉得近了。他回头去看,但见一个小将身形轻捷地跳下马,抱拳对他施了一礼,随后笑道:“难不成是瞧不起咱?”   她拿红绸包着头,腰间系着战带,旁边缀一把宝剑,皮肤微黑,乍一看去,除了身量稍显纤细之外,几乎和寻常男兵一样,下马时像一只燕子收翅落地,倒是那些身形粗壮些的将领想学也学不去的。在她身后,也有几人陆续下马,个个头戴红巾,原来都是女兵。   翟广还没说话,宋鸿羽先笑道:“英子,翟大哥也是为你们好,等城西口子开了,让你打头阵进城!”   原来刚才说话的人乃是黄英。   黄英原本是大同镇人,幼年失怙,家里兄弟姐妹四个,平日里做鞋卖鞋做个生计,日子过得虽然不宽裕,但也还能过得去。后来翟广围城,当地官员为了守住此城不陷,对城中百姓极尽敲扑之能事,大户又以此时机大肆囤积粮食,抬高粮价赚钱,城中饿死的人不知多少,黄英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几日内接连死了,只剩下黄申和她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但也不知还能再活多久——   就在这时,翟广进城了。   翟广进城,没有像官员们终日恐吓他们时说的那样,抢劫粮食,抢劫器皿,住进他们家里,奸淫他们家里的女人,他像是一阵风刮进来,除了在人耳边震荡着响了三响外,没卷走半匹布、半粒粮,反而打开了城里的粮仓,让他们取用。   说来真是奇怪,那时城中原本日日有人饿死,可翟广一来,粮食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小河一般淌了出来。兄长黄申背回一袋粮食的那天,黄英吃得肚皮发疼,又吃几口,忽然哇地一下哭了,眼泪掉进饭里,是大白米饭。   后来黄申从军,没几日尸骨就被送了回来,黄英成了孤儿,那么大的大同镇,那么大的雍国,那么大的天下,从此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她不知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活,在翟广的军队撤走之前,冒冒失失就闯进了他营里。   后来的事情,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她本来只是无处可去,想在翟广军中寻个庇护,谁知像她这样伶仃来投的妇女和死去士兵的女眷太多,翟广竟把她们一体看待,发给她们兵器,找了将领带她们操练,一直到了今日。   “噫!攻城的时候不要咱,城都破了,反让咱抢头功,哪有这样偏心的?”黄英嗔道:“莫非翟大哥还是觉着我们不顶用?”   翟广摇摇头,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让黄英马上知道,他有事瞒着大家,现在正卖着关子,心中寻思:原来翟大哥早有别的计较,看来是我来得急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当下也只能继续佯怒,从鼻子里面轻轻哼出一声。   翟广道:“英子别急,当涂县城的事不给你,另有一件大事给你去做。”   黄英眼前一亮,身子跟着拔了起来,却听翟广道:“只是要过两天再做计较。”   “是!”黄英也不介意,看看身后几人,笑道:“有事给做,咱们就放心了!”   又过两日,一天夜里,营中戒备非常,所有人都接到军令,这一晚不许睡觉,各自在营中听候命令。   士兵和稍低级别的军官都不明所以,却不料当晚二更十分,当涂县城竟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前队士兵接到命令,一拥而入,同不知所措的守军交战,杀俘千人;中队士兵进城迅速控制各府衙,把要逃跑的官员和其家眷一并拿下,又把断道路,按名单一一进到城中官绅富商家里抄家;后队则继续把守在城外,控制住四道城门,任何人无翟广手令不得进出。   当涂一夜告破,不用说城里守军,就连翟广军中的许多人都不知缘由,还是等进城之后,翟广张贴布告,才恍然大悟。同样的布告并着当涂陷落的消息,也星夜送到了江苏巡抚汤伯行手中。   他当时已经睡下,被这紧急军情夤夜惊起,一见之下,不由震动非常。当涂离建康已经不算远,那里失陷,他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怕是也留不长了。他已经派兵前去弹压了,可谁能想到,官兵还在半路,那里竟失陷得这么快!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汤伯行赶紧穿戴整齐,戴好方巾,急召几个幕僚、下属、好友深夜商讨,均以为这事绝不能压下去,只能马上报告。   这次翟广刚起兵的时候,因为一开始显在明面上的人并不多,大家对他又抱的是几年前被打得人马稀少、抱头鼠窜的印象,因此地方官均十分默契地没有第一时间上报,想着这一点流寇,拿根手指头就摁下去了,即便没摁下去,略施小计,给他驱赶到别人的辖区,也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谁知人同此心,竟然惹得翟广越闹越大,终于纸包不住火,兜不住了。捅破了天,身在江北的天子龙颜大怒,马上免职的免职,流放的流放,还有几个人被砍了脑袋。   这下没人敢遮掩了,给汤伯行一百个胆子,这时候他也不敢再粉饰太平,当天晚上就咬着牙把当涂失陷的消息报告给了建康,转头又发了封言辞峻急的信函给已经领命平叛的都指挥使,让他务必尽快收复,接下来没别的事情可做,只有急得团团转,在府衙里面长吁短叹,哀叹自己刚就职不到一年,就遇见这等事,按部就班地升迁是不必想了,这下连过一阵能不能活着都在未定之天。   但除去日后天子的降责,和翟广尚未顶到他鼻尖下面的刀锋之外,最让他恐怖的,是军报当中的几句描述——当涂县城是自己打开的。   是附近村庄里的百姓,想方设法将消息传进城内,联络上他们在城里的亲戚,鼓动得负责守城的百姓阵前反水,趁夜杀死守门官兵打开城门,放翟广军进城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再坚固的城墙、再严密的守备、请再雄壮的军队守城,在翟广面前,也不过都是钥匙插在锁里的门,翟广只要把钥匙一转、轻轻一推,门就会自己打开。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翟广有什么神通,那些百姓又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朝廷?   但他如果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便知道当涂县陷落的消息其实也不算什么了——   两日之后,他好容易集结起来,亲自送出城外,派去平叛的一省官兵万余人,便被翟广截断粮道、切断了一切消息。   黄英伏在芦苇丛里,让一地蒿子遮住大半面孔,只露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两只耳朵听着风中的动静。   翟广没有骗她,没让她带人强攻当涂县城,也并非瞧她不起,而是另有任务委派。之前官兵的粮道,是景山大哥带人断的,如今官兵到她这里,她也绝不能让事情坏在她的手上。   忽然,胸口下面传来轻轻的震动,黄英神色一凛,侧耳枕在地上听了一阵,压低声音道:“他们来了!”   在她身后,竟是一队女兵,因为平日各个头缠红巾,以此包住头发,在翟广军中被人习称作红巾娘子军,只是这会儿为了隐蔽,头巾都摘了下去。   她们当中最大的三四十岁,最小的只有十几,有的身量粗壮,肩膀厚实,有的却还伶仃纤细,薄得像纸一样,却都一齐趴在泥坑里面,两眼死死盯着前面。   又过一阵,官军前军开到,黄英听见身后窸窣一响,怕有人按捺不住,转过头去瞪了一眼。刚才发出响动那人脸上一红,赶紧咬紧了牙,对黄英轻轻摇了摇头。   她们不能一见到官兵就急哄哄地冲出去,要放前队过去,让官兵们放松警惕,等中军经过时再杀出。因为她们是打头阵的,时机绝不能错一点,黄英转回头来,轻轻咬了咬嘴唇,手在腰间系的一条革带上摸了一模。   当初她哥哥黄申刚加入翟广军后不久便遭遇官兵战死,他那时所在一军负责押运粮草,官兵人数不多,打败他们之后带不走那么多粮食,又不想粮食回到翟广手里,走之前就一把火全都烧了。   黄申因在粮车附近,被烧得面目全非,黄英辨认尸体时,还是从他嘴里缺的那颗后牙认出他来的。哥哥没留下什么遗物,黄英就从他还没烧净的鞋子上割下一条,打了个孔,系在腰上,从此不管到哪都一并带着,这会儿因为紧张,在那上面摸了又摸。   前一队官兵安然过去,隔了一阵,又一队官兵过来,旗帜忽然变得密集,兵士甲胄也更齐全。黄英凝神屏气,细细看去,终于瞧见旗上熟悉的字,猛一吹哨,从怀中掏出红巾在头上一系,便拔刀弹起,向官兵冲去。   因前队已经过去,官兵经过此处时并没仔细观察四周,还有人正在说笑,不提防眨眼间从草稞子里就冒出一队人来,人人头顶红巾,望他们杀来。   “有敌袭!”   所有人紧张起来,马上转头列阵,稀里糊涂打了一阵,才发觉来人只有两三百个,而且竟然清一色全是女的!当下怒从心中起,合围过去,打算把她们当场拿了。   黄英打头阵是为诱敌而来,不然自不会带这一点人以卵击石,她见官兵上钩,也不恋战,又吹两声哨子,转身就跑。其余人闻令而动,上一刻还在拼杀,下一刻便拔了刀且战且退。   “想走?”   一个小将见了,颇不能平,不顾身后鸣金收兵的号令,紧跟着带了部下去追。他仗着马快,看黄英她们只用两条腿跑,本想着走不多远就会将她们追上围住,自己不会离大军太远,这才有此底气抗命。却不料翻过一个山坡,坡下便系着马匹,这队女响马各自解马上鞍,眼看着就要从他眼皮底下逃脱。   这时他如果掉头回去,局面也不会变成后来那样。但他发觉自己被这一队妇女戏弄,气血上涌,见两边距离已经不远,黄英她们马还未动,算算距离,当能追上,便把心一横冲下山坡。   黄英本为诱敌而来,把官军引入包围便是成功,但瞧见来人,心中忽地闪念:我要是拿住了他,又待如何?紧跟着下一个念头电闪:能成!当下从马鞍旁解下了弓,藏在身侧搭上箭,腰间猛地一拧,像根竹子一般打得直了,手里一松,箭已经送了出去。   官兵那小将只把她束手待毙的猎物来看,直直上前,瞧见了她搭箭的动作,心中已叫不好,但为时太晚,反应不及,那箭来时虽然尽力一躲,却还是被射中面门,仰面往后便倒,还没落地,让什么一捞,尸体已垂在黄英马鞍前边。   不多时,翟广亲自引军杀出,不仅杀了这一军为首的大将,更又大破此军,朝廷万余官兵作鸟兽散,再没半分还手之力。   此一战后,附近数县百姓欢欣鼓舞,当真应了那句“远近饥民荷旗而往应之者如流水,日夜不绝”。翟广先破城、后歼敌,一时威风大振,气盖东南。 第282章   刘钦收到太平府内数地接连告破的急报,因为有旁人在侧,仍像往常一样,按在心里不欲声张。   可大病未愈,毕竟和平常时候不同,他自己瞧不见,旁人看他,却见他看过信后,神色不改,口唇却马上发绀了,朱孝一惊,马上问:“陛下?”   对国中出了什么事,他其实全不关心,只是担心刘钦身体而已,见状想要上前,但大约是之前吃过亏、长过记性,硬生生顿住了脚。   刘钦回过神来,果然没理会他,也不让他上前,知道自己脸色不大好看,索性不再藏着掖着了,屏去旁人,把急报出示给了徐熙,同时命人急召现在城外驻扎的秦良弼入城。   徐熙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心里早有准备,可即便如此,接过急报,眼睛在其上一扫,仍是一惊不小。   翟广何以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次怎么会离京师这么近,接下来他打算往哪去,是继续向东还是干脆进犯京师?   在他出神的同时,刘钦念着太平府三个字,心中想的却是:当日我说,日后翟广复临此地,此地便非朝廷所有,果然不出所料!   旁人不知内情,他却猛然想起,翟广曾到过太平府,那时他也在旁边。因为官兵追缴太急,翟广把自己手里的粮食中的大部分都分发给了当地百姓,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想要投奔他,他因自己前路莫测而拒绝了,又与他们约定说自己还会回来,下次再来时如果父老乡亲们还没改主意,那时再加入不迟。   然后他就走了,临走前把一句“平田土、均贫富”的口号留在了乡民心中。现在他又回来,那些百姓又待如何?不用猜也能知道!   刘钦虽然在病里,却早想过此事,可他能做什么?只有下旨切责,让地方官加强守备、尤其要小心民兵而已。可是翟广一到,这些手段都成了隔靴搔痒,抵不得什么用。就是他自己亲去,能做的也不比他们多上多少。   “两线作战,国家支撑不起。”刘钦淡淡道,“攘外还是安内,需得尽早拿个主意。”   他话音刚落,卫兵忽然通报,说陆宁远求见,现在人已在院外。   现在这个时间,就是秦良弼来也嫌太早,更何况是陆宁远?刘钦以为卫兵说错了,又问一遍:“是谁求见?”   卫兵笃定地答:“陆总兵求见。”   刘钦愕然,不知前线发生了什么,心中一阴,也不拖沓,“让他进来!”   卫兵匆匆去了,在等陆宁远进来把无论是好是坏,都已经发生了的、成了定局的消息告诉给他的功夫,刘钦的手指在在床榻旁边轻轻敲了敲。但当陆宁远特有的脚步声在门外小院中响起,刘钦的手指又倏忽顿住,新笼上来的阴翳散去了。   陆宁远不等门口的卫兵开门,自己推门进来,在门口就跪地施礼,口中道:“陛下!”头低了低,又抬起来看了看刘钦。   刘钦自然让他起来。陆宁远起身后,也不需旁人招呼,自己就往床边走。徐熙下意识地让了让他,这才注意到陆宁远身上没穿盔甲。   走得近了,陆宁远瞧见刘钦脸色,同刚才的朱孝一般反应,甚至受惊得比他还要厉害。但他不像朱孝那般乖觉,也不管此刻还有旁人在场,脚步加快了,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刘钦的手握住了,问:“陛下怎么了?”   刘钦是不会为着在旁人面前被他握了手而觉着尴尬的人,但也不愿承认自己因为一封军报就形于颜色,当下并不抽出手,却也没表现出亲密,摇摇头反问:“回来的这么早,战事如何,还顺利么?”   陆宁远大约是交战甫一结束就快马赶来,来得比从他那里所能发出的任意一封捷报或者败报还要更早,在他到来之前,刘钦收到的只有几日来的行军报告,对同曾图一战的结果还一无所知。   话音落后,陆宁远却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沉默了一瞬,这片刻的停顿颇不寻常,引得刘钦向他看去一眼,就见陆宁远两颊凸了一凸,是暗暗咬住了牙。   “歼灭了大半,但是……让曾图本人跑了……请陛下责罚!”   说这话时,他不觉低下了头,没有再看刘钦,眼睛下有细纹和淡淡的青影,发丝间有砂砾和土灰。刘钦听见,他声音就像几天前分别时一样沙哑,好像一点不曾恢复。   “我已经命人向东搜捕,一定追上他……”   在听着他脚步声的时候,刘钦其实就已经猜到,因此听他说完倒并不惊讶。   曾图没死,不能说不可惜,可是按陆宁远所说,对其一军光歼灭就“歼灭大半”,俘虏还不知有多少,抛去他和曾图的个人恩怨而言,这一战实在是大胜。   陆宁远不说大话,如此一来,便可知此一战后,曾图就算是废了,支援山东已不可能,留在河南也不成气候,往后要对付的就只有狄庆一支,熊文寿那边也不必担心被人夹击了。   陆宁远说完之后,就不再出声,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有些小心、又忧心忡忡地看他。他抬起头来,刘钦才看见他嘴唇发白,上面还干起了皮。   徐熙还在场,他只拿眼睛在那上面擦了一擦,在陆宁远饱含愧疚地再度开口之前,点点头道:“歼灭大半,就是胜了,你那一军伤亡多少?”   “我来时还没清点完毕,”陆宁远仍握着刘钦的手,一时忘了用“臣”,“受伤的士兵不少,战死的约一到两成。”   刘钦没有询问详细的作战经过,在翟广面前,曾图,尤其是已经没了部众的曾图,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了,根本无需追究他是怎样败的、也无需追究他到底怎么在陆宁远手底下逃出生天。但刘钦听着秦良弼的脚步响起,还是多说了一句,“没事,不怕曾图逃走,且让他去逃。”   他看向陆宁远,眼中是宽和的抚慰,但闪了一闪,又好像是某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我自有法子让他死。”   他话音残忍,又带着种居高临下的贵气,一旁的徐熙晃了晃神,随后连忙低头,不再看他。陆宁远却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又问:“陛下哪里不适?”抬手要摸刘钦仍发紫的嘴唇。   但随即,卫兵通报:“都指挥使秦良弼求见。”陆宁远于世俗礼法中还不算无药可救,将手落下了。   刘钦传秦良弼进来,在陆宁远手上轻轻捏捏,松开了他。陆宁远茫然了一瞬,然后在秦良弼的脚步踏入门内之前站直了身体,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与秦良弼不和,所以不能在他面前和刘钦亲近。   秦良弼大咧咧进来,第一眼没瞧别人,就见陆宁远竟然站在御榻之侧,不由瞪大了眼,疑心自己居然出了错觉。但这傻大个有鼻子有眼,实在由不得他不信,秦良弼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下,马上哼了一声,挪开了眼,向刘钦行礼。   刘钦见人齐了,便将翟广攻破当涂全境的急报出示给他们,口中道:“是战是走,议一议罢。”   因刘钦第一个递给的是陆宁远,秦良弼第二个看,待看清纸上内容的第一刻,猛然溻出了一背的汗。他手上一重,把信纸捏皱了,幸好无人注意,秦良弼慢慢松开手,一抬眼带着惊色看向刘钦。   年轻的天子却神色如常,好像京师被围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此刻在他脸上,只有一如往常的病容,秦良弼明知道他虚弱至极,就是想下床站在地上都做不到,但放眼看去,在他身上却看不出半点孱弱无助之感。   秦良弼简直不知道除了这个,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变色,见刘钦神情如此,也勉强收拾好心情,问:“陛下,还有没有再详细点的消息,翟广到底有多少人?现在都占据了何处?”   刘钦打个眼色,朱孝便将之前被刘钦暂且扣下的一封封详细军报出示给众人,又命人取来地图,方便对照。   秦良弼越看,呼吸就越是粗重,在心里连连道:奶奶的,真他奶奶的是得志的猫儿雄过虎,倒让他成了气候!偏在这个时候,偏在这个时候,不弄死他,他不知道个水高浪低!   可他毕竟知道这里是御前,把这话死死压住没说,赶在陆宁远开口之前先道:“不能走!现在走了,就是把河南全让给夏人!况且这里一退,山东的老熊马上也支持不住!”   他所说的正是刘钦接到消息的第一刻心中闪过的念头——现在胜负还不分明,河南仍在争夺,不添把劲也就罢了,哪有反过来撤劲的道理?   开封已经捏在手里,曾图的伪军也已破了,形势之有利已经到了数年未有之境地,此时撤走,之前已经获得的一切,岂不全都白白拱手让人?他怎能甘心!况且夏人云集于此,岂是他们想撤就能撤的?   可是现在大军都在江北,江南各省驻军,又有谁是翟广对手?更何况他北上救援陆宁远时,还将京营兵带走了一部分,京师空虚已经不是秘密,翟广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在这一刻,刘钦心头闪过那半片红色披风,虚虚握了握拳头。   不行,没有用,就是各省驻军都像江北军一样能征善战,他们到最后也不会是翟广对手——因为那是翟广,刘钦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更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要胜过翟广,以战胜之是没有用的,打赢十次、百次也都一样,想要真正分个高下,非得以道胜之不可!能为他做到此事的只有一人,只有一支军队——   “陛下有令,臣愿即刻率军南下,枭此潢池之兵!”   刘钦看向陆宁远,半晌才问:“你以为应先攘内?江北这些先不管了?”   “事涉京师,不容差池。”陆宁远果断回答。   他答得冷静,让刘钦的心也冷了些,再多不甘,在京师安危之前也只能放在后边。那里非但有他母后,更是朝廷、是人心,被翟广攻破的代价,他实在承受不起。   “要是让你收复河南,最快能用多久?”刘钦忽然问。   陆宁远思索片刻,“要看战事是否顺利。如果顺利的话,当在三月上下。”   三个月……如果翟广那里同样顺利,也足够他把京师的地也犁过一遍了。毕竟里应外合、偷开城门的事,就是小心百倍,也难保万全。   要调秦良弼南下么?不,不行,他杀不灭翟广。留秦良弼在这里,让陆宁远南下?狄庆知道他国中有变,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要千方百计地反扑!守不住开封,前面的一切全都白费!血战数月,所为何来?前功尽弃!前功尽弃!   刘钦冷冷沉下脸去。又一次,他站在一个路口上,不知哪条路前是登天之道,哪条路下是万丈深渊。   不、不……能不能暂时把翟广拖住?哪怕不战胜他,只是拦住他的脚步、阻止他进军……   “陛下,”徐熙忽然开口,“臣请荐一人,带兵征讨翟广,即便不能一举破贼,支吾三月总不在话下。”   刘钦心中一震,隐隐猜到了,仍是道:“谁?”   “周章周茂澜!” 第283章   果不其然,刘钦从徐熙口中听到的是“周章”这个名字。时至今日,这名字于他已经没有任何不同了,他听见之后,只是凝神细思。   周章一介文人,如何知兵?第一反应,听见的人都会这样想。但周章毕竟不同。   当初刘骥叛乱,周章逃脱翟广的抓捕,单人独骑去到长沙,居然就这么让当地官员俯首帖耳,听他调遣,与陆宁远合击翟广时,也没出半点岔子。   如果说要纠集各省驻军合剿翟广,既要防群龙无首,也要防遗下割据之患,那必须从京师派一个人去,这人除了需得知兵之外,还需绝对忠诚、绝对可靠,在众将面前也要立得起来,让朝廷通过他指挥军队如臂使指,不能一派出去就让人给高高架起,从此成个摆设。   朝中众人,知兵的不少,性情威重的也有,但没人像周章这样,既年少成名,又从南渡时起就有了知兵的名声,在文人与将领间都有威望,又亲身带过兵,同湖南一省的将领都有交情,秦良弼、陆宁远也都曾评价过他,说他能唬住人。这样看徐熙说得不错,他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周章曾被翟广搭救,朝中亲见过翟广、同他相处有日的人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就只有周章了。对翟广到底是何等样人,他身上到底有何种力量,别人不知,但周章或许明白。   不,他明白么?   刘钦这才发觉,从他把周章召回京城之后,两人日日得见,却竟然不曾再交心过一日。他不知周章被翟广救下、又被放出的具体经历,也全然不知他见了翟广后心里都想了什么。   他没问过,周章也就没说。他们是两条错开的河,即便相伴而流时,对彼此也都不曾了解,错开之后,就更是白首如新,只是遥闻水声而已,再没有半点浪花溅到对方。   刘钦猛一转念,回到现实中来,对徐熙的举荐只点了点头,没有立时表态。   周章是个好人选,但用不用他,还要看周章本人怎么说。如果几日内收到周章自请统兵的奏表,刘钦会马上答应。要是他无此意,那强让他出兵也只是徒增损伤,有损朝廷士气,也不必赶鸭子上架,另找人选就是。   秦良弼迟疑道:“翟广这次反扑之势大得很,江北各军都不动,只调各省驻军,臣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在场几人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当初朝廷下那么大功夫,都没将翟广扑灭,现在只凭各省那些没打过几仗的驻军,一旦江北战事稍有蹉跎,只要狄庆弄出一点意外,让事情不能按陆宁远最乐观的估计发展,三个月就不知会变成多久,四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都有可能,那时翟广要把东南搅成什么样?他会打到哪里?   朝廷的财赋重地一旦有失,那就是命门捏在了别人手里,且不说人心要乱成什么样,就是江北这几十万大军,无粮无饷,也顷刻就让人掐紧了脖子,那时候别说攘外安内、向南向北,南北两线都要完蛋!   刘钦怎么敢这么冒险?秦良弼嘴唇一动,要说什么,刘钦却忽然向他看去一眼。   他病后形容委顿,这一眼却有如星剑光芒,整个人霍然而变,这一刻他倒不像正是倚靠在病榻前了。   前狼后虎,全盘皆乱,好像是陷进了一个死局,要么把已经吃下去的再吐出来,要么就要冒两头不占、万事皆空的风险,秦良弼以为,刘钦就是没再一惊病倒,也该茫然犹豫一阵,可是没有。   被翟广一逼,反而激起他身上的刚强之气,他这会儿都脸色竟然比养病这些日子里的每一天还要更好,甚至有些光彩摄人了。秦良弼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他一直疑惑的事情——为什么刘钦竟会来到江北,现在就在他眼前。他可是天子!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再考虑别的,秦良弼两手在胸前一抱,硬声道:“既然陛下已有决断,臣也没别的话说,定在江北实心为战,尽快破贼!有用臣处,臣赴汤蹈火,绝不眨一下眼睛!”   刘钦忽然伸手,按在他交叠的两只拳头上,“大军留在江北不退,冒着多大风险,不用我说,虎臣也必知道。我敢这样选,除去别的考虑之外,便是笃信你定能尽快破贼。国家生死,现在就系在你和众将身上,虎臣……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秦良弼两只拳头沙钵大,让刘钦略显苍白的手按在上面,有点凉、又有点软、好像还用了用力,他猛然间一个激灵,脱口道:“臣万死不辞!”   “国家大事当前,别的都往后放。”刘钦意有所指地道:“我在江北待不久了,别让我担着心。”   秦良弼像踩在云里,猛然又出了一身汗,想也不想答道:“是、是!”   徐熙眼观鼻鼻观心,想这么轻飘飘几句话,就足够秦良弼死心塌地了。不过他答应得轻易,其实还不知自己答应了什么,等日后想明白了,大概也只有哇哇乱叫的份了。   现在情报太少,许多事情还无法当场定下,又议论一阵,刘钦就让人退了,只留陆宁远一个。   他在陆宁远脸上打量着,陆宁远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即便如此,刘钦还是解释道:“秦良弼性情骄矜,同你又不相善,不这样哄一哄,以后我回京师,你们两个在江北,恐怕不好行事。”   陆宁远道:“没关系的。他不愿意在我之下,总兵之任可以给他,只是……”他看向刘钦,“如何调兵,最好还是能听我的。不然……不然未必……”   “松口得这么轻易?”刘钦笑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你是圣人么?”   刚才他其实真想过提拔秦良弼到陆宁远之上,也算暂时平一平二人的明争暗斗。可他也知道,这法子只能对陆宁远使,换了旁人便是一招臭棋,搁在谁身上,谁就会马上炸他一身。   因为陆宁远禀性温良么?因为陆宁远同他亲近?温良亲近就活该以大局为重,和他亲近就应该吃这个亏?因此这念头只在心里转转便已作罢,谁知竟被陆宁远自己说出。   陆宁远低下头,带着尘土、汗水的味道细细吻上来,过了一会儿抬头,在刘钦──嘴唇上瞧了又瞧。那里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颜色,甚至比前些天还多几分血色,他放下心来,世上其他的一切也就都无所谓了。   刘钦用泛着淡淡红色的嘴唇问:“平白降你的职,你不伤心么,哪怕就一点?”   陆宁远看着他,摇摇头,竟然答:“不,我……我其实有点开心。”   刘钦见他摇头,倒不奇怪,可听他居然说出“开心”二字,不由一怔,问:“为什么?”   陆宁远在他额头上面摸摸,随后握住他手,也不避讳什么,坦白答道:“因为你只对我这样。你待我……和待别人不同。”   刘钦愣了好一阵子,随后失笑,笑过之后有些愧疚,但也无言以对,只在心里有了决断。过一会儿,陆宁远先开口问:“你说要杀曾图……要我怎么做?现在狄庆已经舍了柘城,就在夏县不远,等杀了曾图,我寻机与他决战。”   “暂且保密。”刘钦看他神色,就知道曾图逃脱的缘由并不一般,“你先去喝点水,吃点东西,清理完换身衣服,回来再告诉你。之前的伤好了没有?一会儿给我看看。”   陆宁远吃了一惊,询问式地向刘钦眼中看去,一只手下意识按向腰间。曾图逃脱,和他伤势未愈脱不开干系,刘钦迟早听说,但这会儿应当还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便按刘钦的吩咐,按部就班地先去喝水,别的话按下没说。   很快,周章的奏表同其他人的一齐送上,刘钦第一次把他的放在薛容与的前面,收到之后,第一个展开读了。   他不知周章都考虑了什么,想没想过猝当大任,一旦作战不力,自己是何种处境,会不会被当替罪羊推出去杀了,想没想过他随时可能死在翟广手上,总之周章的奏表是一封自荐表,也是一封请战表——正同他暗地里希望的一样。   大约是受此鼓舞,隐隐约约,刘钦心中有一把久不使用的弓上紧了弦,竟然让人搀着,于病后第一次下床站在地上。   他卧床太久,非但双腿,好像全身都没有力气,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不觉汗流如雨,将衣衫全打湿了。伤口并不十分疼痛,他站起后的感觉只好像人变得空了,哪怕只是迈一迈步,甚至只是站着不动,也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那会儿陆宁远不在,朱孝在旁边搀扶着,看他脸色难看得紧,忙劝他坐下。刘钦却不肯依,又在屋中走了一阵,汗湿得朱孝以为自己正扶着一个水人。   他急得同样冒了汗,明知道刘钦不喜,壮着胆子又劝两声,到底没有作用。在他看来,刘钦能下地走路,已经是让他差点喜极而泣的好事了,但刘钦脸色沉着,不止是病容,而更像是恼着什么。   最后,这一次复健以刘钦忽然昏倒而告终。朱孝就在旁边,又隐隐有所预料,当即抱住,才没让他摔倒。   刘钦再醒来后,脸色仍然难看,就好像刚受伤时那阵。但不知为何,别人过来时,无论是秦良弼、徐熙,还是时不时从外面连夜快马赶回待上一阵,又匆匆而去的陆宁远到他身前,他都表现得一切如常。   慢慢地,刘钦能自己站住了,一次能坚持走路的时间也更长,但没有旁人在时,他都紧抿着嘴,两眼中的神色全无半点轻松可言。朱孝看得心中惴惴,又不知该向谁去讲。   他告诉了德叔,德叔当天给刘钦送来了些他从前还算爱吃的东西,刘钦却一如既往地兴致缺缺。在陆宁远又一次赶回时,朱孝心中一阵冲动,就想要同他说了,脚步迈出,下一刻又收了回去。   陆宁远当日没有赶回,现在这等事也不必去和他说。刘钦如果要说,自会同他去讲,刘钦如果不开口,那他也不会多话。   他大约知道刘钦为什么如此,可他没有半点办法。自从刘钦遇刺之后,隐隐约约的,他憎恶陆宁远,憎恶秦良弼,也憎恶他自己,但这恨不深。但当又一次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又一次听见从牢里传来的消息时,朱孝脸上腾地一红,一霎时血色涨满,涌起满胸杀意,这才想起什么是真正的恨。   有片刻的功夫,他只是咬住牙,一动也不动一下。随后他心跳缓下来,进到屋里,对刘钦道:“陛下,徐大人说呼延震这次真要死了,要怎么做,请陛下示下。” 第284章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翟广没有如刘钦忧虑的那样,直接围了京城,而是像他更为忧虑的那般,进一步向东扩展,甚至进入了常州府。   他入常州,控制水道,苏州、吴江等地的赋税就再送不进京,一时间朝廷响震,在江北的刘钦听说之后也久久没再言语。   但即便如此,他定下来的也绝不会变。江北的恶战仍在一场场打,一时的胜负不足以让他转念。   周章已经誓师出兵,各省驻军都在陆续集结,尤其是这次从湖南调了不少人,这些将官许多都是周章旧部,他调动起来比其他军人得力。只不过湖南毕竟太远,尚需一些时日才能赶到。   此时的翟广也并不轻松。   他这次起兵,一路打来,每到一处,将士们严守军令,几乎没有骚扰百姓之举。虽然因许多临时收纳进来的士兵良莠不齐,又没经过多少训练,偶有不法之事,但一来他发现及时、扑灭得早,没有放任他们酿成大祸,二来百姓对他麾下士卒格外宽容,事后补偿,总能谅解,见他真心实意,甚至往往反过来念他的好。   翟广也不让他们失望,牢记自己起兵之初就向全天下做的承诺,每破一地,就打开粮仓,分发给当地百姓,更又大举抄掠大户,从他们身上榨出每一滴油来,用作军粮补充。   如此一来,他麾下军队在几月间飞速扩大,却仍能有一年之粮,所过之处的百姓也千恩万谢,大颂德声。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花团锦簇之下,宋鸿羽却有一丝隐忧。   “翟大哥……”翟广如今威震四方,麾下兼资文武,人才济济,许多人都劝他称王,可是他坚执不允,至今还让人拿“翟大哥”三字称呼他。宋鸿羽继续道:“三年免税的事,是不是要再商讨一下?”   翟广破城之后,许多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见他,见到他后扑地便跪,痛说豪绅欺压、生计艰难,听得翟广不由泪洒,当场发下豪愿,许诺天下百姓凡在他治下的,此后三年不必纳赋,宋鸿羽当时就觉不妥,想要去拉翟广袖口,可翟广被百姓围住,近不得身。   百姓轰然,这话就这么传出去了。   事后谈及此事,宋鸿羽瞧着翟广好像有些生悔,劝他把话收回。翟广沉思良久,却摇了摇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能收也不收了!老百姓们过得太苦,我本来以为……”   他说着,音调愈小,眼见着又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宋鸿羽注意到,从他这次起兵之后就一直系着腰间的半截披风,不知何时收了起来,算算已有至少两日没再见着了。   如今又有数地告破,如果善加利用,这些都是源源不断的兵马钱粮,足以争雄于天下!可三年不收赋税……宋鸿羽相信不需他点破,翟广自己也会想到:今年能抄掠大户支应军粮,吃光了这些人,等到明年、后年,又去吃谁?粮食也不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翟广道:“只要百姓支持咱们,咱们同朝廷的仗就能打赢,新打下的地方,供给这十万兵马总足够了。百姓们自给自足,咱们不像朝廷,要养一大帮人,也没别的嘴吃饭。”   宋鸿羽问:“各地官员呢?”   翟广不语,脸上那道醒目的伤疤跳了一跳,宋鸿羽分明看见杀气一露即隐,也没再说话。   翟广和他麾下大将对当官的恨到了骨子里面,恨不能见一个杀一个,偶尔只放过几个名声特别好、有百姓出面求情的。   宋鸿羽倒少受欺压,感触不深,因此站在旁边瞧得清楚。这一路来,人头滚滚,也不知是好是坏,只盼同朝廷的战事能顺利些,不然……   宋鸿羽一个激灵,在无数捷报、阵阵凯歌之中没来由感到背上升起一阵寒意。   大约是印证他的担忧,两天以后,他们就遇到了起兵以来的第一个硬茬子。   最前线士卒来报,进入常州府的景山率军攻破常州治所之后,本以为整个常州已经底定,谁知居然在江阴碰了钉子。   从地势上看,江阴虽然为“采石以下,第一重门户”,但比此处险要的城池,翟广已经攻下了不知多少。   同样,江阴是个剧邑,财赋丰沛,但也称不上富甲东南,还有许多比它更富庶的地方。无论怎么去看,江阴都称不上特殊,在翟广二十万兵马面前,更只不过是一座小小县城。   按景山的报告和翟广之前的预计,此处最快半日、最晚也当在十日之内攻下——事实上能达到这最长期限的地方并不多。   尤其是战事一久,翟广的名声愈响,“三年不纳赋”的口号已经遍及东南,许多时候并不需要翟广折损许多士卒性命去打攻城战,守城的士兵或是百姓就会打开城门。守城官员胆敢阻挠,往往还没见到翟广的面就被人杀了拿去献功。   后来翟广名头愈响,各地方官往往听说他要来,就挂印封金,只身逃遁,为着活命,索性连官都不再做了。也有负隅顽抗的,且能约束士卒、收揽人心的城守,使了许多手段没让城中生变,倒是抵挡得久些,但此刻翟广的队伍就像滚雪球般飞快地越滚越大,绝非螳臂可当之车,并不是他们想守就能守住的。   进入六月之后,翟广所过各地,坚守最长的一处也只是坚持了十天,就终于告破。有了前面的借鉴,翟广给江阴设下的期限就也是十天。却不料十天之后,景山书信传回,江阴竟仍在坚守,迟迟没有攻下的迹象。   这下翟广觉出一丝不寻常来。收到捷报之外的报告,他倒并不着急,也不恼怒,更不担心,他只是好奇,江阴此地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这好奇驱使着他从下决心要好好经营的太平府动身,往江阴亲征。   宋鸿羽不理解。在他看来,江阴迟早攻破,实在不值得翟广为了这个亲跑一趟,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   虽然翟广本人并不答应,但宋鸿羽和其他许多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为他筹谋起称王一事来了。并不是他们贪恋权力,实在是现在的他们和几年前、和这么多次揭竿而起时都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发展得太快,天下瞩目,已经不是野路子了,也不能再自己把自己当野路子,为着将人心聚到一堆儿,必须有一面能号令天下的大旗,绝非“翟大哥”这三个字能撑得起来的。“翟大哥”这三个字打出,亲切是有了,可取天下决不是用这个,取天下靠的是威势、是天命、是称帝称王!   他们本想着,等大典筹备得差不多了,再告诉翟广,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可翟广忽然起意亲征江阴,将他们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宋鸿羽试着劝过几次,翟广却十分坚决,好像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去不可。宋鸿羽不能理解,除他之外的其他人似乎也同样不能。   他们是与翟广志同道合的人,相同的志向让他们聚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无论被打得多么狼狈都不曾分散,经过多少风霜雪雨,始终心贴着心。可忽然宋鸿羽察觉,翟广的所思所想,其实他们并不完全懂得。   可他一向惯于执行,见劝不动翟广,也就搁下异议,专心安排起出征之事。   在率领援军赶往江阴的路上,翟广接到了关于江阴的更多消息,也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周维岳。   有些报告是景山送来的,有些是他按一直以来的习惯,派人从百姓当中走访而得的。他惊异地发现,与之前每次不同,百姓们谈及这位周县令,措辞竟与其他人大异,那些在别的父母官身上用惯、翟广也听惯了的形容,在这个周县令身上一个不见。   而更为幽微的是,在一路往江阴去的路上,越是靠近那里,周围百姓对他的态度就越是不同。因翟广军纪很好,百姓们对他一向抱有善意,可善意与善意不同,哪怕只有一丝差别,久在人堆里滚的翟广也立时就发觉了。   江阴一带的百姓见到他,只远远观望,少有迎上来的。迎上来的人,箪食壶浆,却好像只是尽着某种义务。他们对他有什么义务可尽?难不成是为着自保!   察觉到这点的一刻,翟广是真正地吃惊了。他愈发想要快一点赶到江阴,亲眼瞧瞧这位周县令,于是放弃了与附近村落里的百姓再多交谈,星夜赶路到了江阴城外,与景山会和。   他一身风露,两天的路程只用了一天,终于远远望见城头一角的时候,最后一个百姓的话语仍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他问:“翟大哥,你做什么要打我们啊?”   景山远远望见旌帜,就连忙带人迎上来,见到翟广,跳下马,尴尬地使劲搓了搓手。   翟广派出去的将领许多,都去分定各处,只有他这一路耽搁了下来,其他人哪个不是高歌猛进?何况他追随翟广最早,两人关系与常人不同,这事办成这样,丢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脸面,连翟大哥的面皮都让他拍了一拍。   如今眼看着翟广亲至,景山更觉羞惭,手脚都有几分没处摆,忍耐一阵,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军法处置俺吧!俺实在是没脸!”   翟广却意不在此,问起江阴这几日攻守的具体情况。景山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们准备很充分,守城器械很多,俺试着昼夜攻城不停,他们也没破绽。城上有许多民兵,但消息送不进去,城门封死了,不让人进出。”   “封死城门?”翟广敏锐地抓住这点,“那粮食也运不进去。他们提前囤积了粮草。”   “是。”景山道:“俺也觉着是这样,所以俺说他们早有准备。”   翟广不语。粮草囤积再多,城中毕竟有那么多百姓,天天都要吃饭,用不多久就要消耗没了。江阴封死城门,固然能防止他送人进去,但也明摆着不是长久之计。   况且周维岳要做什么?他难道不知,这样一来,迟早会有百姓饿死?他在做什么?这么做不是和他这一路听见的关于他的传闻相背而驰了么?   耳听为虚,翟广正当壮年,一夜不睡也不觉着疲惫,当下也不休息,向景山问明情况之后,马上就打马去了江阴外围。   在景山来见他的时候,攻城战仍在继续,翟广为了心中还剩下的一点敬意,让士兵们暂时停止攻城,自己来到城下,喊话要见一见周维岳。   景山却在他旁边抬手一指道:“不用找了,就是这个,看!”   翟广一愣,才知道这个周县令竟然正在城头亲自督战守城,放眼向景山所指处看去。   但见城上这人身材瘦削,虽然同样穿着盔甲,却比左右单薄许多,一脸文气,一脸病气,一脸衰气,却也一脸正气,眼看着攻城停了,仍是指挥着城头士卒来来往往地忙碌着。   翟广向他喊道:“周县令!我是翟广,咱们两个说几句话!”   他胸腹一鼓,声如洪钟,不需别人传话,想城头定能听见。周维岳如果回复——翟广看看他的身板,知道自己大概是听不见的,下意识侧了侧耳朵。   可周维岳没回复他。他取来张弓,朝他张开,一松手,一支箭栽栽歪歪落下来,在翟广身前十步远外掉在地上。 第285章   因为周维岳那栽栽歪歪的一箭,两军交战又重新开始。   翟广军的炮一下下砸在城头,砸得砖石横飞,倪小林弯腰蹲伏,几乎是紧贴着城墙,绕过不知多少只脚,被绊得不知摔了多少下,才总算挪到周维岳边上,怕他听不见,大声喊道:“大人!民兵都过来了!要不要!现在让他们上来!”   周维岳也同样对他喊道:“晚一点!现在攻城还不厉害!”   他不像最初陆宁远、刘钦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衰弱,但中气比常人仍然不足,虽然奋力大喊,倪小林听得却还不十分清楚,只是看他摇头,才知道他不答应,只能比划着又道:“那我让他们!在城下!帮忙运送物资!”   说完,也不知周维岳听清楚没有,顶着漫天炮声和漫天碎石,借着城墙遮蔽又下去了。   往城下走,因为炮石打不到,他渐渐直起身,一边下着城头的台阶,一边贴边避让着跑上跑下的士兵。   他是本县的县丞,按说除了县令周维岳外,江阴就属他最大,但士兵们见了他,一声招呼也顾不上打,只是匆匆来去,只在经过他时偏偏肩膀让上一让,才让倪小林知道,原来自己不是一团气,他们倒能看见自己。   他嘴里嘟囔几句,像在骂他们,但城上太吵,谁也没有听清。倪小林走下城,满肩满头都是土灰,连忙找个地方挥手扑掉,抬头瞧瞧,整座城好像都在发颤,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怎么收场。   他往后想了一瞬,马上就收回了念头。   向城里再多走两步,从墙根后边拐过个弯,就瞧见他刚才对周维岳提到的那队民兵。民兵们见了他,一时都围过来,为首一个叫道:“怎么说?给我们什么活计?”   倪小林想:他们倒是把我当官。当下清清嗓子,“县太爷说,现在还用不上你们,你们就回去歇着去吧!”   众人一听急了,为首那个马上一声喊出来,“歇着?都打成什么样了,让咱们歇着!作践人么?”   倪小林原本早就想好要交给他们干的事情,之所以故意这么说,就是想压他们一下,让他们上赶着求他,他再施恩一般抛出要交待的事来。   他本来想着,当官的就要有当官的心术,时不时就要使一点小小的手段,不然谁还把他放在眼里?但真把对方惹急了,“作践”俩字,他又颇不爱听,当下不乐意道:“李老三,怎么着,让你歇着还是害你不成?你长耳朵也听听响,现在城外那炮都打成什么样了?就你这样的,往城上一步,都不用第二步,我跟你讲,那就打死你了,你以为呢?不让你送死,你还不乐意了?”   他毕竟是县丞,撂下脸子,被他称作“李老三”那人登时就挂不太住,“哎!瞧你说的!爷们哪是分不出好赖的人?城上那伤兵,一个一个往下抬,我们都帮着抬了不少。咱不是瞧着伤兵多了,怕城上没人,这才来帮帮忙么?怕死,怕死谁还大老远过来,在家里躲着不就完了!”   倪小林哼哼两声,虽然没点头,却也算是承认了他这话有理。“那行吧,你不怕死,那就跟我过来,还真有活要交给你干。”   民兵们哄地一声,像是出了口气,马上有人道:“干吧!现在地也种不了了,爷们一膀子力气,正愁没处使!”   倪小林带着他们往城里走,掰着指头数道:“城上将士的粮水伤药,都有人送了,现在最缺的是这几样:沙子,拌沙子用的生水,石头,木头。前面几样,之前准备的多,你们就从库里挑来就行,木头需要削尖了绑起来,你认识的人多,最好多找几个人,不然马上就用光了。”   李老三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等听完之后惊道:“怎么是让咱干这种事?”   “这种事咋了?”倪小林横他一眼,嘴里说的话却不像脸上表情一般难看,“县太爷说了,你们都是普通百姓,能帮上点忙,他老人家已经很感激了。你们没有作战的义务,也不要上城头上去,有事都有士兵顶着,实在顶不住了,那时候再用你们。”   李老三呆了呆,随后讪讪道:“太爷说得什么外道话……爷们既然来了,就是不怕死……”刚开口时,他还扭扭捏捏,好像听了倪小林这话让他浑身都不自在,等说到“不怕死”三个字后,不由挺了挺胸,看看别人,又恢复了刚才的神色,“这么说吧!太爷对咱们有恩,能喘气的都知道,咱们现在不顶上去,啥时候顶?现在地都荒着,赶跑了这些人,咱们也好回去种地。都想快点结束呢!”   “就是,我要回去,乡里乡亲的问我来了都干啥了,我说我就帮忙运了点沙子,扎了几根木头,人家都瞧不起我!”   倪小林在他们脸上扫过去,“呸”了一声,骂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下到地里,你们可别骂我!”   李老三嘿嘿一笑,“我这人没别的,可就是命大,要不早几年就死在你手上了!就是命道真不济了,那也怪不着你。”   倪小林让他拿话一刺,几乎跳脚,可李老三只憨笑以对。倪小林骂道:“翟广怎么不一炮打死了你?”话音未落,城头一炮砸得偏了,越过城墙掉在地上,就砸在几人脚边上。李老三离得稍远,又站得稳,一时没动,倪小林却给这一炮掀翻了,一跤坐在地上。   李老三忙来扶他,扯他起来,往房子中间躲。倪小林被震得蒙了,老老实实让他拉起,跟着跑了两步,这才回神,猛把他胳膊拍掉,怕再开口引来天雷,闭上嘴不敢再言语了。   其实往前几年,李老三和他还有些过节,李老三说自己差点死在他手上,那也不是随便说的。   当初周维岳初到江阴就惹上岑家,起因就是当街撞上魏大强抢一个老汉的孙女,还把老汉殴了一顿。周维岳让老汉报官,老汉照做,结果连着儿子一并被关到牢里。那老汉姓李,儿子叫做李方,在家中行三,就是倪小林口中的这个李老三。   后来的事情在江阴人尽皆知——周维岳两根手指都被剁掉了,却忽然说自己是本县新上任的县令,朝廷的文书一样不少,一眨眼从牢里的犯人成了堂上的县太爷,戴上帽子就重审此案。   借着这个由头,不知怎么就捅上了天,最后蚍蜉居然撼倒了大树,周维岳安然无恙,死的是多少年来呼风唤雨的岑士瑜,那岑家卷进了谋反案里,顷刻间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倪小林那时就是县丞,又给岑家做事,李老三所说并无夸张。只是倪小林做事奉行一点,那就是从来不把事情做绝,从一开始对李方一家就没下死手,岑家倒台之后他也没遭清算,反而是周维岳看他做事得力,又“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将他保了下来。   这两年来,倪小林也算见识了江阴县是如何翻天覆地的。对周维岳要做、和要他跟着做的事,他先是觉着好笑,随后觉着恐慌,到最后觉着困惑,但马上就被无穷无尽的公务填得头昏脑涨,分不出心思东想西想。   周维岳是县太爷,在朝中又有硬到他想都不敢想的关系,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多眨一下眼睛都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他跟着周维岳下到田里,挨家挨户地去丈量土地,厘清几十年来我欠你一亩、你夺占几寸的比年旧案,敲开成千上万扇门去核查人口,迈过不知多少门槛去追查逃匿。   夏天脚踩进水田里,让水蛭叮了满腿,冬天也常常冻裂了脚、踏穿了鞋。去到乡间,让被他整过的百姓指鼻子骂,去到大户家里,又被横眉冷对,指桑骂槐。白水当酒,萝卜当荤,风霜雨雪那是哄肚皮的饭,白眼詈骂更是下饭的小菜,一碟摞着一碟。   可要让他辞了这官不做?倪小林自是不肯。   “不怕死的,那就跟我后边,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他威威风风地摆出官样子来,不说一呼百应,好歹也是一呼几十应,李三他们齐吼一声应了,一帮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小鸡仔般亦步亦趋贴在了他后面,等他吩咐。倪小林得意了,大手一挥,带着他们一起上城。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江阴这场攻防战,竟然就这么一打就是一个半月。翟广除了亲至之外,后来又从太平府那边调了两次兵,到最后竟是拿足足十万人马,围住了江阴这么一座县城。   一个半月的时间,因为不能进出,城里已经没有了粮食。翟广对此也心知肚明,让人射箭去城里,要他们打开城门,自己马上给他们放粮,防止有人饿死。   放在别的地方,就是周维岳自己还想负隅顽抗,他手底下的那些兵将也早绑了他去找翟广邀功,就是他真能收揽人心、得人死力,守城的将士和百姓也早就打开了城门。同样的事情,在其他地方一次次上演,好像已经变成某种不变的规律,可这规律今天失效了。   翟广眼看着城头不住有百姓来来往往,运送器械、救治伤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阴县的百姓和别处不同。   这像是一支利箭,猛地扎进翟广心里,他甚至让士卒停止攻城了两日。   他的心有些乱,在坦坦荡荡、一片光明之中,生出一个困惑的阴影,可答案在城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继续攻城。   此时的江阴城里,隔着厚厚的城墙,翟广看不到的地方,无数百姓正来来往往搬运着东西,抬着活人死人,砍下的木头不够用了,还有人把自家门板拆下来,帮忙守城。   这些“刁民”——在那些被翟广俘虏、砍头,或者仓皇逃窜了的官员口中不折不扣的“刁民”,偏偏在这江阴城里,突然通情达理,突然义薄云天,突然忠心耿耿,突然骁勇善战,放在当时的江南大地上,也是一处奇观。   翟广同样困惑不已,可是他兵强马壮,总有机会找出其中的原因,但那些在他手底下已经人头滚滚的大小官员和累世巨富,已经再没机会想明白了。   江阴城还在坚守,虽然形势已经愈发不利,但至今也还没告破。城中粮米耗尽,就开始吃粟,粟吃完后,又吃麸蛐。不住有人死亡,饿死的少,战死的多,当初吵着倪小林上城帮忙的那一队民兵三十多人,现在已经只剩下了十个。   李老三如他所说的那样,当真命大,几次有炮贴着他脑壳飞过、砸死旁边的人,他都死里逃生。死了的人不计其数,但民兵不止这一队,到后来就是倪小林也闹不清楚到底死了多少个了。   他长于吏事,经他眼的人就不会再忘,别人拿算盘拨拉半天的数,他闭一闭眼就能心算出来,但他实在记不清楚到底死了多少人了,好像从他做官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一开始官府还有钱抚恤,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是张贴一张告示,连尸体都堆在一起,没有人手搬运。   可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些民兵没饭吃,没水喝,搞不好连命都要丢在这里,可每天还是有人上城上来。   终于,李老三受伤了。   城南破开个洞,他当时就在那里,见到之后想都没想,竟然拿身子去堵,让人一叉叉掉了半条胳膊,腰上还留了几个血洞。   倪小林吓得头皮一麻,马上伸手拉他,把他扯了出来,谁知李老三一动,从洞里马上就钻入几个士兵。   倪小林大呼:“给我堵上!给我把这儿堵上!”一面吆喝,一面托着李老三往后面退。   他是文吏出身,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又顾惜自己这条小命,见到敌人哪敢逞能,忙不迭退到后面。李老三气得红了眼,挥着半条胳膊吱哇乱叫,把血溅得到处都是,倪小林只从后面抱住他腰,硬是用拖的把他给拖得远了。   这几天打炮的声音越来越响,每人的耳朵都被震得不大好使,就是现在城根破了个洞,城外叛军的打炮仍然不停,好像已经不顾自己人的性命了。   倪小林早几天前就喊哑了嗓子,把李老三扔在地上,嘶声道:“乱动什么?猫着吧你!”   李老三一被扔在地上,就起不来了,躺在地上,手和嘴一齐乱动,跟着吐了口血。   倪小林看他这副样子,觉着他这次应当是要死了,又怀疑他这会儿正骂着自己,但看他毕竟还有气,四下看看,从死人身上扯下片衣服,给他把流血不止的胳膊草草包扎了。   因为两人离着近,他估摸李老三能听见,就一边包扎,一边在他耳边大声地骂:“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死么?县太爷待你是不薄,可想给他死的人多了,轮得着你?”几下给他扎好。   这一个多月来,他包扎的手法愈发熟练,查几个数的功夫,缠紧了不说,能连结都一起打好。他看李老三还是一脸的昏昏沉沉不要命的模样,啐了一声,又道:“真愚!”见他一时死不了,也就不管他了,直身站起。   刚直起身,忽然一炮打在背上。   砸中他的是石砲,轰然一阵闷响之后,倪小林身上没有着火,但趴在了地上,身体歪曲着,一看就是脊梁骨砸断了。一霎时又是几炮落下,李方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不知浑身哪来的力气,翻滚到一个炮坑里面抱着头躲避过去。   等炮声稍小,他爬出来,原本只破了个洞的城根豁开一个大口子,源源不断的士兵从那后面涌入。   李方一时没顾上他们,三两下爬到倪小林旁边,倪小林满嘴鲜血,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珠能动。   但没死毕竟是没死,李方见叛军一拥而上,倪小林又是个当官的,落人手里肯定活不了,抱起他就跑,谁知就抱起半截。他愣住了,给倪小林重新放回地上,等倪小林最后说点啥。   倪小林低声说:“这他娘算什么事啊……”说完就闭眼死了。   炮火声太大,李方又被震聋了一边耳朵,一个字也没听清,“啊”、“啊”地问了几遍,还听不见,一低头,才看见倪小林已经死了。   倪小林其实还有一肚子话,可是说不出来,只能全都带到地下去了。   要问他最想对什么人说什么话,那大概和这些天的那么多死人一样,翻不出什么新意,也凸显不出他这大雍官员和那些小民的不同。   要是他死的时候,周维岳在他边上,倪小林要说的就不是这句,他觉着自己应该会对周维岳说声谢谢,和他说多亏了他,他才知道当官是个什么滋味。   其实他本来想说“当人是什么滋味”,可人比官大太多了,空茫茫的他把握不住,说出来又很恶心,所以还是“当官”更好。   当人和当官不一样,当人的学问大了去了,可当官就两条,要么低头往下边瞧,要么抬头往上边看。   要不是周维岳,他现在还在被魏大当狗一样骂,还得赔着笑高高摇着尾巴。   在周维岳来之前,他这一生只见过三种人,一种是魏大这样的有钱人家养的狗,一种是他这样的想当家犬都当不成的外边的野狗,还有一种是狗嘴里的肉。   可是周维岳来了,肉不再是肉,他也从狗变成了人。虽然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风里来雨里去没有片刻闲暇,还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他真是两条腿走路了。   从此再没有巴掌打在他脸上,他不威胁别人,也不被别的什么人挟制。他赚不到什么钱了,可也不被人敲骨吸髓,再不用拿了下面填上面,一辈子为这一件事忙,还没人把他当人看。   他的日子和以前不同了,他穷多了,也不体面多了,天天往乡里面跑,沾得一脚烂泥,都忘了坐在县衙里面舒舒服服喝的热茶是个什么味道。   富户看他,反而没了之前看狗一样的轻蔑,穷得叮当响的百姓看他,也再不是甜腻腻笑脸相迎——他心里门儿清,以前他们每次当面笑呵呵的,转头还不知拿什么话骂他,但现在他们当面对他骂骂咧咧,什么话都敢讲,背地里却都念他的好。   他当了几十年的小吏,第一次被别人念好。要不是周维岳,他糊里糊涂,一辈子说过也就过了。现在他死得糊涂,可活得不糊涂,起码比之前明白。至于他死前有什么愿望……   哎,他只希望周维岳能活着罢,起码多活两年然后再死。   周维岳对底下人压榨太甚,全当驴马使唤,虽说对他自己也是一样,可倪小林真是怕他,万一地府相见,瞧见他那张瘦脸,他是真恨不能当场再死一次了。   倪小林死了,李方为了求生,只好撇下他跑了。   他同外面这些叛军没有什么仇怨,天天上城头帮忙,也只是因为这些人打他,他不想让他们打进来,再没有别的缘故。   现在叛军已经涌入,没什么事值得让李方去死,他抱着只剩半截的胳膊匆匆跑了,头都没回,叛军没有追他,甚至也没人对他射箭。   江阴城在适当的时间告破了。再打下去,再死更多的人,无论是城外的翟广还是城里的周维岳都要开始怀疑这场战争本身。   战后翟广清点俘虏,士卒把想要咬舌自尽不成,让赶上前的士兵卸了下巴的周维岳押上前来,翟广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让人把周维岳的下巴归位,亲自去解他手上的绳子。一面解,一面道:“周县令好手段!我十万大军——”   话没说完,竟被周维岳一口唾在了脸上。 第286章   翟广围城足足一个多月,无论是景山还是他,事先都全未料到。   刘钦离京,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连生死都不分明,朝野议论纷纷,人心浮动,京师空虚,且不说各地能战之兵都在江北,就连京营兵也有一部分随刘钦北上。   在此之前,刚好又有一场大霜,一场大旱,生民艰难,穷则思变,于蛰伏有年的翟广而言,想要有所伸展,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他再度揭竿,在最初力量还不很强时,地方官员不愿承认他竟然在自己治下露头,以为马上就能将他扑灭,也就没有向朝廷报告,才让他逮到机会冲出省界,一眨眼的功夫,便如野火燎原,威不可挡。   翟广与朝廷为敌得久了,知道再像之前那么四处流窜,被人赶到哪就打到哪,用不多久就还会被压下去,务必找准一个地方站稳,好好经营,才是长久之道。   这里不能离京城太近,却也不能太偏远。太靠近雍国腹心,朝廷定然倾举国之力而来,可要是离得太远,人口财赋又不足以偏安。四川现在让吴宗义把持得铁桶一般,连夏人都撬不开缝,思来想去,最适合的地方,当在两广、湖南。   可翟广是北方人,许多兄弟也不愿离家太远,他起兵之后,就没借着大好形势马上向南,反而从太平府往东,一路打到常州,至于被江阴一城耽搁一月有余,则实不在计划之内。   江阴并不重要,在翟广的谋划当中,此地太过靠近京城,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可江阴又太重要了,翟广感觉得到,不把此处攻下,他要同刘钦争夺的东西便不存在了。   为此他没有听从宋鸿羽几次劝他弃此地于不顾、引兵他处的谏言,而是亲自带着士卒埋头打起了苦战、恶战。他付出了许多,但结果毕竟是好的,现在到了他为自己解惑、也给麾下士卒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他不像攻破其他城池之后,对被押解到他面前的地方官横眉冷对,而是亲自解起了周维岳手腕上的绳子。周维岳的一口唾沫却让他霍然一惊,下意识地动作一顿,瞪大了眼睛,在他身旁的景山更是一声暴喝,猛然拔刀在手。   “想死是吧!”   “等等!”   翟广从怔愣中醒神,抬手握住了景山小臂。再晚一眨眼的功夫,周维岳身上恐怕就要多个窟窿,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翟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   威震东南,万民敬仰,翟广已经几年没尝过屈辱的滋味了。周维岳的那一口唾沫却还在脸上,风一过带着瑟瑟凉意。   有片刻的功夫,翟广脸上殊无笑意,眼睛下面那道长疤猛然跳了一跳,但随后,他抬手抹干了脸,呵呵一笑,绕到周维岳后面,三两下替他解开绳子。   “周县令,你在求死。”翟广直起身来,回到周维岳面前,“可我不会杀你,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大哥,和他废什么话!”景山挣出手来,满脸杀气,可是顾忌着翟广,没有立时动手,强自忍下口气。让人唾在脸上,翟广能风轻云淡,他可轻淡不了,一会儿周维岳说话要是胆敢在嘴里含根狗骨头,翟广再拦,他也非扒了他皮不可!   周维岳不语,眼睛像是翻了一翻。景山火气又腾地上来,翟广却知道他听见了自己的话,拿手势安抚过景山,继续道:“我刚刚查看过城防。”   说着,他抬眼看看,对周维岳点了点头,“很完备,是下了大功夫的,可想守这么久,那还差得多呢。”   翟广对自己的队伍很有信心,他麾下将士,几乎就没有怕死的,只要一声令下,战士们提刀就往前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谁都知道攻城战死伤很大,可不管交给哪一营,哪一营就鼓勇而前,不仅不怕,反而还当成是种荣耀。   现在雍国朝廷已经开始集合大军,翟广为着尽早攻下此地,然后抓紧退走,亲自带着将士们日夜猛攻。交手多年,他清楚雍军和他自己的力量,因此也就无法想象,周维岳凭借一个县城,竟然能坚守这么长的时间。   只是这些自夸的话,也不必去说它。翟广只是道:“我在城下看到,有很多民兵帮忙,进城之后在城门附近也看到很多,你答应了他们什么,他们这么帮你?”   他脸上被擦干净了,可那口唾沫还握在手心里面,但即便如此,翟广面上仍是恳切、关心之色,不见半点怒意、半点威风。   周维岳撇眉看看他,心中同样惊讶。他唾那一口,只为求死,可翟广非但没有发作,问话也全然出他意料之外。   这个贼子,这个几度弄兵潢池,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这个趁着刘钦有疾,就急哄哄跳出来搅弄风雨的无耻小人,已经把他当做阶下之囚,大可以随意处置。可他却不是在他面前得意洋洋,耀武扬威,而是真心实意地在向他请教,好像他心中真有疑难要解,好像这问题的答案对他十分重要。   可贼就是贼,周维岳将眼一闭,“本县朝廷命官,岂会同贼子多费口舌?”说这话时,他脖子隐隐发烫,想象着它随时被一刀砍中,从中间折了。   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死也没什么好怕,自然不需要顺着任何人的心意说什么话,但不知为何,说完这些,一句话又从他口中吐出,“百姓的事情,自去问百姓就是。”   景山满面通红,举刀往前踏出一步,却被翟广抬手轻轻一拦。翟广面色沉静,没有半点被冒犯到的愠怒,可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即便是景山这般从多年前就跟随在他身边的大将也不敢再动作。   “把他押下去。”翟广淡淡道,在周维岳被带走之前又补充,“好吃好喝招待,不许无礼。”   周维岳被人带走,一路上没再看他,翟广盯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心中一定正在奇怪。   这一个多月,江阴越是无法攻下,对周维岳他就越是好奇。今日一见之下,他却反而有几分失望。   像这样的迂阔君子,他见得多了,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他也同样报之以冷笑。   几年前,他曾见到过周章,此人已经做到了兵部尚书的高位上,现在也正集合兵马,准备征讨于他,可说是出将入相,人臣之贵算是到了头了。可看一眼他当时的鄙夷之色,翟广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周章不懂他的心志,即便面对着面,也看不见他,更看不见天下。别说兵部尚书,就是有朝一日,周章做了那什么三公,甚至披上黄袍当了皇帝,翟广同样嗤之以鼻。   他以为周维岳是不同的,但让他失望了,周维岳看他的眼神,和那些被他杀了、被他放了的官员们别无二致。   他们都不如刘钦,翟广想,起码不如同他分别那日的刘钦。   不知在这几年时间里,这只飞上龙椅的小雀都想了什么,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立下的志、说过的话,不知两人再见,刘钦又会用何种眼神看他,是周章的,周维岳的,还是他自己曾经的。那半截披风,他很久没再拿出来了。   晚上是庆功会,在城下顿兵蹉跎一月有余,将士疲惫,自然要好好庆贺。宋鸿羽忙着准备,景山则像往日一样,在城中追缴大户,充实军资,可这次却发现了古怪。   翟广接到报告的时候,刚见过几个乡绅,换了身衣服,正要去百姓家里。他现在坐拥二十余万兵马,可说是一呼百应,可身上穿的,仍是粗麻衣服,把染血的箭衣一脱,换上平日装束,看着就和普通百姓一样,放在人堆里谁也认不出来。   他们攻破的地方多了,景山也就有了不少经验,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原先他总要等翟广拿主意,现在自己已经有了分寸。翟广见他传信过来,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不决之事,颇觉意外,展开一看,半边眉头忽地一跳。   城中大户的粮食,竟然已经吃空了。   翟广到过许多地方,无论东西南北,是大邑还是小城,被围住了,都是寻常百姓饿死,大户人家有家丁、有官府的卫兵,一直到他入城,都是仓廪丰实。他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一个时辰前,他刚刚亲自清点过城中的官仓,同样也吃空了。询问被俘虏的士兵,最后这些天都是麸蛐杂着点粗粮勉强对付。翟广心里有了数,接到景山的报告,更感非同一般,让人回复他先不要动,又派人向宋鸿羽传过话,就带了几个亲兵微服出去。   同刚才那几个乡绅交谈过程中,他隐隐察觉到,他们对他的态度不像别处热络,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敌意。但人人都把心藏在肚子里,他也掏不出更多的话。   因为这是刚进城的第一夜,防止有人作乱,或者趁乱脱逃,按例总要戒严,各处都有士兵把守,秩序井然。百姓们并不在街道上活动,但也没关门窗,都在伸头打量,眼神中既有担忧,又有好奇。翟广在街巷间随意走了一阵,看到有户人家连门板都没有,就拐了进去。   他没有自陈身份,但这会儿还能走街串巷的没有几个,他一张嘴又是外地口音,那户人见了他,纷纷紧张站起,等他说话。   翟广笑道:“老伯,你这儿能坐么?”   被他问到的是一个估摸着五十多岁的汉子,闻言愣了一下,然后道:“啊?啊,能,能啊。”   翟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惊得那人又是一愣。但很快,他肩膀松了松,脸上的神情也没那么紧张了。   翟广坐在门槛的姿势,就和他在乡里的亲戚简直一模一样,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他二大爷。他二大爷今年七十多了,吃饭还不爱在桌上吃,天天捧着碗过水面条就往门槛上坐。   他儿子胆大,往外走了两步,婆娘还在屋里不敢出来,抻着脖子往他们这儿看。   翟广又问:“老伯,咱们这日子怎么过的,咋连门板都没有呢?”   他脸上虽然有一道疤,可笑着说话的时候,全无凶悍之气,只有乡下人的淳朴,好像那疤是刈麦时候不小心让镰刀割的。   老伯不知不觉离他近了几步,在他旁边蹲了,“哪能呀?都有手有脚的,也不是懒汉。门板是前两天我们自己给卸了,守城缺木头,我们就给门拆了。”   他说完之后,还没意识到说错了话,仍是乐呵呵的。翟广心里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不是官府强拆的,是自己拆的么?”   “是啊。”儿子走上来,在老伯胳膊上轻轻撞了一下,老伯却没懂他的意思,“那哪能,是咱们怕守不住,自己拆的!谁想到底也没……”说到这儿终于反应过来,闭上嘴不说了。   翟广也不恼,脸上平静的神情好像一片水泊,几块石头扔进去,连个水花也不见。   他离开的时候,步履匆匆,心事极重,耳中始终萦绕着“清丈厘田,均平赋役”几个字。从乡民口中,他仅能得知一角,但江阴百姓感念之意,已经足够说明许多事了。   这个词他在别处也听过,但一直不曾放在心上,一次一次的胜利,把许多东西都隐藏在阴影下边,让他不觉忽略了其他。   翟广回到县衙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他事先交代过景山,庆功宴不必等他,景山照做,这会儿众将们已经庆祝起来,只是因为翟广不在,席不成席,众人都没有放开吃喝。见他回来,几人马上离席拥着他往主位上走。   翟广忽然转头,对宋鸿羽道:“你去查查江阴这两年的清丈是怎么回事。”   宋鸿羽原本打定主意,也同人商讨好了,趁今日氛围正好,向翟广劝进。可看他脸上神情非同寻常,又把话咽了回去,点头应下。临走之前更不忘同别人打几下眼色,让他们千万不要出口。   翟广落座。将士们见他回来,登时眉飞色舞,欢忭如沸。   他们辛苦一月,人人都遭过苦、受过伤,终于将这坚城攻下,现在是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了。最先进城的队伍,无论军衔高低,各自上前受赏一一从翟广手中接过赏赐,有人激动得连手都在抖。其他人看着他们,既觉羡慕,又与有荣焉。   庆功宴上,自然人人欢腾,翟广也跟着多吃了几杯酒。他略带着几分醉意,在杯中瞧见一轮圆月,仰头上望,当真圆满如盘。耳听着将士们的欢呼声次第响起,他却心事重重,好像有一角始终让什么东西压着。   月盈者亏,水满者溢,繁花似锦之下,他脚底似是已经悄然踩中第一根荆棘。不远处,周章从湖南调来的兵马,已经集结起来,追着他的脚跟,一步步踏入太平府了。 第287章   夜风徐来,裹挟着白日残留的燥热,拂过平原上沉睡的莽莽荒野。四野寂寥,只闻草虫低吟,更衬得军营深处那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如同沸腾在沉沉夜色里的巨兽。   铁甲铿锵,杯盏交错,夹杂着粗犷放肆的大笑,在帐内激荡回响。这般喧嚣,仿佛凯旋之后的狂饮作乐——   然而,这是朝廷从各省抽调的驻军集结好的第二日,连敌人的影子其实都还没有见着,周章按制大宴众将,让他们彼此熟悉,过了今夜,就要陆续拔营东征翟广。   周章被外派出京,身上的兵部尚书衔未变,又兼领了总督之任,便于他节制众将。除此之外,刘钦似乎是担心他不能压服众人,这次抽调军队,还特意多从湖南选兵。   周章曾任湖南巡抚,又曾在那里主持过对刘骥的围剿,与那些将领彼此熟稔,有他们支持,想来他行事也能多几分方便。   然而,天南海北汇聚于此的宿将功臣们,哪一个不是功勋簿上滚出来的滚刀肉?周章刚踏进辕门,扑面而来的试探便如同绵密无形的网,向着他兜头盖来。   众人在观察着他,时不时拿夜哨、各部屯营的先后次序等杂事小事试探于他,在这些试探之下,更藏着隐隐的轻蔑。   没人敢当面说,周章也只不动声色,假作不知。   他到席间时,帐中长桌早早摆满了丰盛的酒菜,炙烤的鹿肉还冒着油腴的香气,热炉上烈酒沸煮,旁边众将喧闹起来,更显得满帐热气逼人。   周章身披一件石青色褂袍,腰间系着玉带,足间蹬着双半旧的千层底苏州官样布鞋,只身走入席间,在满堂甲胄森严的虎将身旁走过,好像一株修竹误入了盘根错节的老松林。   “一介书生。”几人在心里同时道。   “诸位远来,多有辛劳。”周章走到主位前,却不坐下,举起一盏酒,对众人道:“今日略备薄酒,正为诸公接风洗尘,还望诸公莫要拘礼,各自畅快一饮。”   众人见他言辞和善,一时颇感轻松。只不过他这番话放在别处,还可说是平易近人,可在这军营当中,似此和风细雨,就难免显得卑下了。   众将各自饮了酒,当下便有人暗暗生出几分轻蔑之意,却看周章,放下酒盏坐下,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浑没有虎狼环伺之感。   “谢尚书赐酒!” 一道瓮声瓮气的嗓音骤然响起。   周章循声看去,说话这人离他不远,就坐在他左手边第一席上,浓眉环眼,身形壮硕。他收回视线,没有理这个话茬。   说话这人名叫李琦,三十七八年纪,前些年跟着邹元瀚,剿匪的仗打过不少,是太上皇当年亲封的“忠勇侯”。   邹元瀚死后,因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他麾下将领只去其太甚,其余皆各自赦免,使各安其位。其中还有讨贼有功的,不贬反升,李琦就是其中之一。   见周章不语,李琦毫不介意。他从见着这人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性子热络的人,周章要是热乎乎答他的话,那反而奇怪。   他满面豪意,站起来又提一杯,向前压了周章一步道:“尚书远来,着实辛苦,咱们也敬尚书大人一杯。”   “末将等常年在刀头上打滚,不通那朝堂上的弯弯绕。听闻督师这几年宦海沉浮,没少折腾……”他语带调侃,故意将“折腾”二字咬得清晰响亮,随即声音陡然一沉,“但陛下点您的将,咱们自当是令旗所指,万死不辞!只不过——”   他声音陡然一顿,脸上仍挂笑,眼里神采却变了,“行军打仗,那是在泥地里滚,在血雨里冲!是提着脑袋和人拼命!可不是书斋里头,蘸着墨写几篇锦绣文章就能成的啊……不知督师对眼下的战事,有甚高明方略,也叫咱们这般粗胚开开眼界?”   “呼——”仿佛一阵无形的寒风掠过酒宴的燥热,喧嚣戛然而止,满座呼吸也为之一窒。众将目光交错,彼此瞧瞧,最后都落在周章身上,暗中偷瞧他的反应。   邹元瀚死后,当年衡阳王一党的核心将领当时没动,在之后几年间却或被杀、或被贬,各自去位,剩下的人里,在江南经年剿匪的将领当中,就属李琦资历最深、战功最著。   翟广起兵之后,在朝廷的任命下来之前,众人都以为这一仗该是李琦挂帅了,李琦自己也翘着尾巴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谁曾想最后居然从京里派了个尚书出来。   李琦自是不平,其他人却也各怀观望,听他对周章出言不逊,忍不住各自放下了酒,等着看今日如何收场。   李琦此人一向跋扈,可话糙理不糙,他问的也是众人心中所想,那些平日里对他稍有忌惮的将领禁不住心中暗叹:李琦这话显然带刺,但这书生尚书又能如何?多半是满口空话罢了。   周章却神色不改,轻轻把酒盏搁下,落在桌上,“嗒”的一响。   “李将军此言极是!本督自幼读书,时至今日,还未曾亲自提剑杀过一人。纸上谈兵,岂能与诸位百战沙场的将军相提并论?故而,本督此来,正是要虚心向各位将军求教。治军之道、用兵之法,还望诸位多多指点,共谋一个进军方略,方能早日扫清叛逆,不负天子洪恩。”说着双手一拱,姿态竟是谦卑至极。   李琦神情一顿,似是对他这回应有些始料未及。片刻后,他呵呵一笑,面上的神情愈发放肆了,显出几分神采飞扬。一旁的几名将领也附和着笑:“督师大人这般……这般抬举咱们,真是……真是……哈哈!”   周章把话说得这么低,李琦自也不好再压他,言语间反而将他抬了一抬,“大人过谦啦!咱们在外带兵的人,虽然不怎么知道朝廷的事,却也听说过大人的好几次献策,那都是有见地的话,那些什么都不懂的酸夫子哪说得出来?大人是总督,咱们是属将,求教的话可不敢讲,只能是大人有垂询处,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仗具体怎么打,大家伙一块讨论。”   他一开始只称周章为“尚书”,因着周章说出他爱听的话来,这会儿他倒是愿意承认他同时还是一军总督了。这么一来一往,李琦心里已经确认,朝廷新派来这人是个软的,扳不动他们这些把持实权的大将,周章名头吓人,可是不足为惧。   皇帝信不过他们这些将军,非要派个文官来,在他们头顶牵根绳子,他只能认了。官职有高下之分,人也有亲疏之别,但现在天高皇帝远,落到实处,具体如何,就各凭本事了。究竟以谁为主,听谁号令,今日之后,也算是分明了。   周章在桌首安坐,无论李琦压他还是抬他,眉目始终淡淡的。他生就一副含章韶举的好面貌,沉默不语时,更添几分矜贵之气,好像那种一生都在金銮殿里指点江山的清贵之臣,让人不将他往眼里拾。   李琦说完了话,便要坐下,却听周章忽然道:“李将军稍待。本督此刻正有军务请教。”   李琦不疑有他,“还请大人示下。”   周章神色不改,仍是坐得挺直,两手放在案前不动,口中吐出的话却让人各自心中一惊。   “适才接京中八百里急敕,朝廷言辞凌厉,大有督责之意,言刚刚查知我军有员将领杀良冒功,挪用军饷,不仅劳役百姓,更在剿匪时纵兵劫掠,贩卖妇女。诸位……可知是谁、是否真有此事?”   用兵在即,这会儿各军当中都有朝廷派来的文武官员,名为协助军务,赞画军机,实际既是摸底、监督、羁縻笼络。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没人当一回事,对京里来的人,众将反而全都好吃好喝招待,可周章这样说,显然是翻出谁的底了,一时人人都有几分悚然,酒气不由去了大半。   李琦这时还突兀兀站着,周章一转眼忽地瞧向了他。李琦隐隐明白,周章刚才不发作,是在这里等着他呢,更猜到他是奔自己来的,心中一惊,面上却强作镇定,“督师所说,事涉重大,似乎不可仅凭风闻之言而草率定论。”   “草率定论?”周章微微倾身,“若无铁证如山,本督岂敢拿国法军规儿戏?我问你——李毅是否是你麾下偏将?”   只此一句,李琦鬓角猛然湿了。   四周忽地一寂,周章却是终于亮出白刃来,“民间血书,状告此人私分赈米三千石,致数百灾民饿死街头,只是三年前被人压下!你可知情?又有几名妇女涕泪淋漓,跪爬至本督行辕外,言丈夫曾被此人率部掳走,砍下首级冒领杀贼之功?你可知情!”   字字如钟,刀刀刺骨,李琦瑟缩半寸,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李毅不仅是他麾下偏将,更是他的从弟,周章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不言语,周章便继续道:“陛下天恩浩荡,数年前的旧事,并未同你计较,本欲既往不咎,令你戴罪报效,然而本督命人核查,方知你虚报兵员、冒领军饷,至今仍达三百万之巨!如此不思悔改,以陛下之宽仁,能饶你一次,还能次次饶你不成!”   他声音忽高,好像惊雷劈下,众将无论是谁,统统肃然敛容。李琦忽觉耳边一静,再听不见半点窃窃私语声,冷汗涔涔,手上青筋毕现,好半天才道:“督师冤枉!”   他喊出这一句,犹豫半晌,终于跪在地上,“这……这事,下官并不知情!这李毅行事竟敢如此荒悖,末将定当军法处置,给督师……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知情?”周章忽地冷笑,“你麾下将领横行乡里,不法之行累如牛毛!何止李毅一人?又何止本督刚刚说的这几件事?你也一概推说不知?昏聩如斯,尸位素餐!你这般目盲心瞎之辈,有何面目统领千军?有何面目身佩将印?!”   他忽地站起,将手一抬,便有人捧着一方黄绫套包裹的宝剑献上。周章躬身向北拜了四拜,从犀木盘中请下宝剑,脱去剑套,众将见了,不敢耽搁,纷纷离席跪倒。   周章手捧宝剑,并没将其从鞘中拔出,而是平举两手,小心托着,“本督来时,奉陛下之命,临事自决,众将如有不法,可立斩之——李琦听着!”   李琦垂首跪地,不敢仰视。   “你杀良冒功,冒领军饷,残害百姓,为求升迁,更又贿赂朝中官员。现在京中已经查实,陛下严旨切责,一应账目,已经送到本督案上,你还有什么话说?”   “来人,把李琦拖出去斩了!”   他这个“斩”字实在突然,无论是下面众将还是李琦本人都没反应过来。等被两个兵士架着快要出去了,李琦才猛地回神,拼命挣扎着甩开旁人跪倒地上,不顾盔甲在身,强弯下腰咚咚咚咚就磕起头来。   “督师饶命!督师饶命!督师饶命啊!末将愿意将功赎罪,将功赎罪!”   他知道周章是真要杀自己,也真能杀自己,生死关头,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倨傲之气,只是不住磕头乞命而已。   周章却不理会,挥一挥手,左右便又来架他。李琦也是一方大将,平日里不说呼风唤雨,众人面前也使足了威风,自打邹元瀚死后,说他在江南横着走也不为过。可这般人物,这会儿被人架住就要往断头台上拖,眼看着说杀就要杀了,就好像捆牛宰猪一般,众人见了,无不心有戚戚。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喝停了士兵,纷纷向周章求情。士兵是周章从京营带出来的,只听他一人号令,见状看向周章眼色。周章摇摇头,他们便停了下来,只是仍把李琦的手按在背后,将他压得死死的。   “将功赎罪?”周章冷冷道:“如今国难之际,外有猾虏,内有匪患,朝廷寄厚望于你,本欲让你杀敌建功,而你却贪功冒势,内行贪侈,外沽虚名,欺上瞒下,虐民害物!你这等人,居然还敢在本督面前侈谈赎罪?”   李琦不敢再说话了,只是冷汗涟涟,不住叩首而已。   这时众将也看出来了,周章今日不只要杀李琦的威风,更是要在他们之间立威。   李琦不干净,难道他们就干净么?可真要这么把李琦杀了,人人都逃不过兔死狐悲之感,当下便有资历深的老将膝行上前几步,求情道:“督师!李琦虽然行事无状,可是毕竟……毕竟也是立过大功的,之前几次剿匪,他都亲自上阵杀敌,身上受伤无数……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还请督师……还请督师暂时将他性命寄下,留待后报。李琦受此皇恩,定不敢再行不法,督师暂且饶他一回罢!”   他说完之后,众人跟在后面,纷纷开口求情。周章环视众人,“各位都这样想?”   众将称是。   “好罢。”周章语气淡淡,眉目间却仍是威严毕现,谁也不知他这一声“好罢”后面接着的是什么,是要饶过李琦,还是干脆把众将做过的事全都扒开来说上一遍。   “李琦,今日本督饶你一命。”谢天谢地!竟是前者,“你且看好,本督这柄御赐的尚方剑就在这里,日后再有触犯,此剑定取你项上人头!”   李琦浑身一震,随后连忙伏地谢恩,连连道:“谢督师开恩!谢督师开恩!末将一定戴罪立功,戴罪立功,任凭督师驱使,绝无二心!若再有半点错失,甘受军法处置!”   周章收好尚方剑,挥一挥手,对众人道:“诸公都落座吧。”   他说完之后,众人才敢动作,各自回席间坐好。多少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虎将,一时都被他唬得瞪大了眼睛不敢作声。   鸦雀无声间,只闻热酒沸腾的阵阵水声,间或有炭火噼啪一响。忽然周章道:“周某一介书生,剿匪大事还要多仰诸公效力。蒙陛下天恩,许本督以阵前自决之权,以今日此席为界,此前种种,皆一笔勾销,但从今日开始,若再有怠军误战、欺诈虐民者,本督定不轻饶!”   众将才刚刚落座,闻言忙又站起,纷纷称是。   周章让人放了李琦,又对他道:“李将军,你是驰骋多年的大将了,我今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将军肯听否?”   李琦听他言辞重又卑下,头皮一紧,几乎想哭,忙道:“不敢,大人请讲,大人请讲!”   周章坐在案前,御林军捧着尚方剑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当着威不可言。   “如今剿匪大事,还有许多关节要仰仗将军,可倚仗于一时,还能免罪于一世不成?江北有我大军数十万,百战之师,兵强马壮,将军以为比之自己如何?”   之前冬狩之时,南北两军之间的差距,众人早见过了,听周章明着点破,看似是在说李琦,其实却是在说自己,不由面带羞惭,却又不敢发作。   李琦老老实实答道:“自是末将不如。”   “如今陛下,”周章向北拱了拱手,“已决心安内而后攘外,能者上,庸者下,不论换兵换将,今年之内,也必除此匪患!将军此时若不竭心尽力,若还行事有悖,不知一年之后,该何以自处?那时本督就是想为你求情,陛下眼里可容得沙子?”   莫说容得沙子,谁不知道,李琦的老上司邹元瀚就是被刘钦亲手杀的!   李琦浑身盔甲好像都软了几分,无精打采贴在身上,听周章说完,满背汗出,方知他那“一笔勾销”其实还是利剑悬在头顶,只有求道:“还望督师指一条生路。”   “如今叛军猖獗,朝廷两线作战,应接不暇。时危势困,一战之胜,能抵十败!为今之计,将军前路我看只有一条——唯有死战而已!”   不等李琦再说话,众将已纷纷道:“我等皆愿力战!   “愿与督师同死生,共破贼寇!”   李琦在众人表忠言语之间,忙也插话进来,可是离得太远,声音让人盖住,说的什么,嘈杂间也没人听见。   周章让人撤下酒食,将准备好的地图送上,一一交代部署,井井有条,言必有中,竟然全都合乎兵法,不显半点书生之见,反而颇见老辣。众将既惊且惧,更又生出几分敬佩之情,席间有从湖南来的、曾在周章麾下听令的将领,却也同样面露惊异之色。   “此战成败,关系全军上下,亦关大雍基业,愿与诸位共勉。诸位但有异议,无需顾忌,便即说出。今日议事,一切皆可讨论,散帐之后,一切定议便不可再改,只能依令行事,不得有半点阳奉阴违。”   众人早就服了,不敢再将他像初见时一般看待,各自肃然领命,竟连异议都不曾有。   “既然没有二言,明日各营便各自依令动身,灭此朝食!”   “是!”众将山呼而应,惊得院中火把齐齐扯动两下,几欲吹灭,又忽然大亮,照在众人脸上,只照得一双双眼睛,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无不如水欲沸,如火欲燃。   一场旷日持久、席卷江南两省的大仗即将打响,一江南北,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 第288章   呼延震躺在地上,听见牢门处传来哗啦啦铁链曳地的声响,费力大睁开一只独眼,向出声处看去。   他尽力把眼睛睁大,可是近日来身体浮肿,眼皮也高高鼓起,他拼尽全力也只是撑开条窄缝,眼前模模糊糊,只能勉强瞧见人影,却连来人是几个都分辨不出。   他只听着脚步声既多又杂,好像来人不止三两个,还有什么东西搁在地上的脆响。他费力听了一阵,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忽地意识到好像是雍人打开牢门,从外面搬来了桌椅板凳。   自从他落在雍人手里,到今天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最开始他还根据给他送饭的时间在心中计算着,算到后来没了心气,日子也就过糊涂了。关押他的大牢平日里并不见光,不分白天黑夜,他数乱了一次,后面就再分不清楚,也就放弃了,专心等着死期。   一开始雍人还来了几拨人,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可呼延震既然敢混进俘虏当中,还自断一臂,就是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不管雍人使出什么手段,他也始终连句软话都不曾讲,到后来他们索性也就不再理会他,放着他自生自灭。   那日交战时,他受伤颇重,就是不在牢里,妥善救治,都未必能活,更何况又被投到这般地方,缺食少药,更不会有人照料于他。中间有几次,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后来却又睁开眼睛——这群雍人竟然使法子吊住他命。   雍人想要他死,呼延震并不奇怪,但非要他活着,实在不合常理。等到第二次被救醒时,呼延震想明白了,刘钦一定没死,但也一定被他重伤。雍人吊住他命,要么是想等到刘钦死的那日给他殉葬,再要么是……   刘钦想要亲手取他性命?   现在,呼延震听着面前的脚步声,隐隐看着什么人被簇拥着进来,坐到椅子里面,咧开嘴无声地一笑。   他打算打一声招呼,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气音,隐隐还有一阵“呼噜噜”的水声。   “你倒是命大,居然挨到今天还没死。”在他面前不远,一道声音传来。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不过几年之前,出声之人还在他麾下伏低做小,不敢对他有丝毫顶撞。那时他想杀他,不过就是捏死一只蚂蚁,可最后他竟然将他骗过,骗了他后,更又像只耗子般,就在他的脚底下,嗤嗤溜走了。   后来他曾把这人困在城里,军围三匝,又有杀他的机会,而且只差一点点。可又一次,他居然插翅飞走,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了。   再之后强弱异势,胜负颠倒,呼延震从没想过,被打得部众星散、只能仓皇逃窜的人会是自己。   不过是汉猪汉狗,安敢如此?天命在北,南人怎么敢如此猖狂?呼延震年少成名,得意半生,从没想过让人骑在头上,何况那人还是刘钦!他本来几次都可以杀他!   呼延震笑一笑,想说一句“你也一样”,喉咙里含糊半天,只发出了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只好把嘴闭上。   