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作者:萧寒城   简介:   出生时被抱错,真太子裴珩十五岁才回到宫中。   本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父皇母后不舍那龙章凤姿的假太子谢瑾,以皇子的身份将他留在宫中,还逼自己唤他“皇兄”。   于是裴珩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想折磨谢瑾,以泄多年之愤。   可扣个罪名随意处死,免不了朝臣口诛笔伐;   将之贬为庶民驱逐出宫,也多的是京城贵女要喂他软饭吃;   若是发配到边境充军,风吹日淋的,又可惜了那张绝色白皙的脸……   拿不定主意,裴珩只好先将谢瑾擢为弄臣,整日带在身边欺凌。   **   谢瑾初见那被自己夺走十五年人生的少年,看到他阴鸷嫉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迟早一日会死于王剑之下。   可没想到,剑还未出鞘——   曾为了跟自己抢夺半块绿豆糕而大打出手的人,竟在枕边百般温柔:“皇兄,这天下分你一半,朕也心甘情愿。”   天生坏种攻X超级圣母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白月光 HE 权谋   主角视角:裴珩 谢瑾   一句话简介:真假太子HE了   立意:成为更好的自己。 第1章   大雍延始元年,隆冬,审刑院水牢深处。   一年轻男子被浸押在幽冷的黑水之中,羸弱不堪,仅靠腕上的两根玄铁链支撑。   “头儿,这人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新来的狱卒打听道。   要知道审刑院将这座水牢建在地底,终年不见天日,四周阴潮恶臭、蛇蛆泛滥。水牢之刑又本就是极刑之最,若非是十恶不赦之徒,都没资格来里头见识一番。   虽看不大清楚此人的长相,可瞧他气质倒像是位神仙般的人物,委实与水牢周围景象过于违和了,让人不免心生好奇。   狱长举着火把,冷不丁地说出两个字:“弑帝。”   “弑弑、弑……!”   狱卒当即吓得舌头打结,反应过来什么,忙道:“莫非他就是大皇子谢瑾!?”   雍宪帝五日前在内宫寝殿猝然驾崩,传言是有人蓄谋弑帝。   而嫌疑最重的,当属大皇子谢瑾。   初来乍到的小卒不懂避讳,压低了声还津津说道:“小的可是在外头听说,先帝那日走得很是蹊跷,驾崩前只有大皇子见了他最后一面!如今这般看来,真是他杀了——”   狱长回头瞪他,声色俱厉打断了他的话:“审刑院和太医署都验了,先帝身上既无伤痕,也无毒发之象,这案子尚且没有定论。”   “这……既然罪没定下,咱们怎么先将人泡水里头了?他好歹是个皇亲贵胄,头儿,你不是说能来咱们这的,都是些板上钉钉的死囚么?”   狱长脚步一顿,也拧眉看向那水牢中人:“听过寒山寺雨夜,狸猫换太子这一出吗?”   二十多年前,北朔大肆举兵进犯大雍。   雍军节节败退,战火一路从塞北烧到了上京,朝廷和大雍皇室不得已南下迁都,逃亡至建康城。   当时的皇后已怀有九个月的身孕,逃至寒山寺时受了惊吓意外早产,于混乱中诞下一位小皇子。   可万万没想到除皇后外,有一名在寺中避难的官妓也于同日分娩,生下一男孩后就将之丢弃在寺庙厢房。   那日寺中难民众多,又恰逢暴雨天气。   皇后奶娘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小皇子,又得知北朔兵追上山要来抓人,情急之下,便随意抱走了一个。   后来,奶娘亲眼看着小皇子在建康皇宫一日日长大,出落得仪表非凡,可模样却越来越不像皇上和皇后。   直到她患重病临死前,终于含泪道出了自己藏在心中多年的疑虑。   事关皇嗣正统,宪帝得知后随即下令在民间四处搜寻同日在寒山寺出生的少年。   好不容易将人找回来,滴血认亲后,方才真相大白:果真抱错了。   谢瑾十五岁前还叫作裴瑾,正是那名被错抱回建康皇宫的“狸猫”假太子。   大雍朝正逢百年危难之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位力挽狂澜的君主。   因此谢瑾自小以东宫储君的身份被寄予厚望,大儒授诗书,名将教骑射,雍宪帝又将天下局势、帝王权术悉心教导之。   谢瑾也不负众望,是难得一见的帝王之材。他十四岁时就已文韬武略,生得龙章凤姿,又以其仁慈爱民、公正克俭之风,深受世间百姓爱戴。   ——可到头来,他不过是一介卑贱的官妓之子,甚至连生父是谁都不知道。   好在帝后宽仁,对亲自养大的孩子难以割舍,便下旨废除了他生母谢氏的官妓身份,还封她为诰命夫人,又破例以大皇子的身份将谢瑾继续养在宫中。   自此,朝中之人就以“大殿下”和“太子殿下”来区分二人,看似是真假龙子,但在宫中几乎平起平坐。   而且论辈分长幼,谢瑾还排在裴珩的前头。   真太子裴珩每每在父皇母后跟前碰见谢瑾,也得不甘不愿地唤他一声“皇兄”。   谢瑾知道,自己夺走了裴珩十五年天子骄子的人生,致使他这么多年流落在外,过着穷苦潦倒、贱如蝼蚁的日子。   而帝后对谢瑾的看重与偏爱,难免会招致裴珩对他更深的恨意。   回忆起这些年来裴珩口中的每一声“皇兄”,或咬牙切齿,或敷衍至极,谢瑾都能从中听出杀意……   “皇兄啊。”   帝王冕旒上冰凉的玉珠垂打在谢瑾苍白的面庞上,锒铛清脆。   谢瑾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霎时拉回浑噩的思绪,猛然清醒。   火光刺目,他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身着玄色帝袍的裴珩托腮蹲在水牢岸边,正以上位者获胜的姿态打量着自己。   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同,风光无量,排场自然也大了不少,身后乌压压的站了一帮侍监和侍卫,几乎一路排开到了狱门。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全是新面孔。   方才那两名狱卒早已退至一旁,见到这场面,更是恭恭敬敬的大气不敢出。   这是先帝驾崩后两人头一次见面,不过短短五日,竟有了隔世之感。   谢瑾在水中泡久了,一时开口没什么力气,只能靠双唇翕动来发声:“……皇上。”   听他改口如此之顺,裴珩揪不出错处,露出笑来:“听闻皇兄这两日在水牢静心养性,很是辛劳,就是不知有什么心得要与朕说道说道?”   