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道侣恨海情天》作者:慕沉歌   文案:   失忆红衣艳鬼攻x清隽温雅书生受   实则:心狠手黑厉鬼x偏执发癫仙人   标签:中式恐怖|微克苏鲁|灵异修仙|规则怪谈|民俗聊斋|阴间美食番   概括:漂亮厉鬼和清雅书生下副本,做鬼饭,谈恋爱的怪谈文学(鬼:我是食材?)   ——   这是最绝望的时代。   天穹裂开,人族失去月亮;幽冥侵蚀,鬼怪横行世间。   两百年后,须弥山地脉里,爬出一只红衣厉鬼;隐居东山的仙人,从此下了山。   【副本1:风雪东君庙】   荒村古庙,夜雪醉话。   失忆的红衣厉鬼遇见赴春闱的青衫书生。   古怪庙祝,七名香客,诡异禁忌,游走阴阳……   子夜,不可惊神!   谁想到,这一人一鬼,是带着筷子和锅铲来开饭的。   裴怀钧卷起袖子:“小衣 ,先安抚一下食材的情绪。”   衣绛雪认真点头,抬掌碎大石。   裴怀钧给鬼裹上金灿灿的面糊,宽油下锅。   他温柔微笑:“小衣,这鬼炸熟了吗?要不要复炸?”   衣绛雪叼着炸鬼条飘来飘去,星星眼:“熟了!好次!”   幕后鬼怪:他们是来干嘛的?   【副本2:红白撞煞】   衣绛雪和裴怀钧租了间宅子,发现街上的邻居不对劲。   刚搬进来,他们就收到红白喜事的请柬,在同一天。   【婚贴:喜宴上没有身穿丧服的宾客在哭,如果遇到,请燃烧红色纸钱。】   【丧帖:守灵时,棺材不会发出响动。如果棺材盖开了,请立即离开灵堂。】   衣绛雪是热心的五好厉鬼:“鬼新娘忘带盖头了,我只是帮她盖上。”   裴怀钧擦拭长剑,微笑:“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小衣还是个孩子,你们这些不懂规矩的鬼,都让让他罢。”   红衣厉鬼玩得很开心。   他在喜宴自挂东南枝;在灵堂把鬼拖出来,躺进棺材板。   衣绛雪礼貌:“好困,帮我关下棺材盖,谢谢。”   裴怀钧也钻进棺材:“好,我们合葬。”   ——   【攻视角】   衣绛雪有时会想,当厉鬼遇上书生,正是许多聊斋故事的开端。   书生温柔文弱,却胜在知识渊博,是个百鬼通。   他还很会做鬼饭,储备粮+1。   那就勉为其难带着这个笨书生吧!   人鬼结为道侣,同行协作,生死相托。   衣绛雪一度认为,书生善解鬼意,温柔体贴又会做鬼饭,是天下最好的人。   直到书生撕开伪装,分崩离析的那一日。   衣绛雪绯衣如浪,心怀滔天恨意,看向清隽尔雅的真仙:“裴怀钧!我是来向你索命的——”   这同行一路,道侣亦是仇敌,爱恨分辨不清。若此时将仙人掏空,是否会就此,化作鬼的容器?   裴怀钧闻言,露出沉浸在爱情里的微笑:“这真是,最甜蜜的告白。”   ——   【受视角】   灵均境有仙人,名裴怀钧。   他是世间绝顶人物,千年来,却东山醉卧,隐逸不出。   修真界心知肚明:死了道侣后,东君就疯了。   他不觉自己疯了。   至高至尊至圣的东君,不住清都绛阕,却结庐东帝山,常年独对一块墓碑。   不巧的是,裴怀钧是灵均境唯一真仙。   天裂了,修真界老祖抱大腿,求他出山;鬼怪横行,继续抱大腿,求他显圣。   裴怀钧补好天裂,继续回山想道侣。   他跳出五行外,不在尘网中,却找不回道侣。好似这个人是他幻想出来的,并不存在。   直到某一天,裴怀钧无名指断了的红线,轻微地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须弥山地脉里,爬出了一名红衣厉鬼。   绛衣染血的厉鬼美人,虽记忆残缺,却恨意滔天。   他只记得,他名衣绛雪。   他要杀了无名指根有一根红线的男人。   一句话总结:厉鬼一路吞噬鬼怪,终成鬼王,却发现陪在身边的道侣竟是他要寻仇的隐藏大Boss。   ——   阅读提示:   1、鬼攻仙受,1v1强强,不拆不逆,身心唯一,高强度谈恋爱,疯人癫鬼锁死。婉拒拆逆梦代独美蟹脚。   2、衣绛雪(攻):失忆小衣是人外卡哇1;恢复记忆后心狠手黑,精神状态美丽。   裴怀钧(受):伪装书生的他温柔体贴;真正的他偏执疯癫,神经且超强。   3、微博@沉歌想撸猫   内容标签: 强强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规则怪谈   主角视角:衣绛雪[攻] 裴怀钧[受] 配角:很多   其它:惊悚,聊斋风,单元副本,中式恐怖,微量克系元素,规则怪谈   一句话简介:厉鬼1x书生0,中式恐怖灵异   立意:破镜重圆,要乐观看待命运。 第1章 序章   须弥山绝境,贯通幽冥,此谓“颠倒生死大阴阳界”。   此地有石碑,名曰:镇恶。   铁锁纵横,业火昼夜不熄,封着不世出的厉鬼。   才有碑上浓稠至深红的“恶”。   方圆数百里,莫说人居村落,连鬼物也难在此徘徊。   今日却不同。   “轰隆——”须弥山深处,一声巨响。   石碑流出汩汩血水,镇墓兽朝天落泪。   一串血手印,密密仄仄,印在碑上,无端惊悚。   紧接着,是刺耳的岩石刮磨声。   五指化利爪,蕴着森森戾气,竟将“镇”字悍然毁了大半。   铁链震响,神印铭文也黯淡许多。   不多时,鬼气从地裂深处缓缓涌出,隐约化为人形轮廓。   厉鬼绛衣墨发,拖曳一段赤焰长尾,冲击崖顶碑刻上的封印。   细看却是烧至通红、即将断裂的锁链。   铮的一声,锁链熔断,封印蚕食。   束缚解开了!   寒雾影影绰绰,鬼气从幽冥上浮,自业火脱胎。   造化挥毫一笔。   绛衣雪尘的魅影,再现世间。   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也终于搭在了断崖边缘。   指骨用力时,紧绷如弦,似要将某人碎颈扼喉。   他的无名指上,却系着一根断裂的红线。   月光照出凝露荼蘼似的苍白面庞,檀发乌眸,瞳仁却是纯然冰冷。   那抹眉间幽厉,在掀起眼睫时,化为稚子天真。   唯有唇上一抹朱红,似晕染。   温柔也残忍。   说这般美人是厉鬼,着实狰狞了些。   如此倾城面貌,该在奇书中描摹,在志异里记载。   称为“艳鬼”更适当些。   “我……是谁……”   他从地裂中爬出,记忆几乎空白,更没什么常识残存。   他唯一记得的是名字。   厉鬼像是刚破壳的雏鸟,似在笨拙地回忆读音。   “衣、绛、雪……”   繁复的古语。   碑文上残缺的“镇恶”二字,更晦暗几分。   衣绛雪跪坐在崖上,无尽凶煞化为绛袍,鲜艳如血。   他却毫无察觉,懵懂地抬手,望向指根断裂的红线。   神色突然凝固。   颠倒、凌乱……残损的记忆片段,最终定格为一个模糊的背影。   想不起他的名字与面貌,但是……   红线相连,定是孽债恶缘。   衣绛雪眼底猩红一片,杀意与饥饿翻涌。   “杀了他!”   记忆在叫嚣、在蛊惑、在催促。   “吃了他!”   衣绛雪压不下心底的躁动。   “那就去杀了他,吃掉!”   他记不得那是何等仇恨。   但他始终没忘掉那个男人,心心念念杀他,一定是有深仇大恨!   有仇,就应该杀掉!   嗯,他好聪明!   衣绛雪简简单单地树立了一个小目标。   至于怎样复仇,他乐观地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须弥山深处,连个活物都没。他好不容易出来,总不能一直做山顶洞人。   寻仇第一步,走出大山。   衣绛雪是个萌新鬼。   虽然尝试化为生前的模样,但是业务不娴熟。   直到现在,他还没变出人的双腿,被迫做个“阿飘”。   须弥山风幽冷,鬼雾渗透红衣。   衣绛雪本是慢慢飘着,忽觉凉飕飕。   回头一顾,原来是有几团鬼雾被风尖拽跑了,飘在空中的他,不知不觉只剩半截身子。   他连忙去追,“等等,坏东西!”   那风也狡猾,见他追来,随手将鬼雾挂在枯树上,一溜烟没影了。   衣绛雪飘过去,伸手去够。   乌如檀墨的长发挂在树梢上,像个纸风筝。他晃晃悠悠飞上去,终于取下这团丢失的鬼雾。   “怎么变人呢?”   好烦恼。   衣绛雪想了想,把雾气团子一口吞回去,腮帮子鼓鼓的,再尝试幻化。   没变出来双腿,披散的墨发却长了一大截。   他撩起一缕,偏偏头:“咦?”   鬼很轻,风吹雾动。   衣绛雪不急着下来,悬挂枝头,飘来荡去。   他晃悠片刻,直笑,“好玩。”   再变一次!衣绛雪扑腾,发现本该是腿的部位变成尾鳍,鳞片亮晶晶的,发光。   “咦,为什么是鱼尾巴?”   再来!背后痒痒的,他摸过肩胛骨处的绒毛,“还是不对,人不长翅膀。”   “……等等,人到底长什么样?”   折腾了好一阵,衣绛雪拢起绛色衣袍,落在地上。   做人大成功!   须弥山深处,陡峭崖边,他极目远眺。   群山的阴影再也无法遮蔽视线。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道天裂。   三轮血月高悬天穹,似在讥诮世人。   “奇怪,月亮有三个吗?”   他睡着的时候,世界发生了什么?   衣绛雪仔细观察:这三轮月亮里,好像只有一轮是真的。   另外两轮月亮,中间有一根竖线。   似某种诡异生物的瞳孔,在永远地注视着世界。   山峦起伏的轮廓,更是毫无规则。   衣绛雪凝神听去。   不是错觉,群山好像在呓语。   须弥山脉是座死地,莫说人迹,连活物都少见。   就算能在这里活着,恐怕也是不正常的。   若是“天裂”之后的修士,怕是很快会察觉到背后的恐怖含义。   只要听到半点呓语,定会当场修为崩溃,陷入疯狂。   左耳进右耳出,衣绛雪理直气壮:“听不懂。”   山脉呓语静了片刻:“……”   衣绛雪认真地观察那起伏的山峦,似乎在评估。   “我饿了,你是活的,嗯,你好吃吗?”   厉鬼出世,空前绝后,煞意冲天。   这难以填补的饥饿,让衣绛雪看座山都很有食欲。   呓语诡异地停止了,试图往浓雾外伸的触肢缩回去。   起伏的山脉又恢复寂静。   “……不给吃啊。”   刚诞生不久,还是个萌新宝宝的衣绛雪喃喃自语。   好小气的山,失落。   好饿、好饿——好饿!   衣绛雪游荡在山林里,委屈巴巴,“饿着肚子好难受,杀意都忍不住,好想吃点什么。”   他咽了咽口水,甚至觉得能吞下一百头鬼。   这不是生理性的饿,而是遏制不住的本能,难填的欲壑、对力量的渴望。   吞噬同类,增强力量,这是成为鬼王的必经之路。   此时的衣绛雪仅靠本能行动,他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毕竟是第一次做鬼,衣绛雪认真开发食谱。   衣绛雪在沿途的枯草地里扒拉,看到一丛造型奇特、花瓣形似火焰的花。   他眼睛发亮:“这个发红光耶!”   好像很诱人。   他摘下一朵花,眼也不眨,“啊呜”一口咬下。   “呜呜呜好烫!”   衣绛雪烫的直吐舌头,萎靡:“不能吃!”   “活的总能吃!”他痛定思痛,向方才蠕动的山岭走去。   途中,遇到一片白骨林,树上结着奇怪的果子,血色藤蔓在旁保护。   有东西护食,说明这能吃!   衣绛雪一头钻进林子,亮出尖尖的爪爪,高兴地挠开层叠的藤蔓。   不多时,满地就是断裂的藤蔓。   他摘了一颗,小心翼翼地咬了口惨白的果肉。   “……不能吃,是骨头,硌牙!”   “吐魂……”   事实证明,荒野求生对衣绛雪的鬼生很不友好。   “还是早点找到有人的地方,抓个厨子做饭。”   对美食的坚持让鬼坚强。   衣绛雪沿途尝百草,终于找到一种嚼起来酸酸甜甜的草根。   衣绛雪撩起绯袍下摆,采了一堆,用鬼气贮藏。   实在太饿的时候就叼在嘴边。   啃啃啃。   他自顾自吃的开心,却不知道,厉鬼哪有吃素的。   食谱上除了同类鬼怪,就是“人从众”。   衣绛雪四处闲逛。   也不过七日,须弥山边界近在咫尺。   厉鬼离开的那一刻,镇恶碑彻底裂开,化作一地碎石。   幽冥来客,逢魔之兆。   山脉癫狂,地火迸发,天地变色。   厉鬼出世!   遥远的东帝山,仙人睁开了双眼。   *   两百年前,灵均界天裂。   苍穹漆黑,黑云压城。   三轮血月照耀夜空,裂缝涌出无数鬼怪,横行世间。   无数修真者在此战陨落,活下来的大多都陷入癫狂。   修真界老祖们无计可施,齐登东帝山,跪了七日,请此界唯一的真仙出世补天。   仙人出东山,试手补天裂。   他镇压黑暗,将白日夺回,消失的太阳再度高悬。   但是,天裂没有完全弥合。   夜晚的三轮血月,与接踵而至的异象,仙人也无法解决,只能暂时缓和。   两百年来,天裂勉强维持如今规模。   人间也在适应此起彼伏的鬼怪作祟。他们求仙建庙,趋吉避凶,寻找共生之法。   有人为真仙塑像立庙。因他夺回烈阳的功绩,为他上尊号“东华青阳至圣帝君”。   或是视之如东方之君,与日同耀,称“东君”。   也有人不知满足,埋怨:“东君既然能补天裂,又为何隐居不肯出世,挽救天下生灵?”   殊不知,这位醉卧东山的世外仙人,性情幽微莫测,亦正亦邪。   才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佛。   日升月落,裴怀钧独对余霞,守空碑,不知春秋岁月。   东帝山幽静,他也好静,一般也没人敢触霉头,用小事打扰他。   毕竟,这位神仙早就疯的厉害,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若是触他逆鳞,东君杀人的时候,可不管你是正道还是邪派。   七日前,须弥山异动。   蓬莱门老祖不远万里,登东帝山求仙。   灵均界大能之间,口口相传:“仙人隐于东山,陪伴亡故道侣的墓碑,最厌恶麻烦。”   可事关天裂,偏要扰他清净。   一众大能抽签。蓬莱门老祖最倒霉,拿着标红的签,欲哭无泪。   他也不想去啊!   带着全村的希望,老祖战战兢兢地躲过山上凶险阵法,老命都废了半条。   终于拨开迷雾,抵达仙人结庐的小院。   老祖叩门,不应。   东君并未发声逐客,老祖谨慎走过柴径。   东帝山幽曲深邃,小院却四季如春,繁花盛放,宛如世外桃源。   世人皆尊称“东君”。   却无人知晓,仙人俗名“裴怀钧”,千年之前,也是人身成仙。   日光正好,裴怀钧刚醒,执着金剪,正修剪花枝。   荼蘼胜雪,他挽青衣,着素裳,与花相辉映。   “有事?”   有人拜访,裴怀钧背着身,神情淡泊,懒得一顾。   老祖忙不迭行礼,“东君,您还记得吗?两百年前……”   裴怀钧这才回身,扫他一眼:“两百年前,是你这老小子,带着一众徒子徒孙跪在山底下,哭着求本君出山,对吧?”   仙人长发披拂,宽袍大袖,风骨正潇潇。   君子佩兰芳,剑骨似透衣,敛不住寒芒。   “仙人还记得老朽……”老祖暗松口气。   老天保佑,看来东君今天不疯,运气甚好。   裴怀钧看似随和,黑眸却孤冷,“百年如一瞬 ,本君还不至于忘记最近的事。”   “几百年了,套路都不变变,只长岁数不长心眼……说,又是什么麻烦,教你等如此胆大,扰了本君的清闲。”   东君松了口,老祖顿时有了几分底气。   “东君,须弥山异象环生,是有空前绝后的大鬼出世啊!此獠刚现世,地火就迸发,可见若不除此獠,后果难以设想——”   老祖还不忘拍仙人马屁:“还有这须弥山,您说危险,得封。两百年前,我们就把方圆百里的村民全迁走了。”   “近日,镇恶石裂,果真有厉鬼出世,东君真是料事如神!”   他搁这说了半天,裴怀钧却没什么反应。   一提到镇恶石裂,他却笑了。   裴怀钧浅笑,前言不搭后语:“本君的道侣,当然是空前绝后的美人,这还用问。”   老祖:“……?”也没人提他道侣啊。   坏了,东君疯了。   老祖心道不妙,试图把话题歪回来:“东君,老朽说的是那大鬼出世,还请您指点,我等后辈该如何应对……”   裴怀钧将折下的花枝悉心摆好。   这是今日供在墓前的花束,他会挑园中开的最艳烈的花朵,让心爱之人时时都能看见春景。   他自说自话:“我家小衣,当然是世间最美、最可爱的。”   “亭台楼榭,瑶池寒水,百花深处,最宜观美人。”   “你知道吗?真正的美,是最锋利,最能杀人的……”   “我年轻气盛时,仗剑在手,欲与天公试比高。可一见到他,我心跳的厉害,差点连剑都不会拿了。”   “花非花,雾非雾,一见误终生。”   被仙人糊了一脸恩爱的老祖:“……”   弱小,无助,可怜。   他不想知道这么多,会死的很快的!   老祖垂死挣扎:“仙君,那这须弥山地火重燃,该怎么办……”   裴怀钧转身,青衫飘拂,春风杨柳拂面时的温柔。   他的笑容却沉在阴影里,格外慑人,“嗯?你说,小衣爱我,念念不忘,会回来寻我?”   “借尔吉言。”   看似清霁无暇的仙人,眼底几许痴狂癫色,薄唇却浅浅勾起。   “我已经,等不及与他重逢了。” 第2章 东君庙诡话(1)   须弥山外数百里,山野荒郊封道,杳无人迹。   一身绯色华衣的美人,执着纸伞,走出茫茫大雪。   天地刹那飞白。   风雪飘落,伞骨微倾。雪里红梅的伞面下,露出一张苍白又冶艳的容颜。   非花亦非雾,非鬼也非仙。   杀人的很。   十日后,不归原。   离开地火翻涌的须弥山,衣绛雪才发现,外头是严寒冬日。   他在茫茫雪原飘荡十来天,别说是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衣绛雪从鬼伞里捧出一只蓬松的小鸟,“小啾,你指的路对吗?”   这是他从雪地里捡到的“报信鸟”。   靛蓝尾羽,喙尖尖的,头顶丹朱色的绒毛,可爱得很。   报信鸟擅长寻路,哪怕是引死者往渡黄泉,所以别名“黄泉信使”。   因为他说话时总是啾啾啾的,衣绛雪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小啾。   并临时养在了鬼伞里,当导航。   令人见之寒胆的红衣厉鬼,却头顶一团绒绒的小鸟球。   他微微歪头,一脸天真无邪。   强烈的反差感。   小啾努力蜷缩羽毛,欲哭无泪。   虽然有鬼伞遮风挡雪,冻不着它了。   但这阴风嗖嗖的,厉鬼的冷也不遑多让啊!   小啾收拢翅膀,叽叽喳喳,科普:“主人,您有所不知。两百年前天裂,夜晚通幽冥,会有许多鬼怪游荡,非常危险。太阳出来后才会离去。”   “遇到更凶煞的鬼怪,根本不受限昼夜,只要撞见,很容易横死。”   衣绛雪沉吟:“夜晚,危险?”   他在外头游荡十来天了,怎么一直没发现这点。   反而觉得夜晚精神头更足了。   小啾补充:“一轮月亮的夜晚还不算最危险。每逢十五,三轮月亮都会变成血色,就像今天,是鬼怪最凶煞的时候。”   “啾啾啾,一般到了黄昏,我们这样弱小的精怪都会选择回巢躲避。老祖宗说,大部分人族聚居的城池会有‘幽冥司’巡视守护,夜晚点上‘镇魂灯’,可保家宅平安。”   “就算要在山野过夜,也要寻找正神庙宇落脚。只要遵守‘禁忌’,鬼怪就不敢进去啾——”   这与衣绛雪生前的模糊印象出入很大。   他还活着的时候,好像不需要这样谨慎地辟邪。   看来,一切和那个名为“天裂”的大灾变有关。   衣绛雪认真问:“如果这样的夜晚,没有在安全的栖身之所,会遇到鬼?”   “万一遇到打不过,会死吗?”   小啾:“……您好像、大概、也许是个鬼诶。”   还是最最可怕的红衣厉鬼。   在这风雪天的山野里,不分白天黑夜,游荡十来天,衣绛雪却什么也没碰见,难道是运气好吗?   他这身煞烈鬼气,莫说是人,连其他鬼怪都不敢接近。   愣是被动达成了“千山鸟飞绝”的境界。   小啾摇头晃脑,把思绪里的惊叹号赶出去:“再往前十里,有座东君庙。每到夜晚,庙祝会给沿途旅人提供庇护,去那里投宿准没错。”   他说:“东君生性慈悲,也是唯一不会将弱小精怪拒之门外的好神仙。我们精怪不进主殿,也能在东君庙的院子里躲避鬼怪。其他神仙不在此世,只有庙宇和神像,没那么强的法力啾。”   等等,他让红衣厉鬼去东君庙躲避鬼怪,好像哪里不对……   小啾的豆豆眼突然黯淡。好像这一瞬间,他被什么控制了心神。   “小啾?”衣绛雪似乎察觉了什么。   他偏头,窝在他头顶的小鸟也跟着滑下去。   他伸手扶住,小啾的绒毛温热。   厉鬼的手指却是冰凉的,毫无生气。   小啾转瞬恢复平常,若无其事地指引,“主人,请这边走。”   天色越发昏暗,风雪几乎覆盖前路。   衣绛雪终于看见东君庙的轮廓。   小啾敛着翅膀,落在他的头顶,提醒:“您记得收敛鬼气,别被发现身份。因为灾变,人族还挺惧怕鬼的。”   衣绛雪道:“我也怕鬼。”   小啾:“……该是他们怕您才对。”   “还有,东君庙里怎么会可能有鬼啊!庙祝一般都修为高强,不会让鬼怪混进去的!”   不对,等主人进去了,似乎就有鬼了呢。   衣绛雪认真担忧:“我进得去吗?”   他转念一想,“来都来了,好不容易见到有活人的地方,不管了,先试试!”   小啾有点心虚:噫,他好像莫名其妙为倒霉的旅人招了只红衣厉鬼来。   但他是精怪呀,又不是人,嘻嘻。   小啾没了心理负担,欢快地拍翅膀飞进院墙 。   “那就让人族自求多福叭!啾啾啾!”   *   黄昏的最后时分,这座偏僻的东君庙,正迎来最后一批香客。   衣绛雪执起绘有白雪红梅的鬼伞,在庙前石阶停下。   他抬头看去:“就是这里?”   庙门上挂着牌匾:“东华青阳至圣帝君庙”。   门前,两尊石狮子伫立在风雪里,威严庄肃。   天裂发生在两百年前,东君庙自此后大量兴建,年代也参差。   面前这座庙宇,即使覆盖积雪,也能看出古朴破败。   庙里缭绕香火气。   是院中的铜制香炉,点着烛,维持微弱的光亮。   衣绛雪嗅了嗅,神情轻变,“有点古怪。”   这香味,过分芬芳馥郁了。   但他没有记忆,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日暮斜照,原本没有影子的厉鬼,从黄昏的光芒下窃取了一缕树影。   树影扭曲片刻,化为人形,服服帖帖地变为他的影子。   暗处,却有很多不知名的阴影,扭曲着,似在窥伺。   衣绛雪推门,踏入庙宇。   庙门嘎吱一声,主动关闭。   酉时已到。   今日不再接收香客。   层云散开,血色月光照耀下,白天看着毫无异常的东君庙,却陡然变了模样。   牌匾锈蚀,歪斜欲落,镶边露出黄铜色。   隐约间,漆金的庙名似融化、剥落,露出狰狞的血色字迹。   石狮子被月光照到,石雕表面蠕动片刻,剥裂,露出坚实如冷铁的外壳,又很快复原。   “施主。”   庙祝是个老道士,颧骨深陷,须发皆白。   他身着葛巾法衣,着白袜,黑色布履,手执三清铃,像个幽魂荡来。   见衣绛雪走来,庙祝拄着杖,轻轻敲了敲地面。   “施主,如要在庙里过夜,请随我来。”   衣绛雪没被拦住。   他高兴地想:嗯!一定是我收敛鬼气,人也变得像。果然没有白努力。   庙祝引他向前,“人齐了,才会知道今夜的禁忌。”   禁忌?衣绛雪想了想,“什么禁忌?”   庙祝声音嘶哑:“百邪不犯的禁忌。”   衣绛雪扫了一眼庙祝枯瘦的脸颊,寻思:“咦,这个庙祝,看上去不太像人。”   他跟着庙祝往正殿走。   东君庙正殿里,一尊高大威严的彩绘神像,低眉垂目,神色悲悯,执剑而立,在红烛的光晕里俯瞰殿前。   两边墙壁上,绘着栩栩如生的壁画。   飞天舞阙,瑶池神仙。   煌煌曜曜,不可直视。   殿前有七枚蒲团,六个坐了人。   今夜风雪大,在等待庙祝公布禁忌前,他们围着炭火盆取暖,说些闲话。   “又有人来了,今夜是七个人?”   众人交谈声为之一停,“来了个什么样的香客……”   看见来人的姿容时,庙中寂静,唯余风雪声。   “……嘶。”良久,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   竟然是一位容貌艳绝的美人。   衣绛雪随手收拢伞骨,轻轻拂衣,抖落一身料峭风雪。   香烛的光晕下,他指如竹节,腕似玉琢。   乌檀长发、苍白肤色与艳烈红衣,互相衬托,浓墨重彩。   单纯的、近乎不讲道理的美。   一位锦袍金带的公子哥轻摇折扇,面露惊艳。   他身旁仅带着一名哑仆,在山野招摇露富。   不知是不知死活,还是艺高人胆大。   他笑道:“相逢既是有缘,今夜同宿庙中,也算是生死之交,是天大的缘分。小生贺子游,可否请教美人芳名?”   “衣绛雪。”   或许是他不通人情世故。   有人问,他就答,听不出此人言语里的轻佻。   “果真是好名字。”贺子游眼前一亮。   一名背着斗笠,身披蓑衣的樵夫抬起头。   他神情麻木,脸色泛着青白,许是冻的厉害。   竹编筐就放在他身侧,鼓鼓囊囊,时不时抽动一下。他虚掩着盖子,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   樵夫压下声音,冷笑道:“蠢货,山野里遇到红衣之人,不详。你还敢色迷心窍,真是不怕死。”   贺子游看不惯,反驳:“樵夫,妄想也要有个度,美人穿个红衣裳,你都要说三道四,难道不能是喜好吗?”   贺子游摇着扇子,“再说了,能进东君庙,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难道,你是怀疑庙祝大人?”   樵夫冷笑:“果真是被迷了眼睛。”   见他们争吵,有人轻轻一笑,打起了圆场:“各位莫要多心。”   那声音不疾不徐,温润动听:“诸位且看,衣公子有影子,并非邪物。”   衣绛雪看去,为他出声解释的,是一名青衫书生。   他事先收敛鬼气,盗窃影子,变人已经八九分像。庙祝也没认出来他是鬼,他还蛮有信心混过去的。   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剑修打量过衣绛雪,肯定:“没什么异常。”   “别浪费时间,都入座。”   那剑修横剑在膝,倨傲道:“贫道青云子,这位是我师弟,丹青子。我等同为蓬莱门座下,不会看错。”   他身边的少年符修看上去更孤僻不好相处,向众人亮出腰牌上的大鹏纹路。   赫然是“蓬莱令”。   “蓬莱门是东域第一大派,今夜有两位仙长在此,定能平安度过。”贺子游松了口气,笑道。   樵夫沉默不言,眼底似有警惕与凶戾之色闪过。   衣绛雪没太在意这些锋芒。   他的视线,落在那位书生身上。   书生看着温柔文弱,容色清雅,青衫素裹,身姿清癯如松节,似有不胜衣之态。   衣绛雪凝视他,眸好似要滴出墨汁来:“你是谁?”   书生抬眸,迎上他幽冷的视线,露出温暖的微笑。   “在下裴怀钧,东境景阳县生人。”   “也是春闱士子,正在上京赶考途中,有幸与诸位兄台同宿一庙。”   他语调柔和,似春风卷珠帘。   “衣公子,雪夜寒冷,不如,与在下共饮一杯?”   衣绛雪看向他,视线在书生的无名指处一停。   他的指根处,赫然戴着一枚白玉指环。 第3章 东君庙诡话(2)   这名为裴怀钧的书生,命格很不寻常。   他看似没什么威胁,周身却缭绕闪瞎人眼的紫气。   最低是个九五至尊,还上不封顶。功德成仙也并非不可能。   这意味着,层次低的鬼怪邪祟,压根近不得他身。   只要不在血月之夜,这书生甚至能独行山野,百邪不侵。   但在衣绛雪这般厉鬼眼里,身负紫气的凡人,无疑是一盘会动的珍馐佳肴。   衣绛雪端坐蒲团上,不言不语,像一尊美丽的雕塑。   他先前解除封印时消耗太大,饿的发昏,只能嚼草根欺骗本能。   此时,被香甜的紫气一勾,他眼前开始出现小星星了。   一颗,两颗,三颗……   好饿,想吃。   裴怀钧取出酒囊,挽起广袖,倒酒,醇香的酒液注入杯中。   众人不禁侧目。   “好酒,实在是太香了。”贺子游陶醉极了。   “的确好酒。”就连那古怪的樵夫也抬头了。   衣绛雪缓缓看去。   微光映照,他素白的面容沉在阴影里,神色幽幽,竟然有些诡异。   贺子游挪过来,试探道,“裴兄,你这酒真是不错,不知可否……”   “这是在下从家乡的带来的酒,名为‘醉生梦死’。”   “能让活人‘醉生’,让厉鬼‘梦死’的酒,才配称作‘醉生梦死’。顾名思义,此酒烈得很,最适宜雪天饮,暖身效果极佳。在下也剩的不多。”   裴怀钧微微一笑:“贺兄不如忍忍口腹之欲,让衣公子驱驱寒气。”   他处处为人考虑,真是温柔妥帖。   贺子游被勾起馋虫不错。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为表大度,当然不能抢。   他惋惜道:“小裴书生说得对,我就不夺人所好了,让给美人。”   这裴书生来得最早,会做人,谁都照顾着些。他自然伸手不打笑脸人。   “嗯。”衣绛雪接过酒杯,轻轻嗅了嗅杯中物。   好香的酒,是什么酿的呢?   他伸出舌尖,沾了沾酒液。   忽然头脑清醒,眼前明亮。   好像可以喝!   衣绛雪一饮而尽,双颊泛出浅浅血色,不再苍白如死。   他举着空掉的酒盏,伸到那书生面前,理直气壮:“再来一杯。”   裴怀钧当然不吝啬,为他续上酒,笑道:“这酒烈得很,切莫贪杯。”   衣绛雪:“我不会醉。”   他当然不会醉,不然就成醉鬼了!   衣绛雪接过酒盏,不经意间,触碰到书生的手指。   他悄悄蹭了缕紫气。   裴怀钧身上是温暖的气息。   他的指骨却冷如冰,一触即离,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裴怀钧被他冰了一下,抬眸看他,神情微动。   衣绛雪垂眸,看向指尖丝缕紫气,指腹往唇边轻轻一蹭。   “吸溜”一声,他把紫气吮了。   好吃!大补!   衣绛雪的双眸骤然亮了。   裴怀钧尽收眼底,他身体微僵,眼神幽黯片刻,再露出温柔和缓的微笑。   众人围着铜火盆坐成一圈,等待庙祝宣布禁忌。   巡视完庙内,佝偻着背的道士终于拄着杖,缓慢返回正殿。   布履发出“踏踏”的声音。   伴随敲击地面的杖声,好似幽魂。   七名香客到齐,今夜注定不寻常。   主殿的供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张黄纸。   庙祝取走,向众人宣读:“今夜,有三条禁忌。”   他轻轻咳嗽,甚至有些骇人。   “第一条,东君喜欢安静,子时后,不可惊神,否则会触怒东君。”   “第二,今夜只有七名香客,不存在第八名。”   “第三,禁止打开后院封锁的房间。如果发现门是打开的,每个人都要去主殿的东君像前上香,祈求保佑。”   “切记,不可犯了忌讳。”   读完之后,庙祝沙哑道:“庙里东西两侧,共有四间厢房,每间能睡两个人,各位施主自便。”   “但愿明早,你们还能活着相见。”   说罢,庙祝拄杖离开了。   “这座庙的禁忌不算复杂。”   贺子游松了口气,“我遇到过有七八条禁忌的庙宇,甚至还有冲突的规则。结果是被鬼怪修改过,一共十人过夜,就活了两个。”   青云子眉峰舒缓,说:“东君香火鼎盛,法力高强。在一众庙宇佛寺里,东君庙的禁忌最少,也最安全,只要按照禁忌行事,一般不会出事。”   关于东君的传闻,或赞扬或贬低,裴怀钧不置可否。   他淡笑道:“关于禁忌,诸位怎么看?”   蓬莱门修士对于鬼怪邪祟了解更深,也更懂已成文的禁忌,背后隐藏的东西。   青云子神情凝重:“子时之后,不可‘惊神’。这意味着,子时后不能发出大的响动,否则东君的保护会减弱,更易发生异常。”   “东君庙一共七名香客。如果有第八人混进来,一定是鬼,切勿被影响感知。”   青云子冷冷道:“至于明令禁止打开的后院房间,保持原样,谁也不准碰!我有预感,那里封着很危险的东西。”   “再说一遍,我等除魔驱鬼时,最恨那些好奇心旺盛又手痒的家伙,自己找死不够,还要拉上别人垫背。”   “血月之夜,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倘若你们犯了忌讳,我的剑先斩你等,再斩鬼。”   这蓬莱门剑修果真是个暴脾气。   众人没有异议,开始分配厢房。   修仙者强势,话语权自然高,最先选择。   “我与师弟住在西边第二间。”青云子观气之后,很快选了一间风水最好的。   门扉较新,上面挂着黄铜锁,看着安全。   “我和我家仆人住在东一间。”贺子游也很快作出决定,占了较大的那间。   他看似是个绣花枕头,实际上也并非蠢人。   山野住宿,当然是知根知底的老仆最好。   再说,他仅带一名老仆就敢上路,未必没有秘密。   “我独自一间。”樵夫性格极为孤僻,背上沉重的箩筐,直接走进了西一间。   他阴戾的眼神扫过余下两人,“没意见吧?”   “无妨。”裴怀钧眉眼弯弯,还是那样随和。   衣绛雪不说话,神情漠漠,看向仅剩的东二间厢房。   裴怀钧和衣绛雪都是独身前来投宿。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红衣美人,势单力孤,好欺负。   东二间最破、最小,没有隔断,只能两人凑一间,甚至还临近那废弃的殿门。   “没得挑了。”裴怀钧叹了口气。   厢房的锁头是坏的,布满红褐色铁锈。   裴怀钧一推,门扉吱嘎吱嘎的,透风。   衣绛雪指着那废弃封锁的房间,偏头:“那里,看着很不寻常。”   不但贴着朱砂绘制的封条,更用铁链封门。   即使安静着,在昏黄的灯下,也是异常不详。   裴怀钧倒也看得开,“既然已经留宿,就算真有什么也晚了。血月之夜,外面更危险,还是将就一夜。”   “可。”衣绛雪不介意,颔首。   裴怀钧刚开门,灰尘就扑面而来。   他呛咳一声,笑道:“太久没人住,得稍作打扫。”   视线昏暗。他擦了擦火石,点燃油灯,照去。   极目之处,错落摆着些红漆家具,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裴怀钧很自觉地收拾屋子。   简单擦拭后,家具的红漆鲜艳欲滴,丝毫没有随着时间褪色。   别说多余的床,房间里连张凑合能坐的椅子都没有。   一碰就吱嘎吱嘎响,不稳当。   裴怀钧无奈:“厢房简陋,只有一张床,总不能睡地上。衣公子,不介意和在下睡上一晚吧?”   衣绛雪绷着脸,“嗯。”   他还没学会说太复杂的句子。   鬼装成人的模样,终归还会有些异常。   衣绛雪摸不清人的思维轨迹,为求谨慎,就杵在原地,扮演一尊精致漂亮的摆件。   他要静心等待时机,了解灾变后的世界。   说不定,还能寻到仇人的线索。   垂落的袖摆下,衣绛雪苍白的手紧绷,指甲渐渐变得赤红、锋利。   他突然低声问:“那些禁忌,如果触犯了,会怎么样?”   裴怀钧沉吟:“大概会死?”   衣绛雪:“大概?”   裴怀钧:“一般来说,违反禁忌,会被鬼怪袭击。”   “寻常鬼怪有自己杀人规律,不引起注意,不作死,不触犯禁忌,活下来不难。”   “血月之夜最危险,平日游荡的鬼怪恐怖程度会达到最高,强度翻个番算少的。”   裴怀钧淡淡道:“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死局。足够强,就不会死。”   夜色浓深,血色月光似乎要漏进来。   裴怀钧认真检查过门窗,拿出宣纸,糊住窗上洞眼,避免窥伺。   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不看、不听、不接触才是最好的。   衣绛雪歪了歪头,“禁忌?”   裴怀钧道:“两百多年,天裂,无数鬼怪邪祟降临于世。幽冥司与修真大派不断探索灾变规律,试图平息。如今,虽然不能完全制止鬼怪游荡,但对各类情况,也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办法。”   “这种规律传下去,就会成为禁忌。”   衣绛雪探问:“这些禁忌,会限制鬼怪杀人?”   这书生,果真知道很多。   裴怀钧:“不,遵守禁忌,是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根据经验作出判断,尽可能避免触犯特定规律,引发鬼怪屠杀。”   他笑道:“近百年来,鬼怪活动相对稳定,平息许多。只要勿犯禁忌,我等凡人即使面对鬼怪,也有可能生存下来。”   “这也只是理论上,至于今夜熬不熬得过……”   裴怀钧轻叹,“听天由命的事情,谁知道呢?”   衣绛雪还不知道自己的“规律”是什么。   他暂时只会用爪子挠人,还有一些基本的变化法术,还需要不断学习探索。   裴怀钧似乎知道他缺少常识,不用他问,就主动道来:“幽冥司划分的危害级别,自小到大,依次是幽魂、邪祟、恶鬼、凶鬼、煞鬼、厉鬼。”   “鬼怪达到凶级与以上,现有手段就很难杀死,只能封印。如果不幸遇到,大概十死无生吧。”   “那个贴着封条的,是什么级别?”   衣绛雪指了指外面,“厉鬼?”   “不太可能。”裴怀钧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图册,沙沙翻阅。   “有文字记载的厉鬼,目前不超过五个。”   “这么少?”衣绛雪开始好奇自己的级别了。   裴怀钧说:“只有危害程度达到能毁灭一座城池,才会被划为‘厉’级。再往上,大概就是号令百鬼的鬼王。目前没有出现过,所以并未算在现行级别里。”   “据传,厉鬼之中,红衣最是危险。这说明厉鬼横死,怨气冲天,镇不住,鬼气外化,才有‘红衣’的形态。”   衣绛雪心虚。   他轻拂衣袍,敛袖,藏住鬼气凝实的地方。   没有针脚,怕被看穿。   裴怀钧合起书册,长舒一口气,笑道:“还记得那樵夫的反应吗?山野夜宿之人,古怪毛病多了些,疑神疑鬼,也能理解。衣公子莫要见怪。”   他玩笑:“哪有那么容易撞见红衣厉鬼,那得走了大运吧。”   衣绛雪:“……”   那你可真是走了大运。   毕竟,夜投山庙,遇上红衣厉鬼已经很倒霉了。   他不但与厉鬼同宿一屋,还心大到邀请他共睡一张床。   这就是传闻中的出门撞见鬼吧。 第4章 东君庙诡话(3)   裴怀钧似乎未觉凶险。   厉鬼在侧,神情幽暗,似乎在盘算什么。   裴怀钧有意就寝,抽出木簪,散下流丽墨发。   不似往常文弱,倒多了几分出尘的清逸。   他眼眸乌沉,神光内敛:“今夜的怪事,多半会在子时之后开始,还是先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次日,能醒过来,就没事了。若是醒不过来,就算生熬一夜,也没什么用处,该死还是要死的。”   说罢,书生捋起袖摆,露出匀称手骨,弹指拂灭油灯。   衣绛雪安静地环抱枕头,伶仃站在床边,纯然稚子模样,瞄他两眼:“你要睡了?”   裴怀钧合衣而卧,袍裾垂落床头,似玉山斜倒,支颐瞧他:“为何不睡?”   他若有若无地笑,眼睫撩起,称呼又亲近几分。   “在下虚长几岁,应当守在外侧。夜半有什么情况,也是在下先顶着,小衣莫怕。”   这是示意让衣绛雪越过他,往靠墙那处睡下。   倘若窥见此音容的,是一名知趣的风月客,定能品出几分多情的韵味来。   这雅姿仙貌的书生,多半居心不轨。   正使弄手段,一心勾搭美人呢。   可他面对的,是刚刚诞生不久,心神纯粹的厉鬼。   他看不懂,也品不出,只觉得他好奇怪。   衣绛雪重复一声,蹙眉:“小衣?”   他好自来熟哦。   “是在下冒昧了,小衣莫怪。”   裴怀钧支起身,虚握住他的手骨,笑容温淡,“不喜欢吗?”   衣绛雪无言片刻。   这书生一旦唤上,就叫熟了,完全没想改。   他也没想纠正,这个称呼唤起了些破碎的回忆。   好似很久以前,他的名姓也被这样含在唇边,亲昵地唤过。   哼,想想就恨!   夜色深重,衣绛雪的绯衣越发鲜艳,好似飘渺的雾。   这股森然的美,来自幽冥。   极强的侵略性。   与书生相对凝视片刻,衣绛雪俯身,膝挪上床榻,长发如丝绦垂落,遮住他此刻的神情。   美人面庞瓷白,身若无骨,匀称修长的躯体裹着绯衣,苍然如新雪,独不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双手支着床榻,姿态诡异,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缓慢地覆上活人起伏的胸膛。   轻盈不压身,瑰姿艳逸,似雪魂幽魄。   倘若一晃眼,裴怀钧或许会觉得美人宛若流体,好似轻轻碰碎,就会融入他怀,淌他一身。   他仰躺着,呼吸急促几分,似乎能听见心跳。那样剧烈。   夤夜里,唯有他在连绵低喘,衣绛雪却息若冰雪,容颜诡丽,像一场幻梦。   裴怀钧不敢动,生怕惊破了这奇异的艳梦。   也许,他身上的是一条冷血无情的美人蛇。   又或是野话奇谭中的艳鬼。   红衣厉鬼终于缓慢地越过他横陈的身体,躺在了床帷内侧。   裴怀钧鬓发微湿,面庞绯红,仓皇支起身躯,似有几分惊容。   浸入骨髓的森冷,几乎要透衣而出。   他凝视衣绛雪,沉默片刻,最终叹了一声。   “小衣,你的体温太低了,这样会着凉的。”   说罢,他支起身,细心为他掖好被角,报以温暖的微笑:“这样就好了。”   厉鬼像个软软的米团子,被他细致地裹起来,只露出白生生的俏脸。   “……?”衣绛雪歪过头,满脑袋问号。   他没有体温,身体凉成这样了。   正常反应,难道不该是指认他是鬼吗?   裴怀钧似乎很有信心,安慰道:“在下一介书生,没什么自保手段。唯一有优势的,大概就是比别人多读过几本书。涉及妖鬼邪祟的知识,在下也略懂一二。”   他这句“略懂”,怕是在自谦。   裴怀钧弯起唇,揉揉他的长发:“应付一般的鬼怪,靠脑子也就足够了。真遇到应付不了的,死期也就到了,多想也无益,睡吧。”   说罢,他舒展身体躺下,胸膛平缓起伏。   不多时,就呼吸均匀地睡了。   衣绛雪裹着被子,只探出漂亮的脑袋,鼓起腮帮子。   这还能睡着?   真是心大到没边了!   吹灭了灯,屋舍黑暗。   衣绛雪却精神的很。   主要是,鬼的饭点到了,他想吃自助。   这书生脑子有病,但紫气香甜,很滋补。   他白天尝了一口美味,忍到现在就很不容易了。   书生睡的很熟,他一心大快朵颐。   衣绛雪凑过去,“哧溜”一声,吮了几缕甜丝丝的紫气,勾在舌尖,像是糖丝化开,他快乐的眯起眼睛。   好吃的令鬼蹬腿。   这么多天,他过的都是什么饥一顿又饥一顿的日子!   猛鬼落泪!   子时快到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红月斜照,映在窗户纸上。   腥风刮起,血月拉长鬼影,从黑暗里浮现。   踏、踏、踏——   伴随着诡谲的脚步声,影子由远及近。   来者佝偻着背,身形僵硬,飘荡如幽魂。   窗户被提前糊好,那鬼怪没有找到“看”见猎物的方法,就始终在走动,寻找进屋的入口。   门外有鬼怪徘徊,屋内被打扰吃饭的厉鬼恼了。   衣绛雪顶着迷离的黑眸,散着长发,直挺挺地坐起来。   他“咔咔”地扭动头颈,几乎绕了一周,看向窗外。   衣绛雪当然知道鬼怪徘徊的理由,神情一沉,双眼泛出杀意。   “……紫气。”   这书生一身曜曜紫气,像是夜里点着灯笼。   不仅能闪瞎鬼眼,还香飘十里,能不招鬼吗?   将鬼比鬼,换他也上门吃大餐。   但是衣绛雪很不开心。   毕竟,抢食的来了。   不干掉对方,他就不能吃独食了。   他可以抢别的鬼,别的鬼不能抢他,这事关尊严。   恼人的鬼,杀了!   碰、碰、碰——   撞门声响起。   铁锁实在不牢靠,抵不住入侵。   随着“咔嚓”一声,木门裂开,鬼气缓慢地渗透到屋内。   尸体的腥,混着香火的熏燎,形成一种腐烂的甜香。   衣绛雪想起,这是刚进庙时,正门前那座大铜炉里,香烛燃烧时的气味。   在外徘徊的鬼怪,此时终于探进来一个脑袋。   那是个老人,颧骨深陷,须发皆白,身着葛色法衣。   他的双眼灰白暴突,毫无神采,干裂的嘴唇龇开诡异的弧度,露出流着涎水的利齿。   是那个古怪的庙祝。   白天时,他还作道士打扮,打理庙宇,提供庇护。   等到夜晚,他就化为鬼怪,在厢房游荡,以香客血肉为食。   “果然不是人。”衣绛雪心想。   他很快想到一个问题:“那‘禁忌’是从鬼口中得知,准么?”   好像,不准也没关系。   他早就死了,现在是鬼诶!   鬼难道还要怕鬼吗?必不可能。   思及此,衣绛雪不再维持人形,绯衣化作流动的鬼雾,轻薄而虚幻。   当他的鬼气覆在熟睡的裴怀钧身上,把这具温热的活人躯体压住之时。   本该轻若无物的鬼,自此化为噩梦。   鬼压床!   裴怀钧意识沉入海底。   他露出挣扎、痛苦的表情,却始终无法从梦中醒来。   厉鬼的檀发铺满床榻,长了一截,鬼气化作绛衣,轻飘飘地覆在书生身上,成为散不去的阴影。   绯红覆住他的脸,他好似陷在一场靡丽的梦里。   可厉鬼缠身,又是顶了天的噩梦。   衣绛雪认真圈好地盘,免得被抢了食物。   他抬起眼,冷冷地向挑衅者示威,似乎在说:   “这是我的猎物。”   “你不准碰。”   他是新生的厉鬼,凶煞的很。   认定的事情,讲不通道理,更不会作出让步。   顶着这一张倾城的脸庞,性格却纯粹又蛮横,天真又残忍。   庙祝不答,似乎没有人的意识。   衣绛雪认真:“听见没有!”   他超凶的!   在厉鬼的威胁中,庙祝动了,破开残损的门扉,缓缓走进屋内。   杖点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衣绛雪似凝露棠花的脸抬起,眼眸却黑透了。   他很生气:“居然还不退却,阴魂不散。”   说罢,他轻舐指尖。   不多时,那指甲长了几寸,尖锐锋利,润满血色。   那佝偻着背的庙祝接近之时。   血雾逶迤,衣绛雪化为人身,落地,眼透戾色,并指为爪。   凌空划去,血光连闪。   悍然出手——!   瞬间,庙祝的死人身躯上多出五道血痕。   鬼体好似被利刃肢解,纷纷掉落,没有发出半句哀嚎,就化作一地散碎尸块。   半截脑袋落在他的脚下,衰老的皮肉抽搐着,居然还在试图移动。   衣绛雪的鬼气霸道,侵蚀的速度更快。   不过数息,鬼气抵不住,骤然破碎,尸块也都不动了,快速萎缩、腐烂。   这样轻易。   这还是衣绛雪第一次杀鬼怪。   衣绛雪眨眨眼睛,看了看干净的爪子:“好像很弱的样子。”   他没什么参照物,对自身强度认知不清晰,不太会感知鬼怪的等级。   甚至,不会处理善后。   杀鬼容易,埋尸难。衣绛雪认真研究:“怎么办,总不能扔在地上,继续爬回去睡觉吧。”   “要不然,把这书生也杀了,吃掉他,半夜跑路,免得被那两个修士发现。”   衣绛雪想了想,立即摇头否认,“不行,杀了就没得吃了,紫气很快就会散。”   他生前是人,心理上不太喜欢吃人,不如吸紫气。   大餐得省着吃,不能只吃一顿。   这是竭泽而渔,非常坏。   如果把活的养起来,可持续发展,可以吃好久。   衣绛雪心里的天平有了倾向,寻思:“要不然,把这书生摇醒,叫他收拾完继续睡。”   “他知道很多,还很会收拾屋子,想来也会善后吧。” 第5章 东君庙诡话(4)   衣绛雪打定主意,坐回床边,用爪子戳戳被鬼压床的书生,唤醒了他。   没有鬼压床,裴怀钧很快就清醒了。   他腾地坐起来,惊魂未定,似被冷汗浸透脊背。   裴怀钧抹过后颈,长发湿漉,黏在颈侧,眼神有几分恍惚:“……这是,我做噩梦了?”   “收拾屋子。”   衣绛雪指了指地上的鬼怪尸块,“用得到你的时候到了。”   裴怀钧看去,愣住:“这是……庙祝大人?发生了什么?”   衣绛雪目光游移:“不知道,这家伙是鬼,进来就碎了一地,好害怕。”   他还面无表情着,好拙劣的谎言。   裴怀钧心有余悸:“我刚才,似乎被鬼压床了,身体好重,醒不过来。”   衣绛雪气鼓鼓,反驳:“我不重。”   闻言,裴怀钧反而松了口气,眉眼释然,“是小衣就无妨,别是这老鬼就行。”   裴怀钧立即起身,披衣,准备处理。   竟然完全没深究这鬼怪怎么死的。   “鬼怪的腐尸会弥散腐气,‘凶’级以上的鬼怪,一旦尸首重新拼合,还会复苏。这件屋子不能住了,我们先把尸首处理掉。”   他临到关头,却是利索又冷静。   衣绛雪眼神闪烁:这书生,倒也不是百无一用嘛。   裴怀钧取出丝绸手套,戴上,捡起尸块检查。   他从庙祝快要腐烂的后颈发现一个繁复的黑印,道:“这是鬼仆印。”   “鬼仆?”衣绛雪问。   “这说明,庙祝并非是天生鬼怪,而是被鬼怪控制,成为鬼仆,为其做事。”   裴怀钧神情凝重,“此事蹊跷。”   他说罢,用特制的封印布,将加速腐烂的尸首分开裹起来,说道:“总之,先把这鬼仆肢解,埋起来封住,以免出事。”   衣绛雪点点头,心里认可:   这书生不仅知道很多,还会埋尸诶。   好吃还好用。   *   东君庙是聚灵地,受恩泽。   院中有一棵参天榕树。冬日也枝繁叶茂,是许多精怪躲避风雪的地方。   夜半子时,小啾收着翅膀,正打瞌睡。忽的一激灵,他从树枝间窥见绯衣厉鬼的身影。   小啾拍拍翅膀,本想飞下去说两句话,却见主人身旁站着一名青衫书生,身姿卓绝,侧颜清逸。   书生无意间往这里瞥了一眼,神情孤冷,威势赫赫。   小啾打个寒战,两眼一闭,“睡了,睡了!什么也没看见。”   月黑风高夜,正适合杀人放火埋尸。   他们夜半从房间里钻出来,还拖着封有庙祝尸体的包袱,着实鬼祟了些。   “夜里出门很危险,多半会出事。”裴怀钧道。   “但不处理鬼怪尸首,等其在房间里复苏,更凶险。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冒点风险吧。”   “要挖几个坑?”衣绛雪也似乎进入了角色,绷着脸,沉重地问。   裴怀钧从柴房取来铁铲,叹了口气:“尽量六个吧,五个也行,把头颅、躯干和四肢分开埋,可以暂缓复苏。”   他挽起袖摆,刚打算挖。   衣绛雪看向压在井盖上的磨盘,轻而易举地抬过头顶,在院子里“咣当”一扔,砸出深坑。   满分十环。   裴怀钧连忙道:“等等……”   衣绛雪单手拎回磨盘,在地上拖行,划出深深的痕迹。   他再次用力一抡,“这样很快,也不累。”   又是巨响,榕树鸟惊飞。   “……小衣,这东君庙的第一条忌讳,过了子夜,不可惊神。”   裴怀钧阻止晚了,叹了口气,“没事了,就这样吧。”   衣绛雪迅速丢下凶器,装作不知道,哼着歌:“忘了。”   他转过脸,“东君会不会生气?”   别管坑是怎么来的,反正挖好了。   裴怀钧把鬼怪肢体埋好,封住。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无妨,你做什么,东君都不会生气。”   “你说的算数?”衣绛雪偏头。   “我说的。”裴怀钧淡笑,“算数。”   在后院搞这么大动静,整座庙里都听得见。   青云子提着剑,与师弟出来看情况了。   这对蓬莱门的师兄弟满脸杀气,看着都不好相与。   青云子恼怒:“过了子时,还敢发出这么大声音,惊神怎么办?想死吗?我成全你们。”   还没等剑出鞘,他脚下硬邦邦的,似乎踹到了什么。   一颗狰狞的头颅从包袱里滚落出来。   青云子看见,这是庙祝的头。   鬼气未散,邪异至极。   他露出惊容:“这、这是……”   裴怀钧重新包起头颅,丢入坑洞中掩埋,“如你所见,庙祝是鬼仆,夜晚袭击了我们。”   “在下出门在外,自有些防身手段,和衣公子合力将此鬼斩杀。事出仓促,弄出了些响动,道长勿怪。”   人都有秘密,裴怀钧不深问,还装作不懂,是包庇。   衣绛雪寻思:原来这书生不是笨到没发现。   “那禁忌……”青云子心下一凛,看向不详的血月。   裴怀钧摇头:“鬼仆说出的禁忌,能信几成?恐怕,今晚没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前院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划破长夜风雪。   众人冒着大雪,穿过两侧门洞,抵达前院,留下一串脚印。   衣绛雪幽魂般跟在最后,回头望向那封锁的门。   他思忖:“咦,挪动了?刚才那封印,怎么跑到右边去了?”   在他们背后,东君庙原本的墙皮缓缓剥落,露出真实的模样。   破败、晦暗、青苔横生,蛛网密布。   不详之月的照耀下,遍地血色。   来到前院,樵夫提着柴刀,杀气腾腾地站在院中,看向发出惊叫的厢房:“该死的!”   贺子游和他的老仆就住在那里。   门被打开,青云子当即持剑闯入,“发生什么了?”   他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巨大的兽类影子,形同狮豹,似在捕食。   在灯烛下,它的影子逐渐扭曲。   火烛剧烈燃烧,灼出青光,房门刹那大亮。   黑影闪过,转瞬没了踪影。   青云子或许是被鬼气所慑,懵了一下,错失了追击机会。   没人看见它怎样溜走的。   他们都进入房间搜寻时,那怪物的黑影确实不见了。   众人再看去,窗边,床榻、地上,尽是飞溅的鲜血。   一个人形的轮廓被巨力碾碎肢体,姿态扭曲,骨骼和血肉糊成一团,竟是嵌在地面上。   据衣服的碎片判断,是那跟着贺子游的哑仆。   贺子游则是满身是血和碎肉,披头散发,紧紧握着一个染着血的巫蛊娃娃,形容疯癫狂乱。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面色惨白,抖如筛糠,蜷缩在床榻边,下肢好似扁下去一截,绣金衣摆几乎被血浸透。   光是这出血量,就活不了。   贺子游已经疯了,他抱着头,脸庞带着充血的亢奋,可下肢的血还是不住地流:   “忠伯死了,被怪物咬死了!一人多高……还有一头,还有一头——”   “他的腿断了。”   裴怀钧戴上手套,倾身,按了按贺子游染血的衣服下摆,空荡荡的。   他掀起衣摆,查看伤势,“膝盖以下都没了,断口血肉模糊,黏着皮肉,是被兽类咬断的……”   裴怀钧寻找片刻,通过相同的布料,确认了他身旁那摊被碾碎的血肉断骨,是贺子游的的下肢。   “是被巨力碾碎,烂成这样,不可能接回去了。”   单就怪物碾碎血肉的举动,他判断:“这怪物,并不喜食人肉,杀戮是为了取乐。”   衣绛雪站在屋边,轻轻掩袖,道:“一股臭味。”   腐烂的尸臭味,妖兽的腥味,混合着失/禁的骚味。   这浓烈的味道中,又混杂着一股奇异的芳香。   这味道,衣绛雪已不是第一次闻见,是庙前的香烛。   两名道士脸色难看,扶起几乎失血而死的贺子游,尝试喂了一颗止血丹:“发生了什么?”   贺子游的身体十分枯槁,眼眸里透出灰白的死气,好似被迅速抽走生命力,手中还死死握住巫蛊娃娃。怎么抠也扣不下来。   不像是鬼术,而是代价。   青云子皱眉:“被鬼怪诅咒了?”   “不必在他身上浪费丹药了,道长。那哑仆,是替他死的。”   裴怀钧直起身,瞥去,神情颇有几分冷酷的意味:“我听闻,关中有些家族以巫蛊之术炼制哑仆,割去舌头,自小洗脑,再教授法术,用于保护主人。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为替主人挡死劫。”   “凡事都有代价,这名哑仆替了他的命,他就会替哑仆的。”   裴怀钧褪去染血的蚕丝手套,无情地宣判了他的死亡。   “下肢已断,失血太多,鬼气侵蚀,救不回来了。就算施展替命之术,也是多活上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不多时,丹青子缓缓地放下贺子游的身体,“他死了。”   死于鬼怪邪祟,算是司空见惯了。   面对亡魂,他们只会叹息一声而已。   此夜子时,庙祝是鬼,香客死去两名。   活着的人也都聚集在前院香炉附近了。   青云子握着剑,神情紧绷:“八名香客,死了两名,现在我们只有六个人了。”   “庙祝是鬼,他说的未必是真 。接下来的时间,不要再分散了,六人都要聚在一起,共同熬过这个夜晚。”   衣绛雪眼睛许久不眨,正在观察香炉里烧尽的香。   他对死人不太关心。   何况,让老伯伯替他去死的家伙,肯定是坏人。   死掉就死掉了。   但当衣绛雪听到“六人”时,明显怔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神情。   他缓缓抬眸,声音清冽,迷茫:“六人,哪来的六人?”   “今夜是八名香客,死了两人,当然还剩六人。我掰着指头数的,没算错啊。”   丹青子是个少年心性,他很不开心,“你是觉得贫道这么简单的数术都会错?不信贫道再数一遍:我,师兄,裴书生,衣公子,樵夫,一共六人,哪里错了?”   裴怀钧神色一动,似乎在拢袖沉思:“……好像是有哪里不对。”   丹青子也恼了,扯着他的袖子,指点过去:“裴书生,你看,在场的是不是六个人?”   的确有六个人伫立在庙前。   其他人被蒙蔽感官,衣绛雪是鬼,他却不然。   他的双眸凝聚片刻,看到了那凶恶樵夫背后的阴影。   一具女尸?   不,不对。   衣绛雪揉揉眼,好像分不清她是死还是活,还是处于一个极为玄妙的、非生非死的状态。   女尸穿着麻布白衣,肢体苍白扭曲,肌肤上覆盖如蛇狰狞的黑疤。   像是被柴刀斩断肢体,又被鬼气缝合起来的伤口。   只要混入人群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除了衣绛雪。   女尸的双臂覆在樵夫肩头,手臂柔曼,却无声无息地勒住他的脖子,随时要扼死他。长发如水草,似乎在暗处蠕动。   她抬起头,容貌娇媚,眸子空洞,向衣绛雪露出诡异的笑。   不存在的第八名香客……   非生非死……   难道是活尸?   衣绛雪沉思片刻,忽然灵光一闪。   “如果活尸也是香客的话,那不存在的第八名香客……”   好像是他诶。 第6章 东君庙诡话(5)   这一刻,衣绛雪终于意识到了违和之处。   他是鬼诶!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人一起玩生存游戏?   有鬼胆敢过来挑衅他,杀掉!   抢他的食物,杀掉!   道士发现他是厉鬼,要收他,也杀掉。那不就结了?   “很晚了,我回去睡觉。”衣绛雪转身欲走。   他有些在意,瞥了一眼那缠上樵夫的活尸,看见刻骨的怨恨。   这一口不散的怨气,保住了她的魂魄,也使其缠上仇家,化为索命的邪祟。   活尸属于邪祟的一种,但并不意味着成为真正的鬼怪,而是介于生于死之间,仅为复仇而存在。   等到杀死仇人,执念散去,她就会得到安息。   衣绛雪能理解,所以,他不打算去管这段天经地义的复仇。   青云子决定让众人去他们所住的西二间厢房过夜。   见衣绛雪不配合,甚至还要离开,他出声阻止:“衣公子,留步。”   “死了两个人,不要擅自行动,当心被杀。”青云子语气不悦。   衣绛雪却想:才不和道士住一块呢!危险,万一被牛鼻子收了怎么办!   “我不喜欢人多。”他转头,面容瓷白,双瞳幽暗无神。   这等毫无瑕疵的美,实在非人了些。   青云子还欲说什么。   没想到,裴怀钧也越过众人,径直走到衣绛雪身边。   他歉意地笑了笑,“道长,在下也和小……衣公子一起。”   “随你们便,死了别来找我。”青云子见状,不欲再劝,“各安天命吧。”   说罢,青云子带众人很快离开,返回后院厢房,房门落锁。   衣绛雪和裴怀钧却未回房。   厉鬼在前,书生跟在其后,从前院走到后院。   衣绛雪瞳孔漆黑,面无表情地瞧他,幽幽的像一片影:“书生,你跟来做什么?”   裴怀钧整理青衫,拂过袖摆不存在的灰尘,“人数不对。刚才的人群里,藏着不存在的东西。我若跟着去,岂不是进了鬼怪堆?”   “很奇怪,我平素过目不忘,方才竟然也忘了,最初的禁忌上写道:‘香客只有七名,不存在第八名。’还好,写了小抄,这才想起来……”   裴怀钧向他展示小纸条,可见心思缜密:   “我听到这条禁忌时,就料想,会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影响我们的记忆和感知,而白纸黑字的记载一般不会有问题。”   “离队的,仅有你我二人,我可以确定,没有其他东西混进来。”   他看向西二厢房,“有鬼,跟着他们进了房间。”   遮天蔽日的榕树下,冬雪寒幽,月光泛出不详的红光。   阴风骤起。衣绛雪轻笑一声,绯衣化作轻雾。   他“咔咔”地扭动头颈,修长雪白的脖颈,竟然以诡异的角度旋转了一周,颈骨拧成了麻花状。   这是活人绝不可能实现的姿态。   墨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长出一截,如瀑布垂落,轻轻摇晃。   衣绛雪却朝向裴怀钧,露出瑰丽的笑意。   越天真越残忍,越寻常越惊悚。   他幽幽道:“你怎么知道,你跟着的,就不是鬼?”   一时间,连风声也寂静了。   他们对视良久,红衣厉鬼没能听到理应响起的惨叫,一时间有些僵住。   裴怀钧走到他面前,眼神温柔缱绻。   一旦他专注地凝望谁,甚至有种情深似海的错觉。   他看着衣绛雪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漂亮脑袋,伸手帮他扭过来,小心摆正。   裴怀钧叮嘱:“小衣,这个姿势对脖子不好,会很累的。”   衣绛雪:“?”   裴怀钧捞起他快要垂到地面的墨发,从腕上抽出绯红发带,把厉鬼披散的长发系住。   “头发长了,还是束起来,不然容易影响视线。”   衣绛雪迷惑:“……”   等会,他不吓人吗?不像鬼吗?还是业务不熟练?   怎么吓不到这个笨蛋书生!   伤自尊了!   衣绛雪眯起凤眼,恼的不行,亮出爪爪,在他脖颈处比划,试图证明厉鬼身份。   他戾气冲天:“多事的书生,不怕我杀了你吗?”   “小衣还是要寻个武器使着,用爪子虽然直接,但容易弄脏手……”   裴怀钧却主动牵住他的手,丝毫不管他的爪爪有多锋利。   “嗯,鬼火怎么样?”   “鬼火?”   衣绛雪鼓起脸颊,生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会。”   等等,被转移话题了!坏书生!   衣绛雪欺身上前,逼近,用利爪抵住他的喉管,刻意压低声音。   他超凶:“书生,你难道没认出我是鬼?怎么不害怕,不尖叫,难道你不怕死吗?”   裴怀钧偏了偏头,唇边弧度柔软,却在自说自话:“你喜不喜欢鬼火?我去帮你弄……小衣,你饿不饿?”   鬼火和他饿不饿有什么关系?   衣绛雪摸了摸腹部,低头思索片刻,倔强道:“饿!”   裴怀钧温和一笑,“出门在外,家乡的食材和调味,我都带了一些。夜间无事,我给小衣做顿饭吃吧?”   说到吃饭,衣绛雪立即就不困了。   “好!”他眼睛亮闪闪的,看裴怀钧的神态明显不一样了:这是个会做饭的厨子啊!   裴怀钧果真是鬼怪百科,很快就告诉他今日食材:   “那黑影,狮头豹尾,通体以坚硬外壳覆盖,头顶有角,性情残暴,以杀人取乐,尤其擅长使用鬼火遁走。在那香烛一亮一灭时,它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了,谁也没拦住。”   “如果我没猜错,那应当是鬼兽‘犼’。”   “虽然此兽凶暴伤人,但肉质细腻柔嫩,蕴含精纯的鬼气,适合炖着吃。只要处理得当,就没有腥味,鲜香浓郁,很是美味。”   听起来好像很好吃,衣绛雪咽了咽口水。   裴怀钧负手,轻袍缓带,笑意盈盈:“我们先去把‘犼’抓回来,给小衣炖一锅,怎么样?”   “我看过,厨房东西都齐备,灶台下也备着柴,在下手艺不敢说第一,却也称得上精湛。若是小衣不弃,留我一命,吃饱了再杀我,嗯?”   衣绛雪捏了捏爪爪,他这么费劲地找人是为了什么?   鬼的本能,美食就是动力!   “可以。”衣绛雪绷着脸,试图掩盖意动。   他甚至还没忘记鬼的素养,装作凶神恶煞,威胁道:“那就让你多活一会。”   裴怀钧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好,那多谢小衣开恩。”   把食材捉拿归案,首先得先发现“犼”的藏身之处。   他俩都没把“惊神”当回事,在院子里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衣绛雪左顾右盼,还在坑上跳了跳,把埋鬼仆的地方踩实。   裴怀钧看到他不小心把影子落下,还浑然不觉,提醒:“小衣,影子掉了。”   衣绛雪蹦蹦跳跳的,玩得正开心:“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我的影子,等到变人的时候,再去借一个影子。”   鬼才没有影子。   裴怀钧没觉得这等惊悚怪事有何不对,担忧道:“临时借影子不太现实,万一阳光直射,没有影子可借,直接暴露在人前呢?”   衣绛雪浓密的眼睫低垂,侧颜精致绝伦。他漫不经心:“杀了,这样就不用借了。”   裴怀钧也没纠正,而是道:“典籍记载,鬼怪也可以使用鬼雾伪造影子。小衣会把身体变成鬼雾,可以试一试。”   “还能这样?”衣绛雪很感兴趣。   他埋头研究了片刻,一团黑影嗖地出现在他的脚下,“成功了?”   影子虽然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但不会和他一起动。   衣绛雪活泼,蹦蹦跳跳;影子反而蹲下,半天不动弹,当个抑郁的蘑菇。   总之,叛逆的很,和他反着来。   衣绛雪迷茫眼:“……”   影子难道也有叛逆期吗?   似乎看出他的满腹疑问。   裴怀钧忍笑,轻咳一声,自然地牵过他,温声安慰:“大概是不习惯,用上一阵就自然同调了。”   衣绛雪应了一声,边看影子边摆动手臂,渐渐学会保持影子和身体同步。   如此试下来,果真比偷窃他人的影子来的轻松许多,也不会轻易丢失。   在黑夜里穿行,庭院的影子扭曲片刻,似乎要挣脱形体。最终因为路过的两人皆有影子,无法附着,最终消停了。   青衫书生侧颜清雅,文质翩翩,眼睛却是冷的,烈的,毫无温度。   “小衣,你还记得,那贺子游死前,曾经说过什么吗?”   “还有一头。”   他道:“也就是说,那名为‘犼’的鬼兽,一共有两头。”   “这座庙里,一定有两头的,会是什么呢?”   风雪交加时,血月惊夜天。   裴怀钧站在东君庙紧闭的大门前,没有管任何忌讳,径直伸手推开了庙门。   作为人来说,他实在是太勇,丝毫不知敬畏。   血色月华镀在墙壁上,闪烁片刻,像是飘摇的烛火灭去,带走了一丝假象。   此时,在他们眼中,这座东君庙不再是稍显古蕴,而是蛛网密布,牌匾欲坠,几乎要倾塌了。   “找到了。”裴怀钧说。   衣绛雪眸光微闪,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东君庙门前,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还蹲在原地,光影暗淡。   原本是两头皆端坐,左右对称。   现在看来,其中一头的姿态似乎有变化。   石狮子半卧下去,如同蛰伏,右侧利爪之下,似乎还沾着新鲜的血沫。   它空洞的眼珠,忽然诡异地转了转。 第7章 东君庙诡话(6)   石狮子也能活过来?   这惊悚的一幕,正发生在他们面前。   若是旁人,怕是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任鬼兽蹂/躏。   可那石狮子不知道,这俩半夜不睡、神经似的在外夜游的家伙,是来寻舌尖上的美味的。   裴怀钧提着灯笼,照向那石狮子,投下暗淡的光晕。   他柔和地说:“果然没错,就是‘犼’。”   红衣美人闻言,幽幽瞥去。   他的身影像是被夜色擦除,转瞬消失在了书生身侧。   还趴在地上装石像的犼:“……”   好奇怪的感觉,不存在的冷汗下来了。   在众多鬼兽中,会伪装的犼虽狡猾,但也有限,智商也就是几岁小孩水平。   在它的认知里,是人见了他要跑。   他会扑上去,尽情碾压人的残肢,听脆弱的人族在利爪下发出惊叫,被撕裂,化成一团骨头和碎肉。   它以此取乐,会从他们膨胀的恐惧中得到力量。   当久了猎杀者,哪有反过来逃跑的道理。   所以,当绯衣黑发的青年如薄雾般浮现,苍白修长的手骨缓缓搭在他的石像脑袋上时。   犼甚至迟钝到没有发现一丝杀意。   “听说,你很好吃。”   衣绛雪轻轻歪头,天真的神情中,竟带上一丝残忍。   “你太硬了,要先剥壳。”   “像,敲开鸟蛋一样……”   红衣青年修长的手骨忽然收紧。   利爪如切豆腐,径直嵌入石像外壳,直接攫住他的命脉。   千斤坠顶。   石狮子陡然被狂暴的鬼气压制,直接趴窝。   它沾着血沫的四足被生生打入地面,牢牢嵌合、钳制。   整只兽差点被一爪拍扁,成为兽饼。   坚硬的石雕伪装扑朔朔地掉落碎石,暴露冷铁的外壳质地。   就在这时,另一只犼也被惊醒,眼珠转动,外表向下掉石粉,似乎即将复苏。   “犼性格嗜杀,不吃人肉,却喜食光源。它的遁逃手段,就是吞噬光源,进行移动……”   裴怀钧抬袖,提起灯笼。   这正是庙门前唯一的光源。   他温柔含笑,“也就是说,当犼遁出石壳时,下一刻会出现的地点——”   “在我这里。”   他竟然胆大到以身为饵。   这两只犼察觉光源存在,顿时一左一右,化为黑影扑来。   试图吞噬光,也借机越出这可怕厉鬼的封锁。   它们的速度快,衣绛雪比他更快。   在它们接触到光源,瞬移到此,即将连裴怀钧提灯的手臂一同咬掉的刹那——   绯衣厉鬼陡然出现在青衫书生背后。   苍白纤细的左臂环住他的脖子,冰冷的触感。他掀起滚滚血雾,瞳孔幽暗,右手作爪。   抬起,向下一划。   猩红漫天,血光闪烁!   犼的外壳纵然似精似铁,也抵不住厉鬼的切割,轰然坠地。   烟尘飞扬。   裴怀钧鬼气缠身,通体寒透,那似滴血的红衣环绕着他,被风轻轻翻卷。   天衣无缝。   化作流萤薄雾,丝缕入寒夜。   若是忽视掉衣绛雪身上的凶煞之气,这定是一幅水墨晕染的美人图。   逢此大恐怖,裴怀钧却眉眼弯弯,“小衣,吃一只,还能打包一只,搭着送的。这下赚大了。”   “先用烧酒炖上一锅,待到骨酥肉烂,尝起来定香浓味美。”   “再把肉块去皮腌制,裹上面糊,炸成肉饼。空口吃也好,配上糖醋酱汁也别有风味。”   “吃不完的,就腌制再烤干,用油纸包好,给小衣做零嘴吃。能吃十来天呢。”   裴怀钧摇了摇头,“可惜,犼肉虽美味,骨头却腥,不能炖汤。不过把兽鳞掰下来,可以入药,可以卖出不错的价钱。”   一兽三吃!   衣绛雪眼睛发亮,却故作矜持,颔首:“甚好。”   有炖肉吃!还有炸肉饼耶,嗯,听起来就好次!   腌肉干好像也不错,啃了太久的草根,他终于能吃顿好的了。   “三更天了,时间不多,我们去厨房。”裴怀钧算了下时辰。   一人一鬼完全不把东君庙的凶险当回事,甚至开始准备做夜宵。   衣绛雪落地化人,左右手各拽住一只犼兽的角,在庭院积雪上拖行。   厉鬼轻盈,踏雪无痕,唯有兽尸在白茫茫的路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厨房在后院,虽小,但是五脏俱全,灶台、柴火都是现成的。   裴怀钧用融化的雪水净手,扎起青衫袖摆,露出常年握笔的腕子。   手骨轻盈纤薄,伶仃如孤鹤,看上去一折就断。   他在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翻找,取出案板、剖骨刀、调味料、食材等东西。   衣绛雪是好奇宝宝,他扒着裴怀钧的背,很轻盈地环上去,探头瞧着:“这个包裹里,怎么什么都有?”   裴怀钧解释:“这是乾坤行囊,是仙家法宝。虽然贵了些,需要五块灵均石,但是能装的东西多,出远门时格外有用。”   说罢,裴怀钧拿着剔骨刀,走向放在地上的鬼兽尸首。   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快准狠地一刀扎入其脊椎最脆弱处。   避开骨刺,贯穿其死穴,似切割豆腐,将其皮肉分离。   他放血太准了,连血管都准确避开,只流出很少一点。   书生青衫洁净,血半点没有溅到身上。   刀身微旋,宛如庖丁解牛。   裴怀钧向专注的衣绛雪讲解食材:“犼血有腥气,微酸,放不好血,尝起来就没有好的风味。我们先这样,按摩它的肌肉,安抚它的情绪,乘着它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死了——”   他顺着兽肉的纹理,随意剖下整块的肉,形状完美,并码放在盘中,等待下锅。   手稳,冷血,剖肉剔骨,如割草。   衣绛雪蹲在一侧,认真观摩他很艺术的解剖手法,问道:“书生,你是不是经常杀人?”   裴怀钧诡异地沉默了。   他一时居然想不出怎么答,模棱两可:“……也没有经常。”   衣绛雪也没当回事,裴怀钧处理庙祝尸首时的利索,遇到袭击时的镇定,足以说明这个书生不简单。   他是真心诚意地夸赞:“你肢解的技巧很好,找死穴也很准,一看就很会杀人。”   裴怀钧又静了片刻,露出微妙纠结的神情:“……那就,谢谢小衣夸奖?”   衣绛雪觉得自己很会聊天,也对书生释放出了善意,充分地激励了他钻研烹饪。   “不用谢,我应该做的。”   衣绛雪很满意:他做菜更快了,果然很感动。   炖锅里闷着的兽肉,彻底软烂入味,大概还需要一个时辰。   裴怀钧决定先给厉鬼投喂些炸肉。   衣绛雪站在灶台前,殷切盯着火候,幽暗无光的双眼,此时亮闪闪的:“油热了!”   裴怀钧给肉块上花刀,裹好面糊,用筷子夹着,进油锅炸。   滋滋滋——   这是炸肉接触油脂时发出的声音,不多时,就金黄脆嫩,香气扑鼻。   裴怀钧刚炸好一块,放在一旁沥油,酥香的味道溢满食堂。   衣绛雪悄悄伸爪。   裴怀钧伸出筷子,按住试图偷吃的厉鬼,温柔拒绝:“还不能吃,需要复炸,这样更脆些。”   衣绛雪如果有耳朵,此时已经垂下来了。   他好失落:“哦。”   炸肉差不多了。   裴怀钧撩着袖,把炸好沥油的肉饼夹起,先不摆盘,而是把第一块喂给等了许久的衣绛雪。   等了许久的厉鬼探头,动作迅猛,一口叼住,“咔嚓咔嚓。”   “好次!”衣绛雪含含糊糊,嘴里是溢满的肉汁,一股鬼气流淌在他的身体里。   他捧着,很快就吃完一块。   香喷喷的,美味。   他好开心:“好脆哦!”   裴怀钧把一筐炸好的肉饼放在那,给衣绛雪自取,当磨牙的小零食吃。   他去看焖肉的火候,把盖子打开,倒入些许烈酒,一激。   一时间,异香飘散在厨房里,香的人晕过去。   正在专心啃炸物的衣绛雪叼着一块肉条,探头探脑:“这是什么,好香,可以吃了吗?”   裴怀钧:“这是‘醉生梦死’。”   衣绛雪:“那种好喝的酒?”   裴怀钧声线柔和:“这不是为人酿的酒,而是给鬼饮的祭酒。”   “除了真正的鬼,会觉得此酒是阴间至味。”   “人饮了这种酒,好似鬼气穿肠,浑身发寒,容易通阴阳,到幽冥,引鬼上身。”   他柔声说,“所以,我才不分给旁人。”   衣绛雪想起刚见面时,书生邀他饮酒。   那温柔老好人的模样,怕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心黑的很。   美人声音微冷,利爪悄无声息地抵在书生的喉头:“那时,你早就知道我是鬼?”   裴怀钧也不怕,夹起一块软嫩的炖肉,送到衣绛雪唇边,转移话题:“熟了,吃一口?”   “坏书生!”衣绛雪斥责他。   却没忍住美食的诱惑,一口吞下。   鼓起腮帮,嚼嚼嚼。   “好次!”   “呼——”   热气忽然被厉鬼从唇边轻吐出来,化作一团青色的鬼火。   莫名学会吐火的衣绛雪,满眼茫然:“?”   他好奇地戳戳鬼火,也不烫,就漂浮在他面前。   他伸手划拉,“好像能控制。”   裴怀钧忍着笑,轻咳:“果然,传闻是真的。凶级以上的鬼,在吞噬其他鬼怪后,能够增强修为,得到对方的特殊能力。”   “小衣吃了犼肉,自然掌握了犼吞噬光源与化出鬼火的能力,只是还需要勤加使用,摸到窍门。”   所以,他才会问衣绛雪“鬼火喜不喜欢”,显然是早就打上了犼的主意。   他笑道:“鬼火很方便,试试看?”   衣绛雪也好奇身体的变化。   他担心吃的不够,吐不出鬼火,就先化作一团鬼雾,钻进炖肉的锅里,“哧溜哧溜”,暴风吸入。   “嗝——”连锅底都吃干净,衣绛雪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吐出热气。   这次是一团红色的鬼火。   “咦,还会变色?”   他玩心起来,又往熄灭的灯笼里吹一口气。   灯笼“刷”地亮了。   靛蓝火焰燃起,幽幽照彻。   衣绛雪提着灯笼转了一圈,原地绽为一簇绯色的火。   鬼无定型,他时而融去半边身体,化作鬼火。   时而点燃数个光源为锚点,再从冰冷的火焰裂缝中钻出,实现瞬移。   在这惊悚怪相中,厉鬼保持着鬼火的形态,却凝出两条苍白无骨的手臂,从火焰深处伸出,缠绵地抱住书生的头颈。   裴怀钧不动,任由衣绛雪缠着他的身体,眼眸倒映颠倒鬼相:   那张宛若绮花凝露的面庞,在渐次舒张鬼火中,缓缓浮现。   他的睫羽垂下,黑眸空灵,瓷白的面庞好似玉刻观音,无端奇诡艳丽。   “书生,你真不错。”这是他真心实意的夸赞。   衣绛雪垂着眼眉,一股森冷诡谲的气息,好似舐上裴怀钧修长洁白的颈子。   “也把你自己……献给我吧。” 第8章 东君庙诡话(7)   听闻他的要求,裴怀钧眼也不眨,笑着颔首:“好。”   他甚至怕衣绛雪反悔,轻抚自己的手腕,脖颈甚至心脏几处致命处。   他殷切问道:“小衣想从哪里开始吃?”   衣绛雪摆摆水草一样的柔软手臂,茫然地缠的更紧了些,脑子里大大的疑惑:“……?”   他都这样诡异了,怎么还没吓到他!   不对吧!   这也太伤鬼的自尊了!   裴怀钧抚摸飘起的美人头,把他的长发撩到脑后,露出皎皎如幽月的眉目。   书生捧着他的脑袋,与厉鬼面庞相对,笑意盈盈:“先吃内脏吗?还是先喝点血解解渴?”   书生君子向来斯文优雅,此时提起刀,毫不犹豫地横在颈项处。   似乎衣绛雪说要吃什么,他下一刻就能从身上割下来,用来饲养厉鬼。   “等等!”衣绛雪作为一只鬼,居然反过来被吓坏了。   宛如水草的雪白手臂交缠着摆过来,卷起刀柄,迅速藏到鬼雾里。   他已经阻止的很快,但裴怀钧下手太狠。   脖颈被锋刃擦过,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   这书生,原来是疯的。   衣绛雪很无助:他可没有蛊惑他,他是清清白白的鬼!   压根不知道蛊惑的法术怎么用耶。   似花似雾的艳鬼似乎知道错了,轻柔地攀在裴怀钧的青衫上,双手抚摸他的修长颈项。   墨发如垂柳,无风自动,在眼帘前飘摇。   绯衣似红绸,环在书生急促起伏的胸膛、身段甚至头颈。   鬼气浸润他的每一寸骨髓,蚀心夺魄。   裴怀钧好似陷入迷蒙,还以为自己醉在水波船上。   今宵酒醒,他支起身,忽听遥远河畔,歌楼舞醉,桃花扇底一帘风。   “……逃不掉的。”衣绛雪嗅到血芳香的气息。   厉鬼的吞噬本能漫上漆黑双目,冰冷苍白的脸凑到他的身侧。   他伸出鲜红的舌尖,在他喉结的血痕处,轻轻一吮。   血被卷入口腔,实在香甜。   具有强烈冲击性、鲜甜又美妙的口味!   一时间,衣绛雪精神都恍惚了。   果然没错,这书生才是最好吃的那个。   没有之一!   “……小、小衣,等一等!”   裴怀钧被恶鬼吮着脖子上的伤口,身形一晃,呼吸明显紊乱起来。   可厉鬼的丹朱薄唇贴上来,轻柔地抿去血渍。   猩烈鬼气顺着伤痕侵入,沿着动脉血管延伸,在他的皮下蠕动,直抵骨骼内脏。   裴怀钧下意识捂住伤痕,却挡不住鬼气侵蚀。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厉鬼已经钻进了他的身体。   他神志恍惚,鬓发散乱,不复平日的君子风度。   他甚至现出几分不堪的神色,轻喘:“小衣,别闹了……”   裴怀钧下山并非真身,这是他用仙躯血肉造出的凡人化身。   为追求逼真,他甚至精心捏出凡人血肉骨骼、经络内脏,种种都与凡人一般无二。就算剖开他的身体,也察觉不出真实身份。   唯有红线的痕迹无法隐藏,他就佩戴一枚白玉扳指遮掩。   这样一具消耗品,死了也就死了,喂给小衣刚好。   可他没料到,厉鬼入侵时,凡人该有的反应太大,差点让他也被连累着翻了车。   裴怀钧唇齿张开,吐息都是冰的:“小衣,好冷……”   他刚开口,又一股鬼气从他的口腔涌进去,堵住七窍。   裴怀钧:“……”   衣绛雪是个好奇宝宝,什么都想碰一碰。   裴怀钧下意识地摸过从胸腹,确实,有异物在皮下游走。   他知道,衣绛雪在翻他的内脏。   从脾胃到肝脏,甚至还恶作剧似的戳了戳他的心房,让他心跳加速的厉害。   他还一度有种肩胛骨被舔了两口的怪异感觉。   “……小猫在啃鱼骨头。”裴怀钧莫名其妙地想着,还笑出声来。   惊悚的存在感。   逼近的压迫感。   似乎下一刻,厉鬼只要饿了,或是心思一转,就会慢条斯理地吃空他胸腔内里的血肉脏器,将他的躯体彻底掏空。   裴怀钧叹了口气,依着房门,滑坐,把身体的力道全卸下来,放纵鬼气在体内游走,耐心地等他玩够。   抵着门,书生曲着腿,掌心抵膝,青衫凌乱,素色衣袍重叠,冷汗渐渐浸透。   他面上却不见恐惧,反而垂眸带笑,摸着急促起伏的胸口,和皮下微鼓的位置对话。   他胸腔震动,在笑:“小衣,你要活吃掉我吗?”   怪异,但是不疼。   而是冷,刻骨的冷。   但想到是道侣在他身体里巡游,他又觉得异样的满足。   这样多亲密,真好。   “……那样可能疼了些。”   裴怀钧不知自己的思维方式早就疯的厉害,他还觉得这是正常的情感交流,“不过,你要是想,也可以吃。   绯雾从书生的喉头钻出来,衣绛雪化为半身人形,迷茫道:“……笨蛋书生,你在想什么,谁说要活吃了你?”   今天把他吃掉了,饱餐一顿。   然后呢?以后吃什么?   他又会餐风露宿,在风雪天里迷路,饥一顿饿一顿,眼冒金星,饿的能吞下一百头鬼……   他是聪明鬼,是不能竭泽而渔的!   “我早就吃饱了,你暂时还有用,以后再吃,不急。”   衣绛雪离开他的脏腑,凝聚起上半身,绯衣绸带以古怪的姿态缠绕在书生的身上。   他的眼睛纯净,浑然不知他方才做的事代表什么,反而在认真夸奖:“我帮你看过骨头和内脏了。”   “书生,你看着好弱,但是内脏长得很漂亮、很健康,一看就能活很久。”   他甚至还从身体内部,轻柔地舔了舔他的肩胛骨。   香香的,好想咬一口。   但是他是只矜持的鬼,忍住了。   衣绛雪原本还有些怀疑他的身份,但再怎样精妙的伪装,从身体内部看去,都会一览无余。   这个书生,的确是个弱小的凡人。   很好的储备粮,可以养很久。   他命很硬,紫气很浓烈。   不用担心他会嘎嘣一下,随便死掉。   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会做鬼饭的厨子不好找。   满身冒香甜紫气的厨子更稀有。   何况他还知识渊博,知道好多他不懂的事情,用处好大。   需要好好储备起来,照顾、打理、喂养,给予充分的情绪价值。   虽然脑子有点问题……   唉,有问题就有问题吧。   他是很宽容的鬼,要学会包容缺点。   衣绛雪用宛如海藻的长发卷起手帕,帮冷汗淋漓的书生擦拭颊侧,雪白的面容扬起,唯有唇珠一点红。   惊悚恐怖,又致命温柔。   “你很有用。”   他善意地安抚美食情绪,甚至想给他听个曲儿,保持身心愉悦:“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裴怀钧这才缓过气,半天哽住,竟是说不出话来。   在微弱的灯下,衣绛雪瞧见,书生仓促以手背抵住侧脸,眸光凌乱,双颊微红,聪明的脑袋难得停止了运转。   良久,他才找回声音,有些遗憾:“好吧,那就以后再说。”   衣绛雪迷茫歪头:“……”   他遗憾什么?   到底要不要听曲子啊?   裴怀钧确实挺遗憾的。   小衣如果刚才吃掉他,说不定直接就突破了。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暂时还需要这个凡人书生的身份。   而且,上来就让小衣吃仙人血肉这种大补之物,耐不耐受不说,今后吃其他的会挑嘴,也就作罢了。   倘若有灵均界大能在此,定然会怒斥裴怀钧,此道养鬼为患,是至邪之道。   可这么做的,是此世唯一的真仙,东君。   东君就是真理,他的决策自有道理,谁敢反对?   横行世间的鬼怪数不胜数,各有各的凶残之处。   可真正诞生的红衣厉鬼,只有衣绛雪这一个。   裴怀钧要养的,可不是厉鬼这么简单。   书生的唇畔弧度温柔,眼眸却晦暗,他在想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如果你能吞噬一切鬼怪,将他们的血、肉、本源,尽数化为己用……”   “你会站在群山之巅,成为号令万鬼的王。”   从鬼火状态脱离出来的衣绛雪,咬着香喷喷的炸肉,打开厨房的门。   他看见了几乎化为血红炼狱的院落。   衣绛雪迷茫地偏头:“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走错了?   “小衣,怎么了?”裴怀钧将剩下的肉打包封好,放进包袱,浅浅一问。   “没什么,走错门了。可能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衣绛雪碰地关上门,再度打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错了,再开一次。”   碰,关门。   “再开!”   裴怀钧握住他的手腕,叹了口气:“开门的方法没错,也不是幻觉,是外面的环境变了,此时血月力量最盛,已通幽冥。”   原本还算枝繁叶茂的榕树,此时几乎完全干枯。   树杈上蹲着一排报信鸟,不,此时或许该叫做“黄泉信使”。   庭院内,报信鸟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叽叽喳喳:“四更天,黄泉无路,幽冥开。”   “离日出,大概还剩下两个时辰。”   裴怀钧看了看天色,“只要熬过去,幽冥侵蚀退却,即使庙里还有别的鬼怪,在白天应对,也会好上很多。”   血色的波纹,肉眼不可见,一荡又一荡。   院落又阴沉晦暗几分。   “东君庙变奇怪了,和之前不一样。”   衣绛雪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即将发生。   他欲出门瞧瞧,裴怀钧又拉住他,“且不忙。”   从侵入检视过他,发现确实是个普通凡人后,衣绛雪对裴怀钧放心许多。   在厉鬼看来,这样掌控过一个凡人,就和他的东西没区别了。   他可以容忍书生离他近一些,也就没有挣开。   裴怀钧解释:“前半夜之所以没有变化,是因为东君的庇佑还在,鬼怪难以肆无忌惮地活动。”   “自‘惊神’后,庙里多半有其他东西被吵醒了,开始逐步蚕食东君庙的阵法,幽冥才会显现庙内。”   “幽冥?”   衣绛雪疑惑,“也就是说,庙外早就是幽冥了?”   裴怀钧:“不错,血月之夜不可在没有庇佑的地方过夜,那是真正的不归路。”   “至于这东君庙,为何有东君庇佑,还会被幽冥侵蚀……”   裴怀钧笑意浅浅,却不达眼底:“或许,这已经不再是东君庙了呢?”   “伪神,竟窃夺东君神位……”   他越是柔声,杀意越细微,融入山川草木。   “大逆不道。”   血月的照耀下,异变悄无声息地发生。   “啊,有鬼,有鬼——”   “该死的,别过来!别过来!啊——”   幽冥的腥风里,他们听到对面厢房里,发出惨烈的惊叫。 第9章 东君庙诡话(8)   外头传来惊叫声,衣绛雪与裴怀钧循声而去。   被幽冥侵蚀的院落,此时完全改换模样。   裴怀钧走入庭中,轻袍缓带,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旋,看向身侧飘动的红衣厉鬼:“小衣,你能不能闻见什么味道?”   衣绛雪怏怏不乐,捏着鼻尖,蹙眉:“一直都有,很臭,从前院传来的。”   他转而,“怎么,你闻不到吗?”   裴怀钧摇了摇头:“有些味道,只有同类才能闻见。”   他有些想知道,到底是哪路伪神,胆敢占他庙宇,窃他神位。   裴怀钧继续问:“大概是什么样的味道?”   “有些腐烂,又异常芬芳的香味,像是烂掉发霉的花香。”   衣绛雪描述着,平平指向前院,“在门口的香炉里,这味道最浓。”   裴怀钧听他一描述,当即恍然,“尸香……”   衣绛雪脸色变了变:“尸香?”   裴怀钧解释:“也是一种引路香,在人界入口点燃,就能引幽冥鬼怪来到人间作祟。”   衣绛雪拢起袖,轻轻偏头,提议:“那就,把香炉毁掉?”   裴怀钧摇头,看向前院幽暗,那里怕是即将被鬼怪占据:“来不及了,幽冥已至,入口打通,现在毁去也无用。”   衣绛雪转身,红衣摇摆如花瓣,探头瞧他,好奇:“所谓的‘幽冥’,是指人死之后会去的地方吗?”   裴怀钧弯起唇,习惯性地想微笑,此时却有些笑不出来:   “两百年前,天裂之后,幽冥不比人间,还有一轮太阳勉强镇压,维持秩序;可代表‘月’的幽冥,却被侵蚀的异常严重,鬼怪也都异变了……”   他明明庭中悠游,眉眼却带上几许轻愁,“可惜,如今的局面,恐怕连东君也要维持不了……”   衣绛雪想了想,大概书生都是这般毛病。   时而伤悲春秋,时而心忧天下,连神仙的事情都要操心一二。   东君的事情,和他一个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看看尖叫来源于哪里。”裴怀钧转移话题。   此时,他们又听到一声“砰”的巨响。   其余人聚集的西二间厢房,竟从内部被生生撑开上锁的门扉。   那一连串的惨叫就来源于此。   无限涌动的黑发,像是疯狂生长的水草,转眼就漫出房门,铺满了庭院。   长长的黑发之下,爬出无数鬼魅蠕动摇曳的苍白手臂。   每一条尽头都连着纤纤手指,弯曲着、涂着桃花染的指甲。   若是这样看去,那手臂也像是绽开的雪色花瓣,有种极尽曼妙的美感。   只不过,这花蕊的正中央,是那个凶恶的樵夫极尽惊恐的面容。   他全身的每个关节,都被活生生地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   但他竟然还活着。   骨头寸寸折断,肢体抽搐,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他呕吐着,却不断从嗓子里吐出手臂和头发。   鼻腔、眼球、耳膜……全都被这些诡异的肢体塞满,甚至还在不断涌动生长。   那颗丑恶的头颅,此时竟像是承载美妙人体的花瓶。   在樵夫发芽之后,一颗女子的头从手臂深处浮现出来,美丽而怨毒。   她用近乎歌唱的声音,道:“啊……作恶多端的强盗,伪作樵夫。”   “杀人取乐,分尸于野,置颅筐中,与冰共僵……”   “怨恨啊……”在快意的复仇中,化作邪祟的女子唱出鬼魅的歌声:“我在你的筐里腐烂,长出长发、身体、手臂、双腿……”   “我爬出来,在你的背后,看着你,你却不知道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衣绛雪早已化为人形落地,仰起脸,数了数那像花瓣似的手臂,眼晕晕:“……好厉害,好多的手。”   裴怀钧扶额,叹了口气,“谁想到,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他们早就注意到这名即将化为邪祟的女子。   人化邪祟,自是有血仇要报。   缠上某人,定是其犯下伤天害理之罪,有何不可杀?   血债要血偿,是为因果报应。   能行个方便,自然行个方便。   所以他们才一致避开,不打扰这场复仇。   却不料,这场复仇的阵仗太大,苍白肢体盘踞,占满整座屋子,还不见停下来的趋势。   两名修士浑身是伤,连滚带爬,勉强从那些柔软僵冷的手臂中挣扎出来。   “骨头差点被碾碎……”他们回望时还心有余悸。   那个剑修青云子,不忘修士的职责,大声提醒道:“快逃,有邪祟混入我们之中,那是‘第八名香客’!我们的感官不准确,被欺骗了。”   声音倒是响亮。这对狼狈不堪的师兄弟,在看见他们试图提醒的青衫书生和红衣美人,顿时卡了壳。   他们形容狼狈,丢盔弃甲,勉强逃出生天。   对方身处鬼蜮,却衣衫整洁,隔岸观火的悠闲模样。   “你、你们还活着?”   青云子用剑抵着地面,看向周遭幽冥之景,心下悚然,又有些不可置信:“在这种地方?”   “不必惊慌,不是冲你等来的。”   虽说是安慰,但仙人或许是不入世惯了,在不欲伪装文雅书生时,难免透出些骨子里的疏离。   “死了,要么是运气不好,要么是作恶多端。”   “那樵夫杀人无数,凶恶残暴,将这位可怜女子分尸于野。苦主已化邪祟,难道两位罔顾因果,要救?”   寥寥言语之间,竟有仙人裁夺命数之意。   裴怀钧停了停,扫了眼衣绛雪,才想起他的温柔人设。   他缓下声音,亲切安抚:“看这模样,她应当是怨气临时形成的‘邪祟’。等到亲手杀死仇人,就会消散成佛,不必干涉,各位还是等上一阵吧。”   这般前后不一,多半是人前装样儿。   或许是她的怨气太滔天了,衣绛雪似乎也能与之共感,叹道:“不知轮回苦,莫扰成佛路。”   裴怀钧眼睫一动,这不似懵懂的初生厉鬼,平日会说的话。   丹青子爬起身,在舌下压了一颗丹药,“此等孽畜,死了最好。我蓬莱门是名门正宗,不欲与奸恶之徒为伍。”   鬼怪横行许多年,各修真大派对于各类鬼怪如何处理,心中自有章程。   遇到这种为复仇临时形成的邪祟,修真者的态度一贯是不干涉:等其杀死仇人,就会成佛离去。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干涉过。   裴怀钧知道衣绛雪不通此道,刻意多解释两句:“为复仇而生的邪祟,若是没有杀死目标,怨气是不会退去的。被他人杀死猎物,还可能会发生出人意料的异变。”   “据说,曾经天运城就出过这么一起惨烈灾祸。被复仇邪祟盯上的,是一名鱼肉百姓的高官贵人,他用重金请动修士保护,强行击退邪祟。”   “结果,那邪祟非但没散去,还伺机扎根盘踞,化为妖藤,散发迷幻气息,以血肉为食,即使杀死了府中所有人,也没有停下来……”   “后来,它成为了‘凶’级的鬼怪,名为‘鬼藤萝’,盘踞了整座府邸,几乎要危及整座城。幽冥司死了上百人,才将其封印。”   就在此时,樵夫被雪色的手臂彻底撕碎。   残缺不堪的尸体,最终淹没在了重重黑发中央。   仇人已死,雪色手臂宛如潮水褪去,怨气散了。   透明的魂魄渐渐飘向天空,女子眉眼从怨恨变作安详,正是成佛之路。   她彻底消失之前,似在看向众人,流着眼泪道:“羡阳城,柳家幺女,名月芳。小女有一不情之请,请仙长帮我将玉牌送回家中,代不孝女向父母告罪,无法承欢膝下,还父母生恩养恩……”   时间到了,她消弭于世间,踏上成佛之路。   一枚玉牌从空中掉落。   “我们蓬莱门,离羡阳城不远,愿代柳小姐跑这一趟。”青云子主动捡起了那块牌子。   他也意识到,方才他和师弟能逃出生天,并非是运气好,也是柳小姐复仇时未曾滥杀。   这也是要还的因果。   “……成佛吗?”衣绛雪看向天空飘散的黑发,似乎听到仅有他听得见的声音。   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青云子的脸色陡然一变,“等等,不对!”   他忽然听到背后门扉洞开的声音。   可他们身后只有那间封印起来的废弃主殿……   是什么东西,开了门?   “……我也想说,那扇门,刚才打开了。”衣绛雪此时出声提醒,“啊,不是我开的。”   裴怀钧:“……也好,开了就开了吧。”   他也想一口气清除伪神。   对方龟缩不肯现身,他还得花功夫找,有些麻烦。   不如等其倾巢而出来得快。   “五更天,醒来!”   “五更天,醒来!”   “……”   那巨大榕树上,报信鸟的声音此起彼伏,向幽冥来客通报时辰。   不知何时,那废弃主殿上的封条挪移大半,铁锁裂开。   紧紧阖着的门,也被强行掀开一丝缝隙。   “好多的眼睛啊。”衣绛雪看去,感叹道。   黑影栖息在房间里,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密密麻麻,正紧贴在门缝上,似窥视着什么。   他们终将在幽冥贯通时,循着香,归来世间。   空无一人的厨房里,犼的皮与肉都被裴怀钧取走,弃置在此的,仅是两副连着头颅的狰狞残骨。   门轻轻虚掩,被风吹过,轰然洞开。   犼兽空洞的眼眶内,有鬼火跃起,忽明忽暗。   这两具骨架,似乎也要站起来了。   异变继续加速,那块刻着“东华青阳至圣帝君庙”的牌匾,摇摇欲坠,漆金彻底剥落,暴露出真正的底色。   牌匾上,似有鬼怪用血淋淋的诡谲篆体,赫然写下伪神名讳。   “尸香鬼母庙”。   “嘻嘻、嘻嘻嘻——”   “窃夺神位,窥视日月……东君啊——”   “杀死东君,夺走太阳。”   “此界,将是幽冥的复现,邪祟的天下,鬼怪的乐土。” 第10章 东君庙诡话(9)   五更天,血月照彻,幽冥将至。   衣绛雪似有所感,仰头看月,突兀说道:“有东西要出来了。”   一双漆黑的巨手扒着门框,来回摇晃,好似撕开两界缝隙,发出轰然巨响。   衰草掩映,庙宇震动,几乎要坍塌了。   这扇废弃殿门的背后,或许早就不是一间屋子。   不断扩散的漩涡,似乎要把东君庙卷入,拉扯到未知的空间。   临此惊变关头,裴怀钧青衫飘摇,神情平静,还在暗自思忖:“尸香鬼母……这是哪路伪神?”   是凶级,还是煞级?   他怎么没听过。   东君庙宇繁多,香火极盛,自是通晓世间百事。   他也说不清来路的,要么是籍籍无名的小角色,不值东君一顾。   要么就是冥土异变中诞生的新鬼,他还没听过传闻。   裴怀钧认为是后者。   毕竟那伪神不知死活,妄图偷他神位,甚至妄自喊出“杀死东君”或是“窃取太阳”这等荒唐言。   多半是入不得他眼,所以侥幸没被他教训过。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裴怀钧的神情藏在阴影里,幽明难辨。良久,他轻轻勾起一个笑,几许狂傲疯癫之色。   就在这时,衣绛雪轻轻拽过书生袖子,骤然将东君飘飞的思绪扯回来,原是他指向那黑影,问道:“这个,能吃吗?”   那扒着门框的黑影,鬼气更狰狞了些:“……”   感觉被蔑视了呢。   裴怀钧收回思绪,也是一怔,看着衣绛雪渴盼知识的眼睛。   他温和而谨慎地答道:“这种行尸系的鬼怪,用尸香遮掩腐败,说明已经烂了很久了……应该,不能吃吧。”   “不过,世上倒是有专门拘役行尸系鬼怪的门派,他们的本源,也有独特的炼化用途。”   衣绛雪仰起脸,又掩住鼻子,露出些许嫌弃之情:“也是,味道很恶心,还是不要乱吃,会闹肚子。”   他现在被书生的手艺养的很好。   活……呃,死的滋润极了。   吃过做熟的鬼,谁还吃生的呀!   他是聪明鬼,又不是饿疯了,很挑嘴的!   何况,按照书生的话来说,行尸系的鬼怪早就过了最佳赏味期,甚至还常年处于过期烂掉的状态。   过期食品,鬼吃起来也是得坏肚子的。   此时,想到家有厉鬼,嗷嗷待哺,裴怀钧感觉肩上的责任重了些,看向这伪神的目光也有所不同:   他盘算:“恶鬼以上,杀了就会掉本源。经过炼制,也能当法器用。再不济,仅抽取修为,炼化成丹也可以。”   “近日幽冥越发不稳定,蒙蔽了我的视线,才给这只尸香鬼母窃取香火,修成恶鬼的机会。此时它正在晋升凶级,若此次未能窃取神位,顶多伪凶级,不算太厉害。”   “这家伙的本源,虽然不算太稀有,但也聊胜于无,用来制些法器也不错。”   同一时间,衣绛雪也在寻思:“虽然这头鬼不能吃,杀了也没什么用。但是它看上去很危险,万一发疯,杀了这笨书生怎么办呢?”   “他要是死掉了,以后就没有香香的鬼饭吃了……”   想到会吃不上饭,只能饿肚子,或者茹毛饮血啃生肉。   衣绛雪顿时心如刀绞。   不行,得干掉,一定得干掉!   何况他先前承诺过,会护这书生性命无虞,他得讲信用。   在这危局之前,众人不敢擅动,生怕触犯了这伪神的禁忌,引起屠杀。   衣绛雪却率先抬步上前,两臂一伸,就将青衫书生牢牢挡在背后,认真叮嘱:“书生,来我身后躲好。”   “鬼生不能言而无信。”厉鬼的双瞳纯粹,“我说过,会保护你。”   他失却记忆,化为一张干净的白纸。   不曾因世情疲惫,也不曾被尘世百般磋磨。   听闻此言,东君心底刚刚产生的冷漠杀意,甚至是指尖已然勾勒的杀招,竟瞬息间消弭无踪了。   在这一刻,这位心事幽微的神仙,或许不再是试手补天裂的东方之君。   而是真的愿意做一个需要保护的文弱书生。   就这样,看着隔世红衣的背影,直到永远。   裴怀钧久久地凝视着他,眉眼弯起,薄唇含笑:“好,小衣加油,在下的性命就托付给小衣了。”   说罢,他轻快地躲在了红衣美人背后,理所当然地吃起软饭。   嗯,真香!   两名修士正奋力求生,听了他们这般旖旎对话,也是傻住了。   异变紧要关头,都不知下一刻是死是活,他们差点都要写遗书了,这两人还如此你侬我侬?   还有,怎么才半个晚上,这书生与美人就搞到一块去了?   青云子却多想了一茬:“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夸口……不,临危不乱的,多半是两位前辈。”   他也怪审时度势的,牵着师弟挪到他们身边去,试图抱大腿。他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前辈们有什么看法?”   青云子提议:“这道门开了,我们要不要按照禁忌所说,去东君像上香?”   “不如看看周围,这里是东君庙吗?”   裴怀钧看他一眼,似乎在嫌他脑子笨:“道长,你去上香,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东西?”   “那规则是鬼仆给的,若要取信于人,不会全是假,但也并非都是真。”   “前两条我们试过:其一‘惊神’,惊的并非东君,而是会惊动这尊伪神,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真的吧;其二‘第八名香客’,应验在柳家小姐的复仇上,亦是为真。”   他有意遮掩衣绛雪的厉鬼身份,所以将“第八名香客”归在柳家小姐身上。   “那么最后一条里,多半有陷阱。”   裴怀钧:“‘在东君像前上香’这条是假的。这庙既已被这名为‘尸香鬼母’的伪神窃夺,何来东君像。就算拜了,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拜的是东君呢?”   “当你拜下去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人,而是成为这伪神的鬼仆。”   “竟是如此!”青云子被他点透,醍醐灌顶之余,也是浑身发冷。   为证实这点,丹青子是符修,在两人的眼眉上抹上血,“神眼——开。”   穿透重重血色雾气,他们悚然看见:   东君庙前的尊名改换,继而消退的,是仅存的最后一缕庇护仙法。   那端坐神台的彩绘东君像,随着幽冥侵蚀,剑锋折断,外壳剥落,金身不再。   东君不言不语,盘膝倒坐,向天叹息曰:“幽冥将至。”   终而,轰然坍塌。   仙法彻底消失了,整座庙宇都在震动。   侵蚀越发深重,黑影化作小鬼,从脚下破土而出,身上还带有卵生的粘稠液体,似刚破壳后乱爬的婴孩。   他们桀桀怪笑,发出常人不可听的嚎叫:“鬼母,鬼母——万物之母!”   “不能听!”青云子瞳孔一震,耳膜鼓动,不自觉地流血。   他仓皇拔剑,把少年师弟护在身后,震撼不已:“这、这是……”   他们足下所踏之地,不知何时开始,不再是古旧庙宇的轮廓。   一整座庙宇,竟被不知名的存在,生生拖进了幽冥鬼蜮。   天色昏昏,三轮诡谲血月当空,皆睁着竖瞳,窥视。   此时,衣绛雪的眼眸空洞冰冷,“终于出来了。”   他知道此庙有鬼,但之前,这尸香鬼母的真身,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   衣绛雪等了许久,终于见到它不再是驱使宠兽或者鬼仆,而是结束这龟缩的状态,从幽冥现出本尊。   血红幽月驱开浮云,露出真正的恐怖:   窃夺神位的新神,彻底占据了东君原本的位置,现于此世与彼世之间。   它以漆黑为胎,不详红珠为目,上半身纤细的不正常,衬的那浑圆怪异的肚腹格外突出。   血肉在搏动,似有呼吸,孕育无尽鬼胎。   “神佛普渡世人。”这尊伪神轻抚肚腹,丰润的面上浮现奇异的微笑。   半面似慈爱,半面又似狰狞。   乍看去,这或许只是一尊有些诡异的神像。   可是开了神眼的师兄弟却惊恐看到,腐烂的血肉在神像身上搏动、喘息、再剥落,一呼一吸,好似活物。   腐肉落地,即成小鬼   它们长出血红眼睛和四肢,钻入冥土,无限生长。   殿前,那些伴随东君的神官塑像,此时也被黑影附身,化为魑魅魍魉,在庙中狂舞。   “鬼母鬼母,万鬼之母——”   “鬼母鬼母,万物之母……”   即使是仙家修士,也毕竟是人,无法直面这样剧烈的精神侵蚀。   “啊啊啊啊——”或许是因为修行不够,他们的神眼终于受不了污染,血淋淋地闭上了。   鬼神狂乱的呓语之中,两名道士渐渐以为自己不在鬼蜮,而是身在宗门里的三清殿中。   老君慈眉善目,俯首,等待他们参拜。   现实却不然。   露出诡异微笑的伪神面前,摆着一座铜香炉,也在等待香火。   神牌上,不是老君,赫然写着“尸香鬼母”。   青云子道袍残损,双耳流血,他取了香火,几乎失魂,往前香炉前走了几步。   好像要把香献于炉中,换得鬼母苏生。   丹青子也是如此。   这是鬼怪对人的精神控制,这一刻,他们的理智大概已经归零了。   “修行不够。”裴怀钧摇摇头,执着一柄折扇,捋起袖,从背后挨个敲昏他俩。   他心想:“还是修行太浅,这种程度的污染都顶不住,这俩小家伙,若想留下一命,也只能先昏一阵了。”   就在这尸香鬼母以为大功告成,得登神位,恣意地散布污染时,等待时机的衣绛雪终于动了。   “区区小鬼,也敢窃夺东君神位,真是狂妄……”   “就凭你,也配?”   衣绛雪宽大的双袖垂落,再抬头时,赫然现出妖冶鬼相。   他红唇一动,轻轻吹出绯雾似的鬼气,牢牢把青衫书生缠住,声音蕴着致命的魔魅,“用鬼蜮覆盖鬼蜮。”   “危险,不要出来。”   裴怀钧像是发觉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心神大乱,仓皇抬头看去,瞳孔微震:“你是……”   厉鬼檀色的发,在冥土烈风里绰约浮动。   绛衣摇曳,烈风狂舞,五指凝出无尽鬼气。   漆黑的眼眸,在抬起时,陡然泛起金红的波光。   好似惊鸿的回首。   似乎这一刻,衣绛雪不再是那个懵懂的新生厉鬼。   一个风华绝代的影子,跨越千年时光,终于飘然降落在他身上。 第11章 东君庙诡话(完)   似乎也感觉到面前人十分危险。   尸香鬼母将夺来的东君庙宇一股脑拉到鬼蜮,准备登上窃取的新神位,先狂揽香火供奉,增强力量。   却见随时会散架的两具犼兽骨头走来,摇摇晃晃,只有空掉的眼窝处点着两簇鬼火。   尸香鬼母的神情顿时有点不好了,黑胎泥塑的面容,竟无端狰狞几分:“……本君的宠物,谁杀的?”   “……两界之交么。”鬼雾散去,衣绛雪从容振衣,平静地环视四周。   他抬起衣袖,装作在擦拭嘴角,还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饱嗝,几番讥诮:“谢谢你的鬼兽,很好吃。”   尸香鬼母尝试召唤鬼仆,不应,冷汗下来了。   衣绛雪轻笑,好心提醒:“你若是问那鬼仆,大卸八块,埋了。”   尸香鬼母:“……”火气直窜呢。   一旁吃软饭的东君,忍不住把手置于唇边,弯眸轻笑:“噗嗤。”   “好了,既然小鬼现身,底牌尽出,也该结束这场闹剧了。”   说罢,衣绛雪神情一收,气质陡然变了。   平静之下,是千种狠绝,万般酷烈。   他绮若幽昙的容颜,从无数璀璨鬼火中浮现。   不再是纯然天真的面貌,他的眼瞳是璀璨的金红,不含半点情绪。   细密睫羽掀动时,雪白面庞上,却笼出一道近妖似魔的魅影。   “区区伪神,也敢自称本君,真是好笑。”   他这般淡漠而轻蔑,侧眸一瞥。   瞳仁深处是重叠旋转的阵法,半边莲花光相,半边干涸如血。   正如他现在,善面如观音佛陀,恶相若修罗厉鬼。   那光影极错落,形容变化太细微。   连在一旁注视的裴怀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似乎怀疑是否一瞬间看错了。   “无喃摩嘚苦嘚嘛密轰……”   鬼母曲指绽兰花,背后漆黑光相。原是残影连绵成片,每一道都是一只鬼影。   竟似观音千手,沉沉如山压来。   为偷窃东君神位现身,它无法东躲西藏。   这尊神像,定是真身。   无数小鬼钻出松软的冥土,向着衣绛雪扑去,似乎想要蚁多咬死象。   面对铺天盖地的攻势,衣绛雪却置若罔闻。   赤红艳烈的鬼火,描摹他的轮廓。   绯色袍裾的边缘,是流淌的雾,是火焰的星子,将流动的美人图款款勾画。   他向前一踏,鬼火更是遮天蔽月,生生在幽冥隔绝出鬼蜮。   “不属于你,就别去妄想。”   鬼魅在呢喃,“偷天窃运者,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衣绛雪五指一收,手中凝出血色长鞭,在风中漫卷狂舞。   扬鞭一笞,罡风四起。   尸香鬼母不及躲避,也躲无可躲,只能仓促间迎面接这雷霆一击。   它却连照面都未能抵挡。   仅是一瞬,它的真身被鬼鞭劈作两半。   衣绛雪杀它,轻易的像是碾死蚂蚁。   下一刻,小鬼、黑影和诸多鬼仆,也随着鬼母神像裂开,具是四分五裂,消散殆尽。   当空鞭影重新化为流淌的火焰,残尸上皆烧着鬼火,焚灭时,化作丝丝鬼气,回到衣绛雪掌心。   鬼的等级森严。厉鬼作为已知的最高等级,吞噬起同类就是这么霸道,凌驾于一切之上。   死于他手的鬼怪,皆能化作他的力量。   在被这突然杀出来的厉鬼摧毁真身时,这头尸香鬼母的记忆也逐步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最初,它仅是一名小鬼,窃取东君庙的香火。   看守这偏远庙宇的庙祝,修为不行,人也老了。   他总是自顾自地混着日子,打扫台阶,清点香火,接待旅人。日复一日。   这小鬼每天窃一点香火,庙祝昏花老眼,也不会发现。   天长日久,侵蚀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窃取香火并未第一时间招来东君报复,反而壮大了力量,小鬼渐渐萌生了窃取东君神位的胆子,并自号:“尸香鬼母。”   尸香如何制?   用人。   长年累月,这庙祝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控制,成为鬼仆。   南来北往的投宿香客,也成了制尸香的好原料。   庙祝化鬼,白天却毫无察觉,还是打扫庙宇,清点香火,做些日常杂活。   临近黄昏,庙祝则会两真一假,用写错的禁忌误导香客;午夜,更是化作鬼怪,徘徊杀戮。   除此之外,尸香鬼母还在庙中豢养犼兽,利用其特性捣烂血肉,研磨成尸香。   这浓郁到腐臭的香气,不断地熏染浸透东君留下的仙法。   直到今日,血月之夜,时机终于成熟。   它终于能脱出幽冥,窃取东君神位,以神祇身份受凡人香火供奉。   一切都很顺利,明明都算到了……   到底败在哪里?   在鬼母化为不甘的黑影散去之前,它睁大所有血红眼睛,终于看到这名红衣执鞭的美人,身上到底蕴藏着怎样可怕汹涌的鬼气。   “……厉鬼!你是……红衣厉鬼!”   偏偏这个时候,世间诞生了红衣厉鬼?   那鬼母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错误。   太远了,差的太远了!根本无法战胜啊……   周遭的一切都在破碎,月亮合拢了双眼,幽冥逐步褪去。   在鬼母的鬼气散去,消融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的前一刻。   那鬼气昏昏的赤红双目,本该彻底合上,忽然与又那苍青衣袍的书生对视。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   冰冷,空旷……   不,是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   他似在看它,又似在注视无关紧要的微尘。   尸香鬼母忽觉熟悉:它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是在哪里呢?   记忆里隐约浮现出神像的轮廓,它却来不及去细想了。   朝阳初生,黑影彻底散去。   一颗属于尸香鬼母的“本源”掉落下来。   衣绛雪随便接住,是一颗通体漆黑的珠子,转手就丢给了书生,“给你了。”   裴怀钧拢住,先是勾起唇畔,却还是假装推辞:“这太贵重了。”   衣绛雪沉默:“……”   假如这家伙不是直接往袖子里揣,他都要信这客气话了。   庙宇的废墟上,蓬莱门的两名修士终于幽幽醒来。   他们修为不济还敢出门冒险,也是差点栽了跟头。   裴怀钧为保他们一命,用扇骨敲昏了两人,他们并没有看见衣绛雪现出鬼身。   待到醒来,东君庙没了,一切也都结束了。   这就是躺赢吗?   这对师兄弟面面相觑,心情万分复杂。   衣绛雪拢起衣袍,站在废墟上,静静看向那倾倒破碎的东君神像。   神像始终倒坐,不曾回头。   他眼眸安静,沉吟片刻,问道:“东君的神像,为何不回头呢?”   裴怀钧执起他染血的手,似乎在看面前懵懂的厉鬼,也似是在注视那个未曾远去的影子。   他淡淡微笑了:“或许是因为,回头不是岸吧。”   *   风雪停了,也该到上路的时候。   蓬莱门的师兄弟幸运存活下来,打算回门派,顺道将柳家小姐的玉牌送回家中,告知父母。   他们躬身辞别,“多谢两位前辈相救。今后若有难处,可以来蓬莱门寻我俩,我俩定会鼎力相助。”   裴怀钧没好意思说,蓬莱门的老祖都得跪着上山求他,他哪里需要这俩小朋友做事。   但他始终维持文雅书生的人设,虚虚一扶,柔声道:“折煞了,两位道长请起,不必言谢。”   衣绛雪无甚表情地呆在一旁,悄悄地鼓起脸颊,很不开心的样子。   至于这么你来我往吗,坏书生。   闲杂人等走了不打紧。   饿怕了的衣绛雪根本不会放走这满身紫气、还会做饭的书生。   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仇人的下落,竟然一时不知做什么。   裴怀钧笑着提议:“我要上京赶春闱试,不然,小衣随我去京师看看?”   衣绛雪:“京师长什么样,有意思吗?”   “京师很繁华,很有意思。”   裴怀钧笑道,“那是情报最灵通的地方,小衣若是想找什么线索,不如去打听看看。”   衣绛雪想了想,复仇还八字没一撇呢。   他甚至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仇人姓甚名谁,是死是活。   这么想来,是得去个情报流通的地方,认真找找线索。   上路之前,衣绛雪的导航鸟小啾又落在他头上,极尽溢美之词:“啾啾啾,主人,您的身姿真是太威武了!”   裴怀钧扫了它一眼,那报信鸟顿时卡了壳,委屈巴巴地,用两只翅膀抱住了脑袋,瑟瑟发抖。   书生把行囊背上,伸出食指,戳了下报信鸟,淡淡道:“指路。”   小啾立即挥舞翅膀:“遵命!这边!”   衣绛雪的鬼体轻盈无物,根本不压人。   他懒得自己飘,就扒拉着书生的肩膀,直接搭便车,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衣绛雪忧心忡忡:“我不小心拆了东君庙,东君会不会生气,要报复,非得除鬼什么的……”   “东君不会。”裴怀钧回首,把窝在他肩上的一片鬼往上带了带,似是准备任劳任怨,负鬼前行。   “你说不会就不会?”衣绛雪不信。   “真的不会。”裴怀钧无奈。   衣绛雪不但偷懒不飘,还在勾缠着书生,光明正大地吃甜品。   他把鬼雾团成一圈火红的围脖,凑近书生白皙的脖子,吸溜紫气,抿化在嘴里。   嗯,甜丝丝的,好次。   现在能随时吃到大餐,全都是因为他聪明机智,把储备粮养起来了!   裴怀钧跟着报信鸟,背着行囊,还抽空摸摸他的脑袋,“你拆他十座庙、百座庙,他怕是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说:“何况,小衣还帮他清除了窃夺神位的伪神,保住了他的一世英名。东君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报复?”   衣绛雪似乎被说服了,又无忧无虑起来:“也是,他该感谢我的。”   裴怀钧的眸光微微闪动。   他飘在雪地里的红衣,像一团热烈的火。   “是啊,他会感谢你的。” 第12章 萌鬼进城   三日后,他们就成功离开了风雪不归原,抵达了最近的大型城池——霄云城。   城门外,守卫查验南来北往的商旅通关凭证。   裴怀钧当然有身份凭证。   他在人情交涉上很熟练,又顶着一张清雅脱俗的脸,极是真诚。两三句话间,就让守卫放下戒心。   衣绛雪作为一只鬼,在世间毫无痕迹,只能临时化作雾气,藏在书生的宽袍大袖里,意图混进城。   守卫低头核对凭证,却看见裴怀钧突然鼓起来一块的衣袖,问道:“裴先生,你的袖子里藏着什么,怎么冒着红色的烟?”   裴怀钧只能睁眼说瞎话:“……帮内人买的胭脂水粉,可能是洒了。”   红烟迅速收敛起来,没了动静。   守卫狐疑,甚至揉了揉眼睛:“你袖子里怎么有头发?……嗯?我看错了,怎么又没了?”   裴怀钧坚定不移:“没有,军爷,你看错了。”   守卫面对他温和的微笑,自我检讨:“也、也许,可能是多心了。裴先生莫怪,昨晚家里狗叫了一夜,闹腾的很,俺实在没睡好。”   他们成功混过城门,进了城。   衣绛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化为人形。   他不知死了多少年,刚走出风雪交加的无人区,终于来到一座繁华城池。   他难免像个好奇宝宝,走在街坊,四处张望着,看什么都新鲜。   裴怀钧知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拘他天性,笑道:“霄云城临近北地,属于关外,寒冷异常。因为时常冬日大雪封路,车马不便,所以和关内交流不频繁,习俗与关中颇为不同……”   或许是因为鬼怪横行,凡世间求仙问道的气氛太重。   还没在城中逛多久,他们就路过了三座东君庙了。   不但占据城中最黄金的位置,香客还络绎不绝。   或许是因为拆了一座东君庙,衣绛雪心里虚,不是很想踏进那位神仙的地盘。   但是他怎么绕都见东君,衣绛雪甚至有种奇怪的鬼打墙感。   “怎么到处都是东君庙?”   站在阶前,衣绛雪遮着眼帘,挡住白日,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向前方看去。   他仰仰头,很是好奇:“真正的东君庙,禁忌也是不准惊神之类的?”   裴怀钧露出微妙的神情:“不,当然不是。”   香火正鼎盛,今天大概是在举行酬谢香客、布施粥米的仪式,庙门前很是热闹。   许多道士沿着门前石阶排成两列,执着三清道幡,庄重肃立。   阶下的一众香客,皆是穿貂披裘,锦绣华贵,不仅满心虔诚地捐献香火钱,而且皆准备聆听东君庙祝发言。   庙祝清了清嗓子,拿着黄纸写下的规则,念道:   “东君庙规矩,第一条——”   “发自内心地记住并认可:东君的道侣是天下第一美人,最美,没有之一!”   “第二条:每个敬香的香客,要真心诚意地祝东君与道侣万年、万万年好合。”   “东君大悦,定会降下恩泽,驱除邪祟,庇护众生。”   衣绛雪:“……”   这也是伪神庙?   裴怀钧可疑地沉默片刻,才道:“……嗯,是这些规矩。”   这回是真对了。   *   风雪封道三十余日,不好走。   裴怀钧问过车马行,要等去京师的官道驿路重开,最少也要等一个月。   在这天气上路,实在危险,不如在霄云城暂居一个月,避开风雪,化冻再走。   既然要在霄云城暂居,住处就成了问题。   裴怀钧勤俭持家,他问过几家客栈的价格,皆是昂贵。   大概是滞留城中的商旅多,已经家家挤到爆满。   他点检盘缠,算了笔账:“时间久,住客栈不划算。最好寻处容许短时租赁的宅院落脚,不仅住着舒服,还能便宜一些。”   衣绛雪不通这些人情世故、柴米油盐,就全程把脑子寄存在书生这里。   他漫不经心点头:“你定。”   反正他是鬼,住哪里都一样。   大不了找条绳子把自己挂起来,随便拴在哪间屋子的房梁上,也能睡。   他倒也没有想过,一只穿着红衣厉鬼无端自悬梁,得有多惊悚,能吓疯多少无辜百姓。   “那就决定了,先去租间房子。”   裴怀钧撩起衣袍,踏进一家挂着“居安邸”招牌的庄宅行。   长租的宅子占大多数,短租本就少见。   裴怀钧保持得体的微笑,和商人费了半天工夫,好说歹说,对方终于松了口。   商人神神秘秘:“我手上倒是有一间房,不仅能短租,还十分便宜,只是看你,敢不敢住。”   裴怀钧来了兴趣,“难道是闹鬼?”   那商人神情一变,忙作出手势,叫他压低声音:“小裴书生,你小声些,什么闹鬼?要是传出去,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就、那是间古宅,前朝古宅,懂吧。”他说的模模糊糊。   裴怀钧展开画卷,那是一间三进的院落,挺大,看着合适,就是布局朝向皆异常了些。   看着,像个棺材。   妥妥是间凶宅。   商人擦了把汗,低声道:“其实也不是闹鬼,嗯,呃……也就是以前出过一点事。”   “再说,这古宅的位置也不好,在城南最偏的地方。那边的住户,身上也或多或少有些古怪,一般懂行的人都不往那里住。”   “我见你这书生面善,也不坑你。对,是有传闻说,那儿阴气重!是三不管地带,连幽冥司的大人物都很少敢去那里巡视……”   如是种种,他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谈,却没有明确的遇鬼记录。   裴怀钧的身份是个书生,随身不会带太多钱财,他唯一的诉求就是便宜。   如果屋子自带鬼,那更是再好不过,他要的就是这种省心的房子。   裴怀钧当场拍板,带着满意的微笑,和商人签契约:“那就这个了,钱老板再打个折如何?一个月五百钱,我们住过之后,包你这宅子里没鬼。”   鬼被吃掉,当然就没了。   虽然打折也肉痛,但总比闲置好,反正也是租不出去的房子。   钱老板虽然答应了,却提醒道:“小心点,那条街的风水有些不好。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找我。”   这群外地人,也真是太心大了。   他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也敢贪这个便宜,罪过罪过。   裴怀钧去里间谈租房事宜,衣绛雪一袭红袍,敛袖垂衣,安静地坐在外头。   “……租到了。”裴怀钧取到钥匙,故意停了停,卖了个关子。   见衣绛雪看来,他笑着说:“据说是个闹鬼的宅子,可便宜了。”   “这么好?”衣绛雪一听闹鬼,果真快乐起来,忙扯他袖子,“让我看看图纸。”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租客听到了这番对话,投来怜悯的目光:   “……租到闹鬼的宅子还这么开心,是被奸商骗了吧?”   裴怀钧颇通风水,对着图纸解释:“这木在正庭中,是个困字,可见其风水奇差,特别容易闹鬼。而且木鬼为槐,这棵正是槐树。此外,这是所前朝古宅,风水格局像个棺材,据说还闹过鬼。具体是什么,我们得去打听打听……”   衣绛雪听得十分满意:“真不错。”   这有鬼的概率更大了。   租房还管饭,太香了。   其他谈生意的卡住了,摸麻将的不胡了,打算盘的不打了,连倒茶的水都溢出杯口。   他们纷纷侧目,开始用看神经的眼神瞧这书生和美人:“……啊?”   不是,他们有病吧?   古宅诶,闹鬼诶,死过人诶!   这种上了年代的宅院,指不定关着什么恶鬼。   他们怎么上赶着去送啊?   *   死了太久,衣绛雪见什么都新奇。   在街上逛了一圈,裴怀钧负责采买必要的生活物品,他纯闲逛。   热气腾腾的各色糕饼、刚刚出炉、金黄泛着油光的烤羊羔、还有不少特色边塞美食,皆陈列在摊上。   摊主们纷纷招揽客人:“公子,买点啊,刚出炉的!”   衣绛雪顿时走不动道了,扯着书生的苍青色袖摆,停在糕点摊子面前,明示:“想要……”   鬼也会遵守人的规则,他知道,买东西要付钱。   他没有钱,但是裴怀钧有。   在东君庙,他有好好保护他,这也是要报酬的。   裴怀钧却罕见地犹豫片刻,征询问道:“小衣想吃?”   衣绛雪水灵灵地看着他,点头:“嗯!”   裴怀钧叹了口气:“好。”   衣绛雪忙扑到摊子上,连选了好几种糕点。   千层油糕、梅花糕、八宝糕……   选不出来,那就全都要!   裴怀钧没再多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付钱。   衣绛雪点一个,他就跟在后面付钱,说:“都包起来。”   “我以前可能喜欢吃这些!”衣绛雪打开油纸包,取出一块刚出炉的梅花糕,满心欢喜地咬了一口。   他咬空了。   “咦?”衣绛雪不信邪,又“啊呜”一口塞进嘴里。   穿了过去。   梅花糕还是完整的,散发诱人的香味,却和他像是两个世界。   “……吃不到。”   衣绛雪在原地愣了许久,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   裴怀钧似乎早就预料到,他安静地注视着衣绛雪,轻拢他的长发,似乎在安慰他。   他轻声说:“逝者是没法吃人间的食物的。”   衣绛雪静了片刻,看着苍白无血色的双手,似乎难得有些茫然:“……对哦,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原来鬼是没法吃阳间的食物的……”   他又学到了一件事。   衣绛雪有些意兴阑珊,街也不太想逛了。   他看了看裴怀钧手上提着的数样油纸包,他买的多,大概是吃不完了。   衣绛雪莫名有点伤心。   但他是很讲礼貌的鬼,认真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浪费盘缠的。”   书生那么努力,他却在这里挥霍,好像有点任性诶。   裴怀钧:“……”   他立在数九寒天中,舌尖苦涩,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寒地冻,刚刚出炉的梅花糕不吃,就会很快冷掉。   衣绛雪是个不浪费食物的好鬼。   他想了想,举起梅花糕,碰了下书生的唇边,“你吃吧,不然凉啦。”   裴怀钧紧抿的唇缓缓松开,他咬了一口,眼眸微垂,神情颇有些不对劲。   看他咀嚼的艰难缓慢,好像很难下咽的样子。   衣绛雪歪头瞧他:“不好吃吗?”   却见书生眼睫一低,透明泪痕无端从他清隽的脸庞滑落,好似有什么从眼底破碎。   “咦,笨书生,你怎么哭啦?”   看着书生安静无声地流泪,衣绛雪也莫名难过起来,抬起红袖,笨拙地替他拭泪。   “……我可没欺负你哦。” 第13章 前朝古宅   霄云城寒雪深,街巷上的热闹似乎与他们隔绝了。   裴怀钧神情紧绷,拉着衣绛雪冰冷的手腕,径直带他往前走。   衣绛雪被他拖着往前,满脑子问号,却还是跟着飘过去,“去哪里?”   裴怀钧带着他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家办白事的棺材铺。   棺材铺门可罗雀,铺面内部却悬挂梭罗花徽记。   这是一个朝廷成立专门处理邪祟的机构“幽冥司”下辖的情报点。   平时幽冥司没有活时,棺材铺也对外营业,正常卖些丧葬物品,承接白事。   裴怀钧把一块灵均石抵在桌上,对正在埋头打算盘的枯瘦老头说:“要个灵位,木材要最顶级的寒松木,做工要最好。不必刻名,我自己来。”   灵均石比起普通金银更稀有,是修真界的通行货币。   有钱能使鬼推磨。裴怀钧拿出的这一块品相很好,那老头本是眯着眼睛,一副眼神儿不好的样子,没想到看到就直了。   他很快就应下来,“没问题,客官,小老儿马上去取货。”   幽冥司常年与鬼怪打交道,这里的丧葬材料,当然是最好的。   与生死打交道的行当,对于灵异神怪尤为敏感。   裴怀钧拿到灵位,曲指敲击,算是认可品相和做工:“可以。”   也不白来,他顺便买了些纸钱、祭炉、香火等用品。   衣绛雪没搞懂,看他把盘缠花了个干净,凑到他面前,“买这些做什么?”   裴怀钧整理东西,在幽冥司的地方,他并不打算说明白,“回家再说。”   他们还没离店,棺材铺老板在后头又接了一单生意,似乎是有个大户人家的奴仆上门,商定白事事宜。   那报丧的奴仆脸色灰白,行动僵硬迟缓:“老板,棺材好了吗?”   棺材铺老板刻意压低了声音,神情颇为凝重:“城南乐忧坊的张老太爷死了,要办白事,七日之后出殡?”   棺材铺承接生意,自然也办白事,也不知这老板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衣绛雪回头看了一眼。   那奴仆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偻僵冷。   幽冥司的梭罗花纹,似乎越来越亮了。   *   裴怀钧租下的城南古宅也在乐忧坊。   打开生锈的铁锁,推门,一间三进的古宅院落就呈现在面前。   踏进庭院,一棵老槐树垂首,枝桠上缀着银针似的雾凇。冰壳之下,仍透出几分油绿。   “你,住在这里。”衣绛雪随手从袖中掏出小啾,让它扑棱棱飞上去。   小鸟很开心,他也很开心,他果然是个好主人。   时近日暮,裴怀钧提灯晃了一圈,发现后院有口枯井,被写着红字的石头镇着,铁链锁紧,看着很是凶险。   衣绛雪还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中,找到几个浅埋在草丛里的神像。   “不像是正神,反倒像是某种……异类?”衣绛雪捡起,发现那神像背后雕刻着许多触手。   衣绛雪捏了捏石刻的触手,原本是僵硬的,拿在手里久了,竟显出几分滑腻柔软。   厉鬼一阵恶寒,立即改为用鬼雾拎着触手,把神像放在书生面前晃荡:“好奇怪的神像……你认得出来吗?”   裴怀钧也看出几分诡异:“不干净的东西,暂时放回原处吧,小衣。”   “扔回去。”衣绛雪立即鬼雾让抛回原处。   石像跌进草丛,没动静了。   “再去看看房间里面。”裴怀钧打开正堂的门,发现许多古宅中的家具,用的都是一种鲜艳的红漆。   虽然是前朝的东西,上了年岁,却不见时间的摧折,格外鲜亮好看。   裴怀钧挥开灰尘,点燃油灯,提着往前走。   衣绛雪循着灯望去,看见几幅人物工笔肖像的卷轴挂画,悬在正堂的匾额下,匾额上书:“生死无常”。   挂画大约是一家五口,名字已被抹去,光根据画像辨认,从左到右依次是:小妹、老太爷、太奶,少爷,儿媳。   最奇怪的是,这些画用的并非寻常黑墨,而是奇异的红色颜料。   乍一看去,有股诡谲的厉气。   虽是冬日,但这古老宅院的森寒,似透肌骨,绝非小可。   裴怀钧擦掉桌面上厚厚的灰,简单收拾了下手头买的东西,问道:“小衣,你能感觉出宅院里有鬼吗?”   衣绛雪左飘飘右看看,甚至对着画像的眼珠猛盯。   他先是点头,又摇头:“也许有。”   裴怀钧蹙眉:“是我们没有触犯规则,所以没有现身;还是已经离开了?”   衣绛雪飘到他面前,拧着眉头,“不好说。”   连他也不确信,这说明鬼怪的痕迹非常隐蔽,或者是还未复苏。   不过,衣绛雪现在也不算完全体的红衣厉鬼。   毕竟他刚诞生,很多厉鬼的手段和方法都不会,还需要慢慢成长。   在这个阶段,满身诡异力量,却不懂如何使用的他,正如稚子抱金过闹市。   看着强大,实际意外的脆弱。   处理像尸香鬼母这些境界比他差得远的鬼怪,或许还可以暴力碾压过去。   但他遇上些手段厉害又会思考的修士,说不定会被封在哪个禁地,千百年也爬不出来。   倘若遇到煞级甚至厉级的老鬼,更惨。   他这样的萌新厉鬼,手段太少,像个鬼气大礼包,吃了包晋级的。   老鬼们偏又阴险诡诈,斗不过,说不定还真会变成其他鬼的盘中餐。   这样的幼年时期,衣绛雪最需要一个教导者和保护者。   他刚走出大山,就这样碰巧地遇上了裴怀钧。   当然,衣绛雪还觉得,这书生是他养着的储备粮和外置大脑,很柔弱,要轻拿轻放。   却不知,身为东君的他,才是那个悄无声息地喂养厉鬼的人。   裴怀钧没有继续探索,而是在正堂的桌上取出灵位,准备刻字。   衣绛雪满头雾水,凑过去:“书生,你要干什么呀?”   裴怀钧埋头垂目:“给小衣刻个灵位。”   他不愧是读书人,手指纤长灵活,雕工极好。   不多时,就在灵位上刻好了“衣”字,银钩铁画,一气呵成。   裴怀钧边刻边低声说:“有些鬼死去后,会在死去的地点,或是生前最重要的地方徘徊不定,这种叫做‘地缚’。”   他百年如一日地守在东帝山。   或许,仙人也会被地缚吧。   “亦或是会缠着与自己有牵绊的生者,依附在其背后,爱者保护,恨者索命。”   衣绛雪轻轻垂眸,神情似有些迷惘。   “……而大量外游荡的鬼怪,很多都是忘却名字,也没有归处的。”   裴怀钧轻轻拂去木屑,叹息:“失却前尘往事,甚至忘记坟墓在哪里;或许是亲朋好友尽死,确无可归之路……”   “而名字,对鬼来说,既是象征的符号,也是开启过去的钥匙。”   他举例:“譬如那位柳家小姐,即使化为复仇的邪祟,带在身边的,也始终是一枚证明身份的玉牌……”   裴怀钧刻刀微顿,“因为,忘记名字与身份,就会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   衣绛雪眼眉如水,凝神听他的讲述。   不知不觉间,他竟坐在桌上,俯身看去,双腿在鬼雾中若隐若现。   裴怀钧的雕刻手法绝顶。   衣绛雪甚至能看到紫气在他的姓名里流淌,这是无数鬼怪梦寐以求的功德。   他每下一次刻刀,就有功德转移到他的灵位上。   “对化作鬼怪的亡者来说,有名字,有灵位,能够吃到祭祀香火,说明他们被‘记住’。只有被记住,才有可能摆脱这周而复始的痛苦循环。”   “若是香火鼎盛,甚至有可能摆脱鬼身,半步踏入‘神’的境界,这也是我……东君的神位会遭鬼觊觎的原因。”   东君年复一年地守在东帝山,即使是与衣冠冢相对,他也会每日更换鲜花与贡品,擦拭碑上的灰尘。   如是这般,百年千年的等下去。   他是最后一个记住他名字的人,所以得长久地活着。   还好他修成了神仙,不会死。   裴怀钧有的是时间等。   说到这里,衣绛雪的灵位也刻完了。   裴怀钧简单地搭了个供桌,擦拭干净,把灵位郑重其事地放上去。   衣绛雪忽然觉得有股冥冥中的牵绊,将他的鬼身和灵位相连,甚至有股轻微的拉扯力。   “咦?”衣绛雪低头端详。   无名指处断裂的那根红线,竟隐隐向着灵位的方向飘去。   好像有些奇怪。   他心里轻微一动,还未寻思这背后有何含义,就见他的红衣和墨发都往灵位处飘着,呈牵引之势。   原来是慢了一拍,他微微释然。   裴怀钧敛起衣袍,将长发撩到耳侧,这样方便专注做事。   他正在认真给糕点装盘,码好,搭了个小型宝塔,供在灵位前。   他声音温柔:“鬼想要吃阳间的食物,也只有这个办法了,由我来给小衣供奉。”   说罢,裴怀钧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   “……好像,能吃了?”衣绛雪片刻怔住。   香点燃后,他感觉到香炉、灵位和贡品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很快,他闻到香甜的气息,顿时把红线的异动抛诸脑后。   衣绛雪快乐地伸爪,拿取宝塔尖尖上的糕点。   “啊呜——”幸福。   厉鬼被成功投喂了点心,化作一团软软的鬼雾,在桌上弹来弹去。   他吃的快,裴怀钧帮他补货。   衣绛雪拿一块,他补一块。   三炷香都烧完之前,衣绛雪也享用完贡品,在桌上摊成一张幸福的鬼饼。   “以后还要吃!”   衣绛雪顿了顿,想起见底的盘缠,他很有责任心,“别担心,我会挣钱养家的。”   裴怀钧笑了,他把一张鬼揭下来,轻轻卷成画轴,环在臂弯里。   “好。” 第14章 厉鬼悬梁   偌大宅邸,一时也很难清扫出来。   情况还没摸清,也不知是否有危险存在。探查之事不适宜晚上干,明天再说也是个好习惯。   “我收拾出了几间房,今晚,小衣打算睡哪里?”   裴怀钧将帐子放下来,将腰间系着的环佩解下,笑着问道。   这座宅邸的房间,有几间看着就不正常的。   有的窗户封死,门上用朱砂写着各种鬼画符文。   提灯一照,屋里漆黑阴森,似乎能吸收光源。   有的摆放着许多红漆家具,有梳妆台、镜子、妆奁等用具,像是女子的闺房。   却是满目红艳艳,反而渗人。   裴怀钧整理出来的这间,不是过去那些主人的卧房,而是空置的客房。   也是衣绛雪飞了一圈,觉得奇怪痕迹最少的。   “你不怕吗?”衣绛雪问。   换来回视,裴怀钧淡然一笑:“怕?当然不怕……”   他还没说完,就听衣绛雪道:“你要是怕,我今晚就陪你睡觉。”   裴怀钧迅速回答:“我可以怕。”   衣绛雪眨了眨眼:“……可以怕?”   裴怀钧自知失言,轻咳一声,仓促找补:“怕的,怕的,这毕竟是传闻中闹鬼的宅子,万一我不小心死掉了,岂不是这座宅子里又多了一只鬼?”   衣绛雪蹙眉,拽过他的袖子,“你不能死,也不会死。万一你死了,谁给我烧香上供呢?”   他好不容易有了灵位。   虽然只有一个人供奉他,给他香火。   但有就是有,他现在已经不是孤魂野鬼了。   但他是很容易满足的鬼,只要能不饿肚子,能自由自在的闲逛,这样就挺好啦。   裴怀钧定定看他片刻,似乎决定了什么,“小衣若是想要香火,想要很多人供奉你、记住你的名字,我……”   衣绛雪打断他的话:“不需要。”   裴怀钧:“……”   “那些人的供奉香火,都是要回报的。”衣绛雪看着迷迷糊糊,实则有着一颗玲珑心。   