片刻后,他忽感下巴让人按住,随后嘴里一凉,什么东西被喂进来。按在他下巴上的手牢牢钳住他,他被迫仰起头来、张开嘴,把对方强灌进来的东西咽下肚去。   片刻后他知道那是什么了。这是这些天每日喂他的吊命的汤药,只是今天熬煮得格外的酽,他打个喷嚏,怕是都要喷出棵百年老参来。   “呼延震,此间事了,朕要准备回京了,特意来看一看你。看来你在朕的军中过得还好,朕看你好像还有几分人形。”刘钦说着,瞧瞧左右。   呼延震喝过吊命的汤,眼睛稍微能看清楚一点东西,就见刘钦坐在不远处一把椅子当中,翘着条腿,神情颇为闲适。   左右人被他视线扫过,纷纷点头,附和着发出嘲笑的声音。这谄媚竟不是刻意造作,而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呼延震再一次意识到,刘钦已是雍国皇帝,不是之前他一手就能捏死的亡国贱俘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刘钦,两只眼睛中的碧色愈发地深,“你也……还有人形,但是……不多。”   他说得费力,像是随时就要一口气上不来,气绝而死,但还是坚持着说完了,甚至还有力气笑了一下。他看清楚了刘钦,也就看清他瘦脱了相,脸上像是拿刀贴着骨头剜了进去,被衣服遮住的身上恐怕也只剩下一层人皮。   呼延震拿雍国的俘虏试过毒,一连试了几人,到最后无一存活,他这毒能不能杀人,没人比他更加清楚。天不遂人愿,让刘钦竟然活了过来,可看他这副模样,和死了也没多大分别,此时要是他还能动,要是他还有半分力气……   呼延震忽然口中生津,他咽下去,唾沫却又漫上来。喉咙滚了几下,他道:“多长时间过去?有两个月了吧……你到今天才来,呵……呵呵……你到今天才站得起来?怕也离死不远了。”   他死死盯着刘钦的脸,预备看他恼羞成怒,霍然变色,可刘钦神色半点没变,只是抬了抬手,像是止住了什么人。   “不错。朕之前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大圈,能行走如常,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他竟然自己承认下来,“但朕既然站起来了,往后只会一日好过一日。朕的大军,现在满布河南,开封、亳州,朕都守住了,商丘昨日也重归版图,半个河南,已尽在掌握!另外还有一事,你在牢里恐怕未必尽知——你那老丈人曾图,让朕杀得全军覆没,刚刚得到消息,他已经惊惧而死!就是半日之前的事。”   刘钦脸色苍白,难掩病容,可是似笑非笑,两眼当中闪动着飞扬之色,更有不加掩饰的恶意。呼延震从没见过他这幅神情,他哪里像是皇帝,简直像是个胸无城府的寻常少年,占了几分便宜,就迫不及待地向人炫耀起来。   “这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罢!”呼延震冷了脸道。   对刘钦所说,他绝不承认,也不相信,可这样反而愈发取悦了刘钦似的,就听他道:“你以为朕大病初愈,特意辛苦过来,只为了骗一骗你?”   他话音落后,也不见打什么手势、做什么眼色,就见身后一人捧着个托盘上前,走到呼延震前边,揭开托盘上面盖着的布巾,露出底下一颗人头。   “认不认识……咳,这是谁?”   刘钦忽地偏头掩嘴咳嗽两声。牢里阴湿,牵动着他还没完全痊愈的肺疾。在他旁边一人连忙弯下腰去查看,他好像问了什么,刘钦只摇了摇头,情绪丝毫不受影响。   呼延震将他旁边的人也认了出来,是陆宁远,一时咬了咬牙,向盘中看去。   兀里塞得,他不是正在守商丘么!   “看来你认识他。”   呼延震猛一回神,知道刘钦一直盯着自己脸上神情,这时要再嘴硬,只能让人笑话,只有阴沉下脸,并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冷笑道:“这又……怎么样……”说话间却觉手脚冰凉,和几次濒死时都相差无几。   一个他最不愿猜测,最不能接受,就是想都不肯去想的可能摆在他面前,呼延震只向它投去一眼,无边无际的冰冷就漫了过来。   “你认识此人,也就罢了,朕也没义务向你证明什么。”刘钦淡淡道:“你曾经说,你看雍人,如看蠢猪呆狗,可现在如何?你被我雍人打得节节败退,河南底定,已在指顾之间。狄庆拦不住朕,元涅拦不住朕,你们如何换帅,也无非曾图一般下场。”   “你以为你豁出命去,就能换朕的命?你想得太好了!朕是受了伤,可活下来了,活得好好的。朕只要活着,尺寸之地也定要收复!一年、五年、十年,用不了太久,定要尽逐胡虏,恢复天下!”   呼延震只沉默不语,若非胸口不住起伏,旁人甚至以为他已经毙命。   “你以为朕在说大话?哼。咱们交手那么多次,你应当还记得罢。两年前,乾亨元年,朕刚登基的时候,你们趁朕国家有事,大举南下,竟然杀过了江,一度威胁京师,最后又大摇大摆,全军而退。朕只能隔江而叹,岂敢追击?”   “再远一点,四年前,朕被你们围困,麾下将士空有抗敌之心,可人数纵比你们多上两倍,也难保取胜。当时形势不可谓不险,朕四处调兵,殚精竭虑,又赖将士死战,左右救护,才总算没把性命折在你们手里。”   “五年前,你们破关南下,不过数万铁骑,便蹂躏中原,窃据去半壁江山。那时岂有一军能与你们相抗?杀你们一个,我大雍健儿便要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性命,只有坐视山河沦丧,死伤遍野而无力抗御。”   “可是现在如何?”刘钦愈说,咳得就愈是厉害,可是他丝毫不停,两眼当中,亮堂堂照出迫人之色,“我大雍火器、大炮,仅一年就会造出多少,投到江北,你可能猜到么?攻城战打起来,你们如何耗得过朕?守城战,你们以前哪里打过,要学也要再学几年!阵地战,你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对手,能避则避,避不开时,也只会拿骑兵冲锋,强自打开局面。骑兵……呵!”   “你们最引以为傲的所谓不败之军,最愿意同朕打的野战,现在在朕面前,哪还有半点优势尚存!你们以为自己的骑兵天下无敌?以为谁都奈何不了你?你们以为只要祭出这个杀招来,就会像之前一样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乙里补同朕野战,已经死了;阿典那单同朕野战,也已经死了;曾图老贼更是全军溃散,没半点还手之力!你们还剩下什么,剩下谁,能和朕一较高下?”   呼延震忽然浑身颤抖,不可自制。   他不愿听刘钦的话,可刘钦的话就像水流,只自顾源源不绝地往耳朵里灌,他甚至没力气抬手捂住。他的生命早已经走到尽头,之所以硬挺到今日,就是一个幻想、一个信念,一口气,在最后支撑着他。   可现在他知道了,他的死没有换来任何意义,他赌上一切的殊死一搏,只换来刘钦病上一场,什么都没有改变。而他的骄傲,他的荣耀,他的高贵,他在多年戎马中所获得的一切,被人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碾过,粉身碎骨、再不存在!   更何况夺走他、碾碎他的还是刘钦!   四年之前,他把脚蹬在案上,是刘钦弯下腰,一言不发,温顺、沉静,拿手为他擦净了靴子!   呼延震浑身颤抖,口鼻涌血,那一碗徐熙精心熬制的汤药也吊不住他的性命了。他眼前猩红一片,几乎又不见了人影,耳中声音也忽近忽远,拼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面挤出声道:“好……你有本事……站起来……亲自杀我。”   他一生都是敏锐的猎人,垂死之际,便凭着本能,抓住最后的念想,一只血眼、一只黑洞死死盯着刘钦,看不见他,却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让他猜中了,刘钦此刻并没力气杀他。他只是刚能慢慢走上不远的路,让他手中提刀,剖开人身,他实在是力不从心。   可刘钦不需要如此,也不打算留念想给他。他以一种诧异、困惑的声调,带着笑意道:“你要死了,脑子也没了么?放在几年之前,你这要求,朕倒不是不能答应。可现在,朕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要朕躬劳,你可配么?”   呼延震呆住了。   “靖方,”他听见刘钦叫出陆宁远的名字,“劳你辛苦。动作快点,晚了他就自己死了。”   “是。”呼延震今天第一次听见陆宁远的声音,却只有一个音节,再没有别的。   他听见他拔出了刀,刀在鞘里发出沙沙一响,脚步声慢慢向他靠近。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死前总要说点什么,可无话可说。   他的心好像被什么痛苦攥紧,他一生当中从未品尝过这般滋味。如果他还能动,还像之前一样健康,他会一跃而起,猛扑到刘钦身上,两手掐断他那嗡嗡震动的脖子,可即便如此,他心中痛苦也不会消解半分。   他不甘心,不愿死,尤其不愿死在陆宁远的刀下。   是陆宁远,是陆宁远从他手底下将刘钦劫走,又在睢州城外,在他以为胜券在握时狠狠捉弄了他,将他马上到手的胜利一刀拨开。现在他就要死了,他却宁愿死在他自己手里,对,他还有一个选择。呼延震脸色一变,伸长舌头,狠狠向舌根咬去。   可下一刻,他的下巴被人卸掉了。   陆宁远脚步本来很慢,却忽地两步抢来,一把卸下了他的下颌,呼延震的下半张脸马上就没了知觉。随后,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像铁钳一样,几根手指几乎插进他骨头缝里,让他浑身激灵灵地一颤。   陆宁远没有马上动手,他像是等待着什么。呼延震看不见,用最后的心神猜想,这只忠心的鹰犬应当是回头觑了觑他主人的面色,看见刘钦点头,才转回来准备动手。   冰冷的刀尖抵上他左边胸口,陆宁远按在他肩上的手还在用力,力气大到不像按着一个行将自己死掉的病人,而是缚住了一头猛虎。他的刀尖一动不动,可呼吸急促,快得莫名,因为离得足够近,呼延震是唯一听见的人。   陆宁远一个字也没有说,呼延震却忽然从他身上感到莫大的恨意,不是用眼睛看、不是用耳朵听,这恨沉默无声、却又不可忽视,猛然扬起,向着他汹涌扑来。随后,胸口一凉、一痛,什么东西插进来,转圈一搅,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宁远将呼延震的心掏出来,放在旁边士兵手捧着的空盘上面,右手收刀回鞘,左手手指还淋漓地淌着鲜血。   他面容沉静,看着似乎一切如常,收刀时手指有些发颤,但很快就垂到身侧,握成了拳。刘钦抬眼看着盘上那颗心最后泵动两下,淌出一滩血来,再没了动静,吐出口气,最后道:“明日出发回京,就拿这个祭旗!” 第289章   杀死呼延震的第二天,刘钦便率京营军及御林军动身返回建康。   他此来本就是为了解陆宁远之围,无论当日说得有多冠冕堂皇,其实也只有这一个原因。如今目的早已实现,他坐镇江北,虽然对收拢人心能有些助益,但翟广来势汹汹,前锋已同周章开始交战。当此之时,京师绝不能空虚,刘钦身体稍好,便不再耽搁,交代好一应事宜,果断南下。   因他此时的身体不耐鞍马劳顿,此一行便乘船走水路。正巧旁边就是涡水,又有许多此前缴获的夏人战船,还有他们自己的船只,待将士一营一营都上了船,刘钦让几名大将护送着,也迈步登上甲板。   他这时体力不济,走路还很吃力,但在众人面前,也不要旁人搀扶,只自己一步一步走着,在万千将士注视之下,缓缓登上船头。   这会儿刚刚入秋,他却披上了一件厚实披风,将两手都拢在里面。因为久病,他身形单薄了许多,像一把刀子似的,那一件披风披在肩上,让人乍见之下,不免担心它是不是太重。可看他脸上神情,却没有半点久病之人的神色,让江风一吹,反而颇露几分意气。   刘钦看向陆宁远。   陆宁远身上伤口已经养好,却也比之前略瘦了些,见他目光照来,并不低头,反而迎着他直直地看,全不见半点臣子的恭顺之意,要是让建康的言官们瞧见,还不知要如何跳起来弹劾他。   刘钦微微一笑。该说的话,两人私下里早已说尽了,这会儿也没有更多言语。刘钦道:“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朕在京城只等你的捷报!”   陆宁远高声应道:“是!”   他这会儿甲胄在身,面容威严,气度慷慨,看上去端的是个正经大将。可别人不知,刘钦清楚,昨天晚上他还不是这般。   陆宁远沉默寡言,许多时候两人相对,一两个时辰都未必听闻他有什么言语,昨天晚上临别在即,他却好像一气说了几个月的话。   一天过去,刘钦已经不能句句记得,只尽量挑拣了重要的几样记下。说是重要,其实无非是叮嘱他按时吃饭、喝水、服药,不要劳累,不要忧心,还有要每天给他来信,除去最后一条之外,都是每个臣子找见机会都会忙不迭对他说的陈词滥调。   但那时,刘钦只是耐心地听他说着,虽然比陆宁远措辞悦耳、比他显得还要更情真意切的意思一样的话他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听得他不想再听,却也并不打断。   说这话时,陆宁远的痛苦,于他而言几乎肉眼可见。夜已经深了,刘钦睡下,又在被什么紧紧盯着的异样之感中醒来,在他床边,一盏烛火旁,陆宁远正静静盯着他看。   后来他索性也不睡了,听陆宁远把早已对他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陆宁远像是正被人拿小勺,一勺一勺挖着身上的肉,对他而言,这样用力按着他手,一句一句不停地叮嘱,是他眼下唯一能将这痛苦缓解一二的办法。   最后陆宁远道:“你要快点好起来。”   刘钦道:“嗯,我会尽快好起来。”说着在陆宁远脖子上面摸摸。那里早已结痂、痂也已经脱落,只剩下打横里一条细细的痕迹,不动声色地诉说着曾经那日的惊心动魄。   江风轻轻扯动着桅杆上的龙旗,刘钦看向陆宁远的眼睛,从那里面好像还能看见一点前一个夜晚的余韵。于是他尽力挺了挺脊背,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显健康,然后伸手到陆宁远领口,为他将盔甲后的内衬整理了下。   这动作没有什么含义,既是一时出神,也是兴之所至,随后他示意陆宁远附耳过来,又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陆宁远身形轻轻一动,没有别的动作,没有突然抓住他手,或是做出什么引全军惊诧之事,只是忽然用力抿起了嘴,直起身来深深看他。   刘钦又是一笑,转开了眼,看向徐熙时忽地收了笑,对他点了点头。   徐熙站在陆宁远身后,并不随他一道返回京城,他留在江北,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徐熙暂代行在的一应政务军务,从收到的各地报告当中,就注意到几分不同寻常,只是那时刘钦病得太重,他不好以此事相扰,就拖了下来,直到后来刘钦身体稍稍恢复,方才找了个机会进言。   因为过去得久,他有时间调查得更加清楚,提供的资料也更详实,刘钦读过他送上的奏表,不由一默——   徐熙提到的人十分特殊,那就是现在江北四处同夏人零星交战,却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听他调遣的一支支兵马。   像这样成了一定规模,却不听朝廷节度的兵马,在江南被称作“叛军”,譬如翟广、譬如扎破天,在江北却被称作“义军”。   他们在雍国朝廷兵马力所不能及的夏人腹地同其交战,有时能达到上百人,有时则只有几十个,不敢在夏人大队人马面前露头,却在他们分兵去各地打粮、取水时,冷不丁杀出,凭借着一时的人数优势杀敌取胜。   有时夏人小股部队在行进路上去到乡里劫掠,只要人数不够多,他们便会暂时集合在一起,同夏人交战;一旦作战不利,遇到夏人追来,便各自躲回建好的坞堡当中。   因坞堡大部分都设在险要处,易守难攻,于夏人而言,强攻的收益远远比不上代价,更同他们耽搁不起时间,最后往往就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腾出手后才去围剿,这才由着他们在自己腹地生存至今。   同雍国交战得多时,对他们这些人的围剿就会放松,反之,雍夏两国战事稍戢,他们的日子便不好过。这么几年来,迭经痛剿,江北的坞堡已经越来越少,可毕竟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徐熙大致摸清了规模最大的几处,又列出他们同夏人交手的战绩,进言于刘钦,便是问他,是不是有意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这个问题摆在刘钦面前时,他耳中同时响起两个声音。一个是:不听调遣,便是乱军,朝廷同他们联络,更甚至为他们送粮送兵,互相配合,成何体统?另一个是:既然都是一体报国,能为我所用,为何不用?   上一世他就知道江北有这么些人,可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过。所有人看的都是前线战事如何,淮北长城陆宁远又打了什么胜仗,像这样身份暧昧不明、又星罗棋布、不成气象的小小坞堡,岂会在考虑之列?   不知那时徐熙是不是也对刘缵有过同样的进言,刘缵后来又是如何处置的。时至今日,他与刘缵已走得越来越远了,也没必要盯着他已经消失的背影去看。   刘钦思索片刻,将徐熙送来的几处坞堡的信息看了又看,没有等当时正统兵在外的陆宁远回来,也没与秦良弼或是其他哪一个大将商议,就对徐熙道:“国难当头,既然同仇敌忾,这些人就不当以贼论处。你派人接触一下他们,再做进一步的了解,必要的时候……”刘钦顿了一顿,“也可以设法给他们提供粮草兵器,助其行事。”   徐熙神色一动,偷偷抬眼看了看他。   刘钦虽然看着手中的奏表,却注意到了,也向他看了一眼。徐熙马上整理好面色,应了声“是”。他因着这件不在之前意料之中的事务,自然没法随刘钦一道回京,只能先留在江北,为着沟通方便,陆宁远打到哪里,估计他就要跟到哪里。   他与陆宁远一向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还曾一同杀过辟英、夺过军权,算是一起共事过,按说刘钦对他该比对秦良弼放心得多才是,可是韩玉的报告却告诉他,当日设计诈死,陆宁远竟然未从行在处得到预先知会;他病重时陆宁远向行在发来十数封信,徐熙竟瞒着他,一概置之不理。   若说徐熙竟有胆子趁他生病隔绝内外,可他偏偏又只对陆宁远如此,其余行迹一概如常。有次陆宁远出城后,刘钦曾将徐熙召来,作色问责,可徐熙只是去冠谢罪而已,绝不肯多言一字,刘钦再问,他便抛出了上述义军之议,让刘钦不得不敛容以听。   因此事非他不可,刘钦既不能将他去职,只能小惩大诫,找别的由头降了他的职,罚了几个月俸禄,更又在心中琢磨此事的缘故,却实在不解,一至今日。   这会儿见他站在陆宁远身后,一双桃花眼里已许久不见之前的轻佻浮浪之色,规规矩矩肃然而立,脸上几乎不露什么笑意,刘钦更觉违和,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转回身,余光扫过站在稍远处的韩玉,像是只是不经意般一瞥。韩玉却已经会意,攥了攥拳头,登时斗志昂扬。   甲板上的众臣一齐跪倒,等刘钦进到船舱里面,方才各自起身下船。陆宁远站起得最晚,像是正在出神,徐熙在他肩上轻拍两下,“陆将军,起来罢。”陆宁远如梦初醒,身子一挺,像一杆枪猛然绷得直了。   江上一艘艘船各自扬起风帆,向南而去。刘钦半卧在船舱当中,几乎听不见水声,也不觉颠簸,想着今早周章送来的最后一封军报,心思却忽地远了,想起昨天在牢里见到呼延震的时候。   看到他的第一眼,刘钦不是惊讶于他委顿在地,竟是那样一副可怜模样,而是猛然心头电闪,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疑惑忽地解开了。   当日呼延震混在俘虏当中,暴起向他发难,又以弩箭突袭,他受伤倒地之时,曾见两个夏人俘虏向他奔来,要趁乱取他性命立功。   刘钦那时虽然负伤,神志却不糊涂,分明瞧见那两人摸到近处之后,其中一个同他目光相对,忽然呆住,然后中邪一般,反手将正要冲上来杀他的同伴拉住了。   几乎是一眨眼间,这两人就双双毙命。刘钦于生死攸关之际,也顾不上去想太多。之后他昏昏沉沉、颠颠倒倒,在无尽的昏迷和醒来当中,有时便会想起那个夏人,隐约有几分熟悉,好像曾在哪见过,却想不起来。   可看到呼延震的第一刻,他忽地想起这是谁了——这是他在呼延震营里时,军中流行瘟疫,他为着骗取信任,去到染病的士兵营中救治,无意中救下的一人。   刘钦对他还有印象,是因为他在此之前从没把这这么脏、这么臭,病得随时都要死了的人抱在怀里过。可他当时不仅抱起这人,还悉心把碗里的汤药喂给了他。   这个人挣扎醒来,抓住他袖子,满面感激之色,让刘钦不由一愣。他那时正盘算如何借此取呼延震性命,何曾真把一个葛逻禄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过?一怔之下,便离开了,又去装模作样地照料下一个人。   多年前一个无意之举,竟会让一个葛逻禄人由杀他转而救他,更甚至为他去死?在拉住同伴那一刻,他竟是把什么置于军令、置于国仇、置于自己族类之前?   雍夏两国交战有年,于这一个葛逻禄士兵而言,其实又是打得什么?   刘钦怔了一阵,忽感憋闷,起身走出船舱。   送别的文武仍在岸边候立,却已变成一只只的小点,更远处,青山巍巍,夏人的铁骑就在群山后面。 第290章   “督师,贼军势大,是否应当缓行?”   周章从军案上抬眼,李琦站在一旁,两手放在身前,微垂着头,不见之前豪气,反而有几分小心。   周章看看他,暗道:之前一番作态,将他吓破胆了不成?口中却没这么不留情面,只是反问:“将军怕了?”   李琦忙道:“末将岂会惧敌?只是有些许顾虑……”   周章道:“将军久在战阵,临敌日久,既有见解,不妨赐教。”   李琦使劲摆了摆手,却也没再出言辞让,“请恕末将直言,翟广同咱们打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老于用兵,麾下也不乏猛将谋士,见我朝廷大军远来,定要有所布置,如果军行太快,恐怕……恐怕会中他的圈套,让他打一个措手不及。”   周章点头,“将军所虑,确有道理。只是官兵自各省征调而来,人心多有观望,此时中军若有丝毫逡巡之态,士气一堕,恐怕便难收拾。贼军势大,胜多败少,有轻我心,当此之时,正宜速进,使贼首尾不能相顾。”说着,将手指点在案上地图上面。   李琦低头看去,惊呼道:“建平?”   “太平府内,已多被贼军占据,这几日你我亲眼所见与各地所报一致:贼军听闻我大军将至,在已经攻占的各处城池不是修缮城墙,而是隳其城,毁其工事。为何如此?”周章轻敲桌案,“便是因其没有自守之心,只是一味向前推进。”   “在其设想当中,我麾下士卒东拼西凑,一盘散沙,务在避战,我又赍王命而来,不敢敷衍,既然进入太平府,就一定要收复几处失地,给朝廷一个交代。我是官,他是贼,他如果分散兵力守城,是昏招中的昏招,哪里都要守,就哪里都守不住,因此翟广下令隳城,就是准备收缩军队,避免被分而破之。”   李琦虽然还不认同绕过太平府直取建平之策,对他刚才所说却也不由点头,“翟广下令毁坏太平府的工事,就是并不想分太多兵力去守,又怕我收复之后,他将来回头再打,又要攻城,所以把能拆的全都拆了。嗯……他是想将太平府的驻军向东收缩,和自己会和!可是……”   一番对答下来,李琦下意识中已不将周章当文士看待,有话说话道:“不是末将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翟广收缩部众,就是为了同我官兵会战,咱们这时往建平去,不是一头往套子里钻么?”   建平在太平府以东,刚好夹在其与常州府中间,周章刚才指向此处,提到了句“首尾不能相顾”,李琦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把翟广叛军当做常山之蛇,拦腰截断,使两处叛军不能相互呼应。可哪有这么好的事?   周章道:“观翟广近年行事,颇有割据之心,这些年他潜军于徽州、池州偏僻之地,善加经营,太平府他可与朝廷争夺,也可以再吐出来,可徽、池两处他绝不会让。他作战顺利,便会回师与我重新争夺太平府,作战不顺,便会回去固守徽、池,固其根本,以图再起。无论如何,建平都是其必经之路,只要将此处占住,便是占定大势,居高俯瞰,击其进退,此战得胜之机,庶几在此。”   李琦一怔。周章掌管兵部,职责所在,对翟广近年境况摸得一清二楚,倒不奇怪。可他久在中朝,听说至今只亲身指挥过一仗,这一番见解,就连李琦也不能不佩服。如此韬略,比之久历沙场的宿将也不遑多让,就是李琦自己,自问也没有这等眼界。   在此之前,他所想的无非是狭路相逢,鼓勇者胜,要么是一城一城争夺过去,要么是同翟广会战,奋勇杀敌,成败在天。即便是用兵法诡道,也无非是伏击、偷袭、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等等,可从没想过周章所说的这些。   那“占定大势”四个字,将他久久钉在原地,更让他廓开了眼界,方知从前带兵十数年,却不过是井蛙观天。半晌后他回过神来,也没多话,“末将明白,末将这就去安排!”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周章没有在意他,在腹中措辞一阵,向京师发了封书。   他这里筹谋庙算,纸上进招,同一时间,江北却已真刀真枪地打得不可开交。   雍夏两军早已彼此熟悉,又都意在争夺河南,彼此战略意图都摆在明面上,因此也就用不上勾心斗角,也省去了彼此相持的功夫,军队一经展开,便是大战。   之前几次战事,多在盛夏,葛逻禄士兵不耐酷暑,多有疾病,不似往日威风——在送往长安的军报当中,是这样写的。自入秋之后,草黄马肥,天气转凉,狄庆便召回元涅,重整旗鼓,准备与雍军会战。   更早些时候,他知道刘钦已经走水路南下,知道其动身的具体日期,也知道大致路线,曾想过是否要派一军突袭,可略一犹豫,便改了主意。   这位年轻的汉人皇帝,在江北逗留了足足大半年的时间,大张旗鼓,耀武扬威,没有一天是将自己的行踪小心隐匿起来的,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亳州一地,不曾移动过銮驾。   这半年里,他好像一块诱人的肉,就挂在房梁下面,引得他一次一次伸手去够,却一次次落进陷阱当中。   俘虏敌国皇帝的美梦,如今狄庆已不再做了,他清楚知道,贸然派兵过去,不止随军护卫的秦良弼正虎视眈眈,挡在前边的陆宁远也定不会袖手。   他们是老对手了,狄庆知道他会做什么——陆宁远会悍然扑来,截断他的归路,想要劫获刘钦,几无可能,就是全身而退,恐怕都不可得。   思及此处,狄庆也就没有多此一举,主动递破绽于人。于此时的形势而言,他占定河南大部,其实取的是守势,多做多错,还是等陆宁远先进招为上。   同其他葛逻禄将领一样,他一向侵掠如火,无所顾忌,自打跟随先王起兵以来,还没有怕过什么。可是这一年间,他一举一动渐转保守,像这样心怀犹疑、观望等待,更是两国战事起后的第一次,可无论是他还是麾下众将,当时却都没察觉到有此不同。   正如刘钦那日对濒死的呼延震所言,便是从这一年起,强弱异势了。   銮驾已南下百里,陆宁远再无顾虑,竟然分兵出去,直扑河南诸城。   狄庆得知陆宁远动向时,第一反应是想:他昏了头了?又想:恐怕是情报有误。   又过几日,陆宁远各军调动的准确军报传来,他才知道,陆宁远的确是在他面前将军队分散开,竟然是要当着他面收复诸城。   狄庆从没被人这样轻视过,也没人敢这样将他不放在眼里,收到消息之后,脸色猛地红了,嘴边上已经长好的伤也忽然滚烫非常。   前些日子,陆宁远强攻商丘,商丘守将不敌,狄庆为着保存力量,为着让久战的士卒稍事休养,为着天气太热,为着商丘一年里易手,早已没有多大价值可言,也为着方方面面考虑,总之没有强争,只将大军暂时收缩在陈留一带,任陆宁远攻下了商丘,还请皇帝派去使者宣抚,又任命了一应官员,结结实实地踩着他邀了回功。   狄庆冷眼看着,嗤之以鼻,可是他万没想到,自己只是稍一退让,陆宁远就狂妄如此,视他的十数万兵马如无物,居然在他眼皮底下把军队打散,真当他一时蛰伏是忌惮他不成?   此时他要是继续观望,莫说不配再做一军统帅,就连人也都不必做了。狄庆当即开始整军,调回元涅的军令也是这时发出的。   可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谁也没有想到,在狄庆已经下令死守,并且保证自己已经出发,马上就能去支援的情况下,商丘一带的郭村、小坝、宁陵、凤池口等地,居然相继失守,最快的一处,甚至只五天就陷落了。   狄庆大怒,一面快马加鞭,一面让人核实这几城的具体情况。然后他才知道,这些城里的汉人旧官心怀犹疑,墙头草随风倒还在其次,陆宁远所部在攻城时是当真不要命的。   按说在主帅面前,士兵拼力表现,并不奇怪,但陆宁远就一个人,也不能同时出现在那么多的地方,可不管有他没他,这几处的雍军全是一个样子。   各地均来报,这些雍军攻城时往往分为三队,每一时间都有一队休息,剩下两队轮流攻城,昼夜之间一刻不停,不给自己、也不给城中守军半刻喘息之机。   而且前面死了人,后面的人全不理会,踩着前人尸体就又冲上来;许多夏人见都不曾见过的攻城器械,他们最多只用两个时辰就能组装完毕;雍军的进攻一旦开始,只要让超过十个雍兵跑到城下,只要没马上将他们杀死,那基本上就败局已定。   前面的雍兵挖坑,后面的掘洞,再后面的铺设火药,最后的引线,火药一炸,就是一个窟窿,雍兵马上就会一拥而上,前后配合无间,连一点空档都不会留。   凡是带兵之人都知道,士兵是弓上的弦,使劲拉开,力气越大,弦上的箭就射得越远,可劲使得太大了,弓弦只会断在手上。狄庆绝不相信有人能如此攻城,可各地传来的消息全都一模一样——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不是某一地守军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说辞。   这是鲸吞,好大的胃口!   可陆宁远忽略了一件事:他兵力太过分散,中军定会空虚。狄庆不会如他所愿,去同他争夺一城一地,他退了几阵,再度出手,便要一击必胜!   雍军四出,陆宁远定然不在其中任一路中,而是在后面某处留中指挥,只要探出他具体所在,狄庆就能要他的命。   大概又用了十天的功夫,桃源集、睢阳卫也被雍军攻下,因狄庆向西收缩而顺势进入柘城的霍宓部也向西取下太康,狄庆一面佯作救援,一面终于查准了陆宁远本人所在。   他竟然不在商丘,而是随着各路雍军向西推进,往前移动到了郭村外的某处。   最近的一路雍军,离他尚有几十里路,最远的已在百里之外,陆宁远想调回他们,需要的时间不少。更让狄庆惊喜的是,陆宁远不在坚城当中,况且就算进入郭村,这也是一座小城,抵挡不住进攻。   他查实之后,当即偃旗息鼓,急行而去,只用了两日一夜的功夫,就杀到近前。   这是他吃饭的本事,也是他夏人横行天下的倚仗,哪怕他近来用兵趋向保守,哪怕他在近几次交手当中已经吃了些亏,但吃饭的本领从不曾丢。于陆宁远看来,他是不打招呼从天而降的,陆宁远只来得及召回正在凤池口休整、还未出发的一路人马,这一场战斗就打响了。   为了保证出其不意,狄庆只带了部分骑兵,但人数上仍有优势。   这是他精心准备,主动寻求的一战,也是有备攻无备、有心攻无心,是他于现在各地的大混战中一把抓住的转瞬即逝的天赐良机。看见陆宁远的第一眼,他就志在必得,当下鼓动号角,发起强攻。   狄庆所率一军,一路人马皆披重铠,从正面如铁网兜进,压制住雍军,另一路只披皮甲,快马轻骑,俟雍军一被压住,即迂回包抄,直取其侧后无备之处。   雍军兵力有限,只要想打,就不可能处处设防,把自己变成一个铁块,无论是谁统兵,也一定有防备薄弱处,轻骑仗着马快,一旦探明,狄庆马上便可以催大军压上。   这是葛逻禄人,也是此前于草原崛起的数个部族共通的独步天下的战法,雍人无可复制,也无可抵挡——可是当真如此么?   当狄庆胜券在握、信心满满地命前军轻骑冲阵,稍稍打乱雍军阵型,打算引得他们步骑脱节,以便重甲骑兵向前压去时,雍军的反应却大出他的所料。   轻骑甫一靠近,雍军马上就也派出骑兵,同他们缠斗起来。   两军交战总要扬长避短,以骑兵相冲,是雍军无论如何都不会使出的战法,可他们竟然迎着狄庆派出的轻骑而上,同他们缠斗在一起。   狄庆不知道陆宁远怎么敢有这等自信,只是忽然发觉,如此一来,他的轻骑已经都被雍军缠住,没办法再去包抄。   但无伤大雅,重甲骑兵才是他真正的杀招。雍军既然胆敢以骑兵同他会战,那么轻骑兵填不饱他们的胃口,就让他们试一试被他的重甲兵咬一口是什么滋味。   马上,他数千重甲骑兵,如一张铁网张开而又兜下,又如一记重锤,向着陆宁远的中军凿去。   他这重甲箭射不穿,刀砍不断,冲锋时无可抵挡,在平原上渐渐起了速度,如同黑色洪流,山呼海啸,能冲垮一切,世间万物但一触及,无不即摧!   在四川他大夏进军不利,可是在这一马平川的河南,正是他的主场,他这重甲骑兵一旦奔驰起来,不踏过几百几千尸骨,是决不会停的。   拦不住他,陆宁远一军只能生受了,最先遭受冲击的前军马上就成了肉泥,顷刻间被上百斤的重量一次次碾过,死去士兵的身体甚至无法保持完整。狄庆的重甲兵在陆宁远军阵中足足凿穿了一小半,方才被阻拦住,稍稍缓了下来。   可是狄庆皱了眉:为什么没有凿穿?   陆宁远所部人数并不多,又分出了些去同他的轻骑缠斗,能抵挡住他第一次冲击,倒不简单。但下一次冲锋,他们可还挡得住么?   狄庆哼了一声,命人吹起军号。重甲兵各部听见号令,并不恋战,纷纷撤出。他们身上盔甲刀枪不入,雍军被冲击时任人宰割,看他们离开也无可奈何。但随后,雍军已被冲散的军阵竟然迅速规整起来,一队一队向着正在撤出的夏人重甲兵发起了反冲锋。   重甲兵行动不便,在雍军阵里不能像在自己阵中时那样任意加速,一旦让人围住,便顿显笨拙,但仗着兵甲之坚,一时倒也有恃无恐。   然而仓促间没有撤走,雍军步兵便压了上来,手持着长刀大斧,不需靠得太近,长刀一卷,便斫断马腿,重甲兵坠马落地,因着盔甲沉重,许多人一时竟想站站不起来。   雍人手中大斧,像是专为他们、专为今日准备的。寻常作战时,因为太过沉重、挥动不便,影响行军速度不说,战时又容易误伤自己,像这样的兵器极少会在战事当中出现,但今日几十上百面大斧竟忽地推出,砍在倒地不起的重甲兵身上,马上便让他们身甲俱裂。   即便甲胄一时完好,但甲胄后面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让这样的大斧砸中的人,无不口吐鲜血,非死即残。   这一仗足足打了半日,狄庆押上了百战必胜的法宝和一大半的精锐,绝不肯为一时受挫而退,陆宁远却也同样死战不退,即便步骑各自都已损失大半,仍不肯显露败相,也没有给狄庆半点撤出重甲骑兵、反败为胜的机会。   一直到了夜里,终于是狄庆承受不住,担忧再拖下去,宁陵一带的雍军也要回援,只好命人断后,头也不回地向后撤走。   事后他想,当看见雍军眼睁睁瞧着自己前军的同伴顷刻间变作肉泥,却没有惊慌失措、军心摇动之时,他就已经应该撤走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再来一百次,再换一百个人在这儿,当时也绝不会想着鸣金收兵。   可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为今之计,只有等元涅的援军从山东开到,再做殊死一搏!   即便如此一来,山东恐怕便要落入雍人之手,可现在已经无法瞻前顾后,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现在无论是他,还是朝廷,每一个葛逻禄人都清楚知道,陆宁远不除,别说是尽取雍国之地,恐怕连现有的疆土都难保全!   唯一可作安慰的是,陆宁远虽胜,却也是惨胜如败,中军精锐死伤这么多,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他喘不过这一口气。等元涅一到,这仗还有的打。   接下来的时间,狄庆不住调军,既要防止陆宁远反扑,又要防止他金蝉脱壳,忙得晕头转向。手下人来报,说曾图死后留在军中的一双儿女临阵脱逃,不知所踪,狄庆听说之后,也连眼皮都没有抬上一下。   旁人问该如何做时,他想也没想,没好气道:“老曾不是还有一个儿子留在长安么?宰了!”   却不知此时,曾永寿、曾小云二人却是逃入了陆宁远军中。 第291章   夜已经深了,陆宁远帐内的灯却仍然点着,营门口进来通报的士兵问过帐外卫兵,得了允准,便进帐报告。   “大帅,外面有人求见您,说是故人之子。”   故人之子?陆宁远抬起头来。   他并没有在处置什么军务,刚才似乎是在对着桌面发呆。士兵进帐时无意中瞧见一瞬,却也只敢在心里奇怪,并不发问,在陆宁远沉吟的功夫,只一动不动站着,挺直得好像插了杆枪。   “让人进来。”   “是。”   陆宁远将桌上摊开的数份军报一一合上,转身瞧瞧背后挂起的地图,上面没有什么机密,可小心起见,还是让人收起来了。他一时想不起自己认识什么“故人之子”,上一次听见这个词,似乎还是同刘钦一起求见解定方的时候,一晃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陆宁远不觉回神,再一次抬眼看去,一见之下,不由一惊——   被卫兵带来的有两个人,身量一高一矮,俱都身披黑色大氅,进帐以后摘下遮脸的兜帽,竟然是曾永寿和曾小云。   陆宁远目光一利,视线在曾永寿身上一扫,很快落在曾小云脸上,在她身上停留一阵,抬手挥退了卫兵,让他把守在外。   等帐中就剩下他们三个,他没有马上说话,曾永寿耐不住先道:“陆兄……”   陆宁远猛地皱了皱眉。   曾永寿一直觑着他的神色,见他皱眉,不敢停顿,忙继续道:“深夜来访,多有冒昧,实在……实在是我兄妹两个走投无路,天壤之间无寸土栖身,还请陆兄看在往日情分上面,稍稍收留……”   他话没说完,人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他旁边,曾小云犹豫片刻,也撩袍跪倒,只是一言不发,不知想着什么。   陆宁远低头看着他们,半晌仍是不语。   曾图活着的时候,在夏国身份就颇为微妙,夏人既想把他当面大旗用,着意优容,引着雍国其他方面大将争相效仿,又不肯真信任他,明里暗里对他处处防备,有难打的仗,都催着他去打,既杀伤雍人,也削弱他的力量。   他这手握军权,中道来投的大将,本来就是一只脚踏在悬崖边上,前一阵又让陆宁远杀得大败,麾下士卒十不存一,于夏人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等他一死,他的两儿一女在夏国马上就没了立足之地,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非但这一世,就是上一世时,除去在长安被杀的曾永固外,曾永寿和曾小云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叛出夏国,私下里投奔陆宁远,以求庇护。   曾图与陆元谅素有交往,两家也算世交,陆宁远从小就与曾氏兄妹相识,上一世虽然恼恨曾图做了叛臣,可他生性仁恕,也谅解曾图的一二苦衷。   当日曾图投降之前,先值同为大将的陆元谅蒙冤而死,后是清流宰相荀廷鹤被杀,朝廷上已是妖孽横行的末日之景。   他担心步这二人尤其是陆元谅的后尘,被夏人打败之后,终于献城投降,虽是卖国,可于九分可恨之中,倒也有一分可怜。   更何况罪不及家人,曾永寿、曾小云并非罪大恶极之辈,反而正如其所言,夏国雍国都没有他们的立身之地,不论去哪都是死路一条。   陆宁远思索再三,终于不忍,就将其庇护在了自己军中,又向皇帝求了恩典。   可是后来如何?   “你们没有栖身之处,”陆宁远沉声道:“是因为你们自己选择做了贰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着抬眼向帐外一看,似乎马上就要唤人。   曾永寿一呆,万没想过他竟如此无情,当下忙拦住他,追述往事,从少年时的鸡毛蒜皮,到国破那日曾图的百般犹豫,再到父子几人失身于贼之后终日里的惶惶不安、后悔不迭,尽数说来,只求陆宁远能回心转意。   除去陆宁远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伸出援手了。凭他与曾小云的身份,在夏国是一定待不下去的,到了雍国地界,一旦被人发现,恐怕也只有一个“死”字。   只有陆宁远,既与他们有旧,又位高权重,说的话在朝中有足够分量。只有他松口,回护一二,他们兄妹两个才能有条生路。   现在生死关头,曾永寿自然抛下脸面不要,将姿态放得低而又低,把话说得软而又软。   “陆兄,你不垂怜,我们实在不知道哪里还有生路了!夏人正在到处追捕我们,一旦落他们手里边,不是千刀万剐,那也是剖胆挖心!家父生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现在他老人家已经仙逝,多大的过错,也都带进土里去了。”   “我兄妹二人当时就别无选择,现在更是生居天地,却落得一个无国无家,无处可去的下场!即便回到故土,也是人人喊打之贼,又有什么办法?升天入地,哪有一条路走!”   他说着,索性激陆宁远道:“陆兄既不愿可怜我二人,那干脆就在这儿把我们兄妹俩绑起来,送回建康立功去罢!你做你的铁面无私的大忠臣,我们两条……三条命就都交代给你了!”   陆宁远神情猛地一变,两条眉头深深压下来。曾永寿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忽地噤声。   陆宁远明白他的意思,曾小云已有身孕,置他们于不顾,就是取三个人的性命。   他看向曾小云。从刚才起,任曾永寿说得声泪俱下,她都始终不发一言。   陆宁远与她相处得久,知道这是因为她生性当中比兄长多了一份骄傲,不愿意如此难看地求生,可看她的眼睛当中,分明也有求生之志。她不说话,却也拿眼睛默默地恳求着他放一条生路。   曾永寿见他看向曾小云时,视线中的刚硬之色分明软了一点,心道有戏,连忙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妹妹她……我妹妹她已经有了身孕,陆兄,即便你真不垂怜,这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非雍非夏,手上没沾过一滴血,连睁眼看一看这天下都还没有机会。你就稍稍开恩,给我们俩一个去处,哪怕先让小云把婴孩诞下,让我曾家能留个后人,也算是给我老父……一个交待了!”   陆宁远沉默地看着他,像是正在思索。   曾永寿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是听着自己的心跳在胸口当中一下下擂,浑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终于,陆宁远开口,“你们既然来了,职责所在,我就不能再放你们走。日后如何处置,朝廷自会定夺。”   曾永寿脸一霎时白了,就听陆宁远又道:“不过我会向陛下上书,这几个月,先暂时押你们在我军中,等曾小云生产之后,再交朝廷处置。”   曾永寿一时瘫坐在地。早知陆宁远如此绝情,他今日就不来了,不来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一旦被羁押起来,朝廷如何能饶他?他不是自投罗网了么!一时后悔不迭,可现在想跑却也跑不了了。   他却不知,其实上一世时,他来投奔,的确赌得对了,陆宁远当真动了恻隐之心,虽然理由不尽如他所想的那样。   陆宁远小时候受人欺侮,刘钦看得到时,为他挡过一挡,看不到时,旁人的欺侮只会更凶。那时陆宁远生性沉闷,一向不受人喜爱,更没有什么朋友,还瘸一条腿,旁人不落井下石已是很好,当然不会有人想要为他得罪皇亲贵戚。   只有曾小云曾为他出过次头,可出头便有代价。她被人拿火燎到,手上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后来她再没同陆宁远走近过,陆宁远怀着愧疚,也不敢再同她说话。   因为过了太多年,曾永寿求情时甚至没有想起来以此相挟,也记不清有这件事。但那天陆宁远垂眼看看曾小云的手,犹豫再三,终于决心为这一道疤而救下她和兄长的性命。   他非但收留了他们,还替他兄妹向皇帝请了恩典,望朝廷宽宥。可是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皇帝虽然松口,可是朝野汹汹,仍是对他们喊杀喊打。   为着庇护他们,也为着替曾小云遮掩她将要诞下一个夏人婴孩之事,陆宁远后来甚至娶她为妻,彻底将其放入自己卵翼之下,将她的婴孩也认做了他自己的。因他当时已位高权重,没人敢起疑,就这么囫囵了过去。   两年之后,曾永寿也如愿重获军职,就在陆宁远的军中任事。因陆宁远连战连捷,他的官职也跟着水涨船高,一直到陆宁远被下狱之前,日子过得都还算有声有色。   只是上一世的幸运,他是无由得知的了,这次陆宁远也不会再这样做。   被兵士押出去的路上,曾永寿终于忍不住,脸色一变,对陆宁远破口大骂,却马上被人捂住了嘴,带到不知何处去了。   陆宁远站在帐内,看着他被人带走,一面走,还在一面挥动着胳膊,口中发出呜呜喊声,不知有多少骂词堵在喉咙里面,同刚才的低声下气摇尾乞怜之态相比,好像换了个人。   他没理会,坐下来,冷静下思绪,提笔给刘钦写下一封密信。信中他写了今日发生的事,末了犹豫一阵,迟迟没再落笔。   当着二人的面,他没有松口,但并非真想要坐视不理,任他们被杀,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将他二人秘密关押起来,而是早已召集众将,当着一众幕僚共审奸细了。   上一世他为了那一道疤救下曾小云和曾永寿一命,曾经的恩情他已经报答了,可在临死之前,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给予他人世间最后温情的毕竟是曾小云——她是已经没有心的人,对他怀抱的并非男女之爱,可还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尽己所能地照料着他,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陆宁远对她感激,今日仍是想要救她一命。   可他该如何向刘钦求情?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上一世他救下二曾的缘由,还有他与曾小云的事情,竟然还始终不曾对刘钦说过。刘钦明知道上一世时他娶过妻子,可是直到现在,竟也从没问过他。   现在两人相隔太远,上一世的事绝不可在书信中写,只有等见面之后再找机会从头说清。可是曾小云毕竟身份特殊,如果不做解释,开口就是为她求情,刘钦接信之后,该如何想?   他虽然想要予二曾一条生路,可也绝不愿刘钦徒增烦恼,更何况他还病着。   思来想去,只有委婉写下曾小云曾经于他有恩,一应内情等到两人再见时一定向他当面说清,请刘钦先暂留二人一命。斟酌半夜,总算书成,忙着人发出。 第292章   薛容与微低着头,两手放在身前直身而立,候在宫门外边。   中庭之上,淡月微云,秋风过处,梧桐传响,若有若无的桂香阵阵传来,宫门千重笼罩在夜晚的宁谧之中,他的心却咚咚咚跳得比平日更加厉害。   这是刘钦回京的第一日。   百官们本来要去郊外迎驾,可是宫人快马传来谕旨,要他们各安其位,不必迎候。   众人数月不曾一睹天颜,加之刘钦之前又有病笃的消息传来,百官都想着尽早见他一面,谁知没等到他,只等到这一道旨意,接旨之后,既失望、又困惑,只得怏怏散去,等着第二日的朝会。   薛容与等不及,想刘钦一路舟车劳顿,中午刚刚回宫,下午应当是会拜见太上皇与皇太后,然后再休息一番,便等到入夜之后,递折入宫求见。   他知道许多人今夜都会和自己一样,刘钦不可能一一召见,但他心中有所预感,刘钦如果只传见一人,这个人也定会是他——   果然,宫人来请,言刘钦要于平台召见。   薛容与下意识低头看看身上,草草整理了两下,不及细看,马上就进宫了。   他赶到时,刘钦已经坐在椅子里面。烛火落在他肩侧,暖暖一团,薛容与一时却没看清楚。他伏地叩首,高声参见,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免礼罢。赐座。”   薛容与忽然察觉,天子的声音有些变了,但具体变在哪里,一时听不出来。   他谢恩起身,躬身要坐,抬眼向着刘钦看去,随后不禁一呆。   他最先看到的是天子的身形。他坐在椅子里面,身姿笔挺,端庄肃穆,然而却不像记忆中的刘钦,好像完全换了另一个人坐在上面。   马上,他抬眼向天子面孔上看去,片刻后终于从那里面看到几分熟悉之感,可是太不同了!   颧骨微凸,眼窝深陷,下巴像是被刀削过,烛火的光照不进去,竟在他颊侧投下深黑色的一个折角,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向他看来,仍是锋芒微吐,可是陷得太深、也显得太大了!   “陛下!”薛容与忽地浑身一震,血往上涌,两耳嗡地一声,脚底下不受控制,膝盖一软、跌在地上,回过神时,他人已膝行到了刘钦边上,一只手还扯了他袖口捏在手心里边。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失声失态,霎时泪下,如一叶扁舟落于激流,被扯得东歪西倒,四面打转。他知道刘钦受伤,也知道他几乎不起,可万没想到他是瘦损至此、憔悴至此!   刘钦早就写信于他,写自己已无大碍,可他分明只往阎罗殿外踏出一步,一身衣袍之下,还剩得什么!   薛容与泪下如雨,一时难以自制,知道自己已经失礼,索性就在这个距离,大起胆子向刘钦面上打量,想看他是大病初愈还是仍在病中。   他目光如刀,刀尖几乎是一寸一寸在刘钦脸上拨过,刘钦被他这样近地细细打量,难免生出几分不自在,轻轻扯了扯袖子,提醒道:“我已经大好了,逢时落座吧。”   “陛下……恕臣失礼!”薛容与堪堪回神,自知冒犯,但见刘钦并不怪罪,才顺着台阶起来,退后几步落座,举袖拭干了泪,又整理了一番仪容,低声道:“臣失态了。”   他一向注重修饰,可觐见时发冠却微微偏了,可见来时匆忙,这会儿整理仪容,才想起来把它扶正。   刘钦默默看着,也没说什么,只道:“无妨,我确实比之前瘦得多了。”   刚才薛容与看他,他也打量着薛容与,瞧见了他那一瞬间的震骇、心痛,也就知道他刚才那番作态是由心而发,并非作伪。可同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朝廷新政已经到了现在这步,他前脚一死,薛容与马上就要给他殉葬。身死不说,他所为之政,样样推翻,所用之人,个个不保,所成之功,也要尽数付诸东流。薛容与担忧、后怕、痛心疾首,如何不是人之常情?他未必盼自己无病无灾,却一定盼自己长命百岁。   果然,就听薛容与继续道:“还望陛下善保龙体……”   刘钦微微一笑,心道接下来的是“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臣等幸甚”了。   “国家多事,皆臣等之罪,臣愚万死!陛下幸勿焦劳,忧心国事,即便不能谢事静摄,也请陛下善加休养,饮食有常……至于两线战事、内外繁芜,文武百僚既食君禄,必当为陛下分忧!”   刘钦听得一怔,随后不置可否,岔开话道:“知道了。逢时,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找我,我也要传你。京察之事,因为我不在京城,闹得很乱。听说还有人自承不职,自请罢免?”   薛容与敛容道:“是。陛下鞍马劳顿,过几日臣再将此事详细报于陛下。”   他今日来,其实揣着一肚子话,怀里揣着厚厚一本奏事表不说,还早就准备好了要告当日鼓动百官大闹乾清门的幕后黑手崔孝先一个黑状。可看见刘钦脸色,他在一瞬之间就转了主意,奏表没有掏出,话也咽回肚子里去。   他所奏虽然都是攸关新政的大事,可是没有急务,晚两日也就晚了,又有什么大碍?   刘钦已经准备好同他细论此事,闻言一愣,“逢时深夜求见,何事要奏?”   “都是不急之务,”薛容与低着头道:“稍后臣一体禀奏。”   收到薛容与发来的密信时,周章刚刚率军急行至建平,于郎川河的左堤开始修筑工事。因遇见叛军骚扰,临战之际,他不及拆开,急匆匆收进怀里,便去指挥众将迎敌。   他出发没有多久,翟广似乎就猜到了他的意图,从宁国府调兵过来,企图先一步占据建平。   周章所率诸军,都是临时拼凑而来,即便他这些天以势压服众将,又对他们极力约束,可士卒久疏战阵,散漫惯了,毕竟不能摇身一变就成了精兵。   周章明知道建平重要,也一心要抢先占定此处,可十余万大军一动,处处都有意料之外,也处处与定下的谋划不同。   所谓昼夜急行,最后也不过是稀稀拉拉地胡乱赶路,等官兵终于赶到建平外围时,此处已被叛军围困了十余日,幸而守城的将士用命,竟坚守了下来。   周章心知,自己手中官兵只勉强胜在人多,一旦分散开,一定会被叛军逐一击破,因此赶路时严令各军依序而行,不得失期,虽然为此多耽搁了许多时日,可是前军一至,后军便已遥遥在望,他现身在建平西侧,便是给建平守军吃了一颗定心丸,城中众人皆知官军大部已经不远,一时决心愈坚。   叛军见此城一时难下,便只有先去打周章所部,趁其初至,营垒未坚,想要一鼓破之。   于是周章率军刚到郎川河边,叛军便杀到堤下,来势既汹,攻击又烈,一上来就连拔官军数阵。   官军背水据险而守,却不料叛军围城之时,还造了几十只战船,虽然船只不大,可是顺流而下,两面夹攻,声势煞是骇人。   这队官军初至,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眨眼间就死伤甚重,一时间几成惊弓之鸟,已初露溃败之相。   李琦见今日实在无法收拾,只得劝周章道:“督师,此处留不得了!末将护送督师先走,撤至宣城,再做打算!”   马上又有人道:“宣城太远,贼军势大,见我败衄,定然穷追,哪能由你我奔驰百里,跨州越府地退至宣城!督师,各位,现在只能向北往梅渚走,趁那儿还没落入叛军之手,抢先进城,日后再图建平!”   在两人争执的功夫,叛军水路两道来犯,杀声益近,恐怕再过片刻就要侵至面前。众将七嘴八舌,各自献计,只是劝周章撤走,周章却是站定不动。   李琦以为他是吓得没了主张,急道:“督师!叛军来势太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周章却勃然怒道:“什么话!将军死绥,有前无却!本督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再敢言退者斩!来人——”   “在!”亲兵应声。   “将军旗插在地上,取本督甲杖麾幢,立于此地!”   他这样说,便是有死无退之意,众将见他决心下定,只能咬牙又去拼杀。   官军士卒原本以为必败,唯恐一会儿旁人先逃,自己落在后面,为叛军所追杀,正惶惶间,却见总督甲杖在堤上立定,才又坚志杀敌。   然而他们疏于习练,又从一开始就多有死伤,士气正低,虽受鼓舞,仍是不可避免地让叛军越压越深。   走水路而来的叛军此时也已绕到阵后,跳下船就要夹攻。   正面既已摇摇欲坠,背面一旦受敌,官军马上便要溃退。当此之时,形势已是累卵之危,周章便亲自带人前去阻击。   他不会用刀,也拉不开弓,身量单薄,更又位高权重,却亲身入阵,于士卒之间,督厉众军。见他尚且如此,浑然不惜自己性命,无论将官士卒,一时人人激奋,无不死战。   建平城里守将原本见势不好,不敢贸然出城,以免叛军先杀败援军,又乘胜进城,因此只在城头观望不动。见周章如此,再不犹豫,点齐将士,一齐冲出,同他一起夹击叛军。   从下午一直战至晚上,最后竟然将叛军击退。   叛军不敢留在城下,向南退至郎川河右堤,与周章遥遥对望,扎下营垒,等待翟广大军。   战事稍平,李琦终于忍不住又来问周章:“总督如何就知道,这一战能打赢的?”   “不知道。”然而周章马上答。   李琦一呆。   “建平被围十余日,已经人困马乏,守城将士只差一口气了。见我来而复去,这口气一松,此地必破。如果此时撤走,建平必入叛军之手,翟广已在不远,再想收复,如何可得?不战则必败,因此只有一战而已。”   李琦拜服。他虽然粗鄙,可是一旦佩服什么人了,便也常常虚心求教,问了这一件后,还有别的疑问要吐,周章却摆摆手道:“我还有要紧事处置,将军若无急事,明日再议可否?”   李琦忙道:“是,是,多谢督师赐教。”不敢多留,便自去了。   等他走后,周章来不及写下捷报,先将薛容与的密信从怀里取出。他虽然没有受伤,可下午战事太过胶着,他身上血污斑驳,竟将这封信也染红了一半。   信上的血现在已经干了,他小心揭开粘连的信纸,一错眼看向上面,忽然一怔,陡然间手脚一齐凉了。   临行前他知道刘钦将要回京,两人不得一晤,便请薛容与面圣之后,将天子情形告他。薛容与践行前诺,修书发来,那上面不加隐饰,提起刘钦,便是八个字——   鸠形鹄面,骨瘦形销。 第293章   早在陆宁远刚刚羁押下曾永寿兄妹之后不久,关于此事的密报就已经放在了刘钦案头。   韩玉在陆宁远身边久了,同他的感情已非最初可比,给刘钦写信时,不虚美不隐恶已经做不太到,可见到这两个大奸之后前来投奔,陆宁远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将他们秘密羁押下后,认为此事非同一般,连忙密奏给了刘钦。   收到这封密报之前,刘钦才刚刚为陆宁远的来信写过复书。   这是一封寻常信件,并不是陆宁远对此事的解释——他那一封要等到几个时辰后才姗姗来迟,那时刘钦已经睡下,拆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陆宁远每天都要写一封信寄来,因是私信,军务战报不在其中,惯例是问他今日身体、饮食如何,极少时候有些别的话,譬如偶然看到什么,就又想起他来,又或者收复一地之后,从夏人手中夺回、抑或是耆老献上什么名家字画,寄回过来,问刘钦是否喜欢。   但这样的例外时候毕竟少,绝大多数时间,陆宁远每天的话几乎都一模一样。虽然如此,刘钦知道他这问话不是例行公事,而是真正关切,回复他时也不敷衍,公务再忙,也会花点时间,将今日饮食略略写下。   有时夜里睡了一个整觉,或是处置公务时不像之前那样疲惫,又或者饭后能比之前多走几步,总之一有病势稍轻的迹象,也会写下来发他,以安其心。   每次他写下这些,下次陆宁远的回信措辞就会简短一些,否则信中问句就会加倍,笔划间都能瞧出焦虑来。   刘钦发现之后,一开始还会编造一些,后来时日一长,编不出来,也就作罢,想陆宁远久后自会习惯。   但是没有。半个多月过去,河南收复之地越来越多,开封与亳州之间道路已被打通,整个豫北都已底定,接下来便是按最早所构想的上策那样,与秦远志南北夹击,扫清河南之敌,收复全境。   凯歌频奏之际,陆宁远的焦虑仍是透于纸背,刘钦只好发挥想象,重新又编织起来。   收到密报的时候,他刚刚写好复书,让人发走。书中除去例行回复陆宁远的问句之外,还不忘写他自己近来精神愈好,已经不怎么需要午睡提神。   他知道陆宁远收到信后,松一口气之余,一定会劝他多养精神,那时他再从善如流,写自己又开始在饭后小憩一阵,一来一去,又多造出两天。   他事情繁忙,可是在此事上颇有耐心,也不觉着费神,让人发出信后,刚好也拿到了江北传来的密报,随意打开,一面看,一面拿起桌上茶盏,手指却忽地顿住。   曾永寿,曾小云,陆宁远把他们秘密安置下来,没有上报朝廷,给他的书信一切如常。   他把茶盏搁下,将这封密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信中只有短短数十字,不一会儿他就再次看到末尾,抬眼瞧瞧,刚刚给他送出回信的使者这会儿已经出了宫门,他也就没派人追回他。   之后又是一个月过去,曾氏兄妹悄无声息,陆宁远的解释早已送上,来信依旧如故,刘钦也照常写下一封封回信给他,对他的那封求情的密信,却反常地没有表态,既不说杀,也没答应宽大,直到今天——   薛容与入宫求见。   刘钦心绪起伏之下,胸中翻搅,更又有几分头重脚轻,不愿为此耽误正事,让人服侍着擦了把脸,就让薛容与进来了。   一见面,薛容与仍是和这两月每次见他时一样,第一眼便打量他的面色。   刘钦料想自己这会儿脸色应当不大好看,便先一步问:“又有人自请免官了?”   自从他回京之后,因他离开而不得不暂停的京察重新开始了。   所谓京察,其实就和之前进行的考课一样,只不过一者是对地方官员,一者是对京官,尤其是朝中大员。   为着表示对薛容与主持的新京察的抗拒,许多人在京察开始前的自陈当中,都谦逊至极地表示自己德不配位,自请去职,除去表达不满之外,也是想要以下挟上,逼刘钦叫停此事。   刘钦在江北时,收到这些自请求去的奏表,一概压下,没有处置,后来因为他一度病危,前途叵测,也就把此事停了,以免再添乱子。   等回京之后,百事重启,旧账也该算上一算。刘钦让人把压下的奏表全都理出来,放在一边,等着看还有谁要跳入网罗。   薛容与应道:“是。”犹豫片刻,似乎是在措辞,“其中也有些皇亲,一时为人所惑,跟风凑趣。”   刘钦忽然想到四哥安庆王刘绪。他与崔孝先暗中走动之事,刘钦至今还没有料理,只做不知。   幸而从他回京之后,刘绪就再没同崔孝先有过接触,路上碰到,都恨不能离得远远的,刘钦也就装了傻,听薛容与如此说,便问:“安庆王上奏章了?”   薛容与从袖中拿出一份奏表,“安庆王并非自请去职,是希望京察能恢复祖制。”   刘钦接过,却搁在一边,没有打开。   “现在河南已经扫清大半,剩下的秦虎臣一军足可应付。周茂澜同叛军交战,互有胜败,但乌合之众能稳住局面,不使叛军猖獗愈甚已是不易,毕竟难收平贼之功。我意,就在这两日,召陆部南下,克定祸乱。”   薛容与这次进宫,是带着一份弹劾表来的,听他唯独称呼陆宁远时,以一句“陆部”代指,眉头忽地一动,马上收摄心神,就听刘钦继续道:“既然局面已经大定,朝廷秋后算账,也在这两天了。”   “陛下之意是……”   刘钦今日比前些天多了几分病容,却不显虚弱,这会儿看向薛容与的两眼当中,也但只有冷峻而已。“他们不是想要辞官不做?就依他们的意,一概罢免。”   这短短两句,薛容与心中一骇:如此手笔!   他愕然看着刘钦,陡然间心头狂跳,劝谏的话还没在腹中成形,就散了开去。   当此之时,不快刀斩乱麻,难平嘈嘈之口、汹汹之议。但一次罢免那么多人,许多还都是为官多年的老臣,薛容与即便官居鼎铉,自问也没有如此魄力,也不敢行如此之事。   只有刘钦,主威独运,又刚烈非常,敢为此事,旨意一发,不知要掀起怎样滔天巨浪!天下只有他敢说这样的话、敢做这样的事。   可是那又如何?且由他们掀风鼓浪去罢,就是最后河翻海沸,那总也翻不过天。只要刘钦太阿握定,他们这些人断没有退缩之理,就是破家沉族,也在所不惜。   “是,臣马上便为陛下草诏。”薛容与沉声道,“只是臣还有一事。”   他也不卖关子,“新政在军中推行,已近两年,如今正值大军调动,臣以为朝廷该选派官员,前往核查。吏科都给事中崔允信,向能尽忠言事,弹劾不法,臣请荐此人去往江北陆总兵部稽察。”   他话音落后,就见刘钦目光忽地一利,在那一刻,薛容与几乎以为自己被什么剥开了。   崔孝先同他一向不对付,他那儿子崔允信于薛容与看来,也只是条刘钦豢养的忠犬,指谁咬谁,在刘钦即位之初,为了稳定朝局,曾用过他一阵,借他之手除了些人。   刘钦地位稳固之后,对此人也就渐渐降温,一直不冷不热地搁着。薛容与一向目其为小人,平日连看都懒得正眼看他一眼,更不必提说他的好话。   可他今日为什么向刘钦举荐此人,还要把他安置在陆宁远军中?   昨天晚上,他收到一份从京外发来的劾表,表中所劾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陆宁远。   因刘钦正在休养,许多并不要紧的事,都由薛容与先过一遍手,再筛选出来呈递。薛容与收到之后,自己先看一遍,一见之下,竟将奏表摔在地上,腾地站起,一张面孔勃然变色。   政务房中一同值夜的大臣少见他如此,一时面面相觑。   薛容与顾不得旁人眼光异样,只喃喃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脸上由红转紫,显然气得不轻。   同僚小心问:“薛公,可是出了何事?”   薛容与不答,两道目光忽如冷电照来,吓得旁人一齐噤声。   他一向涵养甚佳,主持新政以来,同人骂战,也都能维持着几分风度,旁人却从没见过他曾暴怒如此过,只觉如坐针毡。   幸而很快薛容与深吸口气,从地上捡起奏表收在袖中,理理身上,一抚长须,抬脚出去了,屋中人才松一口气,互相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薛容与怕让旁人看见,因此特意将劾表带在身上,出去冷静了好一阵子,也始终想不明白。   那上面写,陆宁远私藏曾图遗孽,曾永寿曾小云二人数月有余,安置军中,供给饮食颇丰,而曾小云如今已有身孕。   此事捅出,便是因为曾小云身体不适,陆宁远秘密请了大夫,从大夫口中谋泄,为人所知的。   薛容与寻了个背人处,把手放在栏杆上面,紧紧握住了,心中只想: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当日刘钦决意亲征,他与周章、徐熙等人就极力反对,满廷大臣也同样百般劝阻。可是龙性难撄,最后刘钦力排众议,仍是敲定此事,就连太后出面,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他还是去了江北,出发那日,身披金甲,骑马而行,少年天子之间,何等俊拔夭矫,神姿英发!再回来时,形神顿惫,肌体羸疲,仅存皮骨,朝廷诸臣见者无不怆然下泪,薛容与见了,更狠不能以身代之。   虽然是时势如此,可和他陆宁远有没有关系?   刘钦以身为饵,亲征江北,到底是为了什么,其余大臣们未必尽知,可薛容与一清二楚,收到这一封劾表之后,当即怒从中来,不可自制。如果陆宁远并非远隔千里,而是正在朝中,这一刻他真恨不能生啖其肉,再让言官拿唾沫给把他淹了。   薛容与手握栏杆,深吸数口气,勉强冷静几分,暗想:此事不能让刘钦知道。又想:是否有内情,还尚不可知,不宜草草定论。   但私藏奸细,无论如何都是大事,他能捂住一时,不可能一直不让刘钦知晓,具体怎么点破此事,尚费掂掇,只盼其中真有内情,合情合理,否则……   他一夜未眠,今日入宫求见,推出在士人私下风传间素有“疯狗”之称的崔允信来,便是打定主意,私下里把此事好好查个明白。一旦真如他担心的那样,就让崔允信把陆宁远往死里咬。   可是说出此人之后,一瞬间刘钦神情忽变,虽然十分细微,可薛容与马上明白:刘钦已经从别的渠道得知了此事。   他打量着刘钦神色,不敢想他已经得知了多少,此刻心中又作何想,但觉牙关发紧,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怒意更甚。   刘钦对陆宁远一向多有爱护,既然猜到了他的用意,对他所言未必答应。他会如何做?   刘钦神情平静,除了脸色更白之外,和平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那双神情尖锐的眼睛闪了一闪,片刻后他竟然点点头道:“准了。”   薛容与松一口气,又马上提了起来,一张面孔在脸上挂不住,不可自制地向着地上撂去,沉声应道:“臣遵旨。” 第294章   “二曾之事,朕已悉闻。曩者,虏弦初开,罪臣曾图受国厚恩,总督三军,荷任一方,不能扫除寇难,举城献降,以至虏势愈张,九州幅裂,贻祸封疆,死不蔽辜。幸而上天降罚,人神同应,似此元恶巨憝,偾军败衄,势穷虑悔,卒就汤镬。彼虽授首于外,尚有刑及子孙,万世不免。今曾氏既已就擒,着即槛送京师,付三法司定罪。但有隐匿、窝藏此二贼者,无论何人,着即审鞫问罪,复书来报!传谕三军,悉使闻知。”   崔允信朗声读罢诏书,为避刘钦名讳,便没有加那一句“钦此”,说完之后,将诏书收起,拿两手恭谨捧在身前,对面前跪倒一片的众将道:“陛下圣谕便是如此,诸位大人,请起呀。”   这封诏书措辞之严厉,几乎为刘钦登基以来所无,只有当初那个举家谋反的岑士瑜,在他那里曾落下个同样的“死不蔽辜”四字。   满帐之中,只有宣读圣旨的崔允信直身站着,余下众将众臣,无论如何叱咤风云,如何位高权重,垂头跪在地上,也只有暗自胆战心惊而已。   秦良弼与此事毫无关系,虽然知道无论如何问罪都问不到他头上,听到“审鞫问罪”几个字时,却也眼皮一跳,跟着满背汗出,偷偷看向陆宁远。   陆宁远伏跪在地,脸色比众人更白,过一会儿道:“谨遵圣意。”慢慢站起。   他站起来,旁人才纷纷起身,各自领旨。   他们近来凯歌频奏,朝廷公文发来,往往也都是嘉奖。尤其是久随陆宁远作战的部将,这几年来每遇朝廷传旨,便有如春风拂面,领旨之后便是谢恩,哪里领受过这般措辞严厉的圣谕?今日初听,便如遭了当头喝棒,即便是完全不知情的人,额头上也隐隐见了汗珠。   秦良弼也站起来,下意识对着朝廷天使咧开嘴露出笑意,崔允信却只轻飘飘向他暼来一眼。   秦良弼心中跳了两下,嘴就咧不大开了,忽然觉着此事好像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更严重些。   像曾图这般卖国投敌的大奸大恶,也就是识趣死在了夏国,他但凡落在雍人手上,就是凌迟处死犹嫌太轻,他那一双儿女自然也是朝廷重犯,陆宁远竟然胆敢藏匿起来,隐而不报,着实让人惊诧。   秦良弼心中对他早有积怨,只是因为刘钦临行前特意叮嘱他师克在和,这几月来他从未主动生事,但现在陆宁远就在他面前倒了大霉,他心中幸灾乐祸之意还在其次,反而隐隐为他不安。   正寻思间,崔允信笑眯眯对陆宁远道:“听闻曾永寿、曾小云二人正在陆帅军中羁押,下官正讯问此二人,还请将军从速把人押来。”   陆宁远脸色仍白着,仔细看时,似乎还有些始料未及、不可置信,却定一定神,恭顺地道:“天使稍待,人马上提来。”   此事经过并不难审,陆宁远也全无伪饰之意,被问及时,便将当日经过一一说出,还提及自己曾向刘钦写过封信,以作解释。   崔允信对他没有半点为难,反而还颇为客气,可是等陆宁远问及刘钦时,他却像是戴了面具贴在脸上,只以“无可奉告”来对。   陆宁远少有与他这等人打交道的时候,心中对他其实也颇有嫌恶,可是心中焦急,也顾不得其他,只好暗自求助于李椹,让他帮忙在崔允信处疏通关节。   李椹八面玲珑,陆宁远对他多有指望,谁知没过多久,他便也铩羽而归。   回来之后,李椹只是摇头,“崔允信油盐不进,在他身上使力,是没有用了。”   说完,他看看陆宁远脸色,忍不住终于问:“你怎么想的,怎么就把二曾给藏起来了?藏也没藏干净,哎……”   陆宁远不答,两手紧紧扣在一起。他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在路上出了变故,最后刘钦没有收到,又或者他已经收到了,可他为什么如此?是他的解释出了什么问题么?   李椹又道:“但即便这样,也不值得陛下这样动怒。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内情?”   陆宁远神色动动,似乎是张了张嘴,可是随后无话。李椹见他这是会儿在自己面前还吞吞吐吐,急道:“人马上就要送去京城了!下一个就是给你定罪!老陆,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帮你?再说,这事我都不知情,却被人捅给陛下了,你想一想,是为什么?能当寻常事看么?”   当日那封诏书,里面的“无论何人”四字,明晃晃指的就是陆宁远,可李椹实在想不出刘钦如此大动肝火的原因。   他思来想去,此事是陆宁远顾念旧情,一时糊涂,欺瞒了朝廷,窝藏钦犯,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换做旁人,要是一早就坐了冷板凳,为天子所不喜,此事一出,丢官丢命都有可能。可陆宁远和他们岂是一般?   当日他自作主张,调动兵马急奔开封,刘钦都不曾说些什么,庇护两个故人,又是多大事了?   但为何刘钦如此恼怒?此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是不是还与别的什么人有关?   “曾小云……与我关系特殊。”好半天,陆宁远才道:“陛下大约是……为此事恼怒。我羁押他们之后,给陛下去过密信,可是陛下当时没有回复。”   关系特殊?有多特殊?没有回复?为什么没有回复?李椹看着他,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从曾氏兄妹来投,一直到现在,才不过两个多月,曾小云的身孕却已有六七个月份了,李椹自然完全没往别处去想,只是……   “你们两个,”李椹斟酌着问:“两小无猜?”   陆宁远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否认之后,却也没别的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李椹看着他,直急得头顶冒汗。陆宁远也知道自己说的太少,有心问计于他,可他如何能和李椹讲,上一世时,曾小云是他的妻子?又如何同他讲,刘钦也知道此事?   从五天前,对他的每日信件,刘钦忽然就再不曾回复过,算算时间,正是崔允信出京的那日。   是出了什么事情,让刘钦忽然恼怒了么?竟没有给他来信,而是直接派人传召,大张旗鼓,让二曾之事为朝野尽知。   当日陆宁远向刘钦求情时,求的是他的一点私情,把它当做与刘钦两人之间的事。   因为此事一旦闹大,摊开了摆在明面上,让朝廷知道了,那就成了国事,不可容情;但如果只有他和刘钦两人知晓,那就是两人间的私事,多几分转圜的余地,可以静悄悄地处置。   那时他想,祸不及家人,曾图已死,对他的儿女,上一世刘缵都予了二人宽大,何况刘钦?刘钦听他解释之后,定会体谅。   可在接到诏书,乍然获罪的那一刻,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时诏书后面百里之外的刘钦向他显露出的不是爱人,而是真正的天子的那一面,狠绝冰冷,生杀予夺,威不可测,让陆宁远心中猛地一颤,竟在原地怔了一怔。   李椹又问:“你给陛下解释清楚没有?”   陆宁远点头。   “我是说,解、释、清、楚,一清二楚的清楚。”   陆宁远一怔。重生之事,本来就怪力乱神,即便是密信,来往数百里,也未必没有差池,上辈子的那些事情,信件之上如何说得?遑论详加解释。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么?他摇摇头,“是有些内情……只能当面说清。”   李椹猛一跺脚,人跟着站起,“内情?当面?天呐,你征战在外,能当得哪个面?”   他如此反应,陆宁远忽觉自己似乎处置失当,还未及说什么,马上又有圣旨发来,这次倒与曾氏兄妹无关,却原来是让他回师过江,剿灭翟广。   周章率军站稳了建平,登时将翟广兵马一分为二。   他麾下士卒羸弱,又素乏训练,在他整顿之前,更是军纪散漫,可天下事向来是争势而不争一时之长短,凭着之前所下的那一步好棋,他仍是堪堪稳住了大局,将翟广摁在了这里。   此后两军相持,他败多胜少,可是从没有伤筋动骨、真正溃败过。翟广总以为马上就能将他全歼,尽除朝廷在江南的可用之兵,可每次差一口气,总不如愿。   就这样拖着,拖到河南之争到了尾声,陆宁远奉命整顿士卒,抽调马步军十万之众,水陆兼进,终于便待要过江南下。   这时崔允信早已将审讯结果具文呈递,但对曾氏兄妹、对陆宁远,朝廷始终没有处置发来,只是让崔允信亲自押送二曾进京,还特意叮嘱,护送的人要从秦良弼军中指派。   如此安排,陆宁远虽然与押解二曾的囚车同日动身,又几乎顺路,可有意无意,特意彼此避开了。   临行前,陆宁远只带几个人,去囚车处瞧了一眼。   囚车拿手臂粗的木头围成,彼此间缝隙只有寸余,只能竖着伸出一只手掌,拿钢钉钉死,不覆毡布,曾永寿、曾小云窝在里面,两脚都无法打直,幕天席地,任凭风吹雪刮,只能生受了。   曾永寿倒是不必理会,可曾小云一介女流,兼又有孕在身,这一路如何承受得住?   即便是不相识的人,见此也要动几分恻隐之心,何况上一世他下狱之后,曾小云曾待他恩情甚重?   他知道,如果他放任不管,让曾小云这样一路过去,她十之八九就要半道上没命,崔允信打的也许就是这个主意。   崔允信如此做,是否就是刘钦的意思?刘钦当真要曾小云死么?事情到了这步,他该如何开口,为她再去向刘钦请个法外之恩?   刘钦已经恼他,要是他再在此时上书求情……可此时他若不言,便相当于杀人,是看着曾小云去死。   “陆兄、陆……陆帅!你想法救救我们啊!”   曾永寿见了陆宁远,从囚车里拼命伸手出来,想要够他,可是只卡在手腕那里,就伸不出去。他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急道:“你想想办法,你向皇帝求一求情……”   陆宁远打个激灵,一惊回神,没理会他,最后看了曾小云一眼,没同他们说话,转身去找崔允信,远远看到他,却忽觉不妥,便没凑近,斟酌片刻,转去找来押送的军官问:“你就是负责押送的人?”   那军官显然认识他,却没同他说过话,颇露紧张,忙应道:“是!”   陆宁远道:“现在天气转寒,曾犯已有身孕,一路颠簸苦寒,恐致非命,还是加盖一层毡布,稍稍遮盖一下风雪罢。”   军官连连点头,“陆帅说得是,末将请示过上官,便去准备。”   陆宁远听他说要“请示上官”,丝毫不肯担责,已知不妥,轻轻皱了皱眉,却也没收回刚才的话,只嘱咐道:“不必说是我说的。”然后便去了。   心事重重地回营,各部兵马整顿已毕,只待发令,江北一众文武皆来送行。   秦良弼见陆宁远毕竟没事,替他松一口气,想到他这一走,江北就要听自己号令,更不由得心情大畅。   他一向胸怀宽广,不爱记仇,心情一舒,对陆宁远的旧怨,十分当中也就去了九分,这会儿为他送行,倒也有几分惜别之意,更又在他肩膀上拍拍。   徐熙留在江北,也在送行之人当中,预祝过陆宁远此去旗开得胜之后,从袖中取出只药瓶,递给他道:“这一阵我翻了几本古书,同许多医者探讨,制了这一味药,对陛下恢复或许有益,劳将军得空时呈于陛下。陛下如有疑虑,可先用旁人试药。”   圣旨让陆宁远不必回京,径直率军平叛,但陆宁远心中打定主意,南下途中无论如何要回京一趟,只是还未同李椹之外的任何人说过。听了徐熙之言,正不知是何用意,但听此药对刘钦有用,当即双手接过,十分重视,“多谢大人!”   于刘钦看来,徐熙近来少了些浮浪之色,可那是在他面前。在陆宁远同他说话时,徐熙一双桃花眼仍是深深弯着,嘴边上还有一只不大的梨涡,可是那一句“多谢”之后,他两眼弧度一平,陡然现出一瞬间的冷意。   “我尽忠天子,将军谢我,不嫌僭越么?”   陆宁远一怔,眉头忽皱,觉出他对自己的恶意来,把药攥在手心里边,向他拱了拱手,也不再说,转身便去上马。   徐熙站在人堆之中拢手肃立,目送着他,过得一阵,两只眼睛又弯了起来。 第295章   徐熙把茶盏托在手里,轻轻晃晃,盏中碧绿的茶叶也跟着上下浮沉,“秦良弼怎么说?”   前面一人答:“秦良弼急疯了,马上调了三百多人过去。”   徐熙不语,杯盖在茶中搅动两下。   他不说话,对面的人也不出声。此人样貌普通,又悄无声息,即便站在堂屋正中,也好像并不存在似的。过了许久,徐熙才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是在斟酌什么。   陆宁远收留曾氏兄妹,他是最早知道的人,甚至比刘钦也没晚几天,听说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倒不像不知内情的薛容与那样震怒,只是有几分惊讶。   陆宁远行事常有非常之举,可那是在战场上面,离了战场他往往一板一眼,规矩至极,此事却如此反常,徐熙就上了心,上心之后下一个念头是:这倒是个好机会。   有的人平白受了偏爱,反不珍惜,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至于二曾,身为汉奸之后,旁人或许对他们喊杀喊打,徐熙却无甚所谓,他们是死是活、是不是逃脱法网,他也全不在意。   于他而言,这只是两个有用的人而已,暂时能为他派上用场,既然如此,就该人尽其用。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同几个军医各个相熟,平日里切磋医理,偶尔聊些闲话。前几日又因为自己署理的公务需要,从秦良弼派出押送二曾的人里抽调了两人,帮自己联络河南河北起兵反夏的义军,再委婉建议秦良弼另换两个得用的人替上而已。   如今押送的队伍已经在路上走了大半,出什么变故都与他无关。剩下的,是要做秦良弼一个人情,还是让已经没用了的人彻底消失,倒是要费一些思量。   徐熙思索片刻,随后把茶水泼在桌上,道:“收拾干净吧。”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施邵康骑在马上,有意无意,眼睛向着囚车看去。   押送二曾,其实不是他的差使,只是原本负责此事的人临时被调去派往河北,秦良弼才换了他来。   施邵康心中苦涩。这一趟押送得好,皇帝见了这两个犯人,未必有好脸色,搞不好还会龙颜大怒,连带着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要是押送途中出了岔子,那更是可能会掉脑袋。   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他其实并不想接,可是军令如山,违抗不得,再不愿意,也只能领命。   他目光转去,曾永寿如有所感,眼看着就要回看过来,施邵康连忙把眼转开,若无其事地看向前面。   这几天里,只要有人和他目光对上,曾永寿就要开始哀嚎、开始求救、开始大喊大叫。   他显然知道一旦到了建康,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所以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当做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往怀里捞。   可他这么大声,谁敢碰他?施邵康只目视前方,任曾永寿的眼神从背后滚烫烫扎来。   又走了大半日,黄昏时候,一行人停下来稍歇。曾永寿连叫喊都没力气了,嘴上起满白皮,冻得打起了哆嗦。   有那样一道圣旨在前,谁也不愿给这两个囚犯送水,施邵康在远处悄悄看了半晌,拿过水囊走到了囚车边上。   “喝吧。”   他把水囊塞过木栅缝隙,一松手让它落在车上,语气动作都不算友善。   曾永寿忙捡拾起来,拔开盖子,也不管旁边的曾小云,仰脖就往自己嘴里倒。他喝得急,铁链在胳膊肘上哗啦作响,施邵康愈发瞧他不起,转身正要走,忽然听曾小云道:“施二哥……”   施邵康浑身一凛,两只瞳孔缩了一缩,连忙看向左右。曾小云声音低弱,没人听到这一句话。   曾永寿一愣,放下水囊,在施邵康脸上仔细瞧瞧。   施邵康马上转开了脸,瞧向别处,不愿让他打量。可是已经晚了,曾永寿低声惊呼,“是,是你!施二哥!”   施邵康猛地沉下了脸,喝道:“废什么话!”转身走了,留曾永寿怔在原地。   曾小云小声提醒:“大白天的,人多眼杂,你这么大声叫他,他如何敢理你?”   曾永寿心脏咚咚狂跳,盯着施邵康的背影,满眼灼热之意,但又不敢多看,恋恋不舍地转开了眼,在曾小云耳边道:“天不亡咱们兄妹俩……可是……你看他当真肯再来么?”   曾小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曾永寿忙把喝光大半的水囊递去,见她因锁链沉重,抬不起手,给她把水囊凑到嘴边。   如今刚刚入冬,天气转寒,半袋冰凉的水喝下肚,曾小云忍不住手抚下腹,皱了皱眉头,却还是勉力道:“他肯不肯顾念旧情,我猜,今天晚上就知道了。”   入夜之后,陆宁远将李椹、张大龙叫到帐中,不等两人坐下,便道:“我要回京一趟,大军仍向南行,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先帮我暂代军务,我应当两三日就回来。”   张大龙问:“朝廷又有啥旨意了?”   二曾之事,陆宁远获罪不浅,朝廷处置至今未下,众人心尖上一直悬着一块石头。这会儿听说陆宁远要进京,张大龙反而松一口气,“行,处置下来也好,总不能是临阵换帅,领了罚了,咱们也就安心了。”   此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刘钦即便处置,也不至于为此事连坐到他,他说话间却不单指陆宁远,反而给当做了他们一堆人的事。   陆宁远神情松了一瞬,随后摇摇头道:“陛下并未传召,我是私自去的。”   张大龙睁大了眼睛。   “无令私自入京,罪加一等。”李椹淡淡道。   他早已知道了陆宁远的打算,因此并不意外,叹了口气:“但是也好,你不进京,更加说不清楚,还是应当回去一趟。”   这两天他又问过陆宁远几次,可陆宁远始终没把那个秘密说出,让李椹不由诧异。   以他们几个的关系,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是陆宁远无论如何不能向他说的,但既然陆宁远有苦衷,他也就不再多问。   更何况既然陆宁远已经写密信上报给过刘钦,刘钦在诏书之中,却还将矛头直指他私藏要犯,措辞之严厉,十分罕见。此举颇不寻常,陆宁远回京一趟,也是势在必行。   陆宁远眉头又山聚起来,点点头,起身默默开始收拾。   他没有什么衣服要装,随身只带了几样东西,除去调兵的虎符之外,就只有三件,一个是缴获而来的,由夏人绘制的河南全境图,制作时间很近,标注详细,十分精良,一个是吴道子的画,收复许州时曾有人进献,再有一个,就是徐熙的药。   崔允信正要回京,徐熙不去请他呈药,反而来找自己,实在奇怪,陆宁远没有心思去想他的事,但隐隐约约,总觉着有什么不妥。徐熙就确定自己一定会回京么?   当初徐熙特意将刘钦诈死的消息瞒他,而且单单只瞒他一人,陆宁远虽然不记恨他,可对他也多了几分提防,不该答应他什么。   只是徐熙此举对刘钦毕竟颇多善意,他也就将徐熙给他的药一并揣进怀里,带上几个亲卫,趁夜悄悄上马离开了。   “来了,他过来了。”曾永寿轻轻在曾小云身上推推。   曾小云从昏睡中惊醒,只觉头晕眼花,身上一阵阵往下坠去,强打精神,才见四面已是漆黑,只零星点着火把,大部分士卒已经睡下,施邵康让看守的人先睡,按着刀神色如常地过来,好像是巡视至此,来检查犯人。   “按之前商量的说。”曾小云小心提醒。   “施二哥……”曾永寿见施邵康靠近,开口第一句,两眼就涌上热泪,“你还记得我和小云么?”   施邵康只沉默不语,眼中现出复杂之色。   他如何能不记得?   他是曾图的旧部,曾在榆林驻守过五年,曾图献城时,他因为刚被调去外任,才没有跟着一道投降夏人,而是转历各军,最后到了秦良弼麾下。   无论曾图为人如何,他爱才惜才总是真的,对军中小将颇多爱护照拂,不嫌弃他们身份低微,反而乐见自己的子女同他们结交。   那时包括施邵康在内,有七个人因年龄相仿,又同在军中,彼此熟稔,一起出生入死,情分非常,就结拜成异姓兄弟。施邵康年纪排行第二,便得了个施二的诨名,连曾图都曾这样叫过他。   如今这七个人,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还有如曾永固这样降而复死的,早已零落殆尽,今日“施二哥”这几个字竟然被人叫出,施邵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弟,七妹,别来无恙。”   看看他们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无恙”了?   曾永寿却也不计较这话,见他肯认自己,愈发激动,两手扶在木栅上面,凑近了道:“施二哥,我们两个进京之后……会如何你也知道。家父病逝,大哥和我的全家老小也让夏人杀了,曾家只剩下我们两个……二哥如果还记得往日情分,还望高抬贵手,给我兄妹一条活路,也是为家父留下一线血脉,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能闭上眼睛……施二哥……”   他说得哀哀切切,可所说却是掉脑袋的话,施邵康如何肯答应?曾图对他有恩不假,但也实在不值得他以死来报。   可难道就眼睁睁瞧着旧主一家皆死,断子绝孙么?将来他死的那日,还有何面目见曾图于地下?其他兄弟,又如何看他?可……   可是救下二曾,那就是要他自己的命啊!   要是旁人押送,他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不会插手。可此事阴差阳错,偏偏就落在他的头上,忠义和他自己的脑袋,他能舍下哪个?他是真的于心不忍,可也是真的人微言轻。天子降怒,他一个小小偏将,如何承受得住?   曾永寿看着他的神情,就明白他仍是不肯帮这个忙,在心里暗暗骂他,可是口中仍然哀求道:“二哥是怕我们牵累你么?不会的,不会的!其实……”   他咬咬牙,“陆帅已经答应搭救我们,只要二哥将我俩‘不经意’放脱,他那边自会派人接应。”   施邵康惊讶问:“陆帅?”不知为何,心中竟陡然一松,忽地想起临行前陆宁远状似无意的那句叮嘱,再开口时忍不住把声音压得极低,“你有什么凭据?”   “没有凭据。”曾永寿答:“这种事如何能留下凭据?是下午有个士兵偷偷传话,告诉我们……”   曾永寿喉咙滚滚,既激动,又有几分紧张,“说他是陆帅派来的。陆帅担忧我妹妹不耐崔允信故意苛待,便想法先接我们出去,剩下的事,他也都一力承担。二哥不要有顾虑,此事成与不成,都绝不牵累到你。”   “你说的那个士兵,现在何处?”   施邵康没有点头,可是看他神色,已是纠结至极。   二曾暴露之前,一直都是陆宁远秘密藏匿的,足见几人关系确不一般。现在圣旨降下,陆宁远仍是统兵大帅,更可见虽然干出了窝藏汉奸之事,这位大帅也仍然是屹立不倒。他出面搭救二曾,未必没有可能。   以陛下对他的倚重,他干出这事,最后未必会受什么重责。自己这时忤逆了他,事后却恐怕没有好下场,陛下岂会为了自己这芝麻大的小人物而同自己的爱将计较?   曾永寿两手抓紧了木栅,手心上的汗几乎将木头浸湿了,眼睛一瞟,低声将那人所在告诉了他,随后又道:“二哥放心,此事绝没有假,陆帅是顾念旧情的人,不然之前也不会……”   他怕施邵康不信,最后加一把火,“此事我只对二哥讲。出发之前,陆帅已经答应……”   曾小云眼皮一抬。两人之前商讨过的话,曾永寿已经说尽了,不知他还要再说什么。   “他要娶我妹妹为妻。”曾永寿笃定道:“他与我妹妹青梅竹马,少小相识,一向彼此属意。即便她肚里孩儿不是他的,他也全不介意。有他在前面担当,绝不让二哥受牵累。”   施邵康深深吸一口气,两眼一肃,扫向旁边。 第296章   陆宁远在宫门求见。   他赶到时已是深夜,不知道刘钦是否已经睡下。   现在刚刚入冬,还不曾下过雪,夜里却已经凉了,地上铺起薄薄的霜,呼出口气,就是一团雾气。乌鹊倦栖,宫中寂静无声,连报时的云板声都听不见,只有黑夜四面逼来。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宫人让他进去。下意识地,陆宁远向他面孔看去。   来人打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像是铺了数层厚纸,在今夜显得格外暗淡,微弱的光仅仅照亮了他的下巴,鼻子往上,两眼在眼眶当中藏得漆黑一片。   陆宁远张了张口,又合上了,没有多问,跟在他后面急步走着。   宫人脚步无声,四面只闻他自己靴子踩在青砖上的道道脆响。   陆宁远抬手放在胸前,在怀中的东西上轻按了按。   他被带入殿内,不是他已经熟悉的寝殿,而是走过长长的高台甬道,一路到了乾清宫,刘钦很少在此召见大臣。   宫人引他到了门口,就自去了,宫门护卫见到陆宁远,目不斜视,并不向他见礼,也没搜他的身。   陆宁远脚步愈快,却放得轻了,忽然心跳两下,进得殿内。   