谢瑾眼皮吃力,缓慢垂下睫羽,散乱的额发遮挡下并未有其他多余的神情,只有眼尾浮现出几分生俱来的温柔端重:“事到如今……皇上是想听我阿谀求容,还是认罪伏诛,不妨明示。”   他知道裴珩性子狠辣多疑,这十年来隐忍吞声,无非就是为了等待无数个今日,可以尽情地折磨自己。   水牢之刑,恐怕还只是个开始。   果然,裴珩盯着这张俊美无暇的脸,竟找不到一丝他所希冀看到的恐惧与卑微,狭长的眸子骤然冷了几分:“世人皆称赞皇兄彬彬文质又识得大体,可他们唯独没见过你摇尾乞怜的模样,朕也一直对此很是好奇。不如,先学狗叫唤几声来听听,朕要是高兴了,便将你捞上来,如何?”   谢瑾不由将唇紧抿了些。   万人之上时他从不恃强凌弱,如今陷入窘境,恐怕也学不会为求一条生路而卑躬屈节。   裴珩见他面露难色,便已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笑道:“说来也是,皇兄从小养尊处优,学的是帝王风范,讲究的是君子气节,自是没经历过为讨几个馒头给人当狗踩的日子。无妨,反正宫里头到处都是狗吠,朕也早就听厌了——”   他举止肆意,这身龙袍压根规束不住他,掀袍抬靴,就死死地踩住了一根铁链:“朕想知道,父皇临驾崩前,都与你说了什么?”   谢瑾手腕立马被那段铁链勒得生红,整个人都从水中被提了几寸上来,当他听到“父皇”二字,疏淡如月的瞳却有些湿润发滞,似是哽住了。   “父皇当日为何独留你一人送终?你这众人口中标榜称颂的大孝子,又为何眼睁睁看着他受急症折磨,却不喊人来诊治?”   裴珩显得异常冷漠,仿佛是在审别人家父子间的案子:“所以雍宪帝驾崩,到底是巧合,还是你蓄谋已久?”   谢瑾眼底只有那一股不掺喜怒的悲悯:“你如今既已继承皇位大统,就算知道了父皇的临终之言也无用了,何必再去计较这些。”   “有皇兄在,朕这皇位要如何坐得踏实?”   裴珩看起来说得不痛不痒,可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明明他才是大雍裴氏的嫡亲血脉,却因谢瑾的存在一直不受待见,甚至都没资格见父皇最后一面。恐怕父皇到死,都认为自己比不上谢瑾的分毫。   连这大雍皇帝的皇位,都像是谢瑾不要,才剩给他的。   他嗤道:“皇兄有所不知,朕押你不过三日,前朝先后就有数十名官员上奏求情,更有百姓整日跪在玄礼门前,口口声声替你喊冤,好不热闹呐。你向来擅弄人心,这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是父皇生前那般疼你,指不定留了后手,若是你哪天摆出一道遗诏,要将朕从龙椅上赶下来,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大雍裴氏基业,又岂会容我一外姓之人插手。”   谢瑾无奈轻笑,平静道:“不过皇上有此顾虑,也是在所难免。可是那又能如何呢,难道杀了我,以绝后患么?”   铁链顿时缠住了他白得瘆人的颈,裴珩遽然露出凶相:“谢瑾,你真想死?!”   狱中四围的滴水声从未停过,像是阴曹地府传来的催命之声。   但谢瑾对此充耳不闻,心中仿佛早有定数。   “可惜,我死不了……”   裴珩眉头愈深,这话此时于他来说无疑是挑衅,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恨意顿时一股脑上涌,手背青筋凸露,几乎忘了力道:“你说什么?!”   谢瑾气若游丝,额发散乱,仍旧不改清冷之色:“我说……我要是死不了,你信么?”   就在这时,沉重的水牢之门被推开,一道光亮霎时冲破死生边缘的晦暗。   一切都如谢瑾预料好的一般。   “先帝遗诏在此!还请皇上千万手下留人——!” 第2章 大雪   谢瑾被折磨得已几日未眠。   如今得以喘息,一闭上眼,雍宪帝临死前那副枯槁沉重的面容却又再度浮现。   “阿瑾,记住你答应朕的……”   雍宪帝卧在榻上,发颤的五指一把抓住了跪在地上的谢瑾。   将死之人,力道却大得几乎要刺穿他的肩。   谢瑾暗暗忍痛,敛目说道:“儿臣铭心刻骨,一日都不敢忘。大雍国耻未雪,外忧内患,儿臣发过誓,定将竭己所能助大雍王室重回上京,请父皇放心。不过眼下您的病情危急,还是先——”   “你跪着。”   雍宪帝咳嗽了几声,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说:“朕的命,朕自己心中有数……”   “可……”   “谢瑾,朕让你跪着!”雍宪帝激动得凸起青筋,对他厉声斥责。   帝命不容置疑。   谢瑾顿时明白了宪帝的用意,喉间微涩,身子僵直地跪在了原地。而后他在这间偌大的寝殿,独自听着宪帝喘息声渐渐变得粗重,最后又轻不可闻。   这段过程尤其漫长,长到足以观照一代帝王的生死。   可又好像在一瞬之间都结束了:寝殿内最后一段香燃尽,丧钟响彻整个盛京,恸哭之声从殿外铺天盖地传来——   谢瑾朝榻上之人行了最后一次礼,久久都未起身。   ……   “大殿下醒了!”   “太后娘娘,大殿下终于醒了——”   谢瑾再睁开眼,昔日的殿宇内已挂满了白色丧幡,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建康皇宫里外皆是白茫茫一片。   听到声音,捻着佛珠的雍容妇人忙甩开搀扶的宫女,快步走了过来。   她满眼关切地望着谢瑾,一开口,眼泪先如珠串似的掉了下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御医说只要在今夜之前醒得过来,身子就能慢慢好转。”   此人正是国母袁氏,谢瑾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她亦是裴珩的生母,如今已贵为太后。   “儿臣让母后操心了。”谢瑾虽侥幸逃过一劫,可他此刻还十分虚弱,加上在水里泡得太久,四肢发软甚至了有溃烂迹象。   太后取过帕子,亲自擦拭谢瑾额上细密的汗,心疼道:“哀家方才在佛祖跟前还是后怕,若是先帝那封遗诏发现得晚些,或是去审刑司传旨的人路上被绊住了,你岂不是就要跟着先帝一起……!阿瑾,这要让哀家如何能受的住?”   她面颊挂着两行眼泪,偏头无奈啐道:“他如今是一国之君了,气性也大了,倒真对兄弟下得了这般狠手……”   谢瑾柔声宽慰道:“我与他之间,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母后也不必怨他。”   太后深知这其中缘由,她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叹了口长气,握着谢瑾的手背道:“也罢,你就安心留在永安殿养好身子,旁的事另作打算。