衣绛雪蹙眉:“正如他们供奉东君,虽然东君有些奇怪的规矩,但也真的会庇佑他们,他们才会信奉神仙。”   裴怀钧也似有所感,半是自嘲,半是叹息:“是啊,天裂高悬,危在旦夕。灵均界当然不养闲神。”   “我做不到,所以我不需要那么多信众。”   衣绛雪看向他还抱着的灵位,垂眸说:“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不求回报地供奉我。”   裴怀钧一顿。   “你供奉我,我欠你一次。你要向我换取什么吗?”   衣绛雪问他时,也在郑重其事地打量他。   青衫书生的容貌清隽,眉眼常含笑意,举手投足,皆蕴百态温柔。   他还通身紫气,不同凡响。   天命紫气择人,多半是世间风流人物。   即使他现在是布衣白身,但衣绛雪认为,此次春闱是个机遇,他最终会成为人上人。   但此时,这书生确实是和厉鬼厮混一处了。鬼怪之事,不沾还好,一旦沾身,怕是这辈子很难走脱。   衣绛雪给了他一个提要求的机会。   他或许以为,书生会借机提一些涉及灵异神怪的要求,或者是干脆要求自己放走他。   没想到,裴怀钧却把手置于唇边,轻笑:“想要小衣一个微笑。”   衣绛雪茫然地睁大眼睛:“就这样?”   “就这样。”   裴怀钧反而笑道:“小衣这样如临大敌做什么?我只不过花了些盘缠,给小衣刻了尊灵位、供了些糕点而已,都是些举手之劳的事情。”   “以此,换美人展颜,够么?”   “……够的。”   裴怀钧看着衣绛雪正在试图纠结地调试表情。   可衣绛雪向来无甚表情,此时懵懵的,竟然一时忘了怎么正常地笑。   裴怀钧看他一会挑起眉梢,一会抽动嘴角,漂亮精致的五官有些不协,竟透出几分笨拙滑稽。   他笑的揉起腹部,“不、不急,小衣,先欠着就好。”   衣绛雪僵着脸,害羞的变成雾:“……不许笑!”   “不笑,不笑,在下受过专业的训练……噗。”   此事总算揭过,衣绛雪也打算今晚和他一起睡在这间客房里,免得发生什么怪异之事。   厉鬼既可以索命,还能镇宅,很好用。   裴怀钧考虑到小衣睡的舒服,又给床铺塞了个枕头,还把被褥铺的软软的。   他正忙前忙后,却见衣绛雪拿着一根白绫,往房梁上一抛,就挂在了上面。   “小衣,你在做什么?”裴怀钧一仰头,也被他的操作搞的呆住了。   “睡觉啊。”衣绛雪理所当然。   他试了试韧性,很好,再把白绫挂在纤细的脖子上。   “因为我睡着,可能会飘来飘去,拴着就不会飘啦。”   衣绛雪露出一副“看,我机智吧”的表情。   “……而且,要是我真的睡着了,可能会无意识地梦游啃你。你太香了,忍不住的。”   “万一我把你误杀了,就拼不回来了。所以今晚我就吊着睡,万一有什么东西来了,看到一只鬼吊在你床头,也会吓跑的。”   “这样最安全了。”   他试了试白绫的韧劲,看上去很满意这张床:“不过,可能我睡着了,会有点喜欢晃……”   裴怀钧按着胸膛:“……小衣原来是在关心我。”   忽然被撩的心跳加速呢。   待到他宽衣解带,放下帐子,翻身睡到床上时。   他看着帐子上的幽暗鬼影,才突然明白,衣绛雪所说的“可能有点晃”是什么意思。   灯灭了,房间黑漆漆的,唯有一丝血红月光照进窗棂。   披头散发的红衣厉鬼吊在他床头。   一根白绫森森,双袖和衣摆垂落,鬼影倒映在床帐上。   明明没有风,厉鬼的影子却像钟摆,在晃动。   从左,到右;再摆回来。   荡起的红衣厉鬼之影,凶戾程度堪称绝望,足够把整座鬼宅里的鬼吓到不敢来打扰。   裴怀钧宽衣解带,默默躺下:“……”   诡异的安全感增加了。   或许凡人见到这惊悚可怕的一幕,都会被吓到两眼翻白,涕泗横流,背过气去。   但裴怀钧不是常人。   书生翻过身,正对着床帐上的鬼影。   一帘之隔,他难得尽情地打量着他的家养厉鬼。   他枕着手臂,视线温柔,满怀爱意地想:“好漂亮的影子,小衣变人越来越好了,和人好像。”   “居然喜欢梦游,小衣真可爱。”   抽象对疯癫,脱线对神经。   也是脑回路搭上,诡异到一块去了。   如何不算天仙配。   果不其然,到了子夜,这座看似平静的古宅有了异动。   有红衣厉鬼在此悬梁,这间本该干净的客房,一跃成为成了宅子里最凶煞的地方。   红衣厉鬼:“ZZZZZ……”   无风自动,摇来晃去。   其他修为尚浅的鬼刚刚穿过墙爬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哭了:“……救、救命。”   哪路凶神,怎么没事干来这里上吊啊?   随着厉鬼睡着,凶煞的鬼气压不住,几乎要把这座宅子变成了他的鬼蜮。   完了,家里有鬼。   不能住鬼了,搬家!快搬家!   最先哭着爬出去的是一个鬼婴。   他并未出现在正堂的画轴上,因为他是死后才从儿媳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算活过,自然没有他的画像。   “娘亲、娘亲——”鬼婴吓得大哭,“嘤嘤嘤”地唤娘亲。   一身大红衣裙的美貌女鬼,双眼空洞,脸色是不正常的白皙,好似敷着厚厚的白粉,没有丝毫血色。   她刚刚从墙壁里探出满头珠翠的头颅,就正面看见了那红衣厉鬼的容貌。   檀木长发、雪白肤色,一袭绛红血衣。   厉鬼的长发披散,遮挡住眼帘,身形却一摇一晃,荡出惊悚可怖的幽幽鬼影。   在她空洞双眼看去的那一刻。   红衣厉鬼含朱的唇,却露出幽暗鬼魅的一丝笑意。   “啊啊啊啊——”   刹那间,女鬼发出划破宅邸的凄厉尖叫,迅速从墙里缩回脑袋,连滚带爬着去找鬼婴了。   女鬼的死相也不骇人了,空洞的视线顿时清澈起来:“幺儿,你在哪里,等等娘亲——”   两只鬼轮番上门,悬梁睡觉的衣绛雪却沉浸在甜甜的鬼梦里:“ZZZZZ……”   梦里有多多的香火,有丰盛的贡品,还可以到处乱飘。   好幸福!   在他恣意扩张的鬼气之下,这两只小鬼太弱了,完全不够凶煞。   鬼对于等级压制,比人更敏感。   虽然女鬼和小鬼看不穿衣绛雪真正的级别。   但一照面,他们就意识到:对方绝对在自己之上。   掉头就跑,也是鬼之常情。   只是这段小插曲不影响衣绛雪甜甜的睡眠,却影响裴怀钧的。   他为了不招怀疑,这具书生化身捏的和凡人一般无二。   不但很脆弱,容易流血受伤,夜里也是要睡觉的。   裴怀钧刚刚有了些睡意,结果一会是婴儿啼哭,一会是女鬼尖叫。   虽然他对此司空见惯,但是吵,非常吵。   他作为神仙,可以一直不睡,何况他讨厌做一些关于过去的梦,所以总是浅眠。   一当凡人,需要睡觉了,他就开始头疼了。   完全睡不着。   这座古宅的问题,有空还是解决一下。   被迫熬夜会猝死的。 第15章 小衣的餐桌   衣绛雪做了个香甜的鬼梦。   他的脖子还悬在梁上,阖着眼,晃悠身体。或许是睡懵了,红衣底下空荡荡的,半天没感觉到腿的存在。   不多时,睡梦中的衣绛雪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他迷迷瞪瞪睁开眼,才发觉满屋子都是猩红的鬼雾。   “小衣醒了?”裴怀钧已经起了。   他随意披上青衫外袍,并未束冠,墨发用木簪松松挽起,正俯身,给他的灵位前点上三炷香。   衣绛雪恍然:他原来是被香火气勾醒的。   居然还有早安香,惊喜!   “嗯。”衣绛雪揉揉眼睛,从白绫上钻出来,落地收回鬼雾,化为人形。   他凑到香火前抿了一口,“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裴怀钧:“开始有两只鬼在闹,不一会就跑了,不打紧。”   衣绛雪迷茫:“没感觉到。”   可能对方鬼气太弱了。有鬼爬进来,他甚至都没有惊醒,好像有些不负责。   裴怀钧似乎不在意,他在供桌上摆好早膳:“既然醒了,就吃早膳吧。这是凉菜,醋腌鬼藤花。”   衣绛雪在供桌前乖乖坐好,等待投喂。   书生还不忘说些家常话:“早上,我去了趟药铺,把犼的鳞片和皮卖掉,又凑足了盘缠。既然还有余钱,就去买了些鬼藤花干回来,用自家井水发好,香醋一拌,脆嫩爽口。”   裴怀钧择了鬼藤花瓣,做了些简单的酸甜调味,与切好的蔬菜丝拌在一处,晶莹剔透的,颇为好看。   衣绛雪这才注意到,角落一株开满雪色花朵的植物。   它扎根在盛满水的花瓶里,笔直立正,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发的不够阳光灿烂,被某个恐怖书生死亡凝视。   裴怀钧温柔微笑:“就是发的时候,这鬼藤花有点不听话,不得已,我就拿到这间屋子发。有小衣的鬼雾飘着,它也不乱来,长的可好吃了……”   他略微扫了一眼,和善道:“吃不完的,就让它在房间里长长,时不时修剪一下,当个盆景。还能去去屋里的霉味。”   鬼藤花打了个颤,藤蔓上突然噌噌蹦出好几朵雪白的花,开的更灿烂了。   “井水?”衣绛雪似乎想起什么,随口问道:“那口后院的井,不是用石头封上了吗?”   裴怀钧莞尔:“早上锁链松了,我就打开看了看,没有特别的东西,就打了一桶水,水也很清澈。养养植物而已,又不饮用,应该不要紧。”   衣绛雪点点头,井里有没有东西都无所谓,他并不在意。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供桌上的菜肴这里。   第二道是一盘雪白晶莹的炒肉片,点缀着葱花和香兰,云霄城特产的腌菜。   “这是香兰炒鬼片。”裴怀钧感慨,“回家之前,我碰巧捡到了一只刚刚死掉的鸡冠鬼雀,真是自然的馈赠啊。”   鸡冠鬼雀,虽说名字里沾个鸡字,却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小可爱。   而是半人高、鸡冠如血、长着尖喙利爪,嗜血好斗的鸟型凶猛鬼兽。   倘若人没有防备,听到它的打鸣声,还会遭到死亡诅咒。   这看着温柔和善的书生,出门一趟,就莫名多了两道鬼食材。   不是,这对吗?   “大自然是个好东西。”   衣绛雪听了,也点头认可,“我们要谢谢大自然。”   他或许是没怎么接触正常活人,所以完全不觉得裴怀钧哪里奇怪。   还觉得他特别好,特别善解鬼意。   不仅有头香,还给供早膳,好开心。   衣绛雪坐在香火缭绕的供桌前,笨拙地从寿碗供着的白米饭上,取下竖直插入饭里的筷子,开始认真品味他的鬼生第一顿丰盛早膳。   “嗯嗯,这花脆脆的,好吃!”   “好滑好嫩,喜欢!”   衣绛雪一口饭就一口菜,动作优雅,却不慢。   不多时,他放下筷子,把空空的碗递过去,星星眼:“再来一碗!”   嗯,不愧是他,鬼界美食家!   选择把厨子养起来果然是正确的。   裴怀钧给他盛饭,笑道:“慢慢吃,不急。”   吃完丰盛早膳,厉鬼幸福满分,鬼气涌动,甚至有了舒展鬼体,去庭院里晒晒太阳的冲动。   但他转念一想,鬼不该这么热爱晒太阳的。   虽是这么说,但衣绛雪已经在桌上摊成鬼饼,像是伸懒腰伸了一半就睡着的猫,完全不想动弹了。   “砰砰砰——”   外面传来叩门声。   裴怀钧方才收拾完碗筷,回头一看,衣绛雪已经不成人形。   他无奈一笑,“小衣看着家里,我去开门。”   鬼饼里探出一颗漂亮脑袋,拧了一圈,转到他那面:“好。”   裴怀钧先前出去逛了一趟,也察觉这座鬼宅位于的“乐忧坊”隐隐有些不对,这里不该有什么客人上门。   如果有,也多半不是活人。   来者却让他很是意外。   “幽冥司,例行办案!”   门外有五人,为首者是一名身着幽冥司玄色官服的年轻男子。   此人头戴乌纱,袖口和衣摆镶嵌赤色业火滚边,阴阳纹锦带裹腰,系一块似金似铁的腰牌,鎏金篆刻“鬼判官”官职名号。   鬼判官神情紧绷,右手按在黑金色长刀上,似乎蓄势待发。   其余四人,皆是幽冥司办差的“勾魂使者”,比“鬼判官”低上一级,也都是战斗姿态。   这间鬼宅,居然真的有人住。   还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竟是个书生?”那鬼判官眉头深锁:“不对劲,说!谁让你住在这里的?”   裴怀钧大抵猜到他们的来意。   他双手拢袖,虚虚执礼,态度周全妥帖:   “在下裴怀钧,春闱士子,不幸因雪封官道,滞留城中。”   “可惜囊中羞涩,住不起更好的地段,无奈之下,只得通过庄宅行租得这间宅子,节约些盘缠。”   “敢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当然不妥了。   鬼判官打量片刻,见他身上并无灵异,真是个寻常士子,惊疑道:“……这座宅子,有过闹鬼的传闻。照理说,它不该租出去,赶紧搬走。”   裴怀钧蹙眉:“不该租出去,但在下确实租到了,也交了租金。颇费周折,才终于安顿下来。尊驾无缘无故叫在下搬走,这是何意?”   鬼判官见他不畏,神情难看:“在下沈云,新任霄云城‘鬼判官’。这不是征询,是命令,这座宅子你不能住,立刻搬走,这里幽冥司接管了。”   裴仙人挑起眉,文雅神情一褪,他有些想笑,“……幽冥司。”   两百年前,东君补天裂。   鬼怪肆虐已无法遏制,东君为收拾残局,谕令朝廷设立幽冥司,监天司鬼,专门处理鬼怪作祟问题。   其中,幽冥司最高官职为司主,坐镇中央。   麾下设四名副司主,分别为司天、司地、司命、司鬼。   再往下,每座城池设一名鬼判官,主理除灭当地鬼怪邪祟。   幽冥司的等级凌驾于俗世官府之上。   一旦鬼判官下达除鬼命令,地方主官务必配合,当地衙门上下都得听他调遣。   每名幽冥司中人都身负不错的修为,掌握着封印、除鬼,灭妖等手段,并且着力处理其形成的次生灾害。   或许是因为游走阴阳,他们权限极大,几乎不受约束,内部更是强者为尊。   而且,无论历朝历代如何沿革,鬼怪一日横行,幽冥司的地位就不可撼动。   两百年来,幽冥司主殿里,常年供着一尊威严凛冽的执剑东君神像。   时刻提醒他们“身堕幽冥,死守太阳”的使命。   幽冥司因东君谕令而诞生,他们甚至把他尊为首任司主。   这一任的幽冥司司主,三十年前还来东帝山觐见过他呢。   这沈云,命令的若当真是一名普通士子,也就罢了。   谁料到,他有眼不识泰山,撞见的正是东君本尊。   东君虽然装出一副温柔谦逊的模样,但实际上的脾性,时阴时晴,糟糕透顶。   裴怀钧用折扇轻敲掌心,微微眯起眼睛:“在下若是不肯搬呢?”   沈云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对。   正常人得知幽冥司办差,自己所住之处是座鬼宅,多半会战战兢兢地唤“大人救命”,祈求他们帮忙解决问题,绝对不是这副冷淡不欢迎的态度。   所以,裴怀钧越冷淡,沈云的头脑越清醒。   即使被当面冒犯官威,他也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握着刀柄,谨慎地向后退去。   他清醒许多,维持对峙的模样:“那是因为前任‘鬼判官’何常,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明明知道城南有座可疑的鬼宅,却懒政至此,连基本的查封都没做,而是任其继续流入租赁市场——”   “这乐忧坊,也因那废物胆小怕事,迟迟不肯处理,才发展成如今这个鬼样子!活该那家伙自食其果,消失在这坊中。”   在他面前,沈云竟直言不讳地骂起前任。   多半是这些日子收拾了太多烂摊子。   裴怀钧站在阶上,眼眸冷漠,却反常地勾起温柔浅笑:“在下并不敬畏神鬼邪祟,此宅,在下付了钱财,实打实住了一夜,并未见到什么鬼怪,可见传言虚假,不可尽信。”   “还是说,各位大人持刀上门办差,是打算先鬼一步,杀了我这个冥顽不灵的书生?”   沈云脸色一沉:“不识好歹。等你真的见了鬼,怕是没命搬出这座宅子。何况这乐忧坊,早就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他字里行间,已经透露出足够多的异常信息。   裴怀钧却面无表情:“裴某的命硬的很,用不着诸位幽冥司的大人物操心。付钱租下的宅子,自然要住到约定之期。”   “还是说,诸位愿意深入鬼宅,驱逐灵异,助我家宅平安?如果这样,在下倒是乐意放行,在一旁观摩诸位大展身手。”   说罢,他温文尔雅地一笑,甚至还侧了侧身,示意他们进入鬼宅。   沈云:“……”   这书生,要钱不要命了? 第16章 红白撞煞(1)   裴怀钧确实戳到了沈云的忌惮之处。   他既上任“鬼判官”,也是在幽冥司历练无数,经受考验,才堪任一方主官。   这样的人审时度势,不会是冲动无脑的蠢货。倘若贸然带人闯入未知凶宅,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最初的目的,也仅是“封锁”,而不是“清扫”。   所以,他不会冒着平白惹上一座未知鬼宅的风险,强行把他驱逐出去。   沈云权衡利弊,最终将刀收入鞘中,语气也客气了些:“既然裴先生不愿意搬迁,那就算了,生死有命。”   “本官的善意提醒,也仅到这里,希望下次见到的,不是裴先生的尸首。”   裴怀钧平静道:“自然如此。”   “走。”沈云转身,干脆利落地下达了撤退令。   见好就收,才能活得久。   这趟多事的拜访,也只是为了后续行动,排除意外的灵异而已。   离开之后,一名勾魂使者回望那大雾中若隐若现的鬼宅,迟疑:“判官大人,这书生非常诡异,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沈云紧握腰刀,看向这阴沉晦暗的乐忧坊,神情有些僵硬:“我知道,能在这种地方活,这书生身上多半有问题。”   “这裴书生有呼吸心跳,处处如活人无异。乍看很正常,但在这危险至极的鬼宅里,出现一个正常人,本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说:“照理说,应该将这不听话的书生带回司里,严刑审问。幽冥司当然有这个权限。”   “万一他已被某种存在隐蔽变作鬼仆,刚才是在故意激将,诱我们深入鬼宅呢?贸然行事,弄不好是要全灭的。”   沈云反复摩挲腰间令牌,眉头深锁:“乐忧坊的问题不解决,我们冒着全灭的风险,只清理一座鬼宅,于大局无甚用处。”   他又提起一种可能:“若他真的是一只鬼,将他强行带回司中,使鬼怪入侵,造成恶果,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事有轻重缓急。这个时间,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沈云说到这里,又忽然想起什么,询问:“棺材铺那边 ,有消息了吗?”   勾魂使者呈上情报:“大人,张老太爷过世了,已在订购丧礼所用物品,您钦点的三名勾魂使,扮演操办白事的伙计,成功混入张家。”   “昨日,停灵时刻,已有鬼气蔓延,征兆很不好。我们正抓紧迁走乐忧坊周边百姓,将这块区域封锁,谁也不能进。”   他等的机会终于到来了。沈云眼神冷冽,“好,准备混入张家。我提前十日搬来乐忧坊,收到丧贴了吗?”   不速之客离去后,裴怀钧正要关门,继续整理宅邸。   “今日的街道,有些不同寻常。”裴怀钧似乎察觉到什么,遥遥远望。   大雾既起,伸手不见五指。   由远及近,雾里传来一阵沉重迟缓的脚步声。   “咚咚咚——”又是敲门声。   在茫茫白雾中,化为四面八方的回音。   “有些不对劲。”裴怀钧伸手试探雾气,烟熏火燎的焦味。   他的神情微微一沉:“这是纸钱烧成的灰烬。”   “叮铃铃,叮铃铃——”   听闻此铃,裴怀钧猛然抬头,看向路的尽头。   东君见多识广,心中微沉:“这个声音,是‘报丧铃’。”   不多时,一名披麻戴孝,头缠白布,左手执白幡、右手持铃的佝偻老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白雾之中。   老仆的脸色青白,脚步迟缓,白幡上的“奠”字格外显眼。   再近些,裴怀钧看到他手背遍布尸斑,持着布满血红字迹的“丧铃”,正在挨家挨户报丧。   每到一户门外,无论对方是否开门迎接,老仆都会递上丧帖,摇响铃铛。   大雾笼罩乐忧坊,整座坊市大概都在张家白事的受邀范围。他们所住的这座前朝古宅,亦不例外。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名报丧老仆明明刚才在远处,此时却陡然出现在裴怀钧的面前。   青衫书生袖手,不动声色,“张家老太爷仙逝了?”   那老仆声音怪异而嘶哑,像是僵硬尸体发出的沉沉鬼音:   “太爷驾鹤,往生幽冥,恭请诸位,前往凭吊。”   一般的报丧说法,都是“往生极乐”,哪有“往生幽冥”一说?   没等裴怀钧思索完毕,老仆枯瘦布满尸斑的手伸过来,递上一封诡异的丧帖。   裴怀钧接过,低头看去,顺便道一句:“节哀。”   再一抬头,那佝偻老仆已消失在雾中了。   裴怀钧拆开丧帖,内容是这样的:   “张氏太爷,讳久德,享年七十有二,今往生幽冥,阖家极乐。头七回魂之时,恭请街坊邻里前往吊唁。”   他沉吟片刻,觉得这丧帖极其不正常。   哪有家中长者新丧,却在丧帖里写“阖家极乐”的?   看完这一行字,他忽然发现丧贴背后还有什么,正打算翻开。   却听幽幽一声唤,“书生,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是衣绛雪一袭红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背后。   厉鬼抬首,嗅嗅气味,却闻见一股纸灰烧糊和尸臭的气息。   “刚才来客人了?”   衣绛雪蹙眉,“你身上有别的鬼的味道。”   似乎有鬼曾靠近过这书生,他闻到灵异的气息,本能地感觉到不满。   见裴怀钧拿着古怪的帖子,衣绛雪抿着唇,不开心道:“坏书生,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一唤“坏书生”,大概就是小衣生气了。   裴怀钧闻言,就知道要哄自家厉鬼了,忙笑着展开帖子:“是丧贴,张家老太爷新死,张家邀请我们去吊唁。”   “我开门迎接报丧人,听见了报丧铃,沾染了诅咒,必须得去了。”   裴怀钧这是在温柔解释,自己身上的“别的鬼”味道是什么。   “诅咒的味道?”衣绛雪半信半疑,拽起他的袖子,四处闻闻。   果不其然,除却书生本身的淡雅竹香外,还多了一丝纸钱烧焦的阴沉气息。   衣绛雪双眼黑沉,更不开心了:“很坏的鬼,这是必死的诅咒。”   “如果到了时辰,你不去参加葬礼,就会被鬼袭击,当场暴毙。”   这书生是他的储备粮!他的!   他都舍不得吃,那样宝贝地养着,每天规定自己只能吸两口紫气。   他总是担心,万一吸多了紫气,书生不活蹦乱跳了怎么办。   所以,衣绛雪半夜还会时不时摸摸书生的胸口,确定他还是热的,有呼吸起伏,没有莫名其妙死掉,才会继续睡。   结果,他一会没看住,就在家门口让别的鬼下了咒。   还是必死的诅咒!   这坏鬼,怎么不上天呢!   裴怀钧也不着急,翻开帖子:“这背后还有几行字,让我看看……”   白纸黑字,灵异浮现。   衣绛雪凑上来,神情紧绷着,读出内容:“张家白事禁忌。”   “张老太爷生前与人为善,关爱邻里,家庭和睦,是乐忧坊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恭请各位宾客在张家古宅小住,至头七还魂夜,全程参与葬礼事宜。”   “第一条,张家新丧,阖家悲痛。吊唁亡魂时,保持哀痛,不要在灵堂发出笑声。如果有人发出大笑,不要靠近。”   “第二条,灵堂里众人皆身着白衣丧服,不会有身穿红色喜服的女子。如果有红喜服女子向你搭话,视若无物,不要回答。”   “第三条,守灵时,棺材不会发出响动。如果棺材盖打开了,取走一根香烛,尽可能安静迅速地离开灵堂。”   “第四条,子时抬棺,送葬队将会出发,葬礼乃人生大事,不可无端让步,莫误时辰。”   “第四条,纸钱是黄色的。葬礼上不存在红色纸钱。遇到困境,可向铜盆里烧一张黄色纸钱,付出代价,许一个愿望。”   这行有些许涂黑,但是字迹仍然显露,无比惊悚。   依稀写的是:“不要燃烧红色纸钱!”   “第五条,张老太爷曾经喜食带血的生肉,抬棺下葬时,请确定棺材板已然封死,并在墓前备好足够份额的贡品……”   衣绛雪读到这里,发现余下的禁忌皆被墨汁染成漆黑,看不清了。   他有些迷惑,用指尖拈着,抖抖这灵异的帖子。   字开始乱七八糟地在帖子上滚动,错乱,就是抖不出下文来。   衣绛雪:“这是什么情况?”   “禁忌不全,被干扰了。这源头的鬼怪多半非常凶狠,规则复杂到无法解读,才会出现这种异常。”裴怀钧果真见多识广。   他叹息道:“即使是已成文的禁忌,也并非全然正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鬼怪横行的时代,为何会产生“禁忌”?   这世上,恐怕唯有东君知晓真相。   裴怀钧曾经补过的“天裂”,其实是崩溃的天道秩序。   残缺的秩序无法将幽冥侵蚀彻底逐出人间,只能两相制衡,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秩序与侵蚀对抗,最终形成了扭曲的规则,也就是成文的“禁忌”。   虽治标不治本,但灵异的必死陷阱,最终被天道秩序呈现、解读,为挣扎求生的人族提示重点,指引一条夹缝中的生路。   鬼怪等级越高,鬼气越凶煞,对“禁忌”的扭曲也就越严重。污染、模糊、甚至是篡改,都不鲜见。   但它确实是一条路,一根救命稻草,在两百年来的绝望中拯救了无数人。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裴怀钧将这灵异的帖子折好,似乎想要收起。   衣绛雪却摊开掌心,向他要帖子,他很体贴:“这个帖子有古怪,你是人,拿着不好。”   裴怀钧被诅咒缠身时,并不觉得有什么。   咒归咒,想杀掉东君的凡人化身,几乎不可能。即使真遇到那些知名的厉鬼,这具身体都能扛一扛。   裴怀钧看见衣绛雪怏怏不乐的模样,却是心里一动。   他温和地垂下眼睫,笼出旖旎的影,笑道:“小衣关心我?”   厉鬼低着头,将帖子折好,放进绛红色衣衫的袖摆中。   他哑着声:“裴怀钧,我陪你去,你不要死掉。” 第17章 红白撞煞(2)   今夜应该早点睡,次日裴怀钧就得应邀前往张家,吊唁张老太爷。   衣绛雪没有悬梁睡觉,而是钻进床上,抱着被子来回翻滚。   裴怀钧淡定的很,他解开腰封,将青衫外袍挂在床边衣架上,再净面漱口,拂灭油灯,一切都打理的斯文妥帖。   他衣襟微松,披散长发,正是君子最慵懒的时刻。   床帐里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裴怀钧伸手,掀开床帘,眼眸带笑:“小衣,今天不睡房梁了?”   满床凌乱,枕头堆叠成小山。   一只红衣厉鬼化作猫猫虫,在床榻上钻来钻去。   他一会把软软的被褥拱起来,四处嗅探。   一会被褥扁下去,衣绛雪把鬼身盘在床帘钩上,倒吊着,乌溜溜的眼眸来回转,没什么活气。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见裴怀钧准备上床就寝,衣绛雪化为幽昙似的红衣美人,跪坐在床榻上。   他抱着枕头,微微仰起脸,神情严肃:“今晚可能会有问题,你休息,我不睡了。”   鬼并不需要天天睡觉,他睡不着。   裴怀钧身负诅咒,却没有他这般紧张。   书生止住笑,温柔抚摸厉鬼的发旋,“小衣,我没事,明天早上想吃些什么?”   “炸鬼条。”衣绛雪条件反射地报菜名。   他很快想起,明早有重要的事,于是垂下眼帘,小声说:“馒头就好。”   裴怀钧却道:“好,炸鬼条。明早多炸一些,用油纸包好带着,免得张家复杂,耽搁太久,小衣饿肚子。”   衣绛雪纠结地揉着怀里的枕头,望向他的眼底,“你被鬼诅咒了,难道不怕吗?”   裴怀钧惬意地躺下,枕着手臂,眸底好似蕴着一潭温柔的春水:“小衣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真不幸,殒身于此,也由小衣吃掉我,好不好?”   他是清风疏阔,明月多情。   此情此景之下,他的微笑,无端旖旎几分。   衣绛雪安静了片刻,鬼身缓缓地化为血水似的流体,悄然覆盖在他身上。   他道:“我再找找,能不能吃掉你身上的诅咒。”   “等等,小衣……”   裴怀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转瞬就不能动了。   又被鬼压床了。   只不过,这次他意识清醒,直面厉鬼的窥伺。   裴怀钧极力放松身体,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享受。   他感觉到,血色液体冰冷刺骨,好似惊悚蠕动的活物,从脖颈处向下,覆盖细致的锁骨,再缓慢爬过起伏的胸膛、腰际,最后将全身淹没。   即使衣绛雪无意伤害,这具凡体在直面厉鬼入侵时,是顶不住的。   裴怀钧被凝冻状的鬼气裹住,好似置身水球,虽然能呼吸,身体却动弹不得。   被厉鬼吞噬的感觉,还是太微妙了。   衣绛雪正在他身上流动、蔓延,试图把纸灰的气味从他身上“拔”出来。   这种感觉,大概有点像拔罐?   裴怀钧莫名其妙地想,还笑出了声。   他想到吞掉自己的是道侣,虽然液体厉鬼十分冰冷,他的身体却隐隐有些酥麻发热,平添几分暧昧。   他心悦道侣,难免产生了些风月情长,羞赧几分。   裴怀钧耐不住,低声求饶:“小衣,别闹……”   闻言,鬼气里探出一颗漂亮的美人头。   衣绛雪“咔咔”转过脖子,眼睛澄澈,神情认真:“很疼吗?我没有咬你哦,就是吃掉焦灰味的诅咒而已。”   裴怀钧无言,只好咳嗽掩饰:“……咳咳咳。”   衣绛雪紧张:“书生,你生病了吗?要不要我钻进你的肺里看看?”   万一那讨厌鬼的诅咒,会咒人绝症怎么办?   裴怀钧眼神渐渐死掉,叹了口气:“……不,就是有点痒,什么时候能好?”   小衣连风月都不懂,只有鬼的本能和野性,恐怕仅是讨厌自己的猎物被别的鬼盯上了而已。   他想些有的没的,还觉得小衣是故意如此,反倒是庸人自扰了。   衣绛雪在裴怀钧身上仔细找过一圈,没有发现什么,重新化作人形,伏在他起伏略显急促的胸膛上,恹恹不乐:   “没有留下印记,也没有‘引子’,只是沾染了味道。这诅咒不深,但我找不到源头,解决不了,始终是个隐患。”   只要诅咒还在身上,即使连夜离开霄云城,鬼怪也可以无视距离杀死他。   衣绛雪在裴怀钧身上滚了滚,仰起瓷白的脸,黑眸闪过无机质的冰冷: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下咒的那只鬼,把它杀掉。”   “嗯,杀掉。”厉鬼的杀意,宛若芒刺。   裴怀钧却觉得小衣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简直可爱极了。   书生单手圈住伏在他身上的厉鬼,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纤细的腰身。   像是掐在一团雾气里,冰冷,虚无缥缈。   裴怀钧莞尔,甚至带着几分诱哄,建议:“要不然,小衣试着在我身上留个印记,覆盖掉其他鬼的诅咒?”   衣绛雪一听,更难过了,抱着膝当蘑菇:“我不会。”   裴怀钧捋起袖口,露出素白的腕子,伸到他面前,温暖微笑:“试试看不亏。比如,咬我看看。”   衣绛雪端详着他的腕子,凑上前,红唇微启,“啊呜”一口。   他怕把他咬穿了,收着力道,轻轻咬了咬,只留下两个牙印尖尖。   结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记出现,衣绛雪嚼嚼香甜紫气,沮丧:“没用。”   裴怀钧看着腕上的咬痕,也帮他想办法:“那,脖子?”   “我试试。”红衣厉鬼点点头,顺势按住猎物,伏在他的肩头,润泽的丹唇覆在他修长的颈子上。   他甚至还轻柔地舔了舔,才轻轻咬住裴怀钧的后颈,刺痛。   无事发生。   “……还是没用。”   衣绛雪萎靡极了,在床上瘫成一张“大”字型的鬼饼。   人好脆弱,要是养死了怎么办……   裴怀钧刚想安慰家养厉鬼,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古怪的敲锣打鼓声。   不多时,喜庆的鞭炮声传来。   乐忧坊也不是寻常地界。能在子夜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多半不是人。   裴怀钧披衣下床,穿起靴子,打算去门口看看。   “我跟你去。”衣绛雪还低气压着,像花藤似的挂在书生的脖子上,直接霸占他的背后。   鬼基本没重量,书生背着衣绛雪,也轻飘飘没感觉。   他就不信邪了!   有一只红衣厉鬼附着,难道还有其他不讲武德的坏鬼,敢在他嘴里夺食?   衣绛雪甚至觉得书生鬼气沾染不够多,没能占据地盘,又咬了口他的锁骨,吃了满嘴紫气。   “嚼嚼嚼——”   嗯,甜甜的,好次。   裴怀钧系腰带的动作一僵:“……”   倚在大门前,裴怀钧抬眸望去,顿时明白那敲锣打鼓的队伍是什么了。   竟是一队前来送婚帖,向亲友邻里通报喜事的“喜使”。   喜使皆身着喜庆红衣,或是手拿锣鼓,或是执着大红灯笼,或向街头泼洒鲜花,在夜间街巷里分外显眼。   子夜有什么喜事可报?   或者说,喜使子夜报喜,是在向谁送婚帖?   不多时,似乎注意到裴怀钧的喜使,竟幽灵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衣绛雪檀木色的发倏然变长一截,将裴怀钧的脖子和腰身都缠住,打了个蝴蝶结。   那群鬼影并没有动。   寒冷的雪夜,喜使们提着大红灯笼,踏着红花,站在门前,脸上洋溢着夸张的笑容。   像是有人用五颜六色的油彩在他们脸上涂抹,画出来的笑容,连弧度都一致。   裴怀钧看见,为首的喜使手上,赫然是一封婚帖。   那喜使展开婚贴,上面写道:   “王家有喜,春风得意。才子佳人,共结怨偶。今择良辰吉日,迎娶贤淑之女,共往幽冥,诚邀宾客赴宴,恭贺新禧。”   帖子的抬头,正在缓缓浮现出他的名字:“乐忧坊肆十肆号,裴怀钧。”   喜帖送到了。   至于衣绛雪为何不会收到,大概因为他是厉鬼。   鬼怎么会特意给鬼送请帖?   裴怀钧看到所谓“良辰吉日”,心里一惊:“王家婚宴,和张家老太爷的头七,是同一天。”   衣绛雪也意识到了不对,声音幽幽:“红白事,竟然撞日?”   裴怀钧神情凝重,他过目不忘,刚刚把张家和王家宅邸的位置,在头脑里迅速过了一遍。   “……不,最可怕的是,张家和王家,刚好是门对门。”   他的脸色微沉:“……红白撞煞,大凶之兆。”   那喜使并不说话,油彩涂着的笑容更诡异几分。   似乎因为裴怀钧没有立即接帖子,笑容的弧度越发扩大,竟有些狰狞之相了。   “这个帖子上,已经印上了我的名字。”   裴怀钧也察觉到这一点,无奈叹了口气,刚想接过。   他的背后,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却代替他接过了这封帖子。   这无疑是鬼手。   在阴森的灯笼红光中,厉鬼的眼从黑暗里睁开,狂风大作。   在衣绛雪从漆黑中伸手,接过喜贴的那一刻,门前那些喜使似乎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衣绛雪冷冷地伸出头,睨着那队喜使:“……滚开!”   喜使夸张诡异的笑容突然下撇,竟然瞬息间变成了哭脸。   他们甚至提着灯笼,向后退了数十步,挤挤挨挨着,差点贴到对门去了。   好像在说:“退、退、退!”   只不过,退的是他们。   衣绛雪用爪子拈着红纸,摇晃片刻,迷茫歪头:“……不是送帖子吗?”   裴怀钧将衣绛雪长的过分的头发撩起,缠在自己的手腕处,绕了两圈,免得沾到地上。   他很淡定:“可能是我的命格容易招鬼吧,过去一贯如此。”   衣绛雪看向他身上闪瞎人眼的紫气,点点头:“在鬼的眼里,你的存在,就和大灯笼似的,超显眼的。”   裴怀钧也不意外,他浑身都被厉鬼的头发缠裹,还是淡定轻笑:“小衣趴在我背后,鬼被活人挡住,本就不易察觉。何况我的命格特别。”   “喜使的眼睛是画上去的,黑夜里恐怕眼神不好,可能没注意吧。”   衣绛雪说:“那帖子上多了一个名字。”   裴怀钧看去,果然帖子抬头多了一个名字。   只不过比起“裴怀钧”黑色的名字,“衣绛雪”三个字,是醒目的鲜红色。   衣绛雪问:“这个颜色,应该是代表鬼吧。”   裴怀钧回答:“大概是的。”   他又翻开喜帖的背面,果不其然看见了禁忌。   “王家婚宴禁忌。” 第18章 红白撞煞(3)   “王家婚宴禁忌。”   “第一条,亥时抬轿。花轿经过拱桥,锣鼓喧天。请维持自己身在光源里,勿入黑暗中。忌:惊仪仗,观桥下,见新娘。”   “第二条,子时前夕,花轿将抬入王家正门。婚姻乃人生大喜,如果迎亲道中遭遇拦截,不可让路,莫误吉时。”   一行阴沉血红的字浮现:“误了吉时,新娘会很不高兴。”   “第三条,子时为吉时,宾客如云,高堂见证,夫妻对拜,共赴幽冥。这是终生大事,请保证仪式顺利进行、顺利进行……顺利……进行……”   “绝不能失败!”   字迹化作深红如血的颜色,凌乱重复,反复强调着“不能失败。”   越是执念,越成为恐怖的源头。   裴怀钧暗自叹息,看向下一条:   “第四条,喜宴上没有身着白麻丧服的宾客在号哭。真是煞风景的举动。如果遇到此类宾客,燃烧红色纸钱,请离他们。”   “第五条,喜宴筹备的珍馐佳肴,十分美味。席间有带血丝的肉是正常的,请食用‘他们’。”   规则上的措辞都是有意义的,裴怀钧蹙眉,道:“‘他们’,有些意思。”   “第六条,洞房应该装饰红色,没有任何白色。洞房里不会有棺材,只有新娘。”   “新娘应该盖着红盖头,不该看见新娘的脸。如果遇见遗失红盖头的新娘向你求助,请勿直视她的容颜,并将红盖头盖回新娘头上。”   下面有一行被划掉的字迹,衣绛雪用鬼气抹了抹,才辨认出:“请确保盖头是红色,而非白色。”   “第七条……”衣绛雪翻开帖子,“没有了。”   与丧帖同样的现象。后面的规则被鬼气涂红,晕染一片,分辨不清。   裴怀钧读完就察觉了不对,苦笑道:“子时是吉时,也就是说,这是夜晚举行的婚仪?这……”   本朝的婚嫁习俗里,并没有正常婚礼会在夜半举行,更没有“子时”是吉时一说。   非说有,大概只有配冥婚,才会避人耳目,在子时举行。   “这婚仪的日期,正是六日后。”   裴怀钧算了算:“张老太爷的头七还魂夜。”   红白煞,这是两种最可怕的煞。   最诡异的是,它们竟有相撞的趋势。   “一般来说,红白煞都是彼此避让的。在双方的禁忌,却呈现不肯避让之势。”裴怀钧苦笑。   饶是东君见多识广,此时也有些不确定了:“冥婚与头七,这两种最恶的煞,如果正面撞上,会发生什么?”   “管他发生什么。”衣绛雪对此并不关心。   他从书生的背后跳下来,扯过他的衣袖,俯身轻嗅,“你身上有白煞,现在,又多了一层红煞。”   “只不过,你没有亲自接喜帖,我帮你挡了一下,分担了名字,所以种的没有白煞深。”   “那群喜使身上也有这种味道,香烛燃烧的气味……”   厉鬼的不开心程度又加深了。   但衣绛雪也意识到,并不是不接帖子,就能成功躲煞的。   倘若不接帖,触怒源头鬼怪,煞还会更浓烈。   这座乐忧坊已经处于两种鬼蜮的笼罩下,附近的每一个活人,都是红白喜事的宾客。   裴怀钧最终道:“喜宴在头七那日,可以先不管,明天先去灵堂吊唁,看看情况吧。”   深夜遇鬼,反正也睡不成了,做些准备也好。   屋里又点起了油灯,驱散些许古宅的黑暗。   衣绛雪拢袖,坐在桌上,轻盈地摇晃红袍下的双腿,一会化成雾,一会又凝回去,处于不稳定的中间态。   他好奇地看着裴怀钧取出尸香鬼母遗留的本源。   先前,衣绛雪随手将这丢给他,因为行尸系的鬼怪不在他的食谱上,倒胃口,留着也没用。   衣绛雪歪头:“你想用它做什么?”   “还有些时间,动手做个保命的鬼器。”   裴怀钧心有巧思,双手灵活,在屋里转悠片刻,就在正堂几幅画像底下寻到一盏老旧的桐油灯。   灯已经很久没有添油了,带着淡淡的鬼气。   裴怀钧简单改造,把尸香鬼母的本源填进去作灯芯,再向衣绛雪要一簇鬼火。   衣绛雪鼓起腮帮子,准备吐一波大的鬼火。   裴怀钧忙说:“一点点火引子就够了。”   衣绛雪:“……哦。”好失落。   裴怀钧将鬼火放置在油灯底下,持续燃烧本源,再给灯盏加了个琉璃罩子。   他清楚这灯盏的劣势,并巧妙设计,规避缺陷,“尸香的味道不能随时释放,会影响活人。平日里只需要它的光源。”   灯盏大致做好了。   衣绛雪凑过去看,新奇:“咦,这个灯,是绿色的。”   裴怀钧耐心解释:“即使身边有鬼,只要鬼没有杀意,它会是绿的,代表安全;如果鬼显露攻击性,光芒就会变红,并帮助持有者抵抗一定限度的鬼怪袭击。”   “伪凶级的鬼怪本源做燃料,还是挺耐烧的,平时几乎不耗费。如果遇到比伪凶级更强的鬼怪,或是一瞬间暴发的攻击,它抵挡不了,会直接灭掉。”   裴怀钧估算了一下,“如无意外,这盏鬼油灯正常燃烧,坚持到红白煞结束,应该问题不大。”   前提是,这红白煞没有失去控制,第八天各自散去。   此外,还有一项重要功能,引鬼。   裴怀钧说:“必要时,也能打开罩子,释放尸香,将鬼怪引导到油灯持有者的身边。”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这样用,会很危险。”   介绍完功能后,裴怀钧总结道:“简而言之,就是红灯停,绿灯行。所以,这盏鬼油灯,也可以叫做‘红绿灯’。”   “红绿灯?”   衣绛雪眨眨眼:“……那我戳下试试。”   说罢,他小心地把长长的指甲伸出来。   油灯的绿色火焰“噌”地跳起来,再迅速变成滴血的红,剧烈燃烧。   衣绛雪收回爪子,“……还真是,好胆小的灯。”   油灯惊魂未定,过了片刻,又渐渐恢复绿光。   离天亮没有几个时辰了,他不需要熄灭鬼火,就让红绿灯亮着。   天色蒙蒙亮,该是出发去灵堂的时候了。   昨天雪停,今日又是风雪,茫茫遮掩前路。   衣绛雪站在门口,身形颀长,在漫天飞白中回望:“时辰快到了,你身上的煞开始活了。”   厉鬼的红衣是凶煞外化,怨气冲天。   即使是去参加白事,他也这样招摇地穿一身绛红。   他可以换款式,却换不掉红衣。   无论裴怀钧为他烧什么颜色的寒衣,到他身上,都会变成如血的绛红。   裴怀钧出门前,在苍青色衣袍外,又加了件素色罩衣。   他从先前买的丧葬用品中取出葛麻,系在手腕上,提好鬼油灯:“准备好了,走吧。”   茫茫大雪中,两人并肩而行,只有书生留下了脚印。   “雪里不干净,掺有香灰。前路看不清。”   衣绛雪一袭红衣,执着白雪红梅的鬼伞,挡住这不详的大雪。   他凝神道:“不要离开伞下,我来抵挡。”   裴怀钧手骨伸出袖摆,提着油灯照路。   他笑道:“小衣莫怕,看不清路,我来照亮。”   一人抵挡风雪,一人照亮前路。   看似随意的交谈,却如谶语。   意味深长。   前路灰白,久不放晴,似是进入了某种鬼蜮。   莫名传来诡异的丧铃声。   “铃铃铃——”   “幽冥月,黄泉路,奈何天。”   “死生大事何足惧,白骨荒草满道边。”   “铃铃铃——”   白幡涌动,是的,在涌动。   香灰大雪中,遮天蔽日的鬼幡下,涌动着无数透明的鬼魂,竟挤挤挨挨,塞满了乐忧道中。   红衣厉鬼执伞,停在雪中,向后一挡,将书生遮挡在身后。   衣绛雪的眼眸里,倒映出不存在于现实的场景。   “是鬼‘游丧’的队伍,正在从我们的身边过去。”   衣绛雪檀色长发垂落,勾勒出他格外冷酷的神情,“别说话,呆在伞下,他们就会认为你是鬼,看不见你。”   裴怀钧当然不会刻意作死,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游丧’,是一种鲜为人知的幽冥信息。   没有记忆的小衣,什么时候能自然地说出口了?   似乎冥冥感知到红衣厉鬼的存在,“鬼游丧”的队伍虽然还在向前,却在即将接近衣绛雪时,“哗啦”一声分开。   绕行。   鬼怪不肯无缘无故招惹厉鬼。   张家白事,起初也根本没有邀请衣绛雪。   衣绛雪神情幽暗,容貌越美越森然,黑发无风自动,目视这些执白幡的游丧鬼从他们身边经过。   众鬼离开,队伍末尾站着一个怀抱牌位的鬼童子纸人。   牌位很重,用白布盖着,露出来的部分淤着发黑的血。   鬼童子是纸片状的,小小一只,在风里轻飘飘的。   他抬起画出来的眼睛,看向道路中的红衣厉鬼:“嘻嘻,嘻嘻,大人来自何方,是途经此地么?”   “太爷爷说,欢迎贵客前来吊唁。若是大人路过寒舍,自是不便打扰大人清静。若是想要上门吃席,按规矩来,家中当然欢迎贵客临门。”   “魂归幽冥,大喜事,大喜事。”   说罢,鬼童子也不留恋,被雾气擦除,消失在原地。   裴怀钧打着鬼伞,存在感很低。那纸人并未发现,这位大鬼的身侧还有一名凡人。   他神情古怪:“……他的太爷爷说,欢迎来吊唁他?”   倘若那位“张老太爷”真的死了,又怎么会感谢宾客吊唁?   衣绛雪:“张家恐怕没几个活人了。那张老太爷发现了我,以为我是路过的鬼,有些忌惮,就派纸人前来试探。”   他回身,选择附在书生的身体上,“还是低调一些。”   这书生的紫气太盛,招鬼。   但反过来想,离裴怀钧越近,其他鬼就越不容易发现他这只蛰伏的厉鬼。   从喜使的反应来看,即使近在咫尺,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这很有效。   衣绛雪想混进张家,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厉鬼缠住他的手臂,像花藤似的向上攀爬,装作他白衣上点缀的红梅。   “明是邀请,实是忌讳。”   裴怀钧也听出门道,伸手轻抚衣袍上多出的梅花暗绣,温和微笑:   “这鬼童子不单纯,怕不是那‘张老太爷’察觉出鬼蜮边缘出现一只不明身份的鬼。他摸不清你的实力,才派出傀儡警告,是想要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是他先犯我河水!”   “想让我没饭吃,都得死。”衣绛雪的声音,从他肩膀上传来。   他点点头,认真重复:“都得死!” 第19章 红白撞煞(4)   裴怀钧失笑,再抬眼,乐忧坊街道也变换了模样。   荒草,四处都是荒草。   街边建筑不再呈现今朝模样,而是废弃荒芜的前朝风格,爬满可怖的人面鬼藤。   那些鬼藤的叶片上,都是一张张诡异的哭丧脸,在阴风里沙沙摇曳,发出奇怪的哭声,似乎要扰人心魂。   若是心智不坚些,被鬼哭声感染,就会迷失方向。   裴怀钧执伞提灯,好似在鬼蜮里闲庭信步。   衣绛雪挂在他身上装刺绣,心想:果然,他的心性强得离谱。加上这一身辟邪紫气,就算从鬼蜮经过,也不知道什么叫怕。   街道旁的荒草中,生长着白骨花。   顾名思义,就是人的骸骨长成花的形状。   有些是胸骨如花瓣张开;有些是一根脊柱插入地表;有些干脆十指扭曲,骨骼诡异纠缠,攒出雪白花苞的形状。   花蕊是两盏幽绿的鬼火,盛在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窝里,在荒草里悄然绽放。   乍一看去,满地莹莹发光。   忽略阴森感,还怪好看的。   裴怀钧提灯照去,灯光幽绿,白骨花丛里隐藏许多枯骨手臂,沉寂着,暂时没有苏醒迹象。   衣绛雪浮现在他的衣衫上,像一株寄生人体的花藤,从书生的肩上探出触角。   裴怀钧和他随意闲话,语气带笑:“小衣,你赖在我身上,难道是又犯起了懒,不想自己飘了?”   衣绛雪发芽,绯烟不断往外冒,像是从裴怀钧肩上长出了一只美人头颅。   冰冷如死的艳绝容颜,正与裴怀钧清隽的面庞相贴。   森冷而魔魅。   衣绛雪生气:“我不是懒鬼,坏书生。”   这种身上冒出一只鬼的情形,旁人看见,怕是得吓疯。   裴怀钧和衣绛雪头挨着头,却像是习惯了,顺着他说:“好,不是。”   衣绛雪又爬到他左肩,伸出缠绕碧绿根茎、开满绛色花朵的素白手指,在他眼前炫耀:“我吃掉鬼藤花学会的,看,开花。”   裴怀钧双手没有空闲,就低下头,唇瓣碰了碰他指尖的花朵,柔软的触感。   他微笑着哄:“小衣好看。”   厉鬼手指上长满的花朵,被他亲了一口,竟然全都羞涩地蜷曲起花瓣。   衣绛雪呆住了。   明明是给他看花,怎么能亲花呢!   他鼓起脸颊,支支吾吾:“你、你——”   裴怀钧浅笑:“我怎么?”   书生一袭雪衣白袍,如仙如神,正提着鬼油灯,淡然地在香灰飘舞的荒芜街道上漫步。   衣绛雪严正谴责:“坏书生!”   裴怀钧照着两侧景色,逐一牢记来时路径和细节,也不忘与厉鬼说笑:“小衣,我又怎么坏了?”   衣绛雪:“……给你看花,不许乱亲。”   裴怀钧继续向前,淡定自若:“小衣给我看花,我见花惹人怜爱,本想触碰,却苦于双手拿着东西,就情不自禁亲了一口。”   “发乎情,止乎礼。怎么,这就坏了?”   衣绛雪是个单纯的鬼,说不过能言善辩的书生,死机片刻,还是觉得他在狡辩:“……总之,就是坏。”   厉鬼委委屈屈地从他的白衣上滑下来,绯色鬼雾一勾,负气带走他素色罩衫上点缀的梅花纹路。   不当花了!   衣绛雪转而附在书生背后,当背后灵,继续生闷气。   走到街道尽头,一间大户人家的宅邸从迷雾中显现。   “张家到了。”   裴怀钧提起灯,照向面前的漆黑牌匾。   正门房檐上,左右悬挂两盏白布织就、写着黑色“奠”字的灯笼。   左右两侧楹联:“魂归幽冥,极乐往生。抱恨而死,含笑九泉。”   “那是什么?”衣绛雪指向宅邸对面。他那双贯通幽冥的眼睛,能看见尚在隐藏的危险。   裴怀钧也往对面看去,迷雾深处,似乎隐隐约约有另一处建筑。   他结合帖子猜测:“那大概就是对门的王家。喜事当日,或许这座宅邸才会出现。”   现在这条街,还是以白事为主导。   天空才会飘着纸钱灰烬,下落时燃烧,散发着诡异的焦味。   张家门前,也铺着遍地白色纸灰,堆积厚厚一层。不像是给活人踏足的。   门前摆放着两尊纸扎的童子,面容阴冷惨淡,身体有着纸质的褶皱,向他们伸出一双小手,似乎要查验丧帖。   “这里有脚印,而且,有很多。”   衣绛雪从裴怀钧的发间钻出来,伸出雪白冰冷的鬼手,虚空轻轻一抹,就让纸灰上隐藏的凌乱脚印浮现。   “这位张老太爷的丧事,还真是宾客盈门。”裴怀钧此话,不知是玩笑还是轻嘲。   衣绛雪决定不接他的话,“哼 。”   他纤细的手臂收回时,还恶作剧地拽了拽书生的青丝墨发。   裴怀钧失笑,一撩衣袍,就拾阶而上,将手中丧帖交给童子。   他一揖,温雅客气:“裴怀钧,家住乐游坊肆十肆号,特来恭贺张老太爷,魂归幽冥。”   他在照着丧帖说话。   毕竟,鬼丧并不能用常理判断。   至于他为何受邀,裴怀钧也有猜想:大概是那前朝古宅的位置就在肆十肆号,也算是张家主人的鬼街坊。帖子送去的是特定地点,不是邀请特定的人。   宅中鬼怪并未完全浮出水面,但有厉鬼镇宅,问题也不大。人和鬼可以相安无事一阵,等到红白煞结束后,再作打算。   核验丧帖后,两名纸扎童子僵硬地向两侧挪动,放行。   “果然,只有手持丧帖才能进来。”   裴怀钧通过门槛时,手中提着的油灯燃烧着跳跃的绿焰。   只要不变色,就代表他的举动还算安全。   衣绛雪是没被邀请的不速之客,本是进不来,但书生的紫气能遮掩鬼气。   他附在书生身上,也安然通过。   衣绛雪抬头,轻轻蹙眉,似乎有所感。   他们进入了另一只鬼的更深层鬼蜮。   衣绛雪:“别的鬼的地盘,不喜欢。”   裴怀钧眼神冷凝,唇边却悬着笑:“小衣,能感觉到这位‘张老太爷’,大概是什么级别的鬼吗?”   衣绛雪对等级划分并不敏感,但给他一个坐标系,也能大致估算出强弱。   厉鬼想了想,缓缓从他背后伸出苍白双臂,向两侧张开,比出好长一段距离。   衣绛雪歪头:“这里的鬼气,大概比那尸香鬼母,强这么多。”   这种表达,也太抽象了点。   裴怀钧无奈片刻,循循善诱:“……换成个数呢?”   衣绛雪想了想:“嗯,不过百?……我说的,是张家,不是一只老鬼。”   单打独斗的鬼,多数情况,恐怖程度并没有那么高。   那窃夺神庙的尸香鬼母本尊仅是一只,余下的,不是它分娩出的小鬼,就是鬼宠和鬼仆,本质都是衍生品。   杀了伪神本尊,危机自然就解除了。   如果整个张家全都是独立存在的鬼怪,张老太爷作为宅邸主人,具有统御鬼怪的能力,情况就会复杂的多。   恐怖的叠加,远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何况,现在还没到头七。   裴怀钧:“小衣,杀得掉吗?”   衣绛雪点头:“还行。”   虽然他评估这张家太爷很强,但也仅是难对付的范畴,衣绛雪并不觉得打不过。   这是一种鬼的直觉,往往很准。   裴怀钧估算也差不多,光是一座张家宅院,就已经很难处理了。   这还要算上红白撞煞的变数。   万一没拦住,恐怖程度不知道会翻多少倍。   他没有亲眼看见红煞,也不知那场王家婚仪上的鬼怪,是不是和张家同等水平。   “想来,红煞应该差不多。”   裴怀钧想起互相冲突的规则,“如果差距很大,禁忌里不会存在这种红白煞互不相让的情况。”   衣绛雪的重点却偏了,沉思:“不知道红白撞煞会是什么味道?混合口味?会不会又甜又辣,很难吃?”   裴怀钧:“……也许,鸳鸯锅?”   旁人撞上红煞白煞,都是九死一生。   衣绛雪这只状况外的厉鬼不一样,他是来吃自助餐的。   张家四处都点缀着白色花圈、纸扎人偶、白纸黑字的挽联。   庭院里的白花绸带坠下,悬着纸人的头颈,伴着纸钱飞扬,格外诡谲。   白惨惨的香烛点在路两边的供台上,照着背后神龛。   裴怀钧提灯照亮,俯身看去。   神龛里供的并非神像,而是各种形状怪异、凶残恐怖的鬼兽,只是现在没到时间,还未苏醒罢了。   “……这些都是鬼兽,等等,小衣,你做什么?”   “开盲盒!”衣绛雪举起一个神龛,开始来回摇晃,差点给鬼兽摇出脑浆来。   里头的鬼兽雕像叮呤咣啷的,撞着神龛。   就算不复苏,都能给他摇醒。   刚刚被从睡梦里摇醒的鬼兽一瞪铜铃大的眼睛,似乎想要从神龛里爬出来,狠狠地把对方吃掉。   但看见那红衣大鬼黑洞洞的眼睛时,顿时又把眼珠乖巧地闭上了。   它没睡醒!被摇死也不出来,坚决不!   裴怀钧叹了口气,温言安抚:“……小衣,先不论是什么品种的鬼,能不能吃。刚苏醒的鬼,也得醒一醒肉,不然会很柴。”   “何况,这是别人家养的鬼兽,现在也没条件烹煮,你不会想吃生的吧。”他继续劝说。   神龛里的倒霉鬼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天啊,他没醒,他不需要醒肉。   “对哦。”衣绛雪很有做客的礼貌,把神龛放回原处。   “未经主人允许,吃别人家养的鬼是不太好。那我去问问主人。”   “而且,生的不好吃,还要借厨房。”   衣绛雪转头:“那老鬼在哪里,我是不是得去敲棺材板?”   裴怀钧提灯笑道:“嗯,他睡在里面,敲棺材板,大概也就等于敲门吧。”   一人一鬼徐徐远走了。   其他神龛里的鬼兽,眼珠子僵硬地转了转,看着那脑浆都要被厉鬼摇出来的倒霉鬼,露出庆幸之色。   “那位红衣大人,虽看不穿等级,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大鬼。”   “鬼口逃生,这是生前积了大德吧。”   “现在的客人,太有礼貌了。感恩。” 第20章 红白撞煞(5)   衣绛雪混进来吃自助,并不打算一直附在裴怀钧身上,而是化为人形飘荡。   裴怀钧也明白,衣绛雪是个红衣厉鬼,在鬼怪眼里是没有被邀请的,不宜光明正大地混进宾客里。   禁忌里说,不会有“穿着红色喜服的女子”。   虽然衣绛雪不符合“喜服”和“女子”两条,但是红衣在白事里始终是忌讳。   红白煞还未相撞,暂时不要在没摸清楚情况时,就擅自挑战禁忌。   衣绛雪自由活动时,就什么都想摸摸,是个活泼的好奇宝宝。   时而戳戳香烛,时而拽拽白幡,甚至还在写着“极乐登天,魂归幽冥”的挽联上乱涂乱画。   “这个乌龟像不像!”衣绛雪高兴地拽拽他,给他看王八。   挽联气到无能狂怒,“哗啦啦”地渗血,似乎要显出灵异。   裴怀钧不觉有什么,反而纵着他,一本正经道:“小衣虽然凶煞了一点,但他刚诞生,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他这么可爱,有什么错呢?”道德绑架×1   裴怀钧认真斥责小气挽联:“再说了,大过年的,来都来了,还是孩子,让小衣玩玩怎么了。”   道德绑架×3   挽联气的快要化了,呕血三升:……谁和你大过年的!   庭院里的异常虽多,却不足以干扰厉鬼,反而像个游乐场。   小衣在须弥山底下闷久了,让他放放风,倒也不错。   裴怀钧提灯,拽着衣绛雪指尖延伸的红线,见厉鬼轻盈地往天上飘去,似乎要从上空俯瞰整座宅邸。   裴怀钧温声笑道:“小衣,不要飘太远。”   他把红线在腕间绕了两圈,还时不时拉扯着,免得小衣牌风筝飞远了。   衣绛雪:“嗯!”   鬼风筝轻飘飘地飞着,俯瞰整座张家宅邸。   衣绛雪划拉空气,衣袍展开,惊奇地说:“这宅子,真的像个棺材诶。”   鬼太轻,被风吹跑,飞远了,书生就拽拽线。   鬼风筝又飘回来一点。   衣绛雪将附近看完了,没什么特别的,于是撒欢:“书生,我出去玩玩哦。有危险,你在红线上滴一滴血,我就回来救你。”   裴怀钧失笑:“好。”   暗处的窥伺:“……”放风筝呢?   怎么会有人随身带厉鬼,还点着一只伪凶级鬼怪的本源当油灯啊!   不是,他们就不懂了,来灵堂放厉鬼风筝是什么地狱操作。   什么人啊!吓死鬼了!   把小衣放出去玩,裴怀钧也不急招他回来。   腕间却始终系着红线,牵引厉鬼归来的方向。   他独自穿过幽曲恐怖的回廊,抵达到达一处开阔的庭院。   环视时,香火缭绕,白事氛围浓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臭气息,   五更天,灵堂开门。   现在还未到吊唁的时刻,已经有宾客在庭院等待了。   裴怀钧把红线缠在手腕上,用白色大袖遮住,先混进去。   丧服宾客有序地排列着,他数了数,大约有三十来个。   油灯燃烧的越来越厉害,还是保持着绿色。这里有很多鬼,但是都沉寂着,暂时没有攻击的趋势。   这里的宾客,大多数不发一言,一动不动,神情麻木绝望。   甚至有些,面容灰白,双眼无神,姿态诡异,根本无法辨认是活人还是死人。   像被白布裹着的尸体。   裴怀钧寻思:“即使是活人,也多半是被夺了意识,当作尸体裹在了丧服里,从生理上已经不算是人了。”   他提灯照去,又发现一个规律:有几个白衣宾客的脸上用丧帖糊住,看不清面孔;有些则是没有,露出青白僵冷的脸。   那糊面的丧贴,和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裴怀钧毫不犹豫地伸手,尝试揭开贴在那宾客面上的丧贴一角。   果不其然,他看见,丧贴底下隐约露出一张被纸牢牢贴住,宛如受刑的、极端恐惧的扭曲面容。   此人发不出声音,丧贴更是牢牢黏住他的脸,把他变成与死人类似的样子。   这丧帖似乎不能暴力撕毁。   他方才轻扯的动作,就已将白衣宾客的脸撕出一道血痕,洇满白纸黑字的丧帖,将他的五官罩出分明的轮廓。   如果要强扯,怕是会把整张脸都血淋淋地撕下来。   裴怀钧眼神慢慢冷下来,欲撕丧帖。   “等一等,不能撕。”   突然,他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裴怀钧回头,是幽冥司那名登门要他搬家的“鬼判官”——沈云。   此时,鬼判官也披着一层丧服麻衣,腰间配黑刀,正警惕地打量着他。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麻布丧服的“勾魂使者”。   看模样,都是司中好手,各负不错的修为。   沈云率先缓下神情,用商量的口吻:“他们是乐忧坊近期失踪的百姓。撕下帖子就真的死了,还请裴先生高抬贵手。”   裴怀钧停了手,“不撕,那你有什么解决办法?”   沈云也是一噎,没想到他会这么不给幽冥司面子:“继续探索这座宅邸,说不定能找到营救的方法。”   “那就随便你。”裴怀钧转而看他,还是冷淡神色,很不好惹,“沈大人怎么在这里,裴某愿闻其详。”   沈云之前怀疑,这书生也是前来参加鬼丧的不明鬼怪,却很快推翻了猜想。   他去城门和庄宅行查过记录,有此人近期的通关度牒,房屋租赁手续也齐全,间接说明,这书生是切实存在的活人。   他多半是有修为傍身的民间散修,自恃不凡,又有保命鬼器,才会如此桀骜不驯,甚至不吝于抵抗幽冥司盘问。   此时,他们周边都是疑似鬼怪的白衣宾客。沈云怕惊动这些像尸体一样僵硬杵着的宾客,只道:“跟我走。”   裴怀钧也没反驳,和他走到队伍末尾处。   离那些乌泱泱的白衣宾客稍远了些,沈云站定,握紧佩刀,态度客气不少:“裴先生,敢问尊驾是何门何派的修士?师承何处?有什么神通?”   “你是恰巧租到鬼宅,偶然接了丧贴,才被卷入张家白事?”   他想要用幽冥司的身份,暂时收编这名来历不明的散修,打算给他个台阶下。   毕竟,在这种地方,一起行动会更安全。   “查户口,这也是幽冥司办案?”裴怀钧毫不给面子。   “……”咋还记仇呢。   “在下仅是一名春闱士子罢了。”   裴怀钧似乎也懒得与他纠缠,随口胡编,“没什么神通,四海行走,百鬼不侵,全靠在下一身正气。”   沈云沉默半晌:好、好敷衍。   不过,他也习惯了这般修士作风,没觉得奇怪。   修真门派虽以除灭鬼怪为己任,却不喜幽冥司的官方作派,平常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心情好,他们就做些表面功夫;多半时候,都不怎么给面子。   两百年前天裂时,人输掉了夜晚,也失去了月亮。   为了对抗鬼怪,修真门派里修为高些的,基本都死完了,灵均界陷入了漫长而黑暗的断代。   随着幽冥侵蚀加深,鬼怪越发恐怖,新生代逐渐没了过去的心气。   生活在绝望时代里,很多修士也不愿兼济天下,而是选择自扫门前雪。   沈云本以为寻求合作失败,却听那裴书生说:“沈大人要办案,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会配合。毕竟,我可不想去幽冥司吃牢饭。”   裴怀钧对沈云没什么偏见。   身为幽冥司驻城的主官,捧着他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还肯亲身深入险境,清理当地的灵异事件,好事。   若不是住在那鬼宅的是他,裴怀钧也认为,其勒令无关人等搬走,并将宅邸收回这件事,虽然粗暴了些,但道理上并无错处。   只要不是思想有问题,道德有滑坡,东君也不介意稍微照拂晚辈。   “五更天,该进灵堂了。记住,保持哀恸。”   裴怀钧说罢,转身,进入灵堂吊唁的队伍末尾。   五更天。   “奠”字灯笼摇曳,白幡轻舞,阴风大起。   灵堂大门轰然打开。   不知何处传来哀乐,好似一具具老尸般陈列庭中的白衣宾客,神情也逐渐悲伤扭曲起来。   他们僵硬的身体开始迟缓移动,排成一排,鱼贯而入。   不知是死是活的东西都进去了,活人就缀在了队伍最末。   裴怀钧扯了扯腕上的红线,是在示意出去探索的衣绛雪:“灵堂开了,我会先进去 。”   这红线虽鲜艳,却有厉鬼的“障”,仅有他们二人看的见。   衣绛雪教他牵着红线一端,免得他遇险时,无法及时找到他。   “吊唁时刻要到了。”沈云看见这一幕,神情变了变。   他压低声音,提醒:“裴先生,吊唁的时候有什么规矩,你知道吧?”   裴怀钧:“……不知道。”   沈云咬牙切齿:“那纸钱呢,你准备了吗?刚才在庭院里收集了么?”   他刚才带下属四处探索,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张特殊的黄色纸钱。不出意外,这将是后续最宝贵的资源了。   裴怀钧平淡:“没有。”   沈云惊愕:“你什么都没研究,就敢来参加张家白事?你该不会,是从来没参加过葬礼吧?”   裴怀钧的确没参加过人的葬礼。   毕竟,东君在这个世界上的师友,早在千年前就都死完了。   仙人的寿命,或许也是一种诅咒。   裴怀钧不笑了,神情有些隐隐的冷酷:“我不喜欢参加葬礼。”   沈云皱皱眉,也没纠缠这个话题,继续将事先安排讲明:   “张家的白事用具,有些是在我预先安排的棺材铺里定制的。我派遣三名司内‘勾魂使者’扮作棺材铺伙计,混进张家宅邸,并在首日传出了大量珍贵情报。可是他们传出消息之后,就失联了。”   他凝重:“找到他们三个,就能问清楚一些规则,更好地活下去。”   裴怀钧却道:“提前注意到张家白事的异常吗?敏锐度倒是不错,可惜,凶险程度高了些,你的人不够强,会陷进去。”   沈云亲身进入宅邸,也是一身冷汗,承认:“确实,我还是大意了,准备不足。”   他今天更多是为探查而来,“我并不认为,今日能除掉张老太爷,只想救回陷在张家的兄弟。如果能拿到关键信息,我会回司里组织人手,一举端掉这座古宅。”   忽然间,沈云感觉到了不对,忙住了口,脸色颇为纠结。   他怎么这样口无遮拦,连机密情报都毫无保留地往外倒了?   鬼判官直属于司主,只听司主命令。   这乖僻的书生又不是司主,他述什么职?   听完他的计划,裴怀钧轻笑一声,目光不带情绪,好似在云端俯瞰,平淡又无情。   “计划倒是挺详细。不过,你以为救了人,就能轻松离开?”   不光是沈云出了一身冷汗,两位招魂使者也有了些异状。   见书生冷笑,他们似乎控制不住身体,下意识地双手端起,就要虚虚下拜……   沈云也以为他们中邪了,一巴掌呼过到罗平后脑:“你们干什么?”   名为罗平的下属恍然惊醒,挠挠头:“回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见裴先生一笑,控制不住地产生了尊敬之情……”   “……就是,想给他敬点香火。” 第21章 红白撞煞(6)   他们小心地跟随宾客,进入灵堂。   这里香火缭绕,呛人的很,似是为了掩盖尸体的腐臭。   灵堂正中间,一口漆黑棺材,上面绘着血红的古怪纹路,看着就凶险。   棺前悬挂白桌衣,安放灵桌,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   背后是白幡、花环和挽联,正中挂着一幅黑白水墨的老人挂画。   老人拄着杖,微微佝偻背部,身穿前朝服饰,讳“张久德”。   按照习俗,棺材边本该跪着孝子贤孙,却摆着些跪姿的纸扎人,涂着浓艳诡异的妆容,像是死人入殓时的妆面。   此时,白衣宾客都聚集在灵前,围着棺材,低头垂脸,作哭丧之色。   不多时,白幡晃动,灵堂里回荡幽厉之声,好似此起彼伏的鬼哭。   白色蜡台摇曳绿光,鬼哭盘旋、游荡,难以言明的凄厉。   没有管那书生,沈云与两名勾魂使者小心靠近,忽然身体一僵。   沈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翘,又意识到不对,连忙动用修为压平。   他出声提醒:“小心,这里有不对劲。不能笑——”   张家白事禁忌里写明:“笑”是禁忌。   按惯例,只要不去触犯明确的禁忌,其他行为是安全的。   沈云立即道:“笑声……声音!问题可能在鬼哭声。”   “小伍,罗平,快毁掉自己的耳膜!”   他能扛得住这鬼哭声,但跟随他的两名勾魂使者修为比他弱,毁掉耳膜还可以服灵药恢复,触犯规则就未必能活了。   如果第一波的哭声都扛不住,就必须退出灵堂,甚至撤出张家,再做打算了。   在鬼哭声中,两名勾魂使者极力在脸上挤出哭泣模样,可表情却在被某种诡异扭曲。   听到沈云命令,他们果断震破耳膜,却没有用。   声音如波袭来,直接袭击头脑。   他们竟然克制不住,想要在灵堂里开怀大笑。   沈云也在竭力抵抗精神侵蚀,握住刀柄的手,隐隐渗透汗意,“糟了,得撤出去,不能正面对抗。”   再过一阵,他们都会相继显露引发致命危险的笑容。   已经有些白衣宾客抬起头,麻木地看向他们的方向。   只是目前还无人发出真正的笑声,这种打量漫无目的,仅是逡巡罢了。   “要不要先撤退?”沈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神秘的书生。   却见裴怀钧提着灯,逐一照过灵台上摆着的贡品和香烛。   紫檀香炉里,点着四根香,烟雾缭绕。   白色香烛的幽幽绿光,与鬼油灯相辉映,照出他清隽温淡的容颜。   裴怀钧的声音清冽:“神三鬼四,四根香,原是在拜鬼。”   他抬起头,看向沈云等人。   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率先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沈云神情一凛:刚才,他笑了?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忽然间,聚拢在棺边,警戒地望向那两名勾魂使者的白衣宾客,竟齐齐拧过头看他,麻木的神情带着丝丝阴冷。   刚才,裴怀钧毫不犹豫地触犯了张家白事的禁忌:   “张家新丧,阖家悲痛。吊唁亡魂时,保持哀痛,不要在灵堂发出笑声。如果有人在笑,请勿靠近。”   书生叹了口气,作出哀伤忧郁模样:“就算不大笑,微笑都不行?”   “好严格的禁忌。”   紧接着,裴怀钧发出了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再度触犯“大笑”。   灵堂里更加阴冷,似乎有漆黑正在迅速笼罩。   沈云冷汗淋漓,见他此状,竟是沉下脸色:那书生是故意的。   他惊讶又暴怒,竟忍不住将刀抽出一截,威胁道:“……我们身边全是鬼,这种情况下,你还敢故意触犯禁忌,找死吗?”   裴怀钧却平淡道:“三位大人都要坚持不住了,在下失控时,笑了两声,不是很正常?”   可他根本没有哭笑失控的征兆,鬼信啊!   裴怀钧提起“红绿灯”,焰心似乎有扭曲的鬼影在挣扎,火焰迅速染上红色。   裴怀钧背对着灵台,保持着微笑,气定神闲道:“再者,什么禁忌都不碰,怎么能知道这张家古宅的奥秘呢?”   “你的背后!”沈云看见,灵台背后悬挂着的老人遗像,脸色变得越来越诡异,像是要融化了。   一般来说,当着鬼的面触犯禁忌,修为没两把刷子,就是死人了。   “你想死,本官可不打算陪葬。只能拼一把了。”   沈云也知硬抗不行,但灵堂就是鬼蜮深处,说不定鬼怪本体就封在棺材里。   即使他的修为不赖,也被压制的很厉害。   他刚才也试过灵堂大门,被鬼气封上,纹丝不动,“灵堂大门关闭,不撑过吊唁时间,恐怕出不去。”   两个时辰呢,怎么撑?   沈云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两张黄色的纸钱,盯准了那灵前的火盆。   “第四条,纸钱是黄色的。葬礼上不存在红色纸钱。遇到困境,可向铜盆里烧一张黄色纸钱,付出代价,许一个愿望。”   阴阳行走之人当然明白,与鬼交易,必有代价。   所以千万不能贪,许愿撤出灵堂,代价应该不会太大。   异变还在继续,白衣宾客青白僵硬的脸,正从麻木向狰狞转变。   因为书生是最先笑出来的,那两名被鬼注视的勾魂使者反倒没有成为目标。   “大人,看那里!”勾魂使者们虽然双耳流血,因为鬼怪被触发了禁忌,哭声一停,好歹活了下来。   裴怀钧手里的灯,血色越来越深。   他的前方是三十多只白衣宾客鬼和漆黑棺材,后方则是那幅诡异的人物工笔画。   向他围拢的白衣宾客鬼,几乎要把他包夹在灵台附近,笼下可怖扭曲的阴影。   沈云他们反倒没有被合围,只有少量白衣宾客游荡靠近他们,行动迟缓,似乎真正的目标不是他们。   宾客里还有被丧帖封住的活人。   他是为寻失踪的百姓而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斩杀生死不知的人。   他手中的纸钱,似乎也遭鬼怪觊觎,它们阻止他抵达火盆处。   沈云断了一只伸向纸钱的青白手臂,又被很快拥上来的鬼怪合围了。   即使有修为护身,他们被鬼怪抓过的肢体,也迅速泛出青黑。   他们被鬼蜮压制了太多修为,挡不住这些鬼:“不行,这样下去,没等抵达火盆,就会被抢走纸钱!”   裴怀钧依然保持微笑,继续吸引鬼怪。   漆黑笼罩更深了,书生的灯,却红光大炽。   他竟打开琉璃罩,“红绿灯”疯狂燃烧,散发出一股腐烂的甜香:“沈大人,绝大多数的鬼都被引在我这里。趁现在,尝试打开灵堂大门。”   果不其然,正试图抢纸钱的白衣鬼怪们齐齐扭头,似乎被香味吸引,向着本就被合围的裴怀钧而去。   沈云见他身处合围还敢引鬼,倒吸了一口凉气:“打开大门,怎么打开?这里是封死的鬼蜮,吊唁时间没过,我们出不去——”   裴怀钧冷静:“出的去。”   灵堂里,书生前后都是鬼怪。一切都在复苏。   诡异的画正融开水墨,向裴怀钧的背后缓缓伸出枯瘦鬼手。   白衣宾客组成了一堵鬼墙,涌动如潮,牢牢封死了他的前方。   裴怀钧还提着“红绿灯”,燃烧伪凶级鬼怪本源,抵挡攻击。   但那毕竟是一盏不耐用的灯,级别略高一些,却挡不住鬼怪的攻击频繁。   剧烈燃烧的红光,竟然也不能坚持太久了。   前后皆遇鬼,退路封死。   这样绝望的局,他难道还有破的办法?   此刻,沈云却听到,书生温雅的声音响起。   “既能拜神,何必拜鬼?”   “在下取走一根鬼香,引诸君回向正道。”   拜鬼改拜神,也得此地有神可拜。   灵堂群魔乱舞,哪里会有神呢?   就在油灯最后一缕火焰的护佑下,裴怀钧竟然伸手,拔去了香炉上的第四根点燃的香。   被夺鬼香的那一刻,所有鬼怪的神情尽数狰狞,黑暗猛地扩散。   灯终于被扑灭了。   鬼怪复苏!平衡打破!   裴怀钧竟然一口气触怒了灵堂里的全部鬼怪,众矢之的。   沈云几乎要被这癫狂的操作秀晕过去了。   这没有一百年的神经病,绝不敢这么干!   却见裴怀钧还站在鬼怪中央,身形颀长,似陷无尽黑暗。   漆黑中再度睁眼的那个人,不再是平素温柔文弱的凡人书生,而是……   一双疯癫冰冷的黑眸中,神蕴在无人知的幽微处凝聚。   “绝处无路,不必拜鬼,且来拜我。”   蔓延的黑暗里,似有仙人指路。   他向灵堂大门曲指一弹。   “撞门。”不多时,清冽的声音传来。   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似面对供奉的神灵,幽冥司三人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那鬼香是构筑灵堂鬼蜮的关键物品,缺了一根,打破平衡,鬼蜮相当于破了个大口子。   这次一撞,居然真的撞出了裂缝!   沈云见有用,立即道:“抓紧,用上全力,破开这道门!”   三人再度使出全部神通,合力将那灵堂大门撞开。   灵堂鬼蜮被破!   屋外,风雪寒气传来,那是脱出的希望。   沈云刚踉跄跌出门外,才有劫后余生之感,立即回过味来:   “那书生率先发笑,并非是为触犯禁忌,害死所有人。而是见我们快要支持不住,在减员前,把鬼怪引到他那里。”   “先引鬼怪,再破鬼蜮,然后令我们撞门——”   他竟然能反过来利用规则,在瞬息之间想出破局之法,甚至胆敢以身入局!   何等疯癫大胆!   幸好那书生有个保命的油灯,就算是凡人之身,也能在鬼蜮行走……   等等,刚才那盏灯,灭了!   危险!   沈云立即折回,试图将还陷在灵堂的书生捞出来:“裴先生,灵堂门开了,快出来!”   他很清楚,现在把书生救出来的价值,远大于捞回些生死不知的家伙。   不被压制,他白刃出鞘,肆意解放刀意,上来就斩了两名行动迟缓的白衣宾客。   给他点时间,或许能够将这些鬼怪斩杀,但要迅速清出一条道,却远远不够。   灵堂内里无数鬼怪复苏,似乎要将那书生淹没在涌动的惨白之中。   复苏的纸人摇摇晃晃站起来,顶着诡异的妆面,向香案上走。   那从画里跑出来的影子,更是狰狞凶恶,已经显现了半个身子。   像行尸的白衣宾客,鬼墙更是严丝合缝,就像是另一堵灵堂大门。   除了正主还没现身,异象已然尽出。   裴怀钧阖眸,将仙人神异藏回眼底,换出平素温柔神情。   “……这灯,仅有伪凶级,弱了些,不耐烧。”   他还握着那根鬼香,看向浩浩荡荡的鬼怪,想着:“也罢,回头再寻些本源当灯油吧。”   “裴先生——”   是那个幽冥司的小孩子,莽莽撞撞的。   白衣宾客面容青白僵硬,近在咫尺。   一双狰狞的鬼手即将搭上他的肩膀,蕴着致命的诅咒。   裴怀钧也不着急,提着不亮的灯,腕上红线渐浮现。   “我虽然没什么神仙手段……”   他的指尖按上红线,随意擦过。   红线割破指腹,染上一滴鲜血。   滚落时,红线颤动,莹莹发亮。   裴怀钧莞尔,含着笑意,向虚空道:“小衣,救我一下。”   灵堂之前,“奠”字灯笼,惨白光源摇曳。   刹那间,几乎翻天覆地的鬼火腾起,将纷飞纸钱烧尽,好似漫天大雪。   猖狂风雪深处,忽然出现一名绛衣美人。   檀木乌发,漆黑双眸。   苍白如雪的面庞上,不带一丝人的情感。   纷飞的绛色衣袖间,都裹挟着幽厉恐怖的雪风。   红衣之人出现时,白幡晃动,灵堂里所有的火烛,一瞬间尽数吹灭。   天地震颤,连鬼怪的动作都为之停滞——   不,那是碾压级别的恐怖鬼气,压在那群不自量力的鬼怪身上,教它们动弹不得!   即使距离裴怀钧仅有半寸,却如同逾越不了的天堑!   血红的暗影,幽冥的来客,彻底降临世间。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鬼判官,在看见这红衣身影的一瞬间,思维都停滞了。   极端的恐怖降临时,沈云拿刀的手在颤抖,甚至都不知自己此刻是死还是活着。   “……鬼、是鬼。可,他是什么鬼?”   他在疯狂思考对应之策,却止不住地绝望:“凶?不,不止!煞?总不可能是……”   沈云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个传说中的概念,浑身战栗。   难道……   “红衣厉鬼!” 第22章 红白撞煞(7)   惨白光源跳跃, 像是明灭不定的风灯。   血与死,却比扭曲的灯影更恐怖。   光源再次闪烁时,红衣鬼影消失不见。   是有天之上的苍白雷电, 劈中这座鬼蜮古宅吗?   还是血月穿过纸钱遮蔽,将天外的注视倒影在此, 才有这超乎寻常的诡谲魅影?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时间停这一刻,沈云战栗不已, 不住退后两步。   他瞧见最怪诞的死亡一刻:   灵堂里, 凝固的鬼影姿态扭曲, 却是分毫不动,唯有灰白的眼珠还在转。   他们周身布满纵横的红线, 或许轻轻一动,必有肢体与头颅滚落一地。   红衣厉鬼越来越近。   每次显形,都伴随灯的明灭。   更近了, 更近了, 那人间绝迹的幽冥之美。   无法对上他空洞的眼睛,唯余战栗!   红衣幻化成如烟的鬼气,溶入血色与夜色。   厉鬼随意勾动无名指上的红线, 操纵着这好似蛛丝的鬼气之网。   撕碎、切割、肢解、拆分——   不详红光闪烁,如同玻璃落地,颠倒世界分割出无数切面。   刹那,攒聚在灵堂的鬼怪,支离破碎!   这里没有其他响动,唯有鬼怪尸块坠地的闷响,亦或是被扯断骨肉的撕扯声。   腥臭腐烂的血污喷溅,雪白的麻衣丧服被风一吹,也化为满地烧焦的纸屑。   忽然传来一声怪异尖刻的哀鸣。   来自乌鸦吗?还是来自那些无声坠入幽冥的鬼?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不, 是单方面的屠戮。   偌大灵堂被瞬间清空,待到衣绛雪杀穿,唯有裴怀钧站在一地鬼怪的残肢上,素袍白衫,不染纤尘。   他垂衣负手,神情淡然,却向着显出幽冥鬼相的衣绛雪,露出温暖的微笑:“小衣来啦。”   沈云注意到,红线的另一端,竟连着裴书生的手腕。   鬼蜮之中,唯有他毫发无损。   他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难道,那红衣大鬼……是来救他的?”   他不是没听说过,修真门派里也有些驾驭鬼怪的手段,只是代价很大。   可凡人也能驾驭鬼?   “坏书生!”鬼影未至,裴怀钧却听到小衣的谴责。   惨白的鬼灯笼闪烁,红衣美人拂袖化火,消失在原地。   裴怀钧看到这一幕,却是笑了,心想:用鬼火进行空间位移,小衣果然越来越娴熟了。   下一刻,衣绛雪出现在书生身后,绛袍似染幽冥的火星。   一只苍白如雪的臂膀缠上了他的肩,这是保护。   衣绛雪附耳,轻声咕哝:“被包围了才告诉我。我若来迟,你不小心死掉怎么办。”   裴怀钧抬起手腕,勾了勾红线,他莞尔:“刚才被困鬼蜮,怕唤了小衣,却找不见我,着急,就妄自托大了些。”   “还好小衣来得及时,救了我一命。”   衣绛雪的眼珠泛出异样的金红,闪烁片刻,“鬼蜮?在哪里?”   裴怀钧装作不经意透露重要信息,甚至向着背后画像一瞥,暗示:“刚才我们冒犯了遗像上这位老人,实在是罪过……”   “原来是这家伙!”   听懂书生言下之意,衣绛雪挥舞另一只爪子,陡然暴起,拧住了那遗像老人枯瘦泛着死气的手臂。   一幅画出来的遗像,也会感觉到恐惧吗?   会的。   衣绛雪双眸幽幽,金红交错,向遗像老人杀意一瞥:“动我的猎物。”   “都得死。”   “咔嚓”一声,好似折断枯枝。   留下的却是遗像老人的整条手臂。   衣绛雪目光流转,盯着他,红唇微勾,天真又残忍:“墨汁吗?不好吃,但这画出鬼影的手段……”   “我要了。”   遗像老人诡异麻木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时,陡然染上惊恐。   下一刻,遗像老人当即放弃手臂,让其化作溃散的水墨,转身逃回画轴深处。   绯色的鬼雾也不慢,尾随他闯入深处。   不多时,画轴内传来一声极端凄厉的鬼哭。   再看去,遗像上的老人慢慢融化,渗出血来,又被鬼雾蚕食殆尽。   画轴上只留下空空的风景图。   灵堂内外泛着诡谲的猩红,所有异象都平静下来。   这里已经是衣绛雪的鬼蜮了。   刚才,衣绛雪从那遗像上吃到了两种能力:“鬼蜮”和“画影”。   裴怀钧平淡地绕开脚下的鬼怪尸骸,神色不动。   唯有他的目光勾画过美人轮廓时,流淌出丝丝温柔:“小衣,不要乱吃东西。”   他无奈笑道:“那遗像里的并不是真身,只是一种墨水画出来的灵异。”   “如果说第四根香是‘拜鬼’,是鬼蜮的‘眼’。那这遗像留影,承载的就是鬼蜮本身。”   裴怀钧没拦着衣绛雪吃掉遗像上的墨水鬼影,反而刻意暗示“鬼蜮”的存在。   说明有吃的价值,不是什么杂牌货。   毕竟,养鬼要精细有条理。不能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喂小衣吃。   衣绛雪还趴在他的肩上,打了一个墨汁味的饱嗝。   他萎靡:“好难吃。”   衣绛雪敏锐的野性察觉到,这个鬼值得吃。   别说是墨水味的,就算是酸的臭的,他也得吞下去。   吃吃吃!强强强!他是要变强的好鬼!   裴怀钧摸摸他的长发,“随便吃别的鬼的灵异,也是要消化一阵的,小衣先休息一下吧。”   说罢,书生试图把软绵绵趴在他背上的衣绛雪捞起来,却发现他成了血红色的墨汁状。   一捞淌一身。   衣绛雪轻轻化了,“好奇怪的感觉。”   他沉默片刻,笑了:“……小衣变成墨汁了,可能鬼吃多了,要缓上一阵。”   裴怀钧随手把青花瓷寿碗里的祭品米饭倒掉,捞着冰凉凉的小衣,把鬼一捧接一捧地盛放进去。   鬼是没有质量的,更像一种“概念”,所以多少都放的进去。   不多时,小衣就变成了“一碗鬼”。   衣绛雪在碗里软绵绵地淌了一会,似乎在适应。   裴怀钧小心地把他端起来。   鬼在碗里晃荡,红红一片,漾起一圈涟漪。   衣绛雪晃来晃去,从液体里伸出雪白鬼手,拽了下裴怀钧的雪白衣袖,“头晕晕,端稳一点。”   灵堂外,看到这一幕的三人连滚带爬,吓疯了:“啊啊啊啊啊——”   两名勾魂使者刚敷了药,恢复了耳膜的震伤,此时恨不得没恢复。   衣绛雪闻声,探出漂亮脑袋,长发滴滴答答地往外淌,疑惑:“他们怎么啦?”   裴怀钧稳稳地捧着一碗鬼,像是在抱着一颗会说话的美人头,还顺便把湿润流淌的头发捞回碗里。   他想了想:“也许是刚才在灵堂里,被鬼吓坏了。刚才好多鬼,还挺恐怖的。”   有没有可能,灵堂里的鬼真的没那么吓人。   恐怖的明明是他们一人一鬼。   裴怀钧在灵堂里招呼沈云等人。   他温柔文雅,笑道:“沈大人,别急着走啊,现在除了棺材里不确定,其他地方都没鬼了,最是安全不过。”   沈云看着他手里的一碗鬼,沉沉又默默:“……裴、裴先生,别的地方没有,您手里有。”   他都开始肃然起敬了,可见这场景的惊悚程度。   “小衣是来救我的。”   裴怀钧似乎完全没觉得不对:“小衣虽然是红衣厉鬼,但不吃人,是好厉鬼。”   沈云虽心有猜测,被证实之后,还是头皮发麻:“……红衣厉鬼?这种恐怖的存在,已经诞生了吗?裴先生,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裴怀钧却道:“他不一样。”   裴先生怎么一副被厉鬼蛊惑了的模样?   等等,虽然厉鬼脱线了些,但这个颜值……被蛊惑好像也挺正常。   裴怀钧见他满眼迷茫,随即好心提醒:“现在差不多可以将丧贴揭开,确认并登记死者名姓身份了。”   “在他们踏进灵堂鬼蜮的那一刻,就彻底化为鬼仆。刚才攻击你的已经是鬼,不是活人了。”   沈云又沉默了。   他们刚才差点死在这些凶戾的鬼怪手里。   但沈云有规避攻击被丧帖贴住的这些百姓,他总有种能救回来的错觉。   良久,他有些自责:“如果,我之前没有阻拦裴先生,而是在外头就想办法揭掉覆面的丧贴……”   “也会死。”   裴怀钧无情地告诉他真相:“在他们选择逃避,拒绝来此吊唁时。白煞的致命诅咒,就已经杀死他们了。无可逆转。”   “先前在庭院里,只是还保留几分活人的样子,欺骗你罢了。如果那时揭下丧帖,他们会立即化为鬼怪。”   人化鬼仆,想要逆转,非常难。   沈云以为的能救,只是见到已死之人,以活人身份残存于世的最后剪影而已。   衣绛雪迷迷瞪瞪,听不懂,就从碗里探出一颗漂亮脑袋。   他鼓起脸颊:“坏书生,你把棺材打开。我想问问主人,他养的鬼能吃吗?”   他现在还是墨水,没变出手,不好自己去推。   裴怀钧当然不会拒绝小衣的要求。   他一手托着碗,一手试了试棺材,能轻松推开。   但是联想到文弱书生的人设,有包袱的东君开始装:“还挺重。”   裴怀钧还扫了一眼沈云,语气温和,不容拒绝:“和你的两名属下过来,帮在下一个忙,推棺材盖。”   他们仨又条件反射地照做了,上前一步,撸起袖子。   等等,哪里不对,推棺材??   沈云忽然想起:“禁忌第三条,守灵时,棺材盖不会发出响动。如果棺材盖打开了,取走一根香烛,尽可能安静迅速地离开灵堂……”   他们崩溃了:“裴、裴先生,我们就这么直接推棺材盖?难道里面没鬼?”   裴怀钧漫不经心:“可能有吧。”   “那为什么——”   衣绛雪用黑漆漆的眼睛瞧去,似乎在谴责:“怕什么,快干活,我想吃饭。”   三人纷纷打了个激灵:这位可是红衣厉鬼,有他在,还怕什么凡鬼!   顿时开始用吃奶的劲推棺材。   尴尬,推不动。   照理说,这么折腾棺材盖,棺材里也差不多该有响声了。   但棺材一片寂静,怎么瞎搞都没声儿,和里面没鬼似的。   方才在灵堂里,连微笑都会惊动鬼怪,简直超绝敏感肌。   现在,这一人一鬼就算把棺材板拆了,用寿材去烧火,幕后主人也不敢吱声。   “禁忌”倒也是看鬼下菜碟。   不多时,衣绛雪把墨水消化的差不多了,身体像融化的糖丝拉长,探身,凑过去一瞧。   这一瞅,他就瞧见不对,眨巴幽黑的眼睛:“咦,这棺材里头,有人拼命扒着盖子,不让你们推开。”   “……确定是人吗?”裴怀钧问。   “对哦,人又不能蒙这么久不呼吸。”   厉鬼点点头,判断:“应该真的有鬼住。”   衣绛雪是会扶摔倒老爷爷的五好红衣厉鬼。   意识到有鬼住,他凝出纤细的右手,屈起手指,敲敲棺材盖。   衣绛雪十分礼貌:“你好,张老爷爷,我路过来吃席,请问可以吃你院子里养的鬼吗?”   见他竟然直接敲棺材盖,幽冥司三人组已经麻木,都给不出什么反应了。   敲吧敲吧,他是厉鬼,他说了算。   “禁忌”,既是规则,也是门槛。比宅邸主人弱,才需要去遵守,不敢行差踏错。   这位红衣厉鬼的强大程度,远远高过宅邸主人“张老太爷”,根本不必矮身入门槛,而是直接侵入鬼蜮,横行无忌。   他当然能把“禁忌”当厕纸。   香炉上,三根鬼香幽幽地冒出青烟,诡异地扭曲起来。   曰:“可”。   毕竟,得送瘟鬼……和瘟神。   棺中鬼怪快哭了,这么大一只红衣厉鬼就守在棺材前头,说什么都得答应。   而且,还有一尊……   棺中鬼怪心有余悸:那书生拔出第四根香,让灵堂彻底沉入黑暗时,鬼怪们全然不受控制,处于诡异又玄妙的状态。   “拜神”。   虽然看不出其背后法相,但书生站在那里,就是一尊威严的神。   惹不起。   衣绛雪对张老太爷本身没兴趣。   他不吃行尸系的鬼怪,觉得腐肉很倒胃口。   可他没事找事,非要杀他的储备粮兼厨子,是很坏的鬼!   但现在衣绛雪饿了,想去拆鬼兽盲盒,刚才他数了数,院子里有十二座神龛呢。   刚好适合露天烧烤!   衣绛雪暂时不执着于打开棺材了。   他从碗里飘到裴怀钧身侧,红衣若隐若现,像是墨水晕染,越发飘渺。   然后,他化为红色的花藤,围着裴怀钧软软缠了一圈,把他当花爬架。   待到绕定后,衣绛雪还“噌噌噌”开了一圈小红花。   裴怀钧衣服上终于不是花刺绣,而是实体花了。   书生宽袍大袖,风姿潇潇,却怎么都像个行走的花人,到处绽放小红花。   裴怀钧曲起手指,置于唇边,轻笑:“小衣,别闹。”   衣绛雪偏偏还在乱开花,左一朵右一朵的。   这还不够,花藤像是有生命,伸出去,连吃带拿,卷走了灵位前好几根香烛。   衣绛雪记恨这老头鬼要害死他的储备粮,为此郁闷了很久。   所以,他也得抢回来。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吃空……呃,搬空灵堂。   不多时,花苞张开,叼住香烛,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衣绛雪很高兴:“张老太爷一定是个大善人。他不会介意我吃光他的香烛的。”   裴怀钧摸摸肩上的小红花,柔声附和:“……嗯,他不会。”   书生选择性遗忘了,香烛是棺材板响的时候要拿的,现在被衣绛雪吃光,后面怕是没得剩。   衣绛雪又挑挑拣拣起来。   一会扫空鬼香,一会搬空祭品,一会在灵位上乱涂乱画,甚至还卷走了俩破破烂烂的纸人,用花藤吊着。   衣绛雪看了看,很满意:“这两个纸人,看着就很耐烧,待会烧烤的时候用来当柴火。那位老爷爷应该不介意。”   刚才这俩纸人是跪在孝子贤孙的位置上,此时被花藤揪住,死人妆花了,大颗大颗的纸屑掉下来,像是小金豆。   裴怀钧轻咳一声,没戳破,忍笑:“嗯,不介意。小衣,再把铜火盆拿着吧,里面盛着鬼火,可以用来烧烤。”   衣绛雪肃然:“说得对。”   立即用花藤卷走。   棺材里的鬼怪:“……”   有人在意他的真实想法吗?有人吗?喂?   待到这一对大闹灵堂的神鬼满意地走出去,被搬空了的灵堂彻底陷入漆黑。   棺材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叹息。   想要熬到头七,往生幽冥……   可太难了。   *   衣绛雪认为,他是个懂礼貌的好鬼。   至少,他是得到了主人的同意,才到院子里拆神龛盲盒的。   别管这同意正不正经吧,反正是同意了。   红衣厉鬼左右手都提着一座神龛,眼眸亮晶晶地望着裴怀钧:“怎么吃!”   裴怀钧正忙着搭烧烤架,见他选好了食材,扫了一眼,笑道:“这两尊鬼兽,是魍牛和幽狰。”   “魍牛的皮非常坚硬,不能吃。但是胜在肉质细腻,牛油温厚香醇,还有优美的雪花纹理,适合烤制。”   “幽狰的肉瘦,内脏有毒,能吃的地方也不多。但是拔掉毒腺后,腿肉是无毒的。特别是后腿肉,因为运动多,很有嚼劲,烤起来会散发一股异香。”   “这么好吃吗?”   衣绛雪闻言,表示十分期待,当即开始砸神龛盲盒,“今天就吃他俩了!”   咣咣咣!开砸!   神龛里的鬼兽:“……快哭了。”   一听说马上就要被烤了,这俩倒霉鬼兽索性也不躲了,当即窜出来,化为庞大真身,试图反抗厉鬼霸权。   它们虽然给人看家护院,但过去也是凶悍杀戮,小有名气的“人见愁”鬼兽。   不管了,就是干!   宁死也不能死在烤架上!   衣绛雪看着它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和好似虎豹的庞然身躯,静了片刻,仰起脸:“好大。”   鬼兽们悬着的心放下来:“害怕了吧!虽然看着像是大鬼,但老子就说是纸老虎——”   却没想到,红衣厉鬼伸出尖尖的爪子,快乐地扑上去:“好大,可以吃好几顿!”   鬼兽们惊恐无比:“别过来,嗷嗷嗷嗷嗷——”   厉鬼还会善良地安抚食材情绪。   衣绛雪坐在魍牛的头顶,握住他的尖尖牛角:“你们要开心一点,别那么紧张,不然肉会老。”   他偏偏头:“对了,要不要听个音乐?”   沈云等人滞留在灵堂里,为死者收敛,心情多了几分沉重。   失踪名单上,有七人的名字和相貌核验成功,他们再也出不去这间阴暗的古宅了。   接下来,他们还要深入宅邸,寻找失踪的兄弟。   首先,去辞别恩人和恩鬼。   可怕的张家古宅院落里,那裴书生正在……   搭烧烤架?   沈云等人的眼神透着淡淡的迷离。   这把他们干哪来了?   无论内心如何波澜起伏,沈云还是上前一步,说明来意。   裴怀钧随手捞了幽冥司小辈一次,并不打算继续照顾,道:“你等自去。头七之前,我们暂不离开此地。”   幽冥司游走阴阳,在得到俗世崇高地位时,死在与鬼怪斗争前线的官吏也不在少数。   这既是荣耀,也是代价,很公平。   裴怀钧突然想起什么,吩咐道:“这里作怪的鬼,小衣会处理干净,没问题吧?”   沈云心下安稳了:虽然不会管他们的去向,但是裴先生已有安排,他们只要保好命,做好善后处理就行。   “完全没问题。”   鬼蜮里分辨不了时辰。   裴怀钧一算,在灵堂里折腾太久,都快午时了。   小衣的饭是头等大事,再苦不能苦厉鬼。   铜火盆摆好,裴怀钧把破碎的纸人丢进火里,让鬼火烧的更旺。   纸人脑袋烧焦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纸屑,像是在铜火盆里“嘤嘤嘤”地哭。   裴怀钧看着纸人烧到只剩下半个脑袋,诡异的妆面都焦了,却好似无事发生。   这纸人刚才还想反抗。   裴怀钧只是用手抓住它,它什么灵异都没有了,就好像一张正常的纸。   破损的纸人被鬼火渐渐烧毁,腹腔烧焦卷起,露出几张不一样的纸钱。   裴怀钧从火盆里取出,打量一番:“红色的纸钱?原来藏在这里。”   他想到禁忌内容,饶有趣味:或许在红煞时还要用。   就把差点烧起来的红色纸钱从火里取出来。   正在此时,裴怀钧似乎感觉到什么。   他抬头一看,却见从虚空中浮现出红色喜服女子之影,失去纸钱的召唤,又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他大概知道纸钱怎么用了。   裴怀钧将红色纸钱叠好,收到袖中,自言自语:“……红白撞煞,原来是红煞入侵白煞么?”   另一边,衣绛雪把鬼兽放出来,让它们跑跑跳跳,做了一套逃生运动,成功舒展了它们当雕像时僵硬的鬼肉。   他一边哼着曲子,一边用爪子划拉,在它们最开心(最惊恐)的时候,毫无痛苦地死掉了。   院落里其他没被开的盲盒神龛像摞宝塔似的,堆在另一侧。   它们都瞪着铜铃似的眼睛,看见了这堪比地狱的一幕。   “……”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事情!   衣绛雪却对此无知无觉,哼着鬼魅的歌,拖着两具鬼兽尸体过来。   他的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怎么吃!”   “小衣很开心?”裴怀钧见他欢欣雀跃,柔和地问道。   衣绛雪转过脸,有些气鼓鼓的:“为什么,它们都不愿意听曲子?”   裴怀钧先是一怔,又笑了:在小衣眼里的“听曲子”,等同于让食材心情愉快的秘法。   他立即附和:“是它们不懂小衣的好心,多听曲子,有助于血液循环,肌肉放松,会让肉质更鲜嫩……”   衣绛雪十分感动,书生虽然笨笨的,很脆弱,有时候还坏心眼儿。   但是他有优点:特别善解鬼意!   这不,厉鬼刚飘到他身边,书生宛如天籁的声音响起:“小衣,我刚搭了烤架,今天吃烤鬼串好不好?”   衣绛雪满意点头:今天是好书生!嗯,仅限今天哦。   裴怀钧动手能力强,早就拆了几根竹子,搭起烤架,现在正支在庭院正中,似模似样的。   他又把竹条劈细,准备好了许多烤签。   裴怀钧温柔地安抚食材情绪,为死掉的鬼兽放血按摩,“魍牛厚实,出肉多,先做烤串吧。至于幽狰,给小衣烤个蜜汁后腿。”   他出门的时候,防身的东西确实不太需要,也就换了件白衣,带盏鬼灯。   但他把调料和厨具都带齐了。   好像这里不是鬼蜮,而是来野餐的。   “花来帮忙。”   衣绛雪吃了鬼藤花之后,不仅学会了开花,还能操纵花藤,特别好用。   他站在那里,催动鬼气,脚下似生根,许多缀着红花的藤蔓从垂下的袖子里伸出来,飘来飘去。   他偏头,看向正在勤劳做饭的裴怀钧,决定认真鼓励他家厨子,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   衣绛雪看向烤串架,眉眼弯弯,用花藤远远地比了个心。   东君抚着胸口,心跳开始紊乱:“……”小衣太可爱了。   被激励的书生打来井水,洗净双手,下刀如飞。   他准确地割断筋膜,切掉边角料,保留最好的雪花肉,将鬼肉切成大小均匀的方丁,保证口感。   衣绛雪帮忙穿串,正好用来练习操纵花藤。   花藤十分灵活,一根勾起竹条,一根穿串,可以同时串十几二十串,就像是多了无数双手。   不一会,衣绛雪身边的鬼肉串就堆积如山。   铜火盆的鬼火正旺盛,很适合烤鬼。   裴怀钧刚把鬼兽串放上去,纹理细腻的雪花就开始滋滋冒油,滴到铜盆里。   “好香!”衣绛雪蹲在火边,眼巴巴地看着肉串变成金黄色。   对人来说,鬼肉到底香不香是个谜。   闻不见,不敢吃,自然没什么争议。反正不吃就对了。   最让人费解的事情,无非是裴怀钧怎么知道哪些鬼适合做食材,该怎么烹饪最美味。   难道人写的书里,会形容鬼的味道吗?   还是他为了某个目的,潜心谋划许久,甚至去认真研究过烹饪鬼怪呢?   衣绛雪却是个简单的厉鬼,不会想那么多。   厉鬼正在开心扮演鬼体风扇,“呼呼”一吹,鬼火迎风直窜。   他仰起头:“这样会不会火太大?”   裴怀钧悉心地撒上调料,反复翻面,烤出脆壳。   他笑道:“就要大火烤制,烤到烫伤的程度,外表金黄焦脆,内里柔软细嫩,含有饱满浓郁的肉汁,美味非常。”   衣绛雪听着,频频点头:果然还是书生最会做饭了!   他刚才生吃墨水鬼影,虽然学会了两种很有用的能力,但也因为墨汁难吃,消化不良,反胃了好久。   要杀他厨子的鬼,实在是太邪恶了!   养好一只会做好吃鬼饭的厨子,他容易吗?   很快,第一批鬼肉串就烤好了。   裴怀钧递给他一把金黄焦香的鬼肉串,上面均匀地撒着研磨好的香料,“小衣,先吃串,垫垫肚子,蜜汁腿肉要烤的久一些。”   用凡火,自然不可能烤熟鬼肉,但是有鬼火就不一样了。   红衣厉鬼的鬼火,比起犼可不知道高出多少。   温度高,恒温强,不易熄灭,还支持调节,用来烧烤真是绝佳。   衣绛雪接过,看到烤制完美的金黄色肉串,眼睛登时亮了!   好梦幻的雪花纹理!   “好香!呜呜呜呜好次!”   衣绛雪用心品味,幸福的快要融化了:“嚼嚼嚼——”   裴怀钧刚刚烤完一批孜然味的魍牛,又在给烤鬼串刷上晶莹透亮的蜜汁。   滋滋作响的魍牛油,像晶莹的露珠,点缀在肌理分明的鬼串上,似乎都要滴到火里了。   衣绛雪凝视着书生灵活翻飞的修长手指。   他刷酱的姿势好温柔、好利索!   这双拿笔的手,骨节分明的,烤起串来也好好看。   伟大的,这就是烤串之神吗!   不多时,裴怀钧给蜜汁烤鬼腿翻面,保证每一面都烤出焦褐感的脆壳,均匀地裹上芝麻。   衣绛雪还是矜持地跪坐在他身边,迅速消灭鬼串,盘子里堆着许多竹签。   他的鬼体纤长匀称,无论吃下多少鬼,都像是泥牛入海,没什么变化。   其实是因为衣绛雪的鬼气太强了,吃再多,变化也不明显。   最近,衣绛雪食谱上的鬼越来越丰富了。   他越意识到,厉鬼是可以通过鲸吞其他鬼怪的血肉变强的,这就是“吞噬”。   这不仅是汲取修为,更是找回失去的、属于鬼的“记忆”。   当时在东君庙吃下犼肉时,衣绛雪无师自通,学会了鬼火的用法。   在吃过鬼藤花后,他突然学会了开花。   诅咒还没试出来,回头可以研究。   在吃下画中鬼影的时候,衣绛雪激发了战斗本能。   他已经开始明白:他需要什么样的能力,又该去吃什么样的鬼。   鬼蜮,是个高阶鬼怪都有,他一定要吃到嘴。   画里鬼影,他想起了那古宅中的几幅水墨画,有了敏锐的联想。所以干脆一口吞,免得夜长梦多。   至于这鬼肉串……   果然,裴怀钧又递给他一把肉串,似乎看穿了他的不解,适时地开口:“魍牛有种很有趣的能力,招引魍魉。”   “虽然魍牛只能招引连鬼都不是的‘魍魉’,是非常鸡肋的能力。但换做小衣来使,可以招引的鬼怪,无论是等级还是数量,都会远远超过它。”   “我也能招鬼?”   衣绛雪眨了眨眼,“就是,鬼海战术?”   裴怀钧笑了:“这么说也可以。”   衣绛雪觉得鬼海战术很有用处,可以回头试试。   毕竟他是个厉鬼,行走人间,多少也得有些小鬼撑撑场面。   裴怀钧又笑:“小衣吃了‘鬼蜮’,也可以搭配使用。招引来的鬼怪不必再遣返,而是都塞进鬼蜮里,需要用的时候再重复招出来。”   “当随身家园吗?”   衣绛雪心里有了思路,指了指那正在烤的鬼腿肉,十分期待地问:“那这头呢?它有什么能力?”   裴怀钧给金黄焦脆的鬼腿肉翻了个面,“控魂。”   “幽狰形如豺狼,其叫声会令鬼混沌,继而受其操控。”   见衣绛雪满脸迷茫,他解释:“招引来的鬼怪,数量一多,就是个不稳定因素,很容易混乱。”   “如果需要大批量控制,以‘控魂’鬼术进行操控,就可以慑走其心神,让鬼怪为你而战。”   “招引和控魂,再加上鬼蜮,你只要能熟练使用,就可以号令群鬼。”   衣绛雪若有所思。   裴怀钧意味深长地笑了:“有朝一日,小衣登上鬼王之位……”   “号令一出,万鬼拜服,尊你为至高无上的鬼中之王。”   *   沈云等人离开后,四处探索,终于找到了失踪的三名兄弟。   远远的,似乎在露天举办一场特殊的宴席。   许多鬼宾身着凶服,入席就座,行动僵硬,脸色苍白麻木。   这是一场特殊的席面——吊唁席。   幽冥司失踪的三名勾魂使者,此时也在席面中。   只不过,不在桌边。   而是在餐桌上。   三人意识清醒,四肢却被灵异牢牢捆在席面上,好似一道鬼怪的大餐。   他们看着伸来的鬼筷子,露出惊恐无比的神色。   一只鬼宾客率先夹走一筷,竟是凌空将勾魂使者老宋的眼球夹了出来,还缀着眼球的血色神经。   被夹走眼球的老宋,眼眶倏地一空,流出血来。   鬼宾客的面上带着诡异满足的神情,将眼球放入口中,享受咀嚼。   老宋发出凄厉的哀嚎声:“啊啊啊啊啊——”   “救、救命——”其他两人看着筷子越来越近,却无力反抗,神情惊怖。   不断失去身上一部分的感觉,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如果下一筷,他们被夹走器官或者心脏……   恐怕会当即毙命!   沈云正好赶上,见此场景,当即红了眼睛,拔刀道:“随我上,救下兄弟们!”   说罢,三人闯入席中,奋力砍杀鬼怪,接近那红漆餐桌。   白事的席面,餐桌怎么是诡异的红漆色?   若是平日,沈云或许还会去想想其中异常。   但现在,兄弟的命就摆在了桌上,一切都顾不得了。   被打扰的吊唁席上,许多鬼宾客抬起头来,青白麻木的脸孔向他们统一转去。   然后,一齐露出诡异的笑容。   “又有两脚羊来了——”   “羊羔、羊羔、羊羔……”   鬼怪身着凶服,双目灰白,口舌流诞,露出尖牙利齿。   沈云没时间理会他们,一脚踹走拿筷子的鬼宾客,提刀斩了只伸来的鬼首,试图把老宋救下来。   沈云催动刀意,一刀砍在桌面上,试图斩断桌上的灵异。   “老宋,我来救你!”   那名叫做老宋的勾魂使者没了一只眼睛,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他挣扎着,皮肤却泛着诡异的红色。   像是……被油漆染红了一样。   他恐惧不安:“判官大人,这桌子不对……”   沈云看向被砍的桌面,竟然渗出了血,神情陡然一变:“这桌子也是鬼!”   桌子表面浮现出了一张狰狞鬼脸,对着正被灵异捆在桌上的老宋,张开了森森巨口。   桌子上也有一张嘴!   桌上的巨口正在逐渐张大,沈云甚至能闻到那鬼怪的嘴里腥臭腐烂的味道。   下一刻,似乎就要浮出桌面,把老宋拦腰咬断,吞进桌子里。   “一张纸钱,换一条人命!这是买命钱,给你!”   沈云当机立断,将之前没花出去的一张黄色纸钱点燃,直接塞进了鬼口里。   当鬼叼住燃烧纸钱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似乎是因为交易成立,鬼怪巨口渐渐从桌面上消失,连老宋的身体也放松了不少。   老宋的眼睛还在流血,他闭着,却神态惊喜:“大人,有用!我感觉到束缚放松了。”   沈云见状,立即着手营救:“看来,给桌上的鬼买命钱是正确的。老宋,我拽你,你也用修为挣脱——”   老宋终于鬼口脱险。   同时,其他两名勾魂使者,小伍和罗平也如法炮制。   他们各有一张纸钱,是沈云先前通过各种途径收集到的,给他们保命用。   现在,都毫不犹豫地用来救身陷险境的兄弟。   很快,另一张桌子上的鬼口也消失了,餐桌里伸出一双鬼手,拿走了燃烧的黄色纸钱,交易成立。   又活了一个。   可第三张桌子上,小伍明明点燃了纸钱,丢在桌上,却发生了诡谲的异变。   那燃烧的黄纸,随着火焰的舔舐,逐渐褪去伪装,变成了深红色。   “红色、变成红色了——”   小伍眼里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被骗了,被骗了,明明是黄色的,怎么会是红——”   沈云猛然回头:“什么?”   就在此时,最后被捆在桌上的勾魂使者,忽然被餐桌上伸出的雪白手臂抱住。   他惊恐万分,瞥见染血的红色喜服。   紧接着,那染着蔻丹的惨白手指,抓住了那张红色纸钱。   这吊唁席上,出现了红色喜服的鬼新娘,头上覆盖着绣着鸳鸯比翼的红盖头。   她取走红色的纸钱,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的笑声,同时侵入的还有红色的煞气。   鬼新娘双手合拢,将那还未挣脱席面的勾魂使者抱在怀中,无解的红煞染上了那人的脸孔。   他痛苦地抽搐起来,在鬼新娘怀抱里,变成了另一个穿着红喜服的鬼新娘。   只是更加瘦小、诡异、麻木。   鬼新娘同时张合艳红的嘴唇,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终于……进来了。” 第23章 红白撞煞(8)   鬼新娘的喜服款式古旧, 不是本朝制式,沾着暗红腐臭的血。   喜庆的红盖头遮着脸,仅露出雪白的下颌, 唇上染着一抹艳丽的胭脂。   她生前多半是一位美人。   可现在,却是一只极为恐怖的鬼。   鬼新娘二号站在她的身边, 红盖头遮脸,露出来的皮肤枯瘦干瘪, 头颅却旋转一圈, 诡异地“看”向曾经的上司。   沈云悚然地看去。   他被鬼新娘感染, 已经不是活人了。   “她坐着轿子,过小桥啊。”   “桥下宾客, 送来祝福,咿呀,咿呀。”   “拜天地呀, 赴幽冥……”   鬼新娘“咯咯”地笑着, 哼着不明意味的歌儿,坐在红漆木的餐桌上。   喜服下,她的双腿自然垂落, 赤裸的脚背畸形枯瘦,穿着一双绣花鞋。   其他身着凶服的鬼宾客,注意力也都移开了,目露怨毒,锁定了鬼新娘。   凶服鬼视线移开的那一刻,沈云立即抓住了唯一的生机,下令:“撤。”   不管为什么,这两批鬼要掐起来了。   目标是救人就不要贪,撤退!   鬼判官的俸禄里, 也有些特殊珍贵之物,他取出一张保命的木符。   上面写着:“东君赐福”。   每三年,司主都会去东帝山下,开坛七日,焚香祝祷,请求东君赐福。因为产量少,他们这些负责一座城池的“鬼判官”一年才分到一枚。   鬼新娘又看过来了,甚至还“咯咯”笑着,向着他们张开双臂。   她似乎要引诱活人来到她的怀抱,并变成“鬼新娘”同伴,与凶服鬼对抗。   不能在撤退的时候折损。沈云咬咬牙,当即把血滴上木符,选择使用。   木符微微发出青光,似乎在指引前路。   这一刻,鬼新娘好像失去了目标,渐渐收回了张开的手臂,而是转过僵硬死白身躯,摇摇晃晃,向着围拢的凶服鬼走去。   红白撞煞,像是天然冲突,竟在这庭中对抗了起来。   森森老宅越发诡异了,沈云等人凭借木符的保护,安然退出战团。   待到周围安全了些,他们一跌一撞地走在凶宅缀满挽联的庭院里,沈云叹息,“可惜了,老朝没能救下来,他家还有个三岁的娃娃。老宋缺了只眼……”   老宋吃下灵药止血,保住性命,一只眼却缺了眼球,瞎了。   他知道活下来多不容易,出任务时,勾魂使者也经常涉足灵异之地,死亡率很高,却没几个上司会来捞他们。   老宋感激:“能活着就很好了,多谢大人来救。”   沈云点了点头:“接下来,木符还能保我们一炷香,它会指引我们脱出灵异之地。这古宅太凶了,里面的鬼比当初判断的更危险,仅凭我们几个,绝对呆不到头七……”   灵堂和吊唁席两场下来,他们也清楚,他们的修为根本挡不住鬼的攻击,行差踏错就会死人。   “总之,先离开这里。”沈云等人追着木符指引的神光,往前奔去,本以为迎来的会是张家古宅的大门。   迎面而来的,却是黑暗里摇曳的青绿之火。   “是谁?”沈云摆出了警戒的架势。   鬼火摇曳明灭,照出提灯走阴阳的书生。   光芒微末,映出那张清隽温雅的容貌。   一缕微笑浮在书生的唇边:“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沈云等人愣住了:没想到东君木符指点的“安全”,并非宅邸出口。   而是引着他们碰见一个人。   沈云也不拖沓,直接将遭遇简略说清,道:“凶服鬼和鬼新娘正在激烈争斗,非常危险,最好不要过去。鬼新娘会将触碰到的活人,都变成鬼新娘。”   他分析:“这种感觉,像是入侵、取代……不,是污染。‘鬼新娘’更像是一种会传染的病症,因为身体还是原本的,只要穿上了喜服,戴上了红盖头,就会变成‘她’。”   裴怀钧的视线在沈云举着的东君木符上轻轻一扫,向着黑暗凌空伸出手,挽起红线,轻轻一拽,唤道:“小衣。”   话音刚落,绛衣厉鬼,正从幽暗里浮现。   他是花?还是雾?   衣绛雪抬起漆黑的眼,最纯粹如稚子的眸,却有着明媚的残忍。   不,他早就是厉鬼的思维,又如何去懂得人所谓的“残忍”?   无非是教导他的人是神佛,他就做慈悲神佛,渡众生无相。   若教他的人是鬼,那他就做杀人无数的厉鬼,让世界沉入黑暗幽冥。   红衣厉鬼应了召唤,伸出白皙冰冷的手,握住了红线的另一端。   冰冷诡谲的鬼相慢慢褪去,露出几分人的鲜活。   “这些人,好弱。”衣绛雪转过脸,对着书生小声吐槽。   沈云等人:“……”太大声了,他们不要面子的吗?   衣绛雪直言打击:“遇到一群杂鬼,就这样狼狈,我都不爱吃你们这种。”   厉鬼黑洞洞的眼注视着前方,并未落在他们身上,但这种空旷无情的眼神,却带来可怕的绝望。   一瞬间,这群挣扎在阴阳间的可怜人,似乎更愿意转身,回到那群魔乱舞的红白撞煞现场。   也不愿在此面对,这位拥有幽冥般美丽与危险的厉鬼。   裴怀钧却与鬼闲谈:“小衣从他们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   “本来是觉得寡淡的,但现在,感觉空气里有股辣辣的味道……”   衣绛雪嗅嗅,忽然灵机一动,期待脸:“这难道这就是——鸳鸯锅?”   裴怀钧难得一噎:“……”   沈云等人发出灵魂质问:“啊?”   或许也被这声“鸳鸯锅”震撼了,书生好久才找回思路。   但裴怀钧是不会扫兴的,他顺着小衣的思路往下说:“想不到,红白撞煞的味道,真的是鸳鸯锅,小衣好聪明。”   毕竟只有鬼才能闻见鬼的味道。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互相规避的红白煞,非要往一块撞的场景;更没想到,在鬼的嗅觉系统里,居然闻着是这个味。   果然,阴间美食界是不可理喻的。   即使是无所不能如东君,在进修厨艺的时候也经常会有烦恼:不但要抓鬼做食材,也得抓鬼来试菜,试完菜还要把鬼变成食材。   正因为对厨艺的追求,他才会著有《满鬼全席》菜谱。   虽然,对于鬼怪来说,这菜谱更像《十大酷刑》《地狱十八层》。   “还好啦,也没有那么聪明。”衣绛雪被书生夸的飘飘然,突然头顶痒痒的,长出一朵花芽芽。   “奇怪,鬼藤花吃多了?”他伸手摸脑袋,努力把摇晃的芽芽往下按。   裴怀钧忍俊不禁,以手凑在唇边,遮掩:“噗嗤。”   衣绛雪知道自己丢鬼了,一边用双手按着发芽的花,一边羞恼地跳脚,“不许笑。”   裴怀钧撩袖伸手,拨弄他脑袋上的冒出来的芽芽。   绒绒的,嫩嫩的,还有个花骨朵。   “好痒。”衣绛雪拽拽他的袖子。   奇怪的是,书生刚碰到,那小芽就“噌”地往上窜了一截,灿烂地开花了。   厉鬼还满目迷茫,摇晃脑袋时,花还一摇一晃,“我是不是生病了?”   裴怀钧只顾着笑,“小衣,你是发芽了。”   鬼怎么发芽呢?   “鬼藤花的生长速度很快,小衣一时吃多了鬼,暂时还没控制好鬼气膨胀,就长的快了些……放心,等你把鬼气消化了,就不会乱长花了。”   衣绛雪放心了,松开捂着脑袋的手,无忧无虑:“不是生病了就行。”   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插曲,拽了拽书生的袖摆,双眼明亮,好像不存在的尾巴竖了起来:“去看看,鸳鸯锅,香味越来越重了……”   裴怀钧当然不会拒绝小衣,他随手一指方向,敷衍地打发走沈云等人:“你们几个,在这里也无用,只会白白送了性命。”   “吊唁虽然被打断,但宾客差不多都死完了,也勉强算完成了这一关。你等可以安全离开了,从这个方向走。”   他指的是一面墙的位置。   在鬼蜮里,能穿墙的地方,说不定现实里是有路的。   裴怀钧:“根据丧贴上的禁忌,收到帖子的人,头七时再来一次,参与下葬仪式。届时,希望你们已经搬来救兵,足够来此处理后续。”   他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们都没有接到过婚帖吧?”   “什么婚帖?”沈云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联想到鬼新娘的是红色纸钱引来的,脸色一瞬就白了:“那鬼新娘,不是单纯地侵入鬼蜮,而是也有另外一场规则——”   裴怀钧证实了他的猜想:“婚期,就在头七那天。如果头七复苏的张老太爷,正好撞上当日成婚的鬼新娘……”   “这两只拥有‘鬼蜮’的鬼怪,多半都在凶级以上,快要接近‘煞’。”   “如果真的在当日发生红白撞煞,成功吞噬了对方的那只鬼,实力会成倍增长,必定会成为新的‘煞鬼’……”   “届时,不止是这座乐忧坊,整座霄云城,怕是保不住了。”   沈云当即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久久拜谢,肃然说道:“多谢裴先生。沈某立即向总司求助。”   其他勾魂使者也跟着拜谢恩人恩鬼,他们迅速离开了。   既然打算去看看低配版的红白撞煞,裴怀钧就换了方向,继续点着灯向前。   他问:“小衣为什么会在鬼蜮上开一个口子,放他们出去?”   衣绛雪却认真道:“因为你是好人,想要搭救他们一把。我满足你的愿望,仅此而已。”   裴怀钧一怔,笑了:“……我是好人?”   衣绛雪点点头:“你会习惯性地提点几句,让其他人避开危险。”   衣绛雪记忆全无,本身是没有是非善恶观的,唯有厉鬼吞噬的本能。   此外,还有“复仇”。   这是一个刻意定下的目标,在无形中推着衣绛雪向前,忠实地厉鬼履行不断吞噬、增强自身的本能。   再回头想来,这个复仇目标,正像是前世的他在说:“等到你复苏之后,不知道做什么,就去找到这个人。”   爱啊恨啊,都是逝水。   他记不得,也理不清。   衣绛雪只知道,现在他吃的好,睡得香,万事不烦恼,还有很多美味的鬼等着他品尝,好长的路等着他要走。   自从他养了一个香喷喷的书生,生活质量直线上升。   已经乐不思复仇了,这样不好。   还没等衣绛雪郑重思考,发表一番“居安思危”的言论。   裴怀钧唇边泛起笑意,竟提出了天才级的美食巧思:   “小衣,红白撞煞如果是鸳鸯锅的味道,我手里还剩下没吃完的魍牛,能不能涮个锅子呢?”   衣绛雪那有一点点忧伤的思绪立即转变了:“可以有!”   衣绛雪牵起书生纤细的腕骨,一个劲把悠闲走着的他往前拽,还回身催促:“书生,你快点,免得鬼新娘跑了!”   裴怀钧当起了狗头军师,继续给小衣大王献策。   “小衣,如果是头七最凶的那只张老太爷鬼,和冥婚当日的鬼新娘相噬,最后活下来的那只,一定是最强的,很值得吃吧?”   这种诡谲的养蛊思路,本不该从东君这样的神仙口中说出。但他半点障碍也没有。   他都疯到要让小衣一路吞噬鬼怪,彻底养出一只无解级别的鬼王了。   阻拦这个目标的,全都要死。   衣绛雪被说动了:“有道理,好饭不怕晚。”   毕竟,红事白事,热闹都是要凑的。   沈云等人所说的冲突之地到了。   阴风阵阵,庭院萧瑟,红白诡异交错,一看就爆发过极强的冲突。   衣绛雪环顾,看见一地腐烂的鬼怪尸体,惋惜:“来晚了,只剩下汤底了。”   死的都是鬼仆,鬼怪本体还隐藏在幕后。   裴怀钧摇了摇开始生出锈迹的“红绿灯”,刚才灭过一次,燃料不足,开始不好用了。   他看着温柔无害,实则暗自想:“这尸香鬼母不耐烧,还要再寻点燃料才是。”   他这番肢解鬼怪、烹饪鬼肉、卖掉鬼骨换钱、甚至还要拿本源炼油的做法,才是真正的鬼界大boss。   活阎王都没他离谱。   这些吃吊唁席的凶服鬼都是鬼仆,仅仅残留很少的力量。   就算是凶级老鬼的衍生品,也不存在复生可能。   衣绛雪对他们不感兴趣,正专心蹲在一具鬼新娘边观察。   喜服和红盖头覆盖下的尸身,枯瘦、萎缩、矮小,像是被吸干了气血,产生了意外的病变。   除此之外,他还看见八尺之姿鬼新娘,头装反了鬼新娘,半身丧服半身喜服鬼新娘,没有脚鬼新娘等等……   这些千奇百怪的鬼新娘,有着同样的特征:   被喜服和红盖头包裹全身。   衣绛雪歪头:“鬼新娘这么不挑吗?”   裴怀钧四处寻找线索,拧起了眉。   他看见,红漆木桌上,有烧焦的红色纸钱残骸。   “总之,先看看鬼新娘的模样……”   衣绛雪好奇心大起,伸出手,随意揭开鬼新娘的盖头。   一阵红光掠过,触碰到那张红盖头的厉鬼,竟然转瞬消失在了原地。 第24章 红白撞煞(9)   红衣厉鬼从黑暗里醒来。   “奇怪, 我好像揭了鬼新娘的红盖头,这里是哪里……”   衣绛雪困倦地揉揉眼睛,周围一片黑暗。   他晕乎乎的, 身体也在来回晃。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破旧染血的红盖头。   好像被装在一个黑暗封闭的方形空间里,颠簸着、摇晃着、被运往不知名的地方。   “我怎么在这里, 是被抓走了吗。”他迷糊,“坏书生呢?”   衣绛雪思考片刻, 转眼看向握住的布料, 恍然大悟:“红盖头有问题!”   “这是鬼蜮!揭掉鬼新娘的盖头, 就会被送到她的鬼蜮来,受她支配。每一个鬼仆的红盖头上都有这样的陷阱。”   “所以, 鬼新娘的目的,难道是从那张老太爷的鬼蜮里抢活人吗?”   衣绛雪郁闷地抱住膝,“好狡猾!”   鬼蜮果然是鬼怪非常重要的技能。   他刚从墨汁鬼影身上吃到鬼蜮, 还没有研究明白, 就被擅长鬼蜮的鬼摆了一道,从张家古宅被绑架到了这里。   他还是个萌新鬼!   这些坏鬼,好欺负人喔。   “总之, 先想办法出去。”   衣绛雪鼓起腮帮子,吹出幽绿色的鬼火,指尖取了一簇。   鬼火不太稳定,也大致照出他身处的“盒子”内部。   他却发现,这并非是什么“盒子”,而是一座恐怖的鬼花轿。   桌案上,熄灭的烛台上插着一根红蜡。   衣绛雪照去,这是用精巧的工艺,把鬼融在了红蜡里。   他端起烛台, 好奇地打量红烛内部:一头苏醒的鬼。   身体被蜡油封的七零八落,姿态怪异而扭曲;又捻其舌,从中间剪开,充作灯芯。   衣绛雪甚至还能看到,红蜡里诡异转动的灰白眼珠。   衣绛雪随手把鬼火扔在鬼蜡烛的舌头上,点燃了它,开心地举起:“正好有蜡烛可以用,鬼火怪凉的,指尖冰冰的,不舒服。”   蜡烛里的鬼被点着了,顿时双目圆睁,似要苏醒。   哪里来的无知小儿,竟然胆敢点燃他!   等蜡油融化,他脱出这座牢笼,定要吃了这被锁在鬼花轿里的倒霉新娘、倒霉、霉……   呃、嗯、啊?   ……红衣厉鬼?   蜡烛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安静如鸡地伸长舌头,当蜡烛,被厉鬼举着照鬼。   烛光安静稳定,衣绛雪终于看清了鬼花轿的构造。   鬼花轿无门无窗,四壁皆贴着被暴力碾平的鬼。   骨骼作梁柱,血肉砌轿壁。鬼皮呈现一张张干瘪皮囊的状态,糊在轿壁上,充当花色陆离怪诞的墙纸。   竟也稳稳当当。   古怪的是,碾平的鬼皮上还都刷着喜庆的红漆。狰狞的鬼牙上,也缀着垂落的红绸花,似乎真的在“迎亲”。   “我从哪里,见过这种颜色的漆。”衣绛雪想了想,“奇怪,是哪里呢?”   他继续看去,本该是花窗的地方,用互相咬住的惨白头颅封死。   一张男相,一张女相,都瞎着眼,流着血。各自露出狰狞神色。   好似至死撕咬的怨偶。   这座鬼花轿的恐怖之处,还不仅如此。   不多时,被鬼火照到的地方,内部蠕动,好似活了。   花轿里的鬼纷纷苏醒,他们滴下如浆的红漆,轿身抽搐着,好似鲜活的血肉重新填满皮囊。   一只只泛着血丝的鬼眼,密密麻麻地睁开。瞳仁无规律地转动着,最终凝在面前红衣的身影上,露出狰狞凶光。   无数鬼手似乎在伸出花轿,腐烂的鬼皮好似要从轿壁上脱出,怨毒地包裹此人……   呃,鬼?   等等,什么鬼?   衣绛雪睁着漆黑空洞的眼睛,转过身时,红衣厉鬼的凶煞陡然爆发。   鬼手以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速度,摆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用生命诠释古老又完美的雕塑工艺。   比如,传说中的“呐喊”状。   或者是飘逸的“飞天”状。   甚至还有“千手观音”,滑稽的很。   衣绛雪看向这鬼花轿抽象诡异的艺术,迷茫歪头片刻,礼貌地问:“你好,你们是不是睡太久了,有点怕光?我刚才似乎吵醒了你们。”   鬼是雕塑,鬼是轿子,鬼不敢动。   只有无数双奇诡的眼珠子贴在血肉轿子内部,滴溜溜地转动。   “也对,我点了鬼火,对刚醒的鬼来说太刺眼了。”   衣绛雪很善解鬼意:“那我把光调暗一点吧。”   说罢,他摇了摇蜡烛鬼。   蜡烛鬼忍辱,含泪将鬼火吃掉一截,烧的自己嗷嗷叫。花轿里的光成功暗了许多。   鬼花轿快要被这份帮助感动哭了,天底下竟有如此好说话的厉鬼。   鬼花轿:“……您真是个好鬼。”   衣绛雪帮助了别的鬼,也很满足:“谢谢,我也这么认为。”   既然弄清楚了处境,就要想出对策,如何逃出这座封闭的鬼花轿呢?   衣绛雪沉吟:“用好多只鬼封死的轿子,应该就是克制鬼蜮用的。我刚学会鬼蜮,还不熟练,好像是逃不出去。”   他试了试,果然,凭感觉使出来的鬼蜮不靠谱,刚延伸出去,就撞到了无形的墙壁上。   但他没时间慢慢学习,只得想想别的方法。   “用鬼火把轿子烧个洞?”   这轿子上堆砌的鬼太多,墙上还抹的均匀。   就算针对性灼烧,刚有缺口,鬼又会涌过来补上。   烧光这些鬼之前,他也会置身冷冰冰的鬼火里。   不会有什么事,但是鬼火很凉,不舒服;燃烧这么多鬼的味道散不出去,也会熏活厉鬼的。   事到如今,只有试一试阴间社交小技巧了。   这座花轿会说话,看上去也不是不能沟通的样子。   鬼花轿晃悠着,衣绛雪索性直接问鬼:“这花轿走在什么路上,到哪里了?”   鬼花轿居然乖乖回答了他:“亥时,刚上桥,赶吉时呢。今天是婚礼,可不能出差错。”   大灾变后,万鬼横行,幽冥入侵。   最初的鬼怪还没有思考能力。经过漫长的吞噬和进化,鬼诞生了基本的智慧,内部也践行着森严的等级制度。   还未诞生鬼王的当今,红衣厉鬼是已知的金字塔顶端。许多鬼在感知到衣绛雪的等级压制时,大多会选择滑跪。   衣绛雪对此很懵懂,只觉得许多鬼对他很友好,总是会答应他各种要求。   他是个懂礼貌的厉鬼,一般不杀识相的鬼。   所以,衣绛雪继续进行他的阴间社交,好声好气道:“花轿,你能打开窗,让我出去吗?”   鬼花轿一板一眼,用那破碎嘶哑的鬼嚎声说:“我的职责,就是在吉时之前,把新娘安全送到——当然不……”   他连“当然不”都没说完呢。   衣绛雪就点点头,亮出了爪子:“我懂了,你不识相。”   鬼花轿还走在桥上,没反应过来,窗户上的两颗鬼头忽然就挨了衣绛雪狠狠一爪子,“嗷”地惨叫了出来。   衣绛雪一手摘掉一个脑袋,将互相撕咬的男鬼女鬼扯开,随手向后一抛,扔到桥下。   他拆掉了鬼花轿的窗户,看似和善地笑着:“不识相的话,我只能教你,何为圣贤之道了。”   “嗷嗷嗷嗷——”这是鬼花轿凄厉的声音。   随后传来“咔嚓咔嚓”声,这是衣绛雪暴力把鬼花轿的四根柱子掰断的脆响。   为什么是脆的,可能因为那是鬼骨吧。   随着花轿柱子被掰断,用来贴墙的鬼也就失去承重,泄洪似的从花轿里滑出来,暗红色的腐肉在桥上堆叠蠕动。   衣绛雪轻轻落地,绛红如血的衣袍敛起,煞有其事道:“我是读过书的鬼,和你们这些不知道思考的鬼,是不一样的。”   “书生教我了很多圣贤书,叫做什么……《抡语》。”   旅途的夜里,书生有时睡不着,会打开书籍,复习春闱考试的知识点。   衣绛雪百无聊赖,就赖在裴怀钧的背后。   书生见他无聊,就解开大氅,将一只冷冰冰的厉鬼圈在温暖的怀里,教鬼读了好一阵圣贤书。   有些音,他发的不准确。可能是死掉太久,一些字的读音都变了。   书生就让衣绛雪把指尖搭在他的唇上、喉上,感受唇齿的颤动,学会新的发音。   他没有记忆,也不想做文盲鬼,学的可认真了。   是时候表现一下学习成果了,衣绛雪随手变出鬼鞭,吟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句话的意思是,夫子耐心地坐在河岸上,等待敌人的尸体漂浮下来。”   衣绛雪很会抓重点,道:“你们不识相,就是敌人,还是尸体。我在桥上,可以抛尸。”   “让敌人的尸体漂到下游去,这就是圣贤之道啊。”   圣、简直太圣了。   桥上堆着的一大坨鬼花轿已经失去轿形,无力反抗,只得在厉鬼霸权前默默蠕动。   他们睁大无数双鬼眼,听着这番谬论,恨不得现在就撅过去。   衣绛雪扬鞭,抽的鬼怪血肉横飞。   他明明顶着宛如凝露幽昙的美貌,却如噩梦临世。   他三句话不离书生:“书生还说,不战而屈人之兵。”   “意思是,还没有开战,那就在敌人投降之前,先把他们打到屈服!”   支离破碎的花轿鬼恨不得从隔壁白事现场抢一块白布,用一百双鬼手举起来投降:“……屈服、我屈服!”   哪里来的倒霉书生,怎么能这样教厉鬼,会出鬼命的啊!   衣绛雪少有机会展现他优秀的文化水平,但是观众不配合,他很生气:“屈服也没用,我给过你们机会的。”   “再说,你们都没有一点骨气吗?不许屈服,要战斗。”   小衣厉鬼大王叉着腰,继续传授圣贤之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早上听说了去你家的路,晚上你就可以死了。”   衣绛雪面无表情,漆眸空洞无光,道:“现在,我已经在去你家的路上了。”   花轿鬼被鬼鞭抽的全身上下没几块好鬼,绝望地闭上了所有的血红眼睛。   衣绛雪背书成功,他很开心。   他觉得自己学会了“抡语”,甚至融会贯通,说不准都可以去考科举了。   教育完鬼后,他直接把这坨鬼抽下了桥,美美毁尸灭迹。   衣绛雪站在川上,看向桥下黑暗的河水里,涌动的无数鬼怪尸体。   他想:“坏书生学问这么好,又身负紫气,一定能中春闱。他教的东西都好实用,特别值得反复品味。”   厉鬼压根想不起来,当时婚宴的禁忌里有一条“忌观桥下”。   他吹着森冷的风,看着敌人的尸体慢慢漂下去。   咕嘟咕嘟。   无数想上岸的鬼在河水中涌动,刚扒到桥边,看着桥上俯瞰川流的红衣厉鬼,又纷纷沉底了。   衣绛雪:“这就是子在川上的感觉吗?”   “好爽。” 第25章 红白撞煞(10)   鬼新娘的鬼蜮是血红色。   衣绛雪像一朵云, 轻轻飘过小桥,到了迎亲的街巷。   长街两侧构造极为严谨,分布着前朝式样的民居建筑, 充满了几何对称的诡谲美感。   像是被喜庆红纸裁剪而成的窗花,红艳似滴血。   衣绛雪有种感觉, 有鬼,躲在红色剪纸房屋的缝里窥视着他。   偶有乌鸦的鸣叫响起, 宅院里伸出的漆黑树枝, 睁开了许多血红色眼睛。   或许是被做成一棵棵树的瘦长鬼影, 正在血月的光芒下森森注视着他。   至于此鬼手艺的精妙程度,衣绛雪从蜡烛鬼的制作方法里, 窥一斑而知全豹。   鬼蜮里的所有物件,都可能是用一只完整的鬼制成。   衣绛雪并不觉得有问题,还感叹:“这鬼新娘, 真是心灵手巧。”   接下来的现实问题是, “怎么出去呢?”   衣绛雪抬起手,红线迎风飘着,另一端却消失在虚空中。   被鬼蜮阻隔, 他没办法通过红线寻找回去的坐标。   他稍微有点想书生了,只是一点点喔。   衣绛雪轻轻垂着眼眸,随便一爪挥开前路游荡的鬼影,难过地想:“没有我保护,笨书生那么弱,会不会被鬼盯上?”   “除了那灵堂里的鬼,张家古宅的其他厢房里,还有好几只鬼腿一蹬,也躺在棺材里。过两天, 说不定就起尸,出来游荡了。”   “书生虽然脑子聪明,但是身板脆脆的,撞见鬼,很容易被吃的。”   呜,心里空落落的,好难受。   书生面临危险时,一定很需要他。   得赶紧找到回去的办法!   衣绛雪很萎靡:“养人好难啊,要赚钱养家,要镇宅打鬼;要给他听音乐、给予充分的情绪价值;每天都要摸摸胸口,看看热不热;定期检查内脏,还要驱赶其他鬼的诅咒……”   “我已经很努力地养人了。要是就离开视野这一会,被其他鬼吃掉我的人……”   衣绛雪眸底泛起金红色的杀意。   “如果,他死了……”   竟无知无觉间,露出狰狞鬼相。   “我就亲手撕了那只鬼。”   赤红锋利的指甲伸长,化作鬼手森然的阴影,映在墙壁上。   “一万片。”   不多时,红衣厉鬼怨念冲天,游荡至王家大宅前。   门楣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狮子都缀着红花。   喜使列队门前,凝固在敲锣打鼓的姿态,却寂静的可怕。   衣绛雪登上台阶时,所有的喜使都涂着夸张的颜料,表情像是画上去的。   他们转动眼珠,似在阴恻恻地看着他。   衣绛雪面无表情,抖了抖袖子,取出喜帖。   喜使看见喜帖,笑容扩大:“欢迎贵客!欢迎贵客!”   他并没有选择乘坐封死的鬼花轿,成为硬生生被抬过来的“鬼新娘”。   正相反,他先前接过喜帖,在帖子上留了名,自然是“贵客”。   喜使们为他铺上红地毯,撒着芬芳娇艳的红花,敲锣打鼓,排场隆重瞩目:“贵客临门,大吉!大吉!”   衣绛雪进门前,往后看去:“对面没有张家大宅。”   同当时赴白事时一样,若隐若现的宅邸轮廓沉在红色雾气里,并未浮现。   就好像,这两座门对门的宅,并不在同一个时间线上。   *   红衣厉鬼消失的一瞬间,还挂着温柔微笑的书生,脸色瞬间变了。   书生伪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在平静中发癫的东君。   裴怀钧用神识迅速搜索过整座张家古宅,没有发现小衣一片鬼影。   他意识到:“那红盖头,是‘灵媒’!”   裴怀钧抓住另一只鬼新娘残尸,拎起,直接揭开盖头,果不其然发现隐隐的鬼气波动:“呵,鬼蜮。”   他没有用法力抵抗,鬼蜮却并没有传走他。   这毕竟是鬼仆的尸首,红盖头上附着的鬼蜮是用来抓活人的。   可能鬼新娘也没想过,她竟然真的能一只还不懂鬼蜮用法的红衣厉鬼,传进自个的鬼蜮里。   她要是意识到,可能也快哭了吧。   毕竟,请鬼容易,送鬼难啊。   裴怀钧也很快分析出原因:   光是传送一只红衣厉鬼,鬼新娘残留的鬼蜮就被消耗的一干二净,哪还有能力再传一尊神仙?   东君法力高强不错,但是鬼怪的“鬼蜮”涉及幽冥领域,与他所属的“太阳”天然相克。   裴怀钧如果身在鬼蜮,破除鬼蜮,是轻而易举的。   但若是没有“灵媒”,让他凭空去追踪一只藏在幽冥深处的鬼……   若是东君仙身,自然办得到。   现在他是一具凡胎,没有线索,就相当于大海捞针。   他得再抓些‘灵媒’来。   裴怀钧环视鬼新娘的尸首,冷淡而厌恶:“这些鬼新娘用不了,那么,就燃烧红色纸钱,再召过来一些。”   书生的眼睫垂落,笼出温柔悚然的暗影,“一只不行,那就十只,二十只,一百只,总能找到办法。”   首先要在张家古宅寻找红色的纸钱。   若是按照正常人思路,裴怀钧应该一间间房搜过去。   通过解谜,或是与鬼交换,他也许能从一些上锁盒子、甚至鬼怪的遗落物品中,寻到“红色纸钱”这样特殊灵异的物品。   裴怀钧却转身,直接进入张老太爷的诡异灵堂。   吊唁日,子夜灵堂。   祭台上再度摆满祭品。   森森起落的白幡,呜呜幽咽的鬼哭,更说明一件事:   此处的棺木里,躺着一只极为恐怖的鬼怪。   这里是鬼蜮。即使衣绛雪取走治丧之物,一段时间后也会重新出现。   但沾染鬼怪灵异的特殊物品,用掉就是用掉了。相同的位置永远不会掉落第二件。   比如,那遗像画轴里,被吃掉的墨水老人就没有恢复,只余下空空的风景。   相当于衣绛雪在他的能力上,硬生生啃走了两大块。   真是恶客,张老太爷有苦说不出。   再比如,灵位之前,香还是三根。   裴怀钧取走鬼香后,张老太爷的复苏大抵是被压制了。   先前,他的鬼仆和入侵的鬼新娘打了一场。   还没到头七,张老太爷的凶煞程度不够,应当是吃了亏,正苟在棺材里休养,等待头七回魂翻盘。   “知道吗,我非常讨厌几件事。”   裴怀钧垂衣负手,走到漆黑的棺材前,用冷静而疯癫的眼神,注视着灵位上的“张久德”三字。   书生的身影投在墙上,威仪赫赫,像一尊神。   “第一件事,本君讨厌参加丧礼。你这种层次的鬼,不配本君吊唁。”   “第二件事,本君很忌讳穿白衣。”裴怀钧的声音冰冷,将雪白外衣解下,随手碾为灰烬。   烛光的冷辉中,寒香的幽雾里。   风摇白幡的深处,浮现青衫缓带、飘逸不群的仙人之影。   “这第三件事……”   裴怀钧右手虚握,指骨用力,竟从虚空中抽出一柄长剑。   剑鞘鎏金铭文,曰:“东华”!   剑身乍现时,东方曦辉,日光明曜。   尽在一剑中。   “我时至今日,仍然无比憎恨,一切将他从我身边夺去的存在。”   “你是吗?”   裴怀钧淡淡笑了,几许癫狂之色,“你最好不是。”   修真界传言的不错,东君早就疯了。   裴怀钧单手一攥,鬼烛尽灭,棺材钉崩落。   棺身虽有灵异,却禁不住东君法力的摧毁。   震动两下,连挣扎都没有,顿时碎成无数片木屑。   开棺!   躺在棺材里的鬼,在被棺材保护时,也等同自封行动,无处可躲藏。   不像遗像上绘着的老人。   棺材里的仅是一具干瘪暗褐的老尸,皮肤萎缩,几可见骨,被一身入殓的寿衣包裹着。   他沉睡时,神情狰狞可怖。   此时,老尸灰白双眸暴突睁开,却生平仅见地,露出惊恐之色。   此时,裴怀钧正在棺边,眸如星霜余烬,轻轻擦拭着仙人久未出鞘的剑。   他低眸,似没有分毫杀意,“藏在鬼蜮最深处的灵堂,将本体置于棺材里,再用遗像看管……”   “你以为,这样就能安然地度过头七,躲过那只鬼新娘的入侵?”   裴怀钧转过脸,瞳仁不动,淡淡命令:   “老鬼,给你三息时间,主动从棺材里爬出来。无论用什么办法,给本君制造红色纸钱。”   “你若不肯,本君就把你片成红色纸钱。说到做到。”   下一刻,医学奇迹出现了!   看似死的不能再死的老尸,忽然真的直挺挺地坐起来。   老尸抬起尸僵发硬的手脚,顶着满身尸斑,灵活而迅速地爬出了棺材,毫不拖泥带水。   裴怀钧视线移动,看着那老鬼手脚并用,爬的太快,甚至还颤颤巍巍地摔在地上,差点把骨头晃断了。   老鬼脸着地,但他十分灵活,果然是死的久,很有眼力见。   他十分上道地给仙人捧来烧纸的火盆,再掀起自个棺材板,从压棺底处,颤巍巍地数出一沓黄色纸钱。   紧接着,老鬼扑通一声跪下,割开手腕。   往纸钱上涂一点血,黄纸就会变红。   难怪红色纸钱产量少。   这老鬼,本就没多少血肉,外表都要呈现干尸状了,哪来的红色纸钱?   不过,这些日子缩在灵堂里,他四处给人发丧贴,多少也吃了点生血肉,硬是挤一挤还是有的。   至于这些黄色纸钱,也是老鬼设下的陷阱。   有人胆敢用黄纸向他许愿,作为交换,可是要被化为干尸的老鬼吸走血气的。   