刘钦不在东西暖阁,正殿殿首宝座上却坐着一道人影。陆宁远一见之下,像是身体当中有根弦让人忽地拨动一声,没有像臣子一般当即跪倒,而是向前走了两步。   走近之后,他看见的不是刘钦单薄的身形,也不是他微微凹陷的面颊,更不是他紧紧抿起的唇,最先看到的,是两只怒火灼灼的眼睛。它们如两支利箭,向着他飞射过来。   陆宁远顿了顿脚,低头跪倒了,在困惑之前,这一刻心里想的却是,他还病着,如此动怒,如何承受得住?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刘钦的声音却在殿首响起。   “陆宁远,你还敢回来见我?”   殿内空旷,这一声带着回音悠悠而下,陆宁远心中一紧,想要上前,可马上想起之前贸然靠近,反害刘钦恼得吐血之事,便忍住了,抬头看向刘钦,解释道:“我私自回来,触犯军法,甘愿领罪。”   “领罪?”刘钦没有等他说完,“你真以为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舍得动你?”   他声音当中,是陆宁远从没听过的冷意,这冷意让他懵了一瞬,又有几分措手不及。   他接下来原本要说,他今天私自回来,是必须向刘钦当面解释原委,可听了刘钦这话,只能顺着说道:“不,我没有这么想,我……”   又一次,刘钦没等他说完,“你私藏曾氏兄妹的时候,也没这么想?”   他刻意不提曾小云,而是将两人一起说了,其实与曾永寿何干?   那时密奏传来,从好几个消息来源中见到曾小云已有身孕的事,刘钦一时呆愣,平生当中第一次,竟然怔了那么久的时间。   他想起,陆宁远与曾小云本来就曾育有一子——早在陆宁远向他来信解释时,他就想到了,只是按下没提。   大约是怕他误会,陆宁远在那封来信中就已写明,曾小云在投奔他时已有身孕,还以此向他求情,具体前因后果,日后当面向他解释。   可陆宁远机事不密,窝藏二犯、更甚至曾小云有孕的事情,居然为旁人所知,而且现在还不止一人知道,光是报告给他的就有好几封密信,江北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暗中看着笑话。   旁人如何能知其中内情?刘钦贵为天子,自然没人敢当面妄议他的事情,可此事一出,纵然远隔百里,他也顿感自己成了笑柄。   况且这所谓“内情”,就真如陆宁远说的这样吗?陆宁远信中所说,就句句是他心中所想?他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夫妻之间,还有什么恩情要报?自己要召回二曾,砍他们的头,陆宁远又待如何?   他竟敢做这等事!   陆宁远几乎忘了最早要说什么,遥遥看去,见刘钦面色愈差,病容愈显,焦急道:“我当真没有这样想过。我那时给你写了封信,你……你看到了么?我在信中没说清楚,是我不该,怎么罚我我都领受。你先不要生气,你身体……”   刘钦几乎要站起来,两手抓紧扶手,气血翻涌,头晕目眩。他没站得起来,听陆宁远这当口竟忽然说起自己,惺惺作态,更觉惊异,蓦地里一声冷笑,“少东攀西扯了!我对你……你就这么耍弄我!你把我当什么人?这是谋反!你知道么?你还敢在这儿说什么怎么罚你,你都领受?我革你的职,要你的脑袋,你也受吗?”   陆宁远蓦地一怔,太久远的记忆霎时袭来,如狂风在脸上一卷。   他以谋反之罪,被投入诏狱,然后处死,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如今这“谋反”二字,有如金石相敲,在安静的大殿当中“铮”地一响,向着他头顶猛然落下。   这次它竟是出自刘钦之口,好像向着他滚滚而来的不只是爱人的怒火,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手脚乍凉,失神片刻,马上回神,“你别恼,我绝没有耍弄你的意思。我向你求情,你答应也好,不答应我也没关系……”   刘钦冷笑,“我不答应,你就自己想办法了。”   陆宁远一怔,心中闪过什么,却没抓住,没有接话,忽然问:“我能去你身边吗?”   刘钦不语。陆宁远只好留在原地。   刘钦的怒火腾腾地烧着,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言语都逼近不得。陆宁远想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也知道当此之时刘钦绝不会说。   他看着刘钦,又一次想:我又让他伤心了。   刘钦不许他回京,他顶着罪加一等,私自跑回,就是想要原原本本向他剖白,可刘钦的恼怒,远远超乎他一路上的担忧之外。他从没想过,自己做的这件事,竟然让刘钦这样恼恨、这样伤心,他原本是不想要他烦恼的啊。   有哪里不对?   “对不起……”陆宁远跪在原地,不敢在这时起身,手足无措,抬眼向刘钦看去,用目光尽力安抚着他,“我应该当时就来找你,是我不好,你还病着,千万不要太恼怒,你的身体受不了……你现在身上痛么?我在信里没写的缘由,你想现在听么?”   刘钦只寒着脸看他。   可他毕竟没有把话截断,陆宁远暗暗松一口气,手指在方砖上曲起来,攥成拳头,“上一世时……”   忽然,门外轻轻响起一声,“陛下,人带回来了。”   “传!“   陆宁远一顿,就见几人被绑缚着进来,除去崔允信外,他没有一人识得,不……还有一个他有印象,这是……   这人在见到他后,猛然神情一变,叫道:“陆帅,陆帅!”   陆宁远不认识他,闻听此言,不觉愕然。那人向他扑来,却马上被御林军按在地上。   “陆帅为末将做主啊!”   陆宁远心中一沉,本能地觉着不好,不理会他,转头向刘钦看去。   刘钦两眼愈发黑了,却没看他,“说罢,怎么回事,就在这儿说,给陆帅也听听。”   今天夜里,刘钦刚刚睡下,却被一道急报惊醒,待听清之后,他先是一愣,随后便勃然大怒。   曾永寿曾小云押送途中,离京城只剩几十里地,却竟然被人劫走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刘钦但觉胸腹间一道热流猛地顶上喉头,呼吸为之一哽,两耳当中如被一道细线穿过,嗡嗡直震,随后眼前一花,站立不住,让人扶住,方才慢慢坐回床上。   他心头乱跳,隐隐作痛,忽然闷得有些上不来气,昏沉之间,只觉有只手抚在他胸口一阵按揉。过得片刻他澄明过来,见是朱孝,并非旁人,面色稍缓过一瞬,随后却怒意又起,把他挥开了。   “马上……差人去查!”   刘钦自感被人戏弄,几乎是咬着牙道:“从京营和御林军里调拨一千人过去,所有涉事人等,全都绑着来见!”   自从登基以来,他还从没有一日像此刻这样暴怒过。   愤怒是因为无能、无力、无可奈何,是事情不能叫他如愿。可他践祚以来,除刘缵、杀辟英,族灭陈、岑,内平叛乱,外荡群凶,复土百里,威加百僚。新政新法,皆出他意,行于四海,无远弗届,意之所图,何事不成,心之所虑,何向不济!几曾有过这般时候!   是谁,谁竟敢在他眼皮底下做出此事!这人有几个脑袋……   陡然间,他心里一凉,想起一人。而就在这时,宫人来报,陆宁远正在外面求见。   崔允信双手被绑在后面,同其他人一起被压跪在地,再没有当初宣旨那日的威风。   几小时前被从床上叫醒,戴上帽子就匆匆出京的刑部左侍郎喘过口气,连忙道:“启禀陛下!已经查实,曾永寿、曾小云二犯是由秦良弼麾下偏将名施邵康者,趁乱放脱的。”   御林军将施邵康推上前去。   “他趁夜借故减少了守卫,又值有人劫车,假意同其交战,却并不实心相抗,任由二犯离开。二犯行踪暂且不明,臣已经命人沿路抓捕,一有踪迹,马上来报。”   他又补充,“施邵康昔为叛将曾图旧部,曾与曾永寿、曾小云结拜为异姓兄妹。二人向他求情,又向他许诺,说有人接应,不会连累到他,他因之意动,答应帮二人逃脱。”   又是昔日旧情。刘钦眯了眯眼睛,正要说话,却掩嘴低咳一阵,因为咳得厉害,再开口时声音蓦地哑了,“就是你么?”他看向施邵康,“在押送途中里应外合放人,你没这个胆子,是谁指使你的?他们向你许诺了什么?”   刑部左侍郎刚才揣着话没有敢说完,这会儿只低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不出一声。   施邵康第一次面见天子,本就战战兢兢,紧张欲死,更不必提天子一身怒意不加掩饰,向着他就直扑过来。   让那双威严愠怒的眼睛一扫,他更是两股战战,一惊之下,舌头都捋不直,磕磕巴巴地道:“陛下息怒!罪臣是一时受人蒙蔽……是……是……”   “是什么?”   施邵康一个哆嗦,在地上连磕几个头,慌慌张张向着陆宁远看去。   “曾永寿说、说陆帅答应要搭救他,说他会担待这事,让我,让我不必担心。”   一瞬之间,刘钦面上神情,几可说是骇人了。如同一座看不见的山压下来,满殿之中,不论何人,没人敢喘一口气,好像一时凝在那里,连半道声响都听不见。   片刻后,汩汩的水声传来,施邵康裆下湿了。他让人提在手里,方才跪住,一半肩膀却滑在地上,瑟瑟地打着哆嗦,两眼之中已是白眼球多,黑眼球少。   刘钦问:“他还说什么?”   “陛下!”陆宁远忽然高声道。   “说话!”   施邵康浑身一震,“是!他说,他还说……说放出他后,陆帅会派人接应,然后向、向陛下求情,娶……娶那个曾小云为妻。” 第297章   最早收到二曾被人劫走的消息之时,刘钦便怒极晕眩,气血翻涌,可陆宁远偏偏此时到了。   他不来找自己,自己也要去找他,现在陆宁远自己送上门来,刘钦断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可他那时头晕目眩,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难道就这样见?   他本来就是不肯示弱于人的,更何况是这种时候,便让陆宁远等在宫外,传了太医过来,开了醒神定气的汤药服下,又在口中含了参片,待精神稍复,就让人进来。   他发作一通,本来已是强弩之末,听了施邵康那一番话后,还不及出声,起心动念,但觉太阳穴两边猛然一鼓,额头、两眼忽地热了,胸口当中有什么猛然鼓荡起来,一下一下飞快在他身体当中敲击着。   后来他想,他病得太厉害,这时本来不该见人的,拖延一日两日,缓过这一口气,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   可这时他硬是扶病前来,闻听此言,头脑当中还没想到什么,心口却忽地一紧,胸腹间猛然一绞,再然后竟在龙椅上一偏头“哇”地吐了出来,人跟着向下滑去。   但他吐出这一口后,神志忽清,背心一凉,心知这么多人在场,绝不肯在此时失态,两手紧紧把住半边扶手,强自撑起,想要坐直,可是浑身颤抖,两牙咬得发出“格格”之响,却仍是没从这幅筋骨当中抽出一线力气。   “陛下!” “陛下!” “陛下!”   他一连听见数声,可声音在他耳中已是忽近忽远,好像隔着层什么,随后远处纷乱之声大起,像是一齐打碎了一百片瓦。恍惚间,他顾不得别的,奋力从扶手前半撑起身体,脱力地倒在椅背上面。   有人奔到他身前来,声音忽然凑得极近,简直像是在他耳边炸开,嚷得他那颗不健康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   谁把他抱在怀里,手按在他胸口间不住打圈,还有人掐他的人中,按他身上的穴位。   可一眨眼间,刘钦面色由红而白,又由白而紫,头向后仰,有片刻功夫甚至没了意识。旁人看来,不管是否大逆不道,甚至几乎忍不住要在心中想:陛下恐有不忍言之事了。   可刘钦不肯。他拼力呼吸,先是哆哆嗦嗦小口倒气,而后大口、大口深深把气吸进肺里,终于回正了无力后仰着的头,奋力撑开两眼。   夺回自己的第一刻,他第一个念头是:我真成了天下笑柄。   下一个是:陆宁远!   恨恨然向下看去,殿下兵荒马乱,一片狼藉,宛如战场,视线稍转,又忽然与陆宁远目光直直对上。   但只有一瞬,下一刻,陆宁远低喝出声,看着他,在人堆里奋力挣扎起来。   刘钦这时才看清,在刚才他昏沉的时候,不知为何,下面已经斗作一团,宛如战场。昏昏沉沉,勉力细看时,是他的御林军把陆宁远围在中间,一个一个扑上去,又一个一个被陆宁远打回来。   陆宁远以一敌多,就好像正在阵前冲杀。他们在打甚么?   又有几人一起向陆宁远扑去,按在他背上,抱着他往下便压,陆宁远两手受制,弓下身子,可猛然发一声吼,浑身一震,又将他们挣开。   片刻的功夫,在这乾清宫内,就在刘钦眼前,竟然见了白刃,又见了血。陆宁远不知从谁哪里夺来了整两把刀,一手一把紧紧握着,逼退来人,御林军也纷纷抽刀出来,不敢当真向他这朝廷大将身上招呼,可也不敢不去拦他。   陆宁远抬着头,刘钦知道他正看着自己,眼里没有别人,可两个御林军一左一右挥刀过来,下一刻却被他两手一抬架住了。再然后他猛地往外一抖,震开二人,脚下跟着向前一步,小腿后面却猛地让人抽了一刀。   这一刀是用的刀背,可是势大力沉,陆宁远轻哼一声,身子歪倒,跟着半跪在地,腰间却猛地一拧,半转回身,刀柄下砸,看也没看便砸在一人肩上,将他震得晕了。   马上他便想要起身,膝盖刚刚离了方砖,却让两刀一前一后抽在肩上。他又闷哼了一声,向前踉跄,好像要跌在地上,却顺势一个翻滚将已经拥上来的几人躲过,一跃起身,左肘一抬,“铮”地架住一刀,手腕翻转,挑了来人的手筋让他把刀掉在地上,可下一刻,自己右边手臂却也中了一刀。   这一下用的再不是刀背,锋刃一霎时割开肌肉,他手指一松,在刀脱手之前,却又重新握定了,右腿向旁边猛地一扫,就将两人踢翻在地,曲肘挡开一人,又拿刀逼退一个。   但随后,背上猛地一痛,像是什么重物砸来,他站不稳,被砸得踉跄,猛地向前两步,两肩便被人压住,狠劲一挣,挣脱左边,便待要提刀右挥,却又让两只手按在左臂、肩膀上,随后那手猛地用力,但听“咔”的一声,他左边手臂便被卸下。   “当啷”一声,刀脱手落地,他却丝毫不理,身体猛地向前一挣,让人紧紧抱住的右臂也脱开了。   可是,一只、一只……更多只手纷纷压来,一只只按在他身上,陆宁远弓下了腰,弯下了背,膝盖一点一点弯曲了,终于“咚”的一声,他终于被按倒在地。   无数只手想要压着他趴倒在地上,可他死死挺直着上身,拼力仰头,将脊椎弯成一张弓形,两只眼睛只是向着刘钦看去。   “啊!”   从他喉咙里面猛然发出一响,声音极低,可又震得人双耳直跳,那声音痛苦至极、压抑至极,又带着让人胆战的凶戾之气,好像是虎兕初被关入柙时的威胁低吼,在大殿当中一时回音不绝。   十二步远,他过不去,为什么,为什么都要拦他,刘钦病了,他病了,这种时候,他要过去,他要过去的啊!   刘钦怔怔看着他,也看着下面的一地狼藉,清醒过来,忽然觉出一阵荒唐。   大殿里安静下来,刘钦的身上也渐渐冷了。他看到,七八个人压在陆宁远身上,满地都是倒下去的御林军,有的已经昏倒,有的抱着伤处辗转呻吟,有人踉跄着站起,连忙挡在陆宁远和他中间。   施邵康已经吓昏过去,和他一道被绑来的押送不利的秦良弼的兵士面面相觑地绑了绳子跪在地上,刘钦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从吐过那一口后,他忽然冷静至极,之前的滔天怒意也忽地烟消云散。   如此大胆之事,不像陆宁远所为,但若说和他全无关系,怕也不尽然。否则曾氏兄妹为何不投奔别人,非投奔于他?   况且出格之事,陆宁远也不是没有做过。未奉诏令便赴开封,先斩后奏,还不够大胆么?陆宁远又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非常之时,他也会有非常之举。   “不是我。”十几只手掌下面,陆宁远嘶声道:“我没说过那样的话,也没放他们走,不是我做的,我不会、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声音忽然变得喑哑难听,又好像虚无缥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刘钦听着,没有说话。陆宁远将腰弯得几乎断了,拼死不肯低下头去,深深看他,又像是死死盯紧了他,从他口中,从那两只血红的眼睛里面,淅沥沥的,又掉出几个字来。   “相信我……”   到这个时候,他还让他相信他。   不知从刘钦眼里看见了什么,忽然,陆宁远又猛烈挣扎起来。七个御林军几乎按不住他,陆宁远一次次从地上将将顶起,马上又被按下,下一刻却又挣扎着昂起来,脚下用力,陡然向前窜出半寸,几乎就要挣脱了。   可刘钦皱了皱眉,陆宁远就怔住了,再然后十四只手一齐按下,他被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凉的方砖,鼻子磕出了血,浑身贴地。他没可能再站起来了。   “把那个施……”刘钦道:“叫起来。”声音忽然一浑,他极力控制,可还是没有忍住,当着这么多御林军、这么多偏将的面,竟然又呕出一口,幸而这次多了几分力气,举手遮住了,偏头吐在了扶手上。   他把手拿开,不再扶着那里。   第一口时他吐的是药,现在胃里空了,吐出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两个宫人连忙拿身体挡住他,不叫旁人看见,其中一个小声问:“陛下,今日先歇罢?”   刘钦摇摇头,让他们给自己擦净了嘴角,挥手令他们让开。   陆宁远听着刘钦声音不对,便要抬头,可是让人紧紧按在地上,浑身上下与地面没有半道缝隙分开,无处着力,任是拼力挣扎也是徒劳,想要抬头,可一只手紧紧在脑后压着他,他抬不起来,奋力扬起眼睛,只看见高高的台阶上面,刘钦的两只靴子。   皇帝有令,御林军不敢怠慢,当即取了冰水泼在施邵康脸上,将他泼醒。刘钦声音响起:“曾永寿和你说,陆宁远答应搭救他,你就没怀疑过他说的话可能有假?万一他是骗你,掉的可是你的脑袋。”   施邵康让人泼醒,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听见问话,便讷讷道:“他说得很真……说是陆帅下午时让士兵传话……”   “哪天下午?”   “就是、就是今天下午。”   “今天下午。他说有人传话,你就信了?”   “是,是……不是……小人私下仔细问过那个传信的士兵,他所说并无破绽。而且之前刚要出发的时候,陆帅特意来看过,嘱咐小人……要给二犯加盖毛毡,小人当时想起这事,就……就相信了。”   大殿当中,忽然又安静一片。陆宁远半边脸贴在冰冷的地上,寒意从肌肤间一点点钻进骨头,疼痛从手指尖向着身体簌簌爬来。   “当时所有押送的人都在这儿了,那个士兵……咳,你指认一下。”   施邵康喉咙滚滚,“陛下……这里并无……并无此人。”   “尸体里呢?”   “也……也没有。”   殿中又安静下来。   陆宁远趴在地上,听着血在身体中流。   说不清楚了。   “是什么人劫的车架,多少人?有活口么?”刘钦又问。   施邵康已经说不出话,崔允信声音发颤地代他道:“启禀陛下……看装束,似乎……似乎是山匪,但也可能是乔装的,这些人身手、身手很利索,或许……或许不是普通匪类。总计不到百人,具体多少,因当时是深夜,臣等、臣等未曾看清。战后留下尸体总计一十三具,其中本来有一人是抓的活的,但马上就伏刃而死,所以、所以没有留下活口。”   他毕竟是老刑名了,迎着刘钦的涛涛怒火,仍是勉力道:“贼人显然早有准备,与施邵康有所串通,来去极快。其中一人说话间……臣听似乎有些北方口音,不大像本地山匪。请……请陛下明察。请陛下将此案交予罪臣,容臣将功赎罪,旬日之间,定有眉目。”   刘钦端坐高台,只不置可否。   朱孝半跪在地,膝盖抵住陆宁远后心,狠狠按着他头,忽然高声道:“陛下!”声音发抖。   刘钦向他看去,却见他眼睛红得比刚才的陆宁远还更厉害,满面上神情,几可说是咬牙切齿。   “陆宁远刚才谋泄之后,意欲犯上,伏请陛下从重处置!”   从重处置。陆宁远猛地向地上一按,双臂脱臼之下,两手竟然轻轻动了一动。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不是刘钦身边,不是他看过来的眼睛和伸过来的手掌里面。他是从刘钦衣角上掉下来的尘土,攀到九天之上,终于又落下来,他要落回曾给予过他终结,也给予过他一次新生的那个地方。   诏狱,他又要再去到这里,第一次是刘缵,第二次是刘崇,现在是第三次。之前梦寐般的时光好像一条岔路,兜兜转转,他又回到这里来了。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都退下。”刘钦忽然道。   “陆宁远,你跪在这里,不许移动。松开他,都退出去,全都出去。我有话要问,把守在外,不许放人进来。” 第298章   刘钦赶走了所有人,连朱孝、搀扶着他的赵不语也赶走了,只留下陆宁远一个。   陆宁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两手在身侧无力地垂着。没人为他接上胳膊,他两臂脱臼,两手全动不了,起来时是用下巴点着地,又用肩膀,最后用腰一点点折起来的,最后他没有站起来,而是仍跪在地上。   “对不起。”殿中静了许久,这是他对刘钦说的第一句话,“你好些了吗?用不用……先叫太医来?”   刘钦忽地嗤了一声。   他是冷厉的人,只是这冷厉平常总克制着,并不常在人前显露。这一声嗤笑像是只小锤,在陆宁远背上某根线上敲了一敲,他觉着身上哪里在抖,可分辨不出,只是艰难地把话挤出身体,“不是的,不是他说的那样。”   “是又如何?”刘钦马上道:“华容道捉放曹,义薄云天!你自有恩情在,我如何会怪你?”   “不,不是……”   “不是么?就是把人放了,我又能奈你何?”刘钦口气温和了,脸上带了点笑,可绝不是陆宁远平日见到的那种,咄咄逼人,好像是在发泄着什么,“现在举国都正仰仗着你带兵平叛,你不在这时候王翦要田,还等什么时候?”   “不——”   “只不过你要保人,何必用这种手段,六军不发,君王无奈,大将军什么做不得!小偷小摸,又有什么意思?”   “不……”   “况且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刘缵能许你,我就不能么?你想要谁,大大方方上表,莫说是一个两个,天底下的女人——”   “刘钦!”陆宁远忽地高声,平生第一次,竟将刘钦的话从中截断。下一刻他声音又低下去,“陛、陛下……不是这样的。人不是我放的,我没有放走他们,我也不会……不会做你不愿的事,不会逼迫你。”   他看着刘钦,不知道如何让他相信,只有尽力拿言语袒露着。“逼迫”两字就是从他口中说出,都已十分勉强,两世之中,他从没有一刻这样想过,更何况还是对刘钦。   他只想保护他,亲近他,爱他,从没想过伤害他,可是刘钦如何才能知道,如何才能相信?   “我和曾小云,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要替她求情,是因为从前她对我有恩。”   “看来她上一世投奔你时,就对你有恩了。”   陆宁远愣了一小会儿,才明白刘钦说的什么。“不,不是,上一世是……”陆宁远意识到一时难以说清,心中焦急,不知道刘钦还愿意再听多久,“我离近一点说,好吗?”   刘钦打量着他。   陆宁远两臂垂在身侧,动弹不得,身上受了许多暗伤,鼻子里也流了血,可他的两条腿仍然有力,垂首跪在这里,好像无害,可一旦站起,那便是昂藏七尺的堂堂男儿,单那两条腿剪起来,足可以勒死任何一人。   现在陆宁远说,要上他身前来。   刘钦低头看着他,眉头轻轻拧了一拧。   “跪着别动。”最后他道。   他的担忧大概是不必的,当抗拒、甚至是戒备之色从他眼里一闪而过,又落进陆宁远眼睛中时,他的那两条腿就已经没力气了。   他甚至跪不直了,半跌下去,垂在旁边的两手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接上,一阵一阵地发起抖来。   像有什么从他心里挖着,他胸口发紧,又好像很空,说不清那是什么,他忽视着它,不去想,低声道:“好,我在这里说。”   他的声音虚弱了。刚才同数十个御林军缠斗,被十几只手按在身上,被人将数十斤的铜炉掷在后背,被人压跪在地,都没有让他变得虚弱。   “是小时候。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有次别人拿火烧我,曾小云看不过眼,想要替我赶走他们。她那时个子比大家都高,去抢人手里的火,抢过来了,可是刘骥让她把火给他,她只能给了。刘骥在她手背上烫出个洞,才放她走。”   “那时候除了你之外,就只有她……曾经帮过我一次。我很感激她。她的手让刘骥烫伤,后来就起了水泡,再后面就留疤了,那时大家都笑她以后没法嫁人,她还哭过,我感觉很……很对不起她,又感谢她。”   “所以你就娶了她?”   陆宁远没有否认,也没应下,他声音很低,却渐渐带上了一种认真温和。刘钦脸色仍然冷着,说出的话也同样逼人,可声音和刚刚似乎不大一样了。   “后来我们几乎没再见过,她去了北边,我留在长安。后来我去北面时,她已经……随曾图投夏了。再见到她,就是她和曾永寿来营中投奔我,请我收留。”   “那时候我想,曾图虽然可恶,可是已经被我杀了,士卒也死伤殆尽。曾图一心投敌,曾小云只能跟从,那时她也没什么别的路走,现在也是。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一时心软,就想要救她性命。”   “后来你就上书刘缵,为他们兄妹求情,我都知道,不必说了。”   陆宁远却摇了摇头,认真看他,“我娶曾小云为妻,是因为那时朝中对她仍然喊杀,而且她腹中还有一个孩子,毕竟无辜,且是同夏人所出,一旦揭露出来,定无生理。”   “我既然救她,就要救到底,所以向朝廷请旨,娶她为妻,替她遮掩。后来她诞下婴孩,我就与她一同抚养……可是我们两个始终不是夫妻。”   刘钦一直知道陆宁远上一世有个儿子,却是今日才知是给别人养的。陆宁远行事低调,孩子无论是满月还是周岁,都不曾办过宴席,就是真办了,刘钦也不会参加。   他今日病得有些昏沉,毕竟不如平时敏锐,一时判断不出真假。   “我没有拉过她的手。”陆宁远忽然道,“我也不喜欢她。”   刘钦抬起只手,片刻后放在右边扶手上面。   “后来我入狱,那个时候……旁人都不能看我,或者是不肯来,只有曾小云,因为是我的家人,所以偶尔会被放入。那时我身上都是血……”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该不该说,终于还是把一切如实道:“她为我一点点擦去了,还给我喂了水和饭,和我道歉,说她哥哥是猪狗不如的人物,说她本来没脸见我,可是不能看我孤零零走。说我一旦死了,她也必不独活,把孩子托付给别人,就下地给我陪葬。”   刘钦眼皮抖了一下,下面有什么闪过,很细微,可陆宁远像是又多了几分勇气,继续道:“她那样说,是因为一开始为我罗织罪名的时候,什么都查不出来,他们就让曾永寿告发我。曾永寿一直在我军中,忽然告我谋反,朝廷这才有罪名将我下狱。因为这个,她大概是很愧疚吧……我让她不必如此,后来不知道她有没有听。”   “最后那段时间,我什么人都见不到,只有她会来。我……我当真没有喜欢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陆宁远抬眼看向刘钦,刘钦不语,没有讥嘲,也没有别的表示,于是他喉咙滚滚,又道:“可是那时我觉着温暖,很感激她。所以这次再见到她,我还是想要救她,就没有惊动别人,把他们秘密押起来,给你写信,想给他们求情。”   “对曾永寿,你也求情?”刘钦忽然问。   陆宁远一怔。这是今天刘钦对他说的所有话里,唯一语气平和、没有扎人锋棱的一句。只是这一句话,他忽然好像就忘了别的。胸口中一阵一阵不知名的绞意,还有一阵一阵说不出的涩然,在这句话后,忽然一下都消失不见。   “我下狱后,曾永寿升了官,还来见过我,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向我炫耀,还感谢我。我很厌恶他,心里不想救他,可是……”   他看着刘钦,“我怕只给曾小云求情,你会误会,所以只有把两个人一齐写下。没想到……”他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下去。   “你在怪我吗?”刘钦问。   “不,不是怪你。”刘钦忽然又语带尖锐,陆宁远想也不想就否认了,可因为太过不假思索,反而显得没有真正分量。   “是我让你误会了,是我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解释。其实有很多机会,可是……可是我和你两个人的时候,我不想提她,就一直没有说。”   多少次,在拥着刘钦的时候,他在他眼中看到周章。不是周章本人,而是一道影子,是在刘钦以为弄疼他后,忽然出现的小心神色,也是刘钦在第一次被他吻上去时,那一瞬间的惊讶之情。   他不喜欢,不想看见,很努力终于将他抹去了,他不知道刘钦在他眼中是否也看见了什么,他不敢提起曾小云来。   “所以你要说,截走曾永寿曾小云这事,也不是你干的了?”   “我不会干这样的事。”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气,不知不觉,陆宁远又跪直起来,“我不想让你伤心,让你生气,我不会这样干。我只想当面和你说这些,如果你肯答应放过她,那……那很好,你不肯答应,我也不会再做别的事情。”   “怎么证明不是你干的?”   “没有办法证明……我没有办法证明。”陆宁远深深看他,“我只能说,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你肯相信我么?”   他什么也做不得,只有捧出心来,刘钦觉着那是真的,它便汩汩地跳动,刘钦不肯相信,那它便是地上的石头,是野草和尘埃。   刘钦同样久久凝视着他,片刻后挪开眼去。   没有证据,但刘钦已经有答案了。   此时此刻,陆宁远陈述已毕,刘钦愤然挥出的一剑现在转一个弯,剑尖对准了他自己。他的理智与感情一齐指向同一处,可现在,真是他把一颗跳动的心从陆宁远胸口中挖出来,捧在手上,今日这满地狼藉,一地飞血,该当如何收场?   陆宁远听他不肯说话,忽然想起什么,“我……我怀里有带来的礼物。是一副吴道子的画,还有徐青阳托我送你的药。还有一份地图,揣不进怀里,被我放在外面了。画……画好像掉在地上,在那,啊……好像,好像撕裂了。”   刘钦沿着他目光看去。   在最后一级台阶下面,有一卷撕开的画。   吴道子的画该是佳作,可现在它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大约是在打斗时从陆宁远怀中飞出,被无数只脚踢飞、又被无数只脚踩过,画纸攲张,满布脚印,若非中间一点连着,几乎断成两截,好像就和陆宁远、和今夜一样。   刘钦像是忽然被烫过一下,打个哆嗦,脸色微变,却让人看不清那是什么神情。他随后收敛了神色,紧紧靠在椅背上,淡淡道:“知道了。是我太急了,没查清楚,此事内情如何,之后我再去查,今天就到此为止。”   他从那幅画上收回视线,看向陆宁远,在他含着爱意、含着期待、含着松一口气、也含着什么隐隐的晦暗不明的目光当中,攥了攥拳头,然后轻声问:“陆宁远,我们要不要分开?” 第299章   殿内一片死寂,烛火静静地燃着,一动不动,像是一起拓进了画里。好半天,陆宁远轻轻问:“什么?”   刘钦看着他。   又过一阵,刘钦的那句话掘开耳朵,一路破开皮肉,挖进陆宁远心里,把他的心剖开钻了进去。   他没办法当做听不清了,又问:“为……为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他声音陡然间发颤,又压得很低,好像没有力气,就同许多第一次在殿前面圣的年轻士子一样,这样的声音刘钦听过许多遍,可是没有一道同现在他的一样。   不自觉地,他错了错眼睛,避开陆宁远,看向别处。   地上是溅出来的血,盔甲的碎片,没来得及捡出去的断刀,还有那副几经蹂躏的画。它们散在这里,就是明天打扫净了,血也流不回身体,已经碎了的东西也拼不完整。   还能如何收场?   “不是……”陆宁远慢慢白了脸,“不是我做的。我去带人追查……一定……一定把人追回来……”   他忽然话不成音,抖成一片,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是的,不要……不是我,你不相信我么?”   刘钦相信了么?   陆宁远今天的这番言辞,且不去细究真伪,只要当面说出,放在平日,刘钦定会体谅,答应放曾小云一马,起码能留下她孩子的性命。哪怕他是呼延震之子。   陆宁远既然能想出这番话来,如何还会多此一举,干出放人的事情?难道他想不到,把人劫走之后,就是无罪也成了有罪,不杀也成了必杀么?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那么陆宁远可是脚踩两只船么?是否他正一面说着爱自己,一面又对旁人余情未了、旧情复燃?他刘钦难道是他往上爬的天梯,是他曾经不惜几次拿生命为赌注换来的丰厚回报?   不是的,他清楚,不是这样。可是难道他要去同另一个人争风吃醋,像这样逼陆宁远证明什么,然后在这证明当中找他自己,好自雄?他刘钦是什么人!   曾小云是男人,是女人,存在又或是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方才的嫉妒、恼恨、更甚至暴怒一经生出,他便是落到了一个怎样的境地当中?如今思及,岂不好笑?   更不必提他方才那样失态,更不必看现在这一地狼藉。   而如果陆宁远说的全是真的——刘钦看向他,看向他两只眼睛——是真的,陆宁远说的确是真的,没有什么曾小云,也与别人无关,理智已经违背一切恶意的揣度而当先下了判断,他心里的每一处都相信着陆宁远。那么看看他自己做了什么吧。   陆宁远私下向他求情,满心期待着自己的爱人能够理解自己,可一道诏书发来,直指他是包藏奸心的不忠之辈,逼得他把人交出,大张旗鼓地押送京城。   他到爱人身前解释,可是被人卸了两条胳膊,按在地上不许稍动,像一块肉,像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囚。他就像是那幅他带来的画,揣来时还是小心翼翼璞玉无暇,最后却落得个兵荒马乱破烂收场。   太可悲,太荒唐,太可悲,太荒唐,刘钦不想看到他。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他低着头,不看陆宁远,深深吸一口气,“你走吧,让太医给你治伤。”   陆宁远怔怔看着他,慢慢地,眼睛眨了一下。   他好像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今夕何夕。有片刻功夫,他的心不肯履行职责,他的血好像也不流了。他被钉在这里,被留在了前一刻,留在之前的什么地方,他找不着他自己。   “不,我不走。为什么……我,我不明白。不要……不要分开,我不走。”   他看着刘钦,抬起一条腿,由双膝跪地变成半跪,然后这条腿使力,在刘钦眼前站了起来。   刘钦下意识地跟着动了,身体向后一仰,眼睛向殿门口看去。陆宁远就顿住了,好像哪里破了个洞,力气又要泄出身体,可他激灵灵抓住最后一缕,不肯当真魂飞魄散。   他看着刘钦,仍然继续向他走过去,看着刘钦神色愈发变了,他不知那是什么。终于,刘钦浑身一震,高声喊道:“来人!”声音发紧,好像和他一样神魄摇动,一样紧张。   殿外把守的御林军本来就按刀侍立,脊背拔起,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随时就要破门而入,听见这一声喊,没等话音落下,纷纷抢进门内。   陆宁远忽地脚步加快,没向身后看去一眼,在众人一拥而上、在他重新被人按住之前,迈开长腿,三步就跨过了为人臣者绝不该登上的十几级台阶。   御林军惊慌失措地飞奔而来,在阶下却踌躇顿足,呆愣不知所措。刘钦脸色一时白了,可是看着朱孝咬住牙、红着眼,杀气腾腾,只身同样登上御台,手已经够到陆宁远的后心时,仍是一瞬眯起了眼,拿目光喝退了他。   于是下一刻,陆宁远就到了他的身边。   他像是一道大风猛地刮来,又像一片积满了雨的浓云,被风卷到他的头顶,凝目看向他的时候,有种风雨之前黑压压的宁静。   可是陆宁远两手脱臼,看着刘钦,无法摸他,也无法抱他,自然更伤害他不得,只是忽然在他面前重新跪倒,膝盖贴着他的脚,胸口贴住他的膝盖,半靠着他,半伏上来,喉头滚了几下,才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为什么忽然……忽然就……对不起,我,我很抱歉……我不会……不会伤害你。”   他声音带着湿意,像云上结满了水汽,承受不住,隐隐约约要滴下来。   “所以别……别这样。”陆宁远身体前倾着,抬头看他,两手全不能用,那两只眼睛里面的神情,让刘钦有一瞬间觉着,陆宁远简直好像要张嘴咬在他身上了。   “我不会伤害你……”   刘钦身体紧贴住椅背,有些上不来气,好像是因为生病,又似乎不是。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举起来,放在陆宁远脸上,给他把鼻子下面已经干涸的血抹掉了。   他忽然怕见陆宁远这样一副可怜之态,这可怜竟还是因为他。   他在病中,做什么都十分吃力,就算使足了力气,也不足以把陆宁远弄疼。可陆宁远轻轻颤栗了一下,好像他那只手给他带去了莫大的疼痛。   但随后刘钦放下手,他却不肯,弯腰用脸颊追上来,两肩阵阵耸动,似乎是想动,若非关节脱臼,此刻他应当已经紧紧抓住了这一只手,然后……然后他将会如何?   在刘钦的手落在旁边之前,终于,陆宁远张开嘴,叼在了他虎口旁边,把他的手咬在嘴里。   刘钦睁大了眼睛。   陆宁远咬着他,力气不大,虎牙下面的硬棱轻轻扎进肉里,不疼,口水渐渐濡湿了他的手。   陆宁远的舌头被他的手顶住,可他仍想说什么,又不肯张嘴松开,只发出呜呜的含糊声音,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刘钦忽然想逃,想躲开这里。   他是天子,天子需要在谁面前躲避,他需要避谁的锋芒?就是两军交战、矢石交下的战场上面,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无处容身,一心只想离开这把椅子,转到殿后,到一个……到一个他看不见陆宁远,也不会被陆宁远看见的地方。   如果他此时还有力气,能站起来,他定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把陆宁远远远赶走,他不听从就让人把他绑了扔出去,再让两个太医给他好好治伤,什么珍奇药物都给他找来。   可他没有。他几乎是瘫坐在椅子里面,胸口像被什么压住,愈发地喘不上气。   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说了分开,陆宁远为什么还在这里,还要咬着他手,还要用这样悲伤的眼神看他?   难道他没有自尊,也不知道自爱么?刚被他那样对待过,又亲耳听他说了分开,为什么陆宁远还不肯走?他两手都还脱垂着抬不起来!   他不知道记恨么?不懂得伤心么?他宁愿以后日日忍受么?他逼上来,难道不是想拿他自己的深情,来衬他的狰狞,衬他的卑劣,衬他的薄情寡义么?   他忽地恼恨,挪动着手,手指伸进陆宁远嘴里,往深处按向他的喉咙。   陆宁远被他刺激得干呕,胸口起伏,可是不肯把嘴松开,反而同他对峙一般,咬得更紧,口水从嘴边溢出来,挂在他自己下巴、打在刘钦膝盖上面,沿着手腕一点点浸入刘钦袖口。   刘钦忽然更想躲避,好像临空飞来万箭攒刺,只他一人留在正中。   不该是这样的,他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就该是都结束了。之前就是如此,他成功过一次,甚至不需要说些什么,只要他退一小步,咫尺便是天涯。他循着之前的辙轨,故技重施,没道理这次忽然失灵……大约是哪里错了,是有哪里不同?   看看地上!吴道子天下名画,一旦撕碎,也不过就是一张坏纸,干什么还往怀里揣?难道陆宁远真要如此,定要守着这已经破烂了的东西度此一生?   “你不愿意分开……”刘钦听着他自己的声音,好像也是从千峰之上飘来,“那么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朱孝轻声问:“陛下?”   他已经退回了平台下面,却呆住了。他虽然知道刘钦与陆宁远之间的关系,却从没有见过眼前这般场景,只觉着惊愕、荒唐、匪夷所思,一时只有瞪眼。   刘钦一惊,这才发现还有旁人在场,厉声将他们全都喝退了,一个不留,又竭力稳住声音,问陆宁远:“你是还想要什么?说话!”   陆宁远怔住了,两牙松了一松,刘钦便抽出手,同他分开。   他的手冰冷,陆宁远嘴里却热,抽出手时不是牙齿磕在上面的触感先消失,最先拂上来的是一阵彼此脱开后的凉意。   他抽回手,两人就彻底分开了。刘钦有一瞬间的后悔,又或者是别的,让他的心在胸口中翻过一下,猛然拧了一瞬。   可在疼痛还没消失的时候,陆宁远低下头,追上他手,一口又咬住了他。   “不……唔……”   刘钦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觉着疼痛忽然从胸口当中转到了手上。陆宁远这次咬的力气比刚才更大,让他疼得结实,更疼得不容置疑。   刘钦像被什么钉在椅子上面,哪怕钉住的只是他一片衣角,他也离开不得了。他轻轻问:“你不肯分开?”   陆宁远摇头。   “怎么样才肯?”   陆宁远一怔,随后又摇头。   刘钦身体微微前倾,用力看他,“分开之后,你还是做你的大将军,这案子查清之后,你也还是挂帅出征。什么都不变,也不行么?”   陆宁远轻轻一抖,如同剧烈失血,面孔飞快地白了,眨眼之间,就连双眼中的血色也跟着褪去。   可他跪在刘钦身前,叼着他手,仍是一动不动,固执得好像一座雕像,要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守到海枯石烂。   “这样也不肯。”刘钦低声喃喃,忽地又问:“可要是我不爱你了呢?” 第300章   隆冬时节,天地冻合,草伏水枯,寒风刺骨。现在又值丑时,百虫声息,一弯银月高高挂在半天之中,上无片云,澄明如洗。   周章了无睡意,一身箭衣走到帐外。   今夜是娥眉月,只窄窄一道弯钩,并不算明亮,原野笼着一片深黑之色,一只只帐幕拱立着,在夜色间时隐时现。远处悲笳声动,角声四起,东西南北竟然皆有敌人。   李琦低声道:“督师……”   周章负手站着,没有看他。   这两月来,他与叛军屡屡交战,彼此都很熟悉,他切断过翟广的粮道,翟广也在他试图向外夺回某处时击退过他。   也正是因为熟悉,他已经看出了翟广的命门所在,翟广也看出了他的,两边都使出见血封喉的杀招,可最后终于还是翟广技高一筹。   周章麾下士卒散乱,部队从各省征调,强行拼凑起来,并非拧成一股,有时翟广逼得紧了,众将才不折不扣地执行周章下达的军令;可有时翟广故意稍稍退后,或是卖个破绽,众人的小九九就都冒出来了。   翟广就是看准这一点,先示弱地败了几阵,果然引得官兵一营一营渐渐脱节,他却又忽然杀去,一举就将周章的中军围了。周章且战且退,退守到了桥边,与众军失散,只余下中军几千人负隅顽抗。   翟广没去管其他人,擒贼擒王的道理,他比谁都更清楚。他更知道,这一支乌合之众,人数虽多,本来不该是他的对手,之所以同他胶着这么长的时间,只是因为周章一人而已。只要杀败了他,余下的人便不足虑,他就可以专心致志地迎击强敌——   十天之前他就听说,陆宁远已经从江北率军南渡,算算时日,已在不远了。   周章彻夜难眠。心知翟广第二天定要来攻,可他尝试几次,军令都送不出去,斥候非死即伤,外面显然是合围已成,只待明早向他收紧铁网。   还有生路么?   在奉命出京之时,在上第一道自荐请战的奏表时,他就曾想过死,但那时的想是泛泛地想,是史书中他最爱读的那些篇章。   现在死亡真真切切地摆在他面前,冰冷的凉意慢慢贴在了他的脖颈上,他才不得已,真正直面了它。   之前在江北作战,被刘骥叛军袭击时,他都与死亡擦肩而过,那时他没有怕过,更不曾多愁善感,可这一次,他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有个声音在他耳朵中声声催促,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有未做的事。   几个月前,刘钦病重的消息传回京,崔孝先两眼圆睁,薛容与震怖失措,还有人干脆昏厥在地,只有他尚维持着一点仪度,在人心惶惶中照常完成了当日的公务,又正常回家了。   后来他给刘钦写过问安的书信,刘钦也回复了他,可不是他亲笔书写,而是让人代书,信上内容也十分简洁,只说自己已经脱险,日渐康复。   他不知道刘钦是只对他这样回复,还是对别人也是如此,过了些天,又问一次,得到的回答仍一般无二。   于是相隔千里,他一无所知。   再后来刘钦终于回京,他却要驱赴汛地,不得一晤,不知他病体如何,只有凭薛容与书中描述略知一二。   如今临死之际,他却忽然感到他与刘钦之间还有未尽的话。还剩最后一个夜晚,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要写下么?   卯时刚过,翟广围营三匝。   他佩服周维岳,周维岳已做了他的阶下囚;他佩服周章,今日之后周章也是一般。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他起自微末,在多少年官军锲而不舍的追剿中无数次脱身于一线之间,自然不会因为现在已用数倍于官兵的大军将周章围在垓心而掉以轻心,待观望清了形势,辨明风向,最后同各营各部确认过了部署,便下令发起进攻。   对今晨的交战,周章早有所预计,见翟广扑来,即整顿士卒迎敌,一营一营同叛军咬住,一开始倒也整整有法。   今日他身上披了布甲,翻身上马,不住往来于各营之间,奋力疾呼,力鼓士气。   众兵也知道今日只能死战,见他如此,无不奋身而斗。   翟广几次攻而不能克,麾下大将渐渐失了耐心。景山恼道:“大哥,用炮罢!”   翟广同官军交手日久,缴获了数门火炮,只是顾惜周章是个清臣,又很有本事,起了惜才爱才之意,不忍让他丧身于炮矢之下,这才迟迟没有架台起炮。   谁知周章的骨头竟这么硬,这一战从交手的时间到士卒的死伤,都在他一开始的预估之外。见景山催促,又看了看交战之景,心知这样下去,只会徒增没必要的伤亡,翟广只得叹气道:“是条汉子,可惜!”但也不多话,当即下令发炮。   火炮一起,官军死伤陡增。   周章远远看见叛军已经开始搭起炮台,就已经心知不好,极力想要突围,可往东北角、东南角薄弱处厮杀过去,仍然脱不得身。   麾下士卒拚死抵抗,凭的就是那一口气,可一连被挡回,那一口气也就短了,渐渐地起了混乱。   李琦把头盔扔在地上,骂道:“打了这么久,他娘的没个人来!都在那站在岸上观船翻!”气愤之下,满面通红胡子都奓开了。   周章喊劈了嗓子,无心理会,见叛军炮台架成,大声叫道:“先散开!”   炮声咚地砸下,一霎时尘土飞扬,落地便炸开一团大火。还不等浓烟稍散,第二炮、第三炮接连而下,皆是向着周章所在的中枢而去。   天与地在这火炮之威下一阵一阵震颤,郎川河水在炮火中奔涌愈急,竟至于应着炮声阵阵咆哮。   进攻的翟广军将士在火炮的落点之外,附近的官军同他们厮杀正烈,全然没法回头去看一眼。炮声震得人双耳轰鸣,除了隆隆之声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埋头拼杀。   发炮已毕,炮管让火烧得通红,只能稍歇,翟广想要缩小伤亡,下令士卒暂缓进攻,远远观望着浓烟之下周章等人的情状。   北风扯着硝石味儿的浓烟半遮半掩地让出后面的官军来,激起的土灰太大,四处火又烧着,看不见周章在哪,却可见炮火中心已经没了活人。   翟广打个手势,旁边士兵迅速扬起红旗,留在旁边的预备队便向着官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官兵死伤太大,有的营里已是静悄悄一片找不见一个活人,翟广军没费多久就直逼周章大旗所在。可就在这时,他们原本以为已经被震死的官兵忽然从地上跃起,一瞬间就将放松了心情的翟广军打头士兵杀倒一片。   翟广这才看清,周章居然没死,半边脸上都是鲜血,可血却不是他的。是他旁边那个将领,临难时挡在了他身上,拿身体掩护住他,竟在这乱炮之中救下他的性命。   见了眼前之景,翟广既叹息,又敬重,更恼怒,知道这是周章困兽之斗,也是他的最后一击,便令士卒向着他四面合围而上。   既然周章不肯活,那就他给予他最大的敬重,让他临阵而死,不以俘虏而凌辱之。   外围的官兵深陷战团,无法抽身,在远处几十里外的地方驻扎的数支官兵也没敢支援,周章身边已经只剩下几十个士兵,但不知为何,各个对他都格外忠心,死到临头也没有投降之意,只护在他身前死战。   但没有用,强弱之势相去太远,并非决心下定就能如愿。   周章身前的官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了,到最后只剩下四五个人,在他身前,背对着他围了一圈。   周章曾被翟广救下一次,不论如何不愿再落于敌手,见大势已去,只有横剑颈上,猛然一挥。   却忽然,天外飞来一支利箭,最前面的叛军一声没吭,扑地便死,周章愕然顿住了手,同不远处的翟广一样,转头向同一个方向看去。   在两人的视线尽头,一面大旗高高扬起,如同张开的羽翼,这样远的距离,仿佛都能听见风扑在上面的猎猎之声,上面绣着一个“陆”字。   它来得好快,还没等看清它下面的人,那面旗已经翻过几座土坡,一眨眼到了两军阵中来了。   一时间,也不知来人究竟有多少,翟广军的士兵便纷纷人头落地。他们只知道敌人从什么方向来,却不知是什么人,挺身迎敌,可是在阵阵骑兵冲击之下,几无还手之力,仿佛只是任其宰割。   翟广站在高处,却看得清楚,这是一支官军骑兵,看马匹、看盔甲、看阵型、看士卒脸上的肃穆之气,就知道与之前的官兵不可同日而语。   不需要看那面旗子,他知道来人是谁了,可为何他竟来得这么快,为什么自己没探听到半点消息——难道他这一路未歇,竟赶在了自己的斥候前面!   顾不得多想,他连忙整顿阵型迎敌。   他的骑兵原本置于一侧,只在刚开始冲击周章军阵时用过,后来发炮以后,就让他们退到一旁候令,见陆宁远以千余骑兵杀来,忙令骑兵迎上,同时让步兵迅速列阵迎敌。   可是太晚了。陆宁远来得太快,同几年前两人初见时那样,甚至比那时更甚,他像一把刀子拦腰割来,所过之处,无不应声而断,奔马直驱,纵横决荡,便如疾风一卷秋萚,摧败他的精兵,竟好像摧枯拉朽。   这是怎么回事?   骑兵拦不住他,后面的步兵阵型刚一结成就被冲垮,这分明是轻骑,可是却像重甲兵那样所向无前,见者辟易。在他面前,自己那原本势如破竹的兵马反而变成了被刀劈中的竹子,节节贯开。   翟广知道,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下去,整支兵马都要冲垮!   不得已,他只好下令鸣金收兵,以免这样下去,损失不可估量,最后看了陆宁远一眼,便即拨转了马头。   另一边,周章脱险了。他没想过这一战后自己还会活着,可翟广军在眼前陆续退去,数面尽绣熊虎的大旗下面,现出陆宁远的脸。   他没有死在江北,死在睢州,而是脱身出来,战功累著,乘胜南下,现在更是救下了他。再看见他时,周章不是感激,不是庆幸,而是对着他的面孔陡然怔了一怔。   在他对面,看见他的第一眼,陆宁远却是同样脸色乍白。一阵沉默的痛苦忽然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好像将他的魂魄都暂时摄去了。 第301章   待战事稍停,周章点齐残兵,却看陆宁远,只离他远远的,并不靠近。   周章一愣。他既是这一路平叛总督,也是朝廷的兵部尚书,按制度陆宁远该来见他才是。况且陆宁远刚刚将他救下,也该到他面前转一圈听他说些感激的好话,可他不知为何,有意避开了自己。   周章无法,只得理理身上,拍去土灰,擦净脸上、手上的血,自去找陆宁远,向他道谢。   “将军神威,脱我一军于垓心,章不胜感激……”他还没说完,却见陆宁远不自然地错开了眼,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周章见他冷淡,仍是客气地将道谢的话说完,因职责所在,说完只能又问:“不知将军此来,具体带了多少人马,现在都到了何处?”   他一早就听说了陆宁远动身的消息,但纸面上的数字往往特意矜夸兵马雄壮,是威慑翟广用的,未必作数。   果然,陆宁远道:“可战之兵有五万人,骑兵一万,步兵四万。”比之前宣称的十万之众打了个对折。   “此处是先锋轻骑两千人,余下大部距此还有一百五十里。”   周章听得微微一惊:人数不多,又相距如此之远,在翟广面前,岂不处处都是破绽?   他怕陆宁远打惯了夏人,便轻视翟广,沉吟片刻,委婉提醒道:“贼虽半退,却不算伤筋动骨。翟广老于韬略,方才撤军只是因为情形不明,待探得将军后军动向,定有所谋,还望将军慎之。”   他说完后,陆宁远却没应声,半晌才道:“我已有计破之。”   周章吃了颗软钉子,也不自讨没趣,向陆宁远作了一揖便去了。   他脱身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收拢之前被翟广打散的众军。   这些人见他被围,凶多吉少,便如李琦所言,都不肯实心救援,干脆“站在岸上观船翻”。最早他还能传出军令时,便调他们不动,后来被围困数重,更加不见这些人的影子。   可是等他脱险,总督之身尚在,仍是他们顶头上司,且手持尚方剑,一言便可决其生死,再度传见,这些人又马上唯唯听命,用不几天就纷纷急驱而来。   来到之后,或是辩称之前被不知哪里来的叛军牵制住了,无法救援;或是装傻充愣,说自己从未见到过中军使者,以为其军已经全军覆没,这才不敢轻举妄动;或是一见面就坦诚向他请罪;或是假装太平无事,一团喜气地向周章道贺。   周章只冷淡点头,既不问罪,也没显出什么情绪,让众将摸不清心思。   等到众将齐聚帐中,他才道:“贼军猖獗,先前隔绝中军,一时得计。如今本督既已脱险,无别话说,只有一言:方今陛下临御以来,解泽方覃,众将众臣有小过者,皆赐矜原,与之更始,无论高下,皆蒙皇庥。唯独雷霆降怒,手裂二人:一者为睢州成业,另一人便是二品都指挥使邹元瀚。”   “诸位自忖,若论官职高下、论比年之功,可有出此二人者?陛下数言:有为国者,败军不罪,若有为一己之私谋,误国误时,坐视邻军败衄者,胜无保军之功,败则无法外之恩,论罪当死,定无幸理。”   “众位将军见本督被围,恐无生路,便各自观望,以求自生之道,苟此一时,可日后论功议罪,岂能得免?纵本督不以尚方剑问罪,数日之后,陛下手诏传来,敢问诸位可有活路么?”   一番话只说得众人面如土色。   周章所说,决不是吓唬他们。如今陆宁远大军已至,朝廷要破翟广,仍然倚仗他们,却也不再非他们不可。陛下还在青宫时,就连邹元瀚都敢格杀,要杀他们,哪有什么忌惮?   况且陆宁远官职尚低那会儿,就曾奉命于一军之中当众刺死辟英,听说眼睛都不曾眨。他今日位高权重,又深受信任,要杀他们,简直如杀草芥。   事后陛下根本不会降罚于他,他们麾下的将官士卒,也别说给他报仇,起什么哗变,在陆宁远面前,怕是屁都不敢放上一个。   “职等一时糊涂……不敢求督师恕罪,只求督师给我们指一条活路罢!”   马上便有人乖觉,觉出周章此话不是要杀他们,而是另有深意。   周章神色不改,全没有刚刚死里逃生过的惊魂不定之态,好像也并不为李琦之死多么伤心,只看着众人沉沉道:“如今陆部将至,同叛军全面决战只在数月之间。自新之道,就在眼前,何须本督来指?今夜既是接风,也是同陆部一齐升帐议事,诸位若不各自勉力,本督纵想活人,如何可得?”   “为你们计,奋勉一战,虽死尚有荫于子孙;如仍玩愒,日后祸及家人,勿谓言之不预!”   夜里,众将去到陆宁远营中。   饿着肚子议过了事,所谓的接风宴自然十分简陋,众人也无此心情,只草草用了几口饭食,几杯水酒,并不敢醉饮。   席间周章冷眼觑着旁人。在陆宁远面前,江南众将今夜静得宛如鹌鹑,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狂狷之气,同自己初见他们时可大不相同。   不知道是之前那一席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陆宁远如今威名已经暴于南北,众人在他面前不敢丝毫造次。   他又看向陆宁远。陆宁远脸上看不出半点打了胜仗的喜意,反而隐隐约约透着股郁气,好像今日只差一点就要丧命的人是他。他为何如此?   之前他受困睢州,刘钦不顾那么多人反对,不顾前朝后宫那么多的谏言,谁的话也不肯听,执意亲征江北,解他于危难。若以天子对臣下而论,亲重之意,古之未有,若以别的而论……   那时他问刘钦,他执意亲征,是为公心、是为私心?但真正的话他并没说,那便是——社稷与一人到底孰轻孰重,你当真这么爱陆宁远,为了他什么都不肯顾了么?你可是天子!   只差一点,他就要这么问出口了。   最后一刻,在那双熟悉的眼睛的注视下,他想起了刘钦是君,自己是臣,像这等话,已经再也说不得了。   他没再说下去,下一刻却忽地额头一凉,一个念头从天外来,如一片飞雪,轻飘飘落在他的身上。   曾经他那么对我,也是真的爱我么?   周章收回思绪,重新看向陆宁远。   如今他荷大任、统大军、掌大权,天子亲重,倚任非常。为了他,刘钦不在意悠悠众口,甚至就连性命都可不顾,他还有什么不如意么?   周章神思不属,陆宁远心事重重,江南众将各怀忐忑,今夜实在是席不成席,宴无好宴,早早散场,各自回营准备。   等人走后,陆宁远要回帅帐,李椹却叫住他:“陆帅!”   这会儿附近还有卫兵,他也就没用私底下的称呼,见他回头,抬一抬手,跟着他往帅帐里走。等进帐之后,就再没旁人,他问:“还在忧心二曾的事?”   周章那边最近交战太烈,许久不曾听说京城消息,自然也不知道曾永寿兄妹之事。李椹却已经听说这两人被劫走了,一时大为吃惊。   可朝廷后来压下一切消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做下的,更不知细节,但见陆宁远回京一趟,回来就一直不大对劲,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只是陆宁远不提,他也就一直没说。   他担心此事与陆宁远有关。不止是为了他这些天的反常,也是因为若非涉及到他,朝廷完全无需把这件事情死死压下,一点风声不透。   陆宁远半垂着眼,掩去了情绪,可让他拿言语相挑,那两只眼皮果然下意识地跳了一下。   “不是。”很快,陆宁远答:“二曾的事,陛下已经不怪罪了。”   那是为了什么?李椹等着他后面的话,可随后陆宁远就又沉默下去。   他垂着头、垂着眼、也垂着两手,在原地站得僵僵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过一会儿陆宁远道:“你先出去吧。”下了逐客令。   李椹皱皱眉头,又看他一眼,最后叮嘱道:“有事传我。”就出去了。   他走之后,帐中就只剩下陆宁远一人。他又在原地站了一阵,回到桌前提起笔来,对着空白的信纸发怔。   那天他在乾清宫大闹一通,事后消息被死死压下,无人知道,施邵康对他的指控也再无人提及,晚上太医为他接好了手臂,随后他就被人送出宫外,第二天一早,圣旨并着药材发来,让他火速离京,赴前线平叛。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除了……   陆宁远坐在桌前,声响隔在外面,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拢在中间,一点一点收紧。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想不起来,想起那时,好像只有烛影摇动,风声呼啸,天地颠来倒去,一阵阵将他翻倒。想起那时,心脏又挛缩起来,越收越紧,恍惚只剩下核桃大小,他觉出疼痛,不由自主地在桌前弓了弓腰。   他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   后来刘钦又说了什么?   他也想不起来,想起那时,除了刘钦的眼睛,一切都是空白。那是冷漠么?是厌恶么?为什么刘钦错了错眼,忽然躲开了他?   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想,不应当这样啊。   每一天,他都还在给刘钦写信,就和从前一样。刘钦没有再回复他,送去的信一封一封石沉大海。   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收到了有没有读,他不知道怎么样去剖白,就把所有能想到的一切都写了进去。   他写每天的行军,写别人说过的话,写路上经过的山川河流,写地上的树和天上的鸟,写刚好硌偏他马蹄铁的石头。   他多想把自己摊开来铺在信纸上,一寸一寸,每一寸都变成纸上的字,可他不知道怎么才是写他自己,怎么写才能让刘钦明白,或者让他重新愿意给自己写一封回信。   灯花噼啪一爆,陆宁远回过些神,提笔要写今天的信。可忽然,示警的角声一吹,写不得了,他神情一凛,撂笔出帐,一摊浓墨甩在空白信纸上面。   烛火静静燃着,笔歪在旁边,传令声、马蹄声、喊杀声响起来,纸上的墨迹渐渐干了。 第302章   “什么时辰了?”   “陛下,子时初了。”   刘钦点点头,没再说话,赵不语适时问道:“时候不早,陛下是不是先歇了?”   刘钦没理会他,低头又看起书来。烛火打在脸上,留下黑黑的一角,赵不语知道他的心思,默默后退,隐回角落中去了。   回京后积压的政务虽多,可也不都必须由刘钦一一亲自处理,其实倒不需要他多么夙兴夜寐。   从小到大,他爱好不多,除了读书之外,也爱弓马,现在后者做不得了,他今夜有了空闲,就取了本书来读,半倚在榻上,一边读,一边等着。   蜡烛又烧过半截,他抬了抬眼。赵不语放轻了呼吸,默默向前一步。可刘钦没再问时辰,只是道:“睡了。”   赵不语挥一挥手,旁边侍候着的宫人连忙送来热水。赵不语接过了,放在床边,服侍刘钦脱了鞋袜,捧着他脚轻轻放在水里。   刘钦现在身上瘦,脚也瘦,几乎不见什么肉,两侧或青或紫的血管像一张细细的网,清晰可见,跖骨在脚背上顶出来,上面还有一道青筋,最外面只盖了薄薄一层皮。赵不语把动作放得轻而又轻,生怕把它搓破。   如果是德叔,现在已经劝开了,但赵不语侍奉君王,从不多话,也因此刘钦留他在身前服侍。他给刘钦擦干净脚,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就端起水盆,默默退开了。   宫人熄灭灯火,只留远处的几支蜡烛,刘钦平躺着闭上眼,赵不语数着他的呼吸,知道天子还没睡着。   这是陆宁远离京后的第十一天,刘钦闭着眼睛,想到在乾清宫见他的那天。   两人前后具体都说了什么,在他记忆当中已刻意地模糊了,记得最清楚的,是陆宁远两手耷拉在两边,拿嘴咬住他手,抬起眼睛看他。   他淌着口水,然而却不肯松口,固执地咬着,好像这样就同他建立了某种联系,牢不可破。纵使他把手抽出来,但下一刻陆宁远就又追上,重新把他咬住,像是无论怎样都不肯放弃。   可是在他说完那句话后,陆宁远慢慢张开嘴,把他的手松开了。   刘钦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失悔么?从那一天后,他心里就好像有什么吊了起来,高高坠着,上不至天、下不至地。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他为什么说那样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把陆宁远推开?他当真不再爱他了么?   可若不如此,日后陆宁远看他,每一次都必想起今日的事,想起脱臼的两臂、被人死死压在地上的屈辱,想起他那副被人撕烂的画,想起那一句“不驯不顺即异己,不疑不妒非君王”,然后发现刚刚好能套在他的身上。   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日后他看自己,是看一个怎样的爱人,不嫌狰狞、不嫌无味么?既然生了嫌隙,弥补不得,何不赶在彻底交恶之前,趁早分开?   作为帝王,作为他的主君,自己总该是合格的罢。   二曾的事,他还在命人继续追查,事实未明之前,他不无故怀疑大将,仍让他外出领兵,既不因为陆宁远私自进京而处置他,也不因为他在乾清宫内与自己的御林军相斗而同他计较,反而还为他足食足兵,军甲器械粮草,无一不为他齐备。   可是陆宁远离京之后,还是在给他写信。   在他的信件当中,两个人的关系还和之前一样,陆宁远不肯一声不响地离开,好像还想留下点什么。   每一次收到从他那里发来的信,于刘钦而言,竟是庆幸多些,还是郁闷多些,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唯一清晰感觉到的就是,每过去一天,那根远远牵着他的看不见的线就绷得更紧,又有什么东西离他更近。   他像是把自己吊在某片崖下,每以沉默和漠视度过一天,就自己向着手里攥着的绳子割上一刀,既盼它断,又怕它断,等它终于断了,那一刻他是双脚踩实地面,还是跌入万丈悬崖?   现在他可知道答案了么?   这十天里,无论陆宁远在信里写了什么,是若无其事、小心翼翼、还是言辞恳切,他都没有回复过一个字,只不错眼地盯着这根绳子,等着最后的那个结果。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是第十一日,这天陆宁远终于没再写信过来。   酣战一夜,刚刚退回营中,翟广并不歇下,先去各营查看士卒伤亡。   他本来想一举翦除周章,除掉这个大患,没想到却被陆宁远杀败一阵。此后他退保杭村一带,既是等待后续援兵,也是算好了陆宁远来时的方位,便于邀击他后续赶来的大军。   他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交手一次他就知道,陆宁远和他之前遇到时不同了。不是他本人不同,而是他麾下军队和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是皇帝一意支持他,还是同夏人打仗磨砺了他,这原因现在且不去深究,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再把他当过去的对手看,只会是死路一条!   翟广已经探明,陆宁远前锋兵马不多,大队人马还在路上。等他大军开到,自己绝无胜算,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再被打散了回去蛰伏起来苦心经营,那样便是前功尽弃。   所以决不能等到那时候,最好的机会只有现在!必须趁他立足未稳,人数远少于自己时,给予痛击,一战而定!否则便再无机会了。   他一败之后,陆宁远绝想不到他麾下士卒虽然受伤很多,可士气绝不低迷,也绝想不到他竟会去而复返。因此陆宁远不会多么小心防备,营垒也未必坚固,翟广便让士卒抓紧休整,又定下了夜袭之策。   可刚一交手,陆宁远营垒之坚,便又超乎了他的预料。   他派出的斥候早报告城陆宁远在营外掘了壕沟,可是因为陆部放哨人盯得很紧,一见可疑之人马上放箭,他们不敢离得太近,也就瞧不真切。   翟广计算陆宁远带来兵马的人数,又考虑这些人都是专门作战用的骑兵,以常理推断,壕沟应当不深,还不足以陷马,这才下令进攻。   可最前面的骑步兵携着拔寨器械还没靠近陆营,就纷纷陷进坑里,还未开战,就又添了死伤不说,还将陆部士兵惊起,纷纷警戒,一次奇袭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阵战。   翟广勒马亲自去壕沟处查看过,即使亲眼见到,也实难相信陆宁远能在半个夜里就修出这样的工事,难道他士卒都是铁打的人?   不得以只能交手,幸好他还有一点胜算——那就是陆部都是骑兵,不擅阵战,现在变起仓促,他们不及披甲,也不及上马,更没有纵深让他们能像下午那样发起冲击,当可一战!   但保险起见,这一战景山打头,翟广只在外围观望,如果景山得计,就率军支援,反之如果陆宁远抵挡住了,还反攻出来,他便率部再给他迎头一击,接应景山出去。   后来的事情,看他营中伤亡也就知道了。   这支雍军猝被袭营,却丝毫不乱,营寨被烧,也不急于救火,更看不见人马受惊逃奔之景,没多久就列好阵型,反压过来。   后来景山回来,把头盔摘掉,向翟广说起同他们交手时心里的怪异之感,张嘴愣了半晌,最后道:“俺也不知道咋说明白!就觉着他们……活人咋能是这样?这咋个打?”   翟广替他把臂甲摘了,对他所说不置一词,神色不改地道:“没事,还有办法。”   下了早朝,李氏已经在慈宁宫等刘钦一起用饭。   从新政开始以来,宫中早膳从十二道减为九道,但也是金盘玉筋,五味、六和、十二食无不讲究,惜乎宫中御厨百般手段使出,刘钦却并不买账。   他对吃食一向无可无不可,病后就更兴致缺缺,李氏为着盯他多吃一点,常常让他来和自己一起用饭。   刘钦没有食不语的习惯,落座后一面和李氏闲聊,一面慢慢吃着。   像往常一样,李氏神情慈和,眼神明媚,时不时说着些不要紧的话,说到高兴处掩嘴而笑,可看着他的那双含着笑的眼睛里面,分明正说着什么别的东西。刘钦与她多年母子,只一眼就读出它来。   雀儿奴,她问,当初八头牛拉不回你,现在可如何了?   刘钦便知道,曾小云的事情,母亲已经得知了,忽然如鲠在喉。想说此事与陆宁远分明无关,具体情形如何,他还在派人追查,但李氏不言,他毕竟也无法主动挑起,只能闷下。   李氏真有话说时,从不在吃饭当中讲,等刘钦吃饱,搁下筷子,才款款道:“北征前说要为你物色中宫人选,现在人看好了几个,皇儿近来朝政不忙时,也该瞧瞧了。”   这次她说来,全无委婉,刘钦心里一沉。   他之前伤重弥留之时,最让朝臣惶惶不安、他自己也最牵挂的一件事,就是一旦他真有不测,身后何人可继?   他年富力强,又心高气傲,初掌大位不久,自然不肯同任何人分享权柄,也就从没想过立储之事。谁知他竟差点死在外边,出了这事,谁不后怕?   这次他是救回来了,可有没有下次?他身体这般状况,又能享国几何?   不早早明定下储君之选,日后万一他不幸,朝臣会争斗成什么样子,已不待言,就是又有刘骥一般的人跳出来举兵而反,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时夏人也定要趁机来分一杯羹。天下事还如何收拾?   “知道了。”终于,刘钦道。   在李氏的注视之下,左肩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那里是贯通伤,本来就没长好,他不动声色地忍耐下了,接着又道:“之后我会看看。”   “那好,过一阵子我让她们入宫,好与不好,见一见也就知道了。”李氏笑着说,心中对刘钦所言却也没完全相信。   于她看来,儿子这些年是走了些寻常皇子、他的兄弟们都没走过的弯路,他是自讨苦吃,也是乐在其中,自己乐意,倒没什么不可。   现在为了国家、也为他自己,也是该收心的时候了。可刘钦的性格她一向了解,要是指望这么一句话就让他回了头,那不如指望明天太阳打西边出来。   刘钦回到暖阁,一边处置公务,一边准备见两个大臣。   因为前线战事紧张,曾永寿、曾小云的事他这几天都没过问,可现在他又想起这个案子,让人传召负责追查此案的大臣,亲自过问一下进展。人还没到,密使又送来书信,一连两封,却都从陆宁远处来。 第303章   薛容与坐在轿子里,正在读着吏部呈上的公文,忽然轿子一晃,猝然停下。   他扬高声音,不耐道:“出什么事了?”头也不抬,仍看着手中的东西。   刘钦病后,许多不急之务,都由他们代为处置。   因为是替天子决断,不容有失,薛容与不敢假手他人,全都自己一力担下。加上改革要应对的事情极多,他近来连吃饭时都要工作,这会儿自然也不能耽搁,闻声半点也不理会,想着下人自会处置。   谁知轿子外面道:“老爷,有人拦车……”   薛容与的轿子,前后都有护卫,要是有人忽然冲来,还没等接近就会被人拦下,这是什么人,竟然拦停了他?   薛容与这才抬了抬眼,却也没下轿子,打开车帘向外边一看,不由沉吟片刻,随后起身走了出来。   “长信侯,莫非有什么事么?”   来人是个残疾,右腿缺了半截,只到膝盖,膝盖下边就没东西了,拄两条拐,两边手臂肌肉突出,一看便颇为有力。   寻常人尚且接近不得薛容与的车架,何况是他,但因他有官位在身,又站立不稳,闷头冲过来,下人谁也不敢实心去拦,这才放他进来拦住去路,被迫停了轿子,免得把他撞翻。   长信侯开口,声音很粗,“拦住老天官的车架,是咱冒犯了,但也是没有办法。咱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咱的土地让人夺了的事,朝廷是怎么处置的,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个信儿?”   薛容与心道:什么土地?让谁夺了?我日理万机,求田问舍的事情竟找到我头上,你也忒拎不清。   这话当然没说,落在面上,只见他皱了皱眉头,“朝廷已在处置,日后自有公断,请长信侯回去稍待罢。”   “问了几次,都这么说,老天官也别诓我。”长信侯不依不饶,“咱的事,告到朝廷都一个多月了,要是有人管,还会拖到今天?次次来问,都是这么几句,让咱回去等着,等等等,等到个啥?今天不给咱个交代——”   他张开手,两拐扔在地上,屁股往下一坐,“咱就不走了。你要过,从咱身上踩过去!”   他见薛容与冷笑不语,又继续道:“反正咱也是个瘸子,半条烂命。”说着抱住右边膝盖,“可惜了咱这条腿。腿啊,腿啊,打夏人的时候你让他们炸掉,没了你,朝廷给咱了个长信侯做,还给了几亩地。现在地没了,咱的这劳什子长信侯也可以不要,可咋能把你接回来呢?咱也当个囫囵人做。”   薛容与听此,嘴角噙着的冷笑只得收了,“具体经过,你先同我说了,我替你催问进展。”   他好声好气,长信侯也不犯浑,一五一十讲来。   原来是当初朝廷赐给他的田地,因近来清丈田亩,重新核定,有几亩从二等田变成了一等田。   因为与安庆王府的赐地相邻,他们眼红,又见他只是个残废老军,无权无势,就顺势侵夺了,赌他不敢声张,声张了也无人理会。   长信侯气不过,又状告无门,就干脆找上了薛容与。   薛容与想: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几亩地的事,前线将士杀贼报国,人人志气都这么短,那仗也不必打了。心中对他颇生轻蔑,却温和了表情,正要敷衍过去,忽然心中一动。   安庆王,刘绪?   刘钦病重之时,此人与崔孝先暗中颇多走动,似有异志,刘钦回来,顾念手足之情,至今对他还没有处置,大约是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了。   刘钦能宽仁以待,他薛容与却不能也置之不理,不然这些人将天子置于何地?左右他主持新政以来,得罪的人已经不少,也不在乎再多一个。况且这未必不是一个向崔孝先发难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薛容与正色道:“你是朝廷有功之士,田亩也是因公而授,若是前线将士立功之后,也像这般有功而不能赏、有赏而不能保全,岂不人人寒心?你放心,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只不过此事我能为你担待一半,剩下一半,还需要你自己努力。”   “怎么努力?”   “此处不是说话之所,等我查清内情之后,会再传你。”   长信侯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是在评估他这话的真伪。好一阵子,他两手撑地爬起来,“那行,咱回家等你。”   “报!官兵忽然在河堤上放马,不知道要做什么!”   卯时刚过,翟广却早已起来,仍是那件粗布麻服,外面裹了一件大氅御寒,听斥候来报,怔了怔问:“放马?”   “是,大约有大几百匹,都解开了鞍,边上有士卒看着。”   翟广若有所思,当即抓了顶风帽戴上,让人解下自己的马,翻身坐上去,“走,去看看!”   他到了岸边,果然看见,同他们隔河相望的雍兵,此时正在对岸牧马,一匹一匹都是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和南方的小矮马不同,这些马肌肉结实,胸宽蹄大,一看就是草原上长大的好马。   翟广久在南方作战,这种品相的马十分少见,一时不由把眼睛看得直了,又即刻回神,对身后道:“谁实心同夏人作战,谁不实心,看马就能看出来,这姓陆的是不简单!”   “是啊。”匆匆赶来的宋鸿羽附和道:“老邹从没到过江北,咱们缴获他的马,很多也都是矮马,还有只能拿来拉车驮货的劣马,当不得战马用。这两年和咱们交手的官兵,也有从北边调来的,但这么多好马,也今天是第一次见。”   翟广点点头,心中寻思:陆宁远上哪从夏人那里缴获这么多好马?难道风传的都是真的?   陆宁远同夏人交手的战绩,其实早就传回到了南边。但翟广知道,朝廷但凡宣称点什么,打个对折听都嫌多,因此并没太放在心上,今天见到这些马,才不由暗暗吃惊,转念再一想:莫非陆宁远就是借此在威慑于我?   之前他截断陆宁远后军的打算就和那晚的劫营一样,同样以失败告终。这些天里,两军的援兵都在陆续赶到,有些直接到了附近,还有些正在争夺外围州县,每日都有战斗。   除去陆宁远最早带来的骑兵之外,后赶到的雍军同样也有骑兵,轻骑重骑都有,但翟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卸了甲的战马。   河对岸,放马的雍军正小心观望着他,看样子只要见势不对,马上就要举弓来射。景山狠狠瞪视回去,瞪完了,脸色一变,向着翟广搓两下手,“大哥,要不……”   没等他说完,翟广就抬起了手,“强渡夺马么?人家敢把马这么放出来,就是不怕你去夺,肯定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专等咱们上钩呢。你去夺马,就中他们的计啦!”   景山仍是心痒,“那也不是。咱们自己军中的战马,一多起来,喂不过来,不也经常解开笼头,让它们自己去地里刨食么?”   翟广转过头来,笑道:“眼馋啦?你也不想,咱们放马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冬天的,地里有啥,不过就是点草根,还藏在土里,有的都冻着冰下面了,哪有这时候放马的?要放也是选秋高草长的时候啊!我靠这一定是计,陆宁远知道我缺马,就想用这个引咱们上钩。”   宋鸿羽道:“我也赞同翟大哥的看法。陆宁远的手段,咱们也见识过了,不宜轻举妄动,为几匹马丢了兄弟们的性命。只不过……”   众人看向他。   宋鸿羽见翟广目光照来,抚了下胡子,才又开口,“现在河堤上的马,少说也有六七百,陆营里的马就一定不多,他那骑兵就派不上用场,如果咱们在这时候杀过去……”   翟广两道浓眉猛地一压,宋鸿羽知道他已经明白,没再说下去,只等他决断。   现在明摆着的是,两军相较,他们的骑兵是无论如何比不过陆宁远的,只有步兵阵战,才可说尚有一战之力,虽然也未必能保万全。   但不寻找战机,总不能坐以待毙罢?总要打一场、碰碰拳头,既然现在有机可乘,何不利用?   翟广向对岸望了一眼,打个手势,“走,回营再说!”   “他们没中计?”陆宁远问。   “没有!早上翟广带人在对岸看了半天,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后来走了,没发现他们有兵马调动。”   “知道了。”   陆宁远正在检查营中器械,看是否有维护不当的,因他军令甚严,又时不时亲自督促,一趟走下来,倒没有触犯的。闻言,他只点了点头,没有别的表示。   等传信的士兵走后,韩玉憋了半晌,小声问:“大帅,那么多马放出去,他们怎么能不中计呢?”   “大约是有更多考虑罢。翟广并非等闲之辈,不那么容易中计。”   韩玉想问:什么考虑?但见陆宁远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到底没吭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从这次出京之后,陆宁远就比之前还要更加沉默寡言。   以前他就不怎么说话,现在更是惜字如金,有时候一天下来,除了军务之外,听不见他说上一句,像这种解释之言,他不问,陆宁远绝不会说,就是说了也没几个字给他。   要不要上报给刘钦?韩玉想。但又觉着事情太小,不值一提,又把这个念头放下。   默默无言跟在陆宁远身后走回帅帐,韩玉照常停住脚,站在外边,却见陆宁远也顿足不动,身体转向他,“韩玉。”   韩玉一愣,忙道:“哎……是!”   陆宁远看向他,两只眼睛里的神色,让韩玉觉着他好像很想和自己说些什么,忙竖了耳朵听。   可片刻之后,那点神色渐渐熄了,陆宁远低声对他道:“没事。”随后独自进帐去了。 第304章   陆宁远放马出去,引诱翟广来攻不成,倒也没有什么。成与不成,只是一试,但随后翟广反而抢渡过河,绕过他们,直奔南面的陈阳。   陆宁远闻报,暗暗一惊,知道翟广此举看似想走,实际是逼自己在此时与他决战。   他战马散布在外,仓促间难以收回,在外围布置下的伏兵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向南调动,留出一个空档,翟广非但没有中计,还一眼看出了它,马上抓住,反应之快,实在堪为劲敌。   若非马匹太少,部众走到哪里都要携带家眷,难以进驱如风,翟广当是远胜于夏人的强敌,可堪英雄。   可无论是谁,悖逆朝廷,搅动风云,便不能不锄,定要破之不可。   陆宁远也不惮于在此时与翟广决战,他不怕翟广同他打,更怕的反而是他又远遁出去,藏匿不出,等日后再伺机发难,平叛拖得旷日持久,耽误国家大事。   探明了翟广真正动向,他也不犹豫,当即道:“传我军令——调回堤上伏兵,命他们急行向南,牵住翟广,其余人整军出营!”   建康,这一天夜里骤冷,清晨时天还没亮,就下起了薄薄的霰。   长信侯李蔼“梆梆梆”地叩响了薛容与的府门,铜环的叩击声一时响开了,门后传来起栓的动静,李蔼一听门栓开了,不等门自己打开,先拿肩膀撞了上去,正与开门的家丁撞在一处,两人一齐倒在地上。   “来人啊!”   家丁哎呦一声,看来人不善,还没从地上爬起,忙扯开嗓子,卫兵闻声从门后取暖的小阁中涌出,把这不速之客拦在门前,手中的槊尖对准了他。   让好几把槊指着,李蔼倒也不怕,反而冷笑起来,问:“拿这个指咱?知道这玩意怎么用么?”说着抬臂一收,把左右两根槊夹在胳膊下面,腰上发力,往后狠狠一仰,就夺槊在手,“当啷”两声掷在地上,骂道:“呸!爷爷上战场杀夏狗的时候,你们娘老子还没给你们从肚里掏出来!”   两个卫兵臊红了脸,连忙把槊捡起,重新对准了他,只是这次离他远了点,其余几个卫兵也默契地退后一步,面面相觑。   李蔼道:“让薛容与出来!咱要见他!快去通报!”   “拦车还不够,一大早闯入鄙府,”一道声音远远响起来,“又所为何事?”   李蔼循声看去,薛容与一面戴着帽子,一面走来,盐粒一样的雪一颗一颗落在他肩上,十几步的功夫就在他肩上落了薄薄一层。   “你说的话不算话!”   “怎么?”薛容与微微吃惊,“本官已经给衙门下书,让他们如实审理此案,难道还没给地判给你不成?”   李蔼啐道:“屁!咱听了你的,状告上去,等衙门还咱一个公道,等来等去,等到个啥?一开始去催,就说让咱回去等,后来干脆见了咱就打出来,那秦玉都给咱的地种上了!”   他越说越气,坐在地上没站起来,拿手狠狠拍了下地,“咱气不过,带了几个家人,想着给他们轰出去,乌泱泱出来一帮人,不由分说就打。你说,有没有天理了?咱听你的,听了个啥?你这天官做得,能成甚事!”   让他一通抢白,左右家丁、卫兵都听不下去,对着李蔼怒目而视,只等薛容与一声令下,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打一顿赶出去,薛容与却一反常态地平静至极,不仅不恼,反而还邀李蔼进院里,同他细说。   屏去旁人,薛容与细细问了,末了叹一口气,脸现几分怒色,却不是对李蔼,“岂有此理!当真是无法无天了……我早已经和京兆尹打过招呼,特意叮嘱他们照实审理,怎么……哎!”   他怔了一阵,像是在犹豫什么,终于下定决心,对李蔼道:“长信侯,咱们两个素无私交,但看你是国家功臣,我有一言劝你。”   “你的官职同我比,咱们谁高谁低?”   李蔼没好气,“这话说的,我哪比得上你!”   薛容与点点头,“这就是了。安庆王是陛下的亲哥哥,在他面前,我说话尚且没用,你再强争,不是以卵击石么?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啊。何不咽下这口气?左右还剩下几亩地,也有宅子,大富大贵没有,讨生活总不成问题。”   李蔼闻言登时瞪大了眼睛,“要我咽气?咱是朝廷功臣!咱这一条腿,就是打夏人的时候没的!朝廷发了赏赐,凭啥让人夺了,还要咱闷下不吭声?他安庆王再大,他总也大不过天吧!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这话同我说也没有用。”   李蔼一拍椅子,拿一条单腿蹭地站起,“好,那咱去找安庆王说去!”说完不容薛容与再说,拄着两拐,气咻咻地自去了。   建平。从两军开始对峙,到现在已经过了足足三个多时辰,士兵们早已把水喝光,口干难忍,又兼天寒地冻,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就连翟广和周围几个大将也同样在马上裹紧了大氅。   天色阴沉着,北风卷着细雪,刀子般只往人脸上刮。翟广远远向陆宁远军阵望去,仍是肃穆不动。   相持观望了这么久,到现在战斗却还没真正开始。除去小股骑兵偶尔骚扰之外,陆宁远不主动发起全面进攻。翟广因为对他多有忌惮,也不想主动出手,而是耐心等着他的第一步动作。   刚开始时,翟广以为这仗马上就要开打,严阵以待,座下马几次按捺不住,蹄子往前走了,又被他拉回。   后来相持久了,翟广就明白,陆宁远是同他比起定力来了,他一定正打着主意,想要拖到他掉以轻心、拖到他士气低落,然后再寻机决战。   岂会让他如愿?   陆宁远如果把他当做寻常匪类,把他麾下士卒当做拼凑而来的乌合之众,那实在是想得错了,既然他想拖,那就拖下去,看看是谁先支持不住。   几个时辰下来,翟广麾下士卒没有一人私下离营,也没人解开盔甲、放下兵器坐下,虽然偶有窃窃私语声,或是有人抱起手臂发抖,但也都是人之常情。   此处是一片原野,没半点能避风处,风雪交加里站几个时辰,是人都要动两下、叫两声,像这般士卒还能维持着大体秩序,在本营当中不动,如此军纪已经世间罕有了。   可是又一个时辰过去,即便是他麾下士卒,也渐渐骚乱起来。开始有人跌倒在地上,有人解开裤子随地撒尿,有人去别的营里讨水喝,总要长官往来呵斥,才能整肃一二。   翟广暗暗皱了眉头,远望陆宁远军,风雪之下看得不甚分明,但乍一看去,似乎还和之前一样,斥候来报,所说也一般无二。   陡然间,翟广想起景山夜袭陆营,在他营中制造一通混乱后回来对他说的话。今日一看,可不正是么!   什么样的统帅,竟能让士兵在风雪当中一动不动站上几个时辰,什么样的士兵,竟对这样的军令奉行无疑?   想到这里,翟广马上又想:不对,中计了。陆宁远分明是有恃无恐,再这么和他拖下去,恐怕要吃大亏!   可现在贸然主动进攻,风险太大。翟广看着阵前士卒,思索片刻,半晌后眉头一松:既然如此,就将计就计。   “报!叛军开始骚动了!”   同翟广一样,陆宁远也在遥遥观望着他、无时无刻不揣摩着他,接到报告神情一凛,问:“如何骚动?”   “不少人都坐下了,最前面的还有人解开了马鞍,垫在屁股下面,还有受不了,把盔甲解开放在旁边的。”   因风急雪密,陆宁远看不清楚,闻言打马出阵,竟然是要去叛军阵前亲自查看。   左右忙把他拦住,“大帅不可!”   陆宁远只道:“风雪甚急,他们看不清我。”把大红披风解开递给旁人,只着一身盔甲打马出去。   旁人不敢再拦,又担心去的人多了暴露更快,只有三五个亲兵跟在后面,小心盯着叛军情形。   陆宁远信马在翟广军阵前转过半圈,最近的时候,离他们已不到一箭之地,如果有人催马上前,不过眨眼便能杀到。   许多叛军士兵都看见了他,但或是看不清楚,或是不敢相信,最后竟然无一动作。等报告给翟广,翟广命人出营试探时,陆宁远却已经转身回去。   就这样,他竟然在两军对峙之时,于敌军阵前转过一圈,又安然回来。回来后,他对左右道:“敌军懈怠了。但只有阵前的人如此,恐怕是计,先试一试。”   韩玉想把披风披回他肩上,陆宁远想了想,拒绝了,让他小心收好,对旁边吩咐几句,传令兵打出旗语,便见一队骑兵如风一般窜了出去。   这一队只有几百人,忽然冲向翟广侧翼,就见原本还或坐或卧、颇为懈怠的叛军士兵忽然纷纷站起,眨眼的功夫就结好了阵,好像布好口袋,专等他们钻入。这队骑兵却忽地勒转了马头,并未入阵,而是从他们阵前划出道弧线,堪堪掠过,又要回到陆营当中。   翟广瞧见,便知道陆宁远没有中自己的计,心知再拖下去,士卒战心渐短,有害无益,索性趁此机会发起进攻,于是马上下令,趁这队骑兵回去之前,也派骑兵将其黏住,同时正面向着陆宁远的军阵冲击过去。   这是不得已的打法,其实刚一交手,胜负就已经分明了。   漫长的对峙将两军之间本来不算太大的差距给放大了数倍,既是士气上的,也是军纪上的,还是兵甲器械上的和马匹上的——那些放到堤上的马早已收拢回来,重甲骑兵已经装备齐全,此时正在战场外侧蓄势待发。   对峙了足足四个时辰之久,胜负之分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翟广正面冲击不成,稍稍后退,两翼就被围上,景山杀红了眼,从侧面凿开条路供中军突围,可随后,一排黑色的甲胄在风雪尽头陡然现形,黑压压扑来。   一见到他们,翟广就知道,陆宁远今日是为毕其功于一役而来的。重甲兵还有二百步远,翟广迅速看了交战情形,估计士卒伤亡情况。   一百步远,翟广命传令的士卒全都赶到自己身边。   五十步远,翟广猛然眉头一耸,决心下定,“传令众将,率部分散突围,陈阳会和!陈阳会和不成,西走宁国府!” 第305章   建平大破翟广的消息传进宫,刘钦刚刚晨起不久,还没从榻上起来。   自从那次重伤之后,他休养多日,身体至今难以恢复,晨起后总是莫名头晕,不能像从前那样马上起来,总要先坐一会儿才行。   他自己对此颇为嫌恶,心情自然说不上好,早上时宫人近侍无事绝不敢往他身前凑,就是为他洗漱更衣,也小心翼翼,生怕哪下喘气声音大了,惹他注意到自己。   但今天一大早,朱孝就一叠声地在门外道:“陛下,陛下——”   刘钦正在心悸,闻声眉头猛地一压,睁眼扫过去。宫女打湿了布巾,正要拾起他手,见状跪倒了不敢动作。刘钦摆一摆手,让她继续,又对朱孝道:“进来!”   朱孝闪身进门,一脸喜色,见刘钦面色不虞,也不害怕,双手将急递呈上,“陛下,前线大胜了!”   这句话出来,寝殿中的空气好像都轻了一轻。刘钦接过急递,两下拆开,上下一扫,当即道了声:“好!”猛然站起,结果踉跄了下,被朱孝赶忙扶住。   刘钦这次却也不恼,甚至好像全没注意,一经站稳,就往地图前面走去。   哪怕是他的寝殿当中,现在也挂上了东南数省的地图。他毫不费力找到建平,又对照着急递当中所说,拿手指在陈阳上面轻点两下,最后目光向着宁国府一转。   翟广竟是又逃进此地了么?只盼这次别再让他脱身!陆宁远……   他眉头轻轻一动,说不清是下压还是上挑,朱孝见他没有别的吩咐,正要推出,门外却又有人道:“陛下……”   这人来得正是时候,有朱孝在前面开了好头,他进门时刘钦心情甚好,还颇为和颜悦色地问他出了何事。   只是他带来的消息着实不怎么样,“启禀陛下……刚刚长信侯在……在安庆王门口,一头撞死了……”   “长信侯?”刘钦问:“长信侯是谁?怎么回事?”   朝廷之前爵赏太滥,尤其是在京城里边,衙门上掉下块匾,砸死个五侯七贵,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一个“长信侯”扔给他,饶是刘钦一向自以为记心不错,一时却也想不起来。   下人小心答道:“此人名叫李蔼,三年前因在江北抗夏受伤,被炸掉条腿,叙功授了长信侯,朝廷又在建康城郊给了良田安置。”   