皇帝眼下是在气头上,他再胡来,总不至于跑到永安殿来刁难你。”   谢瑾默了片刻,视线不由被窗外的雪景所吸引。   建康城地处南方,谢瑾自小在这里长大,只听长辈口中描绘过上京城下雪时的壮阔风光。   可没想到建康头一回下这么大的雪,一夕之间就能将永安殿栽种的那些名贵梅花压折,连笼子里养的鸟儿都全部冻死了。   “怕是躲不了几时。”   外头的雪光映进来,衬得谢瑾浅茶色的瞳平添高贵,他说:“天命无常,听闻今年闹雪灾,只怕北边的雪还要更大。”   -   夜幕深处,御花园湖心亭的雪早停了,悠扬的南方小调却宛转不绝。   “回皇上,中书省仔细查验了那封遗诏,确实是先帝的手笔,又是太后娘娘亲自命人将这份诏书布告天下,不会有错。”   炭盆内的火劈里啪啦地烧着。   裴珩闭目卧在水榭的虎皮长椅上,悠闲地听着曲,似是没听见御史中丞郭铮的话。   郭铮板着脸肃声一咳,只得提高了声,试图盖过那靡靡之音:“皇上,先帝遗诏中提及他半年前就已病重,时值北戎军队蠢蠢欲动,屡次扰乱边境,先帝一番良苦用心,为稳定内外局势才秘而不宣。依臣所见,若再以‘弑帝’名头追责大殿下的过错,委实不妥。”   裴珩还是没搭理他,听到动情之处,也跟着那小调哼唱了起来。   郭铮到底是个铁骨铮铮的谏官,实在忍无可忍,道:“恕臣直言,如今正值国丧之期,皇上却还有心思与弄月阁的这帮弄臣作乐,就不怕天下百姓给皇上扣个不孝不忠的罪名吗!”   恰好一曲唱毕。   裴珩这才稍作停顿,提了壶热酒在腕上,漫不经心地看向郭铮:“郭大人,刚刚你说什么?朕没听清,要不,先坐下来陪朕喝两杯?”   郭铮这下真被气得不轻,懒得再和他费口舌,不等告退,便扬长而去。   裴珩不甚在意,又继续看向对面亭台上赏心悦目的表演,抚掌笑道:“唱得好,赏。”   豢养弄臣是大雍皇室的旧制。   所谓弄臣,是各世家大族献给帝王用以消遣玩乐之人,以右耳上的鹂鸟骨钉区分于内宫其他宫人。   这些人的技艺各有所长,诗词歌赋、舞乐杂耍,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当然,在宫里头伺候,头等要紧的还是样貌好。   譬如这唱曲的徐慕风虽是个男子,但抹脂涂粉后,穿着华美轻盈的水袖戏服,看起来倒比女子还要娇俏动人上几分。   他领了赏赐,过来跪下谢恩:“能替皇上分忧,是奴才之幸。”   裴珩撑肘坐了起来,以俯视的姿态打量起他耳骨上那枚别致的鹂鸟耳钉,不吝啬地夸奖道:“你曲儿唱得不错,还比那些个死板的文官更懂察言观色,朕很满意。”   他这话听起来有几分狎昵挑逗美人的意思,但仔细推敲,皆是信手拈来,不带一丝真情。   徐慕风低头莞尔道:“奴才一介卑微弄臣,哪敢与朝廷重臣相提并论,只是忧心皇上龙体。皇上以一身系一国之重,那些小事哪值得皇上您费神劳心。”   裴珩听出他的话里有话:“怎么,你有主意?”   徐慕风进宫已有三年,自然也知道裴珩和谢瑾之间的过节,于是说:“这几日大皇子弑君在宫里宫外都闹得沸沸扬扬,奴才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算不上什么高明的主意。奴才只是私心觉得按照先帝那封遗诏所说,的确是要保全谢瑾的性命,可也仅此而已——”   “哦?”   “皇上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宽赦他一条性命又如何,关起门来,自然有千百种法子。玩弄死物,哪有玩弄活物有意思?”   裴珩勾唇,像是起了兴致,说:“那你倒是说说看,打算对朕的皇兄怎么个玩弄法。”   徐慕风敛目认真地投其所好:“不如将谢瑾净了身,送进内府。内府那帮太监多是心思阴沉扭曲、踩低捧高之辈,到时候都不必皇上吩咐,自有人想方设法地折磨他。”   裴珩听言一顿,随后大笑了起来,指着他赞许道:“你这毒辣性子,倒是很和朕的口味。”   他今夜饮了不少酒,此刻像是有些醉了,又抬手招呼徐慕风:“过来,再给朕唱一曲——”   徐慕风含笑应下,媚眼一挑,捏着兰花指,在裴珩身边细声吟唱了起来。   曲还是那个曲,只不过曲风变了不少,比起刚才唱的多了几分明晃晃的撩拨之意。   殊不知是这湖面上的冷风吹动,还是他身上的这件戏服本就宽松,那水袖就缠上了裴珩的龙袍,顺势掉出半个香肩来。   弄臣多为男子,因为这弄月阁设立的初衷之一就是以切磋技艺之名,来满足帝王对男色的私欲,好名正言顺地扩充后宫。   可惜雍宪帝无断袖之癖,都没怎么享用过这帮人,白白蹉跎了许多人的大好青春。   如今新主登基,裴珩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且坊间有传闻他被回宫前就常常出入勾栏风月场所,许是好这一口。   有胆色的弄臣自要来献媚争宠,试一试自己的富贵命。   徐慕风又借着曲中舞步缓缓收回水袖,纤纤玉手似有若无地拂至裴珩的肩。   蜜意浓情,暧昧不清。   亭外宫人皆自觉敛目屏息。   哪知裴珩喉间发冷,声音陡然一变:“难道没人教过你,伺候朕的规矩么?”   黯淡月光映出裴珩锋利的下颚,徐慕风这才发现这位年轻的帝王长了一双很不寻常的眸子,漂亮归漂亮,初看时玩世不恭,一旦被吸进去,瞧得清楚那深不见底的黑渊里翻涌着的是什么。   徐慕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不等奏乐声停,腿一软,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奴才僭越,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裴珩不喜别人碰自己,尤其是男人。   相传早年间有一太监为裴珩量衣,只因不慎碰到了他的腰,就惹得裴珩当即发了失心疯,一剑将人给捅死了。   “怎么不唱了?方才不是唱得挺好的。”   裴珩脸上还挂着笑,可旁的人再也笑不出来。   “皇上……饶、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不敢了啊……!”徐慕风原本的一张伶牙俐齿,此刻都成了结巴。   殿前司指挥使齐光立马上前:“是卑职疏忽,让皇上受惊了!卑职即刻就将此人押下去处置,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不必了,玩弄死物哪有活物有意思啊。”   裴珩望见阴沉沉的天,后半夜又要下雪了,他玩笑一嗤:“倒不如成全了他,扒光了衣服,留他在这继续唱。” 第3章 恶犬   尸体抬出去时已被冻得僵硬,赤身露体,只剩毛发上覆着一层冰晶,指尖还捏着唱曲时的兰花样式。   “啧,这是真唱了一宿啊。”   