人是最贪婪的动物。即使是与鬼做交易,他们也会轻易许下承受不起的愿望。   只不过,沈云他们救人的时候,刚好招来了鬼新娘的鬼仆。   他没敢露面,才没去“讨债”。   后来,又是衣绛雪开路,他不欲惹麻烦,才暂时放弃了那几个逃出生天的活人。反正,头七那日,他们还是要回来的。   老鬼眯着浑浊的灰眼,弓腰驼背,好不容易造出了十来张红色纸钱,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面前发癫的神仙。   他的声音也苍老嘶哑:“使用时,点燃……那鬼新娘,就会入侵……”   识时务者为俊鬼。   死得久,就是能屈能伸。   裴怀钧看了一眼,直接将这十来张红色纸钱扔进火堆里,冷漠道:“继续造,还不够。”   一次扔十来张,岂不是要来十来只鬼新娘?   那被掘了棺材板的老鬼,看样子是被鬼新娘入侵怕了,浑身打了个哆嗦,灰白色的眼睛都吓涣散了。   “接下来,本君要五十张,放血。”   裴怀钧拭剑的动作一顿,看向灵堂里逐渐扭曲的空间。   燃烧的红色纸钱,被一只只伸出的手抓住了。   十余个披着红盖头,身着红喜服的“鬼新娘”,正从赤红色的旋涡中诡异地爬出来。   鬼新娘们膝行于地,姿态扭曲,不断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紧接着,她们爬了一半,停住了。   鬼新娘看向火盆边。   那里蹲着一只面部畸形枯瘦,眼珠暴突,十分狰狞,正在奋力往纸钱上滴血的干尸老鬼。   还有,一旁面带微笑擦剑的青衫书生。   仙人弹剑,声音清脆悦耳,“来了?”   “那就别走了。”   “安葬在这里吧。” 第26章 红白撞煞(11)   这是剑。   一柄光华璀璨, 世间绝顶的剑。   铮、铮铮。   剑鸣,似金铁,亦空灵。   裴怀钧的剑尖指地, 缓步徐行,“此剑, 名为‘东华’。”   “诸恶莫侵,万邪皆斩。”   幽暗的灵堂, 压不住徘徊的剑啸。   鬼怪侧耳聆听, 魂魄死而苏醒。   鬼新娘在地上爬行着, 沙沙、沙沙。   似要逃,又不知逃往何方。   自打它们踏入这里, 就被相斥的白煞笼罩,断绝与本体的联系。   就算死在此处,鬼新娘本尊也一时无法察觉。   裴怀钧随意扫过, 没发现鬼蜮痕迹, 冷漠而厌倦,“啧,这批鬼仆里, 没有像样的。”   说罢,剑化明光,一剑断天!   数十具鬼新娘,刹那间,身首异处。   剑仙站在残骸中央,青衫大袖翻飞,剑骨似透衣。   裴怀钧随手将毫无灵异的红盖头扔下,眸光不动,“再来。”   干尸老鬼脖颈上空空的, 胳膊肘僵硬曲起,颤巍巍地抱着苍老的脑袋,对着黄色纸钱摇晃,开始榨自个所剩不多的血。   他废了老命,捏着一沓红色纸钱,递过去,嗓音沙哑苍老:“百、百余张……”   或许有不懂事的新生鬼怪,认不出仙人当面。   可他死的早,见多识广。对鬼来说,二百年并不久。   东君补天裂之时,刚好是前朝末年的动乱,鬼怪可比凡人记得清楚多了。   当东华剑出鞘时,他还能不明白,面前这位,究竟是哪路神佛吗?   除却那位万鬼噩梦第一名的真仙之外,谁敢以“东华”二字尊号作剑名?   所以,老鬼刚才直接把头拧下来,倒脖颈里残余的污血,兢兢业业地给仙人造纸钱,可不敢磨洋工。   不然,待会卸他头的可不是他自己,而是东华剑了。   就算他如此上道,仙人也没多看一眼,似乎是嫌老鬼丑到眼睛了。   裴怀钧踏出灵堂,直接将纸钱向天空随手一掷。   近百张红色纸钱纷飞,凭空自燃。   漫天飘飞的苍白纸屑,这一瞬,几乎被血色的灰烬污染。   裴怀钧凝神静听,鬼怪自彼岸的呼啸,正向着此处汇聚。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偌大庭院里,金色圆环布满虚空,鬼新娘再度出现在古宅。   裴怀钧拭着光亮的剑,映出他冷静的眼,耐心等鬼新娘爬出传送圆环。   不多时,庭院里就爬满了鬼怪。   这近百的数量,高矮胖瘦各异、腐烂程度不一,却都在窸窸窣窣的地爬行着,寻找着可以变为同类的目标。   或许,这些鬼新娘以前也曾都是活生生的人。   被鬼怪吞噬后,被拘住灵肉,病变入侵,化作了鬼怪的仆从。   因为活人会被同化为鬼新娘,除了血污喜服与红盖头外,身上会或多或少带有鬼新娘的其他特征。   裴怀钧提着剑,缓步徐行,分辨着他要寻找的鬼蜮入口。   他看见,有的鬼新娘上下半身不匹配,枯瘦的手配上一双雪白的足,像肢体的粗暴畸形拼接;   有些是同一张面孔上,红唇与腐肉相间,像是某种诡谲的红粉骷髅。   “这些年来,已杀了成百上千个人么?”   这样的鬼仆,随便一引,就能引来百个。   可见这些年,死于“鬼新娘”这种灾难的活人,远不止千数。   只不过,因为人失踪的零散,源头又隐藏在鬼蜮里,幽冥司没能处理,或是根本没发现。   这个鬼怪横行的年代,人口失踪,实在是太正常了。   裴怀钧转过身,手腕一旋,眼底透着淡淡的厌恶。   “鬼怪的本能就是杀人。就算升到了凶、煞,甚至厉级,得到超乎寻常的力量,近人的智慧,只会成为移动的天灾,终究不会成为‘人’。”   当年的灾劫里,也曾有过无数修士试图抵抗,但更多的人都填了鬼怪的肚腹。   甚至,还有曾经知名的修士,在灭绝了人性之后,化为彻头彻尾的鬼,将屠戮的刀指向曾经保护的人。   整个世间,人皆有欲望。鄙薄,贪婪,无知,丑陋。   鬼亦不例外。   唯有小衣,他是特殊的存在。   “铮铮、铮铮铮。”   青衫书生吟啸徐行,向天穹,曲指弹剑。   天韵,亦是晓声。   好似挂剑已久,世间百年,未曾得见此光。   合该是最陡峭的山崖,最桀骜的孤松,才配作剑光一瞬的鞘;   最辽阔的山河,最高远的苍穹,才配荡起此剑的余波。   悬满白幡的凶宅,满地鲜红的喜服,也顿失颜色。   “本君已经,很久没有拔剑了。”   裴怀钧似生感慨,“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不记得了。”   缥缈寒烟之中,潇湘云水之间,或能窥得东君帝踪。   他曾在洞庭醉倒,手划流水,目送归鸿。   他也曾布衣青衫,漱石枕流,与桃花流水相伴,曰:“天上不及人间”。   太阳向九霄跃下,仙人跌坠红尘。   剑再啸,啸过东方,驱散黑暗,叫醒苍穹。   他醒复醉,从江海那轮红日里,捞起一柄剑。   可惜,他平生失亲故,挚爱隔阴阳。   拍案惊奇的传说,终局都无人再提起。   成仙又如何,不过孑然一身。   那些遥远的、一剑惊天下的传说,不过化作庙里的泥胎木塑。   身边唯有一剑相伴,长生废尽,久伴孤灯。   何其萧索。   东君将其封入剑鞘,葬于无字碑下,不见天日。   “再度见他之日,此剑出鞘之时。”   两百年隐世的东君,今日神降于此。   这位走过红尘的书生,拔剑出鞘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时间到了。”   时至今日,裴怀钧终究再度弹起剑光,金铁交击,“铮铮,铮铮——”   深深庭院里,无限剑光回旋,衬得黑暗似白昼,杀戮如割草。   裴怀钧清扫完毕,捡起有异常的红盖头,感知片刻,摇头:“通向另一处鬼蜮。”   鬼新娘擅长鬼蜮,所以鬼蜮呈现复杂的构造,粗暴的入侵是无用的。   他要寻到小衣所在的节点,就只能用笨办法。   一个个杀过去。   他又讨要纸钱,“再来。”   老鬼已枯瘦的像是一把骨头。   被神仙如此胁迫,莫说他没到头七复苏,还被那厉鬼啃去了一半灵异,状态不佳。   就算是全盛状态,又能怎样呢?   老鬼递上纸钱。   “若白煞太弱,被红煞吞噬,无法达成平衡,就不会出现‘红白撞煞’的光景,令人失望。”   裴怀钧也知,这老鬼的鬼气转衰许久了,他随手挥袖,凭空一指。   鬼新娘七零八落的尸首凌空飞起,宛若填鸭,塞满了那老鬼枯瘦的嘴、喉管和胃部,扁平凹陷的胸膛愣是鼓胀起一大块。   像是,在给鸭子填饲料。   只不过,裴怀钧是在养白煞平衡红煞。这种行事风格,简直邪门的不行。   老鬼噎的翻白眼,倒地抽搐:“……”   填、填鬼啦!   他轻掐手指,游刃有余地估算:“若是把你喂到和鬼新娘差不多,头七那日,应该能势均力敌,替我钳住那鬼新娘。”   红白煞都是极阴极邪的鬼,想除去一方,少说要码上百条人命。   裴怀钧却一心想造出“红白撞煞”,心中究竟存着怎样的邪门思路,他不说,谁也不知道。   “现在,红白煞暂时不能消失。给我吃下去。”他的声音冷冰冰。   说罢,裴怀钧又嫌老鬼消化太慢,随手划出一剑,竟剖开老鬼的腹腔,再往其膨胀的躯体里,填了十几具鬼怪残骸。   既然红煞入侵白煞,是为蚕食未能复苏的老鬼,凭什么反过来不行呢?   东君早就疯了。   那些苍白古怪扭曲的鬼怪肢体,被他笑着塞入老鬼的腹部。   老鬼枯瘦的腹部隆起,挤压着快要撑破的皮囊,像是充水的气球,又好似怀胎十月,只不过,这怀着的恐怕是鬼胎。   红煞在老鬼的肚子里活过来,贴在鼓胀的皮肉上的,是苍白各异的人脸。   虽然老鬼在痛苦挣扎,也毕竟是鬼。吞噬力量是本能。被极端折磨的时刻,他在蠕动消化红煞,竟然真的反过来吞噬了些许鬼新娘的灵异。   那具棺材里枯萎干尸的模样,吞噬了鬼新娘的鬼仆,居然渐渐充盈血肉,身躯恢复成遗像上的老人。   不过,比起画像的慈眉善目,他灰白暴突的眼睛里,不再是恐惧,而是多了凶戾血光,目光诡异地打量着裴怀钧。   “继续,没有本君的命令,不准停。”声音平静。   裴怀钧收回并起剑诀的两指,东华剑被他背在身后,剑指苍天 。   很快,仙人又将红色纸钱点燃,随手撂在虚空中,看着灰烬升空。   又是一轮召鬼、屠鬼。   虚空浮出光点,再窸窸窣窣地爬出鬼新娘。   这一次,又有百余之数。   或许是正常的鬼仆被屠去太多,古怪的东西更多了。   例如,穿着红喜服的稻草人、红漆书架或是山羊。无论人或物,只要被同化污染,都会成为“鬼新娘”。   裴怀钧面对鬼怪时,出剑不会有丝毫犹豫。   剑光须臾星落,这批刚爬出来的鬼新娘,又转瞬湮灭。   深深空庭院,仅剩下书生淡而冷的报数声:“三百一十九。”   “四百二十三。”   “……”   对东君来说,杀鬼怪是世上最无趣的事情。   不如说,他的血已经冷了,世间的一切,也早就没了意思。   如今能驱使他行动的唯一理由,仅是小衣,如此而已。   为了寻找去往小衣身边的那条路,杀多杀少,不过是平静挥剑,割麦子的事情罢了。   “第四百九十九只。”   裴怀钧站在那具鬼新娘的尸首前时,终于从那片覆面的红盖头中,感知到了衣绛雪微弱的气息。   仙人的背后,无数鬼怪的残尸堆成了一座小山。   诡异的头颅滚落在地,男的女的,还有羊与狗,咕噜噜,在他脚边打转。   有些没有死透的,还睁着浑圆的眼睛,发出古怪的声音:“咯咯、咯咯咯咯——”   “找到了,那这些都没用了。”   裴怀钧转身,看向正躲在鬼新娘之山里偷偷啃噬的老鬼,平静道:“张久德,滚过来。”   那老鬼尖牙利齿,满嘴嚼着腐肉,躯体正在不断膨胀。   他已不是之前枯瘦的干尸,而是在吞噬红煞时,吃出了一身可怕的血肉,目露凶光地望着他,没动。   血肉撑开了他枯瘦的皮,全身上下都是裂开的疤,甚至还有青紫色的癜痕,那是密密麻麻的尸斑。   “变凶了。”裴怀钧见他开始不听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   “红白煞互噬的后果,是吃的越多,越会失去理智吗?即使是凶级近煞的鬼,也不例外。”   不过,这也是预料中。   裴怀钧动手填鬼,是暂时还得留这老鬼到头七,预防红煞失去目标后逃离。   非常罕见的红白煞,之间有冥冥的联系。不如说,是至死方休。   或许与前朝时,发生在这条街上的过去有关。   裴怀钧估算过他的实力,既不能让他轻易被吞噬,又不能让其全然凌驾鬼新娘,即使是填鬼,也不能填多了,得拿捏度。   书生随手一指,剑光让堆积成山的鬼尸湮灭成灰。   他侧目,那疯癫又寒冷的眼神,无论人或鬼,都终生难忘。   回旋的剑光未能停歇,而是化为一柄小剑,直直穿透那疯狂老鬼的颅脑,将其重新钉回棺材中。   “滚回你的棺材里,睡到头七再出来。”   一声闷响,漆黑棺盖轰然阖上。   裴怀钧处理完后续,再在古宅留下三枚巡视的东华剑光作为后手,清剿张家古宅中作乱的鬼怪。   先这样消停到头七罢。   待到一切做完,书生也毫不犹豫地揭下陈旧的红盖头。   他消失在了原地。 第27章 红白撞煞(12)   亥时已到, 天色沉暗,红煞涌动时。   裴怀钧突兀地出现在鬼蜮里,一身素雅青衫, 像个清隽文弱的凡人书生。   浑然看不出,他方才祭出东华剑, 硬生生屠了四百九十九只鬼新娘的疯癫。   月光收束了光源,桥上正过来一顶红艳艳的花轿。   锣鼓喧天, 好不热闹。   裴怀钧轻拂戴着扳指的无名指, 红线虽被他封住, 却依旧能单方面感应衣绛雪的存在。   他心里冷静地想:“小衣不在这里。也就是说,这座鬼蜮里, 还有通往别处的入口。”   东君很少有找鬼蜮找的这么费劲的时候。   毕竟是从前朝就兴风作浪至今的鬼。这一手鬼蜮,足以让其位列“煞鬼”名录,成为“灭城”的灾难。   也难怪张老太爷躲在棺材里硬等头七, 希望能熬过鬼新娘无孔不入的侵蚀。   只不过, 鬼新娘捕捉活人很零散,时间拉的长,又常年藏在最深层的鬼蜮里, 时至今日,并没有直接造成殃及全城的灾难。   鬼怪横行的时代,鬼新娘目前为止的危害性有限,算是一种“可控”的灵异。   无他,那些灭城甚至灭国级别的恐怖厉鬼,也都活跃在人间,各自称王。   他们占据的地盘,至今都是无人死地。   人族拿他们毫无办法。   毕竟,依靠人现有手段, 厉鬼几乎不可能杀死,只能被封印,代价还极高,甚至有打破如今平衡的可能。   两相权衡下,即使是东君也难以出手,只能被迫舍出一部分属于人族的领地,让给现世游荡的厉鬼盘踞。   裴怀钧站在桥上,桥下晦暗涌动,窥探不清。   唯有那顶花轿附近,送亲的仪仗队打着四盏大红灯笼,摇曳着影,明晃晃、亮堂堂的照。   他似乎被归在送亲的队伍里,除却敲锣打鼓外,这顶花轿竟是封死的,像个赤红的棺材。   裴怀钧杀过的鬼何止万万。杀的多了,经验就丰富了。   “不可惊动仪仗,不可看桥下,不可见新娘。”裴怀钧想起禁忌的规则,反推出鬼怪的行动规律。   如果惊动仪仗,大概会引发鬼的攻击吧。   桥下大概也藏着许多鬼,他已经感觉到鬼气在涌动了。   正常情况下,他是看不见新娘的。因为新娘被封在像棺材的花轿里,从内部无法打开。   毫无疑问,这是把鬼新娘送去冥婚的仪仗。   裴怀钧随意地跟上花轿,缓步徐行,保持身在光源里。   视线却如惊鸿点水,掠过虚假如窗花剪纸的亭台楼阁,向月亮之上看去。   足以看穿伪装的仙人瞳孔,此时倒映出真相:   正演着鬼新娘出嫁一幕的鬼蜮,仅仅是表面一层,上方还叠着无数相同的鬼蜮。   鬼蜮层层堆垒,互相勾连,宛若海市蜃楼,构筑起复杂的塔型景观监狱。   只是时间轴不同。   有的在亥时,有的已至子时,重复着那永恒一日的悲欢离合。   置身其中,好似走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迷宫里。   裴怀钧:“也难怪,鬼新娘是从不同的光圈里出现。”   “换句话说,每座鬼蜮里,只会有一个符合特征的‘鬼新娘’,是支撑鬼蜮存在的‘灵媒’,通过鬼仆分身,将鬼蜮层层堆叠成塔型。至于鬼新娘本体,就藏在这无穷无尽的鬼蜮里,难以定位,自然就很难杀。”   不过,裴怀钧先前围点打援,不断用红色纸钱吸引鬼新娘入侵,也杀了她不少鬼仆。   恐怕,有许多层鬼蜮已经空置下来,甚至完全瘫痪了。   裴怀钧看向那海市蜃楼般的鬼蜮虚影,果不其然,看见这座严密堆叠的塔正在内陷坍塌。   被他杀死太多鬼仆,即使是鬼新娘也元气大伤。想要重新构筑鬼蜮,需要废不少功夫。   “接下来,就是寻找这层鬼蜮的出口。”   裴怀钧忽然凝神,他注意到,悬挂天穹的血月像一张红艳艳的剪纸,又似窥视景观的窗口。   习惯了三轮血月的夜晚,他最开始没察觉什么异常。   刚才一瞬,裴怀钧感觉到月亮背面的窥伺。   时而投射、时而消隐的月华,正是鬼的视线来去的征兆。   鬼新娘无力阻止他的入侵,却因为忌惮,透过“月亮”从鬼蜮深处投来一眼,暴露了存在。   有问题的是“月亮”!   “我平生,最不怕的,便是月亮。”剑仙轻笑,右手并剑诀,随手招来长剑。   一柄剑,当即飞上凌霄,穿透月亮!   这摧枯拉朽的剑锋,割开苍穹,将血红鬼蜮拆到支离破碎。   鬼花轿不知何时停在他身后。   阴风乍起,敲锣声骤停,送亲的鬼怪齐齐转过身,用油彩涂出的诡异笑面朝向他,透出实打实的怨毒。   光亮忽明忽灭,桥下阴影无限增殖,漫涌出水面。   鬼在复苏。   桥上的、河堤下的、还有爬上桥的,似乎要将这不识好歹的书生留在此地。   裴怀钧却踏着剑光而去,穿越苍穹,绝云气,长剑直接扒开了血红的月亮。   剑仙从月亮里钻进去。   眼前闪烁明灭,血色褪去,又再度覆盖。   这是进入另一重鬼蜮的征兆。   裴怀钧动了动躯体,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漆黑的长条形空间里,四面封死,行动受限。   “棺材?”裴怀钧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他眼眸微冷,正欲抬掌一击,破棺而出。   忽然,他的无名指微痒。   红线动了动?   裴怀钧下意识轻抚,却听到棺木外传来熟悉的清冽声音。   “好奇怪的洞房。”是衣绛雪的声音。   厉鬼什么都好奇,四处摸摸,飘来飘去,“虽然到处都红彤彤的,为什么会有棺材和牌位?”   “那禁忌说,洞房里不会有白色,只会到处都是红色。这洞房布置的像个灵堂,好怪。”   “还有花圈和挽联,嗯,这写的是什么,‘百年好合’?”   衣绛雪最终飘到棺材边,拍拍棺材盖,他已经养成了见棺就掀的好习惯。   “为什么鬼新娘的洞房里,会有一具红色的棺材?”   “打开看看好了。”   裴怀钧此时躺在棺木里,脑袋一时空白。   他猛然想起坚持许久的文弱书生人设,再看看手里凛冽的东华剑,沉默片刻。   棺木之外,衣绛雪礼貌地敲棺材,试图进行阴间社交:“你好,棺材里有鬼吗?”   裴怀钧顿时十级警戒。   糟糕,人设要崩了!   “没声音,好奇怪。先打开看看好了。”衣绛雪扒开棺材上的锁链,准备掀开棺材板。   这一瞬间,裴怀钧对爱剑没有丝毫留恋。   他毫不犹豫地将其重新送回虚空,继续冷藏。   反正挂剑封鞘了二百余年,也不差这一回。   走你。   孤苦伶仃地被扔回黑暗里的东华剑:“……”   可恶的恋爱脑,剑就知道。   裴怀钧扮演文弱书生,演技包袱可太重了。   他抽出木簪,披散墨色长发,轻揉至凌乱,散落在肩上。   还嫌不够,裴怀钧又技巧性地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和小半胸膛,再很心机地调整了睡姿。   双手交叉放在胸膛上,会不会正式了些,像是入殓?   还是微微侧身,蜷缩身体,适时地颤抖肩膀,会显得柔弱无助一些?   棺木被强行打开了。   四处寻找出口,甚至开盲盒上瘾的红衣厉鬼往棺材里探头,却意外地发现了他担心了许久的人。   “咦,书生?”   书生衣衫凌乱,鬓发散落,眼眸合着,好不可怜。   “醒一醒,书生……裴怀钧!”   衣绛雪心里一慌,钻进棺材里,小心翼翼地戳戳他的脸。   软的、热的,没有变成硬邦邦的尸体。   衣绛雪大松了口气,紧绷的唇也弯起,有些开心的样子:“活的!”   好耶!他没有把人养死!   “小衣!”   裴怀钧演技爆表,不多时,装作艰难地睁开朦胧双眸,下意识地唤,“有、有鬼。小衣,快逃——”   演完台词,他从棺材里陡然坐起,面容苍白病态,呼吸紊乱,看上去心有余悸。   “你被欺负了吗?”衣绛雪摸摸他,心里软乎乎的。   飘渺红衣在棺中凝聚,厉鬼伸臂环住他的脖子,小动物一般挨挨蹭蹭,似乎在用笨拙的方法安慰他。   “受伤了吗?”   裴怀钧似从噩梦初醒,反手搭上衣绛雪冰凉的身体,力道微微收紧,竟显出几分控制不住的占有欲。   待到他真正抱住小衣,收紧手臂,颤抖的身体才安稳下来。   裴怀钧喟然低叹:“小衣,你找到我了。”   眉眼浸透忧悒之色,隐约的独占的意味,又不那么分明了。   衣绛雪也蹭蹭他,似乎在安慰受惊的人:“嗯。”   裴怀钧柔和下眼眸喃喃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怕极了。”   “……以后,小衣别离开我,好不好?”   这样孤寂空旷的长生,他不想再体会了。   听到书生孤苦伶仃的话,衣绛雪有些难过,心里刺刺的疼,像是被爪子不断地挠着。   衣绛雪顺应了鬼的本能,更紧张地抱住他,认真摸摸书生的头顶,安慰:“不要怕,我在喔。”   书生平时看着胆大,总是理智冷静,游刃有余的模样。   即使行走在鬼蜮里,也好像什么也不怕。   没想到,只是离开他一会功夫,书生就被鬼欺负的好惨。   人好可怜,好脆弱,一定要好好保护起来。   衣绛雪环着书生起伏耸动的脊背,苍白纤细的指骨插入他墨色的长发间,替他养的人缓缓梳毛,安抚他的情绪。   人很娇贵、很弱,还很难养。   但是书生不一样。   他味道香香的,容貌好看,温柔体贴,还很会做饭。   他还会讲故事,会夸他,教他认字,每天给他上供和点香。   总之,得知自己被书生需要,他超开心的!   这说明,他养人养的很好,人也很依赖他,没有他是活不下去的。   人好,不枉他那么努力地养人!   衣绛雪的脸近在咫尺,面庞雪白近透明,朱唇晕染着血色,森然鬼魅的气息拂在裴怀钧的耳廓。   “裴怀钧,你是不是,离不开我呀?”   他的双眸却意外的澄澈,倒映出他孤独的面容。   裴怀钧定定地望着衣绛雪,满目温柔,他笑了:“是。”   东君忽然感觉到时光的易逝。   道长而歧,再见时,挚爱化作厉鬼。他们早已不似当年。   红衣厉鬼毫无记忆,却好像对他的气息有着本能的依恋。   衣绛雪用脸颊蹭蹭书生的鸦黑的鬓边,轻声问:“是哪只鬼欺负你?”   “小衣要为我做主?”裴怀钧深深望着他,唇边划出笑弧。   “不准欺负你。”   衣绛雪低垂细密的眼睫,握紧书生的手骨,用力收紧,慢慢说道:“我帮你,撕碎他们。”   这是陈述句。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言语里的恐怖杀气。   明明是这样惊悚恐怖的一幕,裴怀钧却露出温柔的微笑。   “好呀,小衣最好了。” 第28章 红白撞煞(13)   “书生, 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帮你吹吹?”   衣绛雪的睫羽颤动,面如玉兰,漆黑眼瞳泛起点点涟漪, 倒映着书生的容颜。   裴怀钧刚想点头,突然怔住:   一介凡人被鬼追, 不仅没受伤,连皮都没蹭破。   这也太牵强了吧。   衣绛雪好似一缕清幽寒雾, 覆在他清癯的身形上。   他的指尖撩起书生的墨色长发, 从修长脖颈闻到胸膛, 像个小动物,四处嗅探:“好像没有伤。”   厉鬼偏偏头, 透出一点疑惑,“没有闻到,血。”   失策了!   他有解衣脱簪飙演技的功夫, 怎么不弄几道伤?   现在好了, 容易露馅不说。   还不能让小衣吹吹,亏大了。   不同于心事弯弯绕的裴怀钧,衣绛雪是很单纯的鬼, 并没有那么多猜疑心。   “没受伤,这样很好。”   果然,人只要聪明,他会自己活,特别省心。   命硬,好养。   衣绛雪整只鬼贴上来,鼓起脸颊,呼呼吹气:“裴,帮你吹吹。”   凉凉的, 柔柔的,像是一阵风。   迷魂阴风吹着,艳鬼美人入怀,任谁都心神皆荡。   裴怀钧魂魄悸动,满怀温情,小心地抱着心上鬼,与阴风相触的地方隐隐酥麻。   衣绛雪额头贴近,与他抵着。   唇近在咫尺,他吹吹书生笼罩忧悒的眼睫,唇似乎要碰到他的眼睑。   他顺势吸溜一口紫气:“你怎么啦?”   像是小猫在胸口蹦蹦跳跳,粉色肉垫乱踩,花色斑斓的毛绒尾巴还不断扫过饲主的侧脸和脖子。   萌鬼甚至还会伸出舌头舔舔人。   裴怀钧被他猝不及防一撩,轻阖着眼,面庞泛红,半晌不说话。   衣绛雪迷茫地歪头,唤他:“书生?”   裴怀钧心里藏着秘密,有时很难直视厉鬼纯净的双眸。   更何况,在棺材这样的狭窄空间窝着,呼吸间都是小衣的鬼雾。他有种天地间只有他们的错觉。   裴怀钧倦懒极了,甚至觉得就这样埋进棺材里也不错。   衣绛雪的身上从没有来自幽冥的腐气,只弥散着清冽的冰雪气息,带一点隐约的幽寒暗香。   像是茫茫雪里盛开的红花。   世间罕有的美人,即使是死,也定格在最风华绝代的一刻。   化成了鬼,也是最绝色的艳鬼。   而衣绛雪顶着这样一张脸,眼眸却是干净明澈的。   不染曾经的恩怨,满满地盛着他一个人。   他纵然有再多的惧怖,又怎能污染一无所知的他,肆意涂抹扭曲的颜色?   百转千折,柔肠暗结,只化为仙人的一声叹息。   裴怀钧捧着衣绛雪的脸,薄唇覆上他动人的眼睛,烙下温柔一吻:“无妨,小衣保持这样就好。”   书生的脸放大了,怎么回事?   睫毛痒痒的。   衣绛雪茫然地眨眼,又眨,“裴怀钧?”   “咦?”鬼缓缓化了。   厉鬼迟钝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   被亲了?   好奇怪,脸颊发热,鬼体也奇奇怪怪。   好像又要长花了。   不多时,鬼藤花从红衣厉鬼拖曳的两袖长出来,缠着他纤细苍白的身体,有种诡异艳丽的美感。   花一簇簇地开,朵朵娇艳,芳香馥郁,竟把本就狭窄的凶棺堆满了。   衣绛雪耳根红红的,鬼体暖暖的,感觉要融化,本该不存在于胸膛的心也怦怦跳着。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腔,觉得心跳快得厉害,呆呆地问道:“鬼会长心吗?”   他都是鬼了,已经死掉了。   这里难道不是空的吗?   想不明白。   裴怀钧看他茫然的反应,满怀怜爱,闷笑了一声。   他握住厉鬼纤细的手,轻柔地覆在自己的心口,低声笑道:“鬼没有心,但是人有。”   衣绛雪半夜经常会摸摸书生起伏的胸膛,确定他的心还会跳动,没有被自己养死。   他喜欢听书生心跳的声音,很稳定,有力,充满安全感。   却听裴怀钧笑道:“如果有一天,小衣发现自己长了心。说明你是人,永远不会变成真正的鬼。”   “厉鬼又如何?”   “倘若你有一颗慈心,即使身处地狱,也会成佛。”   这样的谶语,衣绛雪听的似懂非懂。   但他知道,书生对他非常温柔有耐心。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思绪正飘散,灵活的鬼藤似乎胡乱领会了衣绛雪的意思,绕着棺材长了一圈圈,径直把书生给绑上了。   裴怀钧正把家鬼搂在怀里哄着,还没反应过来,“……小衣,这是?”   他举起一双被藤蔓打了蝴蝶结的手腕,欲言又止。   “那、花为什么乱长,明明刚才可乖了——”   鬼发呆,鬼不明白。   衣绛雪控诉道:“我明明有很好地消化鬼气。”   “小衣,是想绑着我,不让我走吗?”裴怀钧看向衣绛雪,似乎在含着笑打趣。   气氛逐渐不对劲。   “没有绑!”衣绛雪冤枉极了,他也不明白鬼藤为什么会暴动。   他手足无措,伸出爪子,开始努力扒拉藤蔓。   越扒拉越长,衣绛雪鬼气凝成的红衣,都快变成长着花的藤蔓了。   “奇怪,好多藤蔓——”衣绛雪迷糊了,他整个鬼都要变成花啦!   裴怀钧故作惊讶,却瞧他,“没想到小衣喜欢这样的。”   衣绛雪强调:“不许胡说,我是正经的鬼!”   话音刚落,花藤上接二连三地冒出花来,他盛开如春花灿烂。   缠着裴怀钧手腕的花藤,也成功变成一圈漂亮的花环。   衣绛雪又扑上去,努力按那些乱开的花,“不许开!”   刚按下一朵,又“噌噌”长出一丛。   摇曳生姿,嚣张至极。   衣绛雪向来无甚表情的脸上,也浮现出害羞的红晕来。   他努力辩解:“我没有,我不是!不是我开的花。”   “……是、是鬼气失控了。”   完了,百口莫辩。   丢鬼啦!   青衫书生惬意地躺在棺材里,身形清癯如竹枝。   他明明有一张清逸脱俗的脸,此时却弯起眼眸,倚在绯红花丛里清浅微笑。   好似蕴着一段说不清的情深。   衣绛雪安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花一直长下去也不错。   “……小衣,噗嗤。”   “不许笑。”   裴怀钧见鬼粘着他不放,把他压在棺材里,一个劲地用爪子轻轻挠他。   鬼甚至快要被他笑到自闭了。   也不能逗的太过,裴怀钧忙止了笑,温声哄道:“好,好,小衣是正经鬼,是鬼藤花不好控制。不是小衣的错。”   方才他和衣绛雪窝在棺材里,紧密贴在一处。   两相视时,心里春草蔓生,又似细雨微微,潮湿又蕴藉,止不住地笑。   他心跳的厉害,甜蜜又热烈,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   衣绛雪未谙世事,一切都凭本能行动。   书生用手指优雅地抚摸他的唇,他就黏人地追逐过去,红唇吮过他的指骨,又被坏心眼的书生压住舌尖,抚摸尖尖的牙齿。   书生喜欢他的长发,用漆黑的发尾缠住手腕。   衣绛雪苍白冰冷的脸颊与他缓慢厮磨,肌肤相贴,好似化在他的身上,是一双互相温暖的动物。   衣绛雪眼眸湿漉漉的,苍白皮肤被书生温热的呼吸一燎,透着粉。   他却像是发现新大陆:“咦,书生,你的脸是红的。”   裴怀钧摸了摸脸,果然也泛着热。   他轻咳一声,随口忽悠,“……可能是这些鬼特别凶,所以鬼蜮冷,折腾来去,生病了。”   衣绛雪顿时紧张起来,探身,额贴过去,“发热吗?”   裴怀钧:“大概是的。”   衣绛雪没有体温,试了半天也对比不出来,急得团团转。   糟糕,人冷了,要生病了,怎么办!   人冷,说明在失去温度。   人没有温度,就死了。   不能让他死掉。所以要取暖。   可是他的鬼体也是冷的,取不了暖啊。   厉鬼开始发愁,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可以让人热起来的东西。   这是一间装饰成灵堂的洞房,干涸的血红绸缎下挂着白幡。   只要揭开大红花,就会发现藏着的黑白挽联,万分诡谲。   房间里摆放着瘆人的红漆家具。   除了梳妆台、红纱帐的牙床、书柜之外,就是这漆木红色棺材。   好像没别的办法,只能把人塞进床里,盖被子取暖。   计划通!   衣绛雪想罢,立刻行动。   他操控着满棺材的鬼藤,把藤蔓到处开小花的书生从棺材里挖出来,抬到床上。   书生很心机,选择适当地示弱,当然是想让小衣安慰可怜的他,最好是投怀送抱。   可他还没等到安慰呢,变故就来了。   裴怀钧腾空而起的一瞬间,他还似乎有些没跟上衣绛雪的思路,聪明的脑袋顿时死机了:“等、等等……小衣——”   衣绛雪把五花大绑的他轻柔地放在牙床,用绣着鸳鸯比翼的喜被把他裹了一层又一层,愣是包成了粽子。   自诩聪明一世的书生,甚至忘了挣扎,脑子还是蒙的。   洞房,床上,喜被……   嘶,这是在干什么?   “人,生病,盖被子。”他煞有其事,“这下就不冷啦!”   衣绛雪蹲在床边,很焦急地问:“书生,你不要生病,生病会死的。现在你舒服点了吗?”   裴怀钧裹在严实的被子里,动弹不得:“……”   冷是不冷了。   就是眼神忽然死掉了。   裴怀钧平静地看向床帐最上方的刺绣,开始调试思路,试图追上灵机一动的小衣。   可惜他失败了。   因为小衣在脱线领域是天才鬼。   无论是精湛演技,还是千层套路,在脑回路抽象的厉鬼面前,都是不管用的。   他永远有超出想象的答案,比如现在。   裴怀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决定屈服于厉鬼的脑回路,道:“……很暖和,小衣真体贴。”   “不客气,我应该做的。”   衣绛雪被书生夸了,有些害羞,头顶又不知为何冒出一根花芽芽。   他不能再长花了,会显得他很没出息,连鬼气都控制不好。   衣绛雪忙按住花芽芽,趴在床边,眼巴巴:“裴,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怀钧眼神微死:“……没有,很舒服。谢谢小衣。”   他调整好了。   虽然偶尔抽象了一些,但是小衣关心他。   小衣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嗯,人不会死了。”衣绛雪终于放下心,“大”字型地滚在床上,弹来弹去,很开心的样子。   被捆成粽子的书生努力翻过身体,试图忽悠:“小衣,我不冷了,忽然又觉得很热,能不能解开鬼藤,把我放出来?”   鬼突然又聪明起来了。   衣绛雪怀疑:“真的吗?我听说,人在很冷的时候,会错以为自己很热,实际上是快要死掉了。”   他好不容易找回人,是不能让人死掉的。   裴怀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衣绛雪想了想,觉得书生是在和他闹别扭,需要哄。   他是勤学好问的鬼,一定可以解决的。   衣绛雪学着先前他吻眼睫时的情景,撩起裴怀钧鬓发,低头,在他脸颊上浅浅地亲了一下。   “你会好的,裴。”   先是懵了片刻,裴怀钧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跳顿时失速。   “咦,书生,你的脸怎么又红了,是热的吗?”   “……” 第29章 红白撞煞(14)   一人一鬼占了鬼新娘的洞房。   他们相处时, 虽然诡异了些,却意外的和谐。   裴怀钧被鬼藤放出来,衣绛雪在帮他揉腕上浅浅的勒痕。   厉鬼的双手拢起, 是莹白冰冷的玉。   他一边吹鬼气,一边揉揉搓搓, 心里却漫无边际地想:书生的手,骨节分明的, 很好看, 就是有些不像常年拿笔的书生……   裴怀钧被家鬼揉着手, 垂着清眸,浅浅弯起唇, “小衣,鬼新娘呢?”   闻言,衣绛雪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神情飘忽一瞬:“可能, 大概,也许……”   “被我啃掉了一部分?”   裴怀钧先前也没敢提他砍了多少只鬼。   他只想着把鬼新娘突然大批减员这件事糊弄过去,连谎言都编好了。   再说, 除了棺材里的张老太爷,和发疯的鬼新娘之外。   没有证人证鬼。   他却没想到小衣也没忍住,下口咬走了一大块,也在他面前心虚。   鬼可不能乱吃东西,失控怎么办。裴怀钧拉过他,细细地检查他的鬼气变化,担忧问:“小衣吃了什么?”   衣绛雪小声坦白:“我看月亮,像一块脆饼……”   “我忍不住,就啃了一口。就一小口。”   他眯起漂亮的眼睛, 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点”的动作。   衣绛雪无辜脸:“后来,鬼蜮里的鬼很不讲道理,居然开始攻击我。我想用他们试试新的鬼术,好多鬼就突然跪下来,认我做大王。”   他捏拳:“我看他们可怜,就把他们收到麾下——”   裴怀钧哑然失笑,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这片鬼蜮和里面的鬼,已经被小衣接管了?”   也难怪他们在洞房拉扯了半天,你侬我侬,却没有半只不长眼的鬼出来打扰,敢情全被小衣大王清场了。   当今鬼界,红衣厉鬼的强度也是一等一的,完全可以横着走。   衣绛雪挥一挥衣袖,就把别鬼的鬼蜮霸占下来,连小弟都收了一车,鬼新娘还得硬吃这个亏。   当然,张老太爷也不遑多让,犯在东君手上,不得不被神仙封在棺材里装尸体。   任哪只鬼碰见他们这么离谱的一对,都会觉得流年不利,背透了。   裴怀钧夸奖教育:“小衣最厉害了。”   衣绛雪很喜欢听书生夸他,缠住他的臂弯,黏着半天不放,炫耀:“刚才我到处开盲盒呢。只要开出鬼,就收做手下。不听话的,就杀掉。”   “书生,待会,我给你看看我组的戏班子!他们可会弹曲子了。”   衣绛雪郁闷:“就是我一直没找到出去的办法……”   “对了,裴,你在张家古宅遇到鬼了吗?”   裴怀钧被唤的耳根子发软,心里甜的不行,眸光似淌水,由着小衣在他身上挂着。   “遇到了。”他轻抚厉鬼流丽的长发,滑滑软软的,瀑布一样。   书生又撩起一缕,往自个的手腕上缠,“没有小衣的保护,我怕极了,举步维艰,勉强活下来。”   衣绛雪爱听,频频点头,“那是,你身上这么浓烈的紫气,会被坏鬼盯上的。没有我的保护,该怎么活呀。”   裴怀钧笑着点头,“小衣最厉害了,我是离不开小衣的。”   衣绛雪得意地挺挺胸口,“对了,你遇到了什么鬼?”   裴怀钧半真半假地开编:“那座办白事的张家古宅里,到处都是穿丧服的鬼仆。好几个张家鬼怪起尸,为首的是个中年的鬼,手持一把斧头,四处游荡,很是凶恶。到后来,古宅四处都不安全,连张老太爷的棺材都有了动静。”   “灯油彻底用完之前,我趁机在偏院里躲藏了起来。还好跑得快,才没有被鬼抓走吃掉。”他说。   衣绛雪很生气,攥着他的衣袖:“不许吃掉你。”   裴怀钧摸摸他的额头,“自然不会。”   东君在离开前,留下三枚东华剑气巡视古宅。   连古宅主人张老太爷都被他穿透脑门,钉回棺材里了。   到头七之前,古宅别说是出来游荡的鬼,连根鬼毛都不会有,哪有人敢吃这么可怕的东君化身。   裴怀钧:“后来,我躲在一间上锁的偏房里,家具皆是红木打制,漆着红漆,和我们之前见过的很像。看陈设,那应当是一间出阁小姐的闺房。我四处搜寻,在床底发现一张鸳鸯比翼的红盖头,是很多年前绣的,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名字,‘张月倾’。”   “刚拿起来,我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直到小衣喊醒我,我才发现自己在棺材里……”   他把细节揉在一起编故事。   唯独这红盖头到手太难,他没法解释来历,只好隐去了大半。将最终到手的那张红盖头上的名字,揉进故事里说出。   毕竟,那是四百九十九只鬼仆。   即使是屠鬼如割草的东君,连召带杀,也斩了好一阵。   衣绛雪不知其中恐怖,反而深有同感,“嗯!你应当是被她抓走了,我也是碰了红盖头才被抓的。鬼新娘怎么到处抓活人……和鬼!”   “总之,坏!”他的善恶观纯粹极了。   裴怀钧根据收集到的张家古宅线索、提前发出的婚帖“禁忌”,还有子时这个“吉时”,猜测这是场冥婚。   实际看到洞房时,一切都证实了:红绸下缀白花圈和挽联,摆着灵位与祭品,中间还陈列一具红色棺木。   新娘乘坐封死的花轿过鬼桥,正是赴一场冥婚。   裴怀钧有了猜测,却并未寻到理由,仅说出疑问:“前朝时,鬼新娘可能和张家有关系,说不定正是张家某位出阁的小姐。”   “但是,光看那古宅的规模,与那张久德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身份,张家也多少是个讲体面的大户人家。”   书生拿取灵位,看见上面写着“王喜”的名字,刻着前朝的年号。   他掐指一算生卒年,死于二十岁。大概就是王家的某位早夭的少爷。   裴怀钧转头,看向认真在听衣绛雪,道:“前朝时,这条街上应当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张家选择将自家小姐给对门的王家的亡者配冥婚。这种正对门的煞,居然真的有人家敢这么干……”   前朝灾荒与鬼怪横行,穷人没几条活路。   愚昧无知、见钱眼开,卖女配冥婚的,有。当然也都知道这会生煞,他们心里生虚,就用凶钉钉棺,还要隔着远远的地界,生怕女儿会化鬼回来找。   当然,越怕的事情越容易发生。   随着天裂加剧,鬼怪横行,冤死者化作鬼怪的频率更高。越是沾染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越是容易被化鬼的人复仇杀戮。   毕竟,鬼怪刻在本能里的杀人规则,最原始的“禁忌”,永远是一条——复仇。   复仇的铁律,加上红煞极为恐怖,死人无数。冥婚之事,后来也就在本朝禁绝,逐渐销声匿迹了。   衣绛雪听到这里,沉思:“这位叫做‘张月倾’的小姐,化为鬼怪已有快两百年。”   “最初她化邪祟时,没有杀死仇人,所以无法解脱。即使现在她已经彻底化为杀人恶鬼,也不忘通过红色纸钱入侵张家古宅,向原本的家族复仇……”   “哪怕,张家里也早就不存在活人,全是鬼怪。”   这场违反常理的红白撞煞,是红煞撞白煞。   二者必去其一。   除却复仇,不做第二想。   裴怀钧摇了摇头,道:“无论前朝发生了什么事,都已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事情真相早已掩埋,连当事人都已经死去。”   “现在的红煞和白煞,不过是两只虽然具有过去形貌,却只依据杀人规则行动,屠戮了无数无辜百姓的怪物而已。”   东君不会对这些鬼怪手软,态度永远只有一个,杀。   鬼怪根本不具备人的情感和逻辑,只要人化为鬼,就不存在任何感化的可能。   人之生前,或许命途凄惨,可悲可怜。   但这些年来被鬼怪杀戮规则卷入的无辜者,已达百千之数,被鬼怪屠戮吞食,难道就不可怜?   衣绛雪将这个问题搁置,看了看周围,“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怎么从鬼蜮出去,我已经找了好几圈了。”   他先是郁闷,又期待地看向聪明书生:“裴,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这座鬼蜮的“月亮”被衣绛雪吃掉了,相当于已知的一个出口被拆除。   “那也得四处走走。”   他们在这里聊了太久,裴怀钧失笑,把软软的鬼从洞房的床榻上拉起来,和他手牵着手。   走出洞房时,正值子时。   前厅大堂黑暗无光,布置着许多红色的绸带,丝绦。   墙壁和门庭凌乱地贴着“囍”字的剪纸,有些有利器划过的痕迹,纸张翻卷,可见这场冥婚的不详与怨怼。   厅堂里影影幢幢,原是许多安静伫立在此的鬼怪。   他们并没有被惊动时,像一尊尊泥塑的摆设。   这些都是已经复苏的鬼。   只是主人未曾使役,才把他们潦草地扔在这里。   幽微黑暗里,裴怀钧轻声问道:“这些鬼,现在听命于小衣?”   衣绛雪:“嗯。”   裴怀钧:“怎样使役?”   衣绛雪从鬼雾里掏掏,取出一支黄铜色的唢呐,扬了扬眉:“用这个。”   裴怀钧看去,微微愣住:“……唢呐?”   衣绛雪得意:“是时候展现我的音乐天赋了!”   他说罢,撩起红袍袖摆,一脚踏上椅子,一手举起唢呐,开始预备提气。   “哔哔嘟嘟嘟——”   高亢嘹亮的一声唢呐,混着衣绛雪凶煞寒冽的鬼气,划破长夜的寂静。   大堂里熄灭的鬼烛,随着这唢呐声,“噼里啪啦”地全部点亮,将这百鬼充斥的厅堂照彻。   这一刹那,无数双鬼的眼睛睁开,鬼气冲天。   堪称群魔乱舞!   衣绛雪竟然把满室的鬼给吹活了!   在渐次明亮的鬼灯之下,裴怀钧看向厅堂正中央,神情微变。   喜宴厅堂里,那些红衣宾客都是喜宴里的普通鬼仆,不值一提。   围堵这最中央的一群复苏的鬼,生旦净末丑皆有,像个唱戏的戏班子,却不像是鬼新娘鬼蜮里的鬼。   而是,来自幽冥的鬼。   他们有着最接近人的外形,肢体完整,容貌各有秀丽俊俏之处,甚至几乎没怎么腐败。   身体腐烂程度越轻,越像活人,说明这只鬼的恐怖程度越高。   这群戏班子鬼有些还用油彩画着脸谱,穿着色彩斑斓的陈旧戏服,手中皆有乐器,唱念做打样样精通。   筝、琵琶、古琴、洞萧、口琴、鼓……   裴怀钧逐一打量,神情越来越沉。   东君知道这群鬼,他们是——   被一声嘹亮的唢呐吹醒,那青衣花旦女鬼抱着琵琶,用诡异空洞的声调,唤出陌生的称呼:“……衣楼主,您召唤我们?是要杀谁?”   “……要杀了他吗?”   花旦以袖掩住如血的红唇,吃吃地笑着,视线却缓缓挪到青衫书生身上。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女鬼登时瞪圆了毫无神采的眼睛:“你、你是……”   裴怀钧站在衣绛雪背后,负着手,含笑看来,却犹如最深最惊悚的威胁。   好似在说:“要是说了不该说的,就安葬在这里吧。”   青衣花旦顿时陷入沉寂。   衣绛雪对此一无所知。   他鼓起脸,衣袍翩跹,有些不开心:“都说了,叫你们叫我衣班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召唤出你们这些鬼,但看样子,你们都懂音乐,这样很好,可以当我的戏班子一员。”   “百鬼戏班,听上去还不错。”   小衣的肯定!   从来都是吟雅乐,聆清泉的东君,以手微微扶额,他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衣绛雪飘在最前面,红衣飞扬,宛若噩梦降临此世。   那双纤细雪白的手,却执着一支黄铜唢呐,在吹奏。   “哔哔嘟嘟嘟——”   来自幽冥的唢呐声,为这百鬼戏班开幕,也牵引起不似人间的恐怖之音。   百鬼合奏!   戏班子众鬼也纷纷举起手中乐器,为唢呐和声。   却永远盖不过这唢呐声。   毫无疑问,这不是给人听的音乐。   那青衣花旦,也清了清嗓子,跟随着百鬼的狂乱之音,唱起了清幽的鬼戏。   她的嗓音空灵,绝不是人声。   听唱词,竟是《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空旷庭院传来阴风,喜宴宾客皆诡异地看向花旦,各个皆从桌边站起身,僵硬地走向戏班之后。   百鬼的音律越发恐怖。   鬼戏的袅袅余音,响彻鬼蜮。   花旦鬼甩开水袖,鬼影旋转,领着群鬼在戏台正中狂舞。   她吊声唱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衣绛雪的红袍飘扬,在戏班子的最前方,颀长伶仃的背影融入长夜,几乎要化为血色的鬼雾。   癫狂、癫狂!癫狂——   幽冥已空,百鬼呼啸!   他们将跟随这位空前绝后的红衣厉鬼。   渐渐地,不回头地,走向地狱的最深处。 第30章 红白撞煞(15)   灯火通明的喜宴厅堂里, 鬼影幢幢。   裴怀钧始终在一旁的阴影里注视着他,心中却想:   衣绛雪在张家古宅吃鬼兽得到的“招引”和“控魂”,不过是最低级的两种鬼术。能够招来的, 不过是一碰即碎的幽魂,没什么用处。   吞噬、消化, 再重组,再将其化为御鬼的顶级鬼王之术, 需要堪称恐怖的天赋。   迄今有文字记载的五只厉鬼, 都是通过不同的方式登临巅峰。他们有的“借阴兵”, 有的选择“感染与瘟疫”,甚至是“赶尸”。   从来没有一种途径, 是“吞噬”与“融合”。   衣绛雪做到了。   他拥有顶级厉鬼的力量,人的情感与聪慧,加上这种成长性极为恐怖的途径。   假以时日, 会造就一位空前绝后的鬼王。   等到那时, 小衣说不定真的会完成他自己生前的愿望。   他很期待那一天。   裴怀钧青衫广袖,迎着这来自地狱的合奏,笑着走向招引百鬼的衣绛雪。   他与红衣厉鬼并肩而行, 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小衣的唢呐吹得真好,戏班子还缺人吗?我来陪小衣合奏。”   衣绛雪很开心:“缺!”   “我就知道,我很有音乐天赋的。”   他仰起脸,一点绛唇微挑,好似桃花春风。   裴怀钧没忍心说他一直不在调上,却还是两眼一闭,直接杀死乐感。   “小衣吹得特别好,听不到小衣的演奏, 是一种损失。”   衣绛雪被夸的有点飘飘然了,“真的这么好吗?”   裴怀钧颔首,煞有其事:“真的。”   衣绛雪从衣袖里伸出手,轻轻碰了下他的,像小猫挠了下人,又用肉垫踩踩人作安慰,又悄然蜷回去。   裴怀钧也碰回去,手指穿插在他的指缝里,扣住他冰冷的掌心,用温度熨帖。   绛红和苍青的衣袖交缠片刻,视线撞在一处,见对方瑰丽神采,又会不自觉地笑弯眼眉,竟也多了几分缠绵。   百鬼还在奏响地狱旋律。   一人一鬼却依偎在一处,好似他们从来这般。   形影不离,生死相随。   裴怀钧心想,在夙愿之日到来前,他会陪着小衣。   陪他成长,陪他变强,让他前方布满荆棘的道路好走一些。   直到分崩离析的那一日。   若是与厉鬼相爱,会让仙人永堕地狱。   那么,他们就在地狱业火里重逢吧。   *   百鬼戏班行过街巷,走过剪纸红桥,在贴满“囍”字的空城游荡。   听到这来自地狱的音律,鬼怪根本无可藏匿。   他们不受控制地从物品变回原形,浮现出喜悦的夸张笑容,手舞足蹈着,加入巡游的队伍中。   仙人横笛,为厉鬼和声。   裴怀钧将音律造诣抛诸脑后,奏出了平生最抽象一段曲调。   旋律凌乱,毫不工整。   但他在与鬼音相和,要那么工整做什么?   就是要疯癫,要狂想,要抛却一切理智,才得以窥见地狱无间。   谁说,同坠十八层地狱,不是同游瑶池天宫?   衣绛雪时而凝实身形,向残缺的天空吹奏;时而流散为雾,向四面飘去。   唢呐声从嘹亮转为凄厉,发出乐器的音域永不会发出的诡异声音。   “哔嘟嘟嘟——”   裴怀钧放下竹笛,停止了和声。已经不需要了。   他看见,在越发癫狂的旋律中,衣绛雪的鬼体开始消融进空气里。   流散的红衣化作鬼雾,无孔不入,疯狂蚕食这座回归红色剪纸本质的鬼蜮。   裴怀钧并没有着急:小衣没有消失,他只是化作了“无处不在”而已。   他适时地在一旁出声指点:“……传闻中,强夺并重构鬼蜮,就是要让鬼气‘无处不在’,化为寻常,再逐步取代对方留下的痕迹。”   衣绛雪没有回答。   不多时,空气里那属于鬼新娘的尸腐味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衣绛雪清冽如雪的气息。   若隐若现,渐次浮动,盈满着书生的广袖。   裴怀钧的袖摆不安地鼓动片刻,溢散绯红鬼雾。   他察觉什么,将纤长的手伸入袖中,似乎在摸索,无奈笑道:“小衣,专心吃鬼蜮,乖,别往我袖子里钻。”   被抓包了。   他只是偷吃一口紫气!又没有做坏事!   鬼新娘的鬼蜮是辣汤底的,他啃了许久,舌头痛,想偷偷摸摸吃口糖而已。   “坏书生!”衣绛雪钻了半天袖子,最后只是轻轻咬了口他的腕骨,解解辣。   才“哧溜”一声,从他衣袖里滑出来,散为雾气,消隐在虚空中。   裴怀钧神态自若,与空气自问自答:“等出去后,小衣随便钻袖子,在里面睡觉都可以。”   “嗯?不喜欢袖子,那我缝个鬼包,去哪里都带着小衣?”   “也不喜欢,觉得闷?”   “……原来是不想飘吗?那我随身抱着灵位,这样小衣就可以偷懒了。”   又是长长一停顿,裴怀钧对着虚空无奈地道:“好,是我说错了,小衣不是懒鬼,只是在长鬼体,需要充足的睡眠而已。”   鬼雾又在波动了,绕着他,似乎在气鼓鼓。   “小衣生气啦?怎么才能原谅我?”   “……每天要早中晚三次香火,还要吃糕点,要不重样的?”   “好,在下不才,贡品糕点也会做区区几百种,够小衣吃个遍。”   鬼雾如烟缭绕,终于在他面前形成一朵娇艳的花苞。   碰地一声,绽开成烟花。   好似小衣在说:这个提议!喜欢!   裴怀钧失笑,凌空伸手,摸摸那雾气化为的花苞。   他可以感觉到,小衣对鬼蜮的蚕食加快了。   鬼蜮被他纵情撕扯,蚕食,留下道道不可修复的裂痕。   衣绛雪不是在“抢夺”些许残片,而是将灵异整个吞下去。   灵异是实际存在的,具有唯一性。衣绛雪吞掉,鬼新娘就会失去。   不多时,鬼蜮里的置景恢复本真模样。   一地萎靡残损的红色剪纸。   厉鬼雪白美丽的脸庞,也在绯红鬼雾中浮现,双眸金红流动,绝美又冰冷。   他轻启红唇,向着满地剪纸残片吹出鬼火。   刹那间,目之所及的剪纸,被焚烧殆尽。   原本鬼蜮渐渐破裂,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猩红的鬼雾。   宛如业火燎原。不仅仅这一座,那无尽鬼蜮组成的蜃楼,也在迅速的被他吞噬,成为他的领地。   狂乱演奏的百鬼戏班,行在猩红薄雾之中,森然鬼魅,唱着人间不得见的戏。   “果然,红煞的鬼蜮,非常适合小衣。”   裴怀钧心里将食谱上的重要一项“鬼蜮”勾去,算作完成。   如果没有遇到鬼新娘,他本来是打算让小衣去抢夺另一种鬼蜮:在幽冥司的归档里,叫做“失落乡”。   属于一名叫做“失乡人”煞级鬼怪,目前被关在牢山某处封印里,危害有限,得手也比较容易。   其鬼蜮呈现为一座仙乡,鬼如果被关入其中,就会迷失在失落乡中,使用也简单,是个保守选择。   此时遇到举世罕见的红白撞煞,反倒是意料之外。   张久德的“画影”算是鬼蜮中较弱的,仅仅是隐匿藏身,留下影子而已。   但鬼新娘的不一样,她不仅能够将长街的造景塞进鬼蜮,还可以将其建造成一座塔楼,形成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迷宫。   这是成长性极高的顶级鬼蜮,比起“失落乡”更强更复杂,配得上小衣。   裴怀钧向着虚空伸出手,笑着问:“小衣,鬼蜮,全部吃掉了吗?”   红雾缭绕间,化出一只雪白柔软的手臂,牵住了他的手腕。   不多时,书生身边凭空浮现出一名红衣美人。   衣绛雪点点头:“嗯。”   绛衣美人的眸底,金红还未消隐,处于一种异样的幽暗状态。   裴怀钧凝视着他,似乎看到了道侣过去的风华与神光。   失神片刻,他寻了个话题,笑道:“小衣打算给鬼蜮取个什么名字?”   衣绛雪看着他,红衣迎着阴风飘拂,半晌不动。   裴怀钧微僵,挂上无异的笑:“怎么了?小衣?”   衣绛雪却捧着他的脸靠近,呼吸轻拂,唇齿与他近在咫尺。   “裴怀钧,我的前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危险的讯号。   衣绛雪吞噬的鬼越多,那些掩埋的前世残片,就会渐次浮现。   被前世的衣绛雪拆散,跟随他葬入幽冥的过去,迟早会回到他的身上。   正如那群唤他“衣楼主”的鬼戏班。   等到那时,他就会发现身边温柔无害的书生,无名指根有一根红线。   裴怀钧对此早有准备,他心神镇定,眉眼一弯:“小衣,像是‘前世见过’或者是‘有缘天定’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衣绛雪抵着他的额,呼吸冰冷如霜,没有丝毫生气:“为什么?”   裴怀钧凝望着他,双眸好似蕴着无尽深情:“我会误会……小衣有一点喜欢我。”   他大抵是以为,这么说,衣绛雪会变成害羞的萌鬼钻进衣袖,再次糊弄过去吧。   却没料到,红衣美人眼底的金红没有消弭,前世记忆的碎片,并未如他所愿那般,重新沉回水底。   瞬息的神光在衣绛雪身上停留,好似一道故影旋身时的流波。   他的冰冷指尖缓缓划过裴怀钧的轮廓、唇线、再到喉结,最终悍然钳住他的下颌。   “怀钧,你这深情款款,脉脉温情,是演给我看的么?”声音低柔却悚然。   然后,他看着瞳孔微缩的东君,露出一个淡而冷的笑。   衣绛雪平日里没什么表情,更是很少会笑,总像一尊精致完美的瓷偶,美则美矣,没什么生气。   加上他平素脱线,行事诡谲,屡屡透出非人的神态。   也就是善解鬼意的裴怀钧,能从他的种种举动里解读出不寻常。   当衣绛雪这张倾城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清幽微笑时。   正似荼蘼初绽,月照夜昙。   不讲道理的美。   裴怀钧似乎失了神,视线被这森然如幽冥的美攫住,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   朱红晕染丹唇,略勾起弧度时,也似沾着晨露清波。   他喉头微滚,却想着:若是这点染色香的唇,印在人的发肤上,滑动在唇齿间,又会有多么勾人心魄?   衣绛雪掀起纤长睫羽,向来空洞幽黑的眼底,此时却金红潋滟。   青衫书生的身影在他眸底沉浮,粼粼如碎金乱雪。   连仙人都会被鬼魅慑走魂魄。   “小衣,不,绛雪……”裴怀钧卡壳片刻,忘了词。   衣绛雪轻抵着裴怀钧的额头,蕴着幽冥魔魅的眼近在咫尺。   他似笑非笑:“听了百鬼戏班的曲子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发疯。”   “你说你是个普通书生,也就只有失忆的我会信。”   “连鬼都骗。”   “怀钧,你的演技越来越差了。” 第31章 红白撞煞(16)   衣绛雪的鬼蜮与幽冥联通。   百鬼在呼啸, 鬼音缭乱,好似地狱的悲鸣。   猩红鬼雾无限延展,陆续有恐怖的鬼怪爬出幽冥后土, 应了厉鬼的召唤,成为鬼蜮新主人的仆从。   衣绛雪并指为爪, 指甲化为锋锐利刃,却在掌心攥住一团幽绿色鬼火。   黑暗无尽无常, 一线鬼火中, 却缓缓浮出雪白桃花面。   “暌违多年了, 裴仙人……”   红衣美人容似优昙婆罗,右瞳莲花纹样旋转, 左瞳淤着干涸血色。   百鬼齐喑,他的璀璨瞳心种着莲花。   既是降临的噩梦,又是最美的重逢。   衣绛雪旋腕一转, 五指轻动, 鬼气缭绕指骨间,化作不详的红线。   百鬼被傀儡线牵引排列,似在他掌心舞动, 竟黑压压地将这一处鬼蜮围住,诡谲的眼齐齐偏移,注视敌人。   衣绛雪悠然地牵动傀儡线,“先前,在东君庙一晤,倒是没与仙人说上两句话。”   或许是衣绛雪过去留下的后手,他的前世记忆,并非第一次浮现。   早在东君庙时,新生的厉鬼动用了过多鬼气, 催动沉睡的本能,被封印的记忆松动时,就曾教导自己使用鬼鞭。   提及此事,衣绛雪分毫不给薄面,斜睨,开口就是诛心之辞:“我可没料到,连上不得台面的伪神,都敢来占东君庙宇。”   他语气阴阳:“我见裴仙人,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绛唇点染,眼底却蕴着最美最纯粹的杀意。   百鬼戏班藏在鬼雾之中,煞意与鬼蜮主人同频,宛如针芒,悍然刺向面前之敌。   被锁定的敌人,无疑是那位眉眼似春山的书生。   “小衣……”裴怀钧拢起青衫广袖,温柔忧悒。   衣绛雪打断了他的话:“你与我,世世道侣,谁不知道谁?”   “怀钧就不必和我装什么书生了吧。”他微微侧目,讥诮。   裴怀钧闻言,从容地收起垂衣拢袖的谦恭,抬起疯癫含笑的眼睛。   “衣楼主,别来无恙。”   冥楼楼主,衣绛雪。   当世百鬼横行,早已无人听过他的名字。   在轮回结束时,作为人的他,彻底地死在两百年前。   但在千年前,他的存在是传说,是恶煞,是移动的天灾,更是无处不在的恐怖。   传闻中,冥楼伫立在幽冥与人间的交界处,作为最后一道屏障,楼中拘束着无数恐怖的鬼,是一座货真价实的“万鬼楼”。   冥楼的主人行走阴阳,不知其是人是鬼。身份、姓名、年岁,容貌,全部不详。   没有活人见过他的容颜,见到的人都已经死了。   因为冥楼的存在,幽冥里真正恐怖的存在,就算想要去往人间,也会首先被截在阴阳界。   然后,冥楼楼主就会执起鬼鞭,赶羊一样,将妄图越出地狱的鬼捉到楼中关押。   截断鬼的源头,在人间游荡的鬼就多半是人所化。未经修炼,怨气再强,也没那么无解。凡间修真门派足以祛除这样的鬼怪。   复仇,就是鬼怪最原始、最底层的“杀戮规则”。   也是天下所有的鬼的第一本能,必定以血实践。   只要鬼能亲手复仇,怨气化解,多半都会踏上成佛路,不会继续作祟人间。   迄今为止,没有例外。   二百年前,天裂。幽冥大开,冥楼失守。   那位身份不详的楼主,也在这一战中不知所踪。   再后来,传说渐渐湮灭。   曾经的“万鬼之楼”,也早已鬼去楼空,荒废在阴阳交隔之界了。   有谁能料到,时隔二百年,消失的冥楼楼主再现时,却已是厉鬼之身!   衣绛雪旋身,向他睨来,却是讥笑:“呵,冥楼主人,不过是祭品而已。”   他的形貌瑰丽艳绝,绰然千姿。   眸光滟如浮花,横波时,似斜刺的伶仃梅枝,足以贯穿心脏。   乍生于寒雾,相隔在阴阳。   何人化鬼来寻仇?   衣绛雪冷冷道:“东君亦知,我命受恶诅,降诞之时即是鬼子。七七四十九世轮回,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记忆修为叠加,万鬼听我号令……”   “照理说,我合该御及天下,横扫世间。”   “……却是缘薄寡恩命短,每世都活不过二十,总是暴毙而亡,横死道边 。”   衣绛雪慢慢地笑道:“仙人啊,你知道那种堕入幽冥,困守愁城,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腐烂的感觉吗?”   裴怀钧不答。   衣绛雪也不需要他答,“俗话说,千年修得共枕眠。裴仙人,这四十九世的罪孽轮回里,你与我,到底也是拜了四十四世的天地。”   “虽不是什么鸳鸯佳偶,比翼双飞;也算得孽海情天,阴阳不见。”   “绛雪……”裴怀钧语气轻缓,似是舌尖抵着上颚,温柔地唤着久别重逢的爱侣。   仙人霁月光风,是孤松云鹤,似寒竹落雪;如朝天利剑,亦是人间砥柱。   扶危亡,定海波,挽天倾。   但这鬼与仙的情缘,却洇湿着、撕扯着,蛰伏于地表之下,生死不能见光。   他却偏要纠缠,至不得好死,于是谁也都不得善果。   裴怀钧温柔浅笑,眸里好像洇了潮湿的雨水,无端有些黏腻多情。   他道:“缘绕缘,一线牵。若是千年才修得共枕眠,我与绛雪,岂不是修了四万四千年的缘,如何不算累世情深?”   他倒是敢说,衣绛雪负手,不住地冷笑:“怕是四万四千年的孽债恶缘。”   “蒙东君垂怜,世世替我收尸敛骨,镇住冥楼,处理我横死后的万鬼作祟,直到下一次轮回。”   “我以为,东君会看在四十四世姻缘上,悯恤则个,让我永远地安眠,在那场两百年前的天裂中。”   “或许那样,我也有机会散去执念,化去恶债,终而成佛……”   衣绛雪的语气,却骤然幽厉难明:“第四十九世,轮回已尽时,你做了什么?”   鬼仆似乎感受到他的怨恨,亦发出乖张幽厉之声。   “将道侣的尸身封在镇恶石下,以须弥山地脉的鬼气养魂两百年,令我怨恨不散,化作厉鬼的,难道不是裴仙人?”   说到这里,衣绛雪五指化利爪,眼瞳染着血污,竟止不住露出几分狰狞鬼相。   “你明明知我,一心盼着受尽四十九世挣扎之苦,求得一线成佛机缘……你却断了我的成佛之路!”   “是你,教我——化为厉鬼,从此永堕无间,不得超生!”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愿堕入鬼道,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说到这里,衣绛雪清如冰雪的声线,已经彻底化作森然厉鬼之声,声声质问。   或许记忆空白的小衣尚且懵懂,不知爱恨,还不明白厉鬼的命运如何。   当前世记忆短暂浮现时,那个始终挣扎着保持人之意识的冥楼之主,却发现自己被道侣炼成了厉鬼。   厉鬼几乎无法被真正杀死,怨恨无解,也永远无法成佛。   徒留他这般鬼身,算是活吗?何其可恨!可恨!   裴怀钧指骨紧握泛白,缓缓勾起唇,眼神里透着极致的痴狂。   “四十九世,恶煞轮回,不得好死。难道绛雪怨憎这命,我就不恨了?”   他看见衣绛雪浓烈的恨,却以手抚面,酣畅淋漓地笑道:   “每一世,我寻到绛雪,有时你还年少,但多半时候,已至你之寿命终末。还未痛快过几年岁月,就已到生离死别之时。”   剑仙森冷疯癫的视线,从指缝罅隙透出。   清冽厉光,更似剑锋。   果真是魔怔了,此时面对厉鬼索命,他还是温柔带笑:“我眼睁睁见你暴亡,再收尸、敛骨,处理鬼怪,封锁冥楼,十三世。”   “见你病痛难捱,被鬼侵蚀,缠绵病榻,求我亲手结束你的痛苦,七世。”   “再见你时,你已横死,尸骨陈于道边,万鬼啃噬,周身化作鬼蜮。于是我杀尽徘徊鬼怪,从他们的肚腹里剖出你的残骨,再引天火来焚,九世……”   裴怀钧将遮眼的掌心移开,衣绛雪却见他令人胆寒的眼神。   瞳孔深处晕开一砚浓郁的檀墨,掺着血,酿着罪。   仙人颔首笑道:“我脾气很好,绛雪,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是道侣,无论绛雪提出怎样过分的要求,我总是会满足你。”   “你叫我杀你,我就把剑出的快些;你想要得到爱与陪伴,每一世我都会来寻你,我总是不让你孤零零一个人的。”   “你说,想睡在青山秀水的地方,可惜须弥山长不出树木,我就把你的碑立在东帝山,在坟前种满了花,日日更换祭品。”   他叹息着,“谁叫我爱你呢。”   “可是衣楼主,你知道,独自长生的恐怖吗?”   第四十九世,天裂了。   冥楼被破,幽冥失控,他将死去。   大雨将至,裴怀钧浑身湿透,抱着命悬一线,奄奄不活的道侣,仰天窥视裂缝。   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面对无尽鬼怪的围剿,近乎痴狂地在衣绛雪最后的尸身上,亲手写下“镇恶”的血红封印,镇住他四十九世恶孽即将爆发的遗骸。   将岁月钳住,把命运扼喉。   这抹惊鸿留影,不该在轮回中消散。   无尽横死的魂魄,积攒着累世的怨恨。   就这样死去,他满怀遗恨,并不圆满,不会成佛。   东君最终把衣绛雪镇在了地脉里,用最煞烈的鬼气蕴养二百年,激发他四十九世横死的怨恨,教他死而苏生。   他亲手造就一只空前绝后的厉鬼。   时至今日,他还在精心设计厉鬼的食谱,规划他的成长,助力他完全复苏。   裴怀钧眼眸依旧蕴藏着如水温柔,此时却惊悚难当,教人森然齿冷。   “你被我养的很好,再这样复苏下去,你很快就会恢复前世的记忆,想起我是谁了。”   “当恢复记忆的小衣发现仇人就藏在身边时,会是什么表情呢?越来越期待了。”   衣绛雪沉默片刻,“怀钧,有病去治。”   他们彼此知晓对方的真面目,谁都不是好人。   但此时,衣绛雪发现自己根本疯不过他这位看似光风霁月的神仙道侣。   两百年不见,他更癫了。   裴怀钧却是个阴间恋爱脑,自顾自道:“绛雪原是爱我,才关怀我的身体。”   衣绛雪却似笑非笑:“怀钧,你还记得,在东君庙里那位复仇的柳家女吗?”   裴怀钧:“记得。”   “你除鬼千年,又怎会不知,世上所有鬼怪刻在骨子里最强烈的本能,就是杀死那个让他化为厉鬼的人。”   “我生前统御厉鬼,除却寿命外,没有任何规律能够限制我;死后化为厉鬼时,也几乎百无禁忌。”   衣绛雪伸出鬼的利爪,昳丽的面庞浮现清艳的冷笑:“我唯一需要遵循的杀人规律,那就是——”   “复仇。”   词语从唇齿间咬出来,无比森冷。   衣绛雪转而看向他,森森鬼魅:“自我复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说:‘杀死那个无名指系着一根红线的男人’。”   红线,就是触动他杀戮本能的“媒介”。   “裴怀钧,你难道,就不怕我来杀你吗?”   裴怀钧闻言,却笑了:“我当然知道。”   他抬起右手,修长的指根还戴着那枚遮掩红线的指环。   衣绛雪攥住他的手腕,没有刻意去摘,冰冷的唇却覆过他纤细的腕骨,再吻过他戴着法器的无名指。   阻隔的很好。裴怀钧不脱戒指,失忆的他,暂时不会察觉到红线的存在。   但是,亲眼看见就不一样了。   衣绛雪脸色阴沉至极,攥紧他的腕,警告:“裴仙人,记得把你的红线藏的好一些,一旦被我亲眼看见,会即刻触发厉鬼的杀人规律。”   “……无论我主观上,愿不愿意对你动手,都是一样。”   “届时,无论何时、何地,哪怕你逃到世界的尽头,天宫与地府,我都会追杀到底,不死不休。”   “真是期待啊,小衣追着我跑的那一日。”   裴怀钧笑容扩大几分,“嗯,虽然是追杀,但这也不错,不是吗?”   “你一日杀不死我,就得追着我,一直一直地杀下去。”   “穷尽一切办法,使尽所有手段,追到天荒地老,满脑子都是杀我这件事,再也装不下其他。”   “……”   真是该死,被世上最凶煞的厉鬼缠身,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裴、怀、钧——”   鬼火幽幽的绿,照出厉鬼惊骇且不可置信的眼睛:“你是疯子吗?”   裴怀钧却不顾冰冷,温柔地亲吻道侣舒展好似松节的苍白指骨。   他从容回答:“为了绛雪,我可以是。” 第32章 红白撞煞(17)   或许是被仙人的疯批感震撼, 衣绛雪沉默良久。   在时间长河里磋磨,觉得故人不似当年,反生怨怼的道侣, 有。   但他和裴仙人,却远不是这种情况。   他们是两个宁可骨头相撞, 也倔强到硬是咬合在一处的疯子。   东君活到今日,纵观人间, 已无一个熟悉的脸孔。真正的鳏寡孤独。   冥楼主人亦是恶煞不详之命, 常年对着幽暗的冥楼, 拘役看管各色鬼怪。   除却每一世来寻他的道侣外,无人为他收尸敛骨。   真的杀了他, 又能如何呢?   他之恨意,就算以杀戮洗雪,在世上也连个着落都没有。换做过去, 好歹也能盼着他的道侣敛骨, 不至于曝尸荒野。   啊,现在是仇人了。仇人就仇人吧,至少东君执着于将他养成鬼王, 不会杀他。   如果裴怀钧乐意杀他,也是好事,他刚好眼一闭、腿一蹬,从此不操心了。   衣绛雪眼底的金红渐渐褪去:“我要醒了,下次再见时,大概就是记忆与鬼身融合时。”   前世照影快要到时间了。他最终没有贸然动手,选择将时间延后。   等到前世记忆与成长后的他彻底融合时,如何“报答”这份前世的恩仇这件事,合该交给今生的自己决定。   前世的冥楼主人冷血理智, 会权衡利弊,裴怀钧也不意外他的选择。   裴怀钧看向鬼蜮,“冥楼深埋幽冥,废弃多年。衣楼主已是厉鬼身,又掌握了鬼蜮,足以将冥楼从幽冥深处挪到鬼蜮中,让昔日‘万鬼之楼’再现辉煌。”   “等衣楼主召回当年冥楼万鬼,登上鬼王之位时,你将势不可挡。”   衣绛雪冷冷道:“不用你管。”   他却知道,这个提议是对的。   在记忆重新沉回去之前,他应该帮今生化为厉鬼的自己,得到“冥楼”。   首先,把毛坯鬼蜮装修一下。   他抬起双手,绛红衣袖滑落,掌心对准面前的空地。   一座早已废弃许久的高楼被他从幽冥里生生分离出来,在鬼蜮中重新构筑。   冥楼漆黑诡谲,内部空间比想象中更大,也更复杂。   当年衣绛雪还是人身时,从来活不过二十,他总是最年轻昳丽的模样。   裴怀钧看美人拘役鬼怪时,虽然赏心悦目,也很惋惜,“冥楼关押无穷无尽的鬼,可惜不能将整座楼做法宝随身携带,还要你一次次向人间召唤。”   人不会拥有鬼蜮,想把冥楼随身带上,除非他成为厉鬼。   那时衣绛雪执着成佛,不愿意化鬼,对这个提议嗤笑以对:“裴仙人,需要我动用一整座冥楼鬼怪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吧。”   后来,这样恐怖的浩劫的确发生了。   不知何故,衣绛雪缺少了天裂时的一些记忆,大概和他的死因有关,但他已经忘记了是何人杀他。根据新生后的所见所闻,他依稀知道现在的人间是如何惨状。   守了那么久的阴阳,他居然还有些惯性在。   衣绛雪阖上双眸,在他面前,一座废弃高楼拔地而起。   冥楼楼主在幽冥鬼怪中的威慑力依旧存在,那些鬼怪望向高楼时,苍白麻木的脸色变了,连隶属于衣绛雪的鬼戏班也开始微微颤抖。   以鬼制鬼,意味着毫无瑕疵的绝对控制。   衣绛雪现在是等级最高的红衣厉鬼,对于他们的控制,比曾经更甚。   衣绛雪虚虚抬手,像是拂去灰尘似的,将冥楼废弃外表慢慢擦拭干净,它逐渐变得更加巍峨恐怖,泛着隐隐的血色。   裴怀钧守着他,忽然觉得他身体一软,忙伸臂揽住。   却见厉鬼的身形在他怀里化作一捧若隐若现的雾。   “绛雪——”裴怀钧顿住,忽然低下声,唤了称呼,“小衣?”   再睁开眼时,衣绛雪眸光里的莲花褪尽,变作空濛纯澈的一潭湖水。   衣绛雪像是断片了,揉揉眼睛:“咦,刚才我怎么了?”   他仰起头,有些晕晕乎乎地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这座楼,是我建的吗?”   裴怀钧压抑着眸底的晦暗,双臂揽着他软的好似要化掉的鬼身,唇畔划出温柔浅笑:“是啊,小衣可厉害了,说要用来放鬼,一挥手就建了一座楼。”   衣绛雪本来就想建一栋巍峨高大的楼宇,见到已经建好,还很符合自己的审美,也不疑有他,满意道:“我可能是又梦游了。”   他口中的梦游,或许不是真的梦游,而是前世的短暂回眸呢。   但是他本想飘起来,左右瞧瞧这栋熟悉的楼,却觉得鬼体的鬼气有些涣散。   他化成一团雾,被书生用青衫兜起来,软软弹弹的,还很冰凉,“咦?”   裴怀钧知道,这是衣绛雪的前世影子为把冥楼从幽冥挖出来,用了太多鬼气,才让小衣暂时化不出人形。   这种情况,吃点储备粮,或是休息一阵就好了。   “小衣把鬼蜮打开,其他鬼留在楼里,我们出去吧。”   裴怀钧将一捧鬼盛在袖子里,敛眸,藏住眼底潮湿阴戾的雾气,面庞却似春山柔和:“也不知外面是第几日了,可不能错过红白撞煞。”   “小衣不是和我说,想吃鸳鸯锅吗?”   裴怀钧垂眸笑道,“我们去找汤底,好不好?”   小衣现在正需要吃鬼恢复鬼气。   他耐心准备的火锅底料,大概也快好了。   “涮火锅!”衣绛雪收起鬼蜮,将鬼雾盘在书生的手腕上,乖乖软软地当手镯。   听他说起好吃的,厉鬼开心地开起漂亮的小花,“吃吃吃,强强强!”   他黏人的厉害,是被美食俘获的家养萌鬼,浑然看不出冥楼主人的孤僻冰冷。   裴怀钧把他细致地揣好,一点鬼雾都没落下,柔柔地包裹在青衫里。   仙人天马行空地寻思着:“也要去制作一个好看的鬼包了,嗯,缝上两只狸奴的耳朵吧,这样可爱些。”   *   此前,霄云城,幽冥司分部。   从古宅逃生的沈云,正向巡视至此的幽冥司“司命”述职。   司命是银灰长发青年模样,紫衣官袍,腰佩“司命”大印,戴着半片遮盖眼帘的银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正在品茗,甚至还吹了几口热气,悠然道:“说下去,那条前朝古街,现在的‘乐忧坊’,到底怎么了?”   沈云提到张老太爷,司命笑了:“张久德嘛,也是霄云城一只著名的‘凶鬼’了。在幽冥司总部里,围绕张家古宅的灵异统一名为‘鬼寿宴’。十年开启一次,只是进入这座古宅给鬼拜寿而已。五十年前,幽冥司派遣人进去探索过,评判过其杀戮规则,被卷入的死亡率很高,但危害范围不算大。”   这种危害范围不大,但是折损率高的事件,幽冥司一般会选择封锁与控制。   无他,别说是幽冥司,就是整个修真界,也是再也经不起折损了。   紫衣司命说:“有些时候,我们这类人是解决不了所有的灵异的,有时也得做出取舍。”   沈云的脸色微变:“不,这次不是鬼过寿,而是鬼出殡。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张老太爷——他在棺材中,等待头七还魂!”   司命的茶盏一顿,好像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头七?”   当鬼怪违反惯常的行动轨迹,等同原本的“禁忌”失效,出现了异样改变。   这多半意味着那只鬼要开始进阶了。   凶鬼进阶,那就是煞鬼,是绝不可纵容的等级了。   沈云将鬼新娘的事情一并说起,“产生这种异变的原因,下官已经探明,是有另外一只“凶鬼”入侵张家古宅导致,由于其身着红色喜服,披着红盖头,下官将此鬼取名为‘鬼新娘’。她会将接触到的猎物,也变作‘鬼新娘’!”   司命立即坐不住了:“红白喜事……不,这是红白撞煞?”   沈云一个大喘气,继续汇报:“还有,我在张家遇到了一名奇怪的书生,他……”   司命打断他:“什么书生不书生的,这哪有红白撞煞重要,我要立即上报司主……”   沈云欲言又止:“呃,他身边带着一只红衣厉鬼。”   “什么?怎么可能?”司命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太妙,端着茶盏的手一哆嗦,直接掀翻了,“红衣厉鬼?”   目前现世的,也拢共不过五只厉鬼,没有出现“红衣”的煞气外化。   他们虽然各自占据地盘,在外游荡的频率减少了,人族依旧畏惧至极。   毕竟,一只厉鬼如果打破平衡,走出地盘,随便游荡到某个人族聚集的城池,说不定能直接将整座城给杀光。   届时,别说幽冥司或者是修真大派了,谁来也阻止不了。   在两百年前天裂时,人族里稍微能看的修仙者,几乎都打光了。   现在的幽冥入侵,鬼怪复苏,鬼气异乎寻常地澎湃。但是人族可供修炼的灵气却越来越少。   补充进修真界的,都是些还没成长起来的后辈。   不止青黄不接,而是直接断层了。   司命按住银色面具,紧紧抿着唇,似乎做出一个决定:“沈判官,你那里有丧贴对吧,带着我去张家古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红白撞煞。”   “关于红衣厉鬼,目前仍是司里的绝密。”   司命凝重道,“传闻,须弥山镇恶石裂了,走出一只可怕的厉鬼,目前仍不知所踪中。”   司命:“可能会有去无回,先回家告个别,写好遗书吧。”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次前往前朝古街的行动,究竟会遭遇什么。   *   裴怀钧揣着衣绛雪走出鬼蜮的裂缝后,回到了那条前朝古街上。   比起吊唁时的灰白纸钱灰烬,此时更多了一种红色的纸灰,交错着向下飘落。   “今日已经是头七了。”裴怀钧算了在鬼蜮里的时间,“很快,这里就会发生异变。”   人面鬼藤又哭又笑,发出凄厉的声音。   他先前记下的白骨花位置,此时也变了。骸骨上的泥土正在朔朔抖动,好似这些白骨花会很快从地里爬出来。   雾气越来越浓重,裴怀钧看向面前密密麻麻伸出土壤的白骨手臂,一时停住。   他毫不怀疑,只要踏上往前的路,地底下深埋的骸骨就会产生尸变。   裴怀钧将袖中的小衣雾团掏出来,放在肩膀上,“算算时辰,大概也该……”   衣绛雪伸长脖子,往他背后一望:“咦,张家出殡了。”   送葬的白幡挂起,绘着哭面的中年模样鬼怪摔瓦起灵,身后跟着一溜张家鬼子鬼孙,皆是发出“呜呜呜”的鬼哭声。   一抬漆黑的棺材抬出张家古宅的大门。   此时,裴怀钧望向街道的尽头,道:“鬼新娘的仪仗也到了。”   一抬猩红的鬼花轿,藏在血红的大雾里,在迎亲鬼的簇拥下,正在摇摇晃晃地接近这里。   红白撞煞! 第33章 红白撞煞(18)   子夜抬棺, 亦是冥婚吉时。   时间重合,地点重合,对门冲煞, 甚至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棺材与花轿,喜事的红对上丧事的白, 迎面而遇,毫不相让。   红色的花轿与黑色的棺材上, 笼罩的煞气以恐怖的速度扩散, 彼此对抗。   这次不是鬼仆的杀戮与吞噬, 不是入侵与反入侵,而是鬼怪本体的交战。   “红白撞煞, 开始了。”裴怀钧心里有数,鬼新娘的怨气是远强于张老太爷的。   但是她被小衣夺了鬼蜮,失了鬼仆, 实力大损;张老太爷反而吃了红煞, 在棺材里成功待到了头七,弥补了劣势。   被一仙一鬼用粗暴的手段平衡过,红白煞里究竟能不能撞出一个“煞鬼”来?   “小衣, 现在还没有精神吗?”裴怀钧摸摸肩膀上轻若无物的衣绛雪,情绪似乎也有些紧张。   他会不会还记得什么,那些恶煞轮回,痛苦、不堪与绝望。   他会憎恨他吗?   厉鬼垂下的檀墨长发宛如烟水,轻轻扫过他的衣襟,微微的痒。   衣绛雪默默不答,只是伸出藤蔓,上面卷着一双……   筷子?   衣绛雪歪歪头,下颌搁在他的肩上, 表示期待:“我已经准备好吃席了,鸳鸯锅!鬼肉涮辣汤,蔬菜涮白汤,再打个蛋花,下碗面!”   裴怀钧觉得自己多虑了,小衣根本什么也不记得。   他默默:“……好,很有精神。”   衣绛雪得意:“对美食的追求是无限的——咦,那里怎么还有两个人?”   厉鬼看向着张家古宅门后的隐蔽处,轻轻嗅去:“符咒的气味,那里藏着两个人修。”   裴怀钧刚才就发现了,丧贴里写着头七起灵之事,自然容不得宾客不到。之前被他们放走的幽冥司小家伙也来了,甚至还搬来了实力还不错的救兵。   “司命么?”裴怀钧看了一眼,就漠然地挪开了视线。   虽然他并不常亲自见幽冥司的人,但是天下万鬼的动向,包括司里的变动,司主都会亲自开坛向他报告。   他记得,这一任司命上任有二十年了,现在还活着,在人修里算是实力不错。   古宅漆黑的门扉之后,身上贴着符咒的司命立即收回视线,虽然银面遮着神情,勉强淡定下来,但心脏也快停跳了。   司命那神秘莫测、世外高人的劲儿装不下去了,甚至眼神也有些涣散:“小沈啊,你说的那个可以驱使红衣厉鬼的书生,他保真吗?”   沈云急了:“保真啊,一定有这么个人的,您看见了吗?”   司命沉默半晌:“不,我的意思是说,他真的是个书生吗?”   沈云:“……”他还真不确定了。   司命在幽冥司里的职位仅次于司主,他见多识广,知道不少秘事。   在跟着持丧贴的沈云重返古宅时,他就注意到,这座宅子空的可怕,完全不似沈云描述的那样鬼怪群集。   越是反常的事情,越要小心谨慎。   刚刚踏进庭院,司命看到一道泛着金光的凌厉剑气“嗖”地一声,从他们身边飞过,顺便擦掉了他的几缕银发,然后正中起尸的厉鬼额心。   “这、这种剑气!”司命倒吸一口凉气,“凛然正气,绝非寻常!”   虽然是虚影发光版,但这柄剑为何这么像东君的神像持着的那把“东华剑”?   司命心理波动了:“……如果真的是东华剑的话,那么也就说明,此地已有东君垂问?”   出大事了!   裴怀钧可不知幽冥司众脑补了什么 ,他只是个带着家鬼来开饭的普通厨子罢了。   裴怀钧看去,“子时快到了,他们还堵在门口,谁也不让谁呢。”   衣绛雪看向两边“煞”的程度,他的观测极准,淡淡道:“鬼新娘落於下风,她的本体其实并不算强,真正厉害的是‘鬼蜮’与‘入侵’两种手段结合,她被我吃掉了鬼蜮,就如同失去一臂,就是不知为何不召鬼仆来……”   厉鬼说起话来,神态与形容,已经无意识地有些前世那位“衣楼主”的影子。   鬼新娘为何不召鬼仆,这件事,估计得问东君。   裴怀钧也就短暂心虚了一刻,立即笑道:“大概是先前的入侵中,鬼仆被张老太爷杀了不少吧,鬼新娘也真是流年不利。”   那是,遇上他们疯仙癫鬼的,又有几个流年很利的?   衣绛雪点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说法。   裴怀钧眸色一深,笑着抚了抚他的耳廓。   衣绛雪耳根逐渐变粉,墨发里长出带着绒毛的碧色叶片来。   衣绛雪狼狈地把叶片往头发里藏,用藤条软软地抽了下他的手,不疼,反而有些痒,“坏书生,不要乱摸。”   裴怀钧闷笑一声,掌心却握住鬼的后颈,将厉鬼往身上带了带,温柔的钳制欲。   “小衣,你想先吃哪边的席?”裴怀钧又问。   “谁赢了吃谁。”衣绛雪认真回答。   他的回答,并不是“吃谁的席”,而是直接一步到胃,选择吃谁。   “感觉用红汤涮火锅,辣辣的,下点鬼片鬼脑鬼血鬼百叶,一定会很入味,吃起来应该更落胃。暖暖的很安心。”   “白汤也不错,淡了些,涮鬼片会腥。但是少油少盐,健康。”   美食家衣大王思索片刻,评价:“各有各的好吃,所以,什么时候开饭?”   建楼的时候消耗了太多鬼气。   好饿,好饿,好想吃饭。   裴怀钧的眸光涣散了一下,似乎也被他不知道干哪去了。但他不愧是五星级鬼厨师,迅速从食谱里寻找目标,很快从容接受了,“小衣想吃哪种鬼百叶?”   小衣想吃的东西,一定要让他吃到。养鬼就要有这种上刀山下火海的觉悟。   红白喜事的队伍堵在张宅和王宅的门口,乌压压一片,鬼仆都将巷子挤满了。   白事出不去,红事进不来。   随着时间推移,棺材里发出“砰砰砰”的敲击声,棺材钉也开始震动,越接近子时,开始尸变了。   鬼花轿也发出了“咯咯咯”的银铃般笑声,吉时在即,有向着惊悚转变的态势。   在衣绛雪的眼里,不止是这棺材和轿子,而是红色和白色的煞气打的正酣,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本来因该是红煞占优,不到头七说不定就能分出胜负。被他们一搅合,红白煞反而在同一起跑线,确实说不好胜负。   这么打下去,在门口他们怕是就得一个尸变,一个落轿。   “这么僵持,不好,我帮他们一把吧。”   衣绛雪缓缓从书生的背后伸出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黄铜唢呐。   衣绛雪严肃脸:“请个戏班子放音乐,抚慰一下食材情绪……不是,创造一下氛围。”   裴怀钧:“……”   小衣好像刚才说出了真话呢。   “哔哔哔嘟嘟嘟——”灵魂唢呐再度响起。   无论是送葬还是迎亲的队伍,都纷纷一百八十度惊悚扭头,看向围观的二人,露出见了鬼的神情。   毕竟衣绛雪的鬼身附在裴怀钧身上,紫气遮掩鬼的存在。被鬼附体的书生,又恰恰被压制了存在感极强的紫气。   结果这一人一鬼在门口围观了半天,存在感稀薄,竟然完全没有被鬼发现,只有活人的眼睛能见到他们。   红衣美人的背后渐渐浮现鬼楼的虚影。   穿着老旧戏服的鬼戏班从中走了出来,唱戏吊嗓,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衣绛雪面无表情,却有几分期待:“打起来,打起来!打完请我吃席!”   送葬队&迎亲队:“……”   接到老板需求的青衣花旦也不消极怠工,立即抱着琵琶。   她的背后,戏班子的鬼纷纷端起乐器,激情弹奏,魔音穿脑。   地狱摇滚!嗨起来!   这种感觉,约等于灵堂蹦迪。   红白撞煞的焦灼场面,被百鬼蹦迪的声音一创,平衡顿时被打破。   率先撑不住的,竟然是鬼新娘。   “咯咯咯”的声音减弱,化作哀哀戚戚的旋律,红煞在向后撤……   漆黑的棺木里,似是尸体敲击的声音更大了。   棺材钉松动了,棺材抬起一个角,一双猩红的眼睛正在棺木中诡异转动,锁定着他要吃下的目标。   在这一刻,那刚刚后撤不敌的鬼新娘,却是虚晃一枪。   她掀起半扇红盖头,露出腐烂面部下的红唇,唇齿间咬着一枚银针。   “嗖”的一声,银针随着棺材盖的缝隙刺入,直直贯穿了张老太爷的一只眼。   这股反扑的红煞中,却掺杂着一股荒芜与死寂的气息,鬼气黄黑泛金,隐约透着几分尊贵之色。   明显不属于她,这是向别的大鬼借的“势”。   隐藏在鬼新娘背后的影子,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被逼出水面。   鬼新娘不断入侵张宅,是找生前没能成功复仇的对象,虽然吞噬白煞出自本能,但是这不代表背后没有利用者。   衣绛雪虽然分不出等级,但是对于别鬼十分敏感,乍逢这股恐怖感,源头鬼怪的力量竟然可以与他匹敌。   他蹙眉:“这种力量……”   裴怀钧却神色一冷。   他还未答话,却听背后传来声音,几分凝重:“这是幽冥司在册的鬼气,属于一名黄衣厉鬼,代号:‘亡国太子’。”   “这只黄衣厉鬼,并非来自幽冥,而是前朝太子,因亡国之怨化为厉鬼。”   司命和沈云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道:“他的鬼气,是由九五紫气堕化,威压十分可怖。厉鬼外化的‘黄衣’,在那只厉鬼身上,犹如残损的龙袍。”   裴怀钧的神情幽暗不定,青衣缓袍,卓尔不群,却负手道:“这条前朝古街,与那位‘末代帝皇’有关?”   司命的神情一凛。   他们对外代称这只黄衣厉鬼,都称“亡国太子”,这是史书给的评价。因为这位太子在死前并未能登基,成为皇帝。   唯有真正与厉鬼面对面接触过的人,才会开口叫破这个少有的称呼。   这名黄衣厉鬼的自称,一直是“末代帝皇”。   因为,他是在死后登基的。 第34章 红白撞煞(19)   裴怀钧是鬼怪百科, 对这名黄衣厉鬼的来历如数家珍:   他道:“前朝太子名为‘连城’,若说前朝暴政苛刻,贪污腐败, 确有其事。每个王朝的末年,都会这样积重难返。”   “前朝灭亡的最后一根稻草, 还是他们那一代正巧遇上‘天裂’。”   “天下百姓本就连活路都没有,幽冥入侵, 鬼怪横行于大地, 战争与瘟疫爆发, 人杀人,比鬼杀人更花样百出。人食人, 比鬼食人更司空见惯。人治比鬼神更难捱的时代,怎能不动乱?”   裴怀钧用讲故事的口吻,对软绵绵趴在他的肩上的一团鬼雾讲述:“很快, 前朝的统治难以为继, 烽烟四起,等到义军即将进入前朝首都大京——也就是现在的‘旧京’城时,他们却发现, 面前的王都是一座死城。”   “死城?”衣绛雪歪歪头。   裴怀钧:“昏庸的皇帝退位,打算扶持太子连城坐上皇位,转移义军的视线,自己则是逃出城去,避免被义军所杀。但是,就在那一夜,禁宫发生了一件极其可怖的事情,老皇帝暴亡,宫人妃嫔尽死, 整座皇城尽沦为死尸。”   裴怀钧说到这里,看向那鬼新娘背后的黄色鬼气。   “后来呢?”鬼气里传来一个沙哑幽冷的声音。   浑浊的虚影流动,缓缓浮现出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容。   眉眼凌厉,气质阴戾,唇畔带些诡谲的笑意,头戴着一顶尊贵的帝皇冕旒。   毫无疑问,那是一只可怖的厉鬼。   垂下的十二冕旒滑落,煞意冲天,他暗淡无神的眼睛,此刻好似生动地活了过来。   他幽幽笑道:“你说,宫人妃嫔尽死,整座皇城尽沦为死尸,后来呢?”   好似这故事的主人,居高临下,向他垂问终局。   裴怀钧神色不动,平淡地道:“自然是御庭之下,殿堂之上,万鬼朝拜新皇。”   鬼朝觐的新皇,又怎么能算作人?   裴怀钧竟然继续当着厉鬼本鬼的面,说起故事:   “两百年前,兵临城下之时,太子连城不肯亡国,早已偏执疯癫。他为了避免国都沦陷,义军攻占城池的命运,必须要借助幽冥的力量。”   “在先皇禅位之前的雨夜,他亲手屠戮了皇宫的所有活人。”   “包括父母亲族,臣子宫人,并将其尽数化鬼——”   “他的确如愿了。”   “整座国都“大京”,不,现在已经是废弃的“旧京”,早已化作人不可往的鬼城。”   “两百年前的义军没能进去,天裂后的修行者,再也没有人能进入厉鬼的地盘,生怕有去无回,“旧京”,也就再没有从鬼的占领里收复。”   从此,王朝落幕,太子连城的故事画上了休止符。   随后,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的,就是这名为“太子连城”的黄衣厉鬼。   史书叫他“亡国太子”,他不听不信,偏要自号“末代帝皇”,即使无人承认。   当夜朝觐他的,没有一名活人,唯有满皇都的鬼。   太子连城从虚影里伸出手时,袖摆垂落,绣着暗淡的龙纹,手背苍白而冰冷,却握着一柄染血的天子剑。   “呵,胆敢当着朕的面谈论过去的人,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就在太子连城的鬼气陡然袭来时,附身在裴怀钧背后的衣绛雪,也在电光火石间抬起苍白幽厉的脸孔。   “滚,别碰他!”红衣厉鬼神色一厉,顿时伸手,握住虚空中的赤红鬼鞭,悍然抽向藏在鬼蜮中的厉鬼。   这是当年冥楼主人的鬼鞭,别号:“鬼见愁”。   衣绛雪的背后呈现出漆黑冥楼的虚影,幽曲恐怖,好似埋葬过无数鬼怪。   他一字一顿:“胆敢当我的面,对他动手的鬼,也很多年未见了。”   此时说话者,既是平日天真脱线的可爱鬼,亦是潜藏记忆中的昔日冥楼之主。   衣绛雪与太子连城虽为厉鬼,也都是由人所化。   一人守阴阳四十九世,世世横死,须弥山鬼气侵染二百年,终化厉鬼。   一人亲手屠戮亲族宫人,献祭幽冥,厉鬼称皇,让整座旧京化为鬼城。   这样两只厉鬼,鬼气冲撞,谁胜谁败?   诡谲的天变中,适逢两只厉鬼交手,竟让红白撞煞即将孕育的“煞鬼”,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司命紧紧地扒着鬼宅的阴森大门,试图让自己不被风吹走。   他有些麻木地对沈云道:“小沈啊,本官上任二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天撞见两只厉鬼,多好的运气啊,要不然我们先写个遗书吧。”   沈云也扒着门,快被鬼气吹晕了。他试着努力挣扎一下:“司命大人,我们还能再抢救一下吗?”   司命在幽冥司是一等高手,让他面对两只快要成煞的凶鬼,他自信能处理。   可脸前面就是两只厉鬼在打架,他还能咋办,把他攮死也处理不了,当然只能写遗书,把信息传递出去了。   司命徒劳地给自己贴了两张符,也给沈云脑门上贴了一张,神情沉重:“应该不能,要是这种情况还能活,那是祖坟冒青烟了。要是我真活着,回家就把三年俸禄全部捐成香火,给东君他老人家点上。”   唯一能指望的,大概就是那疑似东华剑的剑气。   现在能捞他们的,大概只有东君本尊了。   司命感到绝望,他咬破手指,用术法迅速在符文上写下情报,“现在赶紧留遗书,放在司里特质的竹简里。就算死了,司里来人收敛尸身时,好歹也能看见遗言。”   术法忠实地记录下有价值的情报:“红白撞煞的幕后黑手是‘亡国太子’;在乐忧坊间与身份不明的红衣厉鬼打了一架,胜负未明。红衣厉鬼的身边跟着一名青衫书生,有猩红色鬼蜮,疑似鬼蜮中有一座诡异的楼宇……”   幽冥司上百年的经验,都是他们这些行走阴阳的人,拿命试出来的。   处理“禁忌”时死亡率很高。有时候一个人成不了,就尽可能多地留下情报,后辈就能踩着前人的尸骨向上,替人族将探索之路走的更远一些。   “司命大人,好像有结果了。”沈云道。   司命看去,竟见太子连城的鬼手缓缓缩回了鬼蜮里,黄色鬼气如同暗沙,悄无声息地形成旋涡,向后退去。   红衣厉鬼仍不动,直直伸出鬼爪,似是攥住了什么。   背后冥楼虚影越发诡谲不详,唯有鬼才能晓得其中恐怖。   “喂,坏鬼,别走啊,你的东西掉了。”   掌心攥住的东西浮现出来。   衣绛雪看着撤走的黄衣厉鬼,举起那东西,缓缓地歪过头:“不要了?”   裴怀钧看去,那是一把天子剑的剑鞘,布满血红锈迹,极是阴煞不详。   “他叫什么来着?”衣绛雪一时忘了。   裴怀钧位处两只厉鬼交手正中央,虽然被衣绛雪的鬼蜮护着,却还是淡定自若,微笑提醒,“太子连城。”   衣绛雪用藤蔓吊起剑鞘,摇来晃去,用纯真的眼神看他:“那这个,怎么办?我不是故意抢劫的,是太子连城没带走。”   “既然从敌鬼的手里抢下来,说明是战利品,自然是小衣来处置。”   裴怀钧提议:“家里缺个晾衣架,不如……”   衣绛雪点头:“好主意。”   那黄衣厉鬼自然没有听到这段对话。   面对那红衣厉鬼时,攻击是为探底。   毕竟,他最初以为那红衣厉鬼的鬼气不强,是个刚诞生的软柿子,在场也没有能阻止他的存在,能把那红衣厉鬼当经验包吃了才是血赚。   但他背后的冥楼浮现时,一种难言的恐怖让他退了回去。   就好像,那里是万鬼的噩梦,永恒的禁区,绝不可以触碰。   太子连城为鬼多年,相信直觉,迅速躲回鬼蜮,连鬼新娘也丢在这里不管了。   他本来的计划,是通过“红白撞煞”造出一只“煞”级鬼怪,将鬼新娘培养成鬼城的一员大鬼。   他物色了许久彼此对立的煞,选上因冥婚迷信被残害至死,未能向父亲与家族报仇,最终化为鬼新娘的张家小姐,张月倾。   当然,太子连城也不是白来一趟,借势的鬼新娘终于在对撞时占了上风,“红白撞煞”也快要分出结果。   鬼新娘喜服染血,趴在棺材上,张开血盆大口,吃掉了半截棺中老尸,红色喜服上已经产生了异变。   血污越来越扩散,鬼新娘蒙着红盖头,后脑却像是被石块砸扁,向里凹陷。   她啃噬了同源的白煞,越来越强了,好像时间在飞速倒退,鬼怪的身体也越来越接近临死的那一日,怨恨冲天!   白事被撞煞,送棺的队伍也七零八落,老宅仅剩的鬼怪都窝在他的棺边呜呜哭灵,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尸只剩下半截,仅存的一只眼睛诡异地转动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灵异的变化是准时而剧烈的。   不多时,子时的打更声响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子时已到,抬棺。”   仅有上半截身子的老尸,本该被鬼新娘连肉带血吃掉了一半以上的鬼体,肚肠都从被啮咬的胸腹处漏出来,透出腐烂的味道。   下一刻,浓重的白煞从棺材里冒出,那是头七还魂的煞。   扑在棺材里啃噬鬼怪的鬼新娘,此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她摘下红盖头,撕扯着腐烂的面部,发出嘶哑空洞的声音。   “不、不要回到那一天……”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张老太爷那张本该慈眉善目的老人面孔,因为头七降临,变得格外诡谲阴狠。   鬼新娘哀叫一声,还未啃噬完老尸,就被一股恐怖的巨力抓回了花轿中,没了声息。   天色漆黑,血月当空,送亲和送葬的队伍好似被诡异抹去。   他们进入了一片相连的鬼蜮中。   除了裴怀钧和衣绛雪,被无端卷入的还有司命和沈云。   缭绕的鬼气,半是苍白,半是血红。   裴怀钧向一侧看去,王家宅邸前大红灯笼高高挂,宾客盈门,灯火通明,正是在举办婚礼的模样。   不过,这子夜的宾客究竟是什么人,那就不好说了。   衣绛雪却趴在他的背上,徐徐向侧一指,纸钱飞舞,土地淤血松软,他道:“咦,那是一块坟地。”   许多送葬的鬼正围拢在挖好的墓穴边,低着头,用诡异的目光看向土坑内。   一台漆黑的棺材缓缓合起,放置于墓穴里。   碑已立好,写着“张久德”三字。 第35章 红白撞煞(20)   鬼蜮里的坟墓边, 不仅有孝子贤孙哭灵,还摆着空的祭品盘。   空祭盘里没有放置任何祭物,鬼越发凶煞。   白幡扬起, 伴随着“呜呜”的鬼哭丧之声,松软的坟土被铁锹挖起, 一铲铲地撒在了漆黑的棺木上。   诡异的是,棺材盖内部还在被不住地敲击着, 好似里面的死者未曾安息, 还在执着地期望重返阳间似的。   “呜呜、呜呜呜呜——”   哭丧声回荡在坟场, 越来越恐怖了。   前朝街道为分界,左边是笼罩苍白白煞的坟地, 右边是笼罩红煞的喜宴。   沈云和司命被卷入鬼蜮的时候是懵逼的。   黑黢黢的夜里隐藏着两只即将成煞的凶鬼,左右都会遇到鬼,简直致命。   “接下来该怎么办?”沈云按着腰刀, 踌躇片刻, 见青衫书生的背影往坟地去了,下意识想跟上去。   司命忙拽住他,银面下的唇紧紧抿着:“小沈, 刚才没瞧见吗,那是厉鬼附身的人!他很不对劲,竟然知道那么多秘密。他竟连‘亡国太子’的自号都清楚,当年进鬼城与之照面并活着出来的修士根本寥寥无几。”   “若我所料不错,他身上附着的应当就是须弥山里爬出来的那只红衣厉鬼,你还敢跟,有几条命经得住造?”   “那书生是人,可以交流,上回, 是他救了我们。”沈云和书生打过几次交道。   但他也觉得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问道:“那您有更好的提议吗,比如帮我们活着离开……”   司命沉默片刻,道:“……他们往那边走的?”   两人小心走入坟场。不多时,见到了书生修长挺拔的背影,正在围观这落葬仪式。   然后,他们露出了见鬼的神情。   绛衣厉鬼本是附身书生,此时慢慢从附体状态脱出,逐渐变成独立的一人一鬼。   他伸出与裴怀钧躯体融为一体的雪白手臂,虚影穿过他的腰腹和脊背处,好似以血肉为养料,长出柔美雪白的植物。   他先将半身钻出来,又从书生被墨发遮掩的肩胛骨处探出美人头颅,披散的长发软软垂落在裴怀钧的身前。   裴怀钧始终温和浅笑着,甚至还摸摸他的脑袋,“小衣现在感觉怎么样?”   重建冥楼的消耗很大,他又与其他厉鬼正面碰撞,裴怀钧还是倾向于让他多休息一会。   正好,他也很习惯被鬼附身,凉凉的,有些异物感,偶尔被从身体内部被猫猫鬼舔舔骨头,发痒。   对于阴间恋爱脑东君来说,小衣这么黏他,说明小衣爱他。   “鬼气的浓度加剧了,白汤的汤底烧开了,鲜味……”   衣绛雪缓缓从书生身上滑下来,流淌的鬼雾组成人形,红袍下没有脚,漂浮在森冷的夜里。   他俩都没在意身后远远跟着的两个人,这个距离,也恰好能听到谈话。   司命愣是没听懂,小声问沈云:“什么汤底?”   沈云:“可能是,鬼饿了。”   司命大惊失色:“饿、饿了?”   沈云严肃地看向坟墓,想起之前的经历,认真科普:“红白煞的味道,在阴间美食届,是鸳鸯锅的汤底。”   司命:“……啊?”   还没等懵逼的司命反应过来,书生微笑着从包袱皮里掏出桌椅和餐布,铺好桌子后,摆上一只特制的铜炉。   “铜炉?”司命神情都涣散了,这是把他干哪来了?   这是在坟场涮火锅?   不是,他们要涮什么东西?啊?   衣绛雪飘到桌边,对着铜炉呼呼一吹,“鬼火!”   铜锅腾地窜起火来。   然后,衣绛雪向着张老太爷落葬的地方,轻轻勾了勾手指。   他开心道:“白汤,过来。”   白煞的鬼蜮里,积攒了七日的煞气本来在朝坟墓中央的棺材汇聚,试图酝酿出一只煞鬼。   却因为这次勾手变了方向。   白煞不受控制地向着厉鬼面前的铜锅涌去,填满了鸳鸯锅的一侧,成为虚虚漂浮的奶白色汤底。   裴怀钧温和浅笑:“那张家的鬼都是行尸系,不好吃。我提前准备了蔬菜拼盘,刚好适合涮白汤,清爽脆口。”   说罢,裴怀钧端出几盘水灵灵的蔬菜,司命眼睛都看直了:“这、这是鬼藤花、鬼笋、鬼菌菇……”   这一盘盘的,还挺春意盎然。   司命脸绿了,和这盘蔬菜一个色:“鬼藤花不是很多年前封印了吗,那一战死了一百人多人。还有这鬼笋,不是南方迷雾森林里的特产,生命力贼强,有个全灭的偏远村子里长满了这玩意。还有鬼菌菇,据说会发出致幻的笑声,在人的眼睛里像是乱跳的小人……”   裴怀钧从容地用筷子夹起快从餐盘上试图跑掉的菌菇,扔进白汤里。   那菌菇收了伞,在白汤里沉浮两下,不动了。   汤底咕嘟咕嘟冒起泡。   看着沉浮的鬼菌菇,伴随银铃般的笑声,香香的味道窜出来。   衣绛雪数着秒,期待脸:“可以吃了吗!”   裴怀钧拦住他伸去的筷子,温和道:“得用鬼气煮熟,不然会中毒致幻……好像小衣也不会中毒。火候不到,煮不透的,这样鲜味就不会达到最高。”   衣绛雪忍住,继续等:“好吧。”   等着涮菜烫熟的闲暇,衣绛雪想起边上还有两个存在感很低的人。   虽然很不舍美食,但衣衣大王是个乐于分享的好鬼,和善地看去,使用他的阴间社交小技巧,道:“你们也是来吃火锅的吗?要不要分你们一点?”   两人疯狂摇头:“……不是不是不是。”   在坟场涮鬼锅,谁敢吃啊。   在最关键的头七复苏时刻被夺白煞,罪魁祸首还在他的坟头用白煞涮火锅。   张老太爷呆在棺材里,疯狂敲棺材,愣是出不来。   这回是真死不瞑目了。   但是对方是厉鬼啊!   别说是用白煞涮火锅,就是把他扔进火锅涮了,他也没辙。   坟场里游荡的鬼怪本是为复生做准备。   但白煞刚聚集,就被持续不断地吸取到鸳鸯锅的一侧,鬼仆也失控了。   松软的坟地里,本是白骨化的鬼手伸出来,后来它们逐渐爬出来,提着奠字灯笼,僵硬地行走在坟地里。   连白骨花也拔出血管状的根茎,空洞的头颅骨里点起鬼火,开始诡异地爬行。   但是衣绛雪涮火锅的桌边,竟成为了真空地带。   这种恐怖的等级压制,让鬼根本不敢接近他们。   紫衣银面的司命脸色变了又变,抉择时刻到了:   是往外围撤退,选择对抗失控的鬼仆;还是靠近吃锅子的厉鬼,赌厉鬼不会把他们也一起扔进锅里涮了。   裴怀钧将鬼藤花烫到最脆嫩的程度,捞出来沾了撒了葱花的酱汁,夹给等待投喂的漂亮厉鬼。   他漫不经心地对他们道:“那老鬼只剩下半截,居然还在敲棺材,吵死了。你们去把他棺材盖打开,剩下半截身子绑在墓碑上。”   语气虽然是陈述,但内容就是纯粹的命令,似乎完全没考虑过他们会拒绝。   他们的确不会拒绝。   不止是修为稍弱的沈云照做,司命也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铲子,开始准备撬棺材。   坟场阴森森的,沈云早就习惯了,甚至熟练地安慰他:“司命大人,咱也别出去冒险了,抱好厉鬼大腿,努力干活就行。撬个棺材而已,很轻松的。”   司命喉头滚了滚,很想说什么幽冥司的荣耀,司命的职责,为人族牺牲的悲壮等云云。   然后,他们一脸得到神谕似的……   撬棺材板。   在两个人哼哧哼哧抬棺材时,司命还在默默地怀疑人生:“为什么,刚才听那书生一说话,我就有把三年的俸禄都换成香火,供给那书生的冲动……”   裴怀钧有属下可用,不必自己动手,也乐得省心。   他用鬼笋沾了麻酱,喂给吃的幸福眯眼的厉鬼,“鬼藤花涮七下,笋和菌菇要煮……”   幽冥司的人降妖除鬼的专业户,开棺材这种场景很常见。   刚开棺的时候,老尸还会用手肘抵着坟地爬。   因为没有双腿,爬不快,又被司命催动符咒定住,   不一会,他们就成功那半截老尸绑在了墓碑上,那些失控的鬼仆,也从四处游荡转为聚拢。   老尸发出了哀嚎声,“幽冥、幽冥、魂归幽冥——”   他熬到了头七这一天,却没有那么幸运,能够熬到成功还魂。   “退出去。”司命谨慎地捏着一张定魂符,向后退去。   那老尸周围聚集了近百的鬼怪,除了送葬的丧服鬼,还有一些从坟地里钻出来白骨鬼。   那棺材板封印了老尸的气息。书生叫他们把老鬼挖出来,也有用来钓鱼,吸引鬼仆的意思。   而且,吸引来的不止是鬼仆。   赤红蔓延而来,那条以前朝街道为界的线,被红煞冲破了。   鬼新娘的红煞蔓延到了坟场。   像是两个世界的粗暴拼接,司命一抬头,就看见了与坟场交界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拜天地的场景。   坟地墓碑后面,浮现出许多鬼影,神情也从哭变成了笑。   蔬菜终于烫熟了,衣绛雪幸福地吃着烫好的鬼菌子,又鲜又嫩,还很滑软。   嚼嚼嚼。   果然还是要吃锅子,好鲜!   无处不在的鬼笑声,好似会传染,“咯咯、咯咯咯——”   吃个饭也不安生。   衣绛雪放下筷子,眯起漂亮的眼睛,将头僵硬地转过一百八十度,看向鬼新娘被引诱而来的方向。   那被绑在墓碑上的老尸,不知何时,头已经掉了,在地上咕噜噜地转着。   一只鲜艳的绣花鞋,将那颗鬼脑袋踩到扭曲变形。   用白煞钓红煞,包上钩的。   衣绛雪缓缓地举起了筷子:“……辣汤来了。” 第36章 红白撞煞(完)   衣绛雪对于吃火锅很有一番心得:   鸳鸯锅, 就要有白汤也有红汤,这才够味;涮菜要荤素搭配,才会有声有色。   就是坟场这个环境有些不好, 鬼哭声太重,嘈杂了些。   但是当聪明的衣班主招出鬼戏班, 让百鬼在坟头蹦迪时,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裴怀钧让那两个人把张老太爷的半截残尸吊起来, 就是为了钓鬼新娘。   就算平时藏在鬼蜮里, 又有许多相仿鬼仆, 难以定位本尊的位置。   鬼怪的本能是复仇。   在现身复仇的时刻,鬼新娘一定是本尊。   衣绛雪咬着筷子尖尖, 默默注视着红煞侵入白煞,逐步包裹被绑在墓碑上的老尸,把他剩下的半截身体也啃掉, 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他在涮火锅, 咕嘟咕嘟;鬼新娘在吃仇人,嘎吱嘎吱。   这样各吃各的,伴随着鬼戏班的阴乐, 还挺和谐。   “吃完了吗?”   衣绛雪把铜锅下的鬼火烧的更旺了些,再给料碟里加了点葱花和麻酱,礼貌道:“等你吃完,我再吃你哦。”   鬼新娘吃掉白煞后,也算报了仇。   可惜现在的白煞是鬼怪,不是当年冥婚的罪魁祸首。而张家小姐两百多年前就死了,化身的鬼怪也失去了成佛的可能。   鬼成佛的要求,说苛刻,其实也不苛刻。   刚刚化鬼的时候, 成佛反而是最容易的,怨念还没有积累到恐怖的程度,仇人也多半还活着。   只要能亲手杀掉对方,大概率能一次清空怨气,踏上成佛之路。   也有可能,仇人太强,刚变成的鬼太弱时,杀不死,反而被祛除。   或者是仇人太弱,在报仇之前已经死了,怨气没有源头,只会随着后续鬼怪杀人的数量和年岁不断累积,造就大鬼。   鬼新娘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衣大王是很公平的厉鬼,他撑着下颌,看向早就失控多年的鬼新娘,那只是一具鬼怪腐烂多年的躯壳,不是活人。   他的眸底有若隐若现的莲花重影,平静冷酷地裁断:“张月倾,前世你父不慈,卖女冥婚。女自不用愚孝,弑父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你未能在其生前杀死张久德,错失了成佛机缘;但死后二百年,化身的红煞最终吞噬白煞,也算仇怨了结。”   “但鬼新娘为祸人间二百年,杀人无数,并将人变成鬼仆驱使,亦是罪孽。”   “我可以容你复仇,却不能容你成为煞鬼,继续横行人间。”   当年冥楼最鼎盛时,拘役万鬼,冥楼主人也会裁断生前罪孽。   越强的鬼,越不容易杀死。犯下极恶大罪的鬼怪,衣绛雪不会放纵,而是会投入冥楼最底层关押,不会纵在人间。   鬼新娘吞掉白煞后,很快就会晋升为红白煞集于一身的“煞鬼”,恐怖程度会翻上几番,人是处理不了的,唯有以鬼制鬼。   衣绛雪先将白煞吃掉了大半,有意控制了“撞煞”的烈度,让鬼新娘虽然复仇成功,却卡在了进阶上。   让死去的张家小姐了却心愿,或许算是厉鬼的慈悲心肠。   但是成为鬼怪的魂魄,在错失成佛的窗口期后,就会不断堕落,杀人,吃人,造下罪业后,就再也救不了。   无论是生前的衣楼主,还是死后的红衣厉鬼。   或许,他自己都无法成佛,只会永堕无间。   不过,以如今衣绛雪的性格,暂时不会想这么远。他向红煞勾勾手指:“红汤飞来——”   红煞注入空着的一半锅底,鬼火正旺,一瞬间就沸腾了。   “小衣,可以用红汤涮鬼肉了。”裴怀钧看着衣绛雪平静地裁决鬼怪,依稀有几分他当年的风范,并无任何意外之色。   待小衣裁断完,他顺势端出了有着漂亮雪花纹理的鬼肉卷!   司命和沈云先前挪到厉鬼附近,苟住了。   他们思前想后,还是火锅附近最安全。至少厉鬼忙着吃火锅,没空理他们,更不可能让其他鬼掀了他的火锅摊子。   看到厉鬼认真地评估鬼的危害,甚至有意帮人关煞鬼时,他们十分感动。   这是清汤大老爷——   不、不对,是麻辣大老爷!   总之,吾辈楷模,鬼界良心!   还没欣慰多久,他们在看见书生端出的盘子里装着什么时,顿时目瞪狗呆:“这、这是——”   裴怀钧眉眼温柔如春山,很有体贴贤惠人夫感,“鬼肉卷,把魍牛肉冻硬后再切,就会切成这样的薄片。”   他用筷子夹起来一片,在血月下照过,显示自己优秀的刀工:“看,透光哦。”   司命和沈云静静地碎了:“……”   把鬼肉切成薄片涮火锅。   不是,你真涮啊?   裴怀钧用筷子夹起雪花鬼肉,在沸腾的红汤里涮了涮,七上八下,火候把控到位,再捞起时就鲜嫩弹牙,香辣迷人的气味就直扑衣绛雪的鼻腔。   衣绛雪顾不得乱爬的鬼新娘了,伸碗接肉,星星眼:“好香。”   裴怀钧温柔地把涮好的鬼肉片夹进他的料碟里,裹了裹料,保证柔韧鲜辣的鬼肉沾满了香油和芝麻,散发着浓郁的油香。   他又下了一碟手切鬼肉,看着红汤咕嘟咕嘟,冒出奇怪的泡泡,温和笑道:“慢慢吃,小衣,还有很多。”   鬼新娘刚吃完仇人,就被人招走了红煞涮火锅,只能在快消失的坟地里无助地爬来爬去,似乎在寻找失去的煞气。   厉鬼的压制是绝对的,鬼其实没有人的思考能力,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所以,她卡在成为煞鬼的半途,就像是鬼胎生了一半,又塞回去。结果鬼胎还在肚子里哇哇大哭,想扒开母体的肠子爬出来,痛苦的很。   鬼新娘迟钝地反应片刻:三人一鬼,厉鬼不好惹,其他两人身负仙家灵异。   唯有这书生是个凡人,紫气很强,但是没有任何法力,是个白送的大礼包。   他身上有红煞的痕迹,说明接过婚帖,污染他的成功率最高。   当时在张家古宅里,东君用红色纸钱大批招鬼。   白煞断绝了鬼新娘的感官,她并不知道消失的五百只鬼仆,都被面前这名书生发疯砍了,才导致她现在是个光杆鬼,怎么也招不出鬼仆了。   鬼新娘窸窸窣窣地爬向裴怀钧的方向,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似乎要引动红煞暴发,将这书生补充为鬼新娘的鬼仆。   裴怀钧看到这一幕,将筷子搁下,饶有兴致:“哦?选择来杀我?”   但凡是个有理智的活人,就会察觉这书生的不对:一名凡人与厉鬼相伴,没有法力还能安然无恙,这还能是个正常人?   没有法力,本身就在说明其深不可测,是他们层次低,探知不到。   但是鬼新娘没有人的思考能力,只会根据杀人规律行事,通过本能来选择最好杀的猎物,将其感染,变为鬼仆。   衣绛雪先前涮火锅时,眼里只有阴间美食,并不带什么情感波动。   毕竟红煞还有一点,他搜刮汤底呢,也不急着先把鬼新娘关起来,反正翻不出浪来。   但在发现鬼新娘换了目标时,厉鬼转过脸,面上蕴着恐怖的杀意。   黑洞洞的双眸,好似不见底的深渊:“我养的人,不准动。”   衣绛雪将一根筷子随手掷去,直直地贯穿鬼新娘的红盖头、眉心、再穿过头盖骨。   风声未定,鬼新娘的本体被筷子钉在了一尊墓碑上,轻微挣扎两下,像是被封印,半晌就不动了。   那墓碑上提前刻好了名字:“张月倾”。   碑后浮现出冥楼的虚影,漆黑阴森的楼宇伸出无数铁链,向着鬼新娘打开了沉重的大门。   鬼新娘无法挣扎,那根筷子扎穿了鬼的脑颅,也封住了行动轨迹,避无可避。   大门锁住了鬼新娘,将即将失控的煞鬼关入冥楼底层。   司命上任快二十年,虽然经常恹恹的,动不动写遗书。但是他有觉悟,手段不差,见多识广,也很能活。   但是今天,司命简直快看呆了:“闻所未闻,在下从没听说过,能用一根筷子封印煞鬼的手段,那栋恐怖的楼宇又是什么?”   在幽冥司的记录里,封印“煞”级的鬼怪,一次动用的人数会超过百人。   司天、司地、司命、司鬼四人,至少要到场三人,才有把握将其完全封住。   如今,一根筷子就能治住煞鬼的红衣厉鬼出现了。   最奇异的是,这只红衣厉鬼是可以和人正常交流的,不仅有是非对错的判断,立场还隐隐站在人族的这一侧。   如此种种,都是人独有的理性特质。   衣绛雪两手空空,没法夹肉吃了,转过脸,眸底透出清澈的委屈:“裴,筷子,丢出去了。”   裴怀钧闷笑一声,将涮好的鬼肉直接投喂:“好吃吗?”   衣绛雪幸福脸:“……嚼嚼嚼,好好吃喔。”   这条前朝古街的“红白撞煞”危机,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中落幕了。   鬼蜮散去,周围的景象一晃,众人又回到了张家和王家古宅的正中央。   沈云再看向这两座宅邸时,发现早已破败不堪,蛛网遍布,完全不能住人了。   失去了维系灵异的主人,这两座宅邸自然会回归应有的模样。   这条街上的灵异,根本不止这两座宅邸。   司命手中测量鬼气的罗盘乱转,周边的宅邸青苔丛生,似乎也久无人烟,不知蕴藏着什么可怖灵异。   他的脸色煞白:“这条前朝古街,也隐藏着很多鬼,只是被红白煞压着,没有暴发而已。”   “现在红白撞煞结束,上头没有冲煞压着,他们怕是很快就会复苏了。”   衣绛雪还坐在铜锅前,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专心致志地吃着锅子,他心满意足:“终于没有鬼打扰我吃饭了!”   红白煞在火锅里流转,不断翻滚着,烫熟食材。   鬼涮红白煞,统统吃掉,他不断补足先前装修鬼蜮时耗费的鬼气,精神越来越好了。   裴怀钧将袖摆撩起,帮衣绛雪海底捞食材,免得糊锅底:“小衣,要不要再下一盘鬼脆骨?我也拆了一点。”   “要!”衣绛雪亮闪闪。   咯吱咯吱,小衣嚼脆骨,腮帮子鼓鼓的。   裴怀钧再将鬼血豆腐和鬼滑下进辣汤里,“这个要煮一阵才能吃。”   衣绛雪很听话,缩回筷子,开始眼巴巴地等待:“嗷。”   裴怀钧瞥了一眼还没走的幽冥司两人,似笑非笑道:“两位不去办差,还留在这里,是打算做些什么?”   东君其实也就吓吓他们。   严格意义上来说,幽冥司算是他的直系信众与下属。对于帮他打工的人,裴怀钧视他们为小朋友,能拉一把拉一把,还是比较宽容的。   司命听他说话,艰难地忍耐拜一拜的冲动。   没过多久 ,他就放弃挣扎,敛着紫衣官袍,向他们深深拜道:“在下幽冥司‘司命’,见过二位……”   他顿时噎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裴怀钧谦虚一笑:“在下裴怀钧,是个普通书生而已。小衣是我的……”   他停顿,刚想说道侣,但厉鬼小衣还没有记忆融合,不知他们做了四十四世的道侣,自然无法这么介绍。   “书生,是我养的人。”衣绛雪快乐地炫完火锅,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厉鬼满身红白煞味,“哧溜”爬上书生的肩膀,探出一颗美人脑袋。   他用炫耀的口吻道:“你们看,人长的很好看,头发光滑,皮肤白里透红,还很聪明、很健康。”   “我养的人特别好,对吧。”   裴怀钧明明是养鬼的那个,听闻衣绛雪此言,也是一笑,竟毫不脸红地认下了:   “小衣是个好主人。小衣养我,养的可好了。”   沈云&司命:“……” 第37章 前朝鬼街   红白撞煞结束了, 但这条前朝鬼街,隐隐也有复苏的趋势。   司命手中罗盘指针开始疯狂转动,银面下的脸色霎时苍白:“没有红白煞的镇压, 鬼街要失控了。这条街到底有多少只鬼?几十只,还是上百只?”   现在通知幽冥司总部, 等人派来,怕是整个霄云城都凉透了。唯一的镇压机会, 只有复苏之前, 也就是现在。   可是凭借现在霄云城的幽冥司人手, 怕是连封锁都做不到。想少死人,就得当机立断弃城。   他身为司命, 能舍命拖延一阵,让沈云去抓紧疏散整座城的百姓,等幽冥司联络修真门派, 集结修士, 围剿鬼怪。   等收复失地的那一日,百姓或许就能搬回来了。   当然,也很有可能不成功。被厉鬼占据的“旧京”就是个实例。   昔日最繁华的大都, 最终沦落一片死地。当今朝廷只得舍城,另行定都。   “也不是没有办法。”裴怀钧云淡风轻,捏捏厉鬼线条优美的下颌,提议道,“小衣,鬼蜮只有光秃秃一座楼阁,还是太荒凉了,不如建一座前朝风情鬼街吧?”   衣绛雪随手把空间划开一道血色口子,把脑袋探进鬼蜮瞅瞅, 变成无头鬼的样子,他严肃道:“确实,只有一座漆黑的楼,其他地方都是空的,死气沉沉,不好看。”   鬼新娘的装修思路,是用红色剪纸变成楼阁,再把各种鬼做成物件、树木、建筑等,风格有些惊悚,但是还怪心灵手巧的。   司命脸色忽青忽白。   这名书生,竟是常年背负着这样一只恐怖的红衣厉鬼吗?   不多时,衣绛雪又把头伸回来,恢复了躯体完整,赞同:“鬼蜮的位置多的是,装得下。这条街也都是现成的宅子,还自带鬼住户,连塞鬼进去住都不用。”   “就是座老街是谁的地皮,官府的吗?要多少钱?去哪里谈契约?”   衣绛雪十分勤俭持家,遵纪守法,不可以抢劫。“裴,我们买得起吗,你能不能砍砍价,让他们卖的便宜一些?”   裴怀钧被家鬼可爱到化了,摸摸他的脑袋,向司命瞥去。   看似温柔和善,语气却隐隐带着威胁:“我们的盘缠不多,还是先向官府问问价吧。要是这条古街卖的太贵,只能遗憾放弃了。”   “毕竟,买地皮也是要货比三家。要是活动力度不够大,就不着急,等他降价打折好了。”   怎么能不急?   鬼怪要复苏了,他们十万火急啊!   司命听罢此话,脑子开始迅速转动,猛然醒悟过来:这只红衣厉鬼,竟然有办法把整条前朝古街,连街带鬼一股脑端走!   所以,令恩鬼烦恼的事情,竟然是没有钱买不起?   开玩笑,幽冥司司命在此,他还能让恩鬼买不起?能避免霄云城的灭城危机,送条街的地皮怎么了?   这些明明都是感激厉鬼除掉红白撞煞的报酬。   能以如此低的代价解决这等危机,他白送钱都怕没门路,难道还要恩鬼花钱买?   司命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瞬间想到了措辞,一把摁住想说话的沈云,发挥阳间社交小技巧,殷勤地推销道:   “恩鬼,厉鬼大人,您的眼力真好,这是我们霄云城的特色——前朝风情鬼街。里面许多鬼都是生前有一技之长的好鬼,缝纫刺绣打铁钉棺材板样样精通,现在整条街连地带房附赠鬼,通通打包带走,保证您的鬼蜮里热热闹闹,不多时就能开发许多特色店面,宾客盈门,形成一条龙产业……”   衣绛雪也有点心动,询价道:“多少钱?”   裴怀钧轻轻扫来,心想:这群小孩,最好懂点事,不要坑他们供奉的神仙。不然下次司主来东帝山开坛求赐福,就把他扫地出门,罚他写检讨。   司命真情实意,直抒胸臆:“不要钱,白送!”   衣绛雪眼前一亮:“白送?”   裴怀钧神情温和些许,还行,看来是懂些道理的。   司命恨不得厉鬼赶紧把这条街连地皮扒走,噼里啪啦打起算盘,道:“是这样的,霄云城最近动迁,这条街不在官府的规划范围内,又是前朝遗留的建筑,拆迁成本太高了。所以最近官府做活动,谁有本事把这片地皮搬走,不但白送上面的房子和鬼,还赠予启动资金,上品灵均石五千枚……”   他直接把幽冥司的除鬼酬劳预算拨出来,当做鬼街赠品。   “……活动力度还挺大的。”   衣绛雪明显心动了,扯了扯书生的衣摆,乖乖地问:“能不能要?不是骗子吧?”   裴怀钧失笑,帮小衣拢过长发:“这两人是幽冥司的上官,腰间配有官印,应当不是骗子。”   衣绛雪听他这么说,决定买,于是伸出鬼手:“那契约呢?”   司命顿了下:“啊?”   衣绛雪很机警,有着反诈小常识,认真道:“不能我把街扒走了,你们又追着我说手续不齐全,不仅要通缉鬼,还要把古街讨回来。所以我们要先签契约,签字画押,不然后面要从鬼蜮里拆除很烦的。”   司命脸绿了绿,看向开始复苏的鬼街。   已有三只鬼从老旧的窗户里探出头来,用阴森森的视线看着他了。   沈云不愧是霄云城主官,直接从袖中取出带有幽冥司官印的纸,洋洋洒洒地开始现写契约:   “这座古街已经被幽冥司查封很久,算是没收充公的状态。呃……就算有少许房屋有主人,幽冥司也有强征的权力。我现在就签发一张地契,把古街直接过户给您,敢问恩鬼的名讳……”   “衣绛雪。”红衣厉鬼想了想,决定给书生加名:“也把他写上,裴怀钧。”   裴怀钧怔住。   沈云为了赶紧把鬼街送出去,衣绛雪说什么,他就写什么。   这办手续的速度堪称风驰电掣。完全不像是平时磨洋工的官府作风。   “好了。”沈云在写好的契约上加盖官印,递过去。   “在这右下角处按手印,这条街就是两位的了,请务必带走。免费促销活动的附加条款只有一个:请不要让里面的鬼跑出鬼街,作乱人间。”   “此外,这份灵均石伍仟的契约,有我和司命大人加盖官印,您去任何幽冥司分部,凭此契约,都能领取。”   司命赞同点头,取下腰间束着的官印,迅速盖章。   甚至有了收沈云为徒的想法:滑跪的真快,态度真好,孺子可教也。   他上任司命二十年,不但要有本事,写遗书快,还要懂保命的道理啊。   衣绛雪接过契约,递给裴怀钧查验,点点头:“自然。”   他现在准备开发鬼蜮,很缺打工鬼的,当然不会放走。   裴怀钧看完契约,声音很轻,道:“没什么问题。”   厉鬼很相信他的判断,伸出苍白鬼手,五指张开,“啪”地按了个血淋淋的手印。   他戳戳半晌没反应的裴怀钧,疑惑脸:“书生,回魂了,该你了。”   裴怀钧这回神,撩起袖子,也跟着按了手印。   谁也不知道,东君被自家厉鬼撩的怦然心动,回味了好久。   小衣给他加名,这是道侣共同财产?   他和小衣要开始经营甜蜜之家、呃,甜蜜鬼蜮了!   地皮的所有权到手,衣绛雪打开鬼蜮,开始动迁。   鬼街已经开始复苏,但是衣绛雪根本不是单个处理游荡的厉鬼,而是直接把整个灵异复苏的地带装进鬼蜮,打包带走。   他先前鬼气耗费太多,是因为从幽冥里迁移冥楼。   冥楼的恐怖程度,可比鬼街高多了。   现在衣绛雪吃饱有劲,鬼街迁移起来根本也不费力。   不多时,猩红鬼蜮掠过的地方,简直片瓦不留,连花草树木都原样移走。   司命和沈云亲眼目睹这幽暗阴森的前朝古街,转眼变成了一片空地。   解决了?那可是近百只鬼啊。   这么快就让灭城级的危机消弭于无形,他们甚至还有几分恍惚。   裴怀钧扫了一眼,确定这里空空荡荡,并没有遗漏一只鬼,转而对两人温和道:“此事已毕,查封让鬼宅流入市场的庄宅行,再一遍筛查近三月内进入过乐忧坊地界的百姓,排查有没有暴毙而亡的,严肃处理好鬼仆的尸体。一切确定无误,就可以在此地重新建设了。”   他提出的方法,都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司命颔首应下,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拜起这位青衫书生,道:“定不辱命。”   “走了,裴,我们去看看鬼街。”   衣绛雪有了鬼蜮之后,玩心大起。   他随手抓住书生,就把他扯进了鬼蜮的裂隙里,留下幽冥司的两人善后。   司命送走他们时,一直保持着敬拜的动作,十分虔诚。   等一人一鬼消失在空气中时,司命才慢慢抬起头,用有些不确定的口吻道:“我之前说过,如果能活下来,就把三年的俸禄换成香火,给东君供着,对吧?”   “对。”沈云说。   “我还说过,之前那种情况,能捞我们的,大概只有东君……对吧?”   “不错。”沈云沉默了片刻,“司命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还从张家古宅,看见了疑似东华剑的剑气……”那银发紫衣的司命慢慢地捂住了脸,蹲在了空无一物的地上,双目涣散,“我见到那个书生,就特别想拜他。”   沈云颇有同感,或许是太累了,他也陪着司命蹲下当蘑菇:“下官也是如此,见到这裴书生,就莫名生出一股尊敬感,就特别想拜他。”   司命面无表情:“我这才想起来,我之前,听司主说过一件事。”   “东君以人身成仙,如今修真界已不知东君之名,但他的俗家姓氏,在最顶尖的修真圈子里不是秘密……”   司命痛苦地捂住脸,用悔不当初的口吻道:“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司主说,东君的俗家姓……”   “姓裴。”   “……” 第38章 登楼观月   衣绛雪的鬼蜮, 终于不是毛坯房了。   除了最中央高耸的冥楼外,周边还凭空多了一大片白墙黛瓦的前朝风格古宅,还有不少临界商铺和酒楼, 挤挤挨挨,很是热闹。   他现在不同凡响, 是有产业的鬼啦!   空荡荡的鬼蜮,也终于有活人……   死人气了!   他需要认真规划, 把这条前朝风情鬼街经营好。最好在自己的鬼蜮和幽冥之间开一条通道, 吸引野生鬼口, 把鬼蜮做大做强!   衣绛雪兴高采烈地牵着书生的手,和他一起压鬼蜮, 开始挥斥方遒:“书生,你觉得临街商铺怎么改造,这条街才能热闹起来?”   裴怀钧继续做小衣大王的狗头军师, 建议:“治街先治鬼。”   “小衣应该组织鬼委会, 做一个鬼意调查,先摸清鬼街的鬼口情况,比如他们擅长经营什么, 有什么特长,有没有特殊鬼才。”   “如果有鬼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就吊起来打一顿,或者是关进冥楼小黑屋冷静两天,罚他们进行义务劳动,过一阵也就听话了。”   衣绛雪频频点头:“甚好。”   书生好有谋略,一定能考上科举的,他相信!   看似是简简单单地治理一条鬼街, 东君却在以此为教材,潜移默化地教他如何治鬼理政。   书生教他读《抡语》,也并非是教他以圣贤道德。   而是让他学会用鬼听得懂的语言“暴力”,踩着万鬼的尸骨成王。   衣绛雪果真是绝顶天赋,他学的可太棒了。   不多时,衣绛雪就有了管理思路,把鬼街里的鬼全部给提溜到冥楼下,进行鬼员工动员训话。   衣绛雪眼神黑洞洞地望向面前穷凶极恶的鬼,只说了三句话:   “平日里,各司其职,修缮鬼蜮,经营鬼街,让街上鬼气旺起来。”   “替我打架时,杀掉敌鬼最多者,奖励进阶。”   “不得闹事,不准背叛。”   冥楼楼主红衣如血,阴森森地扫去一眼,轻笑道:“不听话,那就杀了,我再去幽冥召一批鬼。”   “你们不干,有的是鬼干。”   “……”   待到鬼怪散去,衣绛雪打算去把冥楼打扫一遍,准备拎包入住。   裴怀钧牵住衣绛雪,温和提醒:“小衣,我们的行李还在那栋租住的鬼宅里。那栋宅子里的鬼,大概也被拉进鬼蜮了。”   他们来到原本的古宅面前,看见古宅居然换了个模样。   爬满绿油油的藤蔓,开满雪白的小花,和原始森林似的。   裴怀钧想起摆在卧室发的那一株鬼藤花盆栽,扶额叹息:“……好像,鬼藤花长得太好了。”   衣绛雪双眸清澈,甩开红袖,伸出两根疯长的碧绿花藤,想到了美妙的甩锅小技巧:“都怪鬼藤花,它长得太快了,我才会开花的!”   裴怀钧肩膀耸动,忍笑:“……小衣,你的开花和它的开花,应该不是一回事。”   衣绛雪气鼓鼓:“不许笑!”   怎么甩不掉锅啊。好烦恼。   鬼藤花再生命力顽强,也挡不住刚刚吃饱了红白煞鸳鸯锅的厉鬼。   衣绛雪随手扔下两簇燃烧的鬼火。   不多时,藤蔓被鬼火烫的滋儿哇乱跑,迅速蜷缩回卧室的花瓶里当盆景。   鬼藤花用水浸泡被鬼火烧焦的藤蔓:……还以为他们不回来了呢,呜。   等到爬满古宅的鬼藤花退潮后,他们才看见,陈列在前厅的鬼影人像画里早就没了鬼影。   全家五口鬼都全被鬼藤花的藤蔓缠住颈部,脖子拉长,吊在了前厅。   像是鬼藤花趁着天气好,在晒一排排的腌鬼干,还怪规整的。   衣绛雪看向鬼影上往下滴的墨汁,他吃掉过这种鬼蜮,味道又酸又臭。他忍不住捏起鼻子:“这是那张家老鬼的手段,画中鬼影。”   “这间古宅应该和张家有关系,这五只鬼也是白煞的延伸,多半是张老太爷化鬼后,亲手把亲族变成这般模样的。”   裴怀钧在处理后续时,为找鬼新娘真实身份,也随手翻过张家族谱。   他心里对照过那晒鬼干似五只鬼,视线落在儿媳鬼上,道:“张家有个二女儿,外嫁了,据说没嫁远,多半就是这名儿媳。”   怪不得这间鬼宅里,会有和鬼新娘同款红漆木家具,都是张家添的嫁妆。   只是这宅子里的鬼是被白煞转变的,不够凶煞,没威胁。现在鬼宅又在衣绛雪的鬼蜮里,也不必再去管了。   衣绛雪还有疑惑,“鬼为什么总杀亲族?”   裴怀钧不知想起什么,叹息道:“那是鬼的本能在作祟,一旦失去人性,鬼怪就会优先斩断世间的‘因果’。或许,对于化为鬼怪的张老太爷来说,把亲人都变成鬼怪,才是‘阖家极乐’呢?”   也就能解释,丧帖措辞为何如此异常。   合着对鬼来说,这还是值得高兴的团圆时刻。   裴怀钧轻轻道:“鬼变强的养料,是爱,是恨,是在人世间的牵绊。最剧烈的感情,将酿成最甘甜的酒。”   “徘徊在人间,渴望成佛的鬼,会将杀死仇人作为最优先。可丧失人性的鬼,狩猎的第一个目标,多半会是心爱之人。”   “……是啊,头七之时,鬼会回家。但对于亲人和爱人来说,这或许就是地狱的开端。”   衣绛雪乖乖地听着,却见书生情绪起伏,碎发遮掩眼帘,再抬头时,漆眸黑沉沉一片。   衣绛雪迷茫:“书生,你的表情怎么有些……难过?”   裴怀钧眼底涌动晦暗的波涛,他将遮掩面容的右手取下,依旧温柔静雅,却露出与平常无异的微笑:“不,没事。”   他说着无恙,唇畔微弯起弧度,眼瞳深处好似有薄而锋利的碎片,记忆正在割伤他的过去与未来,让他完全损坏掉了。   仙人那样温柔缱绻地想着:   小衣,你是爱我的吧?   你什么时候,能来吃我呢?   来吃我吧来吃我吧来吃我的血与肉吧。   我是那样地爱你爱你爱爱爱爱爱你啊……   别离开我,好吗?   ……   裴怀钧简单收拾东西,就打算搬去冥楼住。   衣绛雪的鬼蜮可以随时出入,他们之后赶路,就可以直接进鬼蜮,不必在夜晚露宿野外了。   虽然夜晚露宿山野极为危险,很容易遇鬼。   但东君和厉鬼结伴,危险的是鬼才对。   勤俭持家厉鬼纠结:“虽然租金很便宜,但是我们没住满一个月,就退……房子就归我们了,这租金能退吗?”   裴怀钧温柔和善:“那两位幽冥司的大人,多半会去查封黑心店家,谁让他违规出租鬼宅呢。这余下的租金,就当给他买棺材了。”   衣绛雪一想也对,颔首:“说得对,我们很讲道理的。”   两人相携离去时,庭院野草间,一尊怪异的雕像亮了亮。   雕像柔软的触手似乎活了过来,黏腻湿滑地爬行在草从间,远远地尾随一仙一鬼,也消失在了鬼街的尽头。   他们打算搬去冥楼。   登楼时,衣绛雪似乎想起什么,打开窗户,让光照入冥楼。   鬼蜮的天是猩红的,从冥楼眺望,鬼街正亮起华灯,竖起各色招牌,有纸扎铺、棺材铺、鬼杂货、鬼酒楼等。   鬼影幢幢,灯影微微,怪好看的。   “鬼气越来越旺了!”衣绛雪开心地化成鬼雾,飘来飘去,“我果然是聪明鬼。”   裴怀钧撩起青衫衣摆,环佩作响,登楼的动作很熟稔,不像第一次,连木质楼梯吱嘎作响的位置都能从容避开。   红衣厉鬼软软地黏在书生背后,用长袖遮住他的眼睛,拉扯他:“裴,你来看!”   被鬼遮眼,裴怀钧不慌不忙,握住他藏在红袖里的手掌,将飘散的红色鬼雾半揽在怀中。   他温柔附耳,喉间发出轻笑:“小衣要我看什么?”   衣绛雪被他温热气息拂在耳畔,撩了个正准,突然就忘了开窗是为了什么。   裴怀钧会自己找答案,他走到窗边,扶着窗棂一望:鬼蜮里,街道纵横有序,星罗棋布,正是华灯初上时,如梦似幻。   最漂亮的是,衣绛雪在鬼蜮的天穹处,挂了一轮月亮。   不是那诡异如竖瞳的三轮血月,而是他们共同记忆里,那一轮皎白的明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   唯有衣绛雪的记忆里,才有如此纯粹的月亮。   裴怀钧静了许久,这轮明月照出仙人的不堪与卑劣。是他不能忍受长生,是他无法适应孤独,却要扯着心爱之人坠下泥泞。   身化厉鬼的道侣,即使堕入幽冥,一颗心也未染半点尘埃。   与被岁月摧折的他,截然不同。   他是这样无暇,会欢喜地送他一轮古时的月亮。   他倚着窗边,浅淡地勾起唇,寒眸也凝透了月光,倒映着他的莹白面庞,翩跹身影,“小衣,真漂亮。”   厉鬼开始支支吾吾:“什、什么真漂亮?”   他一定是被坏书生灌了迷魂汤,不知东南西北了。好可恶。   裴怀钧意味深长道:“……月亮也漂亮。”   衣绛雪怔在原地,反应片刻,月亮也漂亮,意思是……   衣绛雪绯红着脸,四处乱飘:“等等,坏书生,你说清楚——” 第39章 虚妄的花   最顶层是昔年冥楼主人栖居之处。   衣绛雪寿元残缺, 命薄福浅。   这样的命,他顶多与鬼怪同行,与孤独相伴, 很难与人有什么深刻羁绊。   二十年一度轮回,他大半时间不会守在冥楼, 而是在阴阳行走,拘役鬼怪, 不断地填充冥楼。   长年累月, 衣绛雪养成孤僻的性格, 甚至有几分敏感偏激,不肯与人深交, 更不可能容忍旁人知道他的轮回秘密。   毕竟,如果有心之人探出冥楼楼主的秘密,算好下一次轮回的时刻, 在他转生最脆弱的时候, 一直守着他杀怎么办?   就算他保有记忆,灵异仍在,可遣鬼怪护佑幼年。   可万一哪天招惹上那群非得要除鬼卫道的老不修, 非要将恶鬼扼杀在襁褓里,衣绛雪也没辙。   因为那是事实。   人不会与鬼同行。   或许他那时行事酷厉,乖戾偏激,也与鬼没有什么分别了吧。   迄今为止,他守口如瓶,唯有一个人例外。   他真的把秘密告诉了他。   衣绛雪依稀想起来,那人手上系着红线,身形颀长,持着一柄光华明曜的长剑, 好像是个正道的剑仙。   是那个人,背叛了他的意志么?   为什么想起他时,他心里除了本能的恨之外,唯有挥不去的悲伤。   在冥楼里呆的越久,衣绛雪越是有些熟悉的记忆碎片闪回:   他记得帷幕重重,寂静长夜,冥楼长明灯照彻。   有人在永夜里守在他的榻边,反复擦拭他冷汗涔涔的额头,试图让高烧的他温度降下来。   他用唇试过药汁的温度,一点点哺给被鬼气侵蚀到膏肓、油尽灯枯的他。   那人不复平日潇洒从容,形容憔悴,此时却颤着声,指尖握着他的腕,却不敢用分毫的力道:“衣楼主?醒一醒,别睡过去。”   “……绛雪,你疼不疼?”   再登上几层楼,衣绛雪的神情沉静,眼前恍惚有重影。   有人青衫缓带,背负长剑,真真是个疏狂风流的仙人。   那人望着他,幽黑深邃,好似蕴着一潭静水,却在眼底照出温柔的花与月:   “绛雪,幽冥无时岁,这里看不见光。我带你逃离这里……我们去看繁花,看霞光,看月亮,好不好?”   衣绛雪不觉能逃离命运,神情仍沉在黑暗里,却缓缓地笑了:“逃奔一段风月吗,也不错。”   那剑仙也笑了。   江湖痛快或是山海驰骋,远不及这一刻。   他在幽冥的一线烛光里,看见美人如花隔云端。   待到登上冥楼最高层,衣绛雪合起眼,虚幻的重影也消失了。   挡在面前的是一道古旧的雕花檀木门。   裴怀钧捉住厉鬼的手,牵引他打开门扉,微微笑道:“小衣,把手贴在门上。”   衣绛雪也没问他是不是来过,他也不想问:“嗯。”   冥楼顶层的门扉果然打开了。   衣绛雪将废弃的冥楼从幽冥深处挖出来时,表面布满血色锈迹,内部也有二百年未曾有人踏足了,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衣绛雪可以任意更改鬼蜮,凌空伸手,作出细细擦拭的模样。   不多时,旧时光里封存的家具,也都焕然如新,看出昔日的名贵精致。   衣绛雪在屋里逛了一圈,熟悉感漫上心头,“好像,我曾经来过这里。”   裴怀钧缓步徐行,走到虚掩着的山水画屏边,撩衣俯身,将藏在屏风后的青花瓷瓶抱起。   花瓶里种着一株枯萎多年的植物,叶片蜷曲,枝干枯黄蔫死的,碰一下似乎都要化成灰了。   他看着叹息:“很多年没有浇水,这朵花都枯死了。”   裴怀钧拢过那枯枝的根部,却惊奇地发现:二百年了,这花似乎还没有死透。   衣绛雪轻轻飘过去,探出脑袋,问道:“这是什么花?”   裴怀钧莞尔,“是优昙婆罗,生于高原,很难找的。在佛教经文中,三千年才开一次花,每逢开花,必有圣人出世,开后随之凋谢。”   “所以,这也是一朵‘不世出’的花。”   衣绛雪有点印象,摇了摇头:“它好像没开过花。”   裴怀钧道:“或许,再等一等,他就开花了。”   