刘钦想起这人来了,“那和安庆王有什么关系?”   “回陛下,李蔼称安庆王府夺占了他的田地,此举大约是一时不忿……”   他这“李蔼称”三个字放在前头,颇为厉害,刘钦心中惦念建平的事,一时未及察觉,对区区几亩地的事,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正要让人退下,又有宫人来报,说安庆王刘绪押着本府管家,正在宫门外边跪着请罪。   刘钦颇为不耐,眼睛又落回地图上,没再理会,看样子是不想见了。宫人会意,正要退出,却听刘钦道:“好罢,更衣,让他平台候见。”   翟广一气喝光了水囊,问:“跑了多少里了?”   左右答:“得有百来里路……官兵应当是不能再追了。”   翟广回头看看,人必带血,马必喘汗,岂一个狼狈了得。   士卒们有累得不行的,马背上扑到地上就起不来。这还是骑兵,步军拿两条腿跑,早就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翟广在心里过了遍地图,虽然不忍,还是把人都叫起来。   “快起来!在前面歇!前面有条河,过去后把桥断了,官兵一时半会儿就过不来了。起来,都先起来!”   众人虽然疲惫不堪,但也无人敢违他的将令,只得强打精神起身。   翟广左臂上中箭,起身时咬了咬牙,正要上马,可眼见着士卒人人带伤,互相搀扶着站也站不住的模样,找了一个腿上受伤的亲兵,让他上自己的马。   亲兵不愿,不顾腿伤连连后退,翟广一把把他拉来,“快上!不是为我,你也伤不了这么重,我腿上没伤,用不上马。”   亲兵仍然不愿,翟广竖眉呵斥道:“官兵要追上来了,还不上马!”   亲兵只得爬上马鞍。   之前在建平郊外那一战,翟广军实在是败得厉害,不是没想过办法,可什么手段使出,到底回天乏术,到后来重甲骑兵一现身,他几乎已经只能任人宰割。   幸赖几个亲兵和一众大将拼死护卫,翟广才突出重围,率领两千多个士卒向南逃奔。为了从官军手中求生,其余部众也都分散开了,同他暂时失去了联系。   但翟广在此地毕竟经营已久,离了建平,也有别处可以落脚,在陈阳陆续收拢了同样突围出来的部卒近万人,本拟据城而守,可陆宁远来得好快,根本不容他做出准备,已经兵临城下。   这时一个之前还不显得如何的问题忽然浮了出来,让所有人心头一凉。   那便是,此前翟广攻城略地,高歌猛进,为了防止自己走后朝廷官兵在他屁股后面又把他损兵折将才收取的地方轻易收回,也是为图震慑,便攻一城、隳一城,那时的确有效果。   他与周章争夺各处,有时周章使出些手段,赚下城来,翟广不需亲至,往往只需两三千人,就足以再次收复。   可现在强弱异势,他自己想要坚守时,却同样也无工事可用。   陆宁远的部队陆续开到,为了防止被围,翟广只能弃陈阳而走,向西往宁国府突围。可无论他跑到哪里,官军都在后面紧追不舍。   如果换成邹元瀚,或者别的什么人,根本不可能在这么长时间的行军里面仍能跟得住他,还咬得这么近。   这次的对手实在不一般,翟广的心情也比往常每次突围时都更沉重,有时停下来休息,他心中已有了不详的念头,想着至今没有音讯的几支人马,也不由更添几分忧虑。但时间一到,他站起身来,又神色如常地鼓舞士卒,给他们鼓劲。   到现在为止,已经是他们从陈阳离开的第三天了,中间同官兵交战过几次,士卒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现在还在他身边的尚有八千余人。   若以他之前的十万大军来看,短短几天之间,他就只剩下了从前的一个零头而已,常人看来,已是穷途末路,翻不起风浪了。   但官军也不必得意太早。   官兵一旦散开,那就是离弦的箭、泼出的水,再收不回来,而他的队伍走到今天,胜就胜在士卒一心,无论拆得多散,无论分成多少股,最后都能拧成一股。   这就是翟广当日分头突围的底气,也是他如今败而不馁的倚仗。只要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收拢士卒,他马上又能聚集起数万人,到时仍有一战之力,就是战不过时,断尾求生,也不失为一条路走。   “翟大哥,你看,东北方向有烟起来!”   翟广凝神去看,暗叫不好:来得好快!连忙一面派去斥候,一面命士卒就地列阵迎战。亲兵忙跳下马,跪在地上恳求道:“翟大哥,我没用了,你快上马!要战要走,没马如何使得?”   翟广看他腿上鲜血直淌,咬了咬牙,一时没动。那亲兵见他不肯上马,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个头,下一刻忽然拔刀出来,自戕而死。   他没多说一句,事先更无征兆,是以谁也没反应过来,等回神时,就见他刀已经插在肚子里面,人倒下去,口鼻流血,已然咽气。   “天德!”   大敌当前,翟广顾不得多说,甚至无暇悲伤片刻,只得翻身上马迎敌。可谁知那队人靠近之后,斥候回报,赶来的竟然是景山。   翟广又惊又喜,又悲从中来,狠劲跺了马镫一下,骑马迎了上去。   却见景山让人拿拆下的门板抬着,看见他半直起身,“翟……翟大哥……”   翟广惊问:“怎么了?伤在哪了,厉害么?”   景山摇摇头,“我这一路,就怕……怕你有个好歹,看见你……我……我就放心了!我们怎么都行,你是……你千万,千万不能有失啊……”   翟广两牙一咬,泪往上涌,“别说话,你先躺回去。”又问景山身边人。   从陈阳突围后,景山负责断后,士卒十不存一,左右亲卫已经几乎死尽,见翟广发问,一个士兵上来答道:“将军没伤到要害,但是血流得太多了!”   景山被翟广按倒,支起手肘又想起来,士兵忙道:“官兵就在后面不远!我们来的时候,离我们就几十里地,都是四条腿的!”   翟广一听,知道事情严重,也不婆妈,在景山手上使劲按了一下,把抬他的人换成自己的亲兵,赶紧指挥士卒东进。刚才自戕的亲兵赵天德的尸首没有时间掩埋,只能草草覆了一抔雪在他胸口上面。   眼看着前面就是东溪河了,他不敢松劲,安顿下士卒,命一队精兵先过桥,把守住对面,剩下的可战之兵按住不动,护卫着伤兵陆续过河。   虽是冬天,东溪却只结了薄薄一层冰,冰面上都能看见底下水流湍急,翟广不敢让士卒们从冰上走,只有走桥,一队一队走得缓慢。   “报——”   斥候飞马赶回,拉长的声音让所有人心头一跳,“官兵已经不足十里!”   短短十里路,以陆宁远所部官兵的脚程,恐怕用不多久就会到了。可现在排队过河的士兵还有许多,这么短的时间,绝不能全数通过,到那时一定会有人留在后面。   怎么办?是让伤兵先过,还是把他们留在后面,以保全可战之兵?   翟广如被一记重锤砸在脑后,蓦地在马上晃了一晃,一颗心让人向两边扯开。如果是一个成熟的统帅,此时该如何选,自不待言,可是……他向桥上望去,伤兵们彼此搀扶着,流血尚且算轻的,有的甚至已经断胳膊断腿,垂头丧气哭号而行,何等惨怆!   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受伤?难道他们放下锄头,从家乡起兵,追随自己至今,就是为了被他当做丢到狼嘴里的肉,用来给他自己脱身?为了死在百里、千里之外的他乡?   不!不!他决不为此!   猛然间,翟广决心下定,连发军令,督促伤兵速速过河,又赶快送景山过去,同时整顿桥边兵马,在官兵到来的方向上列阵。   宋鸿羽万没想到翟广竟会如此,霎时白了面孔,惊道:“翟大哥!”   他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如何能折在这里?万一不幸,他们别说拥兵十万,就是百万、千万,也一齐完了!   翟广厉声问:“怎么!”   他双眼如刀,两条眉头黑压压的让人心惊,让他一眼扫来,宋鸿羽哪敢再说,只是跌足长叹不已。   没过多久,脚下大地传来隐隐的震动,官兵的骑兵已经出现在眼前。   翟广拔刀出来,目露凶光,解开披风,露出铁甲,浑身上下陡然一变。身后士卒好像已知道自己命运,或在马上,或两脚站着,眼望着官兵的方向,一齐拔刀出来,仰天长啸。   却不料在追兵终于杀到近前、一场死斗又要拉开帷幕时,河对面不知从哪里竟又冒出一队官兵,截住了刚刚过河的伤兵去路。   一面“周”字旗,一面“陆”字旗在两边打开,翟广怔愣片刻,随后怒吼一声,拍马挥刀上前! 第306章   陆宁远咬着笔杆,把纸铺平在马鞍上,可北风烈烈,他稍一抬手,信纸马上被风掀起,尝试几次,均写不得字。   左右亲兵只在旁边焦急看着,但已经习惯了,知道上前会被他赶走,并不凑近了帮忙,自觉同他隔开些距离,保证看不见信上的字,远远地出主意,“陆帅,要不放在马屁股上?把信纸一边掖进马鞍底下,一边拿手按着,就吹不起了!”   陆宁远点点头,如此照做,可一路疾驰,兼又交战,马身出汗,把沾在上面已经干了的血都洇起来,信纸一放上去,就沾湿了。他只好扔掉废纸,转去擦马。出主意的亲兵讪讪地递去布巾,不敢言语。   等擦净了,陆宁远换了张纸铺上去,这次总算没再被风刮起来。这匹战马跟随他多年,站定了没动,看着前面,只不耐地甩了几下尾巴。   陆宁远呵开冻笔,悬在纸上,愣了一下,随后动笔。   他近日在马上连番奔驰,两手让风吹得通红,关节处生了冻疮,破了许多细小的口子,极力注意之下,还是把血沾了一点在纸上。算算时间,再写一封已不可能,只有就着血再写下去。   他也不知该写什么,只有将打胜了的事写在上面。告捷的露布已经差人发出,这封信和捷奏似乎没有差别,但他这一天都在马上,除去赶路之外,就是与人交战,也实在没有别的可说。   他的信不长,可让风吹僵了手指,好半天才写完。不觉间又沾了点血在纸上,他赶紧拿手指肚抹了,谁知非但没擦掉,反而涂得更开,怕刘钦误会,就在上面涂了块墨,才让人发出。   他每天写一封信,一开始时只如石沉大海,可半个月前的某天开始,忽然收到刘钦的回信,之后一封一封,再未间断。   第一封信发来时,他甚至没敢立时相信,仔细盯了传信的密使半晌,又在信封上正反翻看片刻,才吸一口气拆开。   大约是白日交战太烈,手臂不像他自己的,他取出信纸时,手指轻轻打着哆嗦,好半天才把纸搓开。   刘钦的回信很短,短得好像之前从未发生过什么事,他来来回回读了数遍,高兴之下,却好像更困惑了。   可之后的十几二十封信里,他从没问过什么,怕问过之后,连这样的回信都不会再有。刘钦也没有回答什么,他只有一封一封地继续写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刘钦忽然给他回了信,更怕哪天它像来时一样静悄悄不辞而别。写下每封信时,他都隐隐吊着一口气,等收到下次的来信,才又把这口气暂时松开。   刘钦的回信没有中断,可他从没有放下心来,反而一天比一天困惑,一天比一天不安。幸而羽檄交驰,戎马倥偬,尤其是这些天,一整日都难得一歇,疲累交加之下,反而让他暂得安枕,相比之下,好像身体上的疼痛还更易忍受一些。   总是好事吧?或许这次回京之后,一切就都和之前一样了。   大约是一场场胜仗让他提了提气,把信递出去时,陆宁远难得心里一松。回京之时应当不远了,那时……   “陆帅,出发么?”   陆宁远回神。士卒暂歇了片刻,恢复几分力气,他因为要写信,没有休息,却也不觉疲累,闻言点点头,传令各营动身,继续追击翟广残部,自己也翻身上马。   一上马,左腿就钻心地疼起来,像有东西一口一口咬着骨头。他低头看看,想起很久之前刘钦的嘱托。   “这次别再让人绑在马上了。”   天气很冷,可是刘钦没再说这样的话给他了。   陆宁远晃神了一瞬间的功夫,还是没有把这条左腿绑在马镫上,忍耐下疼痛,立直身体,继续向着翟广追击而去。   又蒙召见,薛容与先向刘钦脸上觑觑。   近来刘钦面色稍复,不像最开始那样灰白,反而还长了点肉,两颊只剩下微微的凹陷,稍往下看,脖子上的青筋也不如之前明显,再往下……薛容与便不敢了,收回目光规矩坐好。   刘钦自从病后,同朝臣面对着面时,总要被这样打量一会儿,已经习惯,也不放在心上,见薛容与行礼后落座,便问:“长信侯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薛容与答:“臣有所耳闻。”   “听说他曾拦过你的车架,要你主持公道?”   刘钦问话时神色寻常,可薛容与不敢当寻常对待,在脑海中细细寻思一番,才答:“回陛下,有次臣下朝时,长信侯确曾当路将臣拦住,言称田亩为人所夺,要臣为他做主。臣听他说过原委,认为此事该京兆尹负责审理,就要他去报官,后来因事务繁忙,未曾过问此事。”   “其后长信侯又跑到臣家中申冤,臣才得知有司审理此案,并未赞同长信侯的主张,但朝廷自有制度,臣也无他法相助,就让他回去了。”   “然后他就去大闹安庆王府,撞死在王府门口了?”   薛容与一惊,忙跪地道:“陛下,臣当日对他所言,是要他息事宁人,别再争斗,万没想到此人如此刚烈,非但不听劝阻,竟还做出这等事来!以至于现在朝野议论纷纷,矛头直指安庆王,实在乃臣始料未及……”   刘钦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薛容与低了低头,暗揣心思是否已经被刘钦知道。   其实李蔼之死,他非但早有预料,就是说此事由他一手促成也不为过。   刘钦病重期间,朝廷人心观望,妖孽横行,一向老实本分的安庆王忽然走动起来,同崔孝先有了联系,不能不引人瞩目。   幸而最后刘钦安然无恙,可旧账不能不算。刘钦念及手足之情、或是顾忌天下议论,这么长时间里只做不知,他忝为宰辅重臣,如何能不为君父分忧?   因此“安庆王”三个字一从李蔼嘴里说出,薛容与便在心里将后来的事情都铺开了。   果然,李蔼撞死的消息一经传出,马上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是一条人命,还是曾经的有功之臣的命,捂是捂不下去的,前因后果一流传开,年轻的士子首先就坐不住,在国子监里吵嚷起来,鼓动着一众言官也纷纷上书,大有群情激奋之意。   此时刘钦再做什么,都是顺应朝野之意,对安庆王或流放、或削爵、或禁足,是松是紧都由着他,薛容与没有居功之意,可是看刘钦似笑非笑,心里微觉不妙:难道办砸了不成?   是因为安庆王是刘钦的手足,他不喜自己把手伸得太长,还是因为最近的火从安庆王渐渐烧到了曾与他暗中来往的崔孝先身上?   可刘钦在江北时,病重的消息前脚传回,崔孝先对改革的攻讦后脚就如疾风骤雨扑面而下,刘钦如果仍一心改革,如此之人,岂能在朝中久留?莫非陛下心意有变不成?   不,不会如此。新政最艰难时,病得最重时,刘钦都不曾言弃,现在岂会反复?一定有别的原因……   一瞬之间,薛容与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却没抓住一个,心念急转间,忽然听刘钦叹了口气。   薛容与抬头,刘钦正看着他,对他抬了抬手,示意他从地上起来,回椅子中坐。   薛容与转身坐好,就听刘钦道:“我在江北期间,你给我上的几封书我都看了,别人也给我传回了些消息。有些人看我病重,就活络了心思,想搅得新政进行不下去,你看该如何处置?”   薛容与看他终于说及此事,精神一振,却也不敢贸然出言,沉吟片刻道:“臣以为,新法既行,定然有所惠、有所损,也定有人会造作谗谤,以惑众心。比年来对臣弹章盈车,若臣果有错失处,陛下圣明烛照,臣自不能不任其咎;若是捕风捉影、别有用心之言,还望陛下察臣悃诚,勿为浮议所惑。”   刘钦摆一摆手,薛容与继续道:“众臣非臣罪臣,惟陛下不为之投杼,纵诽谤横流,于臣又何足道?只是……”   他顿了一顿,“新法之行,譬如嫩苗,雨淋日灸,风刀霜剑,难免摧其于未成之时。谤言不息、人事龃龉,若一概置之不理,臣恐其非但不会久后自消,而是愈演愈烈,各省官员,也必心怀狐疑,束手束脚,不敢行事。”   “以臣愚之见,新法既行,便该以严厉手段整饬一番!许多本就不是真心反对、只是想要借此邀名的人定然偃旗息鼓,转为观望。”   “嗯。京察中自请罢官的人,已经一体罢免了,也算是杀鸡儆猴。”刘钦道:“在我不在时生事的人,若不在此列,倒也不必追究太甚。”   薛容与略显惊讶。从前刘钦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是大病一场,从他口中竟说出这样的话。   薛容与心里隐隐有些沉了下去,或许此事微乎其微,这一句也颇为寻常,可它实在太像是某种预兆——他们要做的事,若不进行到底,日后定然全被推翻,这期间岂有姑息的余地?   刘钦是在暗示他,对崔孝先的弹劾该停停了。   或许是病后精力不济、心气低了,或许是朝堂上他与崔孝先两派言官的骂战让刘钦厌烦,又或许是别的原因,刘钦今日所言,实在出于薛容与意料之外。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刘钦却先道:“前两天安庆王进宫请罪,说是管家秦玉瞒下他自作主张,以至于酿成大祸,请求多退几亩田给李蔼的家人,又把秦玉交给朝廷严加处置。”   薛容与心道:他倒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我已经让崔允信审理此案,很快就有定论。”刘钦的目光向着薛容与不经意般一扫,“此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薛容与一惊,知道此前所为到底还是被刘钦看破,但似乎弄巧成拙,刘钦并不念好,只得道:“是,臣明白。”知道今日事毕,行了一礼,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第307章   天还没亮,便见数骑刺开晨雾,一时全军皆警,却听一声清脆的“翟大哥”从远到近传来,翟广揉了揉山根,虚眼去看,喜道:“没事,是英子!”收刀回鞘。   过得片刻,就见十来个人骑马而来,身形比寻常骑士单薄,人人头上都缠了红巾,离近了一看,最前面的便是黄英。   一见到翟广,她就滚下了马,哽咽道:“追了百来里路,总算追上翟大哥了……怎么……”她抹了把眼睛,脸上露出喜色,可话没说完,向周围一扫,一颗心登时就沉重下来。   翟广周围,竟然只剩下了几百个人!   “翟大哥,是……出了什么事么?”黄英惊问。   之前她奉命去攻孝丰,已入浙江地面,一去多日,没救同陆宁远打过照面,后来渐渐听说战况不利,又听说了翟广撤出广德州的消息。   建平、陈阳一带的军队一撤,孝丰就成了飞地,但没有军令,她也不敢自作主张弃城而走,便横下心来,想不管官军来人多少,只要不见翟大哥的手令,就是战死在这儿,也不能离开半步。   又过一阵,翟广败走宁国府的消息传来,一并发来的,还有翟广让她撤兵东走的调令。   黄英虽然舍不得孝丰这第一座由她和她的娘子军亲手攻下的坚城,但军令在前,只得依依惜别,除去把能带的粮食都带上之外,城中一应工事,翟广特意叮嘱她不要破坏,她虽然不解其意,却也依令而行。   她虽然不知道前面几战具体经过,却大概知道现在各部都在分散突围,第一是要退守宣城,如果不能,退守泾县,再不能,那就退守太平。   因来往信件多被官兵截获,她始终难以知道翟广的具体位置,有时候知道了一处,好容易赶到,翟广却已经离开,让她扑了个空。   更雪上加霜的是,非但他们分散开了,官兵竟然也各自散开,在广德州、宁国府一带撒开了马蹄征讨他们,简直像是张开张网,把他们往一处去赶。   一开始黄英并不相信,她虽然从军得晚,却也同官军打过些仗,知道他们这些官兵聚在一起时还能捏出个囫囵个,一旦散开,那就只剩下让他们打的份。   直到后来她自己竟然也碰到了一路官兵。   她不知道统兵的人是谁,只知道不是那个近来让人闻而变色的陆宁远本人,因为打出的旗号并不是陆,而是和她一样,也是一个“黄”字。   一开始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立功心切,一见到他们便下令进攻。她看出来这队官兵人数并不多,本拟一鼓作气将他们消灭,给翟广带去场提气的胜仗,谁知交手之后马上就觉出不对。   她仗着人多,留了些骑兵在外围奔驰,以壮声势,这些官兵却居然丝毫没有惊慌,只是埋头苦战,胶着良久,居然难分胜负。黄英怕拖下去引得更多官兵过来,再难脱身,不敢恋战,只好撤走。   谁知想走却也难了。无论她跑到哪里,这队官兵只是如影随形,时不时就要寻机骚扰。   甩甩不掉,黄英回身攻击过他们几次,可彼此伤亡都不小了,这些官兵仍没有后退之意。后来更是泄露了她的行踪,引得更前面一路官兵回身埋伏。   黄英力战不敌,只率几百人脱身,之后陆陆续续同官兵交手,今天割一块肉,明天割一块肉,总算和翟广会和时,已只剩下了十几个人。   她来的时候,颇多懊悔,想自己损兵折将,实在辜负翟广良多,谁知见到翟广,竟也只剩下了数百人,懊悔之情便被震惊压了过去。   两人将作战经过草草一对,黄英才知道,自己的经历并非绝无仅有,分散突围的一众兄弟几乎人人如此,就连翟广本人也打得狼狈。   她不由怔了一阵,愕然问:“这陆宁远到底有什么本事!他……罢了,翟大哥接下来咱们怎么打算?”   翟广深深看着她,黄英只肃然以对。半晌,竟然听翟广道:“英子,你走罢!”   黄英一愣,“去哪?”   翟广看向她身后,十来个女兵脸上都是血污,身上衣袍也无一处完好,都是刀砍斧斫的痕迹。这样的伤势放在男子身上也要去半条命,她们却仍不远百里奔驰而来,只为了回到自己身边。   “先找个村子,避一避,好好养伤。”翟广看着她,一张让土灰、血污抹得鼻子嘴巴都分不清楚的脸上,只剩下两只陷进去的眼睛明亮非常,照在黄英面孔上,是父亲一般的慈爱,“等将来我旗号再打起来,你再来寻我不迟。”   黄英脸色一变,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走!翟大哥把我当做什么人了?”说着脸现怒意,“难道因为我是女子,大哥就把我当累赘不成?”   翟广一怔,安抚她道:“你骑马拉弓,比营里的兄弟差在哪了?我从没这么想过你。英子,现在情形不同于往日,有可能……”   黄英壮起胆子截断他话,“果真如此,我拦在翟大哥的前边就是!”   说着,她忽地跪倒,两眼一霎时蓄满了泪,“黄英无父无母,漂泊一身,幸有翟大哥收留,才有了个寄身之地。若非如此,黄英早就死了,岂能挨到今天?这条命是你翟大哥给的,别说是现在,就是真到了最后那时候,黄英也哪都不去。翟大哥如果相疑,黄英现在就刺死在你面前!”   说罢,从腰间拔出短匕,刀尖压在自己颈前,只等翟广多说一句,马上向里便刺。   翟广忙打开她手,拉她起来,想起自己刚刚死去不久的亲兵,眼眶也微微湿了。他怜黄英年幼,本来不忍,可见她这番作态,也知道再劝她走,就是糟蹋她了,只得道:“好,那咱们就一起想想办法,我也不信这遭就走到绝路上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官兵竟有信使赍书而来。   翟广本以为是劝他投降的书信,看都不看就要撕了,信使却道:“陆帅说请将军务必查看!”   翟广冷笑:“我饶你一命,你自去便是,竟然还敢多话,不怕我改主意么?”   那官兵却道:“死就死了,军令要我这样说,我就不能不说。”   翟广惊讶地看着他,半晌后收了冷笑,把手松了,从信封里取出信来一看,竟然不是要他投降,上面写着,景山已被官兵俘虏。   翟广脸色一变,脚下不觉一晃,马上站稳。   以官军一向行事,落在他们手上,痛痛快快斩首已算好的,有时为着报复,也为着震慑他们,官兵还会将俘获的大将在阵前当着他们的面虐杀,其手段之惨酷,翟广及军中亲眼见过的士卒每一思及,都无不咬牙切齿。   现在换成景山,叫他如何承受?   可无论如何,该受都要受着。翟广横下一口气去,又往下读。   可下面陆宁远竟然写,景山伤重,自己正在让军医为他全力救治,请他不要忧心,所有俘虏的翟广将士,都有随军军医为他们善加医治,足食足药。最后面是约他明日决战。   翟广拿着信怔了阵神,低声道:“这人……这人……”脸上神情渐渐松了,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问:“周维岳呢?带他上来!”   他一路颠沛,许多抓到的俘虏早已杀了、丢放了,唯独周维岳始终分出几名兵丁押着,只剩最后几百人时,也还控制在他军中。   在他身上,有一个翟广始终想知道、却始终没弄清楚的疑问,但周维岳对着他时,只摆出那副迂阔文人之态,鼻孔朝天,一言不发。   翟广奈何不了他,又不愿让这样一个让举城百姓拦在自己马前为他求情的人死在自己手上,只有把他留到现在。   翟广看着周维岳被人押来,本就单薄的身形,因为这一阵的日夜行军和难得一饱而显得愈发支离,叹一口气,对他道:“官兵阵地就在不远处,我放你回去,你好自为之罢。”   “翟大哥!” “翟大哥!”   话音落后,非但左右惊问,连一向不正眼看他的周维岳也惊讶地抬起了头。   翟广没有多解释,亲自给他解了绳子,解的时候,又一次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两根断指,却也没问,只吩咐那个传信的官兵,“这是之前江阴的县令,名唤周维岳,你将他送回营中罢。”   周维岳被人扶着站起来,却不忙走,扯开多日不语、已经沙哑难听的喉咙,第一次对翟广说话,竟是道:“你投降罢。”   翟广一愣,随后竟然笑了,“哈哈”几声,笑得颇为开怀,摆了摆手,也不答他的话,让人把他带走了。   黄英问:“这么远的路都把他押来了,大哥怎么这时把他放回给官兵?”   翟广看着周维岳背影。   他瘦得太厉害,两条腿麻杆似的,让士兵搀扶着跑下自己驻军的土坡,一步一个踉跄。不远处的雍军见到回来的信使多了一个,纷纷张起了弓,幸好上面的箭倒没有失手射出的。   “明日交战,谁死谁活都不好说,他这种人死在乱兵当中实在可惜,就做陆宁远个人情罢。”   翟广抽刀出来。刀刃已经斫出了几个豁口,刀身上也洇进了血,擦不干净,从那上面,只能模模糊糊照出他一半面孔,多日没割的胡子乱蓬蓬的,几乎将他整张脸都遮去了。转一转刀,他就看见了自己的两只眼睛。   我还没败呢。翟广暗暗想,推刀回去,就手摸向腰间,那里系着半条红披风。   他再度起兵的时候,所向披靡,想刘钦不过和他的皇帝父亲一样,心中怎一个失望了得,曾经将这截披风收起,再不看它。   等在江阴蹉跎一月,俘获周维岳后,城中百姓对他说了许多,周维岳却对他不发一言,他才重新将这截披风取出。   再后来周章来了,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竟然将他牢牢拖住数月,直拖到陆宁远从江北带来兵马,两人一齐围剿于他。从此他一阵败、阵阵败,再看到这截披风,便常常沉吟。   许多个夜里,他一面轻抚着它,一面沉思,心中想了很多,既想江阴百姓对他说过的话,也想曾经被他俘虏过的周章,更想陆宁远的那支冷冰冰的、无可战胜的雄师。   最后他的思绪飘向建康。   可是城阙深深,山水重重,建康遥不可见,只有鼓声四起,师围三匝,无数面陆字大旗悄然围上来,又在北风声中“扑啦啦”响了一夜。 第308章   周维岳被接回陆营中时,陆宁远已经闻信迎了出来,一见到他,微露惊讶之意。   他不大会寒暄,只对周维岳道:“大人受苦了!”眼睛在他身上扫过,见他面黄肌瘦,比自己初见他时还不如,忙让人治下饭食给他。   周维岳许久没说一句话,接过水来长饮好几口,对手边的饭食却不管不顾,道:“将军,先不忙,咳……翟广军中情况,下官先把知道的告诉你。”   在他喝水的时候,旁人看见他左手缺了两根指头,拿着水碗时,只拿拇指和无名指捧着,好不怪异,不由互相看看。   按朝廷制度,身体有这种重大残疾的人是不能做官的,不知此人有什么神通,能让朝廷为他破例。   他们就在军旅,不知周维岳断指始末,陆宁远却一早知道,今日亲眼见后,对他既有敬重,又感同情,却也不说什么,只道:“请讲。”   周维岳挤挤喉咙,费力出言,“翟广军已经断粮了,水源也被切断,士卒还剩下约三百人,大部分都负伤了,只是有轻有重……”   他被作为俘虏羁押着,原本不该知道翟广军中情况,但因为近来翟广被打得部众星散,不剩下多少人,军士来来往往,很难完全避开他。   周维岳一言不发,却细心观察着左右,把翟广军队的情况一一记在心里。   记着这些的时候,他还全然不知自己将会被放出来,只是活一天就要为国家尽一天的责任而已。   当初他被翟广俘虏,本该一死以谢君王,翟广对他看管甚严,可他也不是没有自杀的机会,只要想死,随时可以如愿,只是大事未定,他保此有用之身,或许终有一日还能继续效忠朝廷,无论希望有多渺茫,但只要有半点可能,他就不能自裁。   翟广见他并不寻死,很是高兴,还来笼络于他,甚至妄想和他谈论什么安民之道,周维岳心中觉着怪异,只缄默不语。   后来宋鸿羽看出他的心思,当着翟广的面道破:“此人怕是不会开口,留着性命是还想给朝廷效命!”   周维岳那时心中一沉,想自己这次不死也要死了,已准备好慷慨就义,谁知翟广却道:“他能忠于旧主,也是一条好汉。”竟然没有杀他,只是往后不再来找他了而已。   如今周维岳被他放归,得以活命,内心深处对翟广其实颇为感念,回想起这几月在他军中见到的他所作所为,更觉困惑不已。   可虽然如此,对翟广军中情况,他向陆宁远说明时一无隐饰,更唯恐漏下半点,误导了他,一说下来,即使饥肠辘辘,对桌上的饭也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陆宁远已将翟广团团围住,更又在旁边连夜筑起高台,便于居高监视,周维岳所说情况,包括缺粮在内,早已为陆宁远所知,更甚至断水就是他下令,将流经土坡的水流截断而造成的。   但周维岳恳切言之,陆宁远也就恳切听之,绝不说自己已经知道,还时不时点一下头。他不说话,其他将领便也不揭破,中军帐里,只听得周维岳沙哑的嗓音一下下响。   忽然,帐口响起一声,“良翰被救下了?”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周章。   他驻军不远,周维岳一被放出,陆宁远就将消息也通告给了他,算算时间,他应当是一接到消息就马上赶来的,足见重视。   时隔数年,周维岳再见周章,更与他和陆宁远共处一室,不由想到初见刘钦那夜。   那时还是储君的刘钦在衣襟上掉的泪,这两年间,还常常在他眼前浮现,让他不敢有片刻偷闲,也让他落入敌手却不敢轻生。   在翟广军中时他就听说,江阴已经被陆宁远重新收复了。这里如今之景,刘钦可曾听说?   自从落入敌手,抛去渺茫之想,他本以为和刘钦已再无相见之日,谁知今天竟活着重入故国营垒,日后建康再见,天子面前,他周维岳当可说自己不负君恩,也不负知己,俯仰无愧于天地了。   陆宁远对周章道:“明日决战,我营中士兵尽出,周大人还是在总督营中暂歇为好。”   周章点头,全无异议,对周维岳道:“自从江阴失陷,陛下每每念及大人,都忧心不已。幸而大人终于脱险,陛下也可安枕了。”   周维岳一惊,连忙伏地北向而拜,“贻忧君父,臣罪实大!”   他骨瘦如柴,跪倒后自己挣扎不起,陆宁远忙伸手将他提起来,看了周章一眼。   他不知道周章口中的“每每”从何而来,在刘钦给他的信件当中,也只提到过周维岳两次。想到别的可能,喉头一时被什么堵住,说不出的难受。   对周维岳这幅情态,周章也颇意外。   刘钦当然没有别的言语给他,他此话说来,只是想宽周维岳的心而已,谁知他倒忠得有些迂了,连忙岔开话题,同陆宁远最后敲定起明日的安排。   他们这里彻夜未眠,翟广却也没睡。   他被围困数重,插翅也难飞脱,战法谋略是不必想了,只是磨了一夜的战刀。   许多兵士困顿不已,在数九寒天倒在地上昏睡,好让明天能有力气。还有人并不去睡,只在翟广身旁围了一圈坐倒,头顶漫天星幕,静悄悄并不言语。   明日是最后一战了,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水源也已经被断,就是官兵不向他们发起总攻,他自己也要往坡下去打,寻条活路。   这一战胜算不多,只有一个活命可能,那就是他们侥幸突围出去,后续又有兵马赶到,拦住官兵。   可他已经与部众音信断绝三五日之久,不知他们在哪,也不知陆宁远能否容他有这等幸运。   第二天一早,露珠未晞,霜花犹白,官兵就向坡上攻来。   翟广一夜未睡,今天却神采焕发,无半分疲色,亲自冲阵,在官兵四面围剿当中,想要杀出一条小路。   他没有见到陆宁远,不知道他是觉着这样小规模的战役不值得亲自冲杀,还是另有图谋。   但陆宁远不在,官兵的合围仍是愈来愈紧,翟广几次突围不成,只能退而求其次,转而去抢夺水源。   要是能夺来点水,即便这次突围不出,也还有可能再支持两日,以观时变,要是继续断水,官兵就是围而不打,他们也没有生路。   不知为何,陆宁远没有发炮,一开始仰攻时只是从外围射箭,翟广飞马在箭雨当中穿梭,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官兵的箭镞似乎有意避开了他。   一开始他还并不确信,后来见哪里落箭最凶,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就去哪里支援,官军就会暂停在那里连射,转为命士卒压上去肉搏。   翟广明白过来,官军这是做着生擒他的梦呢,不由一怒,可随后便想: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我。索性不住以身翼蔽旁人,看官兵如何行事。   到得后来,官兵越压越深,不再射箭了,士卒打起白刃战,连马都不再能派上用场。   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黄英道:“大哥,这样下去不行了,你换件衣服,我扮成你的样子吸引官兵,你想法子突围!”   翟广好笑,“英子,咱们俩的身量,官兵能看错么?”不理会这提议,见最前面的官兵已经只剩两步远,一脚踏上前去,拦在她跟前。   黄英跺了下脚,耳听得喊杀声四起,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心中怕了一瞬,但转念想到自己无父无母,也没有了兄弟姐妹,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怕,把心一横,砍卷了刃的战刀在腿上来回一抹,挺身反护到翟广身前。   官兵一营一营,联结而上,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狮子搏兔,也不给他们半点反败为胜的时机。   战团越来越小,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几人越战越往后退,到最后只剩下几棵高树,能让他们往返穿插,藏一藏身,据此同官兵做困兽之斗。   忽然,黄英哼了一声,跪倒下去,一个官兵挥刀往她肩上便刺。   翟广一手将她拉开,一手打开官兵,还未站定,背后忽然中了一刀,向前踉跄两步。前面那个官兵被打退后,又涌身上来,大吼一声,向着他挥刀而下。   黄英半跪在地,腿上肌肉断掉一半,强忍疼痛,一刀攮在他小腹,把他推了出去。   那官兵登时毙命,向后便倒,将她最后的刀也卷走了,黄英连忙在地上一摸,摸到的却是半截手掌。   翟广站定了身,因为身上带甲,刚才那一刀没伤到他,却把他的盔甲打裂条缝,匆忙拉黄英站起,眨眼功夫,身上又中两刀。   他虽然马上回击,可官兵人数太多,他已经战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一意进攻而已,盔甲只剩下半截挂在身上,冷不丁又一刀劈来,背心一阵剧痛,他心中一凉,陡然明白今日大势已去,猛然站定,见官兵四合,自己只剩下六七个人,犹在苦斗,却已经无力回天,明白官兵定是想俘获自己,像扎破天那样一路槛送京师炫耀武功,绝不愿活着落入他们之手,毫不犹豫,把刀横在脖子上面,对官兵喊道:“不就是想要我的命!给你们!别再打了,剩下的人,放他们条生路!”   黄英半跪在地,站不起来,可是摸到了一把不知是谁的刀,拖着条腿仍在苦斗,闻声连忙回头喊道:“翟大哥!”把刀一扔,两手拄着地向他赶来。   剧斗半日,官兵杀红了眼,却没那么容易停下,一见她露出背后空门,挥刀便剁,翟广猛然间一声暴喝,将他震在原地,信手指了一个将官模样的人,大喊道:“让官兵都停手,我割头给你,让你成此大功!”   那人抬一抬手,附近官兵当真依令停下。   翟广也不食言,下一刻挥刀便往自己脖颈压去,只消一转,头颅就要落地。   可谁知这时只听一声叫喊,“且住!”   翟广知道,这是陆宁远的声音,这会儿他竟现身了么?闻声向他看去。   陆宁远身上背着张弓,却并没射箭将他的刀打落,翟广只向那张弓看去一眼,目光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陆宁远把什么东西高高举起,他手中之物让北风一吹,高高扬起,好像一团红云,竟是他那截披风的另外一半!   陆宁远催马上了土坡,高声问他:“翟广,你还记得这个么?故人有言,他正在建康等你一晤!”   翟广一怔,就是这片刻功夫,左右官兵忽然扑来,按住他两手两脚,将他压在地上。 第309章   调查多日,朝廷对安庆王刘绪的惩处终于下来,除了按制退回侵占田亩之外,还需额外赔给长信侯李蔼家眷十亩良田,此外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于亲王而言,罚俸再长时间都不痛不痒,毕竟像这样的勋贵,谁也不靠俸禄吃饭,这惩罚自然算不上重,更多的是打在脸上不好看而已。此事之后,刘绪当真没再踏出府门半步,无论谁来,一律闭门不纳。   他本来就是小心谨慎的人,挨了敲打,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如何懊悔,旁人不得而知,曾同他刻意结交过一阵的崔孝先却不安了好一阵子,拿不准他在刘钦面前说了多少,有没有为了脱自己的罪,把他给卖出来。   但观望许久,刘钦似乎都没有动他的意思,反而因为前线大败叛军,连战连捷,而对一众臣僚都有封赏,就连他也包含在内。   长子崔允文一向受刘钦重用,在薛容与面前也是红人,自是不待言的,在朝臣当中一向名声不好的次子崔允信也升了官职,做了刑部侍郎。他自己更是加了少师的虚衔,等日后万一立了太子,一个太子太师,估计也是跑不了他的。   又等了多日,陆宁远在南边追亡逐北,横扫叛党,秦良弼在北边也收取了河南,朝廷上日日都传好消息。崔孝先从惊疑,到松一口气,最后又颇为自得,想幸好当时同刘绪走动不多,跳船没有跳得太早,不然岂有今日?   得意之下,却一时没想起来当初刘钦要除岑士瑜的时候,也是先给他封赏,让他位极人臣、尊容备至的。   他现在已是文臣之首,亲王见他,往往不是他给他们行礼,而是刚好反过来。有时就是他想按规矩行事,那些刘氏亲王马上便诚惶诚恐,连连避让,说什么不肯受他这礼,甚至在路上碰到他的车架,离着八丈远外,就要停下车恭敬避开。   人臣之贵,亦已极矣。崔孝先想着水满则溢,月盈而亏,自己该低调些行事,贵乃可久,每天早上穿上朝服出门前,都提醒自己旁人面前谨言慎行,可朝班上一见薛容与,总忍不住马上破功。   他历任两朝,深谙事君之道,本能感到薛容与官职虽然在他之下,但却真正是让刘钦拾进眼里的人,是他最大的威胁。   薛容与借着改革之名,邀宠于上,更又纠集了一众官员,唯其马首是瞻。反对他的,他就让言官攻讦,支持他的,他就向天子举荐,刘钦对他宠爱非常,十个人里,往往答应八个,长此以往,朝中岂不都是他薛容与的天下?   候朝时见了薛容与,崔孝先原本面无表情,见到他却带起笑意,对旁人道:“有松者,非木非草,高可摩九重之天,近看却无尺寸之茎,是何松也?”   旁人会意,笑着答他:“是瓦松。此屋其形似松,却高不及尺,生必依瓦,无瓦不活。傍于广厦,则有参天之高,长于片瓦,则侏儒短小,上不接天、下不及地,虽名为松,却是名不副实之辈,只能傍人而已。”   薛容与刚寻好位置站定,正好听到这一段话,向着崔孝先看去一眼。崔孝先精神一振,已经做好准备和他打一场嘴仗了,谁知薛容与一言不发,只冷哼一声,把眼挪开了。   谁知一上朝就收到了齐光远擢升至工部左侍郎的消息!   齐光远是薛容与的死党,这一年来没少给他出力,崔孝先原本想着弄不掉薛容与,也该把这人按死,谁知手指缝里还是走脱了他?若非自恃身份,崔孝先真要当朝跳脚了不可。   但紧跟着朝廷上就议论起前线的捷报,刘钦问:“各地相继底定,之前的地方官员损失太剧——”   他没有直言,朝臣们却都知道这些人大多是让翟广杀了,不禁心有余悸,但想着贼首已经就擒,战胜之喜也就变成双份的了,“需要朝廷重新选任。吏部呈上的各地官员名单,我看过了,改了几个人,其他人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异议。”   崔孝先一惊,这才知道薛容与今天八风不动的真正原因,更惊的是此事自己居然没听见一点风声!   刘钦亲征也是,亲征的决心定下,竟然完全没有知会过他,薛容与他们轮番劝谏过几回,他却是和朝臣们一齐知道的。   他心中一时焦急非常,知道今天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   名单他事先没见到过,自然无法和同僚讨论,确定集中攻击把谁拉下,对谁则要置之不理、暂时放过,在哪里能安插进自己的人,替换什么人合适。   敲定名单绝非一日之功,可怎么能把他瞒这么死?   他猛然抬头,天子高居御座,面色沉静,目光深深,没有看他,他却觉着从里面分出束眼光,正若有若无地萦在他的身上。   我彻底失去圣心了。   这念头几乎将他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抽干。   即使他已经官居百官之首,这位置却不能提供一丁点的稳固与安全。他已经看到某种不幸的征兆,一点一点离他愈来愈近,再看宝座上的刘钦,有一瞬间只觉他好像一幅张贴起的画像,崔孝先忽地腿软,侧身往旁边一栽。   画像看向他。   “崔爱卿可是身体不适?”   崔孝先满背汗出,赶紧站住了,连连告罪,听众人对着名单议论起来,从头至尾没有再发一言。   他是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哪一步了,不会再做困兽之斗,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往前一步,不是荣与辱,而是生与死,他是知道规矩的,更知道刘钦,知道这是一位怎样的天子。   他不吭声,那些依附着他的大臣群龙无首,只能胡乱议论,毕竟势大,也当真在名单上面改易了数人。   崔孝先既然已经跳脱出来,自然不以此为好事,可看旁边薛容与,却是同样面色不佳,不由在心里嘀咕:难道是我想多了不成?   退朝之后,崔孝先不敢生事,战战兢兢,告病居家,闭门谢客,薛容与却入宫求见刘钦,犹豫再三,终于拿出肺腑之言,问:“陛下是否心意已变?”   刘钦背对着他,闻言一怔,知道他为何会有此问,但真让他问出,不由冷淡了面色,反问:“逢时何出此言?”   薛容与所为之事,非得刘钦鼎力支持不可,刘钦这里卸一分力,他摔下来,千夫所指,固然只有一死,今日说错了话,也同样是一死。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大肆攻讦新政的人,陛下不肯从重处置,派往各省布政的官员,也任其肆意涂抹……恕臣直言,陛下是否因朝臣攻击太烈,欲暂缓新政之行?”   刘钦退朝之后没去处置政务,而是走到地图前面,正看着什么,这时总算转回身来,“依你之意?”   “陛下明断烛远,定然有所考虑。”   刘钦不语。   薛容与咬牙又道:“臣仍如之前所奏,必以雷霆手段整饬朝纲,将反对之人逐出朝廷,新法方能行于四海。要是……要是任由暗怀鬼胎之人四出,去各地任事,岂不……”   刘钦问:“不赞同新法的人,便是暗怀鬼胎么?”   他这话问出,薛容与额头一时凉了。在这一刻,他心中生出和崔孝先差不多的念头,想的却比他更深、更远、也更惨酷。   “前些天你就有此问,你没开口,我也就没说。”   刘钦坐下来,抬手让人给薛容与赐座,又将人挥退,“反对新法的,当然有想做门户之争的,也有人有别的考虑。难道把他们打一顿廷杖,全都贬斥出去,甚至杀头,新法就行于四海了?只是暂时清净而已。蓄之既久,其发必烈,强行弹压下去,以威权劫之,我的耳根是清净了,可之后呢?”   薛容与一怔。   “朝野怨望,集于你一个人,到时候反扑起来,其势定然是百倍于现在,那时我是一力任之也好,避其锋芒也罢,少不得要把你丢出去了事。这就是你要的么?一死以谢君王?”   薛容与又怔片刻,随后猛然回神,从椅子间站起,伏地道:“陛下苦心,臣铭感五内!臣的心意,陛下却尚未尽知。”   “昔日张文忠公曾言,虽万箭攒体不足畏。臣虽不才,愿效先贤,为陛下手中利刃,拨云雾斩荆棘,使圣明之光达于天下,远布元元,照明四海,旷荡之恩施于宇内,此眇眇之身,虽百死何惜!”   他话说到后来,已经带上了点哽咽,刘钦却不露动容之色,平静道:“何必如此?我要是把你当刀来用,自然无需顾惜,胡砍乱劈就是,只等日后杀人遂愿、尘埃落定之后,再把你丢出去,自然有的是人一拥而上,一泄累日怨仇。我不但落得一身干净,他们还会反过来高颂我圣明万岁。”   他说得赤裸,可却是实情,既载于无数史册书简之间,又被薛容与在眼下这般烈火烹油的煊赫之下暗地里思索过数回。因此听他所言,薛容与只低了低头,并不言语,只是暗自奇怪刘钦为何忽然这样说。   刘钦看着他,敛容正色道:“可是我要的岂是这个?你我君臣同济艰危,若终有一日能廓清氛浊,再维地轴,更张乾络,我岂能不怀笃终之义,保全你于始终?我不但要新法成于你手,成此功于我身在之日,还要让你播名遐迩,流泽子孙,与国同寿!”   这下子,薛容与非但听得懂了,更惊得呆了,不止为刘钦话中之意,更为其中深情,忽然只觉神摇魄动,不在人世之间。   好半天的时间,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刘钦见他不语,便又一转话锋,继续道:“我读史书,以为为政只要,乃在一个‘公’字,此间无出葛相之右者。”   “‘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不管到什么时候,有新法、没有新法,这两句真能做到,也都无愧于朝班了。你近来所奏人事,是为新法,可是似也有挟私报复、刚愎自用之处,我虽不言,却并非不见。言尽于此,逢时,往后勉励任事,好自为之罢。”   薛容与抬头望向刘钦,刘钦也正垂眼看他,从那瘦削的两颊、从那两只眼睛里面,薛容与却读出了未竟的话——   我还能再活多久?万一死在你的前面,你要如何自处?   一瞬之间,犹疑、失望、震惊、感奋、愧疚在他身躯当中一齐炸开,马上却有另一道大浪扑来,将一切都淹没过去。   薛容与浑身颤抖,把帽子摘下放在地上,伏地叩首、叩首、又叩首,涔涔泪下,好半天,才终于道:“臣一介凡庸,荷恩见信如此,仗威灵而展布平生之志,蒙陛下以管葛之臣相期,圣慈垂训,爱于手足,无别可言,唯有以死自效,以报圣恩!臣知罪,以后一定全以公心处政,不敢再有半点为私,如违此言,天诛地灭,死无全身!”   刘钦见他一言不合就发下毒誓,心里一沉,有心出言抚慰,又怕自己再说什么,惹他更加不能自已,只好颇为冷淡地让他起身,赶他出去。   薛容与似是还有不舍,一步一顿足,三步一回望,恋恋不已。这眼神放他身上,刘钦实在是难为所动,却想起之前许多次在别处见它的时候。   算算时间……   宫人小步跑来,一脸喜色,“陛下,陆帅押着贼酋,前锋已经到京郊啦!” 第310章   京城在望,陆宁远下令休整,又亲自看过翟广的情况,回来就见几个亲兵围在韩玉身边,正笑着说着什么,说到兴头上,不由挤眉弄眼,韩玉却臊得满脸通红,连连摇头摆手。   这趟打了胜仗回京,人人都多了几分轻松欢快,不像刚出征时那样肃然。   现在正在休息,陆宁远也不扫他们的兴,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视线。   近来总有人找韩玉说笑,大部分都是勋贵之后,却不知是什么缘故。陆宁远看得习惯了,也不好奇,拖着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   几人见了他,当即站直了行礼。   陆宁远点点头,他们见他不言语,等他走过后就又聊起来,只是这次把声音稍稍压低,却只压了几个字,说到兴头上,忍不住又放开了嗓子。   陆宁远越过他们,就听韩玉在后面连连小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可别起我的哄了!”   马上又有人道:“你就抠门吧!谁不知道你姐姐进宫的次数最多,不是皇后,也是贵妃了!你都要做皇亲了,还在这儿躲兄弟们一顿饭吃?”   陆宁远顿住脚,转回身。   几个亲兵却没注意到他,韩玉脸色更红,又道:“吃饭当然可以,但没影的话,能不能别说?说不对了,可是掉脑袋的……”声音压得更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刘钦在乾清宫外摆开宴席,准备今夜款待前线凯旋的将士,当场封赏,安排下去,两件事却压在心上。   直到前一天,他和陆宁远还在每日以书信往来,看起来好像一切如常,可其中的别扭之感,字里行间始终萦绕不去。   再见面时,对他那日说过的话,是定要有言语的。最迟今天下午,陆宁远定要入宫,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如何分说?   而对翟广……   刘钦眼看着宫人微低着头,小步朝自己走来,心跟着微微提起。   他虽然暗自想象过许多次,却也没真指望过陆宁远竟然能将翟广生擒到手,还活着带到他面前来。   他与翟广几年未见,两人都已今非昔比,今日一见之后,翟广可能让他如愿?   “陛下。”   宫人的声音轻轻响起,不管为着什么,刘钦精神一振,肩膀向后拔了一拔。   “陆帅将翟广押至宫门,言营中有事,暂回军中了,稍晚些时候再来拜见陛下。”说着将陆宁远交给他的半截披风呈上。   刘钦收下,心中奇怪了一瞬,隐隐约约好像松一口气,随后却又有几分失望,但想起翟广,又打起精神,“把人带进来。”说完又叮嘱,“动静别太大。”   “是。”   翟广弄兵潢池,两任帝王、数名大将,那么多年都没有将其剿除,反而让他震动东南数省,一度逼得刘钦人在江北,心向京城,数夜不能安枕。   如他这般人物如今终于束手就缚,按制这一路上是该把他放在槛车里面,头上插标,迤逦而行,让沿途百姓一一观看,以震慑天下不臣之人的。到了京城,自然也要举办一场规模盛大的献俘礼,用以炫耀朝廷武功。   但如此一来,于翟广未免太多折辱,殊乖刘钦本意。   这一路上,他要陆宁远不许声张,许多人但知道翟广并着麾下好几名战将都被生擒,却不知他本人被陆宁远放在军中,正被带着一道回京,仅能暗中猜测而已。   翟广入宫,同样掩人耳目,免得阵仗一大,难免让他受辱。   翟广被宫人和几个御林军士兵押送着往皇宫里走,虽然眼前一切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却梗直了脖子目不斜视,故意不往旁边瞧上一眼半眼,也不在脸上露出半点神色。   他让人带着东拐西拐,走了千来步,总算到了一处宫殿外面。殿下的台阶拿白玉铺出足足数丈远,鎏金的房檐如同展翅欲飞的大鸟,在人头顶直扑下来。   这唬不住我。翟广心想,抬脚便往里走,却被人拦住,要他脱了鞋袜。   翟广不知宫中规矩,自然也不肯配合。但由不得他,守门的宫人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沿着骨头摸过,给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之后把手按在他脚脖子上,使劲抬起他脚,两下就将他鞋子去了。   翟广暗中寻思,这或许是宫里头折辱人的什么手段,初时脸色变了一变,转念一想,庄稼人、打铁汉打赤脚又是什么事了?他把自己看得太高,才有辱这一说,其实他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个铁匠而已!   刘钦要是以为这样就让他心里发慌,挂不住脸,那实在是想得错了。他爱闻自己脚气,那就让他去闻,这双脚一路上都没洗过,刘钦不怕,他又有什么好怕?   谁知脱过鞋后,宫人在他背后摸到绳结,竟然就手解了起来。   翟广暗吃一惊,等待片刻,肩膀猛地一挣,绳子果然应声而落。   一众御林军被他惊到,纷纷拔刀,对着他低喝出声,忽地戒备起来,从殿门深处却悠悠传来一声,“放下刀,让他进来。”   因殿中空旷,回声悠远,一时听不清这声音是不是熟悉的那道。翟广向里望去,可外面亮,殿里暗,模模糊糊只瞧见一道瘦条条的人影,看身形他似乎并不认得。   但随后,他在那张面孔上看见两只星亮的眸子,神情忽地一变,刚刚好背后让人轻推一下,两步踉跄进殿。   四周一暗,刘钦的面孔便清晰了。   翟广向后瞧瞧,御林军和宫人都不进来,殿中竟然只他和刘钦两个。   走近几步,才看清刘钦端坐在正首龙椅当中,却既没有想象中的堂皇冠冕,也没特意着鲜装袨服,好将他这阶下囚照得光彩照人,反而只着一件常服。这样的衣服,就连他军中许多人无事时都会穿上一穿。   他继续往前走,眼睛盯着刘钦两眼,余光却在他面孔上暗自打量过去。   他以为刘钦做了皇帝,锦衣玉食,大权独揽,要吃肥肚子,变得雍容富态,一见之下,却暗惊他居然瘦成这样,几乎就要脱相。   随即他便开口,却不是感叹,而是冷冷道:“这么近的距离,你不怕我么?”   刘钦却不答反问:“你的那一半披风,带在身上了么?”   翟广顿了一阵,随后也不扭捏,从怀中一摸,扯出半截披风,拿在手上,向刘钦扬了一扬。   这披风陆宁远俘虏他时没有拿去,宫人搜身时也没有带走,翟广把它举起来,痛快道:“你的那半在你手里,我的这半两年里打了这么多仗,倒也没丢。之前你说它俩还有再合在一起的时候,让你说准了,现在时候到了,我是那个阶下囚,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刘钦从椅子间起身,走台阶下来,也不言语,手中拿着另外半截,两手一抖,铺平在地。   翟广会意,将自己那半截扯开,同样铺在旁边,稍稍整理,两截披风便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没有半分龃龉,乍一看去,好像仍是一件。   翟广眉头不觉稍松,“你保存得倒是精细。”说完之后,便发觉这话也是说他自己,向着刘钦看去一眼。   刘钦就着这话头道:“你我恶战有年,这件披风倒还能合二为一,足见你我两心相合,别无二致。”   翟广并不接口,只道:“要是今天是我胜了,也能向你说这些肉麻麻的酥话。”   刘钦微微一笑,眼中得色并不掩饰,“不错!你这次挑在我离京之时起兵,又正逢我与夏人争夺河南最胶着之时,兵气鹗张,几乎直捣我京师腹地!一南一北两边压我,可那口气我还是吊住了,所以这酥话是由我来说,而不是你。”   这一两年来,群臣面前,他几乎再没这样讲过话,当着翟广却自然而然,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从前的意气。   翟广不知他这两年如何,只觉他此时情态和当初接过自己手中披风、撂下大话时倒大差不差,只是之间多了几分威严,身形枯瘦,却也不露虚弱之气。   他既然败了,便也服气,不说酸话,只是问:“你让人千里迢迢把我带来,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   翟广目光当中有什么一闪,脸上挂起种坚固的笑意,“那就是招降我了。”   “你说对一半。”刘钦病后不耐久站,也不回御座上面,干脆席地坐下,把自己那半截披风垫在底下,“我是有心招降你,可是你肯听么?你起兵不是为了一家之仇、也不是为了一家之富贵,是为吊民伐罪而来!许你以不杀之恩、高官厚禄,岂能让你回心转意?”   翟广“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两年他也读了些书,“吊民伐罪”这四个字他已经听过,还暗暗地念过许多遍,可是这话太大,他从不当人面讲,今日从刘钦口中说出,倒是美气。   他盘腿也在地上坐了,却没坐在另外半截披风上面,信手把它折了几下拢到旁边,“那就是同我叙旧了。小雀儿——我是要死的人,这样叫你,你不介意罢?”   刘钦眉头轻轻一跳,对这称呼其实颇感介意,却按下了,到底不置可否。   有意报复一般,他开门见山地道:“你到底为什么败于我手,你自己可想出一二?” 第311章   刘钦问出的这个问题,在这一路上,翟广几乎每天都会思考。   不止是在被擒之后,从他在江阴城下顿兵无功之后,他就在某种预感之中不经意暗暗寻思着。   若单以战场上论,他有今日之败,其一是因为他一时心急,为着能尽快攻进京师,凡所克之地,都要隳其工事,防止官兵在他身后反复。   曾经宋鸿羽劝阻过他,但他没有听从,谁知后来败走,所下之城无一可做倚仗,这才让陆宁远追亡逐北,全无落脚之地,便是那时埋下的伏笔。   其二是人谋不臧,天也有不凑巧处。   因为周维岳死守江阴的缘故,他起了争雄之心,没有置此地于不理,抓紧时间直驱建康,而是在城下蹉跎多日,虽然终于如愿克定此处,却拖到了周章整顿大军同他会战。   周章不足为惧,麾下官军也是一盘散沙,可毕竟也有十万人。陷入如此规模的会战之中,他便再抽身不得,只能力图破之。但周章竟然败而不溃,溃而不死,居然又将他留下。   等拖到陆宁远来,他一无坚城依仗,二没能顺利按计划威胁建康,抢占先手,攻其所必救,兵甲器械乃至士气军纪无一可与之相比,更甚至之前同人相持日久,锐气已堕,有后来之败,也不足为怪。   可当真只是为了这些么?   翟广看向刘钦。这时刘钦看着他的两只眼睛正对他说:你明白了。   他明白了么?来的这一路上,他被放在陆宁远营中,现在看着刘钦的神情,他便知道这是他有意为之的。   他在营中有何所见、何所闻?   陆宁远每到一处,当真可说一句百姓安堵,秋毫无犯,旁人看来或许不觉着如何,可翟广一眼便瞧出厉害。   与民无犯,纤尘不惊,翟广心目中的王者之师便该是如此,他心向往之,多年来亦身体力行。   可当他攻下江阴之后,因士卒多日苦战疲惫,死伤亦重,士气低沉,开仓之后,城中府库竟然没有多少粮食金银,士卒大哗,便有人到城中百姓家中为乱。   如此一来,触犯军法,也触犯了翟广心中痛恨,他当即派出军队弹压,第一时间把人控制起来,又向受难的百姓致歉赔偿,可见了为首的将官,他却一时说不出问罪的话。   那人名叫常志,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一早就跟随他起兵,大儿子在打邹元瀚的时候在阵前让人杀了,二儿子两年前被陆宁远一枪搠死,最小的儿子,不久前刚在江阴城墙上被乱石砸中,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常志跪在地上,也不说话,仰着头含泪看他,脸上、身上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身后那些被人按跪在地上的将官士卒也各个身上负伤。   这些可爱的人啊,日夜苦战,却从没说过一个累字,箭矢如雨,硬顶着也不负他的军令,为了拿下此城,流血流汗,九死一生。   一个多月的攻城战打下来,不知死了多少弟兄,这里面就有他们的朋友、家人,现在在他们身边,却是从百姓家里翻出的粟米,甚至都不是金银。   江阴藏富于民,府库空虚,一个多月的苦战耗去了许多粮食,破城后却补充不上,他们便另想办法,做下了这等事。   “我犯浑了,翟大哥杀了我吧!”常志的眼泪滚到脸上。   翟广的眼睛却也湿了,好半天道:“你啊……”   后来他还是把常志杀了,厚葬了他,只是因他已没有家人,无从善待他的子孙。   可他能杀旧部、旧友,人之本性却改变不了,士兵们进城无处落脚,便去百姓家中借宿,自然有严守他的军令的,可人马上了十万,岂能人人都守规矩?   他们纵然不敢公然抢掠,暗地里也免不得多吃多拿,如何能约束得下?翟广怜他们多日苦战,只有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可他在陆宁远军中时,又见到了什么?   陆宁远投宿乡中,士卒进到民房之中,第一件事就是先帮百姓劈柴、凿冰、生火,不敢睡在床上,只拿柴草铺地。   百姓拿出吃食招待,他们却说要守军中严令,不敢望上一眼。第二天走的时候,屋中陈设,大到米缸水缸,小到一盏油灯、几根针线,都没有丝毫移动,连用过的柴草都要收回原位。   翟广亲眼见到,有士兵出门时不慎撞到门板,因那家门栓本来就坏了一半,被撞之后,门板就掉下来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连百姓都摆手忙说不在意,可那士兵如临大敌,一脸紧张,和左右人一起连忙把门栓修好,又将门板重新安上,这才跑回队伍。   后来除去睡在村里,翟广还跟随陆部进过几次城,沿途百姓爱戴,就同当初待他一般无二。   士兵在路边茶肆喝一碗浊茶都要放铜板在桌上,百姓说什么都不肯要,士兵们却一定要给,逼急了推搡起来,士兵急道:“你不收钱,俺就要犯军令了!俺在这里好好的,犯不上为了两文钱让人赶出去呀!”百姓拗他们不过,这才收下。   翟广被人缚着,见此却也一时叹服了。   在此之前,他以为在他追求的这条“道”上只有他自己一个,可那时才知,这道上还有旁人,而且走得比他更远。   周维岳、周章难道也是一般?   刘钦忽然掩住嘴咳嗽两声。他咳得厉害,从喉咙里面传出金属的响声,翟广不由转过眼去向他看看。   可他没有多问,过一阵子,刘钦自己止了咳道:“你没杀周维岳,我很感激你。其实你们两个是同样的人。”   翟广想起周维岳在面对着他时的沉默,不知刘钦是不是愿意同他多说什么,只是警惕地道:“你要是想拿他来招降我,还是免了罢。”   刘钦也不恼,自顾自地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分别的时候我说,咱们两个的志向是一样的,只不过出身不同,走的路也不一样。这两年你走南闯北,天下起了什么变化,你注意到了没有?”   翟广盯着他,半晌道:“是有一些,大多数地方倒和之前没有太大差别。”   “你每到一处,百姓欢呼,盛况不及从前了。”   翟广不语。   “在江阴你碰了软钉子,那里的百姓非但不欢迎你,还协助官兵,一块拦着你不让你进城。”   翟广两条漆黑浓重的眉头猛然一跳,仍是没有开口。   “你……”   赵不语忽然出现在门口,刘钦顿了顿,面上微露不快。赵不语小步走到他身边,问:“陛下,庆功宴席要开始了,现在过去么?”   刘钦看他一眼,这一眼是道:我现在过不过去,还用眼睛看么?   赵不语面色如常,其实头皮已硬了起来,刚问的这句只是托词,为的是接下来的这句。他又在刘钦耳边问:“陆帅求见,是否要他先在暖阁里面稍待?”   赵不语把声音压得很低,翟广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瞧着刘钦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下一刻又马上收了起来,对赵不语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就让他走了。   这样一打岔,刘钦方才苦心造的势也就没了,他索性直言,“我正在全国施行新政新法,清丈田亩,重新划地,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翟广也不含糊,“可是雷声大,雨点小,你这政令也不是到哪里都好使,我到过的那么多地方,十之六七都和之前一样。”   他针锋相对,刘钦却也不露灰心之色,反而道:“那总有十之二三不同。”   翟广不知他是故作乐观,还是着意要和自己强辩,只听他又道:“这新政才施行两年,真正铺开还不及一年,以天下之大,岂能一起心动念,就措置裕如?江阴如此,就证明我做得对了,往后像这样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当下将薛容与所献上的一应举措同翟广一一说了。   此事虽然是薛容与力行,可他用心其中,无一事不晓,款款说来,翟广一时听得痴了,脸上颇现动容之色。   刘钦所说,许多他都曾经想过,但更多的都是他闻所未闻、想不到也做不到的。   譬如平田均赋,他要如此,刘钦也要如此,他所能做的,便是每破一城,就杀掉其中占山护泽的大户,把他们的土地分给小民,又把那些欺压民众的官吏宰了,百姓感念欢呼,如拜父母。   可他走之后,不能不选任新的官吏牧民,无论换上来的是读书人还是破落户,好像又都和之前一样。   他杀得人头滚滚,可人头滚滚之后,到底变了什么天地?   那么他做不到的事,刘钦就能么?怕也不是。   刘钦不怎么杀官吏,只对他们进行考核裁撤,厘清田亩,按户授田,看样子将新政推得轰轰烈烈,可有没有欺上瞒下的官员?有没有人仍是吸食民膏、或是虚报数目以邀功请赏?有没有大户串通官府,仍是隐匿田地不报?   当然有!刘钦就是长了三头六臂,管得了一地,管不了天下。   他是成此事于一瞬,刘钦是成此事于一半,他们两个孰高孰低?   刘钦一直不动声色觑着他的神情,“你对我仍不服气。只是我毕竟棋高一着,你对我再不服气,也拿我没有办法。”   “可有一点,你所想也即我所想,我所愿也即你所愿,为何你我就不能并立世间,非要你死我活不可?谁规定的,天定么?没有这样的天道,真有,天道也不至于容不下咱们两个。”   “大道茫茫,岂止一途!我这条路走下去,未必就能功成,但你那条现在已经走不通了,那你不妨到我这条路上看看。你在江阴,没有来得及待太久罢?我也不逼你什么,你不妨在那里多住些时日,我口说无凭,眼见总是实的。”   翟广摇头,“那也不必,我已领教过了。”   “好。你同陆宁远交手不少,又在他营中住了许多时日,如何,他那一军可称得上是堂堂正正王者之师?”   翟广心事被他道破,眉头紧了一紧,却也大方应道:“称得上!”   “我放你出去,给你时间让你重新集合兵马,你有把握能胜过他么?”   翟广死死盯着他,黑压压地沉默着,半晌答:“我赢不了他,放我再多次也一样。”   “你肯这样说,足见是真英雄。”这会儿刘钦倒是不吝送好话给他。   翟广反问:“要是咱们两个易地而处,今天是你被我给擒了,我劝降你,你肯投降,肯走我这条路么?”   “自然不愿。”   出乎意料地,刘钦答得很快,“我九死一生,才坐到这上面。”他盘膝坐在地上,却抬手指了指殿首那把椅子,“就是为了能不受制于人,为了能够事事自专自主。我就只这一条路走,走不了,那就不走了,这辈子没可能委身事人。”   “只能我降你,不能你降我?”翟广问:“那我也不降,如何?”   刘钦正要答话,赵不语却又在殿门口悄声出现。   刘钦面现不耐,几乎见了杀气,赵不语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过来。   刘钦叹一口气,转念想到,要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料他绝不敢在此时相扰,便朝他点了点头,要他进来。赵不语如蒙大赦,小步跑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刘钦面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要起身,最后却坐着没动,和他说:“知道了,你先盯着,我一会儿过去。”就让他出去了,又对翟广道:“你说你不降我……”   翟广暗想:数年没见,他的架子比以前大了。心中忽感怅然,说不出是从何而来。   “你不会的。”刘钦笃定道:“不降我,就只有一个死字,你征战数年,几次起兵,不就是为了一伸怀抱?还没亲眼瞧见那天,你哪肯甘心就死?就是死了,能瞑目么?”   如同一锤当胸敲下,翟广浑身微微一震,苦笑道:“几年不见,你别的变了,可这傲气倒是没减。”   刘钦也微微一笑,“你肯信我,不妨就留此有用之身,看我如何收拾,看我把这条路走出多远,你要做的事情,最后或许也能借我而实现。”   好半天的时间,翟广只是不吭声,两眼盯着他看。刘钦同他对视着,同样错也不错眼。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一动,翟广两脚一踩,站了起来,刘钦拿手拄地,晚他一步也站起来。   “日后你所为要是违背了今日的话,”翟广沉声道:“我就是只剩下几个人,也要反了你去!”   刘钦一愣,随后大笑。   他少像这样张扬激烈地笑,好像十分高兴,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直笑得咳嗽起来,嗓子里又现出了哮鸣音,引得翟广忍不住抬了抬手,怕他咳倒在地上。   “你想得长远,咳……”刘钦断断续续地道:“可你……你只比薛容与小上几岁,比陆宁远……咳,年纪还大,比我现在从全天下选任的士子更是大去不少,恐怕……咳、恐怕等不到这个时候。”   翟广也微笑起来,“你倒是自负,可怎么不提你自己?”   刘钦摇摇头,忽然道:“跪下吧。”   翟广一愣,“什么?”   刘钦两眼轻轻一闪,有一瞬间,有什么比刀剑更加锋利、比山岳更加低沉的东西在他身上一露即隐,让翟广在今天几乎第一次想起:他是皇帝。   他从来不在乎什么皇帝,可在刚刚那一瞬,瞧着刘钦的面孔,有什么在他心里轻轻一惊,好像静夜里看不见的小雀忽地在人头顶扑了下翅。   刘钦把手负在身后,“叫了你那么多声大哥,你拜我一拜,也不算占你便宜。”   翟广将胸中一口气缓缓吐出,在刘钦的注视之下,终于将袍子一撩,矮下身子,一条膝盖、一条膝盖跪在地上,向着他郑重一拜。   许多年了,他拜天拜地,再没拜过旁人,今日折腰,却是对着刘钦,如何不心潮浪涌,百味杂陈?   陡然间,他想起同刘钦一起躲避官兵追捕的那一夜,他们隐在暗处,看着官兵在身前一队队经过,刘钦的身体轻轻颤着,他以为他是害怕,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刘钦回头,树叶掩映着的火把,漫天星星都掉在他的那两只眼睛里面。翟广想起来,那时候他向自己看过来的眼神,原来就那样志在必得。 第312章   陆宁远坐在椅子里面。又一次地,李氏面对着面同他一起坐着,面带着微笑弯起眼睛看他。   这次他没有吃点心,自然也没喝洗手用的水,两手平放在膝盖上,身子在椅背前挺得笔直。李氏不说话时,他也并不开口。   慢慢喝了半杯茶,李氏终于道:“将军这次克定祸乱,厥功甚伟,东南百姓从此也可安枕而卧了。”   “太后谬赞。”陆宁远答:“是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立如此大功却不自傲,真是良将。”李氏又赞。   陆宁远低了低头。   “听说将军为了讨伐叛乱,一路奔袭上千里,数日不曾离开马背……”她说着,视线渐渐下移,陆宁远心中一乱,知道她又要说起自己的腿。   现在正是冬天,交战又烈,他顾不上身体,腿疾自然发作得厉害,偏在此时又被李氏传进慈宁宫中,当着她的面,比上次还要瘸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个真正的跛子了,就那么一歪一歪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他,李氏就面露惊讶之色,片刻后收拢了神情,颇为体贴地免了他的跪礼。   他却坚持着跪了,跪倒之后,不让旁人搀扶,自己挣扎着起来,坐到椅子当中,没露半点痛色给她。   可现在她又要提了。   可出乎意料地,她竟丝毫不提他的腿,转而道:“将军为国宣劳如此,拳拳之情,天人共鉴,无怪皇帝对你这样另眼相待。”   她是个聪明的猎手,从不做多余的事情,看见陆宁远因她的视线也低了低眼睛,瞄向膝盖,就知道那些话不必再说。   陆宁远微微吃惊,随后被她的话轻打了一下。   好像两军列阵,他把盾牌支在前面,敌人的箭却从背心射来,让他有一瞬间的失措。在他把新的盾牌支起之前,李氏又道:“也无怪他把你看得这样重。”   陆宁远微微张开嘴,只这一句话,一切防备便被顿开了。   他两手攥了起来,听李氏继续说着,“你大概不知道罢?你回京那趟,唔……好像只有一个晚上,你走之后,皇帝病了多日,吃什么就吐什么,药都送不下去。我听说是因为一个叫曾小云的女子?还有她的哥哥。后来皇帝说,曾小云的事情和你无关,他这次生病也和你没有关系,只是正常的反复而已。将军说是这样么?”   陆宁远一呆,问:“他……他又病了么?”   李氏收了笑。   同刘钦一样,她不笑的时候,从那张面孔后面就莫名透出几分迫人,现在于那迫人之间,还带着隐隐的严厉。   “我以为将军已经知道了。倒也无妨,皇帝现在本来就病恹恹的,多几分、少几分,那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她把话说得格外残忍,不像是母亲在说自己的儿子,却与刘钦说某些话时格外相像。   陆宁远几乎捱不住,身体前倾,面孔一霎时白了。   李氏看着他,不带笑意的目光像是刀子,一点一点逼来,“将军是忠臣,我自然要用对忠臣的方式对你讲话。中宫空虚,国无嗣君,将军能征惯战,定然熟读青史,如此可是社稷之福?”   “何况皇帝病体羸弱,非复从前,还能像之前那样荒唐国事么?就是他荒唐,做忠臣的,也能跟着他一起荒唐不成?将来国史之上,怎么载你二人?”   陆宁远一声不吭,压在膝上的两拳轻轻抖着,过了一阵,两条手臂连带着肩膀也轻颤起来。   李氏不知他都想了什么,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就见他脸色变幻一阵,连嘴唇都白了,张开、合上、又张开,终于出声——   他说,“陛下如何说,我就如何做……如果他当真不想,只有他……”他低下眼睛,把目光敛在眼皮下面,额头上却绽起青筋,一下下轻轻跳着,“那我……”   “母亲!”   刘钦终于赶到了。   他喘得很急,说完这一句就咳嗽起来,一面走,一面咳,等走到榻边,始终说不出别的话来,摆一摆手,只按着嘴闷咳。   李氏和陆宁远一齐起身,见他呼吸急促,喘得好不厉害,竟好像是一路跑来的似的。   其实刘钦是乘轿子来的,自己跑的只有下轿后的那一小段路,只是现在身体虚弱不比从前,加上在翟广处耗费了太多心神,才稍稍一动就大咳起来。   他赶来时,在门口只听到陆宁远最后一句,就赶在他说完之前当先进来了,谁知进来之后,却一时说不出话,直引得屋中两人和外面的宫人一齐向他围过来。   陆宁远赶在李氏前面,弯腰半抱住他,两手一前一后,将他轻轻拢在里面,也不敢使力,过一阵子,左手在他背后轻叩着,问:“陛下?陛下?”   不知道是焦急还是别的原因,他喉咙忽然哑了,刘钦神情一变,转头看他,不由微微一愣,可随后低头又一阵咳。   李氏让人拿来温茶,喂他喝下,慢慢刘钦缓过口气,见一群人围上来,摆摆手让他们退了,似笑非笑地道:“陆宁远刚回京,儿子还没见他,母后倒比儿子心急。”   李氏将担忧之色敛去了些,又恢复了雍容之态,“陆将军这次平叛,气盖东南,多少人都急着想见他一面呢。做娘的沾沾儿子的光,赶在别人前头,还怕人说么?”   刘钦问:“聊的国事?军事?”   “家事。”李氏蓦地将笑收了,坐回榻上,“既然皇帝来了,人我也就不多留,你带走罢。”   她忽然作色,殿中便一时风旋云紧,宛如山雨欲来。   刘钦张了张口,伶牙俐齿,却难得没说什么,只对李氏道:“马上庆功宴就要开始,儿子还有事,晚点再来看望母亲。”说着看了陆宁远一眼,起身出了殿外,一气走了一阵,回头看去,陆宁远却远远落在后面。   刘钦便站住脚。陆宁远拖着步子,一步一步挪着上前。他瘸得真是厉害,简直让人心惊,这样的一副身体,到底是如何星驰电掣、悬河注火、扫平东南的?   好半天,他终于赶上,却没有贴近,在同刘钦剩下一步远的地方站定,怔怔看他,刘钦也才真正有余裕在他面孔上面仔细打量。   “瘦了。”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只是刘钦一句说完,陆宁远却迟疑了。   刘钦等了一阵,也没等到他后面的话,眼神忽地飘了一飘,又转回来,把所有的不自在都尽量压下,如常道:“不看军报,看你瘦了这么多,就知道这趟辛苦非常。”   他说着这样的话,却也不曾抬起手在陆宁远脸颊上面摸摸,只站着没动。陆宁远挺着高高的身子站在原地,让风一吹,好像轻轻摆了两下。   他凝目看着刘钦,好像看得十分认真的样子,因为比他更高,看他时眼睑微微垂着,像有什么悬在下面。   “你还在生病,一直……都没好。”过了好一阵,刘钦忽然听他轻轻说了这突兀兀的一句,不知从何而来,心中奇怪,不由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嗯?”   陆宁远却没再说了,又长久地沉默下去,就连刚才这一声也像是错觉。   云板声敲起来,远远的宫殿后面,丝竹弦管的声音渐次飘起,陆宁远轻轻道:“庆功宴要开始了,快去吧。”   刘钦没动,仔仔细细向他瞧去。   稀疏的宫灯照不亮他的面孔,第一次,陆宁远在他面前显得晦暗、幽深、捉摸不透。   刘钦想了想,没说什么,也没应声,转身向宴席走去。   他走得很慢,这次并不难跟,可陆宁远始终落后他一步,马靴踩在青砖上面,轻一下、重一下,好像捣着什么。   刘钦原本想假作无事发生,等陆宁远像是向日的葵藿一般摇动起枝蔓亲近过来,一如往常,他就拾着台阶下去,不经意说起那天。可是没有,陆宁远的脚步始终缀在后面。   他心中有气么?为自己忽然提出分开,却到现在没有给他一个解释,为那日把他两条手臂弄得脱臼,由着别人把他按在地上?   他说自己从许多年前就开始爱他,可是直到这一次,才终于知道自己爱的是怎样的一个人,知道爱人实在是一件苦事,才总算发觉了自己爱上的人竟是如此喜怒无常,却偏偏又一言可以定他的生死么?   那那些封信件都是从何而来?用情深深,是他会错了意么?母亲刚才都和他说了什么,恐怕没有好话罢,陆宁远心中又作何想,会以为这也是他的意思么?他怎么能这么对不起一个人,这样让人伤心,何况还是……   刘钦猛地顿住脚。   陆宁远也停住脚步,询问的目光向他望来。   这次重见,陆宁远没有亲他、没有拉他的手,可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就像这样。   刘钦确定,在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心中所怀着的只有歉疚而已,可随后他开口,对陆宁远直截了当又突然地道:“我要选立皇后了,你知道么?”   他两只脚尖撇向别处,像是随时拔脚要走,两只眼睛却正相反,紧紧攫在陆宁远忽然睁大的眼睛上面。   “啊。”   陆宁远轻轻发出一响。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止一人告诉了他,可是从刘钦口中说出,和之前的都不相同。   梧桐树忽然哗啦啦地响,陆宁远已经丢盔弃甲在慈宁宫里,北风贴地而来,背上透骨一冷,他被从中洞开了。 第313章   刘钦来到席间,人已经都到齐了,只等着他和陆宁远。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今日庆功的主角,他们两个不到,余下的人便只能面面相觑。   崔孝先仍在告病,薛容与远远看着刘钦走来,面色不好,暗皱了一下眉头,又在后面看到陆宁远,已经不像活人,更觉惊愕,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只想着不是好事,又担忧起来。   今日在乾清宫外摆宴,文武百官在寒风中等了好一阵,膝盖以下已经都冻僵了,刘钦来到,也就不说废话,举起杯道:“今日设宴,是为前线将士接风庆贺,各位不必拘礼,都请将酒杯满上。”   天寒地冻,幸而酒水一直在火上滚着,宫人过来,给众人一一斟好了酒,刘钦才又道:“数月之前,宇内震荡,潢池兴兵,幸赖众位将士勉力戎行,大将军临危受命,提虎旅、总貔貅、万里征伐,运筹千里,终使妖氛尽扫,叛逆宾服,社稷重光,功莫大焉!”   陆宁远总统平贼之军,临战前需加大将军印,待战后再收回,刘钦以“大将军”三字相称,许多将士均暗自提气。   他们听见的是这三个字,在座许多人听见的却是别的。   薛容与暗暗一惊,想到今日所听到的传闻,又看向刘钦左手边的空座,心中已有预料,等听到“叛逆宾服”四字,终于确定下来:翟广降了!却觉难以置信。   刘钦转向陆宁远,“以卿功勋……”   他面色微微一凝,马上又恢复如常,“垂载竹帛、图麟铭鼎,不足为书!内忧稍戢,胡氛未扫,尚须倚卿长剑。今日此宴,既是庆功,也是预祝异日与卿、与诸位共话太平。朕不能饮酒,以水代酒,与你满饮此杯。”   “多谢……陛下……”   陆宁远说得既低且慢,以天子刚才的那番话而言,如此对答,已可说是失礼了。   可也没有不长眼的人在今天晚上弹劾他失仪,就连平日吵嚷得最凶的言官,这会儿也紧紧闭上了嘴,举杯赏着这番明主虎将、君臣相得的佳话。   刘钦举杯饮尽了一杯水,陆宁远同样仰头,把一杯热酒倒进嘴里。   他放下空杯,可不知为何,那口酒好像卡在喉咙里面,被什么堵住,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尝试几次,实在难下,只有把这口酒含在口中。   他站在刘钦右手边第一席上,刘钦左手却是一个空位,刘钦指指那里,所有人目光都看过去,好奇是什么让能让天子虚左以待。   刘钦不卖关子,扬高声音道:“来入座罢。”   众臣一看,不由大哗:见过的人,一眼认出,来人竟是翟广!没见过的人,却也惊异于皇宫当中竟然走出来一个野人。   翟广刚刚换了一身衣服,洗干净了脸,可是偏偏故意没刮胡子,胡乱覆去了大半张脸。看到他这副模样过来,刘钦微微一惊,随后明白,这就是翟广给他出的第一道题了。   之前他问翟广,是否要赴今晚的庆功宴,本以为他不会答应,毕竟庆的这“功”不是别的,正是打败他的军队、生擒了他本人的大功。可出乎意料,翟广点头应了,几乎没有犹豫,刘钦猜想,他是要看自己如何措置他,如何措置百官之议。   翟广一路走上前来,越往前走,众将的眼睛就瞪得越大,眼睁睁看着翟广走到刘钦手边,已经正对着陆宁远的座位上,许多人更是忍耐不住,只是顾忌着是天子驾前,才没有叫出声来。   刘钦倒是早有准备,事先同陆宁远打过招呼,要他在众将和一众僚属前边做个表率,见众将已群情激奋起来,也不变色,先道:“曩昔朝政有失,翟广称兵犯阙,天下多有响应者,为何?莫非他们都是逆民、愚民,为其所惑,便相与为非么?”   “有人曾言: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又言: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翟广乘势而起,是朝廷德不播远,政有错失,国威未振,人有侮心,过在朝而不在野。今日克定祸乱,是大将军、是众将士用命,更是朝政渐清,人心所归之相,岂不正堪庆贺!”   刘钦放下杯子。   “翟广弄兵潢池,然而打出的旗号,却是‘平田土、均贫富’,和新政新法若合符契!其行可恨,其罪可诛,然而也是其心可鉴,其情可悯。观其言其行、其行军为政,爱民之意,亦拳拳矣!今日他既以诚效顺,朕自当亦以诚待之,以慰天下之望,以告天下之民。还望众卿也不要再以旧怨为念,日后捐弃前嫌,共逐鞑虏,共襄社稷,此乃祖宗社稷之福、天下万民之福。”   说罢,他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陆宁远知道,此时他该与翟广同饮一杯,以在众将面前做一表率。手中酒杯已被斟满,他上前几步,穿过院落,走到翟广案前。   口中含着一杯酒,他也就没有说话,对翟广微一点头,把杯子凑在嘴边。   酒水辛辣逼人,他借着新酒,想把喉中旧酒顺势压下,可哪一杯酒他都没能咽进肚。忽然间胸口一翻,一口半新不旧的酒水跟着从喉咙反回嘴里,他忙闭紧了嘴唇咬紧了牙,可还拦它不住,一张口喷了出来。   他马上抬臂去挡,酒水却仍是沿着身体淋漓而下。   他动作不大,但这会儿所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岂会看不清楚?   众将本就按捺不住,见他如此,张大龙拍案而起,高声道:“这贼酋杀了咱们多少儿郎!陛下对他如此款待,把俺们当做什么?俺们流血流汗,死了成千上万人,最后就换他和俺坐在一桌吃饭,啊?啊?他凭什么!”   他越说越恨,猛地把杯子一摔,一转头对翟广喊道:“你出来,你出来,咱们两个比划比划!是,那战不是我亲手擒的你,现在你往这儿一站,他娘的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让你装上人了!咱们现在试试!”   陆宁远一惊,知道他闯下大祸,一瞬间犹豫着不知是该当先呵斥,还是代他向刘钦求情,下意识回头向刘钦看去。却见刘钦脸上非嗔非怒,扔下酒杯,向着他大步走来。   一直到被人按到床上,陆宁远还不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想:又搞砸了。上次他让刘钦一连病了多日,这一次呢?他气恼么?翟广说了什么?张大龙怎么样了?后来怎么了?   模模糊糊,好像刘钦正在看他。   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过会儿又睁开,刘钦仍定眼看他。他不管了,索性伸手去拉,手心一硌,温热之意沿着手掌爬来。   原来刘钦真在这里。   陆宁远是这时真正倒下去的。   喉咙里猛然一痛,一阵灼热从胸腹间炸起,忽然天旋地转,他微弓起身,像是想把自己缩起来,左腿却格格而抖,膝盖好像扭到了后面。   刘钦的声音在两耳中响起,不是冷漠的、抗拒的、隐隐像要避开他似的,他急切问:“哪里疼,陆宁远?喉咙,还是胸口?”   陆宁远怔然看他,恍惚又看到太医来来往往、最后坐在刘钦旁边,模糊中想:我又害得他病了。心中一绞,说不出话,浑身抖得更加厉害,几乎昏死过去。   他挣扎着,感到有手按在身上,手腕被人按住,他一把挥开,那些手马上却又按回来,就好像……好像那日在殿中时一样。   他昏昏沉沉,同他们周旋、争斗,瞪大了眼睛,挣扎更剧,要将它们全都打退,不许他们阻拦自己,陡然间刘钦的面孔又撞进眼里,他就定住不动了。   于是那些手按上来,搭他的手腕,翻他的眼睛,又捏他的下颌。陆宁远想: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还没想出,一阵绞痛不知又从哪里扑来,他眼前渐黑,忽然难过欲死,可直到昏睡过去,没再动上一下。   再醒来的时候,好像过了不久,太医正收着东西,嘴里有股药味儿,刘钦站在门口,侧脸对着他,正同门外的人说着什么,忽然瞧见他醒了,顿了一顿,挥手让人走了,抬脚慢慢向他走来。   陆宁远半抬起头,觉着从嗓子眼里泛出股热意,带着残余的药汁涌上来,把舌头涩住了。他从没喝过这样苦的东西。   刘钦一步步走得近了。陆宁远看着他,盼他同自己说说话,又忽然怕他当真说些什么,不觉仰身向后靠去,平生第一次,竟然向后躲了一躲,却只是躺实在了柔软的床褥上面,那上面有他唯一熟悉、唯一喜爱的熏香。   刘钦在陆宁远的注视下走到床边,刚在床边站定,就听陆宁远开口说出醒来第一句话,是问他:“你现在好些么?太医……说什么?”   他病糊涂了,刘钦在心里下了判断。他在床边坐下,就坐在与陆宁远离着不远的地方,反问:“你平叛那会儿也吐过血么?”   陆宁远怔怔摇头,慢慢明白过来,原来太医是来给他看病的,不是刘钦。他刚刚吐血了么?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也回忆不起,见刘钦还看着自己,老实答道:“没有吐过。”   刘钦不语,像是在寻思着什么。   陆宁远左手轻轻一动,却没想到刚好碰到刘钦的手,想也没想,下意识将它握住了。但马上他清明过来,推开身上的被子坐起,“大龙他……心直口快,并不是有意的。”   他看着刘钦的神色,小心、恳求地道:“请陛下从轻发落他!这次平叛他战功很多,具体情形,待具表呈上,陛下一见便知。”   他说完之后,刘钦沉默了一阵,过会儿却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倒是爱给人求情。”   陆宁远愣愣看着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形。   刘钦却又道:“不过既然是你求情,我就应你。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陆宁远张开嘴。在他用思考真正明白刘钦正说着什么之前,那个在他身上的洞就又豁开了。   再一次,疼痛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天与地忽然逼仄了,千万钧的重量向着他兜头而落,他一下子被压在底下,一口气也喘不进来。   “我……”不知道哪个声音在说,“我不要这一战的封赏……你可不可以……”   陆宁远问:“可不可以不要娶妻?” 第314章   刘钦疑心陆宁远的咯血之症从打江北那会儿就一直没好,但太医检查过,和上次军医的诊断一样,都说只是一时情急攻心,没有大碍,看陆宁远说话时的神情也不像骗他。陆宁远当真就只是吐了那两次血,两次却好像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仔细想想,陆宁远奇功屡建,按制也应该频频升迁,就是没有他,换了刘缵当皇帝,陆宁远打下这么多胜仗,也该有现在的权势地位,人臣之贵,都快要看到头了。   杀贼报国,一直是他毕生之志,他既受人尊崇,又能伸怀抱,想不出他还会有什么苦恼。   可近来每次看见他时,陆宁远好像都十分伤心,不管具体是为什么,总归都是因为他。   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趣?   他本来以为自己不是少不更事的时候,这次该是不同的了,可是到头来,他待陆宁远竟还是和待周章一样,以爱起,以怨终,算不得好聚好散,总是他负别人良多。   人常说:小杖受,大杖走,现在也该是陆宁远走的时候了。刘钦自问虽然实在不解爱人,屡败于此,但同人交道打得多,怎么样算待人好总是明白的。   他是惯常给予的人,临别相赠,陆宁远想要什么,他都无有不允——况且他拿不出的东西,想陆宁远也不会提。   可是……   刘钦愕然,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不是对的,“你要我什么?”   同样的话,陆宁远岂有勇气说第二遍?一鼓作气不成,他神志顿复,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是怎样万死难赎的昏话,可他痴痴看着刘钦,慢慢地,把刚刚的话又说一遍。   “可不可以不要娶妻?”甚至,他抬起两臂,把刘钦抱住了,罔顾他的意愿,也不要他拒绝自己,把他的两臂和身体环在一处,这样他就没有办法挣开。   “我会待你比她们好……”他浑身颤抖,还不知道即将进宫的到底都有什么人,只有朦胧描绘出来个大概样子,再把这些人藏在自己后面,“我什么都能做到。你不要娶妻。”   刘钦呆了一呆。有那么片刻的时间里,他心绪不转,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呆坐在这里,被什么一阵一阵轻轻撼着。   现在,那根悬崖下垂吊着他的绳子终于断掉了,但马上他两脚一沉,就在这同一刻,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踩实在了地面上。   悬崖何在,他探一探脚原来就能触地。为什么竟是如此呢?   “你还要留在我身边?”刘钦讶异地问。   陆宁远不吭声,只是一直抱着他,不用回答也知道答案。   可刘钦不听见他应声,就一直等着,半晌后陆宁远轻轻道:“嗯。我不想……不想你喜欢别人。”   “你爱我?”   “我爱你。”   “爱我什么?”   陆宁远顿住了。   他像是被这问题问住,半晌没再说话。过了一阵,察觉刘钦在怀抱当中动了一动,陆宁远一下把手收得更紧,怕他挣出,“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我喜欢看你,喜欢抱你,喜欢你拿手碰我,也喜欢亲你,还喜欢你在我身上……我这样说……我看到你就很开心,想保护你,还想要你也开心,我……”   “像这样么?”   刘钦抬手也抱住他,左手从他的后颈轻轻抚过,沿着肋下移到腰间。陆宁远轻轻一颤,两手稍松,刘钦顺势推开他,坐回床边,去拿搁在床头的水。   这是给陆宁远准备的,可是还没来得及给他喝。