御前总管太监姚贵唏嘘完,又捏着鼻子将尸布盖了回去:“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个个嘴巴可都给咱家管严实点——”   姚贵还欲嘱咐几句,就见一官员乘着宫中轿辇朝这边过来。   那人约莫四十左右,一双瑞凤眼生得炯炯精明,可惜他身形干瘦如柴,有些撑不大起身上的那件正一品紫蟒袍。   姚贵赶紧让人将这具晦气的尸体从侧门抬走,然后挤出笑来躬身去迎:“这天寒地冻的,没想到司徒丞相这么早就进宫了,昨儿个皇上还说起,要亲自去相府跟您讨教前朝之事呢。”   司徒钊余光瞥见了那尸体,也当作没瞧见。   他逢人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下了轿子,也朝姚贵颔首致意:“姚公公,皇上可起了?”   裴珩尚在用早膳。   桌上摆放的膳食在宫里可谓相当寒酸,不过一碗白粥,一盘肉包,再加一碟小菜。   “皇上昨夜不是开了荤腥,怎么饮食上还如此清淡?”   未及宫人通报,司徒钊就一路畅通无阻步入了陵阳殿。   见来的人是司徒钊,裴珩微怔了下,面上也没有分毫责怪之意,握着筷子笑了起来:“相父打趣了,朕不过是心情不好杀了个人,算开的哪门子荤腥?”   司徒钊也承着这份熟络亲近,顺理成章地在裴珩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大雍自迁都建康以来,朝内党争之势就初见雏形,南臣与北臣以地域家族来区分。   再后来裴珩和谢瑾同为皇子,两党便以“太子党”与“大殿下党”进一步划清界限,几乎到了愈演愈烈、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裴珩十年前初入宫时,粗鄙顽劣,大字不识,犹如井蛙醯鸡,与谢瑾简直是云泥之别。   朝中多少人皆看轻踩低他,认为他身上就算流着裴氏正统的血,也难以统御一国,北定中原。   唯有司徒钊以南党之首的号召力,对裴珩尽心竭力辅佐支持,直到今日。   所以先帝一驾崩,裴珩理所应当改了口,尊称司徒钊一声“相父”。   “看来谢瑾不除,皇上这心里头终究不痛快啊,”司徒钊幽幽笑说:“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总不能将宫里的人杀光了吧?”   裴珩将筷子一举戳进那包子正中心,没劲地咬了口说:“先帝不让杀谢瑾,朕难道寻别的人出出气也不行么?”   “杀些个杂碎是不打紧,可皇上真打算就此放过谢瑾?”   “朕自然不会放过他。”裴珩目露愤恨之色。   “北党狡诈多谋,谢瑾又善弄人心,日长则易生变。”   司徒钊捋了捋下巴胡子,有意引导:“今日是留谢瑾一条性命,过两日赦免他无罪,那来日,北党若是再打起封谢瑾为摄政王的主意,皇上也要再三让步吗?”   “什么……摄政王?!”裴珩拧眉不快。   “皇上有所不知,一年前康怀寿曾向先帝上奏了一封密折,欲提请谢瑾为摄政王,统摄朝政。先帝当时许是觉得时机不到,并未应允,但也没有驳斥提议之人,只是暂且搁置了。”   司徒钊叹了口长气,慢声道:“谢瑾的弑君之嫌已被洗脱,可他入狱时已被皇上褫夺了亲王身份,也无官职傍身,若长久居于太后宫中也总不是个事,所以只要谢瑾还安然无恙活着,皇上迟早得重新安排他的去处。保不准这节骨眼上,北臣会借机重提加封摄政王一事。”   裴珩愤然捶桌,望着司徒钊又生出一丝无奈来,说:“可是谢瑾眼下若是平白无故死了,天下人定指责是朕忤逆先帝遗愿,弑杀了兄长。朕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相父指教。”   “倒也不难,”司徒钊笑意添了几分阴森:“皇上忘了,弄月阁不是才死了个人么?”   “相父的意思莫非是……?”   裴珩犹豫了下,也笑得一肚子坏水,说:“这不好吧,那帮北臣要是知道朕把谢瑾当弄臣戏耍,不得闹翻天?”   “由他们闹,”司徒钊将野心写在脸上:“都已闹了十年,皇上如今登临帝位,总该不会是忌惮那帮北臣了吧?”   裴珩抚掌,快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相父这笑话,朕听着倒是很新鲜!”   就在这时,殿内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两只体格庞大的狼青犬,张着血盆大口,忽如脱缰失控般朝餐桌边扑了过去——   司徒钊还没意识发生了什么,人就已经从凳子上摔了下去,四仰八叉翻仰在地,闭眼惊恐叫道:“什么、什么东西……!”   裴珩似是反应了片刻,才起身朝那两只狼青犬踹了一脚:“滚一边去。”   一见裴珩施令,两只狼青犬立马就从司徒钊身上起开,昂首挺胸端坐在一旁,立耳吐舌,不敢造次。   驯狗的太监这才提着狗链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跪下认罪:“奴才方才一不留神,谁知它们就跑了出来……请皇上恕罪,请丞相大人恕罪!”   “废物,连两只畜生都看管不住。再有下次,你且将这链子栓在自己脖子上,给相父当狗儿子溜。”裴珩不骂狗,只是面无表情地骂人。   那太监吓得唯唯诺诺:“是、是……”   宫人将司徒钊扶了起来,裴珩歉疚难安道:“这两只犬是朕从外疆新得的,据说野性大得很,底下人还没驯明白,无意冲撞了相父,还请相父见谅。”   话说到这份上,司徒钊也不好贸然动怒,气喘吁吁地说着“无事”,但分明还惊魂未定,哪还再笑得出来。   裴珩又关切问:“相父可伤着哪了?要不,朕传御医过来瞧瞧?”   司徒钊看了眼那两只獠牙蓬毛的恶犬,心底一阵发寒,面色仍不太好,顺了顺气说:“无妨,不劳烦皇上了……正好要出宫,臣顺路过去一趟便是。”   等人一走,那两只狼青犬又巴巴过来舔自己的靴子,亲昵非常。裴珩这才将虚伪的笑意敛了,蹲下身将剩下肉包都亲手喂给了它们吃。   -   晌午没到,司徒钊就先回了相府。   夫人谭瑛听丈夫回来,搁了朱笔,到前厅去迎接。   她接过大氅,掸去风雪,就看见了他身上那件被划得稀巴烂的紫蟒官服:“老爷不是入宫面圣了,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司徒钊一脸晦气:“被狗撕咬的。”   “哪宫的狗竟能撕咬你?”谭瑛以为他是玩笑话。   “皇上不知从哪弄来的两只疯狗,算了,不提也罢!”   司徒钊伸手让人伺候着更换衣裳,沉肩说:“总之,今日我已向皇上提了弄月阁一事,此计一成,谢瑾以弄臣之身便再难入前朝兴风作浪,必定能挫伤北党锐气。”   谭瑛为丈夫端来一壶姜茶暖身,挑眉确认:“那皇上,当真允了?”   司徒钊取过那杯姜茶,傲然笑道:“皇上那样恨谢瑾,又称我为‘父’,岂有不允之理?”   