衣绛雪:“死掉的花,难道也会开吗?”   裴怀钧却浅笑道:“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不过是一个轮回而已。”   衣绛雪明知道书生不对劲,想了想,仍然没有问。   回忆和过往都空白的时候,是书生一直陪着他。   现在气氛挺好,他不需要知道裴怀钧是谁,只需要知道他很好。   这种本能的信赖感,好似他们是两只在无常岁月里依偎的动物,也曾相濡以沫,彼此取暖,抚慰孤独长生。   裴怀钧不知面前的鬼在想什么,他自顾自微笑:“优昙婆罗是有灵性的花,就算日日用玉露浇灌,不该开花的时候,他永远不会开。即使枯萎了,只要他想要开花,也会复生。”   说罢,裴怀钧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小心地往花瓶里浇了些玉露,“开或不开,就随缘法吧。”   衣绛雪点头,他没问玉露是哪来的,他为什么会有。   这是第三次,他故作不知,继续开心地唤他“书生”。   裴怀钧取下钩帘上悬挂的帷幕,绯红色徐徐滑落,如雾如纱。   衣绛雪轻轻拂过,觉得熟悉,就嗅了嗅,没有浸透幽冷的香料和苦涩药味。   他再往深处望去,一张熟悉的错金雕花拔步床,似乎能看到几生几世缠绵病榻的模样。   裴怀钧也定在原地,先是眼底晕染出一片凄清悲凉。   再回身,望见藏在绯纱背后的红衣美人。   他那恍惚的神色褪去,化为温柔与多情,“小衣,站在那里做什么?”   衣绛雪悄悄鼓起脸:“我不喜欢。”   裴怀钧迟疑片刻:“不喜欢,什么?”   衣绛雪伸手指去,理直气壮:“我的鬼蜮我做主,那张床看起来好小,很不舒服,颜色也不好看。我要把那张床换掉。”   裴怀钧顿了下,眼底的忧悒也消失不见了,温和道:“这里属于小衣,自然是想怎么改怎么改。”   衣绛雪飘过去,开始装修爆改。   “首先,要很大,很软,可以变成鬼雾,在上面弹来弹去。”   随着衣绛雪的创造,那在光影黯淡处的床榻变了模样,又大又软,睡得下两个人,可以让鬼在上面快乐乱滚。   “然后,要变成很喜庆的样子。”   红绸帷幕无端增加了,大红喜被配鸳鸯枕,为了喜庆,甚至还“囍”了起来,很是精神污染。   衣绛雪可能是涮火锅吃掉了不少红煞。他非但没觉得不对,还像回家了一样。   他不知道还缺什么,又抬头问书生:“书生,你喜欢什么样的?”   裴怀钧轻咳,可疑地红了脸,委婉提醒:“小衣,你的审美是不是,有了些改变?”   衣绛雪跪坐在红色囍床上,眼神澄澈:“没有啊,我超喜欢红色的,你不觉得很温馨吗?”   他在没消化红煞前,大概都会下意识地喜欢红艳艳的东西。   甚至没有想过,大概只有婚床才会这么喜庆。   裴怀钧默默想:这鬼气森森的红煞,是很“瘟腥”才对吧。   但他这番话,更像是在对书生发出盛邀:“要不要和我一起睡婚床”,大概和“你要不要和我成亲”差不多。   裴怀钧静了片刻,或许是成亲了四十四世,道侣同床又不是第一回。   他很快跟上了衣绛雪思维,甚至自然地指着床头:“在这里,摆对红烛?”   衣绛雪点点头,红烛很快就摆上了。   裴怀钧走到床边,撩起红绸缎的帷幕,回身向他浅笑:“小衣,这里少了我的枕头和被褥。”   衣绛雪继续埋头爆改,快乐地道:“加上了哦!还有没有别的需求——”   大概是最近都和书生睡在一起太久,衣绛雪专心致志地装修小窝,甚至没有考虑过分开睡。   就好像他们这样互相依偎了很多年,身体有了惯性,离不得对方的体温一样。   嗯,他已经没有体温了。   裴怀钧抱着他,大概只能单方面地温暖他了。   他会不会冷?   衣绛雪似乎没意识到,他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小衣。”裴怀钧紧紧抱住他,把心上鬼嵌入怀中。怕他像是一朵花、一片雾,就这样凭空消散了。   衣绛雪本能地反手抱住他,掌心抚摸过他的面庞,却温声问道:“怀钧,你怎么了?”   他璀璨的眼眸,半是澄澈明净,半是重莲深邃。   “我不会冷,我怕小衣,一个人会很冷。”裴怀钧紧紧地抱着他,声音有些低哑,“绛雪,你会冷么?”   衣绛雪发现从来都很聪明的书生,突然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   “我本来就是冷的呀。”厉鬼拢起红衣,眼眸迷茫,“我早就死了,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自然也没有‘感觉’。”   “你每天在我的牌位前点香,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活人呢?”   他的语气清澈见底,却是一把温柔的刀,残忍击碎他虚妄的幻想。   “你抱着我,难道不会觉得,像是在抱一具死去多年的尸首么?”   裴怀钧没有说话,他的脸色霎时惨淡下来。   这一刻,东君甚至有些恍惚,分不清此时对他说话的厉鬼,到底有没有融合前世的记忆。 第40章 鬼缠书生   或许是衣绛雪的状态太不对劲, 裴怀钧心跳如雷,冷汗渐透衣衫。   他惯常的温柔假面,竟生出半晌裂隙。   厉鬼瑰姿艳逸, 冰魄凝魂,敛下的双眸却干净澄澈, 好似从未染上恨意。   他唤着,轻嗅他身上笼罩的情绪, 百味杂陈, “怀钧, 你很伤心吗?还是……愧疚?”   裴怀钧想支起手肘,至少要逃离被厉鬼逼到床头、居高临下控制的状态, “小衣,你听我说——”   衣绛雪轻盈地跨坐在他的腰际,双袖搭在他的肩上, 硬是将他以肘撑着支起的颀长身体按住, 半身化雾、近乎鬼魅地覆了上去。   他雪肤冰冷如玉,檀墨长发流丽垂下,似珠帘风拂, 柳叶垂枝,却遮不住一双深黯空洞的眼睛。   厉鬼眼睫微闪,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裴怀钧,我好像见过你。前世,我们认识吗?”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问了。   若是人心如磐石就好了。   可是不行。人心易变,与鬼为伴,比人更可靠。   那么,很久之前的他,最终选择把秘密交付给那个人, 等同于把身家性命交托出去,这又是为什么呢?   危险危险危险——   鬼压床发生的太快,衣绛雪的红衣下空空荡荡,不是腿,全都是流散的绯雾。鬼藤无声无息攀援,束缚腰身与膝弯,甚至幽默地打个蝴蝶结。   裴怀钧胸膛起伏,束发松散,连环佩都不知滚落何处,仓皇间倒在绣着鸳鸯锦的婚床上,被鬼压着身体,半晌爬不起来。   电光火石间,他或许想过许多种应对措施,却没有使用。   衣绛雪这是第三次对他使用鬼压床了。   第一次在东君庙,他注意到鬼仆夜访,刻意让他留在睡梦里,结束才唤醒;   第二次,小衣要检查他体内的诅咒,就变成雾压在他身上,是为了控制他不要动。这两次,都是为了护着他。   此情此景下,衣绛雪压制着他的腰身,匀称窄瘦的肩背弓起一个紧绷的弧度,像是一弯上弦月,目光却紧紧锁定了书生的脸庞。   他那样柔和地问:“怀钧,前世,是你杀了我吗?”   裴怀钧半晌不答。   所谓仙人,也不过是地缚之灵。   东君只有皮囊光鲜,伪装温柔君子而已,实际上他早就是个漆黑透顶的坏家伙,若是绛雪看到真正的他,大概会失望吧。   小衣喜欢的,大概是过去那个潇洒脱俗、弹剑而歌的裴小剑仙,而不是现在这个疯癫偏执的东君罢。   裴怀钧敛眉,很快收拾下心情,镇定地笑着道:“……绛雪认为呢?”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   “我知道你会的东西很多,你身上有秘密,只是,我暂时不想问。”衣绛雪的眼眸却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探究心。   厉鬼冰冷的右手,缓缓拂过猎物温热的胸膛,勾勒锁骨的弧度,再覆住跳动的脖颈动脉处,不容置疑地攥住了他的脖子。   很轻,很柔和。衣绛雪并无意掐断人的喉咙。   裴怀钧又笑了,酣畅淋漓的。衣绛雪能感觉到他喉结在震动,语气平淡,却蕴着淡淡的疯癫:“那么,小衣打算杀了我,换一个人养么?”   这看似是试探,但厉鬼却感觉到,这是一个威胁。   衣绛雪心想,不,他不打算。   即使他这样逼问,裴怀钧不肯说,他也不会对他做出什么。   衣绛雪不喜欢激烈的变动,他喜欢稳定的、可控的一切。   正如一座属于他的冥楼,或者是一段生生世世永不背叛的姻缘。   像是被养熟了的猫咪换不了饲主,他需要书生在身边,喂养他,为他梳毛,教他狩猎,陪伴他渡过无尽寂寞的时光。   今天的月色很美。   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的。   衣绛雪垂着眼眸,潋滟的明光轻轻流淌在帐内,他吻着裴怀钧的眉心:“人,你有隐瞒,你心思很重。但我很喜欢你,你好看,暖和,也会做很美味的饭。”   “我不会放你走。”他这样说。   裴怀钧紧绷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他好似将一种黏腻阴暗潮湿的情绪收了回去,漆黑的眼眸里,也似雨后初晴,温柔而朦胧。   “不过,你的身体明明很健康,我第一次见到你,却觉得你好像有哪里坏掉了。”   他很迷茫,“是哪里呢?”   “而且,我有认真看过你的内脏与骨骼喔。作为凡人,你非但没有坏,还完美的像是仙人的作品,很奇怪。”   东君完美地雕琢过这具凡人躯壳,但最无瑕之作,也是最大的破绽。   人是有缺陷的。   不像仙人,是造化万劫的唯一,是天地钟灵的存在。   裴怀钧的性格温柔谦恭,知识渊博,丝毫不惧厉鬼威胁,一心一意地对他好。   他甚至摒弃了身为“人”的立场,完全站在厉鬼这一边,精心照顾他的饮食,毫无保留地为他筹谋规划。   他恰好在最初的东君庙碰见他,像是特地为他复苏准备的接引人。   衣绛雪很清楚,他根本不会鬼魇之术,不曾染指过他的意志。   他无端有种被什么存在安排的感觉。在看见这座与他命运相连的楼宇时,衣绛雪就明白,冥冥中有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向前。   厉鬼轻蹙眉,鬼气在书生的身上缓慢游动,并未找到破绽,却是最大的破绽:“怀钧,你那么聪明,会不会有时候感觉自己被某个存在控制?”   “你是人,又很不寻常,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衣绛雪的记忆,多半离现在很遥远了。   当年之人真的还活着吗?   他该有多么可怕,才能活到如今?   衣绛雪眸光微闪,还是问:“怀钧,你会偶尔觉得自己被‘降临’吗?”   裴怀钧却笑了,轻轻舔舐上颚,压抑喉头的焦渴感,眸色深邃:“没有,我喜欢小衣,跟着小衣,愿意照顾、帮助小衣,全然出于自身意志,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控制我。”   他当然不可能被控制。   与其说是某种存在“降临”。   不如说,一直以来陪着衣绛雪的,都是东君本尊而已。   他的仙身还没有到真正下山的时刻,以人身陪伴左右,已经难以为继了吗?   “我是个平凡的书生,如此而已。”   “或者说,小衣希望我说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果然问不出来。   衣绛雪的视线,落在了书生一直戴着指环的无名指上,换了个话题问:“怀钧,你一直戴着指环,为什么?”   他印象中那个会激起他无尽恨意的身影,无名指就有一根红线,想起就会满怀杀意。   虽然不记得仇敌的面容,但他只要亲眼目睹那根红线,就会立刻认出那人。   只要让他发现,他的仇人……   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对,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吃掉他——!   不知不觉地,衣绛雪执起裴怀钧的右手,冰冷的唇贴上了戴着指环的地方,轻轻含吮,像是某种锋利的剑器。   裴怀钧却半点不畏惧,甚至用手指按压着厉鬼鲜红的唇,划过,再温柔地抚摸他的唇舌,试探着探索他的口腔。   他的一切,都像是朦胧的一团雾。   “小衣想要,摘下这枚指环看看吗?”书生诱惑着厉鬼时,眼底晦暗一片,好似蕴着浓稠而疯狂的黑水。   这具捏出来的身躯,当然不怕用血染红喜床,反倒无比期待这般血色新婚。   裴怀钧甚至希望,衣绛雪能够扒开他温热跳动的胸膛,吞噬他的一切,从此相融相生,亲密无间,再无分离。   让仙人的血肉成为厉鬼进阶鬼王的踏脚石……   那么,一切都会实现。   对鬼来说,杀掉仇人与杀掉恋人,简直是生命中的两大本能。   小衣杀了他,一次性满足两个“规则”,不知道能成长到多强?   若是衣绛雪听到他疯癫的心声,就会知道,那种崩坏感究竟来源于哪里。   裴怀钧的身躯完美无瑕,但他的精神是疯的,彻彻底底。   衣绛雪醒过神来,咬了口他的指尖,不疼,却印出两个浅浅的白痕。   他威胁地眯起眼睛:“我才不看呢,坏书生!”   裴怀钧惋惜:“真的不看?”   他还想被小衣多啃几口呢。   衣绛雪蹙眉:“我不想看。”   似乎他的潜意识中,有什么在本能抗拒着摘下指环这件事。即使裴怀钧都不曾反抗,乐意教他看。   严格意义上来说,衣绛雪性格虽然乖戾偏激,拒人于千里之外,却是个不爱强人所难的高冷性子。   就算变成鬼,他也很听的进去话,属于鬼中乖宝宝。   如他这般世间罕有的倾城容色,若真的深入人间,去追求名利浮华、无双地位、甚至爱慕敬仰,自然会有无数人双手奉上。   但他选择了离群索居,空怀绝顶力量,却常年与鬼为伴。   当绝世的容貌仅盛开在幽冥时,美人的绽放与枯萎,也都在暗无天日的冥楼里,无人观赏着,直到完成一次次的轮回。   或许能够执着美人的手腕,陪伴左右,完整目睹这二十年一次的花开花谢的,唯有那位记忆里面容模糊剑仙吧。   衣绛雪意兴阑珊地松开裴怀钧,蜷在一侧的枕上,缩进被子里,默默鼓起脸:“哼,什么都不说,坏!”   裴怀钧解衣脱簪,吹灭烛光,与他偎在同一张床上,戳戳厉鬼:“小衣生气了?”   “睡觉!”衣绛雪翻过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他明知道裴怀钧有异常,却不想去多问了。   至少现在,答案并不重要。   衣大王是很聪明的鬼,分寸什么的,拿捏。   裴怀钧侧身,唇畔微勾,墨色长发散落一枕,再把蜷在被子里当鬼饼的小衣拢过来,指骨抚摸他线条起伏的肩胛:   “小衣希望我说些什么,是与你前世有缘,还是与你今生有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或者是一尊降临的‘容器’?”   “……不知道。”衣绛雪攥着被角,闷闷道。   流淌的黑暗里,裴怀钧柔声说:“我的命是小衣的,如果你愿意取走,随时可以。只要是小衣……”   “哼。”衣绛雪生气气。   他温暖的人体温度,就像是某种鬼的诱捕器。   不多时,衣绛雪冷冰冰的鬼体很快就滚过来,臂弯像是一株雪白寒冷的植物,柔软无骨地缠了上来,在睡梦里本能地勒紧,不断汲取人的生气。   如他这般绝色艳鬼,又这样会痴缠书生,谁不会被他吸走精血魂魄?   连东君都会被他缠的受不了。不多时,裴怀钧呼吸重了些,摸摸鬼雪白的后颈,试探:“小衣?”   衣绛雪:“……ZZZZZ。”   鬼气四散,他睡着了。 第41章 厉鬼劝学   “梦游吗?”裴怀钧叹息。   小衣经常会在梦里鬼气溢散, 放出厉鬼的凶煞气场,很容易吓到路过的鬼鬼怪怪。   衣绛雪不在乎别鬼的感受,却总是悬在房梁上入睡, 是不想在梦游时误杀脆弱的书生。   现在小衣不避着他睡了,多半也是猜到他并非凡人, 至少命硬,不会轻易被鬼杀死。   至于何时露出的马脚, 裴怀钧暗想:大概是在小衣被鬼新娘传走后, 他能在张家宅邸活下来, 并孤身找到鬼蜮的入口,本身就是伪命题。   小衣选择搁置不追问, 人性化的不像是鬼。   化为厉鬼的他,虽然偶尔露出鬼相、控制不好鬼气,但是他果真是特殊的存在, 人性竟在思考时更胜一筹。   当年的衣楼主与他都设想过这样的存在。   只是没想到, 是衣绛雪亲自去成为。   今夜是睡不着了,裴怀钧怀抱厉鬼雪白冰冷的躯体,把体温渐渐渡过去, 并将黏在美人颊侧的碎发拨开,唇轻轻擦过他安睡的脸,却想:“与鬼同床,这也是命硬的好处么?”   命不够硬,活得不够久,谁能像东君这么浪?   连当年的冥楼楼主、现在的红衣厉鬼都敢抱满怀,也不怕被厉鬼失控时捅个对穿。   出奇的是,坠入黑甜乡的厉鬼缠绕他时,竟然主动抑制了几分鬼雾失控。他除却肢体如植物根茎缠住裴怀钧, 把人当做鬼爬架外,一直睡的安安分分。   不会突然没头,也难得在睡眠中保持了四肢俱全。被温暖的掌心捋舒服了,他还猫儿一样下意识地蹭蹭人的掌心,冰凉苍白的脸颊在睡梦里泛起浅浅的粉。   裴怀钧似乎熟练地掌握了撸鬼小技巧,指尖温柔梳理他的长发,按摩后颈、肩胛、脊骨到美人沟,把怀里攀着仙人睡大觉的鬼撸的舒舒服服,不仅鬼体舒展,连漂亮的皮毛都蓬松起来。   鬼藤从红衣厉鬼的袖摆里长出来,像打着卷儿的绒绒尾巴,勾住身侧仙人的手腕和脚踝,用鲜红的花苞蹭他的手,似乎也在期望他摸摸花。   裴怀钧拢住一朵花苞,耐心地揉揉,睡梦里的鬼喉头发出呼噜噜的愉快声音,藤蔓满床乱拍,“还要吃、锅子……”   可爱到晕过去。   仙人可耻地萌了。   他趁着家鬼没有睡醒,偷偷亲衣绛雪近在咫尺的脖颈和锁骨,留下两个红印。   然后裴怀钧就遭鬼谴了,被睡着的厉鬼一口咬在了锁骨上。   凡人很脆弱,所以衣绛雪甚至没咬破皮肤,只是迷迷糊糊地挂在裴怀钧身上,牙关也不松,愣是扯不下来,边吸溜紫气边咕哝着:“……好甜。”   对做鬼梦的衣绛雪来说,香喷喷的紫气就在面前。   他往里插了根吸管,一边睡觉一边吸两口,梦里都是甜滋滋的蜜糖味。   如此,一夜无梦。   第二天,衣绛雪迷迷糊糊中醒来,僵硬着鬼体坐起,突然发现他长了满床的花藤,淹没了喜庆的床,翻身都难。   连床顶到帘钩都长满了藤花,一串串赤红花苞垂下来,晃晃悠悠,像摇曳的风铃。   不用拉帷幕,自然就置身于一帘幽梦里。   厉鬼眨眨眼,摸到边上温热的身体,忙把他从花藤底下挖出来,很紧张地摸摸他的胸口,“怀钧?”   裴怀钧昨晚连被子都不用盖,被艳鬼缠身时,爽归爽,但盖什么被子都是冷,他索性直接摆了。   也不知道小衣昨晚梦到了什么,翠绿的鬼藤一茬茬地开花,不但挤破了原本被子里的棉絮。   最后,裴怀钧见藤蔓把床淹了,索性往上一拉,直接用花当被子,他们和原始森林里的两朵蘑菇似的凑在一起。   衣绛雪埋头听他的心跳,还是沉稳有力的,没养死。   但是当厉鬼发现书生的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有些淡红的印子,顿时如临大敌。   衣绛雪摇晃他的肩膀,紧张道:“书生,你快醒醒,你长尸斑了!”   昨夜只合了一阵眼,就被家鬼挖出来一顿猛摇的裴怀钧,也难得迷糊了脑袋:“……什、什么?”   他是活人……不对,活仙,又不是什么尸解仙,怎么可能会长尸斑?   等到衣绛雪取来一面镜子,照出他脖颈处的淤青时,裴怀钧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这应该是小衣昨晚……”   他本是想描绘一番昨晚小衣睡着的时候,对他又亲又咬,才会留下痕迹,是个趁人之危的坏心眼鬼。   没料到,裴怀钧还没说完,就看见衣绛雪对着镜子,睁大了眼睛,萎靡到连头顶的花都要谢了。   衣绛雪抱着膝盖,继续当抑郁蘑菇:“我也长尸斑了,呜。”   他好难过:“越像人的鬼越强,会腐烂的鬼,说明很弱。原来我这么弱,呜……”   裴怀钧看着他脖颈上烙着两颗他昨晚偷亲时的痕迹,突然觉得不能解释了。   他眼神飘忽,硬是改过口,笃定说道:“嗯,是尸斑。”   衣绛雪抱着膝盖,认真地开始反思:“尸斑很不好看。而且,你是人,突然长尸斑,是不是要被我的鬼气侵蚀了?”   裴怀钧委婉:“……是意外吧,可能是最近接触红白煞,不适应外面的鬼,休息两天就好了呢?”   衣绛雪凑过去闻闻,从书生身上并没有闻到分毫鬼的腐烂气味,只有清新淡雅的竹子清香。   “……也许?”衣绛雪也不确信了。   裴怀钧抚摸他颈侧的红印,意味深长:“这痕迹还是遮一遮,不然会影响小衣厉鬼大王的形象。”   他说罢,往袖子里掏掏,似乎想翻出漂亮的颈饰送给鬼。   衣绛雪觉得有道理,捏紧拳头:“不能给他们留下我也会出现尸斑的印象。”   他立即飘起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裴怀钧手里攥着一条玉,神情微僵:“……小衣,你在做什么?”   冥楼存在了上千年,压箱底的宝贝还是有不少的。   不多时,衣绛雪从鬼妆奁里翻出一盒印着桃花的妆盒,托在掌心,向书生炫耀:“这是‘桃花粉黛’,只要往鬼体上涂一涂,什么都能遮住!”   裴怀钧:“……”   是的,别说是尸斑了,连人的五官都能涂没。   “书生,你真的不涂一点吗?”   裴怀钧拗不过厉鬼,只能眼神微死地用刷子沾了点“桃花粉黛”,往衣绛雪的锁骨上抹了抹,果然把痕迹消掉了。   衣绛雪照着镜子,干干净净的,没有痕迹了,他很满意效果,问道:“书生,你不涂一点遮掩尸斑吗?”   裴怀钧:“……不了,谢谢小衣。”   他这具身体毕竟是凡人,没事还是别涂什么鬼妆,说不定真的腐烂肌骨了。   “为什么?”衣绛雪眼神澄澈。   裴怀钧幽幽地看着简陋的瓷瓶,欲言又止:“小衣,你还记得这罐粉,是几百年前的东西吗?”   “近几朝,似乎都没有这么粗陋的制瓷工艺了,这少说也是放了五百年以上吧?”   衣绛雪:“……”   他立即开始翻罐底:“还能用吧,没过期吧?”   裴怀钧委婉:“……小衣不怕灵异,有效就能用。但凡人应该是不能用的。”   衣绛雪抱着脑袋思考:“最近是不是该大扫除了,感觉好多压箱底过期的东西没有扔。”   他们鸡飞狗跳地起床后,裴怀钧又开始收拾衣绛雪堆满了床榻的鬼藤花。   裴怀钧掀起枕头,拎起一条,无奈:“小衣,这条和这条打结了。”   衣绛雪跪坐在地上,一边甩着袖子往回收,把打结的鬼藤花给解开,他开始迷迷糊糊地回想:“……昨天为什么又暴动了?我好像梦见了什么。”   坠在床帘上的花开的正好,像一串串风铃。裴怀钧觉得不用收,“这个就留着吧。”   晨起一炷香。   待到家务忙的差不多,裴怀钧把收好的牌位拿出来,供在显眼的地方,把糕点摆上去。   衣绛雪飘在供桌前,吸溜香气。   裴怀钧帮他码糕点,“昨天涮锅子吃多了,鬼气容易暴动,小衣先消化两天,早餐清淡些,先吃些凡俗贡品吧。”   衣绛雪专心吃饭:“嗯!”   饭后一人一鬼又在鬼蜮里溜了个弯,衣大王检查过鬼街的经营情况,那叫一个鬼气滔天,蒸蒸日上。   这样歇了两日,衣绛雪寻思:“差不多也该上路了。”   裴怀钧这两天正在帮鬼缝寒衣,打算烧给小衣,让他换个流行的红衣款式。   衣绛雪欢快地坐在他身边,“那个什么太子,似乎可以借助鬼蜮移动。都是厉鬼,他可以,我也行,所以我这两天又试了试鬼蜮喔,的确可以往其他位置开口子,只是没有坐标,就比较随机了。”   “只要方向大致对,怎么着,都是往上京的路上吧。”   裴怀钧正给鬼缝袖子,比他现在穿的款式宽大些,能装下更多的鬼藤,他闻言道:“理论上是行的。”   不过,东君差点都忘了他的赶考书生人设。   虽然他确实逼真地搞了个春闱士子的身份,但是考试不是重点,不考也行。   唯有衣绛雪信以为真:“路上遇到鬼,耽搁了好些时日,不能让你因为错过春闱落榜。”   裴怀钧:“……”感觉落榜书生更符合聊斋人设的样子。   衣绛雪见书生不语,似乎沉迷安逸,不想努力的样子。他抿着唇,生气道:“那可是科举,书生,你那么有才华,我不许你放弃自己。”   厉鬼在坚定不移地鸡自己养的人。   “你有这么强烈的紫气喔。”衣绛雪张开双臂,比出一个大大的圆,“你如果落榜了,那这紫气怎么实……现?”   厉鬼说到这里,忽然卡住了。   裴怀钧放下缝衣服的针线,温文一笑,委婉地提醒:“……其实,紫气虽说尊贵,要想实现,也不止科举一个途径。”   比如,成个仙什么的。   厉鬼凝视着他,忽然灵光一闪,悟了。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书生,你也想《不第后赋菊》?” 第42章 鬼城怪谈(1)   “……不至于。”   “不就是改朝换代嘛, 满城尽带黄金甲,你也可以!”衣绛雪却是认真的,“虽然没有‘黄金甲’, 但是幽冥里的鬼,要多少有多少, 我能给你招一堆!”   “我对改朝换代真的不感兴趣。”裴怀钧叹气。   裴怀钧闲暇时会假借温习的名头,实则是教鬼读书。   他和《抡语》一起教的诗词, 多半是让厉鬼学习到武德充沛的真谛, 自然不可能是什么伤悲春秋的酸诗。   却不料, 还没等小衣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悟,就先拿来劝学……劝造反了。   “你们书生, 难道没有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想法吗?”衣绛雪奇道,“你想坐一坐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 我也可以帮你的喔。”   冥楼楼主从过去就没把俗世皇权放在眼里过, 他也不觉得那名黄衣厉鬼——太子连城的做派,像个合格的帝王。   这么看来,书生就很不错嘛。   衣绛雪却不知, 东君若是想颠覆一朝,压根不用这么麻烦。   他只需要说一句皇帝“不堪大用”“枉为人君”的神谕,换掉皇帝一事,自然有人代劳。   灵均界唯一的仙人,天裂唯他能补,一界兴亡皆扛在他肩,其中的滔天权力无人能及。   幽冥司、修真各派,皆以他马首是瞻。无人可以反对他。   修仙者不行,皇权自然也不行。   裴怀钧却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温柔地垂着眼帘,用金丝银线耐心地在平展的绯色衣袖上叠暗纹。   谁都不知道,幽暗鬼蜮里,东君在用一双补天裂的手,替道侣缝衣服。   他在绣的是优昙婆罗的纹样,那始终未曾开过的花。   “不世出”的神迹,或许正是他隐约的希冀。   不多时,他对着衣绛雪的灵位点香、祭祀,再把精心缝好的寒衣扔进火盆里。   他注视着火舌舔舐着华贵的衣料,将其慢慢烧毁:“……小衣,别想那么长远,还是先穿新衣服吧。”   有新衣服穿,衣绛雪高兴了,马上就被转移注意:“好!”   厉鬼在灵位后站定,等待片刻。   随着火舌将寒衣烧成灰烬,檀香缭绕青烟,鲜亮绯衣也一点点出现在他的身上。   不是外面买的,而是书生为他亲手缝的。   衣绛雪转了一圈,衣袂翩翩如蝶。   宽窄合适,剪裁得当,哪里都妥帖。   他微微昂起首,鬼体轻盈地飘散在清晨第一缕曦光下,衣摆翻飞时,像雪地上绽开的红花,热烈而艳绝。   衣绛雪乱飞了半晌,才飘然落地,敛了敛袖摆,矜持几分,“好看吗?”   “好看。”裴怀钧定定地望着他,轻声夸赞。   衣绛雪抬手,埋入衣料里,轻嗅衣摆。   有股温暖而干燥的味道。   像是……太阳。   仙人摘下曦光浸衣,抽朝霞为丝线,将千年的爱与梦编织进衣衫间,以火为信使,将这份赠礼烧至幽冥。   比起他自诞生起,就绛红如血恨的衣衫,衣绛雪喜欢这件。   收拾妥当,他们也要出发了。   由于随时都能回鬼蜮休息,不必担心住宿,自然能轻装简行。   这次衣绛雪打算一路往北开鬼蜮裂缝,随缘到哪,大方向对就行。   只不过,这种移动方式消耗鬼气有点多,衣绛雪目前还不熟练,只能三天用一次。   “咦,好像开出裂缝了,出去看看。”衣绛雪对着地图划拉鬼蜮,开始摇签。   不多时,他看见出口打开。   “成功啦。”衣绛雪立即从裂缝钻出脑袋,瞅了一眼。   他的身体还留在鬼蜮里,轻快的声音隐隐传出来:“是一座城,城门上的匾额,好像有个京字。”   “书生,我们是不是到了?”   裴怀钧也有些错愕,他看着地图,也有些不确定:“难道一次就到了?”   “就是有些不对劲。”衣绛雪滑滑软软地钻出去,迷茫地环顾四周,声音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个‘京’没有人呢?”   裴怀钧听他这么说,沉默片刻,看向一路往北的地图。   地图标注,通往京师的路上,沿途有三座大型城市,分别是:武定、奉天、洛北。   但熟悉前朝疆域的人都知道,这三座城市中间,有一座城市在必经之路上,却在地图上没有标注,而是划为禁区。   前朝国都,大京。   也是如今的鬼城,“旧京”。   “……小衣,你说的那个‘京’,究竟是哪个京?”裴怀钧走出鬼蜮,看向阴风阵阵的鬼城外,也沉默了。   牌匾上古旧的“大京”二字,正闯入他的眼帘。   往北的官道边大小那么多城池,衣绛雪第一把开鬼蜮裂缝,就能直接开到厉鬼老家去,也是绝了。   果然是出了须弥山就迷路十来天,不靠“黄泉信使”指路,就愣是找不着半个人的厉鬼。   小衣迷路鬼设不崩。   “这个‘京’,没错啊。”衣绛雪瞅着蛛网横生的牌匾,沉思片刻,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座‘大京’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原来是那个什么跑路太子的地盘。”   裴怀钧迟疑抬头:“跑路太子?”   衣绛雪理直气壮:“和我对了一招就跑路,连剑鞘都丢下来了,我喊他‘跑路太子’,哪里错了?”   裴怀钧听他超大声,阴风更恻恻了,也是笑道:“……小衣,我们现在就在‘跑路太子’的鬼城城门外。”   “现在没进城,我们是转身离开,等小衣能继续开裂缝后,重新摇个城池;还是来都来了,干脆进去看看?”   衣绛雪:“春闱是一个半月后。”   裴怀钧很淡定地点点头:“不急。”   他又不是真的考科举,到时候随便走个过场就罢了。   只有小衣真的为他着急,怕他误了赶考的时辰。   他还盲目相信:“如果你没能金榜题名,一定是有人科举作弊,抹了你的名字。那我就半夜飘进皇宫,找皇帝要说法。”   要是厉鬼真的这么随便地进皇宫,皇帝怕是要吓晕过去。   没等他们讨论出答案,城门就在他们面前轰然洞开。   时隔二百年,鬼城再迎客。   城门前,却早就不是压城的大军。而是萧瑟深冬里,葳蕤蔓生的野草。   “主人在欢迎我们了。”裴怀钧负手,微笑道:“看来,不想进去也不行了。”   待到一人一鬼进城,城门轰然关闭。   寒风萧瑟,城门边的告示牌贴着黄纸,题着密密麻麻的血字。   写着:“大京宵禁规则。”   “第一条,大京的白昼只有三个时辰,余下九个时辰为夜晚。子时来临前,请务必寻找一间安全房间过夜,否则后果自负。”   “第二条,夜晚宵禁,严禁没有提着正确灯笼的人在城中行走。如果不幸遗失正确灯笼,请尽快寻找亮着灯的建筑暂避并寻求帮助。‘它们’有可能会给你提供安全的房间。如果遇到‘凶间’,请立即离开。”   “第三条,大京里不存在大慈恩寺。如果遇到有人向你建议去大慈恩寺过夜,请不要理会。”   “第四条,白昼时巡逻城中的金吾卫是可靠的,遇到困难可以求助,他们会热心帮助你。请注意,夜晚时不要接近‘它们’,尤其是当你手持灯笼时。”   “第五条,动物不会说话。如果你听到动物在说话,不要出声回应,并立刻去大慈恩寺参拜佛像。”   城门张贴的规则只到这里,余下都残损了。   裴怀钧看罢,对鬼城的情况也心里有些数了,“鬼城里相对安全的时刻,是白昼的三个小时。黄昏刚开始,可能不会立即出现异样,如果在太阳彻底落山前没有得到特殊的‘灯笼’,或者是找到所谓的安全房间,一旦鬼城进入夜晚,就会面临危险。”   “我们离开鬼蜮时,刚刚到清晨,但是鬼城里的时间与外界是不一样的,看鬼城里太阳的位置,现在是黄昏初期。”   这里是厉鬼的地盘,最强的鬼应该在皇宫中。   鬼城外围的异常,还不是这里最恐怖的东西。   衣绛雪感知片刻,道:“这里有很浓重的死亡气息……”   “这座城里,曾经死过几十万人。”裴怀钧负手,看向这不祥的黄昏落日。   东君当年也曾经来过鬼城探查,隔着迷雾,与占据此城的黄衣厉鬼对过一剑。   其实当年他有认真想过,应该如何封印这只恐怖的厉鬼与这座鬼城。   后来,东君放弃了,因为封印的代价太大。   鬼城一城殉死,再无活人,木已成舟。   如果封印太子连城,他还需要再去处理这近几十万群龙无首、完全失控的鬼怪。   幽冥的大门不关上,天裂存在一日,鬼就是源源不断的,怎么杀也杀不完。   仙人再强,也不能这么耗。   再者,就算将一城鬼怪全灭,夺回空城,也不会有人族敢迁居这座被幽冥侵袭、葬身了几十万冤魂的前朝城池。   幸运的是,太子连城是典型的画地为牢型厉鬼。因为他死亡化鬼时,愿望是“守城”。只要城池不被攻破,正常时刻,太子连城待在城里做鬼皇帝的意愿,是大于他带着几十万鬼怪出城作乱的欲望的。   东君最终选择将鬼城的地盘用封印结界隐藏起来,划为“禁区”。   不仅旅人从地图上发现不了这片区域;即使误入歧途,也会被东君结界引导着回归官道,避免进入鬼城。   “情况暂且不明。接下来,我们就先根据规则行事,找个安全的住所,或者是去找盏灯笼吧。”   衣绛雪是厉鬼,他不需要灯笼。   但裴怀钧是人身,他需要。   “从哪里取灯笼呢……”裴怀钧的视线挪移。   随着太阳下落,光芒渐暗,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开始出现游荡鬼怪的虚影,提着红、绿、白三色的灯笼。   到底哪一种颜色,是能够度过夜晚的,安全的灯笼? 第43章 鬼城怪谈(2)   在裴怀钧思考的时候, 衣绛雪飘到浮现的幻影间,腕骨上卷着血色鬼鞭。   衣绛雪手腕一旋,鬼鞭破空, 瞬间席卷,“鬼见愁!”   幻影化为青烟散去, 留下满地滚落的灯笼。   “如果不知道哪个有用,就都抢来试试!”厉鬼衣大王语。   灯笼在一定时间内没有被拿取, 会如幻影消失。裴怀钧刚才尝试同时捡起两盏时, 灯笼一并消失了。   他推测:“接下来, 一人只能选择一盏灯笼,选错就可能死在黑夜里。”   “拿着白灯笼的幻影身穿白衣, 面如金纸,似是鬼的模样;红灯笼的幻影,腰有配刀, 似乎有官职在身;绿灯笼则是布衣幻影, 穿草鞋,挑扁担,像是平民百姓。”   裴怀钧:“那就检验真假。小衣, 你试着拿取看看。”   衣绛雪点点头,俯身捡起灯笼。除却白色灯笼外,其他两盏,他伸手碰到就消散了。   裴怀钧成功排除一个选项:“只有鬼能拿起的白色灯笼。鬼能拿的,人自然不能。”   目光移到余下两种颜色上,“红色和绿色,分别是什么用处?”   判断时间不多,不然地上灯笼没人拿取,会在几息间消失。   “那就试一试。”裴怀钧拿起红灯笼, 他毕竟不是凡人,试错没什么成本,“会发生什么?”   衣绛雪蹲在他身边,鬼气低徊,一双空洞的眼眸看向雾气深处,“似乎有不妙的气息。”   他扬鞭破空,向雾气深处抽去,“有鬼被吸引来了,这是引鬼的灯笼,丢掉。”   裴怀钧闻言立即丢弃,雾气里的动静慢慢消散了。   他最后将绿色灯笼捡起来。握住灯笼杆时,绿色火光腾地亮起,以人为圆心,照出一片稳定的光亮。   “大概是这盏。”裴怀钧明显感觉出不同,绿色灯笼的光明显有温度,“绿色灯光照亮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能一定程度上屏蔽鬼的感知,我猜测,效果是把人暂时伪装成鬼,即使是人,也能不被觉察地混入鬼群之中。”   不过,这盏灯笼的灯油不多,粗略估算,大概只够燃烧一夜。   灯笼到手,黄昏也快结束了。   不多时,暗夜彻底降临鬼城,天空悬挂三轮诡异如竖瞳的月亮,鬼城的真面目逐渐展现。   裴怀钧提着绿色灯笼前行,衣绛雪将白灯笼藏进鬼雾里。只要和他接触,即使光源不外露,也算“拿着”。   鬼可以使用白灯笼,他总觉得是有用的,带着为好。鬼城危险无比,说不定夜晚就没有灯笼的产出途径了。   裴怀钧似乎来过这里,介绍这座前朝首都的口吻,也有些熟稔:“大京是前朝国都,两百年前最繁荣的城池。往右通向平康坊,传闻当年那里多是秦楼楚馆,彻夜笙歌,十分热闹;往左是大京西市,汇聚千门百业的店铺,不仅有天南海北的商旅往来,有时也会遇见仙门修士摆摊,时常淘到稀罕货。沿着中轴线往前走,沿途有金吾卫守卫,戒备森严,道路两侧分布各王公贵族的宅邸,终点是前朝皇宫的午阳门。”   这些繁华,也都是大京的过去式了。   虽然刻意不提,但他们都清楚,这座鬼城当年至少埋葬了几十万人的生命。   以至于在“亡国太子”化黄衣厉鬼时,这座鬼城的鬼仆数量,在厉鬼里也是稳坐第一名。   “这里,连东君当年都忌惮几分,不能轻易封印。”裴怀钧攥紧了灯笼杆,几分怅然,“封印之途,在如今光景下,不过杯水车薪。就算是仙人,也在碌碌无为,苟且度日。”   衣绛雪习惯性地附在他的背后,作背后灵。闻言却摸摸他的头,“不哭,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裴怀钧一怔,背脊顿时酥麻。他果然是太放松了,方才竟然无意识地从仙人的角度发表评价。   凡人对神仙的事情,总会有种抽离感。而他不会。   小衣似乎也没注意到不对,明明两人谈到的是东君,他却在夸奖他“很好。”   “小衣……”他欲言又止。   “连东君都做不到,你作为人,却能直面鬼城,难道不好?”   衣绛雪猛地凑过来,脸庞莹润如玉,几乎能数到他颤动的睫毛,他无脑夸夸自己养的人:“裴,你很棒的,别难过喔。”   裴怀钧心脏怦怦跳,小衣原来真的是在夸他,而不是意识到他与东君是同一人。   在幽绿的灯光照耀下,夜晚的城池,一切都寂静无声。   “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衣绛雪拽拽他的袖子。   裴怀钧从恍然里回神,得出结论:“青楼,商铺,皇宫。我们要从这三个选项里,选出可能存在‘安全的房间’的地方。”   “皇宫暂时不用想,第一日没摸清楚情况,不适宜与此间主人直接碰面。其他两处究竟如何,去了才知道。”   “小衣,你觉得我们先去哪里比较好?”裴怀钧把选择权交给了衣绛雪。   有时候,最了解鬼的一定是鬼。   小衣的直觉,说不定比他分析半天还要准。   衣绛雪仰起脸看看月亮,又左右望过两条道路,迟疑片刻,抬手指向通往平康坊的右侧道路:“那里,很热闹,我们去看看吧。”   热闹?一座两百年前就灭城的鬼都,夜晚竟然会热闹?   这简直不可思议。   而且这种“热闹”,是厉鬼的判断。   换做旁人,早就会心惊胆战地避着右边走了,裴怀钧却毫不犹豫地听从:“那就去看看,凑凑热闹。”   他们一路往右侧走。不多时,就穿过重重迷雾,进入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坊市。   平康坊的楼阁店铺门前都悬挂着红色灯笼,楼阁鳞次栉比,宝马香车,宾客盈门,很是热闹。   衣绛雪吃饱了红白煞,最近很喜欢瘟腥风,看见这地方艳红一片,眼睛登时就亮了,“好漂亮的地方!”   裴怀钧却忧心忡忡,红色灯笼有引鬼的效果。这里竟然悬挂这么多盏红灯笼,难道是在招揽客人吗?   这客人,他正经吗?   衣绛雪站在街道上,控制不住地看向最大的那栋楼阁,连衣服和头发都无风自动,化为流散的鬼雾,似乎要朝向那处飘去。   他眼神清澈,伸手试图捉住书生,指尖却散了,丝丝缕缕地乱飘:“好奇怪,有种要被吸进去的感觉。有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说话,说楼里头很吸引人,有好吃的。”   “小衣,别进去!”裴怀钧神情慌张,忙扑过来,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将半身化雾的小衣用力搂在怀里。   书生用青衫广袖一挡,牢牢地把衣绛雪的鬼雾圈起来,按在怀里。   绯红鬼雾化作厉鬼的身形,他的美人头颅再度出现,雪白双臂猛然缠住人的脖子,好似被鬼不死不休地缠住,从此形销骨立也无法摆脱。   这景象鬼魅而怪异,如魔如蛇。   裴怀钧却甘之如饴,半点也不肯放走附身的鬼,把缝着毛绒猫耳的粉色鬼包打开,让雾气回到贴身藏着的灵位上。   灵位作锚点,衣绛雪就不容易随便被引鬼的东西吸到别处了。   等拽住衣绛雪,裴怀钧再看去,那有异常引力的酒楼名为“邀月楼”,是平康坊里最大的建筑群。   旁边连绵数家歌楼酒肆,门头上都刻着“邀月”的纹章,与主楼联通,极尽奢华。   眉峰微蹙,他十分不快:“照理说,平康坊里这些酒楼会有过夜的房间。只不过,是安全还是凶间,就不知道了。”   厉鬼大王从鬼包里探出头,伸出爪爪,意气扬扬:“怕什么,我们进去瞧瞧。如果有问题,我拆了酒楼带你出来。”   他是有理智的厉鬼,虽然闻着楼里有香香饭,但是被书生拽住,他就不会被这种诡异的吸力控制了。   城里其他鬼就不一样了,从街道四面八方涌来的鬼,仍然不断向悬挂红色灯笼的酒楼内飘去,虹吸入海,又或是酒楼里有什么黄泉坡,掉下去就出不来似的。   他们蹲守片刻,没见到一只出门的鬼。   “进去看看。”裴怀钧提着绿色灯笼,本想靠近,却隐隐感觉到一股拒绝感。   楼阁边悬着的红灯笼凶光大炙,绿灯笼猛然燃烧,不多时就烧没了小半灯油。   裴怀钧立即退回来,“绿灯笼只能伪装成鬼,并不能真的成为鬼,人进不去。”   “而且,进去是不能带着灯笼的。”裴怀钧沉思,“如果现在随便找一处放下,灯笼不多时就消失。小衣是鬼,也拿不起除了白色的灯笼。”   “只有试着把灯笼寄存了。”裴怀钧打定主意,就瞄到酒楼边有一间当铺,想起与鬼交易的方法。   当铺阴冷,唯有一盏白灯笼悬在当铺掌柜的头上,照出枯瘦到近乎是一具骷髅的扭曲人影。   “欢迎光临,客人。”鬼掌柜头也不抬,专心打算盘,“您打算当些什么?”   “这盏灯笼。”裴怀钧将灯笼摆在当铺桌上。   他刚放开灯笼杆,瞬间,他发现掌柜的眼神从空旷无神,突然残忍暴虐,“外人!是外人混入了城里!”   但鬼掌柜举着算盘,还未高声鬼嚎时,就被一道鬼鞭缠住了脖颈,勒紧,差一步就能让鬼头颅落地。   书生的背后倏然探出厉鬼苍白冶艳的面庞,他觑来一眼,冷笑道:“安静一点,鬼。”   鬼掌柜的尖叫卡了壳,定睛一瞧,这不知死活的人背后,原来还负着一位大鬼。   虽然看不清等级,但一定在自己之上。   他堆着菊花般的笑,骷髅面容上浮现滑稽的狰狞,“客官,您尽管吩咐,有什么小老儿能做的?”   裴怀钧的指骨轻敲在桌面上,不紧不慢:“我打算去邀月楼里找些乐子。这盏灯笼不好带,暂时当在你这里,等我出了楼,就会赎回来。”   掌柜很是识趣:“您带着一位大鬼,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盏灯笼抵押价格为一百钱,赎额为两百钱。您付的起钱,小店就会替您保管。”   他要的并非阳间同行的货币,而是鬼钱。   裴怀钧也知道这规矩。他递过去一贯钱,只是铜钱上面的印着的并非当今年号,而是“天地幽冥”四字。   待鬼钱落入鬼手中,他淡淡道:“掌柜的可要拿好了。”   与鬼做交易,虽然代价高昂,却不必担心对方毁约。   鬼杀人都会遵循特定规则,在交易时自然会守诺。只要鬼答应了条款,裴怀钧并不担心对方赖账。   再说,与鬼做交易难,与东君做交易,那就容易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了钱,掌柜鬼也没打算耍小心思,很上道地附赠消息:“您一个外人,就算有大鬼护佑,想要进邀月楼,怕是不好出来。”   “那栋楼,有什么特别的吗?”   “邀月楼每月十五,都会举办奢华的‘赏月宴’,往来宾客云集,王孙公子都会前来一观……”   “没有帖子是进不去的,想要偷溜进去,被抓住,还会引来夜巡的金吾卫。”他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帖子从哪里得?”衣绛雪又探出脑袋,十指并起,似乎指甲长了些,他刷灯笼可有经验了,“要刷哪些鬼才掉?”   鬼掌柜似乎被他那句轻描淡写的“刷”字吓了一跳,声音沙哑怪异:“可、可能,一些王公大臣的子弟,或者是显赫的富商手上会有帖子,尝试付出代价,向他们换取,也、也许可以……”   “多谢告知。”裴怀钧并不打算和他们换取。   拳头大,就能用抢的。   从当铺走出来后,裴怀钧两手空空,不能像之前在夜间自如行走。   不过常年被鬼附身,他身上本就浸透了衣绛雪的鬼气,远观还真的不太像人,避着些鬼,倒也不太明显。   何况坊市上红色灯火通明,不是纯粹的黑暗区域,也减弱了黑暗禁忌的判定。   裴怀钧尽量拣着红光盛的灯笼区走,不多时就瞧见远处的章台街,他笑道:“那些王孙公子打扮的鬼,会走在这条街道上,多杀几只,总能掉帖子。”   鬼城已沉寂两百余年,却在夜晚重现过去的场景。   章台街毗邻秦楼楚馆,前朝豪奢糜烂的王孙子弟在此出没,自是寻欢来的。   都是永远停留在历史夹缝的鬼怪,生前不学无术,死后也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徘徊。   衣绛雪觑了一眼,见到街上来往飘荡的鬼怪,说道:“这么一只只杀,效率太低了,书生,我有个好主意。” 第44章 鬼城怪谈(3)   这些王公打扮的鬼怪虽然刷新在章台街, 并不是每个都有帖子。   衣绛雪打了几只,蹲下一瞅,发现只掉落些“破损的香囊”“奇怪的肚兜”“春宫图册”甚至“某某十八式”等垃圾, 顿时满头问号。   好不容易有一只掉了张信件,厉鬼打开看, 居然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写着各种不能播的奇怪内容, 看得他瞳孔地震。   这让单纯厉鬼衣绛雪肉眼可见地生气起来:“都是不正经的鬼!杀掉!”   裴怀钧立即清理掉带坏家鬼的垃圾, 越笑越悚然:“听小衣的, 都杀掉。”   衣绛雪飘了一圈,从周边楼阁上取了所有的红灯笼, 扔到章台街正中心,堆成灯笼山,开始准备引鬼。   被其他鬼摘了灯笼, 就是半路截贵客。等同开水浇发财树, 不共戴天,楼上那些云鬓绿腰的花魁鬼笑容顿时消失。   她们纷纷将长颈伸出纱帘,露出那些或苍白或艳丽如死人妆面的鬼脸, 向楼下投落视线,森冷地盯着不速之客。   衣绛雪取灯笼,没有触犯花魁鬼的规则。她们再生气,也只能瞪过去,无法离开花楼,只能唱些鬼魅的歌。   “不能直视,不能被歌声诱入花楼。”裴怀钧闲庭信步,来到灯笼山边站定。   鬼的歌声根本不会引诱到东君,他连遮掩耳朵装样子都懒得。   小衣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异常。毕竟, 他是个直面鬼戏班的演奏,还能吹笛和声的猛人,   他目不斜视:“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第二,红袖招,招之即死。如果被招入楼中,就会正面遇上这些花魁鬼……这是彻头彻尾的‘凶间’。”   衣绛雪也看穿真实:“花魁鬼是诱饵,真正的凶险在楼内。不去理会就行。”   时间过去太久了,花魁鬼红袖绿衣下,肢体纤细窈窕,看着白皙,却是涂着劣质的鬼妆遮掩腐烂的结果。再靠近一点,尸臭都要散出楼了。   衣绛雪执着鬼鞭,对着改变方向,向他们摇摇晃晃走来的鬼怪,开始愉快刷怪,“有灯笼引鬼,不用到处去捉,刷起来好快!”   衣绛雪刷怪,裴怀钧就负责拣掉落,迅速筛掉那些奇奇怪怪的垃圾,只拣些书册和信笺类,果真有了不少发现。   在花魁鬼怨毒的围观和惨遭刷特殊的王孙鬼的惨叫中,不多时,他们就集齐了两张“邀月帖”。   在这一仙一鬼背后,鬼脑袋都能叠成一座“鬼京观”了。   鬼头颅的眼珠子还滴溜溜地转动着,却被厉鬼鬼气镇着,头和身体拼不到一起去,只得含恨变成了厉鬼的鞭下鬼。   裴怀钧翻开正确的帖子之后,果然发现了新的规则:“邀月楼禁忌。”   规则不复杂,只有三条。   “第一条,邀月楼是远近闻名的风雅地。只要付少量的鬼钱,本店将为客人提供住所。不过,一旦选择房间,一夜都不能更换。”   “第二条,赏月宴的歌舞十分精彩,请客人认真观看。如果观看后出现诸如‘动物在说话’的症状,请迅速离开本店,前往大慈恩寺参拜佛像。”   “第三条,不要在楼中闹事,巡夜的金吾卫会很生气,不要惹怒他们,否则后果自负。”   裴怀钧和衣绛雪持帖进入,果然,无形的门槛不见了。   邀月楼内灯火通明,浑然不夜天。   这里宾客如云,美人起舞,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常年被鬼压身,裴怀钧不仅习惯了,还觉得凉凉的,有些爽。   虽然人鬼一体看着怪异,却因为鬼气浓重,并未引起鬼怪的注意。可见,有些鬼其实是不长眼睛的。   他看向内部盘旋而上的楼梯构造,沉吟:“果然,邀月楼会提供住所。只不过,里面可能有安全的,也可能混着‘凶间’。”   “客官,住店吗?”不知什么时候,掌柜幽幽地站在他们身后。   那是个眼窝深陷、弯腰驼背的鬼,双手托着木质的托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牌子,“今日空房如下,天字房三间,分别是桃花间、杏花间、梨花间,一千贯钱。地字房两间,槐花间,桂花间,五百贯钱。两位客官,今夜打算选择哪一间?”   “住店的客人可以从雅间观赏邀月楼闻名全城的歌舞,传闻,本楼的表演能让客人看见仙境,请尽情享受。”   “请注意,选择房间后,今夜都不能换房,还请两位客官慎重选择。”   “此外,子时之前未能在本店住宿的客人,将成为‘不受欢迎的客人’,本楼恕不招待。客人将被夜巡的金吾卫带走,生死由命。”   掌柜的声音沙哑而诡谲,“现在离子时不足一个时辰。两位客官可以自行上楼看房,作出决定后,再来订今夜的雅间。”   “但是还请客官尽快决定,等到雅间被订满了,本店就只能不做您的生意。”   “子时的歌舞表演,请您务必不要错过。”   表演还没开始,正中央的舞台上空无一鬼,大厅内却有不少鬼怪。   裴怀钧记下那几间房,打算先去二楼看看情况。   掌柜让他们选择,却没给钥匙,说明只能通过房门的状态来判断是否安全。   裴怀钧不紧不慢,边上楼边撸鬼,温和笑道:“客人可以自行挑选房间,一夜不能换,这意味着一旦选择就没有容错,分辨出哪些是凶间并避开是关键。”   衣绛雪抱着他的脖子,快乐地探头:“凶间里会有好吃的鬼吗?”   裴怀钧抚摸他的发旋,“应该会有吧。像是地字间的两个雅间,一个是“槐花”一个是“桂花”,槐为“木鬼”,桂与“鬼”同音,许多人光听见这个名字,就会觉得这两间有鬼,定是凶间。”   “实际上呢?”衣绛雪听他这么一说,迷糊了,“是有还是没有?”   “光靠房间名是无法准确推断的。”   裴怀钧在二层的槐花间面前站定,房门上密密麻麻地贴着赤红血字封条,他无奈摇摇头:“从外面贴这些封条,多半会让人认为,里面的鬼很凶。”   他又看向桂花间,挂着沉重的锁,房门外还有血手印。房间前的地面上,则是有一道陈年的剑痕,似乎当年有人在此画过阵法。   轮廓模糊了,是不是拘鬼阵,有待考证。   裴怀钧:“寒铁封门,门上血手印,剑画阵法,倒是阵仗大。”   对这两间房,衣绛雪兴致恹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裴怀钧注意到他的情绪,轻轻一笑,又走到三层,分别看了三间天字房的房门。   桃花间从外侧看没有异常,甚至还从房门里侧绘着一枝遒劲的桃枝,深粉色在窗户纸上点染娇艳的桃花。   杏花间则是在门上紧贴着一个人形的轮廓,往里唤门,不应。   “不是空房间吗,掌柜骗我们,怎么有人?”衣绛雪迷茫,“总不能是鬼吧?”   裴怀钧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了数:“若是在鬼城碰见‘人’,小衣,你说他正经吗?”   梨花间的锁是坏的。裴怀钧本打算推开,却见到虚掩的门里,似乎有一抹红色,似是某种生物赤红的眼睛。   书生伸出的手收了回来,平淡道:“我大概知道凶间是哪些了。”   随后,他不作停留,直接下楼选房。   衣绛雪也没有非要住凶间的意思。虽然也能把鬼杀掉丢出去,但毕竟费工夫,还容易出现意外。   他现在不饿,而且这满城的鬼,还能找不到食材吗?   最后,裴怀钧在掌柜的怨毒的眼神中,干脆地交了五百贯钱,选择了地字房的“桂花间”。   房门能够一定程度地屏蔽感知,推门既代表选房,不能直接看房间里。   邀月楼本就是鬼怪的大本营。衣绛雪在全是鬼的环境里,判断鬼的状态就会弱化,他有些好奇:“安全的房间,为什么是桂花间?”   裴怀钧无视了那剑痕,将寒铁锁打开,推门进入桂花间。   他点燃油灯,看向桂花间的内部。除却房间四处画满了镇压的阵法,有碍观瞻外,倒是寻寻常常。   这些痕迹,都是当年住过的修真者留下的,也正因为房间内满是驱鬼法阵,鬼无法住进来,才最安全。   裴怀钧看见时,眼眸里也流露出几分怀念:“很多年前,仙门修士和幽冥司曾联手,试图攻略过鬼城,最终铩羽而归。也就是说,鬼城里的一些封印、术法痕迹,很可能是当年的修士留下的。毕竟,鬼不会自己封印自己。”   “也就是说,桂花间和槐花间留下的术法痕迹,是当年住过的修士所为。槐花间是封条,人不可能住进去后再在门外贴封条,只可能是封印房间内的鬼怪。桂花间的术法痕迹则是朝外,房内住着人,他们防备的是外部的危险。”   “天字上房的那三间,房门观感确实好一些,名字也没有地字房那么凶。实际上,桃花间的桃花是从房间里绘的,像是有血从内部溅在了窗户纸上,又补上几笔,才有那娇艳的桃花。”   裴怀钧微笑了:“会为血点补上枝干,将杀戮的痕迹伪装成桃花的鬼,已经具备了基本的智慧了。”   “原来如此,是狡猾的坏鬼。”衣绛雪恍然,“还把房门打扮了一下,想骗我们进去杀。”   “杏花房里,压在门上的那个人影,非人非鬼。”裴怀钧说,“如果是人,掌柜不会将其归为‘空房’,如果是鬼,那么近的距离,小衣不会没有丝毫察觉。”   衣绛雪点头:“不是鬼,我没有感觉到鬼气。”   “所以,那是一具尸首,而且,不知道在门上压了多少年,可能已经风化为干尸了。说不准,是哪位倒霉的修士着了道,死在了里面。杀了他的鬼,说不定至今还住在房间里。让我和小衣住一晚这种房间,还是算了吧。”   “那梨花间……就不必多说了吧,小衣也感觉到了。”裴怀钧笑道。   衣绛雪的红袖滑落,半环住裴怀钧的腰,将下颌搁在他的肩头:“里面有东西,大概是某种动物,很浓的腥气……”   “不好吃,不想碰。”衣绛雪难得露出了倒胃口的表情。   裴怀钧温和道:“不想吃,那就开一个张家宅院里带出来的罐头鬼兽。”   所谓的罐头,其实是封印鬼兽的神龛。最后却被厉鬼当盲盒拆了,呜呼哀哉。   衣绛雪很怜惜书生,不会让他在鬼里鬼气的地方做烧烤,善解人意道:“我可以坚持一阵,现在不饿,只需要吃一炷香喔。”   裴怀钧把他制作好的可爱鬼包打开,不但用的是上好的绸缎料子,还缝着两只茸茸的棉花猫耳朵。   他取出一座灵位,娴熟地给小衣点晚安香火。   衣绛雪立即从他身上滑下来,绕着那四根檀香飞来飞去,吸溜着缭绕的香火。   裴怀钧温柔地看他吃香,将随身携带的贡品摆上去,与家养厉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现在需要探查的,就是子时的歌舞表演。究竟是什么样的歌舞,才能让观看者不适到必须寻找‘不存在的大慈恩寺’。”   “那个在地图上‘不存在’,在禁忌里却似乎存在的佛寺,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如果遇到夜巡的金吾卫,会发生什么事?”   裴怀钧拉开帘子,那是一面观景雕花木窗,打开后,视野正对着一楼的舞台。   子时已到,表演要开始了。 第45章 鬼城怪谈(4)   子时, 表演开场时,两人在雅间坐定。   一声悠扬的琵琶开场。旋律时而高昂,时而低徊;靡靡音, 声声缠,如梦似幻。   邀月楼瞬间焕发了生机。   仙子起舞于琼楼, 绫罗拂过紫阙,乍起天籁。   起舞清影间, 仙子肌肤无瑕, 身段窈窕, 随着红绫翠袖招摇,异香飘散。   裴怀钧蹙眉, 这是近乎浓烈的尸香。   他忍不住抬袖,掩住鼻息。   为了避免那飞舞的鬼怪飘到他面前,青衫书生甚至从雅间处倒退两步, 沉声:“若这是活人的表演, 或许我称赞一句绝妙。可惜,这是来自幽冥的舞,在下消受不起。”   裴怀钧苦笑:“闻久了这香气, 恐与之同化。”   衣绛雪本是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数鬼:“二十七、二十八……”   作为进入鬼城后就一直饿肚子的鬼,飞天曼舞在前,衣绛雪却丝毫没有欣赏的兴致,反而思考晚餐菜谱。   闻到熟悉的尸香味,他想起东君庙里的鬼母,悲从中来:“白数了!这些都不能吃!”   “全都是行尸系,会不消化的。”   不论今晚唯二两位异乡客怎么想,邀月楼的演出如常。   乐声再激荡。   层楼间、厅堂里, 沉寂多年的楼宇活过来。   前朝纸醉金迷,觥筹交错的场景,在深黯夜色间重现。   楼宇内飘荡着嘈杂的欢笑声、歌咏声,有王孙公子追逐歌姬,百般调情,浑然不知疾苦;   亦有朱衣紫袍,头戴翎羽的官员,在此推杯换盏,满桌珍馐玉馔。   当年旧京的靡靡繁华,尽在楼中。   裴怀钧双手垂落在膝头,眼眸不笑,唇却冰凉弯起:“王朝晚期的盛景啊。”   “二百年前,锦州、松州、泸阳,三城地动,七年大饥。关外流离者数十万,易子而食。”   “鬼怪横行,是天灾。”   “如此时局,朝廷还奢靡至此,是人祸。最终被义军打到旧京城,有什么稀奇?”   衣绛雪仰起脸,看向穹顶处。   五彩琉璃堆砌,拼凑成色彩鲜妍的八十八美人图,巧夺天工。   随着舞至高潮,邀月楼的穹顶缓缓打开,猩红的月光毫无保留地照入楼中。   看似美好的幻象,都在照到月光那一瞬间,化为极度可怖的真实。   人眼看到的就是真实吗?   换句话说,什么才是真实?   裴怀钧扶着栏杆,从二层仰起头,看向三层他没选择的雅间,每个房间都有了动静。   那个压在杏花间门扉上的高大尸首,此时正将脖颈扭曲到不可能的弧度,俯视着他们,眼神诡异冰冷。   衣绛雪无声无息地覆上他的背后,绯衣垂落,像是与书生天生一体。他也不甘示弱地仰起头,与那尸首对视:“看什么看,坏鬼,就你会瞪人吗?”   鬼保护人,鬼瞪坏鬼!   “那具尸体,身穿的道服,是上清宗。”裴怀钧习惯性地将他的长发缠在指尖,却是一凛,“死在鬼城的上清宗修士,是天驱子,齐阳。”   “白天看他,还并非鬼怪,夜晚见他却形如大鬼……”   他认出一人的身份后,又向侧面的槐花间看去。   苍白的女人头从雅间的竹帘里探出来,转过脸时,笑容扩大宛如裂口,脖颈以下却是悬空的,缀着几条血管状的东西。   所幸他们处于“安全的房间”,那漂浮的头颅无法违背邀月楼的规则,擅自攻击他们,只能诡异地盯着看罢了。   桃花间里也有了动静,鬼如房名,里面是一株生长茂盛的桃花,正用苍劲枝干掀开雅间的竹帘。   无数朵桃花状的眼睛不断眨着,似乎在认真观看表演。   梨花间没有东西出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   正相反,那多半是最危险的地方。   因为衣绛雪说,房间里可能有“动物”。   衣绛雪环住书生的脖子,鬼雾细致地覆盖住他,似乎怕他直接暴露在月光下,遭受什么精神攻击:   “月光就是‘真实’。他们是为了沐浴月光而出现的。”   人类失去的月亮,已经属于鬼怪。   鬼怪会本能地追逐血月之光,在黑夜里狂欢。   衣绛雪会无师自通地理解属于鬼的知识。   他却保持了独立思考,不会如仅凭本能与规则行动的鬼怪,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   “真实吗?”裴怀钧也扶着栏杆,向着完全改换模样的邀月楼内部看去。   他以人之身,仙神之精神,直面这一切:   疯狂,极致的疯狂。   无尽恐怖从天空降下,血色月光正如“祂”的低语。祂们正在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变成猩红的血肉地狱。   那些表演的飞天舞姬鬼仍然穿梭楼层之间,月光是飞散的血雨。   裴怀钧看去,在真实的月光下,鬼的背后也连着赤红的血管状线条,像是傀儡线控制着它们,让整座鬼城一如往昔。   好似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要前朝繁荣在黑夜里得以重现。   衣绛雪苍白的手从背后伸出来,盖住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冷凝而平静:“不要再看了,人不该理解这一切。”   “注视着真实的时候,真实也在注视你。”   衣绛雪抬起下颌,眼底浮现出血与莲花,与那天穹幽月里的惊悚瞳孔对视。   他已经是鬼了,可以直视“月亮”。   但人是很脆弱的动物,就算保护好了身体,精神也很容易失控。他不希望书生变成疯书生。   即使被厉鬼遮挡双目,裴怀钧的精神也与寻常人表现无异。   他弯起唇,反而安抚家鬼:“小衣,我不会有事。月亮这点程度的‘污染’,还无法令我失去理智,完全发狂。”   不像是衣绛雪身为厉鬼,完全免疫恐怖的种族天赋。   裴怀钧纯粹就是精神数值太可怕。   衣绛雪歪头:“真的吗?你这么厉害?”   裴怀钧拍拍厉鬼的手背,笑道:“不如说,直面人心的可怖,比起直视鬼神,更加幽暗深邃。”   “小衣,我大致知道邀月楼里的‘动物说话‘之谜了。还有,应该怎样找到‘大慈恩寺’。”   随着月光的普照,“真实”的范围在扩大。   原本是悠扬乐声的表演,也化为无数嘈杂的呓语,成为人无法理解之音。   想要理解这一切,唯有成为鬼。   裴怀钧暂时无法到达听得懂呓语的范畴,“小衣,听得懂的话,就帮我翻译一下这些呓语。”   衣绛雪鼓着脸,很郁闷地翻译:“这些声音在说:动物,吃,规则,回归。从天空降落,从地底升起,祂们会回来。”   “我不理解。”衣绛雪听得懂,但是并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裴怀钧莞尔:“这是月光的污染,也是黑夜危险的源头。凡人听懂这些声音的那一瞬间,就会从人变成动物。那个桃花间里会动的桃花,是动物。还有梨花间里的未知存在,也是动物。”   他低声自语:“如果我是人,再直视这场景一时半刻,大概就能听懂这两间房的怪物在说什么了……可惜,我无法办到。”   东君的阈值太可怕了,看再多的恐怖与真实,哪怕直面月亮本身,他的精神状态都不会出现什么波动。   因为,他早就疯了。   还是稳定的、常态的发疯。   已经疯了的人,是不可能再疯第二遍的。   “这真是最大的困扰了……”裴怀钧叹息。这很影响他除鬼的进度。   还好现在有小衣在,自带阴间翻译,不需要他连猜带蒙。   月光完全沐浴在邀月楼。   表演前朝繁荣的鬼怪,此时都随着月光照耀匍匐在地,成为一堆堆扭曲的血肉烂泥,在舞台上、台阶上、楼层里爬行蠕动。   日日如此,夜夜皆然。   乐声渐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意义的呓语声。   “子时之后,如果没能成功呆在安全的雅间,大概就会被外面那群怪物吞噬吧。”   裴怀钧摇了摇头,将雅间的竹帘拉下,关上窗户,“不用再看了。”   雅间里到处都是除鬼的阵法,虽然伤害不到衣绛雪,但是鬼会本能地不喜欢。   裴怀钧就坐在古旧的黑色太师椅上,用青衫广袖拢住厉鬼,让衣绛雪伏在他的膝上。   衣绛雪看到他这般好整以暇,就知道聪明书生有了猜测,用脸颊蹭蹭他的手心:“你推测出了什么?”   裴怀钧微笑道:“我大致清楚邀月楼的‘禁忌’,背后隐藏着什么了。”   “首先是雅间之谜,如果当时选择的是凶间,房间里就会有鬼。而且鬼不会立刻出现,多半会在子夜被月光沐浴时开始复苏。”   “死在凶间的修士,在直面月光引发的恐怖后,被房间内复苏的鬼杀死,被同化为鬼怪;或者是听懂了那些‘动物’的呓语,导致精神失控,也成为蠕动的‘动物’。”   他说:“着了道,连自我和灵魂都无法保存,陷入彻底疯狂后,就永远走不出这座城了。”   衣绛雪伸出半截鬼藤,沉思道:“那我算是动物吗?为什么能听得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裴怀钧揉过他的后脑,发丝冰凉,他唇边悬着笑:“不算。小衣是独一无二的。”   “小衣有掌控一切幽冥力量的天赋,即使是‘月亮’,也不例外。”   衣绛雪其实并不关心他属于什么。他只知道这些蠕动的怪物,闻起来像是变质的烂肉,不能吃。   他晚上只吃了一顿香,早就饿了,这些到处爬的东西居然不能吃,好可恶。   裴怀钧:“看完表演后会听到‘动物在说话’,就代表着听懂呓语。禁忌给出的唯一方法,是寻找‘大慈恩寺’。”   “可是城门口张贴的禁忌中,一边说‘没有大慈恩寺,一边说‘如果有人建议去大慈恩寺过夜,不要理会’。两点看似矛盾,但仔细一想,其实并不冲突。”   “也就是说,对于精神正常的人来说,去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只有疯了、或者是即将疯了的人,才能看见去往大慈恩寺的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碰碰”的敲门声。   外面全都是蠕动的鬼怪,周边的房间全都是凶间。   此时此地,怎么可能有正常人敲门? 第46章 鬼城怪谈(5)   叩门声又响起, 这次更急促。   沙哑沉闷的人声,“金吾卫,例行搜查。”   城门告示写着, 子时必须要住进安全的房间。此外,不能接近夜晚的金吾卫, “它们”不可接近。   身在危机重重的鬼城,想要活命, 自然不该开门。   但衣绛雪很好奇, 长发扫过书生腰际, 原来是鬼环着他的脖子,在探头探脑:“门外是什么东西?金吾卫?打开看看。”   裴怀钧向来不会反对自家厉鬼的意思, 偷偷捏了下衣绛雪的鼻尖,然后被鬼对着指尖超凶地哈了口气。   他弯着唇,笑得很开心:“那就开门看看。”行为堪称作死典范。   衣绛雪开门, 先探出漂亮脑袋, 发旋上长出一朵快乐小花,正摇来晃去,他迷惑:“没有人呀。”   裴怀钧扶着门框, 提着油灯往走廊照。   亮光铺远了些,点点碎金,却不见所谓“金吾卫”。   那古怪的人声还是持续响起,坏掉似的,不断重复:“开门,例行搜查。开门,例行搜查!开门!开门!”   急促狠厉,透着战栗的恐怖。   “不会是那个吧?”衣绛雪近处没瞧见,再放远目光, 看向那巨大的、在走廊徘徊蠕动的肉躯,“那人声,似乎是从那一堆肉里传来的。”   裴怀钧也见到那爬行在地面,长满古怪触手的“动物”。   祂猩红的血肉上遍布“月亮”模样的眼睛花纹。细看时,还觉得眼睛一眨一眨,泛着光。爬过处,沾满潮湿腥臭的黏液,将客房的楼梯都染出湿滑的痕迹。   随着人声的尖啸,血肉有几个瞬间还能向上顶出一人高的士兵轮廓,又因为没有合理的骨架支撑,瞬间回落,化为一滩扶不起的烂肉血泥。   “动物在说话。”   裴怀钧即使注视着这摊血肉怪物,理智却平稳到异常:“沐浴月光后的异变,这就是我们隔着梨花间的门,看见的‘动物’吗?”   一侧有开门声,衣绛雪瞄向同楼层的槐花间,一颗苍白浮肿的女人头从房门里伸出来,怪异地偏着头,无神地看向他们。   衣绛雪不甘示弱地盯回去。   很快,女人头泛起满怀杀意的目光,越过衣绛雪,径直落在了怪物上。   裴怀钧敏锐地看见,女人头披散潮湿枯败的长发,却束着镶嵌绿松石的银冠,印着大鹏的纹章。这么多年都未曾损坏。   即使只剩下一颗头,她仍在本能地保存旧时的荣耀。   裴怀钧叹息:“蓬莱门。”   又是一个当年进入鬼城,最终死在邀月楼的修士。   当年的鬼城之行,活着归来的人不过一掌之数。   修真界付出了许多牺牲,却没能封印鬼城,当时走出来的人,亦有含恨而终者。   此时,楼上雅间里的桃花枝干也开始向楼下垂落。楼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那具高大的尸首。   “小衣,关门。”裴怀钧当机立断。   衣绛雪敢开门,当然能关上。听书生这么说,他立即合上门,用鬼藤牢牢封好门扉。   果不其然,他们关门的那一刻,就听到外面在撞门。   沉闷,嘈杂。   是庞大肉躯撞击的声音,头颅磕门的咚咚声,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间隙夹杂混乱的人声。   “娘亲,开门啊,我是小南啊。”   “夫人,夫人,别闹了,和我回家吧。”   “绝望,不甘……果然,东君禁入鬼城是对的。师尊,徒儿不孝,无法侍奉左右了。”   “我是人,不是动物,我是人,不是动物,啊啊啊啊我是谁……”   “想吃想吃想吃——”   怪物肉躯里发出的人声,或许都属于一名活人。此刻却被怪物吸收到血肉里,成为怪物的一部分。   衣绛雪将堵门的鬼藤布置好,飘回书生身上,鬼雾在他肩膀上蜷缩成一团。   听多了这声音,他精神萎靡:“全都是不能吃的东西,还不让我出门,坏。”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   裴怀钧也抱住鬼,抚摸他的脊背,似乎在安抚厉鬼动荡的情绪:“他们都是为人族而死的英雄。我们不能把他们遗忘在这座孤城里,小衣。”   衣绛雪点点头,“嗯。”   裴怀钧安抚住家鬼,神情微凝:“如果我没料错,去大慈恩寺的时机,唯有夜晚看完邀月楼表演后。白天是去不了的,因为在白天,它并不存在。”   只有精神受到超越极限的污染,才有可能听懂怪物的呓语,达成去大慈恩寺的条件。   血月光华收敛,怪物暴动的时间结束,邀月楼或许会恢复平静。   “我能听懂这种声音的原因,单纯的因为‘月亮’而已。”裴怀钧寻思,去大慈恩寺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他几乎不可能被污染,毕竟他本身就是污染源头。   裴仙人疯的很稳定,精神状态超绝美丽,并不会因降低理智而听懂呓语,甚至反过来是鬼噩梦的来源。   思前想后,裴怀钧抚摸厉鬼的脑后软发,温声道:“小衣,我们现在就想办法打出邀月楼,直接去大慈恩寺,怎么样?”   “好!”原本萎靡的厉鬼,听到这句话支楞起鬼体,开开心心道:“好多鬼,不能吃,还很难闻。我在这一定会睡不着的!”   好心的厉鬼担心人,他双眸澄澈,用额头抵着书生,和他亲密贴贴:“裴,你听了好多怪声,没有事吗?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动物,想要用触手爬行什么的?”   裴怀钧付之一笑,神情安定:“我是人,不是动物。”   衣绛雪眨眨眼,他也察觉了书生一切如常,毫无动摇:“人,你的认知好坚固,完全不会被影响吗?”   长生太久,最怕的就是忘却“自己”。   即使世人都唤他尊名,但裴怀钧不会忘记他的名字,他微笑:“如果连我都忘记‘我是谁’,那么我还是我吗?”   东君是一尊木雕泥塑的神像,高居神坛之上,以救世主的身份被万人敬仰,看似永不被遗忘。   但他们早就忘了“裴怀钧”是谁了。   没有名姓,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只是神仙而已。   如果没有世世轮回的小衣与他相依为命,还会记得他、唤这个名字。裴怀钧恐怕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看不见。   桂花间里的残存阵法持续运转,死去先驱者的意志,仍在庇佑进入鬼城的后辈。   裴怀钧的指尖点在阵法上,不过几息,青烟从血色阵法飘散,隐隐浮现数个人形轮廓,却没有呈现生前的面目。   或许在时间的磋磨中,魂魄虽没有化鬼,却被磨损到失去面貌与自我。维持这微末保护的,或许是当年绝境中的渺茫希望。   裴怀钧将一线香点燃,香火气飘散,将残留的魂魄超度。   “诸位不必在地缚于此了,去成佛吧。我保证,今后鬼城会覆灭,未尽的意志将会实现。”   “感谢诸位,为人族所做的一切。”   这不是给他的香火,成佛是重要的事情,不能打扰。   衣绛雪是个乖宝宝鬼,艰难忍住吸溜两口的欲望,乖乖趴在人的背上:“他们就是之前死在鬼城的修士?”   裴怀钧叹息一声,却没有回答。   点点碎光随着轻烟上升,最终湮灭。   坚守此地的魂魄没有堕落,由东君亲手超度,多半是正常成佛了。   “书生,你好像很了解当年鬼城的事情。”衣绛雪戳戳他。   “小衣想问什么?”裴怀钧知道,聪明的小衣一定能猜出他不是普通书生,也远不止目前肉身的岁数。   修真界围剿鬼城的事情,距今已有快二百年。知道这种绝密内情的人,多半得活过这个岁数吧。   衣绛雪却转移话题,轻快地问:“要怎么打出去,从门口?那里可不止一只鬼。”   裴怀钧站在雅间的位置,放眼偌大邀月楼,他拉起竹帘,轻描淡写道:“从二楼直接跳出去,以最快速度冲向门口,路上可能会遇到些阻碍。”   鬼藤已经封不住门了。   衣绛雪看见,怪物的触手已经伸进来,无数眼睛一眨一眨,血肉鼓动时发出“嘤嘤嘤”的人声。   出奇的时,那些从凶间走出来的鬼,竟是没有把第一目标放在阻拦他们身上,而是优先对抗怪物。   高大的道服尸首,左手执着一支光秃秃的拂尘,右手缠着绘满血色封印的条带,正用所剩无几的尘丝勒住怪物的触肢,限制祂的行动轨迹。   那只余头颅的女人,脖颈下垂着几条不祥的血管,浮肿的脸上却浮现诡异的笑,裂开的嘴唇里吐出接连不断的“字符”,不知疲倦地向怪物发起攻击。   在邀月楼罹难,最终化为大鬼徘徊楼中的两名修士,依旧遵循着他们死前的愿望——斩鬼驱邪。   生前做不到,那就死后!   衣绛雪化为鬼雾,将书生裹挟在厉鬼的雾团中,移动起来更是迅疾如狂风。   刹那间,他们就从二层飞下去,径直闯过血色的月华,雾气飞掠过底层纠缠血肉触肢的怪物,向邀月楼大门而去。   “怀钧,别看月亮。”衣绛雪伸手环住他的脖颈,遮住他深邃的眸子,“我带你出去。”   裴怀钧被厉鬼的红衣覆住,正处在道侣的保护中。   即使面对地狱绘卷,他唇边悬起温柔而甜蜜的微笑,“小衣真好。”   邀月楼是厉鬼的鬼蜮,看见被激荡起的暗黄色光芒,衣绛雪首次冲击,就知道这是那黄衣厉鬼的鬼蜮,五指化爪,狠狠地在门口挠了一击。   瞬间,太子连城的鬼蜮出现了深深的五指划痕。   但他们都是厉鬼,衣绛雪想破开出口,还需要一点时间。   就在此时,邀月楼一层那些烂泥般的怪物发出不明所以的哀嚎,扭曲重组,顶出两米多高、披着血肉盔甲、执着血色武器的士兵。   这就是夜晚的金吾卫。   源源不断的血肉士兵涌现,成为一堵堵肉墙,挡住衣绛雪的去路。   血色长枪向着上方鬼雾胡乱刺来,险些擦过书生垂落的衣摆。   衣绛雪眼眸一厉,杀意冲天:“找死!”   他养的人!怎么能被随便哪只鬼弄坏。   这些“金吾卫”太烦了,衣绛雪瞄见,有几个已经长出了肉翅,开始“嗡嗡嗡”地飞在天空中,试图在空中持枪攻击他了。   这暗金色的鬼蜮,好像是唯一能吃的东西。   衣绛雪没忍住,直接用力撕下一大块,叼在嘴里品品。鬼气鲜美浓郁,像是一块凝固的汤,在他嘴里抿化了。   即使被厉鬼攻击,鬼蜮很快就补足缺口,根本出不去。   都是同级,又在人家的主场里,哪里那么好对付。   就在此时,被他裹在鬼雾里的裴怀钧,在观察片刻后,突然开口了:“小衣,把白色灯笼取出来。”   “通往大慈恩寺的路,也许根本不在外面,而是在里面。” 第47章 鬼城怪谈(6)   衣绛雪听裴怀钧说, 此时该用上白色灯笼时,立即把手伸到鬼雾里摸索。   在他从鬼雾里翻出过期的糕饼、一簇干花做成的花环,缺了角的板砖等等垃圾之后, 终于握住了灯笼杆子,将其取出。   “下次一定要扔掉些没用的东西。”他痛定思痛。   灯笼的白光柔柔地照在厉鬼的脸上, 衣绛雪仰头,看见赤红月光被灯笼吸收的诡谲景象。   升腾的朦胧光源里, 竟开辟出一条蜿蜒的小路, 通往不知名处。   裴怀钧的身躯还被衣绛雪卷铺盖似的裹在鬼雾里。   见到道路显形, 他扯过衣绛雪的衣摆,示意他提着灯笼走上那条小路。   “这是什么?”衣绛雪瞳孔浮现旋转的莲花, 警惕看去。   “通往‘大慈恩寺’的路。”裴怀钧气定神闲。   “规则里说,如果听到动物在说话,立刻去大慈恩寺参拜佛像。也就是说, 动物说话是一种征兆, 意味着人已经半只脚踏上了化鬼的绝路。参拜大慈恩寺的佛像,或许是唯一打断变鬼进程的方法。当然,这也可能是陷阱, 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冒险一试。”   裴怀钧补充:“鬼才能拿白灯笼;白色灯笼沐浴血月之光时,才能开启前往‘大慈恩寺’的道路。除非人与鬼同行,或者是自己变成鬼,否则无法同时达成两个条件,规则看似留有余地,实则在断人生路。”   东君是仙人,不会被血月变成鬼怪;衣绛雪是厉鬼,先前就带了一只白色灯笼, 刚好能打开道路。   也就是他们这种配置,才能达成这苛刻的条件。   “那还等什么。”衣绛雪把书生裹在雾里,提着白灯笼,径直飞入雾气中。   夜半的邀月楼,金吾卫的血肉之枪刚好擦过裴怀钧的靴面,却遗憾地被隔绝道路之外。   “不准碰他!”衣绛雪扬鞭一打,将无数伸来的触手搅断、扯碎,漫天血雨。   他们回首一望,见邀月楼里已是地狱图景:   沐浴月光后异化的鬼怪正在蠕动爬行,许多双眼睛盯着即将逃离的他们。   唯有那一具高大的道袍尸首和漂浮的女人头久久不动,矗立在二楼栏杆边,肩挨着头,好似在共同望向半空中出现的道路。   倘若当年,他们在察觉到被污染后,能够及时踏入这一条去往大慈恩寺的道路,或许能有一线渺茫希望。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此情此景下,衣绛雪眸光闪动,似乎感受到曾经是修士的两只鬼内心的悲鸣:“把这里的鬼解决后,我会来带你们走。你们不该永远留在鬼城里。”   在两只鬼没有选择攻击,而是转身拖住其他鬼怪的时刻,衣楼主就为他们打出了不错的面试分。但在黄衣厉鬼的鬼蜮封锁里,他暂时无法使用鬼蜮,只能回头来打包带走他们了。   拂尘光秃,发冠暗淡。两只大鬼望向他,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向厉鬼微微颔首,身影却逐渐沉入黑暗。   通向未知的道路擦除了,两位不速之客也不见踪影。   漫长的夜还未结束,楼中除却无数血肉触手蠕动爬行,发出诡异的呓语外,再无其他。   等到次日的阳光普照时,他们或许又会恢复正常的鬼身。   在这座寂静的鬼城里,永远地徘徊着。   *   前往大慈恩寺的蜿蜒小路上,衣绛雪左手提着摇曳白光的灯笼,右手紧紧扣住书生,似乎是怕他迷失方向。   道路前方都是迷雾,唯有一线白光破开,他们才能沿着小径向前。来时的路在他们身后消失殆尽,这是纯粹的单行道。   “书生,你觉得难受吗?”厉鬼很关心人的精神状态,时不时回头瞧他,“没有想蠕动爬行的冲动吧?”   裴怀钧被家鬼牵着,交握的掌心寒凉,他却弯着唇,望向衣绛雪瞳孔深处若隐若现的花纹,“自然没有,小衣不必担心。”   衣绛雪真心实意地夸奖:“裴,你真不是人。”   裴怀钧笑容微僵,一时竟然弄不懂小衣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又听衣绛雪道:“你比人要厉害很多。换做凡人,听见呓语时就会变成鬼了,你沐浴在月光下这么久,直到现在,精神状态还很好……”   “你很能活,也很耐杀,很厉害的。”猫猫鬼无脑夸夸自己养的人。   裴怀钧:“……”   这真的是夸奖吗?   还没等他说话,衣绛雪又回头,看向迷雾深处,红衣无风自动,杀意腾腾:“总觉得,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裴怀钧也回身望去,“是什么?”   衣绛雪紧抿着唇,红衣广袖中生长出数条鬼藤,向着来时道路迅速蔓延而去,似乎在拉扯迷雾中的某种存在。   不多时,鬼藤就将跟踪者抓获,五花大绑地运到了衣绛雪面前。   是一尊小型的石刻神像,慈眉善目,像个弥勒佛。背后却雕刻着许多触手,看上去极为诡异。   裴怀钧认出,“这是我们刚搬到霄云城那座鬼宅时,清理院落时发现的神像,当时我觉得不干净,小衣就把他丢了……”   后来,鬼宅被合并至衣绛雪的鬼蜮里,他们还返回取过一次东西。这佛像大概就是那时候跟上他们的。   “如果是那时,难道,我们一直没察觉?”   裴怀钧也很意外,能够瞒过神仙和厉鬼的眼睛,直到现在才显形,说明这神像来头绝对不小。   衣绛雪眉眼泛出一丝天真的残忍,“不干净,那就捏碎!”   却不料,那石刻佛像立即开始挣扎,触手泛出滑腻液体,鬼藤缠不住,竟然教佛像瞬间挣脱。   数十只触手并用,佛像摇摇晃晃,一溜烟向前爬去。   “追!”裴怀钧看到那触手上顶着的佛,“我们都没察觉,只有一种可能:这佛像本身就是鬼的一部分,一直藏在鬼蜮里。而这‘大慈恩寺’就是本尊的鬼蜮,才不得不在此显化。”   “前朝时流行供奉一种邪神,名为‘阿曼密佛’。当年大京城内,密教势力庞大,亦有不少王公贵族在供奉,甚至皇室之中都有信众。”   衣绛雪用鬼雾把裴怀钧一卷,循着鬼藤指引的方向,扛着就跑,“追——”   裴怀钧被小衣运着,颠来颠去,晕头转向:“……”   救命,他不是行李。   小衣开鬼雾的方式太野马了,晕鬼雾了。   沿着佛像逃跑的轨迹,不多时,他们就在耸立黑暗里的寺庙前停下。   寺庙高大巍峨,笼罩迷雾,孤零零的,并不与任何实际存在的建筑联通。   寺门前的匾额上写着“大慈恩寺”。   裴怀钧终于从鬼雾里下来。他难得这样狼狈,撩起凌乱墨发,抚平褶皱的青衫,才辛苦地平复呼吸,“小衣,下回鬼雾开的慢些,不要频繁漂移,晕……”   衣绛雪歪头:“哪里晕了?我一点也不晕呀。裴,要不要再锻炼一下,多坐几次就不晕了。”   裴怀钧绝望地闭起眼睛:“……不了,谢谢小衣。”   他按着眉心,扫视四周,视线落在寺庙的红漆大门上:“小衣,你仔细看匾额上的字。”   “……是大慈恩寺,不,不对。”   衣绛雪定睛一看,却发现四个字化成了极其古怪的生僻符号。   厉鬼迷茫脸,他没学过这些字:“我不认识。”   裴怀钧:“是‘畣齹??笥’。”   虽然同音,字形却罕见,让人分辨不出。   厉鬼有些萎靡,他忙安慰,“是生僻字,小衣不认识很正常。”   鬼藤漂浮在半空中,指着的方向在寺内。   衣绛雪看向紧闭的大门,墙壁上有一道湿滑黏腻的爬行痕迹。   他偏头:“那东西逃进去了,继续追吗?”   想要追进去,首先也得想办法进入佛寺。   裴怀钧试着推门,发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挠。他退后一步,让衣绛雪去试,也不行。   他摇头:“用寻常的方法,好像进不去。”   “像那个古怪佛像,翻墙进去呢?”   衣绛雪试着操纵鬼藤越墙,却被屏障打回来。他拎起有枯萎发黑的鬼藤,“屏障上有好多月光的污染,不能硬闯。”   这反倒提醒了裴怀钧,他抚着下颌,思索道:“按照禁忌的提示,大慈恩寺大概是帮助人解决污染,避免堕为鬼怪的地方。”   “进不去门,难道是因为我们的污染值不足?”   裴怀钧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他是仙人,就算被月光照到,污染也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离开月光笼罩就直接就散掉了,更不可能堕鬼。   小衣已经是厉鬼,也不会被来自幽冥的月光影响。   他们几经周折来此,自然不可能原路折返。   大概,只有将堕未堕的人前来寻求解决方法,才能敲开佛寺的门。   “小衣,你试着污染我,把我变成鬼。”裴怀钧有了解决方法。   他转头看向衣绛雪,微笑:“来,试着把我转变为鬼仆。只要我转化鬼怪程度超过一半,哪怕只有片刻,也足以敲开大门。”   书生的精神状态真是异常,平白无事竟然想做厉鬼的鬼仆。难道堕入鬼道,为鬼驱使是什么好事吗?   衣绛雪神情一沉,眼珠乌黑,气场冷飕飕的:“拒绝。”   裴怀钧循循善诱:“片刻就好,鬼仆转化不完全也是可以停止的。等到进去后,再想办法解决就好。”   实际上,虽然东君是以凡人身份行走,却不可能真的变成鬼仆。   就像他只能在污染短时间到达某个极点时,听到些许呓语,很快就听不懂了。月光根本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衣绛雪的鬼气也是同样原理。   衣绛雪却是真的生气了,他猛然靠近,眼眸里泛出纯粹的怒火,沉声道:“你是人,当人多好,没事想着当鬼做什么。”   “当了鬼就、就……就不能成佛了!”   好像很多年前射出的一支箭,在这一刻正中他的眉心。   裴怀钧似被痛击,顿时怔在原地,神情有几分仓皇。   衣绛雪却对他的异样无知无觉。   他认真地说:“裴,你要珍惜做人的机会。当人真好啊,我很羡慕你。” 第48章 鬼城怪谈(7)   当年的衣楼主一直认为, 做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时时行走在阳光下,有七情六欲,不必时刻担心身体腐败, 更不会成为没有人格、情感与自我,仅靠本能杀戮的怪物。   身为厉鬼复苏的他成为了特殊的存在, 至今依然保留独立的情感与人格。   但衣绛雪也感觉到他与书生的不同:   人是有希望的,鬼却没有。   人有未来, 鬼没有。   裴怀钧做事总是温柔又热忱, 他有未来, 有前途,还有光明的人生, 这样很好。   衣绛雪却没有。即使书生说,他有成为鬼王的可能。但是他对此并不热衷。他甚至不知道成为鬼王能够做什么。   鬼王可以一顿吃三只烤全鬼吗?   还是说,可以穿更漂亮的衣服, 拥有更大的地盘, 更多的鬼仆?   他只想填饱肚子,完成属于他的复仇。   仅是如此而已。   他甚至没指望过能成佛。   阴森的佛寺前,衣绛雪拽着书生的青衫衣袖, 用一种过来鬼的语气说:“裴,我不会把你变成鬼,改变你的人生。”   “你有那么厉害的紫气,能通过科举改变命运。如果我随便把你变成鬼仆,你就只能永远为我做事了,这是毁掉你的未来,不好。”厉鬼家长对自己养的人表示担忧。   裴怀钧:“……”   他真的没有那么想考科举。   衣绛雪明明饥肠辘辘,却在接近美食时选择忍痛放弃,连不存在的耳朵都垂下来了:“大不了, 我不吃饭了,饿着。呜……书生,我不会为了吃饭把你也变成鬼。”   “不能成佛,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不要去试。”   裴怀钧心里软成水,他伸臂,将情绪萎靡的红衣厉鬼纳入怀中搂住,像是捧住袅袅一缕淡香,五指微曲,轻抚他檀木似的长发,远山眉眼,酿出春风般的温柔。   “不能成佛又如何,堕入幽冥又怎样,我愿意永远陪着小衣。”   衣绛雪掀起眼睫,双瞳如剪秋水,朦胧地看着他,半晌没答话。   裴怀钧弯起薄唇,色泽虽寡淡,弧线却优美。想来无疑一副薄情的相貌,但书生深邃的瞳孔中,却融着脉脉深情。   他道:“凡人的一辈子是有限的,我若是寿命短暂,不过十年、二十年就青春不再,病痛缠身;不过三、四十年,就步入天人五衰,撒手人寰,还能像今日这般陪伴小衣么?”   衣绛雪不想离开书生,想到他会死,攥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似乎要把青缎扯碎。   裴怀钧拂面,微遮眼底阴翳,“世间浮名都是镜花水月,还是拥有凡人不可企及的长生最好。无论是成佛成仙还是为鬼,唯有如此,才能永远……”   他没有说,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永远,却撤手,倏尔一笑:“没有人能独自活下去。”   好似长生殿前一盏孤灯,风一摇,他就散了。   他这番说法,自是不装云淡风轻,却将野心暴露一线:即使是做鬼,他也愿不计代价,搏一个长生。   照理说,衣绛雪能轻易品出凡人兔子搏鹰时的野望,逢迎讨好厉鬼时,蕴藏的晦暗心思。   他想变成鬼,也算是长生。   但衣绛雪思前想后,还是摇头拒绝。   他并不能保证把他变成鬼仆后,书生还有独立的意识:“我不会在你身上印下鬼仆印。人,你很好,我很喜欢你,所以不会毁掉你。”   “你若真的体会过做鬼的感觉,就不会羡慕这样的长生了。”   他认真:“你只要保持这样就好。”   他家小衣看着难以接近,实则心思最是纯粹。   即使被人镇在须弥山,懵懵懂懂地被炼成厉鬼,却不知道面前的书生才是令他堕鬼的仙人,还在体贴地为他着想。   此时,仙人心怀鬼胎地蛰伏在他身边,用花言巧语骗着鬼,用温柔伎俩笼络鬼,试图将他培养成一只空前绝后的鬼王。   裴怀钧垂下眸,敛去那些阴暗的心事,微笑一如春风:“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待在门口。小衣既不同意,那有没有不变成鬼仆,还能短时间承受大量鬼气侵蚀,欺骗这扇佛寺大门的方法?”   不是真的变鬼,而是短暂骗过佛寺大门,条件就较为宽松了。   衣绛雪从记忆深海里打捞,还真的找到了办法:“有的。”   裴怀钧诧异:“是什么办法?”   却见衣绛雪掀起细密漆黑的眼睫,深瞳藏莲花,唇畔鲜红。   他单手握住书生细白的后颈,把身形颀长的他拉向自己。   然后,厉鬼冰冷的双唇覆了上去。   他的吻是幽冥的引渡,比月光更冰凉。   仅仅是唇畔温情交叠,不带半分欲情的深入,也没有心怀不轨的缠绵。   渡来的鬼气却瞬间闯入裴怀钧的咽喉、食道、脏腑,他的身体好似结了冰,无法自控,脑颅震颤,几乎要被鬼的侵蚀爬满每一道血管与骨髓,继而完全为他掌控。   鬼气从七窍入侵的麻痹感,比起转化鬼仆更恐怖。   但艳鬼倾国倾城的美貌又在面前,他被鬼魅迷住,双眸的光也涣散着,禁不住唇畔微张,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   哪怕厉鬼变了卦,想要咀嚼他的唇舌,啖尽他的脏腑,他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衣绛雪虽说是渡鬼气,但他冰冷身体还是产生奇异的温暖,脸庞本能地泛红。   香甜、温暖、舒适,好像要化了。   厉鬼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唇反复摩拭书生的唇线,人温暖的鼻息轻柔地拂在他的面庞上,好似人体的温度也被他夺来,正贪婪地哺育他这具死去的鬼躯。   他甚至产生了错觉:很久之前,他们也曾如此凝视对方的眼睛,不止一次双唇相贴,甚至更深入地纠缠。   鬼气渡的差不多了,厉鬼啄啄人柔软的唇,发现书生呆在原地没反应,又轻柔地舔了一口。   香香的,好饿,好次。   厉鬼忍耐住越发明显的饥饿感,又亲亲他的脸颊,眼眸泛起潋滟的光,“我先用鬼气填满你,等通过这道门,再把鬼气吸回来,这样就不必把你变成鬼仆了。”   “……”裴怀钧好像被亲懵了,半晌没说话。   衣绛雪张开纤细的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咦,书生,回魂了。”   裴怀钧这才回神,他下颌动了动,却不敢开口,毕竟食道到脏腑里填满鬼气,腹部像是被剖开塞满寒冰,再缝起。他甚至有种是被置于冰棺的错觉,身体僵硬,几乎不能动弹。   为了这口鬼气不散,书生紧紧合着唇,没有说话。   往日如水温柔的眼睛,此时却复杂地瞧着衣绛雪,侧脸却彻底红了。   小衣简直、简直是……   他懊恼地合起眸,艰难地挪动身体,抬起僵硬的手臂,推开佛寺大门。   “果然开了!”衣绛雪很开心。   渡一口鬼气而已,吸出来就好啦,后果又不严重。   他超机智,找到了既不需要把书生变成鬼,又能进佛寺寻觅食材的方法。   裴怀钧走入佛寺,轻轻吐出一口含着雾的鬼气。衣绛雪轻盈地飘过去,跟紧了他。   “咳咳咳……”   淤积的鬼气没那么容易散去,裴怀钧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如鬼,青衫素裹,身形轻颤,似有弱不胜衣的风流。   衣绛雪立即缠住他颀长的腰身,想要凑过去,与他面庞相对,用鲜红的唇帮他把鬼气吸出来。   却被书生五指探入鬼雾中,凭空一抓,似乎是攥住了某种隐藏的存在。   “咦?”他抓的太准确,衣绛雪果真被掐住腰身,牢牢地抱在怀中。   然后,裴怀钧径直回了他一个吻。   比起厉鬼渡鬼气的纯情贴贴,书生的吻更缠绵多情,像是如烟的春雨。   他似乎扮演了教导者的角色,慢条斯理地引诱衣绛雪伸出鲜红舌尖,纠缠住共舞,再扫过唇齿。   他甚至让厉鬼钻入他的口腔,顺着喉咙的通道,拽出他身体里潜藏的鬼气。   “取出来。”裴怀钧的面色白的病态,鬓边似乎染着严霜,声音轻颤着,“小衣做的坏事,自己要解决。”   衣绛雪尝到了人的炽热和滚烫。鬼并无形态,这时,他甚至有种能被人一口吞入腹中的怪异滋味。   就好像,身为凡人的书生也是一只阴郁的厉鬼,要把他融到怀里,死活也不放开。   直到鬼气被这漫长的亲吻导出,逸散殆尽,他们牵着丝的吻才分开。   裴怀钧的侧脸与鬓发终于褪去严霜,重新染上健康的血色。   他欲盖弥彰,撩起凌乱长发,手背抵着泛红的唇,似在遮掩着神态,“走吧,去看看寺庙里佛像。”   衣绛雪却久久呆在原地不动,像是死机了。   “小衣?”书生旋身,明明竭力隐忍,神情却很不平静。   厉鬼看见他俊逸出尘的容貌,才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升高,害羞到了极点。   “碰”地一声,厉鬼的身影像是绯红烟雾,在夜色里陡然散开,连人形都没法保持了。   一片虚空里,他听到衣绛雪生气气,雾气绕着他到处乱飘,“坏书生!坏书生!”   裴怀钧曲指,置于唇边轻笑:“……”   小衣真是高攻低防。   好可爱。 第49章 鬼城怪谈(8)   大慈恩寺里黄墙朱瓦, 檀香飘散,却处处透着诡异。   进门后是一段壁画长廊,似乎是在讲这密教的神话体系。   廊画共绘有八十八面佛陀。   裴怀钧点燃蜡烛, 四处照了一圈,眉峰微挑, “这壁画彩绘的风格,绝不是正统禅宗。”   “这应当就是前朝时供奉的‘阿曼密佛’及其密宗序列, 而不是真正的佛陀。换句话说, 这是邪佛。”   毕竟, 前朝这种佛像脐上长眼,菩萨肉髻上都是瘤子的画法, 放在佛门正统的那群暴躁大和尚那里,定是会集体举起禅杖暴打邪佛,还不忘大喊“亵渎佛门”“去轮回吧”种种。   衣绛雪飘在离裴怀钧三步远的地方, 一会瞟他一眼, 想靠近些;一会又缩缩身体,纠结地飘远了。   他低声嘟囔:“……让鬼很不舒服的画,别看。”   裴怀钧青袍大袖, 见厉鬼像是受了惊吓的模样,提灯旋身时,环佩叮当作响,几多温柔优雅。   又前行,壁画上点睛的眼珠,竟然会一致向行客转来,佛陀笑面一如既往。   莫说一面了,八十八面都是如此,场景怎一个惊悚了得。   衣绛雪红袍无风自动, 檀色长发飘浮起来,鬼气刹那燃烧,露出厉鬼的幽厉面貌:“滚——!”   似乎是察觉到厉鬼的存在,佛陀的眼珠又转回去,但那诡异的笑面始终未变,似颠倒梦想。   八十八面神佛。   裴怀钧将照明的蜡烛挪到左手,向着家鬼伸出右腕,毫不羞愧地示弱:“小衣,我有些害怕,你过来牵着我,好不好?”   人害怕,人乖,人主动向他求助。   衣绛雪挣扎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飘过去,伸手,攥住人温热的掌心,“哼,坏书生,你也知道害怕!还得是我来保护你。”   “在下是人,身处鬼城,也是会害怕的。”裴怀钧笑道,“小衣难道是觉得我耐活,所以不愿照顾我了?”   “哼,不许再做坏事喔。”厉鬼大王飘过来,面庞雪白,细致睫羽被烛光照至莹莹,他双瞳晶亮:“这下不怕了吧。”   “不怕了。”裴怀钧熟练地诓骗天真的鬼,舌尖却缓缓舔过唇上的咬痕,黑眸里笼着朦胧潮湿的雨露。   小衣这般表现,让裴怀钧时常会幻视过去。   红衣美人端坐冥楼,俯瞰人世碌碌,看似孤高冷傲,难以接近,实际只是恐惧与人产生交集而已。   毕竟他的命不久,二十年一度轮回,死在最好的年华。他与谁都是萍水相逢。   最坚硬外壳的果实内,有着甜蜜软熟的流心。   端看叩响门扉的那个人,有没有勇气顶着无数恐怖鬼怪的威胁闯入幽冥,带走这位不世出的美人。   当年的裴剑仙做到了,他或许以为自己是那个救世主罢。   却不知最后,也是看似洒脱的裴仙人,最需要厉鬼将他从长生中超度。   衣绛雪牵着他,并肩走过壁画长廊,有厉鬼镇着,壁画没有再作乱。   尽头是这座邪佛寺庙的正殿,并非是正统禅宗的“大雄宝殿”,匾额上是赤红的“阿曼陀殿”。   无数长明灯却呈现青铜树式摆放,将深夜庭院照耀的亮如白昼。   青铜树杈上摆放的供灯底下,都压着一束白绸,上面写着前朝王公贵族许许多多的愿望,一如崭新。   最真实,也最赤裸的欲望。   名誉、金钱、财富,甚至是长生。   衣绛雪却闻到了难以言喻的腥臭味,即使二百年也未曾消散。   他掩袖蹙眉,“这些灯油不对劲,明明是供奉之物,为什么炼的都是……”   尸油脂膏。   哪门子的神佛,要信徒点这些东西来祈愿?   衣绛雪围绕青铜树的灯架绕了一圈,发现底下汲取油膏的凹槽,原来是工匠在设计时就预留了补充灯油的方案。   他循着细长的青铜管道走去,管道不长,尽头在邪佛寺的后院,是一口井。   向井底望去,全是黑色的腐臭油膏。无数亡骸在里面沉沉浮浮,似乎要伸出白骨化的手,向某个人求助。   不过它们看上去只是纯粹的骸骨,不是鬼,所以不会复苏。   “真令人不快的地方。”衣绛雪红衣如血,身形孤寂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尊凶煞的阎罗。   厉鬼垂眸看向井底,似乎能从浮现的头骨空洞的眼窝里,看到止不住的泪水痕迹。   这一刻,生为厉鬼的他,似乎能够听见骸骨的悲鸣。瞳仁金红闪耀,似是无法按捺:“因为他们地位高,所以就能榨贫民百姓的脂膏,用来他们来供奉神佛吗?”   “世事向来这样不公。”裴怀钧走到他身边,“所以,人的贪欲,往往比鬼更可怕。”   说到底,人化为鬼时,心里亦有不甘与不公。正是怨恨无法宣泄,才会想要“复仇”。   裴怀钧在院落里探寻,他在枯井边的墙壁处半蹲下身,拂过淤积的灰尘,看见墙壁上刻下的遗言。   署名是“雷音宗悟明绝笔”。   “你是燃料。”血字。   “这里没有佛!”刻痕划去字迹。   “快听,祂、祂们在说话——”   “……快逃!污染、谎言……祂们欺骗了你,来到这里,你不会得到救赎——”   “……”   “不用离开了,拥抱,救赎,这里就是极乐彼岸。”   “狂欢吧!狂欢吧狂欢吧狂欢吧!”   “……在这……极乐……彼岸……”   前言不搭后语。   裴怀钧逐一看下来,却道:“明明是同一人的笔迹,前面几行字,雕刻的很用力,却笔锋虚浮,似乎是濒死前拼尽全力留下遗言。后面几行字力道正常,好似内心极度喜悦,笔迹却快要飞起来。”   “就好像,此人在刻遗言到一半时,已然转变。他已不是他。”   裴怀钧并没有在后院看见悟明的亡骸。   但他知道,悟明也在当年前往鬼城的失踪名单里。   虽然不知他当年用什么办法突破苛刻的条件限制,来到大慈恩寺寻求救赎。   但是他失败了,甚至还有可能变成了鬼。失去人的身份后,他从这里游荡了出去,迄今还在邪佛寺里不见天日地徘徊。   他道:“我越发好奇,这尊‘邪佛’究竟是什么,与鬼城的诞生有何联系了。”   裴怀钧和衣绛雪从后院离开,返回大殿前的长明灯处。   再回来时,原本空无一人的长明灯前,似乎站着一个若隐若现的黄衣身影。   “我佛慈悲,请保佑大乾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朕,会献上此城的一切。”   裴怀钧神情微冷,立即向前踏出一步,长明灯下的身影又消失了。   他看见,那半扇明黄衣袖上,绣着象征太子身份的四爪蟠龙。   “那是什么?”衣绛雪也看见了长明灯的错影,手腕一旋,不自觉地凝出鬼鞭,挡在书生面前。   “那是幻影,不是真的。大概是二百年前,旧京覆灭前的一幕。”   “鬼城的夜晚,城池依旧会像两百年前运作,那是城的记忆,正如树的年轮。他们永远活在过去,无法向前一步。”   因为他们都死了,死人如何有未来?   裴怀钧沉着脸,“这座青铜树模样的长明灯,多半是当年太子连城做主供在这里的,又拉上许多前朝贵族供养,才有这么多盏。为了这盏长明灯,不知当年井里填了多少人炼油……”   “月亮 ,污染,血肉鬼怪,长明灯,邪佛寺,黄衣厉鬼……”   一切都连上了。   裴怀钧整理线索,道:“旧京覆灭之前,王公贵族行事奢靡,供奉邪佛之风盛行,以至于……那位亡国太子不知悔改,竟妄图向这邪佛许愿一个‘江山永固’。”   “我就说,传言似乎遗漏了什么。太子连城当年是人身,如何能提剑杀尽宫廷中的所有人,成为厉鬼?难道他杀的宫人侍从是面人,丁点也不反抗,就这么任人宰杀?他大肆屠戮,难道就没有有识之士将他反下来?”   “多半是他与邪佛作了交易,建了这座‘大慈恩寺’,实际上却是‘阿曼密佛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成为了密教的信众,最后被邪佛化作了他的鬼仆……”   直至今日拨开迷雾,东君终于明白了他当年未能找到的,一切的源头。   从最初的阿曼密教信仰,到狂热崇拜的王公贵族,再到太子连城在那一夜杀尽宫城中人,化为厉鬼登临皇位。   或许当年的大京都城里,密教的实力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连皇族都在向邪神许愿,又如何不覆灭?   “如果这挥之不去的阴影来自天外,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裴怀钧说,“这尊邪佛,有月亮的污染,不是人世间该存在的东西。”   衣绛雪回想起邀月楼里那些化作血肉触手怪物的鬼怪,恍然大悟,“那些很奇怪的鬼,原来是这邪佛生前的信徒变的?”   “难怪不太像传统意义上人化为的鬼,像是,被污染了一样。”   裴怀钧拂过广袖,看向在他们面前在夜色里寂静的正殿,他们得进去,亲眼目睹这邪佛的本尊。   “进去看看。”   衣绛雪先他一步推开门扉,大殿内漆黑,唯有金身大佛垂头,似乎在笑。   在他们转身进殿时,外面的青铜树形的长明灯架,燃烧着芳香的油膏,似乎光源越发明亮了。   魑魅魍魉在灯上起舞,远远听去,像是鬼在炼狱哀嚎。 第50章 鬼城怪谈(9)   “孤要扩建这大慈恩寺, 敬奉我佛。愿大乾王朝,千秋万代,永世昌隆。”   “哪里来的术士, 胆敢指责孤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孤这是礼佛之举, 为苍生计,何错之有?”   “妖言惑众者, 杀了, 全都杀了, 扔进井里,和那些贱民一道炼成油膏。”   “哈哈哈哈哈, 好啊,朕的剑将超度诸位大人,今日正是重生之日……”   “——万鬼朝拜新皇。”   二百年前的回响, 就在这阴暗的正殿里, 伴随着长明灯的微弱光源,向着时光尽头漫溯而来。   衣绛雪的墨发无风自动,连红衣都化作丝缕的雾气, 凤眼深处是血与莲花凝聚,警惕地看向佛像前那黄色的幻影。   自作为厉鬼诞生以来,衣绛雪首次如此芒刺在背,“这座佛寺很不对劲,鬼蜮在这里无法完全展开。”   厉鬼强度来源,除却天赋之外,还有后天的成长。   衣绛雪虽为红衣厉鬼,身负四十九世枉死的凶煞之气,但他诞生并不久, 经验少,也不能保证在厉鬼的角斗中占据上风。   何况,他已然深入了太子连城的鬼城里,甚至这里就是对方的鬼蜮最核心——隐没于表层鬼城之下的“里层鬼蜮”。   他大概不占优势,还有笨书生要保护,不能轻忽大意。   衣绛雪顾不得小别扭了,径直走到书生身边,鬼雾无声地环绕住他,把他圈进保护里:“裴,你不要离开我。小心,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裴怀钧被家鬼护着,也乐得吃软饭,甚至还伸手撩了一下小衣的檀墨长发,引得衣绛雪回眸一顾。   “我很耐活,不会碍事,小衣尽管发挥。”   佛像之下的暗黄色身影,渐次从光源里浮现,黄衣厉鬼苍白的右手有龟裂的伤痕,拖曳着一把没了鞘的长剑,在地板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刮擦声。   “何人在此喧哗?”   那声音冷凝,却倏尔诡异一笑,“尔等,也是来朝拜朕的吗?”   这偌大鬼城里,唯一会自称为“朕”的,恐怕只有那一只厉鬼:   不被承认的“末代帝皇”、亡国太子,连城。   长剑无鞘,染着血色锈痕,暗黄陈旧的龙袍下摆,更是斑驳血迹。   自从二百年前死去,太子连城就再也没有换下过这身前朝的龙袍。   衣绛雪的眼眸倒映出黄衣厉鬼的身影,他看出来,这并非真身。   红衣厉鬼轻抚锦袍袖摆,崭新的赤红绸缎,时兴的花纹,合身的剪裁,柔软的布料,处处都体现出量体裁衣者的温柔妥帖。   甚至,厉鬼的衣柜里还有好几件风格不同的红衣,可以随时更换,他想穿哪件穿哪件,看心情。   衣绛雪满意,这才是被养的鬼的待遇嘛。   当鬼皇帝有什么意思?   画地为牢,困守在一座空旷的鬼城里,日复一日地重复过去的日子,二百年都不能换件新衣服。   哪有他跟着书生一路吃一路逛,体验各式各样的鬼土人情滋润。   好耶,鬼竞成功!   于是他用最天真的声线,说出最拉仇恨的话语:“你的本体不在这里。跑路太子,你不敢用真身面对我吗?”   幻影大概有真身近三成实力,而且在太子连城自己的鬼蜮里,他能随时撤退。即使幻影不敌,他也能如先前在红白撞煞那般撤离。   显然,鬼城之主并没有在这里与他决战的意思,而是打算先行试探,将他慢慢蚕食在鬼城里,计划很谨慎。   “你怕了我?所以不敢来和我打架?”   跑路太子?狂妄,他胆敢!   太子连城骤然握紧了剑柄,青筋跳了跳,苍白阴戾的面容沉了下来,“愚蠢,谁怕了你?”   他不用真身的理由,这还用问?   身为鬼城之主,他可以从容利用地形避战,甚至慢慢磨损红衣厉鬼的实力,为何要与他真刀真枪地开打?   若不是该死的“禁忌”会披露些许鬼城的运转规则,他早就将他们困死在无尽黑暗里,或者在杀机重重的邀月楼中直接吞噬掉对方了。   如果能吃掉面前的红衣厉鬼,他一定会变成超越厉鬼的存在,顺利战胜其他四只厉鬼,晋升鬼王。   比起自封的“鬼皇帝”,鬼王可是实至名归的万鬼之主!   至于衣绛雪带在身边凡人,太子连城并不感兴趣。厉鬼随身带一两个预备役鬼仆并不奇怪。   何况人进了鬼城,必定会死在哪一处,也就没有刻意去杀。   谁料到,这个人能活的很,居然还能从邀月楼里走出来,进入这里,却没有变成鬼身。   “汝要与朕开战吗?”   衣绛雪:“开战?不,我只是觉得,你很好吃。”   他身上的暗黄锦缎打眼,衣绛雪思绪漂浮,禁不住想起在邀月楼鬼蜮里撕下的那一片香浓味美的鬼气,喉结微微滚动。   食欲,遏制不住的食欲。   这就是打包送上门的力量啊。   吃吃吃,强强强!   衣绛雪舌尖抵着上颚,似乎还能咂出味道,道:“……跑路太子,你的鬼气鲜美浓郁,很适合用来炖汤。”   “用你作汤底,炖煮到食材软烂入味,一定非常好吃。”   两百年厉鬼炖煮的汤底,这叫做什么?   老火靓汤!   他在邀月楼里只吃了香,实在太饿了,食材刚好送上门。   三成汤底那就三成吧,至少稳稳拿下。汤先炖上,回头集齐了食材再往锅里添嘛!   被厉鬼藏在背后的书生闻言,也挑眉,开始盘算小衣的食谱,“小衣,给我说说,他的鬼气是什么样的味道?”   衣绛雪会很重视厨子的意见,认真比划,“是金汤,汤底入口很顺滑、味道鲜香醇厚,很适合炖煮食材,还很下饭,感觉能喝一大碗……”   裴怀钧思忖:“不是香辣的红汤,也不是寡淡的白汤,而是难得的金汤……”   “这就是天选佛跳墙吗?”   厉鬼的鬼气是可以无脑炖一切,食材不会串味,且都不会盖过汤底本身的鲜味,如此包容万物,当然适合烹制大菜。   被人当成食材,还当面讨论怎么吃,显然惹恼了这黄衣厉鬼。   太子连城认为自己占据天时地利,应当是他作主导,哪里能容忍对方打他的主意。   他们,竟然还要拿他吊汤!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不敬!狂妄之辈,在这座佛寺中,也胆敢这样与朕说话——”   他捂着脸,森森地笑着,“朕要让你们追悔莫及。”   说罢,黄衣厉鬼展开龙袍衣袖,猎猎罡风乍起。天子剑上的锈迹渐渐褪去,恢复锋利的本来面目。   背后的邪佛也从盘坐转为站起,身长几乎顶破佛寺顶部。   “轰隆隆”一声作响,石粉从雕像上落下,露出金身。   定睛看去,邪佛背后血色裂缝隐隐发亮,撑破躯壳,从深黑的内脏里伸出无数摇曳的章鱼腕足,连莲花底座也变成了暗红滴血的颜色。   “何人不敬!”   “慢待我佛——”   亡国太子脸色阴沉,可见自他诞生为厉鬼以来,都是他隐藏在鬼城里杀人,从未当做过狩猎对象。   即使偶与其他厉鬼碰面,也是彼此避开。毕竟谁都不想拼着被当做盘中餐的风险,贸然挑战一个同等级的鬼。   到后来,他们默契地划分了地盘,不会再产生冲突。   直到红衣厉鬼诞生。   太子连城是最先接触到这只红衣的鬼,鬼气精纯凶煞,却诞生不久,现在是这只红衣最可能翻车的时刻。   甚至,他主动投入鬼城,不欣然收下这顿大餐,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天时地利鬼和?   太子连城将利剑遥遥一指,凝聚起暗黄的鬼气。堕落的紫气让他露出凶煞面目,大佛亦配合他的动作,佛足向地上猛剁三下,声如洪钟,佛寺震颤。   这样的音波足以让任何鬼怪心神混乱。   面对着佛寺的震动,衣绛雪也不示弱两袖一甩,无数鬼藤有生命似的迎上去,与那狰狞狂舞的章鱼腕足缠斗。   他却执着鬼鞭,冷冷地睨向太子连城,无数鞭影空悬,封锁他的剑影。   但三成鬼气在他面前不够看,衣绛雪应对自如,甚至不忘好奇地问:“佛跳墙,那是什么?怎么做?”   裴怀钧不知何时拿出了鬼界食谱,是一卷书,翻到后面:“先用厉鬼作食材炖煮吊汤,等到高汤熬好,过滤汤渣,弃渣留汤,再炭火煨上处理好的山珍海味……”   山珍他收集多年,自有准备,至于海味……   裴怀钧瞄了一眼厉鬼身后的邪佛,视线扫过那来自天外的章鱼腕足,露出温柔和善的微笑。   “至于海味,不就近在眼前吗?”   厉鬼炖邪神,听上去很美味,而且富有营养,最适合给小衣补鬼体了。   书生果真是最聪明耐活的,他抱着书,向后撤几步,从容地躲在衣绛雪的保护圈里。   “小衣,先斩掉那些腕足,可以炖汤,也可以烤章鱼足。”裴怀钧又翻出一道菜,“……还可以切碎,做成海鲜捞饭。”   衣绛雪听美了,顿时满眼星星,看向厉鬼和邪佛的时候,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好!”衣绛雪干劲满满。   太子连城见一时突破不了鞭影,奈何不得衣绛雪,就意识到这只红衣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强。   正在焦躁不安时,他听到自己的烹饪方法都被安排好了,顿时气的倒仰。   “大逆不道——”   衣绛雪却猛然看向他,眼底的金红之光快要溢出来,他的背后似有一双莲花重瞳的虚影。   多么璀璨的光芒,他明明是厉鬼,陡然爆发的鬼气甚至比这寺庙更加有禅意,更似佛门正统。   这一刻,亡国太子悚然色变,他竟然从一只厉鬼的身上,感觉到了自己竟有被超度的风险。   即使厉鬼永远无法超度自己。   “不和你玩了。”   衣绛雪舐过红唇,苍白的脸上浮现鬼魅的笑,“我饿了。”   “现在,你可以到我的锅里来了。” 第51章 鬼城怪谈(10)   邪佛的触手几乎塞满整个寺庙, 窸窣呓语传来,足以让人族陷入疯狂。   足足三丈高的大佛遮天蔽月,对峙厉鬼的身影都衬得渺小。   伴随鬼气再度对撞, 天子剑覆满堕落紫气,呈现暗黄邪恶的色泽。   剑影隆隆, 以破开地狱的姿态化为漫天剑光,向着红衣身影刺去。   “天下俯首——”   太子连城的剑招, 连取名都充满了唯我独尊的风格。   衣绛雪惯常使用的鬼鞭, 即便化出漫天鞭影, 也是限制有余,锋利不足。   迎上剑锋时, 是他吃亏。   更何况,他诞生又不久,记忆空白, 对于鬼的战斗手段知之甚少。若他有当年衣楼主的战斗经验, 解决起太子连城或许会轻松一些吧。   可下一刻,裴怀钧就知道自己错了。   衣绛雪抬起眼,眸光忽剧震, 佛怒莲花的光影再转动,竟然重叠出六道瑰丽圆环。   六道……六道轮回!   佛光洁净无暇,似有梵音钟鸣。阵法道道重叠,绘着的分别是天道、饿鬼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地狱道的图案,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此刻,连三丈高的邪佛也俯下身,金身都暗淡几分,似乎要对红衣厉鬼俯首。   鬼的佛性, 竟然比佛更高,更加纯粹。   这种矛盾的统一,唯有与鬼相伴四十九世,行走于阴阳之间的冥楼楼主,才能做到的事情。   或许,等到他将佛性与鬼性皆合于身,以王之姿态驾临于幽冥之时,千年岁月终得完满。   衣绛雪轻道:“你的剑,太钝了。”   仍然平静澄澈,不动哀怒,居高临下的俯瞰,   话音刚落,向衣绛雪穿透而来的剑影,都在触碰到六道虚影时尽数如梦幻泡影碎裂。   好似镜面的龟裂,映出他苍白无暇的容光。   他确然是看不起这位亡国太子的。   衣绛雪:“你的剑染上的并非敌军的血,而是百姓的脂膏。为此,甚至不惜拜鬼,作为帝王,简直无耻。”   “如此,也配天下俯首?”   这正戳中了太子连城的命门,令他死白阴狠的脸色沉如暗雨。   他本欲以分身试探,不行就撤,不想在此时和他正面交手。这足以说明他对红衣厉鬼的忌惮。   在厉鬼这个阶段活下来的鬼,下一步就是鬼王。但凡轻狂大意,阴沟里翻船,定会被其他几只虎视眈眈的厉鬼撕了。   但是被激怒时,傲慢不羁的亡国太子身上鬼气已然涨到超过五成,似乎是真的打算将这厉鬼在此格杀了。   伴随鬼气陡然上涨,大慈恩寺发出巨震。   密教的地盘,自然有他们特殊的秘法。   不多时,鸡蛋壳状的半透明结界浮现,将佛寺罩住。结界上面刻着血腥的梵文,却都是来自天外的扭曲字形。   只要盯上一会,人定会发疯,化成诡异的鬼怪。   这寺中也隆隆作响,异动发生,在此徘徊的鬼怪也似乎被什么召唤,游荡至此。   黄衣厉鬼猖狂大笑道:“在佛寺里,你的力量会被压制到三分之一。而朕,作为密教的地上代言,却是毫无影响。”   “阿曼密佛,至尊无敌;朕,至高无上!”   “红衣的,教你看看,是谁吞噬谁!”   “倘若朕不配天下俯首。那么,现在外头那个高坐庙堂的小儿,就配了?”   “人,就是这样脆弱。身在帝位,坐拥天下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给东君当狗,被仙人掌控。哪像朕,拥有撕碎命运的力量,管他是仙是鬼,都只能拜于朕的脚下。”   衣绛雪握了握拳,他的确感受到实力压制,雪白的面上却毫无波澜。   衣绛雪的眼神黑洞洞的,好像没什么焦距,却在对裴怀钧说:“好神经一鬼。”   裴怀钧听完这些疯癫发病的言论,也赞同点头:“此鬼多半有病。”   “吃了他,我会不会被传染啊。”衣绛雪歪歪头,直接赤手空拳,用双掌抵消了暗黄色的鬼气。   被邪佛压制三分之二的实力,衣绛雪却有自信稳压鬼气已经提至五成的亡国太子,可见红衣鬼气的凶煞恐怖。   他收起了没有必要的手段,鬼鞭或是鬼藤都打不了这个局面了。   这样下去,就算不输,他也难赢。必须想办法破局。   裴怀钧也感觉到了结界的存在。   他知道维持结界的是邪佛,于是不动声色地向后倒退几步,灵活地躲开那些向他伸来的触手,存在感几乎压到最低。   在这样的局面里,作为一个凡人,他能活着就不错了,谁也不会在意他的存在。   太子连城固然有些许前世的记忆,但傲慢却是大忌,他仅以为裴怀钧是想抛弃红衣厉鬼逃跑。   下一刻,裴怀钧就退到了院落里,他俯身,捡起一根木棍,以执剑的姿态站在了青铜树状的长明灯前。   邪佛发出震怒的跺脚声,祂似乎从流动的剑风中意识到什么,这个凡人不对劲。   裴怀钧的声音清朗,遥遥传来,“长明灯是这尊阿曼密佛的力量来源,所以才需要尸油点灯,达官贵族千金供奉,真是昂贵啊。”   “只要将这棵青铜树灯架上的长明灯熄灭——”   他话音刚落,长棍却如剑锋,赫然向灯架而去。   刹那间,灯架四分五裂。   剑风将万千灯光吹灭。   佛寺骤然漆黑降临,连结界上流动的扭曲字体也凝滞了。   东君即使不执剑,也有天底下最璀璨的剑光。   挂剑封鞘二百年后,他再度出剑,为的并非空泛大义,而是他心爱的道侣。   “压制消失了。”衣绛雪看向结界上的梵文正在褪去,看向自己的掌心,力量又涌动了出来。   他几乎瞬间就进入了极为空灵的境界中,开始本能地发挥着属于前世的战斗经验。   但是从言行举止上,衣绛雪无疑还是那个脱线萌萌鬼,与平日并没有太大差别。   衣绛雪握住拳,“不能让跑路太子浪费鬼气了,这样我的汤都流走了,根本炖不出靓汤来,想想就难过。”   “也不能放鬼火烧他,要是把食材烧糊了,鬼气就有焦味了。”   衣绛雪把头摇成拨浪鼓,“要保留食材的本味,最精妙的烹饪,应该用最简单的烹调方法。”   裴怀钧捧着菜谱,似乎在点检食材,构思汤料如何处理,应该怎么炖了。   小衣想吃的东西,他自己会抓,就和抓外头散养的走地鸡似的,小衣美食家自然会抓最嫩的。   东君常年划水,作为顶级鬼厨,他只需要等食材到案板上来,备好调味料,准备给食材做个马杀鸡了。   “那就,先这么抓。”   衣绛雪振袖,背后的六道阵法再震动,金光圆环层层嵌套,在佛寺四周蔓延旋转,发出万鬼的尖啸声。   不多时,那金色圆环停止旋转,定在饿鬼道的图景上,阵法上画着的无数厉鬼,居然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衣绛雪身上爆发出几乎要撑破佛寺结界的恐怖鬼气。   那是怨恨,万万人的怨恨。   “饿、饿啊——”   “饿啊饿啊饿啊饿啊饿啊——”   饿鬼们从墙壁里、从井底、从泉下,从长明灯的脂膏里四肢扭曲地爬出来。   它们面部凹陷如骷髅,头发稀疏,浑身青紫,瘦成皮包骨的模样,却有一张合不上的大嘴。   像是吃着观音土或是树皮的饥荒之人,面黄肌瘦、形如枯骨地死去,即使成了鬼也未能吃上一顿饱饭。   “……这些都是与你有因果的,你的,前朝子民。”   衣绛雪用亡国太子的因果驱动六道轮回,没想到第一个迫不及待出现的竟是饿鬼道。   似乎感知到什么,衣绛雪空洞黑暗的双眸似乎产生了些许慈悲的神采。   他道:“这么多人在千里、万里之外饿死,即使死了也怨恨不散,化作饿鬼前来复仇。这难道不是统治者失责?”   “我刚刚去过邀月楼,前朝的景象,真是靡靡奢华,吃不完倒掉的都是珍馐美馔,欣赏的都是盛景歌舞,谁都不问一句,这些财富都是从何而来。”   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理所当然,他们合该如此做人上人,谁要夺走他们的地位和财富,就十恶不赦般。   复仇是鬼的原始本能。   鬼当然也会向鬼复仇。在红白撞煞时,即使灵魂堕鬼,也不忘杀亲弑父的鬼新娘就是如此。   前朝那些死于饥荒的流民,又恨没恨过万里之外奢华糜烂的大京城,恨过这些刮尽膏粱的贵人呢?   化鬼就是有恨,身为鬼的太子连城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脸色陡变,似乎不愿承认自己的登基并非万民所向,更不愿承认江山沦陷的背后,是践踏百姓,大乾失道。   他勃然大怒:“你说,他们恨朕?凭什么?是饥荒,又不是朕教他们吃不饱,这群卑贱的愚民,还敢恨朕,还敢化鬼?”   鬼城里,这些鬼都是他的子民,听命于他。   太子连城登临皇位时,阶下万鬼拜服,这难道不是正统?   “正统又不靠你一张嘴说,不去对付义军,却向幽冥献祭城池,害得一城尽死的皇帝,谁看得起?”   衣绛雪扬鞭一指,似乎鬼鞭亦能驱使万鬼。   “招引”与“控魂”两种低级鬼术,在红衣厉鬼身上重合的那一刻,陡然异变,成为一种全新的鬼术。   无数饿鬼仰起头,感受到赤红鬼气的涌动,无神的双眼似乎也短暂地有了神采。   饿鬼宛如千军万马,沿着无数条相连的因果线,诡谲的目光齐齐移向他们的前朝天子。   那是,滔天的恨意。   死后的复仇,也是复仇。   在饿死干涸河道时,在死在井下化为灯油时,在残骨一抔被埋在荒坡时。   谁会不恨?   谁能不恨!   “去吧,为你们迟到的复仇。”   衣绛雪再扬鞭,似乎操纵这千军万马的饿鬼群。   最可怕的是,每一只狰狞饿鬼的背后,都若隐若现着一双金红的眼。   “啃噬汤渣无所谓,把汤留给我就行。”他淡淡道。   厉鬼的上限太高了。   当年的衣楼主只要解脱出人身的束缚,摆脱寿命的拘囿时,他将会是最适合掌控幽冥的存在。   即使是鬼,也要为他驱使,拜服于他。   东君也不确定,这一刻的他,是身为厉鬼的小衣,还是早已离去的前世之影。 第52章 鬼城怪谈(11)   另一侧, 本想靠磨损红衣厉鬼实力,实现鲸吞,从而在厉鬼的争夺鬼王的过程中占据主动的太子连城, 却惊恐地发现:偷鸡不成蚀把米,沦陷在浩浩荡荡的饿鬼里的反而成了他。   他挥剑, 将一批厉鬼割断脖子。可下一刻,那些黏连的筋肉又恢复如初, 继续扑上来。   蚁多咬死象, 他的龙袍被扯了一道口子, 原来是有饿鬼突破暗黄鬼气,咬伤了他的手腕。   邪佛本在维持结界, 此时似乎也意识到不妙,可已经晚了,他的金身上也趴着许多只饿鬼, 正在啃噬那坚硬的邪佛外壳, 将他噬出一个个孔洞。   “不要啃坏我的海鲜。”衣绛雪刚说罢,饿鬼就似是听懂他的话,开始帮他拔触手。   衣绛雪似乎还在拨弄六道, 眼里倒映出那些扑向太子连城的,密密麻麻的赤红因果线。   “修罗道。”他轻启唇畔,吐出冰冷无情的声音。   铁质的刀剑被抽出鞘中的声音。   在这一刻,太子连城似乎回到了城下大军压境的一日,在红衣厉鬼背后,影影幢幢的士兵浑身铠甲,正在成型,无数双赤红的目正瞪着他。   “还是你的因果,这是你为太子时, 一封选择弃城的奏折,让当年固守城池的忠烈士兵熬到粮草断绝,不得不出城战死。”   红衣厉鬼的苍白指骨伸出,轻轻勾住一根红色的因果线,像是浸透了血。   衣绛雪弹过线,激起漫天飞红,眼底淤着血,“杀。”   这才是真正鬼王御及万鬼的风格,而非自封的“鬼皇帝”。   被饿鬼咬住身上每一寸的太子连城,已经无法利用鬼蜮逃脱。   因为这些饿鬼身上寄宿的是衣绛雪的六道力量,他被因果线锁死了。   再白光一闪,迎接他这具分身的是阴兵的万剑穿心。   太子连城的分身并不具备全部实力,当然敌不过六道轮回的压制,就算占尽天时地利如何?   鬼和在他这里。   衣绛雪半个脑袋探进鬼蜮,取出简易灶台,给书生使用。   然后,他提起厉鬼留下的分身,右手并爪,直接从脑颅处完整地提出暗黄鬼气。   裴怀钧简单收拾好厨具,把锅备好,就等着汤底到位了。   衣绛雪随手一指,将暗黄的汤底注入锅底,再用鬼火燃起他堆好的木柴。   噌地一声,幽绿色的鬼火窜起,舔舐着瓦罐的底部。   “这个金汤怎么样?”衣绛雪的声音平稳。   他抬起下颌,凤眼漫不经心上挑,眼角似乎盛开一簇桃花,颇有几分当年楼上月下的矜贵风仪。   裴怀钧眼底温柔缱绻,他撩起青衫,露出瘦削的手腕,匀称秀致,却执着一支汤勺。   他用汤勺搅合了一下,鬼气入锅时,被鬼火煮的微微沸腾,莞尔:“不错的汤,看颜色很浓郁,就是需要炖的久一些。”   “小衣饿吗?”裴怀钧问。   “打了一架,有点饿,但是还可以忍。”衣绛雪矜持了一下,却赖在瓦罐边没动,“你慢慢做,不急。”   他的眼神一闪一闪的,动辄就挪到瓦罐里的汤上,看着它咕嘟咕嘟冒泡,咽口水。   裴怀钧用余光瞥去,见到那被小衣弃渣留汤的厉鬼分身,如今已经只余下半具骸骨,连肉丝都快要不剩了。   鬼怪的血肉都被饿鬼分食,连阴兵也坐下分一杯羹,他们吃得欢声笑语。   饿鬼饿了太久,正趴在残躯上啃噬,因为衣绛雪说:“只要汤,汤渣不要。”   他原本是人,所以理所当然地嫌弃人形的鬼,只会吞噬最精华的鬼气。   饿死鬼可没那些讲究,快乐地啃起了“汤渣”,这就意味着他们终于能吃成饱死鬼再回饿鬼道了。   多好的鬼老板,叫他们出来复仇不说,还管饭!   这么大一只厉鬼的分身,吃吃吃,强强强!   饿鬼们埋头苦吃,吃到肚腹充盈,浑身冒出进阶的鬼气,身体都大了一整圈。   邪佛寺中顿时充满了鬼嚎笑语,纷纷表示:“五星好评,下次饿鬼道再开,我们还来打工!”   但听在裴怀钧耳中,就是他们正在开朗地阴间对话——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鬼哭和鬼笑声。   他没有血色月光的时候,就完全听不懂这些鬼言鬼语,只好遗憾放弃,看向邪佛处。   阿曼密佛其实并非现世的鬼怪,而是来自天外,力量来源依赖于信仰。   祂可以污染其他人,但是厉鬼和仙人,正好克制祂,祂又不能用笨重的躯体和厉鬼打架,只有章鱼腕足似的触手助阵,聊胜于无了。   也就是说,他也只能辅助厉鬼而已。太子连城都没打过,邪佛更不行了。   所以,被裴怀钧砍倒了灯架,邪佛就没啥作用了,像是缩水了,仅有一尺左右的高度,实力也大减。再加上被饿鬼啃了一圈金身,现在到处都是窟窿,漏风。   阴兵正在麻利地割触手,肉感很足,表皮滑滑黏黏的,印着诡异的眼睛花纹。   “这大佛是天外来客,并非是鬼怪血肉转化,蕴含着精纯的幽冥力量。”   裴怀钧戴上丝绸手套,拿起一根触手端详。   “这个,怎么吃?”衣绛雪抑制不住期待。   裴怀钧让小衣用鬼蜮取出些干净的水,衣绛雪拎出来几桶。   “先把触手洗净,先过热水,再浸入冰水里,剥掉外层带着污染的皮……”   裴怀钧利落下刀,用这种方法一烫,皮就脱落下来,露出晶莹剔透的白肉。   他掰了掰食材,很弹嫩,有韧劲。   衣绛雪伸过头来闻闻,“没有异味,很香,可以吃。”   “……果然,非常纯粹。”   裴怀钧开始改刀,将处理好的肉放在水里浸泡,“这应当是月亮上的物种,肉质里都是月亮精华。”   月亮也是幽冥力量的来源,这款海鲜,对小衣来说就是吃什么补什么。   除此之外,他还取出了不少其他稀有的山珍海味。   裴怀钧逐一给衣绛雪介绍:   “这是海怪的鱼胶,先前我处理成干货了,现在需要泡发一炷香。”   “咕咕鸟的蛋,得预先煮熟,到时候堆在汤里。”   “这是鬼菌菇的伞盖,处理掉致幻因子了,不会看见小人。”   “鬼豚的蹄筋。还有鬼鱼翅,鬼山参……”   佛跳、鬼跳墙的精髓是什么?   佛闻弃禅跳墙来。   要让小衣补身体,那汤好料也要好。   还得根据这些鬼材料修改食谱,让小衣吃出开心快乐。   裴怀钧先给小衣用炭火烤了几根蜜汁触手,让他吃些小零嘴。   衣绛雪嚼嚼嚼,给他形容味道:“这个好鲜,不腥,口感也很嫩,应该适合煲汤。”   裴怀钧将食材处理的七七八八,装进坛子,放在灶上煨。因为是鬼火,比起凡火的效率高得多。   “大概要煲到早晨。”   裴怀钧用勺子舀起一口浓郁的金汤,喂给家鬼:“先尝尝看,好喝吗?”   “好喝。”衣绛雪双眼发亮。   煨了好一阵,香味飘出来,连正在啃汤渣的饿鬼都香麻了,忍不住舔着骨头往庭院看。   书生忙活完了瓦罐汤,又开始收拾灶台,准备做一锅邪神海鲜饭。   毕竟纯喝汤不容易喝饱,小衣还在长鬼体呢,可不能缺少主食。   触手热油下锅,两面煎一煎,再加入特制的酱料,烩一烩、熬一熬,翻炒入味。   裴怀钧再把晾凉的鬼稻谷米饭倒进去,翻炒均匀,不多时就端出一碗阴间供饭。   ——邪神海鲜饭。   饿鬼们爬来爬去,又不敢动,香味太勾人了。   毕竟吃汤渣已经很香了,可不能和老板抢食物。   衣绛雪似乎怕有别的鬼和他抢爱心饭,抱住碗,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们,认真:“这是我的饭。”   饿鬼和阴兵遗憾退场。   阴兵还顺便帮忙把割下来的触手放在庭院里晒干,真是体贴的鬼。   等到庭院清净了,衣绛雪用筷子扒拉一口饭,吃的无比满足。   酱汁充盈口腔,触手鲜嫩爽滑,米饭粒粒分明,软糯不失韧劲。   这样美味的饭,他能吃完一大锅!   衣绛雪优雅但不失风卷残云,不多时就吃完一碗,但是在加饭的时候,他明显比平时萌萌鬼矜持了些。   “还要?”还是书生会察言观色。   不等他主动开口,就又把锅底带着锅巴的饭挖到他碗里,又摆上热气腾腾的触手,多浇了两勺酱。   衣绛雪吃出了完美的幸福感。   “吃完还有触手串。”裴怀钧原来已经摆起了碳炉,把触手整根串串,撒上辣椒面。   烤至金黄的雪白触手,香香嫩嫩的,辣味更是激发了鲜香。   “还要刷酱!”衣绛雪不怕烫,拿起一根塞进嘴里。   嚼嚼嚼。   衣绛雪开始觉得来鬼城的旅行是对的了。   不仅可以在鬼城探险,逛了知名景点邀月楼,参加了解谜小游戏,还看了知名的歌舞。   虽然发生了些怪异的小插曲,但是那不重要。   他们还阴差阳错地来了不对外开放的景点阿曼密佛寺,认真感受了一下邪佛和鬼城之主的热情……和口味!   简直是完美行程!五星好评。   太幸福了,这就是吃喝玩乐的鬼生吗? 第53章 鬼城怪谈(12)   晨曦光芒亮起, 鬼城之夜终于过去。   慢炖了一夜,鬼跳墙也该开盖了。   鬼不怕烫,衣绛雪轻松地把瓦罐从灶台上端下来, 揭盖,只有鬼能闻到的异香就弥散开。   厉鬼顿时被香晕了, 双眼迷离,头顶上冒出的芽芽开出灿烂的花, 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鬼跳墙, 真的能让鬼跳墙吗?”   裴怀钧取来汤勺, 伸入浓稠金汤里,舀出满满一勺山珍海味, 浇在他预备好的鬼饭大碗里。   碗底躺着几种不能久炖的食材,都处理恰当。此时被鲜汤一激,满庭飘香。   金色传说!   衣绛雪的目光随着汤勺飘, 看裴怀钧熟练地将汤一浇, 鬼菌菇伞盖落在最顶上,弹嫩滑软、裹着金黄汤汁,简直绝了。   他勉强忍住了扑上去叼走的欲望, 认真:“我不知道鬼跳不跳墙。但是如果我吃不到,可能会把墙掀了。”   这就是对厨子最佳的表扬了。   裴怀钧把满满一碗佛跳墙推到小衣面前,淡淡笑道:“小衣慢慢吃,还有很多。”   他打算把整只黄衣厉鬼都拆给小衣炖汤,现在食材只留下一半,只能炖一锅,他是不满意的。   “吃完饭,我们再去寻剩下一半跑掉的汤头。”   他们好像都没把太子连城当做一方霸主,甚至自然而然地把对方当成食材了。   “好耶, 吃饱了好去揍他。”   衣绛雪迫不及待地端坐在桌前,举起他的专用鬼饭勺,开心地舀下一勺。   刚刚入口,他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好吃!鲜香浓稠,食材滑软,每一口都溢出香气。这个滑滑的,有韧性,很有口感,是什么?”   “海怪的鱼胶,自身没什么味道,但是口感独特。”裴怀钧帮他从锅里再拨拉出几个他爱吃的,添到碗里,“喜欢吃就多吃。”   衣绛雪腮帮子鼓鼓,吃的猛点头,头上的花花一晃一晃,甚至有了炫目的金光。   好像,异变成太阳花了。   裴怀钧有些不确定地戳戳那朵小花,发现它居然在光合作用。   他只是戳了一下,小花就吐出了一口璀璨的阳光。   “……这是什么?”裴怀钧取下一朵像蒲公英似的太阳光,暖暖的,不烫,只是毛刺刺的。   像是鬼火的变体,又像是花结出的果实。   可爱。   他思忖:“两只厉鬼的鬼气融合,所以鬼火产生了不一样的进化吗?”   衣绛雪无知无觉,还在猛猛干饭,接连赞美:“还有这个菇,嚼嚼嚼……吸饱了汤汁,太美味了!”   裴怀钧还在对着蒲公英阳光走神,却见小衣叼着触手看他,头顶上的花却变成了漂亮的银色,微风摇曳,小花不断往下掉银色月牙儿。   “……还会变成月亮花。”书生忍笑,似乎从他发上摘下什么,在掌心像一片凉凉的雪花。   金汤炖触手光速在他嘴里消灭,衣绛雪眨巴眼睛,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头顶,“咦,我又长了什么?”   “没什么,鬼火异变了而已,会变成太阳花和月亮花。”   裴怀钧拢手,将摘下的太阳和月亮小心地收集起来,作为他的小衣藏品。   鬼跳墙开盖,香飘整座邪佛寺。   或许是因为邪佛没了,一些游荡在佛寺的鬼也失去束缚,慢慢地游荡出来。   衣绛雪咬着调羹,漆黑的双眼,正对上一只正在吃力翻墙的鬼:“……”   这只鬼身着残破袈裟,顶着带戒疤的光头,脸上本该麻木的神情,在闻到鬼跳墙时也忍不住恍惚了。   裴怀钧再看去,墙上像是春笋发芽,冒出了好几十只鬼的脑袋,纷纷看向这座正殿的院子里。   他们也是被香味吸引过来的,眼巴巴地看着。   只是碍于正在享用大餐的是一只红衣厉鬼,他们不敢进,唯有这和尚鬼酒肉穿肠过,敢循着香味翻墙。   “……鬼还真的敢跳墙来。”   裴怀钧看去,见到和尚的袈裟,叹了口气,“还真的是悟明。”   在墙上留下那不明所以的遗言后,他变成了鬼怪在此游荡。   直至今日,曾经污染他的邪佛被炖进了鬼跳墙,他闻香跳墙而来。   衣绛雪虽然是只护食的鬼,但是在他正经看着和尚鬼时,似乎能听到他死前的恐惧与悲伤。   “怀钧,分他一小碗鬼跳墙吧。”   乖宝宝厉鬼不吃独食,拉拉书生的袖子,“他两百年没吃东西了,好可怜。”   “黄衣厉鬼的鬼气,只有大鬼才能进补。”裴怀钧也知道他的目的,盛出一碗汤,递了过去。   这是一碗可以让他进阶凶鬼的汤。   和尚鬼也没有攻击他们,而是接过汤,盘膝坐下,慢慢喝尽。   这碗鬼跳墙,蕴含着精纯的力量,这和尚鬼盘膝坐下,如生前般调息,充沛的鬼气从周身大穴流转,直到聚顶。这是鬼怪晋升下一阶的征兆。   “要晋升凶鬼了么。”裴怀钧端详片刻,问道,“小衣是怎么想的?”   衣绛雪翻过手掌,也送去助力,认真道:“他似乎是没做什么坏事、可以交流、可以掌控的鬼。我打算把他带回鬼蜮,替我打工。”   “鬼城里有很多我看中的苗子,在这里磋磨,失去进阶的机会,太浪费了。”   衣绛雪敏锐地看清,厉鬼所拥有的鬼蜮和鬼仆,经过数百年积累,达到极为可怕的数量。   动用六道轮回,他召唤出与厉鬼有因果的鬼,以因果线去压制厉鬼,的确是个办法。   但是这种招数用一次还好,对方的分身最多只有本体的一半实力,第二次未必管用。   他要发展鬼蜮,就要长期稳定可靠的鬼作属下,就像他的戏班子那样。   和尚慢慢喝尽这碗汤,脖颈戴着一串变了色的念珠,眼睛里似乎恢复了些神采,他用嘶哑的嗓音道:“……出、出去……”   不多时,和尚鬼的双眼流下了两行血,“这里不是极乐,这里是炼狱,回家……”   裴怀钧却神情复杂,摇摇头说:“雷音宗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因为主持圆寂,失去继任者,从而没落了。他就算出了鬼城,也回不去了。”   和尚鬼似乎听懂了什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继而发出长长的嗟叹。   衣绛雪伸出手,双眸澄澈,坚定不移道:“你可以和我走,我会把这些作恶的坏鬼都吃掉,人间不该有鬼怪横行。”   像是冥楼楼主执行了千年的信念,时至今日,依旧成为了厉鬼的驱动力。   和尚鬼没有再犹豫,他点了头。   衣绛雪双手捏诀,召出冥楼的虚影,看着和尚鬼缓缓步入冥楼,消失不见。   他扭头,看向墙上那排鬼,问道:“你们也想离开这里吗?”   “我的鬼蜮还缺鬼,现在只有一座小型的街道,商业刚刚起步,还有些空房,你们现在可以直接去住哦。”   他们有些是枯骨模样,浑身尸油;有些布衣褴褛,似乎是前朝枉死的百姓。   鬼怪们面面相觑,佛寺塌了,他们憎恨这个埋骨之地,有其他地方住也不错。   衣绛雪见他们点头,大手一挥,满意地把他们都打包走了。   除了被阴兵割断所有触手,被饿鬼剥掉金身,啃噬出无数蜂窝般空洞的邪佛还倒在那里,这里鬼怪一清,真的空了。   裴怀钧也笑了,“生前作了权贵的脂膏,死后能和平地生活在小衣的鬼蜮里,这样也挺好。”   “也该走了。”衣绛雪把余下的佛跳墙打包进鬼雾里保温,饿的时候还可以把勺子伸进去挖一口。   “好。”裴怀钧最后看了一眼坍塌的佛寺,它已经是历史的灰烬,恐怕再也不会见天日了。   *   鬼城的白天比较和平。   大概是太阳有东君庇佑,鬼怪在白昼无法施展出全部实力,所以不够厉害的鬼往往会选择蛰伏到夜晚。   元气大伤的太子连城,应当也是这样。   “接下来,该去皇宫了。”衣绛雪目标明确,把他的另一半汤底抓捕归罐。   他飘来飘去,饱受鼓舞:“太子连城的本体应该在皇宫里,趁着白天,我们去捣他的老巢!”   裴怀钧与他想法一致。他们走在中轴线上,沿途遇到不少巡逻的金吾卫,因为处于白昼,所以他们并未攻击。   不多时,他们就抵达了皇宫的正门——午阳门。   只有鬼的皇宫,当然是正面闯。   “进屋先敲门。”   衣绛雪看向皇宫前异常多的金吾卫,正想试一试他吃掉鬼跳墙后的实力,掌心现出赤红鬼鞭。   只一瞬,漫天飞鬼!   裴怀钧微笑着踩过一只金吾卫的铁甲,径直往前走,丝毫没带怕的。   衣绛雪站在宫门前,礼貌地敲敲门,“你好,跑路太子,我要进来了。”   他的声音幽幽的,听在厉鬼耳朵里,却是震天响。   被厉鬼堵门的太子连城,此时正吃力地执着天子剑,长发披散,龙袍暗淡残损,从挂满绣金帘幔的龙床上爬下来。   “……简直是阴魂不散!”   被夺取鬼气的感觉非常不好,让从来都是在鬼城至高无上的黄衣厉鬼吃了个大亏。   