刘钦拿起杯子,就势凑到唇边,可是杯子里的水摇摇晃晃,不断地洒出来,掉在腿上、床褥上,他不愿洒得更多,到底没喝,又把它放回去了。   “可是你没回答,我身上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让你喜欢。”刘钦把声音定了一定,“爱一个人,总该是有缘由的。样貌,性情,经历,或者是他对你有什么作用。你爱我,是因为什么爱我?”   陆宁远又是一怔。他被这个问题引入困惑之中,胸口中持续不断的钝痛反而一时感受不到了。   他怔然想了一阵,随后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我只是看到你的时候就很开心,想要你好,这算是缘故么?我真的说不出来……最一开始就是……在曲江的那次,你看周……周章的眼神,很不一样,我心里忽然就也不一样了。”   如果他能描述出来,那时刘钦的眼神炽热、浓烈、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有周章一个,从那双眼睛里面烧起两团火,它们没有烧到该烧的人,却落在了他的身上。   从此它就留在了他那里——不在别人身上,而是在他这里。在它只是一颗小小的火星的时候,在那样漫长的时光里,他都不曾让它熄灭,现在它已经在他身上堂堂地烧过了,燎出过那样大的一场火,还有谁能将它扑灭?   他看着刘钦,刘钦也看着他。沉默一阵,刘钦又问:“你说你很久之前就爱我,上一世时也是么?”   陆宁远点头。   “我那会儿一身是伤,貌丑容陋,性情阴郁,待你又很冷淡,没什么心气志向,你也爱我?爱我什么?那时候你看到我,难道也想亲我、抱我?”   他这么问,便是心中已有回答,可是出乎意料地,陆宁远又应道:“嗯。”   “我那时就很想把你抱在怀里,想听你多说些话,想……亲一亲你……问你身上都有哪些地方受伤,都是怎么来的……”   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刘钦,认真看着他两只眼睛,也就看到了,刘钦好像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某种困惑。他同样看着自己,出神想了一阵,然后像是笑了一下,神情有些刻意的尖锐,“是么?可这些你都没做过。”   “那时候你——”陆宁远抿了下嘴,眼睛却没错开,“你讨厌我。”   刘钦忽地额头一凉,不意竟被他如此毫不掩饰地直言道破。马上,他不止想到那时对陆宁远的冷淡,更想起这一世两人初见的那时候。其实陆宁远什么都知道。   “有一次在村子里,我想杀你,手扣在你脖子底下,那时候你是醒着的。”   陆宁远不语,又点了点头。   “为什么还继续保护我?”   “你那会儿眼睛看不见,离开我会很危险。”   “你在我身边,不会总想起那一幕么?”   陆宁远一怔,摇了摇头,“我不是总能想起,只有偶尔……”   “偶尔想起来的时候,觉着什么?”   “伤心……吧。”陆宁远怔怔地有问必答。   “在江北,我受伤之后第一次见你,赶你出去,后来几天对你都那么冷淡……”刘钦语速很快,“上次为曾小云的事,没听你解释,由人把你胳膊卸了,你也伤心么?”   陆宁远看着刘钦,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有些局促地低下了眼睛。   “那你原谅我了吗?”   这一句太过突然,陆宁远用了片刻功夫才反应过来,“我没有怪过你!你受伤是因为我的缘故,想杀我也是因为……曾小云的事……也是我之前没有早点和你解释清楚。”   “你倒把我摘得干净。”   刘钦神情严肃至极,脸上不见半点笑意,甚至可说是阴沉了,比刚才还要更添几分尖刻。   他露出这副表情,如果是前朝大臣见了,大约已两股战战,唯恐一言有失、一行有错,不敢不暂避其锋了。   可陆宁远在这样的神情当中忍耐片刻,竟然伸出只手,把刘钦的手握住了,反过来问他:“怎么了?”   他拢住刘钦放在床上的几根一下一下不停轻勾着的手指头,把它们团在一起动弹不得,第一次,心里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又问:“你在害怕么?是因为我吗?”   刘钦愕然看着他,过了一阵,忽然带着陆宁远的手往身后一拉,跟着轻轻含住他的嘴唇,同他吻了片刻,随后马上同他分开,向他脸上投来一眼。   陆宁远一下明白了刘钦是要在他面孔上面确定什么,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刘钦要这样做,于是他壮起胆子,重新追上去,又把刘钦的嘴唇含住,比刚才刘钦对他时用力得多,没被握住的手试探着放在刘钦腰上,一开始很轻,没被挣开,他就一点一点加了力气,一直到加无可加,再多一分就是粗暴了。   刘钦那颗从病后就不健康的心脏一下下急促地敲在他的胸骨上,他的心脏也用力敲在上面,渐渐和刘钦的混成一片分不出来。   刘钦没有急着抽身,陆宁远就也不松开,半晌后刘钦喷在他唇边的鼻息实在太过急促,陆宁远才稍松了手,向后错错。   刘钦的嘴唇已经有淡淡的紫色了,他忙在他背后轻捋几下,开口却不是道歉,而是问:“是因为这个吗?那天你说要……要和我分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哭,却还没到当真流泪的地步,只是声音忽然变得奇怪。   “可是……”他隐隐明白过来,刘钦好像并不是因为怪他,这些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自己是做错在了哪里,可真正的原因竟然不在此处。   “可是我没有关系,我没有怪你,你不能因为这个……”   “我不能么?”   刘钦忽然在他身上一推,将他推到床头,一根手指抵在他胸口上面,陆宁远一怔,就没有直身再坐起来。   “我是君,你是臣,我对你可以生杀予夺,为所欲为。”刘钦道,“你从前感触不深,现在也该清楚了。我要和你分开,你连私下见我一面都做不到,你要和我分开,可是连脑袋都可能要掉。别看咱们两个现在在一张榻上,其实不在一处,上辈子我待你冷漠,可其实咱们两个离得比现在更近。”   他手指在陆宁远胸前轻轻移动,“刀子攥在我手里,你低头看看自己是不是铜皮铁骨罢。”   陆宁远一怔,随后恍惚的神色定了下去,迎着他的手指头,两臂一伸,就又把他抱住。“嗯,”他应道:“我爱你。” 第315章   在这一刻,刘钦真正地震惊了,除了震惊,他心中再没有第二个念头。   他把话说得那样清楚,甚至有些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向陆宁远证明过了。可他为什么还会如此,为什么还会再贴上来?   他就这么坚定,这么不怕疼,这么……这么爱他么?即便被磋磨至此也不肯放弃。   忘了是什么时候,他曾把陆宁远比作山岳,现在这座山破开云层,又在他面前巍然矗立了,只是这次不是在他面前,而是压在他的身上。   它以勇气衬他的怯懦,以丰沛衬他的枯竭,以金汤之固衬他的不堪一击,最后又以高贵衬他的卑下,在这份“爱”面前,他的爱实在不知何以自处。   陆宁远抱过他,又来看他,在他面孔上细细打量。   刘钦马上收拾好神情,因为不知这时候该呈现什么,只好肃然以对。陆宁远却看得更加仔细,过得片刻,陷入深深的困惑当中。   他不明白,他的爱没有能够安抚刘钦,好像让他更沉重了。   他要怎么办才好?   “喝点水么?”刘钦忽然问。   陆宁远怔怔的,没有答话。刘钦自己站起来,去门口对人说了什么,过一阵子,下人端着托盘过来,他从上面取过杯子,走回床边。   “嘴里都是药味,喝点蜜水。”   陆宁远困惑地看着他,依言照做了,从他手中接过杯子,慢慢喝了半杯,忽然想到刘钦是刚才吻他时被他口中残留的药味苦到,把剩下半杯也喝下去了。   刘钦把杯子递给旁人,又拿了杯温水给他,要他漱口。   陆宁远会错了意,喉结滚了两滚,不等刘钦出声,就将这一杯也喝下肚了。   “饿么?”刘钦不确定地又问。   庆功宴上陆宁远还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两杯水酒未及下肚,人就被送了回来,因为刘钦也跟着离席,这场庆功宴最后只潦草收场。   陆宁远轻轻一动,胃里面就晃出水声,他靠定在床头,不再动了,“我不饿。”   “嗯。”刘钦在床边站了一阵,“好好休息吧。”   陆宁远见他要走,忽然拉住他手,胡乱道:“我……好像又饿了,能不能吃点东西?”   “当然可以。吃什么?”   “什么都行……你饿不饿?”   刘钦看着他,随后点点头,向旁边捧着托盘的赵不语看去一眼。   赵不语领命,好像没看到陆宁远抬起来、还牵着天子的手,低头无声地退了出去。刘钦又站一阵,终于坐回在床边。   这会儿屋中再没旁人,刘钦忽然道:“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说的话全不作数,你别往心里去。”   陆宁远看着他,“是全都不作数么?”   他仍握着刘钦的手,说这话时,手指很凉,手心却还是热的。   刘钦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忽然抿了下嘴,马上又放开了,“嗯,全都忘了吧,是我……对不住你。”   他知道陆宁远当然没可能忘记,换做是他,当然也不会忘。   这道罅隙将会一直在他们两人中间,无论再过多久,也一直都在那里。   这是一道天堑,可是陆宁远一定要将它跨过。他这样做,就当真做到了,跨过之后,好像于他而言,那就只是一条不那么起眼的裂纹而已。   陆宁远手指动了动,看神情好像有话想说。   在他沉默的功夫里,刘钦看着他想:陆宁远这么坚决,这么义无反顾,那么现在困扰着他,让他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口的又是什么?   门口传来一响,赵不语端着托盘候在外面,轻轻询问:“陛下?”   刘钦点头,他才进来,等身后的宫人把桌子摆正,将几只盘子、碗筷一一摆在桌上,没等到后续的吩咐,他就也不多留,垂着头默默离开了,也没向床上的陆宁远看去一眼。   刘钦病中口味清淡,宫中饮食都依着他来,现在又是深夜,桌上的都是些竹笋虾仁一类的鲜货,总共也没有几样,只是怕陆宁远不够吃,为他单独准备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   陆宁远不用人搀扶,自己坐到床边,看动作一切如常,不像有疾,和太医说得倒也相差不多。   刘钦在方桌临着他的另一面坐了,隔着陆宁远抬起左手,刚好能碰到他右手肘的距离,两人吃起饭来。   陆宁远问:“怎么不喝点粥?”   刘钦哼了哼,似乎是笑了,“在江北天天喝,现在看着粥就想吐。”   陆宁远“唔”了一声,看刘钦说完之后,夹了一口米饭送进嘴里,自己也低头扒了一大口饭。   只是这样寻常的一句聊天,他忽然感觉温情无限,折磨他那么久的钝痛渐渐轻了,只剩一点余响,足可忍受。   夜晚忽然变得静谧,殿中的烛火静静吐着暖黄的光,刘钦吃了一颗竹笋,他就把旁边的那只虾仁夹起来送进嘴里。   碗里饭还剩一半的时候,他吃不下了,看刘钦还没吃完,于是慢慢又吃起来。   这次南征翟广,好像从出发之后,他慢慢就吃得少了,不像之前那样要用海碗盛饭,最近一阵吃不多时就会饱,过后倒也不怎么饿。   宫里仍按他之前的习惯准备,陆宁远勉强吃完大半,力不从心,见刘钦当先吃完,拄着侧脸看向自己,就和之前许多次一样,蓦地心中一热,想:他从前就喜欢看我吃饭,我吃香一点,他看了想必高兴。回想着之前吃饭时的样子,举起碗来,一气往嘴里扒了几大口,可是噎在嘴里,竟和喝酒时一样,无论怎么努力也咽不下去。   他勉力嚼着,喉咙里却又发堵,想横下心生咽下去,又怕再吐出来。忽然刘钦问:“吃不下了?那就不吃了。”递来擦嘴用的布巾。   陆宁远接过,低头吐在那上面,小心包好藏住了。   刘钦向他碗里看看,陆宁远下意识地也垂眼一看,里面足足剩下小半碗饭,颇觉赧然,忙道:“先放在这里,我一会儿接着吃。”   刘钦却道:“这么晚了,少吃点。”让人把餐食撤下。话虽这么说,其实心中暗暗回忆起之前陆宁远重伤时候,明明躺在床上站都站起不来,吃饭却还要吃一大碗,像现在这样,倒是他第一次见。   他现在仍是在伤心么?   想到这里,椅子忽然硌人起来。刘钦站起,让人把桌子归位,自己负手站在旁边。   宫人搬动桌椅,一一擦拭干净,又在上面放好茶水,服侍刘钦漱口,来去好一阵子,陆宁远却也不瞧,只坐在床边偏头看着刘钦。   等人都走后,刘钦冷不丁道:“立后的事,我一直还没答应。”   他声音不大,却在这一室间轰然敲了几敲,不等陆宁远有所反应,他干脆一气说完,“本来我想,见过你之后再做打算……”他微微一笑,“现在知道怎么做了。”   陆宁远头脑猛地一昏,好像有什么将他松开了,紧跟着又有新的扼了上来。   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于国家犯下了大罪,这不是他所当为,可他没有办法,只要活着,他就没法做出第二个选择。   现在他如愿以偿了,一种难以言说于人前的喜悦轻松向着他直击过来,他知道刘钦一向说一不二,不会诓他,可是——   “可是……”他喉咙一滚。   “没关系。”像是看出他所想,刘钦神情寻常地道:“我既然定下决心了,前朝后宫,都有我担待。”   陆宁远赤脚站起,朝着他走过来。   他走得吃力,左脚每一点地,身子就往左边歪倒,马上迈出右脚,才又将身体拔直,这么一瘸一拐的,慢得人心中发急,可刘钦只在原地站定,等着他慢慢走到自己身边来。   只有在最后,他向陆宁远迈出一步,在他栽倒前扶住他腰,下一刻陆宁远就抱了过来,把头搁在他右边肩膀上,在他脸颊、耳朵轻轻蹭了几下,然后低声对他道:“对不起。”   他好像总在道歉,仿佛全天下的错处都在他一身,可自己的错明明更大。刘钦抚着他的后颈,把微凉的手指探进他温热的领口当中,摸见凸起的那块骨头,手向旁边轻捋过去,也不见如何使力,就将他规矩压好的前襟拨到肩膀下面。   陆宁远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进宫时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换了一身,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为他换的?是宫人,还是刘钦?   没等他再想,肩膀一湿,又轻轻一痛,刘钦的呼吸喷在上面,他肚子陡然热了,左腿发软,站立不住,忙把刘钦抱得更紧,压着他踉跄两步,忽然一顿,刘钦的背连带着自己的手一齐抵到墙上。   刘钦不爱这个姿势,带着他转一个身,刚好反过来,才又吻他。   他也不爱陆宁远像刚才一样躺在床上,那样显得他太虚弱,太可怜,让他心中总不得劲,宁愿多等一会儿,要他慢慢走过来,再像现在这样,压着他靠在墙上,再慢慢吻他。   他避开陆宁远的微微张开的嘴,从他的脸颊、耳垂,沿着下颌一点一点吻下去,又吻他的脖颈,听他的呼吸声快得像是打着哆嗦,多日来嘈嘈不已的心忽然安定下来,愈发放慢了动作。   陆宁远知道,现在他也可以吻刘钦了。   额头、鼻梁、嘴唇、耳朵,他低下头,一眼看到许多地方,头脑一时昏了,想不到第一个吻落在哪里。   刚刚过去的一个月里,每一天都那样煎熬,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仔细行事,不然稍不留神,或许就要跌回到那个现实当中。   他垂眼看了一阵,低一低头,吻在刘钦的眼睛上面,让他不得以暂时合了合眼。   然后他又去吻另一只,一面吻,一面在心里许愿,盼望刘钦再不用那日的眼神看他。   许过愿后,又去吻他的嘴,想往后一生当中,他也都千万不要再说那日的话。   这时刘钦眼睛睁开,这样近的距离,陆宁远抬眼看去,就同那两道目光直直撞在一起。   这一刻,刘钦在陆宁远眼中看到的竟非与他不成串的呼吸所相当的爱意,也与他设想的不同,那里面含蕴着的竟是深深的祈愿之色——陆宁远在吻着他时,也在向他祈祷着什么。   这念头生出,刘钦心里忽然被什么猛地一攥,一泓苦水涌上脊背,他从没一刻像现在这般失悔。   划下来的绝不只是一道裂纹,可他真有那个本事能回天挽日、堑山堙谷么?他该如何对陆宁远?   在他看着陆宁远的时候,陆宁远也看着他,他从刘钦眼中所见到的,却更复杂、幽深,里面藏着许多东西,他一时分辨它们不出,可不论这些是什么,都不是那日曲江江畔的那一道火。刘钦不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刘钦感到背后忽地被箍紧,陆宁远的呼吸、动作一下重了,向着他微弓起后背,又吻上来。他被推得站不稳,不觉向后半步,撑在墙上的手无所依凭,收回来按在陆宁远腰上。   陆宁远吻得很凶,以前从没有过,甚至按着他头,不让他换气。刘钦不适,可是心中怀愧,也就纵着他了,分出一半心神去想:他是恼我、还是怕我?   陆宁远吻着他,或者更像是啃、是咬,不住向他压来,刘钦也就不住后退,忽然脚下让什么一绊,他一跌坐在床上,下一刻陆宁远又追上来,压在他身上,又来咬他,这次咬他脖子、咬他锁骨,解开他腰间的扣子,打开前襟,要露出他的肩膀,刘钦抬手摁住了他。   他受伤那里已经不流血了,可是留下了难看的疤,因为伤口太深,涂任何药都消不下去。回京之后沐浴,他已经不要别人近身,只有赵不语和德叔两个人能来服侍。   那里已经给陆宁远看过了,现在他不想露它出来,推他一下,想他定能明白。   陆宁远却按住他手,使力一点点掰开了。   察觉到他的意图,刘钦马上多加了几分力。   陆宁远力气本来就比他大,现在他病后虚弱,自然更不是对手,可是这份让人惊疑的压倒性的力气,陆宁远之前从不曾在他面前显露,一旦显露,他将刘钦摁住他的手掰开,简直像剥一颗橙子。   刘钦瞪了瞪眼睛,随后肚子、胸口、左肩次第一凉,陆宁远打开他的衣襟,低头定定看去。   刘钦有一瞬间的恼怒,随后想起什么,又将这口气瘪了下去,反而道:“看完放心了?早长好了。”   陆宁远的动作忽然轻下来,不再咬他,低头轻轻吻在他肩头,围着伤口打圈,喉咙里发出些意味不明的轻响。   刘钦把手放在他身上,沿着肌肉的纹路轻轻抚过。   他觉着陆宁远好像当真瘦了一点,但瘦得不多,浑身肌肉仍是结实,胸口处也依然高高挺起——说来惭愧,从前他最爱摸的就是这里,有时还爱拿手来抓,只是控制不好,一旦陆宁远紧张羞涩起来,那里就会硬得好像石头一样,捏不起来。   好像变得并不多……刘钦暂时忘了心事,一时情动,屈膝在陆宁远左膝上轻轻一碰。   陆宁远左腿本来就是勉力支撑,这下忽地脱力,幸而两手和右腿撑住,没栽倒在刘钦身上。   他喘着粗气,在床头摸摸,动作一顿,又摸了摸,在熟悉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摸到,让火烧着的身体忽地凉了,顿在原地,没有支起来去看刘钦眼睛,只是伏在他身上,轻轻吻他胸口,并不抬头。   刘钦之前决绝,这下更加说不清楚,把心一横,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用手、用嘴帮你就是。他之前虽然爱陆宁远,可也没有这样服侍过他,现在为他破例一试,陆宁远也不算吃亏。   这样想着,他伸手下探,沿着陆宁远一下一下起伏的肚子轻抚过去,待摸见那里,忽然一愣,惊疑地向陆宁远看去,却只看到他的发顶。   陆宁远枕在他胸口上面,脊背弯得像是大张开的弓,承力太多,格格打颤。   胸口同陆宁远相贴处隐约有些潮意,刘钦不确定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自己身上也渐渐冷了,没有了刚才的绮念,也不敢抬起陆宁远的头,去查看他这会儿的表情,只有把手放在他背后,轻轻抚着。   “对不起。”他在心里对陆宁远道。后来他想,为什么他没再多说一点呢?但这会儿他只是和陆宁远一起沉默着抱在一处,听更漏一声一声,一直响到天明。   他没睡着,想陆宁远也是一般。 第316章   年关将近,又正值叛乱初平,前朝后宫事务极多,宫嫔之选就顺理成章地被压到了后面。   前朝大臣们忙得晕头转向,一时没人再想起来,李氏倒是一直惦记着,命人递过几次话,刘钦只推说公务繁忙,实在无暇顾及此事,也就又拖延了下来。   其实这也不全是托词。   翟广的叛军,人数最盛时足有十多万人,遍布两省,现在虽然擒到了翟广和主要大将,但交战日久,这么多人早分成数股,有些人至今还在流窜。   陆宁远大军陆续调回江北,现在是各省驻军在进行最后的清剿。   刘钦既是君父,普天下就都是他的子女,这些叛军也不例外,何况这些都是可战之兵,自然要剿抚并举,人尽其用,或是纳入军中,或是放归乡里,授田安置,颇费功夫不说,所费钱粮更是无算。   但覆车之轨就摆在前面:翟广之乱,明明已经平定过一次,为何短短数年之后,就又卷土重来?这问题有些人想不清楚,可朝野有识之士无不心知肚明。   早在陆宁远拔营之前,对翟广今日之叛,他就已经有所预料,不只是他,刘钦、薛容与、周章,也早就想过今日之事。   再次平定这伙叛军,关键不在战场上面,而在战场之外。如何让他们人心思定,让他们有家可归、有田可种,才是要害所在,也是要花心思、花钱粮的地方。   况且翟广投降了,他麾下兵将却并非人同此心,这些人和官兵有多年的死仇,必须要徐徐图之,否则稍一操切,必然生变!   且官军当中,如张大龙一般想法的怕也不在少数。无论是对那一边,都要小心再小心,软硬兼施,恩威并举,方可无事。   幸好因薛容与之故,现在刘钦已经不怎么缺钱了,安置这么多人,所费不赀,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陆宁远回京,由周章主持此事,刘钦只偶尔过问一两次,周章所为倒是同他所想若合符契。   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从不曾有过这种默契,今日远隔千里,彼此无涉,竟反而好像同志同道了一般,可见人生境遇实在难以捉摸。   周章处时常有公文呈上,只有一份私信,是元日之后向他问安的,送进宫时刘钦正在用饭,宫人就没急着呈递,只在旁边候着。   刘钦吃得比陆宁远快,在旁边瞧他一阵,远远看见宫人手中信函,示意他过来,信手拆开了。   陆宁远抬头看看他。   刘钦大略扫过,无别表示,随手折起来搁在旁边,看来是不急之务。   因信纸被折起,上面内容看不见,函封上的寥寥数字却让人看了熟悉,笔致凝重,峭拔清刚,只一眼便可知是周章所书,可刘钦连眉头都没挑上一下,冷淡之意分明溢于言表。   过后他会回信么?   陆宁远收回视线,用力嚼着嘴里的饭,忽然想起两军阵前同周章见到的第一眼,那时周章脸上神情,几可说是失魂落魄了。   曾经刘钦爱他时,烈火烹油,恨不能把什么都捧给他,现在那封寄来的信却被搁在桌上,无人问津,一会儿刘钦起身,带起的风会掀得纸页翻上一翻,或许还会将它掀到地上。刘钦不语,宫人就不会捡拾起来,这封信就是石头掉进海里,再没回音了。   “宫里的饭不合胃口?”忽然,刘钦的声音响起,“又吃这么少。”   陆宁远回神,忙道:“没有。”正要往嘴里扒饭,却被刘钦按住手。   “别吃了,出去走走。”   陆宁远就站起来,喝掉杯子里的水,跟在刘钦后面。   那封周章寄来的信果然留在桌子上,纸页忽闪两下,在它落地之前,陆宁远伸手按住了它。   刘钦走在前面,暗皱了一下眉头又松开。   他不确定陆宁远对周章是否仍有介怀,特意把函封有字的那面放在上面露出来,漠然以待、绝无留恋,但陆宁远好像也没好过一点,仍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第一个晚上,陆宁远吃得很少,他以为是因为他刚吐过血,身体还没恢复,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这些天他把陆宁远留在京城,没急着让他返回江北大营,两人一起吃饭时,情形却也都差不多。   他让太医看过,陆宁远倒没生病,看他气色也不像病人;叫御膳房换过几次菜色,根本全无作用;旁敲侧击地问过陆宁远,好像他也不是仍在恼他;多问一句,他就会开始大口噎饭,还有一次更是把自己给吃吐了,刘钦也就不敢再让他多吃。   之前他和陆宁远一道用饭,看他吃得香,自己也不由多吃一点。现在陆宁远吃得少了,他就也跟着胃口缺缺;陆宁远担忧起他,莫名地焦虑非常,也就吃得更少;他看陆宁远反常,暗自揣摩原因,自然更没心思,一圈下来,反不如分开各自吃饭。   不过陆宁远不提,刘钦也就没有生事。他总觉着两人关系始终没有恢复到从前那样,可不知究竟差在哪里。   立后的事情,几乎被他拖黄,最近已经无人提起;曾小云一案,也已经冷处理了;那一晚口不择言,怕陆宁远意不能平,他也寻了个时间,认认真真地同他道过了歉;他身体日渐恢复,更不需陆宁远担心什么。那还能是因为什么缘故?总不能是……   刘钦猛地顿了顿脚。   陆宁远从后面扶住他,问:“怎么了?”   刘钦回头,抬起眼睛看了看他。   他病后精力不济,那方面自然也有些不济,这些天纵然兴致起了,结束得总显匆匆,难免虎头蛇尾。大多数时候,陆宁远大约都不怎么舒服,总不成是这个原因?   刘钦狐疑地审视着陆宁远,在他两眼当中搜寻着蛛丝马迹。   可陆宁远一本正经,只带着一点关切之色,刘钦只得把这念头暂且放下,对着这样一副无辜神情,再多想下去恐怕就于心不安了。   “没事。”刘钦转回去,继续往前走,这次刻意顿了顿脚,想等陆宁远跟上并排,可不管步子压得多慢,陆宁远都始终落后半步。   前些天刚下过雪,石道上的早已经清扫干净,两侧花圃中还有薄薄的一层,嫩草从下面萌出新绿,好像春天就要来了,只是眼下还无景可赏。这么奇奇怪怪地走了一阵,忽然腰间一紧,陆宁远从后面抱住他,随后整个人慢慢贴了过来。   刘钦站定脚步,没有急着发问,过了一阵,就听陆宁远从后面道:“我要回江北了。”   两人相聚的时候少,难得没有战事,刘钦本来想多留他一阵,起码要让两人关系恢复如常再放他出京,不料陆宁远竟自己提起。是为公心,还是有意避他?   大约不是后者,陆宁远说话时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一点缝隙也没留,脑袋垂下,搭在他肩膀上面,要是他父母将他生得再高大一倍,他大约会对折起来,把刘钦身前也牢牢贴住。   “怎么这么急?”   “我怕随时要开战,逗留久了,到时候反应不及。”陆宁远低声答道,手在他腰间又拢了一拢。   他应当没说真话,刘钦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嗯”,忽然又问:“我要是舍不得放你走怎么办?”   果然,有一瞬间,陆宁远绷成一块石头,贴着他的每一处都顿了一顿。   刘钦在心里默默查了七八个数,才听陆宁远道:“那我……我再多留一日……两日。你想我多留吗?”   刘钦一阵困惑,回头要看他。可陆宁远把他箍得太紧,一时动弹不得。刘钦不由问:“你到底怎么了?”   陆宁远又沉默了,过了一阵,同样困惑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   他这只锯嘴的葫芦,便是想说也说不清楚。   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有些反常,可到底是怎么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只隐约知道,以他现在的情形,再逗留下去,就要引人生厌了。   何况他不在的时候,刘钦还从病中恢复了几分,脸上、身上重新长回了点肉,他回来半月,刘钦却反而比第一天时更瘦了。   前朝无事,想来只是因为他在旁边的缘故。   “只是我得走了。”最后他道,“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刘钦自觉是理亏的那个,对他的打算也不做异议,点了点头,“你决心已定,那就去吧。注意身体,多吃点饭。”心里没边没沿地想:陆宁远莫非嫌他道歉的心不诚,在借此试探于他?   想想又道:“我这里正好有别人新献的几十匹好马,马厩里放着也是放着,一会儿咱们一道看看,有你看上的,就送你了,都牵走也没问题。”   他这手笔不可谓不大,陆宁远却把他抱得更紧,不应声,好半天才到:“你留下吧,我的马匹很多。将来……过一阵你就用得上了。”   刘钦心里阴了一阴。他从没和人讲过,心里却隐约有一个念头:可能这辈子他都没法再纵马驰骋了。   他假装没听出陆宁远话中之意,笑道:“这倒是。夏人的那些好马,谁也没有你陆靖方手里的多。一开始还有人嚷着说我偏心,我说我对各军一视同仁,每战缴获,马匹等军需都不用上缴朝廷,可以自己留下。后来就没人再吭气了。”   他不指名不道姓,可一听就知说的是秦良弼无疑,心想陆宁远性情严肃,听过之后纵然面上不笑,心里总该为一莞尔。   陆宁远听过之后,果然没笑,至于心里笑没笑,也没法扒进去看。刘钦背对着他,只觉后脑被什么轻轻一碰,是陆宁远从后面吻过来。   “你记不记得,我手臂刚治好的时候,你亲手为我调的弓?”   刘钦当然记得。   那会儿他见陆宁远为了救他而落下残疾的手臂总算有几分恢复的希望,大喜过望,为他从轻到重做了数张弓,要他拿来做复健之用。   陆宁远能恢复如常,说来也算有他几分功劳,他自己也了却一桩心愿,从此不用常常愧疚,再看陆宁远时,才能全然以平常心对待。   “这些天我也给你做了几把弓,我走之后……你也试一试,好么?”   刘钦面色微变,随后笑道:“你费心了,我——”他想说“我不是战将,也用不上弓,不必如此”,话到嘴边,咽下去了,改口道:“我回头试试。”   陆宁远好像不怎么相信,“真的么?我会常常问你的。”   刘钦好笑,“倒是严师。”   陆宁远把他抱得紧,从后面又轻轻吻了吻他。   “既然要走,”刘钦转了话题,“多带点衣服。江北比这里冷,腿才刚好一点,别又冻坏了。之前给你的披风——”   他顿了一顿,“别总穿那一件,给你那么多呢,让人戳破了还有新的,又不是只给你一次。”   他这样说,就是自陈在陆宁远身边放眼线了,但又做了别的许诺。   陆宁远却只“嗯”了一声,不论对哪个好像都没有什么别的反应,过一阵问:“你会每天都给我回信么?”   “会。”刘钦答。他心有亏欠,就是陆宁远要他一天写三封信给他,早午晚地问安,他也没法不答应,只能过后自己绞尽脑汁寻话来写。   但陆宁远计不出此,犹豫一阵,却是又道:“周章的信,你也……写一封复书给他吧。” 第317章   周章回京的时候,陆宁远已经离开多日了,他当然没有听说过某日陆宁远对刘钦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陆宁远说这话时到底有什么用意,很长一段时间,连刘钦都觉着匪夷所思,甚至有些好笑,要是周章本人听见,大约往后他与陆宁远是再没法共处于同一片皇天后土之中了。   时隔一年多,再见到刘钦,过去的岁月已经愈发远了,刘钦更像一个皇帝,而周章也更像臣子。   他伏地恭恭敬敬一拜,额头用力触到手背上,身体几乎完全贴住地面,等琅琅天音从天子口中响起,他获得准许,才从地上抬起头来,向着刘钦望去第一眼。   刘钦牢牢攥紧了他。   他当真瘦得多了。刚从夏营中脱险的时候,南下路上被邹元瀚打散,又从翟广手中脱身,辗转刚回京城的时候,刚刚从宫变那血腥的一夜当中爬起,登上帝位的时候,百般艰难,那些模样他都见过,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他忽然想起见到刘钦的第一面,风把太子车帘吹开一角,露出漫不经心的一个侧脸。那时候他想,此人一生当中,恐怕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世上没有一件事会让他发愁。   他看着刘钦,忘了自己该马上收回视线,才是人臣之礼。   刘钦现在的模样,比薛容与几个月前在信中对他描述的要好上不少,可还是太怪异了,太怪异了,周章看着他,好像有把刀子从身上剜过,说不上疼,两只手却冰凉凉了。   他很想说些什么。   “陛下……”   “你的奏表我都看了——”刘钦和他同时开口,见他也有话要说,也不谦让,先把自己的话说完,“做得真是好!除你之外,朝中恐怕再没人能做成此事,又做得这样漂亮。这些叛军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让他们家给人足,人心向顺,才算真正了结。”   “翟广在京城里边,可是一直盯着朝廷如何处置,你行差踏错一点,他就有借口翻脸。你却一点口实都没给他留!他的那些兵将,你处置得也好。平定之功,陆靖方居首,可若论了结此事,茂澜,你厥功至伟,受我一拜罢!”   说着,刘钦竟站起来,拱手向他拜了一拜。周章慌忙侧身避开,“臣岂敢!一应措置,皆赖陛下信任无疑,臣所举之人,皆自允准,所请之政,亦鼎力支持,方能使流民再安,臣愚岂敢窃据天功!”   他如此谦退,倒不出刘钦所料,将对他的拔擢封赏告知之后,又问:“对了,茂澜,你方才想说什么?”   “臣本来也是想奏此事,还有些情况,容臣之后具表呈上。”周章收回视线,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失礼。   可是对他那样长时间的打量,刘钦竟全无半点反应,既不显得高兴,也没露出不快,更不曾出言提醒他、斥责他,只是自顾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无谓到极致,便是如此了。   周章忽然想起他被翟广包围,自觉必死的那个夜晚写下的绝笔信,那封信原本该在他死后寄给刘钦,等刘钦读过,会作何反应?他会悲恸么?会怅然么?自己毕生的心志,过去种种,在这最后时刻,刘钦可会明白?抑或是他到那时也会像现在这样,以无尽的漠然相待?   最后他毕竟没死,那封信也没寄出,他自己甚至都再没读过,脱险之后,就将它烧掉了,连残渣都仔细打扫干净。除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信上都写了什么,甚至刘钦都不会知道世上曾有这一封信。   就该是这样,周章对自己道,曾经他想要的,现在已经都实现了,不折不扣,没有半点差讹。   他要一个明主,要施展抱负,要君臣相得,要中外乂安,还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现在除去江北还有残贼未扫之外,他已是有志必成、有求必践!出将入相,人生还有什么不足?   再一次,他抬眼看向刘钦。刘钦看向他的神情专注,像是等着他后面的话,可是轻飘飘的,纵然看他,里面也再没有他了。   刘钦等了一阵。周章看着有些欲言又止,可是又不当真说些什么,于是他道:“急着找你回来,是还有件事想交给你做,只是凶险非常,你听过之后,回去仔细思虑几日,再做打算不迟。”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什么,示意宫人。宫人用托盘接过,小步走下台阶,送到周章跟前。周章恭恭敬敬两手捧起,一见便知是徐熙的字迹。   刘钦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徐青阳在江北,已同河南、河北、山东三地共十四部义军有了联系,我看这些人可以一用。尤其今年冬天江北大寒,开春后一旦夏人赈灾不力,民心可用!只是需要派人宣抚,让他们共奉朝廷号令。”   “都是亡命之徒,这一趟谁去,谁都是九死一生,本不该开口请你冒此大险,尤其你贵为部堂,更不容有失,不值得和这些土匪争什么短长。可是能担此任的人毕竟太少,此人除去知兵之外,还需心思缜密,死生不惧,不然一句说错,或是当面露怯,可能就折在狼窝里出不来了,十死无生不说,还有误国家大事。”   周章一面听,视线一面在徐熙所上奏表当中一一扫过,心中暗惊。此事才开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份上表就详细至此,徐熙此人,当真有几分可怕。   听说他举荐了族中许多子弟到北面联络此事,徐氏一族当时反对的人极多,还曾闹出过不小的动静,但明知道是可能掉脑袋的事,到底还是有不少人纷沓过江,只为了事成之后便能立天功,一飞冲天。   现在天功之首落在他头顶上了,他是错步避开,还是接下它?   没什么可犹豫的,周章当即跪地,“臣愿往!”   刘钦一愣,摆了摆手,“不急着定下。同你说,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你回去再考虑几日……”   “臣心意已定,愿往江北为陛下分忧!”   刘钦本来举棋未定,见他如此坚定,后面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刚刚他有一点说得没错,想要联络这些人,就得去到他们各自营中,向他们一一宣告朝廷之意,就是最后拉拢不成,想要从他们手中全身而退,也绝非常人所能办到。要成此事,非有大智大勇不成,不是从朝班里随便点一个不怕死的人出去就能做到的。   刘钦从前不愿承认,现在以平常心再看周章,便知他是不二之选。尤其他以一己之力,拖住翟广月余功夫,终于拖到自己腾出手来,能从江北调兵南下。平叛最后如此顺利,周章厥功甚伟,已非寻常臣子所能及,如何封赏都不为过。   只是……周章答应得太过痛快,颇有捐躯赴国难之意,见他如此,刘钦反而陷入沉思。   要周章去做此事,是比别人多几分胜算不假,可是当真值得么?   串联起这些人共同抗夏,收益不小,可也不是非他们不可。   现在雍强夏弱,他要打夏人,可以正奇相辅,也完全可以只出正兵,就只是发大军去打,有何不可?陆宁远还能给他打败了不成?值得赌上周章一条命么?万一他当真遇到不测,又该如何?   似乎是看出他所想,周章又道:“臣受国厚恩,忝窃高位,常恨无报效处,亦恐溘先朝露,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今将士浴血,臣亦望亲复尺寸之地,冀留芳名于万古,还望陛下俯允!”   刘钦便无话可说了。过了一阵,他道:“好。你此去但有所需,我无不允准,必要时,也会派兵马给你。另外,还有两人要同你一道过江。”   周章沉吟,“不知这两人是?”   刘钦微微一笑,难得同他开了句玩笑,“暂且保密。”   周章怔了怔,迅速回神,两人又说了一阵安顿叛军士卒的事,半个时辰之后,他便出宫了。   踏出宫门外边,仰头看天,不知为何,周章耳中忽然响起一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好像以他如今功业之盛,他也不过只是天地之间一粒灰尘,扬起落下,无处依着。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挥之不去,像是老鼠一样,从背后一点点啃食过来,不疼,却也忽视不得,没来由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之色,却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   是翟广。他身着都指挥使的朝服,迈着大步从他身前经过,看样子正要进宫面圣。   周章不由站住了脚。在翟广身上见到这身,虽然早有耳闻,仍是让他生出一瞬间的荒诞之感。   翟广也看见了他,不计较两人曾经生死相搏,机关算尽,竟然神色如常地对他点了点头。   若以两人官职而论,他此举算是失礼,但翟广点头打过招呼之后,便转身走了,周章愕然站定,也没能反应过来。   翟广身上八分草莽之气,还有两分土气,穿着一身官服,实在不伦不类,看在周章眼里,不由想到了“沐猴而冠”四字,望着他背影皱了皱眉头。   但他知道刘钦收降此人的用意,自然不会多说,心中所想,翟广也不会听见。   此时翟广只一门心思往前走,被宫人引到东暖阁,那里的人说刘钦刚刚离开,被引到平台,又说刘钦刚走不久,吭哧吭哧赶到乾清宫,这次刘钦总算在了。   翟广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虽然刚刚开春,天气尚冷,还是走出一身热汗,见到刘钦,行礼之前先道:“陛下好脚力!”   刘钦知道要他给自己行跪礼,他现在心里还别扭得很,也不强求,闻言微微一笑,“先教你熟悉熟悉宫里的路,免得日后你万一用上,后悔现在没多走走。”   现在没有旁人,刘钦的玩笑开得过火,翟广却呵呵一笑,不害怕,也不放在心上,“陛下叫我进宫,是终于定下差遣了?”   “嗯。”刘钦应道:“我想好把你放在哪了,你不妨猜猜看。”   “那大约是在京城。”   “你身上穿着的是都指挥使的官服,就是猜在陕西,也不该猜京城罢。”刘钦一笑,“你莫不是想,我留下你,只是给天下做个样子,其实对你颇怀忌惮,必须把你放在京城,留在眼皮底下才能安心么?”   翟广暗吃一惊,身体微微一动,眼中露出一瞬间的惊疑之色。但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在椅子间坐定了,仔仔细细看向刘钦。   过了一会儿,他道:“若是我与陛下易地而处——这样说该是犯上了——恕我直言,陛下恐怕难有外放之日,只能在京城里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刘钦又笑,这次倒当真开怀了,“所以你不是我!你是睢州人罢?让你去河南都指挥使司,你意下如何?”   翟广一惊,霍然站起,脱口便问:“什么?”   他这反应显然让刘钦颇为受用,“坐下说话。”   “从夏人侵关之后,你就离开老家,这些年再没回去了吧?河南一地,新近收复不久,百废待兴,还有些土匪流寇未被肃清,正需人去整顿。江北也有些义军结寨自守,抗击夏人,朝廷已决定同他们联络,此事也需你出一分力。具体如何,等到了江北,自然有人向你讲解清楚。”   “你也不用担心。你的那些旧部,除了景山和宋鸿羽之外,其余人你只要开口,都可以一并带去。这两人留下,是堵朝廷众口,也是安我的心。既然军权敢放给你,就不会特意派人辖制于你,处处掣你的肘,我要做样子,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至于朝廷众将……没人会找你的麻烦,要是有,你只管告诉我,自有朝廷出面。”   翟广愕然,“陛下,你难道不怕……”   “不怕。”刘钦答得果断,“等你听完,知道我放你出京,到底是要你做什么之后,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了。这次去江北,还有两个人和你一起,一个是周章,同你打过交道,另一个你应当很感兴趣,有话问他,可他一直没有向你答疑。”   “周维岳!”   “不错,就是周良翰。这次我要用他布政一省,尽行新法,你大可以在旁边好好看看,看看我这条路到底长什么样子。”   翟广慢慢坐回到椅子里面,“陛下,你当真……当真不是寻常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要是真有此意……”他猛然重新站起,“我也不是无耻之徒,拿我父老乡亲的血去搏甚么富贵!你真容得下我,让我好好理政,护民一方,就是不给我发俸禄,我也豁出去干!你不起疑,我也绝不负你!”   “好!”刘钦也站起来,往台阶下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开始翟广没有看清,等再走近两步,登时会意。   “我也不和你击掌为誓,这是咱俩那两截披风,”刘钦将左手递给他,“这是之前我的那截,你带过去,你的那截就留在我这儿。你我两不相负,这件披风就还有再拼上那日。”   翟广接过来系在腰带上。   他心中始终有一个遗憾,不曾对旁人讲过。   那就是他虽然心怀一腔爱民之心,可成势之前,所经营之地多是穷乡僻壤,不出数县之外,成势之后,又忙于攻城略地,从不曾认真经营过什么地方,最后失败的根源便也在此。   若刘钦真以河南一省交予他,既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好好看看自己。感激之情,何可言说!   “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刘钦却忽然话锋一转。   翟广拱一拱手,肃然看向他。   刘钦把自己那截披风折了两折,拿在手上,指了指他的那半,犹豫一下方才开口,“以后见陆宁远的时候,别把这披风拿到外边让他看见。”   翟广粗重的眉毛动了一动,脸现几分愕然。   刘钦手指在披风上搓了两下,好像难以启齿,“嗯……要是他在你面前也拿出被裁成半截的披风来,你别多嘴问他,只当不见就是。” 第318章   离京之前,周维岳和薛容与又见了一面。   从后来史书中看,这是两人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一言一语都记载在了国史之上,言语之外的东西,则佚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薛容与言语间毫不吝惜对周维岳的敬仰、推崇之情,眼睛却向他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看了半晌,拿目光向他说了什么。   周维岳虚怀若谷,连道惭愧,也拿目光坦荡回视。   这样终身的残疾于他而言好像不算什么,无论是崇敬还是同情,撞上这双眼睛,都不能浸润它分毫,只有原样弹开。   薛容与不觉将背挺了一挺,神情越发肃然了,问及周维岳在江阴主政时的经历,周维岳一一作答,对他备述得失。   薛容与以此一县而窥东南半壁,不敢不整肃心神,一一记下。   当时还有薛容与的几个属官,以及要与周维岳一道北上,去往河南各地主政的一众官员在场,修史时周维岳已经去世,两人对答内容多出自薛容与和其他尚活着的人的回忆,记录下的有足足三千余字,其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在江阴以及在其他各地的考课。   薛容与对此颇引以为傲,称此为“吹尽狂沙始到金”,能者上,庸者下,尸位素餐者一朝革尽,虐民害物者无不伏法,言语之间,自得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周维岳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心中却想起别的。   当初他所上的那一份名单,刘钦后来当众公开于百官面前,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便由此而发端。   几年的时间里,无论证据确凿与否,借着朝廷正常的人事变动和考课之机,刘钦当日的承诺早已经一一兑现了,名单上的所有人,就算中间一度升迁,更甚至已经累官至高位上,现在也没有一个还能在原位上安坐如山。罚俸者有,贬官者有,流放者有,杀头者有,刘钦言出必践,当真没让一个人逃脱法网。   薛容与不知道刘钦为何如此在意多年前的这桩旧案,于周维岳而言,这一切却那样如梦似幻。只是他想了什么,不为薛容与所知,也不曾为史书所载。   这是他与刘钦之间的一个秘密,日后将被他带入坟墓,也埋进刘钦的陵寝,随他二人身死魂灭,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了。   所记载下的,只有他略带担忧的一段话,“一省布政使之职,实在干系重大,学生才疏学浅,仅能主一县之事,恐怕此一去多有差讹,有误于君父,亦有负于国家,只恐尸禄负乘,不敢不夕惕若厉。”   薛容与宽慰道:“兄久历乡县,亲历民瘼,此一点便已非常人所能及。兄既一心为民,即便果有行事蹉跎处,上不愧于天子,下不负于苍生,补偏救弊,又有何难?陛下与治下百姓也定能体谅。至于如何行事……兄若主政一县,仆不敢置喙,主政一省,仆似有些许浅见,用备采择一二。”   “愿闻明教!”   “兄主一县之政,属官不过三四十人,一出县衙,门外就是百姓,知得失不难。主政一省,政令一发,各县具体情形如何,却是难以眼见,只能耳闻。若有人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有人曲解政令以谋私利,有人行事操切、反致民怨,如何得知、如何匡正?”   周维岳不由向前坐了坐,“学生也正忧虑此处,还请大人赐教!”   薛容与忙抬起手,不愿受他这一句“大人”,“赐教谈不上,只是仆辅政有年,略有心所得,敢献芹一言而已。”   “听闻兄在江阴,常常出入民间,一年之中倒有一半时间不在县衙。布政一省,决不能为此。闻民情、察民苦、解民瘼,都是必为之事,可并非布政使所当为。河南久经战乱,许多城池在雍夏之间几度易手,各地原本的主政之人死伤殆尽……”   正是因为原先的各县长官或死或逃,朝廷这次才名正言顺地大举选官赴任,而几乎没有遇到半点阻力。   新任的这些人,即便不是各个都由薛容与举荐,也由他先过了一遍筛子。这些人对新政新法无不鼎力支持,放去外任,各个都是他的手、他的眼,有这些人在,不愁新政不能行于四海。   不只是河南,就是在东南,被翟广肆虐过的地方,因他每下一城,就要杀掉当地官员,叛乱平定之后,各地空缺极多,几乎换了一遍血。   原本改革难以推行的地方,薛容与换上自己人后,之前三月做不成的事,现在三天便有复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倒需要感谢翟广。   只是这念头自然只能在心里想想,是决不能宣之于口的。   薛容与又道:“新任官员,都在此间。”薛容与视线向他们扫过一遍,又转回到周维岳身上,微微一笑,“人有良莠、能分高下,北上这一路,就得大人擦亮眼睛,心里先有个掂掇,到时候听其言、观其行、核查其事。”   在座的年轻人,有些是他的门生,还要称呼他一句“师相”,听他这样说,不由红了脸,和别人一起纷纷肃然称是,一表任事之心。   周维岳暗暗皱了皱眉头,感觉依他之言,未必尽能解决他刚才提出、也是自己所忧虑之事,见了薛容与自信之情,却也没再追问,只恭谨受教。   青州府,益都城,熊文寿紧张打量着陆宁远一行人,手中杯子几次举起,又放下去。   自从他被派往山东,苦心经营,同夏人交手大小十余战,收复近百里之地,现在所在的益都,就是他苦战两月,硬是顶着元涅的压力收复的。   整个青、莱二州,都复于他手,也是他打通了山东与朝廷联络的海路,现在陆宁远却赍王命而来,熊文寿难免坐立不安。   揣度刘钦之意,虽然总不至于厚此薄彼到那般地步,让陆宁远平白过来摘他的桃子,但无事不登三宝殿,陆宁远的来意,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总不能是他在前面举着杆子打树,陆宁远在后面弯腰从地上捡蹦蹦枣罢?   熊文寿到底还是举起杯子,“都督星驰到此,定是朝廷有所安排,但有驱使,末将定当用命,唯都督马首是瞻!”   平叛之后,陆宁远再度高升,已经彻底成了解定方后的第一人,连秦良弼都摸不着他的边,他这老上司就更不值一提了。到了这个时候,熊文寿自然也不敢再以老上司自居,一番话说得格外谦逊。   只是他口中客气,担忧陆宁远此来是为褫夺自己军权,心中着实不安,态度放得这样好,也是盼着从陆宁远口中多套出点什么。   可陆宁远只是举杯道:“将军忠诚为国,陛下素知,我此来确负王命,只是暂时不便透露,还请见谅。”也不推让,同他满饮了一杯。   熊文寿做过他上司,知道他是千杯不醉的量,也就熄了灌醉他套话的心思,悻悻放下杯子,让人斟满,心中暗暗寻思:既负王命,为何不把军队带来,只带了几十人?到底有什么用意?一顿接风的宴席,实在吃得食不甘味。   陆宁远吃得却也不多,同熊文寿一起喝了几杯,又道:“我在青州需要多住些日子,可能还要到处走走,请将军不必顾及我。”   这话说完,熊文寿心里更毛了,第一反应是朝廷派人走访,是为罗织他的罪名,准备对他下手了,飞快在心里把这一年做过的事情过了一遍。可转念一想,这等事要派也是派那些文官来做,何至于动用陆宁远?何况……   熊文寿偷眼向陆宁远脸上打量。陆宁远此来是绝密的,整个青州只有他一人知晓。   他乖觉道:“都督尽去走,一应行踪,末将绝不透露。只是……不知是否需要末将派人保护?”   “多承美意,不必如此。”   陆宁远站起来,这顿接风宴就算是结束了。   熊文寿按捺不住,走近了低声道:“都督,咱们两个也算有几分往日的交情,你给我透个底……”   “是不是朝中有人说了我老熊什么不是?”   “我此来和将军无关,请将军勿虑。”陆宁远一怔,仍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但同样的话由他说来,就比旁人多几分恳切。   熊文寿看着他,心里想:他是个厚道人,不会骗我。又想:况且陛下宝贝他,真有脏活,也不会让他来干。一时倒也把心放下几分。   “承蒙款待。”陆宁远道:“怀音,你替我作陪吧。”   熊文寿早先受过刘钦的敲打,虽然陆宁远比他年轻、曾经是他的下属、又和他有过过节,却也不敢拿乔,客客气气送他出去,回来陪着李椹等人又坐了一会儿,思索片刻,道:“有日子没见,都督好像比之前瘦了不少。军中有几个大夫,医术粗疏,不敢同京中相比,但都督如果需要,我就把他们请来看看。放心,肯定和他们打好招呼,让他们严守口风,绝不泄露都督来到青州的消息。”   李椹早年跟着陆宁远,在熊文寿手底下很是受过些磋磨,见他今日言语间颇为恭敬,已十分不习惯,听他出言关心,更是连连道:“多蒙将军关心!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没有什么大碍。”   熊文寿点点头,也就不再多事。   李椹却暗暗寻思,话虽如此,陆宁远近来状况的确不对,没想到连熊文寿这外人都看出端倪了。   同熊文寿又多吃了几杯酒,全了礼节,李椹就回到熊在城中特意给他们安排的住处。   因为他们此行需要保密,所以住处偏僻,外面还有熊文寿的亲兵把守,陆宁远和他进出都要乘轿,免得让人看见面孔。   进到院里,护卫就换成了他们自己人。李椹下了轿子,问明陆宁远住在哪间,走到门口,看外面无人把守,故意不打招呼,推门便进。   陆宁远坐在桌前,闻声一惊,像从什么当中回神,猛然抬头,看到是他,不解道:“怎么了?”倒是没有生气之意。   李椹瞧向他手中拿着的东西,红红的一团,颇为惹眼,走近一看,好像十分眼熟,“这不是几年前陛下送的披风么,怎么现在还拿出来看,舍得穿了?”   陆宁远摇摇头,把披风慢慢展开。李椹这才瞧见,这披风竟被从中截断,断口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快刀割的,陆宁远手中的只有靠下的半片,这模样有些熟悉,让他想起……   “啊?这是你的,还是翟广的那条?”   陆宁远瞪了瞪眼睛,愕然看他,“是我的。”李椹敏锐察觉,现在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了。   “好好的……”李椹话音未落,自己顿住。   他想起来,翟广那件是和刘钦一人一半,陆宁远还曾拿刘钦的那半去招降翟广。这条披风陆宁远宝贝至极,破了个洞都要张大龙给补上,现在居然舍得给它一分为二,另外一半不用说,一定是在刘钦手上了。   他觑觑陆宁远的神色,“怎么,现在心疼了?”   陆宁远又摇摇头。   李椹看了他半晌,“老陆,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把我当朋友么?”   陆宁远微露困惑,“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当么?”   “嗯。”   “你答得敷衍,我也先暂时当真了。”李椹笑着说完,忽然把脸一沉,“可你当我是朋友,有难处怎么闭口不言?”   陆宁远怔然看他,“我没有难处。”   “和陛下有关么?”   陆宁远顿住。   “我就说。你把什么放心上呀?不就那么两样,随便想想就知道了。你和陛下怎么了?不会……”李椹神情怪异起来,“不会还和曾小云有关吧?”   “和她没有关系,和陛下也没有。”陆宁远把披风一道道折起来,攥在手里,“是我自己……我自己这些天有些奇怪。”   李椹心说,你倒自己也知道奇怪。“具体怎么个奇怪法?”   陆宁远沉默下去,把披风紧紧抓着,半晌道:“我有些怕……心里面像有手在拨弄,白天夜里都是。”   李椹愕然,“怕什么?”   “不知道。”陆宁远低了低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总得有个大概的吧,是人?是鬼?还是怕打不赢?”   陆宁远只是摇头不语。   李椹更加不能理解,恨他这幅茫然吞吐之态,犯起急来,恨不能抓起他肩膀摇晃。人都站了起来,手也伸了出去,忽然信使进来,原来是建康又来信了。   李椹知道陆宁远与刘钦每日都要彼此寄一封信,也不奇怪,自觉后退两步,坐回椅子里面,表示自己绝不偷看。   因两人的关系,陆宁远也不避他,当即拆看。   李椹在旁边瞧着,就看陆宁远神情先是紧张,随后松一口气,神情放松下来,好像还有几分难得一见的快活,认真读完,出了阵神,神情就渐渐凝重,恢复了这些天的悒郁之态,甚至比拆信之前尤甚。   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陆宁远回神,李椹出声道:“出什么事了?”   陆宁远被他的声音一惊,手在信纸上攥了攥,忙松开了,小心理平,“没有,陛下一切都好。”话虽如此,眉头仍隐隐皱着,叫人一个字也不相信。   可他没有出示之意,李椹再是好奇,也只能自己暗中猜测。   “那你回信吧,我先走了。”李椹站起来。按陆宁远的习惯,除非打仗的时候,军情紧急到一定程度,不然这种信都要当时就回,一点拖延不得,也不多留,起身便要离开。   走到门口,忽然听陆宁远在背后叫他:“怀音!”他心中一喜,忙不迭转身。   陆宁远坐在椅子中,抬头向看看来,两眼当中隐隐有几分求助之意。   李椹站定,就等他开口了,可等了半晌,陆宁远终于是道:“没事。”眼睛里那点意思渐渐熄了。   李椹叹出一口气,这口气声音不小,不再理他,重重踏着步子走了。留陆宁远一人在屋里,也不出声,在信纸上又看一阵,随后抬起手,沿着纸上墨迹轻轻摸了一摸。 第319章   这是周良翰到开封的一个月后。春种已经开始,可今年不知怎么,老天爷同人开玩笑,辛辛苦苦播种完,到了刚冒芽的时候,不下春雨,反而降了霜,打得新苗一倒倒了一片。   周维岳没顾得上薛容与的叮嘱,还是忍不住跑到地里亲自看过,瞧过之后,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春种的收成没了,今年怕不好过。   周维岳马上想起,离京之前一次面圣,刘钦曾问过他几个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九月时候忽然降霜,东南好几个省的收成都受影响,翟广再度起事,就有这个原因,他是如何平抑江阴的粮价不使飞涨的?又问如果在江北再遇到类似情况,他如何处置。   那时周维岳听天子竟有此问,为他如此关心民瘼而欣喜非常,将一切举措如实道来,可说是“言讫屡颔天子颐”。后来刘钦又问起别的,他也就将此事搁下,现在忽然想起刘钦当时的关切,竟好像他对这一场降霜早有预料似的。   他不敢多做揣度,连忙做起准备,又向朝廷上了一封奏表,等待回复。   朝廷的回复没到,各县先吵嚷了起来,先是泌阳有百姓打进县衙,接着是旁边的唐县有样学样。此事发生还不到两天,新野更是差点闹出了人命官司,弹压过程中,朝廷新委任的知县竟然让人打伤,幸好县里衙役及时救他出来,不然怕是已经死了!   消息传到开封府,周维岳还没反应,翟广先跳了起来,心中道:定是这几个知县做了什么事,不然谁肯反他?   单看朝廷政令,倒没什么毛病,出这档事,定有缘故!   事情出了,朝廷能如何处置?定是又要率军镇压了。   一霎之间,念头已转过几圈,但他心思深沉,这些话只在心里想想,无一出口。   周维岳只道:“详细报来!”   路途太远,传过来的消息半真半假,并不分明。好像是百姓吵嚷着说朝廷要收回他们田地,说南边早已经开始了,等春种过去,农闲时候,就要轮到他们了。现在官员上各家清点户口,核查人数,就是为了追捕逃人,好从他们肚子里面刳油。   周维岳是性情严肃的人,听过之后只“嗯”了一声,翟广沉声道:“定是有人故意这样传的。”   周维岳不由向他看去一眼。   泌阳、唐县、新野都在南阳以南,三地相距不远,接连起事,不用说便知道定有人从中串联。百姓之中有如此传言,显然也是有人授意,其用意也无非是阻挠新政。   可是他能想到此处,是因为类似的事情,早在江阴时他就都经历过了,翟广竟然能在一瞬之间就想通此节,实在不能不让他意外。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翟广思索片刻,“自然是带兵过去……好好查个清楚。”   其实按他一向所为,有百姓纠集起来攻打县衙的地方,足见虐民之深,让他碰上,肯定把一众县官全都砍了。   但这件事不同,听起来的确另有隐情,倒不能再用老办法。   “具体怎么查?”   翟广张了张口。   是啊,怎么查呢?要真有人煽动,一定躲在背后,问那些老实本分的乡野百姓,他们能说出甚么?顶多推出来几个中间人,真正的始作俑者,恐怕未必牵连得出。   那怎么做,难道就直接派兵弹压不成?   “你说该怎么办?”他反问周维岳。   周维岳取来纸笔,“已经闹起来的各县,需要派兵进驻,防止再有人煽动闹事,也防止事态再变严重。”   “附近各县,也都要早做预备,派兵到附近,一有情况,也好及时反应。”   “弹压之后,向百姓宣谕朝廷政令,除去张贴布告之外,各个县衙的公人都要当面讲解。我在江阴时编的几首歌谣,多抄几份给他们分发下去。”   他一面说,一面写,说完一句就写完一份政令发出。翟广听来,却只觉着手段平平无奇,似乎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最后一点,要这三个县的县令和主要佐贰官都过来见我。”   开封靠北,这三个县却在几乎最南边,同开封的距离算是本省之内最远的几个,几个县的县令,包括已经受伤的新野知县罗修贤,也快马加鞭,陆续赶来。   这三个人,泌阳、新野的知县都是由建康新近任命的,前不久刚同周维岳一道过江北上,唯独唐县县令,一个叫卢元德的,是夏人破关南下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为官的,难得活到现在,朝廷也就没有动他。   翟广冷眼瞧着,心想要论私下里煽动百姓、阻挠新政,只有这人有点嫌疑。   可谁知周维岳把人叫来,分开一一问话之后,竟然最先把那个卢元德给放走了。   周维岳问话时没有避着他,翟广听见他谈话间对卢元德透露,说要趁着百姓骚动的功夫,抓紧时间完成初步的丈田。   等人走后,翟广问:“马上就要开始丈田?之前没听你说过。”   周维岳却并不解释,只说再等两日,观望一二,又将几个文吏派去唐县,准备协助此事。   几天后,派去各县的士兵陆续赶到,百姓反对的声浪好像小了一点,周维岳又将罗修贤放回,只是临走前和他说,要趁着百姓骚动的功夫,抓紧时间把人口厘清,然后就要开始严惩隐匿人口不报的大户,同样也派了几个文吏同他一道过去。   翟广这会儿品出点味道来了,没再多问,只和周维岳一起等着。   果然,罗修贤一回本县,不出两日,新的流言又起,这次传得更加有鼻子有眼,说朝廷马上就要开始抓捕壮丁去服劳役,丁壮者还要选去从军。   许多一早卖身于大户为奴的百姓听说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抓走自己,要往战场上填。   原本已经平息的民变汹汹又起,只是这次因为有军队进驻的缘故,罗修贤勉强逃出县衙,倒是没再添新伤。   确定好了方位,周维岳马上带人去了新野,翟广带兵随同,人还没到,其中缘由就已经基本查清。   原来罗修贤是一力支持新政不假,可是他科举得中以来,从来未历乡县,也不知该如何为官,便向着一众县吏虚心求教,不多时就在本县结识一名好友。   此人是个落地秀才,没有考取过什么功名,可是智谋过人,为罗修贤出了许多主意,替他排忧解难,不多时就被他引为知己、奉为股肱。   朝廷每有政令,他便习惯拿去同这位朋友商议,让他帮忙匡正,免得自己举止有误。   谁知他这朋友并非凡人,也不止他一个朋友。   新野有一户大族,那户的族长在永平朝时一度累官至太子太师,风光致仕,在乡中名望极高。那秀才屡试不第,干脆就去他家里做了清客,以讨生计,同罗修贤结交,乃是奉命所为。   那户族长毕竟已经致仕,没有岑士瑜的权势,也不敢步岑士瑜的后尘,不敢跳出来反对周维岳的新政,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想要至少在新野搅黄此事,又怕只在新野一地出乱子太过明显,干脆鼓动附近数县一起闹将起来。   这次周维岳通过罗修贤新透露的消息,手腕强硬,大有彻底撕破脸的架势,他们便想趁着民变未平,激烈反对,逼得周维岳不得不暂时搁置。   但也正因如此,让周维岳一举抓住破绽,顺着罗修贤一路顺藤摸瓜,竟然没费多少功夫就查到了他们头上。   岑士瑜实权宰相,到今天尸骨已寒,这户人家乡望再高,如何敢在一省布政使面前强项?民变一平,他们便马上递书修好,周维岳也不多为难,沿着台阶下去,将朝廷政令重申一次,就算了结了此事。   这次之后,翟广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周维岳的手段。   别看他身形单薄,好像风一吹就倒似的,临事却有这般常人没有的权变和定力,翟广自认走南闯北,这方面却远不及他,也无怪当初他能守住江阴,无怪江阴百姓待他那样不同。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刘钦将他和周维岳放在一起的用意,更是不得不为之一叹——   这近十年来,多少次苦战恶战打磨了他,将他放在铁砧上千锤百炼,锻打出他这一副铜皮铁骨,水里火里都闯了过来。   前次起兵,他一度攻城拔寨,锐不可当,雄震一方,虎视天下,最得意时,难免以为世上全无难事,有志必成,有义必伸。可周维岳、周章、陆宁远这些人轮番上场,他才知自己有如井蛙窥天,到今日不得不承认,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是他自视甚高,也将别人觑得太小了!   回开封前夜,周维岳又将罗修贤唤来。   罗修贤捅了这样大的一个娄子,纵然也是为国负伤,却也自然要遭贬,一时颇有些垂头丧气,后悔不迭,以为周维岳传自己是要追究他泄露朝廷机密的事,谁知周维岳见了他却是问:“这些天听县吏们说,你为了推行新法,行事多有操切之处,不顾百姓抗拒,命衙役强闯进乡里清点人头,但有儿童年过十岁,一律按十四岁成丁记录,有老翁年过五十,不足六十的,均按五十岁壮丁记录,可有此事?”   罗修贤一愣,下意识抬手在脖子上挠了两下,想到自己左右已经丢官,干脆坦然道:“确有此事。藩台容禀,属下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你有什么不得以?”   “乡野百姓,多奸滑之人。国家颠连,数年间尽是战事,当初的黄册早已佚失,无可稽考。许多人家,孩子明明已经快和成人一边高了,种起地来也能抵个成人来用,县吏一去,便说只有十岁、甚至还有说七八岁的,这种情形不在少数。还有齿发坚固者,当着县吏的面,张口便说自己已年过七十,这种也大有人在。”   “属下大致算来,要是都像这般,不是老就是少,本县成丁要少足足两成,定下这般规矩,也是免得这些小民偷奸耍滑,愚弄朝廷,故意逃脱赋役。藩台将时间定得太紧,让我们春种结束之前,就要给出个大致人数,属下也没有功夫详加核查,只能宁缺毋滥了。”   “当初因新野核实的人丁数同国难前朝廷留下的人数比相差最小,朝廷还曾下旨嘉奖于你。”   “是。属下惭愧……这事已经惊动了朝廷,属下也不能再往下减人头了,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因河南新复,朝廷下旨蠲免了今年的赋税,但明年开始要正常纳粮,那时候你新野交不足数,你可想过怎么办?”   “属下也想过此事,那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说厘清人口的时间定得太紧?”   “恕属下直言……自从领命以来,属下几乎无一日不是子时睡、卯时起,督促着一众县吏跟着一起点灯熬油,走访乡里。许多村子,要走上几十里的土路才能进去,那些人不曾听说过朝廷新政,真要让他们明白,就要同他们费上许多口舌,一天下来,也走不了几个地方。”   “前些天藩台历数属下为政之失,其中之一就是不能晓谕百姓,属下不敢反驳,可也是有苦难言。”   “之前怎么不说?”   “藩台多务,属下不敢以此事烦扰。”   周维岳神情凝重,“我知道了。”   翟广从旁道:“恐怕不止新野一地如此。”周维岳闻声,同他对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又过十日,便向薛容与去了一封信,打算先将此事同他通气,然后再向朝廷引咎。   可还没有后文,紧跟着两件事便打乱了他的阵脚——   其一乃是开春之后,河南境内数县的粮价都涨了起来;其二,江北各地同样降霜,夏人却无意赈灾,在山东境内激起了数股民变,因济南以西尚在夏国控制之下,其定要派兵弹压,纠集起的兵马同样威胁河南之地,战事竟然又要起了!   只是这次他要对付的不是翟广,而是一度以精骑利甲席卷天下的夏人,他心中实在没底。   偏在此时,一向为朝野瞩目的大将陆宁远竟染病了,刚刚跑到凤阳休养,不知还能否主持大局。   夏人兵马未动,可于周维岳而言,江北大局尚可收拾,他这一省却实在已是危如累卵! 第320章   “山东闹大了,蒲鲜万奴那边压不住,怎么说,是不是派人过去?”   狄庆抬抬眼皮,“不派人,难道山东还能不要了?”   他久在军中,今日难得一身朝服,十分少见,口气却仍和在营里时一样,噎得人颇不舒服。   可御座上的皇帝都没说什么,自然没人在这时跳出来自讨无趣,开头说话那人瞪了瞪眼睛,没再吱声。   又有人问:“闹起来不就是因为受灾了没粮吃么?要不要开仓放一点给他们?先压下来,然后再说别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粗声道:“他们这是谋反!还给粮食?以后咬你一口,你就扔一块肉,他尝到甜头,你看他下次再有什么事,他咬不咬你?”   “对!直接带兵打服他们!没有多少人,给俺拨划五千个人,保管平了他们!”   韦长宜听不下去,站出来道:“陛下,据臣所知,这些汉人生乱,不是因为不服王化,是因为今年遭灾,朝廷没有赈济,各地长官却仍是向他们照常征收军粮,催逼甚急,有些人竟至家破人亡……此时再以兵马弹压,恐怕要遗患于将来啊!”   “韦大人,你这么说,莫不是因为你自己就是汉人罢?”   “你——”韦长宜眉毛一竖,马上却缓和了口气,“陛下知道,臣一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先帝与先摄政王在时,臣便常有谏言,先帝先王不以臣汉人之身而见弃,若觉着臣言之有理,便欣然纳之,觉着臣说得不对,也就置之不理,从不曾……”他看向说话那人,“拿臣的身份说事。”   龙椅上,狄志点点头,宽和道:“现在是在议事,不要动不动攀扯别的。”   见状,另一个汉人辛应乾这才开口,“陛下圣明!臣也以为,若以长治久安计,还是应当宽严相济。现在民乱已起,等闲平息不得,必须以军队弹压,但弹压之后,似乎……是不是还是应当下旨免了他们今年赋税,更甚至要不要考虑让各地先将已经征收的军粮退回,好救一时之急?”   “绝对不行!”   “别的都能商量,军粮能商量么?你要卖好,自己去卖,居然敢打军粮的注意,是什么心思?莫不是和郭介一样,也拿了南边的好处了吧?”   辛应乾一惊。他等韦长宜被人骂过之后才站出来,就是不想落到现在这样,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开口了。   他不吱声,韦长宜也不说话,其他人便又继续,“他们乱,也就乱这么一阵,祸害这么一块地方。今年的军粮征不足数,坏的就不是一城一地的事儿了!”   “没错!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还没享几天福,还有把吃进嘴的再往外吐的道理?”   众人七嘴八舌,意思倒慢慢统一起来。狄志看着下面,心中颇为无奈,向兄长狄庆看了一眼。   去年交战,狄庆脸上落了块疤,容貌毁了,他自己不让人提,狄志看着,心中其实却有几分暗暗称羡。   他与狄庆两个一起长大,从小形影不离,你上战场,我也上战场,可后来先摄政王将皇位给了他,兄弟两个才分了开,他坐在龙椅上边,就再没上过一日的战场,看到兄长脸上的伤疤,追想当年纵马驰骋、追亡逐北时酣畅淋漓之景,难免心向往之,再思及自己如今困于京城尺寸之地,隐隐怅然若失。   狄庆察觉他的视线,也向他看来,脸上现出些讥笑之色。   兄弟两个都清楚,虽然从没人明白说出,但现在这些议论,都透着同一个意思——他夏国已是不比从前了。   南边的老对手却像是换了个人,再不像之前那样予求予取,由得他们自来自去了。   拿出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已经都占不到什么便宜,剩下的,他们是人口比雍国多,还是战阵战法胜过他们,还是国库比他们充实,抑或是天下人心站在他们这里?   汉人人口可比他们多了百倍!   到了现在,还说什么“长治久安计”?无非是得寸进寸、得尺进尺罢了。   今天不想明天的事儿,到了明天,他们还不定在什么地方呢,现在抓紧时间多拿一点才是正道,不然等什么都捞不到了,悔得肠子断成三截,又有什么用?   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第一个人说出“实在不行就回草原上”的话,但已经隐隐有苗头了。平心而论,狄庆实在不愿意如此。   父兄将江山交到他的手里,他就是不能发扬光大,可也不应当连祖宗基业都不能保——虽然这祖宗基业原本也不是他们的。天下得之不在他,失之也不能在他。   他当下道:“先平定叛乱,平定之后,免了他们今年的赋税。”   马上有人反对,“那军粮怎么办?”   论战功,狄志不在众人之上,论年纪,则比一众文武更轻,当初得践帝位,是先摄政王以自己的威望立下的,同狄志没什么关系,葛逻禄人又生性粗豪,即便是在朝堂上,也有人敢当场顶他一下。   “军粮?”不等狄志说话,狄庆先听不下去了,“我做元帅的还没开口,军粮的事,有你说话的份么?”   他转了转身,“河南现在都是雍人,不和他们正面冲突,打点粮食,总不难罢?不是让你们和雍军拼命,是给自己讨口饭吃,谁要是还往后缩,就别怪我翻脸了。”   他这样说,大家也不再多说什么,纷纷点头,又议论起平叛的事。   “咱们后院起火,雍人会不会趁火打劫?总不能干看着吧?”   “陆宁远……”   这名字抛出,殿中忽然静了一静。   过了一小会儿,有人道:“听说陆宁远病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也有说法,说他现在正在凤阳。”   “山东现在是熊文寿在,秦良弼在河南,离得不算太近。要是陆宁远不在,这仗倒是可以打打。探听清楚了么,他真在凤阳?”   “会不会是假的?他那身体,生什么病?你们谁听说他生过病?”   “那怎么?元涅不也病了。”   从今年冬天,元涅就染病了,因为路途太远,没让他回长安休养,现在他人正在山东。   “这次平叛,本来该元涅挂帅,就是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了。”   “好了!”狄庆不耐道:“元涅要是愿意挂帅,这两天就会有消息过来,要是他不行了,我就自己挂帅出征。青州、莱州已经没了,不能让雍国再往西了。山东守不住,山西也就差不多了,两年之内,京城就要告急!不论陆宁远病没病,这次平叛必须要快,要让雍国反应不过来,一只蚂蚱做不成一桌菜,不给他们留口子就是。”   在他们议论的时候,陆宁远正在山东,甲胄在身,一看就和养病没什么关系。   熊文寿面露迟疑,“都督,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都督千金之躯,万一有什么闪失,末将实在担当不起。”   半个多月之前,他还在疑心陆宁远只带几十个人秘密来到自己这里到底有什么用意,但随后,济南、东昌、兖州这几地民变四起,他才隐约有些反应过来。   可他左想右想,实在难以置信——   难道陆宁远早有预料不成?   难道他一早就能知道,今年春种的时候要降霜,弄得地里毁了大半的收成,知道夏人不舍得掏银子赈灾,反而还要照常征收赋税,知道要有民变,知道会有现在这个战机?   怎么可能?就是诸葛亮,怕也算不这么准罢?   他甚至特意将自己的军队留在别处,还放出了去凤阳养病的假消息,就是为了迷惑夏人。   如果夏人知道他在,要么是从长安派出大军,掩护山东本省的驻军平叛;要么暂时不理民变,先同陆宁远对峙;要么缓和下政策,答应百姓不征今年的赋税,先解决内患;甚至还有可能,他们干脆放弃山东,将此地的驻军向西收缩,保存实力……总之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从长安调兵,只征发本省驻军,去往各地平定叛乱。   他们不知道陆宁远在!   可是……熊文寿有些迟疑。   陆宁远那支百战百胜的军队现在又不真在这里,在这里的是他的兵马,就是他一片真心,把兵符拱手奉上,供陆宁远调遣,可——说句丧气话,那也不是谁都能把夏人打得孙子似的毫无还手之力。   “不算冒险。”陆宁远道,“先试一试。”   熊文寿瞪大了眼睛,眨了一眨。   原本元涅驻军济南,收到狄志手令之后,便扶病出去平叛。因叛军多在山野险要之地,依山傍水、结寨自守,他这一去,没个十天半月,不可能回师,就是回师之后,赶回来也要再多几天。   陆宁远就是要趁这个功夫,借他熊文寿的兵马,一举端了元涅的老巢。   可是哪有这么简单?元涅敢率大军出城平叛,就是因为不把他老熊放在眼里。他的这些士卒换上一个姓陆的统率,难道就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了不成?   万一败了,打没的可是他的军队,陆宁远只出几十个人,他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啊。   熊文寿口中担忧他的安危,其实心在滴血,最后又劝一次,见陆宁远仍是无动于衷,只得作罢。   元涅大本营在济南,陆宁远却率军到了济南东南角的新泰城下,不知是何用意。   那一地的守将是个叫做蒲鲜万奴的夏人,是夏人撤出河南之后,临时调来的一员将领。   陆宁远凭借刘钦手诏,从熊文寿处临时征调了三万余人,飞马奔驰到新泰城下,让人将自己的陆字大纛、都督旌麾一一打出,随后打马出阵,对着城上叫道:“蒲鲜万奴!你可识得我么?”   蒲鲜万奴扶着城头下看,第一眼看见的是旗上的“陆”字,心里先是一惊,待定眼向着城下一瞧,登时七魂丢了六魄,后背一毛,失声叫道:“陆……陆……”   “陆宁远!他怎么在这儿?他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在凤阳吗!”   他岂止是认得!在河南时,他还同陆宁远有过一次交手,那次真是死里逃生,千钧一发!   同样的场景,他此生都不愿再经历一次,就连想都不乐意再想起。   调任山东,便是他自己向朝廷请求的,以为这样就会远远避开陆宁远,不会再遇到……可谁知道,谁知道他怎么阴魂不散,自己又追上来了!现在就在他的城下!   “蒲鲜万奴,你以为我在凤阳,是么?”陆宁远高声道,抬手向着身后一指,“那是疑兵之计!我身后是三万人,元涅大军不在,你自己量量新泰城有多高,能抵住我几天罢!”   蒲鲜万奴顺着他手指一看,不禁腿肚子转筋。他也是带兵的人,一眼看去,敌军人数总估计不错。陆宁远说三万人,就是三万,无边无沿,黑压压快要铺到天边了。   他忽然有点想哭。   陆宁远却没有怜惜之意,从背上取下了弓,搭了支箭。   以城墙的高度来算,又是仰射,按说这一箭不可能射到城头。可蒲鲜万奴领教过陆宁远的箭术,也见过他的这张弓,一见他张满了弓,马上矮身往女墙后面一躲,一颗心怦怦乱跳。   捱了半晌,没有动静,他才慢慢探头,刚露出一点,忽地一阵风声直掠过来。蒲鲜万奴两腿一软,坐倒在地,身子跟着矮了,头盔却忽地自己飞出去,紧跟着身后便是一声惨叫。   他摸摸头顶,脑袋还在,扭头去看,头盔上指甲大的铁环当中穿了支箭,连带着头盔一起钉在一个士兵身上。士兵倒在地上,口中涌血,已经毙命。   城下,陆宁远的声音响起,“开城献降,饶你不死!一旦开战——”   蒲鲜万奴猛地举起只手,“我降!我降!” 第321章   很快熊文寿知道陆宁远一开始放着济南不管的理由了。   本来他想,既然要趁着元涅外出,济南一代空虚,直捣巢穴,先把济南南下。要是能收复此处,足以辐射山东其余地方,也能让元涅落胆。   新泰只是一座小城,与济南尚有距离,反而离元涅更近,怎么看都不应该优先选择这里。   可陆宁远像是成竹在胸,他也就没有置喙。   后来,等蒲鲜万奴不战而降,陆宁远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此地,又绑着蒲鲜万奴,率军到了济南城下,惊得那一地守军同样破胆,他才明白过来。   蒲鲜万奴曾被陆宁远打得怕了,不敢再撄他的兵锋,见到他的面,就以为是他那支名震天下的军队秘密开到了山东境内,投降之前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   而他一投降,陆宁远不给夏人反应的机会,日夜兼程就到了济南,把蒲鲜万奴往阵前一推,城上守军见了,对陆宁远和他本人的虎旅到场也就更加深信不疑。   济南守将同陆宁远只打过照面、听过他的名声,却没当真交手过,因此对他本来只有三四分的忌惮。如果陆宁远最一开始就去此处,这里是不可能不战而降的,免不了要打一场攻城战。   一打起来,马上露馅,夏人失了戒惧,便一定会拼死等到元涅回师。   而现在,有了蒲鲜万奴的前车之鉴,陆宁远又从天而降,兵威骤临,偏偏主事的元涅不在,济南的夏人守将心中如何震动,可想而知。   试看开封!城高池深,既有大将驻守,有又许多兵士,粮草充足,任谁看都是金汤之固,可最后如何?陆宁远破此坚城,就好像撕一张纸。   往前一年,无论是乙里补,是斡赛里,是阿典那单,是曾图,还是狄庆,有谁遇上陆宁远时没败在他手上?没有一个!甚至这些人里除了狄庆之外,现在已经全都成了地下之鬼,没有一个还活在世上!   累累白骨摆在这里,城头守将一睁眼睛,看见陆宁远的面孔出现在自己城下,天已经塌了半边,再看见新泰的蒲鲜万奴也跪在下边,还有什么可说?计议片刻,同样开城献降。   到了这份上,熊文寿是当真拜服了,他也算是第一次明白,“威震天下”这四个字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明白这法子只有陆宁远能用,换了谁都不行。   马上他又意识到,形势如此,整个山东已经尽在掌握,只要能把元涅手里的军队……不说消灭,至少赶他们出去……   陆宁远又一次将天子手诏拿出,“熊将军,留下一万人,你用来守城,剩下的人随我出战。清点俘虏、安抚百姓等事,还需将军多费心。”   “明白,明白!”熊文寿忙不迭道,“一定不负朝廷重托!”   他既然已经心服口服,就也不介意陆宁远调自己的兵,日后说起来,也是他和陆宁远两人一起,共同收复了山东之地,这一份荣耀,将来搞不好还要传给他的子孙后代。只是……   “元涅的大军也算是葛逻禄现在为数不多的精锐……呃……”他不愿意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可有些话得说在前面,“之前我同他正面交手过几次,从他手下没占得什么便宜,都督恐怕要小心些行事。”   陆宁远却道:“嗯。这一战不是以我为主。”   “那是谁?”熊文寿吃了一惊。他怎么不知道山东境内除了自己,还有别的人马?   “是义军。”陆宁远也不多话,因为战事紧急,从桌上拿起兜鍪,便大步往门外走去。   熊文寿连忙赶去送他,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细究起来,倒也不是出于谄媚。   直到现在,想起今日之事,他仍是如在梦中,看陆宁远,也好似天神一般。   他心里隐隐有个预感:同代而生,他恐怕要借此人在青史之间也留下一笔了。   但随后,“天神”脚步一顿,忽然弓腰,先是细细咳嗽,后来大咳起来,将腰弯得更深,抬手按住口鼻,一身盔甲哗啦啦一震,手指缝里就透出一点红色。   熊文寿一惊,抢到前面,陆宁远却站直了,转过手拿手背一抹,也没对他解释什么,只是朝他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就离开了。   周章此刻正在一处寨中落座,十来个挎刀大汉齐刷刷在旁边站成两排,对着他怒目而视。   杀意太过明显,就不是真正的杀意了,周章好像全然没看见他们,只瞧向坐首那人。   这是费县附近的一座山寨,如今尚在夏人控制之下。首领名叫雷震岳,不知是真名如此,还是起事之后给自己起的大号。   他因忍受不了夏人欺压,和同乡一起落草为寇,渐渐也拉起了八百来人,用以在乱世之中自保。   整座寨子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也是凭借这一点,夏人几次出兵,都没将他们剿灭。   雷震岳看过周章带来的粮草、军械,仍有些狐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脸现沉思之色。   旁边有人按捺不住道:“别听他的!谁不知道朝廷都把咱们这些人当贼看?他们能有这好心!”   “对!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雷震岳看着三十出头,年纪不大,任别人七嘴八舌地骂着,到底没受影响,只是又问周章:“你说朝廷要和我们一道打夏人?诚意呢?就凭这些东西,就要驱使着我们和夏人玩命?”   周章少有同土匪打交道的经验,唯一接触过的也无非就是翟广。但翟广显然不能当寻常人看待,对他能说的话,说给眼前这个姓雷的首领却未必管用。   他想了想才道:“诸位若是肯受朝廷差遣,粮草军械由朝廷供应乃是应有之义。但若说诚意,这些自然算不上……”   他将手伸到袖子当中,左右士兵登时紧张,马上就有人拔刀出来,被雷震岳抬手止住。   周章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印,“这是我的官印,不知可有哪位识得?”   雷震岳亲自上前拿过来,放在手中看看,看不明白,知道营中也没有会看的人,便也没递给旁人,不愿露怯,只轻轻点了点头。   就听周章道:“朝廷用过印的公文刚才已经给雷首领看过了,我是大雍兵部尚书,官居二品,亲往贵寨,便是朝廷真正的诚意。我一介文人,雷首领如果相疑,在这里杀我,只是手起刀落间事儿,今日我将生死置于贵寨手中,朝廷之诚,不知可还算够么?”   雷震岳心中寻思:你是个多大的官儿,只凭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是说你自己是皇帝老子,我就是扒了你裤子也验证不出。   话虽如此,见刚才手下拔刀出来,周章却不动如山,他也看得出这是个见过风浪的人,不管是什么一品二品,朝廷派这等人来,总还是拿他们当回事的。   “我不管你是这个那个……”他把官印扔回到周章怀里,“爷们天不管、地不管,犯不着为了这么几石粮食,头上再多个天王老子!”   “元涅已经带兵扑来,算算脚程,这会儿应该已经过了泗水了。这次闹得这么大,夏人定不会再等闲视之,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小打小闹。贵寨凭借天险,之前能抵挡住一次两次,等夏人决心下定,大军来讨,雷首领以为贵寨还能再坚持多久?”   雷震岳脸色一沉:好利的嘴。   “我听说贵寨营建之始,便是雷首领与同乡不耐夏人盘剥,曾见过他们抢掠不成后屠村的惨事,侥幸逃脱,设法自保,这才有了这个寨子。又听说江湖中人,最讲一个‘义’字。兄弟之义,贵在同心,乡党之义,贵在相携,再往上却还有家国大义——”   “观雷首领气象不俗,想必此寨营建之初,除去用以保全性命之外,定也有保家守土之意。夏人掳我妇女,掠我财物,占我土地,又杀伤我不知多少性命,白骨青磷,血沃千里!疾痛惨怛,有眼皆见,有耳皆闻,有心同感!”   “如今朝廷有意与天下英雄勠力同心,重整河山,凡有报国者,不问出处,但听朝廷调度,一律足器足饷。我来贵寨之前,已先同清风寨李寨主、黑山寨齐寨主杀马为盟,约定共击夏人,亦上报朝廷授官——”   说到此处,雷震岳面上不露什么表情,一边眉毛却轻轻一跳,周章不动声色看在眼里,继续道:“雷首领如果有意,今日就将这些粮草收下,等元涅再来,同我官兵一起,共戮此虏!无意如此,朝廷亦不勉强,只是……”   “只是什么?”   “日后山河再复,日月重光,对贵寨及寨中兄弟,朝廷恐怕难以当做义士,要目之为贼了。”   雷震岳脸色一阵变换,咬着牙道:“难道朝廷现在不把我们当贼?招降的时候说得好听,只怕日后要卸磨杀驴。”说着向周章冷笑两声,两眼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比起全然不信,反而更像是等着他做出什么承诺。   周章自然不会在此时承诺他什么,转而道:“睢州翟广,在东南几度起兵犯阙,流毒数省,一朝就擒,朝廷非但不杀他,还留他在朝中为官。此事想雷首领已经听说了吧?”   雷震岳两牙仍然咬着,却微微一怔,随后点了点头。   “翟广尚且能入朝为官,雷首领又有何可虑?现在两条路摆在这里,是现在做国家功臣,还是日后作为流贼为朝廷所痛剿,只看雷首领如何选了。”   雷震岳怔怔看了他一阵,忽然猛一摆手,左右一拥而上,“铮铮铮”拔刀出来,一瞬之间,几片雪白的刀片就架在了周章脖子下面。   “说得好!可我要是两条路都不选,现在就做你说的‘贼’,如何?”   周章却神色不改,连眼皮也没翻动一下,“无非是我为国捐躯,名垂青史,还能如何?”   他胆色如此,雷震岳这下当真不得不信了,打个手势,众人纷纷把刀收了,退到旁边。   “可是我有一事不明。”   “请讲。”   “今年年景就是这样,朝廷如何能夸这个海口,要多少粮就给多少粮?粮食从哪来?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吧!”   周章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自然就近从河南运来。”   “河南?那里不是一样也遭灾了么?听说前一阵粮价飞涨,和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区别。”   雷震岳狐疑地看向周章,周章却神情笃定,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   “前不久河南粮价已平抑了,粮食足可供应,今日我带来的这些,就是从河南转运的,不然从建康千里迢迢运来,雷首领见到我,就该是八九日后了。”   雷震岳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拳一掌两边对着一砸,“罢!我信了你!雷某全寨,愿听朝廷差遣!让我打夏人,绝不眨一下眼睛,可要是背后捅刀子,休怪雷某翻脸无情!” 第322章   袁承安躺在摇椅里面,听见门口动静,掀掀眼皮。家丁悄声过来,“咱们的人都回来了,又收了两万石,您老就好吧!”   袁承安在心里算了一算,点点头,苍老的大手在怀里白猫的背上抚了两下。   家丁又道:“估计到这个份上,官仓里的余粮也用光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就该咱们收网算账了。”   “今天官粮放到什么时辰?”   家丁思索片刻,“约莫午时刚过,官府的粮店就都挂牌子关门了。”   