谭瑛反倒生出一丝愁容,福下身子来:“老爷,妾身有一言,不得不说。”   司徒钊翘着腿,只顾着喝茶,没正眼看她:“嗯?”   谭瑛慢声细语道:“狡兔死,走狗烹。皇上昔日在东宫时,为抗衡北党,只得依靠老爷和老爷身后的南党做刃。可他如今登临天子之位,想要稳坐龙椅,放眼天下,必会想办法权衡朝中势力,乃至瓦解党派之争。就算皇上再信重老爷,要是打压北党的意图太过激进,臣妾是怕……迟早会惹得皇上猜忌不快。”   司徒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我知夫人出身官宦名门,不是寻常女子,这些年你写策论,理案牍,也的确长了不少见识。可那些到底都是案头功夫,朝堂局势错综复杂,又岂是你们女人家坐在四方宅院中就能看清的?”   屋内烛影晃动,照不清谭瑛清丽的面容。   司徒钊又鄙夷道:“至于咱们这位新帝么,羊质虎皮罢了。我当日选他,一来是谢瑾与康怀寿师生情重,不可能再与南党交好;二来,不过是因他好糊弄摆布。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心胸狭隘,哪想得了如此高远之事?”   谭瑛听言抿唇,又另有担忧:“宫中弄臣身份低贱,可毕竟是在御前伺候。谢瑾昔时在权势高处,鲜少有人敢提,其实他的样貌、身姿、才情皆为上上乘,实为世间罕有。若是有朝一日,他当真得了圣宠……”   司徒钊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夫人真是多虑了,这不,昨夜御花园刚死了一个,你几时听皇上碰过男子?何况他们可是宿仇啊,谢瑾真有得宠那一日,皇上也先得扒了他的皮,生吞了他的肉,将之碎尸万段以泄愤,等他有命活再说!” 第4章 渎神   三日后,便是雍宪帝的大丧之仪。   谢瑾的身子还未痊愈,太后唯恐丧仪会吵他休养,也怕他因此伤神忧思,所以特意叮嘱人在寝殿内点了安神香。   是夜,雪融无声。   谢瑾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辰,浑浑噩噩间,忽被右耳的一阵痛给刺醒。   他睁开惺忪疲乏的眼,见殿内四周昏暗,只有裴珩一人独身坐在自己榻侧,手还在空中保持着半抬起的动作。   “皇兄啊,怎么才醒?”裴珩冷笑着收回了手。   曦光从窗隙透了进来,由暗转明,谢瑾才看清此刻裴珩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尽是玩味,仿佛在凝视一幅得意之作。   外头天已亮了,太后应早已出发赴先帝丧仪,皇亲百官这会儿也都侯在了长昭殿。   国丧在即,裴珩作为嗣皇帝是要主持大仪的,怎么会出现在这?   “你……”   “嘘。”裴珩弯腰凑近,示意他不要出声。   外头这时传来几个宫人的闲话声:   “听说徐慕风是被活活冻死的!”   “可不,我见过那弄臣,他长得还挺俊的,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好端端的,你们说人怎么会在宫里被冻死呢?”   “运气不好呗,皇上一直想置大殿下于死地,到头来一封遗诏,大殿下还是被咱们太后娘娘护住了。遭了这憋闷事,皇上心里头难免不爽快,就让那弄臣给撞上了——”   又一宫女过来低声呵止道:“说什么呢,这话要传到皇上耳里,不是给太后娘娘找麻烦么?还是说你们有几条命够去审刑司造的?瞧大殿下都伤成了什么样,还不长记性……”   “……”   裴珩流落在民间的那十五年,本该是读书明志的时候,偏偏为了生计在三教九流钻营,沾染了一身邪气。   如今他万人之上,更是变本加厉,一些胆小的宫人几乎是闻新帝而色变。   诚然,她们不知裴珩此刻就在永安殿。   谢瑾感受到有血从右耳淌了下来,一摸,耳廓处果然多了一枚冰冷的耳钉。   “鹂鸟……”   笼中雀,阁中臣。   大雍皇宫凭色艺取悦天子者,以右耳鹂鸟为信,是为弄臣。   他当即明白了裴珩瞒着众人出现在这的用意,在水牢诛杀不成,他迟早得换法子羞辱自己。   只是不知这是司徒钊出的主意,还是裴珩自己的主意。   “朕前些日子在一弄臣的身上瞧见这精致玩意,就觉着须得是皇兄这样的天人之姿才配得上。便将之取下,想拿来赠予皇兄。”   裴珩的气息霸道地钻进他的右耳,惹得那伤处又痒又疼。   谢瑾立马想起方才那些宫人所说的,问:“……那人呢?”   “因为你,他死了。”裴珩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是咬着的。   谢瑾又缓缓抬手摸了下右耳冰冷的“死者遗物”,他冷静得没有波澜,只是呼吸声微不可察变得清晰了些,说:“先帝丧仪就要开始了,还请皇上先移驾长昭殿主持吧。”   “不急,若非丧仪大典,太后分身乏术,朕又怎能见皇兄一面?”   谢瑾:“丧仪事关皇室体面,不是儿戏。”   “死人的事,终究是做给活人看的,朕也从来不在乎什么体面。”   裴珩坏笑:“皇兄倒不如想想,日后到了弄月阁,要凭借什么来博朕的青眼,那帮弄臣可都是个个身怀技艺,要想出挑可得费点心思。”   谢瑾颈下微红,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端肃:“皇上今日专程过来,只是为了给我戴这鹂鸟钉么?”   “是又如何?”   裴珩毫无愧意:“朕可是无时无刻不挂念着皇兄,像皇兄胸怀大志之人,总不能窝在永安殿当一辈子孝顺儿子吧。怎么,你觉得这鹂鸟钉不好看吗?”   裴珩忽又抬声往外唤道:“齐光。”   殿前司护卫齐光立刻走了进来:“卑职在。”   裴珩又将同样的话问了他一遍:“你来说,你旧主子戴上这玩意,好不好看?”   “这……”   齐光只远远看了谢瑾一眼,就忙低下了头,深觉冒犯不敬,当即跪了下来:“请皇上恕罪!”   他从小就是谢瑾的贴身侍卫,伴着谢瑾一同长大,情谊深厚。   可就在裴珩回宫后的第三年,因一场意气之争,齐光不得已离开谢瑾,入东宫做了裴珩的护卫。   这些年,齐光身在曹营心在汉,始终念着旧主。   裴珩对此并非不知情,可还是一步步提拔他做到了三品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显然是别有居心。   “慌什么。朕只是问你,他这模样好不好看,让你夸几句好听的话,就这么难以启齿么?”   齐光额间冒汗,紧握着腰间的剑柄,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皇上,卑职乃一介粗人,眼拙,实在辩不出美丑。”   裴珩还挂着笑,面色却沉了下来。   齐光知道自己已然驳了裴珩的兴,也知道他是个阴晴不定狠辣的帝王,可为了谢瑾,还是咬牙硬着头皮道:“请皇上三思!