他登基后,向来都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竟然拿他来吊汤,煮什么“鬼跳墙”,还给吃了。   他还是大意了,现在亡羊补牢还不晚,只要他把这个该死的红衣厉鬼吃了,鬼气不但能回来,还能得到额外的厉鬼鬼气。   对,只有这样。才能洗雪他的耻辱!   太子连城低下脸孔,黑眸似乎蕴着怨毒的黑水,咬牙切齿。   “朕要杀了他!”   “厉鬼中的异种!” 第54章 鬼城怪谈(14)   厉鬼诞生于滔天的怨气, 鬼术体系与生前的执念和经历有极大关系。   太子连城不得不承认,这只红衣的,与他们这些厉鬼, 完全就是两种东西。   他是鬼城之主,拥有天量的鬼仆, 最大的依仗也是城池的一切资源。有至尊的佛在,只要胆敢进入他的城, 总会踩中某一处陷阱, 被他慢慢蚕食。就算是厉鬼, 也未必能攻克这座固若金汤的鬼城。   但他也知道,在现今的五大厉鬼里, 他画地为牢,久无进步,是能力最弱的一个。   “那个时刻”即将到来, 他不能再满足于现状, 必须走出鬼城,所以他才试图向外收罗鬼怪。   “可那个红衣的,太异常了。”   难以置信, 身为厉鬼,他居然还维持着完好的人性,拥有人的道德,甚至还有着站在人一方的立场。   就像他是被人炼成的厉鬼,用来以鬼制鬼的存在。   “……那个书生、那个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人!”冷静下来思考时,太子连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奇怪的是,他竟然无法回想起,书生究竟是何面孔。并非是他轻狂大意,而是他的存在就像一团迷雾。   就好像, 这书生曾经见过他,也明白他的性格弱点,所以刻意缩小了存在感,甚至使用了欺骗厉鬼的法术。   “……朕还能见过谁?”   “谁会从鬼城里走出去,二百年后,还如此从容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在鬼城里行走自如?”   很快,太子连城想到了一个极为惊悚的可能:   那位夺回太阳、弥补天裂、制定“禁忌”,甚至用一己之力将五大厉鬼限制在现今地盘上的仙人……   东君。   不过,仙人明明已经在东帝山上呆了两百年,并未下山一步。   太子连城又有点不确信:东君为了维持“那个”,是无法下山的。他真的下山,这世上又怎会如此平静?   或者说,红衣厉鬼的背后,有他的操纵?   就在这时,太子连城又听到了宫门处传来的声音,像是某只厉鬼正在拆他的宫殿。   换做平日,太子连城一定会暴怒不已。但是此时,他握住天子剑的手轻颤,瞳孔不住紧缩。   他此刻害怕的,或许不是打上门的这只红衣厉鬼,而是他背后若隐若现的“那个影子”。   “必须要杀了他,有事情要发生了。”太子连城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如果这是东君的手笔,这只红衣可不是他一只鬼就能吃得下的大礼包了。他的存在,甚至会影响到五大厉鬼的平衡。   必须借助其他厉鬼的力量。   太子连城写下四封带着他鬼气的求救信笺,迅速发出鬼城,向着四面化光散去。   他与其余四名厉鬼平日里王不见王,奈何不了彼此,不做敌人,也算不得朋友。   但东君,却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只是,现在把情报散出去,他等不等得到救援呢?   衣绛雪一路走一路拆,不多时就走到了太和殿。   白昼时分,这里有个好玩的景点:每日勤奋上朝的文武百官鬼,此时正在唾沫横飞,甚至打架斗殴。   阶上龙椅空置,皇帝压根不在。但百官鬼还是自顾自地上奏,讨论,谏言,甚至当庭武斗,奏折和靴子齐飞,好不热闹。   其实,龙椅上有没有皇帝都不重要,百官这么努力上朝,维持朝廷正常运转,将百年不变的几个议题翻来覆去讨论。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讨论,因为鬼城已经在二百年前寂灭。   白昼的三个时辰,这些还按照多年前的惯性行动的百官鬼,不过是在做些无用功罢了。   待到明日的太阳升起,一切还是会循环,什么都不会改变。   “两百多年,死了还得每天上朝,煞有其事地讨论着城里的发展……好倒霉啊。”   衣绛雪飘在大殿里,时不时瞅两眼他们唾沫横飞的样子。   裴怀钧站在殿外,望向天色,白昼还剩下一个半时辰,“也就是白天,才会有这般景象吧。”   他怀疑夜晚的皇宫,这些百官鬼会重复朝拜鬼皇帝的那天,搞出些惊悚的变异来。   “最好在太阳未落山时,将黄衣厉鬼杀死。否则,整座皇宫的鬼都会复苏。”   当年死在皇宫里又化鬼的,可是有近千人。文武百官,王公贵族,太监宫妃,凶煞无比。   不过,来都来了,也该给鬼蜮补充一下鬼怪,裴怀钧:“现在他们没有什么攻击性,有没有小衣觉得好的鬼,可以鬼蜮一卷,直接带走。”   “白天是进货,不对,是引进鬼才时间……”   衣绛雪认为很对,他揪住一个慷慨陈词的宰相鬼,直接扔进鬼蜮里,道:“他口舌灵活。”   “他字好看,可以当账房。”   “这个很能打,感觉可以当护院。”他又丢了只将军鬼进去。   小衣像是在选购,对着品貌能力挑挑拣拣,“这个看着就瘦小,和小鸡仔似的,不能打。”   “这个也不要,只会磕头,看着迂腐。”   待到他光速选完之后,衣绛雪满意地把房顶一掀,各种文武百官鬼都压在房檐下,满地胳膊脑袋。   他们还在机械地模仿生前,扯皮着那三瓜两枣的银钱,围绕着早就不存在的灾情打着嘴仗。   可是,前朝都覆灭了,他们只是被困在此地的可悲亡灵而已。   白天的皇宫果然阻碍小很多,他们轻松躲开巡视的金吾卫,就很快绕到后宫。   裴怀钧拢袖,神情微凝,“小衣折腾到这么大的动静,太子连城还没有现身,难道是还有后手?”   “他在等什么呢?”   “我只知道,他在等死。”衣绛雪声音冷冽。   红衣厉鬼旋身时,袍裾飞扬,绸缎暗藏的银色绣纹染着白昼的光芒,却勾勒出幽冥使者的轮廓。   太阳出现异常的黑斑,像是血月在吞噬白昼,让鬼城陷入日蚀的狂欢。   衣绛雪说:“他试图让黑夜提前降临,而我,能在夜晚降临前杀了他。”   就在这一刻,天色暗了下来。   然后是淅沥沥的夜雨,就如同那暴雨倾盆的一夜,鬼皇帝登基之时。   压在宫殿残骸下的鬼开始发出呜呜的鬼哭,幽幽凄凄,教人心里发寒。   衣绛雪不知何时支起鬼伞,走到轻袍缓带的书生身边,对他道:“怀钧,别离开我身边。”   即使知道他有秘密,并非寻常书生,衣绛雪也依旧履行着保护他的约定。   不问,不听,不看。   有时候,鬼不需要事事都知晓,那样太累,操心太多了,他而且会很不快乐。   他只需要假装不明白,就可以继续缠着他作一根漂亮摇曳、会无忧无虑开放的花。   随着衣绛雪进食的鬼越来越丰富,级别越来越高,裴怀钧似乎已经无法从称呼上分辨出小衣的状态。   也许他融合了前世的记忆,只是没有选择戳破;也许他没有,只是认为他们已经如此亲密。   他静静垂下眼睑,温柔地笑道:“好。”   在大雨之中,衣绛雪循着惨叫声,向着后宫走去。那声音不太像人发出的,反而像是鬼的呼啸。   杀戮的声音,刀剑都砍至卷刃。   瓢泼大雨之下,血都浸透了宫廷,染红了砖石。   即将登基的鬼皇帝,却认为,杀戮是赐予新生。   “成为鬼,难道就是新生?”衣绛雪的雪白面庞垂下,漆黑的雨夜里,他的眼瞳金红一片。   那是撕心的恨。   “我不这样认为。”   “让人化为鬼,不是新生,而是永不超生。”   裴怀钧陪在他身侧,听着衣绛雪的冷冽语调,那温柔的假面也似乎有了一丝裂痕。   “这是不可原谅的仇恨。”   衣绛雪如此说罢,又抬起漂亮的眉眼,迷惑地看向书生有些绷不住神情的俊逸容颜,“你怎么了,怀钧?”   “无妨,只是觉得小衣说得对。”裴怀钧唇瓣一弯,眼眸的颜色却不知为何浅淡几分。   他温柔而残忍地说:“这样的家伙,实在是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也难解恨。”   “等到小衣遇到了一直寻找的仇人,记得不要手软,让他尝尝这剖心剜骨的滋味。”   他的笑里也带着潮湿的阴雨,眼底也淤着血。   衣绛雪微微顿了下,神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但他最终还是偏头,不去看他的神情,轻快道:“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谁知道仇人死没死啊!”   裴怀钧也就点到为止。   走过后妃的储秀宫,他们往里面瞥了一眼。   曾经郁郁葱葱的大树上,全部用白绫悬满了后妃。   她们生前各有美貌,穿着光鲜美丽的宫装衣裙,死后却拉长了脖颈,神情怨恨,死像可怖。   她们白皙柔嫩的手臂上,戴着金环,却遮不住蔓延的尸斑。   脂粉被雨洗净落下,融入雨水中,却漫起一股甜美馥郁的芳香。   衣绛雪只是扫了一眼,拉着裴怀钧转身,“要尸变了,离开这里。”   他们一路寻来,是去找太子连城的下落的。不需要和其他鬼缠斗,浪费时间。   裴怀钧却打量着这些宫妃的死相,“这些后妃,看上去都是自缢而死,下令的是太子连城吗?”   他敏锐地看向储秀宫深处,一间佛堂里,一尊小型邪佛的像静静地摆在那里,奇异而诡谲。   “成佛吧成佛吧成佛吧。”   “尘世并非净土,死后必将极乐。”   “我佛慈悲,渡你们到达那个没有世间疾苦的彼岸。” 第55章 鬼城怪谈(15)   佛像透着淡淡的不详。   裴怀钧神情一凝, “那阿曼密佛寺里的佛像,不是本体?”   若他们消灭的是本体,照理说, 城内的其他佛像也该一起消除才对,怎么可能在后宫再度看见佛像。   衣绛雪却道:“不, 我们杀掉的是两百年后的邪佛本体,吃起来的感觉没错, 掌控城里的邪佛像已经不存在了。但是现在, 我们在两百年前的循环里。”   “时间循环?”裴怀钧沉吟, “也就是说,自从我们进入宫城的那一刻, 就回到了当年的记忆里?”   “不错。”衣绛雪看向白皙的掌心,道,“这似乎也是邪佛的力量。”   皇宫外, 鬼怪都会按照各自的行动规律, 维持运行。   随着时间的不同,鬼怪的行动也会发生细微变化,甚至有些鬼怪还能交流, 并非是在某一日中重复。   皇宫内却不同。这里的时间凝固在了两百年前惊变的那一夜,宫城内的全部鬼怪在那一刻起,就陷入无尽一日的循环。只不过鬼怪大多蒙昧,没有人的智慧,或许他们至魂魄消磨湮灭的那一天,也不会发觉。   正如文武百官鬼吵的话题,永远是那么几个。等到第二日,他们不会察觉到有问题,因为他们又会重启这一天。   裴怀钧是个实用主义, 他似乎不是那种忧国忧民的书生,相处久了,性情有种古怪的疯癫冷淡。   正如此时,他问的却是:“来自天外、有关时间的力量,听上去挺厉害,小衣能不能学会?”   他还真的玩起了厉鬼养成,悉心培养,一心想着帮他学会实用的技能。   好心是好心,就是目的太奇怪了。   衣绛雪双手一扯鬼鞭,睨向围拢着飘来的吊死鬼们,眸瞳里浮现莲花的纹样:“探索能力的事情,等出去再说吧。”   “我能感觉到,她们在哭。”他沉静道:“我要把这些鬼,从这噩梦一日里超度。”   裴怀钧听不懂鬼的语言,却好奇:“小衣能听到什么?”   衣绛雪为书生翻译着鬼哭。   这是难得的,从鬼的视角讲述的故事。   他指向一个脖颈悬着吊绳的葱绿色襦裙的少女鬼,她的眼白翻出,死相恐怖。   “这个宫女叫做翠环,她刚刚进宫没有一年,很快就兵临城下了。她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只想收拾些细软跑出宫,和家人团聚,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很简单的愿望。”   衣绛雪漆黑的眼眸里透出灵性的悲悯,身为鬼身,他能自如地接触到鬼死前残留的情绪。   在讲述时,他的口吻不知不觉地转变了,“那时宫里兵荒马乱,都说明日有登基大典,又说匪徒要打进来了。忽然间,响起了一阵让人昏昏沉沉的梵音,娘娘们画着盛妆,失了魂似的走出宫室,嘴里狂热地默念着什么。我刚想喊住娘娘,娘娘就对着这棵树扔白绫,就这样把自己缢死。”   衣绛雪歪着头,与宫女鬼满是眼白的瞳孔对上,继续翻译:“到处都在杀人,不知道谁在杀谁,一团乱。有人说,陛下疯了,要赐死所有宫人,连宫女太监都逃不了,都要‘殉国’。我是被抓进宫的,这里的姐姐们都是这样。我才不要死,爹爹,娘亲……”   满地脂粉香,宫花红。   嫔妃鬼们被白绫悬吊着,已然飘近。绣花鞋晃荡,就悬在他们三步之遥处。   每一副雪白面孔都是天姿国色,死后却煞气冲天。她们垂着眼,怨恨地看着活人。   若是凡人,目睹这可怖一幕,怕是早就面色僵硬,直接被吓死了。   裴怀钧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悲色,摇头轻叹,“真是作孽。”   衣绛雪犹豫片刻,他迟迟没动手:“用鬼鞭把她们抽碎的话,手段有些激烈,可能没法复原。怀钧,背后有东西在操控他们……”   他此言,就是不太想动手了。   衣绛雪能辨别出,这里住的都是前朝低位的宫妃,被奢靡的皇帝掠入宫不久,就遇上了兵临城下。   世上悲惨之事,十有八九。她们没有作恶,却枉死在鬼城里,被化作鬼怪失去轮回。迄今怨恨不散,又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悬吊的宫妃鬼们又逼近几步,将他们围拢在圈里,视线处都是古旧的刺绣裙摆、晃荡的绣鞋,还有发青僵硬的脸。   “那小衣帮我拖延片刻。”   裴怀钧正对一名吊死的宫妃的桃花鬼面,他微微笑道:“在下想向娘娘讨一根树枝,您悬梁的那根桃木枝,很是锋利,请借我一用吧。”   “此时无剑,以枝代剑,也聊胜于无。”   “若吾剑在手,神与佛,有何不能杀?”   “你想做什么?”衣绛雪神情似乎有些变化。   却见书生弯腰,捡起那不知何时掉落的桃枝。   两百年前的那一夜还没过半,刚死的鬼怨气不大,异变也不完全,他或许是碰巧问到了一只有意识的鬼了吧。   桃木有驱邪之能。明明是一根钝木,握在裴怀钧掌中,却好似开了刃的剑锋。   “还不错。”裴怀钧掂量片刻那悬梁的枝,随即又对衣绛雪温柔笑道,“小衣,三息之内,我就回来。帮我控一下场面。”   他不用问,衣绛雪似乎已经明了他要做什么。   在不杀伤的前提下,衣绛雪用鞭影限制住了乱飘的女鬼,保证他在这宫殿内行走无忌。   眨眼的功夫,书生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再下一刻,他出现在了佛堂之前,好似飞鸿掠影。这是世间绝顶的身法。   他的身上有很多秘密。   衣绛雪似乎司空见惯,虽然记忆还是模糊的,但他有种盲目的自信:裴怀钧一定能解决这种小场面。   毕竟,他可是##@¥#%啊。   奇怪,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乱码了。   他是口口口口口——   记忆删除、记忆删除、记忆删除……   衣绛雪思维混乱,迷茫地睁大眼。   裴怀钧却在邪佛前站定,面对着狰狞蠕动、似乎要从佛堂里涌出的触手虚影,一挑剑式。   白虹贯日的剑光,瞬间就刺入佛堂内。   快到衣绛雪都有些恍惚,他是用树枝挑了一片桃花吗?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本来覆盖血色梵文结界的佛堂如琉璃碎裂,刹那间分崩离析,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退了回去,气息奄奄。   桃木枝自然垂落,尖头处还有隐隐的焦黑。   “解决了。”裴怀钧撩起衣袍,毫不犹豫地踏入佛堂。   再走出佛堂时,青袍书生从容地用桃木剑贯穿了邪佛,让其变为一尊残损暗淡的像。   似乎是某种封印。   人只能用封印的手法处理鬼怪,很难真正杀死。衣绛雪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悄悄地划去了错误答案。   嗯,书生是人。   佛堂的长明灯熄灭了。   衣绛雪仰头瞧去:“长夜流逝的速度更快了,厉鬼正在飞速复苏,无限逼近于他当年成为鬼皇帝的那一刻。”   裴怀钧猜测:“察觉到我们捣毁了佛堂,将时间拨快了么?”   说罢,他将桃木剑穿成串的邪佛丢给衣绛雪,轻轻掸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淡然一笑:“小衣,这个就当备用粮食吧。”   他没用什么惊天动地的招式。只是这样平淡的接近、出剑、斩杀。从容写意。   一切本该如此。   衣绛雪将鬼鞭的控制解开,宫妃鬼们恢复自由,不再被邪佛所控,他们可以不必战斗就过去这一宫了。   “沟通过了,她们愿意离开鬼城,我先打包丢进鬼蜮里。”   鬼蜮里又多了一批好员工,小衣满意,头顶茸茸的太阳花又吐出一点阳光。   不过,衣绛雪这一波连吃带拿的,鬼才引进了不少,回去后都可以扩建鬼蜮了。   一条街不够住,直接建一个鬼镇,干脆不断往外扩建,他也建城好了。   衣绛雪神情凝重,却听到几只宫妃鬼开始七嘴八舌地交代情报:“大人,我听闻太子今夜要登基,在未登基前,太子应当还在东宫。”   又有一只鬼说:“妾身听闻,龙袍已赶制好,送往东宫了。再过不久,将会在太和殿前广场举行登基大典。”   “原来在东宫。”裴怀钧道,“前朝野史的记载里,确实也说过,太子在登基之前都住在东宫,皇帝的寝宫里,这时候或许住着的是……厉帝?”   这是大乾最末的一个谥号,最后一位皇帝。   太子连城没来得及登基,这座城就成为鬼城了。   *   皇宫里四通八达的,他们通过储秀宫,很快就到了东宫前。   金吾卫将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密不透风。   时间流速变快,金吾卫的异变也开始了。   裴怀钧硬是收回了脚,无他,这些诡异的肉块鬼怪实在是太恶心了,杀起来吧,都怕脏了手溅一身血。   他们还是群体行动,弄不好就要打草惊蛇。   “有办法不惊动他们进去吗?”衣绛雪从墙边探出脑袋,偷偷摸摸看了一眼,“化成雾进去?”   “有结界的。”裴怀钧无奈摇头,小衣的鬼雾的确可以漂移过正门,直接翻墙。   但这也得在没有被遮挡的情况下。   “这个太子连城的鬼蜮,不是这个味道。”衣绛雪嗅嗅空气,却认真道,“应该是哪里还有一尊佛。”   裴怀钧秒懂,这阿曼密佛收取了一城的代价,要把太子连城变成鬼,自然也会保护他。   “问题来了,佛在哪里?”   裴怀钧说:“如果是庇护东宫,佛像八成就在东宫之内,想要避开‘金吾卫’的巡逻潜入,将佛像碎裂,这件事情不比强闯容易。”   衣绛雪想了想:“我们可以潜行。”   “潜行?”裴怀钧也难得迷茫了,“不是不能靠化雾进去么?”   “直接杀了所有鬼,就没有鬼看破我的潜行了,这样就是完美潜入。”   原来是这个潜行(划掉)无双。 第56章 鬼城怪谈(16)   衣绛雪的潜行, 就是走正门。   这或许是一场竞速,到底是衣绛雪先找到隐遁在皇城里试图躲过虚弱期的太子连城;   还是他依靠皇城里的时间循环回到登基的最巅峰时期,与厉鬼再一决生死, 现在还无法定论。   但衣绛雪确实是正面进入东宫。   看见他的全杀掉,想报信的全杀掉, 那就是完美潜入。   裴怀钧看似文弱书生,却举着封印一尊佛像的桃木枝, 直接开抡, 用佛像创碎东宫结界。   他笑道:“这叫借力打力, 很轻松的。”   衣绛雪认真:“不,是大锤八十。”   “这是敲钟。”裴怀钧还是那样温和, 却是淡淡惊悚,“不过,是丧钟。”   书生说罢, 连抡三下大锤, 竟然把结界敲出了钟鸣。   血红梵文在结界上狂乱流动,东宫里异变后的金吾卫也开始混乱了。   他们是一团血肉怪物,虽然攻击力很强, 但是鬼怪的形态比较原始,凭借声音索敌,还是太落后了。   结界受袭,他们此时竟然分不清侵入者是从哪里进门,只好满地乱爬乱创。看着可怕,实际上对于他们来说,威胁性并不高,仅仅是难缠。   自从吃完佛跳墙后,衣绛雪脑袋痒痒的, 总觉得好像要长脑子了。   其实是他头顶的花产生了变化,鬼火从常驻的幽绿色,变成了金银红三色。   “金色的火是太阳,银色的是月亮。”衣绛雪飘来飘去,呼呼地吹火,把路上的血肉怪物点了。   “太阳火是可以焚烧一切邪祟的,开道很快。怀钧,你快跟上,小心不要踩到火。”   不用衣绛雪说,裴怀钧像是明白这些鬼火的差别,他似乎也听习惯了小衣唤他本名,甚至还有几丝甜蜜,“小衣不必担心,我会跟上。”   说罢,青衫书生脚步稳健,片刻就赶上了飘来飘去的鬼,颇为游刃有余。   在鬼城这种难度里,再去装凡人根本就没意义。他难免漏出几张底牌,所幸,小衣并没有深究。   衣绛雪脚边都是横七竖八还未烧尽的鬼,烧光了的,原地只有一个焦黑的轮廓。   鬼火焚烧速度很快,不多时,这里就满是轮廓,没有堆积的血肉了。   衣绛雪掌心翻起炫目的金红火焰,向右侧一挥爪,喜气洋洋道:“接下来,就是把他的东宫也烧了,烧光了,看他出不出来……”   他目光澄澈,偏头:“咦?”   “绛雪小心——”   霎时间,一道暗金色的迅捷流光从东宫深处飞出。   风都要停止了。   剑锋裹挟强烈的堕落紫气,径直穿过红衣厉鬼握着金红火焰的手掌,将他锁为鬼的实体。   暴烈的余波,将他的鬼体向后带去——   “砰砰砰”三声巨响,衣绛雪的鬼体接连贯穿了三道墙壁才停下。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散为鬼雾。却不料,这把剑连厉鬼都能钉住,躲不开,只能硬抗了。   到底还是做鬼的经验不足,衣绛雪被偷袭时,才想起来一件事:这里是太子连城鬼蜮的最核心。   黄衣厉鬼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他能影响到这片区域的时间、空间,规则,包括入侵至此的厉鬼。   这就是其他成名已久的厉鬼不肯深入鬼城,与他为敌的原因。   如果太子连城经常出来,说不定真的能被其他厉鬼捡漏。成为厉鬼后,他几乎二百年都不踏出地盘。   一个鬼界家里蹲,没有鬼有兴趣冒险杀他,让他勉强占个位置威慑人族也不错。   “小衣!”裴怀钧的神情顿时就变了。   他的鬓发垂下,遮住森冷深寒的脸孔,不做停留,当即要穿过三个墙壁上的窟窿,却听背后传来声音。   “哪里来的凡人?”   “见了朕,胆敢不跪?”   裴怀钧冷冷地回头,面无表情。   烟尘未散,一个身着暗黄龙袍的身影从东宫深处缓缓走出来,龙袍染着锈色。   他戴上帝冕,甚至还伸手拨弄了冕旒,森森笑道:“你是谁派来的?”   如果东君是幕后黑手,引那厉鬼来攻打他的鬼城,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要是没有在这里杀了这红衣的,让他招来神降……   光是想想,就打寒颤。   可他才晃神一息,面前的书生影子都没了。   砸穿几座墙对鬼来说不算大事,衣绛雪主要是被钉住了鬼体,大意之下没跑掉而已。   衣绛雪其实不太能感觉到疼痛,毕竟不算活着,痛觉也只像是发生在空壳上的事情。   但他试着去拔剑,或者是把自己从墙上拆下来时,这种被困的感觉就不太美妙了。   这把天子剑上的堕落紫气是腐蚀性的,对鬼有感染的负面作用,他不能碰。   衣绛雪按住自己的臂膀,轻而易举地想:“把手臂掰掉?”   少一根手臂也不是大事,左右不过是一团鬼雾,等打完再回来取就行。无法自由行动才是致命的。   就这样想着,衣绛雪已经面无表情地开始拗关节,似乎真的打算把自己变成可拆卸的鬼。   从烟尘中赶来的人,却阻止了他的行动,攥住他差点把胳膊扭到变形的手:“小衣!”   “你别动,我帮你把剑拔出来。”   “我没事。”衣绛雪歪歪头,澄澈地宽慰他,“那个跑路太子没吃饭,所以没力气。我一只手也能打败它。”   他的本意是说,自己吃了饭,比受伤的黄衣厉鬼强,让他一只手没关系。   说出来却太拉仇恨了。   裴怀钧刚握上剑柄,双手就似被灼烧,皮肉翻卷,他却沉下脸,道:“绛雪,你信我。”   衣绛雪几乎没见过书生这样肃杀的脸色,不禁一怔,掰自己胳膊的手也停下了。   再看向书生握剑的手,裴怀钧没有分毫犹豫,连指尖都有几处焦痕,被堕落紫气灼到露出森森白骨。   这股痴狂疯癫的劲儿,太不对了。   衣绛雪看去,他的眼底黑水都要溢出来,似有豁出一身剐的觉悟。   不多时,连衣绛雪都本能地不敢碰的剑,书生一身凡胎,紫气大震,竟然真的撼动了剑柄。再过片刻,就能把几乎没过石壁的剑拔出来了。   “怎会让你如愿!”   下一刻,太子连城宛如幽灵的追击就到了。   在书生尝试拔剑的时刻,他的杀意已到巅峰。   天子剑的无尽剑光,像是在蒙蒙阴雨里腐蚀了两百年,他的剑钝,却有着堕落紫气的余晖,依旧能杀人。   “死吧!”   厉鬼的剑也敢去拔,这绝不是凡人所为,他看见了——他背后挥之不去的阴影。   哪有凡人身上的紫气,能够比两百年寿数的厉鬼更强、更深不见底的?   这书生,绝对就是东君的后手,他神降的躯壳!   若此时不杀他,真的把东帝山上的仙人招了过来,今日他就得死在这里了!   裴怀钧看也不看,眼底只有一把剑。   红衣厉鬼却向他背后伸手,无数鬼鞭之影扬起,似乎要从四面缚住势如破竹的黄衣厉鬼。   衣绛雪收起所有天真神态,微挑上颌,双瞳金红炽烈,露出难得的幽厉之色:“不准动他!”   僵持。   太子连城一招用老,衣绛雪后发而至,赤红和暗黄两股鬼气正面冲撞。   一边损失鬼气,不在全盛期,只有平日的五成。   另一边单手被封,也只能用出一半力量,此时恰好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谁也奈何不得谁。   雨水开始降落,陆续浇灭东宫的鬼火。   深寒夜雨落在他的黄袍上,即使被鬼鞭绑缚,太子连城的双瞳彻底变成血红。   拖时间,对他有利。   他感知到身上的鬼气恢复,顿时大笑道:“朕登基的时刻、到了——”   说罢,太子连城的手臂一挣,鬼鞭“噼里啪啦”地断裂,无数鬼气汇聚,他也逐步开始青面獠牙,露出化鬼时的狰狞之相。   登基化鬼身的时刻,就是他等待已久的全盛时!   就算这是他彻底失去自我,开始失控杀戮的预兆又如何,膨胀的力量,足以让他杀掉目之所及的一切!   周他们所在的东宫开始震动、坍塌、再变化。   就在此时,裴怀钧也半跪在衣绛雪面前,青袍上血迹斑驳,却终于将长剑拔出墙壁,释放了开场被制的厉鬼。   “能动了。”剑一旦抽出来,封锁解除,衣绛雪被钉住的鬼体就开始愈合。   天子剑上的暗黄光芒消失,在裴怀钧手中驯服无比。他取出先前夺走的剑鞘,将其归位。   敌不过仙人的真正紫气,堕落的紫气散去了。   裴怀钧道:“果然是真剑。”   如果是假的,钉不住厉鬼。想要偷袭成功,他唯有扔出真的天子剑,才能制住小衣片刻。   拖延时间之举,却是暗剑,防不胜防。   衣绛雪的右手恢复如初,那瞳孔里的血与莲花却未褪去,而是越来越冶艳浓烈:“坏鬼,我生气了。”   说罢,被钉住实体的衣绛雪原地化成绯色鬼雾,连人形都舍弃,悍然向着正在异变的太子连城而去。   也正在此时,周围的环境变化停止。   裴怀钧脚下一晃,再看去,发现自己身在本该被小衣弄塌的太和殿内。   是夜,百官化鬼,朝堂上群魔乱舞。   衣绛雪的鬼雾停在半空中,俯瞰向那金黄璀璨的龙椅,上面坐着一个近乎于僵尸的鬼。   他早已青面獠牙,肢体膨胀至恶心恐怖,血管暴突,眼睛翻白,可怖至极。   除却人的四肢躯干外,没有丝毫人的特征,就好似一尊被制作出来的杀戮怪物。   唯有暗黄带血的锈色的龙袍,一如往昔,书写者从未被历史承认为帝王的太子生平。   “万鬼拜新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57章 鬼城怪谈(完)   在看见黄衣厉鬼的狂暴状态时, 衣绛雪却迷惑了。   他从鬼雾里探出脑袋,发出灵魂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鬼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衣绛雪就在笑:“噗嗤, 好神经的一只鬼。”   “他为什么觉得,放弃属于人的曾经, 成为眼里只有杀戮本能的怪物时,能打败我?”   “觉得我是蠢货, 或者是比他弱什么的?”   这就是鬼与鬼之间的理念冲突。   曾经的衣楼主行走于幽冥, 他身而为人, 最知道哪种鬼最可怕、最难处理:拥有人的智慧与情感的鬼怪。   这类鬼怪狡诈、机敏、残忍,正因为了解, 才会精准地攻击人的弱点,例如脆弱、情爱与疯狂。   而亡国太子却相反,他认为人越像鬼就越强, 拥有人的性情会优柔寡断, 无法接触真正的鬼道。   所以他信服了密教,走了那条剥离人性,化身疯狂本身的路。   此时厉鬼的身形陡然长高, 龙袍被撑破,半身覆盖血色梵文,雄壮的体魄上浮现青筋,双目血红。   好似佛经记载中的修罗恶鬼,发出惹人疯狂的嘶吼。   “……竟然是如此吗?”   裴怀钧受伤的手握住剑鞘,本是有几分警惕防备。微愣神片刻后,察觉到厉鬼完全处于失控状态,东君也快要笑出声来。   太子连城选择通过时间循环回到登基时的全盛状态,却甘心放弃理智时, 他就要输了。   看似是让自己进入“疯狂”,实际却是一种自杀行为。   因为,他面对的是曾经的冥楼楼主衣绛雪。   放弃人的智慧与思考,将体魄和鬼气极端提升的手段,可以用于碾压弱者,却不可以用来挑战强者。   一声惊雷作响,惨白的闪电照亮殿内。   随着太子连城的异变,百官鬼脸上的神情麻木,此时似乎受到皇帝号召,皆将头颅仰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诡异地看向漂浮的鬼雾。   他们似乎受到帝王嘶吼的感召,也将目标锁定了。   在鬼脸变得狰狞可怖时,衣绛雪也动了。   “让我拿你来试试新鬼术吧。”   衣绛雪看向那厉鬼向半空中伸来的大手,头顶的小花变成了银白色的月亮花。   鬼雾漂浮,银色的月亮似细雨降落在殿里,又如蒲公英的飞絮吹落,看似梦幻,却是危险的杀招。   无声无息中,百官鬼的神情松懈下来,好似做了一个美好的鬼梦。   “我才是你们的主人。”衣绛雪的声音近乎呢喃,“我会救赎你们,从这永远一日的折磨中。”   百官鬼似有所感,目光朝向变了。   他们开始看向不远处的龙椅,看向失控的鬼皇帝。   夜雨淅淅沥沥,冲刷着阶上的血。   是啊,他们刚才是踩着濡满台阶的血,登上这级代表至高权力的殿堂的。   上面是谁的血?   ……   啊,想起来了,原来是他们的啊。   丞相鬼的胸口剖开空洞,那是被皇帝一剑刺死时,内脏直往外流的状态。   将军鬼抱着掉下来的脑袋,想起自己被枭首的一刻。   许许多多的鬼都看向皇帝,他们忠心簇拥的皇帝,却将他们杀害,将他们变成不能轮回转生的鬼,困在这里,陪他做至尊无上的皇权美梦。   银色的光点还在飘。   庭阶之下,文武百官愤怒地撕咬着他,像极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弑君全武行。   变异的黄衣厉鬼似乎想要挥拳吹飞这些光点,却被无数本该效忠他的鬼绊住了脚跟。   这其实只能造成一些困难,厉鬼能够轻松撕碎挡路鬼的血肉,只是需要耽误时间。   明明是蚍蜉撼树,他们还会义无反顾地向厉鬼复仇。   这就是鬼的本能。   裴怀钧的掌心还有伤,血肉慢慢愈合着。他看出太子连城已没有胜算,就不打算插手这场猫戏老鼠的战斗。   小衣多打几场实战,对他的鬼王修行有好处。这或许是培养者的角度。   他边看边笑道:“比起两百多年一成不变的朝政,这一幕可要好玩多了。”   “被困了这么久,谁会不恨呢?”   “当然会恨。”衣绛雪说,“他主动堕落为鬼,其他人却不是。”   黄衣厉鬼很是焦躁,空洞的眼神锁定红衣厉鬼,挥拳时,膨胀的暗黄鬼气压缩到极致又内爆,似乎想绞杀无孔不入的鬼雾,甚至打穿了宫殿的穹顶。   他却失败了。   衣绛雪并无形体,身形轻轻地飘散在他的拳风里,下一刻又出现在他面前的虚空中。   “鬼皇帝”又被蜂拥而至的群臣鬼缠住,紧接着被鬼鞭绑缚在龙椅上,一时挣扎不出来。   他失败了,对手比他强得多。即使回到他最强的时候,也依旧无法打过红衣厉鬼。   膨胀的鬼体塞满龙椅,连不合衬的龙袍都在燃烧。鬼气烧到沸腾,甚至有皮肉烧焦又爆开的声音。   衣绛雪的瞳仁深处有莲花绽放,无尽的鬼火在他身边燃烧,也是红莲业火。   金红奇异的眼凝聚神光,那是独属于人的情感与立场。   火焰在他掌心凝聚,往上蔓延,直到让赤红的鬼鞭也裹挟燃烧的火焰。   他眼眸一垂,漠然道:“形神俱灭吧。”   “没有人需要你这般皇帝。”   “你该驾崩了。”   杀戮来的那样轻易。   亡国太子被席卷而来的鬼火彻底点燃了全身。无数锁不住的鬼气沸腾、逸散。   这座他梦寐以求的龙椅,也是罪孽的审判台。   衣绛雪把鬼雾扎成口袋,直接一搂,把鬼气兜住。   “这都是汤底,不能跑了。”   衣绛雪很注重收集食材,当然,用鬼火也是烧开汤底的一种方法。“只是汤渣焦了,又不能吃。”   太子连城不成鬼形,几乎要和纯金的龙椅融化在一起,被提炼的鬼气被抽离时,烧焦恶臭的气息从他残损的鬼体上弥散。   裴怀钧满是伤痕的手上还拿着剑鞘,从容不迫地登上台阶,看向可悲皇帝的最后一刻。   “知道了吗,万人攻讦,众叛亲离的滋味?”   他俯下身,温柔带笑,凝视被鬼火灼烧的厉鬼,道:“我说过,你会这样死去。”   似乎还有几分意识,厉鬼瞳孔一张,似乎意识到他的身份,还想用嘶哑的喉咙说出些什么。   “东、东……”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分辨。   裴怀钧单手握住天子剑,剑光连闪,厉鬼的四肢和躯干被利落肢解,姿态又准又稳。   厉鬼的生命力太强了,即使是被烧焦也一时没死透。裴怀钧此举是为补刀,多加一层仙人的镇压。   直到被彻底肢解的那一刻,他看见世界一分为二,视线向着两边倒去。   然后,他听见……   “嗤。”东君轻轻地挑起唇角,俯瞰着他,神情冷淡而疯癫,似乎在说,“你终于发现了。”   “真是一厢情愿,本君又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性格。凭什么,本君不能下山呢?”   到底有没有说这样一句话,衣绛雪没有注意到,至于太子连城嘛……   他散了。   堕落的魂魄连堕入幽冥都不配,何况没人知晓,太子连城还有没有魂魄这种东西,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恶鬼吧。   衣绛雪捧着瓦罐在等,见到源源不断的鬼气灌入罐子里,佛跳墙的汤底越来越浓醇。   “太好了,储备粮有啦!不会饿了。”   裴怀钧收起剑,天子剑象征皇权,固然锋利,在这只半吊子的厉鬼手中,却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力量,只用来当钉子,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寻思,回头熔了他,给小衣打点别的。   衣绛雪飘过来,捧住他还未愈合的手,轻轻吹去鬼气,“还疼不疼,书生。”   裴怀钧的眼波柔和,轻轻抚摸他的后脑,“不疼。小衣吹吹,我好得更快。”   衣绛雪呼呼吹鬼气。   裴怀钧笑着问:“鬼城之主死了,鬼城的鬼有可能失控,小衣有什么打算?”   衣绛雪却托着腮,有些烦恼:“他真的有好多鬼,不能这样留在人间。我打算都装进鬼蜮里,不知道放不放得下。”   裴怀钧淡淡笑了:“不怕,如果是小衣的鬼蜮,那就放得下。”   冥楼就是幽冥的一部分。衣绛雪既然能把冥楼从幽冥深处挖出来,说明衣绛雪的鬼蜮天然就与幽冥联通。   或者说,他的鬼蜮就是幽冥。   衣绛雪用鬼雾卷起裴怀钧,飞到鬼城上空,俯瞰死寂的城池,他道:“那我收了试试。”   见证奇迹的发生时,连风都很安静。   鬼城里游荡,却不得解脱的鬼,此时皆是仰头看向新的鬼城之主。   血红的鬼蜮向着城池覆盖,将整座旧京城纳入其中。紧接着,许多本不该在人间游荡的东西,也就被红衣厉鬼一并带走。   一座吞噬了无数条人命的鬼城,从此彻彻底底地从阳间抹去了。   几十万鬼口怎么处理,当年东君无法封印鬼城的顾忌,在身为厉鬼的衣楼主这里简直不是个事儿。   或许幽冥司等人族势力,听闻鬼城消失的消息,会当场惊到目瞪口呆吧。   “那我们也回去,鬼蜮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鬼口,经营好烦恼。”   衣绛雪吞掉了同级厉鬼经营二百多年的地盘,这次是满载而归。   他开心极了,“建城!开发!扩建!这下鬼蜮就更繁荣了!” 第58章 厉鬼做饭   “代号‘亡国太子’事件终结, 鬼城消失了!”   自从得知东君结界消失,幽冥司立即封锁周边,前后派来三波人来到鬼城原址勘探, 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   曾经的“大京”城竟被连根拔起,除却空空如也的地面外, 再无其他遗留。   一座城不翼而飞就已经够恐怖了。何况,那是一座装满了鬼的城!   如果再出现在外界, 结果不堪设想。   众人心有余悸, 纷纷猜测:“鬼城到底去哪里了?”   鬼城也是司命的辖区, 他是最先参与勘探的副司。司主也亲至,似有忧悒。   看过这干干净净毛都不剩的地面, 司命想起了一种可能:“这种雁过拔毛的手法!说不定,是‘红衣厉鬼’所为。”   司命向他禀告:“司主大人容禀,在先前的‘红白撞煞’事件中, 两只厉鬼曾经起过冲突, ‘亡国太子’先行败退,两边多少结了梁子。此外,鬼街骚乱的解决, 也是这只红衣厉鬼将其收入鬼蜮,痕迹与如今鬼城一模一样。此次‘鬼城消失’事件,恐怕是厉鬼内讧,黑吃黑!”   “……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么‘亡国太子’现在还没有消息,大概是被吃了罢。”   司命回想起红衣厉鬼烫火锅的场景,还有咬着筷子歪头的无辜萌感,却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感觉“黑吃黑”越发形象了。   “红衣厉鬼?”司主也戴着面具,身着庄肃雪白的祭袍, 是个仙风道骨、玄之又玄的青年。   其实这副高人模样都是忽悠人的。去东帝山参见东君时,司主不但无赖程度拉满,还掌握了熟练的撒泼打滚哭穷技术。   他的声音低沉威严:“厉鬼吞噬厉鬼,也就是说,会出现一只破坏平衡的厉鬼,必然招致灾难……司命大人,格局要被打破了。”   天裂后,鬼怪不断吞噬,最终诞生了五只厉鬼,各自盘踞一方,麾下发展出规模不小的鬼仆。   人族担心他们联合,他们却没有真正联合,而是固定了活动范围,很少有大举进攻人族城池的行动。他们像是在顾忌着什么,没人知晓。   人族的行动范围被鬼压缩,不断被黑暗驱赶,宛如活在笼中,不得不将那些厉鬼盘踞的地方定为“失地”。   至于收复失地?光进入那些血月笼罩的地方,就要面临无数鬼怪袭击。   当年湮灭于鬼城的修士们,尸骨都未能收回来呢。   “虽然一死一生,依旧是五只厉鬼。但是,其余四只厉鬼,真的会让吞噬了‘亡国太子’的红衣厉鬼继续存在吗?”   司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红衣本就是最强厉鬼的象征,他又吞了黄衣厉鬼,还带走了他的鬼城。下一次再游荡到哪只厉鬼的地盘,单对单,谁打得过他?   “山雨欲来啊。”司主仰头,天空蔚蓝晴方好,似有群鸦飞过。“通知各大门派,加强警戒,尤其是盯紧了厉鬼们的行踪。”   城池边上的树林,枝头上停着四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眼睛却是赤红的,不祥之兆。   *   有上次搬鬼街的经验,衣绛雪把鬼城搬迁到鬼蜮里的动作娴熟不少。   鬼街是个坊市,直接塞进鬼城的空地里。再把城池中轴线上的皇宫夷平,用来放鬼蜮内最高建筑——冥楼。   鬼戏班的青衣花旦负责在衣绛雪不在时,管理冥楼事务。她还想报告两句,“最近鬼街的经营不错,鬼口繁荣,鬼钱丰厚……”   衣绛雪一手拉着书生的腕子,看着她数钱到手软,开心道:“辛苦你了。我有出去买了点东西,现在我们有一座城的地盘可以收租,记得管一下喔。”   青衣花旦:“啊?”   楼主出门一趟,到底搬了什么回来?   衣绛雪没回答,直接带书生消失不见,出现在冥楼最顶层的房间。   青衣把脑袋往门外一探,看见灯火通明、鬼声鼎沸的豪华城池,吓得把门阖上了:“是我打开方式不对吗?”   再打开,还是一如既往,甚至不少鬼已经开始向冥楼游荡聚集。   “楼主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一座鬼城啊——”   “这租子得收到什么时候?”   顶楼的房间隔绝一切喧嚣,衣绛雪撩起帘子,示意裴怀钧坐下,“伸手,我帮你上药。”   裴怀钧曲了曲手指,伤痕是还有一些,却没有见骨那么可怕了。没什么不适。   他淡淡笑道:“我无妨的,小衣。”   被天子剑上的堕落紫气一灼,他的手差点废掉。若他真的是凡人,基本不可能复原了。   可不过半宿功夫,他不但止了血,掌心还有新生的嫩肉长出来,再过一天,怕是就结痂了。   衣绛雪把脑袋埋进箱子里,翻箱倒柜时,还特地看了看罐底的时间,免得过期不能用。   他雀跃:“还好我存药的时候都会写时间。”   衣绛雪选了几罐药性温和的药膏,拉过裴怀钧白皙的手腕,把简单缠上的绷带解开。   绷带上的血已干涸,被灼伤的掌心结痂。   衣绛雪吹了吹,觉得还残留鬼气。   书生的血又很香,馋猫鬼咽了口唾沫,“我给你舔舔。”   裴怀钧眼眸一深,没答话,只是低头看去。   衣绛雪伸出舌头,轻柔地舔了舔人的掌心,像一只乖巧的猫。   厉鬼的本体是一团雾,舔舐时的唾液也是鬼雾的一种形态,温温凉凉,还能帮人消炎镇痛。   他把残留的顽固鬼气吃掉,再舔尽书生流出的血,把药膏细细地涂到伤口处,开始扎绷带。   他的手骨修长纤细,缠好一层后,见衣绛雪还要继续,裴怀钧忙阻止,“再厚就不透气了,容易把伤口闷坏。”   衣绛雪这才罢手,扎好蝴蝶结,叮嘱:“每天都要换药,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你是书生,要拿笔写文章的,要对手好一些。”   萌萌鬼认真地教育家养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春闱了,好好养着,我不许你放弃梦想。”   裴怀钧笑容一僵:“……”他真的没那么想考科举。   认真打理好家养的人,给他梳毛和陪伴后,厉鬼想到了应当喂他吃东西。   “书生,你现在是病号,想吃什么,我去帮你做。”衣绛雪信心满满地捋袖子。   他看了书生做饭,觉得也很轻松嘛。他这么聪明,也可以做出好吃的人饭!   裴怀钧随手施了个洁净咒,换好干净舒适的衣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就听见厉鬼正在想一出是一出。   他想起小衣的手艺,脸色微微变了变,委婉道:“小衣,我其实不太饿。”   “不行,人不吃饭是会死的。”衣绛雪说。   “我不会死。”裴怀钧无奈,“不吃也没问题。”   他在鬼城里漏的破绽太多,都不需要掩饰了。   不说别的,能用树枝敲碎青铜灯台,封印佛像、甚至肢解厉鬼躯体的存在,能是什么“人”?   衣绛雪却旋身,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声音却清清淡淡,“怀钧,如果不把你当做‘人’来对待,你希望我如何面对你呢?”   裴怀钧:“……”   “所以,你想吃什么?”厉鬼殷切地从他背后探出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我给你去抓只老虎吧?”   裴怀钧怀疑,衣楼主已经恢复了记忆,正在施行报复计划。   很快,裴怀钧用汤勺搅了搅面前咕嘟咕嘟冒着气泡,雪白粘稠的“汤”,小心问道:“小衣,这是什么?”   “鱼汤喔。”衣绛雪用筷子一戳。   一只死不瞑目的鱼从汤里浮起来,鳞片没刮,泛着钢铁的色泽,两只死鱼眼对上了裴怀钧的视线。   “我听说生病需要补身体,喝点鱼汤有助于康复。”   “……”   裴怀钧用调羹戳了戳完整的鱼肚,神情越发放空,“小衣,你除内脏了吗?”   “诶,还要除内脏吗?”   “这是什么?”裴怀钧捞起奇怪的黑色东西。   “海带吧!”衣绛雪理直气壮,“在河里捞的,感觉应该好吃,就放进去一起煮了。不过有些奇怪,这么久了为什么煮不烂?”   “……”河里怎么会有海带?   “小衣,鱼汤为什么是粘稠的?”裴怀钧不问清楚,实在难以下咽。   “咦,不该是粘的吗?这只鱼就是越煮越黏吧。”   裴怀钧开始怀疑人生:“这真的是鱼吗?”   他把整个鱼捞起来,放在盘子里。   万万没想到,那只奇形怪状的鱼,尾巴扑腾了一下,绝望地开口说话了:   “鬼火煮汤,开水烫头。”   “兄弟,这是什么酷刑吗?”   “我就算是死,成为菜,也不该用这样可怕的烹饪手法侮辱我的鱼生!”   “要是死于‘仰望星空’,鱼就白死了。”   衣绛雪戳了戳鱼,“诶?没熟?我已经煮了很久啊,他怎么只有烫伤啊?”   他自言自语:“是不是鱼的品种不对,鬼蜮里是没什么好吃的鱼来着,下回再去挖一个鱼塘吧。”   裴怀钧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平静地放下勺子:“小衣,我突然觉得不饿了,这条鱼,不如放生了吧。”   衣绛雪点点头,把鱼汤带鱼倒进琉璃鱼缸里,“你先在这里玩,回头把你放回河里。”   鱼:“……”   这合理吗?   做饭失败的厉鬼萎靡地趴在人的膝上,扭了扭:“好像不能吃。”   猫猫鬼很粘人,裴怀钧把他化成的鬼团子拢在怀里摸了摸,淡淡笑道:“小衣有这份心就好了。”   就是千万别实际去做。   要不是鱼开口说话了,他为了不让小衣失望,这一勺子还得往嘴里送,天知道是什么味道。   当年他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宁可养成十八般厨艺,也千万不能让衣楼主灵机一动。   天知道,他能端出什么来。 第59章 床前明月光   闲暇无事, 衣绛雪灵机一动,开始爆改冥楼。   他在房间外辟了个挑空的阳台,摆好宽敞柔软的躺椅, 垫着暖和的皮毛,用来安放受伤的人。   只要躺在这里, 书生一仰头,刚好能看见鬼蜮里挂上的皎洁月亮。   “看月亮!”   如果这是婴儿摇篮, 猫猫鬼甚至想伸手推推, “书生, 你要好好养身体,早点痊愈嗷。”   裴怀钧甚至在厉鬼这里享受了半身不遂的待遇。   绷带下的伤口都要好差不多了, 现在还被迫包成粽子,一天三次换药。   他受宠若惊之余,神情未免有些难绷, “小衣, 我只是手受伤了,真的没有瘫痪……”   “这毛绒毯子,就不需要盖了吧?”   “不行, 人是很脆弱的,受伤时会很虚弱,万一着凉发烧了怎么办,养不好,就会嘎嘣一下死掉。”   衣绛雪神情委屈,拉扯着人的袖摆,“我不想你死掉,裴,你好好养, 听话,觉得无聊的话我读书给你听哦。”   裴怀钧没得辩,只能被迫歪在舒适的躺椅上,进行佛系摆烂“养伤”,天知道,他压根没什么伤要养。   夜风和煦,远处的鬼城灯火通明。明月皎皎,落在阳台上,照的他们双眸盈盈。难得的岁月静好。   衣绛雪把房间大扫除了一遍,连鱼带汤倒回城里的河水里,再试图把放了几百年过期的鬼药通通搬走扔掉。   把瓶盖打开,有些里面都长会说话的蘑菇了,他还以为自己吃了菌子呢。   红衣厉鬼在鬼蜮里可以自由穿梭,身影在他眼前忽闪忽闪的。   裴怀钧看了会月亮,穷极无聊,乐子就变成了看小衣勤奋地收拾东西。   厉鬼一会搬着半人高的东西消失,不多时又回来,小心地摸摸他的胸口热不热。   来回两三次,裴怀钧就有点绷不住,握住他探过来的手腕,笑容有些无奈:“没死,喘气呢。”   衣绛雪也看得出他活蹦乱跳,但还是伏下身,探探他的鼻息,却被书生捧住脸。   “有灰尘弄到了,我帮小衣吹掉。”裴怀钧说罢,轻轻吹了口气,衣绛雪睫毛痒痒的,想揉。   他吐槽:“过去攒了好多奇怪的东西,光是收拾都要好几趟。”   厉鬼有点黏糊,像是被养熟了,开始自然而然地向他伸出爪爪,甚至翻起肚皮。   裴怀钧看穿,家鬼有承担家务,想被夸奖了。他摸摸鬼的脑袋,温和笑道:“小衣把屋子整理的很干净。”   他补了一句,“要不然我帮小衣……”   衣绛雪把头摇成拨浪鼓,“不用,我自己可以,收拾的时候,我也翻出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等等,我拿给你看。”   或许是因为记忆融合,衣绛雪回忆起冥楼里存着他攒的家底儿。   或许是衣楼主独行于世,表面高傲,实则孤寂。   最难以排遣的时候,就会像猫一样,从各种地方搜罗来小玩意,摆在窝里。没事的时候玩一玩,聊作消遣。   那个人评价过他这种行为是“狸奴滚毛线球”。   现在想来还是生气!哪里像了。   裴怀钧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也不看月亮了,视线跟随着厉鬼飘起来宛如花瓣绽放的红衣。   他去哪里,他瞧哪里。   衣绛雪噔噔噔跑出来,怀里抱着从柜子里找到的琉璃罐子,装满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头。   对着月光照去,石头温润剔透,流淌出美丽的光晕。   猫猫鬼怕他无聊,把罐子放在他手上,欢欣雀跃:“书生,这罐子石头送给你,你无聊的话,可以先玩石头。”   裴怀钧看着琉璃罐里的石头,笑了:“真的送我?”   这些哪是什么石头呀。   攒了上千年的奇珍异宝,在凡间价值连城,甚至每一颗里都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灵气。   衣绛雪点点头,肯定道:“送你。”   据他的记忆,人会很喜欢这些会发光的石头。   他既然养了人,就要疼人,给人最好的玩具。   书生的待遇不能比其他人差,石头也要最漂亮的。   “小衣过来。”裴怀钧从躺椅上直起腰,唇边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把厉鬼温柔地哄到身边。   衣绛雪靠近,坏书生就在鬼的腰间一握,把他带倒在身上。他刚睁大眼睛,就感觉到书生柔软的唇亲在鬼的漂亮脸蛋上。   “谢谢小衣。”裴怀钧的呼吸温热,拂在脸颊边,若有若无地笑,“这是谢礼。”   厉鬼晕乎乎的,像是在飘,苍白的脸颊泛起通红。   “被坏书生偷袭了!”   衣绛雪的红唇啄过书生伸过来的手指,迷迷糊糊:“这是什么攻击!呼吸不过来了!”   裴怀钧笑着向他眨了下眼睛,鼻翼轻碰他的,说话近在咫尺,似乎在不动声色地勾引:“这明明是感谢。”   衣绛雪决定以牙还牙,化成软乎乎的鬼雾,在慵懒地倚着躺椅的书生身上爬来爬去,像一条猫猫虫。   裴怀钧拎住他,摸他脑袋上冒出来的花。   他就开始张牙舞爪,“啊呜”一口,径直咬在他的脸侧。   “唔!”书生的脸向后微仰,俊逸脱俗的容颜上,留下鬼浅浅的牙印。   “咬你!”厉鬼报复.jpg   “……哈哈哈哈哈。”裴怀钧也不恼,摸了摸牙印,笑的前仰后合,“小衣太可爱了。”   就这样笑闹片刻,衣绛雪听到屋里的水壶冒气的声音,头上的花敏感地立起来,“水好像开了!”   裴怀钧刚刚亲过鬼的脖子,留下红印,又颇为惋惜地看着衣绛雪的唇从他的锁骨上离开。   可惜,他还想小猫多啃啃他的骨头呢。   “那小衣去吧。”   衣绛雪看书生照着月光的洁白面容,清隽无暇,好看的紧,一时又想再黏糊一会,和他多说些话。   他想了想,把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书生的怀里。   裴怀钧怀里突然多了一个美人脑袋,面貌倾国倾城,还睁着眼睛说话。   他勉强微笑:“……小衣,这是在干什么?”   无头鬼小衣的身体行动自如。   裴怀钧怀里的厉鬼脑袋却歪了歪,露出机智的神情:“书生,我用头陪你说话,身体先去做家务。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吃嗷。”   衣绛雪脑袋在他怀里偏了偏,语气欢快:“鱼汤是个意外,我坚信我能做好吃的人饭——”   “不用劳烦小衣了,我自己来。”裴怀钧迅速低下头,噙住他的唇,封住余下的话。   甜倒是怪甜的,就是人亲人头的场景有点惊悚。   厉鬼的漂亮脑袋被亲,脸蛋开始白里透红,似被灌了迷魂汤,晕晕乎乎:“……”   冥楼的房间里焕然一新。陈年的家居都被换成了衣式审美,红艳艳的堪比新房。   可见他吃掉鬼新娘鬼蜮后,得到的“瘟腥”滤镜还没有消退。   裴怀钧抱着衣绛雪的脑袋进屋,看着无头鬼向他飞扑过来。   书生淡定接住,然后把他的脑袋递回去。   衣绛雪双手抱着脑袋,在脖颈上咔咔调整一番,又重新装上。   “装反了。”裴怀钧看厉鬼的后脑勺朝着自己,轻咳一声,“小衣,我在这里。”   衣绛雪把脖子扭了一圈,总算正了,他舒适地扭扭脑袋:“这下就舒服了。”   裴怀钧打量房间,果真有些变化。   比起曾经蒙着尘灰、黯淡又孤寂的冥楼顶层,现在可以说是充满了阴间审美,诡异中透着淡淡的温馨。   好多东西都是双份的,反正和寂寞孤独没关系。   衣绛雪还给自己装了鬼爬架,用来栓绳子上吊,免得鬼气失控的时候梦游。   他自豪地介绍:“血月之夜的时候,把我挂在这个位置,第二天再放下来就好。这样就没有异变的烦恼了。”   裴怀钧已经在鬼宅见识过他的方法,也见怪不怪,只是轻咳一声:“……很全面。”   衣绛雪又飘到床边,自豪地介绍道:“这里是你的衣架。”   裴怀钧看去,那竟然是亡国太子的天子剑熔掉后,重新打造的豪华版衣架。   不过上面挂着几件款式差不多的青色外袍,素淡质朴,与他掩藏的秘密有些不协。   衣绛雪探出头来,问道:“要不要去鬼街也给你缝两套漂亮寿衣?街上有好些手艺不错的裁缝,寿衣还可以挡住鬼的诅咒,很实用的。”   “寿衣就不用了吧。”裴怀钧十动然拒,“活人还是穿不得寿衣的,走夜路会被当成鬼。”   衣绛雪没放弃,继续说服:“那我们去逛街吧,找首饰商人鬼,用漂亮石头给你打些饰品,可以抵挡鬼的攻击。”   自从吃完那一整罐鬼跳墙后,衣绛雪学到的东西又多了些,他心里似乎有种隐隐的危机感。   这种鬼的第六感,往往都很准。   有智慧的厉鬼都绝非寻常,不是省油的灯。以后他们旅行会越来越曲折,像太子连城这般大意的鬼不会再有了,书生或许会被当做弱点攻击。   他掌握的手段越多,越知道厉鬼无声无息杀死一个人的方法,实在太多。   他不想让书生死掉,就要好好保护他。   “那就去看看。”裴怀钧似乎洞穿了他的不安全感,那是一种害怕被抛弃在世上的孤独。   毕竟自他作为厉鬼诞生起,陪在他身边,教导他、帮助他的,一直是书生,他难免会产生依赖。   厉鬼的时间会很长,只要他不被其他鬼怪吞噬,他的一生会长到难以想象。   所以当衣绛雪看着鬼城里无法解脱的鬼怪时,是否又会害怕这种非生非死的诅咒呢?   裴怀钧不知道他的想法。   衣绛雪看着天真无邪,可那些偶尔冒出来的“怀钧”称呼,与他带着些机锋的话语,却隐隐有种熟悉感。   此时的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或许就是他的无解谜题吧。 第60章 鬼市   裴怀钧跟着衣绛雪去巡城。   小衣吞噬前任鬼城之主后, 曾经的大京城也被他当做装鬼的箱子搬进了鬼蜮。   就算幽冥司知道这件事,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式。何况这是东君的意思,他们无从反对。   时隔两百年, 城池似乎没有染上太多岁月的痕迹。   先前在太子连城统治下,鬼城白昼时间短, 遍地是鬼,他们并没有认真逛街。   这次沿着主干道走了一圈, 他微调了鬼街和鬼城的嵌合格局, 满意点头:“没什么需要修的, 太好了,又多了好多店铺可以收租!”   鬼怪依旧按照生前的习惯活动着, 除却鬼城之主换了个外,没有什么变动。   鬼界强者为尊,赢家通吃。   衣绛雪赢了, 太子连城的地盘与鬼仆自然都属于他。   对于低阶的鬼怪来说, 服从高阶厉鬼是理所当然的,更谈不上属于人的忠心与情感。   总之,衣绛雪现在有地、有钱、有鬼!   衣衣大王也是鬼界大地主, 不再是光杆厉鬼啦!   大京西市里,鬼市热热闹闹地举办着,约莫有上百个摊位,贩卖货物,鬼小贩的吆喝声别具特色。   时不时还传来对话,充满朴实的风土鬼情:“都说了,王老二,不要把肠子挂起来晒,别人还以为你家是肉铺呢!”   甚至为了庆祝新城主诞生, 安排了阴间表演和杂艺。   “别挤了,我的头掉了,谁看见我的脑袋了。”   “鬼真多啊,鬼山鬼海的。”   “这是谁的胳膊,没人要我带回家啃了!”   “……”   衣绛雪混在鬼群中,听着嘈杂的鬼声,越逛越新奇。   待到挤出鬼群,他豪气万丈,大手一挥,“这都是我打下来的江山!我的!”   裴怀钧整理衣袍,依旧端庄整肃,莞尔:“小衣有鬼王之姿,成就远不止如此。”   衣绛雪反而不好意思,慢慢飘到书生面前,脸颊飞着两朵浅红的云。   “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啦。”   小花又冒出来了,摇摇晃晃。   他拉过书生的袖子,殷殷期盼:“等到收到鬼钱后,怀钧,你来帮我管账好不好!一想到要管鬼钱,就觉得好像要长脑子了。”   这是个信任的讯号。   裴怀钧一时沉吟,没有接话。   因为冥楼声名在外,衣楼主从不缺少财富。   涉及死生大事,多的是人求到冥楼楼主面前,跪下恳求,献上金银财宝,只试图寻求一个出路。   过去衣绛雪都是用顺手的鬼管账,还很注重收集文书类的鬼帮他打工。   他想起曾经有个用的挺顺手的,从幽冥召唤了几次都不见踪影。   两百年不见,多半是死了吧。   总之,他除鬼不在话下,但是看大量的数字就会眼晕晕,头疼疼,还得术业有专攻。   但是没关系,他有聪明书生!   鬼市越来越热闹,裴怀钧从摊子上摘下狐狸面具,随手扔下鬼钱,再将面具半覆在俊俏的脸上。   一旦戴上狐狸面具,他就没有分毫人的气息,完美地融入鬼怪中了。   “小衣是想让我管鬼城的账?”   他轻轻笑道,“这是小衣的鬼蜮,这样重要的事情,可不是谁都能沾手的。”   “我是小衣的谁呢?”   衣绛雪没想那么多,一时呆住了,他想不出书生该是他的谁。   “我想不出来。”   裴怀钧戴着面具,遮掩神态,步子大了些。   厉鬼期期艾艾地飘上去,双臂缠住他的肩膀,似乎在撒娇,“裴,你生气了吗?”   “没有。”青衫书生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和煦,“我怎么会生小衣的气呢?”   衣绛雪开始寻思。   书生也是个正经人,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了他,显得他太随便了。   总之,要有个名分才行!   要表现出他对书生的重视!   衣绛雪回想起志怪书上的故事,有好几篇都在讲书生和鬼,虽然有些是悲剧,但是核心都差不多。   衣绛雪郑重其事:“书生,等你金榜题名,我们就洞房花烛喔。”   果然有效,书生的脚步一顿,“当真?”   衣绛雪见书生转过身,有些高兴:他一定是同意了。   “当然是真的,鬼不说谎。”他点头啄米肯定。   山野志怪说得对,人和鬼的关系就那么几种,想要把书生留在身边,最后都是要洞房花烛的。   只要这么做了,他一定会永远永远陪着他的。   不过,书生要是活的没有他久,那该怎么办呀。   还没等衣绛雪想出个所以然,裴怀钧走到他面前,本想拥抱他,却只是伸手揉乱了他的长发。   看红衣青年纯粹的神情,书生面具下的唇弯起,却有些怅然,“小衣是志怪看多了吧?”   书生好聪明,可恶。   “不是!”嘴硬。   裴怀钧无奈:“小衣真是太单纯了,‘洞房花烛’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出口。”   “鬼需要遵循规则,轻许诺言,容易遭人骗。”   衣绛雪眯起眼,冷笑:“谁敢骗我?”   裴怀钧牵着他的手,顺便把狸奴面具戴在他脸上,揶揄:“骗你还不简单,做顿好吃的饭就拐走了。小衣怕是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呢。”   “这是污蔑,是诽谤!”   衣绛雪重重点头,很有骨气,“我只吃裴做的鬼饭!其他人的饭,我饿死也不吃一口的。”   裴怀钧轻轻叹息:“我很高兴。但是,或许小衣会后悔呢?”   东君虽然很心动于洞房花烛的提议,方才差点当场答应下来,诓骗鬼和他再拜一世的天地。   不过,衣绛雪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读了几本志怪野话,说些天真言辞而已。   怕是之后小衣想起此事,又会咬牙切齿地恨他。   衣绛雪也意识到,书生不反对他的提议,却也没有完全答应下来。   会后悔吗?衣绛雪不知道。   “哼。”厉鬼扭头,似乎在和他赌气,转眼就去夜市里飘来飘去了。   “这样不算是骗吧。”裴怀钧轻抚下颌,看着他的背影。   “难得好心一次,不去诓骗小衣。若他再坚持一句,我恐怕……”   危楼高百尺。   想要摘下孤星般的冥楼楼主,不但得有登楼的胆色,要有千般的套路,更要有敲开他门扉的真心。   自古真心最难求。   当年纵横天下的裴剑仙,青衣长剑,万里云霞,看淡浮名,看似洒脱放浪,其实最是执着。   在看见那高阁上的美人后,他早就将真心丢在了那片月里。   厉鬼忘性大,不多时,衣绛雪就全然忘却了那小小的别扭,端着一个鬼风车过来。   他欢呼雀跃:“裴,这个好玩。”   他们边走边逛,到达邀月楼附近,不,现在应当说是“遗址”时。   一个提着绿灯笼的鬼拦住了他们。   那老头模样的鬼怪一揖:“客人,这是您在小老儿的当铺寄存的灯笼,现在物归原主。”   裴怀钧想起,这是当时鬼城里未能完结的一桩生意。   既然对方守信,他也银货两讫。   商人鬼完成交易,陪着真切的笑意:“恭喜客人,不,现在应当称呼新城主大人了,小老儿这里有条消息,赠送给两位,以后还请两位多多关照。”   “说说看。”   商人道:“您神通广大,定然早就知晓,世上有五只厉鬼,把人族的地盘分割出五大块。先前鬼城属于北方一带,被城主大人收入鬼蜮后,北方这块儿地无主,未来可就不安定咯。”   “先前城中隐秘流传着一个消息,再过两日,是前城主会见另一位厉鬼的使者的时间,有消息说,厉鬼们打算商议有关‘红衣’的事情。但是前城主已死,这次邀约也就不成立了,鬼使者恐怕只能看见原本是鬼城的地方,此时却空空如也吧。”   这商人是在曲折地告诉他们,鬼城消失后,北边会引来其他厉鬼的干涉。   如果在北方停留,说不定会再撞上厉鬼。   红衣厉鬼的强度和成长性,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吞噬红衣厉鬼的收益也会更高。   裴怀钧不信,那几只狡诈的老鬼没有打过主意。   裴怀钧多赏了他两枚鬼钱,“我知道了。”   衣绛雪还不知危机,迷茫地看他,“怎么啦?”   “没什么,大概是有关小衣的消息,在鬼怪之间传开了。”   裴怀钧拉过他的腕子,温和浅笑:“不过,他们都打不过小衣,不用太担心。”   他们又陆续逛了寿衣铺、棺材铺和首饰铺子。   裴怀钧严正拒绝穿那些绣着各种“吉祥如意”“花满人间”花纹的寿衣。   “可是能抵挡鬼的攻击。”   衣绛雪展开一个“花开富贵”:“挺好看的。裴,你穿什么都好看,要不然贴身穿吧,别人看不见。”   东君有极其严重的偶像包袱,平静地看了一眼那绣在胸口的硕大牡丹花,只觉得审美在报警。   “里穿也不行。”   棺材铺里,他看着衣绛雪两眼放光地试用了金棺材和玉棺材,试了试软硬和大小,最后挑了一个通红的龙血木棺材。   没别的理由,就是又大又宽敞,还够红。   衣绛雪振振有词:“以后在野外睡觉,就可以把棺材掏出来,这样下雨就有盖子了。”   “遇到月亮很红的时候,裴,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躺进去睡一晚,可以不听月亮说话。”   “如果晚上不想睡床,也可以睡棺材——”   别说,真还挺有道理。   裴怀钧平静地接受这些奇怪的阴间设定,甚至还会顺毛摸猫猫鬼,“小衣考虑的很周全。”   至于首饰嘛,鬼工匠们看着衣绛雪展示出来的漂亮石头,都纷纷摇头,表示不能做。   “这些材料,不是我们这种等级的鬼匠能处理的。”   衣绛雪没能给书生买到实用的东西,有些失落。   裴怀钧把玩着掌心玉石,却笑道:“我不需要佩戴这些身外之物,也不会轻易死掉。小衣是明白的。”   “……”衣绛雪双眸宛如静水澄明,清凌凌地凝视他。   半晌,他也轻声道:“我不想明白。” 第61章 江流石不转   裴怀钧沉寂片刻。   衣绛雪倾身, 虚握住他的掌心,将他颤抖的五指合上,温柔包住那颗璀璨的石头。   “我想要的东西, 其实很少。”衣绛雪垂着眸,红唇微勾, 侧颜宛若幽昙静美绽放。   “江水流动,那就流去好了。人情聚散, 转身离去便休。我寻找的, 是那枚江流不转的石头。”   “这世上, 会有这样的石头吗?”他细密的眼睫轻撩,曈中蕴着流光, 似乎意在言外。   深寒永夜里才会绽放的花,向来孤芳自赏,没有人会凝望他的开与谢。   他也似乎接受了命运, 沉默而安静地走着唯有百鬼陪伴的阴阳路, 唯有月华见证他的暗夜孤行。   此世身堕鬼道,厉鬼灵动天真,天性无拘无束, 可背后深藏着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一个历经无尽轮回,伤痕累累的灵魂。   被仇恨煎熬,他痛得喘不过气;被迷惘充斥,他忘却来路与归途,是徘徊的亡灵。   衣绛雪躲在厉鬼的躯壳下,蜷缩着魂魄,试图去寻找一个暴风骤雨中的锚点。   想不明白的事情,那就不去想;回忆不起来的事情,那就不去回忆。   他本能而顽固地抓住身边的人, 维持着现状。   似乎只要这样,他还是无忧无虑的鬼,每天都过的开心快乐,有人陪伴在他的左右,对他最是温柔。   不主动去改变,幸福就会永远停留吗?   “会有。”裴怀钧攥紧了石头,深深地凝望他,容色超逸脱俗,弧度优美的唇浮出微笑。   “人世易变,但变化中总有不变。”   “江流中会有不转的磐石,暴风雨中亦有恒久的锚点。正如你无论何时重返人间,总会遇上故人。”   他还是那样温柔而忧悒,将他垂下的鬓发别在耳后,“比爱更久远的,是恨。”   “如此浓烈的感情,永不会在时间中锈蚀。”   衣绛雪眼睫轻颤。   他布衣青衫,身形颀长,却带着他的手抚过胸膛,轻柔地问道:“我若把心剖给绛雪,教你吃下去,用唇舌品尝这滚烫的滋味……”   “你可会相信我心亦弥坚,我血仍未凉,我意不可夺?”   衣绛雪:“……”   裴怀钧看他露出纯然发懵的神色,似乎一时忘了怎么答,才将手置于唇边,轻笑,“逗小衣玩的,若是把心挖出来,我就死了,说说罢了。”   衣绛雪却哑然,刚才裴怀钧的神情太认真了。   好似他真的疯到能剖开胸膛,扒开肋骨,教他埋入血肉里,观摩他肺腑的成色似的。   衣绛雪的记忆时隐时现,总是覆盖一层蒙蒙的白雾。   他偶尔试图回想梦中人,对方的脸也被浓雾笼罩,看不清面貌。   他有时会产生错觉,书生的身形与记忆中的故人渐渐重合。   怅然若失时,又会被激发出无穷杀意。   “不要开这种玩笑啦。”衣绛雪围着他飘了一圈,柔软雪白的手臂缠上去,悄然量过书生腰身的宽窄,似乎在与记忆比对。   身量仿佛。   他有些茫然无措,赖在他肩上,要书生背着鬼走,和他咬耳朵:“怀钧,你以前是用剑的吗?”   他在鬼城里,仅凭一根树枝就能大破邪佛。这样的造诣,多半是精修剑术的修士吧。   “也算是吧。”裴怀钧轻咳一声,伸手托着轻飘飘的鬼,与他慢悠悠闲逛。   “你是剑修吗?”衣绛雪又探出脑袋,似乎在确认什么,“传闻中,剑修爱剑成痴,都是把剑当做妻子的,你是吗?”   “这是对剑修的刻板印象。”裴怀钧对此并不赞同,甚至还发出一声嗤笑。   “也就是走火入魔的剑修,才会平白给剑加戏,生拉硬套些‘剑痴’人设,说些什么剑如道侣云云。”   “实际上,是修为不到家,才会颠倒主次。”   东君平视前方,背负着轻若无物的厉鬼道侣,淡淡道:“剑就是剑,如此而已。”   “杀人的是人,护人也是人。是人控制剑,而非剑控制人。是剑随心动,而非心由剑动。”   “杀生还是救世,端看剑主的意志。”   裴怀钧说到此,停了停,语气多了几分温柔多情。   “剑非我爱人。但我会为爱出剑。无往不利、势如破竹者,并非剑,而是心之所向。”   寥寥数语,却道尽剑道真髓。   衣绛雪仅一二言,就料定他绝非池中物。   这样的剑修,怎么会籍籍无名,是个寻常书生呢?   那么多破绽摆在他面前,衣绛雪还是路径依赖惯了,不想去深究,闷了一会,还是没去戳破。   只是往他颈子里呼呼吹气,似乎在捉弄他,“坏书生!坏剑修!”   什么为爱出剑啊,避重就轻,太狡猾了。   裴怀钧侧脸碰了下他的手背,凉凉的,像是白玉。他与他笑作一团:“小衣,痒,莫吹了。”   衣绛雪咬他耳朵,纠结片刻,“裴怀钧,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道送命题啊。   但剑修凭本心作答,裴怀钧不假思索道:“是我金榜题名之后,小衣就和我洞房花烛的关系?”   衣绛雪生闷气,这回答也太狡猾了!   好似天地悠长,他们在鬼蜮的小道上慢慢地走,白月光洒满了街巷。   不远处,鬼灯陆离照彻,喧闹传来。   这里或许会成为鬼怪新的家园。   *   衣绛雪又用两天逐一排除邪佛的雕像,并且销毁。   毕竟他可不想让天外的干涉把鬼民们变成一团团令人作呕的蠕动肉块。   邀月楼里只有头的女鬼和高大道袍干尸被他带回冥楼,连同早些日子住进来的和尚,培训上岗。   衣绛雪还给他们一鬼喂了一口鬼跳墙,祛除邪佛污染,得到了三只凶级鬼怪。   这三只鬼似乎还有些意识在,多半曾经也是同伴。以这般鬼怪姿态再见,也是讽刺。   鬼戏班过去本就在冥楼里唱戏,青衣花旦对于楼主带鬼回来见怪不怪,走个流程,把一张纸发下去,“这是冥楼的规矩。”   三只鬼凑过脑袋,一瞅,上面只写着:“在冥楼里,楼主的命令是绝对正确的。”   “如果错了,参考第一条。”   “没了?”   青衣花旦:“没了,还能有什么复杂的,好好打工,还有,不要惹这个家伙。”   说罢,她用染着蔻丹的手指指过去,目标对准了青衫负手,笑容温和的书生。   她悄声:“这是姐姐的忠告。不然,楼主护起来,有的你们后悔的。”   冥楼的入职培训做完了。   只有头的女鬼飘来飘去,灵巧,适合咬着灯笼巡逻。   道袍干尸则是拿着扫帚,打扫冥楼的地板。他还时不时和女鬼头待在一处。   或许他们生前也是一对。   和尚被花旦领走了,说是要考验一下他的佛法,鬼知道她在想什么,多半是看上和尚鬼健硕的胸肌了。   衣绛雪:“邀月楼里没有,回头得去鬼蜮里看看,这女鬼的身体被封印在哪里了,总不能是被吃掉了吧。”   裴怀钧欣赏地看着这三只鬼:效率很高,果然没找错苦力……员工。   外面因为鬼城的消失勾心斗角。   衣绛雪处理鬼城事务,制定新规,经营鬼蜮,忙得不可开交。   裴书生也从随便对付科举的状态,突然变成手不释卷,见他的时候,多半都在读书。   或许,是因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承诺。   小衣都那么期待他科举了,他总不能让小衣失望。   *   衣绛雪最近困倦的时候也变多了。   有时候,他沾了枕头就睡,在床上一窝就不动了,半天也叫不醒;   有时候干脆用棺材把自己一关,双腿一蹬,从白天睡到黑夜。   他又梦见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了。   这次的梦里,他在冥楼的窗外御剑,敲响了衣绛雪的窗户,衣摆在幽冥的风中烈烈,颇为洒脱不羁。   “哪来的登徒子?”   美人系着赤红狐裘,倚在洞开的窗前,漫不经心地把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他似笑非笑地抬眼,双目流横波,长发如鸦羽漆黑,“剑仙大人真真是风流天下闻,夜半御剑登楼,爬人窗户,是君子所为?”   那剑仙一笑,将他话里讥诮当做耳旁风,朗然道:“登楼虽有诚意,在下的剑太锋利,容易伤及冥楼鬼怪,惹恼衣楼主。”   “不请自来,剑仙大人来我这蓬门蔽舍,莫不是想上门踢馆。”衣绛雪睨他一眼。   却见他袖摆下的右手指骨分明,修长好看。他拎着什么,定睛一看,是一壶温酒。   “在下刚从昆吾山上归来,耽搁了些日子,不过寻得山巅雪酿成的好酒,也算是个收获。”   那剑仙话语里意蕴深长,分明是在撩拨,“幽冥无时岁,人间却是中秋月圆。逢此佳节,在下不远万里携酒访友,不知绛雪可愿意放我进去?”   衣绛雪似笑非笑:“窗户没锁,剑仙大人都有御剑至冥楼最高层的能耐,还用问我?”   冥楼位处阴阳交界处,鬼气沉积,还遍地是鬼怪。   修士踏足,会被鬼气压制修为,平日一成的实力都施展不出来,实打实的幽曲险境。   更遑论御剑飞行。   剑仙能直飞最顶层,说明他的修为深不可测,拦是拦不住的。   那人自我的很,佯装听不懂衣楼主的正话反话,竟是真的单手一撑,翻窗进楼,坐在了红衣美人的对面。   衣绛雪投去眼刀,美而危险,刮的是骨。   青衫剑仙轻袍缓带,头戴玉冠,姿态风流写意。   他一笑置之,把眼刀当做撩拨收下。   他从袖中摸出两个玉杯,从容倒酒,“这样美好的月色,我不来寻绛雪,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话锋一转,唇边悬着温软的笑:“许久未见,绛雪也想我了吧?”   “少给自己贴金。”衣绛雪轻敲桌面,“只是觉得祸害遗千年。”   昆吾山前些日子动荡得很,似乎在举办什么大会,里面混入了鬼怪。衣绛雪一直待在冥楼,也听说接连陨落了好几个年轻有为的修士。   剑仙却全须全尾的,似乎并没有被牵涉其中,还有心情寻酒。   他一晃玉杯,酒液剔透绵柔,透着芳香,“那我就专门来祸害衣楼主。”   衣绛雪见他推来酒杯,犹豫片刻,也没拒绝,不忘毒舌两句:“一壶酒而已,随便与人饮了便是,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幽冥……”   他一笑,声音温柔醇厚:“佳酿玉液,世人流俗,皆配不上。与衣楼主这般美人共饮,才不浪费。”   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怕是得把世人死死得罪。   但剑仙在正道的风评太好,世人常说他“任侠山河”“纵横万里”“仗剑江湖”云云。   谁知道他这副潇洒卓绝的皮相下,却是我行我素,狂妄自负,想一出是一出。   或许说,他压根就没想过有人会拒绝他。   衣绛雪轻嗅酒液,哼笑:“信了你的邪。” 第62章 睡美鬼   正逢血月之夜, 鬼蜮里的影响没有外界那么强,但是鬼怪明显躁动。   连衣绛雪也把自己关进棺材里睡觉。   合起棺材时,他困意蔓延, 还睁着朦胧的眼睛,叫书生往棺材上压些重物。   他很体贴:“记得离远些, 你身上的紫气很香,免得我揭棺而起。”   裴怀钧失笑, 误伤是不会的, 但是小衣的关心他领情, 于是道:“我晚上看书,灯会亮的久一些。”   衣绛雪揉揉眼, “读书也不要把身体熬坏,人很脆弱的。”   随后,红衣厉鬼往赤红的棺材里一躺, 双手搭在胸前, 秒睡:“ZZZZZ——”   裴怀钧见他睡着,撑着下颌,看了许久睡美鬼的恬静面庞, 才想着关棺材盖。   却不料,衣绛雪睡了没多久,脸上的神情从柔和安静转为狰狞痛恨,似乎在梦里也经历着极端的痛苦。   前世的过往,都如浮云飘散,梦过不留痕。   但轮回的痛苦,却在魂魄上镌刻鲜明的痕迹。   不多时,梦中的衣绛雪的鬼体巨震,苍白纤细的右手失控地攥住胸膛处的红衣褶皱, 几乎把胸口掏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杀了你——”森然幽厉的声音。   他是冥楼历久不散的冤魂。   初诞生的厉鬼天真无邪,唯有在梦里,他才会触碰到那琉璃般锋利的记忆碎片。   片片为锋刃,刀刀割肺腑。   累世的爱已成怨恨,连枕边爱人都是仇雠。   他蛰伏在他身边,不知何时会揭下温柔的画皮。   幽微灯烛燃烧到极致,照彻寒夜。   裴怀钧伏着棺椁,烛光却映不出他鬓发垂落眼帘时的神情。   他唇边悬着的笑意渐次扩大。   “……看来,小衣的记忆快要苏醒了。”   裴怀钧俯身,伸手划过他的脸庞,到雪白耳廓,最后将厉鬼几乎弥散烟雾的乌黑长发拢在掌心。   丝丝缕缕的乌发,在掌心化作流动的血。   他微弯唇角,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惊喜的事情,单手遮住眼帘,却挡不住越发明亮疯狂的笑意。   “真是,越来越让人期待了。”   异变还未终止。   棺椁里的厉鬼,腰部以下的身体几乎都融化,成了沸腾的血池,充斥整个凶棺。   盈盈上浮的绯红鬼雾凝实成藤蔓,肆无忌惮地从棺材里爬出来,以极快的速度生长。   一时间,温馨的房间里都成了原始森林,处处都无法下脚,唯有棺边还立着一个青衫书生。   裴怀钧长身玉立,银冠束发,轻袍缓带,端得是风姿翩翩的君子。   或许是因为外溢的怨恨,鬼藤甚至攀附上他的躯干,似乎想要绞杀他。   他却毫不在意,甚至伸手握住鬼藤,用食指揉了揉开花的骨朵,漫声笑道:“小衣又睡懵了,还是说,吃了天外的产物,对于月亮的感应变强了?”   一切都如计划发展。   果然,当年限制冥楼楼主衣绛雪登顶的唯一因素,就是“寿命”。   二十年一度轮回,正是宿命逼迫美人在最芳华的年纪枯萎,断绝他的成长与积累。   正如一种警惕或是……畏惧。   即使是这样,累世轮回和修为的叠加,衣绛雪在第四十九世时还是成为了难以匹敌的存在。   直到不该存在的第五十世轮回,他顺利地成为了厉鬼中的异种,“寿命”的枷锁随之解除。   他能够毫无阻碍地吞噬任何力量,化为己用。这样几乎无上限的成长能力,也难怪黄衣厉鬼怕成那副样子。   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阻止他成为鬼王,君临幽冥,掌控“月亮”。   “……只有小衣,才能真正改变现状。拯救或是毁灭,一切都会遂你之意。”   裴怀钧凝望着棺中美人,眸底却漫着危险的疯狂:“绛雪,我会帮你完成一切愿望。即使是杀了你,或者是被你杀死。”   他忍不住倾身,长发化为笼罩的阴云,遮蔽了棺中人的身影。他亦如阴雨和寒露。   仙人执着厉鬼冰冷纤长的手臂,薄唇落在他的腕间,再顺着手背向上,亲吻他指骨上缠绕的红线。   刚吻了一下,那红线就和活了似的,化为挥不散的怨恨,几乎反扑过来,勒住裴怀钧的脖子。   裴怀钧长眸掀起,从那缠绕颈项的细线,隐约看见厉鬼索命的轨迹。   这根红线,就是名为“复仇”的规律。   倘若他真正触动这条红线,此后无论他身在何方,衣绛雪都会找到他,将他的性命带走。   这是不死不休的明证。   “……真是美妙的姻缘。”裴怀钧却笑了。   在仙人的眼里,这红线却不能再浪漫了,是两人爱情的誓言之证。   “将两条命通过复仇锁住,难道不算海誓山盟?”   他兴致勃勃,甚至有些癫狂地微笑了,“追杀我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这样,不失为一种永结同心。”   他似乎无比确信,衣绛雪杀不死他,即使他成为了鬼王,拥有无限的成长空间。   也许,这是一种对实力的自傲。但更多的,从他隐秘的微笑中流露出来。   “等到一切都结束时……”   “我会完成你的愿望。”   无论是什么,复仇或是解脱。他都会如愿。   棺中的睡美鬼眼睫轻轻颤动,似乎还沉在前世的幻梦里。   裴怀钧的吻终而落在他的唇上,压住唇畔磨拭,再缓慢地舔舐过他咬出的细微齿印。   这种沉冷黏湿的吻,与他平素的温柔格格不入,更像是一种润物无声的侵染。   厉鬼眉峰不再郁结,怨恨的神情渐渐舒缓,倾城的面庞也泛熟睡的红晕。   不安的鬼藤停止了骚动,窸窣地爬过书生的身体,在他的脖颈处和手腕处留下细微的勒痕。   鬼藤开始慢慢收回棺椁中,重新组成衣绛雪的身体,不多时,一切恢复平静。   暴动结束了。   裴怀钧轻轻活动手腕,“还好小衣没醒。”他本想把棺材盖上,假装没有偷亲。   却不料,衣绛雪腾地坐起来,僵硬的脖颈“咔咔咔”扭动,无神的黑眸对上书生深邃的双眼。   裴怀钧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故作平静地笑道:“小衣醒了?”   他将手背过身,轻轻蹭着手腕的红痕,似乎要遮掩什么,打算编些诓骗鬼的谎言。   衣绛雪竟然没醒,现在还在梦游的状态。   “香、饿、吃饭——”   他的身体无端飘起来,红衣像是无限扩张的绸缎。   很快,红色绸缎几乎绕了个圈,裹缠住转身欲逃的书生,将他完全缚住,拖回了棺材边。   裴怀钧:“……?”   他只是偷亲了一下,报应来的这么快?   小衣发觉了?   然后,梦游的厉鬼直接将他拽进了棺里,鬼藤缩回去的时候,顺便把棺材盖也盖住。   沉重的棺盖落下,房间里重归寂静。   ……   第二天,裴怀钧还浸在化成血池的棺材里。   他和怀里的厉鬼头颅共睡了一晚。   这种惊悚怪异的同棺共枕,也就只有脑回路不正常的裴仙人能够淡定以对,甚至觉得这是种难得的浪漫。   他昨夜双手将美人脑袋抱在怀中,厉鬼漆黑的长发化作被子,把他裹了两三层,牢牢绑在了棺材底。   除了鬼的长发有些勒人,偶尔会有鬼火闪烁,藤蔓会在棺材里乱爬……   其余的体验还不错。   就是鬼雾化成血池时,偶尔会淹没他的半身,更有没过五官的时候,不太喘得过气。   仙人呼吸间都是浓郁的鬼气,凡躯也难免被侵蚀。   但凡他是个凡人,根本熬不过这样噩梦的一晚,第二天尸体就凉凉的了。   裴怀钧却兴致盎然,甚至还在反复品味冰冷透骨的刺激,被厉鬼缠身的噩梦与快感。   “……人,你还活着吗?”   第二天清早,猫猫鬼心虚地趴在他胸膛上,反复听着人的心跳,一副做错了事的萎靡模样。   呼吸心跳都还正常,简直是医学奇迹!   “活着。”裴怀钧阖着眼,睡意朦胧间,顺手一摸他的脑袋,顺着他的下颌挠了挠。   这回小衣的头终于连着脖子,不是只有个脑袋了。   猫猫鬼抬起下颌,被摸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啊呜”地咬上他的手指。   不疼,就是留下淡淡一圈牙印,“坏书生。”   “谁更坏?”裴怀钧淡淡掀起眼睫,看了眼心虚的鬼,似笑非笑:“把我拖进棺材里泡了一晚上,小衣打算做什么坏事呢?”   完全浸透在鬼气里的感受,就像是泡在酒液里酿了一晚上,他还醉着呢。   裴怀钧抬起袖摆,“我现在闻起来,恐怕和鬼没区别。全身都是小衣的味道,难道小衣不该给我个解释?”   完全被小衣牌血池腌入味了。   衣绛雪试图垂死挣扎,问道:“怀钧,是我把你拉进棺材里的吗?”   “不然,还能是我自己进来的?”   裴怀钧作出欲言又止的神态,控诉道:“小衣的睡相,堪忧啊。”   猫猫鬼越发心虚,试图变成液体滑出棺材,悄没声息地跑路,却被支起身的人蓦然揪住一缕长发。   他被当场捉包,哀叹一声,黏在人的身上道歉,“呜,错了。”   “错在哪了?”   裴怀钧含着笑,把黏着他的漂亮鬼抱起来,鬼体轻盈的像是一片云。   衣绛雪也说不明白,迷糊了片刻,顿时灵光一闪:“玷污了你的清白?”   裴怀钧:“……?”   衣绛雪见人的奇怪神情,也有些不确信,试探:“那,你玷污了鬼的清白?”   “……”   “所以,人要负责任!”   衣绛雪说服了自己,用丝滑的小连招,把锅理直气壮地甩了出去。   “你出现在我的床……棺材里,怎么是我的错呢,坏书生!昨晚一定是偷偷掀我棺材盖了!”   “……少看话本,小衣。” 第63章 初至京师   一人一鬼大眼瞪小眼, 分锅不均,只好搁置争议。   裴怀钧先把一团鬼拎起来,挂在衣架上晾干:“小衣, 控制一下鬼气,不要湿哒哒滴满地的血了, 待会还要拖地。”   被拎着后衣襟挂在衣架上的猫猫鬼眼神清澈:“……咦?”   他往下一看,腰身以下是空的。   果然腿还没有变好, 经过的地方滴滴答答全是血泊, 破坏屋里环境。   “……喔。”厉鬼开始委委屈屈地收回鬼气, 思考昨天断片的梦里发生了什么。   化掉了!想不起来了!   裴怀钧走到屏风后沐浴换衣。   虽然书生糊弄了家鬼,但就这么泡在厉鬼血池里睡了一晚, 神情也不太平静,甚至能看见微赧的神态。   昨晚到底是怎么过的,恐怕除了他自己, 没人知晓。   裴怀钧更换洁净的衣衫, 那股被鬼气淹没的灭顶感才褪去了些。   裴怀钧轻轻喘了口气,心里颇有些不平。   待走出屏风,始作俑者还在拧潮湿的鬼体, 一会灵活地把自己扭成麻花状,一会又变成“人”字形。   他还欢快地问:“书生,我拧干了吗?”   猫猫鬼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例行把牌位摆好,在香炉里点上鬼香,供上糕点。   他曲指置于唇边,轻咳一声:“小衣,来吃香了。”   衣绛雪探头探脑,瞧书生神情平常,似乎没有愠色, 才扁扁地飘过来。   看见丰盛的鬼香,他快乐地滑下来,被书生捞住,喂了一大口香火。   吸着香的衣绛雪腮帮子鼓鼓,咽下去后,他恍然:“我想起来了,昨晚我梦到一个坏家伙……”   “他爬窗户!”   “……”   衣绛雪歪头想了半天,“坏家伙带了很多的酒,把我灌醉了,后面、后面……”   想不起来了。   “咳咳咳——”裴怀钧越发心虚,咳得逐渐大声,都要掩盖过鬼吃香的吸溜声。   厉鬼吃饱了香,心满意足地挂在人的身上,用爪爪挠了挠他的腰,“裴,你风寒了吗?”   裴怀钧:“……没有。”   衣绛雪看着青衫书生露出难言的神情,甚至主动把他从身上拎起来,放出门外。   “小衣,该去巡城了,新城主要多了解鬼蜮事务。”   裴怀钧说,“后天再准备出发,也差不多是春闱的时间,小衣让我再看会经义。”   被试图闭关读书的书生拎出门,红衣美人拢起袖摆,满头问号:“我影响你读书吗?”   裴怀钧凝望道侣那张清艳貌美的面庞,欲言又止,“影响。”   “不是说,书生都很喜欢‘红袖添香’吗!”   衣绛雪一袭鲜亮红衣,挥挥衣袖,炫耀地道:“看,红袖哦。”   裴怀钧止言又欲:“……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生气了!”衣绛雪瞪他一眼,毛茸茸地飘走了。   不在顶层停留,冥楼里的鬼气近来热闹了不少。   冥楼共有十八层,过去也有人戏称“十八层地狱”。   衣绛雪从鬼城里精挑细选了不少打工鬼,往冥楼的各层塞,做不同的工作。   冥楼最底层一般都关着最凶煞的恶鬼,衣绛雪也照例去巡了一圈。   鬼新娘危险系数相当高,暂时不能放出来。   但是在冥楼里呆久了,原本完全失去的神智也回来了些,最近也不再满地乱爬了。   她最近在学纺织,就是织出来的布全都是红艳艳的“瘟腥”风。   衣绛雪很欣赏,和她鸡同鸭讲地交流了不少审美。   他往最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座洞开的牢房。   “这里关押的鬼,逃跑了吗?”   幽暗深邃的地底,红衣美人俯身,拾起一条贴满血红封条的镣铐,神情不定。   牢房里写满血色的咒文,可见曾经关押在此的鬼是何等危险的存在,连当年的冥楼楼主都忌惮不已。   “……我死之时,冥楼也失去作用,牢房里的鬼彻底没了压制,自然会蜂拥而逃。”   衣绛雪面无表情,眼眸却森冷,“只是,那个家伙逃出去,有人处理得了么?”   他还记得,关在这里的是一只已经彻底发疯的厉鬼。   曾经为人的意识被厉鬼的本能扭曲,制造出了一个脑回路极度异常的鬼。   那只厉鬼认为,只有让幽冥降临,把所有的人变成鬼怪,才是真正的“走向新世界”。   “死亡是公平的,只有成为鬼,才会摆脱这虚无的轮回,虚妄的世界,在死亡中找到真正的意义。”   “何须人来超度鬼,是鬼来超度人。”   衣绛雪听完厉鬼的一番谬论,意识到他的危害难以估量,于是将其彻底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冥楼底部,严加看管。   即使是去轮回转世,冥楼与他命运相连,关押鬼怪的机制依旧在运转。   只要他不彻底死亡,冥楼不荒废,这只厉鬼就跑不掉。   他还记得,走出黑暗长廊时,背后传来那只厉鬼的癫狂大笑:   “明明更像一只鬼,你却站在人的那一边,真是荒谬可笑!你明明有颠覆一切的力量!”   “衣楼主,等我出去,定要将你所守护的一切,都毁灭殆尽!”   红衣的厉鬼无声地行过长廊,双袖荡起无尽鬼气,雪白面庞微微抬起,神情莫测。   二百年前天裂,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才会被压制在须弥山下,直到厉鬼复苏。   他攥紧了拳,红线轻轻飘扬,连接着他的复仇目标。   “……我现在,还算有‘人的意识’吗?”   衣绛雪能感觉到翻涌的鬼性本能,可他的思维却是冷静清明的。   即使有部分回忆残缺,他也前所未有地清楚他是谁。   “……拥有自我认知的一只厉鬼么?”   特例。   衣绛雪掀起眼帘,凝望身边渐次亮起的鬼火,长发在腰际微微飘荡。   在鬼影离开最深处的牢房时,面无表情的厉鬼从黑暗里抬起头,漆黑空洞的双眼里,火苗渐渐隐去。   他雪白如花苞的倾城面容上,逐渐漫起天真无邪的神情。   尽头,书生端着飘摇的烛灯迎接他,微微张开手臂,露出温柔的、接纳一切的微笑。   “怀钧——”   飞扑过去的萌萌鬼挂在书生的身上,“你复习完了吗?有信心金榜题名吗?”   裴怀钧揉着他的发旋,笑道:“走罢,去京师。”   *   衣绛雪使用鬼蜮已经娴熟了不少。   至少这次他面对地图开奖时,方向和距离都大致无误。走出鬼蜮后,他们成功落在了京师郊外。   裴怀钧翻出度牒,让衣绛雪躲藏在袖中,惯例混过盘查严苛的城门。   临近春闱,京师科举氛围浓厚,许多举子住满了舍馆客栈。   在人多的地方行走,衣绛雪化为人形,再给自己变出影子,避免穿帮。   不会有人相信厉鬼会变成人行走在闹市区,但是他的美貌反而更引人瞩目。   临近傍晚,许多悬挂在屋檐下的风灯渐次亮起,衣绛雪似有所感:“这些灯都是……”   虽然拦不住厉鬼,但是他也本能地不喜欢这些光芒。   裴怀钧笑道:“京师作为国都,幽冥司的保护也最强,这些灯都是用于驱散黑暗、驱除邪祟的。”   衣绛雪点点头:“确实不一样。”   霄云城里就少有这种万家灯火的盛况。   “大京”更是鬼城,那些灯笼反而是用来伪装成鬼怪,而非驱赶。   “全都住满了吗?”   寻了三家客栈,裴怀钧都被告知无房可住,唯一能住的就是朝廷开办的、用于收容举子的客舍。   毕竟,在如今鬼怪横行的世道,朝廷总不能让举子在夜晚露宿,很有可能会被鬼怪袭击,暴尸街头。   裴怀钧总不能带着一只厉鬼去住客舍。   思前想后,他提议:“要不然,去住东君庙?城里有五座呢,也有供香客居住的客舍……”   衣绛雪迷惑,“东君庙就没住满吗?”   裴怀钧一摸鼻梁,轻声道:“一座是皇家捐建的,不对外。三座对外接纳香客,应当是住满了……”   “还有一座,在幽冥司的院墙里。客舍倒是有,没人敢进罢了。”   裴怀钧取出先前司命签下的契约,“凭这个,我们可以去幽冥司打秋风。”   衣绛雪暴风思考,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幽冥司的招牌:“你的意思是,让一只厉鬼进抓鬼的大本营?”   裴怀钧:“……也没有很奇怪吧。”   衣绛雪怀疑地瞅他一眼:“你见过贼要住官府的吗?”   裴怀钧将契约折叠放进袖中,“总之,先去试试看。”   他意味深长,“也许,我们进城后不久,就被幽冥司盯上了呢?”   黄昏日暮,藏在远处茶棚里的茶客突然喷出了茶,隐身藏在树梢上的暗探掉下了树。   裴怀钧不动声色地扫过这些异样。   “真的吗?”衣绛雪听罢,四处瞅了瞅,果然发现了些细微的不对劲。   “原来我们早就被盯上了!”   裴怀钧淡定:“总不能睡大街吧,万一小衣傍晚飘了出去,幽冥司拦得住?还不如直接找他们要间房子住,也算是给他们解决问题了。”   “我们又不是去找麻烦,只是正常的拜访而已。”   主要是,东君回幽冥司指导工作,那是到自家地盘上。   谁敢给不给顶头上神的面子?   幽冥司的牌匾威严肃穆,无人敢轻易打扰此处。   毕竟在鬼怪横行的年代,这是人间的阎罗殿,超然于朝廷的存在,权势堪称滔天。   青衫书生却踏上台阶,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叩响了幽冥司总司的沉重大门。   宛若凡人敲阎罗殿大门,此举堪称抽象。   “打扰了,这里可以投宿吗?” 第64章 幽冥司   夕阳西下, 门敲到第三遍。   “诶,没人吗?”东君漾着和善的微笑,眼眸却微眯。   若是这次还无人开门, 他就打算带着鬼径直闯进去,给他们个终生难忘的惊吓。   不多时, 幽冥司的大门“吱嘎”打开,及时避免了顶头上司破门而入的惨剧。   “何事?”来者也没料到, 胆敢直接敲门的竟是个清隽的书生, 身边还带着一个红衣美人。   不像是找茬的硬点子。   那人抓着毛刺刺的头发, 像是没睡醒,身着不伦不类的紫色祭袍, 半边袖子放量,另半边则是收窄的剪裁。   “伸冤找官府,这里是鬼衙门。”   侧身时, 他的左手揣进宽敞的衣襟里, 似乎握着什么,多半是一块惊堂木,气质很是落拓不羁。   “司鬼”赵轲, 江湖诙谐地称他“拍案惊奇”。   裴怀钧视线扫过:“司鬼人?”   “认识我?”赵轲打量他,语气恹恹的,“您哪位?我见过?”   他刚刚成为司鬼时还是个少年,被司主特地带来东帝山参拜。   裴怀钧隔着云雾往下瞥过一眼。   对方的确没见过他的真身。见过的,或许是云雾间虚幻的神仙之影吧。   “没见过。赵大人鼎鼎大名,在下自有耳闻。”   裴怀钧不动声色,“不知司命大人可在?在霄云城,我等与司命大人有一面之缘,现无落脚之处, 只好厚颜来投奔,还请通报则个。”   黄昏日暮,衣绛雪恹恹欲睡。   “好困。”他扯扯裴怀钧的衣袖,“什么时候能住进去?”   赵轲无奈:“幽冥司是鬼衙门,哪有来这里投宿的。小兄弟,得亏遇上的是我,是司里脾气最好的一个,劝你们趁着天没黑,早点去别处,官方开办的舍馆应当能住——”   衣绛雪见书生与他掰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脚边的影子扭曲片刻,似乎有延迟,隔了一两秒才跟着他打了个哈欠。   赵轲话音刚落,就看到这诡谲影子戏法,神情顿时卡住了,顿时意识到什么:“……鬼?”   他没想到居然有鬼敢堂堂正正地来幽冥司投宿,开口还报司命的名号。   那小子,怕不是通鬼了吧!   衣绛雪一低头,看见影子,心虚地踩踩地面:“我不是,我没有!”   “谁是鬼啊,我不是。”   影子毛茸茸地恢复原样,衣绛雪再抬起头,看见的则是赵轲的警惕神情。   风声凛冽,赵轲一声厉喝:“鬼怪临门,不知所谓,是欺我幽冥司无人?”   电光火石间,他从怀中抽出赤色的惊堂木,似乎下一刻就要阴司掌案,把惊堂木拍到鬼的身上。   衣绛雪神情微微冷下来,袖摆无风自动,森森道:“不识好歹,想打架吗?”   千钧一发之际,司鬼被人喝住了。   司命一路小跑,从背后死死抱住抄起惊堂木欲拍的司鬼,陪着笑道:“误会误会,一场误会,老赵你放手,这两位是恩人恩鬼,打什么架啊,和气生财,快请进来……”   “什么恩人恩鬼的,你和鬼谈这个?”司鬼眼睛一瞪,“老陆,你哪边的,果然通鬼了?”   司命本名陆长陵,祖上是守龙陵的,他是这一系的嫡长,掌握着龙脉的传承。   进入阴司衙门后,他和族里断绝关系,抛却过往身份和姓名,戴上银面,一直以“司命”的姿态示人。   想要除鬼,那就先要活着。   司命活到现在,深知一条路走到黑会死的很快。于是他兼具柔软灵活的身段和娴熟的跑路技术,还有阴阳通吃的社交小技巧。   他按着同僚的脑袋,恨铁不成钢:“打什么,别在这裹乱。是司主要见两位,你个莽夫,一边吃瓜去。”   “你当心‘大水冲了龙王庙’!”司命一个劲使眼色,暗示同僚,此人不简单。   这是在救他,这裴书生,多半是顶头上司的小号啊!   “眼皮抽筋了?”司鬼完全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挣扎着举起惊堂木,“被鬼上身了,要不然我给你魂拍出来洗洗干净?”   “滚。”司命没好气。   司鬼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般态度,来访者身上多半有秘密。   他看了眼面前的书生,越看越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裴怀钧牵着轻飘飘的鬼,平淡地掠过他身边,“错觉罢了,在下这般书生,您恐怕见过很多。”   赵轲有些疑窦地摸着下巴。   但这般风仪姿态的,恐怕世间绝无仅有。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两位跟我来。”司命双手拢袖,佩戴银面,步履匆匆地引着他们走进幽冥司。   幽冥司占地面积极大,几乎囊括京师的东北侧。地面上的建筑不过是冰山一角。   在亭台楼阁间行走时,衣绛雪微微仰起头,似乎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鬼怪嚎叫。   “哪里传来的声音?”衣绛雪问道。   “鬼的衙门,有些鬼也正常吧。”司命回答的模糊。   他虽然心里有很多猜测,甚至对东君的意思有所领悟,却不会对厉鬼知无不言。   裴怀钧却帮他解答疑问:“幽冥司的地下是秘密关押鬼怪的监牢。人在与鬼怪斗争时,也多少会在鬼怪身上学到压制鬼的办法,这或许能提升生存的可能。”   衣绛雪点点头:“师鬼制鬼,是该如此。”   司命闻言,也有些迷惑:这只厉鬼,怎么通情达理到完全不像是鬼,而像是以鬼的姿态存在的……人?   一只完全保有人的理智和思维的厉鬼吗?   而且,他似乎站在人的立场上,何其难得?   再拐过一个弯道,坐落在幽冥司内的“东君庙”映入眼帘,香火正鼎盛。   灯烛明晃晃的照,司主一袭宽袍广袖,很是仙风道骨。   他站在庙前的香炉边,往里敬献了一炷香,再低头研究面前的罗盘,眉毛皱的能夹死苍蝇:“这卦象,什么也看不清啊,到底是个什么预兆……”   “夜半鬼敲门?”裴怀钧布衣宽袍,悠然走到庙前,似笑非笑道。   司主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左脚绊右脚,惊吓到差点背过气去,一头栽倒在香炉里。   “东东东……”   司主跌倒在地,抬指哆嗦了半天,差点喊出“东君”时,正好对上了神仙不悦的眼睛。   司主也是老狐狸了,立刻会意,抬手指向天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红衣厉鬼的视线轻飘飘移开,司主擦拭额头,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仙人不愿暴露身份,他们要是叫破,那就是破坏顶头上司的计划,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原来这才是东君像。”   衣绛雪溜溜达达,钻进庙里,仰头瞧着正版东君像。   和那座荒野山庙里被幽冥鬼母窃夺的神像,几乎两模两样。   幽冥司里的这座,或许在雕刻上最还原,毕竟他们常年供奉东君,也是真的见过东君本尊。   神像的身形并不是威严肃穆的那一款,反而是襟袍潇洒,神情舒朗,更像是个纵横天下的剑仙。   他手持一把眼熟的剑,好似能斩尽世间不平。   衣绛雪轻轻飘起来,绕着神像转了一圈,越发迷茫:“总觉得哪里见过……”   死去的记忆在不断攻击他,他摇晃着脑袋,似乎要把那些蒙蒙的雾气晃掉。   裴怀钧跟在他身后,从容迈入东君庙,意味深长:“或许,小衣在前世见过他呢?”   “前世?”   衣绛雪按着眉心,露出挣扎痛苦的神情,眼神森然幽冷,“前世,我见过他——”   神像高大冰冷,在香烛光晕中投射幽曲的影子。   书生倚门而立,向庙宇里望去。   未曾善终的厉鬼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神像。   “我见过他,我见过他的。”   惊鸿流影的碎片,宛如刀锋割来,衣绛雪捂住头颅,后脑如针刺,无数重影从回忆之海浮现。   “我见过这把剑……”   厉鬼曲起为爪的五指,浓黑的眼睛抬起,红唇微微扬起,神情怪诞而妖异。   衣绛雪团起鬼体,在庙宇的蒲团上蜷缩着。   他抚摸着胸膛处,似乎还能感觉出冷铁的凉意:“这把剑,曾经穿过我的胸口,杀了我——”   裴怀钧的身形萧疏,深藏在阴影里。   小心地跟随在他身侧的司主,却见到仙人鬓发下遮蔽的笑容,正在渐渐扩大。   裴怀钧冷冷地侧头看向司主,“你退下。”   司主和司命无声地向他行礼,东君庙的大门吱嘎一声,渐渐合上。   “小衣,醒一醒。”   青衫书生缓步来到蒲团边,俯身,将红衣厉鬼从背后圈在怀里,手臂缠住他的腰身。   他的唇接近他的耳廓,垂眸诱哄,却是致命危险:“你若憎恨他,那就杀了他,无论他是谁。”   “是东君,或是别的人,是谁都好。”   “只要小衣想要杀他,就一定能做到,你有这样的天赋……以他的血为祭品。”   阴影下是仙人比鬼魅更疯癫三分的神情,语气却忧悒而轻缓:“谁说神仙不能杀呢?”   这样的言辞,简直是致命的引诱。   衣绛雪的眼瞳里似乎盛着混乱的光,视线挪移,看向那东君像手握的慈悲剑锋。   或许长生之后,曾经的剑仙,连剑都化作虚无。   “他的剑,很孤寂。”衣绛雪却说。   “……”   “被塑金身,供香火,万万人朝拜……”   衣绛雪偏过头,厉鬼看似澄澈明净的神情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空洞:“他好像并不喜欢。”   这一瞬间,裴怀钧那像是画上去的笑容,此时却慢慢消失了,神情化作全然的空白。   他只听到,衣绛雪自顾自地说:   “我听见,他在说,他失去了一切,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第65章 初相见时   幽清的寒灯冷烛中, 衣绛雪垂眸,伸手抚摸东君像所持长剑,似乎在因循记忆, 指尖描摹它冷酷的剑锋。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衣绛雪摸了摸石中剑,拼凑着记忆的碎片。   被刺穿胸膛, 被割断咽喉,他被杀过, 很多次。   “……这把剑也曾救过我。”   衣绛雪却意外地有这样矛盾的观感, 他歪歪头, 有些疑惑,“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记忆都是碎片, 即使七拼八凑,他也难以凑出完全的真相。   他茫然地飘荡在东君庙里,与神仙遥遥对望, 轻声道:“我与东君, 难道是旧相识吗?”   裴怀钧袖手在侧,温文尔雅,替神像回答:“或许吧。”   他与神像相对而立, 冰冷的死物与鲜活的肉身,相似的面容,一瞬如镜像倒悬。   比起如今癫狂发疯的裴仙人,神像凝固的却是他过往萧疏轩举、宛如霞光的生命。   当年的裴小剑仙,潇洒翩然,诗酒江湖,任谁都会羡慕与喜欢那样的他。   唯有如此热烈而璀璨的生命,才更值得小衣去爱罢。   裴怀钧低垂眼帘,这样冷酷地想着:“现在的裴仙人, 或许只值得被杀死。”   或许看上去还很正常,他却早就损坏了。   卑劣、不堪、疯癫的他,难道还是原来的他吗?   可惜,命运向来不由人愿。   裴怀钧疾步走近,清隽的面容上却浮现出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与剑仙低眉的神像,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你与东君许是旧爱,亦或是旧仇。”   “世上唯有爱与恨,才有这样的激烈与极端。小衣啊小衣,你究竟是哪一种呢?”   裴怀钧看似温和地从背后遮住衣绛雪的眼眉,明明唇畔弯起,眼睛却不在笑,“睡一觉吧,小衣。”   “在梦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好似一阵润物无声的细雨,落入深潭静水中,漾起生命的涟漪。   厉鬼被裴怀钧温暖的双手遮住眼睛的时候,本能地抚上他的掌心,才惊觉什么。   是啊,为什么没有注意过呢?   书生的手指修长好看,掌心却有薄茧。那不是常年拿笔的书生该有的手,更像是握剑的茧。   他欲言又止,或许有一瞬想问点什么,却轻轻阖上眼,任由身体坠入书生温暖的怀抱。   “裴……怀钧。”   “我在。”他温柔地弯起唇,将心爱的道侣抱在怀里,亲密无间的,“绛雪。”   被温柔的罗网捕获时,衣绛雪也像是被黏住的蝴蝶,再挣扎也飞不出天罗地网。   但他并未挣扎,只是竭力睁着眼,逐渐合起的指缝罅隙里,清凌凌地望去一眼。   或许,蝴蝶根本没有想飞出这片网。   裴怀钧端坐在东君神像面前,将安睡如稚子的鬼抱在怀里,轻拢他的檀墨长发。   “进来。”无声的神谕传达,裴怀钧轻拍他的脊背,微微侧过冷淡的脸庞。   肃立在东君庙外的,不仅仅是身穿祭袍的司主,司命、司鬼也到齐。   司天、司地二人在外出任务,没有留守本部。   他们恭敬地垂首,向救世的神仙俯身瞻拜:“东君。”   以君为名,他权势滔天,合该是灵均界唯一的“君”。   连朝堂上的皇帝也都是儿戏,他一句话就能更换,这世上没有能够违背他的存在。   裴怀钧以化身降临,不似仙身那般全知全能,他需要从幽冥司得到最新情报,问道:“最近,余下那四只厉鬼有什么动向?可有厉鬼离开了原本的领地?”   “我们的探子,暂时没有消息传来。”司主谨慎回答,“没有消息,应当就是没有异常。”   司主下意识地看向他怀里抱着的红衣厉鬼。   须弥山里爬出来的厉鬼,他们曾经以为的心腹大患,现在似乎是东君的家养鬼了。蓬莱门老祖去请神后,回来的态度相当微妙,他们还以为凉了呢。   司主心里寻思:“怪不得不问第五只,在东君怀里抱着,那就是人族这边的了。”   “那就持续盯着。”   裴怀钧清楚,厉鬼倘若动了,一定是冲着小衣来的。他揉揉他的后颈,“有动向,立刻告诉我。”   “还有,我最近会留在京师一段时间……”   “您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您一句话,幽冥司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司主顿时领会上意,“是要去除厉鬼吗?”   裴怀钧沉默片刻:“……考个科举。”   “啊?”   幽冥司众人诡异地寂静了半天,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仙人这种层次的选手,也会去考科举。   对于他们这种身负修为的修士,科举压根没有意义,何况是站在灵均界巅峰的东君。   难道仙人通天彻地,也会烦恼没有编制?   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裴怀钧也知道这抽象了些,但那可是和小衣的约定,他必须遵守。   他很快就理直气壮了,语气平静:“不需要你们做什么,等到春闱结束,本君就带着他离开京师。”   “在这期间,不要来打扰本君。”   司主会意:“东君庙里,最近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隔壁的厢房已经派人收拾好了,最是清净,适合学子读书。”   幽冥司内部的东君庙,对皇家都没有开放过。   这次神仙降临,亲自来住,司主欢欣鼓舞,恨不得天天来刷脸。   不必去东帝山下开坛作法,神仙亲自来赐福,效果一定更好吧。   他觉得自个捣鼓时髦小破烂的本领又高了几分,今年往下分部发的福利稳了。   *   衣绛雪在做一场清醒梦。   舞榭歌台,灯影旖旎,在夜色里投下摇曳的波光。   水上的楼台漂浮,宛如莲叶亭亭,无数精魅妖鬼在此饮宴作乐,水袖摇曳,身段如蛇如魔,足以让所有误入的人以为自己身在极乐。   可这里分明不是极乐,而是百鬼宴席,地狱回响。   群鬼乱舞的怪诞之相中,水面最中央的台子里,端坐着唯一置身群鬼饮宴,却不会被鬼所惑之人。   冥楼楼主,衣绛雪。   美人披散着一头檀木乌发,瞳孔漆黑冷静,面庞却是如皎月的雪白,微微扬起时,下颌线紧绷,颈项勾勒出魅惑的弧度。   衣绛雪面前置着琴台,他随手弹拨琴弦,为百鬼的狂欢伴奏,赤红狐裘披在单薄的肩上,系带下的红衣如血。   “楼主喜欢这支舞吗?”   “这首歌怎么样?有没有需要改动的?”   时不时有鬼怪凑到他面前,寻求他的评价。得到鬼子的赞美可不多见。   衣绛雪孑然一身,常年与鬼为伴。   他漫不经心地指点几只鬼,听着百鬼的戏曲唱至高潮,却颇感萧索无趣。   “宴会就算开了整夜,恐怕也不会有人敢来观赏吧。”衣绛雪托腮,思考半晌,“也罢,还是定期让他们开心一下,不要出去瞎浪为好。”   与他美到森寒鬼魅的外表相比,衣绛雪的心思堪称明媚又和善,却无人会领情。   他明明习惯了这一切。   琴弦锋利,割破了他的指尖。或许除了流血还处于人族范畴,他的身上早已没有一处像是常人了。   “有人闯进来了。”   鬼在叽叽喳喳地交换情报,“又是那家伙。”   “二十年前,我们也瞧见过他,他怎么还没死啊。”   “果真是个祸害鬼的人,耐活的很。”   衣绛雪沉默片刻,一扯赤色狐裘,难得这样仓皇地站起,转身欲逃。   却被一个不温不淡的声音唤住:“别急着走啊,衣楼主。”   “……”   深黑的夜色里,剑仙单手抓住一只飞过来的鬼脑袋,随手扔在地上,右手持着泛着雪亮清光的剑。   “衣楼主怎么不跑了?”剑仙微微一笑,却泛着冷意,“还是说,还想再死一次,继续摆脱我?”   剑柄铭刻“东华”二字,正如剑仙本人,煌煌曜曜。   他仅是站在那里,就如此风姿俊秀,光彩夺目,是世人关注的焦点。   衣绛雪神情一僵,辩解道:“那只是个意外。”   剑仙平静地瞧着他,神情宛若不起波澜的水,但衣绛雪总觉得,他像是冷静地发疯。   “什么样的意外,会让衣楼主隐瞒身份,甘心为我死一回,还不告知我你会复生?”   长剑抵在衣绛雪的颈侧,剑仙的神情平静冷漠,与他遥遥对峙:“绛雪难道喜欢这般感觉?在暗处看着我被愧疚和后悔折磨到痛不欲生,却兀自高高在上,不肯相见……是这样吗?”   衣绛雪却沉默了。   他其实并未转世几次,大抵也就两、三回吧。   他不知道轮回的尽头在哪里,只知道自己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所以在寿数临近时,根本无所谓死活,自然也就不介意自己如何死去。   结识剑仙那一世,他投生于凡间某偏僻小城的一个大户人家,自小就是令人畏惧的鬼子。   那户人家不敢得罪他,却也厌恶他,让他独自居住在一处小院落。   衣绛雪闲来无事时,就经常翻墙去山中修炼鬼术,暗中积蓄力量,打算在近几世彻底掌控那座冥楼。   他隐隐知道,那是他的命运之地。   直到衣绛雪十七岁时,一名云游至此,前来除鬼的年轻剑仙上门,询问:“我欲进山除鬼,不知你们家中可有熟悉山路的向导?”   山中有大鬼,凶恶喜食人,更爱好残忍虐杀,名为“山魈”。这剑仙登门多半是为它而来。   那户人家恨不得赶紧让剑仙带走鬼子,道:“我家有一名少年,是鬼子之命,拥有看穿鬼怪的眼睛。你尽管带走,不必送回。”   剑仙笑着道,“只要熟悉山路,我会保他无恙。”   然后,剑仙叩响偏僻的院落,在晨光将落欲落时,他在庭院最深处,见到了那被人畏惧地称作“鬼子”的红衣少年。   少年的红衣翻飞如红蝶,身条修长匀称,檀色的长发垂落如丝缎,在风中微微摇曳。   少年赤足走在雪地上,积雪没过脚踝,他微仰起头,露出那张美到勾魂噬魄的苍白脸庞。   那一瞬间,剑仙看见万千天光落在他的身上。 第66章 第一世结缘   或许是那日的天光太美了。   来者青衫玉带, 腰佩长剑,长身玉立,端得是飘逸洒脱的剑仙模样。   可剑仙失神片刻, 面对转过脸的红衣少年,竟然一时间忘了说话。   还是红衣少年站在他面前, 微微偏头,漆黑瞳仁在清光白雪下, 显得有些透明。   “我名衣绛雪。”他的声音如清泉:“就是你, 想要进山驱除‘山魈’?”   他微微冷笑:“罢了, 在这家也呆够了。你既然是来除山魈,送你一程也无妨。”   这是个少见的姓氏。   剑仙想起, 这家人可不姓“衣”,且在提起鬼子时,眼底透着实打实的畏惧。   剑仙目光闪烁, 他见红衣少年面色苍白, 几乎毫无血色,眉宇间隐隐有鬼气萦绕,照理说, 这是被鬼缠身的征兆。   但是呼吸与体温,无疑彰显着活人的身份。   与其说是鬼缠身,不如说这些鬼是在保护他?   衣绛雪见他瞧着他的脸发愣,心中难免有些恼意,“我带路,还去不去?”   “去的,麻烦衣……”剑仙作揖,唤到姓名时,反倒卡住了。   他作为修仙者, 自然是年长,唤兄台拘谨,唤贤弟占便宜,少年也没到德高望重,可称先生的年岁。   可剑仙交游广泛,朋友遍布四海,他讲义气,持身正,誉满天下,但凡是与他交游者,几乎都无法说清风朗月的剑仙半句不是。   他轻笑一声,厚着脸皮道:“麻烦绛雪了。”   衣绛雪大惊失色:“……”   这是何等恐怖的自来熟。   须弥山是一整座庞大的山脉,其中包含大大小小几十座山峦谷地、高峰绝险,不一而足。   剑仙拜访的小村落,位于须弥山脉的无妄峰下,山路复杂艰险,常年被浓雾封锁,需要找个当地人带路。   大雾弥漫的山间,少年的身形轻盈,时而跳上山石,时而踏着树枝,红衣的鲜艳色泽,正如最清晰的路标。   衣绛雪横眸,又是一抹清雪的光芒落下,他道:“山魈性情暴躁,不但喜欢吃人,还到处吃动物。你若能除了他,我自是不介意为你引路。就怕你修为不济,反倒被他塞了牙缝,我可不会救你。”   剑仙的身法也不慢,正如他的剑,是山间最自由的风,笑道:“绛雪,谢谢关心。”   “在下虽然修为不精,但也略懂些剑法。如果真打不过山魈,我即使是死,也会拖住它,保护你先逃。”   剑鸣呼啸时,他那股自信与朗然,更像是不落的骄阳,“不必担心我,我没那么容易死。”   衣绛雪快要被他面上的曜曜光辉闪瞎了,不自然地别开头:“别叫那么亲近,我们不熟。”   “诶,不熟吗?”剑仙惋惜,“我以为和绛雪同行了半天,谈笑风生,已经是朋友了。”   “……谁和你是朋友。”   “绛雪通情达理,愿意同我前往除鬼,造福百姓,这难道不是意气相投,交托后背的情谊?”   “……”简直是舌灿莲花。   衣绛雪气闷,要不是想教这个送上门的打手帮他除山魈,他保证要唤些鬼教训他。   他这种行于幽暗,最怕这种太过明亮温暖的家伙了。   一旦照到光,是真的会化掉的。   衣绛雪心里暗暗想着,却没注意前路,踩的树枝太脆,平衡不稳,差点掉下树去。   剑仙飞掠过去,及时将他的腰捞在臂弯里,半抱住他的身躯,呼吸却温柔拂面。   他朗然笑道:“绛雪指路,我背你走。”   山魈的行踪不定,衣绛雪即使与周边的鬼怪混熟了,想要找到山魈也要凭运气。   所幸山里其他无害的鬼怪都不喜欢这个吃人的家伙。   临近黄昏,他们到达了山中更深处。   衣绛雪熟门熟路地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下,微微仰起头,问道:“你见过山魈吗?”   鬼子可以与任何鬼怪对话,即使这只鬼弱到人的眼睛看不见,他却能无视障碍,沟通阴阳。   剑仙也停步,微微怔住,看着少年与空气对话的神情。   面对人时,衣绛雪总有种若隐若现的游离感。   或许初见他的人,会被他绮丽的宛如来自幽冥的美貌吸引,又很快会凉意浸透,才觉蚀骨的危险。   可在面对鬼时,少年的身上流淌着神佛般的温柔与慈悲,那是通透生死者才有的境界。   “原来如此,凌晨的时候来过,留下了爪印。”衣绛雪探听来消息。   他还不忘亲切地关心一下鬼,“小红,记得偶尔把脖子放下来缓缓,常年吊着,你的脖颈越来越长了。”   吊死在这里的鬼露出悲伤的神情:“要是我也能成佛就好了。可惜,我是吊死在这里的。他们说,自戕是没法成佛的。”   衣绛雪俯身,郑重地给吊死鬼垒了几个小石块,放下沾着露珠的野果:“这是给你的供奉。过一阵子,我可能就会离开,不能来看你了。”   他这一世的寿命,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三年了。   吊死鬼悲从中来:“除了衣大人,也不会有人会记得我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   衣绛雪静了片刻,“是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   夜色深邃,剑仙倚坐在岩石边,升起篝火,琥珀色的光流淌在眸底。   “绛雪能与鬼对话?”他说。   “沟通阴阳,鬼子不就是这点特殊么?”衣绛雪不会告诉他更多秘密,只是随口用这个理由糊弄他。   剑仙的确见过鬼子,不止一个。但是对方只是阴时阴刻出生,更容易被鬼附体而已。   每个人都有秘密,剑仙决定温柔地保护住这个秘密,假装没有看见他的异常。   “等到离开这里,绛雪打算去哪里?”   剑仙将野果烤出蜜汁,递给还未辟谷的少年,“若是没有去处,要不要和我走?”   “在下常年离派游历,也算是交游广泛,哪里都熟一些。”   一路上,衣绛雪被他润物无声地照顾着,亲近又不逾越。能够交游天下的人,身上自带令人着魔的魅力,令人讨厌不起来。   剑仙总是如春风般从容,行止如翩翩君子;谈笑间出剑时,又是雷厉果决,是潇洒风流的剑仙。   红衣少年啃了口野果,眼眸眨了眨,“还没想好。”   剑仙执剑的手有着细微的茧,剑锋肃杀,却有一双温柔和煦的眼睛,“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他是温柔的兄长,又是贴心的知己。   “想吃好吃的,看漂亮的风景,还有……”少年托着腮,神情奕奕。   每一世都无法活过二十岁,衣绛雪从未见过而立的光景、不惑的成熟,更不知何为老去。   他的生命似乎永远定格在了最美的年华。   剑仙当时还不知晓这一切,只是侧眸凝视着他纯粹的欢欣,美丽的好像在发光。   剑仙也笑起来,“如若不弃,绛雪跟着我走吧,我带你去看漂亮的风景,吃好吃的食物,欣赏大千世界。若是喜欢哪里,就在哪里住上一阵,想要动身,也就随时出发,人生便是旷野。”   名门正派出身,天之骄子,修行平顺,未来可期。   人生对他确实是旷野。   在高堂金殿闲游,与繁花月夜斗酒,举盏与名山对饮,与小舟共平生。   凛然、从容、潇洒、仁善、强悍……人世间种种美好都亲吻过他的衣衫,化作曜曜的日光,编织进他的剑与梦,铸就出他光辉灿烂的人格。   怪不得没有人会拒绝与他交游。   因为无人会拒绝太阳。   “好。”衣绛雪知道这样的美好不属于自己,他注定与鬼同行,却没有拂他的好意。   他只是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已,“左右,我也无处可去,你带我走。”   他们在山间寻找线索,终于在第三日的夜色中追踪到了山魈。   山魈吃了太多的人,让百姓恐惧万分,夜不能寐。   剑仙年轻意气,发誓一定要除害。   他在设伏时,还让红衣少年躲的远一些,一切交给他就好。   “若是我死了,记得不要回头,远远地逃。”剑仙虽然这么说,剑却在鞘中鸣响,那是战意的证明。   衣绛雪没有回答,只是轻踩在枝头,看向雾气浓深处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啧。”   或许是那时的剑仙还太年轻气盛,他错估了山魈的实力,也不知他早已吃了数十名修仙者,完全不止凶鬼级别,而是一只煞鬼。   他更没有预料到,在山魈的利爪即将贯穿他胸腔的时候,是衣绛雪将他一把拉开,用身体挡在了面前。   “拿起你的剑,时机到了……杀了它!”   山魈贯穿胸膛的利爪,被衣绛雪用鬼术锁在身体里。   穿过血色的雾,他看见剑仙不可置信的眼睛,和他握着剑柄时轻微发抖的手。   “绛雪——”剑仙双目通红,声音哽咽。   衣绛雪忍着疼痛,以血为媒介,疯狂吞噬着它的鬼气——他就是为了狩猎山魈才守在这里的。   虽然利用了这名自来熟的修仙者,但是他们的目的一致,都是杀了山魈。他只不过是会取走山魈的鬼气而已,也算是替他削弱煞鬼了吧。   山魈见利爪被锁,鬼气被掠夺,发出愤怒的嘶吼。   它竟是用噬人的巨口,一把咬住了衣绛雪的脖子,几乎要将衣绛雪的肢体扯碎。   适应了死亡的衣绛雪,即使面对撕咬至死的痛楚,他面色苍白,声带几乎被毁,神情却麻木如厉鬼。   “别啰嗦,动手!……就是这里!”   冰冷的长剑贯穿了山魈的脑袋。   也不可避免地贯穿了被用来当肉盾的衣绛雪。   给了被煞鬼折了颈骨,几乎不可能存活的他一个痛快的死亡。   临死之前,衣绛雪似乎看见剑仙小心翼翼地把他残破的身体抱在怀里,温热的泪滴,正无声地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肢体上。   这一世的隐忍蛰伏,换一只煞鬼的鬼气,也不算亏。   这次能成功,他确实要谢谢裴小剑仙,真是侠义心肠,助人为乐……   等等,他是谁?   裴、裴什么……   记忆的碎片又在碾压他。   除却这高天孤月外,就是舞榭歌台,水上鬼宴。   在百鬼夜行的时刻,来自前世的一段孽缘,就这样跟随着幽幽的月光,突兀地找上了他。   衣楼主身披赤红狐裘,按着眉心,看向面前踏水而来,剑锋斜指水面的剑仙。   他确实变了。   倘若过去的裴剑仙,潇洒脱俗,快意纵横,是温暖而不灼人的太阳。   这时的他,虽然依旧光明耀目,但太阳之下亦有了阴影。 第67章 再世相逢   剑仙从晦暗光影里走来, 衣袍飘逸如风,剑上倒映淋漓如雪的月色。   他那清隽脱俗的面庞上,却再无昔日笑容。   或许一千次梦回里, 他会后悔昔年不知天高地厚;   一万次惊醒后,他触碰到渐冷的薄衾, 衣襟浸透,回望时孑然一身。   惊鸿一瞥的心悸, 在记忆里不断描摹, 美化着从未发生、却有着无尽可能的未来。   少年明明答应了他。等到除鬼之后, 会跟他一起去看大千世界。   初见的朦胧心动,短暂三日的相处, 与少年飘零如雪,又瞬息流星的死亡。   花非花,雾非雾。   生与死都太仓促。   戛然而止的一切, 却构成剑仙永难忘怀的惊心动魄。   如果他还活着, 与他朝夕相伴,那份朦胧如薄雾的好感,会不会再恣意生长、开花结果?   剑仙不知道, 他只是在余温里颤抖抬起手掌,抚住脸庞,却是满手腥热。   鲜血依旧在无数次梦回时,凛冽地溅满他的侧脸,连鼻翼间都充斥血腥气。   想救而救不得。   他被痛悔和愧疚填满心脏,浑浑噩噩许久,甚至杳然于江湖。   最终,剑仙选择将浮名与浪迹抛在身后,回山闭关, 一心打磨他的剑。   他不断回顾那一夜的战斗,在复盘中寻找着每一个做错的细节,勘误还不纯熟的剑招。   “如果当初出这一式就好了。”   “如果注意到后方的空挡,结果会不会有所改变?”   他反复锤炼剑心,睁眼闭眼皆是剑,山中无时岁,他竟不知消磨。   修炼几近疯狂时,他甚至一度走火入魔。   只因为得到了一个血的教训。   半吊子的觉悟荒唐可笑,自命不凡的剑法百无一用。   自诩同辈之中无敌手,生死之战却没有侥幸。   唯有把剑磨到极致,真正做到天下无敌,命运才不会从他手中夺走想要守护的人。   可是,少年却已经死了。   或许他会转世重生,也会抛却前世的身份记忆与姓名,不再是他遇到的那个顾盼神飞的少年。   六十年一甲子,重新出山的剑仙站在断桥河岸的舟头上,在船夫摇橹,乌篷船穿过拱桥的那一刻。   匆匆一瞥,他看见了熟悉的红衣青年打着伞从桥上过,檀木乌发,侧颜静美,一如当年。   行动快于思考,剑仙当即拂袖,径直从船上飞至桥头,再回望时,那个身影却消失在茫茫人海。   “错觉么?”他有些孤寂地站在桥上,双袖飘拂,禁步轻响,青色衣衫被风雨微微浸湿。   有行人见他背负长剑,展现出仙君的卓然风度,倒头跪拜,口称仙人。   剑仙却浑然不知,自顾自地望向江南烟雨中,眼眸泛出怅然,“还是说,只是相似而已。”   或许是命运的玩弄。   他后来又数度见到过相似的影子,宛如记忆的虚影,隐约切合着他的遗憾与不甘,又将他失落在茫茫人海中。   他甚至一度认为,这是心魔。   他苦笑,觉得自己多半是魔怔了,“只有短短三日的相处,与未尽一字的终别,实在太短。”   “就算当初有些许朦胧好感,但这些年过去,是非对错,也都了然无痕,再无意义了。”   “难道,仅凭回忆的勾勒,就真能这样矢志不渝地爱上一个人不成?”   剑仙半晌释然。   多半是因为他死的太仓促,对年少轻狂的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他痛悔无法救下少年,更像是在厌恶当年的轻狂与幼稚。   那个浪迹江湖的剑仙,终于意识到世事并非尽由他意,命运也并非一帆风顺。   往后的岁月里,他都在不断美化这段回忆。或许,事实也与他的念想相去甚远了吧。   或许等到他足够强时,心魔就不再是心魔了。   这样的认知,一直持续到剑仙隐没在讨伐百鬼的人群里,看见冥楼现世的那一刻。   梦中楼上月下,红衣楼主掀起新一轮血雨腥风。   剑仙听见众人用痛恨的语调,呼喊着他的名字:“冥楼楼主,衣绛雪。”   他背负长剑,身形孑然,眼瞳中却倒映一轮孤月,从危楼冉冉升起。   六十年,记忆反噬而来。   剑仙踏着月色而来,成为百鬼夜宴的不速之客。   他心有澎湃汹涌,或是苦涩,或是愤懑。   却在真正堵住了新任冥楼楼主时,满腹质问的言语,竟蓦然堵在咽喉。   从何说起?   不知所起。   衣绛雪的眼睫仓促一低,似有几分心虚。继而见到剑仙深邃的眼,又胆气壮了,转身直面他。   他掀起眼帘,将落在狐裘上的长发拨过,轻笑道:“剑仙此来,是为质问我,还是为杀我?”   沉默不答。   唯有剑仙泛着波的双眸瞬息蕴出情意。   粲然的情丝实难掩藏,他或许太专注了,竟一时没能发觉。   直到衣绛雪瞧着他,似乎察觉什么。   他才仓皇移开双眸,沉声道:“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倒不知晓,我欠着您什么了。”衣绛雪收拾起表情,微微漾起一个婉转的笑,“我与君的缘分,似乎也就是六十年前的匆匆一面罢了。”   “您想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剑仙又沉默了。   他心中或有百转千折,却无法说他一字不好。   衣绛雪以性命救他一命,无论他是谁、为了什么、处于何种立场,那都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   他难道能恩将仇报不成?   至于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悔恨,描摹百遍的回忆,不能言明的心事。   细细数来,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   是剑仙生出妄念,生出多情之思,说到底,却与逝者无关。   “我只想问,衣楼主,可曾骗我?”   但剑仙并不愿将剑移开他的颈项,好似他若松手片刻,衣绛雪就会如泡沫消逝在面前,徒留未解的谜团。   身上藏着无数秘密的人,是那样玄之又玄。   令人着迷的挑战。   似乎感觉到他的剑已乱,正如他的难言心事。   衣绛雪抬手,苍白纤细的指尖轻抚过他的剑锋,好似抚摸剑修的脊梁。   惊鸿点水,一触即离,指尖却蕴着火种。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当容颜美至最幽厉最森然,竟也如似雪荼蘼,有种冷的热烈。   他的眼底漾起潋滟的浮花,红唇微勾,将晦暗的一切尽收眼底。   “若我骗了你,你打算杀我,还是打算爱我?”   如此一句,轻轻挑破,好似桃花落在剑上。   可再快的剑,再利的锋,又怎会残忍到将桃花割碎呢。   剑仙身形巨震。再抬眼时,心火奔腾如沸。   “绛雪……”   七月十五鬼门开,百鬼夜行之时。   残夜将尽,灯影与渔火都消逝了,百鬼的饮宴也偃旗息鼓。   “该是回程之时了。”   裴怀钧沉默着,这把剑,他大抵是刺不下去了。   只在移开时,挑落了他一缕乌发。   “罢了,衣楼主本领高,能把人耍的团团转。”   剑仙的眉宇间藏着沉沉的阴郁,薄唇竭力抿出冷酷的弧度,装作面无表情,视线却落在了那一缕飘落的发丝上。   落地的那一刻,他阖起眼眸,似有坚决,“衣楼主。”   “希望楼主,谨记自己身而为人,不要与世为敌。”   衣绛雪轻抖朱色的狐裘,金丝银线,罗织着华贵的缚网,也将孤寂的灵魂关在华服之下,成就了令人敬畏的冥楼楼主。   “既然我掌管冥楼,自有我来约束百鬼。”   “我有我的行事之道,不需要旁人理解。”   他双目横波,红唇微翘,那天真又不屑的神情,隐隐透着讥诮。   “至于世人如何想我,是敬我,畏我,拜我,还是杀我,关我何事?”   衣绛雪与他在水上戏台对峙,浩浩水面唯有茕茕鬼影,立于四面,森然如炼狱。   万家渔火却从背后升起,绽放的烟火映亮脸庞。   他们在瞳仁深处看见彼此。   剑仙知道,他作为正道的标杆模范,最明智之举,就是不要与最近风头正盛的冥楼楼主扯上半分关系。   衣绛雪踏上泛着涟漪的河水,轻摇铃铛,唤走还在徘徊的百鬼。   他往远处一望,遥遥薄雾笼罩归途。跟随着他,就能通过薄雾走向冥河,回到阴阳交界之处。   剑仙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远远地跟在了被他驱赶回程的百鬼身后。   长身肃立,禁步轻响,别样的风姿卓绝。   衣绛雪鬼鞭一扬,红唇勾起,“怎么,剑仙大人还有指教?”   剑仙按着剑柄,似乎想到了一个好理由,又挂上了他标准的温柔微笑:“传闻不可尽信。我要去亲自见证,冥楼楼主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他超级自来熟的。   “可以邀我去做客么?”剑仙温温柔柔地笑着,“我会做饭,还很好吃哦。”   衣绛雪发现,他招惹了一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当年的他或许是年轻气盛的太阳;现在他却是锋芒内敛的利剑,看似冷静,唯有出鞘时才会感觉到灼烫。   果然是勤奋磨剑六十年,剑仙的天分堪称恐怖。就算衣绛雪也积累了三世的鬼术,去阴阳之间都甩不掉他。   因为他的修为足以横渡幽冥了。   “绛雪,多年不见,在下对你万分感激,你也要给个机会,教我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啊。”   这个回报,好像不太对。 第68章 桃花笑春风   掌控冥楼后, 衣绛雪驾驭鬼怪的数量几何增加,实力也提升了好几个层级。   可是面对同样磨剑多年的剑仙,除非痛下杀手, 衣绛雪也一时没有好主意。   可见剑就是道理,实力就是依仗。剑仙没努力错方向。   或许是名声太好, 剑仙在正道里横着走,对外说句:“监视冥楼”“维护仙道”。   旁人就认为剑仙深明大义, 甚至愿意时刻监视冥楼楼主, 防患于未然。   好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剑仙, 怎么就这么难缠。   衣绛雪把冥楼大门关上,他还能翻窗。   在阴阳之间持续御剑负担大, 他俩也没仇,总不能真把他关外面。   衣楼主出门牧鬼,经常能撞上阴魂不散的剑仙, 还坦然与他打招呼:“衣楼主, 好巧。”   衣绛雪:“……”   剑仙微微一笑,随即从容跟上,与他东拉西扯些有趣的话题, 好似两人是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   呜,睁只眼闭只眼。   衣绛雪最处理不来的就是剑仙这种阳光灿烂的类型。   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个被快要被照化了的鬼,坏家伙是知道他不擅长,所以命里来克他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真的把他赶走……   这家伙剑法出神入化,捉鬼时还挺好用的。   反正,绝对不是衣楼主离群索居,寂寞到总是和鬼说话的原因。   绝大多数的鬼都没有人的智慧,只能重复生前最执念的事物,只会说几个固定的音符。   经常是衣绛雪在自说自话, 鬼却只发出嗬嗬的叫声,让他听的满头问号。   就算这样,楼里也是有鬼声,不会太寂寞。   衣绛雪在无聊的时光里,创造了纯熟的鸡同鸭讲对话法,并且归纳到了“衣楼主的一千零八个阴间社交小技巧”里,后来这本书还被剑仙借去通读,视为圭臬。   后来他还创办了鬼戏班,四处搜罗些有阴乐天赋的鬼,唱些时兴的鬼戏。也是冥楼岁月里的小小乐趣。   总之,这还是第一次有活生生的、会动的人不害怕他,想要与他交朋友。   衣绛雪根本不会拒绝他,结果就是,他一辈子与人说话的指标,基本全在剑仙身上用完了。   衣绛雪辗转反侧,认真揪花瓣,“他是坏人,他要杀我;他是好人,他喜欢我;他是坏人……”   花瓣还剩一片,衣绛雪揪到“他喜欢我”之后,盯着快秃了的花片刻,抬手就把剩下的一片的花杆扔出窗外,也轻轻松松地“他是坏人”从脑子里清除掉。   “嗯,不是坏人。”衣绛雪点头,煞有其事地说服自己。   花如果能说话,一定会愤怒地大吼:“你玩不起。”   彼时他们在最好的年华相逢,都没有被岁月磋磨到疯魔,还足以交付未冷却的一颗心。   剑仙也发觉,冥楼楼主看似幽微莫测,闻者止小儿夜啼。   实际上常年把自己关在冥楼,当个不晒太阳的蘑菇。   只有听说人间有处理不来的恐怖鬼怪作祟,他才会执着鬼鞭,将其捉回冥楼关押。   冥楼楼主常年与恐怖的鬼怪混迹,掌控着堪比军队数量的鬼怪,合该是天下至阴至邪,却有一颗佛陀般的慈悲心。   或许,淤泥里也会开出莲花。   剑仙却总是携着清风,伴着明月,毫不犹豫地把他从冥楼深处挖出来,强行拖出冥楼晒太阳。   “据说上古秘境开了,绛雪,你陪我去一趟吧,有上好的明前玉,正适合雕一个小小衣。”   “我又找到一个木偶戏演的很棒的鬼,要不要抓回来塞进戏班里?”   “……”救命,什么社交恐怖人。   每次的邀约,剑仙都花足了心思,足够有趣。他自然不会拂面,体会到寡淡阴沉的宿命里难得的乐趣。   这一回也不例外。   嘴上说着百般不愿,衣楼主还是戴上幕篱遮面,准备外出,这是以防有心人窥看他的容貌,阻碍他的轮回。   剑仙虽然不知他的寿数有限,却很支持此举,甚至主动帮他把幕篱戴好,用重重纱影遮住红衣美人的面容。   “如衣楼主这般绝世之人,不似人间客。”剑仙弯起唇,“合该好好遮起来,别人不许看。”   “……旁人不准看,唯有你看?”衣绛雪又撩起纱,眼睫轻抬,“嗯,什么心思?”   剑仙却坦然无比,“在下心思不纯。我喜欢绛雪。”   衣绛雪:“……”   怎么不按剧本来,怎么答!   剑仙此时却意外地紧张起来,常年握剑的手也有些不稳。   并肩而行时,手不经意地触碰到一起。先是点触,再舒展开五指,默契地缠上指缝。   两个人的掌心都意外地有点烫。   衣绛雪想,还好有幕篱,不至于丢人地红了脸颊。   剑仙却轻咳一声,埋头遮掩羞赧之色,语气却意外地正经:“要是衣楼主不弃,这救命之恩……”   “在下能以身相许么?”   或许,当年那层朦胧的好感,确实是存在的。   不然,这份情愫如何在几世之后不曾褪色,还能开花结果呢?   剑仙将亲手雕刻的玉像的取出,雕工美轮美奂,正是勾勒出美人的玉骨神髓。   “……”   衣绛雪的神情却挡在了幕篱之下,脸色褪去红晕,紧接着泛起煞白。   他意识到什么,面对剑仙真挚而期盼的神情,却忽然不敢应了。   这一世,已经过了十九年了。   或许沉默就是无声的回答。   剑仙恍然惊醒似的,仓促地放开他的手,勉强笑道:“也对,衣楼主的身份特殊,是在下冒犯了。”   他们明明知道情愫潜滋暗长。   生情却不可纵情,多情却不能忘情。   剑仙没有撩起那层薄纱,而是礼节性地轻退一步,叹息道:“既然如此,你我就做知己好友……”   他忽然一停,“行吗?”   “我没法回答你。”衣绛雪轻声说,“这次离楼,我大概要花费久一点的时间,才会回来。”   时间到了,他得为自己寻找葬身之地了。   不被人期待地来,又独自赴一场孤寂的死。   这是他逃不开的命运。   再后来,冥楼空置了几年。   那些凶煞厉鬼依旧在,人却离开,无影无踪。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衣绛雪从梦中惊醒。   他腾身坐起时,手背正横在眼帘,遮挡住昏黄的烛光。   