袁承安“嗯”了一声,又摸了两下怀中的猫,猫儿收爪趴在在身上,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家丁看老爷子没有别的吩咐,替他换了碗茶,悄悄退了。袁承安抱着猫,哼着曲子,在摇椅上一前一后轻轻摆着,初春的阳光洒在院里,别提有多惬意。   今年春天粮食收不上来,粮价就一定要涨,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十天前就通知门下的各家粮店每日只卖三成的粮食,等着粮价上去。   这法子屡试不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干的。   等再过几天,百姓缺粮,购粮的人多,市面上各家小店的存粮也都卖得差不多了,粮价一天就有一天的价格。   他与其他几个大户早就形成了默契,先逼那些做小本买卖的掏空了本钱,等到这个时候,再把自家的存粮放到市上。   可吐的时候也有学问,吐得太快,粮价就会下来,吐得太慢,就落在别人家的后面。   幸而他们这些老友之间,早就彼此划下了道道,各家步调一致,谁也不做那个坏了规矩的出头鸟。   今天的粮价几两几钱,只看他们今天准备往外吐出多少,高低贵贱,都在他们几人股掌之中。   百姓早就急不可耐,不吃饭就饿死,粮价翻上个一、两番、十番,只要手里还有银子,就必须从他们这儿买。买不起时,还想活命,那就只能去贷、去借,再要么就把自家田地卖了。   荒年卖田,自然卖不上价,本小利微的人家这时候自顾不暇,哪敢再额外花钱?最后便还是袁承安他们,为纾民困,一手卖粮,一手买地。   等到荒年过去,百姓再想把自家土地赎回,那就要出五倍、十倍的价格,出不起的,那就只能来当佃农,种他们家的田地。   今年也是一样。春收开始,袁承安就限制了自家十数个粮店每日卖出的粮食,几个老友也各怀默契,只卖往日的三成粮,准备着一起上抬粮价。   但今年不知为何,偏偏有只出头鸟。   同样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一个叫马茂德的,他们管他叫老马,今年突然坏了规矩,这时候竟然还照常卖粮。   袁承安颇感不快,几个老兄弟也各自不解,找了个由头聚了一聚,谈起这事儿,马茂德却支吾不言。   那天不欢而散,彼此还结了梁子,那就不能怪大家不念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此后马茂德还是照常按原价卖粮,别家只卖三成,价格轻微上浮,他却每日卖到足数,百姓自然都去他家买。   袁承安也不着急,像这种出头鸟怎么对付,几十年前他就有经验了,当下联络了几个大户,一齐把卖出的粮食减到一成,市场上还在大举卖粮的就只有马茂德一家。   他家仍不涨价,其他家又卖得少了,百姓都在他家排出长队,马茂德只好加倍地卖,每天卖出的粮食,足足有平时的四五倍之多。   都是城里的老人了,谁不知道谁?他家有多大的产业,袁承安等人心知肚明,知道按这个速度卖下去,马茂德马上就要没粮食了,等到没粮可卖的那天,他们其他家再一起抬价吐粮,让他马茂德连口肉汤都喝不上。   为了让这一天尽早到来,也是为了给这出头鸟一个教训,袁承安他们更是派人扮作百姓去马家的粮店大举购粮。   马茂德放出多少粮食,他们就买入多少粮食,赚钱的时候还在后头,这时候谁也不怕自己粮仓里的粮食太多。   马茂德不是愿意卖粮么?那就让他去卖,看他能卖到什么时候?   “老爷子,有点情况……”   袁承安抱着猫打了个盹,被这声音惊醒,手上一重,原本趴在他身上一起打盹的猫吃痛,叫了一声跳到地上。   “怎么了?”   “刚到下午,马家又开始卖粮了。”   “哼,垂死挣扎,继续买,他出多少买多少。”   “是。”   一转眼又是三天过去,马家仍是在不停地往外吐粮。   购粮的百姓已经看也不看别家门店,天不亮就去马家的粮店门口排起长队。   袁承安算了算,只他一家已经购入的粮食,就已经不是马家能掏得出来的了,更何况同时还有许多别家一起收粮,他马茂德如何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难道是……   是官府!   袁承安恍然大悟,发出两声冷笑。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还记得早几年的时候,那会儿开封的知府姓李,河南布政使姓赵,和现在这个姓周的不同,这两人对他所为非但喜闻乐见,更是上赶着分一杯羹。   那时候袁承安只能吃小头,大头都要奉献上去,这会儿换了个人,不吃他的,却要把他当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来烧。   袁承安试着找了找人,向上头递上了点好处,可惜无果,他就也不抱幻想,熄了投诚的心思,几个人一合计:官府的粮食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是无穷无尽,要是真论起财大气粗,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况且河南一省都受灾了,他们想拿出粮食,就要向临近各省去借,山陕现在都是夏人,山东又在打仗,借也无非就是向湖广借粮,可哪有那么容易?   那是打不尽的官司,扯不尽的皮,谁能管的上谁?都管着自己那一摊事,再大的面子,人家也未必卖你。   没有粮食,那姓周的就要闹笑话。等之后火烧起来,他要是敢为了这事上表求粮,那便相当于自陈是无能之辈,不要他自己的前程了。   退一万步说,就是他当真拼得自家前程不要,奏表上去,那也得看朝廷的意思。朝廷,呵,朝廷?朝廷几曾管过这等事?袁承安在这儿当了二十年的家,不管是夏人当政,还是雍人当政,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事。   袁承安判断,新上任的这个布政使就是真有手段、有人脉,当真能借来粮食,也借不到太多,十日之内,就要分胜负了。   他索性连一成的粮食都不卖了,关门闭店,其他家也有样学样,冷眼瞧着马茂德一家往外吐粮。   因为只有他一家在卖,按说他想定价多少就定价多少,但马茂德连一文钱都不涨,每天开开门就是卖粮。如此又卖了五日,开始有人坐不住了,跑到袁承安家诉苦。   “我说老袁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没见着回头钱,我这点银两,光买粮都要买空了……”   袁承安冷眼看他,“怎么,骨头软了,这就打算往外卖了?”   “不是,不是……”谁敢在这时候学马茂德卖粮,那谁就是公敌,和所有人都结下梁子,现在没事,将来也是必死无疑,“哪能呀?但这么下去,我总不能贷银子买粮吧?我是来打声招呼,我真扛不住了,我也不往出卖,但也真不能再买了。提前说一声,老兄弟们见谅。”   袁承安也体谅他的难处,他保证不卖,也算够义气了,点点头让他走了。   但随后,第二、第三、第四个人都来找他,坚持不下去的人越来越多,更有拎不清的,偷偷摸摸开始卖粮。   因为马茂德每日都卖,价格像是钉死了一样,他们也不敢调高粮价,只能陪着平价卖,当初多少钱买入,这会儿还要多少钱卖出,算起来不但没赚,因为别的成本在,最后反而还亏了。   袁承安家大业大,可也禁不住天天这样挥金如土,偏偏官府的粮食好像无穷无尽似的,谁也不知道要等到哪天,才能把他们耗空,甚至也不知道把所有家产都压上去,能不能买尽官仓里的粮食。   眼看着银子越来越少,可官府的粮食哪一天尽?是今天,明天?还是什么时候?   到后来,连袁承安心里都打起鼓来,既担心银子砸光,到最后也没有胜场,也担心买入这么多粮食,一分钱不赚,全都烂在手上。   忽然,官府的人送来请帖,说要请他吃饭。   一打听,城里的几个富户也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几人商讨再三,还是决心赴宴。   等到宴席开始,没见到那个姓周的布政使大人,席上却坐了个刀疤脸,一举一动,莫名地威势逼人,袁承安几个不禁面面相觑。   “藩台有事,今日由我这都指挥使作陪。我名叫翟广,诸位可听说过么?”   几人听见“翟广”俩字,不由得一齐眼皮一跳。   “我也是咱河南人,乡里乡亲,只不过这些年背井离乡,都在南边闯荡,大家不识得我。我是粗人,没那么多规矩,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天找大家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和大家唠唠家常,都别拘束。”   袁承安心想:咱们有什么家常话可说?视线不经意同翟广对上,忽然悚然一惊,竟然不敢再看,不自觉错开眼去。   翟广哈哈一笑,随便拉了一人,问:“老哥听说过我没有?”   那人战战兢兢,勉强笑道:“将军威名,我们一向……一向是听说过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翟广粗重有力的大手一挥,“这阵儿我也听说了些关于我的传言,简直说什么的都有,没法听!可还真有那么几条,说得倒也没错。”   “我翟广当初起兵,就是看不惯那些贪官污吏,还有些专吃小民膏血,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大户。老哥,你猜这种人落到我手里,我拿他们怎么办?”   他站起来,随便走到一人边上,斜倚在桌前问他。   被问到那人连头都不敢抬起,眼看着汗珠从头顶上冒出来,“啪”的一下就打在桌上,“我……在下不知……”   “我啊,抓到他们,不急着砍头,要先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成个袋子,里面填上稻草,重新弄成人形,挂在城头上,给百姓们看。”   他把手轻轻搭在这人肩膀上,眼睛看着另外一人,“剩下来的肉呢,就捻了灯芯插进去,点上油灯,瘦一点的,着一会儿也就灭了,碰上肚子里油水大的,能烧满足足三天!哈哈!”   “有时候城中百姓饥寒太切,那就不能这么浪费,我就把他们分成数块,剁成臊子,做成馒头,分发给城中饥民,骨头留着拿来炖汤。”   手掌底下,已经打起了哆嗦,翟广加了几分力气,另一只大掌按住了旁边那个,“我这么做,几位老哥是不是觉着太残忍了?虎毒还不食子啊,百姓们怎么能吃人肉呢?不,还真不是!”   “百姓们听说是那些官吏、大户的肉,争相来吃,简直手舞足蹈,欢悦非常!有时候不够分的,要十来个人合吃一个馒头,一边吃,还要一边骂,一边叫好!他们恨啊!恨得眼睛出血!嗯?”   扑通一声,翟广左手下面那人从椅子滑到地上,右手的人打翻了杯子,缩着肩膀不敢出声。   翟广只一只手就把地上那人拎起来重新按到了椅子里面,“老哥,我看你也上年纪了,见多识广。你说,这些人家财万贯,可是城里头天天都饿死人,不奇怪么?”   那人战战兢兢,头恨不能埋进胸口里面。   “抬头看我!”   翟广猛然发了声吼,在这斗室当中,好似龙吟虎啸,惊得所有人齐齐打个哆嗦。被他攥着的人不敢不抬头了,勉力梗起脖子看他。   “奇不奇怪?”翟广声音又放平了下去,低了低头,一张黑黢黢的面孔离他愈发近了。   “奇怪……奇怪!”那人蓦地一声哽咽,“太奇怪!”   “是了,我也奇怪。”翟广松开他,缓缓踱步,到了袁承安的背后。   “今年收成不好,在座的各位买了不少粮食。”袁承安梗着脖子,不敢回头,眼睛紧盯着面前干干净净的碗碟,就听着翟广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嗡嗡响起,“这招数我见过,东南几个省,敢这么玩的人……”   他忽然顿住,没说下去。屋中一下静得落针可闻。好半天,袁承安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在两耳当中阵阵响起,一下比一下多一道哆嗦。   死寂当中,翟广忽然哈哈一笑,“但我现在听朝廷节度,自然不能像之前那样大开杀戒,不然成什么事?”   他笑过了,跟着脸色一变,“不过话得给各位说在前头。杀人有杀人的办法,不杀人有不杀人的办法,你们跟我拔刀见血,那我也就把底兜给你们看看。”   “河南歉收,江南的粮食没歉收,咱们这儿的事,已经捅到皇帝那了。湖广、江浙的粮食都运来了,就连四川的粮,现在也在路上。你们以为能把官仓里的粮食买空,然后再坐地起价?摸摸你们兜里,有几个子,再摸摸脖子上有他娘的几个脑袋!”   “今天找几个老哥来,就是请大家吃一顿饭,随意聊上两句,没有别的意思。说这么多,都是我自己在说,不成样子,各位也都讲讲吧。”   翟广走回椅子间,大马金刀坐了,两手放在桌上,并不使力。可这两只手,打过铁,攥过刀,沾着的是几千几万贪官豪绅的血,满座之人任谁看去一眼,谁就像被扼住了脖子,又好像耗子见了猫,一阵一阵地脊背发寒。   好半天的时间,无人吭声。翟广环顾一圈,发出阵爽朗大笑,“哈哈!这么拘束做什么?今天谁不说话,谁就别想走出这个屋。”   一股隐隐约约的尿骚味不知从桌子下面什么地方传来,很快有人哭道:“将军……是俺不懂事,俺知道,知道咋办了……明天一早俺就放粮,和官府一个……不是,比官府再低三成……”   翟广看着他。   他呆了一呆,面无人色,猛然浑身一颤,“不是!打个对折,比官府打个对折卖!”   “哎,这就对了!”翟广倒了杯酒,示意他也倒。那人想站起来,可是不知为何,好像没站得起来,举起杯子,手抖得好似筛糠,哆哆嗦嗦洒了一桌子酒,勉强举起,给翟广奉酒。   翟广谆谆道:“你说你那么多粮食,不卖出来,放在仓库里面,不全放烂了吗?”不待他说话,抬头饮了一杯。   那人汗泪交加,两手托着杯子,仰头也倒进嘴里。   翟广挥一挥手,那人如蒙大赦,连忙往门口走。刚迈两步,脚底下一软,登时跌在地上,帽子跟着翻下来,他也顾不上捡,从地上踉跄爬起,还没直腰,就又往门口跑。   门口把守的卫兵也不阻拦,给他让出条路,等他过去,身形微动,马上又挡住门口。   有了第一个人打样,剩下的人也忙不迭纷纷松口,向翟广大表忠心,于是喝一杯酒,放一个人,一直到最后,屋里就剩下了翟广和袁承安两个。   袁承安把牙咬了又咬,终于还是不敢强项,起身向翟广敬了杯酒,临要走时,却被翟广叫住。   翟广坐在椅子间,眼睛下面那道长疤向着他轻轻一跳,“我翟广草莽出身,习性难改,看见世上不平之事,就按不住自己,那也没有办法。由着心真杀个把人,皇帝也不会追究。袁老爷,我记住你了,你好自为之,别怪今天我没敲打你。” 第323章   这天刘钦刚刚晨起,一南一北两个消息几乎同时送进宫——   一个是元涅终于授首,一个是找到了曾小云的踪迹,正在押送进京。   刘钦刚醒来不久,本来还有点迷糊,读过这一份军报、一份密报之后,不用洗脸,登时清醒过来。   元涅猖狂有年,在当初葛逻禄南下之初,他那一军算是几路主力之一,现在的元帅狄庆和皇帝狄志,当年都曾在他军中历练过。   凭借着这份资历和功劳,他以异姓封了王,在夏军当中也算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可刘钦几次同夏人交手,均刚好错过了此人,对他也就没有什么实感,这次联络北方义军一同剿杀他也是早有准备,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尘埃落定而已,倒不觉着有什么意外之喜。   反而,本来已经销声匿迹,本来不抱希望能找到的曾小云竟然落网,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的事。   曾永寿、曾小云兄妹当初逃脱的地方他一早就派人勘探过了,现场显示,两人刚从秦良弼的押送军中逃走后还没跑出多远,就遭到了什么人的追杀。   以打斗的痕迹看来,下手的人与接应他们的应当是同一批,目的一定是灭口,只是不知道得没得手。   至于授意灭口的人的身份……刘钦思忖良久,不能完全确定是谁,心里却也划出了个范围,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徐熙。   授意灭口的人和故意放走二人、又栽赃于陆宁远的,一定是同一个人,却看不出这样做于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此事唯一的作用就是让陆宁远倒霉,可说是损人不利己,以徐熙的聪明,不大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但同样的事情,偏偏徐熙已经干过两次了。   第一次是在他病重诈死的期间,徐熙故意没有告知陆宁远实情。   此事一开始刘钦并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月了。陆宁远自己不讲,他还是辗转从别处得知的。而陆宁远脖子上的那道伤口就是为此而来,当时只差一点,他就要拿刀给自己割一个人头落地。   得知之初,他心中惊怒何可言说!可是江北尚有要用上徐熙处,也就只能敲打一番放过了他。   第二次,徐熙授意同乡,拿“神君”两字弹劾陆宁远,想要引他忌惮。这次刘钦只是怀疑,倒是没有实据。   至于这一次……同样没有证据说是徐熙做的,徐熙还曾特意托陆宁远呈药给他,颇有交好之意。   早在得知徐熙在诈死之事上瞒陆宁远后,刘钦就不动声色在他身边安插了几人,可这些人没有发回任何异常的消息来,是徐熙当真干净,还是他手段高强,在自己眼皮底下将自己摘干净了?   恐怕不是前者。徐熙能策反狄庆的心腹谋士,这等本事自然是有的。   他只要想,这等事自然能做得干干净净,可也是天有不测风云。徐熙原本应当是想骗出二曾之后,将他们悄无声息地灭口,估计是当时生了什么变故,下手时为二人所察,于是才留下了打斗痕迹。留了个尾巴在这儿,让刘钦毕竟还有几分追查的余地。   更甚至,曾小云竟然没死,而且还又一次被他捉到,这次他要会一会她,再验证一下自己先前的猜测。   只是此事有没有必要告诉陆宁远知道?   正寻思间,慈宁宫来人,请他去一同用早饭。   今天早上没有朝会,刘钦让人服侍着洗漱完,换了身衣服,便去拜见母亲。   出乎意料,这一次刘崇也在。刘钦也没多问,一一请安之后,就坐在了桌前。   李氏心疼儿子,从不在吃饭的时候说正事,刘崇却没这些讲究,忙不迭问:“听说北面又打胜了?”   “父皇的消息好快。”刘崇一愣,正思索这一句是不是意有所指,就听刘钦继续道:“这次是和江北几部义军一起打了个配合,把元涅诱杀的。不过他不是一开始就死了,他本来突围出去了,但之前就有病,后来一路被我大军追击,是半道上受不了了病死的。”   他后面语气寻常,刘崇放下心来,越听越是提气,连道数声:“好!好哇!这猾虏居然就这么死了,好!”   葛逻禄人破关南下的时候,元涅也是个威风赫赫的大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刘崇听到他的名字,心里都有畏惧之意。   不说是放在几年前,就是几个月前,跟他说元涅会给他们打死,刘崇都不敢置信,就是想都不敢想。可谁能想到今日,都没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仗,元涅就这么死了?   这和他一直以来听说过的元涅,还是同一个人么?如何短短几年过去,上下就换了个天?   “不过那些个什么‘义军’,都是山匪流贼出身,能用他们一时,却不能不防着他们。”他看着刘钦慢条斯理吃饭的模样,忍不住又谆谆教导。   刘钦只微微一笑。   他这模样,显然是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刘崇抬手抚了下须子,正要再说,本来不出声的李氏却忽然道:“吃完就回去吧。”   刘崇瞪了瞪眼睛,看向刘钦。刘钦仍是低头吃饭不吭声,无法,纵然还没吃饱,只能推说饱了,默默下桌。   李氏今天也有话要说,只不过等刘钦吃完,方才开口。   还未出声,看她脸上神情,刘钦其实已经猜到,但打定主意在今天解决此事,也没找话题岔开。   就听李氏道:“立后之事,皇儿想得如何了?秀女们在储秀宫都盼了几个月了,近来事务不多,还是早点定下为好。”   刘钦对左右打个眼色。这些虽然都是慈宁宫的宫人,却不敢违令,也没等李氏表态,纷纷退了出去。   “现在事情不多,马上就要多起来了。”刘钦一开口,又是一计拖字诀,听得李氏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儿子准备趁这个机会,发动决战!”   李氏一惊。她本来以为刘钦又是要用些陈词滥调敷衍她,谁知这次倒真有点非同一般。看刘钦的脸色,不是玩笑,“决战?”   国家大事,她不敢说多么了解,却也大概知道,儿子这新政卓有成效,国力军力都非刘崇在位时能比。可夏国毕竟是夏国,几年之前还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现在就谈决战,不嫌太草率了么?   刘钦却胸有成竹,“元涅已死,狄庆一定要发大军东救山东,是决战的好时机。”   李氏一向镇定,闻言却有些失色,不禁攥紧了手。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还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当日百千宫人哭嚎奔跑、銮驾乱哄哄南下之景如在眼前。   “决战”两字从刘钦口中说出,好像某种福祸不明的预兆,谁也不知道在后面等着的是什么。真恢复河山,还于旧都,自然是好,可万一连这江山半壁都不能保,再南渡一次,真不知这次要渡到哪了……   “母亲怎么了?”刘钦握住她的手。   李氏一惊回神,回握住他,“皇儿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娘也就不多说什么,只要你万事多一分小心,天塌不下来。”   刘钦应道:“是。”   让他这么一岔,李氏险些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过一阵才重新想起,瞪他一眼,“差点又让你糊弄过去。打仗这事娘不懂,可也知道既然他狄庆现在还在长安,一时半会打不起来,你现在就赶紧选好人,什么也不耽误。”   刘钦看她一阵,在椅子间坐得直了,忽然道:“儿子不打算立后了。”   好半天,李氏才问:“什么?”   “儿子现在、以后都不准备立后,也不选什么秀女。”刘钦正色,“母亲也知道,我和陆宁远相好,心里容不下别人,也不做这种让人伤心的事。”   “不立皇后是坏规矩,但也不是没有先例,远的始皇帝不说,往近了也有唐朝那么多的皇帝。有他们在前面打样子,朝臣有什么议论,无非打打嘴仗。国家多务,马上又要打大仗,要有不长眼的揪着这事不放,我只能送他出京。至于子嗣——”   看刘钦神情,绝不是在说玩笑话,“安庆王禁足的时候,我将他的那几个儿子召进宫看了看,今年过年时候的家宴,也对其他几个兄长的子嗣考察了一番。有几个年纪既小,又还算聪慧,等之后接进宫里好好培养,便和我自己所出没什么分别。”   李氏一惊非小,面孔渐渐白了,忽然腾地站起,指着他道:“你……你……”   对她的反应,刘钦事先有所预计,不敢在这时迎上前去扶她,只硬着头皮也站起来,在原地不动。   “你……你昏头了么?那些都不是你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不用她多说,她与刘钦都完完全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刘钦刻意放低了声音,免得进一步激化事态,“非我所出,却也是刘氏血脉,只要有储君之器,能兴我大雍社稷以继我业的,也没什么不可。”   李氏真正惊得呆了,喃喃道:“那姓陆的瘸子……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一而再、再而三……更甚至……”   刘钦轻轻皱了皱眉,“和他没有关系,儿子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喜欢上一个,也就再不看其他人了,不是陆宁远,换成别人,我也不会立后。”他犹豫片刻,终于说出,“母亲难道没想过,要父皇只爱自己一个么?”   李氏收回了手,正在抚胸,闻言忽地顿住动作。   “儿子小时候,就常常看母亲对着镜子哭泣,盼望父皇能来,又不想他去别人那里。我不懂父皇为什么让你这样伤心,我想将来我有妻子,绝不这样磋磨她。”   “我这样做,别人不懂,母亲当是明白的吧!”刘钦上前扶住了她,带着她慢慢坐回椅子上面,“儿子不做伤心人,也不做让人伤心的那个。真有一天,万一陆宁远不幸,我要娶妻生子,也只选一个立为皇后,宫里不会再有别人。”   李氏心中糊涂了。无论她之前是惊愕、是恼恨、还是大怒,刘钦忽然提到了她,这一切都像开了个口子,滚滚地散了出去。   那些流泪的时光已经离她远了,现在她叱刘崇,如叱婴儿,但曾经流下的眼泪还在某个地方,推开那扇门,它们不是涌出来,而是静静地在地上流淌。   是啊,虽然早已经过去,过去了那么久,可她那时是那样伤心、那样嫉恨、那样失望,种种心绪,又能和谁去说?   谁曾想她的幼子,睁着那两只懵懵懂懂的眼睛,竟然把它们全都看了去,怀抱了它二十年,在今天……在今天以这种方式吐了出来!   他成全不了她,却能成全另一个人,现在她要拦在中间么?   刘钦见她神色松动,又道:“还有一事……儿子不知当不当说。”   李氏回神,“你这样说,就是非说不可,做什么还要发此一问?”语气不算太好。   刘钦还是继续道:“母亲之前传见陆宁远,具体说了什么,陆宁远没和我说,可我也能猜出大概。”   他顿了一顿,似在措辞,“母亲知道,陆宁远失怙失恃,只有个哥哥,也死了,不像儿子这般。世上就他自己一个,纵然儿子万般对他不住,他也……他也没父母能找儿子过去当面说些什么,不管什么,只有他自己生受了。”   “我有母亲疼我爱我,可他……说这些没有指责母亲的意思,只是他是儿子选定的人,有万般不是,母亲只管找我来说。”   李氏打量了他半晌,最后“哼”了一声。她和刘钦一样,都是心强的人,这般反应就算默认了。   刘钦了却一桩心事,身上霍然一松,这才扶着母亲坐回到旁边的椅子上面。   李氏没有挥开他,整整心神,背过脸去拿布绢轻轻擦了什么,转回来问:“你和娘说说,陆宁远到底是好在什么地方,让你非他不可?”   这问题刘钦也问过自己,可没像今天这样到非答出来不可的地步。他怔了一怔,想要开口,又顿住了,沉思半晌,终于摇头道:“他没有什么特殊的。”   “可世上也没人比得上他。儿子今生是非他不可的。” 第324章   “曾小云,咱们两个又见面了。”   曾小云疲惫地抬头,见到刘钦的面孔,愣了一愣。   是了,几年前他们两个曾经见过几面,那还是在呼延震的营中。刘钦为着不暴露储君身份,冒用了陆宁远的名字,她还曾帮着打过马虎眼,大约也算是有恩于他罢?   可刘钦为什么会落到呼延震营中?她父亲当时开关放夏人南下,毕竟不能不任其咎。如今再落到刘钦手上,还是潜逃未果的人,能有什么活路?   曾小云道:“你杀了我父,不必多说,杀我罢!”   “倒是强项。”刘钦淡淡道,“据我所知,你父亲是自己死的。”   曾小云心灰意懒,本来已经低下头了,闻言猛然抬头,对着他冷笑两声,看着像是想要反唇相讥,但不知为何,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此事许多人不知内情,但曾小云当时就在父亲身边,知道的一清二楚。那时候曾图虽然被陆宁远大败,但毕竟逃出了一条生路,没有死在战场上,还同狄庆会和了。   有狄庆大军庇护,雍人对他就是恨之入骨,毕竟也难以闯入狄庆大营将他斩首。   曾小云劝父亲整顿残兵,以图东山再起,可父亲却拿她看不懂的眼神看着她道:“事已至此,老夫哪还有活路了?”   曾小云一怔,随后蓦地如坠冰窟。   是啊,他们父女几人率兵来投,到现在从没一日真正得了夏人信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这么看夏人,夏人看待他们也是一般无二。   曾经父亲兵马雄壮时,夏人不敢动他,故意把苦战恶战留给他去打,又不许他像其他葛逻禄将领一样就地征兵,补充兵员,一刀一刀从他身上削肉。现在部众打光了,不是正遂了他们的意?这个葛逻禄的朝廷还能容得下他们么?   怀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曾小云宽慰老父道:“父亲,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现在也好,咱们身上再没有让人怕的了,说不定日子还能好过点。”   曾图摇头,“没有让人怕的,却也没有让人惦记的了。再等等看,要是不行,小云……”他示意曾小云凑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曾小云面色一白,登时道:“爹!”曾图按住她嘴,对她用力摇了摇头。   后来,在惊惧当中,父女几人还没等来朝廷的处置,先收到的是一封从雍国发来的信,这信竟是雍国天子手书。   曾图那时忧惧交加地捱着日子,心里憋屈之际,正在卧病,拆开刘钦的信,面色猛然涨红,眼睛瞪得极大,浑身竟颤抖起来。   曾小云正在旁边侍病,见状吓一大跳,连忙扶住老父,却觉父亲的身体在怀中抖得好像风中之叶,再看他脸色,由红转紫、又由紫转白,忽然,剧烈的颤抖一下子止住了,父亲怔愣地低着头,蓦地叹出一口气。   这口气是从心里叹出来的,好像把他的魂魄也叹出去了,这天晚上他忽然病转沉重,躺在床上不住挣扎,捱到第二天清晨便去世了。   曾小云还记得信中所书。   “昔日君在本朝,非能战之将,功不及陆、解,名亦不及,常有怀才不遇之叹。及至投夏,竟得重用,纵横驰骋,气吞万里,报效之意,诚感天地,朕每思之,常怀扼腕,惜此楚才之晋用,亦痛国家少此栋梁。”   “不料君虽身在贼营,却怀故国之思,每见故陆督之子,不敢言胜,以争尺寸。相持之日,或是顿兵不进,或是望风披靡,此一战宁肯全军覆没,亦不愿杀伤陆部一兵一卒,忠诚之意,朕已悉知,天下百姓,亦感君之德,呼为忠良。”   “君之此败,真乃泽被苍生,功在社稷,足以光前裕后,日下传芳!不有懋赏,何以酬庸?朕欲特颁爵赏,分茅裂土,以表功绩,奈何山水异程,鞭长莫及,恨何如之!朕诚知赏不逾时,无德不报,今已修国书一封于贵朝天子,并送布帛金银,望祈转赐,并于长安之郊划食邑十万户,以酬汗马之勋。望君勉励,勿负朕恩,若肤功早奏,朕且加殊锡焉。”   这封信曾小云至今想起,仍感其中用心之毒,真让人不寒而栗。   若只是将老父痛骂一通,倒也罢了,可刘钦说他是故意兵败,还把一应赏赐送给夏国皇帝,让他转赠,更甚至还在长安附近煞有介事地给他划了一块封地,当真是想要他们父女的命!   她甚至不知父亲览信之后究竟是气死的,还是怕死的,今日再见刘钦,痛恨之余,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忌惮。   “这么看我做什么?”刘钦道:“叛国罪臣,总有一死。曾小云,我今日见你,不是同你聊你父亲的。我问你,当日是谁助你兄妹出逃?”   曾小云冷笑以对,“将死之人,无话可说!”   “出逃之后,离开官兵的追捕,这些人就变脸了,忽然拔刀相向,你哥哥让他们杀了,你趁乱跑了出去。难道你不好奇是谁做的?”   曾小云咬了下牙,“不好奇。”   “也是,人死不能复生。但你刚生下的那个儿子,还活着吧?”   曾小云面色蓦地一变。   “你把他藏得是很好,但我既然能捉到你,就能查得到他。曾图之罪,当诛九族,但念及你儿是襁褓婴孩,不涉世事,我倒不是不能网开一面,让他换个姓氏长大。把你知道的说了吧。”   曾小云犹豫着问:“陛下所言当真?”   刘钦反问:“你说呢?”   “天子一言九鼎,若有反复,便是欺天。好,我说。”   刘钦听得心中不快,但想听她后面的话,也就按下脾性,没有发作。   谁知曾小云说完,竟和之前审问的结果差不多,和她接触的,只有一个相貌平平的普通士兵,之后谁都没再见过他。至于到底是谁先救她、后又杀她,曾小云自己也没有头绪,这就当真成悬案了。   “你觉得,”刘钦问:“放你走的人会是陆宁远么?”   曾小云一怔,“我不知道。”   刘钦点点头。   “好了,收拾收拾去琼州吧。”   谈话结束,刘钦靠回椅背上。曾小云却愕然半晌,问:“陛下不杀我?”   “对你我也网开一面。”不想她再问,刘钦干脆道:“昔日在呼延震营中你救过我一命,今天我就还给你。至于为什么饶过你和呼延震的孩子——”   “低头看看你的手。”   曾小云低头看去,自己手上什么都没拿,只有手腕处有一道火燎的疤,已经有年头了,和刘钦却没有半点关系。   她还没来得及感到重活之喜,此刻心中只有困惑,抬头怔然向刘钦看去,刘钦却不再言语了,挥一挥手,侍卫上前,正要将她带走,曾小云却微微一怔,“且慢!”   刘钦垂眼看她,明明视线在她身上,在这一刻,她却觉着他眼中并非自己。   “当日来接应、又要灭我们口的刺客……混乱之中,我曾扯下一人一角衣料,一直随身带着,现在应该还在营里……不知是否有用。”   刘钦一怔。   别看只是一角布料,可是什么制式、用的南北方哪里的布料、价格如何,都是线索。刘钦颔首,承了这情,“知道了。我派人去查,你上路罢。”   “老陆!听说了吗?陛下没杀曾小云,把她流放了!”   刚一接到消息,李椹急匆匆就来找陆宁远。   自从在给翟广的接风宴上犯了事,张大龙就因御前失仪被治罪而连贬六等,这会儿正在先锋营中,准备着再立战功。陆宁远身前一文一武,暂时只剩下了李椹一个。   李椹虽然不清楚陆宁远和曾小云具体有什么交情,可也隐约知道陆宁远从南下平定翟广之乱时就有些奇怪,而导火索就是此人,一有消息,怕他不知,连忙赶来告诉他。   这一阵子他们从山东出发,日夜向西疾驰,同大军会和,挺进河北。因为是昼夜兼程,信使追他们不上,这消息其实已经是许多天前的了,只是因为他们今天终于停下来休整,这才终于赶上。   陆宁远果然还没听说,闻言一怔,随后竟是既不叫好,也没什么松一口气的意思。李椹忍不住又问:“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因为这些天全力赶路的缘故,陆宁远每天仍在写信寄出,但信使追不上他,他已经连着七天没再收到刘钦的来信和朝廷公文,只听说了曾小云被发现在翟广旧部,一个叫黄英的女将营中,却不知刘钦打算如何处置。   如今尘埃落定,刘钦还是饶了曾小云一条性命,他该是为曾小云高兴的,可是……   收到消息的第一刻,他想的却是:刘钦做下这个决定时,心中作何想?   刘钦对曾图恨之入骨,远超过其他叛将,他不知道具体原因,却也看得出来刘钦是恨之欲其死,不然也不会特意写那样一封信给他。   对曾小云,刘钦本来不可能饶她性命,现在却改为流放,只是因为他当初求情的缘故而已。   因为他不想曾小云死,刘钦便曲己相从了,就好像他请求刘钦不要立后,刘钦就当真一人同整个朝廷打起了嘴仗,听说朝廷上至今仍是吵嚷不休,不知最后将要如何收场。   这些不正是他想要的,可他难道能为之窃喜么?   不该是这样的啊。   这么多天的时间里,他在马背上奔驰,可无论跑得多快,一个念头总甩脱不掉。他不敢去想,可它一天比一天清晰,在这一刻,终于在他面前纤毫毕现。   他在刘钦身边,不是让他快乐,而是让他为难、让他伤心,让他像坚持着什么一样,也坚持着他。   在睢州时,是他脱险之后不肯回援,让刘钦受伤。之后刘钦总是悒悒不乐,想来也是他的缘故。   为曾小云,刘钦一度又病了,再往前,更是他亲手杀了刘钦。那么长的时间里,刘钦都恨着他。恨他,又原谅他,爱他,因为他一定不愿分开,刘钦于是便又回到了他身边。   可因为他,刘钦是过得更好,还是更不快乐了?他自以为的爱,给刘钦带去的究竟都是什么?有他在身边,当真比没他更好么?   如果没有他……   “老陆,老陆?”   陆宁远一惊回神,李椹的手打在他肩膀上。   “你现在到底遇上什么事儿了?急死我了!你不说,我有心也帮不上你啊!”   “帮我……”陆宁远喃喃,随后摇了摇头,看向李椹的一瞬间,一个念头“咚”地掉进心里。   除了没完没了地写信过去,以爱人——而非以将军、以臣子的身份,他竟什么也没法为刘钦做,也没法真正待他好。   他与别人,于刘钦而言,其实又有什么不同?这么多封来往信件当中,刘钦可曾有片刻为他而开怀?相隔千里,他看不见刘钦收到信时的样子,他写下的这些笔墨可让他欢喜吗?   不,不……不去想这些,不论是以什么身份,毕竟还有唯一一件他能做、也只有他能做到的事情。   陆宁远摇晃着站起来,起身后马上站稳了,惯穿的甲胄在身上竟然显得略有些大,连臂甲都轻轻晃荡起来。   “探明狄庆到哪里了,稍事休整,务必先他一步抢占巨鹿。”陆宁远扶住腰刀,“只要能枭除狄庆,天下可定!” 第325章   “乌古乃有没有消息?”   行军整日,狄庆第一次下令休息,刚一下马马上便问。   “元帅,乌古乃那边今天还没消息!”   “知道了。”狄庆咕哝,“鬼天气,马蹄铁都跑糟了。”低头看看马蹄,几乎让冰泥全裹住了,泥点溅得满小腿都是。   他把缰绳交给别人,马上有仆役过来照料马匹,更换蹄铁。   狄庆坐在马扎上,面前就是兵士刚刚生好的火堆,他在上面烤了烤手,一气喝了一囊袋的水,让人取来地图。   韦长宜晚他几步,这会儿刚刚下马,看他坐在火旁,一瘸一拐地也走过来,两条腿姿势极为怪异,好像合不拢似的。   狄庆看他一眼,明知道他是不惯骑马,终日行军下来,大腿给磨破了,想好好走路也走不了,但还是不禁皱了皱眉头。   现在他看见有瘸子在自己面前,就格外难受,看韦长宜在身边坐下,瞥他一眼,也没理会,低头又看起地图来。   这会儿刚开春一月,风里还带点凉意,吹得久了也像钝刀,在马上让它连割几天,韦长宜两手上全是裂口,在火上一烤,疼得他直咬牙,但要是不烤,又冰冷刺骨,只能生受了。   行军打仗的苦,本来轮不到他来吃,可现在说得不好听点,他大夏已经要到生死存亡的时候了,他想保以后的富贵,这会儿只能咬一咬牙。   这次他随狄庆出征,就是为他出谋划策的,这一仗能打赢,江北就还能守,打不赢,恐怕他们这些人就要收拾铺盖滚回草原去了。   “元帅,”他看狄庆不理会自己,也不灰心,“咱们是不是暂缓行军,步子放慢一点?”   狄庆从地图间抬头,“你跑不动,要我全军等你?”   韦长宜连道不是,起身指着他手中地图道:“咱们比乌古乃早动身五日,骑兵更多,脚程更快。既然是想两头开打,还是等一等他的消息为是。郧阳一带的情况已经探明,但还不太清楚襄阳的虚实,此时不宜冒进。咱们这里过早接敌,恐怕乌古乃听说之后要仓促浪战。”   “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狄庆下意识抬手在脸上摸摸,指头扣着脸颊上的疤。   从受伤之后,他就蓄起了络腮胡子,但靠近脸颊中间的一块总遮不住,“你看这两路出兵的法子能行么?”   他这样问,问得韦长宜心里一惊。   “这是出征之前,整个朝廷一同拟定的方略,元帅那时也是赞同的,如何今日又有疑虑?”   今年年初,一开始只是为着些粮食赋税,有一些刁民生事,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演变成整个山东岌岌可危,就连元涅这个几年前就在东边做定海神针的大将,都稀里糊涂死了。   山东还没救成,陆宁远兵锋已经直指河北,不能不管,可是具体怎么管、怎么救,朝廷多日议论不休。   从前年开始,同雍国的多次交战,让他们的精锐骑兵折损过半,上万健儿死在淮南、河南、山东多处战场上,甲胄兵器也损失无数。   他葛逻禄人纵横天下,就是倚此虎旅,两年间战死这么多人,任谁能承受得住?曾经于他们而言,天下无一处不可去,现在却不得不好好筹谋,要救山东河北,到底如何措手?   河北现在是有些驻军,可人数不算多,又没有什么拎得起的大将,能挡得住陆宁远,非从长安发大军过去不可。   可救援河北的路几乎被堵死了,从南边走,河南各处要地已经被雍国占据,要是走北边取道山西,以那两山夹一川的地势,他要横穿过去,免不了要翻山越岭,等好容易过去,陆宁远以逸待劳,不是上赶着举大军予人么?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先把河南的驻军引到南边,他大军再经华阴过潼关,走新安、孟津、怀庆,绕过开封直接北上,往救河北。   为此,才让驻军郧县的乌古乃发兵进攻襄阳,吸引雍军在河南的主力。   自从在河南节节败退,原本在豫南的驻军都向西退至郧西、郧县、均州、房县一带,占据一角,不让雍军全据湖广,威胁商洛,又从商洛进逼京师。   这次倾大军而出,实在冒险,第一险是万一进攻襄阳不成,这几处有失,形势恐怕更难收拾;第二险则是如果此举没有能吸引得雍军在河南的主力,尤其是秦良弼那一军南下,则狄庆往救河北的路就还是被堵死的,不同雍人打一场恶战,不掉一层皮,是过不去的,而过去之后,前面等着他们的又不是别人,而是陆宁远。   说一千道一万,若非当初开封猝然易手,局面如何会到这般地步!   开封尚在,不至于整个河南数月之间就风云变色,现在也不至于他大军调动之时,连路都让人把断,进退不得。陆宁远太可恨,太可恨,太可恨!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我不是有疑虑。”狄庆反问:“你看这一战有多少胜算?”   韦长宜自然不敢照实说,只道:“咱们只尽人事便是,若天佑大夏,定能决胜!”   狄庆冷笑一声,“我读过你们汉人的兵书,记得里面有一句什么,庙……庙算?总之是说还没开打,谋划多的取胜,谋划少的不胜,咱们算来算去,把自己心里算没底了,这仗还怎么打?”   韦长宜半晌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也知道此次出兵其实是形格势禁,进退两难,也是赶鸭子上架,不然不该在这会儿军粮都还没收上来的时候迎战。可狄庆的态度,也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两年之前,狄庆何尝把雍国放在眼里?就是一年之前,葛逻禄上上下下的军官见了雍军,也尽是骄狂之气,如何现在竟翻然一变,闻雍色变起来了?   他从没在狄庆口中听见过这样的丧气话,偏偏他又是主帅,主帅如此,下面的士气还可收拾么?   他不说话,狄庆又问:“之前你和辛应乾嘀咕的那什么反间计,多少天了,怎么没动静了?”   韦长宜来了些精神,“这等事没有立竿见影的,元帅莫急,还要再等些时日看看。”   狄庆哼了一声,将地图一折,站起道:“埋锅造饭!”   “什么?”刘钦失声,“秦远志死了?”   呈递消息的兵部官员低着头不敢吭声,刘钦从军报当中回神,抬手挡住了纸上的最后一句。   他定了定神,问:“乌古乃围攻襄阳,到今日是多少天了?”   兵部官员这才抬头,“陛下,已经是第六十一天了。”   “六十一天……”刘钦摇了摇头,“是国家有负于他。对秦远志的家人,一定善加抚恤。”   “是。”   “此外,你看该派谁去接替他?”   “臣以为不需朝廷额外选派官员。”   “什么意思?”   “知府丘崇俭在秦远志生前就协助守城,秦远志最后出城作战前的遗表中,也向朝廷举荐了此人。”   “一介文人……”刘钦有些疑虑,“能守得住么?”   兵部官员壮起胆子,“陛下,周部堂亦是文人。”   刘钦不语,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显然委决不下。   从两个月前,夏人就从郧阳出发,进逼襄阳,其意图自然是吸引秦良弼主力南下,他们好打通东进之路,速去救援河北。   夏人的意图显而易见,摆在当时刘钦面前的便是两个选择:要么分兵去守湖广,要么对南路夏人置之不理,调集全部兵力去打狄庆。   他当然选择后者。   夏人分兵,偏在这时候去打襄阳,就是怕他调集主力在北面同他们会战,真将秦良弼调到南边,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夏人怕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只要能歼灭狄庆一部,整个长江以北,迟早尽入囊中。   如今河南已经光复,一个襄阳,能左右什么局势?以此地城池之坚,守住不难,有北面以攻代守,夏人也不可能将全部精锐都投到这里。   可落到实处,没有这么简单。   秦远志负责此地的城守,第一个月尚能支持,从第二个月开始,频频向他求援。   刘钦知道他的难处,却也有别的苦衷。京营尚有兵马,自然可以派去,但千里驰援,人食粮、马食稿草,所费尚能开销,可为着运送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所费民兵与派去的兵马人数相当,这样额外一笔开销,朝廷实在是拿不出了。   去年南边缺粮,今年北面又降霜,从四川运出的粮食,相当一部分都运往了河南,逼士绅吐出的粮食,则大多充作秦良弼、陆宁远两军的军需。   多亏了陆宁远一早就在凤阳一带屯田,无仗可打时士卒往往下地耕种,自给自足,填了一部分缺口,不然就是同狄庆作战的军粮,刘钦怕是都掏不出来。   计议已定,襄阳其实就已经算是被朝廷放弃了。他不能给秦远志调一兵一卒,只能走水路运送金银给他,要他犒赏将士。   为了防备夏人绕过襄阳,他也没敢轻动江陵、江夏两地的驻军,只让他们按兵于此,小心戒备。   虽则如此,他却给秦远志下了一道诏书,严旨要他无论如何死守襄阳,绝不容此地有失。不给草吃,后面却用鞭子猛抽。   从半个月前,襄阳已经几乎不再有求援的急报发来,再收到秦远志的消息,竟然就是他的死讯,竟是刚烈如此。   从前他早在心里给此人下了评判,秦远志将门之裔,然而却是中人之姿,可用却不堪大用,早年是膏粱子弟,中道从军,败多胜少。   他对此人,既不像对秦良弼那样羁縻笼络,也不像对熊文寿一般恩威并施,更不可能待他如待陆宁远一般信重,从始至终,他都没将此人放在眼睛里过。   让他死守襄阳,只是让他牵制住这一路夏人而已,对他的要求,也是别拖现在北面的秦、陆二人后腿,俟他身死,今日方才有几分动容。   他坚守两月,不见朝廷一兵一卒,今日战死,却也是力战而死,不论如何,也是条响铮铮的好汉。   送来的军报上写,他临死之前,以手蘸着自己身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长安”两字,最后一个笔划写完,方才毙命。   他和刘钦一样,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却再也没回去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所想的究竟是对朝廷的怨恨、对死亡的恐惧,还是那个他始终没能回去的故乡?   刘钦心肠软了一瞬,但马上便想:他死之后,丘崇俭守得住么?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兵部官员从袖子里拿出准备好的章奏,上面详细记述了从襄阳送来的城守始末,尤其是丘崇俭守城的部分。刘钦一一看去,又读过秦远志的遗表,终于把决心下定。   “加丘崇俭为湖广总督,江陵、江夏等地兵马报朝廷允准后可以由他调度。襄阳若破,提头来见!另外,蜀中吴宗义已经到广元了罢?要他进军汉中,逼到夏人脸上,看他们回不回师!” 第326章   一个半月之前,狄庆按兵孟津,观望着秦良弼的动向。   乌古乃威胁襄阳,他要看看雍国朝廷有何反应,尤其是驻军河南的秦良弼是否会向南调动。   哪怕不是秦良弼本人去,只要分兵去救,于他而言,压力就能小得多了,起码能占据一二要地,免得身后道路让人截断。   可是没有让他如愿。雍国朝廷好像对襄阳等地全然置之不理,秦良弼只纹丝不动,虎视眈眈地在前边等着他。   是襄阳不重要么?当然不。从古至今,翻遍雍人的历史,襄阳都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早在魏晋年间,就有关公据襄阳以攻樊城之事,羊祜、杜预也相继经营襄阳,以此灭亡东吴。两宋期间,岳飞北伐中原,是从襄阳出师,宋亡于蒙古,也是滥觞于襄阳陷落。   举凡南北对峙,襄阳便是两国争夺的焦点,南人得之,可以图北,北人得之,可以图南,任何一方,无论是想要进取还是自保,都必要争夺此地。   韦长宜熟读经史,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坚信雍国一定不会坐视襄阳被围而置之不理,他这样想,在长安的辛应乾也这样想,夏国朝廷做的准备也是雍国一定会发兵去救。   可狄庆顿兵多日,湖广无声无息,秦良弼的大军只在豫北纹丝不动。   狄庆等不得了,一来他粮草不算充裕,二来秦良弼的后边,陆宁远至今仍在河北攻城略地,再不从速救援,太行山以东便不可收拾了!   狄庆只得强行突破秦良弼的防线。   这一年来,他与陆宁远交手得多,与秦良弼没打过几仗,本来一路上心情都颇有些沉重,交手不久,却渐渐反应过来:不,不对,雍国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强,起码除了陆宁远部以外的雍军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原本已经横下心打算突围过去,后续军粮要从山西等地翻山越岭地送来,但同秦良弼打了两场,便意识到是自己之前太悲观、太小心了,他完全有可能重新占领豫北数城,保证身后粮道畅通。   秦良弼一心要拦他,可是拦他不住。狄庆分兵之后,在怀庆、在辉县连败秦良弼数场,用了二十多天功夫,死了不少人,竟然勉强打通一条道路,主力沿着王屋、太行一路北上,挺进河北。   他的精锐还是能打的,狄庆松一口气想。却不知秦良弼放他过去,除去力有所不及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雍国朝廷定下的方略、给前线大将发下的诏书,便是要将狄庆所率夏国最后的主力精锐全歼于河北,为此,秦良弼自然要放他过去。   只是放他过去容易,大门在后边关上,日后狄庆再想出去的时候,就会知道他老秦到底是不是真的软蛋了。   “这是个什么阵?”   狄庆眼望着面前的雍军军阵,颇感几分好笑,可因为对方是陆宁远,他非但没当真笑出来,忍不住寻思是不是有什么陷阱等在前面。   他要救援河北,陆宁远是摆在前面绕不过去的。平心而论,狄庆不想这时同他打,但不打不行,况且和秦良弼的那几战,让他又找回几分大夏铁骑纵横南北、无往不利的感觉,这次他便做好了万全准备,拉开阵势,在长垣外的平原上同陆宁远会战。   这是最有利于骑兵冲击的地形,他所率的也是葛逻禄眼下最精锐的骑步兵,作战时几处兵马的排布是他与麾下所有百战之将共同商讨、敲定下的,一切能在事先做好的准备他都已经做到头了,只看这一仗结果如何。   阵斩陆宁远,是所有结果中最好的一个,即便达不到,杀他几个大将,杀伤他万余人,让他元气大伤,无力再争夺冀北,也是这一战至少要达成的效果。   只要陆宁远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冀南已经陷落的诸城,便有希望能逐一收复。   现在终于到了决战的时候,可是……   狄庆看着对面雍军的排开的阵型,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并非是眼前的阵型太过精妙,让他心生戒惧,而是它太过简单,破绽也太明显。   步兵置于中间,骑兵置于两侧,便于交战时左右骑兵能先一步绕到敌军军阵后面,而为了避免先一步收到攻击的是自己,在平原上两方主帅都会下意识地拉长军阵宽度,免得被对方包了饺子,这是常识。   可问题在于,同样是拉长的军阵,狄庆在左右两侧都安置了骑兵,陆宁远却放着右边空虚,把骑兵都安排在了左侧,而且整个军阵不是采用两头骑兵在前、中间步兵向后形成一个拱形这样在实战当中被证明过无数次的阵法,而是一个狄庆从没见过、以至于有些好笑的——   陆宁远将左翼骑兵放在最前面,然后从左到右,步兵一营比一营向后一个军阵的宽度,以至于整个军阵好像一级级台阶,最左面的骑兵已经快要接敌,最右边的一营于狄庆看来还只是遥遥在望,要眯起眼才能大约看清楚。   陆宁远为什么这么安排?   换做旁人,狄庆只会当做他不懂阵法,准备在这里葬送大军,但因为是陆宁远,他不得不思索其中深意。   然而转瞬之间,他的右翼与陆宁远的左翼就已经接敌,狄庆的注意不由被吸引过去。   他所率是葛逻禄的精锐,陆宁远的军队在雍国也同样独步天下,两边骑兵一交手,马上打得难舍难分,一时间难分高下。   而这个时候,雍军步兵第一阵也同夏人接敌,因陆宁远在左翼布置了两营骑兵,其中一营趁此机会陡然加快了速度向前奔驰。   狄庆身在中军,立马高处,看得一清二楚,马上明白了陆宁远的意图:他是要用这路骑兵绕到自己步兵军阵后面,好前后夹击自己。   像这样势均力敌的两军对垒,谁先腹背受敌,谁往往就会先乱阵脚,一阵当中只要有一营开始溃败,整个军阵就像着火了的木头,败相就会向着左右飞速蔓延。   到了这个时候,狄庆已经彻底明白了陆宁远的打算,他这一阵看似诡异,其实用心却很明显,是要主动放弃右翼,凭借骑兵之利先在左翼取胜,以定大局。   可他是否忽略了,自己的左翼骑兵也不是死人?狄庆当即下令左翼全力进攻。   纵然陆宁远特意将军阵排布成这个样子,可以他的马速,奔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也用不了太长时间,起码能赶在自己右翼被陆宁远的前后夹击彻底击溃之前,以骑对步,先一步吃掉陆宁远的右翼,再从这一侧一点一点扳回胜局。   他身经百战,一眼便看出了破局之法和唯一的胜机所在,可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两年之前,同样的军阵,陆宁远就已经摆过一次,和他同样的选择,秦良弼也已经做过。   他更不知道,陆宁远的这个阵法,看似破绽百出,看似毫无胜算,其实却是同他的骑兵交战多年才总结出、又拿数场胜利验证过的——不是在这一世,而是上一世。   可这一世的狄庆这是第一次见。此时此刻他密切关注着左右两翼,心中已是胜券在握。   右翼在前后夹击之下,已经坚持不久了,可毕竟还没有败,而他的左翼,凭借着天底下最快的马,此时此刻,已经凿入雍军的最后一营步兵当中!   陆宁远特意拉出来的距离,在他的骑兵面前,全然没有效果,终于是他赶在前面一步!   胜利的天平终于还是向他倾斜了。   “不许退!中军红旗不打起来,谁也不能退!”右翼第一营中,张康两眼血红,不住嘶吼。   右翼是此战取胜的关键,人人都在争,最后安排他这一营,是他向陆宁远立军令状跪求来的。   夏人的骑兵从后面凿进来,很快步兵又从前面压来,他们腹背受敌,只比夏人右翼晚了片刻。   他必须要坚持更久,至少要等到夏人被破了两营、三营,胜局初现、中军打起红旗,才能放弃阵地,不然缠不住夏人的这队骑兵,让他们绕去别处,就是他的失职。   前面的步军已经交战,在背后和右翼,夏人的骑兵更是一次一次冲击过来,每次冲入,他们便要死伤一片。但死再多的人,红旗不打,他们就不能退。   张康一次一次重整军阵,脚下没有移动半步。这当口只要他一动,军阵的右大门对着敌人洞开,在夏人步兵和这一队骑兵的冲击之下,他们就要一营一营连环而破。   夏人的攻势一阵一阵压来,死伤越来越多,活着的士兵越来越少,但无论还剩下多少人,剩下的生者在攻势稍缓的下一刻,马上就重整旗鼓,三人一队列好阵型,发起反攻。   死伤过三分之一,士气低迷,死伤过半,不战而溃,这样的战场铁律在此地、在这些人面前只是空文一纸。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可无论夏人怎样强悍压来,竟没一个人于绝望之中陷入崩溃。   曾经数年之前,陆宁远以征募来的几千人,一次一次冲击着兵力数倍于自己的翟广军,在朝廷援军到来之前,无论伤亡多少,只是死战不退。   几千人打到最后,只剩下寥寥三百个人,可这三百人,却是如今江北十余万陆部的军魂所在。   他们身体当中流着的是死战不屈的血,脊背后面长着的是打不断的骨头,他们不会因为被安排下要打一场必死无疑的仗而畏缩不前,也不会因左右死伤殆尽、死亡马上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而哭嚎乱奔。   一死当头,他们要将自己的尊严保留到最后一刻,军令如此,他们就是死也是死在原地。   张康所骑马匹早已死了,换了匹马,又已毙命,他便下马步战,身上的甲胄中了一刀又一刀,绳子断开、甲片开裂,先是掉了一片,然后一处一处全都脱落,只剩下肩膀、胸前的一点仍摇摇晃晃地挂在身上,跟着一刀一刀、一枪一枪扎进他肉里面,他血流遍体,可未见中军红旗,便不退一步,一次一次迎击夏人、又在他们稍露破绽时反攻回去,终于——   一前两后三杆枪一齐搠来,在同一刻捅进他身体当中,前后夏人同时大喝,猛一使劲,将他高高举到天上,又轰地摔下。   张康一声惨嚎,眼神涣散了,落在地上,无意识抽搐着手脚。在最后的血流出身体、在最后的光从他眼前消失之前,他看见,中军的红旗高高扬了起来。   他坚守住了!   曾经他因为缺粮,骚扰百姓,被陆宁远打了通军棍逐了出去,本以为以后就要浑浑噩噩过此余生,可因为刘骥叛乱,他竟然又见到陆宁远,见到他带着身后几百人,突入叛军阵中,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心中何等震撼!   直到那时他才恍然惊觉,当初他错失了的到底是什么,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明白,大丈夫便该如是!   后来在他哭求之下,陆宁远终于重新收下了他。今日之后,陆宁远就将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张康也是铁铮铮的一条汉子,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纵然马上他就要合上眼睛,再不睁开,可今天他守住了,他不折不扣地完成了给自己的军令,也摘下了迟来数年的原该属于他的荣耀——这次没人能再把它从他手中夺走。   还活着的人,会代他夺来最后的胜利。   张康死了,雍军右翼第一营全军覆没,第二营也伤亡过半,可是左翼已将狄庆右翼彻底击穿,两路骑兵向着中军包抄合围过去。   狄庆震惊地看着眼前之景,恍惚片刻,随后猛一咬牙——   陆宁远以为这样他就胜过自己,未免太不将他看在眼里。当即举起令旗,挥动两下,第三队骑兵从军阵后面缓缓现身。   这是披双层铠的重甲骑兵,是他真正的杀招,之所以一直不动,就是为了防备此刻。   “冲锋!给我凿穿陆宁远的中军!” 第327章   暮春天气,莺飞草长,狄庆坐在马扎上面,但感脊背发寒,从脚心下面窜出凉气,直往脑袋里钻。   长垣外的那一战,他将一直在避战休整的重骑放在最后,以期能一举扭转战局。   他是有自信的,哪怕之前几次都没能在陆宁远手下讨得好处,但这次不同,两军胶着已久,彼此都伤亡不小,只差最后那一口气,这时候以重甲骑兵冲击敌阵,往往能扭转战局。   像这样的重骑,以前对付马匹不算充足的雍国其他几路军如熊文寿部时,可说是无往不利,但对着陆宁远不行。   开战以来,他始终没急着将引以为傲的重骑兵放出,就是因为陆宁远也有一支精锐骑兵,甚至不输于他。   如果贸然将这些重骑投到战场之上,陆宁远定要以轻骑应对,轻骑行动更快、更加轻便,如果善用某些兵器,就算不能破甲,也足以将他的重骑缠住最后消灭。   但仗打起来,陆宁远的骑兵已经全都投入战场,困在阵中,一时抽不出来,他的这些重骑就到了上场的时候。   下令冲锋的那一刻,狄庆心中实已经将他们作为反败为胜的最后希望,将全部都押了上去。   可陆宁远军阵忽变,从后面露出一个同样全都身披重甲的步兵方阵,见到此情此景,狄庆的心终于凉了。   此刻,他坐在马扎上,甲胄四处开裂,浑身流血,面沉如水,磅礴的怒气和郁气只在胸中翻腾。   看他面色如此,一时没人敢靠近,亲兵不敢玩忽职守,硬着头皮为他脱下甲胄,想要清理伤口,出乎意料的是,狄庆居然没有出声呵斥,任他们动作着,没有抬一下眼睛。   他不明白,他已经使出全力,麾下健儿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反而人人奋勇杀敌、有前无却,他们依然是草原上的雄鹰,是曾经独步天下的铁军,是他夏国最大的精锐……可是为什么竟会败了?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战前数天,就同麾下大将仔细推演过好几次,甚至在夜里外出,亲自勘探过地形,才定下军阵如何排布。为什么最后还是不能取胜?   陆宁远那一个前后交错的阵法,只要让一个但凡打过两天仗的人来看,都会觉着是在儿戏。   只要陆宁远前后军阵之间的距离比现在安排得稍远一点,在他的冲击之下,左右各营就一定无法相顾;反过来如果他各营只要凑得更近一点,纵深不够,一定是张康先一步接敌,然后先败。   只有将距离安排得刚刚好一丝不差,才有可能达到那时候的效果。   左右两条死路之间,就只夹着着一线生机,陆宁远凭什么能刚刚好从中穿过?难道真是天不佑夏而祚雍么!   韦长宜因为留在大营中,没有受伤,却也听说了作战始末,一颗心沉入谷底。   这一仗折损得太多了,现在他担心的不止是河北形势了,而是雍国一胜之后,野心愈张,所图更大,不敢不向狄庆预先说个明白。   “元帅……”韦长宜斟酌着开口,“这一仗的情形,已经快马让人送回京城了,接下来是战是走,还要等等朝廷定夺。”   狄庆任亲兵给他打好了包扎,始终没有反应,听闻此言,却猛然抬头向韦长宜看去。   “你什么意思?”   “河北恐怕不可再争……”到了这个份上,韦长宜索性直话直说,“为今之计,上策是保此全军,退入三晋,据险而守。否则一旦大军有失,恐怕天下不可收拾。”   好半天时间里,狄庆才终于从喉咙里面冷笑出一声,“从来是我攻彼守,三晋之险,什么时候成了咱们的凭靠了?”   韦长宜低声道:“元帅,此一时彼一时啊……还是切莫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狄庆猛地站起来,身后马扎随之翻倒在地,“派出去救援大名的军队都已经接敌了,我这时退走,不是把这些人白白送给雍国?”   “可是……”韦长宜也急了,“现在不走,只恐怕以后想走也走不成啊!”   狄庆只是冷笑以对,脸上的伤口还未处理,仍在滴血,“想留住我,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大名府城头上,俞涉身上伤口不比狄庆更少。   这是夏人攻城的第十日,来人约有五千之数,俞涉却是分兵来守此处,城上城外总共只有不到三千人,十日坚守下来,难免有些吃力。   狄庆的意图已经十分清楚了。   现在冀南已经被收复大半,狄庆虽然率军来援,但至今还没能与冀北的守军合兵一处,因此他拼死也要打通一条北上的道路。   不知他给这队人马下了什么命令,这些夏兵攻城时恨不能把大名的城砖一块一块用牙生嚼了,用如狼似虎已不足以形容,他们简直魔鬼一般,凶悍无匹。   朝廷的火炮多布置在了冀北,还有一部分正在陆宁远大营里,他这里只有两门大炮,每遇夏人强攻,难免左支右绌。   但幸而早知道夏军要来攻,他从出发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城中火药不算充足,可别的东西不少,他让士卒做了几千只灰瓶,里面填上石灰,一看夏人来攻,就觑着人多的地方投掷出去,让贼不能张目。   趁此机会,他或是放箭、或是率人掩杀,破坏他们已经推到城下的攻城器械。如此血战十日,任夏人不要命地昼夜攻城,也没把此地拿下。   自从解督死后,他被编入陆宁远麾下,便跟随着他屡立战功,数年间连升数等。可陆宁远麾下战将如云,光芒之盛,总将他掩在后面,他年纪又较众将为轻,许多时候每有重任,往往轮不上他。   但这一次,同夏人全面决战,两军争夺之处甚多,终于到了他立功之时。   要是他立不住,让夏人攻破此城,马上便会向北威胁广平,而此刻正在巨鹿的黄天艽军,就会腹背受敌,原本龟缩不出的夏人也定要趁此机会吃掉黄部,后果不堪设想。   可以说,冀中的钥匙,现在就握在他的手里。   他立不住,冀中门户大开,狄庆很有可能由此突围,与被围困在冀北的夏人残军会和;他立住了,才能从旁人的辉光当中挣出此身,堂堂立于众将之列。   因此无论如何,就是要他死在这里,俞涉也绝不让出大名。   他决心下定,可夏人也要非破此城不可,否则只有一个死字——南边的门已经被秦良弼关上了,不打开北面这条路,狄庆的大军没有生路,他们这些被下了死命令的人更活不下来。   转眼又过几日,夏人的进攻更猛烈了。   云梯、望车轮番上阵,掘洞、炸墙、甚至掘河淹城,无所不用其极。   一边是不下此城,便无生路,一边是守不住此城,枉自为人,两边全都咬碎了牙、杀红了眼,日日夜夜的拼杀之下,这一座城宛如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无时无刻不在全力碾着,活人填进去,血肉流出来,雍人、夏人,全都变作一朵朵血花炸开,涂于万里原野。   俞涉既不能让他们攻下此地,也不能让他们绕过自己去攻广平,既不能一味坚守不出,又因为人数悬殊,出城却又不能力战,十数日间殚精竭虑,除去出城作战之外,没有片刻敢离城头,日夜巡视,每夜睡不到两个时辰,稍有动静立时惊醒,翻身而起,引刀戒备。   如此又撑几日,终于转机来了——   陆宁远大破狄庆,命张大龙率军北援,要在此消灭这一支夏军。   再看到雍军旗帜滚滚而来,俞涉立在城上,双眼不由一湿。   他早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它没有发生,纵然等待了这么久,但又一次,陆宁远把胜利——虽然现在还只是胜利的机会——带给了他。   城下仍在攻城的夏人惊慌起来,俞涉扔下战刀,一提长枪,飞身下城。隆隆隆城门打开,他大吼一声,策马奔出,迎着张大龙的援军,向着夏人军阵掩杀过去。   “陆宁远又病了?”   两月之间,除去襄阳告急的军报之外,江北一封封捷报飞入建康,在那中间,韩玉的密奏显得格格不入。   战胜之喜一时被搁在脑后,刘钦微微蹙起眉头,仔细将韩玉所奏又读了一遍。   出发之前,太医还曾看过,陆宁远身体分明无恙。可自从到了江北,只韩玉见过的,他就咯了两次血,还有一次莫名地犯了头疾,疼痛难忍,数日不能理事。   这次韩玉所书,是陆宁远又染了风寒,除去发热之外,还牵动了本来已经被林九思治愈了的肺疾,昼夜咳嗽不止。   都是些小毛病不假,可陆宁远从前生过这么多的病么?   刘钦回忆起上一世的时候,因为对陆宁远并不关心,所以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可这一世据他所知,陆宁远身体一向健壮,除了战场上受伤之外,从没见过他生什么病。   总不能年长了一岁,身体忽然差了这么多罢?还是因为这次决战非同一般,陆宁远身为主帅,不能不呕心沥血?前线指挥毕竟太耗心血,数十万军队的调动,往往是拿指挥的寿数去熬,是他的压力太大了吗?不,又或者是……   刘钦心中哪里蓦地一动,有什么忽然闪过。   即使戎马倥偬,陆宁远仍在每天给他写信。虽然因为他南北驱驰,不遑启居,送到刘钦这里时,不是刚好每日一封,但按陆宁远写信的时间来看,他的确一日一日都不曾中断。   信中陆宁远仍是说着许多话,甚至有时竟然把“爱”字肉麻地落在纸上,但刘钦隐隐感觉,好像有哪里变了。   从前陆宁远会无意识地写上许多他眼前所见之景,譬如马蹄所过,地上有草,树上有花,还有什么样的鸟在叫,问过李椹才知道是什么名字。没有什么文采,只是平铺直叙,可刘钦读来,从中想见的不是他所描绘之景,而是他看到这些的那一瞬间。   读着信上的字,他想象到的,是偶然看到这些、微一驻足的陆宁远当时的模样,然后才是那些草树花鸟,还有马蹄下的泥水窝窝。   陆宁远在纸上写对他的爱,也是写他自己,可是不知从哪天开始,好像信上只有前者,再也读不见他了。   陆宁远的信比从前更长了,可写下的不再是他眼中所见,而是一些他认为自己会觉着有趣的东西,有时凑不出来,就海誓山盟,写他爱着自己,永远不为什么改变。   他好像怕他无趣、怕他不安,每个字落笔时,仿佛都怀此隐忧。每一封信都是如此,以至于刘钦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曲解了陆宁远的本意。   思索半晌,刘钦叫来朱孝,“林九思现在在哪?”   “没有消息,最后一次听说,是山东收复之后,他北上辽东云游去了。”   “辽东?”刘钦吃了一惊,这么远的路程,估计一时半晌是联络不上他了,况且那里并非雍国地界,信使往来也成问题。“从太医院里选两个……不,让李院使亲自走一趟,去江北,给陆宁远看看。”   朱孝一惊,试探着问:“陆帅受伤了么?”如今正是决战之时,陆宁远举足轻重,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岂还得了?   刘钦摇头,没法说陆宁远只是偶感风寒,他这里就要派太医院的院使千里迢迢亲自过去,索性不答这话,只道:“让李院使今日就动身,多携药材,尤其是江北不易找见的珍稀药物。”   朱孝果然不敢多问,悚然应道:“是!”见他没有别的吩咐,转身便去安排。   等他走后,刘钦不让旁人进来,自己一圈圈细细研起了墨,思索良久,才终于提笔写下给陆宁远的回信。 第328章   李椹一手拿着他的小册子,另一只手拿笔,趁着笔头墨未干,一面在纸上写写画画,一面时不时抬头找着陆宁远的踪迹。   上一战的伤亡数据、如今大营里各营的情况,一应军械物资折损和粮草蔬水,甚至其余几军的调动,都在他的册子上记着,只不过旁人看来,难免有些鬼画符,这会儿能看懂的只有他一个。   因为陆宁远每天早上都要过问,他来不及规矩誊写在纸上,只好先记在脑子里面,和他报告完了,白天再找时间详细写下。   他寻摸了大半圈,最后在马厩那里总算找见陆宁远,正在独自一人给马卸着鞍鞯辔头。   陆宁远对自己的马十分爱惜,这种事情从来不假手他人,因此韩玉等几个亲兵只在不远处等着。李椹没有马上过去,远远看了一会儿,心中那股沉重之感不知为何又漫了上来。   最近连战连捷,可以说是凯歌频奏,照这样下去,恢复中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样的大功成于自己之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这些天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昨天从建康送来的太医到了,说陛下担忧陆帅身体,要太医以后随军诊治,暂时不再回建康。给陆宁远看过之后,和军医的诊断一样,只说他是偶感伤寒,并无大碍,看过军医开的方子,也无甚异议,让他照常服用就是。   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就派了御医过来,来人甚至还是执掌太医院的院使,陛下的亲重,可见一斑。   李椹想,永固年第一次搬进太子府里住的时候,陆宁远就悄摸地在他面前得意了好一阵子,这下尾巴该竖一竖了罢?   可看他表情,只是发怔,好像有什么沉沉的东西压着他,李椹既问不出来,也没办法拉他出来。   那边,陆宁远卸完了辔头,他的那匹惯骑的紫骝马亲昵地低下头凑近过来,鼻梁贴了贴他。陆宁远背对着李椹,抱着它的头,在上面珍惜地轻轻抚了两下。   李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到种强烈的孤独,不是他自己,而是陆宁远,好像今天早上的露水全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于是他大步过去,刻意把脚步踩得很响,韩玉扶着刀转头看了看他,陆宁远也闻声回头。   暮春的早晨,露珠未晞,原野上还带几分凉气,陆宁远的眼睛这会儿格外的黑。李椹问:“今早好点了没?”   他问的当然是风寒,陆宁远点点头,“没事了。”虽则如此,因为之前整日整日的咳嗽,他的嗓子还有一点哑。   李椹手头没水,便转了话题,“昨天夜里刚统计完,平均下来每营都有一小半的军械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修补的话还要很久,需要从凤阳再运一些过来。那些比较完好的,之前都让大龙带走了,咱们大营里的这会儿都是些歪瓜裂枣,不过真损伤严重、没法再用的只占两成,重新锻一锻能用,不过要多花些功夫。另外从夏人那缴获来的兵器盔甲,虽然和咱们规制不一样,但也能救一救急,算上这些,如果有什么突发战事,士卒还是有甲可穿、有兵器能用的。”   陆宁远问:“从凤阳运到这里,还要多少天?”   “应该就这三五日了。”李椹就等着他问自己,“和狄庆打完当天,我就写信过去了,这会儿运送的人应该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陆宁远军务繁忙,许多事情偶然忽略,却没有李椹想不起来的。听他说完,陆宁远点点头,忽然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拿在手掌上问:“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椹一看,竟然是一朵花。   他被逗得乐了,登时心下一宽,“你现在还有这闲情雅致了?这是一朵花,还能是草不成?”   “是什么花,具体名字你知道吗?”   李椹拿起来端详一阵,“不在枝头,有点不好认,不过我看这花萼花蕊,还有花瓣形状……唔……应该是海棠没错。这季节能见着海棠么?大约是这株开早了,正常应该再晚一点才对。”   陆宁远“嗯”了一声,“这株附近只有它自己开着,不是时令,所以我拿不准。你的笔借我一下。”   李椹不明所以,把笔交给他。陆宁远接过了,又取过他的小册子,中间找了张空页,在上面写起了什么东西。李椹低头瞧着,过一会儿问:“你写这些做什么?”   他还以为陆宁远神神秘秘是要写什么东西,结果一看,居然是几种花的名字,但觉奇怪。陆宁远却答:“昨天陛下问我,现在河北开什么花。今早我出去看了看,怕一会儿忘了,先记在纸上。”倒是一五一十答了,刚才那朵海棠却被他在拿笔的时候随手扔在地上。   李椹怔了下,试探着问:“对了,之前每到一个地方,你都让我帮忙买些当地的花卉和新鲜玩意送回建康,怎么到了河北,没听你开口?”   陆宁远买的那些花都不是什么珍奇,也不是送入宫的,而是送去他在建康的那个宅子里面,也就是曾经的太子府。   从河南到山东,李椹帮他经办了几十盆,除了花卉之外,还有其他各种杂七杂八的玩意,这会儿他忽然意识到,最近倒没再听说了。   “嗯。”陆宁远声音不大,十分平静,“以后不用了。”将笔递还给他,撕下那页纸折起来放进怀里。   李椹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望楼上吹起喇叭,如同一把刀从半空割来,他与陆宁远都登时一凛。马上陆宁远道:“是狄庆找来了!”   李椹一惊:大败狄庆之后,为着尽快抢占冀中,除去张大龙外,陆宁远还将许多路兵马派了出去,现在留在长垣附近的只有万人,分散各处,陆宁远身边更是只有一千余人,保险起见,隐匿了行踪,不料竟被狄庆摸见了具体位置!   他到底如何做到?是抓到了出去采买蔬水的士兵、是有什么奸细带路,还是什么缘故?现在来人有多少,是倾巢而出吗?   一时间,他心中升起无数疑问,再一转头,陆宁远已经大步向着中军帐走去。他没去解马,李椹就知道他不打算出营作战,忙跑了几步跟上。   因为分兵出去,在四面合围之势彻底形成之前,陆宁远不打算与狄庆交战,因此退入山地当中,将军队分成数个小股,借助地利之便同狄庆周旋。   狄庆缺粮,不得不也分兵出去,到乡野之间像从前一样掳掠粮食,只要落单,马上就会遭遇雍军袭击,不住有小股部队猝临战事,被闻讯而来、人数占优的雍军迅速吞掉。   等狄庆收到消息,集合大军前来,这些雍军却又重新散开,分往各处,在山地之间辗转腾挪。   雍军在此处有本地向导熟知地形,因此进退如风,狄庆则昏头昏脑,多日里只有挨打的份,这次摸到陆宁远的主力所在,当真可称天幸。   还没见到夏人的面,李椹心想:狄庆一定亲自来了,他抱的是擒贼擒王的主意,可他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怎么不长记性?   之前也有一次,夏人以为摸到陆宁远的中军所在,就能一举将他斩首,后来结果如何,狄庆不知么?恐怕他是在做困兽之斗了。   只是越是困兽之斗,越是险恶,李椹不由出言提醒,“陆帅!”他换上了作战时的称呼,“狄庆应当是全军而来,要不要现在就调各营回援?晚了只怕……”   “不必。”陆宁远竟是拒绝道:“各营现在来支援,反而容易在半道被狄庆击破,不必让他们过来。狄庆占不着便宜,久后自退。”   “只是……”李椹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欲言又止。   他没说的话是,自从翟广被朝廷收编,他的那些军队也拆散开编入各军,其中相当一部分年轻力壮者,就补充进了陆宁远麾下。   陆宁远为了表示信任、表示一视同仁,这次分兵,特意将这些人留在了自己的中军当中,万一一会儿交战正烈时,变生肘腋……   似乎是看出他的顾虑,陆宁远向他点点头,神态当中多了几分笃定。   李椹对他一向信服,到底不再多说什么,却听陆宁远又道:“让各营士卒取来短刀迎敌!”   “是!”   此时狄庆正在陆营外的一处矮坡上,因为陆宁远扎营时占据了高点,他只能选在别处,立马向营中观望。   虽然不如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但看营中旗帜和布局,结合他这几天搜集到的情报,应当是中军没错,而且果然与他掌握的情况一样,中军并没有多少人,可以一战!   这些天他在雍人手下吃尽了苦头,可也不是全然没有回报,听说摸到陆宁远大营的第一刻,他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明白机会来了!   这或许是他反败为胜的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它,就彻底完了,只能坐以待毙。以他的脾性,只要还没到绝路,自然是要勉力一试的,即率大军扑来。   为了避免消息泄露,从他掌握情报到全军出动,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但回报是丰厚的,陆宁远果然没有来得及反应,只能仓促迎战。   狄庆观望过他营垒情况,既占据地利,又森严整齐,不是一个好攻的去处,但眼下别无他法,最后一个机会,只能拼死把握,同诸将定下方略,即令前部发动攻击。   壕沟、木栅、铁蒺藜,陆宁远营外布置周全,前部一进攻,果然便损失惨重。但攻营拔寨,进攻方本就如此,幸而他所部残军比起陆宁远的这千余人还是多上不少,轮番进攻,时间一长总有胜算。   在最一开始,雍军并不出寨,只是在里面不住放箭。但夏军得了死令,人人顶着箭雨争先而前,不过时,营外掘下的几道壕沟就让他们的尸体填得平了,最外面的一圈木栅也被砍得稀烂,藏在草里的铁蒺藜绝大多数都扎进死人肉里,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尸体过去,总算摸到雍军营门。   狄庆见状,换下伤亡巨大的第一队人,马上让二队顶上。   接下来便是争夺雍军寨门。   雍军最内层的防御,是把木头并排扎起,插进地里,部分地方砌上了石头。   自然而然,狄庆想到火攻,令人发射火箭。可一轮连射之后,竟然收效甚微,正不解间,最前面的士兵却报告,说雍军内层木栅上面都涂抹了石灰泥,遇火不着,好容易烧起来了,但每两片木头间都用石头隔开,火势蔓延不开。   更甚至因为夏军至今还没破开寨门,里面的雍军还有充足人手能拿着唧筒、水囊到处灭火,可见营中储水也十分丰沛。   狄庆头顶一凉,咬一咬牙,命令继续进攻。   苦战良久,终于打开了雍军寨门,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但随后,最前面的夏军纷纷叫嚷起来,竟忽地生出骚乱,还有人回头往两侧逃窜。   以夏军的军纪,尤其是狄庆所部,这种情况此前还从未出现过,狄庆见了,不由暗惊,正要人探明前面发生了什么,却忽然,雍军的木栅被从里面推倒,从后面露出一排炮孔。   狄庆脸色一白,这才知道陆宁远身上竟然还携着火炮!   雍军炮火齐射,中段夏人马上倒了一片,幸而此处是山地,有遮蔽处,没被震死的夏人迅速卧倒,纷纷寻找掩体藏身。   已经冲到寨门口的夏人更是奋不顾身,杀进去抢夺火炮,但雍军步兵马上杀出,人人手持短刀,同他们近身搏斗。后面的雍军仍在装填炮弹,狄庆知道,在炮筒过热之前,他们还能至少再射一轮。   “元帅,情形不好,先退吧!”   狄庆不理,在雍军当中紧张搜寻着什么,忽然看见陆宁远,而陆宁远也看见了他。   狄庆二话不说,下令鸣金,拨马便走,可刚转过身,忽地脊背一僵,在马背上扭头回看,一颗心彻底凉了。   陆宁远并未骑马,麾下士卒也没解开马匹,严奉军令,无一人骚动出列,看样子是不打算乘胜追击,而准备坐视他们撤退。这样,他事先布置好的伏兵,就派不上半点用场了。   为着拔掉陆宁远的寨门,死了这么多人,竟然什么也换不回来。屈辱、绝望、无力,一根根绳索向身上缚来,又一寸一寸收紧,狄庆脊背发凉,知道再这样打下去,于自己不会有半点好处,纵然有千般不甘,只能咬掉了牙往肚子里咽,无功而返。   而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此时在他面前的,一半人都并非陆宁远所部,只是翟广在南方的募兵。   他们中的许多人,以前从未见过他,可每一双眼睛当中都烧着同样的怒火。它们聚在一起,好像一面火墙,烟炎张天,竟好像要将他吞没进去。   最后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前面等待着他和他麾下最后的葛逻禄精锐的,只有死亡的深渊冷冰冰的凝视。   在数年前耀武扬威地拥兵南下时,如果他们肯回头去看,便会看见,那时这双眼睛就已经盯在了他们身上,只是天道的公正与无情,他们要再过些天才能真正明白。 第329章   一封接一封败报传来,长安城里的夏国朝廷数月来只是一片愁云惨淡,从入主中原之后,还从未有过这般情形,即便是最愚钝的人也能隐隐感到,要变天了。   狄志与辛应乾等一众重臣知道的比旁人更多、更详细,也就更加不敢乐观。   五个月过去,狄庆已经被围死了,西走太行,绝不可行,恐怕走不到一半就要被雍军在半路追上歼灭。   东走山东,更是全无可能。自从山东百姓叛乱之后,那边坞堡林立,而且争相听起了雍国朝廷调遣,竟然同雍国官兵一起,围杀他们在尚在那里的驻军,熊文寿更是时不时配合他们出兵骚扰。山东现在已经彻底失去掌控,非复夏土了。   北面,陆宁远早把冀中占定,只是中军就将狄庆拖住,分出的军队还在不住蚕食冀北。全冀易手,已成定局。   往南,秦良弼已经将狄庆撤退的通道完全封死,若是狄庆的部队和刚出发时一样,还有胜算,可他现在折损过半,军粮又早已耗尽,如何能够轻易突围?   更雪上加霜的是,粮道被断,通过太行山从三晋运送过去的粮食还时不时被陆宁远截获,听说狄庆营里已经难以为继,甚至开始杀马充饥。   他们葛逻禄人纵横天下,所倚仗的就是宝马,到了杀马的地步,已可说是山穷水尽,到了绝路上了。   雍国的百姓争相向陆宁远报信,只要瞧见他们夏人的粮队,不管跋涉几十里路,都要报告给雍军。   有时这些刁民被他们抓住,枭首示众,本想着能杀鸡儆猴,可是永远都还是有不怕死的,报信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断过。   反之,他们每过一处,抓来当地百姓拷问雍军行踪,他们却不是咬死了说不知道,就是故意告诉他们一个假的,只偶尔才有一两个朴实憨厚的顺民,对着他们能说真话。   狄庆从不吝赏赐嘉奖,希望别人都能有样学样,可是收效甚微。   天下民心毕竟不在他们这里,一旦没有了兵马之强,这些他们原本看不上、不在意的东西,竟忽然要命了起来。   不同于那些军官武弁,狄志因为当了皇帝,总要学习治国之道,近年来很是读了些汉人典籍,感触只比旁人更深。   局面如此,他不由生出几分悔意,可到了这个份上,是该后悔今年没有好好在山东赈灾,还是后悔这两年间没有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抑或是后悔近年来任由将士掳掠民间,甚至于还屠过数城?   已经说什么都晚了。   在朝堂上,辛应乾进言道:“东路军恐怕已经救不得了。为今之计,是要守住三晋大门,扼住潼关,固守关东之地。另外,汉中必须增兵驻守,否则——”   “报!”   一封急递发来,辛应乾猛地顿住,就听士卒痛声道:“汉中急递!吴宗义已经攻破沔县!”   朝野一时鸦雀无声。   沔县与汉中只是一抬脚的距离,此处丢了,汉中还能守么?   辛应乾再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要……从速增兵!汉中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不然中间虽有天堑,可雍军未必就过不来!”   狄志问:“关中还有多少兵马?”   兵部官员上前,“启禀陛下,包括京城卫戍,全都算上,还有两万人。”   “狄庆必须要救。”狄志道:“留下一万人守关中,另外把在襄阳的兵马召回……我要御驾亲征!亲自去救!”   他话音落下,旁人只瞠目结舌,辛应乾更是有一瞬间疑心他失心疯了。   “齐王……”狄庆出发之前,朝廷为表对他收复山东的希望,特意给他加了齐王的王号,只是在狄庆军中,旁人大多以元帅相称,齐王的尊号倒是少有人叫。辛应乾犹豫道:“齐王恐怕是……不该……”   因狄庆是皇帝的亲生兄长,辛应乾就是多长一个脑袋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可他这会儿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担忧狄志此话不是玩笑,而是真有此意,只得硬着头皮又道:“陛下若要保天下,绝不可此时离开关中!”   说着,他抬起头,小心看着狄志的脸色,下一刻却心中一颤。   狄志面色坚定,可知说出的话无可转圜,“这天下是我的,可狄庆也是我的兄长。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可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现在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坐视他被雍人困死不成?”   辛应乾惊呆了,“陛下还欲保此天下么?”   “要是连手足都不能全,”狄志道:“我要这天下又有何益?”   这天下本也不是他打下来的,而是先摄政王一刀一枪、一地一地打下的江山。   先王志在天下,雄心勃勃,他却并非如此。于他而言,坐在这张龙椅上面,和策马在草原驰骋,又有什么不同?   这数年间,汉人的花花世界他已享受过了,就算退出,又有何遗憾可言?这些本就不是他们的东西。   况且哪怕他困守关中,就能挡得住雍人么?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与其先失手足、再失天下,还不如保全下狄庆,大不了再回到莽莽草原,也无非就和之前一样。   他们两个虽然有过磕碰,可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现在自己见死不救,祖宗、先王就会赞赏他以社稷为重不成?   “我意已决!”年轻的葛逻禄天子从那把汉人雕出的龙椅上站了起来,“即日发兵,务必救下齐王!”   “什么?狄志要亲征!”   在狄志还没出发的时候,刘钦已经先一步收到消息,得知的第一反应却是:他莫不是学我?第二个念头:天下定了!   当初他亲征去救陆宁远,是因为江北还有许多大军,只是因主帅被困,群龙无首,等陆宁远一脱樊笼,形势马上就将翻然一变。   可狄志亲征,凭的什么?凭一个已经飞走路绝的狄庆?还是凭现在还在各个城池勉强坚守的那点残军?   但等他得知狄志在朝堂上说的那一番棠棣情深的话后,不由得沉默不语,假作没有看见,和众臣宣布此事时,也刻意避过了。   因着徐熙数年来的经营,长安现在有不少他们的人,有几个高官甚至也被撬动,因此就连夏国朝廷上的廷议,刘钦都能遥遥得知。   狄志亲征的消息一扔到朝堂上,马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刚回京的周章马上道:“狄志亲征,是个破绽,决不能放过。或是先袭取长安,或是是先破此军,尚需廷议。”   “长安城池坚固,恐怕不易轻取。”   “臣也以为应当先破狄志一军,如果能将他俘虏或是斩首,夏人就成了一盘散沙!”   “吴宗义已经进汉中了!关中防备空虚,所凭只有天险而已,是不是让吴督勉力,挺进关中?”   刘钦心中一动。因为吴宗义处昨日传来攻取汉中的捷报,其实周章提出的两策,完全可以同时施行,只是他心中有一顾虑,倒难以在众臣面前言明。   最后他婉转道:“狄志一走,襄阳的乌古乃一定要回防关中。等吴宗义好容易翻山越岭过去,遇见夏人此部,恐怕不仅不能威胁长安,还要白白损兵折将。”   周章这时也思虑清楚,驳道:“陛下无需怀此担忧。乌古乃顿兵襄阳数月,昼夜苦攻,已是残军,损兵折将,士卒疲敝,即便回援,也无一战之力。”言外之意,还是希望下旨命吴宗义从速北上。   刘钦没有立时答应。他心中真正所想,其实是要陆宁远先一步进入关中。   并非是他同陆宁远亲近,就不许旁人立此大功,实在是他登基以来,吴宗义僻居四川,据守一方,从未朝觐过他。且在永平年间,还是他父皇在位的时候,此人还曾率军兵谏过,他不能不心存疑虑。   要是让此人独立收复旧都之功,岂不愈发尾大不掉?日后废他,也免不了一个屠戮功臣的恶名。   保险起见,这一份天功,还是交给陆宁远为上。其余的人,哪怕是秦良弼,他都不大放心,何况这个一向为他所忌惮的吴宗义?   可是……   刘钦低头看去,周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面容当中有几分恳切,像是向他无声陈说着什么。   骤然间,刘钦脑海中纷纷乱乱闪过无数——几见饮江思道济,缪因图像削王敦。前车之鉴已经太多,在无数历史的岔路口上,猜忌前线大将,而终于功亏一篑的,难道还少吗?而反过来,一时不察,被人篡夺了权柄的,又有几多!   现在轮到他来做选择了。他要做哪一个?   “陛下!”   刘钦猛然回神,同周章的视线对上。那真是两把利剑,刺入他肺腑中去了。   不、不……   筚路蓝缕,以至今日,究竟为的什么?天下的士人、百姓、前线数十万兵士浴血至今,又所为何来?   “好罢。”刘钦神情变换一阵,定了定神,终于道:“传旨给吴宗义,要他先抓紧休整,等狄志出关之后,全速进军,威胁关中!要是能收复旧都,朝廷定不吝爵赏予他!”   付出这么多的努力,掏空了国库,前线死了这么多人,总算看到定鼎天下的希望,要是此时他再摆弄权谋,和当日亡国之前,又有什么分别?   且让吴宗义去打,日后此人真有异心,也未必制他不住。他想为乱,还要先同陆宁远过一过手。   周章一愣,随后伏地叩首,“陛下圣明!”   这句话是从他的心底说出来的,周章一生当中,可曾这样说过话?刘钦却无暇顾及,只摇了摇头,继续道:“传旨秦良弼北上,传旨陆宁远不必再理会狄庆,火速西进,务必半道截住狄志。狄志所发关中兵,骑兵已经不多了,行军不会太快,要陆宁远发轻骑过去,务必破此一军,狄志生死不论!”   “粮草要周维岳、丘崇俭想办法,务必足数供应。如需在民间购粮,所需金银,朝廷即日便发。”   “冀北的军队不要动,务必把夏人摁在那,免得他们翻山西遁,逃入三晋。”   刘钦愈说,声音愈高,面上病气几乎一扫而空,同样站起,高声道:“即日起,朕也将亲征江北,进驻开封,亲自督战,务必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而定中原!” 第330章   刘钦只率少量文武进入开封时,陆宁远已调集冀南全部兵马,拣选精兵两万,昼夜兼程,几乎要同狄志接敌了。   