士子尚可杀而不可折辱,大殿下是您的兄长,身份尊贵,他怎可与那帮以色艺侍人的弄臣一起——”   “瑾,谢主隆恩。”   这话谢瑾是用力咳着说出来的,才勉强盖过了齐光的声音。   “殿下……”齐光哽住了。   裴珩也是一怔,压低冷眉,嘴角隐隐抽动了两下:“谢瑾,你说什么?”   谢瑾又缓声而咳,撑着稍坐直了些,而后抬眸望着裴珩,语气温润坚定地对他说:“这枚鹂鸟钉,我收下了。”   永安殿的门窗紧闭着,却无端一阵风动,将炉内最后一段香吹落成了灰烬。   谢瑾在世人眼中是块无暇美玉,芒寒色正,磊落坦荡地立于这乱世之中,是那些背井离乡、骨肉离散人们的一丝希冀。   可裴珩恨透了谢瑾。   十年来,他用尽了各种心机手段,无一日不想狠狠扒了那层高洁的皮囊,亲眼看一看卑鄙、龌龊、虚伪、下贱的谢瑾,会是什么样?   万一比自己还要不堪呢?   可惜,谢瑾不仅生得耐看,心性也耐磨。   他越是被折磨欺负,就越衬得他坚韧柔软,也越显得裴珩对他的所作所为卑劣而可笑。   ——就如同今日一样。   谢瑾这坦然接受的态度,无疑反向惹恼了裴珩。   那股积压多年的胜负欲又一次充斥了裴珩的内心,恨与不甘交织错乱,几乎要令他发疯,逼他抛弃这十年来在宫里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教养,露出那卑劣龌龊的秉性……   “给朕滚。”裴珩用最后的耐心对齐光下令。   齐光见势不好,还是冒死大声进言:“皇上,前殿丧仪已经——”   “滚!”裴珩临近爆发边缘。   殿外又冲进来两名殿前司护卫,将齐光强行拖了出去。   门一关上,谢瑾的双手手腕就被裴珩用虎口卡着,狠狠架过了头顶。   他病体未愈,抵抗不过裴珩突如其来的蛮力,露出惊恐之色:“裴珩……你要做什么!”   裴珩没有亲近之意,却一把将被子都掀了,以逞凶斗恶的架势翻身上来:“既然收了这鹂鸟钉,就是朕的弄臣。弄臣是做什么的,皇兄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不会不知道吧?”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谢瑾的耳边轰然炸开,衣衫下的肌肤犹如被烫伤一般,疼得几乎能溢出鲜血。   见他挣扎着要从床边逃,裴珩心中竟生出从未有过的快意,无端兴奋,一把将人给拖了回来,死死摁着:“怎么,皇兄竟也有怕的时候?”   “你一定是疯了,裴珩,清醒点!我可是你的兄长……唔!”谢瑾的身体被翻了过来,痛骂的话都被闷在了枕头里。   “兄长?你算朕的哪门子兄长?你也配!”   裴珩觉得可笑,贴着他的耳咬牙道:“父皇在时,朕尚且装装样子!如今父皇都不在了,朕,只想要渎神。”   此时外头传来数百高僧为雍宪帝祈福诵经的声音,肃穆空灵。   “裴珩……!”   裴珩没有停的意思,益发野蛮而凶狠,动作残暴到没有一丝情分可言。   隔着两人的衣物,他使的全是冷硬泄愤的手段。   两人都无法从中感受到快意,血肉渐渐模糊,只有痛和恨在激烈碰撞。   裴珩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又一把从后面用力拽住了谢瑾湿漉凌乱的头发,胁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这样的表情才对……   就应该痛苦,就应该无助,就应该备受煎熬!   要是再多几颗眼泪就更好了,裴珩止不住生出这样的念头。   可惜谢瑾忍耐着紧咬牙关,他身上已经出了大片的血,可却连声呜咽都没有。   反倒是裴珩没能克制,在最后关头忍不住低吟了一声,“皇兄啊。” 第5章 问罪   哀号彻天,迎丧队伍已从玄礼门出了宫。   永安殿内残留着黏腻的腥气,犹如一床浸满血水的被褥压在胸口,如溺水后的死里逃生,闷得谢瑾透不过气。   “殿下……”   齐光“咚”的一声沉重无力跪了下来,痛苦自责道:“卑职无能,没能拼死护住殿下,才令殿下受此大辱……是卑职的错!”   “殿前司乃天子之卫兵,职责是戍守京师,齐光,你没有错……”   谢瑾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轻轻一动,浑身就疼得直钻冷汗,还是费力撑着精神:“你先起来。”   齐光抬头又一眼注意那枚耳骨钉,比寻常耳坠要大上许多,鎏金点缀,鹂鸟通体皆是褐中透绿的翳珀,倒是意外与谢瑾的瞳色呼应。   连世间最好的金玉都配不上谢瑾,这种作践人的玩意又怎能戴在他身上?!   见他还是失神跪着不动,谢瑾无奈道:“你这样跪着,如何帮我取药?”   齐光听言一愣,忙擦了擦泪痕起身,到一旁的药箱翻找出一瓶金创药,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被褥。   “这……”   齐光一想到这伤是如何来的,还是觉得一阵触目惊心:“要不卑职还是去请信得过的御医来!”   “不可……”   谢瑾接过那瓶药,蹙眉吃力说:“弄臣之计,多半是司徒钊利用我离间裴珩与北党关系的招数,不出两日,满朝都会知晓裴珩赐我鹂鸟钉一事,届时必定生乱。若还传出他对我犯浑……无异火上浇油。”   他忍着痛,缓缓呼出一口气:“小伤而已,我自己上药处理就好。”   齐光如鲠在喉,握拳道:“殿下向来以大局为重,这些年斡旋在先帝与皇上之间,已是极力忍让!可要是连今日这口气都能咽下,难道、难道您真甘心入弄月阁当皇上的——”   宫里人背地里称呼弄臣,还有许多难听下贱的字眼,他当着谢瑾的面实在说不出口,只好偏头暗恨。   谢瑾亦不太想回忆方才所经历之事,他暗攥紧身下的被褥,目光黯淡了几分:“裴珩无非是想羞辱我,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怨,我也盼着有一日能与他好好清算。可是齐光,来不及了。”   “殿下?”   他望着谢瑾眉眼间如云的愁绪,虽不太明白这“来不及”的含义,心不由跟着沉了下来。   “中原未定,黎民本就多艰。寒冬一过,北朔军必定会卷土重来,不能让大雍内部此时因我再出什么乱子。”   齐光叹气:“那,殿下可是有什么打算?”   “已是平生行逆境[1],弄月阁未尝就是死路。”   谢瑾淡薄的笑意稍纵即逝:“齐光,还得麻烦你替我办件事。”   -   -   一连两日,裴珩都没去早朝。   今日百官在长昭殿又白白等了两个时辰,最后只等来个传话的御前太监。   众人悻悻而散,正逢雪后初霁,天气有了回暖的迹象。   兵部尚书韦廉步子沉重地走在大殿前,仰面见那日光照下来,不知怎么被激恼了,他忽将朝笏怒摔在地,痛骂道:“司谏院向来不是将什么‘谏天子,批逆鳞’挂在嘴边,如今新帝不思朝政,怎么一个个都成死人了!?”   