面前是高大肃穆的东君神像,正慈悲地俯瞰他的梦境。   除却灯烛燃烧的响动,无人能惊动他的睡眠。   衣绛雪这才发现他睡在裴怀钧的膝上。   青衫书生保持着跪坐的姿态,垂眸阖眼,神情安谧。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他的身体都酸麻了,却在衣绛雪醒来时默契地睁开眼睛。似与他陷入相同的梦境。   “小衣醒了?”裴怀钧掀起眼睫,含着笑,亲近地将他凌乱的长发别在耳后,“做了好梦吗?”   衣绛雪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个清醒梦的时间,他总觉得未曾离分太久。   这股亲昵的氛围,他从没感觉不对,肢体接触无比自然。   他很喜欢书生,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依恋。   “怀钧,我梦到一个人。”衣绛雪的视线逐步舐过他的身形轮廓,面容、气度,与梦中人比对时,竟是仿佛。   他聪明地不去问,雪白的双臂像柔软的藤蔓,缠上他的脖颈,把他拢在鬼的怀里。   他们或许前世是两株植物,死死纠缠上对方,彼此汲取营养,谁也无法断尾求生。   即使等到枯竭那日,也会共同在风中成灰,余烬化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   “是什么样的人?”   厉鬼将下颌凑过去,书生顺手在他下颌抚了抚,得到猫猫鬼含着嗔怪的一瞪。   但很快,厉鬼又回蹭他的指尖,唇微擦过他修剪整齐的指甲,“那个人,身上有着太阳的味道,很……温暖。”   那种感觉,和他环住书生的腰,埋在他怀里一样。   他甚至会有种身为浮萍飘蓬的错觉,流浪多年后,终于遇见这个翻天覆地的未来里唯一的根。   鬼挪来挪去,还是选择把自己栽种在书生的盆里,好似在说:“你要让我晒太阳,给我浇水喔。”   裴怀钧也将轻飘飘的厉鬼拢在袖摆间,将下颌搁在衣绛雪的肩上,将他温柔地圈禁在怀中。   他看似温和如春风,眸底似也有朦胧雾色,“那小衣,会想要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吗?”   “厉鬼勤晒太阳,会不会化掉啊。”   厉鬼有些萎靡,“太阳不能晒多,化形容易散架。不然我就可以晒完一面,再翻过来晒晒,鬼体暖暖的。”   常年行走在幽冥的鬼子,畏惧光,也渴望光。   裴怀钧闻言,也笑着亲吻他的额头,“小衣想晒太阳,那就让太阳来适应小衣,不要发出那么灼热的光就好。”   厉鬼仰着头让他亲,似懂非懂,“太阳不热,不发光,会不会就是太阳要死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人温热的胸膛,认真思考:“不对,还是我先会被晒化吧。”   裴怀钧失笑,捉住他冰凉的掌心,贴在了心脏处。   稳定而强烈的跳动。   “……这世上没有永远之物,太阳也不例外。”他的声音宛如水波清冽。   裴怀钧轻描淡写:“若是小衣死了,那就让太阳陪你一同坠落吧。” 第69章 不见白头   东君庙时时打扫, 地上不染纤尘。   厉鬼住在神仙庙里,竟然没人觉得不对。东君还抱来一席软垫,铺展, 方便猫猫鬼阳光灿烂地爬行。   厉鬼在铺着软垫的地上仰面躺下来,曲起双腿, 猛猛蹬被子,再抱着枕头翻来覆去, 睡成一摊子鬼饼。   他似乎想到什么, 头顶的小花敏锐地支棱起来, 拱来拱去,又滚到书生的怀里。   “怀钧!”猫猫鬼欢快。   裴怀钧姿态闲雅, 在他身边盘膝坐下,脊背挺直,环佩垂落, 身若怀素。   “小衣, 怎么了?”他揉过衣绛雪泛红的耳垂,再将指尖凑到他头顶小花旁边,又被轻柔地含吮住。   花朵似有灵性, 柔软地包住他的手指,发出“嘬嘬嘬”的细微声音。   养厉鬼要精细,连小花也要时时喂两口紫气。   有光合作用,家鬼才能精神百倍。   果不其然,衣绛雪绯红衣袖间长出碧绿鬼藤,在地上爬来爬去,整个鬼也好似变成了一株漂亮植物。   借宿在幽冥司大本营,厉鬼都这么嚣张地显形,东君像却装作看不见, 可见神仙除恶也是分鬼的。   衣绛雪掌心抵着他的膝盖,猛然撑起身体,眼睫都要扫到书生脸上了:“不公平,我也想吃。”   “小衣想吃什么?”裴怀钧好脾气地哄他。   厉鬼攀在他身上,顺着脖颈一路闻来闻去。   香甜美味的紫气直往他鼻翼里窜,他像是喝满了蜜酒,晕晕乎乎地醉着。   裴怀钧把手指从花苞里抽出来,还被花瓣扒拉着不放。   如他这般神仙中人,紫气浩如烟海,才能给养不知餍足的厉鬼。   衣绛雪摇晃脑袋,还是醉醺醺的,头脑发热,揪住小花的根茎,试图拔河,“花,不许欺负书生,快松开。”   裴怀钧忙摸过他的脑袋,“小衣,不要拔,你会疼。”   猫猫鬼歪歪头,神情天真,“会吗?”   但他的神情,比起过去的懵懂,多了几分通透灵慧,正应了那佛偈,心如莲台。   或许保持纯粹,并非他顽愚无知,而是历经千帆后的抉择。   衣绛雪此生初为鬼,却做了四十九世的人。或许表现出几分快乐的孩子气,却总是不是真正的稚子。   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正是“明镜止水”。   还没等裴怀钧望进他澄澈如莲花的眼睛,作出几分动容。   衣绛雪冷不伶仃地凑过去,吻住书生手腕的青筋脉络,轻轻描摹轮廓,“我以为,你会希望我也痛。”   裴怀钧:“……”   衣绛雪敛起睫羽,将真正的心事隐没于深海,那抹金红是无相,“你很痛,不是吗?”   裴怀钧不答,气息沉寂,一如莫测难辨的天威。   衣绛雪却笑了,露出尖尖的牙齿,“啊呜”一声,叼住了书生的喉结。   他轻轻舔了舔他咽喉处的皮肤,似乎有些渴血。   仙人的脉搏之下,血是冷的还是热的呢?   他这样想着,鬼体倾压在他的腰身上,膝盖顶住,右手又无形间扣住他的手腕,制住剑仙的反抗。   他眯起眼,轻快道:“书生,我要咬你了喔。”   裴怀钧被迫向后仰去,头颈凭依供桌的边缘,勉强支住身体。   青衣布衫在与他纠缠时,不免落拓几分。   “小衣咬吧,我受得住。”裴怀钧将脖颈偏了偏,把要害更明确地暴露出来,眉宇间不见畏惧。   衣绛雪像是在吃甜丝丝的糖人,双瞳晶亮,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怀中,“坏家伙。”   裴怀钧的指尖压住他的唇舌,“喜欢我的味道?”   衣绛雪的吻轻柔地拂过书生的锁骨与颈侧,将裹着蜜和酒的紫气抿进嘴里。   记忆的浮云会遮蔽视野。厉鬼的野性本能不会骗人。   他选择用感官去分辨。   是或不是,爱与恨,他只会相信自己。   厉鬼眯起眼睛,抿着唇咂味,似乎在作出最后的确认,“怀钧,你尝起来,味道真的和记忆里一样诶。”   裴怀钧衣襟凌乱着,呼吸也沉重几分,退无可退时,后背完全抵在了东君供桌边。   似乎禁不住推搡,供桌摇晃,烛火打翻,新鲜的供果落了一地。   裴怀钧随意瞥去,曾经的剑仙低眉垂目,洒脱风流,他也一如面对旧日的自己。   倾倒的烛火点燃桌布,还有蔓延的趋势。   他果真是荒唐透了,在东君庙里纵火,却压根不想去管。   烧吧烧吧,让烈火将他们焚尽。   裴怀钧发出一声忍耐的喟叹,猫猫鬼赤红的舌尖划过胸膛,吻落在心脏处。   明明他的唇轻柔湿润如云,他却有种被隔着皮肉,含住心肝的错觉。   小衣会吃掉他的内脏吗?   这或许是个悬念。   裴怀钧的腰部习惯性绷出弓弦的弧度,随即松弛下来,卸下最后一层防备。   衣绛雪伏在他的身上,掌心却隔着一层,托住他的腰。   剑修的习惯骗不了人。他欢快地在他的身体线条上按了按,硬邦邦的,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剑修在被近身时,肌肉会紧绷,这是随时反击的本能。”   厉鬼的指腹在他腕处一滑,在他手臂的经络上印出尖尖的牙印,“常年握剑的手,会习惯性地用力,暴出青筋。”   他意在言外,“怀钧,你也和剑修有同样的习惯,会像豹子一样绷着腰,随时暴起哦。”   裴怀钧叹了口气,彻底摆烂地抵在供桌边,火舌已经舔舐上神像的雕塑,火光映亮他的脸庞,他却笑道:“小衣好聪明,真是什么都知道。”   衣绛雪点头,“我就是知道。”   “……都是那个人教我的。”他的眼睫拂过,吐息也轻盈,“你说,我学的好不好?”   衣绛雪看似还是无邪的厉鬼,容貌绮丽艳绝,瞳孔深处失却了真正的笑容。   “怀钧,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握剑了?”   裴怀钧凝望着他,瞳孔微凉,却有暗火翻涌,“剑,是谓器。纵然修得天下无敌的剑,我能如何?”   “是能凭一己之身改变这个世道,还是能扭转宿命,挽救逝去的人?”   剑修连剑都悬于高阁,不再出鞘,那该是怎样的心灰意冷?   衣绛雪沉默片刻:“有一个人,他曾有一位道侣,情谊甚笃,相伴多年,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他的意志……我当如何?”   “谁知道呢,或许是他早就疯了吧。”   裴怀钧还是那样温柔而忧悒,“小衣那样好,杀了他就罢,何必深究。”   “总不能和疯子一般见识。”   衣绛雪又问道:“怀钧,若你发现,你的道侣与仇人,最终是同一个人……你该不该恨?”   昔日道侣,今成仇雠。   判决悬而未落,他们离戳破真相只剩下一张窗户纸。   小衣纵然猜出了大半,却以他者的称谓,似在提起与自己无关的一段故事。   如此叙述,却为他留下了否认的空间。   如果书生愿意,他可以为自己辩驳,或者是继续编撰谎言,善解人意的厉鬼会睁只眼闭只眼。   他甚至连恨意都不纯粹,夹杂了名为“爱”的杂质。   可再淬炼千百遍,这样的杂质都无法提炼出来,保留最纯粹漆黑的恨。   有爱才有恨,谁又能倒果为因。   裴怀钧也看穿了他的想法,却毫无避讳地笑道:“被道侣怨恨,是他活该。”   他用温柔而森寒的语调,好似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连枕边爱侣都与他反目成仇,说明他已经做出了不可饶恕之事,怎么能被轻易放过?”   “寻仇之时,自然不该顾虑昔日情谊,合该食肉寝皮,挫骨扬灰,才算解气。”   说罢,他笑的厉害,胸膛起伏,颇有些酣畅淋漓的韵味。   “这样,才不负他的机关算尽。”   “怀钧。”厉鬼长眸一敛,神情微冷,“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裴怀钧反手握住了衣绛雪的腰,看似笑意低柔,眼底却划过连绵潮湿的阴雨。   “你做梦了,我也做了梦。或许我们的梦是同一个呢?”   仙人多情如水,却拂过他的脸庞,若春风与细雨,“我给小衣讲一讲,这个梦的后续吧。”   他说:“那剑修天生剑心,出自正派名门,自然被寄予厚望。所幸一路修行顺遂,广交益友,也从没经过什么挫折。”   “他唯一过不去的坎,大抵就是早年的一桩旧事,也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衣绛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没有打断。   火舌已经烧到了他们身边。   东君庙里的种种都在燃烧,却被衣绛雪的鬼气阻隔在两人之外,形成了一个火海烧出的真空。   或许爱也是一场大火,在燃烧时最炽烈,消磨殆尽后,留下的唯有狼藉与灰烬。   可此时的他们,却恰恰处于火海中,谁都不愿从灼身的烈火中走出来。   东君像也在燃烧,朽木枯荣开谢。   裴怀钧仰头一望,“在那个梦境里,当剑仙再度回到冥楼时,不见人面,唯有空城。”   “他以为是心爱之人生气了,或者是想要逃避他。他心乱如麻,却还是去找了。”   “他没有找到心爱之人,找到的,却是一场狂乱暴走的百鬼横行,还有……一场通天彻夜的大火。”   “那一年,他又一次死在二十岁。”   “往后,我终于知道,还会有很多次这样的死亡。”   衣绛雪睫羽微扬,似乎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却听裴怀钧慨然道:“有些缘啊,最终成了孽,或许有情人永远也……”   “不能见白头。” 第70章 准备结婚   “东君庙怎么燃起来了?”   “不知道。”司主站在庙外, 叹气,“随他去吧。”   “可、可是……”   “东君老房子着火,突发奇想把自己的庙点了, 我们还能拦着不成?东君高兴就好。”   司主无力地摆摆手:“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幽冥司乍看空旷无人。   实际上, 能人异士都藏在暗处。有些人为司里服务数十年,连同僚都未能见过他的真面目。   自从得知东君大驾到来, 司中同僚都和雨后的春笋似的一茬茬冒出来。有些人甚至只是彼此听过名号, 今日才初次见面。   他们议论纷纷:“听说东君降临是化作凡人, 身边还带着一只红衣厉鬼?就是须弥山里爬出来的那只?”   司天和司地一人穿白、一人着黑,站在一处像是黑白双煞。   这两天刚赶回京师, 他们就听说东君莅临,和厉鬼进了庙里休息,好几天没动静, 他们好奇心拉满:“在座有人知道那只厉鬼的来历吗?那只厉鬼是我们这边的?东君大人莫不是在下一盘大棋?”   司主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拨弄着檀木念珠,“东君是唯一的真仙,那位大人怎么想, 我怎么会知道?”   “至于那只厉鬼……”   司命伸手抚过银面,“天下所有东君庙的通行规则,大家还记得么?”   “那当然,要夸赞东君的道侣天下第一美,还要祝东君与道侣万年好合……等等,道侣?”   司命:“东君身边的那只厉鬼,容貌确实漂亮的有些过头了……”   一时间,风声都诡异地安静几分。   好像越发接近真相了。   此时,东君庙烧断了房梁, 传出震耳欲聋的塌陷声。   这么多人聚在此处,竟然一个也不敢闯进去救火。   不知过了多久,小雨淅淅沥沥,熄灭了明火。仅存框架的庙宇里,才不紧不慢地走出两个人。   不,准确的说是一人一鬼。   青衫书生身不染尘,腰佩琅环,身量修长匀称。   他轻轻挽着袖,苍白的手腕处有一圈儿痕迹,似乎是被藤蔓勒出的红痕。   厉鬼似一串赤色的花朵,红衣附在背后,身影绰绰。鬼藤从衣袂下伸出来,像尾巴打着旋儿,活泼可爱。   “抱歉,在下没注意,东君庙里走水了。”   裴怀钧轻轻掸去不存在的灰尘,也没有丝毫属于凡人的谦卑,而是轻描淡写,“应该无妨吧?”   司主连忙摆手:“无妨、无妨,最近司里正好打算为东君重新修葺庙宇,这次走水恰逢其会,更适合推倒重建,还能升级的更加豪华……我是说,全面。”   裴怀钧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开口,司主立即上道:“司里还有旁的地方可以住宿,两位这边请。”   幽冥司周围藏着许多双眼睛,裴怀钧也没指出,神情孤冷漠然,好似万般皆不上心。   直到厉鬼探出脑袋,“感觉我每次住东君庙,最后都会塌掉。”   “那座塌掉的庙,不用我们赔吧?”   裴怀钧伸手揉过他的脑袋,“无妨,小衣不必担心。你拆十座、百座,东君都不会生气。”   当初,尸香鬼母事件后,衣绛雪与他同行。裴怀钧也曾经玩笑似的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只是当时衣绛雪并未当真,只觉书生是随口一提罢了。   他还告诉他,等到抵达京师,他就能从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找到仇敌的消息。   这些话,或许都在某种程度上的应验,就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了一样。   就连他作为厉鬼复生,或许也是为了某种目的……   衣绛雪摇晃脑袋,把不欲细想的细节都晃到脑后。   他的檀木长发垂落,似乎也有些不确定,双手勾住那神秘书生的脖颈,迟疑:“书生,你会完成承诺吗?”   在这趟旅途的终局,他或许会得到解答。   只不过,他是否真的准备好了迎接这样的答案呢?   裴怀钧却不避讳。哪怕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他依旧温暖地微笑着,说道:“当然会完成。”   “……待到金榜题名时,我们就成亲。”   或许最初只是裴怀钧为接近厉鬼,随口编撰出来的谎言。   但谎言一百遍便成真,时至今日,已经有了别样的含义。   若是一日未曾戳破,他们还是最初相遇的厉鬼与书生,一路同行,一路笑闹,从未被前世的烦恼与忧愁缠身。   就算要兵戈相向,互为仇雠,也要为这段关系画上休止符。   轮回的终点,他们最后一次洞房花烛。   衣绛雪蹭蹭他的掌心,有些依恋:“那说定了哦。”   裴怀钧环视周围,莞尔:“届时,就在幽冥司里办吧。诸位大人给在下些薄面,都来观礼。”   陈述句。   东君的性格孤傲疯癫,做事我行我素,压根不问旁人。   作为是幽冥司的顶头上神,吩咐的态度已经摆在明面上,简直可以说是“我不装了”。   偏偏衣绛雪两耳一捂,眼睛一闭,愣是看不见,还给自己洗脑:“他好爱我。”   “没问题吧?”裴怀钧淡淡看向司主,道。   东君做再离谱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反对,顶多是腹诽而已。   在最前方引路的司主完全僵硬,差点风化成石雕。   但是当上司主自有他揣摩神意的本事,硬是咬着牙应下来:“当然没问题。”   衣绛雪:“我这里也有些鬼赴宴。戏班子,还有现成的轿子、灵位和棺材,也都准备好了。”   裴怀钧颔首:“那就都来,幽冥司大的很,坐得下。”   隐蔽处陆续传来此起彼伏的绝倒声。   东君要和厉鬼成亲?   等等,还打算邀请整个幽冥司观礼?   不会还有鬼也要参加婚宴吧?   无论哪个操作,拎出来看都是抽象至极。   要知道,厉鬼是目前鬼怪里的最高等级,也是他们这些人的生平大敌。   而东君则是他们唯一能指望的救世主,在人间威望极高。   在这个鬼怪横行的世道,他如烈日骄阳,整个灵均界都仰赖他的光芒。   这两方结合,画面不要太美,得多少人破防。   但是当事仙和当事鬼相当认真。   搞得司主也开始反思,是不是他们不够先进,才没办法成仙。   当然,司主在安排完东君和他的道侣后会立即进宫,通知皇帝这个劲爆的消息。   天知道,要是那位陛下在金殿上发癫黜落东君,害得东君的洞房花烛泡汤,那世界就怕是要毁灭了。   东君当然不会管他的一言一行会掀起怎样的飓风。不如说,他根本就懒得去想这些。   他只关心小衣喜欢看的话本子。   旁人的看法,他早就不会在意了。   就算世人攻讦,认为他与厉鬼媾和,沆瀣一气,德不配位,那又如何呢?   他现在只想与小衣再度结为道侣,让未了的余情燃起燎原的烈火,新缘旧梦再重温。   再一次相拥,直到复仇的钟声敲响之前。   *   京师暗流涌动,一场婚礼正在紧张地筹措。   幽冥司总部里下了禁言令,将其视为绝密。本部的力量确实加强了不少,司主与四名副司都不再离京。   修真大派似乎听到了一些风声,至少配让幽冥司本部动员起来的事情,除却东君的吩咐外,也再无其他了。   聚集在京师的修士却更多了。他们认为,这里很快会发生一件大事,足以影响到当前人与鬼相持的格局。   却少有人真正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很快,春闱之日到了。   厉鬼化作人形送考,乌发白肤,眼眸如星子,恋恋不舍地和他拉扯,“要加油,好好考,等你回来。”   裴怀钧失笑,又揽过厉鬼,“放心,等我好消息。”   隔壁经过的学子见到这腻歪的一幕,忍不住吐槽:“心中无情爱,考试自然神。”   “世上书生都是这种剧本。等到他上岸时,为了仕途,八成是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衣绛雪气鼓鼓,忙帮他解释:“怀钧不会,我相信他。”   本朝的春闱持续三日,书生也要在考场关三日。   离别的时间并不久,但衣绛雪不习惯身边没有书生的日子,独自坐在幽冥司里发呆,有些空落落的。   他看见成箱的聘礼往司里送,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寻思了一下,也钻回冥楼里数家底儿。   呜,好烦恼,他用什么做聘礼呢?   同为男子,他们应该互相聘,总不能把冥楼当嫁妆吧。   衣绛雪连冥楼地契都掏出来了。但是这个东西没意义,毕竟冥楼只认他做主人,只能写个名字意思一下。   “……唔,鬼城里有什么。这是传国玉玺吗?”   衣绛雪掂量了一下,还挺沉,就往箱子里一丢,“这个凑合吧,给书生当印章用。”   “这是什么,凤冠?好像还能用,戴着好看吗?”   红衣美人戴上,对着铜镜照了照,萎靡:“唔,头好沉,脖子要断了。”   “算了算了。”   “这里怎么还有没吃完的煞鬼干!嚼嚼嚼,好像还能吃……”   “还有好多的鬼酿,招待客人的酒有啦!”   沉浸在挖宝的乐趣里的厉鬼,从陈年的宝藏里抬起头,才正儿八经地认识到自己即将成亲了。   他紧张之余,还特地去找沉迷纺织的鬼新娘,“可以帮我缝一套婚服吗?”   衣绛雪比划:“嗯嗯,还要做剪纸,要‘万年好合’的。”   “我待会再去看看我定的棺材。”衣绛雪道,“我特意定了个特别宽大的,把我俩装一起。”   他想了想,又很开心地摇晃头上小花,笑道:“我是鬼,所以不占位置!宽一些舒服,书生可以翻身。”   正在蹬缝纫机,醉心于纺织的鬼新娘:“……”   还定棺材?   难道,他们这是要冥婚吗。 第71章 一拜天地   东君的婚礼至关重要, 幽冥司会着手排除任何意外。   偏偏东君警告过司主,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科举结果。甚至禁止了他们告诉皇帝。   若是做了手脚,仙人必然知晓。   这就大条了。   放榜日临近, 司主开始忧郁地掉头发,愁的心里发慌:“虽然在下相信顶头上仙的才学, 但要是因为小人作妖,耽搁了东君的终身大事, 我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要不是东君不让, 否则以幽冥司的权势, 科举也能干涉。   他们平日不会去找事,鬼怪之祸才是首先要对付的。但这不是出现紧急事态了吗?   “别说是递个话了, 连去问个名单都禁止,东君啊,老年人心脏不好。”   司主烦恼地拨弄念珠, 像是在数自己还有多少时日, 嘴上都燎泡了:“要不然去乾坤门找个占卦的吧?看看我啥时候死。”   虽说有被东君抽象到,但是论要不要为顶头上神分忧这件事,幽冥司上下都没有异议。   本是一盘散沙的幽冥司, 居然第一次这样勠力同心,试图把婚事操办好。   东君死了道侣后,精神状态美丽,癫的要命。   虽然时常阴晴不定折腾人,但他遇到大事也是真上啊。   光是东君夺回太阳,试手补天的恩情,就阻止了人族的灭顶之灾,换谁来都不好使。   天裂之后,也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族这边有东君护佑, 依靠“规则”生存,才有人族休养生息的岁月。   两百年来,厉鬼们有所忌惮,大多都在特定地盘活动,少有出门游荡的时候。   否则,厉鬼带万千鬼怪临城,灭城也不过是顷刻之事。   婚礼紧锣密鼓地筹备。   时间一晃过去,放榜日也到了。   “司主,放榜了!”司鬼赵轲开心的像个傻孩子,一溜烟跑进来,“司主,成了、成了!”   “我就说,那位大人没问题,您别薅头发了,快秃了。”   司命跟在后面,拎着祭袍跟上,一副操心命,“姓赵的,赵轲!你把惊堂木都跑丢了,丢人!”   司主这才松了口气,马上露出笑容,喜气洋洋:“那还等什么,准备发请帖!”   “东君果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惊才艳绝……”   一连串溜须拍马的词汇蹦出来,好似他真的信心百倍,而不是先前偷偷愁掉了一堆头发。   婚事能如期举办,幽冥司才不管东君即将成亲的道侣是人还是鬼呢。   他们只想那位大人高兴,精神状态良好,保持这样温和好说话少发癫的状态。   他们甚至可以八抬大轿把红衣厉鬼抬进门,绑上蝴蝶结,扔到东君床上去。   衣绛雪也和裴怀钧去鬼城逛街,定制好了婚服。   最后的成品是剪裁得当、绣着龙凤呈祥的新郎官喜服。   衣绛雪依旧是“瘟腥”审美。裴怀钧正常多了,至少坚决拒绝把俗套大红花缝在喜服上。   裴怀钧又看了衣绛雪挑的棺材,也是大红色,甚至用剔红刻着“囍”字,果真是出自鬼城最好的棺材匠之手。   他挑眉,敲了敲盖子:“我若是死了,这个棺材也挺适合我,到时候,记得把棺材板钉死了。”   衣绛雪却歪着头,指着棺材边的一个小孔:“我留了个鬼走的门,渗进去很容易啦。我又不会把你一个人放在里面。”   裴怀钧笑着阖眼,“好啊,那小衣就陪着我吧。”   不过衣绛雪很惋惜,书生没有选情侣寿衣。   以后他们一起睡在棺材里合葬时,就只能穿喜服了。不过都红彤彤的,也没差啦。   “好像按照习俗,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   住在司里的时候,衣绛雪偏头,坐在窗台上,双腿摇晃着,看着书生闲来无事在题字。   裴怀钧轻挽着袖,下笔行云流水,功底卓绝。   活得太久的仙人,闲来无事时读的书,比凡人多得多。   他又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即使是剑修出身,也不枉他装一回书生,正正经经地“金榜题名”了一次。   据说那一日,司鬼去看榜时,看见不少贵女的家丁徘徊在榜下,试图把新任状元郎捉成夫婿,却迟迟见不到这个陌生姓名对应的郎君。   当然陌生了。   东君的俗名,凡人自然见面不识。除却少数修真界顶层的人物,又有几人会意识得到呢?   衣绛雪探头看去,却见书生写的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写给我的吗?”衣绛雪托着腮,脑袋上的小花冒出来,噌地开花,似乎也冒着粉红泡泡。   “是啊。”裴怀钧道。   “什么意思?”衣绛雪明明看懂了,却要故意装不懂,非要缠着书生解释给他听。   裴怀钧当然也吃这套,把他轻飘飘的鬼体拎起来,放在桌上,把写好的字烧在点着鬼香的香炉里。   “是写给小衣的情书。”他淡淡笑了。   过去的时岁里,他也经常这样,在小衣的衣冠冢前烧掉写下的祭文,好似要将未尽的话传达到地府。   他慢慢地熬着时岁,数着相逢的日子。   只是时间有些长了,所幸,他终于等到了这天。   “总感觉,以前也有过成婚的经历。”衣绛雪轻声道,“不过,从来没有旁人参加过,也许是不被祝福吧。”   就连仪式也都多半仓促,拜了天地后,往往就会匆匆地陷入另一段离别。   但是凭他记起的诸多回忆里,他每一次拜下的时机、姿态或者心境或许都不同。   与他相携的那个人,却始终都没有变。   就好像是漫长岁月里留下的那块顽石,任凭江流如何冲刷,都矢志不渝,不肯转圜。   嗯,和他成婚好像挺好的。   裴怀钧容貌清隽脱俗,知识渊博,君子端方,还会做饭和驱鬼,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道侣!   不然他也不会一连在这个人的身上,栽上四十四次,至今也不知悔改。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举办,很快就到了成亲之时。   幽冥司受邀观礼的人都到齐了,东君与道侣的故事,他们听说过许多版本,却是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道侣。   似乎也有几名修真门派掌门听闻东君结亲,非要来看看怎么回事,贺礼送到了,司主还是没让人来。   东君只想安安静静成亲,可别凑热闹,弄得满城风雨了。   礼仪之前,衣绛雪作为厉鬼,想要穿上婚服,唯有供奉者亲手烧给他。   衣绛雪站在火盆前,裴怀钧将婚服烧在火盆里,看着火舌一点点没过华美的织物。   他惯穿的红衣,此时也随着烈火的星子,化作一件华贵艳绝的婚服。   檀墨长发垂至腰间,厉鬼欢喜拢袖,旋转一圈,艳艳的红衣丝绸便飘起,在照耀下还有炫彩的幻光。   “怀钧,好看吗?”衣绛雪理了理鬓发,故作矜持。   “绛雪最好看。”裴怀钧也穿着一袭相似的婚服,长发束玉冠,衬得他仪态端方,风流俊赏。   东君亲手帮衣绛雪拨过长发,束好华美的发冠,让他森森如鬼的美艳更夺目。   人鬼的未了情,早就结在他生里。   纵然再轮回转世,也逃不开这金玉的情枷。   或许是不曾在意过嫁娶的说法,他们索性不争这个,只作一对神仙眷侣。   厉鬼的八字在阴时阴刻,东君亲自推算吉时,将拜天地的时间整到今晚。   只要此生两心同,繁文缛节都可以不要。宾客盈门,见证这隔世再续的缘分。   “一拜天地——”   吉时已到,一人一鬼俯身,向着天地共拜。   只不过,裴怀钧不敬天,衣绛雪不敬地。天地在他们眼里也是虚无的。   拜天地不过是一场仪式,他们拜的是彼此。   “二拜高堂——”   仙人和厉鬼哪里有高堂可拜。他们生活的年岁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   裴怀钧拜向故去许多年的师父灵位,上书“明烛道君”。   衣绛雪更是无一字可说,索性跟着他拜见师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道多少世时,剑仙曾经和他提起,师父对他好,同门和睦,宗派也开明,曾为他兜住许多麻烦。   虽然师父在为他启蒙后不久,就因他无与伦比的天分感到挫折。既然教不了他,就不应该将他拘在一宗一派中,甚至容许他自立门户。   “开蒙之时,我为你师;剑道一途,徒儿当为我师。有你这般少年天才,匡扶危难,济世安民,人族有望矣。”   门户、成见与隔阂,在人与鬼常年的斗争中都不再重要。   世道在呼唤天才,灵均界也需要一个救世人于水火的神仙,这样的存在,是日益激烈的斗争中唯一的希望。   事实正是如此,全天下的剑修都教不了日趋光彩的裴剑仙,他的师父也成为仰望他的碌碌众生中的一个。   再往后,修真界新人换旧人,曾经的师门都湮没在时光里。两百年前那场惨烈的斗争中,许多门派连传承都断绝,幽冥的侵蚀几乎成为灭顶之灾。   人与鬼的斗争却旷日持久,门派没落了,人族总要有阵地。   后来东君成立的“幽冥司”兴起,也成为漫长的斗争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或许也是“东君”的原点之一。   “夫妻对拜——”司仪一声高唱。   他们双目莹莹而视,似乎看见过往如河水漫溯而来。还未拜下,动作同时一滞,异变陡生。   忽然阴风吹过,满座宾客本在观礼,连冥楼鬼怪也入席,不曾作乱。   他们齐齐向外看去,人的神色皆是肃然凝重,鬼的神情却幽曲诡异。   “外面有声音。”   他们所谓的“外面”,并非是幽冥司之外,而是……   咚、咚、咚——   那声音如黄吕大钟,震耳欲聋;又是沉闷厚重,教人心惊胆战。   人鬼的婚礼,吉时也在夜里。   此时早已宵禁,城门也被放下,严密把守。这个时刻,城里除却提灯巡视的幽冥司,是严禁在外走动的,怎么会有这样异常的声音?   碰、碰、碰——   那是四方城门的方向,是城门被敲响了! 第72章 四鬼拍门(1)   “西边, 那是宣德门的方向。”   司主霍然站起身,神色难看:“现在应该是宵禁时间,怎么会有人能拍响城门?”   鬼怪横行的时代, 即使是最安全的京城,宵禁制度也异常严格。   夜晚严禁在外游荡, 更不会有旅人在夜间入城。野外住宿,也都得寻找驿馆和庙宇庇护。   尤其是今日, 阴时阴刻, 三月凌空。   能在今夜游荡的, 真的是人吗?   “咚咚咚——”   再响起的拍门声,沉闷而厚重, 竟然能够穿越大半座城池,来自东边的安华门。   “鬼拍门。”裴怀钧还穿着殷红的婚服,负手而立, 踏出一步, 看向那三月凌空的场景。   月亮上的竖瞳,不知何时齐齐睁大,诡异地看向这座沉睡的京师——如今人族最大的城池。   与此同时, 第三道、第四道拍门声,也从太清门和正阳门的位置,此起彼伏地响起。   四个方向的城门,竟然无一幸免。   这些声音无比清晰,阴沉而包含恶意,一道又一道地螺旋环绕、上升,直到响彻整座京城。   有人从梦中惊醒,陷入混乱与恐惧,甚至仓皇踏出安全的房门;有些人却沉睡在鬼梦里, 怎么也醒不过来。   “四个方向的城门,难道都被鬼堵死了吗?”   倘若有鬼分别堵住四面城门,就是将整座京师的方正形状,变成了一个“囚”字。   人困其中,是谓囚。   “四鬼拍门!”裴怀钧的神情微沉。   这是一个极为凶险的局面。   司主平日里恹恹的,一副很不靠谱的神棍模样,此时却有一司之主风范,威严地看向聚集起来的幽冥司众人。   京师是人族城池里防备最严密的地方,幽冥司本部驻扎此地,人才济济,易守难攻。   何况,灵均界唯一的仙人也在场,难道还能让他们打扰了东君成亲么?   他神情凝重,有条不紊地安排任务,多半是认为以京师的战力配置,此局面可以解决:“情报司,先去探查鬼的身份和情报!究竟是哪些鬼,妄图在今日攻城?”   “如果涉及到鬼怪的异动,按理说,我们会得到情报。但奇怪的是,我们接到的都是没有异常的线报……”   “我等去确认,先行一步。”   宴席里站起几个人,他们戴着相同的面具,都是搜集情报的暗线。   即使列席,他们也沉默寡言,不摘面具,连同僚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几人如烟雾消散原地。   “司命,你带人去检查京师的阵法,维持结界。务必保护百姓的安全。最好让他们先呆在家里,不要出门!”   “是,司主。”司命执杖,似有觉悟,“守城!绝不让鬼怪踏进京师半步。”   身负修为者都能感觉到,四股战栗而恐怖的鬼气以四面城门为支点,向京师蔓延。   在幽冥司内,甚至能看见实质性的鬼气在上空交汇,随着拍门声响起,结界岌岌可危。   “司天、司地,司鬼,集结人手,准备迎战。”   司主沉声道,“我亲自去守东城,无论来者是谁,也要将他们拦在城门外。”   幽冥司行动起来了,司主却还记得,今日对东君意义重大,叹息道:“有不速之客,妄图扰了两位的姻缘,实在是大过错,礼还未成,两位是否……”   裴怀钧看向衣绛雪,衣绛雪似乎看穿了他瞳孔里深藏的东西,也理解地向他点头。   “有不速之客上门,先解决了。”衣绛雪欢快道:“把坏家伙都炖到锅里,炖的香香的,我们再接着成亲。”   裴怀钧看向他,轻笑道:“是啊,我与小衣来日方长,不差这一时半刻。”   还没等司主松一口气,他的背后陡然出现一个庞大漆黑的阴影。   或许是发生的太突然了,又或是在幽冥司本部,他全然没想到会出事,司主竟然缓了片刻才察觉。   也就是这半秒的迟疑,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与身体直接裂成两半的场景。那是即将发生的未来。   衣绛雪比他先动,鬼气燃烧如火,飞掠过去,并指为爪,直接穿透了那庞大的影子。   他再用力一挥,那黑影被从中间打散。   司主方才被黑影偷袭,直接定住影子,有几息间身体不能挪动,只能呆在原地。   只要影子被撕开,连人也会断为两截,这是刺杀必死的恐怖灵异。   唯有鬼才能压制鬼。衣绛雪当机立断出手,危机解除,他才冷汗淋漓,后怕不已。   这种能力,幽冥录上有载,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裴怀钧走上前,神情微冷,“这种黑影鬼仆,不会错的,是那只黑衣厉鬼,‘影将军’。”   “他带着麾下的‘黑骑’,前来攻打一处城门吗?”   不知何时,书生的掌心出现了一柄剑,锋利无匹,光华流转,上书“东华”二字铭文。   厉鬼作为目前已知鬼怪中的最顶级,每只都坐拥无边煞气,或是吞噬了天量鬼怪,才得以晋升。   人族区分它们的方式,是看鬼气颜色,也就是鬼气外化时形成的鬼衣。   就比如,无论给衣绛雪烧什么颜色的寒衣,在他身上都会变成红色。   具有这样的特性,就是“红衣厉鬼”。   死在他手里的太子连城,作为“黄衣厉鬼”,他的鬼气是由堕落紫气演化而来,也是独一无二的标志。   这只黑衣厉鬼被称作“影将军”,也与他的生平有关。   “‘影将军’生前名为顾影,是个忠君爱国的将军,可惜最后……”   在三月凌空之下,裴怀钧的眼瞳浅淡,似乎有血色的影,他说道:“他和他的顾家军,没有开城投降,最终是弹尽粮绝,活生生饿死在孤城里的。”   “吃树皮,吃草根,甚至是……吃人。城里断粮时,人性几乎不存在,谁都是粮食,城里就变成了炼狱。”   “或许是因为这些强烈的怨恨,那些被吃的人化为鬼影,效仿那些吃人的人,反过来吞噬了因吃人而活下来的人。到最后,鬼影吃光了城中所有人,他们都变成了鬼影。”   厉鬼的生平,幽冥司的记录上都有记载。   司主却摇头,“最麻烦的并非鬼影,而是他本身。那些鬼影平日里可以分出来,成为鬼影军团,可是事实上,那些鬼影本质上都是厉鬼的一部分,也就是‘影将军’。”   “顾影生前宁可饿死,也不肯抛却气节吃人,最终活生生被分食。成为鬼影之后,他也是怨气最强的那只鬼,最终吃光了全城鬼影,才成功化为厉鬼。”   衣绛雪:“也就是说,这些鬼影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我杀死他的鬼影,他也会知道了?”   裴怀钧颔首,“自然。”   如果说黄衣厉鬼“太子连城”是典型的画地为牢型厉鬼,优势在防守,在他极盛时,无人可以攻破他华丽的宫殿。   与之相对,黑衣厉鬼“影将军”,就是随身带着一整个鬼影军团,进攻性极强,他竟然加入到攻克京师的行动中,那么其他三个城门……   方才离开探查消息的,此时也回来了一个,胸前有着长长一道剑痕,看上去身负重伤。   “西边,宣德门方向进攻的……是……白衣厉鬼……‘鬼仙尊’。”   “什么?”司主的神情大变,“竟然是他?”   “此鬼曾名‘游寒天’,当年也是对抗鬼怪的人族主力,一名顶级剑修。可他竟认为:‘唯有幽冥降临,才能救赎人类’……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他临阵背弃人族,投往鬼道,让我们损失惨重……”   司主咬牙切齿,“那就是‘鬼仙尊’!”   幽冥司对这只厉鬼仇恨最高,甚至想过围剿计划。但自从二百年前一役后,他一直很少出没在外。   后来人族这边实在是人手不够,损失不起,只能将这一口气忍了下去。   谁能想到,这种常年失踪的鬼,也加入了进攻京师。   “游寒天也来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裴怀钧却淡淡道,“这只厉鬼,我来杀。”   他的剑已经起了战意,同为剑修,甚至同是一个时代的骄子,裴怀钧为仙,对方却为鬼。   到底谁的剑更胜一筹?   司主越想越内心发冷:“难道,他们是要一口气让京师沦陷,向人族直接开战吗!”   “碰、碰、碰——”   厉鬼的拍门声越来越大,几乎能够将偌大京师震塌。回荡的声波在结界内徘徊两三圈,怕是就能直接杀人。   司命的传信很快也到来了。   “南方也有一只厉鬼,是蓝衣,‘傀儡师’!”   衣绛雪却在听到这个名号时,歪过头,“傀儡师?”   他的鬼戏班里,青衣跟着他,其他的鬼也都在。唯一没能从幽冥召回的那只鬼,就是“傀儡师”。   他过去也常身着蓝衣,在一旁操纵傀儡表演,不常说话,唯有手指灵活翻飞,好似蝴蝶跳舞。   但是他脑子聪明,衣绛雪时常把冥楼的杂事丢给他,把他当半个账房先生用,他似乎也没什么怨言。   “他成为厉鬼了吗?”   衣绛雪点着下颌,“怪不得不肯回应我的召唤,原来是出息了,成了厉鬼,就忘了曾经的主人。”   “这只归我。”衣绛雪很快决定。   还有一个方位的城门,至今还没传来消息。   最终,还是衣绛雪派出的一只戏班的鬼传来消息。好好的一只鬼,身体没了,回来的只有蹦蹦跳跳的脑袋。   “衣楼主,是那只厉鬼,曾经从冥楼最底层逃出去的家伙。”   “那个家伙说,要证明给你看,对人族来说,唯有死亡才是救赎。” 第73章 四鬼拍门(2)   四鬼拍门。   这或许是京师自建城以来最紧急的状况。   世上有记载的四只厉鬼, 竟然联手进攻人族的皇都,这或许意味着鬼向人的全面宣战。   如果京师被攻破……   司命忧心忡忡:“幽冥司的总部就在京师,如果总部没能守下京师, 余下分部根本没有翻盘的希望,人族只会重新成为一盘散沙。”   “就算我们还有战力残余, 部分修真门派的力量还保全着,后续也很难快速组织起第二轮反抗了。”   各大门派虽然也站在反抗鬼怪的战线上, 却不像幽冥司因强制力和理念而聚集, 组织较为松散, 甚至还有一定门派传承的私欲。   在胜利之上一切好办,但一旦幽冥司首战败退。人族必定被离间, 甚至出现利益掰扯、明哲保身、退避不战的情况。   无论如何,京师不能丢。   这里的人口,比前朝都城大京还要多出十五万, 象征意义太强。若是京师都守不住, 人族防线只会一溃千里。   都已经退无可退、濒临灭亡之灾了,怎么能再向持绥靖态度,持续向幽冥鬼怪割地求和?   等到那时, 人族怕是再无立锥之地,人间化作幽冥也是迟早的事。   但是好在,东君就在京师。   司主这般庆幸,长发搭在肩上,编成小辫,如是垂下,向着东君化身行礼,“幽冥司已然全员出动,请您下令。”   他是定海神针, 是至高巅峰,更是人族仅存的希望。   只要他在,天就不会塌。   明堂高悬,红绸垂带,残烛却渐冷却。   深夜的号角吹响,幽冥司四散迎战时,东君和他的道侣还未离去,无形的硝烟在夜空中弥漫。   裴怀钧将剑鞘横在膝上,擦拭着长剑,轻叹:“很久没有拭剑了,不知‘东华剑’还利否?”   这样封剑归鞘的惆怅,英雄无归的寂寞,本不该出现在高华煊赫的东君身上。   世人都不知晓,东君究竟为何东山高卧。   红衣的美人还坐在冷清的堂前,衣袍敛起,姿态安静。   满地都洒满了红纸,本该是喜庆洞房花烛时,却宾客离散,寥落空寂,他不开心地鼓起脸颊:“……破坏别人的婚事,好坏的鬼啊。我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呢。”   “那就把一切留到结束时。”裴怀钧伸手,擦拭过他雪白脸庞上的些许黑色血迹,那是影子破碎时溅上的一滴鬼血。   “你没有骗我吧,怀钧。”衣绛雪睁着一双清透的双眸,被书生擦净脸庞,却凝望着遥远的尽头,“我真的会相信的。”   这样忧悒的神色,或许不该出现在一只萌萌鬼的身上。他向来都是无忧无虑的,此时却懂了何为乐而悲,伤离别。   裴怀钧没有向他真正解释过身份,衣绛雪早有猜测,也没有去问。   能够让幽冥司俯首的存在,除却那一个人之外,还会是谁?   他如果是“那一位”,当然足以撑起幽冥司、京师的防线,乃至整个天下。   衣绛雪凝视东华剑的剑光,自始至终,书生都不需要他的保护。   但是衣绛雪缠他太久,嚣张地把根挪在书生的花盆里,尽情享受着温柔的阳光和雨露,甚至以为自己都是长在他身上的植物了。   书生会做好吃的鬼饭,又温柔体贴会照顾鬼,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被书生舒服地照顾着,当然要负起责任,好好地保护他。   等到今日,临战之时,他要将扎根的鬼气尾巴从盆里撤出来,各自奔赴战场时,他不情愿、也不适应这种空落。   衣绛雪撩起发尾,在指尖绕着圈,闷闷不乐。   裴怀钧的声音却响起,稳定而冷静:“这世上并没有碰巧,余下的厉鬼同时攻击京师,一定是早就达成了协议……或许,在鬼城事变之后,他们就已经彼此勾连,打算向人族开战了。”   司主从传信的机关鸟中取出纸条,“消息传出来了,司里派去盯梢厉鬼领地的暗探……就在攻城的队伍里。他们也变成了鬼仆。”   并非所有的人变成鬼都能保存意识。   如果厉鬼亲自出手转化鬼仆,人残余的意志会被抹去,甚至化友为敌,反戈一击。   裴怀钧能猜到原因:   过去,即使强如东君,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将厉鬼封印罢了。只要是封印,总会有挣脱的一日。   东君虽是仙身,也无法处理世上所有的鬼怪,何况他无法轻易离开东帝山。   随着时间推移,东君的封印会变弱,维持的秩序会崩毁,人族的地盘只会渐趋沦陷,而鬼怪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强。来日方长。   原本是这样的。   红衣厉鬼的诞生,彻底打破了这一秩序:唯有厉鬼才能吞噬厉鬼。   当衣绛雪将黄衣厉鬼“太子连城”吞噬时,平衡就崩毁了。倘若他站在人族那边,成为东君的助力,更加十恶不赦。   阴云压城,威胁降临。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剑正悬在所有厉鬼的头顶:下一个是谁?   “厉鬼拥有接近人的智慧,他们也怕养虎成患。或许你只吞噬了一只厉鬼时,他们联手还足以将你绞杀分食。等到你再去吞噬第二只、第三只……”裴怀钧轻声道,“他们就再也按不住你了。”   衣绛雪偏了偏头:“所以,他们是来吃我的?”   “因为我站在了你这边?”   衣绛雪的措辞,指向的并非是“人族”,而仅仅是裴怀钧而已。   善恶是非凝在他瞳孔的深处,厉鬼心思灵慧,他有独到的评判方法,唯有裴怀钧能品出他柔软纯粹的一颗心。   裴怀钧却笑了:“是啊,因为你站在了我这一边。”   还没等衣绛雪反应过来,裴怀钧将东华剑的鞘扔给了他。   衣绛雪双手接住,抱着他的鞘,茫然片刻:“嗯?”   “绛雪若是不放心,就帮我保管剑鞘。”   书生前一句话还如温柔春风,下一句,却是戮尽春风的肃杀,“待到本君斩了来犯的鬼……绛雪再还给我也不迟。”   等到。又是等。   衣绛雪本能地不喜欢这些离别的语调,却惊觉,过去的他也曾对书生说过相似的话。   “等优昙婆罗开花时……”   “等黄泉的水倒流,月亮重新皎洁时……”   如是云云,废尽山盟,徒留海誓。   却是种下的因,结下的果。   *   晦暗的夜色里,血色月光洒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京师半城陷入寂静,许多人困在噩梦里。有人不幸被鬼气侵蚀严重,已经化为鬼仆出来游荡,就会被神出鬼没的幽冥司巡查格杀当场。   目前的骚乱还算是小范围可控,毕竟城门还没有被攻破。等到厉鬼入城时,死伤就远不止这些了。   衣绛雪飘然降临在城门处,他把东华剑的鞘拢在红袖间,甚至还用鬼雾反复擦拭,“都有剑锈了,他真的好久没有用剑了。”   剑仙多年不用剑,到底会是什么缘由呢。   “总不能,是裴仙人在恨他的剑吧。”衣绛雪擦拭后,轻抚那“东华”二字铭文。   东华。东方之华。   这样的尊名,无疑是在代表着永恒而唯一的光。   也无怪世人总是称呼他为“东君”。   从城门向下望去,衣绛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宛如傀儡的鬼怪大军,它们的背后都连着一根细而透明的丝线。   “傀儡师。”衣绛雪认了出来。   这一幕并不教人意外,当年衣绛雪把他招进戏班子时,这一手“牵丝”,是他用来表演皮影戏的绝活。   冥楼里常年没有人气,唯有一群无处容身的鬼怪。衣楼主虽然是人,却比鬼更幽厉三分,鬼戏班就是他为了派遣寂寞而成立的。   青衣花旦来得早,是姐姐,在班子里左右逢源,唱的戏也是一绝,很受鬼的欢迎。   初见时,傀儡师就维持在少年的身形,性格阴郁沉静,青衣也把他当弟弟照顾着。   那时候,衣绛雪二十年一度轮回,考虑到自己不在冥楼时,这里也需要正常运转,培养可靠的鬼很重要。   傀儡师做鬼的天分出众,衣楼主就教他些管账的本事,对他重点培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衣楼主也是给了这些无处寄身的鬼怪一个家,即使这个家,也是对鬼怪无形的拘束。   三月凌空,旧人新鬼,却在城门上下相见。   “许久不见了,衣楼主。”   还是熟悉的声线,却不再是少年阴郁寡淡的嗓音,更有些不男不女的阴柔怪异。   丝线一收,无数鬼怪的肢体开始动了起来,他们被丝线提拉着,哗啦一声飞上了天际,几乎将漆黑的夜空完全遮蔽。   月光透过黑压压的傀儡之壁照过来,无数鬼怪转动着鬼眼,脸上的表情诡异地一致,肢体相接处,泛着木偶关节的质感。   一只靛蓝衣袍的厉鬼踏在小山般高大的傀儡肩上,十指缠绕着透明的丝线,正控制着声势浩大的傀儡鬼怪大军。   “二百余年,沧海桑田,连冥楼都荒废,你竟然还没有死。”   傀儡师的眼瞳也是无机质的死黑,像是玻璃弹珠嵌在了眼眶里,苍白俊秀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个阴郁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东君杀死了呢。” 第74章 四鬼拍门(3)   面对黑压压的傀儡大军与旧日下属时, 衣绛雪并没什么情绪。即使傀儡师加入四鬼拍门,多半也是为了来分一杯羹。   鬼就是这样,弱肉强食, 吃与被吃。   他把亡国太子当一罐豪华佛跳墙,大快朵颐, 指不定他在别的鬼眼里,也是某种美味盛宴呢。   可在傀儡师提及“东君”二字时, 衣绛雪偏了偏头, 看向幽冥月夜下的傀儡师, 黑洞洞的眼瞳里却陡然烧起了金红:“真是不乖。”   这是当年他拘役冥楼众多桀骜不驯的厉鬼时常用的口吻。   这一瞬的预兆,傀儡师的视线紧紧攫住衣绛雪, 道:“你?”   或许是冥楼主人积威太重,他过去听从衣绛雪的时间太久,此时乍一听闻这语气, 同为厉鬼, 他仍然有种被压制的毛骨悚然。   苍白泛青的手指勒紧傀儡线,蓝衣厉鬼的神情古怪,“你还保有生前的……?”   “那不重要。”衣绛雪眼珠微转, 渺远的月色下,他露出一个淡而冷的笑,“你只需要知道,你要死了。”   只要转化为鬼,思维也会扭曲为鬼。   迄今为止,每一个成为鬼的人,行为模式都与生前大相径庭。他们会更服从于本能,而非智慧;以鬼的模式思考,而不是人。   成为鬼的人, 是不能当做人来看的。把化为鬼怪当做复活之法的人,最终都被鬼杀死;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想来,执意与鬼成亲的书生也不例外。但他疯的厉害,又足够强,他或许根本也不在乎代价吧。   傀儡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是错觉吗?面前的这只红衣厉鬼,给他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厉鬼,而是从时光里走出来的旧人。一模一样。   不似他外表的美而天真,他只要出现,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曾经的他行走阴阳之间,拘役天下万鬼,幽冥竞相俯首。   “我倒是不知,我从哪里亏待了你,小蓝。”衣绛雪从城楼上飘然飞越,血红衣袂浮动在夜空中,好似一场赤红不详的雾。   小蓝和小青,是他随口给青衣花旦和傀儡师起的名字。   这两只鬼,明明都是他的得力下属,他用心教导过鬼术,他们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小青带着戏班子徘徊在幽冥,即使冥楼系的鬼怪强悍到足以成立一方势力,却并没有。而是选择追寻风与自由,在幽冥边流浪边唱戏,每经过一处,都会给鬼带来快乐。   衣绛雪没有问,小青也没主动告诉他小蓝的去向,模糊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召唤不出来,或许是他有其他的追求吧。”   两百年过去了,离开冥楼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至多是不愿再替他打工,衣绛雪也不会强求。   只不过,放他自由也有前提,“不作恶”。   衣绛雪更不能容忍昔日下属,以敌对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能教你加入这些坏鬼的联盟,向我倒戈相向。”红衣厉鬼眼眸一挑,“你也是来吃我的?”   风声沙沙作响,吹动城门外的苇草。踏步的声音响起,那是不断向护城河前行的傀儡大军,河也阻挡不了他们。   城墙外的结界被无数鬼手拍击,留下一个个漆黑的手印。   衣绛雪周身鬼雾弥漫,无尽鞭影化为利刃,将那些牵引傀儡的丝线割断。不多时,护城河里就沉浮着无数傀儡鬼怪。   这些斗法,不过是开战前的开胃菜罢了。   傀儡师古怪地冷笑一声,他站在巨大傀儡的肩膀上,如同木偶节肢的手指格拉掰响,丝线挥舞时,又有一批傀儡从天而降,脖颈处悬着一根像上吊绳的丝线。   “两百年不见踪影,我走出冥楼自立门户,有什么稀奇?”   “冥楼,说白了就是一处监牢,冥楼楼主,更是拘禁我等鬼怪的牢头。既然死后得以化鬼,就要做到生前做不到的事情——我拥有领地、大军、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威名。我只要有力量,就足以称王,而不是压制本性……在冥楼里表演傀儡戏法,当衣楼主的‘小蓝’。”   “衣楼主当是唤狗呢?”   这样阴郁妖异的语气,出于少年厉鬼之口,又透出十足的野心。   鬼的本能就是晋升、向上、吞噬一切。   当傀儡师从丝线之间窥见可能的命运时,看见百鬼呼应的冥楼楼主时,野心就在潜滋暗长。   冥楼诸多鬼怪来往,鱼龙混杂,藏下些不在名录里的鬼并不难;加上二十年一次的空窗期,足以让傀儡师有间隙在外出干活的时候,捕捉一些鬼制成傀儡,悄悄藏下,作为“牵丝”的试验品。   当然,傀儡师还是听从着衣楼主的驱使,隐忍蛰伏,在楼里做些杂活。   只有他自己明白,一颗寄生在冥楼中的欲望种子,正在慢慢地汲取营养,妄图结出甘甜丰硕的果。   直到时机到来,两百年前的天裂,月亮沦陷,幽冥与人间脆弱的平衡失控了。   此消彼长,鬼的力量增长太多,甚至一举压过了人族。为了挽救世间危亡,有太多的人族修士投入了这场漫长而持久的战争。   最终,留守在冥楼的傀儡师,终于听见那根脆弱的命运之丝,彻底断裂的声音。   “……第四十九次。”   “他退场了。”   “平衡打破,没有人能够再度开启冥楼,他的时代结束了。”   这世道已经彻底乱了。   拨弄的丝线,是秘密编织的蛛网。傀儡师看着眼前跳跃的皮影,那张表情空白寡淡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近乎夸张的微笑。   不见天日的监牢里,蓝衣傀儡师提着鬼烛,走在冥楼的地底,两边牢笼里关押着无数穷凶极恶的鬼怪。   终于,他在最尽头的那间牢房前停驻,腰上系着的钥匙,正在叮当作响,他笑了:“是时候了。”   一只真正的厉鬼,从黑暗里抬起头来,露出他猩红的眼睛。   今日的夜风正好,适合见故人。   傀儡师慢条斯理地拨弄丝线,当年释放冥楼鬼怪时的那个微笑,也如约浮现在他那张阴柔精致的面庞上。   “厉鬼的规则,就是吞噬与被吞噬。今日我若是不吃你,衣楼主难道就不会吃我了?”   那夸张的神情,像是那些傀儡师用颜料画出的傀儡假面。因为傀儡没有脸,他就将笑容的弧度勾勒成诡异的半圆,向上无限翘起。   他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与其他厉鬼结盟,此时竟然还在无意义地劝说着:“不过,既然都是身为厉鬼,如果衣楼主肯放弃站在人族那一边,投入厉鬼的阵营……”   衣绛雪却偏偏头,声音平淡:“你的话,太多了。”   傀儡师陡然意识到,他的确话太多了。   这种曾被压制野心的痛苦,时时准备背主的隐忍,那矛盾的自傲与卑怯。   还有面对曾经的主人时,那股刻在骨髓里的畏惧。   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或许死了,又或许已经融入到生为厉鬼的此生里。   傀儡师分不清。   当衣绛雪在夜空里抬起金红的双眼,背后显出六道轮回的重影时,傀儡师才陡然想起,他当年为何会畏惧主人。   “小蓝,我曾经教过你……”衣绛雪敛眸,声音却轻柔,“在面对我的时候,你驱使的鬼,并不是越多越好的。”   “因为,他们有可能……变成我的。”   衣绛雪向城门下的傀儡大军睨去一眼,似乎没有将那傀儡线放在眼里,血雾陡然蔓延。   咔嚓、咔嚓——   血雾凝结成冰,冻结傀儡线。线上渐次蔓延起血色,衣绛雪竟然在傀儡师操纵的丝线上染上了红色的鬼气,硬生生将其夺来。   “傀儡师,你驭鬼的鬼术,当年可都是我教的。”   冥楼楼主红唇微扬,弧度近乎妖孽,他如今的姿态,与傀儡师十指翻飞的模样,如出一辙。   不如说,傀儡师才是那个拙劣的模仿者。   能以人身统领鬼怪,说明他早已凌驾于幽冥鬼怪之上,衣绛雪唯一的弱点,不过是他每一世的短暂寿命。   “……我在世时,你不敢前来挑战。”   衣绛雪冷冷地道:“你有反意,亦有野心。可你只敢等我死去,而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在我的面前。”   “即使是今日,你也想要躲在四鬼联盟里,在独自面对我时……”   “或许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你遇上了我。”   衣绛雪牵起食指。红色的丝线轻动,本该倒在河面上的傀儡鬼怪,又陡然被他提起,调转了方向。那无数双鬼气森森的眼睛,正面对着傀儡师的身影,嗜血而冰冷。   傀儡师看见了无数双金红色的瞳孔,从傀儡本该空洞的眼窝浮现。   衣绛雪俯瞰他,双瞳好似莲花与业火,“你问我,是否还是冥楼楼主衣绛雪。”   “我当然是。”   他的每一次转世,都是在不断成为“衣绛雪”的过程。   时至今日,血泪已经沥干,连情绪都欠奉。他也不再去控诉命运的不公,更不会自怨自艾,因为,他是“衣绛雪”。   他生来是最不可战胜的人。   那么死后,他也会成为此世最无解的厉鬼。 第75章 四鬼拍门(4)   谁的驭鬼术更强?   城墙之前, 两只厉鬼正在争夺鬼怪大军的控制权。   红线在衣绛雪的掌心衍生,蛇形交错在雪白傀儡丝间。   当赤红鬼气开始吞噬白色丝线,令傀儡大军倒戈相向时, 金红色的火焰一簇簇点燃傀儡的眼窝,一切隐然有了答案。   “小蓝, 我当时把你带回冥楼时,曾经对你说过什么?”衣绛雪宛如幽冥艳绝的脸庞上, 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还记得吗?”   或许是过去太久了, 傀儡师在他提起时,还稍微愣了一下, 随即阴沉地咬住牙关,“谁会记得这种无聊的事情?”   傀儡师生前并非是傀儡师,而是被邪修用秘法做成傀儡的少年。   割破血管、放干血液、掏去五脏六腑, 涂上特制的防腐精油, 再在少年的关节处钉上钉子,连上傀儡线,方便灵活操纵。   如是种种, 少年保有那张苍白漂亮的脸,却变成制作傀儡的邪修的掌心之物,随着其十指灵活翻飞,旋身翩翩起舞。   “多么完美,简直是仙人的造物。”邪修这样赞叹着。   可这样的怨恨,让名为“傀儡师”的鬼怪从这具躯壳中诞生。   直到某一日,诞生的鬼用傀儡丝反过来控制了邪修,也如法炮制,将他放干净血、掏空内脏, 甚至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再缝合起来,造就了一只除却头骨,全身没有一根骨头的怪异傀儡。   “多么完美啊。”新生的鬼怪也感叹道,“这是鬼的造物。”   没有丝线支撑,那就是一滩烂泥的傀儡。傀儡师五指张开,苍白指根的傀儡线提起,宛如肉泥的“东西”被平展开来,分布血管肌肉的纹理,像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   他明明已经复仇成功,可或许是因为怨恨太浓烈,又或许还有旁的执念,傀儡师没有成佛,而是浑浑噩噩地徘徊在邪修的府邸,   他的父母将他卖给了路过的邪修,换得了三石米。   可是傀儡师无法复仇了,因为他们死了。将儿子卖掉换米的父母,最后也是菜人市上展销的两具肋排。   衣绛雪在乱葬岗捡回游荡的傀儡师时,他正在给一对骷髅头画脸。“这个是爹爹,这个是娘亲。”   “你是谁?”在听到鬼铃声时,少年诡异地将头偏过四十五度。   他的关节曾经被改造过,处处都像傀儡,指根处连着雪白的傀儡线,每一根都延伸到乱葬岗的泥土下,似乎只要心念一动,整个乱葬岗掩埋的尸体都能从内部掘开坟墓,跳出棺椁一般。   昔年的冥楼楼主一袭红衣,也是少年形貌。他手握鬼鞭“鬼见愁”,伴随幽幽铃声,浮动的血雾如影随形,藏着无数鬼怪。   “阴阳开道,幽冥禁行。”   “万鬼夜行,生者回避——”   当时的傀儡师还很弱小,这位神秘又强大的人物路过时,他瞬间被那股万鬼路过的强大威压克制的动弹不得,忍不住膝下一软,跪在那路过的少年面前。   他仰望时,看见迷雾深处若隐若现的漆黑楼宇,令鬼也胆寒。   还有万鬼簇拥的少年,经过时脚步一顿,侧眸俯瞰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诡艳容颜,也成为了傀儡师终生的梦魇。   “我瞧见了什么,一只新生的小鬼。”冥楼主人漫不经心,就像是捡回去了一只阿猫阿狗,“天分不错,跟我走吧。”   冥楼旧事如风过耳。   鬼诞生于怨恨,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忠诚可言。唯一能听得懂的,唯有“臣服”。   冥楼楼主的存在足够恐怖,衣绛雪的鬼术不输于厉鬼,更是掌控了鬼的克星——冥楼,万鬼理所当然地臣服于他。   傀儡师沉默寡言,也是当年被衣楼主压制在冥楼的鬼怪之一。   倘若衣楼主一直如此强势而莫测,或者干脆抛却人族身份,彻底成为真正的厉鬼,他或许不会起反心。   “……我恨人族。”傀儡师咬牙切齿时,那股幽厉鬼气彻底爆发出来,阴柔的脸庞也几乎被愤怒扭曲,“而你,一直在帮人!”   或许是生前惨死于人之手,他对于人族的感情一直是憎恨偏多。他尤其无法忍耐那个剑仙的存在。   “人都是那样,贪婪、残忍、愚昧、无知——没有例外!”   “唯有傀儡会安静地陪在我的身边,不会擅自动或是笑,他们为我而存在。”   “是人在花言巧语,欺骗了你,他们根本不值得!”   即使在这两百年里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傀儡师在自傲的同时又卑怯着,“衣楼主,你只要愿意做鬼,登楼一呼,万鬼定会臣服,拥你为鬼王……可你没有。”   “即使被人畏惧厌恶,你也在照拂人族。甚至到最后……为了人族出幽冥的你,竟然死于东君之手……”   “何等荒谬,何等可笑,背叛,牺牲,放弃,这就是人啊。”   这样扭曲的恨,是他当年在阴暗的地下室杀死邪修时,始终没能看见成佛之光的缘由。   “他以人之身驱使万鬼,却在守望人间……何其浪费啊。如果是我拥有冥楼,如果是我……”   淬血的毒,在他撞见衣绛雪阴阳行走时的震撼,就埋下了种子。   后来他得知,衣绛雪在须弥山死于剑仙之手时,傀儡师终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被至亲爱侣背叛的滋味,是不是很痛苦啊。衣楼主,你太天真了,你所坚持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但在空荡荡的冥楼里笑着,少年模样的傀儡师,又发出鬼怪的怪异号哭,“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啊——”   从冥楼深处走出的厉鬼,身影却好似深埋在暗夜里,唯传来幽幽的声音,“不,是一个时代开始了。”   “属于我们的时代。”   “鬼怪的未来——”   衣绛雪见他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神情一凝,红白丝线对峙的场面,终于被一道血色月光打破。   “杀光人族,杀光,杀光——”   傀儡师苍白妖美的脸上,陡然暴起漆黑的经络,不知名的纹路在他的肢体上泛起,曾被改造的关节处呈现傀儡联结处的形状。   “等到所有人都变成了鬼,这个世界就公平了!”   “没有恐惧,没有不安,所有人都是鬼,鬼都是人,世界就会回到正轨。”   这样的言论,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衣绛雪神情一凝,他从蓝衣厉鬼的背后,看到了一个徘徊不去的影子。   随着傀儡师鬼气爆发,那些被改造成傀儡的鬼怪,此时都在月光下出现了异变!   “不好!”鬼藤无尽生长,似乎要牵制住这些异变的鬼,但这暴动一开始,连鬼藤都一时压不住。   “——傀儡舞剧!”   在猖狂飞舞的傀儡线中,那些被双方拉锯控制的傀儡,已经不会被他们任意一方所控了。   傀儡舞剧,就是让所有的傀儡鬼怪陷入狂乱。   衣绛雪意识到危险,立即从半空向上腾起,却见到那些涌动的傀儡也随着他飞上去,甚至为了追逐他,叠成了一座鬼怪的山峰。   “……竟然放弃了所有的傀儡?”   傀儡师本身的武力值并不够强,这是他的先天不足。他的强在于驭鬼的能力,捕捉到无数强悍的鬼怪,将他们化作护身的傀儡。   可是驭鬼的方法是衣绛雪曾经教给他的,他自然不敌。既然不敌,他就索性放弃驭鬼,转而放任傀儡鬼怪破坏城墙。   四鬼拍门,是为攻破人族最坚固的城池——京师。   乱啊,越乱越好。   他已经等不及要登台了。   “杀光所有的人族。”厌恶几乎变成了狂热,厉鬼的疯劲达到了最巅峰时,那股靛蓝色的鬼气也燃烧起来,“这就是我的戏台,我排演已久的一出好戏——”   就在这得胜的笑意洋溢时,他站在高大的傀儡鬼怪身上,却仰头看向血色的月亮,“……月亮?”   不,那不是月亮,是衣绛雪放弃了人形,化为漫天流火。那些鬼火汇聚成了一轮赤红的月亮!   这轮月亮旋转时,无数繁复的图案呈现。流动的赤红火焰不断交汇,组成了一个金色莲花的形状。   炫目的光芒。   “……月亮不是藏在太阳的阴影里,怎会……如此明亮……”   傀儡师微微仰头,玻璃珠似的眼睛,此时也印出了浅淡的晕。   他抬起手臂遮挡,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烧。   是丝,是那些邪修曾经绑在他关节上的丝线……   “啊、啊啊啊啊——”   月光跌落光芒,亮汪汪。   那些交错的丝线,正是他的命运之线,可是每一道命运上,都燃烧着足以将鬼怪化成灰烬的鬼火。   那轮鬼火组成的月亮,也好似在呼吸,一起一伏的模样,是鬼怪不曾有的感觉,那是“活着”。   厉鬼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可能“活着”吗?   月亮轻盈地拂过天际,流火化为坠落的星光,宛如细雨落在原野上,烧尽这些因为傀儡舞剧而发狂的鬼怪傀儡。   “比起让所有人死去……我更希望,鬼也能够体会到,何为‘活着’。”   “哈……”傀儡师跌落在原野上。   被月光之火灼烧时,他竟然有种骨髓都会被净化的感觉。曾经死亡时的弱点,依旧如附骨之疽存在他的鬼体上。   或许他也从没有从怨恨里走出去,丝线也就不曾消失。   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衣绛雪从月亮中飞出来,无数金与红的光芒回到他的身上,化为锦绣的喜服,他重新变为人形,似乎要下落,将败北的傀儡师捕获。   可就在此时,倒在地上没有动静的傀儡师背后,陡然腾起一个纯金的光圈,里面伸出一只苍白枯瘦的鬼手。   鬼手上布满血色的诡异花纹,一把抓住了重伤的傀儡师后颈,似乎要把他带走。   “不准带走,这是我的猎物。”衣绛雪立即用鬼藤缠住了傀儡师另一只手臂,似乎在拉锯,本体却俯冲下去,似乎要连着那根鬼手也一起留在这里。   可衣绛雪最终也没能阻止,只是留下了他的一只手臂。   傀儡师或许连身体都是傀儡了,手臂的断面没有血,只有装卸的机关,还燃烧着残余的蓝色鬼气。   “……是那个家伙吗。”衣绛雪垂眸沉思。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个曾经从冥楼最底层的监狱里,走出去的厉鬼。 第76章 四鬼拍门(5)   “你想出去吗?”   傀儡师拢着靛蓝的长衫, 发带束着高马尾,提灯走向囚牢尽头。冥楼最深处,困着一只四肢都绑缚血红封印铁链的厉鬼。   或许是因为关的太久, 厉鬼头发蓬乱,遮挡住血红的一双眼。但是从灯烛的余光里, 傀儡师还能稍微窥见他的容貌。   他生前确实有一副俊朗的皮囊。   “什么是人,什么又是鬼?”   厉鬼的声音嘶哑, 像是许多年没有说话。但是被关了这么久, 他的鬼气竟然还没有消磨殆尽, 依旧能够铺满冥楼最底层。   隔着囚牢,傀儡师能够感觉到这股威压。   “人化作鬼, 鬼却不是人?”厉鬼又说话了,这次是在反问。   傀儡师没有回答。他在鬼怪中也是少有的保有智慧的鬼,这基本都是百里挑一, 所以他能够去思索厉鬼话语中的意义。   第三次, 厉鬼开口,却让傀儡师抬起眉眼,悚然动容。   “杀光了人, 鬼就是人。”   “……”   这样石破天惊的定义,深深地震撼了他。   傀儡师从未从衣楼主的口中听到这样悖逆的言辞。衣楼主或许是个平衡的裱糊匠,却不是真正的变革者。   厉鬼发出沙哑的低笑,又像是蛇的吐信,他呈上最危险的禁果:“如果鬼无法成为人,就让人化作鬼。等到人全部变作鬼怪,世上不会再有人鬼之差,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灯烛明灭不定,傀儡师垂下眼眸, 护住那摇曳的风灯。   或许是这种理念太有诱惑力了。他成为鬼怪后空洞冰冷的胸膛里,忽然也有了些许激荡。   ……   燃烧的业火里,衣绛雪俯身拾起那断臂。   这枯焦的鬼手上承载着傀儡师一半的“牵丝”鬼术,舍去一只手,等同实力削减一半。即使这次被救走,也不再成气候了。   只要带走他的,不会是“那只厉鬼”。   “那是我见过最麻烦的一只鬼。”衣绛雪叹息一声,将鬼手放在封闭的箱子里,塞回鬼雾。   城外遍地荒芜,到处都是流火燃烧的盛况。失去了主人的傀儡,身上的鬼火还未尽灭,被烧至残缺不全,乃至散为灰烬。   “……多半,这次‘四鬼拍门’的攻势,就是由那只厉鬼组织的。”衣绛雪的神情微沉,“他的首要目标,就是‘冥楼楼主’。”   那只厉鬼最麻烦的地方,并不止是他的强大,而是他的蛊惑力。   他的理念,与幽冥侵蚀的路径不谋而合,拥有着掀起血雨腥风的天分。   曾经的冥楼楼主坚持将阴阳两界分开,无疑是挡在了他实现理念的道路面前,交手也不可避免。   不过那时输的是厉鬼,而非他。成王败寇。   他身为厉鬼,难以被人杀死,所以衣绛雪将他关在了冥楼。   后来衣绛雪“死”去二百年,冥楼的管束失效。待到逃出冥楼后,他多半也是自立为王,割据地盘,试图继续实现自己的谋划。   衣绛雪站在城楼上,仰望三月凌空时的竖瞳。   当时他从须弥山爬出来时,月亮上的竖瞳还只是细小的一隙。   在这漫长一夜,天外的眼睛却兴奋地睁大,连瞳孔也扩散开,好似浓墨晕染。这种“天象”,或许是什么不详的征兆。   “冥楼楼主可以压制厉鬼,却身而为人,难以杀死厉鬼。”   “人杀不了厉鬼,但是厉鬼可以吞噬厉鬼。”   衣绛雪弹指,将挣扎在业火里的傀儡拂为灰烬,血红袖袍鼓荡,迎风走在尘灰之中。灰烬也好似纷飞的纸钱。   “所以,当冥楼楼主成为厉鬼……”   他的神情却如雪冷厉,眼眸也凝结霜冻。   “……那会成为最大的特例。”   将冥楼楼主的尸身炼成厉鬼,或许真的可以解开这千年难题。   这样惊天的谋划,又是谁来提出,谁来践行的呢?   *   孤城瀚海浪游,执剑云中斗酒,东君也曾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纵览他的过去,或是高台歌嘉树,或是仗剑向穹苍。   剑仙无有不可往之处,哪怕是修行之路,也是攀至人之巅峰。   人身成真仙啊,多大的特例。   也有人问他:“裴仙人,你为何不飞升?”   仙人披星戴月而归,衣袂上还染着冷夜寒露,旁人见到他带血的剑,他微微笑了:“飞升?”   “若我独一人飞升,留世间湮没黑暗……”   “如此飞升,不过背信弃义,鳏寡孤独,有何意义?”   裴仙人向来是不能忍耐寂寞的,从他曾经交游天下的闲不住之举,就能看出一二。   他喜欢天、喜欢地,喜欢花与树,春与秋。   他喜欢可歌可泣,画意诗情的一切。   这样的裴仙人,却在某日将一切都抛却,自我拘禁在东帝山,日日独守着一块墓碑,也忍耐着无边的寂寞与孤独。   纵然世人为他修庙塑金身,奉他为至高至明的“东君”,那又如何?   自从他的道侣死去,颜色也被他带走,世界转瞬黑白。   裴仙人或许已经,无法再爱上任何事物了。   时至今日,再度站在战场上的裴仙人,瞳孔里却终于有了一抹红。   当年随着衣绛雪一同逝去的鲜活色彩,又重新在花烛里点亮,教冷漠而癫狂的仙人就此平静下来。   东君不发疯时,就是天底下最靠谱的存在。幽冥司的众人总是这样无条件地信任着他。   却将厌恶而仇恨的眼神,投向面前那个曾为正道楷模,如今却被称为“鬼仙尊”的厉鬼。   攻城之时,白衣厉鬼的袍角被烈风扬起,身形修长,气质干净如皑皑雪山,甚至他连鬓发都打理整洁,丝毫不见厉鬼的残虐嗜血。   乍看,这副容貌无暇如美玉,比起仙尊还仙尊。   他似乎并未召集浩浩荡荡的鬼怪大军,而是独身一人等在了这里,手中握着一把古朴陈旧的剑。   “鬼仙尊”,游寒天。   游寒天并指招来长剑,踏着佩剑飞到与城墙齐平,曲指轻敲结界。   “梆梆、梆梆……”   鬼仙尊转过脸时,那无暇的容貌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轻蔑:“这结界,看上去也没那么强啊。不知能不能受得住我一剑。”   裴怀钧的视线往他身上一停,平淡道:“剑尊有何指教?”   “裴仙人,你我真是许久未见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或许后面晋升的厉鬼怕他,畏他,或者是不愿与他交手。游寒天却不怕,反而笑道:“这不是巧了吗?”   在游寒天还是人族修士时,裴怀钧与他的名声仿佛,修真界也素有东剑仙、西剑尊一说。   只不过,两人的剑道理念,完全不同。   比起裴怀钧“剑就是剑”与“剑乃利器”的本源看法。   游寒天则是嗜剑如命,他将剑奉为至高无上,抬到比起至亲爱侣都高的地位。这一度让人认为,他这辈子都会献给剑。   都是在剑道里出类拔萃的修士,东剑仙与西剑尊也曾会晤过,却总是一言不合,不欢而散。   能让交游广泛的裴剑仙不喜欢的人,无论他身负再多赞誉,也是身上多少有些毛病的。   游寒天令人难以忍受的毛病就是,他会选择杀对手祭剑。   纵然是比斗生死无论,追求剑道甘愿一死者,修真界也不少见。但是剑客喉头血泼在他的剑上时,反射出剑的雪光,也教他无暇的脸比起鬼更无情森然三分。   纵然成王败寇,名正言顺。   但是裴怀钧不喜欢。   游寒天却似乎是真的来叙旧的,他看向裴怀钧手中无鞘的“东华剑”,有些讶异地挑挑眉,继而笑了。   “东君悬剑。”   游寒天撩起剑式,似乎在隔空挑衅:“游某曾听闻,东华已挂剑已久,锋芒暗淡。如今再见其芒,东华却已无鞘?”   东君悬剑,或许在游寒天眼里,甚至都可以算作一个典故,他心情好,就拿出来讽刺几句。   “连剑都拔不出来,什么东君,什么烈阳,不过是世人庸俗,盲目追捧。”   游寒天的眼睛却没有分毫笑意,而是沉冷而无机质的,那是鬼的特征。   作为厉鬼,他不但保有“游寒天”的心性与智慧,化鬼的过程,甚至将他本就扭曲的人格无限放大,才诞生了这样一只可怖的鬼怪。   在游寒天的眼里,善恶与否都没有意义,甚至人与鬼都不过是一种说法,而不是一种差别。   他本该是修真界的主要战力,是抵挡幽冥入侵的第一防线,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他背叛了人族。   不但如此,游寒天还反手戮尽了当时与他共同战斗的道友,用他们的血洗了他的长剑。   然后,他一袭白衣,在这漫天的血海中癫狂大笑,成就了他至高的剑“香雪海”。   “唯有成为鬼,才能打破人的桎梏、人的界限、人的道德、人的伦常——”   游寒天的长剑落下漫天花雨,却是风花雪。   或者说,血。   沐浴着这血雨,能够成就厉鬼之身吗?游寒天在最癫狂时,将他炼成的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这些都是无意义的,唯有剑,才是世上唯一的意义。”   “我以身祭剑,我以剑化鬼,我以剑重生。”   “从此以后,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第77章 四鬼拍门(6)   在谈及剑的时候, 裴怀钧曾对衣绛雪说:“剑就是剑。”   他说,唯有修为不到家的剑修,才会走火入魔, 颠倒主次,将杀人的利器视至重逾生命。   器就是器, 非战之罪,亦非果报。   剑至极处, 锋利, 伤人也伤己。   所谓“东君悬剑”的典故, 不过是神坛上无所不能的雕像,在回顾往事时, 对己生平露出的几丝嘲弄。   那时的衣绛雪似懂非懂,却依赖地将鬼藤的枝蔓缠在他身上。他侧耳,听见的是温柔君子胸膛里鼓荡的心跳。   “剑非我爱侣。”裴怀钧轻抚他头顶摇晃的花朵, 微微抬起下颌, 淡然笑道:“我的剑不司破坏,而是为守护存在。”   他要守护的是什么呢?   没人知道。   或许是责任与生命同等分量。孤寂青灯下,东君将入鞘的剑放置于膝上, 即使蒙尘,即使生出铁锈,他也不再拔剑。   月亮消失了,太阳不能再落下。   “天倾之时,谁人补天裂,谁人扶危亡?”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在黑暗里沉沦。就连他紧握着的道侣的手掌,在风中燃烧最后一把炬火后,也在慢慢僵冷。   下一个会是谁呢?   “……是我啊。”裴怀钧笑了。   哪怕是独木难支,他亦只能以朽木身为天柱。即使是燃烧自我, 也要走一程路,发一程光。   不然,世道艰险,黄泉路远,绛雪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所以,当年的裴怀钧在听闻游寒天祭剑,成为一只从剑中诞生的厉鬼时,第一反应就是荒唐可笑。   从旁人处得知他的行径后,剑仙甚至对这位曾经齐名过的“西剑尊”,隐隐更添几分轻蔑与不屑。   就为了这种理由,他竟然不惜屠戮同道,甚至献上一道至关重要的防线,只为向鬼怪投诚吗?   是的,投诚。在人与鬼的战争到最激烈的时候,这种举动无疑是背叛,也难怪众修士谈起时仍激愤不已。   可是化为厉鬼的游寒天,根本没有人的伦理道德,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杀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道时,如同割掉一茬茬的麦子。   被曾经的同道截住时,剑如雪海,盘旋于他的身侧。   游寒天就这样拭着长剑,笑着说:“以身为剑,剑就是我,我就是剑。这种感觉真是出乎意料的……快意。”   “唯有成为鬼,才能打破人的狭隘,真正突破剑道的界限。我没有错,只不过是走出了这一步而已。”   “东边那位裴剑仙,拘囿于人身,羁绊于责任,无法超脱于尘俗,难道他比我快乐吗?”   这番堂堂“高论”传到裴怀钧耳中时,正是他最痛苦不堪、疯癫欲死的时刻。这确实踩到了他的痛脚。   若不是他当时有要事未做完,裴怀钧说不定真的会提着剑远赴高原寒地,将那把嚣张找死的剑折断。   后来的东君,二百年里不曾再以本体下东帝山,也很难刚巧遇上游寒天。仙人与厉鬼的剑,究竟谁得真髓,也始终没有公论。   这个一比高低的机会,如今正巧到来了。   游寒天或许就是冲着他来的,此时白衣飘飘,足下踏着的剑光虚影,此时无尽延伸,几乎成为了登上城楼的阶梯。   若非结界仍在,东君挡在面前,游寒天就能从容地走进城中了。   裴怀钧却扶着城楼边,平淡地看向那人剑合一的厉鬼,问道:“以身祭剑,化身为鬼,就能得到剑道的极意吗?”   “所谓‘打破界限’,不过是你在走捷径。”东君道。   城门外寒风凛冽,游寒天面色一变,并指驱使长剑,森然道:“裴仙人在说什么?某听不懂。”   “剑于我如性命,而裴仙人随随便便就挂剑二百年,心中之爱有杂质,更是没把剑当回事。这样的你,在爱剑之上,当然会输给我。恐怕剑技早已生疏,是不敢与某一战吧?”   嘴上说着轻蔑的言辞,可是那骤起的剑风,可没有他表现的那样轻描淡写。游寒天俨然被激怒了。   裴怀钧看向那刮起的骤风,微微伸出手,虚撩,这里不知何时飘飞起的茫茫落雪,那就是游寒天的成名之剑……   “香雪海”——!   幽冥司里,司命跟着他来此处防守,此时他轻抚银面,颇为警惕地看着游寒天,道:“您要小心,这是……”   裴怀钧转过头,漠漠看向游寒天,瞳孔的颜色似乎也要反射出如雪光的剑光。   他的神情冷漠:“与本君论剑,你还不配。”   就在厉鬼暴怒、即将催动“香雪海”的一刹那——   东华剑倾斜,也在雪光中勾起孤光。   “铮铮、铮铮铮——”   剑声长鸣,举世孤傲,正如天日昭昭。   没有十四洲的霜寒,能够抵得上此剑的锋芒。   没有直斩长鲸的疏狂,能够挡得住此剑的凛冽。   当仙人衣袍翻飞,跃下高耸的城楼时,凌空血月乍现,却无法越过他剑上赫赫的朝阳。   “香雪海”一出,天地飞白。   可那些飞舞的雪花并非是真正的雪,每一粒雪沫都是剑锋。   游寒天的身影亦在“香雪海”中隐去,他就是剑,剑就是他,意味着香雪海的笼罩范围里,每一道剑都是他本身,他亦无处不在。   这样的恐怖杀招,吻颈轻而易举,足以瞬息间屠杀一座城池,让人烟千里绝迹。   何况厉鬼极难被人杀死,只要鬼气不灭,肉身就还能重组,就算被封印了,一旦封印减弱,依旧能够脱出。   即使是东君出手亦不例外。   优势在我,游寒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输。   可是当东君宛如烈日的剑出鞘时,游寒天深藏在飞雪里,每一片自己都是剑。   可这些剑,却在同时见到一道破日的烈芒,浩浩荡荡,照满了无数剑意的碎片。   没有层叠的阴云,能够抵挡乍现的曦光;没有不化的冰雪,能直视不灭的骄阳。   长剑贯虹,向着三月当空的天穹而去。东华剑撕开苍穹,连黑夜也被刺破一道缺口,万籁震颤。   无数剑光悬停苍穹时,游寒天也将绞杀的剑席卷入城墙,可令人惊讶的是,每一道的剑光都无法再靠近半寸。   唯有手抚长剑的书生还站在城楼最高处,青衫随风飘荡,好似万古长风向他奔流而来。   “本君说过,你不配论剑。”   “剑即是器。”裴怀钧俯瞰着茫茫白,却知道,藏于暗处的厉鬼被全盘压制,无法再出一剑。   他的反击,正蕴藏在无尽虚空之中,每一片剑的碎片都能照射到这股剑光。   “而,君子不器。”   “你本该是不器之身,却甘心将自己化为‘器’。”   “器的上限,不过如此罢了。”   东君的身形宛如孤松皑皑,却如悬日,连月色也在此退避一舍。   “东君,我看错了你,你竟然如此侮辱剑,如此怎配用剑!”游寒天的声音嘶哑,好似带着无边愤怒。   “香雪海”陷入无尽的疯狂,宛如台风席卷起周遭所有的事物。   游寒天似乎是打算连着城门一同掀翻,把这一带的所有活物杀至灭绝,所以压根没有控制剑风。   “……糟了!”身在东君剑意组成的结界中,幽冥司中人也知道,这根本是他们无法插足的战斗。   裴怀钧却垂眸,再度曲指弹剑。   “铮铮、铮铮铮铮铮——”   剑鸣再动,裴怀钧以指抵剑,让秋水一泓照耀他平静而疯癫的眼,“被剑控制的无能之辈,本君懒得教你。”   裴怀钧莞尔,却一阵见血:“你爱剑,想要成为剑,你认为‘剑即是你,你即是剑’,就能成就无上剑道?”   “是又如何?”   无数尖锐似冰凌的剑锋,向着那孤月下的剑仙,似欲将他撕碎。可是还没等到靠近他的衣角,太阳的光芒就会融化冰凌。   无尽烈阳竟然蕴藏在他的剑中,或许长剑就被悬于天穹,才会如此澎湃汹涌吧。   在纷飞又消融的雪海里,裴怀钧的长发也向后飘飞,连同他青衫襟带,在长风万里间飘摇。   裴怀钧:“呵,明明连‘自我’都无法掌控,却觉得成为厉鬼之后,成就的是自己的剑道……何其可笑。”   他斜视一眼,穿过无数虚无的雪沫,又点破挡在面前的冰墙。   一簇剑芒如流矢,从东君的指尖倾泻,似乎能从千里之外射中他的眉心。   “被剑愚弄的厉鬼啊……”   裴怀钧淡淡地问道:“现在的你是‘剑’,还是游寒天?”   “我是——”游寒天从未质疑过自我的存在,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按住头痛欲裂的脑袋,眼底漫出疯狂的血色。   当年杀死那些同道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祭剑,祭剑,祭剑……   他的剑有瑕疵,他无法战胜鬼,怎么办?   如何打破人的界限,探索更高的境界?   成为剑!成为剑!成为剑吧——!   “……可是,如果想要战胜鬼,只能成为鬼呢?”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成为……鬼?”游寒天重复道。   “是啊,成为鬼,然后去救赎他们。”那声音是诱惑,也是禁果。   “唯有你的剑能够做到。当你成为剑本身,你就是剑,剑就是你,你就会战无不胜了吧。”   “……剑意失控,所以失去形体了吗?”   裴怀钧看向越发暴烈的雪风,那是足以绞杀任何东西的剑风暴,不能这样下去。   “东君大人。”幽冥司众人正在努力维持京师结界,四面城门决不能突破,“结界已经有裂痕了,怎么办?” 第78章 四鬼拍门(7)   不仅仅是结界产生裂痕, 更雪上加霜的是,“香雪海”的剑锋,正在化作无数苍白碎片, 向着城门处“铎铎铎”刺来。   “东君,忝居其位, 不配执剑,受死吧!”与他试剑至此, 游寒天已然疯狂, 好似不把结界攻破不罢休。   这座集人族伟力修筑的结界, 能够防守住这种频率的攻击吗?   “东君大人……”即使是司命,银面下的唇也煞白无比。他执杖, 微微扬起颈,想要做些什么。   可在雪崩般的剑意前,人是如此渺小, 他们正如站在雪山之下, 四处皆是茫茫的白,无处可逃。   剑即是鬼,鬼即是剑。   癫狂的雪风中, 东君看见剑修的面孔。   迎风站在最前方,裴怀钧青袍缓带,右手握住长剑,手腕一旋,万千光华落在他的身上。   他淡淡道:“鬼仙尊?不,那只是一张发疯到扭曲的面容。”   东君早已看穿,从剑里生长出的厉鬼,不是人,是剑的执妄。   他窃取了“游寒天”的姓名与面孔, 非是人化剑,而是剑代人。   真正的“西剑尊”游寒天,早已死了,死在了被剑蛊惑刎颈之时,死在了背叛人族之时。   人的第一次死亡,死在生命断绝时。   第二次死亡,则是死在背弃自己时。   如今这个思维异化、鬼性扭曲,渐趋疯狂的“鬼仙尊”,纵然还叫着如初的名字,顶着故时的面孔。   可又有谁会承认他还“活着”?   “恐怕,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了吧?”裴怀钧冷冷地睨着他,“难道,你认为重生为一具相似的躯壳,就是延续吗?”   “作为‘厉鬼’重生的你,究竟是你自己,还是一把剑?”   “……”游寒天无法回答,只是越发狰狞。   裴怀钧轻瞥,却冷笑道:“嗤,你连毕生追求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所谓爱剑成痴,不过说给世人听,也把自己骗了。你爱的是那个‘爱剑的自己’,一道水中倒影罢了。”   倒因为果的剑修啊,他恐怕早就忘了,当剑修握住手中剑时,是为了什么?   利器不过死物,人才是活的。   游寒天屠戮同袍,杀人磨剑,却连最初挥剑的理由都忘记了。   “那就让我看一看,如今的你,究竟是谁吧。”东君捏起决,赫赫神光被他举起,照向被挡在结界外的雪风深处。   剑的深处,确实有一张模糊的脸。   可那不是游寒天的脸。   像是铁,又是雪,更多的是一团扭曲的混沌。   那是鬼性无定。   “……连面容都模糊了吗?”裴怀钧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当他看穿厉鬼是一把剑的时候,连论剑本身都没有意义。   他不与器物论剑,因为剑只是剑,他从不赋予其人性。   对于东君这等层次的剑修,如果面对的是同等程度的剑修,他或许还会严肃对待其挑战。可是面对剑器,裴怀钧更像是在降维打击,甚至只会冷笑出声。   他只需要折断这把发疯的剑。   不多时,裴怀钧再抬起双眼,背后蓦然有了一道持剑的金身虚像。   身外化身,真仙级别的神通。   可东君不去飞升,却甘心谪落世间,独对满世狼藉,又是为了谁?   “本君的剑,是为了人而存在的。”   东君剑道诉之于口时,山野寂寂,连风都温柔如春。可就是这最温柔的风,却能破开漫天的大雪。   身外化身手中有剑,他的掌中亦有。人与剑的合一,绝非是以血来祭,而是以信念浇筑。   或许,东君早已有拼却此生,粉身碎骨的觉悟。   “游寒天,当你走火入魔,将剑倒转,向着曾经与你并肩作战的同僚出剑时,你就已经死了。”   “化为鬼的是你的剑啊,你所谓的‘极意’,不过是剑的执念。”   就在这时,裴怀钧在万籁中斩向浩瀚长风。   雪风里的剑光碎片呈现旋转之态,却被剑锋穿透,直贯苍穹。   正如无数片琉璃碎裂,雪光纵然在疯狂反扑时擦过东君的衣袍和长袖,甚至划伤他的侧颊。   可却连这副凡人书生的肉身都无法撕裂。   东华剑的剑风席卷,将雪花般的剑光吸附进狂风里,斩灭碾碎,直到化为碎光消融——   轻脆的折断声,那是剑的碎裂。   很快,裴怀钧看见了那雪风里模糊的脸,黑洞洞的,没有五官,此时也漫上琉璃的碎纹。   “裂开了?”司命扒着城墙,仰头看向那妄图攻城的厉鬼,却看见了最悚然可怖的一幕。   白衣厉鬼那副看似是人形的肉身,正在坍塌、碎裂、剥落。   面孔是一个黑洞,没有血肉,没有颅骨,里面只有一团漆黑混沌。   覆盖在肉身上的看似是血肉,但是在剥落时,他们却清晰地看见身体内部没有骨头,而是纵横交错的剑。   也难怪他孤身一鬼,他是由剑组成的。   名为“游寒天”的白衣厉鬼不需要领地与鬼仆,剑就是他自己。剑怎么会有多余的欲望呢?   他想要的,无非是将自己打磨的更加锋利罢了。   为此,他吞噬了主人,吞噬了无数人修,此时还妄图吞噬剑修的极致。   被东君反手折断,大抵也是理所应当的结局吧。   “东君大人,您击败了厉鬼——”   司命领着余下的幽冥司判官维护结界,此时他们能明确感觉到城门处的结界平稳了下来。他不无喜悦:“这下,西城门就守住了!”   “没那么简单。”裴怀钧轻轻咳嗽一声,却在掌心吐出一口淤血。   他瞥见殷红,却当即攥成拳,不动声色地咽下血腥,“这只是一道城门防线,游寒天也不是这四只里,最强的厉鬼。”   “四鬼拍门”发生的概率,本该是微乎其微。可现在却发生了。   裴怀钧垂眸,飞下城门,将那柄掉落在城门前的断剑拾起。   剑已锈,染着怨恨与血,似乎能够看见无数人的脸孔,可瞬息间,那些面孔又消隐去了。   即使是仙人,杀死厉鬼也是极难。但是把厉鬼打回剑中,把他封印个百年,却是能够做到。   现在的“游寒天”就被封在这柄断剑中。   “铮铮、铮铮铮——”裴怀钧弹剑,或许从怨恨中感受到什么,神情轻微变了。   他沉默半晌:“……祭剑化鬼之法,原来是一只厉鬼告诉你的吗?”   还没等他细问,却听到城楼上传来声响,与众人的惊呼。   “咔嚓”一声,结界的裂纹更大了。   两百年前,大京从内沦陷之后,不再有城池是绝对安全。   后来今朝定都京师,幽冥司进驻城池,倾尽人族卓绝修士之力建造坚固结界,经过数度加固,今日才能在四鬼攻城中坚持这么久。   衣绛雪与裴怀钧各自前往一门支援,守下两处城门,余下还有两道门无法兼顾,只能交给城中的能人异士。   余下两道门,一道由幽冥司司主带领三名副司守住;另一道,则是由蓬莱门掌门带领弟子看守。   就算无法杀死厉鬼,以这两大势力的积淀与能力,守住一时,等待回援应当不是难事。   可是再无坚不摧的城池,也禁不起长久而猛烈的冲击。   京师作为目前人族的第一大城,如果真的如前朝大京那样成为鬼城,人与鬼力量天平倾斜,后果不堪设想。   可四鬼拍门形成的鬼气激荡,比起想象中要恐怖许多。一道从东部拍来的气劲传导到西边时,又被从西方进攻的厉鬼裹挟鬼气,再度拍回东方,形成了闭环。   鬼气如滚雪球,在四只厉鬼之间互相拍击、传导,如此循环往复,只会把力量积攒的越来越恐怖,最终会在结界最薄弱处产生爆裂。   最不妙的是,结界已经被压出了裂痕,还在上空不断传递,随着时间推移,离城破时已经不远了。   产生突破的地方,不是东君守卫的西方宣德门,似乎也不是从衣绛雪去的南边,而是从北方!   在察觉这一点后,裴怀钧联想到那柄断剑的信息,沉默片刻:“北边,是那一只厉鬼的方向。”   冥楼底部关着一只可怖的厉鬼。   先不论他到底有多强,他光凭言辞,就能为鬼怪植入某种有诱惑性的概念,教他们发自内心地相信他。   那些被他蛊惑的鬼,会颇带敬畏与恐惧地称呼他为:“鬼师”。   鬼师,师无殃!   为了阻断这只厉鬼的危害,衣绛雪不仅严禁楼里的鬼去冥楼底部,更是把那一层封锁,唯有加固封印时会到此,也不会停留太久。   即使是冥楼楼主衣绛雪,在师无殃说些荒唐理念的时候,也不能去细想,而是用一块破布塞住他的嘴。   “给我闭嘴。”衣绛雪又把铁链绕了数道,冷冷道。   “……”厉鬼被塞住嘴巴,才无法继续传播他的谬论。   毕竟与诡辩专家较真,绕进去的只有自己。   裴怀钧对这只鬼的了解,也全是从衣绛雪口中得知,“这只鬼看着还挺斯文无害的,实际上,在疯狂和大胆上,恐怕是当今厉鬼之最。”   衣绛雪甚至有些迷惑地歪头:“当年抓住‘鬼师’时,他对我说,我拥有当鬼的资质,而且一旦成为鬼,一定是厉鬼……如果足够有野心,鬼王之位也可以够一够。”   “此鬼多半有病,我做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当厉鬼?”   却不知,他却是一语成谶。 第79章 四鬼拍门(8)   “小蓝, 你打不过衣楼主。过去就不敢与他正面对抗,直到确定他死了才敢反水,这样的你, 怕是很难走出这个阴影吧。”   血月高悬,在城门北部, 鬼师俊朗苍白的面庞上戴着单片眼镜,银链单侧逶迤垂下, 连同轻挽着的发, 颇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   师无殃右手拖着傀儡师残缺的肢体, 慢悠悠地走在城墙上。   而他经过之处,已经横七竖八地倒着无数修真者的尸体, 都穿着蓬莱门的服饰,还有不少幽冥司的判官。   鬼师的实力在厉鬼中,是最高深莫测的那一个。加上傀儡师虽然独臂, 却还能调动鬼术。   两只厉鬼一遍谈笑风生, 一边杀穿城北,简单的犹如探囊取物。   有些是被傀儡丝肢解,身体四分五裂;有些是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好似被某种气息感染,安详地死在了梦里;更有甚者,在癫狂中跳下了城楼,将躯体摔的血肉模糊。   “……我能。”傀儡师木着身体,缺失的手臂并不会流血,也像是木偶的关节被拆卸,除却漆黑空洞,留不下任何东西。   “你拿什么去打?”鬼师恨铁不成钢。   傀儡师被拖行在城墙上时,身体与地面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厉鬼的血并不好相与, 傀儡师身体被拖行处的地面已覆盖泛蓝的毒液,蔓延的烟气将沿途尸首腐蚀,再驱使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每具尸首的颈后,都悬着一根傀儡丝。   傀儡师没了傀儡,自然要造一些,可惜他先前杀的太猛,有些肢体都残缺了。   “曾经,与冥楼楼主作对,是鬼生最不明智的事情。”   “而你这样做了。”傀儡师木着脸回答。   “我只是想试试,是否能将他吸纳到我的理想版图里,如果成功,有冥楼势力襄助,岂不是如虎添翼?”鬼师微笑时,俊朗的面皮上露出的表情并非随和,而是嗜血的优雅。   傀儡师面无表情地吐槽:“然后你不仅没能传教成,还被逮住,吃了一百五十年的牢饭。”   鬼师笑容一僵:“……那是我不想走。”   傀儡师乖戾,怼起鬼师来也有种少年的阴沉:“你不想走?那是你跑不掉。你恐怕没料到,进了冥楼压根没那么容易出来。等到作为人的他彻底死了,冥楼底部的封印才松动。”   傀儡师还在吃力地说话,声音时断时续:“你把我们召集起来,试图掀起一场对人族的前哨战。自、自从太子连城被吞噬……你与我、还有他们,都是寒蝉。”   鬼师拖行他的动作已经从拎着衣领,转为握着他的脚踝,教厉鬼脸朝下,在颠簸不平的城墙上磕磕绊绊。   很难说不是报复。   “……红衣厉鬼,不该存在的厉鬼,一定要除掉。这是你说的,我们只是根据你的计划执行而已。”傀儡师一脸血,说话的语气还没有变,木木僵僵的,“师无殃,也是你说,他从须弥山地火里出来还不久,还不是一只成熟的厉鬼,想要杀他只有这个时候。”   “难道有错?”鬼师一瞥,他的考虑的确有道理。   身为红衣厉鬼的衣绛雪诞生还没到半年,顶多是从深冬走到春日,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足以他完全掌握厉鬼的能力。   傀儡师沉默片刻,“或许,我们都想错了。”   “这世界上最了解鬼、也最会制服鬼的人,除却当年的衣楼主外,不作第二想。我们为什么会觉得,他会不适应厉鬼的身份呢?”   “或许……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师无殃轻叹一声,倏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月下执鞭,御及万鬼的绝世身影。   万鬼之鬼,莫过如是。   ……   傀儡师的血在城墙上绕了一圈,蓝光无形中破坏着结界。   游荡的鬼师正在反复用手触碰外壁,看似温和,实则每一道鬼气都是罡风,被他借力打力,反推其他几个方向荡来的鬼气。   这座固若金汤的结界,沦陷恐怕是迟早的事情了。   忽然间,师无殃抬头看向西方城门处,他面色波澜不兴,却道:“‘鬼仙尊’败了?败的可真早。”   “游寒天那废物——”傀儡师头朝下,脑袋磕在了台阶上,连续颠簸几下,他阴沉道:“把我背起来会死吗?”   “恕我礼貌地提醒一句,小蓝,你败的比游寒天更快。若我不救你,你不会比他下场好多少。”师无殃依旧斯文败类地笑着,“还记得我们在鬼城发现了什么吗?”   傀儡师脸色电闪雷鸣:“闭嘴!”   鬼师兴致勃勃:“一罐佛跳墙的汤渣哦。”   “不愧是曾经的天潢贵胄,炖起来的味道可真香。”师无殃惋惜,“若我在场,定要厚颜向衣楼主讨一杯羹。”   “不过小蓝,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全身都被傀儡化过,要是落到衣楼主手上,会被做成什么?”   “风干鬼肉?鬼冰棍?爆炒鬼丝?”   傀儡师咬碎一口鬼牙:“我开始后悔救你了,怎么没把你埋在冥楼底下?”   鬼师却老神常在:“哦,差点忘了,虽然鬼体都掏空,但你的脑子还是正常的,不会是冒脑花吧?”   “……”   就在城墙上的鬼正在专心致志地互相攻击时,那一道映亮夜空的剑光,好似在宣告着什么。   傀儡师的神情微变,他显然认出了剑光,心里有着深深的忌惮。鬼师却露出了微笑,“果然是他。”   “东华剑出鞘,原是东君下山了。”   *   在迎战“影将军”的城门处,幽冥司亦然陷入了苦战。   司主先前差点被鬼影刺杀,此时带着司天、司地、司鬼三名副司主守城,自是保有十二万分警惕。   “结界保底能撑上一阵子,如果东君大人或者他的道侣,能够早些处理掉一只鬼,回援就不算困难。”司主道,“但是两位无论谁腾出手,最优先的支援地,并不是我们这里。”   城门下是黑压压的影子大军,都是“鬼将军”的分身。   影子军团正在用人族发明的攻城器械攻城。他们面容模糊,身体黑漆漆的,还能扭曲蠕动着互相融合,拼成更大的影子。   鬼影使用的并非是火器和炮弹,而是用直筒炮膛装上无数影子,一拉引线,就能直接把鬼影往城墙上发射。   一时间,黑云压城,鬼气森森。   “直接把鬼发射上来,就算想把他们拦在城墙底下,恐怕也不可能了。”司鬼也一时想不到好办法。   司主往下低头,神情也微微变了:“就算不单纯依靠炮膛发射,这些影子,似乎也在踩着影子往上走。这样越叠越高,数息间就能到城墙上了。”   “幽冥司,封鬼令——”他举起节杖。   很快,幽冥司各守城判官的灵力汇聚到一个点,再盘旋在司主的节杖上,被三名副司稳住,凝成汹涌澎湃的力量。   司主毫不耽搁,往城墙上攀爬的鬼轰去,让即将爬上城墙的这批鬼影惨叫着消失在炽烈的光团中。   “……直面厉鬼啊。”司主苦笑一声,看向幽红月亮的光芒大盛,照出他们每一个人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也许,影将军的存在,是人族最大的克星……”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影子。   就在此时,在司主还举着节杖指挥每一波攻击的时候,他倒映在城楼上的影子违背他的意志,抬手搔了搔头发。   紧接着,那影子如泥捏就,哧溜地滑出去。   “影子——!”司主立即想要用符咒钉住影子,可刚刚并住二指捏诀,却看见他的影子违背任何已知规律,竟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与司主齐平。   “也有我的影子”   “我的影子怎么离体了?”   “这是,影子戏法吗?”   城墙上一片混乱,司主冷汗涔涔地看着面前与他齐高,黑漆漆没有面孔的影子。   “影子被撕碎,会死,先别动手。”他还记得顾影的暗杀手法,立即出声提醒,避免同僚太轻举妄动。   最绝望的悖论,就在顷刻间出现了。   被炮膛发射到城楼上的漆黑人形,此时已经侵入了活人的影子。本体与影子对峙,黑影活人似的站在幽冥司众人的面前,惊悚而可怖。   最令人惊惧的是,那个仅有身形肖似司主的影子,此时身上居然渐渐地出现了织物的轮廓,好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的血肉。   紧接着,影子的面容像是被巧手天工逐渐雕琢出来,正在慢慢清晰。   虽然暂时没有出现其他的五官,仅仅露出一双属于司主的俊俏眉眼,可就是这份肖似,让司主寒胆万分。   “他们会变成我们?”司主猛然意识到,影子军团打算如何绕过结界侵入城中,“……影子,可以窃取活人的身份?”   如果影子能够取代幽冥司的成员,变成他们身边的同袍……   那么,当他们无法分辨谁是活人、谁是鬼怪时,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同僚干戈相向吗?   果真是身经百战的前朝将军。纵然生前困死城中,但在战争上的鬼才天分,配合上厉鬼的绝顶手段,简直无解。   这一招,真是杀人诛心! 第80章 四鬼拍门(9)   衣绛雪抵达城北时, 除却满城墙的死尸之外,就是结界破开的一个大洞。   此时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城里挤入幽魂鬼物,诡谲而恐怖。   “结界被打破了。”他立即挥袖把幽魂拍回城外, 再试图用鬼气堵上破洞。金红的鬼气从他袖口流溢,他厉声喝道:“滚出去——”   按住一个洞, 衣绛雪还没松口气,就看见似涟漪微波, 接二连三的洞从结界上浮现出来。无数没有面容的鬼怪从结界外探入头颅, 在幽浮爬入城中后, 显现出鬼怪狰狞的实体。   这种阵势,足以说明结界根本不止被突破一处。   衣绛雪凝神看去, 却见那半透明的屏障上,四处都是裂缝和孔洞,好似密密仄仄的蜂巢, 他摇了摇头:“……堵不住了。”   人与鬼这样规模的战争, 大概只能追溯到二百年前的那一次。   可是衣绛雪记忆还有些许模糊,或许是他死的太早,不知道人鬼为何休战, 又为何能呈现出如今的僵持局面。   想来,书生应该知道一切。   衣绛雪冰雪聪明,却不想去问,宁愿当个很容易被糊弄的天真鬼。   婚仪被打断,反目为仇的时刻延迟到来,这也是很合理的吧。   衣绛雪拢着袖,绯衣如血,轻轻飘上城墙,寻思:“总之, 先把坏厉鬼都杀了,我与书生,容不得他们来打扰。”   视线逡巡片刻,衣绛雪只看见城墙里挤挤挨挨、横七竖八堆积的尸首。有些是城门守卫,更多的是驻扎在京师的蓬莱门弟子。   毕竟,他们是当今修真界仅存的大派之一,厉鬼临城时,自然当仁不让。   这些尸首的死相很诡异,被折断四肢的死法,是傀儡师所为。   还有很多毫无痛苦,唯有脸上挂着梦幻般微笑,在睡梦中死去的修士。   临死的那一刻,他们或许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死了。   这种手法很熟悉,衣绛雪眉眼阴郁,神情不定,似乎很不满对方抢了他的零食:“果然是他,师无殃。”   鬼师惯用的鬼术很是慈悲。   以师无殃的话来描述,他给予的是“救赎”,而不是“死亡”,所以他总是让人睡梦里化鬼,得到新的生命。   “没有被更高级的鬼怪吞噬,鬼就是不死的。”师无殃总是说。   “这样的不死,亦是‘不活’。”衣绛雪也曾这样冷冷反驳。鬼师自以为是的慈悲,衣绛雪只觉得虚伪。   师无殃从来没问过他杀死的人想不想当鬼,所谓救赎,只是将想法强加于人的自我满足。   “还有活人吗?”衣绛雪拢手,声音传出很远。   回答他的没有活人,唯有那些被鬼音吸引,浑浑噩噩向他飘来的幽浮鬼怪,与空旷缥缈的风声。   趴在地上的死尸忽然抽搐几下,衣绛雪神情一凝:“这是……”   傀儡线垂下时,死尸被诡异的方式吊起,再以人无法达到的扭曲姿态,向着衣绛雪飞速撞来。   傀儡师明白,根本不需要尝试杀他,只需要缠住他就够了。   即使衣绛雪挥上一鞭就能斩断无形的细丝,也得浪费时间挥鞭。   “真是麻烦。”血红鞭影一扬,丝线应声齐断。   衣绛雪错眼时,似乎看见黑影在幕间独立,单手五指操纵傀儡线。   傀儡师还是少年模样,只是一根手臂是空荡荡的。他抬起下颌,露出阴郁冷血的笑:“衣楼主,厉鬼有天生该做的事情。既然已经身为鬼怪,杀人,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他’在操纵你,是‘他’在利用你,他不仅杀了你,还要将你笼络到人的那一边……”   “跟我们一道吧,人族向来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就算你杀了我们,那又能怎样?他们会感谢你吗?会像供奉东君那样为你塑像立庙——哈哈哈哈,别傻了,他们会去供奉一只鬼?”   “等到他利用你杀死其他的厉鬼,最后一个去死的,就是你!”   这些遗留的影子,正是傀儡师留下一折戏。   城墙上的无数死尸,是他层出不穷的傀儡演员。   死尸肃立在黑暗里,眼睛皆如玻璃无机质,异常的神情像是被油彩绘出,神情木僵,风中却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衣绛雪没有理会傀儡师的这一折戏,转身从城墙上飘下,宛如风筝轻盈舒展。   对方早就不在此处,这是拖延时间的一种手段。   傀儡师被他重伤,虽然被鬼师救走,侥幸保住一命,也暂时不成威胁。他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幻影较真。   立在城墙上的无穷死尸齐齐向下低头看去,眼珠无机质地转动着,似乎还在说:“他杀了你,他杀了你……他杀了你——!”   在降落的同时,衣绛雪伶仃细瘦的手骨从袖摆中伸出,向月一指,恣意生长的鬼藤就疯狂向着结界的裂口涌去。   鬼藤转瞬织密成网,罩住目之所及的裂口。   只要结界没有彻底倒下,就先堵住。不能把更多的鬼放进城了。   衣绛雪仰头望去,极目皆是深夜,血红三月凌空,竖瞳正在发生某种异变,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   这亦是那只厉鬼编织的梦境。   梦幻泡影。   ……   红衣厉鬼抬头望向血月的同一时刻,仙人执剑,亦在城头遥望。   裴怀钧刚击败游寒天,俯身捡起掉落的长剑时,就听见了一声结界碎裂的脆响。此时赶去北城门,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对人族来说,守住一道门并不代表着胜利。在厉鬼看来,四扇城门只要攻取一扇,结界就再也挡不住鬼怪大军了。   “……京师,这座最坚不可摧的堡垒,也被攻破了吗?”裴怀钧轻叹一口气,身形隐没在深夜里。   他凡胎肉/体,并非仙身。   能够在短时间里封印住游寒天,还是因为他在剑的修为造诣上已然高于执念疯癫、被剑吞噬的“鬼仙尊”。   但是其他几只厉鬼,对他来说都很难对付。   尤其是鬼师,迄今为止仍是一只无解的厉鬼。   两百年的相对平稳,并非是厉鬼好心愿意放过人族,与他们划界而治,不过是当年发生了一些事,令他们忌惮罢了。   如果真的出现四鬼联手的情况,面对不知疲倦、没有死生概念的鬼怪大军,京师支持不住沦陷是迟早的事情。   衣绛雪会去支援北边城门,这是他们先前说好的。   在感觉到衣绛雪使用鬼蜮,径直跳到北边时,裴怀钧没有犹豫,当即选择回援幽冥司驻守之处。   他们迎战的是黑衣厉鬼,“影将军”顾影。   人在厉鬼面前,其实能够发挥的空间很小。裴怀钧选择封印同为剑修的鬼仙尊,衣绛雪对付前下属傀儡师,本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这四只厉鬼以最快速度减员。   只要有两只、哪怕一只厉鬼退场,压力就会少很多。最坏的情况,就是让从四个城门方向进攻的厉鬼在京师中心合流……   那时候,恐怕就无法阻止厉鬼的屠戮了。   可是当裴怀钧疾驰在通往城门的路上时,沿途的场景就让他意识到:或许已经不需要前往城门了。   “……这些尸首没有影子。”青衫书生站在死尸遍布的主干道上,俯身,将一具伏着的、穿着幽冥司官服的尸首翻过面,却看见明显的被“拓印”的痕迹。   尸体的面孔和影子,都不见了。   裴怀钧清楚地知道顾影的可怕在哪里,“影子和面孔都不见的人,意味着他已经变成鬼影了。”   鬼影既能以黑影的无面模样出现,成为鬼将军的鬼仆;也能在必要时伪装成人,披上生前的外貌音容,种种表现一如活着,即使是亲人也难辨真假。   辨别方式只有一种,就是他们本身就是脱离本体的影子,所以当然不可能有影子。   这既是战争,亦是黑夜。   就算知道这种辨认方法,但是压根无法在混乱阴暗的城墙上,看见每一个人的影子。   极端、混乱、叛变、操戈相向,同伴亦反目成仇。   提着剑的东君走过长街,看着烈火从平安坊市燃起,处处都充斥着极端混乱与死亡。   一切好像回到了两百年前,或许时光还在持续向前走,他握着天下无敌的剑,却什么也没能改变。   战火已经蔓延到这里,说明鬼影已经攻破城门,长驱直入。现在再去城门处支援,似乎也是无用的。   迅速判断过形势,裴怀钧立即改变了行动轨迹,必须在造成更难以挽回后果之前,找出“影将军”的本体封印。   黑衣厉鬼的优势很明显,弱点也摆在明面上:每一道鬼影都属于他的本体一部分。   换句话说,只要消灭“影将军”的本体,就能一口气消除所有鬼影。   “何人在此?”感觉到背后窸窣的响动,裴怀钧毫不犹豫地旋身,持剑一撩,剑锋斩出璀璨的剑光,“去死!”   藏在树后的鬼影没有丝毫反抗余地,化为破碎的黑影散去。   他将剑一旋,东华剑收势,雪光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裴怀钧也明白,鬼影死亡,等于顾影已经发现了他。他是会在暗中狩猎,还是干脆躲着他,还未可知。   唯一没有异议的是,他已经被盯上了。   “正好,我刚要找他呢。”书生轻轻一笑,说不出的冷酷和疯癫,“剑出鞘,且来杀我。”   火越烧越烈,今夜不知多少人会在梦中死去。裴怀钧越往前走,尸体堆积越多,几乎布满通往城门的长街。   有平民百姓的,也有幽冥司判官的。   裴怀钧看向一具伏在百姓尸体上,双臂张开,还维持着保护姿态的年轻判官尸首。   影子脱体而出,尸体却还没有凉透。脊背上有一道横贯的伤痕,将他翻过面来,脸孔已然消失。   裴怀钧对此下了判断:“……死因是被伪装成百姓的鬼影欺骗,背后偷袭。”   敌我已经无法分辨,最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人性的脆弱与猜疑,就在此时淋漓尽致地展现。   这或许就是“影将军”的可怕之处。   东君的剑能够追踪斩杀的黑影散去的方向,东华剑向虚空震动,指向了京师的中心位置,也就是皇城的方向。   “……顾影与当今天子的祖辈,的确有仇,还是杀身之仇。”裴怀钧回忆起他的生平。   当年那困守城中的将军,最恨之人除却见死不救的前朝皇室,多半就是围城将他逼至绝路的当今天家了。   在鬼怪横行的现在,连皇帝之位都没有那么至高无上,但顾影的仇追踪的却是世代血脉。   即使身为厉鬼,他也无法对抗“复仇”这一铁律。   “也罢,先去看看。”思及此,书生一人一剑,拂袖吟歌,转身闯入漫天火海。   他闯过旧京城里的皇宫,萧条落魄,鬼怪横行。   京师的皇宫却是一片混乱,分不清人还是鬼。或许唯一活下去的办法,唯有不相信任何接近的人,躲藏在无人的角落里。   裴怀钧很快看见了司主落下的罗盘,虽然有了几道裂痕,现在还在安然转动,他掐指一算,沉吟:“应当没死。”   司主看上去有些不靠谱,但在人族里,他的修为也是佼佼者,不太容易被轻易替代。   青衫书生走过御花园,灯笼光芒微弱,宫娥被黑影扼住咽喉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救救我、救救我——!”   再一道剑光连闪,连同宫娥带黑影都裂为数段,一道化为破碎的影子。书生平淡地掠过他们身侧。   都是假的。   在暗淡的血月下,真与假的边界都模糊了。   随着裴怀钧斩杀的黑影越来越多,他感觉到黑影消失后汇聚回本体的地方,就在这皇城中央。   果真还是生前做将军,专业对口,率先进入京师核心的,毫无疑问是顾影。   皇城的屋檐上,幽月之下,却多出两个诡异的人影。   一个是断臂少年的身形,一个是青年轮廓。   “呀,‘那一位’来了。”鬼师抚过单片眼镜,身形颀长,斯斯文文地笑道,“这或许就是,请君入瓮吧?” 第81章 四鬼拍门(10)   “鬼剑尊”被东君截杀, 暂时退场,造成了四鬼间的短暂空档。   但是无妨,“影将军”在攻城上颇有建树, 师无殃目的达到了。   至于陷入复仇规律的顾影,鬼师不拦, 也拦不住。   两百年前,新的格局形成, 世间行走的鬼怪被“规则”约束, 实力越弱的鬼, 受到的限制就越强。   “规则”会以书面形式呈现出来,被人利用、解读与规避, 甚至部分玄之又玄的,还传为乡野怪谈,成为不得触碰的禁忌。   人族与其他族类唯一的差别, 就在于会学习与传承。   即使鬼怪的势力扩张, 也留下了足以人族苟延残喘的空间。   可这种规律对厉鬼不管用。等到了他们这种层次,受到的唯一束缚,唯有一条:“复仇”。   复仇如何判定, 这就与当年他们成鬼时的经历有关了。   站在琉璃碧瓦上的鬼师将丝缕长发撩到耳后,金边眼镜透出月色旖旎,反光却遮住他猩红的双眼。   鬼师饶有兴味:“我当年见到‘影将军’时,就知道他死的一定非常惨。正是这样滔天的怨恨,才能造就如他这般厉鬼。”   “哦,错了。面对鬼怪横行的世道,谁都会觉得自己惨吧。”师无殃说罢,还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傀儡师,似乎在影射什么。   傀儡师不置可否。   他想起当时顾影恶煞缠身的容貌, 缠着傀儡线的手指轻动,认同颔首:“在我们这群孤魂野鬼里,他算是死得很惨的了。至少,那个蜗居在鬼城里的家伙,远配不上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傀儡师当年被掏空活制成傀儡,连他都觉得惨,可见这位“影将军”化鬼的过程有多惨无鬼道。   鬼师在提及已被吞噬的太子连城时,没什么兔死狐悲之情。   厉鬼本就凉薄,谁都是手上无数血腥。   但太子连城化鬼时献祭全城,显然是借助了天外之力,供奉的邪佛也是恶心至极,令人不齿。   师无殃自诩慈悲,不觉得他们是一类鬼,所以对顾影颇多赞扬:“守城的孤直将军啊,他的每一寸皮肉都曾被撕咬吞噬,他的每一寸骨头,都曾被恶鬼嚼食。可他的意志太坚韧,即使这样被分食……他依旧活着,作为骨头,作为碎片,作为……影子。”   当年起义的今朝皇室一族,直接导致他的惨烈死亡。孤忠未得君王报,恨极复仇自然理所当然。   “此乃窃国贼,吾欲诛灭他们全族……”   前些日子的四鬼会盟里,以漆黑斗篷遮住全身的厉鬼抬起头,脸孔血肉模糊,如此咬着牙关说道。   好似“影将军”生来就没有脸,又或是……他曾被无数鬼怪啃噬掉五官,已经忘记自己的容貌了。   他的经历特殊,本能就是会下意识地保护本体。师无殃其实也不知道,这来会盟的到底是黑影还是本体。   厉鬼压抑低沉的声音里,似乎也隐隐淬血:“当筑京观,以飨我顾家军英魂。”   鬼师轻描淡写地夸赞:“将军顾念旧鬼,重情重义。”   他看得见,所谓的顾家军,现在都是组成他黑影鬼体的小鬼。   毕竟“影将军”曾被分成无数碎片,后来是硬生生吞噬了全城的鬼影成就厉鬼之身。   他记忆中挂念的故人,或许早就在他腹中了。   “复仇,这是我们的最优先。我的计划,不会影响将军的复仇。”鬼师这样笑着说,“只要攻破京师,您想杀谁都行,就算是皇帝,也是囊中之物。”   两百年前,衣绛雪死后,师无殃带着叛变的傀儡师走出冥楼。   四处搞事的时候,他也在打听情报。   很快,师无殃就听闻,顾影殒身孤城,化为厉鬼。   越明年,起义军打到了大京之外,剑指都城。   再后来……大京覆灭,前朝太子献祭全城百姓,成为厉鬼。   说起这桩旧事时,鬼师依旧迎着风,口吻寻常:“当年太子连城驳回求援的奏折,甚至主张对他们这些孤忠之臣见死不救,间接导致城池补给不足,陷入断粮绝境。”   “他或许也是恨的吧,可惜,同为厉鬼,他们一直未能相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许是生前的顾影孤忠如许,化为厉鬼后,仍旧无法摒弃人的那份惯性。   又或是太子连城自知外面有鬼仇,坚持固守已化鬼城的旧京,珍爱鬼命,当了一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鬼。   在这种情况下,顾影想攻城就是客场作战,必然得倾尽全力,甚至有可能栽在里面,实在不上算。   直到鬼城被夺、太子连城被吃的消息在厉鬼中传开,顾影的心情也一直难以捉摸。   会盟的四鬼,虽然协力攻击京师,却是各有盘算。鬼师并不介意他们把算盘打的噼里啪啦作响。   即使是他的盟友傀儡师,同意计划的原因,怕也是真的担心前主人来教训他,下一个被做成大菜吃掉的就是自己。   “所以啊,不要做人,做鬼就好了。”   鬼师望着渐渐沉睡的城池,轻快而愉悦地道:“只要摆脱人那无谓的生老病死,就能在幽冥鬼界获得永生,不用再饥寒交迫、担惊受怕,这难道不是救赎吗?”   “只要在长梦里睡去,醒来之后,一切都会解决。”   鬼师向着整座燃烧的皇城张开双臂,似乎在迎向肃杀的晚风,大笑着道:“多么简单的事情啊。”   *   在城墙上初接战的时候,其实司主早就有所防备。可是影子的侵袭无声无息,即使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影子也被剥出一半,连脸都差点被夺取了。   还好,司主始终手握着罗盘,当即启动法宝,强行将侵入身体的黑影排斥出去,甚至还当即砸出几条符咒,试图钉住那飞散的影子,厉声道:“敌袭!”   可是“影将军”的手段太无解了。   即使是司天、司地、司鬼三人修为造诣高超,暂时无事;但是属下的判官并非个个都能对抗黑影,减员严重。他们一度分不清敌我,几乎疯狂,见谁都像鬼,甚至开始胡乱砍杀。   “住手,在攻击之前,先观察影子!”司主还没说完,就被身侧的判官砍来一刀,差点把半条臂膀交代了。   影子的侵袭带有天生的疯狂情绪,猜疑如瘟疫传染。   “杀鬼、杀鬼、杀鬼!”   “——去死吧!”   幽冥司这边在持续削减人数,加入对面的阵营。   在城墙上接二连三倒下的,有些是战友,也有些是被剥夺了面孔和影子的同伴。但他们都分不清了。   阴阳行走的判官们只能强忍悲痛,不得不用利刃刺入顶着朋友面孔的黑影,穷尽人族的微末之力,试图将“影将军”抵挡在城门之外。   “京师不能城破!”   这里对人族的象征意义太大了。哪怕打光幽冥司最后一名判官,他们也得守住这里——   可是鬼影却卡住了结界最大的漏洞:他们并没有被结界认为是鬼,一切都像是活人,除了没有影子。   最坚固的堡垒,最终却从内部被攻破。   当他们豁出性命,在城门处浴血奋战时,却回头一望,看见一个个黑影从连绵的火海里走出。   为首的黑影全身都披着黑袍,背着一把长刀,巍巍立于月色与血色之间。   “……窃国者!”   或许是死在那时,就永远无法从迷梦里解脱。在火海里,厉鬼的黑袍飘飞,声音低沉,仅是一个字:“杀!”   一旦有足够的人数,黑影就会如瘟疫传染,在战争中,这无疑是杀伤力最大的绝招。   哪怕外面的动静这么大,绝大多数的人都还沉湎于梦境。   “那家伙制造的‘梦’,已经影响到这一带了吗?”   司主听见,疑似“影将军”本体的厉鬼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也罢,我不去和他抢猎物,就让他们永眠不醒吧。”   说罢,火海中的厉鬼之影消失了。   余下的唯有从尸体上站起来的黑影,还在浑浑噩噩地四处游荡。   黑影的传染轨迹呈现一条直线,向皇城进发。即使偶然有些发散,也大体沿着这条路径向前。   “他的目标是皇城!”司主收拢了幽冥司更精锐的队伍,紧紧地追踪着黑影的轨迹,与厉鬼前后脚进了皇城。   必须要找到“影将军”的本体!不惜代价!   他们有了一个计划,如果成功实现,或许就能临时困住那只厉鬼的本体,让他无法再隐藏到其他的分身上。   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只有一瞬间。   司主预料的果然不错,他们一路追着“影将军”的本体来到皇城,此时正在御花园里与之遥遥对峙。   这样顾影这样极端依赖影子的厉鬼,聚合所有影子的时候,强悍到无法撼动;将影子放出去杀人的时候,力量就会被削弱。   “今夜皇宫到处都在走水,御花园这么多花和树,却是唯一没有燃烧的地方。没有发生异常本身,就是异常!”司主这样说着,冷汗却悄悄浸透脊背。   司天、司地二人站在司主背后,站位呈现三角形,手中各执法器,地上横七竖八地绘着封印牢笼。   人遇上厉鬼,杀不了,只能封。   这就是天然的劣势。   幽冥司的死亡率很高,历任司主几乎都死在任上。二百年里,司主换了三十五任,甚至有过十年死三个的先例。   换到他这一任时,时局反倒安稳下来。司主战战兢兢,在任上做了二十年,比之前历任都长,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今天死在任上了。”司主叹息一声,寻常的玩世不恭,此时也全然褪去,化为凝重之色。   司天、司地亦道:“我们亦如此。”   唯有一言不发的司鬼赵轲,手握伴他多年的惊堂木,向着那逐步浮现的黑影看去。   *   孤军深入,裴怀钧也在追寻“影将军”的本体。   他负剑前行,掐算不断变动的方位,很快就循着陡然上升的幽冥司灵术的气息,穿过幽暗的御花园,抵达这唯一没有燃烧的地方。   东君眼眸一厉,他窥见了那个不断扭曲嘶吼的影子。   ……这道黑影,竟被限制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是幽冥司里最年轻的副司主,人称“拍案惊奇”的司鬼,赵轲。   就在早些时间,司主打算以自己的影子为诱饵,吸引“影将军”再度对他出手时,几人中年岁最轻的赵轲冲了上去,直面黑影的侵袭。   惊堂木有镇鬼的禁制,对人不管用。   所以在确定黑影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赵轲直接剖开了肚腹,强行将惊堂木塞了进去,然后主动走进了那座预先备好的阵法。   “快、快、连着我一起封印——”表情因为疼痛而极端扭曲,赵轲俊俏的神情完全扭曲,那身不伦不类的紫色祭袍也被鲜血浸透。   他腹部的伤口处,被塞进内脏深处的惊堂木沾染他的血,接连发出金黄的辉光,同步打击着侵入的黑影。   果不其然,那将脱出的黑影哀嚎一声,也露出痛苦表情。   一只厉鬼竟然真的被他锁在了身体里,即使时间持续异常短暂。   “……幽冥司,每个人,都有……殉职的觉悟。”   “不止是你们……”或许是回光返照,赵轲把肠子往肚子里塞了塞,眼前发黑的时候,惊堂木也被他利用到极致,“连、连我也……”   三人知道这是赵轲用生命争取的时间。没有人废话,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娴熟地展开封印。   正如他们无数次除鬼那样,有条不紊。   可就在此时,原本以为被封住行动的黑影,竟然又发生了异变!   随着那个痛苦的黑影从赵轲的身体里缓缓脱出,漆黑的斗篷无风自动,露出了他的一张脸。   不是剥夺自他人的脸,也不是一片血肉模糊,而是一张陌生的俊朗容貌。   只是这张俊脸似乎沉浸在痛苦中,神情扭曲恐怖,好似在经受什么非人的折磨。   “糟了,他要跑了——”司命神色苍白惨淡,人在厉鬼面前是何等无力啊,“即使是牺牲了同伴,也无法留住厉鬼哪怕一时半刻吗?”   再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封印就能初步完成,可是……   “铮铮——”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剑光自天外而来,呼啸一声,穿透了那从瞳孔扩散的赵轲身上抽身一半的黑衣厉鬼面孔。   正中眉心。   “东君大人——”司主惊呼一声,在他看见东华剑的那一刻,就如同看见云破月来。   连天光都似乎在此刻明亮了。 第82章 四鬼拍门(11)   有些人的存在, 就是天生的光。   正如旭日东升,烈日骄阳,他连锋芒都不再掩藏。悬而未落的剑从高阁被摘下, 一柄传奇回到他的掌。   一切也将走向终章。   就在这骤至的璀璨剑光里,书生青衫缓带, 长剑斜指着地面,正分花拂柳, 从黑暗中走来。   鬼影在他背后绰然摇曳, 百态千秋, 好似都蕴在破空的华光里,皆是撑不过一招之数, 纷纷散为灰烬。   他明明悬剑不问世事,剑出鞘时,却未曾磨灭分毫心气。   好似这二百余年藏锋匣中, 他守在东帝山隐居, 看似疯癫欲狂,实则一直在道侣碑前沉着地磨剑。   他将那些或许粗疏、或是孤直的锋芒磨到圆融,将满腔的愤怒与爱恨都磨至最痴狂。   再以癫色为伪装, 行事放诞无忌,教人觉得“东君疯了”。   实则是在等待这平衡打破的时刻。   直到,衣绛雪回来的那一刻。   天元一子落下,胜负一手,乾坤砥定。   昔年的布局者再回到棋盘中,以身入局。他这个执剑守棋局的人,责任已经尽到,终于可以剑出鞘了。   “应当说,许久未见了。”   书生的神情再无往日温柔和善, 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相似之处。他也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和善书生。   他声音平淡:“顾将军。”   灵均界唯一的仙人,从凡胎中睁开璀璨的双眼。   人族节节败退的格局下,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制住五大厉鬼,甚至弥补天道缺损的“规则”,成为大厦将倾前唯一高悬的“太阳”。   走一程,行一路,就发一程的光。   东君的慈悲救世不假,隐忍筹谋不假,疯癫欲狂亦不假。   不是仙人合该是什么样,东君就该是什么样;而是仙人是什么样,由他来定义。   谁说救世主不能是疯子?   他裴怀钧不就是?   就在影将军的眉心被东华剑芒钉住时,半个黑影本体还被锁在赵轲的尸身里,未能完全分离。   一具肉身两个头,前倾的头颅是赵轲,已经萎靡垂下,瞳孔微微扩散,露出苍白僵硬的死相。   后仰的那个头,眉心刺着一道剑芒,露出痛苦狰狞的神情。   脸孔上纵横的伤疤看似可怖,却也不难看出昔日剑眉星目的轮廓。   他曾是一位英挺的将军,只可惜……   “愚忠无报,终得罪果。”   东君毫不犹豫地并起双指,捏成剑诀,将剑光往厉鬼眉心一送,径直穿透黑影的头颅。   一抹金光从眉心延展,迅速遍布鬼影全身,伴随着痛苦的哀嚎声,形成一个纵横连成金色网络的封印仙法。   或许厉鬼总有生前的故事。可衣楼主还会去帮一些鬼伸冤。裴怀钧却懒得话疗,更不欲抒发些无谓的怜悯。   封印厉鬼就得心狠手辣,不留半分余地。他的剑太快,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听厉鬼的告解。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裴怀钧不能让他有逃脱的可能,哪怕他还被锁在赵轲的尸身里,看上去没了威胁。   东君出手利落,很快封印被补全,危机暂时解除。   “东君大人,轲弟,他还有救吗?”司天急忙问道。   不必去试气息了,赵轲的气息已经断绝,瞳孔都开始外扩,裴怀钧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生死。   “他已殉身,魂魄离体了。”裴怀钧微微阖眸,似乎终于有空表现些许悲色。   在司鬼赵轲决定把肚腹剖开,将镇鬼的惊堂木塞进去,用身体为囚牢关押厉鬼时,他或许就没打算活了。   他的死有其价值。惊堂木镇鬼,影将军的本体没能第一时间脱离赵轲身体,裴怀钧才能一剑把厉鬼在封印半途中钉住。   这样的牺牲,对于幽冥司众来说是不需要犹豫的。   与鬼为敌,阴阳行走。阴司衙门又怎会是一件好干的差事。这些年来,多少任司主、副司与判官死在任上。   身负修为者寿命远比常人更长,但在幽冥司履职,能够活过三十年已经是高寿;这二百余年来,成功活到入土的几乎不存在。   正是以血、以泪、以命去换得的尊重与权威,才让东君成立的幽冥司得以凌驾俗世王朝,甚至是各大修真门派。   危急存亡之秋,救世者不仅是仙人,更是千千万万的同胞。   “司鬼殉于任上,可敬。”   眉心中剑的厉鬼还维持着那惊怖的神情、挣扎的姿态,却纹丝不动,像一尊布满疤痕的诡异雕塑。   裴怀钧甚至能看见他黑色鬼气逸散时,暴露在斗篷外的手臂处呈现无数伤痕,那是被分成碎片又拼合成的鬼体。   司主三人默然地面对着司鬼殉职的尸身,躬身敬拜,似乎在执行幽冥司特别的送别之礼:“敬我同胞,敬我挚友……”   “与子同袍!”   方才千钧一发时,他们差点没封住影将军,倘若真的白费战友的牺牲,就是刎颈也难辞其咎。   可他们不会这样毫无意义地死。   他们这些做这行的人,天生是要挡在百姓之前的。要死,他们也要多带几只鬼下幽冥,也要及时自毁肉身,免得被厉鬼所控。   “方才,差一点就……”司主叹息。   所幸东君及时赶到,封住一只厉鬼的本体,岂不是稳……   就在这时,半跪在封印阵法里的赵轲尸身忽然一颤。   冷不伶仃,一道傀儡丝从黑暗显现,像是锋利无匹的回旋刃,转瞬将他拦腰斩断。   从赵轲尸身腰部喷溅的鲜血,竟淋了躲闪不及的幽冥司三人一头一脸。   同僚的鲜血濡满脸庞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有些迟钝。   直到那温热赤血淋上眉目,司主下意识地抬手拭去鲜血,瞳孔微颤,眼前骤然变成无穷血色。   他顿时目眦欲裂,“轲弟——”   “这是傀儡师的成名之技,‘牵丝’!”   裴怀钧振袖再出剑,刹那间刺向被封印的黑影处,“不妙!”   他曾经在冥楼来去时,当然见过衣绛雪麾下的蓝衣少年。这只鬼性情阴晴不定,孤僻喜静,一直坐在角落里,不是摆弄他那几个精致的傀儡,就是在沉默寡言地干活。   衣绛雪偶尔去找他玩翻花绳,傀儡师就把丝线绕在指尖,无语地翻出一座塔楼的图样。   “这是冥楼、这是花鼓、这是过门……”傀儡师的手指灵巧,教给衣楼主,却看见红衣青年迷茫的眼睛。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傀儡师半天憋出一句话:“学会了吗?”   他会无数翻花绳的图样。但是最会的,就是这种……   杀人的牵丝阵。   在辨认出“牵丝”时,裴怀钧当即起手,却到底是迟滞了一秒,没能挡住那看似纤细,却宛如回旋利刃的傀儡线。   傀儡丝成功将封印厉鬼的容器——司鬼的肉身切开。   连着被斩断的,还有被封在赵轲体内,未能成功脱出的厉鬼本体。   厉鬼之间的内讧吗?   东君以东华剑贯穿厉鬼脑颅,本身就是最强的封印。按理说,受此一击,应该没有鬼能再动弹了。   “影将军 ”顾影,却不一样!   在肉身被分成两截的瞬间——   “影将军”的上半身,因为被剑芒封印,就随着司鬼的半截躯体一同倒在地上,好似沉睡,连鬼气都偃旗息鼓。   可那濡满血迹的下半身,却转瞬被漆黑包裹,鬼气恢复活跃,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着要从他的躯体里长出来。   这种生长速度极快,不多时,人的肉身上就长出了属于鬼的上半身。   皮肉苍白,疤痕遍布,周身裹着漆黑的鬼气。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如果是其他鬼被东华剑钉住头颅,出手就是封住思维,多半是会真的动弹不得。”   师无殃也从黑暗中浮现,“可是,顾将军不一样,他本身就是无尽只鬼组成的厉鬼啊。”   他抚掌微笑,看着面前那具不协调的肉身,从腰部开始,就有一圈狰狞的疤痕,那是腰斩的痕迹。   如今的“影将军”,顶着半截人、半截鬼的身体重新站了起来,肤色都不一致,恐怖的拼贴感。   他笑道:“就算一时被封住半截身体,只要肯狠下心断尾求生,也能很快恢复自由行动。届时再杀了仙人,封印自然就解除了,岂不妙哉?”   裴怀钧执剑的时候,常年是一副平静发癫的神情,与平素的温和假面截然不同。   凡人对他又敬又怕,或许是怕他神经质的模样,更畏他与日齐光的威能。   此时,他的神情沉在阴影之中,却微旋手中长剑,冷笑道:“鬼师大驾光临……”   “是来找死的吗?”   他冷冷一睨,“本君满足你。”   在话音落下时,裴怀钧随手向树荫深处一划,御花园顿时被剑光照亮。   好似电闪与雷鸣同步到来,光影闪烁的树丛深处,多出一个独臂少年模样的剪影。   他一只袖袍空洞洞的,仅存的那只手上,五指上拴着傀儡丝,另一端在御花园的枝干上缠绕,泛着银光的丝线折射出天罗地网。   “傀儡师也到了,四鬼拍门,真是难得的大阵仗。”   裴怀钧左手覆着面庞,非但不恐惧,甚至还发出了舒朗狂傲的笑声,“哈哈哈哈……”   他的眼睛却不在笑。   将那纵情放浪的姿态一收,昔日剑仙睥睨天下的威严,尽在此间:“诸位,是来参加本君的婚礼的吗?可惜,这样的礼物,着实不礼貌,本君得教教诸位‘规矩’。”   “规矩?”这番话,让鬼师第一时间想到了束缚鬼怪的无形规则。   师无殃轻轻重复,也对此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打太极:“东君的规矩太多,我等可是敬谢不敏。”   鬼本就高于人太多,这样的规矩自缚手脚,没有鬼想遵守。   可这二百年来,鬼怪的攻击规律为何被复现成文,向人族被迫暴露劣势,本应拿下的地盘被逐步压缩。   这样的局面,当然是有人刻意定下的。   东君再度放下覆面的手,从指缝间率先露出的是一双漆黑疯癫的眼,欲笑又怒,似疯如癫,蕴着浓稠如深潭的杀意。   他的容貌依旧清隽舒朗,表情却堪称异常。当慑人的杀意浮现时,他的唇畔却融着一丝宛如春风的笑意。   这抹笑意,却将仙人也衬的如修罗可怖,甚至比从三方扼守他的三只鬼,还要更像厉鬼几分。   面临如此危机,裴怀钧振袖拂衣,提剑看向从三个方向渐渐接近他,似要呈现三角扼杀之势的厉鬼们。   他的姿态却是轻描淡写,好似只是来金殿赴宴,面对的是鲜花与赞美。   “想要在此截杀本君,以你们的手段,怕是还早了些。”   师无殃自然不会小视他:“那也得试试看。何况,你又不是天生是仙人……正如我们,亦不是天生为厉鬼。”   