在此期间,雍国朝堂上还有两件小事。   其一是忽然有了份针对陆宁远的弹劾。   他现在正率大军作战,天下瞩目,可以说江北一半的干系都担在他肩上,几个月来,更又简在帝心,倚重非常,没有不长眼的会选在这种时候弹劾他。   但偏偏就冒出一封劾表,刘钦见了,第一反应是觉着难以置信,倒不是为了其上的具体内容,而是好奇是什么人敢在这时候找死。   上表的是一个科道官,弹劾大臣也是职分所在,刘钦却没宽宏待之,以示言路不塞,趁着自己还没动身,当即下令把人抓起来,严加拷问,果然问出了些眉目。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此时弹劾陆宁远未免太过不合常理,审问之后,那人马上交代,是收了别人的银子办事。   按说此事查到这里也该了结了,可近来军资靡费巨亿,国库空虚,已有入不敷出之忧,蚊子再小也是肉,刘钦索性让人做了个局,借这个科道官的名头,让崔允信出面,同出钱那人秘密会面,假意答应下他。   崔允信是刘钦身前的红人,迄今经他之手不知已经整倒了多少人,他肯答应帮忙,比一个小小的科道官分量大了不知多少。也因此他狮子大开口,对方倒也无法拒绝,让他稍等了十日,便送上钱粮。   这时已近夏末,同夏人的作战眼看着定要拖到冬天,这笔钱便用作赶制冬衣,虽然不够江北所有大军,但也解了部分燃眉之急。   那人吃亏就吃亏在远道而来,不知雍国朝堂内情,不知崔允信杀过、贬过的人,都是出自刘钦授意,交钱之后,马上送命,却是后话了。   第二件小事,则是崔孝先上表致仕。   没人知道是不是有宫人私下面见了他,同他说了什么,抑或是刘钦通过他的两个儿子之一,向他递去了什么话,总之这位雄踞官场三十年、一门三显贵的老臣,在刘钦马上就要动身、再度离开建康的时候,竟然上表称自己老迈昏聩,力不能支,不能再效犬马微老,请乞骸骨告老还乡。   到现在为止,他还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的皱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说他将来活得会比大病初愈的刘钦更久,恐怕都有人相信。   他却在奏表里说自己体弱多病,眼花耳聋,实在是命不久矣,旁人看来,但觉可笑,刘钦却也不挽留,痛快答应了他,赏赐颇丰,也算全了君臣之义。   随后,人历历,马萧萧,翠葆霓旌遥遥北去,刘钦进驻开封,居天下之中,以制东西数路兵马。雍夏之间最后的决战,由此开始。   千里之外,陆宁远与狄志终于接敌。   因陆宁远率轻骑昼夜兼程,狄志绝没料到,自己刚出潼关不远,竟然会兜头撞上雍军,而且看他们打出的旗号,还是一个“陆”字。   朝中久经战事的将领大多在之前就被狄庆带去了河北,这次随军众将大多只是听说过陆宁远的名字,知道东路军近一年来提到此人就畏之如虎,却没亲眼见过他面,在“陆”字旗下看见人人都身披半甲,体格强健,座下都跨的高头大马,一时竟不知里面哪个才是陆宁远。   可是不重要了。马上雍军就向着他们发动进攻,一时漫山遍野间但见得千骑奔涌,有如流水,马蹄声动地而来,震得地上砂石不住飞起,打在人脚面上,何等恐怖。   狄志虽然久居深宫,早年却也是马背上长大、又在战场上滚过的,若论用兵,也不在狄庆之下,慌乱过一阵之后,马上定神,下令士卒列阵迎战。   可是雍军来得实在仓促,又无声无息,他们派出去的斥候完全没有带任何消息回来,更没有能预先示警,接战时夏军还是行军阵列,纵然一见到陆宁远的军队,马上就开始调整,可已经太晚了。   从见到那面“陆”字大旗,到被雍国的骑兵冲到阵前,总共只有二三十息的功夫,根本全然不及反应,狄志只来得及让骑兵赶到军阵两翼,中军就已经被陆宁远冲散了。   两军交战,总是前面接敌,可陆宁远的骑兵源源不绝,不止从前面冲击,更又时常绕到后面,从后面冲击过来。   士卒能维持士气不堕,只凭一个念头:只要前面尽力守住,背后总是安全的。可如今前后都有敌人,没有半点可倚仗处,下一刀不定从何处飞来,如何不魂飞魄散?   狄志骑兵不多,仅有的这些尽力同陆宁远的这些兵马缠斗,不让他们去冲击步兵军阵,可是他们缠只能缠住眼前这些,剩下的雍军骑兵好像虎入羊群,纵横莫当。   过不多时,夏军就已经隐隐有了崩溃的迹象。   陆宁远却并不和他们死斗。他好像已经胜券在握,因此全部筹算,都是在尽量减少自己那边的伤亡。缠斗片刻,见夏人军阵渐渐调整过来,马上就让骑兵撤出,凭借着马快,又绕道别处,从另一个方向冲入。   因狄志所率兵马仍大体维持着行军时的阵营,部众拉得极长,首尾不能相顾,陆宁远便命一队一队骑兵在附近纵横驰骋,时不时从各个方向击来,夏军几乎完全无法抵挡。   等杀伤够了,那些雍军骑兵马上便又撤出,远远观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又一次寻机凿入。   夏人想要反击,可是两条腿的如何追得上四条?只有坐视着他们来来去去,时间一长,不由绝望,更是再无士气可言。   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天子卫戍,心中不觉多一份骄傲,又感重任在身,这才勉强支撑而已。   狄志从前没见过陆宁远的面,可短短两个时辰之后,他就明白了兄长谈起这个人时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复杂之情是怎么回事了。陆宁远分明是在猫捉耗子,是在把他放在爪子底下玩弄!   他怎么竟敢对他大夏军如此!   可事实便是这样,他心中恨极,竟然什么也做不得。   陆宁远的马多,他的马少,因为要抓紧行军,他这些步卒身上又没穿重铠,交起手来,陆宁远就是可以用骑兵像放风筝一样忽远忽近、这么肆意地捉弄他,就是可以把他按在手爪底下,就是可以不把他当人看待!   在几年之前,在刚刚南下之初,他们也是这样捉弄雍人的。多少曾经赫赫有名的汉人大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无论怎样地拼死力战,无论下了什么样的决心,恨得眼睛出血,也只有被这样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后也只能一口将失败的苦果吞下,再没有别的办法。   难道这些人的亡魂聚在一起,在今天终于聚出了这么一个陆宁远来?同样的恨、同样的无能为力,在今天被雍人原样扔了回来,让狄志一口一口地尝。   这时他明白,不付出一样多的血,数年一出惨剧,如何能够收场?   可是出乎意料地,陆宁远没有一刀一刀把他身上的肉剜净,天近黄昏时,他竟然率军后撤了。   狄志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却也没有愣着,连忙向后收缩,一面继续发快马四面求救,一面收拢残军,飞快扎下营垒,以图暂时站住脚跟。可是到了夜里,他就明白了陆宁远的用意。   夜里,鼓角声四起。陆宁远数万铁骑,环营三匝,但听得马蹄声绕营而响,彻夜不绝。   白日间还不显,夜里天如穹庐,四野荡荡,无边黑暗当中,只听四面八方尽是雍军军乐和低沉的歌声,狄志和仅剩的士卒如同失群的小兽,被落在茫茫原野之上,在芦管声中睁了一夜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陆宁远再度攻来,这次没用多久,狄志麾下士卒就尽数崩溃了。他本人突围不得,自尽不得,竟落在陆宁远的手里。   他以皇帝之尊,被生擒了!   这是曾经他与狄庆梦寐以求之事,为此还昏过头,做过些事后思来后悔莫及的决策。可他们没有做到,现在此事竟反而成于陆宁远之手。   狄志气得恨不能昏死过去,可是手脚都被绑住,舌头下面也塞了软布,他想咬舌自尽都不可能,就这么被带到陆宁远面前。   陆宁远让人取出他嘴里的东西,狄志不知道他是不怕自己自尽,还是有自信在自己咬断舌头之前反应得过来,只对他怒目而视。   陆宁远不知道他是否懂汉语,找来个会葛逻禄语的人问他是否投降。其实他自己会简单的葛逻禄话,却不知为何,并不使用。   狄志听得好笑。他因为听得懂陆宁远的话,还没等别人翻译,就先笑了一笑。   但随后陆宁远继续道:“如果你下令让其余各城开门投降,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你答应么?”因为发现狄志听得懂自己说话,这一句是看着他说的。   狄志一愣,还没说话,就见旁边一个文士模样的人马上拉住陆宁远的胳膊,神情紧张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陆宁远却仍是面无表情,对他摇了摇头,说了两个字,看口型应当是在说“没事”。   狄志问:“你是想要兵不血刃,就拿下长安?”   “你们当时也是这样做的。”   狄志沉思不语。   长安是雍国都城,在此之前,更是许多朝代的古都,虽然久历兵劫,几经残破,但文物之盛,至今仍是天下之最。   尤其雍国立国百余年,在长安修筑了许多盛景,当年夏人入主此地,兵不血刃,这些地方才得以保留。如今大势已去,当真有必要折损士卒,负隅顽抗,让此地白白毁于兵燹么?   “谈个条件吧,你能拿主意么?”狄志问过之后,自己先摇摇头,却还是继续道:“一是包围圈开个口子,让狄庆能逃出去回草原,一路不许追击。二是向你们开城投降的葛逻禄士兵,不许妄加残杀。只要满足这两条,我可以下令各地投降,尤其是长安。只是他们听不听不在我。”   陆宁远对旁边道:“写下来,呈给陛下!”   因刘钦正在开封,路途不远,这份急递没过多久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此时吴宗义已经进入关中,同关中仅剩的大将贺鲁齐对峙于渭南,要先消灭这一军,才能到长安城下,强攻起来,胜算不知剩下多少。   狄庆所说,要是真能实现,倒是诱人……可是打了夏国这么多年,如今贼酋落在手上,难道真要放了他不成?   刘钦心中砰砰狂跳,不止是为了生擒了敌方皇帝,更是为了陆宁远和狄志议出的条件。   陆宁远事先没和他打过招呼,但他先斩后奏的事情做得多了,刘钦已经习惯,不怎么太放在心上。现在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只有究竟要不要答应狄志。   答应他,长安风物或能得以保留,吴宗义、陆宁远的人马也不会白白折损在这座昔日的都城之下,代价却是要把到手的鸭子放飞,他如何甘心?   狄志的条件中没有提他自己,但放了狄庆,就不可能不放他。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元帅,是他夏国的两面大旗,难道要都放回草原么?   可是若不这样,激战之后,长安必定残破,就是日后还于旧都,也必定元气大伤。   举棋不定间,忽然,刘钦想起一个人来。就是这个无名之辈,在这一刻,改变了雍夏两国这一段历史的方向——   那是曾经被他抱在怀里喂下汤药、又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面,从同伴手中救下他性命的一个他至今不知道名字的葛逻禄士兵。   数日之后,圣旨发回,同意狄志所请。现在已经包围住狄庆的秦良弼立刻停止进攻,而狄志的诏书也发去贺鲁齐军中和长安城里。 第331章   刘钦与狄志定此“城下之盟”,不管他二人作何想,于两国百姓和士兵而言,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也是好事多磨,狄志的诏书送回长安,一度还有反复。   辛应乾并没随狄志一起亲征,而是留在长安代为视事,接到那一份诏书,险些惊掉了眼镜,忽然想到那句“吾等死战,何故先降耶”,心中实难接受。   他是汉人出身,按说两国定下如此盟约,长安不必再遭兵祸,他应当是喜闻乐见的。   可他早些年在雍国为官,始终受人欺压,不受重用,等长官兵败后被俘,在夏国先摄政王手下,他才从此飞黄腾达,有了如今的权势和荣华富贵。   他在雍国是小材,到了夏国却是大材,真可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有了这个念头,再看曾经的母国,便没有什么感情,就是真有,当真说来,那也是隐隐的恨意。   这会儿雍国想不费一兵一卒就入主长安,岂不是做梦?   况且当初雍国不战而献此城,是因为刘崇是个软蛋,太过懦弱,不然以长安的规模、城防,绝不是三两个月能攻得下的。   以辛应乾看来,凭借着乌古乃和贺鲁齐两部兵马,就算关东完全易手,也足可以在关中据险自守。   雍人心怀忌惮,怕他们在城中肆意报复,未必拿得定主意撕破脸大举围城。拿捏住他们这个心思,同雍人在战场内外周旋下来,起码两年之内,尚有可为之处!   因此收到狄志的这封旨意,他并未声张,而是只出示给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和镇守城内的葛逻禄老将。   他的心腹只唯他的命令是从,那些葛逻禄的老人,深知得天下之艰,自然更不肯依狄志的这狗屁圣旨,当下便发了抵死不献城的毒誓,几乎将两国国君所订之盟变成废纸一张。   但也只是几乎。他的心腹是他的心腹,可也是徐熙拿金银拴住脖子的狗,他的这个打算不多时就放在了刘钦案上,没出几天,两国休战、狄志下旨要长安开城投降的消息就在城里不胫而走。   城中百姓,汉人比葛逻禄人多了百倍,就是朝中官员,也是汉人居多。凭什么本来已经休战,还要他们平白赔上性命?抵死不降,是为谁而战?辛应乾拗不过嘈嘈众口,只得当朝商讨起开城事宜。   终于,雍国乾亨四年,夏国献长安而降。   贺鲁齐向东退走,准备从陆宁远营中接回狄志。吴宗义率部第一个赶到长安城下,接管了一应城防。   二十天后,陆宁远率部赶到,坐在马上,再一次仰望着这熟悉的巍巍城墙。   从他上一世离开这里,奔赴大同,到今天竟然已经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间,他从马背上一次次跌下,终于学会了骑马,手上磨出多少茧子,终于学会了使刀使剑。他第一次杀人,也第一次差点被人杀死,都是什么时候?   又有多少次,他从死亡当中爬起,拿他的手又一次扼住夏人的喉咙?   他向着这一天不断地发起冲锋,又不断地跌到地上,一次一次离它更近、又眼睁睁看它去得远了。   他受过多少伤,流出了多少血,咽下过多少难以下咽的苦水,在国难之下含垢忍耻,在忌惮之中愈挫愈坚,可上一世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看到这日。   而现在,长安城终于又一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了。   终于,他已成自己平生功业,遂两世之志,他也把这千年古都,万里疆土,把最后的胜利,把这最灿烂、最辉煌的,全都献于了刘钦,即便最后不是由他亲手奉上。   他父亲、他兄长、解定方,还有那样多的人,如若地下有灵,夜台茫昧,得知此事,从此定是终于可以瞑目了。刘钦在开封闻之,也必当欣慰,必当快活。   陆宁远没有进城,远远地向长安望了片刻,便勒马而去。   长安反正,可各地的夏人残军并非全都奉旨闻风而降,追亡逐北,尚倚长剑。而在冀南,秦良弼奉旨放了狄庆一条生路,没再出手,可出手的另有其人。   当日刘钦与狄志订盟,诉诸笔端,写的是要约束秦良弼,可没说约束旁人。为表诚意,雍国的官军没有再碰狄庆一根毫毛,但各地的义军并不在朝廷管辖之内——至少刘钦可以这样对狄志说。   翟广北上,同各路首领一一见过面,众人对他服膺至极,更是气味相投,若非朝廷不许,几乎当场就要将他奉为盟主。为着避嫌,翟广并未亲自指挥,但各路义军已知其意,无不奉号令行事。   况且江北百姓,同夏人谁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落草为寇,更是各有苦衷,所恨只会比旁人更深,听说要打夏人,无不踊跃,生怕落在别个后面。等官军一放出口子,看见狄庆,一拥而上。   可怜狄庆,才出秦良弼包围不足二百里,便已身首异处,麾下兵将无一幸存,竟被分食而尽。   消息传回开封,刘钦只有抱歉而已。   他十分震惊,深表同情,然而无能为力,鞭长莫及。幸而秦良弼英勇作战,勉强从暴民手中抢回狄庆的尸与首,并让能工巧匠缝合在一处,重新拼回人形,恭敬送往贺鲁齐营中。   狄志如何悲伤,且不去表,随后贺鲁齐护送着这所谓天子銮舆,以一支残军北上,总算回到草原。   连天子都已投降败走,各地城池无不望风披靡,偶有抗拒王师的,陆宁远兵锋所过,便如夏日之溃春冰,疾风之卷秋箨,摧枯拉朽,灭迹扫尘,无当之者。   吴宗义收复关中,他则自蒲州入山西,一路北上。这是雍国最后收复的一处国土,是重拼起整座金瓯的最后一块,他要足够耐心、足够仔细。   兵至代州,他忽然空出一日,往五台山上拜谒。   陆宁远卸下甲胄,只着一身常服,携数个亲兵拜山。因他身份特殊,住持亲见,引他入阁对谈。因屏去旁人,两人说了什么倒未载诸史册。   究陆宁远所问,其实也与国事无关。他随住持入阁,落座之前,先向他合十顶礼,住持亦合十回礼,两人方才落座。   “晚辈贸然叨扰,还望恕罪。”陆宁远省去寒暄,“近日晚辈心中不宁,常有火焚之感,情思烦乱,如坠迷障,难以自解。久仰大师佛法高深,亦是大慈大悲之人,还望大师为晚辈点拨一二,解此诸多困惑。”   住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随后老眼垂下,“阿弥陀佛。《地藏经》云: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檀越心中不安,莫不是因杀伐过多?”   见陆宁远不语,住持又继续道:“檀越若能诚心忏悔,从前所有恶业,悉皆尽忏,永不复起;从今所有恶业,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忏其前愆,悔其后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可令檀越如入火聚,得清凉之门。”   陆宁远一怔,“晚辈多造杀孽,自有后报,然而所行之事自问无愧于心。心中之惑并非源于此……”   他垂下眼睛,思索片刻,复又抬眼,“大师,晚辈有一旧物,乃是一柄长剑,随我征战多年,不忍见弃,如今天下已定,却不知该将它安放何处?”   住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原来如此,是老僧妄加揣测了。剑者,利器也,然利器之用,不在其形,而在其心。《华严经》云:一切唯心造。想檀越所问,非剑之安放,乃心之安放。心若不安,剑无所归;心若安,剑自归鞘,狂心顿歇,歇即菩提。檀越若能歇下狂心,剑自归鞘。”   他说到最后,落于“狂心”之上,仍是不解其意。陆宁远抿了抿嘴,这次却没反驳,一手握在膝盖之上,似在措辞,半晌又问:“鸟栖于林,鱼游于水,世间万物,各得其所,亦各有所归。然而晚辈想问,若是江上之舟、风中之叶,漂泊江海……最后奚将安归?”   他话说至此,住持才明白他真正所问,点一点头,“檀越所言,皆是表象,实则心有所执,看舟看叶,方觉漂泊无依。”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江上之舟、风中之叶,看似漂泊,究其根本,亦不过是因缘而会。舟行于江,叶舞于风,皆为自然之法。檀越所忧之‘归’,在佛法看来,本无定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江海自可容舟,天地亦能纳叶,心中若了无挂碍,又何称漂泊?就如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心无所住,处处皆安,江海天风,皆为所归。”   陆宁远一怔,身体前探,这一次不假思索,“人说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皆为虚幻。若是我立于镜前,镜中之人,是我非我,我又怎知他是我?若世上无我,镜中可还有我?”言语之间,忽然有几分急切。   住持对他所问有几分意外,认真打量他片刻,“阿弥陀佛,檀越此问,已然触及‘我执’的至深妙义。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镜中之花,镜外之人,其实皆不过是虚幻影像。五蕴无常,诸法无我,生灭皆空,一切法皆无自性,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又与镜何干?若无我相,镜中镜外,何以有我?”   陆宁远凛然一惊,手不由从膝盖上拿开了。   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   默然良久,他又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晚辈执于色相,却不知空为何物。”   “阿弥陀佛……空者,非无,乃无执;色者,非有,乃无住。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檀越所执之‘色’,亦是‘我执’,如云如雾,终归空寂。若能放下此执,即见空性。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佛法无边,随缘而行,随缘而住,随缘而灭。”   “有我无我,随缘而灭……”陆宁远喃喃道。万籁俱寂,忽然,一声钟磬从寺庙深处悠悠响起,余音杳杳荡来,陆宁远回神站起,双手合十,浑身颤抖着向着住持深深一拜。   可当他站起时,这阵颤抖忽地止住,“多谢大师开悟,晚辈告辞。” 第332章   乾亨五年初,冬日的冰霜还未化尽,随着三晋底定,雍国在江北的失地尽数收复。   时隔多年,陆宁远再一次来到大同,拿一杯血酒祭奠过父亲和兄长,勒马凯旋。   他竖此震世之勋,只要回师,便是一人之下,然而在朝臣都等着看此番皇帝到底该如何赏赐于他的时候,送入开封的却是他坠崖的消息。   因为事关重大,送信的人不是朝廷驿使,是李椹亲自快马赶到开封,密见刘钦。   从他口中听说消息的第一瞬,刘钦只觉一阵荒唐,一阵迷惘,难以置信,蓦地头顶一凉,出了一背冷汗。   “救回来了么?”第一个问题,他问:“现在情形如何?”   李椹答:“陆帅双腿、肋骨有多处折断,五内震荡,性命垂危……臣出发之前,还未救回,只是因事关重大,不敢耽搁,只有从速禀告。”   刘钦一惊,便要站起,却觉两腿发软,只有在椅子间坐定不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忽然袭来,不同于战场上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同于宫变前夜,这恐惧不是从他身体当中催生出力量,而是把他抽空了。   可他还是稳住了一点心神,“他坠崖有什么缘故?”   他没问陆宁远是不是失马坠崖,如果是这样,虽然的确同样事关重大,但不会是李椹亲自来。在这个时候,他能选择亲自来开封一趟面见自己,而不是留下来陪在垂危的陆宁远身边,便说明此事定有什么隐情。   “启禀陛下……”李椹跪伏在地,说话时低下了头,“陆帅是攀崖采药时,因绳子折断而坠崖的。”   “攀崖采药?”刘钦但觉荒唐,眼睛下意识四面一看,好像不知身在何地。   有片刻功夫,他觉着自己是做了个梦,但心念一转,并未醒来,殿中只有他和李椹二人,而他仍是手脚冰冷,坐在这把椅子上面。   李椹将头埋得更低,“是。两月前林九思大夫奉陛下旨意,来军中看望陆帅。陆帅问及陛下,林称在辽东时曾见雪山崖上十年生的一种灵芝,于陛下龙体大有益处,但因无法取到而作罢。”   “随军多日,沿吕梁北上,途经岢岚山,曾见到同样的灵芝,生在高崖之上,等闲难以攀援,陆帅当时未取,命人记下具体方位,等到平定全晋之后,从大同回师,路过此处,设法采药。”   “他自己攀崖采药?”   “是……有兵士欲上,陆帅不许,定要亲自为之。”   “他近来不是身体不好?为什么你们不拦着他?”   “臣等阻拦,但陆帅心意坚决,实是无人可劝……”   “怎么摔下来的?从多高的地方?”   李椹顿了一顿。他没有令军士报信,而是自己亲自过来,就是因为陆宁远坠崖的经过非比寻常。   他不敢让刘钦从别人口中率先听说,更知道自己今日不说,刘钦迟早也会从别处得知经过,反不如他此刻和盘托出,因此咬咬牙道:“因药生在山顶,四面都是陡坡,兵士们勘定了一个稍缓些的方位,陆帅携铁钎、铁凿等物,腰间系绳,攀援而上。”   “崖高约十丈,陆帅每隔一丈,凿入一根铁钎,拿绳子在其上穿过,有时中间没有可落手处,就也凿入一根……”   李椹缓缓叙述着,刘钦不在其间,却好像想见了当时之景。   疾风烈烈,陆宁远腰系长绳,在积冰积雪的崖壁缓缓攀援而上。   隆冬时节,吕梁的山风大约能直透肌骨,陆宁远的手很快冻得没有知觉。但他一点一点往上攀去,崖下的将士和林九思纷纷举头上望,紧张至极地看着他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点。   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陆宁远爬上崖顶,小心将那朵灵芝连着根系一起挖出,拿准备好的布巾包住,又小心地放入怀里。   他的体温很快就会把灵芝焐热,所以下崖时他半敞开怀,既让风透入进去,却又刚好不会让它掉出。   他一点一点沿着来时的路往下爬,因为体力不支,也因为下崖比攀援更难,这次他的动作更慢了。在崖下的人看来,很长时间他都一动不动,或是很久很久才向下一尺。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北风更烈了,扯得陆宁远衣袍翻滚,猎猎作响。他伏在参天的崖壁上,在自然造化面前,小得让人心惊,摇摇欲坠,好像风随时就要将他扯落,摔下去粉身碎骨。   他仍是一点点往下爬。   爬出数丈,离地面大约还有一半的距离,他的手忽然一滑,人跟着便落。崖下陡然响起惊呼,但在如潮的惊呼声中,两尺之内,陆宁远奋力抓住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几根手指如钉子一般狠狠插在上面,稳住身形,全身上下只凭那一只手挂在崖上,在疾风当中左右轻摆,如同一面被风扯起的旗子。   然而,惊呼声还未落尽,那块石头陡然脱了出来,陆宁远又往下坠。   这次他坠了足有丈余,什么都没有抓到,崖下士兵只眼睁睁地看着他直直落下——忽然,他腰间绳子挂住了下一根铁钎。   他每钉下一根钎子,就拿几股拧在一起的粗绳绕过一圈,往下时每爬过一根,又将绳子从那上面解开,就是这法子救了他的命。   他被一根绳子吊在崖壁旁,腰被扯得折了起来,在如削石壁旁左右摆荡,只看得人屏息凝神,心往喉咙里跳。   刚才他下坠的势头太猛,绳子将那根铁钎压得向下偏了偏,于是每荡一下,绳子就往下蹭出一点。连崖下的士兵都瞧见了,陆宁远一定也有所注意,可他没有马上趁着身体荡回中间,经过更下面那根铁钎时伸手抓住它,而是向下看了看。   他在确认什么?   没有人知道。所有人只是看他几次经过救命的铁钎而不动,终于,绳子滑脱下来,因为距离与崖边太远,这次没再勾住其他铁钎。   陆宁远就像一只大鸟从半空中急坠而下,在落地的一瞬间,弓起脊背,两手抱在身前,似乎还有人看见他在那朵灵芝上面轻轻抚了一下,但因为落得太快,谁也不敢说自己看清,只眼瞧着他砸在半山腰上,又从上面一路擦着山石滚落。   陆宁远摔在地上。   他两腿断了,肋骨也断了几根,腰椎错位,内脏震荡破裂,口鼻涌血。可是士卒按他之前的命令,从他怀中取出灵芝,仍是完好无损,于是放入他提前备好的车架,用提前备好的冰块镇之,提前定好驿使即日启程,马不停蹄地运往开封。   据说这灵芝每离开崖边一日,功效就要打个对折,所以这一路的驿站他早就打好了招呼,每到一处驿站,就马上换上快马,由当地的驿使接力,一日一夜就能运到开封。   这会儿它和李椹几乎同时到达,刘钦却看都没看,甚至问也没有问它,只是盯着李椹的眼睛,向他确认:“你是说,陆宁远是有意……如此的?”   他没有用“自尽”这个词,心中荒诞之感愈演愈烈,刚才的恐惧不知何时换了一张面孔重新在心头漫起,这次它生出了手,一点一点攥紧了他。   “臣不敢妄加揣度……只有将实情上奏于陛下……”李椹声音沙哑,话也说得艰难,“陛下恕臣妄言……其实早在数月之前,陆帅就……陆帅举止就有些反常,臣始终……始终不解其意。”   刘钦心中陡然一动。陆宁远忽然胃口恹恹,一年中总莫名其妙地生些小病,给他的信件也与之前有了些细微的差别……这几个念头在他心中同时出现。   不只是手脚,这一刻他几乎连腹心都凉了,隐隐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听李椹又道:“有一次,战事稍缓,臣与陆帅,还有几个将领围着篝火闲聊。当时所说只是十分寻常的事……因为又缴获了夏人许多马,品相甚佳,众人就说起哪里的马能做战马,哪里的马则适合拉车。聊开来时,陆帅却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只是盯着篝火出神,看着看着,忽然就下泪了。”   “臣当时疑惑,又有些……惊讶,连忙叫他,他好像才回神,也不知道自己流泪的事,让臣提醒之后……他才发现。虽然之后再没有过,但此举似乎反常,臣不敢不为陛下言明。”   李椹小心地看了刘钦一眼。   他隐约猜到,陆宁远的反常应当是和刘钦有关的,不然他实在想不出陆宁远还在乎别的什么。今日面见刘钦,除了当面向他解释当日经过之外,就是想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   “其实近一年来,陆帅还有许多反常之举,只是有些模棱,还有些或许是臣的错觉,不敢妄言以渎圣聪。伏请陛下悯其愚诚,冒犯霜露,亲往一见。无论陆帅是……无论他现下如何,陛下亲至,他定当……感激!”   刘钦陡然眯起眼睛,“你不劝,难道我就不去了么?”   李椹不知他这突然的怒气从何而来,只有伏地深深磕了个头。刘钦看着他,在心里回忆起陆宁远给他写的信。   没错,直到前两天,他还在收到陆宁远的来信,也还在给他回信。   在信中,陆宁远竟然什么都没向他透露,在他收到的最后一封信里,陆宁远希望他身体健康,不再生病,也祝他展信的这天能够诸事顺遂。   难道这是在向他告别?这样也算告别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陆宁远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不辞而别?   或者他曾经向自己诉说过什么,却被自己忽视了么?陆宁远心里揣着什么东西,他为什么全然不知?   李椹伏着地道:“陆帅情况危急,臣斗胆……请陛下从速动身。”   “陆宁远现在何处?”   “坠崖之后,陆帅被就近送往宁武关。”   “快马过去也要好几日。”刘钦喃喃,又看向李椹,神色一凛,“一应政事,都要交代。你先回去,两日之后我从开封动身。”   李椹大惊,“陛下!两日是否……是否太久?陆帅恐怕……”   刘钦神色蓦地冷了,眉眼之间却好像烧着什么火,“国家多务,岂能儿戏?两天功夫要是陆宁远都多等不得,那就是分尽于此了,有何可说!” 第333章   十几天之后,刘钦见到陆宁远,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看到他的那刻,仍是矍然一惊。   他曾见过陆宁远这副样子么?   因为出入战场,陆宁远时常受伤,生死之间也走过几遭,刘钦见过他卧床不起的时候,也见过他虚弱之态,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看见陆宁远的第一瞬他就知道,他是当真站在了生与死的交界上了,看他的脸色已经不像活人,掀开被子看他身上的伤,随便一处都让人心惊。   但微弱的呼吸毕竟还正从他鼻子间喷出,他与死亡仅隔着一层纸,虽然薄,却毕竟将他隔开,又或者他已经全身没入进去,只留半截手指尚在外面。   幸有林九思在,以这样的伤势,竟给他延寿至今,可也没法更进一步了。   那没被死亡吞没的半截指头,是扯着它将陆宁远整个人生生拽出来,还是轻轻一推,要它也没入进去,永堕黑暗,只在刘钦一念之间。   可他不知道,这时候如果他在陆宁远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唤他回来,陆宁远是会挣扎而起,还是终于将这最后一根手指也给松开。   在赶来的一路上,刘钦看着山水从马车边掠过,心中没有一刻不在想陆宁远,想着想着,便觉陆宁远恨他。   该是多么决绝,才会不打招呼做出此事?该多么伤心、绝望、万念俱灰,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国家没有负他之处,那负他的只有自己。放着铁钎不去够,反而往崖下看去的那一刻,陆宁远存的,定是同他此生不见的心思。   曾经他那样恨陆宁远,现在却反被陆宁远恨着,天下事便是这样奇诡。此刻他开口说上一句话,陆宁远将是生是死?刘钦实难预料。   他是想要陆宁远活的,所以不能贸然开口。他不吱声,别人只在旁边屏息以待。   李椹却好像将最后的期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几次咬牙,攥紧拳头又松开,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两步,轻声道:“陛下……”   “陆帅吉凶难测,臣等试了各种法子,都没办法让他脱险,只能这样吊着……可实在、实在不是办法,还请陛下看在陆帅往日功勋,俯垂矜悯……”   “你要朕怎么样地俯垂矜悯?”   李椹怔住。   今日刘钦赶到,李椹特意没放张大龙进来,就是怕他生事。可刘钦如此,现在就连他都有几分按捺不住,几乎御前失仪。   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血往上涌,勉力放平了声音,咽下哽咽,几乎哀求般道:“请陛下同陆帅说两句话罢……只当是……只当是同他作别。”   刘钦只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对左右道:“都出去。”   李椹松一口气,下一刻却反而愈发担心。他发觉自己实在不懂陆宁远,也看不透皇帝,更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如何。可刘钦这样说,他毕竟也无法留下,只能随所有人一起退出。   等人都走后,刘钦重新低头向床上的陆宁远看去。   陆宁远神情灰白,若非尚有一丝呼吸,便同死了没有半分区别。伸手在他身上摸摸,被子下面只隐隐有一点热气,好像他浑身的血都不再流了。摸到他心脏位置,手指下面还有微弱的跳动,咚,咚,咚,一下一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仍然还有所留恋么?   “陆宁远,”刘钦轻轻唤道,稍稍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遍,“陆宁远。”   当然没有回应。   他坐在床边,俯下身去,凑近了陆宁远,把手贴在他冰冷的脸颊旁边,就这么放在上面默然一阵,然后用外面的人绝听不到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问他,“你要离开我了么?”   “你还爱我,但你不要我了。你恨我?你再不想见我了?”   他本来还要说更多,可忽然,陆宁远呼吸急促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急,喉咙里面发出气音,眼皮下面,两只眼球不住颤动,口鼻忽地涌出血来。   “林九思!”刘钦高声叫道。   林九思匆忙赶入,奔到床边,刘钦不觉退到旁边,给他和手下药童在床边让出位置。   他没有亲眼看着林九思如何抢救,走到桌旁,从李椹处拿过陆宁远在采药前一天写好的遗表,展开读了起来。   连遗表都写好了,割开火漆的时候,刘钦想,陆宁远是真有死志。   这封遗表很短,竟然没有一句是关于国家的,看来他当真觉着自己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尽了,了无遗憾,也不存担忧。   表中只有短短的几句,除去像寄给刘钦的最后一封信里写的那样,希望他以后能健康、无忧外,就是请求他把手中那半截披风与自己的那半截放在一起,同自己一起下葬,就葬在大同,不需起什么坟茔,只需葬他在父兄身边。   刘钦忽然又想,陆宁远并不是恨他。   他看过一遍,把遗表合上,下意识要放进怀里,顿了顿手,搁在桌上,让人收去。   那边,林九思仍在忙着,李椹、韩玉等人焦急地围在床边,抻长脖子看着,却不敢离得太近,碍大夫的事。   其中有几个将领,刘钦以前只听过名字,还有的只见过几面,却能看出此时正心焦不已。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此时若有办法让他们代陆宁远去死,同他一命换一命,怕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立时答应。   陆宁远在军中的威望,不亲眼得见,旁人怕是无法想象。甚至他最终选择这样的死法,就是考虑到了此事。   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崖而死,便免去了麾下将领对朝廷可能的猜疑和寒心,也不会有有心之人在日后加以利用,拿他的死兴风作浪。   而于刘钦而言,若以皇帝的身份来看,陆宁远实是死在了恰如其分、不早不晚、最适合不过的时机,而日后史书之上,为他这样的死,刘钦也永远不会背什么鸟尽弓藏的名声。   陆宁远的忠诚真是乖觉到骨子里了。   “陆帅,陆帅!”   “陆帅好像说话了……”   “陛下!陛下!”   刘钦闻声过去,旁人自觉让开道路,让他走到床边。   陆宁远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轻响,刘钦看看林九思,见他并不阻止,便在陆宁远身边坐下。   陆宁远声音含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好半天,刘钦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是感觉他发出的是一个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慢慢地,他从陆宁远的呢喃中拼出第一个完整的句子。陆宁远紧闭着两眼,艰难道:“对不起……”   刘钦陡然一惊,像被什么压下来,几乎动弹不得。他定定神,轻轻地问:“什么?”   大约是听到他的声音,陆宁远喉咙滚得更加厉害,又有好半天的功夫,刘钦什么也听不清,只是感觉他一直竭力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这时他心里的话,定是那足足几百封书信中所不见、在他清醒时也绝不会向刘钦诉说的。刘钦不由低头向他凑得更近。   “我……不好……”陆宁远道:“忘了……吧……忘了我……”   刘钦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自己却挣扎着又道:“不……别……别忘了我……”   “别记恨我……不、不……”   “不,还是忘……忘了我、我……对不起……”   最后他把声音从喉咙当中挤出,轻轻、又奋力地道:“雀儿哥!”   刘钦猛然一怔,第一反应竟忘了看向屋中旁人,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后来陆宁远睡了过去。   刘钦终于没有将他推下,而是把他给拉了回来。   林九思说,若无意外,陆宁远应当是脱险了。没人在此时还去在意他的前一句话,屋中不管文武,全都松一口气,还有人干脆一跤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刘钦没有守在旁边,而是去了陆宁远的营里。   除了最一开始的时候,他很少住在陆宁远营中,同他麾下将士也再没说过几句话。   这一次他是微服出行,于朝廷是绝密,偶有曾经在典礼中曾睹过龙颜的,此时在军中见他,也不敢声张,大绝多数将士都不知他的身份,只是看他身边有韩玉陪同,对他颇为恭敬。   在军营里,刘钦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关于陆宁远的事。   他看了陆宁远平日穿的衣服,大多都是布衣,十分朴素,一看便是穿过许多年的,大多数他都眼熟,虽然上面不至于有什么补丁,但有几件,袖口那里都磨得破了,破口不大,他就始终没有更换。   他问了陆宁远平日的饮食。他在营中,几乎一直都是和士卒一起用饭,别人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从不吃什么额外的东西。   士卒有肉吃时,他就跟着食鸡餐猪,军粮不足的时候,他也跟着吃糠咽菜,像牛羊鱼虾这种东西,普通士卒吃不到,他一年当中就也几乎从不食用。   他问陆宁远平时都做什么。交战的时候,自然是不遑启处,平日没有战事,他白天就巡查各营,检查士卒习练、检查各项军械,处置从各地发来的军报。   夜里若无紧急军情,他就一个人在帐里,有时是看书,有时是给刘钦写信,但这时候往往赶人出去,韩玉也不知具体情形。   几年如一日,他从没有过任何享受,也没有任何娱乐,旁人看来,他活得几乎了无意趣,好像他只是寄身于此,生居天壤之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从别人处他还得知,陆宁远也曾活得有几分人味儿过。   忽然有一天开始,行军到河边,旁人招呼他下河洗澡,他却一反常态,摇头拒绝了。   张大龙不解,问他,他不答,张大龙强又追问,伸手扒他衣服,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得私下里偷偷对他说,他要写信先向刘钦确认,看刘钦是否答应。   张大龙惊问,以前天天脱了衣服就往水里扎,他身上几根毛,谁没见过?   陆宁远却只是摇头,说一定要问过之后才能决定。   张大龙更不理解,刘钦管天管地,还管你这个?不耐烦又来拉他。   陆宁远却坚执不从,被问烦了,莫名多了几分羞涩,对他说,刘钦亲口夸他身上肌肉生得很好……   对他来说,这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了,但当着张大龙的面,不知是出于忍不住的炫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虽然艰难,他还是说下去了,说他怕刘钦不愿让别人看见他身上,所以必须先写信询问清楚。   刘钦还记得这封信。   信中陆宁远没写前因,只是问他自己能不能和士卒一起下河洗澡,刘钦只看得一头雾水,以为陆宁远是希望自己多关心一下他的那条病腿,于是在信里写,夏天天暖的时候可以,其他时候不行,要他注意身体,还顺便关心了几句。   下一封信中,陆宁远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谈,他也就没问过后续。现在他知道了,陆宁远后来又坦然和士卒一起下河,但张大龙烦他了,从此再不给他搓背了。   从李椹处他又得知了别的。   陆宁远曾经每到一地,就会采买当地的花卉,然后千里迢迢送回建康,还会购置一些家居装饰,大多都是价格不算太贵的,一件一件往他在建康的家里送。   他的军衔一年比一年高,官俸也十分可观,刘钦又时不时给些赏赐,可他一有钱财,往往就地散给士卒,赏他的粮食,也干脆充做军粮,布匹也拿去赏赐有功将士,没多少剩给自己,他又要经营曾经的太子府,经济状况其实很不乐观。   买这些东西,往往左支右绌,有时还需腆脸向李椹、张大龙等人赊账,等月俸下来再还钱。   但他乐呵呵地做着这些,做了大约两年,忽然有天,却开始再不做了。   他仍然把金银布帛分给士卒,自己则几乎什么也不留,也不再买什么东西。   刘钦想起他最后一次离京北上之前,曾经请求自己和他一起回潜邸再住两日。那时他答应了,可后面事务繁多、战事紧急,终于没有成行。   不知从何时开始,陆宁远又重新变得无趣,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军务,打着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争回一寸又一寸的土地。   只有两件事与此无关,他却坚持做着,其一是每天向刘钦写信,信中写自己无论何时都会依然爱他,其二是每到一处,就要找当地的大夫,询问有没有什么药方甚至偏方,拿给军医掂掇,军医觉着或许有用,他就写信寄回太医院,要他们斟酌。   因刘钦的脉案乃是绝密,陆宁远那里没有,他只能向当地大夫口述刘钦当日受伤的情形和后来的症状。   那些人的医术本就算不上精深,又没拿到脉案,自然没什么真知灼见,有的偏方更是匪夷所思,太医院绝不敢尝试,因此这么长时间下来,陆宁远送回京的方子倒没有被采纳过一次。   他却没有灰心,最后一次找当地的大夫咨询,是在大同。一直到坠崖的十日前,他都还锲而不舍地做着这件事情。   从不同的人的言语当中,一点一点,刘钦拼凑出一个他以前从没见过的陆宁远,没见过,可是当拼出他时,他一眼就知道,这就是他。   他第一次感到,陆宁远心里竟然有这么多自己不懂的东西,在他默默注视着自己、不说话的时候,那在他心中暗暗咀嚼着的、翻涌着的都是什么?   难道他活在世上,只是为了那一个复国的志向,如今梦想实现,他就要抽身而去、举手一谢尘嚣不成?   可看他所为,分明不止如此。既然这样,他为什么竟会这样决绝、这样毫无留恋?   没有让他困惑太久,在他赶到宁武的第四天,陆宁远第一次醒了过来。 第334章   身体在痛,火在烧,拿手拨开刀枪剑戢的锋丛,踏过一泓又一泓的血水,陆宁远奋力地埋头走着,忽然,他顿住了脚。   他看到了父亲。陆元谅身披盔甲,威严、雄武地按刀而立,在他身边,陆令同样一身戎装,擐甲执兵,威武端立。   “爹……大哥!”   陆宁远情不自禁,向着他二人走去。   他感到,在他心头一直压着的某块忽地石头放下了,身体轻飘飘的,那折磨他两世几十年的伤腿变得和另一只再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路向前,它再不曾踩在地上,也再没有疼痛传来,再快几分,他甚至就要飞身而起,扑到他们两人身边了。   可父兄只站在原地不动,侧过身来一起看他。他又往前几步,他们两个仍是站在那里,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却还是没有靠近半分。   “我好……想念你们。”陆宁远喃喃道。   陆元谅开口。他的声音陆宁远已不知道多少年没再听过了,可听见的第一瞬他就知道,这是父亲的声音。   在他灵魂深处,有什么忽地醒来,陌生的激流在他心头汩汩而过。   “你来这里干什么?”陆元谅问。   “你们要去哪?”陆宁远也问,“我和你们一起走。”说着又向前去。   陆元谅肃了脸,“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陆讷,回去。”说着朝他摆了摆手,就和小时候将他挥退时一样。   陆宁远就当真怔怔地站定不动了。   陆令没有言语,同样向他挥手,手却是举起来的,摇得高高的,同他作别,然后转过身,与陆元谅肩并着肩离开了。   陆宁远摇摇头,又摇摇头,可父兄的身影渐渐小了,向浓重的黑暗当中步步走去,终于消失不见。   他茫然无措,在原地打了个圈,忽地又看见母亲,想也不想,向她奔去。   这次他跑了起来,一下扑到母亲怀里,母亲将他抱住,他的身体忽然小了,只有一点点大,伏在母亲的膝头,死死搂住她腰,仰头看她。   他大概哭了,向她叫道:“娘!我好痛!我好痛……我不想再……”   父亲回京述职时,他们两个还曾见过,可十二岁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母亲。   那些在京城僻居的日子,从马背上一次次跌下的时候,第一次穿上盔甲、第一次拿起剑,让人把刀砍在身上、把矛插进身体里、在血泊间又爬起来的时候,他从没刻意想过她,可他的心用他自己都不曾听见的声音向着她声声轻唤。   他真想念她!可是……   母亲摸着他的脸,把慈爱的泪水洒在他的脸上,“回去吧。”她也对他道:“好孩子,回去,回去,回头呀。”   陆宁远听话地回了回头,身上一空,母亲的身影消失不见。   他怔在原地,跌坐下去,心念一转,左腿的伤病就又抓住了他。   为什么都这样说,为什么留他在这里,为什么要他一人回去,他该回哪儿?陆宁远,陆靖方,陆宁远,陆靖方……他现在已经宁过了远,也靖过了方,从今往后,他又是谁,他又该去哪,茫茫天地,哪里该是他的归处?   “陆宁远。”   这次是刘钦在叫他。   陆宁远抬起头,刘钦向他走过来。   他呆呆地看着他走近,忽然低头瞧瞧,不知自己要瞧什么,想要爬起,也爬不起来。   挣扎的功夫,刘钦走到他身边,问:“走么?”   陆宁远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朝他摇了摇头。于是刘钦道:“那我走了。”也不再同他说些什么,转过身去。   陆宁远忽然慌了,在他离开之前,抬手抓住他的衣服。   “等一等……”他把手攥得死紧,好像这样刘钦走时,他就能挂在他的身上。可他是这样大的一个人。   马上他道:“等我死后,你可不可以,砍下我的一块骨头,带在身上?这样……这样我就……我不想离开你。”   刘钦转身看他。   陆宁远心中乱了,陡然间疼得更加厉害,身体中所有的疼痛都清晰起来,他格格发颤,咬起了牙,一颗心向两个方向猛地一扯,更大的那头咕咚掉在手上。   马上,他仓促地想把它揣回怀里,可刘钦向他伸出只手,他就顿住不能动了。   刘钦的手掌向他伸着,只要如此,他就一定要在那上面放上东西,一定要的。   只犹豫了一瞬,他将手递了过去,然后从胸口开始,无穷无尽地疼痛一瞬袭来,他费力睁开眼,刘钦正掐着他的人中,同他对视之后,把手拿开了。   “这次是真醒了么?”   刘钦的声音慢慢传入耳朵。   好一阵子,陆宁远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地,一瞬间想自己已经死了,但刘钦也在,万万不可如此。   过了一会儿他想明白,自己还活着,想要起身,却纹丝不动。疼痛像是锤子,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胸口、腹部、手臂、双腿……没有一处不疼。他当真仍活在这世上。   又一次,他从死亡手中逃脱了。可这是为什么?   “你怎么……”他张张嘴,却没有呻吟,艰难把声音挤出喉咙,“这是哪里……你怎么来了……我回建康了吗?”   他神志还有几分不清醒,以为刘钦之前是在建康。刘钦从旁边拿起水,“这是宁武关。”说着一手托起他头,另一只手把杯子凑到他嘴边。   陆宁远就着他的手喝了一点水,胸膛里一颗心跳得愈发艰难,面色比没醒时更差,怔怔向刘钦瞧了一阵,不知道该向他说什么。   他醒过来,自然就不会再说割下他骨头的话,看着刘钦的眼睛,甚至有些不敢同他对视,低一低视线,看向他怀里。刘钦穿着冬衣,看不出比之前是不是又胖了一点。   “灵芝……收到了么,做……做成药了没有?”   刘钦把杯子放回去,“喀哒”一声,“没有。顾不上它。”   陆宁远闭了闭眼睛。在身体所有的痛里,胸口那里疼痛最剧,好像拧着、绞着,有东西在里面钻。   他皱起眉头,向上挺了一挺,却好像仍是没动,只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在脸上,就好像梦中母亲的手,心中一颤,睁开眼,竟是刘钦。   刘钦坐在床边,把手放在他的脸颊旁,一下一下在那上面轻轻抚着,“你觉着,你和它,哪个对我更重要?”   陆宁远怔愣看他。   刘钦轻轻抚着他的脸,用几根手指将温柔、爱惜向他吐出,一下一下,绵绵不绝,他好像经受不住,不禁轻轻发起抖来,脖颈扬起,脸色渐渐变了。   他想请求刘钦别再这样抚摸他,又怕他当真停住手远远拿开,心脏一阵颤栗,嘴里涌出咸腥的铁锈味,他紧紧闭起嘴,怕让刘钦瞧见。   可是血从两边嘴角淌出细细的线,刘钦面色微变,抽回了手,起身就要出去叫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陆宁远抬起左手,抬得不高,却刚刚好拉住了他。   “不、不……”陆宁远张口,血沫从嘴里掉出来,他被呛咳了一下,却更用力地按住刘钦,恍惚间也不知按住的是哪里。   他多想说要刘钦不要走,再这样摸一摸他,可话从口中吐出时,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不要。”他恳求道。   刘钦微微张开嘴,过了一会儿,当真坐了回来,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陆宁远将全部心神放在这只手上,想从中汲取着什么,可它不是温暖,而是太热了,比他热上太多。   “你……咳……你发热了么?”再一次,他移回目光,向刘钦看去。   之前他自己发烧,摸刘钦就以为刘钦很冷,这次他自己身上太冰,就又以为刘钦发热。但刘钦没有反驳,反而顺着他故意道:“嗯。赶路太急了。”   陆宁远神情变了,五官好像同时向着中间一蹙,躺在这里,几乎肉眼可见地惕然不宁起来。   在他说“对不起”之前,刘钦紧跟着又道:“你还没回答我,在你心里,你和那什么灵芝,谁对我更重要呢。”   陆宁远重新错开眼,嘴唇动动,却没出声,反常地对他的询问置若罔闻。   “说话。”   因为这两个字,陆宁远没法再保持沉默,额头上隐隐绷起的血管轻跳两下,避着刘钦的目光,低声道:“是我……是我罢。”   “是么?”刘钦反问,“你心里是这样想的么?”   在陆宁远真正清明之前,在之前他几次睁眼,却仍是迷蒙,半梦半醒的时候,刘钦同他说过许多话。   那个时候,只要陆宁远有力气,刘钦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所答和现在并不相同。   那会儿陆宁远也问起了灵芝的事,也问他有没有收到、是不是做成药服下了,还问他吃了后身体是不是真有好转。   刘钦不想陆宁远察觉到自己是正在和他说话,于是听他说完,压低声音问他:“一朵灵芝,比你的命还重么?”   陆宁远答:“灵芝重。”   “你呢?”   “我……我不重要了。”   “为什么?”   “为什么……”陆宁远重复着他的话,重复完了又道:“我不重要了。”   “对刘钦也是么?”   听到这几个字,陆宁远神情忽地痛苦起来,好像他的这个名字是什么巫蛊之术。刘钦愕然地看着他躺在床上痛苦挣扎,像是要醒,却醒不过来,好半天没敢再问,只听着陆宁远不住喃喃,“我不重要……我不重要……”   “他不需要……他不爱我了!”   刘钦心中一惊,下意识抬手把他的嘴合上了。   他回过神,没有和陆宁远复述他陷于梦寐间说过的话,拿手拨过他的头,又抬起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看向自己,“昏迷的时候,你哭了。”   “为什么?”他加了几分力,几根手指捏着陆宁远的下巴。这动作不算友善,可在全身的疼痛之间,这样的力度就好像轻轻的爱抚一般,就和刚才一样。   陆宁远迷茫了,神思又恍惚起来,听着刘钦的声音响起,心脏又痛苦地跳动起来。像是在梦中那样,他怔着两眼,低了低头,好让自己同那几根手指更近,然后不由自主地张开口。   “我觉着……”   “好孤独。” 第335章   刘钦愕然呆在了那里。   陆宁远的话,这寥寥数语,不是摇撼着他,而是拨动了他身体当中某一条细细的线,只有一根,却牵动了他的血肉,让他猛然感到一阵疼痛,随后什么轰然而过,只是一瞬之间,一泓酸苦的水忽然涌上喉头。   在刚得知陆宁远坠崖的消息时,在赶来的一路上,在看到陆宁远的第一眼,都没有如此。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孤独,就在他的面前,不知为何,他蓦地两眼一湿,眼泪就滚了下来。   陆宁远也愕然呆住了。   很快,他回过神来,奋力地从床榻间抬头,不住挣扎着身体,想要起来。   可他身受重伤,浑身的骨头都断了,内脏摔破,身前还有林九思拿刀隔开的一道长长的裂口,只是拿特制的线缝上,又用包扎紧紧裹住,无论怎么样地挣扎,都不可能从床上起来。   他用力抬起手,一次一次尝试,可是只能举起一点,什么也够不到,只有抓在刘钦袖子上,紧紧抓住,又从袖子找他的胳膊。   血沫从喉咙间涌出,越涌越多,他被噎得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将它们吐出,下一口却又涌上。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奋力挣扎,紧盯着刘钦,向着他长长地梗起脖颈,想要把两肩从床榻间抬起,两只眼睛里现出焦急又祈求的神色。   刘钦吓了一跳,忙按住他肩膀,要他躺回床上,可陆宁远仍顶着他的手想要起身。   刘钦不解其意,匆忙间弯下腰,向他凑得更近,陆宁远愈发伸长脖子,想要靠近他。于是刘钦又弯了弯腰,向他低下了头。   陆宁远终于碰到他的脸,偏头拿额头、脸颊把他的泪水蹭掉了。   “为什么……”陆宁远把他的脸擦拭干净,吐出血沫,长长出一口气,“为什么哭?我又……”   “不是。”刘钦在他说完之前连忙打断了他。   他重新直起身,同陆宁远分开,看他吐了满襟的血,不由心惊,“我没有伤心。我只是……你躺好,我去叫林九思来。”   陆宁远仍是摇头,这次刘钦没理会他,拨开他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在上面按了一按,起身出去,换林九思进来,他自己则留在外面。   陆宁远没力气拉住他。   他已经脱险,之前在床边守着的那些人就都被刘钦赶走,自己在的时候不许别人也来探视。   这会儿他心乱如麻,没法再转回去,想陆宁远应当也想见见其他人,而其他人也急着见他,就对门口的韩玉吩咐两句,自己走了。   宁武关的县衙里为他打扫出了一间院落,刘钦径自回去,在屋里坐了一阵,憋闷难忍,好像天花板要向着头顶跌落,只得又披衣出去。   朔方的风不比江南,一阵一阵好像刀子割来,他在院中站了半晌,让它千刀万剐之后,才渐渐回过些神,千万缕思绪全都被烈风卷走,只剩下一个留在心里。   陆宁远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亲人。父母姊妹兄弟,这些常人都有的,他都没有,孤零零一个漂泊世间。他只有自己,自己是他最爱的人。可如果连他最亲、最爱的人都并不懂他,不真正爱他、怜惜他,是啊……那他岂不真是太孤独了!   从前,在他为曾小云的事同陆宁远大发雷霆,又因为这大发雷霆而同他提出分开时,陆宁远两只手臂脱臼,却还用嘴叼住他的手,那时他心里想着什么,为什么竟会如此,自己心里可明白么?   在南下平叛的时候,在陆宁远一封一封给他写下没有回音的信时,他又想着什么?等得胜回到京城,再见到他,陆宁远打量他的面孔,目光幽深地对他轻轻说出“你还在生病”这几个字时,他又想着什么?   当陆宁远很轻很轻,像风一样将嘴唇从他脸上轻轻掠过、又或者用力抱紧了他,在他舌头上发狠地啃咬时,在他一遍、一遍,在各种时候没完没了地对他说着“对不起”时,在他临行之前,拿眼睛在他面孔上深深凝视、又或者偷偷打量时,陆宁远都想着什么,自己可有片刻明白?   看着陆宁远日渐消瘦,得知他变得不爱吃饭、经常生病,发现他的来信和之前隐隐有了一丝不同时,他可曾多花心思,去到陆宁远心里,翻一翻原因……   或者只是问一问他,或许只要他问,陆宁远就什么都和他说了。   刘钦突然不堪这满院的烈烈狂风,踉跄着扶住廊柱。   马上,朱孝过来扶他,刘钦将他一把挥开,瞪视回去,有一瞬间,脸上竟然带上了厉色。   结束了。他心中道,随后熟悉的念头涌上来,推着他就要让他做出和之前两次一样的选择。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于陆宁远犯下无法原谅的大错了,比之前的加在一起都要更大、更严峻。不就此分开,往后相对,他如何再去看陆宁远的眼睛,如何能再把手放在他身上?陆宁远又如何看他?   可陆宁远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责怪他。或许这死亡本身就是对他的责怪,可死了之后,他还要把骨头割下一段给他。   该是怀着怎样的痛、怎样的绝望,他才终于选择了这样离开?   可只是因为他的声音,只是因为那寥寥数语在耳边响起,陆宁远便又顿足留了下来,留下来继续承受那之前将他逼死的东西。   陆宁远待他,当真就像他后来在信中翻来覆去说的那样,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爱他,想要看着他、想要摸他的手、想要抱他,想要他开心健康。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现在陆宁远活着,只要自己还有哪怕一丁点爱他、珍惜他,那就只有一条路走——他不能再避开了,这次不行,他要去翻找,去探寻,自己找到答案。   陆宁远是锯嘴的葫芦,可对他却是敞开的,只要他真的去做,这并非什么难事。   刘钦回到屋中坐了一阵,静下心来,看了几样从开封发来的公务,尽量处理了。这样过了半天,等李椹、张大龙几个全都看过了陆宁远,他找了他们两个过来,问:“怎么样?”   他虽然没有明言是什么怎么样,放在这会儿却也没有歧义,张大龙先道:“闷闷的,也不吭个声!问他话也不怎么答。”   他一进屋,就把陆宁远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要不是李椹拦着,他大约还会向病榻上的陆宁远挥拳相向。噼里啪啦的痛骂之中,陆宁远自然也回不了什么话。   这会儿,李椹从旁听着张大龙气冲冲还带着点个人情绪的抱怨,摇了摇头,打断道:“臣坐了一下午,陆帅除了睡觉之外,醒来之后就是发呆。”   不同于张大龙,他早就察觉到陆宁远的不对头,也试着问过几次,可每次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次陆宁远忽然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于旁人而言,或许是石破天惊,可对他来说,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震骇之余,竟好像什么东西终于落在地上。   今天下午,趁着陆宁远从昏睡中醒来的功夫,他又问了很多,可陆宁远只是摇头,只是沉默以对,只有在他语气激烈地问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因为陛下时,陆宁远才如梦初醒般连连回答说与刘钦无关。   随后他故意问陆宁远,是不是陛下私下里待他不好,陆宁远猛然间变了脸色,那一瞬间从他两眼当中向李椹直射过来的,竟不是受伤,而是隐隐的恼怒。   李椹没有措手之处了,但他知道刘钦定有办法——如果他当真想做些什么的话。于是他尽量描述着陆宁远的情形,把他的困惑、忧心揉进里面,“感觉他木木的……其实之前就是这样了,除了打仗的时候之外,他平时不怎么说话,也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爱做了,那时候也常常发呆。”   “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这个……确实没有,臣惭愧。”   “说什么?”张大龙忽然插话进来,“老陆……陆帅和俺、和臣倒说过点!”   刘钦摆了摆手,让他放开了说话。   张大龙咽了下唾沫,“这么说的话,俺忽然想起来一个事。有一次老陆无缘无故忽然问俺,俺婆娘喜不喜欢俺?俺说这不是放屁么,哪有婆娘不喜欢自家男人的。他还问俺怎么知道。俺说咱就是知道,那平日里见不着,一见着,晚上的时候,嘿、嘿嘿……”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刘钦面前,没像在陆宁远跟前时往后再说下去,但屋里另外两人也都听明白了。李椹在背后狠搡了他一下,张大龙自认理亏,一动没动,一张黑脸臊得红了,胡乱埋头拱一拱手,“俺是粗人,陛下勿要见怪!”   “无妨。”刘钦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张大龙摇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了,等再想起,俺一定和陛下说。”   刘钦点头,让两人出去了,又召来韩玉问了问。同他聊了小半个时辰,从他口中倒是知道了许多韩玉看来不值得写到密报中的小事。   刘钦无法责备他,如果不是陆宁远忽然做出此举,这些事情韩玉要是当真写到密报上面,刘钦也要斥责于他。   等问过之后,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一整天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肚里却也并不饥饿,只是手脚有点发软,想着该吃些东西,问过陆宁远正醒着,想了一想,先去找他。   进屋的时候,陆宁远就如李椹所说,正在发呆。   他醒来了,没有事做,并不闭目养神,大约是闭眼之后身上疼痛就会显得愈发明显,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只看着房顶发呆。   听见刘钦的声音,他动了一动,一点点转眼看向他。   “你……你没睡么?”   刘钦神色寻常地答:“才酉时刚过,北边天黑得真早。”   陆宁远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看着他慢慢又道:“大同夏天的时候……白天很长。”说完闭上嘴,看着刘钦,半晌又道:“晚上很短。”   刘钦想了一想,因为从没去过那么往北的地方,本来正掂掇着他这话的真假,听到他特意补上的没话找话的后半句,忽然笑了一下。   陆宁远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可看到他笑,心里轻了一轻。   上午时因为他无意中脱口说出的话,刘钦竟然哭了,除去见周维岳的那次和宫变时在刘崇面前外,他还从没见过刘钦的眼泪。   一整天,他心神不宁,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面,任疼痛撕扯着他,又被别的煎熬。   这会儿又看到刘钦,看到他脸上神情,他不禁松一口气,烧着他的九十九道烈火总归少了一道。   刘钦在床边坐了,顺便拿起他的左手握住,“你身上也就两条胳膊还好,别处都碰不得。”   陆宁远神情一顿,整个人的力气都向手掌中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怕再说错话,想了一阵,最后只有沉默以对。   刘钦又道:“大夫说你现在只能吃点流食。就是喝粥,也不能有整粒的米,要把米弄得碎碎的才行。”   陆宁远张了张口,脸现沉思之色,不知他想了什么,过会儿就听他道:“没关系的……我不饿,可以不吃东西。”   “那可不行。”刘钦驳了回去,朝门外招了招手。   韩玉送饭过来,除去一碗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糊糊之外,还有一碗米饭、一样肉菜、一样素菜。刘钦解释,“这是我的晚饭,你只能喝这碗。”说着拿起糊糊。   陆宁远向刘钦的晚饭看去,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可随后刘钦垫高他头,拾起勺子,在碗里搅了一搅,又把勺子递到他嘴边。 第336章   陆宁远一惊,浑身陡然僵了一瞬,让勺子叩在齿关,并不开城相纳。   从年少到上一世的最后,又到今日,他从没一次想过、想象过要刘钦侍候他——“侍候”,头脑中忽然冒出这个词,让他几乎惊慌失措起来。   刘钦的手指修长、白莹莹的,好像从地里新萌出的春笋,现在它们托在缺了茬的土瓷碗上,捏着勺子,正要一勺一勺喂他。   “不,我自己来……我自己……”陆宁远咬着牙关说话,发觉自己抬不起手,“韩玉……要韩玉来……我还不饿……”   “好了,没什么韩玉,就只有我。”刘钦把勺子又向前送了送,在他的牙上磕出轻轻一响。   陆宁远神情变幻,好半天,还是张开了嘴,让刘钦把勺子里的东西倒了进去。   他不知那是什么味道,喉咙一滚就咽下了肚。他不敢看刘钦的脸,心中歉疚非常,好像对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见又是一勺送来,不敢耽搁,连忙含住勺子。   刘钦一勺勺喂着,见陆宁远每每吃下一口,就要张开嘴不动声色地吐气,心中奇怪,下一勺就没急着递,顿住了问:“怎么了?”   陆宁远连忙摇头,回答他道:“没事。”   刘钦又喂。这一勺喂进去,陆宁远一切如常,但从下一勺开始,就又开始张口轻轻呼气。刘钦再次顿住,又问一遍:“怎么了?”   陆宁远仍是摇头,眼中神情甚至有些小心了。   刘钦又挖一勺,这次放进自己嘴里,随后皱起眉头,眼睛四下看看,像是想吐出来。陆宁远忙张开手掌向上伸来,只是手只能从床上抬起数寸,刘钦没有瞧见,四下寻找无果,最后把这一口咽了下去。   “这么烫嘴,怎么不说?”   “对不……”   “不,怪我。”刘钦马上又道,“我应该自己先试一试。”   他从未这样照顾过人,给父母侍奉汤药,都是宫人把药晾得温度正好了再交给他,也就从没想过还要先在自己嘴上试一试温度。   但一转念,他回忆起自己在亳州受伤的时候,陆宁远以手喂他,那时他好像的确每一勺都要先拿嘴唇碰碰,确认温度,然后才会向他送来。   这次他舀起一勺,先自己抿了抿,然后吹两下,又抿一抿,才递给陆宁远。   陆宁远两手攥紧了,因为身上也同样绷起来,各处疼痛更剧,连眼前都隐约有些发红,见勺子送来,小心张开嘴含住,把里面的东西全都舔进嘴里。   刘钦低头瞧瞧,碗里已经少了一半。他只要继续喂,估计陆宁远就会一直吃下去。   多吃原本该是好事,但陆宁远现在各处脏腑都受伤了,吃太多未必是好,可也不知到底喂他多少才对。   他于是问:“你饱了么?”   陆宁远点点头。   刘钦狐疑地看着他,又喂给他两勺,陆宁远仍是照常吃下。刘钦犹豫了,最后想林九思给的药粥定然是定好量的,索性将一碗都给陆宁远倒进肚里,又问:“胀么?”   陆宁远摇头,“不胀。”又道:“谢……谢谢……”   “胀的话和我说,下次少喂你一点,自己不许碰肚子,上面有伤口。”刘钦把碗搁下,拾起筷子。   陆宁远想起刘钦的晚饭,又确认了一眼,“你怎么……只吃这些?”   “嗯?这是你营里的饭,我特意要的和士兵们一样的。”   有肉吃,还有一样蔬菜,还有脱了壳的白米饭,平心而论,陆宁远军中的伙食可以说是独步天下,也不枉费他拿了刘钦那么多的赏赐却还穷得叮当响了。   但刘钦为什么也吃这些?   “怎么……不吃点……别的?”这是在城里,想吃什么都买得到,刘钦就是没有带御厨来,军中的厨师也不可能给天子吃这些东西。   “走得太急,”刘钦信口道:“没带银子来。吃你的军费,将来被逢时发现,又要挨骂了。”   陆宁远一呆,“不,我来……我……赊银子给你,你不要……吃这个。”   他欲豪气而不成,最后到底还是落在赊上,刘钦莞尔,却也没放过他,“那行,等明天见到怀音,你请他帮忙置办。”   陆宁远旧债还未还净,而且因他终于活了下来,拿不到朝廷抚恤,也就无法人死债消,现在却又添上一笔新债,可不知怎么想的,他竟然轻轻呼一口气,身体跟着松了松,眼睛当中好像有什么轻闪过去,虽然快,刘钦这次却抓住了它。   那是沉沉的潭水中一瞬间的开心,是因为什么?   刘钦看看他,思忖片刻,收回视线,就着米饭吃起自己的晚饭。   营里今天吃的是猪肉,是拿盐水炖的,闻之令人作呕,但就是这样,每人也只得两块,一碗里剩下的都是肉汤,寻常士卒吃得十分珍惜,刘钦却没去碰,拣着青菜吃了。   他心情不算好,慢慢吃了一阵,米饭只吃了一小半,菜剩了几根,就让人收了。   陆宁远手指曲了一曲,刚才的那一点开心已如春冰消融,垂着眼睛不言语。   刘钦喝过了水、漱过了口,才想起也该为陆宁远漱,于是托着他头又给他喂水。   陆宁远尽力配合着,漱口之后,刘钦把粥碗放在他嘴边,让他吐在里面,可陆宁远摇摇头,把水咽了下去。   “你要去睡了么?”过了一会儿,他问。   “不急,再坐一会儿。”   两人一时无话。陆宁远听着自己一声一声的呼吸,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他一年多没有再见到刘钦了,或许就是为此,当时才有勇气做出那样的选择。再见到他,同样的事情,就要付出百倍、千倍的魄力……   他太想看着他了,心里不舍。哪怕就像从前,像那么多年一样,他只是远远地看,心里想想,又如何了?   五台山的方丈说他深陷在“我执”当中,什么人相我相,有他无他,他一时明白,这会儿却好像又糊涂了。   他只是远远看着,做一些事,又有什么损害?   “陆宁远。”刘钦忽然唤他。   陆宁远回神,就见刘钦正弯腰向着自己凑近。   他深深地俯下身,把手撑在旁边,防止压到陆宁远身上的伤口,忽然同他贴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子,低低地问:“你喜欢我吻你么?”   陆宁远平躺在床上,蓦地颤了一下,动作不大,或许只是肩膀一抖,鬓边的头发晃了一晃。   但为着这个,刘钦压得更近,鼻子这次碰到了他的,又问一遍,“喜欢吗?”   陆宁远无法不回答,也不能作假。“喜欢。”他吸一口气,同样低声道。   于是刘钦低头,吻他的额头、鬓角、眼尾、鼻梁、鼻头、脸颊、下颌、嘴角,又吻他的下巴,动作很轻,在陆宁远陡然涌起血色的面孔上细细遍吻过去,然后停下来,向后让让,又同他鼻尖碰着鼻尖,问:“最喜欢哪里?”   陆宁远睁不开眼,好像一株被春雨满灌在头顶的植物,好半天的时间,喉咙里只发出含混的一响。   他吞咽几下,把奇怪的声音咽下去,“都……都很喜欢。”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发颤。   “最喜欢?”   陆宁远把眼睁开,艰难思索着,蓦地把一只手抬起,握在刘钦的小臂上面,“最喜欢你……碰碰我的膝盖。”   刘钦轻轻一震,定眼瞧他,陆宁远回看着他,慢慢把嘴抿了起来。   这一年里,他时不时还会做一些关于刘钦的梦,渐渐地却不是绮梦,而是梦见他像曾经那一日一样,轻轻摸着自己的腿。   他梦见刘钦的手指,梦见它们轻抚在自己扭曲的膝盖骨上面,一下一下,万般爱惜,好像他又变得重要,甚至是珍贵了。   是了。曾经刘钦说,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及他的一根手指头。说这话时,他对刘钦是那样重要,简直重于泰山。   可是金瓯重圆之后,息马深山,从今已经再用不上他了。   他在刘钦身边,比起给他快乐,好像总是让他伤心烦恼的时候更多,还给他添着麻烦,不许他娶妻,于是国家至今连中宫都没有,只有朝臣的吵嚷终日不息。   刘钦说过不爱他了,他不肯信,可过后总是想起它来,想起这一句话。   他想,在刘钦说出这句话时,如果其中有一分两分真意呢?又想,他为刘钦,能做什么?不是将军对陛下,而是一个人对他的爱人。   他打胜仗,是职分所在,寻医访药,也是忠臣所为,甚至每日写信嘘寒问暖,也是许多人会为刘钦做的事。那么,以爱人的身份,他还能再做什么?   再想下去,他心中一凉,惊觉自己好像爱着刘钦,其实什么都做不得。   进而他便忽地想到,或许刘钦仍爱他,或许不爱,但无论如何,于他而言,自己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不再是长城、是泰山,而重新变回了地上的石头,石头下的草和草上的露水,他是鸿毛片羽,无足轻重。   那样下去,他又是谁呢?   漫长的分离,无数封来往的信件,模糊着刘钦的眉目,也模糊着他的,他什么都无法确定了。   大约刘钦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轻轻摸他的腿了。清晨,从梦中醒来的陆宁远拥被坐在床上,向膝盖瞧了半晌,慢慢伸出手去,自己在那上面摸了一摸。   “你的腿现在可碰不得……”刘钦神色寻常地道,“只有脸还能摸摸。等之后夹板取了,我给你上药,至于现在……”   他伸手,像上午时那样,也想象着刚刚将陆宁远从牢中救出,第一次看见他膝盖时的样子,又摸了摸他的脸。   “来之前不知道……”他拿手指摸摸陆宁远的颧骨,又拿两根指头夹了夹他脸颊上的肉,“你都瘦了这么多了,比刚把翟广带回来的时候又瘦了。”   陆宁远怔怔看着他。刘钦的手又放得很轻,像是什么鸟的羽毛在轻拂着他。   他垂着两只那样美丽的眼睛,把熟悉的爱惜、珍重,还有一点歉意向着他滚滚倾倒下来,好像大浪拍下,陆宁远这一叶扁舟被拍到水底,倏忽又浮上来,在忽然的海雨天风、惊涛骇浪当中被扯得东倒西歪。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好像忽然回到那天的崖壁上面,腰间只一根绳子牵着他的性命,近在咫尺的铁钎一次次从他身前荡过,他看着它,恍惚间好像刘钦站在身前,于是他道:“我走了。”又道:“你要保重。”   那时他没有抓住它,可现在它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向下直坠,呼呼风声掠过,它却一直在手边上,在他伸手一够就能够到的地方。   满身的血涌了上来,他抓住它,把它抱进怀里,听自己呜咽了声,然后他的头不受控制,向着刘钦的手指依恋地偏了一偏。   他真想碰一碰他。   刘钦单手捧着他的脸,循着他的嘴唇又吻一阵,“不弄你了,睡觉吧。”   陆宁远应了一声,声音忽然变得柔软,几个字之后,他才找回自己本来的声音,“你也好好休息。”   可是刘钦坐在床边,脱起了鞋袜,让人打热水进来。   陆宁远惊讶地看着他洗过了脸、洗过了脚,躺在自己边上,好一阵才道:“不行……我……夜里还要吃药,而且喝水多了,会需要……需要便溺,你可不可以……”   帮他便溺的事情,大约就要交给军中的仆役做了。刘钦把被子盖好,在陆宁远右手边平躺下来,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吩咐朱孝吹灯。   朱孝依言而行,马上,屋中就只剩下一盏火了,在远远的地方静静烧着。   在陆宁远无声的焦急之中,刘钦忽然问:“很疼吧?摔得这么厉害。”   陆宁远张了张口,随后点点头,枕头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你的遗表我见到了,”黑暗中,刘钦向他转过头,“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我知道之后,伤不伤心?”   好半天,陆宁远只是无声以对。   “对不起……”终于,熟悉的三个字又响起来,陆宁远低声道:“我想你、你可能……”   “我会非常、非常伤心。”刘钦几乎从不会这样直言,但这会儿他与陆宁远都隐在夜色里面,连这样的话竟也能出口,“来的路上,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要是真见不到……”   “陆宁远,你敢让我这么伤心?” 第337章   张大龙从床上,把着陆宁远的肩头,一点一点扶他坐起。   陆宁远这一年瘦得多了,但身体仍然很沉,幸而张大龙手劲儿大,着意控制之下,只让他慢慢地起来。   陆宁远呼吸粗重了,可是看脸色尚可,也不喊疼,只自己垂着脑袋忍耐。   张大龙从后面扶着他,韩玉替陆宁远脱起衣服,李椹在床边瞧着,上前道:“我来吧。”把韩玉赶走。   因为身上的伤,陆宁远在床上只能平躺,怕这样下去他要生褥疮,于是等他稍微恢复一点,每天都要这样扶他坐一阵子,擦一擦背。   为着穿脱方便,陆宁远身上的上衣是让人特意改过的,前后都有对襟,从前边从后边都能打开,李椹把腰间两侧的扣子都解了,衣服就分成了左右两片,顺着胳膊就脱下来了。   “咋样?”张大龙得意道:“俺这手艺还行吧?”   这些天里每天他都要问一次,李椹已经听习惯了,连脑子都不用过,照例恭维两句,手上不停,给陆宁远躯干处的包扎解开。   陆宁远身上外伤不多,背后有两处,伤口不算大,已经结痂了,李椹拿清水给他擦背,还是特意避开了这些地方,看陆宁远,也不喊疼,仍是垂着脑袋没有言语。   “每天这么躺着,多闷呀。”李椹看看他,状似无意道:“一会儿给你拿几本书,让韩玉读给你听,你想看什么?”   陆宁远一开始没反应,后来好像才慢慢明白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摇了摇头,“不用。”   李椹又问:“书不想看,想不想听曲?反正现在是在城里,有乐师,也有戏班子。”   陆宁远仍是摇头。   “找几个伶俐的陪你说说话?”   摇头。   李椹同张大龙对视一眼,耸耸肩膀。张大龙憋不住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成天躺着有啥意思?好人也给憋坏了!”   “多谢……擦完了放我躺下就可以了。”   “不放。”张大龙道。   李椹补充,“多晾一会儿好,省得压一天生疮,那就麻烦了。”   陆宁远再愚钝也知道两人是特意来陪自己的,又道:“多谢了。”   张大龙恶心得皱了眉毛。李椹不说话,仍在陆宁远背后坐着。   陆宁远胸腹间被林九思割开了一个口子,从胸前一直延伸到下腹,足见当日是将他整个人给开膛破肚了,缝合后针脚密如蜈蚣,看着十分骇人。   李椹既有些不敢看,也不忍看,索性不往前面走,只在陆宁远背后待着。   陆宁远说完那一句后,就又不吭声了,没人知道他想着什么。但李椹有的是办法把他像是琴上的弦一样信手拨上两拨,瞅瞅他的后脑勺,冷不丁突然道:“文武都在开封,陛下久在宁武,也不是个办法,估计这几天也该动身了吧。”   陆宁远两手攥了攥被子。   李椹在他身后撇撇嘴,又道:“你的刀口,陛下看过了吗?”   “嗯。”   “没给他吓坏吧?”说着,他在陆宁远背上突出来的肩胛骨上掐掐,“本来挺好的身材,割开这么一道,这下没个看了。”   陆宁远忽然转头,好像是想回头看他,可肩膀让张大龙按住,他转不回来。   李椹就走到他身前去,刻意在他那道几乎将整个人剖开的伤口处上下瞧瞧,猛然间头皮发麻,可他竭力控制着不动声色,摇摇头,故意又问:“陛下只看过那一次吧?”   陆宁远跟着他转回头,闻言抿了下嘴,看向他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好像隐隐约约还带着一点怒色,“每次上药的时候……陛下都在的。”   “是么?”李椹做出惊讶的表情,随后若有所思,“那看来陛下待你还是不一般的。”   陆宁远刚才的神情慢慢收了,重新变得无害,只是又低下了头。   李椹心里有底了,扒拉他愈发地轻车熟路,“那你每天闷闷不乐,深宫怨妇似的,是为了什么?我看还是陛下待你不好罢?”   “不是,陛下待我……很好。”陆宁远身子往上挺了挺,疑惑地朝李椹看过去,不明白今天他为什么要故意这样说话,“你去忙吧。”   逐客令?李椹乐了,“仗都打完了,又不班师,天天停在宁武,我也没什么忙的呀。”   说完,他看看陆宁远的脸色,又道:“真的么?要真这样,你现在能躺在这儿?我看不如等过两天陛下回开封了,你就上表请辞,云游四方,到处转转,说不定就碰上什么新人。你实在下不了决心,大不了晚上让大龙偷你出去,我给你安排,保管陛下找不着你!”   陆宁远听得眉心拧成一个疙瘩。看他的神情,李椹毫不怀疑,要不是他俩关系熟稔,再加上陆宁远眼下动弹不得,自己这会儿怕是已经被打得躺在地上了。   “我累了,”陆宁远的声音像是从什么缝里挤出来的,“你们先回去吧。”   张大龙道:“啊?和我可没关系啊。”   陆宁远连胳膊都抬不高,李椹自然不怕他,抽出椅子翘腿坐了,“还打肿脸充胖子呐,你连命都不想要了,总得有点缘故罢?我看还是陛下看不上你了。”   陆宁远脸色猛地一白,随后红了,渐渐又红得吓人,甚至微微发紫,闻言没有吭声,可看向李椹的两只眼睛黑得浓重,让人有些不敢逼视。   “不是吗?难道是你不想和他好了,他不同意,逼迫你,你没办法,只能以死明志?”   陆宁远忽地大咳起来,张大龙一时没把住他,让他弓腰滑了下去。   张大龙吓一跳,连忙重新把他扶住,就见陆宁远头往下埋,止不住咳,一直到咳出一口血沫,突然又“哇”地一下,把消化了一半的粥糊全吐在了床上。   张大龙心疼,痛骂李椹,“你今天咋这么多屁?等一会儿出去咱俩对着放。”   李椹也吓一跳,连忙从桌上拿来布巾,给陆宁远擦嘴。陆宁远偏偏头躲开了,居然好像生了他的气。   李椹也不逗他了,给他把腿上受灾的被子简单擦擦,“好了,好了,看你,至于吗?那你看,问你什么,你都不答,我就只能乱猜了。老陆啊,我就不明白了,你死都不怕,有什么怕和我们说?”   陆宁远禀性温和,生气也只生气了一瞬,听他说完,怔了一怔,露出几分犹豫之色。   李椹趁热打铁,“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帮你?还是你不要人帮,就自己蹲在墙根底下乱想,想啊想啊,想不出来,干脆就地一躺,又什么都不管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一阵,陆宁远道。   “这有啥的?”张大龙来精神了,“想到啥就瞎说呗,谁放屁还不是放了?”   他今天格外粗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但让他一说,陆宁远当真思索片刻,朝着他俩裂开个口,“我担心,我对陛下……没有用了。”   李椹呆了一呆。   “而且……”陆宁远却打开了话匣子,“我也待他不好。”   “啊?”张大龙问:“你做啥了?”   陆宁远摇摇头,不欲细说。   “那你对他好点不就得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什么都有了,好像……不需要我,我让他不开心……我不在了,他会更好。”   李椹忽然问:“陛下知道么?”   陆宁远不解,“什么?”   “这些话你和他说过吗?”果然,陆宁远摇了摇头,李椹又道:“那你和他说了,让他告诉你怎么样是待他好,这样不就行了。”   他料想陆宁远不会答应,十有八九要缩回去,说完马上又补充,“这些天大家只要来看你,过后陛下肯定把人叫去问话,你不说,一会儿我俩出去也会说。话从大龙嘴里出来是什么样,我就没法向你保证了。”   “怎么?”张大龙问:“从俺嘴里出来是啥样?”   李椹没理他,问陆宁远:“你想要谁说?”   陆宁远看着他,有些惊疑不定,过了一阵,知道他此话不是虚言,神情复杂起来。   李椹担心他一会儿又要咯血,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其实有点紧张。但陆宁远咬了咬牙,最后道:“我自己说吧。”   李椹心里一颗石头落地。这一年里,他是当真想帮陆宁远,可是无措手处,今天狠心下了一剂猛药,没想到当真奏效,陆宁远言出必行,想来不会食言。只不过……   他看陆宁远松口,也不再多说,免得过犹不及,闷头拆起脏了的被子。   陆宁远看着他来回忙活,不解道:“让韩玉来就可以了。”   “嘘。”李椹轻声,“别让别人知道。”   陆宁远把自己当石头下的草,但放眼整个宁武,这一座军营,谁看他不是高山仰止?要是让人知道,李椹故意说怪话把陆宁远气吐血了,他都怕自己晚上走着夜路让人往头顶套个麻袋狠揍一顿。   折腾半晌,终于把被罩拆下来换上新的,旧的也折了起来,放进张大龙怀里,打算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带走,李椹给陆宁远重新打好包扎、穿好衣服,嘱咐他道:“吐了的事,不兴和别人说啊。”   陆宁远点头,甚至反过来宽慰他道:“我自己有时候也会咳血,没事的。”   李椹感动,“那我先走了,我俩在,陛下也不会进来。等他来了,你不用着急,慢慢和他说就是。”   陆宁远醒来后,探望他的人多,刘钦正好也想要他们和陆宁远多说点话,怕自己在时,旁人不自在,因此白天总是刻意回避。   “等等。”走到门口,陆宁远忽然叫住他。   李椹和胸前鼓鼓囊囊的张大龙一齐回头。   陆宁远犹豫半晌,问:“我胸前的伤……真的很丑么?陛下看见,会害怕吗?”   “我说了又不算。”李椹呵呵一笑,“你自己问他啊。” 第338章   陆宁远平躺回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忐忑地等着刘钦过来。   他大约不知道,永平、永固朝的妃子等着刘崇夜幸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细究起来,连心情好像都大差不差。   忽然,门口传来响动。陆宁远手指动动,头从枕头上抬起一点,竖耳听去,却不是刘钦的脚步。   来人匆匆过来,扑倒在他床边,竟是俞涉,见了他嘴巴一瘪,眼泪下来,哭道:“陆帅!”   陆宁远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宁武了?”   他身上盖着被子,俞涉也不敢掀开,在他脸上看了又看,眼泪一串串掉,“末将听说大帅……出事,就向朝廷告了假,赶来看看!刚才问过韩玉,您……”   他没说完,就又哭起来,好像伤心至极、也担忧至极。   陆宁远不知道怎么办好,想抬手拍一拍他,可俞涉是在床边直身跪着,肩膀太高,他够不到,尝试一阵,只得作罢。   “没事了。”他宽慰道:“躺一阵就恢复了。”   俞涉没看到他的动作,不然大约会弯腰趴下,问了他几句,又道:“将士们听说大帅受伤,都担心得不行,很多人都在告假……后来告假的人太多,朝廷不允了,末将是因为上表最早,这才能过来。”   陆宁远皱眉道:“告诉大家我没事。天下初定,四郊不宁,不得擅离职守。”   “是。”俞涉已猜到他会这么说,也不意外,反正他已经来看过了,也就不管别人,痛快答应下来。   陆宁远看他一直跪着,要他去椅子上坐,俞涉摇摇头,说这样离他近点。   陆宁远平日威严,但从不以势压人,俞涉敬他畏他,却不怕他,看他虚弱,反而是亲近之意更占上风,索性就这样半跪在床边。   他犹豫一阵,向门外看看,见没有旁人,低声道:“不怕大帅笑话,末将近来总是做一个梦……”   陆宁远心里有些着急,手指在被子上搓了搓,但也不好打断,只得听他讲起梦来。   “这里没有旁人,末将所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帅千万莫要见怪,只当末将是说胡话,听过就算。”   俞涉也不直言,先铺垫了一番,才道:“末将梦见……大帅受奸人构害,竟被……被投入诏狱!数月之间,饱受折磨……最后,最后……”   他声音压得极低,听在陆宁远耳中,却不啻惊雷一般。   “最后张将军看不过眼,只得带着末将等人兵谏朝廷,给大帅讨回公道……末将也知道自己所说的确荒唐,可是大帅出事之前,末将便有此梦,近来更是频频梦见……大帅若是信得过末将,还请明言——当日坠崖,究竟是何缘故?”   陆宁远惕然一惊,却不是为了俞涉梦见了上一世的事,而是当日他选择这般死法,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拥兵太重,怕死在京城、死在家里,或是死在别的地方,引人惊疑,不料最后还是免不得让人多想。   俞涉虽然没有明说,言语之间,却分明是怀疑朝廷在暗中胁迫于他,逼他自尽。要只是他一人这样想倒也罢了,可俞涉这样想,旁人岂不也是一般?   “没有什么缘故。”