周围官员皆是一怔,纷纷看向韦廉。   不少人对裴珩疏懒朝政心中不满,只不过韦廉先将这话说了出来。   也有圆滑官员在旁劝道:“韦尚书何必动气,先帝丧仪刚办完,皇上哀伤过度也是有的,总得给他些时日缓缓。”   “缓?那谁给边境将士时间缓!”   韦廉愤懑难耐:“大雍与北朔停战已有两年,他们可是备足了兵马,加上今年北方闹雪灾,一旦开春回暖,北朔铁骑定会向南掠夺我们的土地和粮食!与其到时以身殉国,倒不如今日我就去陵阳殿,请皇上亲手取了我这颗脑袋!”   “这可行不通啊——”   韦廉是武将出身,嗓门也大:“国之不国,已二十五年了……整整二十五年!尔等这帮文官就知道窝在建康这繁华烟柳乡犬马声色,大雍要何日才能重返上京!”   “韦尚书慎言啊!”   “哎,韦尚书……!”   那帮劝阻拉扯的官员在长昭殿前就乱成了一派。   大殿前唯二穿紫袍的官员没有掺和,他们分别站在玉阶高处,冷眼旁观这一切。   丞相司徒钊挪了两步,主动过去朝那白眉老臣作揖道:“先帝在时,康太师不是最爱指摘皇上的各种不是,怎么今日只在这看热闹?”   康怀寿乃世大儒名臣,是三朝元老,更是三朝帝师,他最看不惯司徒钊这种靠钻营取巧上位的南臣。   他没有正眼看他,侃然正色道:“君子无德则下怨[2],韦尚书是个性情中人,偶尔发发牢骚罢了。大雍只要有稳定大局之人,就不足为虑。”   哪知司徒钊油滑地笑出了声:“康太师口中这‘稳定大局之人’,莫不是大殿下谢瑾?”   康怀寿喉间闷哼,不屑应答。   不过答案不言而喻。   康怀寿在文澜阁授业传道大半生,他生平最得意的学生,便是谢瑾。   谢瑾虽不姓裴,无法登临帝位,但以他的声望才干足以胜任要职,甚至是摄政辅政,成就一番大业。   如此一来,裴珩这个皇帝再昏庸无能,也碍不了多少事。没人真指望裴珩能当个好皇帝。   “看样子,康太师恐怕还不知情,谢瑾如今是何处境?”司徒钊绵里藏针,笑意不明。   康怀寿白眉挑起,肃声道:“有话便直说吧,你我交手这么多年,不必虚与委蛇再绕什么弯子。”   “唉,这事说起来不大光彩,想来应也是大殿下自己难以启齿,否则怎么连太后和康太师都被蒙在鼓里。还是皇上昨日无意间与我提及了此事——”   司徒钊卖足了关子,连他的南乡口音都变淡了,面对康怀寿咬字清晰起来:“前天丧仪皇上耽误了些时辰,只因他临时去了趟永安殿。”   康怀寿见他这油滑得意的模样,心中预感不好,冷声道:“皇上那时去永安殿做什么?”   “皇上亲赐了大殿下一枚鹂鸟钉。”   “你说什么?鹂……鹂鸟!?”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   要不是有人及时过来搀扶,康怀寿这把老骨头就得从这台阶摔下去,险些再吐出口老血:“荒唐,简直是荒唐!皇上这是昏了头,他怎敢……怎敢如此行事!”   “敢不敢的,”司徒钊站在台阶高处往下看他,笑着道:“谢瑾他,皆已沦为弄臣。”   ……   很快,陵阳殿前就聚集了一帮文臣,多是司谏院与文澜阁的年轻官员,要么愤慨激昂,要么以头抢地,把那帮殿前司护卫都快挤得没地儿下脚。   起初他们也只是高声嚷嚷“请皇上收回旨意”“谢瑾无罪”之辞。   可哪知裴珩平日暴戾恣睢,今日却铁了心的避而不见,过了大半天也没派个人出来传话止息。   这帮人便在众怒之下生出胆子,从嘴里骂出来的话也愈发难以入耳:   “奸人蛊惑,忠良受辱!长此以往,国运危矣啊皇上——”   “皇上为公不修德政,为私又折辱手足兄弟,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大雍君王无智无德!”   “……”   姚贵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低声犹豫问:“皇上,要不还是让人出去劝一劝?再这样闹下去,怕是不好收场。”   殿内生起了紫金炭炉,裴珩盘腿坐着烤肉,嗤道:“康怀寿那老头都被气病了,除非朕收回鹂鸟钉,顺便再封谢瑾一个摄政王当当,否则这帮北臣哪听得进什么劝。何况这出戏是相父亲点的,朕总得遂了他的意,草草收场等于白搭。”   折辱谢瑾,激怒北臣——正是司徒钊和南党所想看到的局面。   裴珩是受人摆布,无法主动破局。   而外头这帮人聚在一起,就如同火药桶,一点就炸。所以任由他们在外头掀翻天,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避”字。   裴珩沉声问了句:“康怀寿如何了?”   姚贵答:“回皇上的话,御医说康太师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倒下了,应没什么大碍,休养一段时日便能好。”   裴珩似是暗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问:“谢瑾呢?”   姚贵怔了下,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只好说:“这两日,奴才倒是没听说永安殿有什么动静。”   裴珩挑眉意外,可心想也是。   谢瑾这人平日装着端着惯了,哪有胆量真将自己和他的龌龊背德事捅出来,只敢打碎牙往肚里咽。   可不知为何,一想起那日失控,他倒也没觉得多少恶心反感,还总是不免回味起谢瑾那幅隐忍清冷,又止不住泛上一阵阵红潮的脸……   炉子内“滋啦滋啦”的声响不断,明火从底下蹿了上来,姚贵唤了好几声“皇上”,裴珩才回过神。   “皇上可当心烫到手,这肉再烤得焦了,还是让奴才们来吧。”   裴珩后知后觉拇指被烫得发疼,他隐而不发,故作无恙说:“也罢。”   他正要起身打算去歇会儿,就听得殿外的骂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是一阵惊呼,紧接着是推搡和争执声,场面像是有些控制不住。   “外头发生何事了?”裴珩拧眉不安问。   有太监慌忙来报:“皇、皇上!方才有位大人一激动,不知怎的一头就撞到了殿前的狮子上,当时人多,殿前司也没能拦住,那人见、见血了……” 第6章 说情   裴珩险些两眼一黑,暗骂了句“蠢货”,只得硬着头皮往殿外走。   真是一群瘟神,避都避不及!   见了血光,起了冲突,再反咬一口是殿前司蓄意动的手,裴珩算是白窝囊在殿内挨大半天骂了!   “是皇上……!!”   “参见皇上——”   裴珩站在陵阳殿匾额下,就看到那名受伤的年轻官员脸色痛苦坐在那石狮旁休息,脑袋被撞破了一个窟窿,半张脸都被血染得鲜红,极其虚弱。   其他文官皆瞋目扼腕,与殿前司护卫宛如剑拔弩张之势。   “皇上,您可要为秦大人主持公道!