如果能在这里将东君截杀并吞噬,那么化作厉鬼的衣楼主,就不足以与他们为敌了。   至于东君是不是真的坚不可摧,难以撼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成名太久了,当下的人或许不知他的过去,敬奉他为仙人;但是一直苟到现在的鬼师却知晓,他最初也不过是一名剑修。   再怎样广为传颂的神仙,也都是由人身成仙的。   是人族需要一位无所不能的神,是将倾的危局在呼唤一位仙人。   是天下人造就了救世主,而非裴怀钧愿意铸就这金身。   金身无暇不错,香火鼎盛不假。   可谁又会知晓,那王朝的四百八十寺中,困着的是不是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皇城上的天色骤变。   赤色的霞光覆过漫漫长夜,皇城里燃烧的流火飘向夜空,也被那华美如凤凰尾羽的赤霞席卷而走,在夜空里化为星辰的辉光。   可这样绝色的一幕,却不是神仙绘就的一笔墨画淡彩。   而是厉鬼的鬼蜮飘过此地,将肆虐城中的鬼用无限延长的鬼藤缠住,逐一丢回鬼蜮上虚虚浮现的冥楼里。   人在鬼面前太脆弱了,但凡放任鬼片刻,都会有成千乃至上万人死去化鬼,届时一座城中怕是没有几个活人了。   唯有鬼才能限制鬼,衣绛雪在城中边飘边抓鬼,不知救下多少人。   鬼身佛心,修罗救世。   衣绛雪的眼底,亦开出一朵怒莲。 第83章 四鬼拍门(12)   鬼雾如缎如绸, 似一层赤红柔软的罩纱,在黑夜里轻拂楼阁连廊、金殿碧瓦。   红雾上方呈现出巍峨楼宇,延伸出万千似有生命的碧色藤蔓, 探入城中一捉,是海底捞月。   不过顷刻, 鬼藤尾部就勾住一只只在城中肆虐的鬼怪,牵扯着那扭曲变形的鬼影, 往冥楼内部收回关押。   这一幕辉煌灿烂, 依稀回到了当年冥楼主人与百鬼巡游的盛况。   美人绯衣凌空, 翩若惊鸿,提着绘有金红凤凰振翅的灯笼。一缕鬼灯如豆, 伸手遮去,微笼出摇曳青光。   美人渐低眉,衣袂挽流霞。   蹑步游太虚, 檐上也生花。   绯红鬼雾浮动时, 皇城最幽微处浮现出雪白诡艳的美人面。   半面幽冥绮丽,半面慈悲圣洁。   眉间一滴血,垂眼如菩萨;再抬起时, 瞳里绽金莲。   鬼与佛的界限,在此时也不明晰了。   近了,更近了。   裴怀钧下意识地往天穹一捞,只手攥住霞光,却发现那是厉鬼的红衣,竟是灼灼如燃。   若不是知晓这红雾是衣绛雪路过时的鬼蜮,或许东君会将那比作晚霞赤练的余韵,巫山云雨的风流。   代表无解怨恨与恐怖的红色,在他身上却如此明净清透, 好似最绝色的赤莲焰火,焚尽所有不详。   “小衣喜欢热闹,最怕寂寞。”东君沉迷地看着这一幕,指尖似越过时间,触碰那转瞬即逝的辉煌,眼神顷刻若痴狂。   “昔年,冥楼楼主鬼车巡游,遨游幽冥海。玲珑曲,梅边调,阴阳随行,万鬼唱和……那真是一段久违的时光。”   裴怀钧叹息着:“实在是,久违了。”   他兜兜转转,不问缘由的情深,不过是在寻故人故剑。   今日他目睹到这顷刻的华光,就算负尽高唐,斩尽春风,也都值得。   即使面临三鬼的攻势,这一刻的仙人,也不免恍若失神地向着天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从宫城路过的赤红鬼蜮。   雾气在宫城上空悬停住了,好似移动到此的积雨云。   若隐若现的鬼雾间,此时伸出一只雪白柔软的手臂,向着地面探去,轻轻握住了仙人向天穹伸出的掌心。   双手交握时,十指紧扣,根根嵌入指缝,好似天生长在一处。   书生的手执剑,修长而骨节分明,正如遒劲苍松。厉鬼的手柔软无骨,毫无血色,好似洒在玉雕上的一泼白雪。   唯有在被抓紧时,才会泛起浅红,冷雪也热烈。   皇城的烈火与黑暗都不在重要,这一瞬,竟像是笼罩在南国的朦胧烟雨里,极尽风流缠绵。   “书生,你被欺负了吗?”声音幽幽的,从浮动的雾气中传来。   厉鬼有一双金红流转的眼,叠着重莲如许。   最煞意冲天的时刻,他却歪过瑰丽的脸庞,小指勾住书生温暖的掌心,抚摸他掌心的纹路,“是谁欺负你?”   厉鬼澄澈明净的双眸,转向其余厉鬼时,却似淤血,杀意满溢:“是他们吗?”   有道侣撑腰,刚才还在一穿二的东君,毫不犹豫地选择吃软饭,“是啊,小衣,他们想杀我。”   衣绛雪瑰姿艳逸,却在听闻时横眉冷对,运用最简单直白的厉鬼思维评判:“真坏,欺负柔弱书生,杀掉他们。”   衣绛雪斥责:“你们三个围着打一个,好不讲鬼德。”   柔弱?哪门子的柔弱书生?   这滤镜开的未免有点大了吧。   面对厉鬼,东君差点就一穿二,他既不柔弱,也不是书生。   似乎觉得这还不够撑腰,四面八方飘来的赤红鬼气组成衣绛雪红衣化身,他的人形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衣楼主,话也不是这样说,我们只是在友好地与裴仙人聊一聊罢了。”见到衣绛雪也出现时,鬼师的神情明显变了变,却很快露出虚假的笑意,“真是许久不见……”   “我见过你?”衣绛雪平静地打断,“我记性不好,不重要的鬼,从来都记不得。”   “……”师无殃古怪地沉默了。   衣绛雪又看向傀儡师仅存的一只臂膀,见到那少年模样的厉鬼脸色难看,道:“你的手臂硬邦邦的,一看就嚼不动,我懒得吃,就挂起来当成鬼干晒了。但是我忽然觉得,仅有一条手臂似乎不够。”   傀儡师:“……”   拉完这两拨仇恨,衣绛雪又将脖颈扭过一圈,看向背后的影将军,道:“你的影子很麻烦,这么抓不是办法,还是得杀了你。”   “小衣说得对。”   裴怀钧还勾着衣绛雪的手指,面庞上轻微扭曲的神情褪去,换做温和平静,似乎在平复体内涌动的剑气。   或许衣绛雪的到来,才是安抚疯癫神明的唯一解药。   哪怕小衣说要把他们三个一锅炖,东君不会反驳,只会帮忙卸掉胳膊腿,处理好食材,再塞进瓦罐,试图把鬼汤炖的更美味一些。   衣绛雪的加入,让战局变成了二对三。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既然衣楼主执意站在人族那边……”鬼师的声音也阴沉下来,“那么,就没有必要再谈了。”   最先打破对峙动手的,无疑是这一次四鬼拍门的领头者,鬼师。   话音刚落,黑色的梦蝶就从师无殃的掌心起飞,化为乌压压的一片。   而他的身影好似在镜中,若虚若实,光线反射,未能存在。   傀儡师的身影迅速隐入黑夜里,唯有丝线泛起凛凛寒光;而“影将军”的身边,也分出无数道一模一样的影子。   衣绛雪嘴上说着忘记鬼师。实际上,他最忌惮的也就是这一只厉鬼,他的能力诡异至极。   像是现在,他就不敢去召唤更多的冥楼鬼怪助阵。鬼雾缠绕身侧,牢牢地挡住那些梦蝶,让其徘徊在外,洒落鳞粉点点。   “梦蝶”,能够让人鬼都陷入梦境,甚至永不苏醒。   如果他愿意,他甚至能通过梦蝶的传染,将一整座城池拉入梦境,然后将梦里的世界变成现实。   这也是鬼师一直极力推动的计划:“庄周梦”。   “只要所有人都睡过去,意识沉在梦里,就能在梦中世界永生。在这个世界里,他们能看见死去的和活着的亲朋好友,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而他们的身体,则会作为鬼怪一直存在……”   “死是什么,活是什么?不都是‘存在’。”   “只要人全部变成了鬼,无论是人间还是幽冥,也都没有区别。难道,这对被鬼挤压空间,几乎要走投无路的人族来说,不是一个梦幻的未来吗?”   鬼师的声音从无数镜面的折射里透出,漆黑蝴蝶在舞动,甚至有一只停在了那只厉鬼苍白的手上。   “衣楼主,我依旧欢迎你加入这个计划……你很重要,在这个让人与鬼都会得到幸福的梦境里。”   正面镜里的师无殃,披着人的皮相,仪表堂堂,满面温文。   对面镜中的他,却是一只皮肉腐烂的骷髅,无数梦蝶落在他直立的骸骨上,犹如落在一棵伶仃的古树。   无数梦蝶翅膀在摇曳,好似在用蝶翼为骷髅披上华美的长袍,翅膀每一次掀动时,上面的花纹都是一对眼睛。   当满具骸骨的蝴蝶都在扇动翅膀时,无数双眼睛就在骷髅上闪烁着,编织出一个美好的幻梦。   “我拒绝。”衣绛雪冷冷道。   再度听到这个计划时,衣绛雪还是感觉这只厉鬼疯了。   在无数神经病的鬼怪中,他们的执念千奇百怪,甚至也不乏憎恨人族,杀光人族的言语。   衣绛雪很习惯听到这些怨念,但是唯有鬼师,他真正明白这只鬼的煽动性何其强大。   他冷冷地说:“‘庄周梦’计划不过是你的自以为是罢了,你难道真的认为,每个人都愿意成为鬼,从此永远无法解脱吗?”   “成为鬼,才是解脱。”师无殃捻着一支盛开着蝴蝶的花,用陶醉的神情道:“衣楼主,难道你自己成为厉鬼时,没有感觉到鬼的强悍与无所不能吗?”   “所谓的‘鬼’,不是什么死后的绝望世界,这是人族走向进化的终极形态。”   “死亡,腐败,生命,轮回。”   “等到我的计划实现,那个梦里再也不会有这些概念,取而代之的就是完美的永生。”   “生命苦短,唯有鬼身,才能让人族到达永恒——”   鬼师从镜中转过身时,那镜中映出的腐败骷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片铜镜中的鬼师身影。   “衣楼主,你已经无限趋近于那个永恒。”   无数镜面汇聚的光,就在此时凝聚,成为了一根利剑般的光束。   随着正中央那面镜子的照射,向衣绛雪刺去。   正在此时,藏在镜面两侧的影将军和傀儡师,也各自祭出了他们平生最强悍的鬼术,一左一右,向着他扑来。   他们势必要在此刻将衣绛雪拿下。   冥楼楼主即使成为鬼,对他们这些厉鬼依旧克制的厉害。   如果不能极快击败衣绛雪,而是让他成长了……   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在此时,东君的剑冷不伶仃地从背后刺出。   东华剑脱手时,贯穿了影将军的胸骨,将他的右臂钉在了镜面上。   仙人广袖振衣,径直挡在了衣绛雪的面前。   而那道光束,也在此时被毫不犹豫扑过来的他,用这具凡人肉身挡住,一瞬就穿透了他的脊背! 第84章 四鬼拍门(13)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这套行云流水的反制, 就好像剑仙曾在心里演练过千百遍,却始终无用武之地,徒留遗恨。   时至今日, 裴怀钧才得以将其完美复现。   这一刻,他率先以剑为矛, 离弦时,目标正是半人半鬼的“影将军”。并非为了击杀, 而是完善封印。   东华剑裹挟金光, 贯穿他的胸膛时, 扬起风尘与沙。   剑未收势,影将军的鬼体惯性摔向鬼师的鬼镜, 余波震颤,剑光没入其中,镜面都泛起龟裂的痕。   黑影的面孔神态扭曲片刻, 浑浊的眼暴突, 发出怪异的声音:“嗬、嗬嗬——”   影将军双手痉挛着向上举起,关节处有影子藏匿在手臂筋肉里,蠕动片刻, 最终双手攥紧,定格为执旗的姿态。   招鬼幡仅展开一半,旗上写着的“顾”字泛黄陈旧。   染上一半的鬼血停止蔓延,血腥仅仅遮住了偏旁部首,唯一能辨认的只有半边“页”字了。   在城中恣意寻觅猎物的黑影,此时暂时停止了取代凡人的行动,木木呆呆,僵在原地,被随即赶上来的幽冥司众处置。   裴怀钧的思路清晰:三鬼互成犄角时, 如果一击拿不下最强,就攻其最薄弱。   傀儡师早前虽被衣绛雪断一臂,但是思维清晰,站位又偏后排控丝,很难一击即中,取得最大战果。   影将军不一样,他在攻破城门时放出了大量黑影,本体处于虚弱状态;斩杀他的本体,城中黑影就会即刻停止行动。   这三只厉鬼中,唯影将军在斩杀线以下。   率先让收益最大、也最容易对付的厉鬼退场!   果不其然,二对二,再下一城!   在他用肉身抵挡住光束时,鬼师似乎意识到什么,登时露出勃然惊怒之色。   裴怀钧做的远不止换走一只厉鬼,而是以身为盾,挡住三鬼最猛烈的第一波攻势。   即使代价是以血换血!   实际上,裴怀钧在封印游寒天后,内脏也不免被震伤,撕心地疼。他却毫不在意,按住腹部,内脏撕裂又愈合,以仙法强行催动掩盖。可就算拖着一具受伤的肉身行走,他也没打算停下来,而是打算多带走几只厉鬼。   最重要的就是能动,诛灭世间恶鬼,再达成目的……至于这具肉身,死了就死了,不可惜。   裴怀钧压根不顾三尺血溅,双眸衬出金光熠熠,唇却勾起,甚至带着鲜明的疯狂:“时代已经变了!”不知是在对谁说,或许是在回答曾经的自己。   最热烈的拥抱,却带着最浓郁的血腥。   衣绛雪临到此时被拥住时,甚至还是错愕的,懵懵地眨了眨眼。却感觉到裴怀钧在他颤抖的眼睫上,仓促地落下沾血的吻。   一触即离。   好像这些年,那些遗憾痛悔不甘心,虽然从未外露于仙人的俊逸脸庞,教他看似寡情淡然。   但岁月的确曾在他的眉间心上,留下过鲜明的刻痕。   比起这些,外化于肉身的伤口,反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待到意识到血腥从何而来时,红衣厉鬼的神情有一瞬空白,声音近乎厉鬼的悲鸣:“裴怀钧——!”   连光影都放慢,衣绛雪瞳孔摇晃,好似黑夜里明灭的风灯。   他颤抖着伸手,掌心冰冷,却摸到他脊背上被贯穿的血洞。   血如涌泉。   不久之前的成亲就像梦一样,他是稚拙的、还身在幻梦里的孩子,还未能描摹出快乐的轮廓,就被温热的鲜血溅在脸颊上。大梦初醒。   衣绛雪似乎无法准确地理解这一切。   他只想做一只单纯的鬼,脑子里除了装满好吃的鬼饭,就是和喜欢的书生一起旅行。   就算衣衣大王隐约察觉了不对,他也会做一只好脾气的鬼,不会随便挠人,也不会任性妄为,而是会很轻易地被坏书生捋着下颌哄好,变成软绵绵的猫猫鬼。   只要坏书生还愿意来骗他。   可是幻梦结束了。   真实而残忍的世界里,没有温和如春风拂面的书生,没有充满美食和美景的瑰丽旅程。   只有想要他性命的鬼。   还有模糊眼帘的血色背后,裴怀钧那一双好似燃烧的眼睛。   “小衣,别怕。”   镜面折射的金光来势汹汹,锋利无匹。   裴怀钧却拼着双手尽废,也牢牢攥住了那道从他背后穿透胸膛的光束。   杀招最终颓然收势于衣绛雪胸膛的三寸之前,保他无虞。   面对心爱的道侣时,仙人还是那样温柔,凝视他泛起空芒的双眸,语气轻缓的就像说起明媚的天气:“……别怕。我会护好绛雪,不会再、咳咳咳……重演……”   “咳咳咳——”裴怀钧猛然剧烈咳嗽,破碎的内脏残片被他吐出,在地面上坠成血的暴雨。   漆黑长发遮住苍白面孔,仙人困于凡俗肉身,命不久矣,他却恍若未觉,挂着温和安抚的微笑,一如昨日:“小衣,没有人会阻拦你,登上鬼王之位……连我,都不会成为阻碍……”   “杀了我,就在此刻……怎么样?”这是试探,还是他的本心呢?   鬼火还在衣绛雪身边肆虐蔓延,他的表情却是空白,无意识地流出血泪。   他歪了歪头,似乎理解不了书生所说的“杀了我”是何用意,只能本能而徒劳地用双臂揽住他欲坠的身躯。   红,全都是红色。   赤焰滔天。   “好多的血……”他喃喃的,有些委屈,“天黑了,我的道侣呢?”   在衣绛雪的双眸里,天好像暗了。   他甚至看不见厉鬼、听不见搏杀,万物茫茫漆黑,唯有一抹炽烈的红。   这一抹红从眉间流淌,流到他的瞳孔里,再到裴怀钧染血的双手。   衣绛雪低头,缓慢地看去,却见书生染血的无名指上,那枚常年佩戴的玉扳指被鬼气彻底震碎,再无遮挡。   一道红线,就此飘扬在风中!   衣绛雪指尖的红线亦随风飘摇,好似追索性命的寒刃,又是缠绵悱恻的拥抱,主动缠绕上裴怀钧无名指上的那根。   两根红线的断面,竟然天衣无缝地结合,连成了一条象征情缘的红线。   最终极的规则,最疯狂的复仇,却被仙人用血开启,再无转圜!   衣绛雪看向那红线时,神情迟钝而空茫,虚幻的影像在脑海里闪回,“……复、仇……复仇……”   不对。他脑内忽然一阵剧痛,互相对抗的记忆打了死结,他因为相反的概念而僵在原地:“……红线,情缘……”   “绑了这根红线,我就不担心寻不到转世的绛雪了。”遥远的过去,一个声音温和地笑道:“这是我们的誓言之证,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疾病,苦厄,困顿,只要我还在一日,你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经历。我会处理好一切,护你生生世世平安。”   “痛吗?……别怕,很快,就不痛了。”   “如果死亡是你想要的终局,我也会去实现,谁叫我爱你呢?”   ……   裴怀钧捂住唇,哪怕血从漏风的胸腔里溢出来。   他还是沙哑地低笑一声:“最后一道枷锁……解开了。长达两百年的委托,我终于……做完了。”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红衣厉鬼的眸瞳,彻底变为一片黑洞洞的鸦。   阵法道道重叠,仇怨幽暗酝酿,金红的火焰从瞳仁深处窜出,再迅速染上暗夜。化为最暴烈漆黑的复仇之火。   “接下来,就是——”裴怀钧无法握剑,却剑心不改。   仙人侧头,用牙关咬住那被镜面弹回的东华剑,唇畔染血,瞳仁却映照着泠泠剑光。   这副咬着剑的动作,如疯似癫,好似他全身无处不可为剑。   “疯子!简直是疯子!”看见衣绛雪鬼气的攀升与裴怀钧的异常,再度发出这样失态咒骂的,却是鬼师。   他之前承认,东君实力不俗:   不但一力封印游寒天,还悍然一剑,教影将军残血退场。   把性命利用到极致,确有人族的守护神的风范。   可就算如此,鬼师也并不觉得会输,直到他意识到一件事:游寒天与影将军,满打满算是两只厉鬼,那么第三只是谁?   红线的两端连起来的刹那,鬼师忽然领会到了东君的真实目的:“第三只厉鬼,不是我,也不是小蓝。他并不是要拼命将其一并带走,而是要真正释放——”   没有丝毫犹豫,鬼师起手就激起漆黑梦蝶之潮,将鬼蜮完全展开。   那是他用无数镜子组成的“梦域”。   光影折射的梦幻余晖顷刻布满了整个空间,鬼师竟然直接把现实的京师与幽冥交织的鬼蜮空间做了交换。   傀儡师是完美的布阵者,配合镜子就能布下天罗地网。他的本体藏匿在树影深处,不断召唤临时制造的傀儡,压缩包围圈,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专心布阵的傀儡师没料到鬼师突然开大,御花园都被替换成梦域,直接打断了他的布置,恼火:“阵还没有布好,你发什么疯——”   鬼师顾不得盟友的抱怨。   他立即将无数镜子当空升起,将无数光源相互折射,不断聚焦,杀招最终再度汇聚到一个点。   他似乎要趁着衣绛雪还没有动作时,将东君连着厉鬼一起干掉,否则,就来不及了!   “全盛时期的冥楼楼主……要回来了!”   “什么?”   就在傀儡师的失声惊叫里,他看见,被钉在镜上不动的影将军背后,一面破损的镜子里缓缓地浮现出东华剑的剑光。   “那把剑,不是飞了回去?”傀儡师猛然意识到,“不对,这是光,是剑光!不能再用镜子了!”   方才裴怀钧将东华剑掷出时,不仅在镜面上造成了裂痕,更是让东华剑的剑光,也进入了镜中世界!   剑光被镜面映射,此时也呈现在鬼师陈列的万千镜面里,借着互相折射而不断复制,在镜与镜之间穿梭着,最终出口已经完全随机。   “陷阱!”鬼师看到那裂痕与半浮现的剑光时,顿时明白了什么,又仓促间分开镜阵,让其无法互相映射。   可是已经晚了。寻找镜中出口的剑光,数量已经达到了恐怖的天文数字,正在从每一面镜子中浮现。   鬼师可以利用镜面折射光源,将光束化为利刃。   那么东华剑,也能成为穿云破月的飞矢流星,贯穿一切目标。   “不好!”一道剑光,正在从镜中呈现,瞄准了鬼师的后心。   檀发无风自动,红雾化绯衣,鬼气正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提高。   伫立在原地的红衣厉鬼低着头,面孔雪白,眼瞳里绽放的怒莲也染上浓郁的漆黑。   “杀死……仇人……杀……一切……”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延长染成血色,好似天生就该染血。   红线指引清晰无比,仇人就在眼前。   他衰弱、重伤、只要挥手,用指甲划开他的喉咙,就能轻而易举地割断他的脖颈,将仇人亲手屠戮——   “索命……复仇——”   厉鬼的第一定律彻底开启了。   “现在,杀了我。”裴怀钧亲手打开了枷锁,此时却露出疯癫而喜悦的微笑。   仙人握住了红衣厉鬼软绵绵的手骨,用他堪称锐器的赤红指甲指着自己的咽喉处,循循善诱:“小衣只要杀了我,吞噬我,就会拿回一切……属于你的东西。” 第85章 四鬼拍门(14)   “原来是裴仙人……”   恨意充斥心脏。被激发了复仇本能的厉鬼眼底好似淤血, 颤抖着咬紧牙关,“两百年前,裴怀钧——是你杀了我!”   红线飘荡, 断面相连,正是仇人的铁证。   杀了他!杀了他!!还犹豫什么?   一切的假作不知都是欲盖弥彰, 沿路的温柔照顾,更像是隐于幕后者的暗中操纵。   衣绛雪终于想起来, 这道炫目华美的剑光, 究竟从哪里见过。   这柄曾握在道侣掌心的长剑, 也曾贯穿过他的躯体。   剑是冷铁,亦似生平。刺进心脏的时候, 仙人甚至还在他唇边落下温柔的吻,“绛雪,不要哭, 很快就不痛了。”   可他们曾经相恋。   或许他们至今依旧相恋。   那些都是杀人的利刃, 是虚伪的证词。可东君连杀人都如和煦的春风,正如他此时的微笑。   衣绛雪憎恨,却无法厌恶这抹残忍的温柔;他会杀他, 却无法不爱他的道侣。   这矛盾吗。一点也不。   不必借助光,他本就是太阳。   至今为止,衣绛雪依旧会为此目眩神迷。   “杀了、杀了你……”衣绛雪恍如失神,连空洞的瞳孔都收紧,似乎被复仇的机制催动,化为索命寻仇的厉鬼。他声音嘶哑:“杀了你,我就会得到解脱——!”   指骨曲起,青筋突张,悬于书生脖颈的手伸出尖锐的指甲好似随时都能刺穿他的喉头, 结束他的生命。   可是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甚至用力至痉挛。就好像被逼迫到失控边缘的厉鬼,迄今为止仍在与本能对抗一般。   “别手软。”裴怀钧不畏不惧,笑着咳出一口淤血,反而握着他的手腕,将衣绛雪拉的更靠近了些,循循善诱:“刺穿这里,杀了我,吃掉我,让我与你融为一体……”   衣绛雪的状态很异常,宛如被本能操纵了意识。或许他从一开始走出须弥山时,就掉进了某人从二百年前就开始编织的罗网里。   “……杀了……他!”厉鬼神志混乱,神情却恍惚着。   “这样都会得到解脱。”东君却温柔地说,“无论是你,还是我。”   “……他疯了吗?”傀儡师简直无法理解东君的脑回路。   他一边吐槽着,一边单手扯过丝线,竭力躲避从镜中穿透回旋的剑锋,“难道楼主真的打算杀他不成?”   同样被东君起手封住镜阵的杀招,不得暂时不退避的师无殃也神色不愉,“东君早就疯了。”   东君的疯癫,不仅仅是世人,连早就失去人性的厉鬼都公认。   举世皆知的是,他神经质的源头是失去道侣,为爱疯魔。   和疯子作对是一件不上算的事情,恋爱脑疯子尤甚。如果此人还地位超然、力量独绝于世,更是惹不起。   这些年来,新的平衡勉强形成,但仙人真的发疯要和他们爆了,他们几只厉鬼可不敢保证都能留全尸,只好避一避锋芒。   “衣楼主实在优柔寡断。”悬停于梦域中央的师无殃扶过单片眼镜,衣袍飞扬时,激起梦蝶无数。   “无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东君不能留。”师无殃想道:“虽不清楚东君的计划,但与他反着来就对了。   师无殃双眸幽邃,扫视过被封于剑中微微震颤的“鬼剑尊”,又看向被分成两半钉死的“影将军”。二者皆暂时退场。   虽然他们被东君封印,已经削弱太多,不复刚才四鬼拍门时的昂扬全盛。   但对厉鬼而言,最大的优势就是“不死”。   何况,这两只厉鬼萎靡的状态,反而有助于他用梦蝶操纵。   师无殃虽然还装出斯文和善的模样,心里却已经有些厌烦面和心不和、各有算盘的四鬼联盟了。   师无殃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罢,既然衣楼主下不了手,那就让我送仙人一程。”   梦域里都是京师里沉睡不醒的凡人,意识都被鬼梦扯进了这个空间。如果在这里死了,外界的身体就会失去属于人的意识,成为彻头彻尾的鬼怪。   东君这具身体与凡人无二,被他连带肉身都换进了梦域里。   若是仙人在此处死去,结果会如何呢?   他的不灭金身,真的能保他无恙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厉鬼的时间够长,容错够高。为了实现他的“庄周梦”计划,他不介意枯等几百年,自然也不介意多试上几次。   一只血红色的梦蝶悬停在他的指尖,随即消失在梦域中。这样的血蝶隐没在狂潮般的黑色梦蝶里,细微不可见。   同时,师无殃看见藏在黑暗里,微微曲弓身体,正在牵起食指那根“牵丝”的傀儡师。   少年的眼瞳里满是淬血的弧光,杀意将面庞照的极亮,“去死。”   师无殃轻轻舔舐过上颚,眼瞳泛起兴奋的异光,“唯有死亡,才能将这最终一幕推向高潮!”   *   东华剑的光芒环绕,映出主人惨淡如金纸的脸庞。   裴怀钧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正在向厉鬼祈求一场酣畅淋漓的死亡。   他含着笑,却道:“杀了我。”   衣绛雪或许隐隐察觉到,他这一路的旅程,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   这样的违和感,并不止来自陪伴他身边的书生,而是草蛇灰线,深埋在记忆最深处。   衣绛雪不喜欢被摆弄的感觉,却知道有些事情还是看破不说破最好:“等到完成了洞房花烛的承诺,再去考虑下一步吧。”   爱令鬼盲目,猫猫鬼愿意傻傻地让人骗。   只要人还会温柔地抱着他,为他梳毛和喂食,说些好听的情话,他不介意人有些小秘密。   不急的,鬼会有很长的时间。   虽然被骗让鬼不开心,但是人倘若不是人,就能陪他更久了。   如果是这样,鬼轻轻地咬人一口,就会很和善地原谅人啦!   只要这样……   他就会原谅裴、原谅……复仇……   ……不可以!   虚无的双眸聚焦起来的那一刻,衣绛雪眼底的暗红淤血散去,金红色的澄澈辉光再度漾起涟漪,是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厉鬼鲜红如花瓣的唇微动,双瞳的光芒缓慢汇聚,幽幽道:“不、我拒绝——”   近在咫尺的鬼爪兀自悬停在空中。即使只要轻轻一挥,就能将脆弱的人杀死。   但他没有。至少,这一刻的他将杀意克制住了。   能够对抗本能的厉鬼,拥有生前人性的厉鬼……   自主的判断,独立的意识,慈悲与怜悯,保护与爱……   还有,近乎永远的生命。   这样的衣绛雪,或许已经走在了鬼之一途的终极道路上。   “为什么?”本该陷入复仇的红衣厉鬼,在这一刻却没有给予仙人血色的伤痕,却是将花瓣似的唇印在他的眉心,有些伤心地问道:“为什么呢,怀钧?”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你为什么想要求死……   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过的不好吗?   裴怀钧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他笑了,似乎明白了道侣的意思,发出一声喟叹:“没有为什么。”   “……我有些累了。”   仙人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抚摸厉鬼苍白的脸庞,本想擦去他脸颊的一滴血,却在他的脸庞染上殷红,“抱歉了。”   就在这一刻,剑光开始从东南角,溃散了。   溃散?若东君还能如常防御,这防线为何会溃散——   剑光已经颓靡,遍布四周的是傀儡线——原来是傀儡师动手了。   傀儡师五指轻动,还用牙关咬住一根线,勒住剑光,以丝控剑,甚至操纵东君的剑反噬而来。   鬼鞭立刻绞杀傀儡丝,竟然硬生生将傀儡师的脸上抽出数道血淋漓的腐蚀伤痕。   衣绛雪再侧头时,眼眸空洞,“去死——”   可是就当血红的蝶从书生的胸膛穿出时,梦域仿佛也陷入黄昏。   “……小衣,闭上眼,我会暂时睡上一觉……”   说罢,裴怀钧身上那道被金光穿透脊背的伤口皮肉翻卷着,蠕动着,似乎有什么活物在其中。   不多时,一只血色蝴蝶探出触角,似乎已经吸饱了他心脏的血液,翅膀化作暗红,正振翅,从他的胸腔深处飞出。   “这是血蝶!”衣绛雪忽然意识到什么,紧咬着牙关,直接捏碎了它。   紧接着,他托住了道侣肩膀,却感觉到他的身体异常的冰凉,瞳孔细细发抖,失声:“裴怀钧——”   这只蝴蝶的存在实在是太隐蔽了。   或许它根本没有突破东华剑的防御。在鬼师的梦域里,梦蝶以贯穿仙人胸膛的金光为路,会到达任意的地方,哪怕是人的身体里。   如果正面无法突破东华剑铜墙铁壁的防御,那么面对肉身重伤的东君,以伤口为媒介就是最好的选择。   淋漓血色从裴怀钧的胸口蔓延,将这身简朴的青袍也一度染成了喜服的赤红,正如他们拜天地时。   可惜,最后一拜礼未成,终留下遗憾。   衣绛雪好不容易勒住的复仇之弦,本就脆弱无比。   看见血蝶振翅的那一刻,连天地都颠倒了。   他分不清了,梦与真实,白天与黑夜。   红线、红线、红线在哪里呢……   衣绛雪看向无名指处的那条线,忽然发现,那续住的一头,又一次断了。   他亲眼目睹了红线消失的场景,正如海底捞月,怎么样都是倒影。   紧接着,玉山在他面前倾倒。   衣绛雪仓促去捉住他,却只握住一缕断发。   那消逝的红线,似乎也带走了他残余的生命。可为什么书生倒下时,神情还是安详的呢?   衣绛雪哑着声,似乎想要唤道侣的名字,却转瞬陷入他化作的漫天的光华。   白昼的暖光,永不可触达的太阳,笼罩在衣绛雪冰冷的鬼体上。   衣绛雪茫然地抬起头,却感觉到骨髓里什么涌入,就好似一缕温柔的春风在与他拥吻,缓缓地融入他的身体里,成为裴怀钧此生安排给他的最后一份迟到的力量。   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馈赠,还是诅咒?   “衣楼主,梦该醒了。东君已死,现在只有你了。”   鬼师的指尖也停着蝴蝶,梦蝶的颜色迅速从漆黑变成血红,那或许是仙人的血染红的。   “既然你无法下手杀道侣复仇,那就由我来。不要谢我,衣楼主。”   “……”   “仙人的心脏,居然不是黑的?”师无殃看向跪在地上抱住染血青衣,一袭赤衣如血的厉鬼,饶有兴致:“真是稀奇啊。”   衣绛雪的头“格拉”一声转动过来,金红色的瞳孔里,好似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彻底苏醒了。   东君已死,斯人已逝。   没有任何存在,能阻挡这一刻的厉鬼了。 第86章 四鬼拍门(15)   尸身化为灵流, 他倒是这样干脆利落地走了,唯独留给衣绛雪一件残破的青衫。   拼凑这具凡人身体的多半都是东君的血肉修为,灵流哺入他的鬼体, 也只是回归原本的模样而已。   怀中紧紧抱着的青衫被血染红,血衣搭在衣绛雪的臂弯里, 与他素白的指尖纠葛着,正如他们拜天地时的大红喜服。悱恻的缠绵。   衣绛雪捞起一缕, 又颓然松手, 神情空洞到几乎窒息, 似哭非哭:“怀钧,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天黑了?”   这样纯粹天真的神情, 仅仅持续一瞬。   片刻,厉鬼的眼眸凝起,瞳仁燃起疯癫的金红。   手骨轻拭过唇边的血污。   他展开双手, 指尖沾染仙人的鲜血, 衣绛雪贪婪地将其吻入唇间,舌尖卷过时,他尝到了此生最香甜的滋味, “……裴怀钧,我还没杀你呢。”   “你怎么可以死呢?”   残忍的恶诅,复仇的铁律,四十四世的姻缘,弑杀道侣的罪业。   皆是兰因絮果,未得报偿。   厉鬼既然堕了无间,那东君也不能免俗。谁都别想干干净净地走。   东君合该一言九鼎。既然许下过海誓山盟,他也得来陪他才是。   否则那些佛前的誓言,花烛前的许诺, 都成了轻薄的戏言,又如何作得真?   衣绛雪垂眸,道:“我的仇怨,容不得别人替我来报。我自然会杀他,在弄清楚前世的真相之后。”   是啊,无论如何,东君都是他的道侣。   有资格杀他的,唯有衣绛雪。   无论厉鬼是用残忍的吻吃掉他的心脏,还是用温柔的刀割开他的喉咙;   哪怕是将仙人拆解,将他的魂魄一寸寸的缝入厉鬼的鬼体里,教他永远陪着他……   如是种种,都该由他来决定死法才对。   莫说是旁的鬼,就算是东君本身,又凭什么为他做决定?   “杀了你。”苍白指骨寸寸染血,他却温柔地将唇贴上青衫,喃喃自语:“杀了你。”   “以为这样,就能逃开我的追杀吗?”   “……我要吃掉你的心。”   疯了!又疯了一个!   师无殃心有余悸,明明半个京师的人都要被他置换进梦域了,但是东君死后在癫狂边缘徘徊的衣绛雪,还是让他警铃大作:“东君已死,还不快动手!”   “知道了,别催。”傀儡师操纵傀儡,从暗处接近。他已经很接近影将军被封印的两截身体。   东君死了,东华剑气的封印就不再坚不可摧。   果不其然,傀儡师付出了两具傀儡,把影将军的身体用傀儡线缝起来,勉强有了个人形。   紧接着,梦蝶没入鬼将军的头颅里。   鬼师的精神操纵,足以让因封印失去自身意识的影将军,短时间为他所用,“他会是个好用的傀儡。”   一道黑影重新站了起来,影将军的灰白眼球空洞诡异,还执着招鬼幡,鬼体里再度分裂出影子。   只不过这次不是黑骑,而是地上爬行的恶鬼。彻底回归了鬼性。   与此同时,一枚雪白的梦蝶悄悄振翅。   那柄被东君封印的长剑掉落在地,有着最初被击败的“鬼仙尊”。   如果能成功把游寒天放出来,红衣厉鬼再怎么恐怖,也无法应对四鬼联手——即使他们并不是全盛状态。   面对梦蝶的起舞,衣绛雪的瞳中却空无一物,好似不起波澜的静海,却在暗潮中蕴含汹涌。越暴怒越平静。   两袖烈烈舞动,被血濡染的檀色长发,此时也浸透在雾里,他微微抬起下颌,露出一双森寒鬼魅的眼睛。   燃烧的鬼气如赤霞,染上梦域。   他俯身,徒手捏死了那只雪白的梦蝶,“鬼师,你的手段……对我没有意义。”   在梦与死间徘徊的鬼师,在精神系的鬼怪中也是堪称无敌的存在。   鬼师有一套逻辑自洽的人鬼之论,配合冠冕堂皇的说辞,很容易就能笼络到鬼被他洗脑,为他卖命。   被他蛊惑的鬼中,自然也不乏厉鬼。   可是冥楼楼主不会被操控,妄图影响他的后果,正如这一地梦蝶的碎片。   踏着颓然的梦蝶碎片和萎靡的傀儡丝,衣绛雪广袖凌风,走向前。   他捡起地面上那把封印“鬼仙尊”的长剑,鬼气在剑中搏动,他歪了歪头:“……怀钧说,他给我准备了一碗雪花冰。”   师无殃也难得愣了一下:“什么冰?”   衣绛雪将那把封印“鬼仙尊”的鬼剑平举,双手向下掰折,冷铁在他掌心宛如脆饼。   衣绛雪竟然悍然将其掰断!   断剑渗血,喷薄而出的雪花从断面飞出,却被血雾环绕吞噬,一场最恐怖的清剿。   衣绛雪的鬼体就是由鬼雾所化,天生拥有着侵蚀吞噬的力量。想要吞掉厉鬼,他根本不需要通过唇齿来“吃”,只要吸收就行。   漫天的雪花化作苍白鬼气,被吸收时,还伴随着厉鬼的声声哀嚎,“我没有错——我是剑、我是人、我是剑、我是剑——”   这样混乱的鬼音,衣绛雪抛诸脑后,认真道:“这不重要。你只是一碗雪花冰。”   血雾在极速吞噬化为“香雪海”的鬼仙尊,赋予他更为磅礴的力量。正如当时吃掉“亡国太子”时。   只不过,衣绛雪在血与雪的中央,微微仰起头,双眸倏然流下两行泪来。   “……原来,生的鬼这么难吃啊。”   红衣厉鬼用手背擦去混杂着血的眼泪,面庞上是干涸的血印,是那人手指颓然滑落的痕迹。   衣绛雪擦拭,越擦血痕越斑驳,眼睫轻颤:“冷的、冰的、带着血的腥气。难闻,令人作呕的味道……我过去,为什么会觉得鬼饭很好吃呢?”   “他在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味道啊。”   衣绛雪果真是被书生养的太好了。   先前能端到他面前的,都是裴怀钧精心选择并烹调过的食材。   他吃惯了书生的爱心鬼饭,穿惯了柔软温暖的寒衣,享受的都是供奉的香火。   就连寄身之处都精挑细选——不是缠着东君做鬼爬架,就是呆在绒绒的鬼包里打盹。   衣绛雪时常像猫儿一样伸展鬼体,躺在人的怀里,晒着春日的暖阳,独不见严霜风雨。   东君不在了,他没了温暖的窝,淋了雨,只能无助地在道侣死去的原地徘徊。   于是他这样生吞厉鬼,投身于最原始的撕咬。杀与被杀,吃与被吃,厉鬼的道理就是这样简单。   他连身体也要化为火焰,向着三只厉鬼席卷而去,背后却浮现六道的虚影。六道的虚影圆盘上,原本只燃烧着红色和暗黄的火苗,此时又融入了一缕雪白的火光。   “撕碎……”衣绛雪苍白冶艳的面庞从光晕里呈现,红的唇,白的肤,檀木的发,抬起的爪子却足以撕裂一切。   口中仍溢满粗粝冰冷、未能化开的味道,正如他吞下剑的残片,饮下腥热的血。   “杀了你们!”   第二个被撕碎的,不是分裂成无数黑影的影将军,而是藏匿黑暗之间,以为自己比较安全的傀儡师。   当他的傀儡线被烧断的时候,他难免露出了一瞬的破绽。在傀儡师想再度藏回去时,却被一只鬼手从背后掐住了脖子,直接提到半空中,寸寸拧断了骨头。   “小蓝,你该去畜生道。”衣绛雪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学学怎么当一条狗。”   傀儡师的身体也是傀儡制成,即使被拧断了脖颈,他还能动。他的头颅往后转动,发出格拉格拉的机关声响,“衣楼主——”   “正是因为不想当狗,我才、离开冥楼……”傀儡师露出微妙厌憎的神情。“比起当衣楼主的狗,一呼百应的厉鬼,才、才更加——”   “果然是养废了。”像是掰坏一只废弃的玩具,衣绛雪轻巧地折断了他的肢体,眼神冷漠:“竟然学会咬人了。”   不听话的玩具,没有存在的价值。   衣绛雪顺着关节处,将傀儡师仅存的肢体里里外外拧了两圈,呈现扭曲变形的麻花状。   厉鬼或许根本不知晓痛楚,但是被冥楼楼主审判除外。傀儡师的神情也无法麻木的像个木偶了,“……好痛、好痛……”   或许,傀儡师转动的玻璃眼珠,此时也在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可以转移的傀儡身体,或者是寻求盟友的帮助,试图逃出生天——   可是鬼师的反应,却是出乎预料的冷淡,“我救了你一次,已经扯平了。”   喀拉一声,他被衣绛雪拧掉了脑袋,悬挂在了畜生道之上。   “背叛者。”这股鬼气阴冷潮湿,像是连绵不绝的梅雨,衣绛雪平静道:“畜生道,把他变成一条狗。”   那枚傀儡脑袋无法燃烧。   衣绛雪不假思索,打开了他的天灵盖,“身体是鬼,但是脑子可以燃烧,适合当灯盏。”   烧起来还是青蓝色的火焰呢。   第三只厉鬼。   把影将军掰开吃掉的时候,衣绛雪差点没吐出来,像是腐烂淤泥的味道。   衣绛雪面无表情地吞噬着漆黑的鬼气,似乎感觉到了顾影未尽的怨恨。可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在失去书生的时候,一切最原始的进食,都回归了本来的模样。   这是残忍的鬼界食物链,怎么会是美味的佳肴呢?   鬼与鬼本就是这样的,只有你死我活的吞噬。   他多吃一只厉鬼,他就会更强,而对面就少一只厉鬼。   所以衣绛雪会毫不犹豫地吞吃一切,因为这时他根本没打算放任何一只鬼离开这里。   这种不知餍足的进食,让衣绛雪身上的鬼气前所未有地膨胀着,这种恐怖的鲸吞,已经是四只厉鬼的体量。   全都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还剩下,最后一个……”说罢,衣绛雪已经接近了鬼师的五步之外,幽幽地凝视着他。 第87章 四鬼拍门(完)   人是鬼之始, 鬼是人之末。   究竟人是鬼,还是鬼是人?   不得公论。   许多年前,衣绛雪将鬼师关押在冥楼, 形容狼狈的厉鬼四肢拴着沉重的铁链,笑容诡谲。   “你不该杀我, 也杀不了我。衣楼主心里清楚,人在鬼的面前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未来是鬼的乐园, 而非人的天下。”   “人含恨而死, 会化作恶鬼回来报偿。鬼却不会再进入轮回,只能永远徘徊世间。等到鬼的数量达到无法关押的程度, 平衡打破,幽冥失控,人间就会彻底沦陷。”   “人如何定义死?是肉/体寂灭, 还是灵魂不再?”鬼师笑了, “与其在痛苦中被鬼吞噬,我的‘庄周梦’计划,才是人族真正的救赎。”   “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衣楼主没有成为过鬼,怎么知道做鬼不好呢?照我来看,轮回不是答案,鬼也不是生命的终结。”   “生是死,死是生。成为鬼吧,这才是人的永生——”   衣绛雪瞳影一漾,冷声道:“住嘴。”   如此聒噪,合该砍下他的脑袋。   衣绛雪也如此做了,他执着刀, 寒光一闪。   冥楼暗影,铁链叮当。   鬼师的躯干还保持着跪姿。   头骨碌碌滚在冥楼最底层潮湿的地面上,笑着张开眼。   “你动摇了。”好似噩梦回响,师无殃声音古怪地高扬。   “你动摇了,你觉得我说的对!你动摇了、你动摇了——”   从隐秘幽邃的暗处,到危及存亡的明处。   衣绛雪目睹人族在绝望里挣扎,这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漫长战争。   人与鬼无法再维持共存,东风总会压倒西风。即使他关押再多的鬼怪,都是治标不治本。   可他也无法判断:“庄周梦”真的会成为人与鬼共同的未来吗?   一瞬间的思维闪回,衣绛雪冷汗浸透脊背,不免警戒万分:“师无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危险分子!”   厉鬼的头颅在地上滚动,言语间似乎蕴含着难言的蛊惑。   “即使贵为冥楼楼主,你恐怕也不知道人的出路在哪里吧?”   “没有成为鬼,你就无法共情鬼的思维。生而为人,寿命短暂,实在狭隘!你以人之身揣度鬼怪,做出的选择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厉鬼双眸幽幽赤红,恶意盈满,“若要判断这是不是人族的出路,那你就成为厉鬼。”   “……衣楼主,你会是最强的。”   衣绛雪低眸一瞥,当他的脑袋还在躯干上时,师无殃鬼模鬼样的,至少还像是个厉鬼。   此时却不然。   鬼师的背后,或许还有什么东西。   天外的、鬼祟的、虎视眈眈的,等待着吞噬这个天之将倾的世间。   衣绛雪思忖片刻,丢下染着鬼血的刀刃,重新把头颅放回厉鬼的脖颈上,旋转拧动。   诡异的头颅重新闭合双眼,再睁开时,又是师无殃那讨厌而虚假的笑容了。   面对衣绛雪冰冷艳绝的容颜,他不厌其烦地说:“衣楼主,你打算实行‘庄周梦’计划了吗?”   ……   师无殃一生都在做一件事。   他自诩所为是“救赎”,妄称至圣贤师,对“庄周梦”计划深信不疑。   鲸吞其余三只厉鬼后,衣绛雪却忽然觉得,或许鬼师根本就不在乎生或者死,只在乎他的梦想。   最终碰撞时,衣绛雪的半身都化为血雾,侵蚀梦域。   师无殃也不再保持人形,蝶翼舞动,雾气弥散,出现在衣绛雪面前的是一座雪白的巨茧。   ——这是“梦茧”。   作为精神系的鬼怪,鬼师真正的力量在于“梦”。   现实的京师里,已有大半百姓被梦蝶沾染,陷入沉睡,意识在梦域里徘徊。   人族最坚固的堡垒化为绝地死城,或许只需要鬼师一个念头。   师无殃道:“杀了我,就等同于杀死京师的几乎所有百姓。”   “就算衣楼主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杀了我,也会不可避免地制造出几十万鬼怪,彻底打破平衡。”   茧子里隐隐勾勒出人形的轮廓。梦茧震动发声时,丝线包裹之下没有血肉,而是一具骷髅残骨。   漆黑梦蝶落在雪白的茧上,鳞粉飘落,在梦域里飞扬。   茧在说话,古怪,却淬着狂热:“他们三个还是太弱,但是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了,我该感谢三位——协助我实现这个伟大的未来。”   四鬼确实各怀鬼胎,面和心不和。牵头的鬼师则有着更深一重算盘——为此他不惜牺牲掉其他厉鬼。   “你的话太多了。”   衣绛雪妖冶如昙花的面孔上,此时却没有表情。   或许从书生化作灵流消逝的那一刻,他的情绪就冻结了,仅凭本能在行动。   即使鬼师为实现计划,拉着整个京师作人质,他也不动哀怒,好似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只是将鬼鞭执在掌中。   衣绛雪红衣纷飞,幽静垂眸,“你无非是有恃无恐,认为挟持几十万京师百姓魂魄之后,我无法对你动手,只能放任梦域扩大。直到幸存者都被你带入梦里,真实的人间化作另一个幽冥。”   “被梦蝶牵扯入梦的魂魄,如果没有梦域主人的首肯,就会被永远困在梦域里。现实中的身体不出七日,就都会孵化为鬼吧?”   衣绛雪掀起眼帘:“用梦蝶制造出几十万鬼怪大军,又借刀杀人除掉其他厉鬼。师无殃,你是想做鬼王吗?”   茧子又笑了:“不错,衣楼主又拿我如何呢?”   “你甚至杀了‘他’……”衣绛雪喉头微滚,声音沉冷:“接下来,唯一的阻碍……就是我。”   衣绛雪无比清楚现状,鬼师却从他平静到窒息的面容中,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梦域里被卷入的魂魄迅速燃烧,成为养料。与此同时,鬼师藏在茧中的骨架上慢慢长出血肉。   若是以这样的速度,师无殃不出一个时辰就可以破茧成蝶。   师无殃要消化掉梦域捕获的人族魂魄,以几十万人蕴养鬼气,他再破茧时,将成为真正的鬼王。   即使衣绛雪吃掉了三只厉鬼,也无法与他匹敌。   师无殃并不需要杀死他,只要在破茧成蝶之前,不被他杀死即可。   梦域的上空是蔓延的赤霞,师无殃:“……难道不对?”   衣绛雪微微仰起头,看向那被无数梦蝶牵丝编织而成的庞然巨茧。   无比坚硬,唯有梦域被毁时才会破碎吧。   “当然不对。”   衣绛雪扬起袖摆,无数剑光从他的掌心漫出,好似星河涌浪,天水翻波。   厉鬼的眼睛里陡然燃起癫狂的火,六道轮回的圆盘虚影,被填满了五道颜色不一的光焰。   赤的、黄的、蓝的、黑的、白的……   还差一个。   是堕入轮回,还是修成正果?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你威胁?”   “因为我慈悲、正直或者是仁善吗?”   衣绛雪古怪地歪过头,眼眸重莲旋转。   无喜无悲无慈无念,静观尘寰,好似真佛。   “错了。”   红衣厉鬼轻轻舐过艳红的嘴唇,好似尝到了世上最甘美的血肉,“我吃掉的,不止是他们三个……”   “还有,仙人啊。”   顺着裴怀钧消逝的灵流,一道灌入衣绛雪鬼体的,还有他最后的馈赠。   “有人曾经教我……”   在梦茧之前,衣绛雪抬起手,指尖凝出东君的剑光。   正如他的背后,亦有一道挥之不去的萧疏身影,骨节分明的手从下方,微微托住道侣的手腕,好似在教他握剑。   “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那道声音清冽:“剑,用来杀戮,亦用来救世。全看执剑者怎么选。”   衣绛雪并不用剑,但是有人用剑。他教他用剑。   梦域完全被血色映红,佛音普渡时,那道拨转六道的身影,正让人忘却他是空前绝后的红衣厉鬼。   被遗留在他身上的瞬息剑光,正如东华乍破,穿透曦光而来。   一时间,鬼师竟然失去了梦域的主导权。   寒鸦惊起,连同被摧枯拉朽般撕碎的,还有看似铜墙铁壁的梦茧。   “等我吃了你,梦域自然就归我了。”衣绛雪歪了歪头,吐出温柔又残忍的气息,道:“杀你,还需要权衡利弊吗?”   梦域被穿透时,两只厉鬼围绕强夺梦域主导权展开斗争。   在衣绛雪化为剑光的鬼手穿透梦茧,一把抓住茧中的残骨时,师无殃的血肉还没有完全长出,胸膛出翻出蝴蝶似的伤痕。   他或许还想说什么,却被衣绛雪用道侣遗留的剑气,彻底扒开了胸膛。   “你原来没有心啊。”衣绛雪掰断一根胸骨,垂眸看着像是大型扑棱蛾子的鬼师,冷冰冰道:“我还以为,能看见你发黑的脏腑呢。”   鬼师的残骨上刻着复杂神秘的纹路,那些痕迹,衣绛雪在天外的遗迹里看过。   很明显了,鬼师的背后是“天外”的力量。   也难怪他一心先干掉裴怀钧,东君补天裂,他多招人恨啊。   ……那家伙本是天之骄子,遇上自己后,总没好事。   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此做一个逍遥江湖的散仙呢,也好过这般惨淡离去。   衣绛雪掏出了师无殃的脏腑,眼底藏着的,却是裴怀钧被血蝶噬空胸膛的凄惨模样。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衣绛雪把鬼师的骨头寸寸拆成碎片时,他又一次流出了血泪。   死亡,离别,痛楚……   清风吻过他的脸颊,衣绛雪茫然地擦拭脸庞,看着混沌的鬼气顺着蔓延的鬼藤流入身体,忽然间又遏制不住地想他了。   “怀钧,我真恨你啊。” 第88章 血色婚礼   未能孵化的蝶从茧中坠落时, 梦域的天边泛起微波。   火星翻飞,衣绛雪拎着丝线包裹着的一具残骨,拖曳在宫城道边。   鬼师的头骨上长满蝴蝶状的花, 刻着繁复的纹样,伶仃缀在脊骨上, 摇摇欲坠。   一枚破碎的单片镜挂在鼻骨上,遮挡住颅上空洞的眼窝。   祭袍里挟着白骨, 未能长全的厉鬼血肉流了一地, 在青石板上拖出湿漉腐败的血痕。   暗夜里, 风铃摇动,叮叮当。   “鬼王诞生, 幽冥禁行。”   漆夜的火绵延在衣绛雪行过的足边,亦似金色重莲。   “万鬼瞻拜,跪——”   梦域渐次被取代, 宫城道边透明的鬼魂皆俯首, 跪新王。   他们都成为他的养料,从厉鬼残杀的盛宴里活下来的衣绛雪,也将是此界唯一的鬼王。   衣绛雪赤袍跣足, 长发披散,臂弯上却搭着一件染血的青衫。   他紧紧攥住,腥涩的血浸透指缝,萧瑟的风吹拂他的衣摆。   “归位吧。”衣绛雪或许已经麻木,以指尖蘸取青袍上的仙人之血,慨然朝向天空。   繁复文字化作实体,飞向天空。   梦域如鸡卵破碎,镜子呈现裂痕,暴露出真实的世界。   鬼师化茧后, 利用捕获的魂魄恢复血肉。   有些人今夜之后恐怕永远醒不过来,只能成为行尸走肉了。   所幸,衣绛雪最终也没有听从鬼师的花言巧语,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成功夺走梦域后,余下的魂魄被他释放。   “与鬼作交易,是最愚蠢的事情。”衣绛雪目送魂魄迢迢一程,淡声道:“反复无常者,我不相信。”   踏过真与假的缝隙,衣绛雪从梦域走回京师。   极目满城,鬼怪复苏,风雨飘摇。   有死在梦域里的人化作鬼怪,忘却前尘往事,凭借本能四处游荡吃人,惶惶然不知归处。   亦有无数人飞蛾扑火。   幽冥司判官、各地驰援的修者,还有诸多义士,皆化作天边飞驰的落星,前赴后继地扑向燃烧的城池。   哪怕天是极夜,也要燃烧自己,走一程的路,发一寸的光。   “人与鬼不一样。”衣绛雪凝眸,轻声道。   人之坚守,人之顽强,这或许是人与鬼最终的差别吧。   “是做人还是做鬼,谁也不能代替他们选择。”   衣绛雪低垂眉眼,看了一眼白骨上开满了繁花的鬼师尸骸。   无法作答。回应他的,唯有腐肉上绽放摇曳的花。   这只野心勃勃的厉鬼,最终也被衣绛雪吞噬,化为了六道的最后一簇火。   混沌。   这是不存于世的,属于天外的颜色。   “……这不是终结。”衣绛雪低声道。   即使鬼师死去,只要天裂不弥合,一切都不会结束。   “月亮”,就是注视灵均界的瞳孔。   天外的窥视始终都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改变。除非他们能穿越幽冥,在最终极处找回新的平衡。   不过,这些发生的或者未发生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衣绛雪化作飘逸一片云,悠悠荡荡,穿过主干道。   他正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幽冥司。   黄纸漫天飘落,火舌缭乱深处。   有几个书生打扮的学子,身体木僵地立于京师榜下。   因为死前固定为仰头的姿态,成了鬼之后,也余下徘徊的寥落剪影,也都执着地望着登天的榜。   万世碌碌,不过是掌中一捧土。   衣绛雪将其尽收眼底,继续走过亭台楼阁,市井酒肆。   倒毙道中的,有达官贵人,亦有升斗小民。   他们失去了脸和影子,在火焰中燃烧。无论是绮罗还是粗布裹身,最终都是一具骸骨。   贫与富,贵与贱,在终末之时并无不同。   这里不是他停留的地方,衣绛雪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还在往前走。   他来到早已倒塌的城墙边,幽冥司的判官组成了悲壮的战斗阵列。   他们怒目圆睁,手执武器,保持着随时冲杀的姿态,凝固在死前的那一刻。   城破之时,厉鬼闯入,他们就这样昂然站着,然后死去。   衣绛雪拖着始作俑者的尸骸,一步一步,从这座壮丽战阵中间路过。   “京师守住了。”衣绛雪拢紧那件残缺的青袍,将曝尸的鬼师拖过战阵,声音清澈安静,“他们都死了。”   在这一刻,死去之人灰白的瞳孔里,似乎短暂地聚起了希冀的光,视线斜斜望来。   ——钟鼓长鸣。   是啊,他们都死了。   无论是鬼,还是仙人。   路很长,衣绛雪走在血色的城池中,活下来的人在打扫战场、营救幸存者。   驰援者前赴后继,一切都有条不紊。   世事几多艰难。而人是那样的顽强。   这条道路的最终,衣绛雪回到了他和裴怀钧成亲的喜堂。   喜堂如旧,红烛渐冷,缀着红绸。   仅是一夜的功夫,宾客四散,就连伴侣都只剩下一件染血的青衫。   唯有喜堂还保持着离去时的原样,清冷寥落。   衣绛雪似乎想起裴怀钧吹灭残烛的模样,脸上微露一抹笑意,却又难过地收敛起来。   他或许已经不知该爱还是恨。   红烛还剩下半截,衣绛雪拿起烛台,鼓着脸颊,轻轻吹过凝固的烛泪。   也将一缕金色的鬼火吹到灯芯上。   红烛重新亮起来。   “还缺一座烛台。”衣绛雪将鬼师的骸骨吊起,随手摆成一座鬼烛台,微笑着在厉鬼的天灵盖上点天灯。   红烛透过厉鬼的眼眶,晕出两道金色的火光。   他的颅骨果然是一座优秀的烛台。   “这样就亮起来了。”   供桌上还缺贡品,衣绛雪恰好有些战利品。   他将傀儡师掀开天灵盖时露出的脑花灯、鬼仙尊淌着血的断剑,还有影将军有一张扭曲面容的头摆在供桌上。   他满意地端详片刻,拂过供桌的灰尘:“这些,都是给怀钧的贡品。”   用鬼师点的鬼天灯,照着供台。   四只厉鬼,整整齐齐的,都在这里了。   “都是新鲜的厉鬼,可惜是生的,我不喜欢。”衣绛雪道:“仙人如果成了鬼,应该也不爱吃这些吧。”   没有人回答他,余下的除却夜风,唯有寥落的“囍”字窗花。   衣绛雪对未能完成的拜堂耿耿于怀,从鬼雾中取出黯淡的东华剑。   他反手拔出长剑,如雪的剑光照出他空洞漆黑的眼睛。   东华剑还残余着微弱的仙灵之气。   衣绛雪轻抚剑锋,凭着记忆,准确地抚摸到一处染血的印记。   当剑仙双手皆废,一时抬不起来时,他也以齿列咬住回旋的长剑,眼神冰冷森寒,好似蛰伏于草野的凶悍鬼物。   “我记得,就是这里……”红衣美人的手指轻轻擦过神仙剑。   鬼血污秽,并不会残留在剑上,唯有仙人的气味,那样凛冽。   朱红的双唇覆上那处,他的眼眸一垂,动人又靡靡,唇瓣重叠,好似在隔着时间之海与逝者接吻。   衣绛雪并不觉得疯,在尝到了道侣唇齿间干涸的血时,那股香甜到让人癫狂的味道,让他餍足地眯起了眼睛。   “我好恨你啊。”他笑着说,却伸出赤色的舌尖,轻轻舔舐过那处,“裴怀钧,我好恨你啊。”   他说着憎恨,却松手,将长剑剑锋朝下,悍然刺入另一侧的地面。   紧接着,染血残破的青衫落在剑柄上,与衣绛雪拢袖孤立的身影并肩。   一件长衣与一根剑骨,就这样撑起一位顶天立地的神吗?   “罢了,只能这样了。”衣绛雪向着对面的剑说,“裴怀钧,你就算是死了,遁逃到幽冥的尽头,我也不会放过你。”   对于厉鬼来说,生与死的界限根本不重要。   他今日想要与仙人成亲,那么无论他是仙是圣,是人是鬼,是生是死,都得把这场仪式完成。   “或许,我得去和太阳拜堂才行。”衣绛雪轻轻歪过头,却因为这个发疯的想法轻快地笑了,“不会真要如此吧?”   他想了想,鬼王足够强,扑向太阳,投身火海,应该不会被晒死吧。   也许是,谁知道呢?   “夫妻对拜——”   没人替他唱词,他就自己唱。   厉鬼开开心心地拜下去,对面的剑轻颤着,最终归于沉默。   “这是你欠我的,不会想要反悔吧?”   “裴仙人。” 第89章 鬼王棺   红烛烧尽, 此夜渐冷。   在薄雾红纱的掩映下,唯有身披血衣的厉鬼抬起伸出利爪的鬼手,眸光和烛泪同尘。   天光一线坠落, “时辰到了。”衣绛雪叹息,旋即转身, 走入洞房花烛里。   合卺酒已经凉透,供在他牌位前。   衣绛雪仰头饮下, 才后知后觉地尝出血腥气。   他吐舌, 委屈道:“好难喝。”   或许是被书生养的太好, 待到衣绛雪离开书生营造的温室后,亲眼看见世事风霜, 才知道外面不都是暖阳春风。   在此夜将终时,他孤身一鬼,选择回到夜晚的开端。   洞房里血红阴森, 却没有床榻。   提前挑选好的龙血木棺椁, 摆在洞房的正中央。衣绛雪抚过棺木上的暗纹,才发现上面是用血提前绘好的阵法。   衣绛雪低头,嗅了嗅, “怀钧的味道。”   毫无疑问是裴怀钧的手笔。   在衣绛雪置办好新婚的棺椁时,他就开始放血,精心绘制黑色棺木上漆红华美的铭文。   纹路走笔遒劲,仙人之血干涸的时候,散发的并非难闻的铁锈气息,却是温暖干燥的气息,像是东阳。   可他用血绘就的,却是至阴至邪之阵:“逆向的纹路……这是帮助厉鬼炼化鬼气的符……”   “若是在棺中的是一只厉鬼,等他出世时, 会如何?”   衣绛雪知道,他一口气吞噬了四只厉鬼,现在水满则溢,已经超过了极限,必须要想办法把鬼气化为己用。   裴怀钧却早早预料到了这一切。   衣绛雪抬起棺盖,果不其然,本该穿在裴怀钧身上的喜服,此时整整齐齐叠好,放置在棺中。   “原来如此。”衣绛雪垂眸,“这就是‘鬼王棺’。”   裴怀钧早就知道,他或许无法活着回来,才将这件喜服这样郑而重地保存在棺木内。   他会引鬼入棺。   “这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衣绛雪轻抚喜服的纹路,歪头,“还是说,这是你留给我的……”   或许是厉鬼的感情已经被扭曲到可怖的程度,又或是仙人之爱比鬼更扭曲,他们竟然有这般默契。   衣绛雪此时并未表露悲色,甚至还弯着唇角:“……你留下了,让厉鬼真正成为鬼王的方法。”   东君将己身利用到了极致。   书生陪伴刚诞生的衣绛雪,精心喂养天赋异禀的厉鬼,不断激活他的记忆,设计出一条最完美快速的成长途径。   衣绛雪不会走弯路,一切都会顺风顺水。   东君在为他保驾护航。   即使在四鬼围攻的死局中,裴怀钧也忠实贯彻着保护者的角色,尽可能地削弱对方,让衣绛雪能够将其余厉鬼一气吃下,永绝后患。   在用自身蕴养厉鬼时,他甚至将一道剑意埋在了衣绛雪的指尖,助他劈开鬼师的茧。   直到记忆复苏,即将成为鬼王的衣绛雪回到最初的地方,看见了这样一具鬼王棺。   东君深沉谋算,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苏醒之后,从须弥山底爬出来时吗?   还是两百年前,将他的尸身炼化为厉鬼时?   ……不、或许更早。   “你赢了。”衣绛雪抱着东华剑,望向棺木,“……以身入局,你我皆在局中,我会去实现这个计划,只不过……”   他作为鬼王出世的第一件事……   “时至今日,何人化鬼来寻仇?”   红衣厉鬼抱着剑,飘然坠入棺底,唯有幽幽一句:“……我来寻仇。”   沉重的棺盖阖上。   鬼气明灭不定,红烛骤然加速燃烧,洞房越发亮堂。   不多时,红纱上照出影影幢幢,时不时传来幽寒风声,黄泉水的涌浪。   冥楼深处,那朵早已枯萎的优昙婆罗,正静静开放。   *   偌大京师里,唯有阴司衙门的地界至阴至邪。   鬼王棺底下渗着血雾,绘着蔓延的阵法。曾是东君庙的喜堂,此时竟然成为鬼气萦绕的绝地。   好消息是,全京师的鬼气都往棺木处汇聚。   不多时,城中余下的鬼怪像是听从了无形的召唤,步履蹒跚,却整齐划一地向着鬼王棺所在之地移动。   因为鬼有了一个固定目标,反而没有再无差别地袭击百姓,极大地减轻前来支援的修士们的压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彻底变成鬼地的幽冥司核心处,司命带人赶来,看见孤身的司主,他忙赶上去,紧张地询问道:“东君大人呢?这冲天的鬼气,又是怎么回事?”   司主浑身是血,神情疲惫,掌心攥着司鬼的遗物,“鬼王棺。”   “鬼王棺?”司命顿时一震,“鬼王要出世了?东君大人难道要坐视……”   司主看向赤色如血的鬼气,摇了摇头:“这是东君的意志。”   是啊,东君的意志。   这句话是多么的艰涩。   难道是东君已经彻底疯癫,不仅不愿再守护人间,还要养出一只鬼王,彻底吞噬人族的未来吗?   “那我们能做什么?”司命又问。   “等。”司主攥住黯淡的令牌,看向四面涌来的鬼怪,他们挟来无穷尽的鬼气,又被最中央的鬼王棺吸收。   鬼怪们三步一叩,这样的崇敬,好似在迎接着真王的归位。   “等到鬼王出世。”   司主叹息道:“或许是毁灭,也或许是……希望。”   天倾的绝望之后,残留在匣底的,会是希望吗?   *   东帝山,溪声回荡,一朵桃花开谢。   从厉鬼出世,东君下山之后,这里就重归寂静。   山中无日月,好像从未有人在此东山高卧二百年。   隐居的草庐里,一切还保持着刚刚离开的模样。   紫砚墨干,花枝枯萎,那干涸的笔尖搭在笔洗上,砚台压着宣纸。   上面绘着红衣美人图。   仅看身影,就知画中人绝世倾城,比花更尽态极妍。   可惜,美人图只画到一半,主人就搁笔出门,许久未归,最终未能将美人面画完。   若是风解情意,从窗棂窥看屋内时,定能看见这座别有洞天的草庐内,处处陈设讲究风雅。   屏风上、画轴上、甚至是扇面上,处处都绘着同一位红衣美人。   黑发如瀑,唇红齿白,面容绝美,唯有双眼未点睛。   这样妖冶诡异的美,未免也太鬼气森森了。   忽然,有身影踏着山间游弋的风,闯入这扇未关的窗户,也撞入大好的春光。   一缕檀墨的长发垂落,来者身形纤长,双眸燃烧金红,恰巧与满室的美人图相对。   衣绛雪迟疑地转头,懵住:“……”   怎么全都是他?   七七四十九日前,他进入鬼王棺,炼化他一身的鬼气。   四鬼拍门结束,京师的大劫过去,鬼王棺所在之地也被幽冥司严加看管起来。   东君还是没有消息。连东君庙的规则都不起效了,神像黯淡,香火渐少,就像是……仙人已死。   衣绛雪一共吃了五只厉鬼。   即使他有这样的才能,也一时间吃的太多了。   在鬼王棺里的四十九日,衣绛雪借助东君遗留的阵法,将那些多到快要膨胀的鬼气炼化,免得失去人的意志,堕落为怪物。   直到今日,他破棺而出时,鬼王真正出世。   “坏书生!”鬼王在屋里飘来飘去,打量着每一幅美人图,全部都没有点上眼睛。   就好像,画者不觉得凡笔足以勾画出他的神魂,所以索性空着,等到有朝一日……   鬼王降临时,他璀璨的金红双眸里是莲花与淤血,抄起那只干涸的笔。   明明笔墨早就干涸,他却凌空一点,好似激起涟漪。   这一刻,被他的鬼气点睛,无数张美人图空下来的眼眶里,都长出了那抹相同的金红。   他们瞬间活了过来,化作重重鬼影,好似要融入到衣绛雪飞散的红袍之中。   “他在哪里?”衣绛雪循着红线的指引来到东帝山。   寻不见人,他干脆用直接点睛后去问画影,“裴仙人,他在哪里?”   那些画影无言,只是瞬间化作血红色的墨汁,融入他的影子里。   鬼没有影子,但是画影挤挤挨挨,重重叠叠,竟然真的组成了衣绛雪的影子。   就好像,他不是鬼王,而是……人一样。   衣绛雪歪过头,影子也歪头,与他如出一辙。   他毛茸茸地飘起来,影子扁扁的,也飘起来。   衣绛雪一脚踩住影子,衣袂拂过春风,无名指处的红线无风自动。   他的眼神干净而冰冷:“说吧,他在哪里?我来向裴仙人寻仇了。”   画影没有作答,只是自顾自地毛茸茸。   衣绛雪登堂入室。   东帝山,传闻中仙人隐居之所。   山上有着重重阵法,除却仙人允许拜谒,否则进山的人只有迷路一种选择。   若是心怀不敬,多半都会死在山里。   仙人不是个好性格,杀人时,可不问其姓甚名谁,来自何门何派。   “滚出来——”   衣绛雪当然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裴仙人算天算地,连他会吞噬过量厉鬼,别无选择地进入鬼王棺都算到,又怎会算不到自己的生死。   他如愿以偿,又怎能不亲自来瞧一瞧他的杰作——超越任何厉鬼的红衣鬼王之诞生。   径直走出书房,衣绛雪扶着门框,看见东君的寝卧。   比起仙人的至高无上,裴怀钧卧房的陈设堪称朴素,依旧空无一人。   “你没有死。我不相信。”衣绛雪固执的很,他感受得到,无名指微热,红线始终在颤动。   这样微弱的搏动,就像是道侣牵丝一线的脉搏。   煎熬,痛楚,还有……恨意。   鬼王在棺木中抱着那件早已冰冷的喜服,心里不无冷酷地想着:“等到我出去了,一定要将他嚼碎、咬烂、吃的骨头也不剩下。”   “等我找到他,一定要撕开他的胸膛,舔一舔他的心,尝尝是不是铁石做的。”   “我要咬住他的嘴唇,狠狠地咬,把他的花言巧语都封住。”衣绛雪气鼓鼓:“教他以后再也不能骗我了。”   可是久而久之,衣绛雪恨来恨去,恨的倦了,又软软地依偎在喜服里,就好像被一股温柔如春风的气息抱住。   好似有人的鼻息拂在他的脸颊上,猫猫鬼仰起头,难过地看着漆黑的棺椁顶部,红唇微微开合。   “……我有点想你了,怀钧。”   “你再亲我一下,好不好?”   清风穿过前堂,也拂过来者妖冶如花的红袍。   红衣美人走出庭院,见到那藏在后院,宛如小山坡似的墓。   “吾爱衣绛雪之墓。”   墓碑前全都种满了花。   好似有人永远把时令留在了春日,让他时时能够看见,坟前开满了五彩斑斓的春花。   衣绛雪已经找遍了草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好像主人正仓促离开,一切都保留着走时的模样。   除了……   衣绛雪的视线,静静地落在了这座种满了鲜花的墓前,认真道:“我拆我自己的墓,不过分吧。”   然后,衣绛雪毫不犹豫地亮出爪子,直接轰开了这座看似毫无异常的墓。   繁花散落,尘土飞扬。   表层的墓碑不过是障眼法,这座小土丘之中,并没有真正的棺椁,而是一座疑冢,埋藏的至多是一副衣冠而已。   衣绛雪先打开最上层的棺椁,果不其然,其中并没有任何骨殖,唯有一件开棺即灰飞烟灭的旧衣。   “衣冠冢吗?”   衣绛雪也有所预料,他俯身,将深埋土中的石碑擦净,才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字:“裴怀钧”。   这是用小篆书写。   用意既是用仙人之名镇压,亦是像是仙人确信了自己的埋骨之地。   “想要死在这里吗?”衣绛雪冷笑,“很好,我会满足你。”   红衣鬼王推动石碑,发现那背后还另有乾坤,那似乎是个通往山中的通道,碑后隐隐有风声。   裴怀钧真正藏起的,是一座地宫的入口。   红线在颤动,是兴奋,也是寻仇的本能。   “裴怀钧,我来找你。”   “我来找你、我来找你——”   厉鬼的眼眸金红,红唇却勾起,妖冶的面庞上露出天真又幸福的微笑,却诡谲至极。   红衣鬼王的存在,正如幽寒雾气中的梦魇。   就算地宫有仙人的结界屏障又如何?难道拦得住他吗?   衣绛雪笑着舐过指尖,笑容里藏着最天真的残忍,最纯粹的贪婪,最嗜血的恨意。   “怀钧,你等着我。”   他吐息如兰麝,喃喃道:“等着我……来杀你。” 第90章 再见东君   衣绛雪进入地宫时, 从最幽深处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或许他从须弥山地火里诞生时,如影随形的梦魇就追上了他。   最初以为是幽冥漫溯的水流,二百年不断塑造他的鬼体;而后又是灼热的地火, 雕琢他的灵魂。   他像是无脚的鸟儿,漂浮在高空, 无所依傍。   也始终落不了地。   即使记忆全是空白,业火也不断在他的魂魄中铭刻名姓, 提醒他是谁。   衣绛雪。   他名衣绛雪。   可厉鬼诞生之初, 也不过是徘徊在大雪里的幽魂, 直到他在东君庙里碰见了宿命。   青衫书生温柔优雅,善解鬼意, 像是一阵拂过严寒冻雪的春风;又是浓酽甘甜的醇酒,令人忘却忧愁。   衣绛雪毫无理由地相信裴怀钧,正如信任自己。   衣绛雪也不意外当时产生的依恋之情, 甚至产生不了警醒:“他和我生生世世做道侣, 想要拿捏住刚诞生的我,手到擒来,我是没办法反抗的。”   他的记忆空白, 本就是一张白纸。面对最了解他的爱侣,产生雏鸟情节很正常。   所以,心机深沉的裴仙人就此乘虚而入,恣意涂抹属于他的颜色。   用温柔到教鬼溺毙的罗网,缚住落不下来的鸟。   然后将他揉捏、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   鬼王。   裴怀钧需要他成为鬼王,往后的每一步筹谋,都在达到这个目的。   在衣绛雪刺出消灭鬼师那一剑时,他清晰地感知到,他背后徘徊着无处不在的幽灵。   既是在风雪中温暖他的怀抱, 也是笼罩他的扭曲阴影。   站在鬼王棺之前,衣绛雪拂过早就绘制完成的阵法,或许心中亦有懊恼:“我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陷阱里。”   但他并不会后悔。   两人共同的默契发作,衣绛雪亦不会拒绝裴怀钧,哪怕他的命运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   幕后之人是他吗?   或许。   他会去向道侣亲口问出答案。   所以从鬼王棺里出来后,衣绛雪并不关心人族防线的构筑,或是他们对鬼王的警戒与追踪。   人根本留不住他。   他一刻不停地飞到东帝山。   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染着血污的喜服。   这不是他的血,而是裴怀钧那具凡人躯体死去时,从胸腔处喷溅出来的仙人之血,染满了他一身。   “成为鬼王之后,你难道不担心我找你索命吗?”   地宫深处的风吹来,这里一定通向别处。   衣绛雪没有双脚,轻飘飘地掠过陈旧的石阶。   黑暗的隧道里,他好似一片漂浮的云,素手拂过衣摆上的鸳鸯锦绣,喜服的边缘化为红雾。   他的唇边却悬着阴沉沉的笑意:“啊,我忘了,你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已经是足以踏破虚空的仙人了。”   他的仙身当然不像肉体凡胎,   仙人与天同寿,几乎不死不灭,难杀的很。   正好,他也不希望裴怀钧很容易死掉。   如果一杀就死,复仇还有什么意思?   像是找到了最喜欢的玩具,厉鬼的眼瞳因为兴奋泛起点点灿金,甚至轻快地上飘飘,下飞飞,微笑天真纯粹。   他欢快:“怀钧,我应该如何剖开你的胸膛呢?想一想,就觉得高兴。”   他随手点起一盏桃花鬼灯,照亮通道。   石阶很古老,并不像是近百年兴建的,两侧绘制古老的壁画。   衣绛雪提起鬼灯,凑近观察,眨巴眼:“是上古的壁画。”甚至比他与裴怀钧初遇的时间还要久。   壁画上是上古遗民绘制的神话,天外的侵袭从未停止。   从上古开始,它们被描绘成狰狞的鬼物。死亡将从天裂中降临,为人间带来恐惧与毁灭。   衣绛雪眼神微动,他大致知道这座隐藏在东帝山里的地宫,究竟是什么来头了。   “……天倾之地。”   衣绛雪伸手摸过暗淡的壁画,上面的复杂纹路,是一种“鬼语”。   鬼能够轻易看懂。   “正如须弥山,古称是‘颠倒生死大阴阳界’,其下永远燃烧地火,是幽冥通道,通过地裂,能够抵达常人不可往的幽冥鬼界。”   衣绛雪很平静地提起此事,“用冥楼楼主的尸身封住幽冥,真是天才的想法。他果真做到了,即使这平衡岌岌可危,异常短暂。”   “东帝山,近二百年也是因东君补天得名。但在上古传说中,这里并不叫东帝山。”   “用须弥山镇压我,那么东君二百年东山高卧,不曾在人间行走,即使下山也用的是凡人之躯……”   “这是为什么呢?”   恐怕不是他不用真身,而是仙人根本无法离开东帝山。   说罢,衣绛雪径直化作流光,向最深处掠去,回荡在地宫隧道里的是幽幽鬼声:“裴、怀、钧——”   他有预感——   裴怀钧的真身,一定在这里。   *   滴答、滴答,水在滴落,却落不到底。   地宫的最深处,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   耸立的石门嵌入崖璧,几乎与山同高。   一抹红色轻飘飘地落在崖边。   衣绛雪拂袖,身形修长,鬼火伴随他身,好似收敛尾羽的凤凰。   他向上望去。   山的内部没有光,唯有穹顶的石壁镀着晶石,散发出银白色的月华光辉。   比起地宫,这里更像是一座陵墓。   仙人的陵墓。   “埋骨之地。”衣绛雪忽然想起地宫前的石碑,上面刻着仙人的名。   或许是裴怀钧为自己准备的镇墓石。   裴怀钧知道他会来寻仇。   他甚至从很多年前,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连埋骨之处都选好了。   “裴、怀、钧——”鬼王的声音森森然,在山谷的墙壁里来回碰撞,好似风滚草。   他不再多思索,而是亮出利爪,红衣化作流星,向着山崖最下方坠落。   他不是漂浮的云,也不是不落的鸟。   这次,衣绛雪会落地。   在那贯通山崖的门扉最深处,鬼火骤然在崖底燃起,像是绽放的绯红之花。   也正是这些漂浮的鬼火,照亮了自古以来的黑暗。   新生的鬼王走出火舌,微微仰起头,看见那扇闭合的大门上花纹诡谲繁复,紧紧缠绕锁链。   沉重的石门之前,鬼火照亮盘膝打坐的青衣身影,坐在祭坛之上,双手与足踝皆缠绕着相同的锁链。   这条锁链,竟然将他与石门锁在一处,让他不得脱身。   面壁者的衣衫朴素陈旧,却勾勒出清癯的轮廓,   一根笔直的剑骨支持着他不朽的脊梁,即使面对天倾之地,他的腰身也从来不曾弯折。   二百年如一日,他直面这座让人见之叹息的石门。   石门上写着鬼语。   衣绛雪走近,在面壁者的背后站定,托起一盏桃花灯照亮,轻声道:“众生皆地狱。”   红线在漂浮,指向那个熟悉的青衫身影。   满怀的杀欲点亮衣绛雪金红色的双眸。   “神仙亦凡人。”那清癯瘦削的身影也微微仰起头,念出了门扉上余下的那句话。   答案很明显了,裴怀钧的仙身一直被他自囚于此,封印石门的同时,也将自我封印。   那在山中草庐隐居的“裴仙人”,一直以来都是凡人之躯。   偶尔隐姓埋名下山,也是为处理些人族解决不了的鬼怪,很快就会回到山中。   他有必须要尽的职责,当然无法长时间离开东帝山。   “这就是传闻中的‘天裂’?”   衣绛雪垂眸,素白的手指附上他的头颅,没有捏爆他的脑袋,而是摩挲他鬓边细微的一抹灰白。   “只要守住这道门,幽冥就无法入侵。……此世沦落,唯有我能。”   裴怀钧的指骨轻敲膝上,温柔地笑道:“不能用真身去迎接绛雪归来,是我的过错了。还好,你依旧能找到我的所在,绛雪……你是来杀我的吗?”   “当然是。”衣绛雪幽幽站在他身后时,仙人甚至没有回头。   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负,亦或是对生死毫不在意。   紧接着,被扼住的是仙人的喉咙。   裴怀钧即使被鬼手掐住,也笑容不变,甚至颇有些爽快之意:“小衣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杀我?这真的是……太好了。”   叮当当,锁链作响。   “疯子。”   衣绛雪又松了手,双臂缠绕着他笔直的脊背,从背后抱住了他,语气古怪道:“裴仙人,许久不见,你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种独特而犀利的招呼方式,果然是绛雪。   裴怀钧似乎很久没有挪动过身躯,不免牵扯了锁链,发出沉重的声音。   他垂下眼眉,面色苍白,比鬼还病态三分,语气却从容自在:“许久未能出剑,自然是不比当年。”   说罢,裴怀钧看向上方垂下的沉重锁链,那曾经挂着一把剑。   东华剑。   “东君悬剑……”衣绛雪将东华剑从鬼雾中取出,翻转剑鞘,道:“原来,是悬在此处。”   衣绛雪的双臂环住苍白到显出青筋的仙人脖颈,桃花美人面,却如蛇如魔,探向他面前。   他分明看见了,看似无坚不摧的东君,却有一双疯癫到极致的眼睛,燃烧着毁灭与自毁的暗火。   “东君为何不出剑?”   “因为他的锋芒,已经被困在鞘中很多年。”   危险的和平,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世上或许还在呼唤东君的威名,但是东君已然走到极限。   神不可以有瑕疵。   正如他不可在天裂之前,显露出分毫破绽。   裴怀钧将剑与自己封在此地,长长久久地与天的背面对峙,近乎无望地等待着一个转机。   等待着他化鬼归来的道侣,踏足禁地。   将他杀死或是救赎。 第91章 何人寻仇   衣绛雪提起桃花鬼灯, 灯笼上疏枝横斜,描摹道道鬼魅的影。   鬼灯璀璨,照出仙人清癯消瘦的轮廓, 再跌坠至他的眼窝。   明明是相同的五官。   裴怀钧伪作书生时,眼眉微弯, 总是温柔和缓的,连笑容都像是笼着柔光, 无形中削减不少威胁性。   衣绛雪习惯见他如春风拂面的从容。   他甚至偶尔会被道侣这副好皮相迷惑, 错以为他是一位渊渟岳峙的君子。   此时窥得仙踪, 衣绛雪用掌心抚摸他的脸颊,却在黑暗深处见到道侣截然不同的一面。   仙人眉如远山, 山根高挺,狭长双眼微挑时,有股漠然孑立的神髓。   仅是微扬起瘦削下颌, 就暴露出苍色脖颈下虬结的青筋脉络。   活过的寿命, 煎熬的年岁。   多情客与伤离别,共同雕刻出剑仙这副苍白病态的本相。   这样的裴仙人,与当年与烈日齐辉的剑仙, 已经相去甚远。   他顶着“东华”这般煌煌曜曜的尊名,瞳孔却好似潮湿的梅雨,沉沉晦暗,永不放晴。   这哪里是仙人呢?   他的存在,分明比鬼魅更幽暗几分。   “绛雪,你来寻我……”裴怀钧再度开口。   似是许久没有使用过真身的声带,他语速微慢,在适应,弯起唇时, 却添上几分寒雨连绵的潮。   “你打算怎样杀我,吾爱?”   他掀起眼帘,好像把湿漉漉的“爱”字藏在唇齿间咀嚼,连吐息都轻微,好似叹息。   这种沉重的爱意,却是杀意的序曲。   衣绛雪被他唤了一句,就好似跌坠入黏稠泥泞的池沼。   爱与死之间的距离,或许只有一线之隔。   他理所当然地迷恋这种痛觉。   指尖缠绕的红线直指仇敌,眼神飘掠过他的脸庞,道:“裴怀钧,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死?”   红线漂浮在这对隔世的怨侣身边,丝丝缠绕,随时都能勒住仇人的颈项,共同跌入不醒的长梦。   “我此来是确定一件事……”   衣绛雪指骨勒紧那红线,眼眸寒冽,朱唇冰冷,“前世杀我者,是你?”   四十九世轮回叠加,经验与记忆不曾褪色,成就“衣绛雪”之名。   这定他魂魄,教他明白“我是谁”。   裴怀钧双手搭在膝上,不曾露出懊悔神色,反倒玩味地勾起唇,问:“绛雪问的是哪一世?”   衣绛雪道:“每一世。”   裴怀钧:“那可多了。”   他看似骨削形瘦,手腕一扯,铁链响动时,也能力震山石。   即使他因为不见日光而病态雪白,手背血管泛出乌色的青,但这毫无疑问是一双握剑的手。   剑的茧留下后,此生再也未能磨平。   衣绛雪瞳影摇晃片刻,又转瞬凝定,“说说看。”   比起因复仇失去神智的鬼,他的情绪稳定许多。但若论他指尖的艳红,却已深到淤血。   这是血仇的象征。   裴怀钧舔舐嘴唇,似乎在回味尝过情人鲜血的滋味,意蕴深长地微笑:“如果算上一世,绛雪死在我手上的轮回,十次。”   “我杀人的速度很快,干净、利落、毫无痛苦。每次生不如死的时候,绛雪都会来求我……”   裴怀钧曲指,温柔地掐住他的腰侧。   迫使衣绛雪临近,他的声音缠绵沙哑:“你会求我,给你一个解脱,因为衣楼主只能相信我。”   他以人身成仙,却没有就此抛弃灵均界,独自飞升;而是在孤独中坚忍,长年累月地为人间守着一扇门。   仙人维持平衡,制定规则,或成就了东君在人间的赫赫威名。   可这至高无上的权势背后,代价是什么?   如此孤身一人的岁月,又如何不教人疯狂?   他的瞳孔依旧漆黑晦暗,“绛雪,你总是这样任性,将我视为值得信赖的道侣,却永远让我做留下来的那一个人。”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裴怀钧真的在叹息,“我只是,厌倦了被留下罢了。”   衣绛雪注视着他,忽觉那股令人窒息的潮湿感,又一次涌上来了。   “坏书生。”   鬼王眼睫微动,面无表情地咬住裴怀钧抚过他唇边的手指,有些泄恨地磨磨牙。   这双手的冷血与炙热,他永远记得。   果然是剑的茧。   鬼王咬下去,尝到仙人血的鲜甜。   “绛雪觉得我坏,怎么不把我的指骨咬断,就此吃下去?”   裴怀钧似乎没有痛觉,脸上也溅上一点血污,微笑疏懒,浸透厌倦感。   或许他真的活够了,也想成为鬼的一部分吧。   衣绛雪用舌尖扫过仙人流血的指腹,好似尝到最美味的蜜酒,醉了半天,甚至还轻轻啄了啄人侧脸的血,用舌尖缓缓舔尽,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被猫猫鬼舔了一口脸颊,仙人那刻意漠然的神情,也有些不太稳定了,隐隐有些破功之感。   “绛雪……”裴怀钧无奈片刻,将缠在他身上的红衣鬼王轻轻抱住,像是在无尽岁月里依偎在一起的动物。   倘若他们最终只能活下一个……   犹如比翼鸟要斩断一翼,连理枝要砍去一枝。   被留在世间的那个人,又会获得真正的快乐吗?   道侣清艳的容貌近在咫尺,裴怀钧却猜不到衣绛雪的心思,指骨在他腰上抚摸片刻,却如同嵌入一片虚空。   他垂着眼睑,索性直接说下去:“我剑下斩过的人和鬼,已经数不清,又怎会介意亲手杀死道侣?”   “绛雪来求我,我自然会完成你的愿望。”   裴怀钧淡淡:“杀你十世不提,前世将你炼化为厉鬼、永不超生的仇怨……”   “绛雪,此来是要我偿命?”   “偿命,那如何够?”   衣绛雪尝过他的血味,还顺着指骨绵延的脉络,啄了啄他被铁链锁住的手腕,嚣张地留下一个明显的牙印。   他甚至还饱足地打了个嗝,用脸颊蹭蹭他的指尖,像只天真懵懂的小动物。   衣绛雪无脑夸赞人:“你果然很好吃,怀钧。”   裴怀钧:“……”   他是来开饭的吗?   没等裴怀钧回过神来,厉鬼索命的手臂亦如雪白的藤蔓,勒紧他的腰腹,甚至扼住咽喉。   “我如果在这里吃掉你,你有什么想说的?”   衣绛雪说着,还顺势在裴怀钧的脖颈咬了一口,直接咬破动脉,留下带血的深深牙印。   这点伤口杀不死仙人,很快愈合。   “怀钧,你还挺难杀。”衣绛雪也不意外,眼眸忽闪,又在他肩胛骨上啃了一口,破了皮。   仙人青衫染血,脊背挺直,一声不吭。   衣绛雪又从他肩上滑下来,舌尖轻轻舔舐伤口,放任翻卷的皮肉愈合,“你疼不疼,怀钧。”   裴怀钧摸摸他的檀木发尾,似乎是常年的枯守让他情绪波动再不分明,此时却感觉到久违的快意。   “不疼,只觉得……刺激。”   裴怀钧捧着他的脸颊,吐息好似拂在耳畔,却是笑道:   “怎么,绛雪是打算穿透我的胸膛,折磨我的神魂,放干我的鲜血,吞咽我的骨肉,还是……”   “……吻我?”   话音未落,一个轻柔又残忍、像是刀锋的吻,就落在仙人的唇边。   吻也是淬了毒的,令人上瘾。   桃花鬼灯忽隐忽现,红衣鬼王那张凝露棠花的容颜,就这样无限接近他的面前。   鬼王道:“裴仙人若是轻易死了,这场等待多年的复仇,岂不是无趣透了?”   裴怀钧垂眸,视线若浮萍,注视着衣绛雪没入他胸膛的右手。   鬼王无形无相,自然不必保持人的模样。   在衣绛雪将右手穿透仙人胸膛时,本该是手的部位化为鬼气,融入裴怀钧的肺腑间。   他随时会将手化为实体,从内部撕开他的身体,完成厉鬼的复仇。   可仙人非但不怕,唇边的微笑陡然扩大。   “你原来是有心的啊,怀钧。”   衣绛雪歪了歪头,认真翻检他的内脏骨骼。   甚至还好奇地摸摸仙人跳动的心脏,似乎在数心脏跳动的频率。   仙人却笑了:“绛雪要我的心?”   衣绛雪眼睫翩跹如蝶,认真点头,“要的。”   鬼王的眼瞳明亮,像是燃烧金红的炽焰,却亲昵地吻吻他的唇畔,“怀钧,你的心跳的很快。”   “因为小衣在摸我的心。”   裴怀钧苍白病态的面庞一红,轻咳一声:“绛雪,这样太亲密了。”   哎呀,上来就掏心,怪害羞的。   他们的关系果然越来越好了,都可以掏心掏肺了,这怎么不算一种破镜重圆?   衣绛雪眨了眨眼,右手在他胸膛里左掏掏,又翻翻,还作势捏住他的心室,就好像随时会捏碎。   “你不怕我捏碎你的心吗?”   裴怀钧失笑,双手捧起衣绛雪的脸庞,落下一个带着血的吻,“你要,那就给你。”   “吃了也好,用来玩也罢,哪怕捏碎了,也不用问过我。”   他很温柔:“还要什么?”   猫猫鬼偏头:“怀钧,你就只有这个想说?”   裴怀钧的叹息轻微:“是啊,我从未如此期待,能和小衣融为一体。”   鬼王迷茫.jpg   到底谁是鬼啊,怎么仙人的脑回路比他还像鬼,怪阴间的。   仙人不死不灭,与天同寿,轻易是杀不死的。   即使鬼王斩下他的头颅,用一千把剑刺穿他的身体,或是将他的心肝肺全都剖出来……   他的脑袋也会笑着睁开眼,对他开口诉说爱意。   裴怀钧低头,就好似毫无痛觉,看着小衣纯粹的眼睛。   见衣绛雪没动作,似乎在思考什么。   或许是在想该怎么杀他吧?   仙人任由鬼雾呆在他肺腑里,浑然不顾随时会被剖开胸膛,却与他柔软地接个吻。   “久别重逢,吾爱如此热情,我都不好意思了。”   衣绛雪又眨眨眼,似乎被他的脑回路惊讶到,很快又习以为常地在心里吐槽:   他的疯子道侣。   还好他很理解。   怀钧这么任性的人,只有鬼才能包容。   “疯子。”衣绛雪双臂撑在他头颈之侧,俯身看去,檀木长发如珠帘垂幕,丝丝缕缕绕着心。   “彼此彼此。”裴怀钧明明被厉鬼缠身,非但没有觉得危险,反而好像宁愿被鬼吸走浑身精血,用以豢养大鬼。   “怀钧,你都要死了,不想拿起剑,稍微反抗一下吗?”   衣绛雪先前把东华剑取出还他,裴怀钧并未接过,此时还横在剑仙手边,近在咫尺的位置。   可是被厉鬼的鬼气侵蚀身体的仙人,却半点也懒得反抗,反而随手把剑推远了些。   “碍事。”   “……怀钧,你是个什么剑修?竟然嫌剑碍事,东华剑会伤心的。”   衣绛雪鼓起脸颊,用鬼藤把剑拎起来,晃了晃,似乎在帮剑抱怨。   “它跟了你这么多年,都不能上桌吃饭,好可怜。”   裴怀钧被侵入身体的鬼雾顽劣地扯了下经脉,冰冰凉凉的,有点痉挛,但是不痛,反而嘶了一声。   “剑上不上桌无所谓。”他一语双关,笑道:“我在绛雪的桌上就行。”   “……嗯?”   猫猫鬼迟钝地思考片刻其中含义,顿时大受震撼。   他还窝在人的怀里蹭来蹭去,此时却蹭地抬起脑袋,立即反驳:“人从众是不可以吃的!”   “仙人也不行!”衣绛雪强调,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能吃。”   他把几只厉鬼囫囵一锅烩,在鬼王棺里消食,撑的直打嗝。   偏偏到仙人这里,却是不能吃了。   裴怀钧沉默片刻:“……”   差点忘了,小衣听不懂。   衣绛雪又歪过头思考片刻,把锋利的鬼手从他的胸膛里抽出来,重新凝实。   仙人的身体依旧完好无损,拴着锁链,躺在红衣鬼王的阴影下。   裴怀钧的瞳孔微凝,视线掠过,却见衣绛雪的鬼手托着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活的,跳动着的肉块。   被厉鬼用鬼术虚空取出,血管却还连着胸膛深处。可以放回,也可以捏碎。全凭鬼王的意思。   裴怀钧感觉不到被掏出心脏的疼痛,那些甜蜜的谎话,不会从他薄而凌厉的唇吐出了。   他的眸色浅淡几分,倒影着道侣绝色冷冽的容颜。   衣绛雪垂眸,语气轻快:“怀钧,你是个大骗子,你嘴上说的,我不相信。”   心脏还在跳动,那是仙人身体里最诚实的器官。   “我要直接问你的心。” 第92章 他的心脏   问心, 谈何容易?   爱是难解的劫,没有永远的盟约。   坠入爱河的恋人会分道扬镳,结发合卺的夫妻亦会同床异梦。   每个人都会说谎。   他们巧言辞令, 文过饰非,在家国大义里寻找堂皇的借口。   只为在背誓之时将维系体面, 不至于像个负心薄幸之人,惶惶受天下人指摘。   名动天下的东君会例外吗?   复仇是第一性的, 鬼王的力量让衣绛雪更加稳定。   纵使杀意深种心中, 难以抹平, 他也不会像一个完全失控的糊涂厉鬼,杀红了眼, 自顾自地胡乱复仇。   他不相信言辞,却相当懂道理,他要让仙人的心脏开口说话。   衣绛雪垂眸, 凝望神色幽明不定的仙人, 纯粹地弯起唇,眼睛却没有笑:“杀戮是手段,不是目的;复仇是结果, 不是原因。”   “裴怀钧,我若杀你,一定是你该杀,而非是我受你蒙骗,浑浑噩噩地执行这场安排好的大戏。”   衣绛雪厌恶“被安排”。   正如他厌恶这一次次不断重启的轮回。   宿命将他的魂魄困在此世与彼岸之间,他融入不了人间,也不愿成为厉鬼。   于是在漫长岁月里,他总是形影相吊。   对他来说,人生在世都身不由己。唯独与裴怀钧这段缘, 是他自己选的,是唯一让他快乐的存在。   亦是这长达千年的颠簸人生里,唯一的支点。   就算这段缘分的终局,是同床异梦与离心离德,衣绛雪也不会忘却:他们也曾有过相濡以沫的年岁。   也曾用真心换过真心,订下这不解的婚盟。   “言语会骗人,记忆亦是。天底下有那么多天衣无缝的谎言,仙人为我造的局,一定持续更久,时间更长……”   衣绛雪眼如秋水凝波,“我得让你对我说真话,怀钧。”   “故人如故啊……”   裴怀钧像是在回忆故人之姿,衣绛雪宛若幽昙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停留在他十八岁最芳华的时光。   如今,故人非人,报应也追上了他。   衣绛雪拢住他掌心那颗尚在跳动的血红心脏,“裴怀钧,前世的最终,你为什么杀我?”他执意询问。   “我杀了你,把你炼化成鬼,如此不可饶恕的背叛,衣楼主还问缘由?”裴怀钧笑起来,有几分冷漠的讥诮。   “难道,绛雪连记忆和本能都不信,却情愿相信……我是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理由,面对如何挽回不了的危局,才违背对你的誓言?”   “……不是吗?”衣绛雪偏过头,他始终在望穿他的眼睛,看他吐露于言辞的真假。   裴怀钧却将森森眼尾挑起,刻意收敛,语气轻柔道:“既然如此,绛雪是猜我沽名钓誉,为求此虚名,宁可为天下人牺牲道侣性命;还是疑我负心薄幸……”   被取走心,虽然死不掉,但裴怀钧的面庞白皙至几无血色。   他呼吸冰冷,胸膛却因笑而震动,起伏舒展,是海浪泛波。   衣绛雪举起心脏听了听,撇嘴:“你不走心,好拙劣的骗术。”   红衣鬼王的眼睫蜷起,唇似珠玉,俏皮地挑起眉梢。   “裴怀钧,我是活不过二十岁,又不是只活了二十年。”   真是鲜活的美。   裴怀钧眉峰一耸:“……就这么笃定,我是骗你?”   衣绛雪煞有其事地点头:“嗯!我是聪明鬼,才不会被骗。”   裴怀钧按了按胸腔,无所谓胸腔处下陷的空洞,他凝神,望向衣绛雪的双眸,笑而叹道:“说不定,我是真的怨恨你,吾爱……”   仙人神情古怪,声音微低,淬着赤/裸的恶意。   却伸手抚过他的面庞,拇指扣在朱红唇畔边,缓缓抚摸。   “……你不愿成为厉鬼,我偏要将你炼作厉鬼,就为了报复你,让你一生无法解脱……”   “你在说谎。”   衣绛雪听了一耳朵他的心跳,稳定,冰冷,不动哀怒。   仙人的心绪都没有起伏,更别提打破心防,让心脏开口说话了。   “怀钧,你说谎时就会这样,眼睛也不眨,连心跳都没有波动。我最讨厌你这点,表面故作无恙,却什么都不说。”   衣绛雪咬了口他调弄的拇指,又用舌尖扫过他凸起的指骨。   仅是一勾一尝,他就察觉到道侣的指骨比从前更瘦削,剑茧虽在,却许久未能执剑。   仙人不死,剑客空老,在他的心里。   如今的裴怀钧,比他更像一只厉鬼,苍冷乌青,病态嶙峋。   若非一副端方无暇的好皮囊,他这副披着青衫,藏着阴翳的病态模样,或许还会以为他是个哪里来的病鬼书生呢。   “我就算说谎了,又怎样?”裴怀钧斜枕在衣绛雪的膝上。   他的心理防线确实坚实极了,即使是掏出心脏,也无法一层层剥开他沾着蜜糖的谎言。   衣绛雪轻轻贴过去,像是拢着珍贵的盆栽,再度问他的心:“幕后布局者,是你吗?”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幕后之人若不是东君,又会是谁能让他去执行计划?但衣绛雪亦然问了。   心已被掌控,裴怀钧也懒得动身体,泼墨似的发散了他一膝,掀起眼皮,无所谓地笑了:“谁知道呢?”   他给出的却是模棱两可的答案。衣绛雪眼神一动。   这样怠惰模样,不似过去浪迹天涯的剑仙,亦不是威严天成的东君,更不像那个宛若春风的书生。   东君是裴怀钧。   裴怀钧,却不是东君。   他不需要一言九鼎,不需要光华耀目,亦不需要遵循一切符合救世者标准的框架。   裴怀钧很快又撩起他的发,温柔如春风,却阴翳难言:“小衣成长的如此顺利,本君果然没看错,你有成为鬼王的资质。”   “既然有最厉害的一只,世上就不需要其他的厉鬼了。四鬼拍门,不过是把我的计划提前了一些……”   他淡淡道:“还好,夙愿实现了。只要成为鬼王的是衣楼主,来日是毁灭此界,还是重构阴阳,皆由你所愿。”   随即,裴怀钧古怪一笑,看似温柔和善,转而道:“我是为何将你化鬼,难道小衣不清楚吗?”   衣绛雪眼波又一次微闪,他唤他“小衣”。   这是伪装书生,裴怀钧时常轻柔唤起的昵称;却不是真正的裴仙人对衣楼主的称呼。   裴怀钧分明在引导他去想:东君“慈悲救世”,却薄情寡义,不惜将道侣杀害,制作成“鬼王”。   裴怀钧在暗示,他们之间上演的,无非是博得盛名的虚伪仙人和被牺牲为代价的厉鬼,这般老套陈旧的戏码。   “……以正义之名。”   裴怀钧淡笑着,轻叩他的腕,叹息:“或许,是这么虚伪无聊的故事呢?”   衣绛雪注视着仙人在鬼火映衬下毫无光亮的双眼,宛如古井,没有丝毫波动:“又在说谎。”   裴怀钧扫过他蹙起的眉,温柔无异地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小衣不信,那也就罢了。”   “我再编一个吧。”他用哄孩子的口吻。   “裴仙人,你一句真话也没有。”衣绛雪捧着他的心,皱了皱鼻子。   前两个问题都没有攻破他的心防,让他的心脏开口说话。   仙人看穿了他的鬼术,徐徐开口,用那张沾了蜜糖的唇说谎。   像是演练了无数遍,他说出的谎言无法让心声波动,连一丝罅隙都没有。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出最恶劣的谎言,贬低着自己的目的,以此招来最残忍的复仇。   连心脏在他手中都不在乎。仙人不死不灭,裴怀钧似乎也不怕被折磨,反倒将其视为归宿……   或是,赎罪。   被道侣明牌欺骗,猫猫鬼有些委屈的想掉眼泪了。   鬼术也是有限制的。接下来,衣绛雪只有一个问题的机会了。   好似灵光乍现,他捕捉到那飞逝的游丝。   裴怀钧方才说了什么?   “说不定,我是真的怨恨你……”   “……皆由你所愿……”   “……”   藏在话语里的片语,是假意背后牢牢藏起的真心。只要是人,为取信于人,编撰谎言的基础都是实打实的真相。   唯有真假掺半,才最真。   衣绛雪的吻落在心脏上,鬼的吻冰冷,轻如无物。   鲜红跳动的肉块搏动却格外有力起来。   红衣鬼王最终问道:“怀钧,你恨我吗?”   比起骤然卡壳,半晌不知道如何答的仙人,那颗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似乎要挣扎着脱出他的掌控。   它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格外清晰。   裴怀钧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嘴,从容不迫地说:“我当然恨你。”   “……我爱着你。”与他相同的声音响起,却是来源于心脏。   裴怀钧愣了片刻,随即阴下神情,狼狈地斥心脏一句:“闭嘴。”   “心脏没嘴,怀钧,你和自己较什么劲?”衣绛雪缓缓地歪头,最聪慧的鬼,却洞悉最深邃的人性。   他看向颇有些失态的道侣:“但是你乱了,怀钧。”   裴怀钧合起眼眸,随后复又睁开,又换上一副春风般的笑容,温柔地说:“吾爱,我当然爱你。”   心脏却继续出卖他:“……我憎恨你。”   衣绛雪抱着心脏,往另一个方向偏头,看见裴怀钧陡然僵住的神情:“咦?”   截然不同的两个答案。   那就说明,这两个答案,都是真的。   衣绛雪看着脸色变化的裴怀钧,缓缓地说道:“……人,比起附和,更喜欢反驳。”   他不需要去询问爱和恨究竟哪个是真相。   口与心的对立,正是身体与灵魂的反目。   有人能在如痴如狂地爱着他时,又这样发自肺腑地恨着他吗?   当然能。   这从心脏中陡然迸发的恨意,让捧着心的他也一时间无话。   猫猫鬼将人的头颈抱在怀里,吻过人的鬓发,红衣逶迤垂地,长发泼墨似披散在肩,细密的眼睫略微垂下。   衣绛雪有些难过地问道:“怀钧,你恨我,恨到想要杀了我吗?”   裴怀钧将手腕搁在眼帘上,遮住神情:“……”   他一时间没想好,到底是答“是”还是“否”。   如果厉鬼恨到恨不得杀他后快,裴怀钧多半会笑着答“是”;   可是猫猫鬼摆出了这样难过的要掉眼泪的表情,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还没等聪明的仙人想出如何收拾残局,却听背后的沉重门扉之后,传来一声重重的撞击声,好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   衣绛雪将脑袋转过一周,望去,却见那石门上的封印陡然发出剧烈的太阳光辉,锁链齐齐鸣响,连仙人身上锁着的那条都在震颤,似乎正在汲取仙力,将天外的影响牢牢关在门扉背后。   衣绛雪的本能更快,他不做犹豫,直接将心脏塞回他的胸膛,再攥住他的手腕,支持住他的身体。   裴怀钧脸色微微恢复些许,猛然抓住锁链,用仙力一拽。   石门被撞开一线,铁链响动,裴怀钧试图将其关闭。   “不是你们乘虚而入的时候,回去!”裴怀钧冷冷道。   仅是这一线,衣绛雪看见门后的无数蠕动的触肢,正在试图穿过最后的屏障,侵入此界。   此外,还有扒在门上,那一双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如出一辙,全都是诡异的竖瞳。   “月亮——”   衣绛雪的眼眸骤然空洞无神,神情也更像是彻头彻尾的鬼王,指骨上长出森森然的利爪。   “都是月亮——”   三月凌空时,幽冥最盛。   衣绛雪从门扉背后看见的,分明都是月亮上的“眼睛”。 第93章 解救我吧   或许是两人千年的默契, 剑仙支起身体,右手极快地摸上被一侧的东华剑,挥出一道凌厉的剑意。   衣绛雪亦并指为爪, 红光连闪,同时以最炽烈的鬼火压制门扉。   布满月亮眼睛的雪白触肢, 此时又发出惊悚的鸣叫,转瞬缩了回去。   冲击门扉的潮水来得快, 去得也快。   像是一场试探:守门者是否仍在。   门上的亮纹暗了下去。那一瞬的并肩作战, 在反目边缘徘徊的一对道侣面面相觑, 不免尴尬几分。   “绛雪……”裴怀钧无奈,撩起他的长发揉搓, 又拢住衣绛雪的耳廓,发出柔和的气声,似是呢喃:“还杀我吗?”   “别问, 我在思考。”衣绛雪甩了甩翘起的鬼藤, 扬起脸颊,神情郑重。   反正复仇又不急于一时半刻,裴怀钧心脏恢复原来的规律, 失笑:“思考出什么了吗?”   “想出来了!”衣绛雪像是猫猫蜷起尾巴,趴在了道侣的肩膀上,用脸颊贴着他。   裴怀钧顺手把他接在怀里,又捋过鬼王起伏的脊骨,被红衣覆着,力量在他的鬼体里涌动,令人着迷的冰冷与寒冽,“是什么?”   “我饿了。”衣绛雪说罢,认真摸索着人温热颤动的胸膛。   心脏跳的很快、很有力, 诱人极了,像是藏在胸腔里的香甜小点心。   人,香香甜甜,怪好吃的。   紫气的香甜弥漫,食欲让鬼王口舌生津,又很礼貌地控制着咬断他脖子的欲望,矜于鬼王的优雅姿态。   鬼王会克制食欲,才会保持理性。   虽然他觉得,就算咬断仙人的喉咙也不会死。他可没那么容易杀。   “但是,杀掉你只能吃一顿,还没有厨子帮我烹饪,很浪费。”   衣绛雪喉结滚动时,又想把脑袋探进他的胸腔里,轻轻咬一口,又忍住了。最后只是恋恋不舍地舔了舔他的皮肉表面,留下一个牙印。   “吃掉你……以后就没有好吃的了。”他认真地想:“好不划算,能不能每顿只吃一点。”   “唔……”被厉鬼舔舐的酥.麻感,让剑修唇畔溢出叹息。   剑修身形清癯,素裹青衫,怪好看的。被厉鬼用鬼藤缠了三圈,打了个蝴蝶结。他常年紧绷的腰也不免塌下来。   “……怀钧是最美味的,但我会克制,不会轻易杀掉你。”   衣绛雪咬过他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像是粽子的绳,身上凌乱的青衫就成了粽子叶。   厉鬼的明眸灿烂,“毕竟你不能自己炖自己。”   裴怀钧竟然真的认真想了想,“我可以调味好一锅汤,铁锅炖自己,小衣加鬼火就行。不过仙身不太怕火,恐怕熟不了……”   别说是凡火了,衣绛雪就算用鬼火也烧不死他。   想杀他颇有难度,至少裴怀钧自己没找到办法。   仙人之躯就是这样离谱。   裴怀钧温柔地建议:“要不然把脑袋摘下来,再剖出内脏,看看能不能活?”   衣绛雪摇头:“不行,你会疼的呀。”   裴怀钧淡淡笑着,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很无所谓:“我若是生不如死,难道不是成功的复仇吗?”   衣绛雪捂住耳朵,竖起头顶摇晃的小花,哼道:“不听。”   复仇还关心仇人会不会疼,他真是一只三好鬼王。   即使拥有过去的记忆,衣绛雪真正作为厉鬼诞生的时间,也不过半年。   天真纯粹的猫猫鬼和心狠手黑的冥楼楼主,看似是对立的两面,此时竟然在他身上极其微妙地契合起来。   思维方式并行,甚至达到了无缝切换的程度。   他时而无厘头,时而冷静聪颖;思维时常跳跃,又富有逻辑。   时而仰着雪白的脸庞,眼神空洞,露出纯粹天真的模样;又会敛起眼眸,翘起朱唇,美到艳丽含媚。   即使是裴怀钧,也多半分不清“小衣”和“绛雪”。   但他们世世重逢,彼此拥有着过去与未来,根本没有差别。   而此时,裴仙人被衣绛雪按住肩膀,却觉得这样的反差……   过分刺激了。   在衣绛雪饥肠辘辘,张开红唇,一口咬上人的锁骨前,裴怀钧将手指塞到了他的嘴里,指骨在他的鬼牙上抚摸。   鬼的尖牙利齿卡在他坚硬的骨节上,不满地磨了磨。   “饿。”猫猫鬼轻柔地舔了舔他的手骨,从凸起的腕骨到修长如玉管的指骨,再顺着手背用力时泛起的青筋吮了两下。   “好饿,怀钧,那些鬼都好难吃,又腥又苦,我消化的很努力了……”   “一点也不饱。怎么会有吃了之后不管饱的饭,好过分。”   红衣鬼王一边扼住他的咽喉,一边亲他的脸颊,甚至用舌头慢条斯理地舐过他的耳廓。   衣绛雪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艳丽脸蛋,咬住他的耳骨,向他家大厨控诉,“饭饭饭,把我喂饱了,我再考虑怎么杀掉你——”   裴怀钧胸膛轻轻起伏,半天没答话:“……”   双手是剑修最敏.感的地方,被这么厉鬼像是糖块似的含在唇齿间,舌尖从白玉似的指骨舔到关节处,再勾缠着凸起的腕骨,像是在吃好吃的食物,发出湿.漉的水声。   再怎么冷漠孤戾的剑修,此时也面红耳热,有些喘起来。   “……好,小衣想吃什么?”   “想吃,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猫猫鬼探头,“你要帮我做吗?怀钧。”   自从他成为鬼王后,饥饿感就在折磨着他,衣绛雪明白这来源于什么。   复仇一日没有完成,他就会这样饿下去。就算吃再多的鬼,也是没有用处的。   被红线牵引,这种饥饿感和憎恨始终在他灵魂深处燃烧。引动他的食欲和恨意的那个人,却是无法轻易杀死的仙人。   衣绛雪毫无疑问地爱着他。   裴仙人是他的伴侣,他的共犯,他的同谋,他与世界的牵绊。   可恶鬼的本能又在催促他,杀掉他的爱人与他的仇人,将他吞噬入腹中,与他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   或许,不会被杀死的仙人,也会与他有最长久的缠绵。   无法解脱的鬼王,不死不灭的仙人,哪有他们这样满腹杀意又无比登对的道侣。   沧海变成桑田,海誓山盟也翻覆,他们也能无缝衔接上恨意,不会对这个拥有对方的世界有丝毫陌生。   “鬼王已经诞生,这道自缚的锁,已经不需要了。”裴怀钧笑着吻过衣绛雪的眼眸,抬起手腕,“吾爱,解放我吧,我跟你走。”   衣绛雪凝神细听,裴怀钧的神情无异,眼眸却沉沉,却好似在说:   “解救我吧……”   “让我解脱。”   这道能够封锁仙躯的锁,衣绛雪却轻易地将其捏碎。他当然不介意解放他的道侣。   至于那道门,裴怀钧说他能离开,衣绛雪也就相信他,半点不问。   衣绛雪抄起东华剑,框框地砸扁了锁链。   裴怀钧看向倒霉的剑,无奈:“……小衣,我怀疑你是想砸断我的手。”   衣绛雪神情严肃:“砸不断,我心里有数。”   “你要用手做饭的!”   “……”   紧接着,他的脚踝处,锁链也被衣绛雪用剑鞘撬开。   剑仙看似瘦削,但是衣绛雪捏了下他的脚踝,小腿线条利落流畅,筋肉紧绷,唯有踝骨凸出,却没有任何被束缚的痕迹。   衣绛雪很怀疑,这道铁链是真的锁住他了吗?   还是他情愿在此,才可有可无地做做样子,专门骗取鬼的同情心?   还没等衣绛雪想出名堂来,断裂一地的锁链中,仙人站起身时,风骨潇潇,青衫落拓,手中执着光华凛冽的长剑。   “我先帮小衣弄点吃的。”   衣绛雪抱着剑鞘,歪头:“吃的,从哪里弄?”   裴怀钧的视线转移到那道门,笑容不减,但是漆黑的眸底却迸发疯癫炽烈的光芒。   “若是祂察觉,守门人已不在……”裴怀钧笑道,“定会全力进攻。”   “知道什么叫钓鱼执法么?”   衣绛雪想起那肉感很足的雪白触肢,里面一定有丰沛的月亮精华,忍不住开始咽口水。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似乎感觉到封印减弱,石门背后,似乎有东西又开始蠕动。   当然,结果也不意外。不多时,裴怀钧擦拭剑上的血,将最后一根砍下的触手丢到一边,食物已经堆积成山。   “储备着,能吃好久。”裴怀钧在给自家鬼找吃的方面,向来毫不含糊。   他轻描淡写道:“这样砍杀过一轮,‘月亮’一时半会也不敢从这道门进来了。我先去给绛雪做饭吃,回来再料理祂。”   “好嗷!”   猫猫鬼抱着触手,快乐地飞来飞去,浑然察觉不出什么天外的侵袭,只觉得大餐到手,他可以饱餐一顿了。   还是怀钧最好了。他贴过去,在人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红线来回飘荡,似乎在抗议什么。鬼王却一把抓住红线,又轻柔地舔了舔他的脸颊。   “急什么,吃完再复仇。”衣绛雪和红线翻花绳,把红线缠成毛线球,敷衍地道:“会杀的会杀的,不要打扰我吃饭!”   裴怀钧半身染血,看着他却眸光温柔:“……”   好、好可爱。 第94章 晴天鬼鬼   裴怀钧将青色袖摆捋下来。右腕上, 还保留半截铁锁。   他也浑然不在意,径直向着地面走去。   地宫漆黑深邃,裴怀钧提剑在前, 衣绛雪在他边上飘飘荡荡,像是一朵漂亮绯红的花。   鬼雾化作一只灵活的小尾巴, 向后松软地蜷曲着,毛茸茸地拖着新鲜的食材, 在石阶上叮叮咣咣。   红衣鬼王一会歪头瞅着道侣, 似乎在端详着, 一会又呼呼用鬼气吹起他的袖口,露出一圈铁的遗存。   仙人孤如寒枝, 连手臂都是松柏清骨,兀自长青。   衣绛雪歪头,用爪爪挠了挠他的掌心, 裴怀钧回望, 衣绛雪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都砸碎了吗?”   “你为什么还不自由?”   问的天马行空。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 剑仙也有弹剑而歌的傲然,一花一剑一江湖的疏狂。   当年衣楼主困守重楼,自然会喜欢上这样潇洒的剑仙。   光是接触这样蓬勃而炽热的生命,就叫他目眩神迷。   可那些意气风流,山河春风。   如今空老。   衣绛雪在这东帝山底,看见的是一把尘封多年的锈剑。   不知为何,衣绛雪有些难过。   物是人非,还是故剑情深。   裴怀钧的神情本身有些寡淡,闻言, 明显一怔:“……”   衣绛雪却扯了扯他手腕上的锁,或许是仙身不见天日,裴怀钧的肤色比起鬼如雪的洁白,更接近病态的苍白。   衣绛雪似乎很不开心,软软地缠上去一圈,似乎在丈量他腰身的宽窄:“怀钧,你把自己养的好差。”   还不如他养人精细呢。   人果然没有鬼是不行的!   裴怀钧沉默片刻,轻声道:“世上没有任何一道锁困得住我,也无人能限制我的自由。若我不肯在此处自缚,就算是天下人,也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我若愿意做什么,一定是我想。”他莞尔,“救世济民而已,不必为我不平。”   衣绛雪眨眼,“……”   果真,他总是会说些“救世”“济民”“牺牲”的空话套话。   但衣绛雪是聪明的鬼王。看见仙人不笑的眼睛,他就明白,那些都是借口,假的。   当年的裴小剑仙,声名斐然,光风霁月,或许承担过时人的期待吧。   可他宁愿与冥楼楼主,这个亦正亦邪的存在混迹在一起,也不愿担起正道之首的责任。   直到他成为“东君”,他也就不再是他自己。   正如衣绛雪揣度的那样,仙人说话时,他脸上缝着一张精致的画皮,画出的是那个救世的东君合该有的模样。   却无人知晓,当神像倒坐时,又在叹息什么。   “绛雪不该恨我吗?”裴怀钧似乎在刻意激怒他,柔和地说。   “两百年前,是我以‘救世济民’这种堂皇的理由,毁弃山盟,背叛了你。”   裴怀钧看着衣绛雪安静的眼睛,“我得这至尊无敌的地位,得这天下传唱的美名,代价却是你镇在须弥山底怨恨不散,化为厉鬼……”   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在蛊惑他下手,眼也不眨地说谎:“以你之性命,全东君功德,你难道不会觉得,当年信错了人?”   衣绛雪却扯了扯他的脸颊,似乎想把那个上身道侣的疯癫人格给拽下来,犀利毒舌地评判:“你顶着这张万年不变的笑面,很假,不好看。”   裴怀钧迅速不笑了。   嘴角拉平,变得寡淡,孤寂,冰冷,“很假吗?我不觉得。”   他明明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肯说,只会用言语去挑拨他。   “鬼是好糊弄的吗?”衣绛雪气鼓鼓的,长发飘飘,像是春枝杨柳。   他控诉:“你都把真身丢在山底下镇着门,却把自己说的像是享受了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裴怀钧,你骗鬼呢!”   “是啊,骗鬼。”裴怀钧骗起鬼来,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难道绛雪会因为我做了什么好事,就心生慈悲。因为我有牺牲,或是过得不好,就会怜悯我吗?”   “……”   他也扯了扯衣绛雪的脸颊,拉起一团,冰冰凉凉的,手感很好,还能伸缩,像一团柔软的雪。   被扯住一团鬼雾的红衣鬼王,将脑袋往他拉扯的方向撇去,试图让自己的鬼体不会伸缩。   可他失败了,觉得自己像个黏土作的鬼,被他柔软地捏扁搓圆。   见状,裴怀钧笑了一声,放开他的脸颊,把鬼雾揉回去,再抬手抚摸衣绛雪的额发。   “罢了,小衣不需要懂我怎么想的。开开心心地吃饭,然后随你的本能,要杀要剐,都可以。”   他笑着说,“以命换命,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魑魅魍魉不敢接近东帝山,多半是因为此地有仙人镇守。而等他们离开地宫,踏上山间,沁人心脾的仙灵之气就弥散了。   即使是幽烈的鬼王,也觉得飘飘欲仙。   即使仙躯枯耗多年,裴怀钧一旦踏足地面,恢复也很快。   不多时,他持剑的手腕肉眼可见地血肉丰盈起来。   不见天日的苍白,此时也褪去病态,又显出几分当年的多情风流。   衣绛雪尽收眼底。他当然知道,仙人是很难杀的,就算如此消耗二百年也无法杀死他,顶多让他虚弱而已。   东君,东华之君,既然高悬的太阳,又怎会有落下的那一日?   想到这里,衣绛雪忽然抬起头。   一道重影将太阳的边缘遮蔽。   他亲眼看见了日蚀。   浓云似雾,有花盛野,裴怀钧将长剑持于身侧,落叶在风中簌簌。   青衫剑客的身形清癯,衣衫飞扬,似枯叶蝶。   “太阳要落下去了。”裴怀钧轻笑,“这是侵蚀的征兆。”   衣绛雪问:“太阳会消失吗?”   裴怀钧看着很淡定:“若是没能重建幽冥秩序,分割两界,将那些东西从此界彻底驱逐出去……太阳会再度被夺走,人间或许就不会迎来白昼了。”   衣绛雪想了想,拢起袖摆,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行,我喜欢晒太阳。”他说,“我不要太阳消失。”   喜欢晒太阳的鬼,估计也仅此一只,别无分店。   裴怀钧想起大字型瘫在太阳底下,左晒晒又晒晒,时而还翻身均匀晾晒的鬼饼,忍俊不禁:“不会消失的。”   “无论发生什么,太阳总会照常升起。”他道,“这也是,你的愿望。”   叮铃铃,风铃响。仙人隐居的草庐到了。   衣绛雪在寻找裴怀钧的时候,已经把草庐翻过一遍,包括那间挂满他画像的房间。   除却朴素,没有什么异常。   很难想象,在此世早已超凡入圣,甚至可以破碎虚空离开的仙人,会孤身滞留于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   他将仙身困于暗无天日的地宫门扉前,魂魄却寄居凡人之身。日复一日过着最朴素的生活,无欲无求,守着道侣的无字碑。   裴怀钧打开院门,或许是离去久了,他种下的花藤已经爬满了木篱笆,阻挡了他们前行的路。   他抬起剑,随手削去蜿蜒的枝蔓,扎成最漂亮的一束花。   “给吾爱。”仙人总是温柔的,眸光款款,看木头都深情。   “不许收买鬼。”衣绛雪抱住花束,脑袋上的小花一晃一晃的,金灿灿。他认真地鼓起脸,“鬼不会轻易被收买,至少也得……”   “一大盘鬼饭。”   裴怀钧失笑。   草庐里有厨房。   仙人早已可以不饮不食,照理说不需要厨房。奇怪的是,他的厨房使用很频繁,留下诸多痕迹。   衣绛雪甚至打开过他保存的食材罐子闻了闻,有些是近年的新鲜鬼货,有些是陈年鬼材,都用特殊的方法熏制保存。   保存的当,鬼货的保质期可长了。   “绛雪,给我一束鬼火。”裴怀钧把刻有符咒的桃木柴塞进灶台里,特意用仙人亲手开过光的桃木做鬼饭。   一边把脑袋伸进蜜罐头偷吃的衣绛雪抬起头,唇边染着润泽的花蜜,伸出爪爪,五颜六色的鬼火分别从五指燃起。   “怀钧,你要什么颜色的?”他欢快地介绍,“每种鬼火的温度不同哦,还有用来冰镇的零度鬼火,可以越烧越冷。”   “普通的就行。”裴怀钧指了指那朵绯红的鬼火,目光又移动到衣绛雪唇边的一圈蜜汁上,晶莹润泽,闪闪发亮。   衣绛雪吹了一口,鬼火晃晃悠悠地飘过去,噌地点燃了灶台。   然后他哧溜地吸走罐子底最后一滴蜜,“这个好吃,是什么?”   “用院子里种的灵花酿成的蜜。”裴怀钧将锅摆好,往里加入葱姜酒,准备先把雪白触手的皮给烫一遍去腥。   “还要。”鬼王抱着空的蜜罐子,开心地上飞下飞,又凑到仙人面前,眼睫毛快要扫到脸上了。   “很甜,还要!”鬼王拉扯道侣的袖子,“还有没有。”   裴怀钧见猫猫鬼送上门,在他唇边的蜜汁上亲了一口。   “果然很甜。”   “!!!”   衣绛雪嗖地飞远了,吊在房梁上,警惕地看着突然亲他的仙人,脸颊还是红红的。   “坏书生!”他又忍不住控诉了,“你不是做饭吗?不专心,还调戏鬼。”   裴怀钧把触手的皮剥掉,将海鲜切段备用,耳根也有些烫,“绛雪把整罐蜜吃完了,只剩下唇上一点,我只是尝尝味道,免得做坏了。”   果然是强词夺理吧!   猫猫鬼觉得用头发勾着房梁很舒适,还可以将大厨做饭的一幕尽收眼底,于是也不把自己放下来,就这么飘在梁下。   红衣雪肤黑发的厉鬼,就这么和晴天娃娃似的,摇来摆去。   日蚀还在继续,天边似乎有阴云堆积,快下雨了。   猫猫鬼不喜欢雨,他想晒着暖暖的太阳,吃好吃的鬼饭,然后躺在人的膝盖上幸福地睡大觉。   “太阳快出来吧。”红衣鬼王摇来摆去,闻着浓浓的饭香,眯起眼这样想着。   这个世界,快放晴吧。 第95章 小衣吃饭   等到炭烤的香味飘出来时, 挂在房梁上昏昏欲睡的红衣鬼王呆毛微动,忽然一个激灵,睁开了黑洞洞的双眼。   衣绛雪猫猫祟祟地飘进小厨房, 趁人不备,一口叼住挂在绳子上的鬼鱼干。   “唔唔唔、好咸——”噎住。   日蚀的余晖照在窗前, 鬼无影无痕。   裴怀钧撩起袖摆,看着被小鱼干钓上来的猫猫鬼, 哭笑不得:“那是腌好的鬼鱼, 还没有下锅炸, 有点咸。”   他试图把偷吃的鬼招下来,柔声道:“都是你的, 松嘴,乖。”   虽然被咸到,但是死活叼住鬼鱼不松嘴的猫猫鬼, 由于鬼体轻盈, 所以也跟着晾晒的小鱼飘来荡去。   “喔不幺”(我不要)   衣绛雪嚼嚼嚼,虽然咸,但是香, 还蛮上头的。   裴怀钧早就用冰凉的井水浸泡上各色鲜果,此时捞出,切块,拌上香甜的槐花蜜。   闻到香喷喷的蜜香,衣绛雪虽然还叼着小鱼干啃啃啃,但眼睛已经转过来了。   仙人拌好蜜渍鲜果,“绛雪,来一簇可以快速冰冻的鬼火,口感更佳。”   衣绛雪耳朵轻微一动。   猫猫鬼随即伸出指尖, 燃起一朵苍白的火焰,伸到他面前。   那正是衣绛雪吞噬鬼仙尊的“香雪海”之后,得到的极寒鬼气。   裴怀钧用掌心捧过白火,往准备好的鲜奶里一放。只是一瞬间,那碗预备好的鲜奶就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块。   “我吃的鬼还蛮好用的。”衣绛雪眨巴眼睛。   裴怀钧又是一笑,若是那位以身祭剑走火入魔的鬼仙尊,得知他的鬼气最终被鬼王用来当制冰机,怕是得气到背过去。   制冰,这难不倒剑修。   裴怀钧并指为剑,随手划拉。   剑意锋利冰冷,切割冰面宛如切豆腐。他轻易就从雪冰表面刮下细腻晶莹如白雪的刨冰,落进白瓷碗底。   再用勺子舀起蜜渍过的鲜果,浇在了白雪冰上,再细心点缀上花朵,就变成了酥山。   衣绛雪叼着小鱼干的尾巴,扒着灶台边,看向裴怀钧。   裴怀钧把随身携带的鬼王牌位取出,取出线香,走了个祭祀的流程,衣绛雪很快就闻到了新鲜的水果香味。   把白瓷小碗递给猫猫鬼,裴怀钧摸摸他的脑袋,“小衣先去吃一份酥山,不够还有。饭还没做好,要稍待一会。”   衣绛雪乖乖地端着碗,伸长脖颈,看了看灶上,好奇:“灶上炖着什么?香香的。”   “一些山间特色,等会就知道了。”裴怀钧模糊回答。   衣绛雪也不深究,只是快乐地举起勺子,“啊呜”一口,吃了满嘴的酥山,甜蜜的滋味溢满了口腔。   他深吸一口气,凉凉的,鬼都吐出了幽幽的白气。   冰爽甜蜜的滋味直冲鬼的天灵盖,眼眸里要冒出小星星了。   “好吃!”衣绛雪坐在灶台上,吃美了,脑袋上的小花吐出灿烂的阳光,他又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甜的!”   裴怀钧把炭烤好的邪神触手串码在盘子上。   或许是因为知道鬼王的食量,他装了足足三大盘,逐一刷好美味的酱汁。雪白的触手晶莹剔透,切成小段插在竹签里,表面又有微微的焦香,撒着芝麻和香葱,一看就很有食欲。   食材不是正常的,这不需要走流程贡给鬼王。   衣绛雪微微振袖,红袖下伸出数条碧绿的鬼藤,每一根都灵活地卷起烤触手,一时间正如千手观音……   可惜是用来吃串。   “果然,鬼饭还是怀钧做的好吃。”   消灭了一堆触手串的猫猫鬼幸福地舔起了染着酱汁的唇角。   他又用鬼藤托起一盘,摆在仙人面前,轻快道:“怀钧,帮我加点辣椒面。”   裴怀钧把辣椒面加好,扯过一根鬼藤,用来托住盘子,“留些肚子,绛雪,别吃得太饱了,还有呢。”   衣绛雪终于有余韵去闲逛,他四处翻翻,找到一本对于鬼来说堪称十大酷刑的菜谱。   果不其然,是东君著。   衣绛雪刚翻开,就看见一行陈年的批注,“……鬼肉去腥的做法。”   他点点头,“是的,生吃太腥,只吃掉鬼气我就想吐。能把鬼做好吃,简直是太厉害了。”   人与鬼的味觉系统完全不同。   除了裴怀钧有这个闲情逸致,世上怎么会有人没事干,去研究鬼怎么做好吃呢。   幽冥入侵,还包括鬼兽,鬼鱼,鬼植等等。   裴怀钧在食谱里记录了他以凡人身份下山,到手过的各种幽冥食材,包括还有抓鬼试味的记录。   衣绛雪翻了翻,什么红焖鬼肉,筋头鬼脑,松鼠鬼鱼之类的菜谱,都选用的是幽冥植物萃取出的调味,都是东君亲手制作的。   他咬着勺子,开始犹犹豫豫地问:“怀钧,你为什么会去学做鬼饭?”   难道,是知道他终有一日会化为鬼?   “想学就去试了,需要理由吗?”   “难道,只有人能当鬼的盘中餐,鬼却不能成为案板鱼肉?”裴怀钧轻笑道,“哪有这种道理?”   这话里透着的,或许是种手刃过无数鬼怪后的冷血与漠然。   衣绛雪想起他自从和书生结伴旅行后,整天吃的不重样的美食,就知道裴怀钧能开发出这么多道美味的鬼菜,背后一定遭殃了不少倒霉的鬼。   毕竟,他们这一世初见时,书生表演的那一手庖丁解鬼,就相当有屠杀的艺术感,不太像个好人。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衣绛雪也不傻,他知道东君筹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裴怀钧早就想好了把他变作厉鬼。   他成为鬼王,坐在这里与他对峙,或许也是仙人的温柔陷阱。   无功不受禄,衣绛雪咽下最后一口触手串,超级不经意地问道:“你想让我做鬼王,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拜托我做吗?”   他表面云淡风轻,实际上飞机耳都要竖起来了。   简直像是被喂饱了的猫眯起眼睛,在说:“趁着心情好,有什么事情要求本鬼王,说来听听!”   衣绛雪:“只要能给我足够的贡品,我不介意在复仇之前,帮你做一件事。”   “裴怀钧,你还有什么夙愿未了?”   此生化鬼,衣绛雪不该还保留前世的执念。   四十九世的记忆大半都保留着,他依旧是“衣绛雪”。可是真正让他变化的,是厉鬼的思维方式。   衣绛雪根本意识不到,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如今的种种,不过是他依旧凭借四十九世的记忆,对与做人还有惯性和认同感,于是在认真表演着一个人的特征,仍然在模仿着先前的模样,又时不时露出些难以遏制的鬼性。   裴怀钧将那些怪异的非人举动尽收眼底。   毕竟一会把脑袋摘下来,一会把身体变没,一会又上吊的风格,一看就不像个正常的人。   但是东君的脑子早就坏掉了。他自然是觉得小衣做人也好看,做鬼也可爱。他喜欢的厉害。   裴怀钧却将菜盛出来,是山间的各色应季食材,诸如笋干、野菜、菌菇,萝卜、配上鬼的干货、切成块的鬼肉等食材炖成,量大管饱,适合让鬼认真地吃上好几顿。   他甚至还准备了供饭,颗颗米细润柔软,即使是为了供奉而放冷的寒食,也不影响口感。   衣绛雪见他不答,只是一味把美食端到他的面前,义正言辞:“我是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的鬼!人,快回答我的问题。”   然后,手却很没骨气地拿起了筷子。   “这是什么?好吃!”   咬了一口多汁的鬼萝卜,鬼王的眼眸惊喜地睁大,“好入味!”   “好黏糯的口感,是土豆吗?”   “还有这个筋,好好嚼。”   炖菜就有这样的快乐,衣绛雪一边吃,一边从锅里发掘小惊喜。   裴怀钧把炸好的小鱼端到桌上。鱼骨都炸的酥脆通透,适合咔嚓咔嚓地啃,当小零食。   这也成为了猫猫鬼的新宠,连吃了三条,眼睛都愉悦地眯起来。   饭张力太强,导致鬼王的问话也香喷喷的。   “别敷衍我……咔嚓咔嚓……你快嗦(说)你的目的……咯吱咯吱……”   鬼藤一翘一翘打着卷儿,衣绛雪整只鬼都要发芽了:“人,我已经接受了你的供奉,再给我十条小鱼干,鬼也不是不可以收买……”   复仇的红线都软塌塌的,没什么杀意了。   鬼饿的时候杀意最重。吃饱了贡品的鬼,相对来说平静很多,不会动辄就被本能占上风。   何况,鬼王是超脱了普通厉鬼的独特存在。   “慢些吃。”裴怀钧却在用绢布帮他擦拭唇角,温柔地照顾着猫猫鬼,却道:“我不需要小衣为我做什么。”   衣绛雪扯了下他的袖子,澄澈的双眸里,看出仙人眼下浅浅的阴翳,不再刻意伪装过去的温暖如春风了。   他似乎总是这样忧悒。   “那为什么……”衣绛雪咬着筷子,他猜到:“是因为,日蚀要来了吗?”   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会把选择权交给你。”裴怀钧看向那晦暗的日蚀,没有否认,“二百年已经是极限,幽冥要到来了。”   “是袖手在侧,让人间变成幽冥;还是去扭转乾坤,重建秩序……”   他看向红衣鬼王,似乎在看着隔世的影子,“我会让你来选。”   裴怀钧早就明白,他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无法真正去影响和控制鬼。   就算一时间能力挽天倾,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   那又能如何?   人力有尽时。即使成了仙,也不例外。   世界最后的走向,只会握在曾经行走幽冥的冥楼楼主,如今登上鬼王之位的衣绛雪的手上。   裴怀钧看向他,淡淡笑道:“一起度过末日也好,奋力一搏也罢。人间毁或是不毁,全看绛雪的意思。”   “无论绛雪选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 第96章 也恋人间   日夜已经没有区分。   鬼王的脸庞雪白, 宛如银盘,莹莹透着日蚀时留下的一道弧光。   由于鬼没有实体,于是光轻易透过他的影子, 照在了窗前。   衣绛雪拎起小鱼干,咔嚓咔嚓, 把最后一口小鱼干吃完。   那张倾国倾城的漂亮面庞,半面无天真无邪, 半面幽深晦暗。   衣绛雪伸手一捞, 眼底漆黑空洞:“如果我站在鬼的那一边, 你会做什么呢?”   裴怀钧望着他,没有答话。   鬼王唇色艳红, 撑着下颌,缓缓勾出冰冷诡谲的笑容。   “裴仙人与鬼打交道这么些年,难道不明白一个道理?”他道, “鬼性与人性, 可谓是天差地别。”   “你亲手制出厉鬼,明知化鬼会如何扭曲人的心性,却会相信……我会如你所愿?”   “我有那么好操纵?”   衣绛雪翘起眼睫, 把完整的鱼骨放在盘子上,轻轻舐过朱红唇畔:“若我打算作壁上观,接收这个幽冥降临的新世界,怀钧会不会觉得这两百多年的筹谋,不值?”   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青衫端坐的仙人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   “我说过,都随绛雪的意思。”裴怀钧轻轻挑亮烛光,用手一笼,神情平淡无波, “绛雪想要毁灭这一切,我也不会阻拦。左右都无计可施,还不如让人族早日解脱。”   他咬字轻柔,好似春风拂面:“人化成鬼,也不失为一种‘活着’。正如鬼师的‘庄周梦’计划那般,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难道,你不会后悔让我成为鬼王?”衣绛雪轻微地睁大眼睛。   他迟疑片刻,问道:“如果我有很大的野心,不愿意站在人的那一边。你费尽心思护下来的人族薪火,岂不是会因此毁灭?”   裴怀钧抚摸他的脸颊,露出温柔的微笑:“不要误会了,真正想要救世的,并不是‘东君’。”   裴怀钧未曾离去,而是一肩挑起世间两百年。   世人皆说东君慈悲。   可谁又知晓,东君曾经也动过一念——   倘若救世的代价是失去吾爱……   那么,这一切有必要吗?   不如,全都毁灭吧。   仙人端着他那张悲天悯人的脸,却是弯起唇角,“若是小衣打算把人间化为另一个幽冥,做这个世界唯一的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如果是小衣来做鬼王,一定会很好。说不定,等到所有人都死去,幽冥也井井有条,与人间无异呢?”   简直是癫了。   “……”   衣绛雪还以为耳朵出了问题,揉了揉耳廓,才发现没听错。   这是唯一的真仙该说的话吗?   怀钧比他这个正牌鬼还要更鬼诶!   “我要你做鬼王,并不是要逼你去做什么事情。”   面对日蚀的余光,仙人坐在阴影里,神情淡然,双眸却深深地望着他,笑道:“我只是在帮你得到选择的机会。”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别无选择。   四十九世轮回,没得选。冥楼的职责,没得选。鬼子之命,还是没得选。他有太多身不由己。   衣绛雪没有第五十世。   那么,这一世,就由他来给。   极致的束缚,也是真正的自由。   至于厉鬼重生后,他会不会改了心性,成为毁灭的种子?   裴怀钧并没有把握。但他不去顾及。   他做的是搏命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自然不会留半点后路。   若是行不通,那人间就救不得。   ……那就不救了。   独自一人飞升,拥有超脱尘俗的寿命,有什么意义?   毁灭吧毁灭吧毁灭吧一起死一起死——   “你超越天命的这一世,虽是化鬼重生,却也算是留在了世间。”   裴怀钧见他有些不信,轻笑道:“这固然是我之强求,可这多出的一世化鬼,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不会横死,不会消亡,这就是鬼王的恐怖之处。   至于无法解脱这件事……他也留下了一道后门。   “……选择,怎么选都行?”衣绛雪歪头。   “都行。”   “哪怕我要所有人都死?”   “嗯。”裴怀钧应的很快。   “我要杀你。”   “好。”   “吃掉你。”衣绛雪作势很凶。   “……好。”裴怀钧笑了。   “……我会把你变成鬼仆,要一直给我做饭,听我的话,我说东你不能向西。”衣绛雪鼓起脸,“你会很不自由,一直要做很多的鬼饭。”   裴怀钧却看着他,“这么舍不得我?绛雪即使杀了我,也要把我的躯壳放在身边?”   “……”好、好疯,完全说不通!   “裴仙人真是傲慢。”衣绛雪抿着唇,眼眸却忽闪着,“你怎么能确定,四十九次轮回,总是横死,我对于人间一点都不恨?”   若说恨,衣绛雪当然是恨的。   他憎恨命运,厌倦漫长的轮回,也看过人性的丑陋与险恶,倘若再激进些的人,或许根本不甘于守住冥楼。   若他愿意以人身操纵万鬼,早就什么都得到了。   他并没有做。   即使到了最后一刻。   冥楼楼主衣绛雪,也是身抗天命,殉于危难,未曾改节。   “……因为,我比你更加憎恨。”   裴怀钧将他的发撩在耳后,神情厌倦:“我厌恶这个将你从我身边剥夺的世界。”   千年以来都相濡以沫的两条鱼,若是被生生夺走一条,另一条该如何熬过这无尽的岁月呢?   他避世而居,偶尔出山,也是用凡人躯壳去做必要的事。   没有衣绛雪,他已经无心再去看万鬼横行的山与水了。   曾经的热爱,都悬于高阁。   高处不胜寒。他当久了威势赫赫的“东君”,被捧在神坛上,直到化作木雕泥塑的一尊神。   连感觉都迟钝,情感都麻木。   若是再这样孤独地活下去,仙人或许也与厉鬼无异罢。   衣绛雪看着仙人说憎恨,眼眸里似乎有情绪在涌动。   因为他判断出来,裴怀钧这句话竟然有几分是真的。   东君补天裂。   他的初衷,或许不是纯粹的救世。   他救世补天,可他也是真的恨。   “凡事,总是论迹不论心。”   衣绛雪却忽然觉得,他应该抱一抱他的道侣。   他也这样做了。   他撩开红袖,凑上头蹭了蹭,再轻盈地将孤独的仙人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   就像是在哄孩子。   “怀钧,你别难过。”衣绛雪夸夸家养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方才的鬼王还挂着天真纯粹的神情。   下一刻,仙人眼帘一掀,耳畔被吻了一下,刺骨的冰冷,却是新月与花朵,那样柔软。   “……”裴怀钧忽然怔住。   衣绛雪歪头:“我不恨人间。”   这一刻,不知是前世的影子降临在他身上,还是他彻底融入了鬼王的未来。   他做出了选择。   “比起憎恨,我更喜欢有太阳的人间。”   猫猫鬼是很纯粹的。   他喜欢人,喜欢太阳,喜欢人间,喜欢这世间光明璀璨的一切的一切。   这最终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他多么认同人的身份,又或是对人间有多留恋。   没什么可留恋的。   每一世短暂的人间羁留,在面临死亡时,他都要承受无尽痛苦。   可是他依旧向往光。   衣绛雪爱着有希望的、闪闪发光的一切。   过去与未来重合,衣绛雪垂着眼眸,好似有烟波轻漾在眼底。他很认真地说道:“因为那是我和你走过的人间。”   每一步,丈量世界。   很多年前,他和道侣走过桃花林里,看见花朵的形状,闻到芬芳的香味;他走过溪涧,可以听见潺潺水流,看见参差荇菜。   他和他,也曾沐浴过同样的朝阳,仰望过相同的明月。   一朵花一滴水一片日与月,都是回忆。   曾经的裴小剑仙,那样热爱着山河人间,拉着衣绛雪走过风花与雪月,缔结山盟,共许誓言。   裴怀钧或许以为,那是一种强求……   却不知……   其实他也恋人间。 第97章 杀不死我   太阳被蚕食。   当夜, 三月凌空,血色浓深。   这大概是他们呆在人间的最后一夜。   后半夜,衣绛雪揉着眼睛, 幽魂一样从床上爬起来,身体僵硬地翻下床, 衣摆轻飘飘地打着卷儿。   裴怀钧还没睡。   桌前摆着白瓷酒盏,他在洞开的窗前自斟。   血色月光就泼在他面前的酒盏里, 他一饮而尽。   “还没睡?”裴怀钧目光投去, “睡不着吗?”   室内昏暗, 唯有血月,照在熄灭的灯上。   无影的鬼站在纱幕背后, 面无神情,连身影都是红的如血,黑的似檀, 白的发光。   鬼王指骨上缠着的红线, 像是绫罗,正违背重力地飘着。   红的太正,不像是什么厉鬼索命, 反倒宛如天仙披着的羽衣。   不过是被人截在了人间,缠上象征情爱的红线,才生生世世断不了折磨。   “刚才醒过来,见身边空了。一摸,被窝都不热。”   衣绛雪一眨眼,揉揉睫毛,有些惺忪。   神情茫然,又可怜可爱,配上他那张绝色的美貌, 就算是鬼气森森,也实在销魂蚀骨。   红线浸透了血,连衣绛雪的赤.裸的足下都是蔓延的赤。   走过来时,滴滴哒哒的,全是湿漉漉的血色足印,“……刚睡醒,突然有点想杀你。”   衣绛雪的语气稀松平常,甚至听不出杀气。   “所以我就来了。”   垂落的红线,看似是柔软的绫罗,实则是最尖锐的鬼鞭。   东君瞥了眼那无端飘舞的红线,也不放下酒盏。   他莞尔,无名指“哒哒”地敲击杯壁,“看来,是绛雪醒来见不到我,想我了。”   东君面前,熄灭的灯盏里,陡然窜出一簇幽绿的鬼火。   再瞬息明灭。   鬼火闪烁,不过三息间,鬼王的身形就违背常理地向前靠近。   等到裴怀钧再斟酒时,衣绛雪已近在咫尺。   一道强韧的红线,浸透腥味,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裴怀钧手中杯盏滑落,脖颈处,出现了明显的绞索痕迹。   衣绛雪面无表情,将红线勒紧,唇畔擦过他的耳垂,吐息却是如雪冰冷,“怀钧,我果然还是想杀你。”   “把你杀死,带着你的头,再去完成你的遗愿,简直是两全其美……”   骨头在痒,魂魄在痛,唯有当绞索勒住仙人的时候,那股复仇的快意又愉悦地爬满了衣绛雪的鬼体。   他有点想试试,裴怀钧到底会不会死。   