他马上道:“是我想为陛下做点事。”   “如此危险,何不让军士去?”   陆宁远沉默片刻,知道如果旁人已经怀疑自己是受制于朝廷,那怎样解释都没有用。不解释,强硬喝退俞涉,更会适得其反——只有唯一一个办法。   “我……”陆宁远忽然抬眼看他,“我与陛下倾心相爱,我又有手有脚,这件事岂能让别人做?”   俞涉不语,慢慢地,把嘴张成一个圆形。   好半天,他才磕磕巴巴地道:“可……可是……听说……听说大帅那时明明有法子自救,却……”   陆宁远信口胡诌,神情却正色无比,“我坠下第一段的时候,是靠绳子扯住,可是绳子在后腰扯得太狠,之后我两手都没知觉,也没法抓东西。到现在都抬不起来。”说着向他演示一番。   “啊……啊……”俞涉神情尴尬起来,“是末将……末将唐突了,大帅千万不要见怪!”   他还不知刘钦此时正在宁武,如果知道,神情大约还会更加精彩。   陆宁远扯谎之后,心里发虚,同他又说几句,就赶他走了。   等俞涉走后,他松了口气,心中却多了几分隐忧,正思索间,门外脚步声又起,这次是刘钦的那道。   陆宁远心中陡然紧张,手心霎时冒了点汗,转过头循声看去,刘钦在前,韩玉走在后面,手里托着餐食,一一搁在桌上。   “躺在床上,还这么忙。”刘钦随意道:“还有人想见你,韩玉让他们下午再来了,先吃午饭。”   陆宁远看着他的脸色,心中想:俞涉的那些话声音不大,他应当没听说吧?有些坐立不安。   很快他抑下这个思绪,想着自己事先打好的腹稿,想要开口对刘钦说些什么。可刘钦已经自顾自地拿起了碗,还吹了吹勺子,陆宁远想: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张开嘴把话和粥糊一起咽了下去。   他吃完之后,轮到刘钦吃饭,陆宁远看见这次盘中有了几样像样的菜,心里一松,摸摸被子,一时倒也没想欠债的事。   刘钦平时吃的就不多,要是他现在开口,刘钦吃得就会更少了,于是陆宁远又没吭声,耐心地看着他吃完。   大约是他眼神太过热切,刘钦问:“想吃?你还得再恢复十天左右才行。”   “嗯。”陆宁远应了一声,忍不住又道:“你多吃一些。”   他想起以前刘钦很爱看他吃饭,那时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现在他看着刘钦吃饭,才发觉心里轻飘飘的,比他自己吃饭竟然都要开心得多。   哪怕刘钦看着总是胃口缺缺,好像又有点挑食,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对有些东西他连一筷子都不会碰,可他只是看着,就说不出地喜爱。   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地,他又想,那么刘钦爱看他吃饭,也是因为这个吗?心里忽然多了几分勇气,就要开口,可是刘钦又来喂他喝水,他喉咙一滚,又咽下去了。   等到这些事情忙完,陆宁远攥攥拳头,轻轻咳了一声,喉咙向上提了一提。刘钦却忽地打了声呵欠,“我在你这儿睡个午觉再走。”把被子垫在下面,脱了鞋和衣上床。   陆宁远应:“嗯。”没再发出声音,把呼吸也放轻了,咽下想说的话,自觉不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刘钦睡着时很安静,也几乎不会翻身,陆宁远从没有午睡习惯,但病后虚弱,一动不动地躺得久了,渐渐也有些昏昏欲睡。   可阳光真好,照在人腰间、手上,暖洋洋的,他不舍得就这么睡去,几次合眼,几次又撑开眼皮,等终于快要支持不住睡过去的时候,刘钦却动了一动,醒过来了。   他平时端庄规矩,但每次刚起床的时候,都会在床上舒展一下身体——其实就是伸一个懒腰。   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会把两条手臂都举过头顶,两条腿也伸直出去,连两只脚尖都会一起探向远处,胸腹微绷,整个人忽然变得很长,喉咙里也会发出轻轻一响。   陆宁远了无睡意了,感到什么东西又要从喉咙中冒出来,连忙紧紧闭住了嘴,手在被子上抓得紧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刘钦道:“睡得好么?”   “嗯。”刘钦应了一声,坐起来,低头发现腰间玉佩的穗子缠在了一起,拿手晃晃,没有晃开,又晃了晃。陆宁远忽然按住他手,低声道:“我来。”   他平躺在床上,两手只能抬起一点,但是刚刚好可以够到它;手指无力,做不了别的事情,但也刚刚好够解开绳结。   他从枕头上半抬起头,拿有点哆嗦的手指,认真摆弄好一阵子,终于解开了,松手让它贴回刘钦腰间,又轻轻理了两下,向刘钦看去。   刘钦没有道谢,把玉佩拿起来晃晃,对他微微一笑。   陆宁远心中的东西胀开了。   现在他知道李椹没有信守诺言了,但还是准备亲口对刘钦说。下意识地,他看看别处,又看向刘钦,忽地抬起只手,把刚刚才被他理顺的佩玉抓在手里。   “雀儿哥。”   他忽然道。看着刘钦神色微变,眼中有什么轻轻一跳,却也没改口,把手指又收了收,“你还需要我吗?”   刘钦盘膝坐在旁边,低头看他。   陆宁远既然开口,只能一气说完,“我不知道怎么爱你,怎么做你会开心、我还……能不能做到……你、你能……告诉我吗?”   刘钦坐在床上,却好像正在一叶舟中,被水波轻晃着不住摇动。他没有马上回答什么,看神情好像正在发愣。   即使从李椹处已经知道一二,亲耳听陆宁远说出,他仍是心潮浪涌,久久不能回神,只觉手脚一时微微软了,却不像刚得知陆宁远出事时的那刻。   他一直以为,陆宁远不如何看重他,不,不是不看重他,而是不如何看重他的爱。   曾经他做太子时,陆宁远舍命救他,是因为曾杀过他,后来做了皇帝,陆宁远对他如何,也都是忠臣所为。   睢州围解之后,陆宁远不来找他,等他受伤之后,却又伤心呕血,史书间志虑忠纯之臣,便都是像他这样。   自己爱他、不爱他,他也都会这样做;不是陆宁远,就是换成周章、换成薛容与,恐怕也都会如此。   但后来他说了分开,陆宁远不从,承诺以后待他仍如往日后,陆宁远竟然还不同意,而且伤心成那副样子,就好像没自己不行,那时刘钦当真是有些惊讶的。但惊讶之后,他又心中不解。   陆宁远需要什么?他需要自己来实现他两世的志向,就像自己也需要他一样。开疆展土,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天下事就是这样,半由天子半由臣,他和陆宁远,谁也缺谁不得。   那除此之外呢?   陆宁远需要他什么?除了要他回他的信、吻他、爱他、不同他分开、不娶妻、不爱别人之外,陆宁远真正想要的,竟然是要自己因为他而开心,是自己需要他。   一旦发现自己做不到了,这样的痛苦竟会将他压垮……为什么如此呢?   刘钦心中一片茫然,好像被推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遍寻不见道路,有一瞬间,心中发慌,但陆宁远看向他的眼神太紧张、太期待、又太热切,只是要他解开自己身上一个绳结,他就禁不住将浑身都放松开了,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神色,那如果他知道……   刘钦缓缓回神,向陆宁远招了招手,让他凑近自己。   他真残忍,陆宁远拼力从枕头上抬头,也只把自己卷起一点,因为用力,肚子那里更是一阵剧痛。   等他挣扎过两下,刘钦才伸手按住他,随后自己低头过去,在他耳边道:“你还记得我刚登基的时候,眼睛看不见了,你刚回京的那天么?”   陆宁远点点头。   “我的椅子下面有暗格,里面装着弩。你不打招呼忽然冲过来,当时我的手都放在那上面了,结果你伸手抱我……”刘钦道:“我就把手放开了。”   “和你武艺高低、那时候拥兵多少都没关系,只是因为是你……我那时,忽然就什么都不怕了,也什么都不想了。”   “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明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见,刘钦还是把声音压到最低,像是在陆宁远耳边吹气,“我很喜欢被你拥着、抱在怀里,让你的手在背上轻捋……会很放松,好像没力气,什么都不想做了。”   陆宁远陡然把眼睛睁得大了,片刻之后,忽然像是一只掉在岸上的鱼,向着刘钦挺身扑腾起来,挣动着手脚想要起身,可浑身只有两条手臂能抬起一点。   刘钦知道他要做什么,折起两腿,以一个跪伏的姿势低下去,身体轻轻贴在他胸前,让他能把虚弱的手臂落在自己身上。   “就像这样……”刘钦轻声道:“但你现在身体太差了,我来抱着你罢。”   陆宁远却好像没听见后面,仍是奋力收紧两手,抱住他,一时咳、一时喘,胸腹翻涌,又险些呕吐,一阵阵道:“我不知道……要是……要是……雀儿哥……”   刘钦忽然在他脸上咬了一下。   “雀儿哥……”   刘钦又咬一下。   陆宁远把嘴闭上了,想象自己翻身起来,把刘钦整个人抱在怀里,刘钦的头枕在他胸口上,他的两条手臂则紧紧拢在刘钦身上,他要一只手按着刘钦的腰,另一只放在他背上,沿着他的脊骨轻捋下来。   又想象把刘钦抱在膝头,刘钦枕着他的腿,是他的左腿,他的左手抚着刘钦的头,右手放在他腰间。他不会用太大的力气,但也不抱得太轻。他给刘钦读奏疏,刘钦闭眼听着,过会儿就在他怀里悄悄睡过去了。   他还想象睡觉的时候,他从后面抱着刘钦,因为自己比他更高,膝盖伸出,就会顶弯刘钦的腿,把他整个人团在怀里。他的胸口贴着刘钦的背,贴得不算太紧,感受不到心跳,但刘钦每一次吸气,扩张的肋骨就会轻轻摸他一下。   他想着想着,喉间一阵激流,浑身轻抖,竟然眼前一花,就此昏了过去。 第339章   刘钦不能在宁武久留,启程回开封的时候,陆宁远刚刚可以被人扶起自己靠坐在床头。   临走之前,刘钦把随身带来的半截披风拿出来,问他:“这半我带回去,还是放在你这儿?”   想到自己那份“遗表”,陆宁远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敢看那披风,忙道:“你带回去吧。晚点……咱们再见的时候,我请大龙补起来。”   刘钦嘴角动动,想这披风被割断得这么彻底,对此提议不置可否。   陆宁远目露期待,刘钦走上前去,弯腰同他吻了片刻,算作告别。分开的时候陆宁远在他耳边道:“等下次见面,我就能……那样抱你了。”   “嗯,”刘钦笑着应了,“那你得好好养病了,我等你。”   陆宁远蓦地又头晕起来,等回过神的时候,刘钦已经走了,把自己的玉佩留在了他手边上。   陆宁远忙把它拿起来。算上之前的那块,这是刘钦第二次把自己的佩玉给他,上一块被他不小心弄丢了,惹得刘钦颇为不满,这块该放在哪里为上……   刘钦从开封出发,赶路甚急,回去的一路倒倒悠闲多了,因为没有太多随从,也不打旗号,反而能多去各地转转,体察风土人情。   往开封去的一路上,许多地方在早年朝廷刚刚南渡、与大军失散的时候他其实曾经到过,只不过那时他混在流民当中,后有虎狼之兵,日鲜一餐之饱,朝夕不测,每日睁开眼睛就是逃命,岂有心思体会别的?   这次有兵马扈从,才能静心转转,想自己日后回京,像这样外出的机会太少,于是更加着意放慢了步子,一连走了多日,却连山西都还没出去。   却没想到泽州、平阳一带新近收复,此前一直为夏人所占,久不归王化,而且赋繁役重,以至匪患横行,车驾到了泽州阳城,居然遭遇山匪。   幸而他所带人马虽然不多,却都是精兵,一番交战之后,总算有惊无险。   山匪见他们是硬骨头,不敢强啃,落荒而逃,朱孝担心分兵之后有何不测,也没有敢追,最后倒是相安无事。   但出了这事,刘钦也不敢托大,当即进入宁山卫所,一面勒令当地官员保密,一面检阅了此地府兵。看过之后,也不犹豫,驻跸于此,给陆宁远去了封信。   要不是坠崖之故,这会儿应当是陆宁远亲自率军护送他。   陆宁远在江北数省,可说是草木知威,哪会有山匪看见他的旗号还往上撞的?又或者没有这场意外,刘钦压根不会无缘无故大老远跑到泽州来,也就打从一开始就不会遇见这事。   总而言之,既然遇到,总归是错在陆宁远。   刘钦心眼既不算大,也不算好,想自己当初赶路时心急如焚,在给陆宁远的信中,便极述自己遇袭之事,还把当日交战之险写成了十倍,要他从速调一队精兵南下护卫。   临行时陆宁远曾说要派人随军护送,却被刘钦以不欲阵仗太大为由拒绝了,现在他又写信调兵,到底还是殊途同归。   他想,陆宁远拆开信后,心里一急,说不定都能自己坐起来了。过几天听韩玉的消息,果然如此,但陆宁远坐起之后,又马上栽倒在旁边,还差点从床上跌下,折腾得胸腹间的伤口都撕裂了。   刘钦赶紧又新写了一封信安抚他,说自己已经平安无事地到了城里,调兵是要顺手剿匪。   过了没几日,张大龙杀气腾腾地来了。   宁山卫当日是不战而降,见夏人大旗一倒,火速反正,此处原本又身处夏国腹地,因此这几年来都只是象征性地募了募兵,本府士兵大多都没怎么同人亲身交战过。   阅兵时见了天子脸色,一应官员就心知不好,见天子从别处调兵过来,还是威震天下的陆宁远部,更是连声都不敢吭上一句,见到眼前这个煞神般的黑脸大将,人人恨不能把头埋进胸口里面。   张大龙走到刘钦身前,带着一身盔甲噼里啪啦地跪倒了,“陛下给末将十日,一定尽除此地匪患!”   刘钦抬手扶他起来,笑问:“带了多少人来?”   “精甲步骑五千!”   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张大龙心中有气,领了圣旨当天歇都没歇,大半夜就和斥候一起出去摸情况了。   他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匪寇给他们上了这么一个眼药,在他亲身平定的地方,居然一转头就把天子的车驾劫了,而且还让病榻上的陆宁远躺不安生,差点吓个半死,情急之下还说出了要人拿东西抬着他去指挥平叛的昏话。   呸!凭他们几个小蟊贼,也配叫“叛”?翟广都还老老实实窝着呢!要是不把他们毛给拔了,他张大龙以后名字倒过来写!   他怀着一腔怒气,十日之间,把整个泽州几乎一扫而空,最后也没分清到底是哪队山匪劫的刘钦,总之不管是山里、谷里、泊里的,全都被他一锅端了,连寨里养的鸡都给宰了炖了。   于是张大龙在前面开路,打扫干净,刘钦的车架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走着,如此几日,等进入河南,就换了一样风景。   周维岳在此地经营一年,许多事情虽然无法立竿见影,但总归也是面貌一新,最大的区别就是一处山匪都看不见了。   张大龙原本为了找翟广的茬,派哨骑四出,瞪大了眼睛要揪翟广的小尾巴,结果气势汹汹地在前面扫了好几天,最后倒也无事发生。   在出发去宁武之前,刘钦就已经将行在置在开封数月,见此也不奇怪。   因为此前河南是雍夏两军争夺的主战场,许多百姓为避兵祸,都逃入了深山密林当中,留下许多无人耕种的田地。   当日朝廷为了吸引流民归田,定下国策:无论土地多寡,本省百姓这一年都无需纳税;若能证明是自己的土地,官府造册之后,土地即可归在自己名下,后续再有官司,一律不理;若有无主之田,即考贫富户口,授田于家贫者,自行开垦之后同样可以编入黄册。   周维岳主政以来,宵衣旰食,力行此政,引得许多流民返乡,更有人从江南千里迢迢举家返回。流民既少,匪患自平,更不必提翟广也在此地。   朝廷贴出的白纸、黄纸,什么利民、什么害民,他心中无不清楚,每有政令欲布于地方,还没施行,他见过之后,觉着不妥,就要周维岳上书;施行之后,具体情形如何,他常常亲自去看,看过之后,回来还是要周维岳代为上书。   幸而刘钦也不惮改过,此地人口渐渐充实,不复战事刚息时那般残破。   刘钦这次回开封,却待不太久,马上就必须返回建康。临走之前,见周维岳面容憔悴,要让他居家养病,却被周维岳拒绝了。刘钦无法,又觉着此地实在离不开他,只好答应,又为他写信请林九思过来。   林九思原本云游四方,行踪不定,一年多的时间里,却先后为刘钦、陆宁远、周维岳三人轮番救火,可说奔忙至极,殊乖本意。   但毕竟他与周维岳关系匪浅,写信时刘钦料想他应当不会不答应,故技重施,给周维岳的病情写得严重了几分。   安排停当,刘钦便启程返回建康。   他急着回去,倒并不是建康有什么大事。现在每有政务,都要送往开封行在,除去薛容与坐镇江南之外,大多数文武也随刘钦一起到了北面。刘钦急于回去,是因为要筹备一件大事——   天下已定,鸿雁北飞,他们这些人,也该是还于旧都的时候了。   之前受伤之后,有大臣上书请他开始修建陵寝,被刘钦峻拒,顺便还将刘崇已经建了一半的陵寝工程停了,气得刘崇好几天不和他说话。   大臣上书,只说什么“钟山龙盘,石头虎踞,帝王之宅”,刘钦却冷笑一声,当廷毫不客气地道:“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给驳了回去,只此一句,也没有更多言语。   什么金陵王气,六代豪华,他居于此地,实是含垢忍耻。要是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不过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   他在建康一日,就只是半个天子。就是他登基之初,所想的也是不管要打多久,迟早都要还于旧都,更何况那会儿他已经收复全豫和半个山东,中原已复一半,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陵寝修在建康。   只是迁都所需的准备太多,一时半会儿难以成行,理政之余,刘钦特意拿出一天,微服出宫,去了自己曾经的潜邸。一踏进去,不由大吃一惊。   许久不至,里面已经完全大变样了。   山水园林还是他在时的那些,可多了许多东西,这么大的一个宅子,里面居然显得有些拥挤了,一进去就好像挪不开步。   院子里多了各式各样的花卉,有的是栽在土里,有的是养在盆中,高低错落,但看来不是有意设计,而是种类太多,各自长得不同。   进到屋中,桌椅板凳全换了一批,都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雕刻得也不精细,这些东西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管长成什么样子,用了什么料,所有都是圆角的。   刘钦思索一阵,隐约明白过来。   上一世时,他因为眼睛常常失明,所以屋中东西都置成了圆角的,陆宁远偶然拜访过他两次,居然就记了下来。   陆宁远不知其中缘故,大约以为是他喜欢,便记到了这一辈子。   前些年刘钦搬入潜邸,一应家居都是之前朝廷为他购置的,他所图不小,知道自己不会久居于此,于是屋中陈设什么都没换。   等他搬走,陆宁远就蚂蚁搬家,一点一点把家居换了一批,每一样都换成了圆圆的。   猜到此节,刘钦心里忽地一软,再看这被陆宁远塞得乱糟糟的的宅子,倒也温馨起来。   只可惜陆宁远还在建康时,邀请他出宫来这里小住几日,最后未能成行。以陆宁远现在的身体,一年半载也未必恢复,不耐旅途劳顿;等恢复了,自己大约也已经回长安了,终难与他在建康再见,到底是个遗憾。   陆宁远不在,刘钦就自己各处走着,一面走,一面想象几年间陆宁远一样一样购置东西、搬回自己家里的模样。   想着想着,忽然觉着他就好像只鸟,飞来飞去,从各处叼来一根一根树枝,不厌其烦地装点着爱巢,期待着有一天自己也收翅飞入,窝进来住上几日。   他忽然又无比庆幸陆宁远还活着,不然他现在游览此地,后知后觉,起心动念,陆宁远却已成泉下之鬼,再如何追悔,也不能起他于地下了,纵然有话想说,也再没法说给他听。   幸好现在还不晚。   只是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却先取后予,这天晚上回到宫里,给陆宁远写信,没有一诉衷情,反而写得比平日更短,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瞒我做得好大事!   就封好给陆宁远送了过去。 第340章   三十里黄沙铺路,五色旗腾展飞扬,龙旗过后,銮仪兵高擎着黑漆描金的长棍开路,长安城外,天子卤簿纷沓经过城门。   无数的龙纹散扇、旛、幢、麾、氅、节由力士端举着一队一队过去,然后枪、戟、戈、矛、钺、铳,精甲武士手执利器列队而行,甲光向日,气象森严。   在他们后面,九把大金扇掩映着一刷儿排开,亮出后面的年轻天子,一身戎衣,骑着奋鬣扬鬃的蒙古高头枣红马揽辔徐行。   在他身后,三百名拣选出的精兵身穿红盔青甲,骑着一水儿的高头大马扈从而行。   如北归之雁,文武百官自建康一路西行、北上,于黎明时分率先进城,此刻正在城门后面恭迎圣驾。   骑马路过城门时,刘钦不禁抬头望了一眼。从上一世他离开家,到今日重归故地,竟然已经十五年了。   上一世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刘钦看着左右两侧俯伏的文武,还有更远处一样伏在路边、争睹龙纛的神京耆老,默默回忆起来,是了,那时他在他建康的家里,心中正筹算着做困兽之斗。   可今日,他又回到了长安,回到他大雍立国百余年的故都。上一世的他在无尽的疼痛中深恨着的、这一世的他在屈辱与悲愤中奋力追求着的,一切所愿,终于都被他拿在了手里。   志向当真实现的那一刻,它那样模糊,那样缥缈,那样没有实感,在进城的时候,他心中平静如水,竟全没有预想中的兴奋。   可当他看见熟悉的宫墙、街道,看见直道东边那棵格外高大、他从小爬过几百上千遍的柳树时,他却陡然间心潮浪涌,好像被什么一震,两眼当中蓦地涌起一道激流,终于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他当真已经做到了!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付出了这样多,这一天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它来得这样快!   东西数路军都派了兵马分列道旁,以壮声势,以扬国威,各路主帅也以军礼半跪在直道西面。   刘钦抑下思绪,威严的目光一一从那几个人面上扫过,忽然看见一个陌生面孔。他马上知道那是谁了——   吴宗义。   十多年前,在长安他曾见过此人,只是他相貌寻常,气度内敛,因此刘钦对他记忆不深,只是见他列于秦良弼、熊文寿之间,才恍然把他想起。   进而他想到,各路军派来长安的大多只有千人,唯有吴宗义,因为从夏人手中接管此地,又负责平定关中,足足数万兵马都屯在长安郊外。   而自己忙于迁都之事,千头万绪,竟然忙忘了这点,没有调陆宁远的兵马将他换掉。想到这里,刘钦一时轻轻皱了皱眉。   对吴宗义,他称不上信任,没换掉他,更是忙中生乱,绝非有意为之。   不过长安内部防务半月前就已经由他的京营兵全部接手,似乎也不怕这人做出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倒不必太过忧心。   正思索间,吴宗义抬眼看向他。   刘钦便见,那两只眼里既有大将杀人无数藏不住的戾气,也有一股多年镇守边关的定气,最后几分,是像自己默默审视着他那样,这位边帅也在暗中审视着他这个天子。   他是在想,自己是否堪为人主,还是在想,天下大定之后自己将要如何对他?   不由自主地,刘钦在马上愈发挺直了背,两肩打开,气度微微一变。再然后,马蹄带着他目光前移,在一众大将当中,他竟然看见一张轮椅,轮椅前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陆宁远!   他还不能骑马,行走也还走不利索,刘钦本来让他留在宁武养伤,不必过来,可他还是来了,此时威风凛凛穿了一身全甲,让人搀着,勉强半跪在地。   一阵萧萧长咴,刘钦猛然勒住了马。   天子仪仗从不会中道停下,尤其现在卤簿正在入城,天下瞩目。但刘钦毫不犹豫,甚至更是一扯缰绳,当即拨转了马头。   尽管陆宁远有意瞒他,但他仍知道陆宁远已经偷偷来长安了的事,只是他却不知道陆宁远今天竟会出现在这里,惊喜之下,竟在众目睽睽之中,驱马走到了他面前。   陆宁远惊讶了一瞬,随后高声道:“陛下!”   他如此坦然,刘钦更不会将朝廷礼制、百官之口放在心上。心绪一涌,当即翻身下马,将手放在陆宁远肩膀上面。   “统辟元戎,折冲绥远,总统帅旅,电扫北边,荡敌戡乱,勋表救时,今日社稷再复,大将军厥功至伟,不要跪了,起身罢!”   陆宁远低一低头,随后当真撑着地就要站起,旁边韩玉连忙伸手托他腋下,让他借力。   刘钦一时情至,没考虑到陆宁远眼下站不起来,本来想在天下人面前推重于他,谁曾想反而让他当众出丑,为着补救,同样伸手拉了拉他。   陆宁远借着韩玉和他的力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他的身体还没大好,几十斤重的盔甲于他而言显然太沉重了,刘钦没敢松手,陆宁远也紧紧拉着他。   忽然,不知道陆宁远是怎么想的,接下来他做的事,就是刘钦这般从小离经叛道,偶有惊人之举的人都感猝不及防——   陆宁远往前一跌,跌在一身天子戎衣的刘钦身上,顺势就抱住了他。   这是在六军面前,整个大雍六品以上的文武皆在此地,更远处还有无数百姓翘首观望,御林军、銮仪兵、锦衣力士纷纷驻足,鼓号声好像停了一瞬,所有人都愕然看着这幕。   或许大将军重伤未愈,御前失仪跌倒,可以在日后国史之上为今天做一解释。可随后,陆宁远抬起两条手臂,抚向刘钦的背,又偏头在他嘴上吻了一下,这下就是再如何春秋笔法,也春秋他不得了。   马上,陆宁远松开手,往下一跌,把自己摔在地上,勉强重新跪好,高声道:“臣死罪!”   一时间,只听得风卷旌旗,扑啦啦作响。   仪仗左边,薛容与微微张开了嘴,愕然看着这一幕,徐熙收了脸上惯常的笑,忽然神情莫名,周章同样面露惊愕,不多时敛去表情,一张面孔忽然苍白了,又慢慢现出几分惨色。   仪仗右边,就在陆宁远身旁的秦良弼瞪大了两只眼睛,脸上胡须根根奓开,吴宗义脸色微变,手在腰间一按,像是想摸什么,却摸了个空,熊文寿目光一闪,肩膀耸耸,飞快看向刘钦,强忍下来没有动作,翟广脸上那道长疤猛地一跳,人跟着向前迈出两步,突兀兀地站了出来。   六军马步,文武百官,长安耆老,只是一片静默默的愕然。   只有龙旗仍在猎猎地响。   很快,刘钦从震愕当中回神,神态仪度竟然一瞬间就恢复如常,理理衣服,重新上马,临走之前低喝道:“把他推走!”却是让人扶陆宁远坐回轮椅上面之意。随后驱马回到直道正中,将大典又进行了下去。   大典当中有了这么一段插曲,皇帝如果介意,大典便要彻底地兵荒马乱,收拾不得;反之皇帝不当回事,别人就谁也不敢再当一回事,只能当不曾看见,这般肃穆之时,也不敢交头接耳,于是大典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去。   刘钦在太庙祭告过先祖,又去太极殿接受百官朝贺,登上城墙阅兵,最后又在殿中见了长安城中的耆老数十人,同他们相对哭了一阵,今日大典的流程就算是走完了。   今夜没有宵禁,城中各处燃放烟花,鼓乐齐鸣,喧闹不已,恐怕是要通宵达旦。   刘钦无心赏此乐景,换了身衣服,又沐浴一番,然后径直去找陆宁远。   陆宁远这会儿已被五花大绑起来——不过是绑在了床上,浑身只留一条裤子,以作惩戒。   不知他反思得怎么样,刘钦在床边他刚好够不着的地方立住不动,负手道:“胆子不小!”   陆宁远在床上动动。   这会儿他手腕脚腕都被拉开来绑在床头床尾,身上、腿上也绑了绳子,是红色的,轻轻勒进肉里,上半身一丝不挂,只有一根绳子绕过脖颈,下面坠着什么,仔细看时,原来是刘钦之前送他的那枚玉佩。   他起不来,动弹不得,只能拿两眼看向刘钦。   没有说熟悉的“对不起”,这次他喉结滚滚,道:“嗯。”   刘钦瞪了瞪眼睛,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他腰间那里,让陆宁远勾起手掌好像能刚好碰到他,但不管怎么努力最后还是差那么一点,“这么做什么缘故,说!”   陆宁远折腾一阵,放弃了,老实答道:“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没打招呼就过来了。”   他从宁武动身,为了避免泄密,一路上温和地控制住了韩玉,防止他向刘钦通风报信。   可刘钦在他营中同时还安插了旁人,因此他刚一出发,刘钦马上就知道了。   陆宁远虽然不知此事,可保险起见,最后这天是和韩玉两个人偷跑出来的,别人不知他的动向,韩玉在他身边又无法报信,这次倒当真将刘钦瞒住。   刘钦道:“不是这件。”说着给陆宁远把左腿的绳子解了。   “嗯。”陆宁远不自在地又动了几下,“是因为这几个月有些流言,说我是受朝廷压力……在宁武才那样做的,我不想让他们误会。”   刘钦一怔。   前一阵子是有些这样的流言,尤其是在军中。   陆宁远功劳太大,威望太高,兵权又重,稽诸青史,这样的人好像的确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无怪他们有此猜测,也无怪军中反应这么大。   不过据他所知,在陆宁远所部,流传的版本早已经更新换代了,似乎和朝廷猜忌无关。   “只为这个,还有罢?”刘钦又给陆宁远解开右腿,在床边坐下,手指甲在陆宁远身上一点一点轻轻划过。   陆宁远胸前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胸一直贯到右下腹,将其间一块块微隆起的肌肉全都从中割开了。伤口已经愈合,血痂也已经掉了,可是还凹凸不平,乍一看十分可怖,像是下面埋了条蛇,随着陆宁远呼吸时胸腹起起伏伏,它也好像活了一般,在其上轻轻拧动。   陆宁远弓起腰,想把它藏起来,可是无法,两条腿虽然解脱了,却没有力气,挣扎半晌也只是曲起一点。因为太用力,绳子在肌肉里面勒得更深,追着刘钦的手指,从上到下一处一处打颤。   “还有……”陆宁远羞赧、又直白地道:“我当众做了这样的事,你如果生气,想杀我,这次别人不会再说什么。你不生气……”他垂下眉目,“我过后还是,还是要亲你的。”   刘钦喉结滚滚,手多添了几分力气,按在陆宁远腰侧。   他知道陆宁远还有未尽的话。   他做出这样惊世之举,其实便是把刀把塞到了自己手里。自己要是不愿当真爱他,今日之后陆宁远便死无葬身之地。自己杀他,实在合情合理,就是不杀,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之下,任他有滔天之功,到底也难得善终。   陆宁远在大庭广众之下忽地做出这等事来,他原本只觉惊愕、只觉难以置信,疑心他是被什么给夺去了魂魄,到此刻却忽地恍然——陆宁远今日为此,和当日命悬一线却不去够那根铁钎又有什么分别?自己不肯爱他,他便只给自己留下死路一条。   “还有呢?”刘钦压下思绪,弯腰凑在陆宁远耳边低声道:“还有的话,再给你解开一根。”   陆宁远抿了下嘴,垂头看他,两眼当中像有什么静静烧着。这样的人,竟会求死么?   “还有……”   “你以前会当众对‘他’做这种事,我也想对你做。”说着,受伤更轻的右腿终于在床上一点点曲起来,膝盖轻轻贴上刘钦的背。   他说的是周章。年少时候,刘钦轻狂风流,又目无浮议,对周章许多事情做来,甚是轻佻,全然不在乎旁人误解,现在想来,真是坏了他许多名声,对他不起。   这些事现在的刘钦自然不会再做了,不曾想竟反了过来,是陆宁远对他来做。   “你也……真不怕遭骂!”   陆宁远摇摇头,看了看自己右手。刘钦言出必践,替他解起了这里的绳子,刚一解开,陆宁远就抱住了他,半边身子向他贴来。   “我轻薄你了。”这话由陆宁远说出,本来就十分奇怪,更何况他说话时认真至极,又好像由衷地开心,于是轻薄也是种沉甸甸的轻薄,“你没生我的气……那我……都是我的过错,以后他们再吵着要你立后,都要先来骂我……我来一力承担。”   刘钦不语,半晌从喉咙里面哼笑出一声。   他模模糊糊地想,明天早朝,恐怕是要腥风血雨,日后史官秉笔,他与陆宁远更不知要以何种面目立身其间。   可陆宁远吻他,拿一只右手用力按着他的背,他的思绪就散了一床,拾不起来,只剩下最后一个:真是如此,又如何了?   “是朕自己心甘情愿,”刘钦忽地把笑一收,沉下声正色道:“大将军何错之有!”   陆宁远不怕,他当然也没什么怕的。刘钦不容陆宁远再说什么,压着他平躺回床上,一圈一圈解开缠在他腰腹、胸口上的红绳,手在他瘦了一圈的身体上面一一摸过,刻意避开了正中的那道长疤。   他没去看陆宁远的眼睛,只同他唇齿紧贴着,忽然察觉,陆宁远仅有的那只手不知何时从他背后离开了,正奋力解着他的衣服。   还剩下最后一根绳子,陆宁远高高举着左手,挂在床头,刘钦沿着他的胸口、大臂、肘窝一点点抚上去,一直摸到他的手腕,在陆宁远耳边问:“还有没有原因了?”   “嗯、嗯……”陆宁远喉咙轻震,像是应他,也像呻吟,“还有……还有……”   “我看到你,就想吻你。”   “你朝我走过来……我以为,你就是、想我吻你……” 第341章   “之前你说,等再见面就要和我说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两人的位置反了过来,陆宁远拿从衰弱当中恢复、刚刚有了一点力气的手臂撑在刘钦身侧,低头吻他的脖子,让刘钦不得不抬起了头,“现在和我说吧……”   “嗯。”刘钦短促地发出一声,感受着陆宁远的吻慢慢落到颈窝里面,忽然发痒,不由又有几分情动,可这次心至身不至,偏偏身体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刘钦想。曲了曲腿,两脚抵住陆宁远微微发凉的小腿,问:“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陆宁远摇头,“哪里都可以。”又催促他:“你说。”   他现在胆子真大。刘钦把手扶在陆宁远腰间,“那就从最近的说吧……”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曾图么?”   陆宁远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轻轻一顿,随后又吻上来,“因为他是叛将。”   刘钦知道他此刻想到的是谁,扶在他腰上的手加了几分力度,手指按在上面,几乎像是掐着他了,“不全是。是因为上辈子。”   “上辈子我落在夏营里面,前前后后受刑无数,可我骨头也硬,到底顶下来了,从没自陈过身份。”   陆宁远动作停下了。   “那时候夏营当中也有别的降人降将,可大多都是久在边陲的,很少入朝,没见过我,当然也认不出来。只有曾图,他是藩表重臣,一直都受朝廷信重,不仅见过我,以前还跪在我跟前,向我表过拳拳忠心。”   “他奉命来辨认我那时候,我还想着他受君恩、食君禄那么多年,哪怕不思报效,可他对朝廷、对我也总没有什么刻骨仇怨,只需要他说一句‘不认识’,那我也就混过去了。等他也辨认完,夏人是杀我、放我,总归这事都了结了。”   “可他看了我,只犹豫了一下,转天就把我身份道破了!”刘钦声音陡然冰冷起来,“我从那时就想亲手杀他,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也算如愿了。”   那时候,受了夏人那么多刑,他一声也不曾哼,可得知身份终于泄露的那瞬,他心中当真生出一阵绝望之感。那股气一泄,当即疼痛难忍,昏死过去。再醒来后,果然就被夏人拿去折冲樽俎,大做文章。   对曾图,他恨之入骨,对曾图的这几个子女,他也是恨屋及乌,既然落在他的手里,本来不可能给他们活路,曾小云是个意外。   他察觉到陆宁远轻动了动,在他说话之前,最后道:“最后没杀曾小云,是因为她在呼延震面前替我遮掩过身份,但也是因为你。之前对你发火,你……原谅我吧!”   这话对他而言说来有些困难,但当真说出口,反而松一口气,好像心里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落地,可往上瞧,一块更大的还悬在天上。   陆宁远不再亲他了,收了手臂,半伏在他身上,把他拥住,“嗯,可是我没怪你。你流放她,没伤她性命,我很感激你。”   他早说过类似的话,可刘钦至今也不相信,“你把自己当圣人么?”   陆宁远摇头,也不在意遭了挤兑,“我那时只是有些伤心,但当真没想过怪你。”   刘钦不说话了,过一阵道:“这是第一件事。”   陆宁远侧躺下来,以为自己还和从前一样身躯沉重,一只手肘撑着身体,挪走自己一半的重量,只拿另一半覆在刘钦身上。   “在亳州的时候,我其实……”刘钦把手从陆宁远腰间拿开,但下一刻马上就被他捉住了攥在手里。   刘钦不确定像这样手拉着手,是不是说下面这话的时候,但陆宁远把他的手包成拳头,用力握着,无声催促着他,于是刘钦又道:“我其实心中恨你。”   说完,他没有马上再说下去,陆宁远也不出声,屋中忽然安静了下来。可陆宁远的手仍然热,握得和刚才一样紧。   又过一阵,刘钦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受伤,其实和你关系不大,我自己也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怪秦良弼,看到你的时候,反而……”   “你在睢州刚刚解围的时候,我想你肯定会马上过来,替我把亳州附近的夏人扫清,得知你去开封,我……心里很乱,知道你这么做是对的,但也怨你。”   他从床上稍稍抬起身,同陆宁远拉开些距离,这样能看见他的眼睛,直视着他道:“后来我想明白,那是因为那时候我心里希望你能来我身边,生病后也想马上见到你。我一向是……需要你的。”   陆宁远怔了好一阵子,忽然道:“是我……”   他撒开刘钦的手,两条胳膊一齐向他拥来,把刘钦刚刚拉开的距离又填上了,一只手落在后背,另一只按在他的脑后,好像是想按着他头往自己胸口里埋。   “是我做得不好。你需要我,所以怪我……你需要我。”陆宁远道。他的语气不止是歉疚,更有种笃定,却莫名有些发颤,“你想我在你身边。是我不好,以后……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以后我都在你身边。”   他把脸颊轻轻抵在刘钦头顶,“你也原谅我吧。可以吗?”   刘钦也想像他那样大度说:“我没怪你。”可是确实说不出来,更和他刚才所说自相矛盾。于是他“嗯”了一声,算作答应,呼吸不畅,把脑袋拿开几分。   是的,当时他是怪陆宁远,可圣君之道,分得出好坏,分得出当为和不当为,也分得出公心私心。这念头他都不肯在自己心里承认,自然更不欲陆宁远本人知道。   况且他身体转好,病重时的偏激之意便也退去,那点埋怨便也烟消云散,不值一提。   可是不说已是不行的了。陆宁远胸前的长疤时刻提醒着他,催促着他,看它一眼,他心里就像被什么一扎。   上一世他受过各式各样的伤,也就了解各式各样的疼,陆宁远被救起后,五脏六腑和一身骨头是将怎样的疼痛施加于他,没人比刘钦更加清楚。   把陆宁远从那根救命的铁钎旁推下的,不是他的横眉冷对、恶语相向,而是他的沉默。   他拿沉默推拒陆宁远,也拿沉默把他推下,让陆宁远在死胡同里一日一日打圈,任涌上来的水一点一点把他口鼻淹没。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当着他把心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给他看。   “这是第二件事。第三件……”刘钦眼睛被陆宁远胸口遮住,看不见他,反而更好开口,“上次我说,我不爱你了,是骗你的。骗你是因为之前对你发火,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嗯,我知道。”   刘钦一愣。   陆宁远偏着头,拿下巴轻轻磨蹭他的头顶,“你那时候在怕我,你怕我因为之前的事……”蹭了一阵,又道:“我不知道怎么要你明白我……现在你相信我么?”   刘钦想起这一年间陆宁远在信里不厌其烦也不嫌肉麻地对他表明的心志,心里像被什么一捏。陆宁远沉默、木讷,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可其实比他想象的要更敏感。   他不说话,陆宁远又问:“现在你还怕我么?”   “你以死明志,”刘钦道:“还有什么可说?我再不明白,便是有眼如盲。好了,我要讲的都讲完了。”言外之意,是问陆宁远有什么问他。   陆宁远果然问:“那你现在……现在我让你开心么?”   刘钦就知道了,自己还有没抖搂干净之处,定定神又道:“你去平定翟广的时候,我已经对你说了……说了不好的话,你还在每天给我写信。有一天我没收到,以为你从此不会写了,却没想到第二天一下收到两封,才知道前一天的信是有事耽搁在路上了。”   他今天简直将一生、甚至是两辈子的坦诚都用尽了,“那时候我松了口气,很高兴,心里……轻飘飘的。我其实还是,不想和你分开的,也怕你——”   说不出口,刘钦索性把眼睛闭上,“怕你从此不再给我写信了。那天没再收到,本来我想,这次是当真结束了,可是转天又收到信……我很感激你。”   “直到现在我也感激你。你比我坚决,比我更有勇气……你很好,我不如你。”   陆宁远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响。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从某一天开始,一直沉默的刘钦忽然开始给他回信了。从前他不知道,刘钦为什么突然推开他,后来他渐渐找到了缘故,可却不知道刘钦为什么又拉回自己。   那真是折磨,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心,像野兽啮着他的肢体,可刘钦亲口对他说了这些话,那时候的挣扎他就不想再讲,只道:“因为我,你的开心比伤心更多。”既是对他说,也是说给自己。   但他不确定,又问:“是么?”   “是。”刘钦坦然应下,“你不用额外再做什么。我只要看着你,就觉着心里喜爱,忍不住开心。”   他轻轻一推,同陆宁远分开,翻一个身,坐在他的腰上,自觉已经说尽了话,就换了一张面孔,抬手摸摸陆宁远的脖颈,越过锁骨轻滑下去,话音一转,“不过也没有之前开心了。”   陆宁远一怔,随后一瞬间紧张起来,目光当中多了分探究,低声问:“为、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刘钦手往下移,目光也渐次向下,陆宁远循着他的视线低头往身上一瞧,入目就是纵贯了前面一整个身体的长疤。   下意识地,他想给它遮住,可两只手全按上去也不够用,心里一急,竟然抬起手掌,一把遮住了刘钦眼睛。   刘钦张了张嘴,半边脸上露出讶色,挡开他手。陆宁远被他压着,转不过身,情急之下,只有向上弓起腰,好让那道疤痕看着小上一点。   “下次可以……”他手心冒汗,“从后面……”   刘钦惊讶地看着他,“也可以,不过——”他伸手在陆宁远胸脯上捏了捏,“我是说,你小多了。”又移到他腹上,“这里也就剩下薄薄一层皮,不仔细摸都摸不出来。”   “大病一场,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刘钦按住陆宁远的半张脸晃晃,“怎么办?”   陆宁远好像快要哭了,鼻子上也滚出汗珠,“我最近在……努力复健了……只是腿上还没有力气,所以腰腹这里,也还没有……过一阵子……”   其实刘钦病了之后,一度也消瘦得厉害,就是到今日也没恢复多少,指摘陆宁远时没照镜子,陆宁远却也没想起反驳。   刘钦问他:“最近吃饭上没上心?”   陆宁远应:“嗯,嗯。”   “吃得和以前一样?”   “没有以前多……但是……”陆宁远抬手又去遮刘钦眼睛,这次刘钦把身子一仰,躲过去了。   他沉了沉面上神情,摸向陆宁远的那道疤,这一次没用指甲,手指肚轻轻碰在上面,“现在还疼么?”   他动作真轻柔、真小心,从两眼中垂下的怜爱之色,恍惚就和那日摸向自己膝盖时一样。陆宁远糊涂了,肚子里涌起气泡,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有时候会……有一点。肚子疼,还会咳嗽,也不可以吃太油的。腿……腿更疼些。别、别摸了,我有点……”   刘钦不肯听从,手指仍是沿着伤口处凸起的软肉一点点轻轻抚过。   陆宁远不敢低头,不敢去看,却也想象得到他那几根骨节好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指,想到他皮肤的白,和自己身上的麦色,想到刘钦手指下面自己肚皮的起伏,忽然难以自制,轻轻颤抖起来。   “别、别摸了……”他伸手去抓,抓了两下空,第三下抓到刘钦的手,可是没有力气,只是轻轻挂在上面。   不是他使不出力气,而是碰到的那刻,他竟不想刘钦把手拿开。他想要刘钦用这样的目光看他,想刘钦用手轻轻抚摸在他身上,膝盖也好、伤口也好,哪里都好,肚子里的泡沫要将他胀开了。   忽然,刘钦弯腰向他吻来,“我也爱你,靖方。以后好好待自己。” 第342章   两人都是大病初愈,闹过一次之后,难免精力不济,又说不几句,就依偎着闭上眼没了动静。   这几个月来,两人分隔两地,不曾见面,冷不丁让人抱在怀里,刘钦反而有点不大习惯,以为自己要过一阵子才能睡着,可让陆宁远的鼻息在额头上轻轻喷过几下,就不觉沉沉进入了梦乡。   一路旅途劳顿,又忙过大典的事,他这一觉睡得黑甜,似乎连梦都没有,却忽然被什么惊醒,乍然睁开眼,四周沉沉一片夜色,只远处点着几盏昼夜不熄的烛光,显然离天亮还早。   有片刻的功夫,他忘了自己现在在哪,却忽然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暗暗一惊,就要坐起,马上想起是陆宁远,绷紧的身体又松开了。   他眨了下眼,正待要重新睡去,忽然明白了自己夜半惊醒的缘由。   陆宁远的手紧箍着他,直到现在也没放松一丝力气,勒得他直有些喘不过气。刘钦稍稍起身,借着爬入窗棂的月色向陆宁远面孔上打量,就见他双目紧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角抿得紧紧的,极深地向下撇去。   刘钦想:他现在正做着什么梦呢?   恐怕不是一个美梦。   他等了一阵,伸出只手,在陆宁远拧起的眉心处抚了抚,不料反引得他多添了几分痛苦之色。   陆宁远好像让梦魇了,蓦地摇起头来,喉咙滚滚,低声说了什么,声音囫囵在喉咙里面,听不真切。   刘钦低声问:“靖方?”   陆宁远像是听见他的声音,将头摇得更加厉害,按在他腰间的手也又多添了几分力气,挣扎片刻,忽地醒来。   在他醒来前的最后一刻,刘钦这次听清楚了他的呓语。   他在问:“为什么?”   他好像问了不止一遍,声音说不上是焦急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刘钦见他醒来,便问:“做噩梦了么?”   问过之后,却有一会儿功夫不闻陆宁远回话,黑暗当中也看不清神情如何。刘钦一怔,正待奇怪,陆宁远的声音却响起了,“嗯。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刘钦见他不愿说,也就知道了这梦和自己有关。陆宁远是在向谁发问?向他么?他要问自己什么?   正沉吟间,陆宁远的手从腰间松开,一下下抚在他背上,“离天亮还早,再睡会儿吧。”   在宁武时,刘钦曾说喜欢被陆宁远这样对待。那时陆宁远重伤在身,无力为此,重见之后,总算如愿,于是就不轻易撒手。   刘钦任他抱着,“我不困,咱们两个说说话。”说完才想起来又问:“你想睡么?”   “我也不困。”陆宁远答。   他手心温暖,手掌有力,浑不像刚刚才从噩梦中惊醒。刘钦等了一阵,见他没有别的言语,才道:“我第一次去宁武看你,你躺在床上还连手都抬不起来。后来天天书信往来,见字毕竟不能如晤,一晃大半年过去,今天亲眼见着你,我总算是安心了。”   近一年的时间里,陆宁远因为伤重不耐奔波,一直在宁武休养,刘钦除去最开始去探望的那次之外,后来从建康又去过一次。   建康毕竟不比开封,从建康到宁武,纵然是轻骑快马也要走上半个多月,一来一回,时日更加无算。   天下初定,国家多事,刘钦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可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宁可焚膏继晷,力排万难也又跑了一趟。   陆宁远的军队和麾下部将,几月间陆陆续续都调动了出去,分守四方,刘钦却特意将李椹、张大龙二人留在他身边。   可韩玉等人送来的密报中写,陆宁远时常仍一个人发呆,纵然他在一封封来信中表现得一切如常,刘钦也不敢大意,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两个人彼此见到,俱都吓了一跳。   陆宁远吃惊,是因为刘钦为着给他惊喜,快马加鞭,比原定的时间提前了半日到达,陆宁远浑没想到他会在此时从天而降。   刘钦吃惊,则是陆宁远比上次分别时还要更瘦,坐在宽大的轮椅里面,衣服空荡荡的像是挂在身上。   刘钦收回思绪,继续道:“你比上次我见你的那时候结实多了。”   他直言此时“安心”,那之前大半年里便是多有不安,陆宁远闻言一时有些无措,“你上次见我,我卧床太久,刚能起身,所以消瘦……你别担心,往后还会慢慢恢复的。”   刘钦点点头,又道:“可惜最难捱的那阵我没陪你太久,都是你自己一个人撑过来的,很辛苦罢?”   陆宁远喉结滚滚,“没关系的,只是有一些疼……况且你每天都给我来信的。”   陆宁远说得轻描淡写,刘钦却清楚他那时候的伤势,绝不是“有一些疼”能糊弄过去的,不然他那样雄健的一个人,也不至一度形销骨立,望之让人心惊。   “现在总算是在你身边了,”刘钦状似寻常地道:“有什么事都要和我说。”   陆宁远应:“嗯。”却没有当真说些什么的意思,只是问:“我这样抱着你,热么?”   刘钦自然答不热。于是陆宁远把他抱得更紧,长长出了一口气。   过一会儿他又问:“同夏国商议的划地之事怎么样了?”   夏人北退之后,于雍国而言,上计自然是追亡逐北,一举扫平漠北,永除边患,但于此时的国力而言,实在力有不逮。之前的全面决战,乃是举全国之力,民力已竭,当务之急乃是休养生息,实不宜再动刀兵。   而于夏国而言,损兵折将,士气大溃,情形只有更坏,短时间内自然也要蕃息六畜,无意再战。于是两国重新订盟,约定疆界。陆宁远所问便是此事。   刘钦想了想,微微一笑,“你不问我,我也正要和你说。你正在养伤,本来不该再拿国事相扰,但此事说来还非得你操心不可。”   “文臣不通兵事,折冲樽俎间,恐怕再闹出宋徽宗时赎买燕云却不得其要地,锁钥仍在辽人手里,自己还沾沾自喜的笑话。别人我不放心,还得你亲自把一把关。”   “是。”陆宁远应声道:“我一定小心计议。”   刘钦又道:“有你坐镇,料他们也不敢把口开得太大。”   陆宁远这次没应声,却知道刘钦在夸奖他,拿下巴在他头顶蹭了一蹭。   刘钦这才安心睡下。   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陆宁远一面屡遭弹劾,一面忙于此事。   因为夏人未息南下之心,刘钦也阴怀北进之意,对九边要地,两国各有主张,约定疆界时,一城一地都争夺得格外厉害,都想将险隘据为己有,好在日后进兵。   两国使者中间一度争红了脸,放出话要再启刀兵,但因两国实在都不想再战,最后只能又重新回到桌案前。   陆宁远不善口舌,打起嘴仗自然吃亏,可是谈不拢时,哪边拾起了动兵的话头,他稍一出言,夏使气势就难免先短上三分,说话间也硬气不起来。   几人私下里嘀咕时,讨论起明日的话术,往往热火朝天,但一提起陆宁远,便马上相对无言。   书桌前争来争去,说到底还是看桌子底下谁的拳头更大,这瘟神还活着,他们说破天去,到最后怕也是徒费口舌。   “听说他之前失足从山上掉下来了,可惜命大没死。不然……”   几人互相瞧瞧,知道是在雍国地界,默契地没有再说下去。   陆宁远不知夏人是如何编排他的,摇着轮椅终日奔忙,身体反而一日好过一日。刘钦不管多忙,每天傍晚都要和他一起复健,眼看着陆宁远走路走得越来越稳当,心中不免也跟着轻快起来。   时至今日,他还始终记挂着陆宁远在宁武时,半梦半醒间所说的那句“我不重要了”,非要把这件让别人去做其实也一样的事情交给他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迁都之前,许多陆宁远的旧部向朝廷告假,想去宁武探望于他,刘钦后来也错开时间,一一准假了。让那些恭维、仰慕、敬重的话轮番浇灌半年,不知陆宁远是否有所转念,知道他自己活在世上,其实举足轻重,根本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   到了夜里,刘钦挑灯处置前朝事务,陆宁远在后面给他擦着刚洗过的头发。   他擦得仔细,总要一绺一绺擦过两遍,等擦完了,自己的头发也半干了,再换成刘钦给他擦,一边擦,一边间或闲聊两句。两人从一开始就聚少离多,像这样厮守的时候倒是少有。   刘钦把用过的布巾搁在旁边,取来柄木梳,给陆宁远慢慢梳着,“你说寻常人家的夫妻,就是这样吧。”   陆宁远少小离家,哪里知道寻常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听了这话,却也难免身上一热,点一点头,好半天才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总是害你熬夜,明天我自己复健就可以了。”   “不想我去?”刘钦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头过去同他凑近了,再问:“当真不想?”   他凑得这样近,便好像邀请,陆宁远哪里能不亲过去,同他唇齿纠缠好一阵,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想的。”   又道:“我看见你……就觉着身上多了许多力气。”   他不常说话,可一说出口便格外直白。刘钦先是一愣,随后莞尔,“那我更要天天去了。”   “你还有这么多事情处置。”   “换成是你,我复健时,你会陪在旁边么?”   陆宁远点头。   刘钦在他肩头一捏,转身去了床上,“咱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同?换成我也是一样的。”   陆宁远一怔,随后替他把批过的奏章归拢到一起,也走到床边。   这几步远,陆宁远已经不再需要轮椅。刘钦看着他走近,心中却明白,他自己这样说可以,但他与陆宁远一君一臣,哪里能真正一样?   他当真奋起天子一怒时,要摧垮多少东西,已有前车之鉴,陆宁远如何抵挡得住?往后他若不以十分的自制相对,以君爱臣,又会是什么下场?   “今年入冬之前,找个时间,我和你一起去大同祭奠武襄王吧。”   陆宁远刚坐在床上,正要掀开被子,闻言顿住,“怎么忽然……”   武襄王正是陆宁远父亲陆元谅。   当日陆元谅自尽,刘崇应当是也明白自己中了敌国反间之计,这个比年来为国宣劳的大将是蒙冤而死,因此朝廷定谥,便给了一个肃愍的谥号。   在国遭忧曰愍,使民悲伤曰愍。刘崇刚开始未赐陆元谅任何谥号,在仓皇南渡之后,却肯给陆元谅此谥,大约是心中失悔,有自承为政有失之意,却不便明言,不下罪己诏,只好在这种地方做做文章。   后来刘钦继位,既为了振奋朝野北伐抗敌之心,也为了给陆宁远一家补上迟来多年的一个公道,便给陆元谅改谥。   因着刘崇尚在,刘钦不能直言父皇之过,自然不能赐陆元谅武人第一档的谥号,思来想去,便赐谥“武襄”。   再后来陆宁远克定祸乱,为他一统天下,功勋尤著,刘钦便又追赠陆元谅为郡王,以酬功勋。   国朝没有对外姓裂土封王的先例,刘钦行事又多曲折,谁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到底是想要为日后封陆宁远为王预做铺垫,还是只是通过追封陆元谅以表陆宁远之功,同时又不让陆宁远太过尊崇,有违礼制。   众臣惶然了一阵,欲上谏言而又无可谏者,最后只得作罢——毕竟陆元谅忠国而死,又“父因子贵”,追封为王也在情理之中,并不出格,历朝已多有先例。   虽则如此,陆宁远也成了郡王裔胄,世享殊恩,日后袭王爵只是刘钦一句话的事。朝中君子不免有武人坐大之虑,但刘钦却没再提将陆宁远封王的事,而是给陆元谅重修神道碑,又修葺了坟茔,礼秩比于郡王。   陆宁远敝屣功名,于他而言,追封蒙冤多年的陆元谅,比封他自己为王,其实分量更重。众臣忖度刘钦此举之意,只当他借父褒子、恩威难测,却少有人能想到此节。   就连陆宁远,听到刘钦忽然说要亲往大同祭奠,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朝廷是否又要有什么新动作?莫非是刘钦对当下和议并不满意?思绪转到了刀兵上面。   刘钦却微微一笑,“我拐走了陆老将军的儿子,总要和他、和郡王夫人说一声,往后才算是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陆宁远坐在床边,低头看他,不由轻声脱口道:“雀儿哥……”   刘钦“嗯”了一声。这称呼他最近听得多了,已经习惯,含笑应了,又道:“也让二老见一见,拐走他们爱子的是什么人,看看我有几只眼睛,几条手臂。”   陆宁远和衣拥来,“不是你拐的,是我自己拐的你。”   刘钦身上一沉,偏偏脑袋,将嘴巴露出来,“你有这般胆量?”   “嗯。”陆宁远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凝目在刘钦脸上看了一阵,随后轻轻闭上,贴面向他吻来。   他大约不像看上去那样平静,刘钦正慢慢调整着姿势,刚刚侧过身,却忽然腰间一凉,绸衣竟被陆宁远失手扯开了个口子。   除非心神摇动,他很少毁坏两人的衣服。刘钦动作顿顿,随后在陆宁远胸前一推,翻身坐在他腰上,垂眼看他,脸上带着薄薄一层笑意,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肩上,露出一小截腰肢,瘦也精壮,不复之前的衰弱,曲起手指在陆宁远胸前“哒”地一弹,“谁拐了谁,你说了可不算!”   陆宁远仰面看去,骨子里的驯顺让他不由臣服,可刘钦用这样的眼神向他看来——热切的、危险的、锋芒毕露的……许多年前曲江池畔的那一把火,那一把他永远不忘的天火,终于是烧在他的身上,不是别人,只有他,将他四肢百骸的血都烧得滚了,好像有什么要汹汹奔涌而出。   只有他、只有他!   陆宁远两条腿仍没有力气,手臂、胸脯的肌肉却不觉高高隆起,如同虎兕扑食,却压抑在扑出前的最后一刻,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   “是……”终于,陆宁远乖顺应下了,“雀儿哥,快些,不然……”   刘钦在这乖顺当中竟察觉出一丝危险之意,在陆宁远身上显得格外陌生,定眼看去,有一瞬间的功夫居然为其所摄,第一次在床笫间恍然惊觉平日里被他压在身下任他颠来倒去的爱人同时也是为他辟地千里的方面大帅。   可越高的山,他便越要翻过它去,要只是座小小的土丘,那也不必拔足登攀了。   “不然什么?”刘钦偏偏不遂陆宁远的愿,把手放在他胸口,缓缓抚下,直视着陆宁远那双一贯平静的眼睛里交相闪烁着的欲色和锋锐,知道此时自己的眼睛也是一般。   他们是两个那么不一样的人啊,可有时又这么像。   “不然,我……”陆宁远霍然一动,在他翻身而起之前,却是刘钦先一步按住了他。   刘钦大约哼笑了一声,陆宁远听得不真切,随后就见他俯身压下,眉目凑得极近,陆宁远忽地屏住呼吸,浑身的力气都泄出了,被刘钦屈指轻轻叩了叩齿关,想也不想便即张嘴含住,将它从指根到指尖一点点沾湿。   床帐旁的烛火轻轻摇动,刘钦在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想:这些天终于不再见陆宁远做噩梦了,也没再听见他在梦中含着痛苦不住地问“为什么”,往后几年、几十年,他也定不会让陆宁远再有此问。   这念头转了转,随后,陆宁远长臂伸来,将他捞进怀里,在略显拥挤的温暖当中,思绪飘远,刘钦沉沉睡去了。 第343章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随着刘钦迁都改元,祭天告民,新生的朝廷在长安开启了大雍的元化新政。   征鞍甫解,比年一应辅翼之臣,无不分茅锡土,不吝爵赏。一时间,冠缨满路,朱紫填衢,黼黻盈街,长安城里一片盛景。   可在新生的盛世之下,忽然有数道弹章送上,出人意料地,这次居然不是冲陆宁远来的,而是秦良弼。   秦良弼是昔年从龙之臣,多年来更是南征北战,为国宣劳,当日叙官受赏时还得了天子亲口一句“厥功至伟”,放眼整个朝中,也无几人可比,也没人敢同他争功。   可“厥功至伟”这几个字本来只能由旁人来说,坏就坏在他自己竟也当真了。车架走在街上,他同人争路,见对方官位比自己低、立功又不及自己,却敢拦在自己前边,竟跳下车把人打了一顿,让人一道奏章就弹劾了上去,刘钦收到,颇感棘手。   他思索片刻,把秦良弼叫来,先不问他争路的事,当先道:“听说虎臣近日购置了不少田产?”   秦良弼想:陛下倒是关心咱的家事。一时有些轻飘飘的。可转念一想,又觉着隐约有些不妙,斟酌着道:“陛下也知道,臣多年漂泊,居无定所,好容易天下安定了,臣就置办些家业,晚年也是有个凭靠。”   刘钦笑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赏你的那些田产还不够么?”   秦良弼听着调调不对,“够是也够!可臣家中人口毕竟是多,又有些余财,不置成土地,以后迟早让臣那几个不出息的儿子败光!”   “未雨绸缪,确该如此。”刘钦点点头,蓦地话锋一转,“可我近来怎么听说,你购置的田产,除了有在长安的,还有老家的,有河南的,甚至还有在建康的……朝廷赏赐的金帛再多,恐怕也禁不住这样用之如流水罢?”   他笑眯眯地接着道:“莫非虎臣是生财有道?”   秦良弼头顶一凉,忙跪了下去,没有立时说话。   刘钦既然说出了这几个地方,其他事情想必也清楚了。   给全军的一应颁赏,如何分配,只凭主将那一张嘴。现在毕竟不比往日,不是筚路蓝缕的时候,也不用鼓舞士卒效死力战,银子不是用来买他们的命的,自然也不用太多。所以朝廷的赏赐过手,秦良弼就轻轻一拨,先划出来点,进了自己腰包。   刘钦又问:“修筑房屋所用劳役,也未必是自己花钱雇佣罢?你营里士兵都是些壮小伙子……”   秦良弼这回两手也撑在地上了,不能不开口道:“陛下恕罪……臣知罪了!”   “‘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封赏诸位有功时,朕曾这么说过……”   刘钦见此事揭破,陡然将笑一收,惊得秦良弼不敢仰视,忙把头也低下去,然后就听天子向着他道:“如今天下向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国家无事。无事之后,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稽诸史册,似乎也是寻常之事,想你也定当听说。”   秦良弼额头汗出,心想听说是听说了,可到自己这儿未免也太快了点!就听刘钦又道:“可朕不欲如此。”竟是忽然转了话音。   “况且朕与你情同手足,不比旁人,既懋赏于你,又欲与你共富贵、同享太平,以全始终……你明白么?”   秦良弼哪还有不明白的,忙把发冠摘下来放在地上,“陛下这样说……臣明白!臣知罪了,回头……一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刘钦点点头,向他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脸上又向他现出几分笑意,“那就好,别让朕难做。”   秦良弼见他笑了,心放了放,晕头转向、一头冷汗地出来,一转眼就见吴宗义也进去了,又往前两步,看到陆宁远,也没同他招呼,忙不迭地走了。   自从入城典礼那一幕之后,他看陆宁远,总不敢正眼看。从前他暗地里总埋怨刘钦区别对待,待陆宁远明显与别人不同,尤其是比他更好,现在却也不提了。   他家里有九房姨太太,实在拈不得这个风,也吃不了这个醋,还是避其锋芒为上。   陆宁远在殿外等了一阵,见吴宗义出来,才拾阶而上。   他刚能自己走路不久,还走不快,同吴宗义两人路过时,互相行了一礼。   吴宗义恭敬道:“见过卫国公。”陆宁远也恭敬道:“见过世叔。”随后两人各自去了。   现在皇宫当中算是陆宁远第二个家,宫人见了他并不通报。他径直进去,就见刘钦坐在椅子当中,身体放松,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见到他,刘钦就知道到了晚膳时间,站起来道:“过两天就把他送走了。”所指乃是吴宗义。   东南沿海并海外数岛,久不归王化,近来更是兴起盗贼,正要一员虎将前去布扬国威,吴宗义为正,熊文寿为副,这样安排,既是削弱吴宗义对关中的影响,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宁远没什么异议,也没有毛遂自荐,应了一声,随后道:“走吧。”两人一块去吃饭了。   等到了夜里,刘钦在陆宁远鬓边的头发里翻了一阵,陆宁远低头任他动作,过了一阵,不由得问:“在找什么?”   “你头发倒黑。”刘钦确认过了,重新躺下去,“我看吴宗义,总觉着他和你莫名地有几分相像,尤其是拿眼睛看人的时候,只是他头发白得厉害。其实他四十多岁,也不算老,身量也笔直,戴头盔时看着也精神,可因为这头头发,显出老态了。”   陆宁远道:“他一人支撑四川多年,几次夏人都强攻入川,又被他夺回来,才保住西路一线,想必是呕心沥血了罢。”一面说,一面拿右手在刘钦脊背间轻轻捋着。   自从刘钦说过喜欢他这样做之后,闲来无事、两个人贴近了时,陆宁远就总爱这样干。   但刘钦当日只说了一半——他那时两眼失明,如惊弓之鸟,被陆宁远这样满当当一抱,放在怀里轻轻安抚,自然受用,其他时候再这样,就未免肉麻。   可陆宁远喜欢,他也就顺势由之了,起码两人当中有一人觉着满足非常。   过了一会儿,刘钦忽然在陆宁远身上一推,同他分开一点,把手放在他胸前问:“你说这老吴手握重兵,将来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他说这话时,神情十分认真,“欺负”两字咬字也重,让陆宁远不由得一呆,过了会儿怔怔地道:“吴世叔不会……这样干的……”   刘钦躺得更低,看着他时就需抬眼看,指头在他胸前不轻不重地转了两圈,指甲在上面一点、一点划过,故意一般,又问:“万一呢?”   陆宁远低头瞧他,一时蒙了,头顶发热,身上也热,胸口最热,肚子缩起来,磕磕绊绊道:“那我……我……就狠狠揍他。”   刘钦把他一推,哈哈大笑。陆宁远也跟着笑了。   刘钦笑过之后,却道:“你可要多活两年。要有一天你先死了,朝中这些有功之将……”他脸色寻常,可说的却不是玩笑,“怕也要跟着你走上一批。”   他不屠戮功臣,敢和他们同享太平,便是因为自信制得住他们。忌惮吴宗义,还能放他手握重兵,也是这个缘故。   可有朝一日陆宁远死在前面,这些嚄唶宿将,别无他法,只能或杀或废,以安天下。那时他们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夺了兵权,做个闲散之臣,依无数前朝旧事。   陆宁远没有应声,瞧他一阵,低头吻来。   他真奇怪,明知道刘钦动动手指就能取他性命,可还是吻上来。   刘钦把住他肩膀,不甘示弱,只有吻得比他更凶。   半年之后,国家新政愈多,又有朝臣提议设教武堂。   刘钦听来,也觉有理,于是就将还都后新朝的第一榜武举,并着各军当中五品以下、并无战事与要紧军务的将官一齐召来,命人讲武,教授战法、兵略,还有安定地方之道。   授课者多是军功素著的大将,也有文臣,连夹了多日尾巴的秦良弼都高高兴兴地去讲了两天。   年轻的武举们刚刚考中,万事新鲜,但各地身负军功的将官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听旁人纸上谈兵,心里本来就颇多微词,后来有天,见授课的竟然变成了文人,登时就轰地闹了起来。   周章站在原地,看着下面闹哄哄之景,只面无表情地等着。   这里是在京城,他们再如何闹,也闹不破天去,别看现在一时骚动,久后自会平息。   他自恃身份,并不欲同人争吵,但还没等声音降下去,陆宁远就从不远处的校场闻讯赶来。   当他不知道从哪出现,一瘸一拐地走到周章旁边时,站定了还没说话,屋中就蓦地一静,原本站起来的人都坐下去了。   当初平定刘骥、翟广之乱,两次周章都曾立下大功,后来他联结北方义军,更是探骊得珠,厥功甚伟。   单论战功而言,他居于文官之首,自无疑议,就是放在武将里面,其实也没几人能比。   况且他官居揆席,位高权重,真要有心记恨,屋中不论是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惜他清正之名更甚于威名,待人又一向宽大,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弁就把他当做了软柿子,徒留曾随周章一起参与过平叛的几个将领坐在那里干着急,恨不能钻地底下去。   陆宁远神情严肃,正在心中措辞,想要同这些作乱的人说些什么,但周章朝他点了点头,清清喉咙,随后就开始授课,他只得退到旁边。   他怕自己走后,这些人又再生事,就在旁边多站了一会儿,好像护法一般。周章并不分神瞧他,听课的人里却总有人频频偷眼向他看来。   这么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再生事,陆宁远正要走,忽然就听宫人通报:“陛下驾到!”忙和其他人一样跪伏下去。   天子忽然来了教武堂,武举和将官都心中怦怦乱跳,好奇者有,也有刚才闹事的人因为心虚,满身冒汗。   刘钦看着却心情不错,让人平身,问了问周章教授的内容,又勉励几句,随后向陆宁远悄悄招了招手。   陆宁远也悄悄过去。   所有人都瞧着他,他也不知是悄在了哪里,微跛着走到刘钦边上。刘钦向宫人示意,宫人便托来一只盏,呈到陆宁远面前。   刘钦低下声,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量对他道:“我来看看,正好你在这里。这是太医院伐竹烤火沥出来的水,你最近不是咳疾犯了,趁新鲜喝了,应当能缓解一二。”   他带着竹沥水来,还有什么“正好”可言,陆宁远应了一声,举起来一气喝了,想自己今天、今年,或许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咳嗽了。   他看也没再看旁人,喝完就站在了刘钦边上。刘钦对周章、对一丛武弁一视同仁,各说了几句话,便摆驾了,却也去得不远,同陆宁远一起去了旁边校场,一人取了一把弓。   “你先还是我先?”刘钦问。   “陛下先。”陆宁远答。   “每次都是我在前面。”刘钦随口道,也不介意,张弓搭箭,松手射出,一箭落在红心上面。   这是两人还在建康时,陆宁远启程赴江北之前为他制的几把弓之一,那会儿他和曾经的刘钦一样,亲手制了从轻到重的一整套,供刘钦慢慢复健。   此后他在来信中多次问过刘钦进度如何,却再没亲眼见过,只凭刘钦一张嘴,其实不知真假,再见到时,自己却也同样需要了,便把之前刘钦赠他的翻了出来。   自己一人在建康时,刘钦其实练习得颇为努力,几乎每日都要花上点时间,但身体虚弱,至今也没恢复到从前,拉不开原本能拉开的硬弓。到了陆宁远面前,难免露怯,便推说自己公务繁忙,一直以来不怎么有时间练习。   陆宁远重伤初愈,也要重新复健,邀请他每日一起。刘钦稍一犹豫,上下扫了他一眼,答应下来。   陆宁远在床上躺了半年,剩下半年是坐在轮椅上面,一上来果然仅能拉开最轻的两张弓,照他相差甚远。那时刘钦看着,但感怜爱。   但后来陆宁远恢复起来一日千里,这怜爱也就没了,再练习时,反而多了几分紧迫。   刘钦拿轻弓试射了几十箭,十张靶子的红心都填满了,换上重一档的那把弓,因为力有不逮,渐渐就射不准红心,只是今天勉强控制着没有脱靶。   等他试完,陆宁远才开始,照例比他少中了几箭。刘钦看着,没说什么,忽然就想起昨夜眼前所见、手上所摸。   为了之前他有意逗弄的一句,陆宁远习武颇为勤奋,除去和他一起习射之外,每天还要额外再花许多功夫,吃饭也十分努力,身上这才又有了昔日几分规模。   那么粗的手臂,那么高的胸脯,那么结实的背,却和他用一边重的弓,拉弓时还要着意咬牙、皱眉,演技也太拙劣。   但刘钦也不点破,摘下扳指,想想问:“比比剑?”   陆宁远犹豫了下,退缩了。   刘钦又道:“用木剑。”   陆宁远仍是摇头。   “只是活动一下。”说着,刘钦已经从朱孝手中接过两把木剑,其中一把向陆宁远扔过去。   陆宁远只得接下,心中紧张起来。   上次比剑,结局实在不太好,这次再来,恐怕也难测吉凶。陆宁远不知该胜还是该败,见刘钦已经攻来,只得接招。   日暖泥融,燕子巢来,飞蝶穿花,春光烂漫,暖洋洋活动开了筋骨,陆宁远才发觉刚刚有胜有败,但刘钦兴致仍然很高,只是因为累了才叫停。   刘钦兴致的确是高。   曾经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上不得马、拉不开弓了,还想自己或许要走在薛容与等一众老臣前面,不无悲观。   可时间过得足够久,再重的伤竟也能一点一点恢复过来,好像天下事仍是无不可为者。   宫人送了酪来,刘钦搁在边上,脱去护腕,坐下来先喝了两口茶。   他胸口起伏,喷出的鼻息没有打在陆宁远身上,陆宁远却好像能想象到那上面的热意,喉咙不由上下滚滚。   “愣着做什么?”刘钦招呼他,“喝点水。”   陆宁远应声过来,拿起茶盏,拇指在那上面无意识地划过半圈。   他想起,自己和刘钦还有那样长的时间,长到足够把之前所有让人不快、不安的事情重做一遍,拿每一个像这样的日子把它从心里换掉。   这样想着,手上的茶盏忽然有些拿不稳,在茶水洒出之前,他赶紧仰头将它全喝掉了,收腿坐在刘钦旁边。   刘钦不说话,靠在椅背上,一手摇晃着杯底残茶,让里面的茶叶转出一个旋。陆宁远这才发觉自己舌头、牙齿上都粘上了茶叶,于是也静静地不出声,悄然把杯盖扣上了。   现在寒气已尽,暑气未至,正是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   阳光打在刘钦脸上,刘钦舒服地眯了眯眼,就和上一世陆宁远曾见过的那样。   他看看刘钦,又循着他的目光看看院里,最后又看向他。   鸟雀在校场外的树木里喧闹不休,不时有风吹过,地上的沙砾跟着滚过几圈,有的滚过他的脚,淡淡的香气从远方送来,不知是桃是李,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他要亲眼见到才能分辨。   陆宁远又看向远处。   从少年时,他就总是感到一种孤独,好像他只是寄身于世,却并不真正属于哪里。幼年的他孤身一人居于京城,远离父母兄弟,后来家人死去,天地间更只剩下他一个,就连刘钦也成为一道缥缈的影子,从此他再没有抓它在手。   李椹张大龙他们虽然与他要好,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谁也不是和谁绑在一处。他自己也有妻子,可他俩也是彼此无关的人。   军中将士数十万,可让他们簇拥着,他也还是觉着孤独,夜里和他们睡在一间营帐里,等闭上眼睛,就还是只他一个。   他一个人生,终于也一个人死了。   他与别人,别人与他,只拿一根细细的丝线连着,可他内心深处,实在有种渴望。   那是刘钦给他寄来第一封信的时候。   他兵微将寡,外有翟广这般强敌,内受邹元瀚的辖制,拖着病体一路苦战过来,有天忽然收到刘钦的信,刘钦送他御寒的衣服,又关心他的那条病腿。   好像从那时起,一切忽然就不一样了。   在他与刘钦之间还远没有建立起他内心所期盼着的山河永固、固若金汤的联系之前,只是要他看见了隐约的一点希望,在他自己还没有感觉到的时候,内心的快乐就已经难以形容了。   李椹常说他不一样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哪里不同,反而感觉除自己之外的一切都在悄悄变化。   北方春天的风带着沙子,脏脏地打着人脸,南方的春天却更加潮湿,总是沾人衣服,夏天暑气蒸着人脚,秋天的天空好像更高,冬天雪落在人手上,仔细看时,原来带着小小的棱角。   以前它们也是这样的吗?以前它们也存在吗?世界在他眼中变了,他不再觉着自己空空的,只是暂时寄身于世,如一只独木浮于海上,他好像在一个地方扎下营垒临时住下,又好像从那时起,他才真正在这里了。   后来这感觉越来越强,将他胸口填得满涨涨的,总好像要溢出什么,只有在刘钦身上一下一下抚摸、一下一下亲吻,给他写下一封一封书信,才能时不时倾倒一些出来,让他缓一口气。   可是再后来,再后来……陆宁远两手放在膝盖上,用力捏了一捏,收回思绪,也收回视线,转头看了看刘钦。   刘钦也看他,在他发呆的功夫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枝条。   “眼熟么?”   陆宁远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再看看。”   陆宁远从刘钦手中接过,仔细瞧了半晌,仍是摇头。   刘钦笑笑,“这是从之前你送我的小梅树上截下来的,我打算移栽到这边,一会儿咱们一起看看种到哪里。”   “啊……”陆宁远轻声道。   刘钦忽然又问:“你家里装饰得怎么样了?”   陆宁远一怔,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在长安的那个宅子。   迁都以后,刘钦在长安赏田赐宅,要他先选,陆宁远选了自己曾经住过的、以前陆元谅在长安的府邸。   长安被夏人占领之后,那里被夏人官员暂住了几年,改动不小,陆宁远花了好大功夫,才将它大致改回自己之前住在里面时候的样子——   说是“大致”,是因为还有刘钦。   现在他知道了,刘钦并不喜欢圆角的家具,可喜欢什么,刘钦自己又不肯说。   陆宁远留心着宫中陈设,甜蜜地猜度着,五花八门地购买着,到今天只敢说基本完成,尚需进一步地调整。   可是他生性谦抑,听刘钦问起,只慎重地道:“完成近半了。”   刘钦点点头,“这样就够了。”   他想,自己该在陆宁远又把那里给塞满之前抓紧去看看,再过一月,恐怕就太迟了,当下同他定下日程,三日后就微服出宫,去那里小住两日。   陆宁远惊呆了。他推开椅子,不觉站起,面色乍白,汗如雨下,满背皆湿,问:“不再多过几天么?”   “就三日后。”刘钦道。   陆宁远原地转了个圈。   之后几天他都没住在宫里,和刘钦也极少见面,不知如何能忙到这般地步。刘钦好奇起来,反而特意没去探听他那里的消息。   等三天后,陆宁远特意换上了一身从没穿过的新衣服,又换了新鞋子,早早候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宫里来的轿子停在后门。   他迎上前去,刘钦也刚好下来,对他笑着摇了摇头,向后示意。   陆宁远才瞧见,后面的轿子还有两只,随后刘崇和李氏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陆宁远不由一惊,询问地看了看刘钦,连忙上前行礼。   李氏早得了儿子嘱托,见了陆宁远后,笑得和和气气,慈蔼非常,甚至还让宫人捧来赏赐,当做见面之礼。   陆宁远两手接过了,托在怀里,顿感拘束,可还是打点精神应对起来。   刘钦却忽地反客为主,“爹、娘先请。”笑着向里面迎了迎二人,自己落在他们后面,和陆宁远站在一处。   陆宁远松一口气,把礼物递给下人,捏了捏拳头,忙也进去,因为要引路,几步赶到前面,刘钦却也快步跟上,仍是同他一起。   还没走出十步远,李氏就心里一惊,暗道:这孩子还是去打仗吧!   可见刘钦不时回头,笑呵呵看着自己,便装作认真听着陆宁远请来的人在前面的逐一介绍,不住跟着微笑点头,面露欣赏。   杂乱繁复的山水园林一一看过,陆宁远将几人请进厅中用饭。   落座之后,菜色尚可,李氏就着宫里带来的人送上的银盘洗了手,就见下人端来一道烧禽肉,酱色浓郁,满满一盆,上面只一点葱花算作点缀,粗犷至极,和其他极不相称,也看不出到底是烧得什么。   下人本想将它放在桌边,刘钦却指了指中间说:“放那。”   下人照做。刘钦对李氏与刘崇笑道:“这道烧大雁是靖方亲自做的,您尝尝。”说着让人给他俩布菜。   陆宁远一怔,不想刘钦竟还记得。满桌就只这一道菜是他亲手所做,刘钦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不由向刘钦看去一眼,因为旁人在场,忍住了没有说什么,站着让人斟满了酒,举杯走到刘崇身前刘崇,正要开口,刘钦却招呼道:“靖方,今天是家宴,这么拘束做什么?过来坐。”   刘崇本来已举起杯了,闻言就也道:“好孩子,先坐,坐下说,只当是在……”后面没说下去,只微微一笑。   刘钦深恼母亲两次趁着自己不在,对陆宁远颇不友善,今日一同用饭,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着让两边重见一次。来之前没和陆宁远说,特意和父母二人打了招呼。   李氏只有他一个儿子,事已至此,自然顺着他的心意来;刘崇子嗣倒是多,可当皇帝的只有这一个,审时度势,今天自然也只有好话。   因此一顿饭吃来,纵然陆宁远言语不多,在另外三人一唱一和之下,倒也是宾主尽欢。   尤其看着刘钦对其他菜色都不怎么动筷,只紧着中间那道烧大雁吃,李氏和刘崇便也连连让人下箸。   等吃完饭,刘崇和李氏回宫,刘钦留下,陆宁远自在多了,在刘钦身上抱了抱问:“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和你说了,”刘钦笑道:“你能怎么办?这几天不得更难受了。别怕,他们很喜欢你。”   陆宁远偏过脸颊,在他头顶蹭蹭,“这里你喜欢吗?”   刘钦微笑一下,“喜欢。”   “真的?”   “真的。”   “那你……准备住多久?”   “最近事多,今晚就得回去了。”   陆宁远张了张口,眉毛耷拉下去,却见刘钦促狭地看着自己,怔怔明白过来,低头吻他,在他嘴唇上用力咬了两下。   这么狠狠咬了一阵,刘钦摸摸嘴,破都没破,对陆宁远道:“其实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陆宁远心中乱跳,腹中发热,没戒心了,只问:“是谁?”   要他猜,料他也猜不到,刘钦索性不卖关子,“曾守忠。”   陆宁远呆了一呆。   这是上一世曾小云投奔他后,在他庇护之中诞下的同呼延震所生之子。   陆宁远给他取了名,将他抚养至九岁,视若己出,若无后来的意外,应当还会抚养他直至成年。   可这一世……   “是……怎么……”陆宁远愕然道。   “养了那么多年,再接着养吧。”刘钦拍拍手,就见朱孝抱来一个一岁多近两岁的婴孩,刘钦没接,让他直接搁在陆宁远怀里。   “这孩子我一直让人私下养着,没人知道知道他的身份。他不能再姓曾,你接回家,让他跟你姓陆就行。”   他所说的“让人”,其实说的就是朱孝。   朱孝至今还没成家,但刘钦看他当时拉扯小马驹拉扯得好,索性就把这婴孩也交给他,现在确定当真养活了,才带来给陆宁远。   陆宁远小心接过孩子,这样小,不知道该怎么抱。孩子在他身上待得不舒服,朝朱孝伸出两手,嘴巴一扁,看样要哭,含糊叫道:“爹……爹……”就要从陆宁远膝头爬下来。   这下屋中三人一齐尴尬。   朱孝犹豫,不知该不该接回,陆宁远也不知要不要撒手,刘钦不喜小孩哭声,听得眉头直皱。正僵持间,孩子见无人搭理自己,蓦地扯开喉咙放声大哭起来。   兵荒马乱之间,朱孝赶紧把他抱走了。   “你再考虑考虑。”等人走后,刘钦才松开眉头,对陆宁远道,“只是要改名字,‘永忠’也太不好听。”暗暗寻思:陆宁远取名,当真颇肖乃父,可惜似有不及。   陆宁远还没完全回神。   上一世他无论同谁都淡淡的,心里那个隐晦的愿望,到死也没实现,要说与谁的联系稍深,似乎就只有呼延震与曾小云的这个孩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真把陆宁远当做父亲,尊敬他、孺慕他。陆宁远征战在外,不常回家,每次回到家里,他都穿着新衣服跑在最前面,要陆宁远一进家门第一个就看到自己。   可是过了一阵,他还是道:“不用了。他和朱孝已经有感情了,把他接来,他们两个都不舒服。”   刘钦一怔,没想到陆宁远竟会拒绝自己,“朱孝那不必你管,小孩子能记得甚事?跟你几天就记住你了。”   陆宁远只摇摇头。见刘钦眼中仍有沉吟之色,迟疑着问:“你……你想要我来抚养他么?”   刘钦看着他,理理袍袖,神色寻常地道:“我怕你孤独。”   陆宁远坐在椅子中,蓦地一晃,好半天的功夫,他才终于能再开口,慢慢道:“我已经……我不孤独了。”   他站起来,走到刘钦边上,想要再说什么,可朱孝又跑进来,这次没抱孩子,手里拿着封信,却是开封来的讣告。   周维岳病逝了。   从永平朝到永固朝,到乾亨年间,再到现在这个崭新的元化年,周维岳已经走过四个年号,在十年的时间里,历任数省,跑遍百千里地,也曾守着一只箱子,独身挨过无数个孤立无援而又危机四伏的长夜,忽然一朝冤情得雪,放三光而照九州,从此不是河清海晏,却是更多的海雨天风扑面而来。   在江阴,他同魏大斗、同岑氏斗、同飞洒诡寄、手段百出的豪绅斗;在河南,他同天时斗、同土地斗,同霜降和灾荒、同吃人不吐骨头的富商斗。   经他之手,朝廷的第一条新政在江阴施行,也是经他之手,江北百姓才第一次真正相信了曾经弃他们于不顾、如今却又重来的新朝诚意。   在小心翼翼的观望之后,无数流民归乡,无数荒废的田地被重新开垦,元元之民便如赤子归其怀抱。   可是绛蜡自煎,一腔热泪,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奔忙半生,现在到了他该休息的时候了。   天要收人,林九思也无回天之术,终究救他不得,只有在他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除他之外,还有一人同样守在周维岳病榻前,陪他到了最后一刻——那便是翟广。   从前,周维岳视翟广为反贼不可与语,翟广也一度目周维岳为腐儒无药可救,可曾经周维岳守着的那口箱子,却和曾落在翟广脸上的那把刀一般无二。   正如刘钦与陆宁远一般,他们同样像两条相同的河流,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崇山不能阻隔,高岭亦无法阻挡。穿过多少乱石急峡,他们两个终有一天还是要汇到一处的,只是或早或迟而已。   可惜竟这样短暂!   翟广坐在周维岳床边上,看着他油尽灯枯之态,半晌叹一口气,“像你这样的好人,恐怕再也找不着了,等你死了,真不知道世上还能有谁。”   他走南闯北,见惯了生死,颇为达观,虽然伤心,却也有度。周维岳躺在床上,同样平静,此时在他眼里,翟广甚至好像还看到了一点愉悦之情。   “还会有的,还有很多。”周维岳转动着干枯的眼睛瞧向他,“你知道陈亮么?”   “不知道。”翟广问:“他现在也在河南么?”   周维岳摇摇头,淡笑一下,“你也知道,我是心学门人……其实天地之间,何物非道?赫日当空,处处光明。闭眼之人,开眼即是,岂举世皆盲,便不可与共此光明?我死之后,也必有人能见我道、明我道、行我道……”说着饱含希冀地看向翟广。   对他话中之意,翟广没全听懂,可对他的眼神却看得明白,当下将他的手握住了,“你放心去吧。共事两年,你也识得我了。”   周维岳轻轻应了,便闭上眼。   他的妻子、老母、方明俊的妻子、一对儿女因没被他带到任上,现在并不在他身边,他没法同他们告别。不过他死之后,朝廷一定会对他们善加抚恤,让他们衣食无忧。   他没有可牵挂的了。他做完了所有他该做的事,来此一生,了无牵挂,了无遗憾,也了无亏欠。   现在他心里没有担忧,不含歉疚,只有深沉的平静,这平静像静静的水波,一点点淹没过他。   终于,他陷入到沉沉的黑暗里面,最后一次,他忽然想,方筠节,你可在前面么?   这条路上,他自己一个人已经走了太久太久,异日再见,便可知他问心无愧。   消息传回长安,刘钦为他辍朝三日。   在周维岳最后的遗表当中,他写自己“中人之姿,才智驽劣”,能蒙恩见信,在有生之日做出一番事业,“虽万人所指而不见疑,平生心愿已足,了无遗憾”,只是“有负陛下恩遇重托,来世愿结草衔环,以报万一”。   刘钦读过之后,怅叹良久,但打开副启,不由愣住。   在生命的最后,除了遗言之外,周维岳还向他奏了一件大事。   早年在江阴主政时,在本省其他地方,他曾发现有同僚为求政绩,以加额为功,许多地方故意缩小了丈量田地所用量弓的尺寸,这样就白白多量出了一些田地,当做自己劝课农桑、鼓励开垦之功。   除此之外,有权有势的大户走门路,让人丈量自己土地时用大弓,量出的地就少;小民百姓无权无势,丈量他们时就用小弓,这样量出的地多。这样办事的人既从下面收了好处,又好向上面交差,因此这手段一被推出,就引各地纷纷效仿。   这些他一早就上奏过常州府,常州府大约也奏过朝廷,可一呈上去,就淹没进各地新政初见成效的贺表、各军发来的一封封捷报里了,常州府曾回书说定要严肃处置此事,可之后就没有了下文,周维岳又上书了几次,均石沉大海。   刘钦知道他与薛容与交好,料想他应当给薛也去过书信,可遗表中所写情况,薛容与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竟是今日才知。   除此之外,周维岳在河南时还发现,许多朝廷选任的官员,看似一力支持新政,嗓门极大,可新政的初衷乃是爱养元元,与民休息,他们却只是因为非如此不能得天子青眼,这才鼓噪行之。   落在实处,与民之害,不异往日,他尽量规劝、沙汰,也只能去其太甚而已。   刘钦放下遗表,没有马上叫薛容与来问话,慢慢站了起来。   他明白了,这些年来,他翻过了那么多座山,可他还不能够停下来歇歇,现在在他面前的,是比之前所有都要更高、更大、更难攀登的一座。   没有什么江山永固,他只要活着,就要永远争斗下去,同父亲、同兄弟、同夏人……不管他们曾经多么不可一世,这些强敌如今已经被他一一斗败,接下来又待如何?   辍朝三日一毕,徐熙和周章先后上表请辞。   这些年来,徐熙所做的事,除去进献新制火铳之外,桩桩件件都是不能为国史所书的,更何况他还有过出格之举,刘钦口中不说,账却迟早要同他算的。   徐熙隐隐觉出杀意,知道不是自己的错觉。   当初他骗出曾氏兄妹,本欲将他们灭口,可是出了点岔子,让曾小云逃脱了。   但因为所用之人,曾小云指认不出,此事做得还算干净,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平安无事。   可谁知就在两个月前,崔允信忽然掀起大案,将他当日所用之人中的好几个全都抓捕起来,而后更又处死了。   徐熙便明白,事情败露了,刘钦已经知道是他所为,之所以暂时没动自己,一来大约是还顾念自己几分功劳,二是因为自己同江北许多人有所联络,天下初定,马上便处死自己,可能让这些人人心浮动,担忧朝堂有变,从而出什么乱子。   但今日不杀他,不代表往后不杀。如今徐氏子弟因着随他在江北联络义军之功,早已各据要路之津,树大招风,现在也该是他请辞的时候了。   他是聪明人,刘钦也是,看过之后,即允其所奏,甚至不曾有一二抚慰之言。   但对周章的辞表,他实在不解其意,原样退了回去,只当不曾见到。   薛容与可用,但不可使其擅专,周章在旁,对他既是辅弼,也是匡正,于国家计,刘钦自然不肯放人。   周章从宫中出来,请辞的奏表揣在袖子里面,心绪烦乱,似无别处可去,让车夫驾马到了曲江边上。但见得江畔仍是柳树依依,一如往年。   朝廷无事,许多百姓相携着来江畔游赏,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笑语盈盈,终于又是一派多年不见的盛世气象。却不知何处荡起悠悠的歌声,被阵阵清波送来,仿佛不胜哀婉,不胜凄怆幽咽。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