如果再用力一些,会不会把他的头整个割下来?   很快,裴怀钧脖颈发出折断的声音,唇色发白,血管从充血到泛青,只发出一声闷哼。   杯盏从他的指尖滑落,跌碎在地上。   衣绛雪明显怔了一下,双手松开,眼睛黑洞洞的。   裴怀钧的躯干还保持着端坐的模样,天工精雕细琢。   仙人头却掉在了他的怀里。   头颈交接处断面整齐,骨茬平整,甚至没有丝毫流血的痕迹。倘若用红线把他的头缝回去,一定与原本一模一样。   衣绛雪抱住他的头颅,轻轻擦拭他泛青的面色,可是却不见半分僵硬,反而肌肤十分柔软。   他的骨相俊美至极,衣绛雪抚摸片刻,像是找到了最喜欢的玩具,笑着举起来转了一圈:“我睡不着,怀钧,陪我睡觉吧。”   头颅双眸轻阖,神情恬静,呼吸如常。   半夜睡不着。鬼王将仙人的躯干摆在床边,怀里抱着他漂亮的脑袋,重新钻进暖呼呼的被窝里。   衣绛雪蹬蹬被子,“热。”   无头的尸身帮他掖了掖被角。   衣绛雪又蹬,露出染血的衣摆。   仙人尸身打来一盆水,沾着香灰,拧干带水的白色绸布,温柔地帮他擦去小腿染着的鲜血。   衣绛雪把他的头从被窝里掏出来,抽掉木簪,漆黑长发散在玉枕上,挨着睡,“这样陪着我,就好了。”   半夜是鬼王最凶的时候。   有爱人相伴枕边,他终于平静了一点。   衣绛雪抱着他的头,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患得患失地问道:“怀钧,你不会离开我吧?”   然后他又缩缩肩膀,“奇怪,为什么被窝还是越来越冷?”   仙人头睁开眼睛,瞥他,含笑道:“……小衣,把我的身体也抱上床。”   “如果觉得冷,就抱着我睡。”他温柔道:“这样就不冷了。”   衣绛雪觉得有道理。   他把仙人的身体也抱上床,盖在被子里。果不其然,柔软且透着暖意的躯体,就这样抱住了无头尸身。   衣绛雪幸福地拱了拱,在被子里探出脑袋,头并头地挨着他睡:“果然不冷了。”   “我想起来了。怀钧,以前在我死后,你偶尔也这么抱着我睡。”   衣绛雪很澄澈地问道,“我一般多久会烂掉啊?”   “没数。”裴怀钧的脑袋被鬼王当做暖手宝抱着,也颇有些活仙微死的淡定感,“在尸身上抹上优昙婆罗香,能坚持好一阵子。”   他温柔笑道:“不过鬼子之命那么凶煞,就算魂魄不在,你也偶尔会尸变,那时候就只能烧了。”   他的爱人亦是刽子手。   在他寿命将终时,为了避免煞气化鬼,多半都是由剑仙操刀,手起剑落,送他去轮回。   他砍过他的头,剖过他的肺腑,杀人时毫无痛苦,是最快最温柔的剑。   也有时候,他亲自拈过线,将爱人如玩偶破碎的尸身缝起来,针脚细密,还他全尸,才将他装在棺材里。   衣绛雪已经相当习惯,翻了个身,“有时候头七,你还没把我塞进棺材呢。我都死掉了,你还不把我烧掉,难道不觉得阴森森的,怪可怕吗?”   无头仙抬手,顺着他的长发往下捋了捋,多么亲昵。   “……我习惯了。”   习惯。多么可怕又令人安心的一个词。   当他的道侣习惯为他收尸……   生与死,对他们而言,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   死亡是最扭曲恐怖的东西,它毫无美感。   相爱之人会本能地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可是,死亡永远是美好不起来的。   正如现在,衣绛雪幸福地缩在道侣的怀里,和他的头说着亲密的小话。   裴怀钧的脖颈有着明显的勒痕,是他做的。   可那又怎样呢?   越是心念着复仇,他越是爱他,雪白的双臂绞缠住他的四肢和骨节,像是一株扭曲的植物,几乎要将他绞杀在床榻上。   若是凡人,恐怕此时已经筋骨寸断了。   而无头仙人却还是反手拥住鬼王,宽和而包容,就好像是在和鬼王玩些睡前的小情趣,甚至还伸手拂灭了灯。   灯熄灭之前,帐子上映出的,却像是以不可能的姿态长在一起的两株植物,彼此靠近,彼此取暖。   就像曾经,裴怀钧亲手贯穿他的肺腑,剖开他的胸膛。   为了消鬼子煞气,避免他原地化鬼,裴怀钧甚至还会与他亲手杀死的爱人夜夜共枕,睁眼到天明。   在蚀骨的异香里,直到头七。   有时候衣绛雪会回来,有时候不会。   裴怀钧都会悉心为他收敛尸骨,下葬,杜绝一切祸根。   他是这样体贴温柔可靠,可以托付后事的道侣。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够强,足以长生。   生生世世,衣绛雪徘徊在他身侧。   江流石不转,裴仙人是永远是他可以回去的港湾。   衣绛雪学着之前和伪装成书生的他一起睡的时候,侧耳伏在他的胸膛上,听他急促有力的心跳。   “你的心脏跳的好快。”   裴怀钧答道:“因为和绛雪在一起。”   “如果我有心脏,应该跳的和你一样快。”衣绛雪像猫咪,在他胸前蹭蹭,又被仙人伸手抚摸下颌。   仙人的手腕以不可能的姿态弯折,泛起点点青紫的瘢痕。   衣绛雪条件反射,舔了舔他的手指,为他舐去淤血的痕迹。   “怀钧,你好难杀。”衣绛雪慢慢地把扭曲成麻花的身体,从他身上撤下来。   像是温柔的水流,划过他的脖颈、胸膛与腰线,正如一个拥抱。   仙人断掉的骨头又很快恢复原样,他甚至感受不到痛觉,还从容地将手腕归位。   他将滑溜溜的鬼捉住,垂眸,在衣绛雪如花瓣的唇上亲了一口。   “我的确很难杀。”   衣绛雪把他的头接回去,舌头舔舐断面处,促进他的愈合,有些委屈:“不杀了,好没劲。”   “一点报仇的快感都没有。”   “若我是个好杀的对象,绛雪早就成佛了。”   裴怀钧转头,脖颈处轻易恢复如初,他的仙身或许已经成为了一种“概念”。寻常的杀戮,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无论是取走他的心脏,还是切掉他的头颅,都是如此。   “你杀不死我。”裴怀钧微笑,“一旦红线发作,你就来杀我一次,鬼性自然就平静了。”   他赞叹:“何况,绛雪复仇的模样,那样凌冽的恨,简直美极了。”   衣绛雪:“……”   他又疯掉啦!   “……我每一世的骨头,你都埋在哪了?”衣绛雪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又滚到他身边,抱着枕头,亮闪闪地看着他。   “你给我立的碑底下,我看过了,没有尸骨。”   “……这么多世,少说有四十多具尸体吧,原本是埋在冥楼的,但是我发现不在了。除了前世埋在须弥山了,剩下的,你藏哪儿去了?”   裴怀钧刮了下他的鼻子,淡淡笑道:“不告诉你。”   他又翻了个身,将东华剑藏在枕下,道:“早点睡,明天我们还要上路呢。”   这是他们在东帝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衣绛雪决定与他同去幽冥,做最后的一搏。   明日就启程。   衣绛雪有好多疑问都没问出来。   还是因为他的道侣爱藏秘密,看着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心机深沉。就算是此时,也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裴怀钧枕着剑,胸膛起伏平静,正如他们同床共枕的很多个日夜。   可是衣绛雪却知道,他虽然背对着他,但是本能的单手握剑柄。这是仙人在与他的尸身同床时,防止他尸变的措施之一。   时至今日,仍然未变。   红衣鬼王睁着眼眸,看着床顶的纹路,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这样恨我啊。”   他有些天真地想着:“正好,我也如他恨我那般,恨着他。”   还未等他翘起红唇,裴怀钧的脸又放大了。   衣绛雪微微睁开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   “晚安,吾爱。”幽静的黑夜里,裴怀钧手肘支着床榻,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记,“第五十世,我依旧如此爱你。”   衣绛雪想起来了,这是他们的约定,睡前要亲一下道侣,证明他们还那样矢志不渝地相爱。   鬼王心里像是软软的棉花,掐一把就能拧出蜜汁来,也开开心心地回亲了一口。   “我也是。” 第98章 以血为媒   衣绛雪从鬼王棺中离开, 一路前往东帝山时,已然看见人族的末路。   在仰望天穹,听见鬼的嚎叫时, 是解脱还是悲望?   无人知晓。   或许两百年前,这样的毁灭就已经开始发生了。东君制定的规则给人族留得一夕残喘, 才生生延迟至今罢了。   太阳无光。   世界在渐渐消亡。   这一夜,是他们在人间最后的滞留时刻。   辗转反侧间, 衣绛雪也许数度生出吃掉仙人的欲望, 裴怀钧也数次摸过他藏在枕下的剑。   极端杀意和怨望, 是剖心掏肝剜骨的憎,又是将身躯拆散再揉并一起, 永不离分的爱。   太阳不会出来了,时刻依旧走到了黎明时分,与夜同光。   红衣鬼王坐在仙人的床头。   恍惚片刻, 他推醒仙人:“怀钧, 起床了。”   裴怀钧披衣起身,轻抚白玉无暇的颈,看不出被鬼割断过头颅。   衣绛雪疑那是一个梦, 环住他的腰身,猫咪般轻嗅,闻到他衣襟上细微的血腥。   他伸出舌头,轻轻舐过仙人的锁骨,把飞溅的血吃干净。   裴怀钧仰头喟叹,再伸臂,把依偎着他的道侣抱在怀里。   他有着细微剑茧的掌心掠过衣绛雪的腰身,抚摸到脊骨处,再穿过披散长发, 温柔地梳理。   长发遮蔽的鬼体深处,依旧藏着一个扩大的空洞,至今仍然未被填满。   “我没有心。”衣绛雪也摸了摸胸膛,露出纯然天真的神情,“鬼不会有心,所以也应该不会有爱才是。”   他偏偏头,“但是我有,为什么?”   “因为你是特别的。”裴怀钧轻顿,“而且,你恨我。”   仙人柔声道:“恨是极为浓烈的感情,远比爱更刻骨铭心。即使是死,这股憎恨也能刻在神魂之上,历经轮回,无法忘却。”   “正因为恨意如此鲜明灿烂,绛雪才会刻骨铭心地记住我,将我视为必须杀死的存在……”   “我恨你。”他点点头。   衣绛雪长发披散,坐在镜前,似乎在想什么。   裴怀钧悉心地帮他梳头,红牙梳,一道一道,梳到尽头,好似长生结。   “我想明白了,我确实恨你。”鬼王坐在铜镜前,青丝柔顺垂下,脸庞秀致,微微抬起。   “等到你的愿望完成,作为代价,我会取走你的性命。”   “你的命是我的,如何处置,由我来决定。”   镜面里照不出厉鬼的影子,唯有裴怀钧一人的独角戏。   “自然。”裴怀钧垂着细密的眼睫,他不意外。   裴怀钧俯身,将仙人亲手雕刻的玉簪,簪在他挽起的檀发间:“这是我该得的结局。”   “去幽冥深处,就能让太阳重新出现吗?”   衣绛雪眼眸闪烁,又问,“那尽头,是什么?”   裴怀钧叹道:“是寂灭,也是王座。”   他的指尖,是仙人血。   仙人掰过他的脸,以血为唇脂,在鬼王的唇上一点,轻轻晕染开。   以血为媒,衣绛雪的身形在镜中渐渐浮现。   红衣流动,如花似雾。   红衣鬼王苍白艳绝的脸孔上,双瞳漆黑空洞,唯有唇珠一点殷红,却是来自幽冥、不可见光的美。   从过往流动璀璨的生命,到如今死寂颓靡的美。   容颜如故,却失却生者的鲜活。   这一刻,裴怀钧似乎全然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从背后紧紧揽住他,就好像要将爱人揉碎在怀抱中。   如疯如魔。   他深深痴迷于这世间罕有的美丽,这一刻见到故人面,他竟恨不能与他坠入黄泉,也同死一回。   哪怕永世浑噩,也要作那伴在鬼王身侧的幽魂才好。   “怀钧,你在流泪。”衣绛雪抿化仙人的血,唇上含着一线朱红。   他仰起头,却看见铜镜中无声流泪的仙人。   “为什么?”   那一道泪痕,好似血的蜿蜒,从裴怀钧苍白阴郁的眼底跌堕。   “我好像,做了一件罪无可赦的事情。”   仙人常年执剑的五指,轻轻覆住红衣鬼王的容颜,冰冷而靡艳的美,亘久不变,却已非人。   过去的衣绛雪虽然常年与鬼为邻,生死无情,他始终坚持着本心,维持着人性。   他会哭会笑,会嗔会怒,不会露出这样空洞的神情。   “……是我亲手毁了你。”   鬼王有永远的生命。   可换句话说,不再死亡,他也不再拥有生命。   衣绛雪恨他的源头,或许并非他杀他。   而是他自以为是地救他,将他作为人的生命,永远剥夺。   “裴仙人也会为我哭吗?”   衣绛雪把他的脖颈拉下来,唇畔微启,轻若无物的一个吻。   朱唇染着仙人血,食欲和杀意达到顶峰时,裴怀钧就像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等待他去吞噬。   他喉头焦渴,甚至想把爱人囫囵吞进肚子里,用血浇灭渴望。   “后悔?”鬼王的吻如雪,没有丝毫温度。   “不悔。”裴怀钧与他唇齿相依时,亦尝到了冰冷的死亡。那是一种幽幽的香,弥散颅脑间,令他浑身冰冷。   他复又清明,吐息亦如游丝,温柔地笑道:“……我们应该永远在一起。”   “哪怕是死。”   他说:“绛雪已经死了,也该轮到我了 。”   鬼无形无象,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衣绛雪以血为媒,在这个吻的缠绵中,鬼王轻易地附着在仙人躯体上。   炽烈红衣在裴怀钧的身上铺展,就好像从群青里长出雪白的植物,一双冰冷的手臂蓦然缠住他的腰。   “我们走吧,去幽冥。”   衣绛雪艳美的面庞从他的头侧伸出,紧密地挨着,指间飘动的红线已经连成一条,再也剪不断。   这意味着,无论逃到天涯海角,裴仙人都逃不出追魂索命。   或许,裴怀钧压根没考虑过“请神容易送神难”,颇为享受厉鬼缠身的快感。   “既然你有觉悟付出性命,你的身体,不属于你,归我了。”   “怀钧,在我亲手杀了你之前,你不会死。”衣绛雪的吻落在他的额角,好像在盖戳。   “要是有鬼要杀你,我就吃了他们。”   骨髓里都似乎流淌着冰,裴怀钧俯身,拾起床边的东华剑时,清正的剑似乎还以为是敌人,应激地灼烧主人的掌心。   裴怀钧握住剑柄,长剑嗡鸣,感受到来自仙人的气息,才渐渐平息。   “走罢。”他笑着,与鬼王共同走向地宫深处的那道门。   *   幽冥是死者的世界,鬼怪的乐园。   生者能够去往的,顶多是当年位处阴阳交界之处的冥楼。   裴怀钧当年顶多选择“补天裂”,弥补两界裂缝,暂时延缓幽冥侵蚀的速度,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唯有如此,作为鬼王的衣绛雪附在裴怀钧身上,让仙人也成为鬼,才能将他带到门后。   进入那道地宫里的门扉之后,就是来到幽冥的地界。   天外的侵蚀下,幽冥暴动许久,早就没有秩序可言。若是此行无法重建秩序,让衣绛雪以鬼王的身份重归幽冥。   人间恐怕就没救了。   “绛雪,你看。”裴怀钧抬手遥遥一指。   冥楼若隐若现,就在不远处的鬼雾中。   那是衣绛雪的鬼蜮,与幽冥联通着,正是阴阳交界地的位置。   有鬼王的鬼蜮把守,来自幽冥的鬼进入人间之前,会先进入衣绛雪的地盘。而没有衣绛雪的许可,他鬼蜮中的鬼也无法离开。   这条路算是守住了。   跋涉幽冥,黄泉水没过膝盖。裴怀钧膝下的腿几乎没有知觉。倘若是人被黄泉浸泡,刚刚踏入时就会被同化为鬼。   他用剑拨开水草,挑起一看,却都是潮湿的鬼发。   裴怀钧轻轻蹙眉,这还杀不死他,只是会影响前行的速度,“水鬼。”   “走开!”衣绛雪的头搁在仙人的肩上,只垂下一条苍白的手臂,攥住从黄泉水中陡然伸出的鬼手,无情捏碎。   “你们,不许动他!”红衣鬼王眼睛冷森森,看着水底。   水下是无数蛰伏的亡灵,正在试图缠绕仙人的脚踝,将他拖入水中,成为水鬼的一员。   不过仙人的身上寄宿鬼王,有着天然的震慑。只有少数鬼胆敢冒险攻击,弱小一些的都无法近身,只能想方设法拖慢他们前行的速度。   衣绛雪滑出他的袖摆,绣口一吐,漫天的鬼火照亮黄泉。   一道道鬼藤蔓延着,交错编织,形成一条小小的船。   “前面太深了,坐船走。”衣绛雪说。   裴怀钧踏上鬼藤编织的小船,盘膝坐下,将剑搁置在一侧。   想要在幽冥自如行动,要么鬼王寄宿在他身上,混淆仙灵之气;要么就隔段时间就渡给他一口鬼气,让他与鬼看上去一般无二。   衣绛雪也轻盈地落在他身侧,跪坐着,将一口鬼气渡给他:“怀钧,你身上有我的鬼气,暂时不会被发现。”   对道侣来说,渡气也是吻。   他们好似忘了还身在黄泉上,唇畔交叠时,天火雷动,竟一瞬不知天地为何物。   连生死都忘却,魂颠梦倒,癫狂,癫狂。   偶尔经过的枯黄芦苇,也无法遮蔽漫长的吻。哪怕这个吻含着鬼气,带着毒与瘾。   裴怀钧半醒半醉,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鬼气化作真正的厉鬼。   可他连死都无所谓,又何妨成鬼。   青衫落拓,以剑为枕,仙人更是笑着把死去的道侣接纳在怀中,唇畔流连,与鬼跌坠入爱的温床。   水鬼纷纷探出头,隔着些许距离,幽幽地看着他们。远远看去,是骷髅头里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窝。 第99章 白骨歌   水流动荡, 船摇晃了些,也算是个横渡黄泉的手段。   鬼没有体重。衣绛雪拢袖,双手垂放膝上。   红衣轻盈无褶, 阴风吹起,好似绚烂绽放在船头的优昙花。   他临水, 观照黄泉,似乎在辨明方向。   “继续往前。”   小舟晃晃悠悠, 在浑浊漩涡里颠簸。苇草拂过雪白面孔。衣绛雪眨眼, 幽冥太阴, 他的面上湿冷,也似浸了水。   风中有鬼哭, 凄凄惨惨。   他问:“前面越来越黑,怀钧,你看的清吗?”   幽冥是亡者的世界, 生人在此应该如入黑暗寂静, 什么也看不见。   裴怀钧停住,转过脸来,漆黑失焦的瞳孔一收, 视线在他身上漾开,道:“不用法术照明,不太清楚。”   “嗯,怀钧看不见,我帮你想想办法。”   衣绛雪点头,捻起鬼火,像是抽出一根灯芯。   小舟穿过苇草丛时,衣绛雪从垂落芦苇穗上捉下闪烁的鬼火,随手捏成莲灯, 放置黄泉中,随波逐流。   鬼火入泉,化作一盏盏粉的、白的、红的莲台,照出河底无数透明扭曲的面容。   挤挤挨挨,鬼怪从舟边水下一晃而过。   裴怀钧撑船篙,也像执剑,向川流中沉浮的水鬼一杆子敲下去。   不多时,就浮起来一大片。   苍白,浮肿,死不瞑目。   有些时间太久,腐蚀了表面皮肉,余下黑洞洞的骷髅头。   黑暗如渊,它们在浑浊的黄泉里沉浮,惊悚可怖。   仙人的腕骨苍劲如松,低首,看向黄泉中漂浮的鬼火莲灯,顿觉浪漫,莞尔道:“好看。”   衣绛雪也低头瞅去,他托着腮,看见鬼火照出阴沉沉白惨惨的水鬼,迷茫:“好看?”   裴怀钧没看水鬼,又抬起眸,视线落在他身上,“绛雪好看。”   书生真坏啊,随时随地撩鬼!   “也就一般啦。”衣衣大王谦虚着。   他微扬下颌,正了正坐在船头的姿态,不自觉地更矜持了些。   作为隔绝生与死的天堑,渡过黄泉本就是一道坎。   若是连对岸都到不了,只能被压在幽冥最外层,徘徊不见天日。   困在黄泉水里的鬼怪,多半都在邪祟或者幽浮以下,堕落许久,早就无药可救,不值得浪费时间。   这一道关,还拦不住他们一仙一鬼。   幽冥没有日夜之分。   裴怀钧燃香,计算时间,每隔一个时辰就在船底写上“正”字的一笔。   小衣是个迷路鬼。   但出奇的,在踏上黄泉之后,他就没有说过不认路。或许这是作为鬼王的特权。   在裴怀钧写到第十二笔的时候,衣绛雪看见了彼岸。   这里有个陈旧废弃的码头,爬满鬼手印,大概都是些大浪淘沙下,无法上岸的鬼留下的。   不远处,岸上有个石碑,镌刻着“枉死渡”三字,又像是爪印。   舟楫停泊,衣绛雪坐在晃悠的船头,抬手遮住眼帘,眺望时,竟看见了一整片迷雾笼罩的森林。   裴怀钧随手将舟船系住,踏上满是白沙的滩涂。   “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着?”衣绛雪冥思苦想,“好像很眼熟。”   仙人青袍大袖,剑悬在他的腰间,气质疏阔。他跟上鬼王飘动的轨迹,疾步向前:“白骨森林。”   “白骨森林?”   裴怀钧颔首,回答:“传闻中,渡过幽冥最外层的黄泉,根据生前的罪行或是死法,可能会抵达十二渡口,枉死渡就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他一停,缄默了。   “我生前枉死吗?”衣绛雪先是询问。   继而点头,算是认可:“想来我是经常枉死的,不但阳寿有点短,还老和鬼打交道,时不时出点意外,未尽阳寿就死了……”   衣绛雪做人的时候,无法真正越过黄泉,去往幽冥的核心区域。   就算从去过幽冥的大鬼口中得知部分情报与地形,也都是零散的,也难以拼出全貌。   “幽冥已经被侵蚀,可能与记载大有出入。”裴怀钧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免因此烈风齿冷。   大抵是小衣渡他的鬼气有些散了,幽冥又对仙人产生排斥感。   裴怀钧:“说到底,人族这边关于幽冥的记载本就极少,我读过的,绝大多数都来源于绛雪搜集陈列在冥楼的典藏。”   他迟疑:“谁也不知道,在天裂后,幽冥变成了什么样子,才使得鬼怪倾入人间,两界彻底失衡……”   有理性、能思考,且真正去过幽冥深处的鬼本就极少。   即使有,这样的鬼也未必有动力留下文字记载。   裴怀钧读过的这本,还是当年关押在冥楼底部的“鬼师”在狱中无聊,写下的见闻录。   厉鬼吞噬掉所有同类就能成为“鬼王”,拥有掌控幽冥的资格。一旦有机遇成为厉鬼,这就会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常识”。   这条路径,“鬼师”昔年在手札中也提到过,似是为了引诱时任冥楼楼主衣绛雪。   鬼师的狡猾之处在于,他给出了路径作诱饵,但关于如何掌控幽冥,并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总之,先进去看看。”衣绛雪说。   *   白骨森林。林如其名,那些所谓的“树”,俱是骸骨。   雾色遮掩之下,竟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尸林。   白骨成林,分布极密,如同人的脊柱,兀自参天。   骨林树枝都是犬牙交错的白骨。   枝头挂果,都是白惨惨的骷髅头,骨碌碌,一串串,眼窝燃烧着两簇磷绿色的鬼火,在浓雾里极是诡谲。   进入林中,就连鬼王都有些辨不清东南西北。   衣绛雪绕过一具鬼兽的尸骸,风化骸骨上面还残留斑驳的腐烂痕迹,以及一个鬼王打下的记号。   “又绕回来了。”衣绛雪有些沮丧,先是蹲下瞅了瞅,再仰起头,“怀钧,我真的很容易迷路吗?”   猫猫鬼委屈。   裴怀钧提着鬼灯,牵起他的手,温柔安慰:“没来过的地方,迷路也是正常的,我也不认路。”   鬼灯燃烧,用以计算时间。   这是第三盏,说明他们在此绕了三个时辰,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忽然,鬼灯忽明忽灭,俨然是要没油了。   “时间到了。”衣绛雪飘到裴怀钧身侧,嗅嗅他的脸,果然嗅出丝缕灵气。   他凝起眉:“怀钧,你身上的鬼气又要散了。”   一口鬼气顶多支持半日。   每六个时辰,衣绛雪只要不附身在裴怀钧身上偷懒,都会渡一口鬼气过去,让仙人掩藏在鬼王的阴影之下,免得暴露身份,引起鬼的暴动。   裴怀钧很配合,甚至分外享受。   他将鬼灯随手挂在一侧,张开袖摆,把他揽在怀中,微张薄齿,让红衣鬼王能够专心给他渡气。   衣绛雪在人间,是虚无没有实体的。大抵是他并未寄宿在尸身上,最初也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   在幽冥,衣绛雪只要愿意,就会呈现出实体。除却没有呼吸与心跳,其余皆与生前并无两样。   衣绛雪亲人也像在吃饭。   先啄啄他的唇,尝尝鲜。确定美味,他再咬破仙人的唇,吐出一口虚无的鬼气,再混着香甜的鲜血,慢慢地渡过去。   裴怀钧作为承受鬼气的那一方,哪怕被咬破唇也不疼,反而会感受到鬼湿漉漉的舌舐过他的伤口。   酥酥麻麻,教他颅脑空白片刻,半晌拼不出反应来。   含住鬼气吞咽,他难免浑身发冷,五脏六腑都阴寒至极,仙身自然而然地排斥鬼气,经脉钝痛如刀割。   短暂熬过这一阵,他又会感觉到流经五脏六腑的、无与伦比的刺激。   待到唇分开时,裴怀钧甚至有种错觉,是道侣用利爪撕开了他的胸膛,拆开他的脏腑,再从肋骨处融入他的身体,再不离分。   衣绛雪也不是第一次给裴怀钧渡气了,是很熟练的鬼!   他脸颊绯红,唇畔润泽,从仙人紧紧扣住他的怀里钻出来,上飞飞、下飞飞,迤逦过华丽的红衣。   他控诉:“又偷亲我!太坏了。”   “没有偷亲。”裴怀钧擦拭被咬破的唇畔,笑了,“是光明正大。”   白骨森林都是迷雾,能见度极低。   衣绛雪试着往上飞,轻盈地飘在骸骨树最上方。   先前眺望时,都是骨山骨海的,到处都一样,看不到尽头。   此时,衣绛雪却神情恍惚片刻,隐隐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东南方向。”他平平举起手臂,指示位置。   裴怀钧相信他的鬼王直觉,即使衣绛雪一直带错路,他也未有半句否定言辞,跟着走就是。   又走了一阵,周遭果真有了变化。   若是先前的骸骨树,表面都是白惨惨的模样。   此时,他们看见的那些风化骨釉,就都是耸立的人骨了,还笼罩一层不祥的血光。   血光越发森然可怖,甚至出现了血红肉筋从白骨树上垂下,缀着残缺未完全腐败的鬼怪尸骸部位。   风一吹,那些悬挂的鬼怪就在林中摇晃。身躯碰撞时,发出的不是鬼的悲鸣,竟然是一阵阵的清脆的风铃声。   “不对,这里是……”裴怀钧紧咬着牙关,伸手笼着摇晃的鬼灯,照向不详的血光处。   飘在前面指路的衣绛雪,不知何时消失了。   裴怀钧举着鬼火照去的那一刻,一具悬挂的尸骸陡然从树上落下。   黑发垂落,面容不清,风中却摇曳着艳红似血的绛衣。   裴怀钧骇然倒退两步。   却见四周环绕的白骨树,将他团团围拢住,每一棵树上都悬挂着相似的尸骸,乍一数去,足足有七七四十九具。   有幼童,亦或是少年、青年,死去的年岁不一而足,却都好似新死。   或负剑伤,或断首,或发覆,却俱是宛然如生。   而且,都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红衣。   枉死林,白骨歌。   幽冥风中,尸骸碰撞,好似也在唱歌。 第100章 死于非命   如此惊骇的一幕, 或许任谁都会发疯,去祈求罪恶不要追上自己。   可是裴仙人被彻底激怒时,反而会笑。   “这是幻象。”   裴怀钧眼瞳转动, 擦拭唇边艳红,那是他方才失态之时吐出的淤血, 但他却浑然不觉,“绛雪并未葬在幽冥, 白骨森林中, 时有因罪孽迷失者……这是假的……”   “假的、假的!”裴怀钧重复几遍。   明知如此, 却控制不住地看向悬吊的尸骸,视线的每一次触及, 他都能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一世的过往。   垂落委顿的长发,枯瘦的手骨,染血的绛衣。   有些面容已然腐烂, 有些还能辨认出昔日的轮廓, 有些肢体已残,有些则是遍布万鬼噬咬的痕迹……   这里一直很安静。唯有风,吹动半白骨化的躯体。   生生世世, 死于非命。   陷于这无尽轮回中,这千年来,他又快活过几日?   裴怀钧走近,仰头,注视着面前这具少年尸骸。   若他没记错,这一世,他死在十五岁。   他伸手,似乎想要将这具少年尸骸从白骨树上解下,他很确信这不是衣绛雪真正的尸骸, 而是打算检查这是什么东西。   可当裴怀钧即将触碰到时,尸骸在他面前诡异地转动脖颈,颈骨发出“格拉”的一声。   脖颈上的玉牌原本掖在衣襟里,染着血。此时系着玉牌的红线垂坠,玉牌滑落,上面的“裴”字灼痛了他的眼。   是他当年亲手雕刻,并赠予衣绛雪的玉牌。   这一世,当裴怀钧破开万鬼窟找到他时,衣绛雪已经被鬼气反噬气绝,死亡时透露垂下,尸首被啃噬的残缺不全,连脖颈都露出白骨。   唯有这枚玉牌染着血,一直紧握在掌心。   裴怀钧横抱着少年的尸骸,抱起躯干,头却掉下去。   剑仙沉默半晌,改抱为背,再用青衫仔细包住他的头颅,藏在襟怀里,浑然不顾他被鲜血染满半身。   他单手振剑,目视蛰伏洞穴中的鬼怪,明明是卓然高绝的君子,却在这一刻,露出比鬼还要疯癫的神情。   他轻柔地吐息:“那就,灰飞烟灭吧。”   即使在后一世,衣绛雪继承了上一世的进度,孤身前往,成功吞并了万鬼窟,也彻底消灭了这一处至阴之地。   两世,换他更上一层楼,不算亏。   裴怀钧等在窟外,不知等了多久,好似被风雪染白衣衫。   在他两肩风雪,都要在风中化尽时,终于等到打着纸伞,踏血归来的红衣少年。   他被发跣足,满身是血,却顶着一张鬼气森森的绝色脸庞。他身侧有无数收复的鬼,被他放牧。   衣绛雪在茫茫大雪里行走,踏过的雪上印着血的足迹。   他比恶鬼更恶鬼。   “走罢。”衣绛雪走到他身边。   少年的身形比他矮些,大概是还没有完全发育。他踮起脚,高高举起伞,挡住青衫剑仙身上的风雪。   “好大的雪,怀钧,怎么不避风雪?”他歪歪头,“上一次,没有等你就来万鬼窟冒险,是我错了。”   “不过事态紧急,我若不进,它们就跑出来了。”   “反正我变强了,结局还算好。”衣绛雪看向剑仙逆着光,有些难辨喜怒的神色,难得心虚地摸了下鼻子,“除了我不小心死了一次,没有什么别的损失。”   “十五年。”   “什么?”风雪很大,衣绛雪没听清。   裴怀钧唇畔颤动,低声道:“……不,无妨,解决就好。”   衣绛雪看着剑修露在外面的手冰冷泛青,顿时紧绷一瞬,于是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用掌心包裹住他暴起的青筋。   “别生气,怀钧,我们回家吧。”   是啊,回家吧。   每一世,衣绛雪都在这样对他说:“回家吧。”   就好像能把死亡与等待抛在身后。   裴怀钧再度看向尸骸,他们似乎更近了,白骨树的位置也在改变,尸骸甚至也开始轻微抽动,绝不止是风。   他甚至毫不怀疑,幻象下一刻就会让尸骸睁眼,开口说话。   “杀人者……”   “是你杀了我吗杀了我吗杀了我吗——”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白骨森林的风声中,依稀传来亡灵的声音。不复旧日清澈,而是怨恨的、淬着血的、来自深渊的复仇之音。   “别模仿他说话。”裴怀钧声音沉冷。   裴怀钧本该清正纯净的仙身,陡然升起极为不详的气息,鬼气冲天。   滴滴答答,他系着红线的无名指攥紧,泛着淤,粘稠的鲜血从仙人握剑的掌中流下,渗入白骨林中。   这些尸骸,无疑在昭告着他要面对的罪行。   无论是否是衣绛雪的请求,但是动手取命之人泰半是他。算过动手之人,这些尸骸中该向他索命的,零零总总得有半数。   衣绛雪若死,鬼子的血肉就是万鬼的温床。他死在哪里,不仅会引来万鬼噬咬血肉,还极有可能诞生一处极阴之地。若他死在人来人往的城中,此地必然生灵灭绝,成为鬼城。   前几世,当衣绛雪未得到冥楼时,或许破坏力还没那么大,做些准备尚能压制。   但到后来,随着衣绛雪统御的鬼怪越来越多,鬼气越来越难压制,他的死造成的危害堪比天灾。   衣绛雪连死亡都得选择一个隐蔽的荒野,再通知裴怀钧前来善后。   衣绛雪不敢向其他人暴露轮回规律与死状,只因为不敢赌。能够托付后事之人,定是衣绛雪这辈子最信任的存在。   裴怀钧的剑足够强悍,又是正道出身的君子,他是最合适的。这些年过去,他执行的很完美,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   可是,每一世裴怀钧都得杀死心爱之人,这样的折磨何其残酷,他如何不发疯?   言笑晏晏不过是表象。真正的他,早就在那一遍遍凌迟似的挥剑中疯了,梦里梦外,全都是一笔笔的血债。   即使是衣绛雪死后,还有成鬼迹象,裴怀钧还要再杀、再杀——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绛雪不想变成鬼,不想放弃责任,改换心性成为麻木的行尸走肉。   他的剑,不能停下来。   滴血,滴血……   从最初光风霁月的裴小剑仙,一路成长为这个疯癫无常的真仙,裴怀钧走过的这一路,堪称噩梦。   他的手在杀道侣的过程中,越来越稳。   连生死的边界,裴怀钧都辨认不清了。   这样的生死离别太多次,或许他疯了,衣绛雪也好不了多少。   疯到极致就麻木,等到时间带走他们认识的所有人,唯一能在时光里互相依偎的,唯有他们。   谁都不能说离别。   “那就杀了我吧。”裴怀钧疲倦地按过眉心,青袍大袖,径直穿过那些尸骸。他感觉得到,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窥视自己,“我太累了。”   “来到这里,这是我打算做的,最后一件事。”   裴怀钧合起眼眸,身体里的鬼气存在感极高,指引他向前寻找。他索性闭起双眼,不去看尸骸,仅凭剑心视物,反而剥离迷雾。   视觉不在,其他感官就更敏锐。   靠近那些悬吊尸骸的骸骨树,裴怀钧忽然闻到一股馥郁的异香。   那是仙人在杀死他之后,温柔细致地涂抹在道侣尸身上,防止他成鬼的优昙婆罗香。   若是这香挥发,发出这样馥郁的甜香时,就说明……   裴怀钧垂手,抚上剑柄,环顾四周。   不知何时,悬吊尸首的红线接二连三崩断,那些落地的绛衣尸首好似活了起来,阴森森地站在白骨林间。   鬼气冲天。   好似诞生了……四十九只红衣厉鬼。   在面对四十九只道侣模样的红衣厉鬼时,即使真仙不死不灭,恐怕也会脱层皮吧。   何况,裴怀钧的剑已经把他们伤的千疮百孔,此时此地,面对复仇的亡灵,他能够下手挥剑吗?   “怀钧。”   “裴仙人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小剑仙,你怎么不说话了?”   “东君真是残忍,连道侣都能杀,你还有什么不可杀的?”   “……”   他不该被迷惑。但是,此时的裴怀钧明明已经按在了剑上,依旧沉默着,没有应答。   “刺啦”一声,是他的衣袂被厉鬼的鞭影划开的声音,连带着,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打神的血痕。   再是一道贯穿伤,是他的十八岁风华正茂,尖利的指甲并为刀,刺穿他的脖颈。   裴怀钧侧头一望,那是脖颈处有缝合痕迹的厉鬼。   他双眸空洞,红唇却扬起,幽幽道:“东君啊,你把我的头、四肢、躯干分别封印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你是如此畏惧我变成厉鬼,向你索命吗?”   再是“噗”的一声。一把白骨做成的匕首,从背后钉穿他的肩胛骨。   死在十六岁的红衣厉鬼,正是身体拔节成长的年纪,不乏恶意地说:“裴仙人,我死了,你怎么能独活呢?”   “你不仅独活,还活得好好的,不仅美名传天下,还享受无数香火供奉,成为了人族的神明。”   “怀钧,我好恨啊。”他歪歪头,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   裴怀钧沉默不答,垂下双手,剑落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伤痕在恢复,这些尸骸化作的厉鬼又落下伤口。他不在意,顶着这样的攻击,却没有再出剑。   良久,裴怀钧也很轻地笑了:“是啊,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呢?” 第101章 此身成冢   白骨磨成利刃, 污血尘泥染身,裴怀钧明知道这是陷阱。   以污秽的鬼骨贯穿仙身,虽还不够致命, 却带来针刺的痛感。裴怀钧下意识地握住鬼骨,他明知道, 这不是真相……   他无法再度对有衣绛雪面容的鬼,挥剑。   剑已锈, 念已成灰, 他是时候面对审判了。   从背后传来呼啸, 是鬼鞭。裴怀钧下意识地紧绷背部,准备生受这一击, 来幽冥时,他早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哪怕是死。   可这道鞭影, 却没有打在他的身上。   “坏书生。”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清冽而纯粹。这是这一世,小衣对他最特殊的称呼,衣绛雪奇道:“你为什么不躲?”   围猎的鬼影本是环绕裴怀钧周身, 露出狰狞面目,用鬼骨发狠地刺在他的身体上,似要将他钉死在白骨林中。   此时因鬼鞭皆倒,犹如被业火灼身。馥郁的香消弭殆尽,徒留骨灰烧焦的气味。   惊雷伴血雨,在白骨森林上方炸响。   裴怀钧蓦然回首,却见到骨林染污血,那鬼王就在林下肃立,冰冷瞳孔如一面镜子, 就此映出仙人的脸。   裴怀钧的身形巨震。   原本,迷雾将起时,衣绛雪与裴怀钧走散,消弭在白骨林中。   此时,衣绛雪走近,随手握住了一只红衣鬼影的头颅,徒手捏爆,血肉膨地炸开,却化为虚影流散。   “人好脆弱,果然还是离不开鬼呀。”他上一句话尤是天真。   鬼王的眸底跃动着无机质的金红色,绛袍飞扬时,比这些染着污血的鬼影更加纯粹艳烈。   紧接着,他的声音压低,杀意如弓弦,绷紧将离弦的箭,“碰本王猎物的,全是坏鬼,都杀了。”   裴怀钧慢慢直起身,他的伤口里还刺着断裂的鬼骨,右手一攥,把穿透肩膀的鬼骨拔出,随手掷下。   “绛雪来救我……”他眉眼温柔,“我可以以身相许吗?”   “一心求死的家伙,鬼王可不收。”   衣绛雪蓦然出手,拧断那胆敢刺伤他的厉鬼胳膊。又曲起五指,悍然一收,暴烈的鬼火呼啸着,将他左右扑上来的鬼影烧尽。   火焰灼烧鬼怪,它们惨叫着,化为灰烬。   衣绛雪似乎有些气不过,不开心地鼓起脸颊,不过鬼很难表现出剧烈的情感波动,他只道:“笨书生,你明明很强,被打难道不会反抗吗?”   等不及裴怀钧再回应,衣绛雪再度闪身,将两只试图遁入林中的赤衣鬼影捉住,双手一扯,从中间悍然撕开。   那些他形貌的鬼影哀鸣一声,彻底风化为骨灰。   “你为什么握不住剑了?”   随着衣绛雪的屠戮开始,血雨落下,鬼影都在褪色,渐渐惨白,消失。   只有他,是幽冥里唯一的一抹颜色。   “……小衣。”裴怀钧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尽拔出骨刃,半身染血,浑身湿透,却是稳步向他走来,“你来了。”   裴怀钧身形挺拔,修长疏阔,看似端华,铸就了东君金身。   可衣绛雪看见的,却是一把自伤自毁的剑。   他已经走到尽头,累了,倦了,只想要在炉中将自己焚尽,化为铁水。   衣绛雪从地上捡起东华剑,拂尽骨灰,递给他:“这些鬼,在提取你的记忆,化形成我当年死掉时的模样。”   “多谢。”裴怀钧接过,手腕似乎还在颤抖。   他敛眸,又道:“据记载,白骨森林里的鬼影会读取闯入者生前最害怕的事,重现出他生前的罪行,并以此设下陷阱。”   “换句话说,这也是我的罪。”裴怀钧轻叹,“我逃不掉的。”   “很好分辨啊,你又没有真的杀我四十九次,数目不对。过去了千年,我的尸首也早就烂掉了,不会在这里,也根本不可能成为鬼。”   衣绛雪偏头,似乎在打量他幽明不定的神情,他奇道:“这么明显的陷阱,笨蛋书生,你怎么会被骗?”   裴怀钧渐渐镇静下来,雨在下,血还在流,斑驳的血染满他的衣襟,他也不在意,拂过有些凌乱的鬓发,才道:“没有被骗,只是我愿意。”   衣绛雪刚刚在林中迷路,不知不觉与裴怀钧分散。   但他是鬼王,低级的鬼又如何针对鬼王呢?所以,衣绛雪除了看着哪哪都一样的白骨林,迷茫地飘着之外,没遇见什么危险。   直到,他从风中闻到了仙人香甜的血气。   衣绛雪循着鲜血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被围攻的裴怀钧。   若是寻常,莫说四十九只鬼影,就算再多上十倍、百倍,裴仙人也不可能放下剑,更别说毫无反抗地被骨刃刺穿身体。   可偏偏,鬼影都是以衣绛雪曾经尸身的模样出现的。   是裴怀钧记忆的投射。   衣绛雪听罢,又是气闷,用冰冰凉凉的鬼气把他包起来,既是帮他挡雨,也是帮他镇痛。   可是裴怀钧好似毫无痛觉,卧在衣绛雪的鬼雾上,愣是一声不吭,唯有脸色苍白,喘息凌乱。   白骨森林不宜久留,衣绛雪一手牵着鬼雾,带着他一起飘,道:“你想死掉。”   仙人的伤势不需要刻意治疗,哪怕是鬼骨,也污秽不了他的仙身。拔除之后,他半卧在鬼雾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是我自己找死,不妨事。”裴怀钧语气温和,“我这般找死,也是死不掉的,绛雪不必担忧。”   他似是许诺:“到了真死的那一日,我的命是你的,断不会丢在外面。”   “怀钧,你不是要以身相许吗?”   衣绛雪褪去他肩上的衣衫,看见那被鬼骨贯穿的伤势。明明方才还泛着黑气,现在已经愈合大半,血也不流了,只是还有些皮肉没有长好。   青衫血迹斑斑,他的心事也重重,好似不会放晴。衣绛雪眼睛酸酸的,下意识揉了揉:“你是我的猎物,命属于我,要杀要剐,也是我来。被其他的鬼伤到血肉,就是擅自动我的东西,我不喜欢。”   他扬起脸,强调:“总之,你身上不可以有别的鬼的气味。伤口也不可以。”   “好。”裴怀钧也笑了起来,“都是你的。”   破除迷雾之后,衣绛雪带着他一路疾飞。约莫一炷香,他们终于走出那个怪圈。   见到周边的树不再是白骨,裴怀钧在鬼雾上打坐调息片刻,叹道:“这里是鬼槐,容易聚阴,但是危害不大,我们应该是出来了。”   “血雨一时半会不会停。”   衣绛雪很照顾他,“白骨森林的陷阱对我没用,对你影响很大。怀钧,你最好休息一下,躲躲雨,我待会给你补一口鬼气。”   方才雷霆之后,血雨就落下来了,现在越来越大。   血雨里含着阴气,对衣绛雪是滋补,却会延缓仙人的伤口愈合,有条件还是躲一躲。   衣绛雪先将鬼雾铺平,把仙人放在上面。又上飘下飘,在树下撑起一个鬼雾帐篷,忙忙碌碌的,很是活泼。   裴怀钧看着遮蔽风雨的顶棚,那是鬼气凝实的。   他将染血湿漉的外衫换下,污秽早就被仙身自动清除,他本想随手捏个清洁的咒法,把衣衫清理干净。   可见到帐外飘来飘去的鬼王时,裴怀钧心思一转,微微扯开衣襟,由着冷雨混杂着血的阴气,在身躯上纵情濡湿。   他阖目轻喘,似在难受,轻声唤道:“绛雪……”   衣绛雪嗖的一声飘进来,鬼雾里满是仙人香甜的血气,美味极了,他下意识地喉结滚动。   饿了。   裴怀钧携带了人间的灵泉,在洁身时,襟怀敞开,他就慢慢用布巾沾水擦拭,在触碰到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时,未褪的中衣也被冷汗浸透。   “绛雪,背后也有伤。”   裴怀钧将湿漉的布巾拧干,仙人纯净的血液落在大地上,他轻声道:“帮我擦擦,看看好了没。”   衣绛雪帮他擦拭,一时间安静片刻。鬼王认真打理他的家养仙,从头发到身躯。   裴怀钧筋骨皆酥,却听衣绛雪忽然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什么?”裴怀钧微笑不变。   “我累世的尸身,你都埋在哪里了?”   “……”   衣绛雪其实早就发现了不对。   他记得,他有几世的尸骨是埋在冥楼的。成为厉鬼之后,他也去曾经埋尸骸的地方探查过,照理说,鬼能够感应到自己的尸骨。   可是没有,他翻遍了冥楼,都没有找到。   在仙人隐居的东帝山,他掀开墓碑时,也发现那是衣冠冢,仅有个写着名字的碑,没有尸骸。   如今衣绛雪被他这位好道侣布的局一路送上鬼王之位,能动他尸骨的人,除了裴怀钧还有谁。   在看见白骨森林里,裴怀钧站立不动,甚至掷下剑任着鬼影杀的态度,他就想问了,现在才问出口。   衣绛雪冰雪聪明,猜测道:“……和我成为厉鬼有关?”   良久,仙人才看着幽冥不停的血雨,淡淡道:“有关。”   “须弥山下。”裴怀钧的瞳孔漆黑,缓缓吐息,似乎要把掩藏的秘密亲口吐露,“……白骨冢。”   被亲眼目睹杀戮罪行,裴怀钧似乎也不管不顾了,甚至他不介意看见道侣眼底的杀意与怨恨,更不介意此时被他杀死。   连死都不怕,他还怕说真话吗?   仙人望着染血的双手,神情不动,淡淡笑道:“绛雪,你的第五十世,是从七七四十九世的骸骨上爬出来的。”   “我引地火炼鬼,以尸骨冢育鬼,以东君神庙攫取香火,分享气运,以举世信仰养鬼……”   “我杀了你,我否定了你为人的四十九世,我断了你的成佛之路。”   “我亲手,给了你最污秽的生命。” 第102章 人间无你   说到此, 裴怀钧侧脸,看向眼眸雾蒙蒙的衣绛雪,低笑:“恨我么?”   衣绛雪没答, 伸出无名指,拽了拽红线。   裴怀钧的指根也一动, 他垂眸看去,红线颤巍巍的, 是心上的弦。   “如果不恨, 这根红线, 又怎么会存在呢?”衣绛雪轻轻拨弄,压下泛起的杀意, 眼眸却澄澈。   “既是恨,不杀我?”裴怀钧慢慢擦拭手掌上的血液,他没有选择正面回答, 又在用言语挑拨他了。   他慢条斯理:“我掘了你所有的坟, 辱你身后安息,甚至还用你的尸骨炼鬼。难道绛雪不该报复回来,至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猫猫鬼气闷,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还?   衣绛雪摸摸空荡荡的肚子,想了半天:“你最好祈祷我不要饿。等我饿了,半夜就把你啃了,啃完脖子啃胳膊,把你吃掉。”超凶。   裴怀钧把长发撩到身后,胸口微震,忍俊不禁:“噗……”   衣绛雪知道他没信,伸出爪爪挠他, 还是软绵绵的:“不许笑。”   裴怀钧握住他的手腕,在他爪子上亲了一口。   “绛雪就算做了鬼,也不爱吃人。”不然裴怀钧也不介意自己走入觳中,为他做一道铁锅炖仙人。   裴怀钧:“寻常刀剑斧钺破不了我的金身,就算小衣是鬼王,能够割了我的头、取走我的心,生机也不会断。即使失却仙身,我的元神亦不灭。你若不可灭尽我元神,以你我之仇,又怎算复仇成功?”   他垂眼,“……还不是时候。”   “我现在不杀你。”鬼王也很知道轻重缓急。   幽冥失控,人间崩溃,连太阳都消失了。   有天外之物挟住了灵均界,以幽冥为隧道,不断入侵。世界要崩溃了,正如同两百年前发生的那样。   孤身护佑此界的东君与吞噬五只厉鬼诞生的鬼王,此刻共同前往幽冥,是暂时将两界之危摆在了私人恩怨之前。   他们既是仇敌,也曾是道侣。新仇旧怨早就掰扯不开,哪里是这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情。   衣绛雪用理性说服鬼性。先不杀他,以后再说吧。   裴怀钧的考量也有道理,先把要紧的事情做完。   若这趟他们都没有死,再去算前世的账;若是死了,那就是彻底的灰飞烟灭,也没什么要算的账了。   “……若是此番能成,绛雪想要解脱,我也会给你。”   淅淅沥沥的血雨中,裴怀钧轻轻握住衣绛雪的手腕,没有脉搏与心跳,他的眼眸似水柔情,“你的仇人可没死,等到一切结束之后,绛雪想立地成佛……”   “也是有办法的。”   他伸出了一只鱼钩,上面挂着诱人的饵料。   衣绛雪深谙鬼的规律,一开口,就分明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却陡然冷脸,不想听,声音微厉:“裴怀钧!”   裴怀钧继续道:“厉鬼想要超度自身,条件苛刻,确实没那么简单。光是一点最难达成,时间。”   “等到鬼成为厉鬼,恐怕已过去多年,谁又能幸运寻到当年的仇人?”   “我不一样。”说到这里,裴怀钧颇有愉悦,漫声道:“仙者长生,若是我来杀你,不会早死,还能等到你有朝一日……化鬼来寻仇。”   亲手杀戮道侣,结下重重因果。   他要做他的宿仇。   裴怀钧轻声:“等你彻底掌控幽冥,区区真仙,自然不在话下。届时,会有彻底杀死我的办法,你再动手即可。”   青衫剑骨的仙人,注视着陡然色变的红衣鬼王,温柔而残忍地吐出那条他为他预留的成佛路。   “踏着我的尸骨向前走,别回头。”   “你会成佛。”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血雨倾盆,几乎浇透幽冥暗土。   唯有鬼槐下被绯红鬼雾包裹的结界,是茫茫雨幕中唯一的支点。   亦在此时,鬼雾结界也是轰隆一声,衣绛雪掐住了裴怀钧的脖子,把他重重放倒在鬼雾编织的榻上。   “裴怀钧——”鬼王的愤怒是冰冷诡谲的。   红线绑住了他的猎物。以恨意为绳索,连仙人也无法动弹。   檀发垂下,露出衣绛雪彻底淤红的双眼。   红线勒住宿仇的脖颈,衣绛雪面无表情,鬼气滔天,似乎打算将他立毙当场。“成佛?这算哪门子的成佛?”   裴怀钧抬起沉如暗雨、溢满疯狂的双眼,却笑道:“我爱你。”   衣绛雪:“你是恨我。”   他笑的厉害,“我爱你。”   道侣四十四世,相濡以沫,结此盟誓,互为金石,直至尽头。   他们差一步就能善始善终。   衣绛雪活得太痛苦,他盼了很多次轮回尽头,他梦想着功德成佛,他已经做尽了能做的事,裴怀钧他都知道。   他若想做鬼,何必坚持这么久?   鬼子成鬼太简单了,他只要想放弃自己,或许早就能化身为鬼王,屠灭人间,谁也拦不住!   他却在走向死亡的最后一刻,被他最相信的道侣,断了成佛路。   裴怀钧偏要在最后一世如此杀他,叛他,毁此山盟!   他要做他大敌,成他的冤仇。   他改了他的心性,破了他的坚守,他让他成为厉鬼!   却在这一刻,对他说“成佛”?   “杀了道侣,就算成佛?”   衣绛雪属于鬼的无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恨。   他垂下炽烈的眉目,一字一顿:“裴仙人,你引我入鬼道,自以为是地给我‘永生’,又自顾自地给我安排‘退路’……”   “你在报复我,报复我要离开你——”衣绛雪恼怒地咬他唇齿,“你怎么不上天!”   “是啊。”裴怀钧弯起唇,他更颠了。   “谁叫绛雪要离开我,我偏不放你走,是我叛你,是我毁你,你当如何?”   衣绛雪猜到他的报复,讥讽:“你给我选择的机会,也不过是在你安排的结局里做出选择。”   裴怀钧唤醒他,豢养他,引他入幽冥。这细枝末节,桩桩件件,安排的都是他自己的死。   “你想死,你不想长生,只有我能杀你……”   衣绛雪拎着他的衣襟,看见仙人形似疯狂的笑容,一顿。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裴怀钧支起身,长衣低垂,血腥中染着松香。他覆过身,环住有些发懵的衣绛雪,让他轻轻靠在肩上。   衣绛雪松开红线,恨意散去,却忽然盈满了泪眼。   “怀钧,裴怀钧……你……”   “是啊,我不想长生。”裴怀钧吻了下他的眉目,轻声道:“我倦了。”   “若是人间无你……”   仙人疲倦地笑着,面庞年轻如旧,可眼神却在孤独老去,“做仙人,真的好没意思啊。”   *   雨停了。   裴怀钧睡着了,衣绛雪手中红线数度亮起,始终没能杀的了他。   衣绛雪被仙人抱在怀里,枕边人呼吸均匀,他却辗转,迟迟掏不出他的心。喉结致命近在咫尺,他空有尖牙利齿,却咬不断他的脖颈。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那么坏,总是欺负鬼,他又那么好……   猫猫鬼盖着鬼雾化作的被子,蜷缩着。又被仙人捋过脊骨,揉的浑身松快,肢体舒展,舒服的要喵喵喵起来。   幽冥无日夜,裴怀钧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须全尾的,鬼王轻盈,枕在他的心口,似乎是听着他的心跳安眠的。   衣绛雪也睁开眼,凑过去,把鬼气渡给他。   裴怀钧被他按着渡鬼气,唇畔微张,四肢百骸里又透着冰冷的气息,他反而觉得舒适。   猫猫鬼亲完,又蹭了他的锁骨,叼走一大块紫气当早饭。   如此气息的交换,正如两株纠缠的植物。   早就种在一处,从来都是共生共长,并蒂花开,枝叶都连理。   一株枯萎,另一株也无法独活。   衣绛雪死去的这两百年,裴怀钧根本无法割舍那枯萎在他身上的植物,宁愿被亡魂缠绕不得超生,也成为活在世上的厉鬼。   裴怀钧用根系供养着死去多年的道侣,让枯萎的藤盘踞在他的身上,汲取他的生命,让他永远地徘徊在过去。   他等着衣绛雪重新长出新叶,或是也把他的性命也带走。   “血雨停了,我们该出发了,我看看方向。”衣绛雪飘起来,站在槐树的枝干上,似乎在远望这遥遥无尽头的密林。   “咦,那是什么?”他忽然道。   他所指的方向,迎面而来的,是巨大的阴影。   裴怀钧鬼气满盈,顺势御剑而起,迟疑:“一棵鬼树。”   在血雨之前还没有这棵树,天是阴沉沉的昏黑。   雨后漂浮着不祥的血色,这巨大的树冠也淋着一身赤红油亮,遮天蔽日,树干中央托起了一处祭台,被黑气包裹着,似乎还在离地渐渐生长。   等等,什么东西,在生长?   衣绛雪身为鬼王,幽冥能够看得更远。   他看见,那棵鬼树的深处,不仅有着蠕动的诡异藤蔓,还长出了许许多多张人脸,那是它吞噬的鬼怪,正在内部涌动。   这绝不是幽冥所记载的任意一种鬼植,而是……   裴怀钧莞尔,弹剑,剑锋轻鸣,“找到了,天外之物。” 第103章 庄周梦   远观时, 鬼树已是遮天蔽日。   临近树下,万鬼狂乱。衣绛雪飘在前面开路,是一朵红云, 鬼鞭抽开恣意舞动的树藤,将路清了个干净。   裴怀钧压阵, 一柄长剑森森,护住衣绛雪的背后, 无论何种鬼物皆禁不住他随手一剑。   树下, 衣绛雪仰头, 看见依傍着鬼树、高高低低的楼阁,延伸到遮天蔽日的鬼树上方, 就像是树上生生长出一座鬼城。   染着黏稠树液的树藤,断面犹如会呼吸,一舒一张, 好似活物。   “我没见过这种树。”衣绛雪张开手比划, 惊叹:“鬼应该也没法长这么大吧。”   他们知道的情报大都是在天裂之前。在两界秩序崩溃之际,幽冥现在是什么样,就算问大鬼, 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裴怀钧抱剑,走到他身边,随手圈住衣绛雪飘荡的发丝,细细把玩。衣绛雪控诉回头,他才失笑:“这并非是一只鬼,更非土生土长的鬼植,而是上千只鬼被吞噬后聚合形成的‘鬼树’。”   “用鬼组成的树。”衣绛雪又习惯性地鼓起脸,被仙人戳了一记,轻软皎白如云朵的脸蛋扁回去。   裴怀钧噗嗤一笑, 转戳为捏,“天外之物初时并无确实形态,吞噬什么,就化作什么。其以树的伪装示人,大概是落入森林,就化作树,再不断吞噬周遭的鬼怪。”   “这棵鬼树里,应当关着许多鬼怪作为养料。所以一路过来,越接近鬼树,游荡的鬼就越少。”   “听上去不太好吃,我还以为这树会结果子呢。”   衣绛雪睁着黑沉沉的眼睛,启唇“啊呜”咬他指尖,先磨了磨牙。他理直气壮:“怀钧,我饿了。”   嘬嘬嘬,再吃两口紫气,满意!   衣绛雪吃饱的时候总是乖乖的,趴在裴怀钧身上时,也软软的很好捏。   他一饿,鬼性占上风,红线的复仇规律就会启动。虽然裴怀钧不会死,但总归是会内耗一段。   所以,喂饱衣衣大王很重要。   这鬼树堪比通天塔。   裴怀钧喂了家养鬼王两口紫气,再帮他把鬓发理好,随即轻身跃上那被剑锋砍断的树枝。   还没死透,一下喷出血,滴滴答答的。   鬼树似乎很怕他的气息。大概是裴怀钧每次在门前守着时,没少砍断这些妄图突破门扉的树枝。   裴怀钧往树荫上方看去,高耸入云,看不见天穹。   衣绛雪仰头,他不喜欢上面漂浮的混沌迷雾,也没有意愿往上飘:“上面有什么?”   “试试就知道。”   说罢,裴怀钧向天一剑,剑气驱散迷雾,直通云霄。   剑光照亮黑暗,树冠最顶部隐隐挂着些什么,金灿灿的。   “最上面,好像结着果子。”裴怀钧看见了金色的流光,“混沌鬼气,应当是吞噬大量鬼怪才凝结成果。”   “什么味道!”衣绛雪顿时不困了,耳朵竖起来。他重点不在这里,扒着道侣的胳膊,撒娇似的摇来晃去,“果子,能吃吗!”   “应该能。”裴怀钧说罢,就看见一道绯影向最上方飞去,可是半息之后,那绯影没有冲破迷雾,又落回他的身侧,神情迷茫。   “过不去!不信,再来。”   很快,猫猫鬼第三次路过,委屈巴巴:“根本是在鬼打墙。”   裴怀钧皆由他的冲击,也在观察这棵树,神情有些凝重,“这些东西完全不知餍足,持续蚕食幽冥这一界来供养自己,秩序由此崩坏。”   幽冥是鬼怪活动的地方,有入侵者就当然不能呆了。再加上幽冥没有鬼王,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鬼怪再也不复衣楼主还在镇守阴阳时的安分,反而接连不断地突破界限,试图占据人间。   最终,人反而被鬼赶得七零八落,地盘也被鬼占据。若无东君出手,怕是人族就要灭绝了。   “完全就是被赶出家了嘛!”衣绛雪现在是鬼,很有鬼的同理心。   他拢着红衣,盯了鬼树片刻,颇为愤愤,“不知道幽冥里有多少这种东西,鬼都没地方住了,这多坏。”   裴怀钧叹息:“最初有很多,但是它们的本能就是互相吞噬,数量固然有所减少,但是此物会持续膨胀。不如剖树一观。”   “绛雪,准备一下,我们要进入鬼树内部了。”   衣绛雪随手举火照夜,照亮被鬼树蔓生枝干吞没的树脚。鬼面时而浮出树干,时而又沉回去。沿着树干外攀爬着的屋舍也扭曲挤压变形,呈现违背常理的失衡感。   就算鬼树有坚硬如盔甲的树皮遮掩,却也轻易被东华剑开出一个大洞。   裴怀钧知道树中必然有东西,只是入洞口就等于主动钻鬼腹,苦笑:“不然,小衣在外接应我,免得我们困死在里面。”   “我是鬼,没有实体,困不死的。”衣绛雪无声地搂住他背后的脖颈,丝丝吐息,超凶:“你若是出不来,我会吃掉你!”   没想到,裴怀钧却笑了:“那还等什么,走罢。”   树干在闭合,裴怀钧提剑,率先进去。   衣绛雪跟上,顺势攥住了裴怀钧的衣袖。   裴怀钧身体一颤,回头,见衣绛雪仰起脸,满是澄澈无辜,歪头:“怀钧,看我做什么?”   黑暗彻底笼罩,衣绛雪脑袋上的太阳花突然钻出来,开始发光。他挠了挠头,表情似乎有些迷茫。   裴怀钧伸手摸了摸柔嫩的花瓣,把小花拨弄的东摇西晃,却含蓄地笑着,“小衣好亮。”   裴怀钧还未收住笑,就闻到了一股异香,神色陡变。   漆黑中微弱的一点萤火跃动眼瞳深处,照出了此时衣绛雪的脸庞。   不复平日天真懵懂,而是苍白而诡艳。   “绛雪?”裴怀钧凝眸,迟疑地触碰他的双肩,却如同被寒冰冻住。那股阴魂不散的香味,好似浸透了灵魂,噩梦般缠上了他。   衣绛雪缓缓抬起头,扬起精致的眼眉。   他的睫羽细密,似乎有一笔淡红从下至处勾勒,再勾到眼尾,绚烂的颜色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   可那双乌沉沉的眼珠,此时却泛起浓烈的赤,好似被仇恨蒙上一层暗淡的铁锈。   细微的光勾画轮廓,裴怀钧视线缓慢落下,见到是美人高挺的鼻梁和弧度优美的唇。   原本是苍白惨淡的颜色,此时却像是谁用指尖抹了血,在他的唇线上,勾出一笔生动的殷红。   那唇覆上他的唇畔时,蚀骨的香味在气息中交换,就好像裴怀钧在衣绛雪的棺材里熏染的气息,仙人的瞳孔陡然扩张。   不世出的花怎会开,“优昙婆罗香!”   衣绛雪轻眨了下眼眸。他的唇贴着他,轻轻蹭了蹭,有种小兽的蒙昧天真。   可这股不该现世的美,却还是攫住了仙人的心神,将那股从骨子里都浸透的香味,往裴怀钧身上越种越深。   “……绛雪,你想做什么?”   鬼王的手柔软无骨地覆过裴怀钧执剑的腕骨,然后提起他的身躯,就像是抱着一只大型娃娃,向着不知何时起的迷雾深处走去。   衣绛雪轻声道:“庄周梦。”   裴怀钧忽然一怔,似乎他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汇了。很快,他神色微变,“鬼师!”   衣绛雪双眸漆黑,宛如镜面,完整地倒映出了裴怀钧的神情。   裴怀钧凝重,听着他说:“梦里,是我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我?”   “梦里,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   “……”裴怀钧缄口不言。   衣绛雪又问道:“这是真实,还是梦境?”   “真实。”裴怀钧本是开口,却忽然扶住嘴唇,“……不,不对。”   衣绛雪随手拨散迷雾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巍峨高耸入云的山脉,地表寸草不生,甚至时时喷发着地火,人不能至。   须弥山。   “这里是须弥山!”   裴怀钧似乎觉得自己进了一场荒唐的梦境。   “不、不对,须弥山虽说底下封着一个幽冥入口,但是我们进入的是一棵树,我们本不该在须弥山。”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怎么回事?”很快,裴怀钧的视线却凝固了,仰天时,他看见一道正在不断倾泻鬼怪的天裂。   太阳不见了,只留下一道被遮掩时的微弱光弧。   三月凌空,鬼怪如同下饺子,从天裂里爬出来,疯狂地扑向人间。   裴怀钧立即捏诀,试图用仙法驱散迷障,凝重:“这里多半是什么幻境,破!”   可惜的是,没有半点反应,唯有异香缭绕。   地动山摇,地火肆虐。红衣鬼王不作答,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眸凝视着他。   明明是鬼怪,他的胸口却迅速地洇满赤红的鲜血,发生什么了?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从他的后心穿出,染满了鲜血。   好似回到午夜噩梦惊魂的那一刻,裴怀钧抬起头时,看见衣绛雪的背后,出现了他自己的脸。   那一张,因绝望而死寂,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是你杀我。”衣绛雪侧头,看向后方无声流泪的人,声音空洞,“是你杀我、是你杀我——”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复仇!”   衣绛雪的血沾染了裴怀钧的右手,迅速凝结成一根赤红的绳子。   裴怀钧毫不犹豫,反手捅了心口。在仙人的心头血喷溅时,亦落在了衣绛雪的无名指上,形成了绳子的轮廓。   一对象征恶缘的红线。   裴怀钧的语气温柔的可怕,似乎与回忆同频,轻声道:“是我杀你,你来恨我。”   “循着轮回之路,追魂索命,重生于……”   脚下地动山摇,衣绛雪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个风筝。他向后一倒,就好似断了线,当即落下了地裂。   在看着一抹赤红落下地裂时,裴怀钧的脑子轰的一声。没有分毫犹豫,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104章 须弥山下   风烟未尽, 地裂与世隔绝。   衣绛雪坐在白骨筑成的高台上,一袭艳烈红衣,神情似有迷惘。   “我为什么在这里?”   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但浑浑噩噩呆了许久的地方,他还记得:“这里, 是须弥山的地脉。这座白骨高台,自我诞生起就有, 呜……头好痛, 等等, 我有头吗?”   记忆越发凌乱,衣绛雪试探似的摸了摸, 松口气:“还好。”   他又思忖,“我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衣绛雪诞生之后,没有记忆, 唯一的想法就是爬出去复仇。   此时在人世走了一遭, 再度回到白骨高台上,闻到永不散去的腥甜血气时,衣绛雪恍惚间甚至产生了他并没有脱困的错觉。   记忆混乱, 他甚至忘却了,人世究竟是什么模样。   “有点饿了。”衣绛雪摸摸肚子,左顾右盼,似乎在唤谁。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里没别的鬼呀。”   被困在须弥山的时候,衣绛雪自然没见过其他鬼,全都是吃逸散在深渊里的鬼气充饥。   由于过于丰沛,鬼气管够,他很少会感觉饿。   衣绛雪吃得开心, 浑然不知所谓“颠倒生死大阴阳界”,指的就是人间与幽冥的交界地。他当甜点日夜吞吃的,也都是最纯正的幽冥鬼气。   若是衣绛雪还未失却身为冥楼楼主的记忆,他一定会警惕地察觉,这样似梦似真的情形,正是师无殃留在他鬼体里的“庄周梦”发作。   梦无影无形。即使鬼师死去,这个狂妄的计划仍没有停止。   衣绛雪吞噬了鬼师,在成为唯一的鬼王时,也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新的“庄周梦”。   “庄周梦。”   裴怀钧在追下地裂时,紧握着剑,任由身体自由下坠。“为什么小衣会突然开口,提起‘庄周梦’?”   是告诫,还是示警?   他沉吟:“师无殃的‘庄周梦’计划,是将人间生灵的魂魄都拉扯进梦境中,制造出一个没有争端的‘世外桃源’。”   师无殃欲以最极端的方式,弥合人与鬼的差别,达到真正的“公平”。   对鬼师来说,梦境美好就足够了,真正的世界遍地是行尸走肉,并无所谓。   裴怀钧随即嗤笑:“可是,厉鬼的梦境,又会是怎样的‘世外桃源’?”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厉鬼的三观是那样病态扭曲,化鬼的时候,世界早就与人截然不同了。   让人间活着的生灵生活在厉鬼的梦境里,堪称荒唐。   鬼王诞生的前提是吞噬所有厉鬼。   鬼师确实死了,衣绛雪甚至能把曾属于他的混沌鬼火在指尖点燃,聊作消遣。   可是,衣绛雪为什么会在鬼师死后,又提起“庄周梦”?   仙人的速度极快,他快要在半空中追上那一抹红影了。   可他伸臂,将衣绛雪捞住的那一刻,瞳孔竟微微扩张。   一场长达两百年的噩梦,呼啸而来。   ……   端坐在白骨高台上的红衣鬼王,似有所感,向远处望去。   绚烂的梦蝶飞来,衣绛雪盯着蝴蝶转了一圈,又飞上地裂上方,好似有人被某种致命的香引入深层梦境。   下一刻,青衣剑仙从苍穹跃下,身似长剑破空。   他的神情至恸,近乎麻木,双手环抱着一具已经冷却的尸首,红袍好似淤血,连他的衣摆都被染成斑驳。   金声玉振,长剑亦似哀鸣。   “喂!”衣绛雪唤他一声,他没有反应,像是看不见他。   鬼王正疑惑,却发现他原本端坐的白骨高台诡异地消失不见了,阴冷的、陪伴他二百多年的血气陡然如雾散,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过去。   “梦,融合了。”   衣绛雪伸出手,似乎要隔着花与雾触碰来者,却轻易地穿过他挺拔的身体,他露出迷惘神色:“如果不是曾有极深交集的人,梦境根本不会融合。”   “当年,我见过他?”   衣绛雪的视线移到他的身上,忽然意识到,这突兀闯入的剑仙郑而重之地怀抱的那具尸骸,好像是他。   他断气了,尸身尚有余温,却连魂魄都凝聚不成型。   “魂魄受了太重的伤。”衣绛雪寻思,“可能连转世都成问题。”   即使是死,这股苍白而诡艳的美却没消减半分。手臂垂落,身染血腥,周身萦绕浓重的死气,真是一具艳尸。   可他漆黑的双眼却是不瞑目地睁着,残留在瞳仁深处的,是一张染血的脸。   衣绛雪飘到尸首上,仔细地观看当年他的死状:“虽然这具身体濒临崩溃,引爆灵台,筋骨几乎全碎了,放着也活不了多久,只是徒增痛苦。不过,身体这样破破烂烂,毕竟还没有死。真正的致命伤,是……”   衣绛雪伸手,隔着虚空触碰那从后心贯穿,精准的一剑。   剑是太阳的辉煌,对于行走鬼道的人来说,是最致命的。即使无法真正触碰尸骸,他也能轻易感知这剑是何等利落地夺去他的性命。   连苟延残喘的时间都没有,毫无痛苦地断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最慈悲。   自己给自己验尸完毕,奇怪的是,衣绛雪好像没什么恨意,心里仅仅划过了:“哦,原来如此,那就随他吧。”颇为平静淡然。   衣绛雪再度看向那青衫剑仙,眼波微动。   仙人正提着那把凶器,青衫染血湿透,微微仰头,神情却沉在幽微黑暗之中,好似疯了。   他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咬牙如凛冬,又时而温柔如春风。   大起大落的情绪,最是劳心伤神。光是听见他长剑的吟啸,连鬼王都会止不住地落泪。   “原来如此,当年我已然死了,人死灯灭,根本不会梦到死后之事,也不知如何变成了鬼。”   衣绛雪坐在自己的尸首边上,他双眸流泪流血,却浑然不知:“这个梦不是我的,而是杀我之人的。”   “可是,他好难过啊。”   剑仙恍然惊醒了什么,他提着剑,形似疯魔,踉踉跄跄地走到好似燃烧的地脉熔岩边,看见那不断涌出鬼气的幽冥出口。   天穹之上也有一道相同的裂缝。   “若是天与地的裂隙贯通,一切都会毁灭……”   仙人以手抚面,在艰难抉择之中,他似乎数度处在崩溃边缘,又会痛楚至颤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似乎想找谁商量,身旁却空无一人。   他才意识到伴侣已经死了,被他亲手弑杀。   “……绛雪?”他茫茫然的,好似眸有雾气,唤他的名字。   衣绛雪虽知他看不见自己,依旧伸出手,很小心地覆在他染血的掌心,露出最纯粹的神情:“我在的呀。”   他还是看不见。   至癫至狂之时,仙人抚面冷笑,呈现出不似慈悲仙神,反倒比厉鬼更晦暗的一面。唇刚刚弯起,又冰冷地拉平,讥诮道:“这人间有这么好吗,值得你如此自毁?”   “持鬼身行正道,衣楼主,你走到轮回的尽头,再做最后一件事,你心满意足了,于是甘愿成佛而去……”   他暗哑着嗓音:“那我呢?”   衣绛雪看着剑仙掠过他的身边。   他回头,只看见那人衣摆飘飘,红线也飞扬,身上还系着破碎的玉牌。   “红线?”衣绛雪看见他无名指处的恶缘在膨胀,也觉得指根蚀骨的发痒。他眼瞳微涩,再垂眸一看,红线洇透了鲜血,快要化成恶煞,牢牢地绑住了他们的生生世世。   剑仙笑着,抱起衣绛雪的尸身,轻身踏上了幽冥入口的位置,祭出全身的仙力,将那千疮百孔的裂缝封住。   仙力不够,还有鲜血。   东华剑调转方向,向着主人挥出无尽剑影,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鲜血淋漓。   仙人还嫌不够,抬手握剑,以剑为笔,旋身腾挪时,在幽冥裂口的上方画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逆行大阵。   生死逆!   逆行阵法至阴至邪,是正道最忌讳的存在,何况,他逆转的是生死。   此世唯一得以修成真仙的那人,却毫无忌讳地亲手绘制出借幽冥鬼气炼化厉鬼的阵法!   “四十七,四十八……”   鬼子生生世世的尸骸,如今俱是鬼骨。鬼骨难以磨灭,更不会随着时间风化。   甚至由于衣绛雪世世为善,未以恶血染身,死后骸骨亦犹如晶莹玉石。   衣绛雪从来都以为,死即是过去,重生才是未来。他不介意、也从未管过他曾经埋在哪里,都交给了道侣处置。   却不料,最该让他入土为安的道侣,却在最终一战之前,掘了他每一世的坟携带在袖里乾坤中。   死去的人可以看淡生死,毫无留恋,挥袖转身。   每一世都在送走他的剑仙,却永远走不出来,甚至背负着他每一世的尸骸,直至今日。   鬼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大笑着用剑勾出阵法的最后一笔,再挽起袖,亲手搭起白骨高台。   鬼骨有着冲天枉死之怨,亦有最纯粹至善的功德。这样矛盾的两面,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可就是出现了。   剑仙浑然不顾怨气缠身,只是痴狂了,疯魔了,不顾鲜血横流,伤势刻骨,还自顾自地搭着高台。   一世,两世,三世……   四十九世。   剑仙踏着无数道重叠旋转的阵法,珍重地将道侣新死不久的躯体,摆在了台上的最高处。   白骨之冢,正是他的来时路。   仙人伤痕累累,却温柔地笑了。   他环抱着爱侣新死的尸首,不顾自己身堕幽冥,与死相伍,为他轻轻哼唱着归来的摇篮曲。   而这一刻,这两百年的梦寐里,最绝望最艳烈的大火,从仙人的血中燃起,至冲天际。   他就像是一束薪柴,坐镇大阵阵眼,浑然不顾烈焰焚身。   仙人看着火舌舔舐着他的皮肉,却笑了,丝毫不觉得痛,只觉得快意:“烧的好啊。”   他笑着:“若我以命来换,可否换他……一世快活?”   在他看不见的梦境里,第五十世的红衣鬼王,身体轻盈如雪,与那焚世烈火同时降落在白骨高台上。   四十九世的痛苦轮回,生离死别,换得他一世超脱。   怀钧说,他不愿做仙人。   而他终会成佛。   衣绛雪背后揽住他的腰身,把下颌靠在了他的肩上,红衣在烈火中飘拂,他合起眼眸,轻声唤:“怀钧。” 第105章 与爱同谋   须弥山底的地火穿透苍穹, 烧上那一道深深的天裂,也几乎将在大阵中央的仙人也烧灼殆尽。   裴怀钧的身上泛起皮肉翻卷的焦痕,修复快要赶不上破损的速度, 仙身的伟力在被大阵急速抽干,教他迅速衰弱下去。   毕竟是动用封天之能, 他甚至不怀疑,今日得与大阵同归于尽。   或许垂垂濒死, 或许燃烧殆尽。仙人的神色却不动摇, 只是抱紧了失却生命的爱侣, 轻吻他怀中一簇缓缓腾起的火。   这条路铺着衣绛雪四十九世的尸骸。   第五十世,他会从死中诞生。   这是他给予爱人的生命。   “怀钧。”忽然一声低唤, 穿透梦与时间。   痴狂的仙人陡然惊醒几分,“绛雪?”他伸出泛着枯焦的手臂,向身侧探触, “你在哪里?”   裴怀钧抬眼, 看见四十九世怨怼的骨殖上,渐渐诞生出化鬼的魂灵。   仙人吹落浮花,漾开浪蕊, 双手从梦境的最深处剥出他绯衣的身影,伸臂揽住了只存在于他生生世世回忆里的爱人。   衣绛雪歪头:“裴仙人,你要陪我一起死吗?”   裴怀钧身陷烈火,看着鬼王栖息在他的怀抱中,温柔笑道:“生来寂寞,死当为伍。我非正道,亦不任侠,更无救世济民之心。”   “人间很好,但我不在乎。我不是他们的救世仙神。”他垂着眼睫, 轻缓地笑道:“我只是你的同谋,只会完成你的愿望……”   红衣敛袍的鬼王,手臂环住他匀称的腰身,苍雪柔润,指骨伸展如春笋,臂膀是从新雪里生长的藤蔓,紧紧地绞缠住猎物,将他彻底捕获。   “怀钧,你真是坏极了。”衣绛雪轻蹭他的颈窝,是破开梦魇的蝴蝶,也是从第五十次轮回里回来的厉鬼。   衣绛雪轻声道,“我的愿望,无论是什么,你都会去做吗?”   “是。”裴怀钧颔首,君子一诺,他应了,就要遵守。   檀色柔顺的长发垂落仙人身前,衣绛雪微扬脸,透着妖鬼森厉的眼尾,此时也染上丹霞烈火的色泽。   “好罢,一言九鼎的裴仙人。”他有些任性地,掰着指头数,“又杀我一次,等我成了鬼,杀回来,才算扯平。”   他总是美的教人心折。裴怀钧遍布剑痕的手,此时已枯瘦嶙峋,他却抚摸永远年轻的爱人,“好,来杀我。”   声音因烈火黯哑,“但是,我们永远扯不平。”   “扯不平就扯不平吧。”衣绛雪抬起手指,展露红线留下的淤痕,与他的无名指上红线拼凑成一根,“反正,有它在,我总是会回来寻仇的。”   仇恨的红线连起仙鬼恶缘,正如记忆的道标,也将浑噩的他从黄泉路上拉扯回人间。   当他们彼此看见,两人的梦自此融合。正是漫长岁月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陪伴过千年春秋。连岁月都噤声。   从此,白骨之山上也能开出绯红的花朵。   鬼气阴冷,衣绛雪吹向裴怀钧清隽的面庞,却如暖风拂过他的伤痕,山河无恙,大地回声。   他弯起狡黠的眉眼,“谁叫我喜欢你呢。”   *   融合的那一刻,衣绛雪破开梦境。   他反手将一只奇异的梦蝶攥在掌心,指尖腾起混沌的鬼火,蝶翼被灼烧殆尽,他不满:“都是鬼师那家伙,活着是个祸害,死了也都不安生。”   梦蝶从他身边飞散,经此一事,“庄周梦”的后手浮出水面,衣绛雪自然能加紧控制,他看着梦蝶,冷声道:“我与鬼师不一样,不会用鬼的梦当做宿体,更不会让人生活在梦境中。”   “真实再残酷,也要面对,而不是沉溺在梦境中。”   衣绛雪似乎意有所指,又转而点他,“优昙婆罗香,能入梦,亦会致幻。”   裴怀钧:“我知道。”   “不要滥用。”衣绛雪控诉,把鬼鞭卷起,缠在腰间,“人,你好不乖啊。”   裴怀钧也知他是如何栽的,他笑的无奈,“是我大意。”   不如说,在衣绛雪身死后,他总是对这种致幻的香颇为依赖,麻痹了感官,刚刚踏进鬼树时乍然闻见,他才会被毫无抵抗地被拖进梦境。   衣绛雪死后,有时头七会回来,有时不会。   裴怀钧总是在幽暗的冥楼顶层,放下帷幕,燃起异香,点上熹微的灯烛,静静地守着停灵的棺椁,一守就是一夜。   正如当年洞房花烛之时,只不过,此时香烛皆白,人间褪色。   他们的离别太多,相聚太少。即使是道侣死后,裴怀钧也似乎在等谁入梦,作下一世的道别。   当然,梦境不是重点,主要是他瞒了很久的记忆,还是被鬼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此时的裴仙人,竟然连叫他来杀自己,都有些英雄气短了。   他立即转移视线,看向鬼树里参天的阶梯,与其说是一棵树,这更像是一座活着的、会蠕动的诡异高塔。   暗影里藏着无数只鬼怪,正虎视眈眈,又不敢近前。   废话,仙人的紫气固然纯正香甜,却早早被衣绛雪打上烙印,哪有那么好接近,不怕被红衣鬼王手撕了?   “这棵树的‘心’,在最顶部。”衣绛雪仰头,状似天真,“我要吃掉它!”   衣绛雪牵住裴怀钧的衣摆,裴怀钧手腕一动,转而来握他的掌,两人的指尖抵缠片刻,又攥住,指骨缠绵在一处,这回是再不离分了。   拦路的鬼怪虽说可怖,但是高不过鬼王和仙人。   裴怀钧的剑不生锈色,剑锋连斩,一路走一路屠,不多时鬼血就染满了长阶。   他却面不改色,身形如岩岩孤松,径直撩衣向上。   衣绛雪盘膝坐在软软的鬼雾上,他根本懒得走路,一路飘一路用鞭子抽鬼:“这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鬼了。”   “居然会变成鬼树的仆从和养料,实在是……太差劲了!”   离开鬼树下层,裴怀钧随手轰开向上的迷雾,看见的并非是树,而是一座诡异幽曲的王城。   这座王城毫无对称美学,由极无规律的线条组成,处处场景都诠释着扭曲与不可思议。城墙上排布着密密仄仄的孔洞,黑漆漆的,好像嵌着一张人脸,正在暗处注视他们。   树中蝠飞出城墙,衣绛雪随手点起鬼火,看向那些涌动着、向他们靠拢的诡异藤蔓。   “怎么处理?”   “烧了。”裴怀钧行云流水地砍断藤蔓,他低垂剑尖,藤蔓横截面凄惨地流血,却还是在地上抽搐着,好似真正的活物。   “好,烧了!”   衣绛雪的五指分别点起不同的鬼火,虽然衣衣大王用鬼火制冰做甜点,但正事他还是会干的。   在藤蔓错综的根系被鬼火点燃时,火舌蹭地窜出去,如蛛网蛇形,整座诡异的树中王城都陷在腾腾的金色烈焰之中,天地为之一清。   就在这涤荡的烈焰中,衣绛雪看清了,那些孔洞里都陈列着什么。   是头,鬼的头。   头颅在鬼火中哀嚎着,发出可怖的尖叫声,就好像燃烧的是它们的身体。可他们只剩下头颅,燃烧的明明是这些会流血的藤蔓……   此起彼伏的鬼声,让衣绛雪有些耳鸣,他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他刚捂住,却想起他早就没有实体,用的是鬼雾感知,耳朵只是模仿人类,没什么意义,此时反倒被精神攻击了。   “好吵!”鬼王上飞下飞,像个多动症,疯狂转圈圈。“快停下,快停下!”   裴怀钧也被这噪声扰的不轻,眼神微凝,道:“这些鬼为何没有身体?难道,这些诡异的藤蔓都是它们的身体变化而成?”   衣绛雪实在耐不住噪音,最终还是收了这蔓延全城的鬼火,萎靡成一根鬼条,挂在裴怀钧的肩膀上不动了。   裴怀钧挠过他瓷白的下颌,又技巧性地揉了揉,似乎在挑逗他。   引得猫猫鬼一口咬住他的腕骨,狠狠磨牙,“鬼好仙坏,啃啃啃。”   衣绛雪时而美到近妖,时而又天真痴愚。   明明该是阴气深重的鬼王,却在仙人的掌心乱蹭,像个被千娇万宠的狸奴,尾巴还打着卷儿,缠着他的手指撒娇卖萌。   或许看似顽愚的厉鬼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应该不破坏现状时,衣绛雪心如明镜,却装着傻;生命与死亡的抉择中,他心中藏着大是大非;毁灭与重生中,他会说与他走过的人间很好,很值得爱。   裴仙人也很值得爱。   他看着为恨而重生,却分明最懂爱。   衣绛雪看向那些不得超生的鬼头,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城墙的孔洞里。它们是地基,是城墙,是血肉,被榨干耗尽每一寸,被天外之物揉入鬼树之中,铸造出一座怨气冲天的悬空万鬼城。   仙人的肩上蓦然伸出鬼王苍白瘦削的双手,衣绛雪仰起脸,半佛半鬼、金红交错的瞳孔望向上空,是他那通透而悲悯的眼睛。   “去轮回吧。”他在幽冥的最深处,打开了六道轮回的入口。   衣绛雪双手结出佛印,眉目平淡无波,似指拈莲花,静观尘寰。   “衣绛雪,以鬼王之名,超度你们。” 第106章 佛在心中   红衣鬼王挽起轮回, 指尖一旋,化作佛珠一串,悬在皓白的手腕上, 行走时,金石皆震, 好似梵音空响。   衣绛雪回头,将一朵怒莲摘下, 散入虚空时, 他眼眸绚烂:“地狱已空, 前尘皆忘,且去吧。”说罢, 驱散了前方汹涌的怨气。   万鬼被他就此超度而去。   嵌入城墙的鬼头本是面部狰狞,此时却呈现出异样安详。它们随着梵音的吟诵,恶孽向下沉降, 魂灵向上漂浮, 带罪之身前所未有的轻盈,再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组成一道星河玉带, 前路为之光辉明亮。   有一瞬间,裴怀钧眼前虚晃,凝眸间,鬼王抬首低眉,并非世间恶鬼,更是凛然神佛。   可是鬼亦是佛,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怀钧心道:“若是厉鬼能超度佛陀超度不了的恶,救佛救不了的人间。那么此时,佛就是鬼, 鬼就是佛。”   “论迹不论心,如此而已。”   裴怀钧笑着,阖上眼眸,想起前世的最后。   ……   秩序崩溃,幽冥被天外侵蚀,地开裂,天要塌了。   衣绛雪与他站在地裂前,看见通道纷纷崩溃,阴阳已无差别,魑魅魍魉从缝隙中倒灌向人间。   不过这些也该与衣楼主无关了。   四十九世轮回尽头,他功德圆满;人间诸般要事,再不需他流血牺牲。只差一死,他就可以抛却尘俗,成佛而去。   他守阴阳时,人与鬼皆畏他惧他,独不会理解他;他与世间的关系仅是职责作怪,是乏味平淡的无色之水,看不出有多么浓烈的羁绊。   “你要走了?”那时的裴仙人,或许也存了死志吧。   他想的很好,待到衣绛雪成佛后,他再去搏上一把。倘若失败,道侣也不在了,他身死也无妨。   在天裂降临,血月凌空的那一刹那,早该功德圆满的衣楼主本该向佛道而去,却忍不住回了头,遥遥注视着鬼怪横行的人间。   他看见血色将半个苍穹映红,犹如城池燃烧照亮暗夜。他听见寒鸦的悲鸣,城池支离破碎的声音,还有乱葬岗上一浪高过一浪的鬼哭。   他记得春天的第一缕风,其实,人间也很好。   “地藏王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衣绛雪的眼眸依旧清冽,轻盈道:“以前我们走过的河畔干涸,我瞧见了,现在全都是沸腾的血,冒出了好多奇奇怪怪的鬼。”   临到离别时,裴怀钧不知说什么,瞳孔深黑无光,只是颔首,表示他在:“嗯。”   衣绛雪往南方一指,又说:“那边的小镇,我们吃过春饼,买过杏花。现在,一座镇子都空了,到处都是鬼在游荡,怀钧喜欢的雨前茶,以后也喝不到了吧。”   “嗯。”裴怀钧应着,心里却在想: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衣绛雪若是走了,留他一个人,他怎么活得成。   “人间亦炼狱,现在地狱都满员了。”   衣绛雪道:“我解脱了,我得证大道,我得成圆满。可是世界上太多的鬼,找不到出路,只能永远徘徊在这里。”   裴怀钧看他,眸底似有神髓,“绛雪……”   衣绛雪似乎看穿了裴怀钧的重重心事,他是最了解裴仙人的,他若走了,留他独自一人,他那容易发疯的道侣会怎么选,还用问吗?   衣绛雪很喜欢人间,这个与裴怀钧走过的繁华人间。   沉吟片刻,衣绛雪触碰手腕,他没有笑,而是郑重其事道:“怀钧,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杀了我,用我之尸骸,封印地裂。”   这个决定如同惊天雷霆,让裴怀钧久久拼不出一个反应,他攥起指骨,有些仓皇说道:“衣绛雪,你不是心心念念着,求得一个解脱?”   裴怀钧哑着声,似乎很不可置信:“用尸骸镇守幽冥入口,意味着时时刻刻被幽冥鬼气侵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衣绛雪始终是芳华的少年,轻轻眨眼,促狭地笑:“不就是会变成厉鬼嘛,这有什么?”   他说:“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现在人间浩劫,幽冥不空,我见恶鬼肆虐而不渡,见世人流血而不看不闻不听,见人间衰朽而袖手旁观,纵然成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为了不变成无心无爱的鬼怪,流尽了血与泪,忍过漫长的痛苦与死亡的孤独。   却在四十九世期盼的终结到来时,颠覆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成佛,宁可功亏一篑。   身堕鬼道,化作修罗,行佛陀事。   “做佛陀又不是嘴上说说,总得做些什么吧,叫什么佛呢?就算结局是我再也成不了佛,但是……”   衣绛雪扬起脸,双眸常年如同干涸淤血,此时却在瞳仁深处细致描绘起一朵盛开的金莲:“佛会在心里。”   ……   “怀钧,前路打开了。”   衣绛雪坐在这座古怪鬼城的最高点,满城烈火。他手中的树桠化作漫天的星光,铺展出向上的天梯。   似乎是被他唤回意识,裴怀钧收回发散的思绪,提剑上台阶,变异为鬼树一部分的鬼怪在被超度的那一刻,恢复了原本的形态。   它们向着鬼王接二连三地跪下,深深敬拜,再化光而去。   裴怀钧袖手在侧,衣绛雪又露出平素清澈见底的神情,绕着他乱飞,拉扯他,轻快道:“怀钧,你跟上我。”   “好。”他淡淡微笑着,指尖也碰到他的红衣,又缠绵攥住。   红衣也是他鬼气的一部分,挺敏感的。衣绛雪像是被仙人揪住小尾巴,先是蹦跳着炸毛,很快又嗅到他的味道,就喝醉了酒似的软软缠上仙人,脑袋上接二连三地开出璀璨的小花。   他扒在裴怀钧的肩上,理直气壮:“我不想自己飘!超度了好多鬼,我鬼气耗费太多,困啦。”   裴怀钧捋过衣绛雪细软冰凉的长发,把鬼卷起来,折一折,塞进袖摆。   衣绛雪有了仙人当座驾,愉快地伸出一圈赤红的鬼气尾巴,假扮手镯在他腕上绕了三圈,“噌噌噌”地开花。   当年的衣楼主孤僻冷淡,很少暴露弱点,更少有这样天真无邪的时刻。或许是他的诞生与死亡次数都太多,他早就抛却了真正的少年时,逼迫自己成长成独当一面的冥楼楼主,才能身堕无间,与无数恶鬼搏命。   当他化为厉鬼出世时,这样纯粹的鬼性别样可爱,就好像他重活一次属于他的少年时,得到了他曾经东流而去的光阴。   哭是哭,笑是笑,爱是爱,恨是恨,情绪多彩得很。   裴怀钧待他多有宽纵,几乎溺爱。   他想:是佛还是鬼,于他何妨呢?   左右,衣楼主是他,鬼王是他,绛雪是他,小衣也是他。   佛性还是鬼身,都是从心而已。   衣绛雪在他袖中伸懒腰,绯色的雾绕着他轻荡。   他果真是困了,想要超度这么多被鬼树融合的鬼怪,又怎么会是简单的事?   紧接着他们往树顶走,破了两关,裴怀钧清晰地听见了鬼树坍塌的声音,把衣绛雪本能地往怀中一护,脚下却是一空。   仙人在幽冥颇多劣势,例如地气沉降,他连御剑都受限制。   但裴怀钧强的离谱,揣着鬼王果断御剑起飞,如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向着鬼树最高处掠去,伴他身侧的是无穷剑影,带雨云埋,绞杀一切疯狂的鬼树藤蔓。   衣绛雪从他袖中探出头,看向最高处的金光。   他鬼气消耗太多,食欲与饥饿涌上来,正是鬼王的本能在呼唤,扬起手一指:“我要吃那个果子。”   那最高处结的果子,正是鬼树掠夺的幽冥本源一部分。   裴怀钧一笑,御剑腾起,东华剑光贯穿一切,让鬼树从内部分崩离析,“瞧好了。”   近在咫尺。   盘踞在鬼树最高处的,是看守的藤蔓触手。它们好似活物,虎视眈眈着,周身弥散黑气,似乎要将他们捆缚在这里,也化作果实的养料。   在裴怀钧伸手一送时,衣绛雪弃了实体,化为乌有之物,化作绯色的光芒,也在电光火石间向其扑去。   在衣绛雪伸手握住金色的果实时,被鬼树禁锢的本源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力量疯狂涌入他的鬼雾之中,被他一口咬下去大块。   汁水四溢。   衣绛雪化作半身人形,抱着啃了一半的金灿灿果子,又“咔嚓”一口,香甜的混沌鬼气被他吃进肚子,满意地打了个嗝儿。   “小衣的吃饭时间,不容许尔等来打扰。”   守在外围堵截鬼藤的,是飘然不群的裴仙人。他振袖出剑,就是坚不可摧的防御。   待到把果子吃得干干净净,衣绛雪向下一瞅,那参天的鬼树从树冠开始坍塌,继而化成远去的黑灰,不多时就消弭在沉黯的天穹之下。   裴怀钧顶着幽冥的侵蚀都敢御剑,此时停在他身边,向飘在空中当风筝的鬼王伸出手,把他接上东华剑。   猫猫鬼舔了舔爪子,把最后一缕丝滑的鬼气吃完,眼中异彩连连:“下一块本源的位置,我已经知道了。” 第107章 弥天大谎   裴怀钧调转东华剑, 低头问询:“在哪里?”   衣绛雪向东一指,平平道:“无间狱。”   仙人在幽冥御剑,承受太多压力, 等同负重万钧。   衣绛雪扯扯他垂落的鬓发,教他低头, 裴怀钧依言而行,却被猫猫鬼啃了一口嘴巴。   裴怀钧立即捂住唇, 眼波轻荡:“……”   “今天的鬼气, 给你。”衣绛雪舐过他唇边愈合的伤口, 冰凉湿漉,他看似天真无邪, 实则在悄然观察他的情绪:除却眼睛黑沉了些,平日里他都是颠颠的,看不出异常来。   衣绛雪迷茫半晌:难道真的是错觉?   裴怀钧仅是拂袖振衣, 御剑, 陡然加速,“走了。”   白骨森林里的鬼树生长巨大,并非是吞噬鬼怪, 而是掠夺了幽冥本源,才会无限吸引鬼怪,成为鬼树养料。   如今鬼树伏诛,衣绛雪把树梢上结出的本源残片一口吞,就很容易感应到其他本源的位置。   “我吃了所有本源,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鬼王,彻底掌控幽冥吗?”衣绛雪附在他肩上,满足地打饱嗝,时不时戳戳仙人的腰间, 似乎在增强存在感,“怀钧?”   裴怀钧明显有些心事,一唤不成,待他又重复一遍疑问,才从恍若失神的状态回归,淡淡笑着:“许是吧。”   时至今日,东君即使与他共同踏上了这条九死一生的幽冥之路,也没有向他彻底坦白过去与真相。   衣绛雪的记忆绝大多数恢复,只有少部分碎片朦朦胧胧的,好似被某人刻意遮掩过,唯有从裴怀钧的梦里才能看见真实。先前陷入优昙婆罗香时,他看到些许,可很快仙人就又收敛了心事,不愿他再去碰了。   衣绛雪想到这里,有些萎靡。他伸出爪爪摸仙人劲瘦的胸膛,“我要你的心,你愿意给;我想看你的梦,你不肯。”   裴怀钧避重就轻,含笑:“绛雪要我的脑袋,我是愿意给的。待此事毕,割下头颅,我双手奉上。”   脑袋都能给,却不能进入他的脑袋,这算什么。衣绛雪闷气,扭头:“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   “装饰?”裴怀钧笑了。   衣绛雪睁大双眼:“我没有这种癖好。”   衣绛雪与他都早已跳脱生死,看似恩怨情仇,杀来杀去,两人脑回路对上,都很习惯,不会认为这很严重,与打情骂俏无异。   虽然成为鬼王,衣绛雪的审美不可避免地“瘟腥”几分,但是他的鬼性很正常。裴仙人的疯癫劲儿,连鬼都觉得太超过了。   裴怀钧一笑,俯瞰炼狱,却见到一望无际的诡异庙宇,隐有梵音回荡,他也有些迟疑:“无间狱,到了。”   “和冥楼中记载的,完全不一样。”   无间狱处于幽冥最核心地带,应当是鬼怪受苦之处,被打入此处的鬼生前都是罪大恶极,在无尽业火的灼烧中苦熬,不得超生。   此时,这座无间狱却成了这些庙宇的天下,逐层盘旋向上,像是一场显化为庙宇的诡谲瘟疫。   而且此地似有仙雾缭绕,奇花异草,景色绝美,好似极乐。   反正,不该是无间狱的模样。   裴怀钧凝重:“这些庙宇的形制,我们见过。”   衣绛雪把本源里的混沌鬼气消化了大概,此时显形,虚虚漂浮在半空中,与御剑仙人并肩。   他偏偏头,似乎想起什么,恍然道:“鬼城里,密宗的‘大慈恩寺’。”   厉鬼与仙人结伴踏上旅程,一路行来,都是他们共有的记忆。衣绛雪一提及,裴怀钧秒懂,神情却淡下来:“密宗的概念来自天外,并非灵均界之物。原本的‘无间狱’,也被外来的概念‘污染’了吗?”   不然,原本的无间狱本该是炼狱的形态,又怎么会外显化为密宗佛寺?   衣绛雪卷起飘动的长发,他似乎本能地不喜欢这种邪异的气息:“地狱无间,也是佛家圣地吗,好讽刺的说法。”   裴怀钧袖手,却道:“灵均界的佛家正统,想来普渡众生,不惜殒身殉道。佛门清正,可没有这种诡异作派。”   “密宗邪物,来自月亮,也配谈佛法?”他这样淡淡讥嘲的口吻,显然是裴怀钧与之不对付多年。   “你在鬼城里就不喜欢这些。”衣绛雪想起,裴怀钧当时除去邪佛时有多冷淡果断,甚至还数度为他斩下邪祟的触手做饭。没有时常见到这些邪物,他怎么会知道触手剥了皮烹饪,对鬼怪是大补之物呢?   这些佛寺依傍无间狱原本的地形外化,似乎处于一个玄妙的空间。衣绛雪试过用鬼火攻击,想要从外部烧尽,却无法攻破。   “只能下去看看。”衣绛雪提议,又附回裴怀钧的身上,“我附身在你身上,你就也有了鬼的气息,可以进去。”   裴怀钧没有犹豫,径直收了剑,化作陨星下落。   在落入佛寺范围中,衣绛雪条件反射地拢起绯衣,护他周全。   此时云开雾散,裴怀钧拾阶而上。   他们周身遍布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还有无数鬼怪在一步一叩拜,是这些诡异庙宇宛如行尸走肉的信徒。   台阶上除却斑驳的血迹,就是鬼怪的尸泥、骨碎,格外可怖。   由于衣绛雪还附在他身上做背后灵,裴怀钧面色青白冰冷,看着病恹恹的,却散发着极为浓烈的厉鬼之气。   这些朝拜的鬼怪对他熟视无睹,继续机械地叩拜,好似最上方的庞大佛寺里,有极度吸引他们的存在。   衣绛雪指向上方,红衣里探出的鬼藤打了个旋儿,缠上裴怀钧的腰,蹭来蹭去,“本源就在最上面,饿,饭。”   唯有吞噬五只厉鬼,登临鬼王位阶的衣绛雪能回收幽冥本源,重整秩序;但鬼王吃本源后,难以消化,衣绛雪就萎靡了好一阵,需要可信之人为他护法,东君就是最好的选择。   裴怀钧摸摸他探出的脑袋,背负还在消化鬼气的红衣鬼王,心甘情愿地爬起佛寺,“这里无法御剑,我带你上去。”   越往上走,情况越是凶险。   比起鬼树里被融入吞噬为藤蔓的鬼怪,这里朝拜的鬼怪数量更多、被控制的更深,是近乎狂热的宗教徒,还源源不断,没有生死的概念。   裴怀钧也不愿去贸然惊动这些鬼,也幽灵般融入这向上朝拜的队伍。   梵音回荡,衣绛雪听出存在污染,还专门伸手捂住了仙人的耳朵。   裴怀钧却淡淡笑道:“这点污染,还无法让我疯狂。”在鬼城时,他就是这样直视红月,却并未表现任何疯狂情绪的。   衣绛雪抿了抿唇,心下却起了狐疑:他到底是仙力太强,可以屏蔽污染;还是污染早已噬魂入骨,这点儿污染都不顶用了?   不多时,他们已经抵达了一座位于无间狱腰部的佛寺,看见鬼怪鱼贯而入,效仿教徒,盘起早已尸僵的膝,坐在正堂的佛堂里。庙里坐不下,它们就在寺前的广场上,甚至是台阶上盘坐。   不多时,整座邪寺里都坐满了鬼,它们抬起空洞的眼睛,虔诚狂热地直视端坐莲台的邪佛,鬼声凄厉,念出了诡谲到极致的梵音。   铛、铛、铛——不多时,钟声响起了。   裴怀钧现在是整座寺庙里唯一站立着的存在。   裴怀钧望向那铜钟,乍看无异,可仙人倏然一眨眼,见那钟是数只鬼炼化拼贴而成,锤是鬼,钟声是鬼,钟台亦是,皆是怒睁鬼眼,发出凄厉的嘶吼声,听在耳中,反倒像是钟鸣。   “有古怪。”衣绛雪与他咬耳朵,他有了猜测:“密宗是从天外传入幽冥,再从幽冥传入鬼城的吗?”   裴怀钧颔首:“是密宗将当初的太子连城蛊惑,让他成为厉鬼,整座城里的百姓都被禁锢,白日照常生活,夜晚化为鬼蜮……”   “所以,破除的方法,也应当与当初无异。”   毁掉佛寺本身。   衣绛雪刚想伸爪挠那莲台上的大佛金身,却被裴怀钧抓住手腕,无奈道:“绛雪,别忘了,这里有太多佛寺了。毁了这一座,还有无穷无尽座,总不能一座座拆过去。”   从上方看去,无间狱原址几乎是诡异佛寺的海洋,大大小小的寺庙共同组成了这里,宛如会传染的瘟疫。   若没有找到真正的‘眼’,光是毁掉一座延伸佛寺,治标不治本,还可能直接把这些念经的鬼唤醒。   衣绛雪鼓起脸颊,他被轻易说服了:“也有道理。”   “先在附近探查一番吧。”裴怀钧悄声道,随后在寺中走动。   正在此时,盘坐的鬼怪信徒们似乎从梵音中领悟到什么,齐齐调转脑袋,发出“格拉”的声音,一致朝向还站着的裴怀钧。   “为什么不拜?”   “为什么不拜!”   “皈依我佛,皈依我佛,皈依我佛!”   鬼怪的声音响起时,排山倒海,惊悚阴森,连寺中也不复方才安谧。   再遥看正殿,正坐的邪佛头上肉髻暴突,莲座下似有蠕动,丰厚慈和的唇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诡异的微笑。   裴怀钧顿时向寺外疾退,就在这时,那莲座下的蠕动之物随之冲破寺门,暴露在他们面前:正是从东帝山地宫的门外,不断侵蚀人间的肉触。   裴怀钧单手按剑,长剑震动出鞘,华光四射,干脆利落地将攻至他面前的触手尽数斩断,血肉喷溅似火海。   就在此时,那些以头骨尽折形态齐齐向他们张望的鬼怪,就在这一瞬间,发出焚烧的惨叫,置身于汪洋火海。   业火在佛寺里灼烧,除却刚才被逼退到寺外,没有一只鬼能逃脱这罪孽的业火。   “啊——”   “救我、救我,我佛慈悲……”   “我要成佛,我要成佛,我不做鬼,我要成佛——”   此起彼伏的鬼怪哀鸣声,似乎在透露着他们来此朝拜的意图:成佛。   衣绛雪却忽然怔住,隔着一门之隔,看向里面快要烧成灰烬的鬼怪,喃喃道:“哪有鬼不想成佛呢?”   裴怀钧没有做声,神情幽深,看向寺内的景象。   “想要解脱,成佛而去,不再在幽冥受苦。这是鬼的愿望,所以,原本的无间狱上才会出现这么多佛寺吧。”   “天外的污染,由愿力入侵。”衣绛雪明显有些低落,他说,“鬼的愿力,也是愿力啊。”   “密宗引诱的,正是有愿望的人与鬼。即使空有佛之形貌,它们也不是真的佛,只是具象化的恶罢了。”   裴怀钧握住衣绛雪的手腕,目光锐利,“如此,真的能成佛吗?”   衣绛雪摇了摇头,他知道不能。   过去的鬼子是那样想成佛,他积攒功德,尽职尽责,只为在轮回终末时功德成佛,纵然艰难万险,他也从未想过走捷径。   衣绛雪:“据我所知,鬼想要成佛,唯有杀死仇人,消除心中怨恨……”   想起此事,鬼王微微变了脸色,只因为裴怀钧轻描淡写地提过杀他成佛之事,他心中不免生出无尽抗拒。   衣绛雪其实挺讨厌被仇恨控制心神的,红线的孽缘恶咒盘踞在指根,就算仙人无法轻易杀死,他也不喜欢失控杀人的感觉。   有时候,红线激起的汹涌杀意,他都无法分辨是来自本心,还是来源于鬼怪的本能。   他们注视烈火时,忽然间,那寺中爬出了一缕蠕动着的枯败黑发,已经被火焰灼烧大半,黑发里长着些柔软雪白的手臂,被烈火沾染,就被这鬼怪果断截断,它就这样艰难地“爬”了出来。   纵然是残缺的,但衣绛雪眨了眨眼睛,他识得这种鬼气:“东君庙里,那位复仇的香客小姐!”   衣绛雪不加迟疑,指尖一勾,那爬行的黑发鬼被他召出来,又反手一推,追出寺门的烈火关回门里,再轰然落锁。   这样的鬼形很特殊,裴怀钧也认了出来,“我记得,她本命柳月芳,不是向害死她的强盗复仇成功,已去成佛了吗?”   那黑发鬼怪伏在地上,似乎断了数条肢体。再剥开黑发抬起脸时,那张曾经娇美的容颜青白灰暗,双眼无神,唯余一片混沌。   裴怀钧忽然有了个悚然的猜想,“复仇成功后,鬼怪就会成佛……对于鬼怪来说,这是本能,亦是常识。”   衣绛雪:“所有鬼都这样认为,心心念念着复仇,从而解脱。”   说罢,他一怔,看着那熟悉的,他以为已去成佛的鬼,半晌不答。   裴怀钧紧缩眉头,似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轻声道:“可是,谁见过成佛的鬼?” 第108章 佛非佛   衣绛雪蓦然一怔。   或许是灯下黑, 他常年与鬼打交道,最终也成为了鬼,太依赖于思维与本能, 所以从未质疑过“杀死仇人就能成佛”。   因为所有的鬼怪在察觉自己无法解脱时,都会寻求如此成佛。   当原有的常识崩塌时, 衣绛雪一瞬有些没反应过来,扯住裴怀钧的衣袖, 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复仇之后, 真的会成佛吗?”   裴怀钧的神色也倏然变化。他俯身, 观察着失去神智的这名黑发女鬼,审慎道:“当时, 她杀死强盗,在我们面前化光而去时,我们以为她成佛了。没想到, 她却沦落入这异变的无间狱。……”   裴怀钧:“还有一个可能, 两百年前幽冥没有失控,鬼复仇后会正常成佛,所以会在鬼性中烙下复仇的本能;但是天裂后, 幽冥沦陷,成佛道路断了,才会有这么多鬼滞留于此,无法解脱……”   衣绛雪将神智呆傻的女鬼拂去污染,收入鬼蜮,传送至冥楼地界安置。   他有些茫然若失,语气缓缓:“是不是无法解决幽冥的问题,我永远都要被困在鬼王的躯壳中,不得超生了?”   裴怀钧阖上眼, 在意识到时间与宿命的残忍时,他忽然舍不得死了。   衣绛雪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在背后绞着双手,绯衣状似无忧无虑地飘动着,“算啦,做鬼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既能救人又能成佛,还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想开了!”说着,衣绛雪头上的太阳花变成月亮花,笑盈盈地绽放,却盛满了鬼王隐秘的伤心。   裴怀钧从背后揪住了他蜷起来的鬼藤。衣衣大王风筝没飘走,又晃悠悠地被仙人捉了回来,轻盈地揽在怀中。   猫猫鬼眯起眼,很开心地蹭蹭家养仙,却见裴怀钧垂脸,眉峰紧缩,唇畔抿着,露出为他悲伤的神情。   “怀钧,别哭啊。”他抬起袖摆,擦擦人的眼角。   他们站在寺外,被烧灼的鬼怪化为血肉墙壁,新的佛寺在废墟上复生。   “光是毁灭这些庙宇,是杀不死这种‘瘟疫’的。”裴怀钧看向前路,“向前走吧。”   俯瞰时他们发现不了那些如蚁群密布的鬼,实际走在寺庙之间的步道上,衣绛雪数晕了,“怎么这么多?”   就好像这一带所有鬼怪都被吸引至此,成为邪寺的燃料,源源不断地供养着天外邪祟。   “不是超度的时候。”裴怀钧道:“数量太多了,超度不过来的。”   衣绛雪颔首。   在无间狱地界,鬼气的消耗明显加快,没走一个时辰,裴怀钧被鬼王哺去的鬼气便淡去了些,甚至有鬼怪开始违背常理地久久注视他。虽然暂时没发现异常,却也快了。   奇花异草更高大密集了,昭示着他们正在进入深层。   裴怀钧肃立阶上,手中牵着相连的红线,似在指示方位;衣绛雪身份限制较小,向前探寻。   用叶片诡异拍打地面的奇花,正凭借嗅觉张开狰狞的獠牙,却不知该吞噬的猎物在何方。裴怀钧随手往巨大花盘里塞了根木棍,撑起獠牙,看着它腐蚀酸液流了一地,发出轻嗤:“愚蠢。”   红线轻颤时,衣绛雪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猫猫鬼难得用这样犹豫的口吻:“怀钧,前面有些不对。”   裴怀钧眼眸一深,“哪里不对?”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寺门洞开的巨响,寺庙制式陡变,莲台上高坐的并非邪佛,而是……   东君像!   眼前天旋地转,仙人的意识似乎被无形巨力影响,元神被拉扯向高空,覆在了那座东君像上。   耳畔是信众的祈祷,犹如催魂:   “东君东君,你张开眼,看看世间吧!”   “太阳,落下去了啊。”   在这一刻,本该木雕泥塑的东君像,表面似有了柔软皮肤的质地。人族供奉的真仙,缓缓地睁开了深邃的眼睛。   *   衣绛雪感受到红线对面传来的异样,空空的胸腔中,好似有不存在的心脏在跳动。他敏锐察觉不对,瞬间沿着红线回到裴怀钧身边。   那花盘还被木棍撑着,酸液蔓延。裴怀钧青袍佩剑,卓然潇洒,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仙人的心脏依旧有力跳动,脉搏全然正常。衣绛雪抵着他的额头,却发现,是他的元神出窍了。   “你去哪了?”衣绛雪扯扯红线,面前的躯壳没有回音。但红线缠在他们的宿命上,他隐隐能察觉裴怀钧元神的方位。   猫猫鬼又把家养仙丢了,萎靡片刻,把他的身体往鬼雾里一卷,卷蛋饼般细细裹好,牵着走,“我去找你,怀钧,你别怕。”   猫猫鬼脑补人会怕。   裴怀钧的元神是真仙级别,最极致的天外污染都无法影响他,他黑透了。如今脱离肉身负累,他反而更无敌一些。   现在附着在东君像上的裴怀钧元神,也是顺水推舟,将神识散开,似乎在判断自己的位置。   “鬼雾离庙宇非常近,这座庙,应该在很上面,有古怪。”   裴怀钧甚至有些安逸地当个定位:“绛雪用不了多久,就会循着红线找到我的位置。”   他好整以暇,鬼怪在神台之下,上演木讷的傀儡戏。   “东君与鬼做了道侣,背叛了我们的信仰!”   “太阳要消失了,他在何处,为何没有出现?”   “东君啊,你也要背弃人族,独自飞升了吗……”   裴怀钧冷冷地看着木偶戏,却心道:聒噪。   他或许曾经爱过大好山河,爱一束花一缕风一片月,在人间,他也曾有羁绊与眷恋,有过鲜明的爱与恨。   但如今的他,早就活够了,厌倦了,连生与死于他都毫无分别,还守着人间,也不过是过往惯性与道侣遗愿在作怪。   最后撑着他活下去的,是无望的等待。   这是他残喘至今的唯一执念。   信徒得不到仙人的回声,似乎渐趋疯狂,认定了仙人抛弃了他们。   在傀儡戏的剧目中,鬼怪魍魉纷纷踩踏着神台,堂皇地掀翻贡品,烧掉经文,鬼面狰狞,正举起石头猛砸神像。   神像中附着东君元神,没有肉身保护,被打砸的感觉,犹如污染直接降临魂魄,但是裴怀钧没有什么反应。   裴怀钧心里好笑,“本君的元神,代替人间承受攻击的次数太多,被污染到已经无法再更进一步,仅是这个程度,根本无用。”   他没有容让鬼怪肆虐的意图,神像活动,僵硬的手指捏出法诀,他冷淡道:“去死吧。”   神台乍现金光,魑魅魍魉一扫而尽。可下一刻,又不断涌入殿中。   庙宇两边的彩绘本该绘着三清妙法、洪福齐天,那些祥瑞图案却不断被密宗邪佛窃夺,化作一张张诡谲的笑面佛。   “……消耗吗。”裴怀钧叹了口气。   他倒是不怕消耗仙力,但是鬼气有限,全靠小衣给他补。若是耗尽前小衣没来,他是无法在幽冥行动的。   神像本是悬腕,此时轻轻垂手,看似忌惮,不再动作。   “把本君的元神,引入作为‘节点’的庙宇中,怎么想的?”东君像本该是彩绘点出的神像之眼,却似天赐妙笔,透着幽微灵性。   鬼怪反扑上来,东君手腕一翻,整座庙宇陷入刹那金光之中。   鬼怪在消融。   这道光,分明是不该存在于幽冥的,太阳啊。   曦光在东君庙宇上方陡然升腾。紧接着,光似金带下落,沿着庙宇间贯通的长阶蔓延,每链接一处,诡谲庙宇就会腾起冲天的金光,好像在串起散碎的珍珠。   庙宇燃烧的烈火穿透迷雾,也将这片伪装成极乐的无间地狱彻底打破。   衣绛雪掠过那些蜿蜒而下的光海,破除幻象与阴霾,恢复晦暗的地狱场景。   明知鬼不该照阳光,鬼王却忍不住向最璀璨处追逐去:“太阳?”   是太阳啊。   光华从点连成线,再织成网,将这座无垠的邪域化作光之海。净化比起庙宇吞噬鬼怪重生的速度还要快。同时烧起来,寺庙根本来不及蔓延污染或是吞噬鬼怪,会被当场夷平。   沿途,鬼怪纷纷跪倒在阶上,仰望着太阳的光芒时,它们混沌空洞的眼睛也有一瞬露出希冀的明光。   “太阳啊……”   这是一个混乱疯狂的世界。   人也好,鬼也好,生不是生,死非永眠。   虚假的解脱让人永坠痛苦,痛苦之人却化为鬼祟。咽不下的怨气,解不脱的生命。   就在光海即将湮灭邪地时,红月之光似乎终于察觉入侵者,从上空投射下赤红的光柱,每一道都照在环绕无间狱的寺庙节点上,竟然生生将金色光海压回一半,却难以彻底消灭,于是焦灼住。   衣绛雪此时也沿着红线,他速度极快,如席卷的雾与风,悍然撞开东君庙的门扉,“裴怀钧——”   太阳与红月在互相侵夺。   本该是东君像的泥塑,左半边是傲岸威严的形象,金光凛然孤绝。   右半边却是似笑非笑的血肉佛,神像中央的细缝似线缝合的痕迹,但定睛一看,却像是肉触在蠕动。   致命污染从右向左蔓延,试图吞噬仙人的元神,却被仙人元神抵抗住,一时无法分出胜负。   可是随着侵蚀加深,东君的半边仙人面隐隐透出痛苦之色,二百年来,他承受的污染还是太多了。   纵然神魂不灭,肉身不死,却会疯。   直到某日突破极限,向来守护世间的东君,也会被天外邪物夺舍。   仙人若冰霜,没有声息,唯有低垂眉目,发出一声叹息。   “天无二日。”邪佛含着诡异的笑,好似在问他何日是死期。   “东君,你何时坠落啊?”   这一瞬,衣绛雪头脑空白,想都没想,将鬼气提到极致疯狂,指甲瞬息尖利暴突,悍然扑向那妄图侵蚀仙人的邪佛。   这个荒唐的世界,仙非仙,鬼非鬼……   “佛非佛!” 第109章 离恨天   裴怀钧被天外的“祂们”侵蚀东君像的时候, 意识是清醒的。   如果他败了,被夺走神位,天外邪物也会顺着星罗棋布的东君庙侵入人间, 将本就残破的灵均界毁灭。   仙人的眼眸开阖时,甚至能透过东君庙里的神像, 看见太阳被遮挡大半,鬼怪肆虐, 渐冷渐寒的惨淡世间。   污秽的血肉在神像上蠕动, 裴怀钧元神在灼痛, 听见这般含着笑的恶物在说“天无二日”。   太阳快一周没有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月凌空。   最中央是一轮赤红邪恶的红月, 一旁的两枚竖瞳,此时竟然足足大了一圈。   这种危机,两百年前就发生过一次。人们毛骨悚然地发现:“不是变大了, 而是……它们, 更接近了。”   那些疯狂的,不可名状之物,早就远远地超越了人的理解范围。   祂们发出蜂鸣似的叫喊, 超越了人的耳道可听见的声域,却无时无刻不催人疯癫。即使是鬼怪也不免受其影响。   若不是太阳还有一道新月似的光弧,在世间留下一缕残光,人族就会毫无保留地直面来自“月亮”的疯狂呓语,陷入彻底的癫狂。   “月亮是红色的,一直一直都是红色的。”   事实上,已经有些神经脆弱的人,本就与鬼怪有因果,此时已经承受不住了。他们成为了天外的信徒, 宣扬异端的信仰,甚至开始声称“太阳不存在”“东君已死”。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太阳的存在。假的,不可信的,荒诞的……人从来没有拥有过太阳!只有月亮才是圣洁美好的,不容违抗的。”   “这个世界上不该有人,鬼怪才是世界的主宰——”   “注视月亮!”   受到红月的感召,随着潮汐变化,在人间游荡的鬼怪出现了数次异常活动,频繁离开原本徘徊的禁区。   一些被幽冥司封印的灵异之地开始松动。   幽冥司的“眼睛”从各地传来情报,都在报告着灵异前所未有的喷涌,已经超出了人族能抵抗的范畴。   人族的最后堡垒京城,在四鬼拍门时被毁。不过相应的,滞留人间的厉鬼已经被尽数消灭,鬼怪无首,暂时还没有能力发起像样的攻势。   但随着时间的增加,也有凶级、煞级的鬼怪开始小范围作乱。   幽冥司的机能还没有完全崩溃,这一次,原本孤立作战的门派也临时编入其中,尽可能地守下了大型城池。   偏远村镇里的人多半都在太阳还没完全消失前,尽可能地往能人异士较多的城池聚集。但是这样的世道,又有哪里会真正安全呢?   所有人都在等待末日落下最后一锤。一道细微的太阳弧光,或许是唯一太阳还于世界上存在的证明。   通过东君像,裴怀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在轻轻叹息:“还不能死。”   再多疲惫,再多癫狂,此时的裴怀钧还在支撑,哪怕他的精神里已经是一片荒原,“至少,不能死在此时此刻。”   身处幽冥的这座东君像内部,金光大盛。   裴怀钧早就知道,对方的真身显化、与他的元神搏斗的这一刻就是最好的机会。   以身入局,与搏命无异,但他毫不犹豫。   “你不许放弃,裴怀钧!”   衣绛雪扑到神像上,利爪划开那些妄图侵蚀东君像的触手,把祂们很狠扒拉下来,扔到地上烧干净:“不许你们碰他,他是我的!”   “就算要杀他,也是我来杀!”   衣绛雪眸底金莲流转,鬼身持正,竟比这佛之形态的塑像还要圣洁。   他举起东华剑的剑鞘,对着胆敢夺神位的触手一顿狂敲:“宵小之辈!妄称为佛,我砸碎了你!”   前世的怨怼凝结在指根,是他们解不开的冤孽。可谁说互相陪伴的多年,不会凝成誓约?   爱侣就算被时间折磨成怨侣,也是独一份的。直到如今,“死在他手上”这件事,才是他们对彼此最珍重的承诺。   猫猫鬼向来坦诚纯粹,敢爱敢恨。   “信不信我吃掉你!”衣绛雪用鬼雾不断吞噬,还差点被邪佛身上浓重的混沌鬼气噎住,“……呸呸呸!好难吃。”   “没味道,加点椒盐。”衣绛雪从衣袖里伸出鬼藤,举着一个调料瓶子,往下乱洒调料,“啊呜——”   裴怀钧被困锁在神像中,看见绯红的鬼雾执着地将他圈起来,哺入力量,还不断啃噬触手,努力为他抵抗疯狂时。   神像的左半边脸庞上,也无声流下血泪:“……吾爱啊。”   东君在为人间守门,以身构筑第一道防线,挡住天外邪物的来袭。   他甚至构建了鬼怪的“规则”,让其特性和规律对外显化,人族才能够从夹缝中求存,如此苟延残喘。   不能休息,不能疲惫,东君在用仙身承担最多的疯狂与污染。   裴怀钧想:“要坚持到他回来,无论爱也好,恨也罢……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唯有绛雪,能够将我救赎,或是将我杀死。”   残缺怪诞的世界里,他是最后的守门人,等待着宿命最终的审判。   直到那一日,他听见须弥山底传来的声音,在东帝山巅上遥望,终于以手拂面,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他从不会拒绝衣绛雪的要求。他费尽心血造就的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厉鬼,还是披着厉鬼皮的人,他都会接受。   善与恶,生存与毁灭,他交给了天意。   而最终,他赌赢了。   新生的厉鬼有着鬼的本能,但生生世世的记忆,造就了独一无二的衣绛雪,人性有着极为厚重的分量,心未改,志不变,依旧是当年行于黑暗,心向光芒的冥楼楼主。   在踏足幽冥的这一刻起,意味着衣绛雪担起了鬼王的职责,他裁决鬼,也渡化鬼,审判鬼,也饶恕鬼。   倘若他真的将幽冥的秩序恢复原状,登临鬼王之位,人与鬼之间或许就不会是单行道。   两人的力量渐渐合二为一,再度压制不祥的红光,无间狱里的庙宇纷纷在金光中碎为齑粉。   接连数座庙宇消失,东君的虚影拂袖,轻描淡写:“拜天拜地,拜仙拜佛,不如拜自己。”   衣绛雪一身红衣,就站在他的背面,形象似乎还有些虚幻。他旋身,正巧遇上东君回眸,连虚像也隐隐的同调。   当年的衣绛雪就知道,自己终将化鬼,就算为救世放弃往生成佛,却也不能被提及。   人如何能拜鬼呢?他当然不介意将名声让给裴怀钧,让他成为享誉天下的“东君”。   可他执着的仙人道侣,却定下了东君庙的规则:每逢向东君祈愿时,信徒必定要夸赞他的道侣,祝他们万万年好合。   他用这样偷天换日的手段,将气运分出一半养鬼,直到某日他归来。   此时的东君像,虽然木胎泥塑彩绘有些许褪色,但是邪佛被压制到神像右臂中,似乎打算逃逸。   裴怀钧莞尔:“小衣,把右臂吃了。”   衣绛雪化作鬼雾,啊呜一口,将那邪佛囫囵吞了进去。   “嗝儿……好难吃,好腥。”衣绛雪皱起了脸,“像是抱着活章鱼生啃……”   就算加椒盐,生章鱼也很难吃啊,加错调料了,应该沾酱油的!   很快,衣绛雪从鬼雾里拖出一根完整的章鱼须,还在抽搐着,感觉在求救;他忙塞回去,又掏出一个残缺的邪佛脑袋,他心虚地往回塞。   “拿错了,拿错了。”衣绛雪摸来摸去,从鬼雾里取出裴怀钧的身体,问着还在东君像里的元神。“怀钧,你好了吗?”   裴怀钧的元神在逐个消灭漏网的邪佛寺,没有及时回答他。   等到把污染源头吞了,衣绛雪才发现,这里除却东君像是真的,用来布陷阱,其他都和别的庙没区别。   他探出头,看了看庙宇外面,果然发现对面有一座近在咫尺的佛塔。“上面是什么?”   佛塔顶层散发着浓郁的黑气,外围遍布禁制,上面绘着梵文,与当时在鬼城看到的差不多。   衣绛雪轻盈地坐在东君像上,他神游时,看见几乎大半个无间狱的庙宇都灭了干净。   他点点头,认可道侣的效率:“好有经验,怀钧成片成片的端掉这些庙,祂们这些年的经营就都白费了。”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庙吞噬的无数鬼怪,是源源不断的养料。只要把庙毁了,就将其势力毁去大半,余下的威胁就更小了。   裴怀钧不知何时已经从东君像中脱身,回到身体里。他似乎有些用力过猛,面露病态,轻咳一声,“大概是黑舍利。”   “也是第二块本源。”   “是我的东西。”衣绛雪点头,顺势向着对面飞去,“我去吃一口,等会回来。”   可下一秒,他就撞在了那透明闪着梵音的结界上,揉了揉脑袋,“奇怪?”   裴怀钧又咳嗽几声,“小衣,那里的空间不对。”   衣绛雪:“什么?”   裴怀钧的神情颇为忧悒,淡淡说:“传闻中,无间狱之上,贯通‘离恨天’。此地本该是在无间狱剥除离恨,遁入其中。”   “若是生前爱恨皆浓烈,无法剥离,进去时多半会生出心魔,难以脱逃,九死一生……”   裴怀钧看向他,手中红线盈盈,温声道:“我们若是同时进去,多半你死我活,小衣,去吗?”   衣绛雪:“去。” 第110章 正文完   佛塔巍巍, 混沌流转。唯有塔顶,一颗泛着漆黑流光的舍利子镇在离恨天上。   衣绛雪随手点起鬼火,不同颜色的鬼气渐次在指尖燃起, 代表他曾吞噬的厉鬼。   暗黄、靛蓝、苍白、漆黑,混沌……   待到属于鬼师那一簇混沌点燃时, 衣绛雪看见蝴蝶的纹路在火焰内部流转。   他忽然明白庄周梦的来历,举起爪上火, 示意:“怀钧, 你看!”   鬼师在人间的活跃时间, 远远在天裂之前。天外的侵蚀早就开始了,只是人间无法判断而已。至于鬼师深信不疑的“庄周梦”计划, 或许也是来自天外的种子。   四鬼拍门无疑是序幕,打崩人间还有抵抗能力的修士组织,比如幽冥司。若是他们死了, 沦陷就是迟早的事。   衣绛雪喃喃:“我就说, 鬼师这么神神叨叨的家伙,非认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我打开了他的脑子, 全都是蝴蝶的虫卵,有些还想孵化出来呢,我怕梦蝶造成危害,只好一把火点了。”   鬼师的鬼术是精神系。虽然早就把他杀死,但时至今日,衣绛雪也不知有没有彻底摆脱其中影响。   衣绛雪摇摇头,不去思考,转而雀跃,“怀钧, 用他的头盖骨点火还蛮好看的,像烟花。”这样惊悚瘟腥的审美,果然又是鬼里鬼气了。   裴怀钧也很习惯,笑着摸摸他的发旋:“所以,不能让其他厉鬼当鬼王,只有小衣有这个才能。”   “若是教这家伙做鬼王,人间会彻底坏掉的!”   衣绛雪挺了挺胸膛,又找到了自己当鬼王的必要性,还怪骄傲的,“只有我是聪明鬼,还坚定站在你这边,不会被忽悠。”顺势合理地无视了先前杀上东帝山时,对道侣“掏心掏肺”的操作。   他站在人族这边,却独独称呼为“站在你这边”。   从过去开始,衣绛雪就下意识地在保护他们一起走过的世界。或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许是他慢慢看见了光明与希望,才会甘于行走黑暗。   他既不同意鬼师的主张,让鬼怪占领人间,人族的意识在梦境里永生;亦不想看见红月取代太阳,生灵灭绝,鬼怪肆虐,人间陷入寒冷永夜。   衣绛雪记得,他和裴怀钧曾经结伴走过的人间,有阳光明媚,月色皎洁;有昼夜更替,四季轮转;亦有花开花谢,江山枯荣。   他曾用赤诚与欢欣的目光注视过这一切,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肩上职责的分量,也对周而复始的轮回有了微妙的期待。   爱一个人,所以才爱一座城。   他曾恋过一个人,于是而今他也恋人间。   裴怀钧凝视着他明媚而真诚的眼睛,察觉鬼王的心思清澈如溪流,在至恶鬼道仰望纯善。   万般言语不可说,裴怀钧唯有笑道:“我也站在你这一边。”   裴仙人亲手筹谋了厉鬼复生的戏码,却在结局里放了手,他不会去做选择,而是交给了衣绛雪。   厉鬼若是为善,愿意普度众生,仙人就愿与他做这对救世的伴侣。   若是厉鬼怨恨难解,一心为恶,他也无法再次下手杀他,宁愿被复仇的厉鬼杀死,从无尽的岁月里解脱。   哪怕他要掏空他的脏腑,将他化作一尊傀儡。裴怀钧想,他也会欣然做一回他的伥鬼。   紧接着,不等他怅然,衣绛雪翻起另一只手,掌心跳跃着金红色的鬼火,赤炎中盛开一朵圣洁的金莲。   真是讽刺,衣绛雪明明已经堕为鬼怪,却比起有着佛之形态的邪物更洁净。   可见,善恶并不跟随外表,佛与鬼也无有界限。   “莲花,送给你。”衣绛雪将鬼火揉吧揉吧,捏成一朵金色的莲花,又捻起延长的红线,示意他低头,他挂在了裴怀钧的脖颈上。   他认真:“裴怀钧,如果进去之后,我们失去记忆,见面不识,或是干脆陷入什么你死我活的陷阱,你都戴着它,它会帮你维持鬼气。见到莲花,我也会认出你的。”   裴怀钧轻抚莲花,花瓣柔软,好似有着鬼火的冰冷温度。但当他将莲花挂饰贴近脸庞,却异样地感受到炙热。   他眼眸轻动,胸腔里早已空空如也的鬼王,也会有心脏吗?   *   佛塔位于幽冥的最高地,上面有一座圆形的祭台,中间呈放黑舍利,边上有六盏灯。   他们想要进去取舍利,首先得越过结界。   裴怀钧敲了敲结界,“彻底破坏很难,但是开出一条容我们通过的缝隙,并非不可能。”   说罢,东华剑连闪,结界开出一人高的入口。他撩起衣袍,轻松自然地踏入其中,衣绛雪也紧跟其后,踏入结界之后。   出乎意料的,结界后是清净的禅山与蜿蜒山道,钟鸣回荡,鸟雀啾啾,溪水潺潺,与人间一般无二。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裴怀钧牵住红线的一头。   他冷静道:“弘法寺,二百年前就毁灭了。山上高僧尽出,超度鬼怪,一夜之间全数坐化。待到幽冥司赶到时,只见满寺被烧,没有看见高僧的肉身。”   裴怀钧道:“后来,我发现,在弘法寺附近游荡的鬼怪腹中,能够剖出黑色的舍利。”   “黑色的?”衣绛雪问。   佛塔最顶端,依旧流转漆黑光芒,看上去毫无异常。   这样的细节,足以拼凑出一个惨淡的真相,裴怀钧说:“被鬼怪吞噬污染过的舍利会变成黑色。”   “说不定也是某位曾经想超度万鬼却不得的高僧,留下的佛骨。”裴怀钧道。   实际上,到了这里时,再多的鬼都拦不住他们了。   真正能拦住他们夺取黑舍利的,唯有他们自己。   山并不高,佛塔已近在咫尺。   除却花了点时间除掉佛塔里蜂拥而来的鬼怪外,他们并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沿着塔身,抵达了那塔顶的祭台上。   裴怀钧观察着情况:“六盏莲花灯,每一盏上都有不同的图案,似乎是代表着不同的属性,而且……这些图案纹饰,代表着的是厉鬼。”   “我可以点燃。”衣绛雪掌心逐一亮起鬼火,跃跃欲试,“我吃掉了五只厉鬼,加上我自己,一共六只厉鬼的鬼气,属性刚好对上。”   衣绛雪随手将鬼火丢到灯盏上,道一声:“去!”   六盏莲灯亮起时,阵法打开,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不多时,黑舍利暴露在他们的眼底,淡淡流转光华。   衣绛雪端详着舍利,“好像没难度嘛……咦?”   饶是裴怀钧,也觉得这一路颇有不对。   他本想问衣绛雪要来舍利探查一番,却见到衣绛雪再度抬起脸时,神情却迥然陌生。   就在这一刻,冲天的红白煞裹挟漆黑阴风,一瞬间吞没了鬼王的身影。   赤红覆盖,白雪披身,正如同霜雪染白头。   下一刻,裴怀钧站在熟悉的房间前,阴寒的风刹那吹彻,贴着红色剪纸窗花的房门轰然洞开,露出内里。   “……冥楼。”裴怀钧难得迟疑一瞬,竟在门口踌躇。“这是幻觉,还是记忆?”这里的陈设与布置太像了,他甚至分辨不出真假。   这里是两人常居的冥楼顶层,此时却布置成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张镇煞的厚重棺木,被刻着封印的钉子牢牢钉死,似乎是在怕谁化成恶煞,前来复仇。   本该是白事,此时却灵堂披红。   裴怀钧垂眸看去,他提着莲花灯笼,身着一袭红衫,唯有手腕处系着一条桑麻白布。   很多次轮回,无论他们生前如何情深义重,每逢死去时,他都是这样处理逝去的道侣尸身,将死去的他当做恶鬼来镇。   只是这一次,红白煞气冲天。此次却绝不再是凶煞级别的鬼怪,而是被鬼王吞噬、又从他身上溢散的,真正的——红白撞煞。   这道被他吞噬的红白煞,本就属于衣绛雪。   四十四世的姻缘,他也为他办了四十四次葬礼。   若无爱别离,何来离恨天。   他们之间的缘与劫,才是世间凶煞的孽。   裴怀钧没有多做犹豫,还是走到香炉前,本想点一支引魂香,寻找失散的衣绛雪,却见香炉里长短不一的四根香,正在燃烧。   他粗略一扫,四根香,拜鬼。   裴怀钧:“我拜的不是佛,本就是鬼。”他也就不动,静静地等待鬼降临他的身边。   牌位之下,那一盆优昙婆罗,正在瑰丽绽放。   他的神情些许恍惚,优昙婆罗香气幽幽,似乎能翻出记忆之中爱恨最浓烈的那一刻。   至少此时,裴怀钧的感觉很不好。   就好像他又被丢回了噩梦的尽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道侣从芳华岁月陡然凋零,无论用何种手段,都挽不住他流逝的时间。   裴怀钧麻木地为他亲手涂上异香镇煞,把他亲手装进棺木里,为他封上棺。   有时候,裴怀钧会静静地在灵堂里守灵,倚着棺木端坐,睁着眼到天明。他的脑子往往会很乱,许多记忆也就这般浮现了。   正如现在,裴怀钧轻抚棺椁,靠在了他的身边。   衣绛雪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也知道我从来死于非命,我不是个正常的人,更做不好合格的道侣,你不该喜欢我。”   “你陪着我,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经受离恨折磨。裴怀钧,你有着举世无双的天分,我却是你一生最大的坎坷,苦海泛舟的滋味还尝不够,你为什么不离开我?”   衣绛雪微微冷笑:“难道,小剑仙是在怜悯我吗,还是那无处安放的正义与慈悲,教你偏要想拯救我于水火?”   皎白的圆月下,他执着白玉杯,嘴上说着赶人的话,说裴大剑仙虚耗年华,浪费青春,眼睛却透着无尽的忧悒。   他坐拥这座繁华的楼宇,地位超然,无人敢惹。楼中时不时传来有百鬼欢歌,看着好热闹。   裴怀钧却从这位绛衣雪尘的冥楼楼主身上,看见了举世罕见的孤独。   一道鬼气森寒,降落在他的背后。   裴怀钧看见红绸凌风,白纸翻飞,连棺材都在震动,他却还在笑,“我想起,绛雪某日问我,为何宁可承受离恨折磨,也不肯离开?”   “当时我年轻气盛,竟对你说:我足够强,能够承受代价,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喜欢你。”   “现在想来,爱本身就是种代价。”   或许当年他们划清界限,从此大道朝天,各走半边,才是这段孽缘的解法。   可明知如此,却没有人想去解开。   “如今,我再回答你一遍。”他的声线依旧如春风拂面,悦耳动听,“每次的离别,都是为了与君来世相逢,只不过,我需要等些时间而已,我愿意等。”   “离恨离恨,离了你,我才会恨,至于旁的爱啊恨啊,与我又有何干系?”   似乎感受到了冰冷的红线缠上他的脖颈,杀意如芒刺在背,红线勒住颈项,这一次,死亡的威胁空前降临。   鬼王的杀人规律被真正触动了,   比起先前总是在说服自己“吃饱了再杀他吧”“饿了再吃他吧”“等去完幽冥再做个了结”的猫猫鬼。   此时在身后冰冷窥伺他的,是被激起了凶性的鬼王。裴怀钧毫不怀疑,衣绛雪会穷尽一切办法杀死他。   他温柔笑道:“绛雪,在你掌控幽冥之前,孽债也到了结的时候。”   斩断爱恨,抛却离愁,才有所谓立地成佛。   “绛雪,杀了我,你会成佛吗?”他轻柔地笑着,却想:就算出现了最坏的情况,复仇无法让他成佛,那又如何?   总比永远无法解脱更好。   裴怀钧扶着棺木站起身来,衣绛雪从一片绯雾中凝出人形,鬼火幽幽,照不出他的影子。   平日里的天真尽褪,他抬起雪白的面孔,面无表情,是冰冷无机质的鬼,亦或是离佛只差一步之遥。   等到衣绛雪拿到黑舍利的那一刻,刻在鬼性里的本能在发作,他知道了怎样成为幽冥之主。   他清凌凌的声音响起:“黄泉为血。”   红衣鬼王抬起双臂,倒灌而来的黄泉水倾倒在他的血骨之上,浇筑成一个纵横血管经络的人形轮廓。   “树为鬼身。”   鬼树顶端长出的本源,令鬼藤枝蔓横生,他的红衣之下似乎在重塑鬼王的肉身,令他不再如飘蓬随风。   “佛为鬼骨……”   他可以有一副佛骨,无限地接近于佛,就在他的掌心,谁能拒绝这种诱惑?   当衣绛雪将黑色舍利嵌入鬼体时,他似乎即将立地成佛……   阴冷的风中,衣绛雪扬起朱唇,幽黑的双眼凝聚一瞬,偏头道:“我还缺了个东西。”   “我没有心。”   他指了指胸膛,“我这里,缺了一颗心,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有缺憾,我不完满,所以,我没办法成为完整的佛。”   衣绛雪向他显露了最空洞残缺之处,向仙人要求道:“你能给我吗?心。”   要走仙人的心脏,仙人没了心,就算肉身不灭,只要心不归位,他也会成为永远陪伴他的傀儡吧。   这样很好,他可以成佛,怀钧也会永远陪伴着他。   这样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很好……好奇怪。   头有点痛,好像什么坏掉了?   他不对劲,不对劲!   面对他的请求,裴怀钧从未拒绝过,他笑道:“好,你没有心,我便给你心。”   裴怀钧依旧温柔如春风,轻抚他忧愁的眉眼:“谁叫我们是海誓的恋人,山盟的道侣,绛雪要什么,我便给什么,一颗心算什么,给便给了。”   衣绛雪与他对视,却见裴怀钧唇边溢出淡淡的血。   视线下移,仙人竟徒手从胸膛中捧出那颗还在跳动的的心脏,递到他的面前,衣绛雪轻轻怔住,一时间竟忘了收紧红线。   剑仙的五指轻轻抓着心脏,似乎还有着鲜活的脉搏,他面色青白病态,轻轻咳嗽,却莞尔:“你看,它还是热的。”   他看见衣绛雪胸膛处的那处空洞,属于心的空洞。   这些日夜同床共枕时,他听他的胸口,却听不见心跳。他甚至还知道,衣绛雪扯了一块鬼雾塞住心口的空洞,假装自己未曾残缺什么。   在人成为鬼的时候,他就被剥夺了心。即使保有人形,有着记忆与人性,但他始终无法再度成为人。   仙人将心脏填入他的胸膛间,严丝合缝。   就在这时,衣绛雪的戾气陡生,凭空垂吊的红线将裴怀钧的四肢勒紧,似乎下一刻就会穿刺入仙人的四肢百骸,控制他的每一处关节,将道侣化作鬼王最爱的傀儡,上演一出戏剧。   这是傀儡师的拿手好戏,而这控丝之术,当年却是衣绛雪教给他的,他只会做的更熟练。   鬼王轻轻拍了拍他的大型娃娃,用蒙昧而天真的目光看着他,好似怀有最浓烈的爱与恨意:“怀钧,就这样,永远永远地陪着我吧。”   裴怀钧却似乎欣然乐见,他轻轻垂着头,感觉到衰败,更多的是从心脏处传来的喜悦跳动。   他甚至还微微笑道:“好。”   衣绛雪本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间,心脏传来陡然的麻痒,自他诞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热流,在鬼的身体里激荡。   “……咦?”他摸了摸胸口,有些慌张无措,“这是什么感觉,我的心跳的好快?”   裴怀钧拖曳一身散碎红线,也这样与他纠缠。正如两人都是玩毛线球的猫,现在已经卷在了一起,拆不开了,非得剪断红线才行。可谁都偏生没有提这回事。   他第一反应就是心的问题,裴怀钧摸上心口探索时,衣绛雪一边要把他做成漂亮傀儡,一边还信任地问:“我生病了吗?”   裴怀钧闷笑一声,微微低头,颈部落下一朵金灿灿的莲花。   衣绛雪:“……”好像很眼熟。   头好痛,哪里见过?猫猫鬼郁闷捂头。   他不是最恨、最恨坏仙人了吗?怎么会迟迟不肯杀他呢?   裴怀钧看见随着他给出的心脏搏动,嵌在他重塑肉身中那一副漆黑的佛骨舍利,正在渐渐褪去黑色。   心还在跳动着,甚至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裴怀钧听到了与他同频共振的心跳。   “感觉好难受,是不是你的心不好使,它太烫了,我胸口要烧起来了。”   衣绛雪把手伸进胸口里掏啊掏,忽然间,他怔住了,“……咦,我摸到了什么东西?”   除了裴怀钧的心之外,他的胸口似乎还长出一块鲜红的肉块。   收到道侣的心,就像是一个满怀爱意的惊喜礼物。他的心室满满胀胀的,感觉也要长心了。   他的心口很撑,感觉要被挤爆了。   不多时,属于他的心就长的与裴怀钧给他的心差不多了,衣绛雪灵机一动,取出那颗新长的心,终于又能喘口气了。   “你给我你的心,我也给你的。”   衣绛雪的脑回路清新脱俗,面对着身体发凉的仙人,他把新长出的心也塞到他的胸膛里,郑重其事:“这样就公平了。”   咚咚咚。   两颗心之间,好似也搭起了一座桥。这座桥融去千万年的坚冰,化开象征离恨的红线。   他们似乎听见了破碎的声音,与佛塔不甘倾塌的崩溃声。   他们依偎在一起,就好像早就这样在一起了许久。两颗真心在胸膛里跳跃。   此时此刻,衣绛雪感觉到自己在发光,原是重组鬼王肉身的佛骨,与他天然契合,就好像进入到他的鬼体中就会自然净化。   他们交换了一个亲吻,心脏同频跳动。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咚咚咚。   衣绛雪盘着膝,骨头发着金光,整个鬼像个亮闪闪的小金人。   衣绛雪看到舍利的记忆,恍然大悟:“这颗舍利,是从须弥山底落下,落到幽冥的离恨天里,因为常年被鬼气炼制,它与幽冥的本源合二为一……”   “奇怪,封着那道入口的不是佛骨,而是我的骨头啊?”   “我又不是佛,又如何能炼出舍利?”   还没等他思索完,两颗心受到心意相通的牵引,各自回到他们的胸膛中。   这一次,难解的憎恨红线,终于解开了,重新牵连的,却是心的桥。   红衣鬼王轻飘飘地飞起来,这座置景似的环境被悄然打破,他飞到了天上,俯瞰着幽冥万物。   莲花光相法身在半空亮起,几乎映照整个幽冥。   衣绛雪抬手间,便移山填海,他低眉间,万千鬼怪被解放,一时间混沌的幽冥天色都大亮起来。   血月也褪去血色,重新回到皎白,被天外邪物折腾的混乱无比的幽冥,也将重新回到正轨。   在这一刻,无尽的慈悲在衣绛雪心里流淌着,他不觉得自己做到了什么伟岸的事情,只是当他身处地狱时,会与沦落地狱的鬼感同身受而已。   若他不做一回鬼,又怎能知道鬼是怎么想的呢?   从御鬼的冥楼楼主,到真正统帅万鬼的鬼王,衣绛雪懂得了其中分量。   这一刻,衣绛雪忽然明白,万千执念,心归明镜台。   裴怀钧御剑伴在他身边,一语点醒他:“或许,你已经成佛了呢?”   “从你愿意放弃成佛,舍身救世时,你虽身非佛,心已是佛。”裴怀钧微微笑道:“所以,你的四十九世尸骨中,最终诞生了一颗舍利子。”   虽是万鬼之王,他已是佛身,却始终未能察觉,直至今日。   苦海回身时,他终悟了这兰因絮果。   幽冥差点被掀翻的秩序重归,人间,太阳也慢慢地恢复光彩。至于天外的影响,随着幽冥恢复正常,大概很久不会再来作乱了。   “我们回家吧。”衣绛雪注视着天边的皎月,轻声道。   “好,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