文者虽死谏,但也轮不到殿前司出手伤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齐光忍气低声:“皇上,这人分明是他自己——”   “朕知道。”裴珩打断他的话。   裴珩一看见那人,就弄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记错的话,受伤的官员叫作秦焦,是文澜阁的六品执笔。裴珩会记得这种小人物,只是因为他曾在相府见过这个人。   这人是司徒钊的门客。   司徒钊以防事情闹得不够大,早早安插了人混入北党之中,好在必要关头整出点麻烦。   群情激奋之下,稍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发混乱,何况是这样的苦肉计?   这歹毒的心思还真是……   裴珩腹诽,但面上还算克制:“传御医了吗?”   “回皇上,已让人去传了。”   “救不活就算了,这人死不足惜。”裴珩不屑闷哼,就欲往回走。   可好不容易见到了裴珩,这帮人哪肯就此罢休:“皇上,秦焦一人之命不足挂齿,吾等之命亦如鸿毛!可大殿下在朝野威望素著,是大雍栋梁,将来泽被万民,为君者胸怀天下,怎可因私心将他困入弄月阁!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望皇上收回成命!”   “……”   他们说着,拼了命以头抢地。   这是想用这么多人的命,把裴珩往死里逼。   裴珩在原地默了有半晌。   他额上青筋隐隐跳动,缓慢回过身,冷血跋扈道:“行啊,那朕不如把谢瑾卖到芸街的烟柳巷中,千人骑、万人压,好好‘泽披万民’——”   话音未落,不想“啪”的一记耳光便不留情面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袁太后不知何时到的陵阳殿附近。   她没了往日的端重温柔,高髻上的金银珠钗乱撞,分明是听到了方才裴珩的话,难捱心头愤怒才冲过来动的手。   “哀家、哀家怎么生了你这个混账东西!”   袁太后平素一心礼佛,宽和向善,连对待下人都有不曾有过半句重话,这一掌像是耗尽了她毕生的戾气。   也把在场的人都给打懵了。   姚贵见状,最快反应过来,赶紧让人将正门合上,又屏退一干伺候的人到偏殿去。   裴珩的指腹轻擦过唇角,扯嘴冷笑:“这话,母后心里憋了得有十年吧?”   “你……”袁太后眼角泛出无奈痛心的泪花来。   裴珩缓慢直起身子来:“是啊,母后怎么偏偏生了我这么一个命硬的混账东西,当年我怎么就没直接死在宫外?”   没等袁太后反应过来,裴珩就面不改色地朝自己另一边脸又是一巴掌,干脆狠厉。   “胡闹!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袁太后玉容失色,着实被他这番举动吓了一道。   “母后早说啊,朕虽装不了像谢瑾那么孝顺,但哪舍得您亲自动手?”   他喉间冷哼,说完便往殿内走。   她见他面颊上的红印,又想起那些年他在宫外受的苦,一时愤怒和心痛交集,深吸口气才平静下来,上前道:“你不知阿瑾为你、为朝廷局势着想,对所有人都有意瞒着鹂鸟钉一事,若不是今日康太师病急,陵阳殿闹出这样的荒唐事来,哀家都不知你如此犯浑……”   “那是谢瑾他没种!”裴珩轻声鄙夷:“信不信还有更浑的。”   “……你说什么?”   裴珩转眼就像个没事人,自顾自地坐下,取过盘上烤肉,就着一杯酒吃了起来:“想来母后也没什么胃口了,若无旁的事,您还是早些回去,照料您那疼惜人识大体的大儿子罢。”   袁太后轻声哽咽:“阿瑾已无爵位和官职傍身,你父皇的那封遗诏也不过是保他一条性命罢了,事到如今,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放过?”   裴珩觉得可笑,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修长的手指肆意摆弄空杯盏:“谢瑾不过是病了一遭,母后怕不是忘了朕这位皇兄有多大能耐。他能在如今的乱世收拢天下人心,父皇临终前都只召了他一人,那帮北臣巴不得拥他为帝,边境各大营多少是他的亲信,连江湖七盟都与他关系匪浅!朕能留他一条命,已足够大度,还要谈哪门子‘放过’?”   “就算你心中忌惮他……也不必将事情做得如此难堪,那弄月阁是什么地方?以完好之身,行苟且之事,名声比下等阉人还不如,你要他日后还如何抬头做人?!”   袁太后也知道他是什么心性,多说无益,叹了口长气:“阿珩,收手吧,总不能让朝堂这么多人为你们兄弟间的旧怨再闹下去。收回鹂鸟钉,往后别再提阿瑾入弄月阁之事了,好吗?”   话不投机,殿内的气氛僵住了。   下一刻,只听见“啪”的一声,酒盏被用力摔进了炭盆中,火星与碎片霎时一齐飞溅出来,落在裴珩的龙袍下。   他的脸色暗得不见边界,讽刺道:“朕以为母后是生性柔弱,怕风怯雨,所以不干涉朝政,也从不左右父皇的任何决定。原来必要时刻,母后也是会为自己儿子说情啊?”   “阿珩……”   裴珩手背被瓷片划出了一道血痕,他眼底的猩红要更为灼人。   他咄咄逼问:“那为何当年父皇一句‘玩物丧志’,谢瑾就当庭一剑杀死朕养了十年的狗,你不替朕说情?”   “谢瑾要加封他的生母谢氏为诰命,也就是那个折磨虐待了朕十五年的毒妇!你也不说情。”   “还有五年前魁山一役,本该支援朕的援军被谢瑾半路拦截调走,他为了军功压朕一头,就将朕和朕的七百将士置于死地不管不顾,你可有在父皇面前替朕说过半句情?!”   炭盆里的火又猛然蹿了上来。   袁太后望着那火势,一阵心惊肉跳,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裴珩咬牙:“朕十五岁前所受的苦,加上之后的桩桩件件,他谢瑾欠朕的,又岂是当几日弄臣就能还清的?!”   ……   寒风萧瑟,云遮明月,建康皇宫上方的夜色寂寥得不见一只孤雁。   彼时,一匹快马却破开这重重宫门,划破这片沉闷压抑,直奔天子殿宇。   “报——!边关急报——”   探马信使从马背上仓皇滚下,一路畅通至陵阳殿,无人敢拦。   大雍王朝虽偏安于建康城中,可与北朔交战近三十年,国耻未雪,人人心中无不绷着一根弦,脖子上架着一把夺命刀,不知什么时候,战事就会再度爆发。   陵阳殿前的这帮官员跪了五六个时辰,跪到天黑,听到那阵马蹄声,此刻也都恍然清醒了过来,后知后觉给信使让出了道。   “皇上,边关八百里急报!鲁将军说情势危急,还望朝廷速断!”   裴珩听到消息早已从殿内大步走出,当即拆了信,见上面寥寥数字,眉头骤然深锁:“速召丞相、枢密院左右使和六部二品以上的要员入宫议事!”   “皇上,这会夜已入二更了,怕是——”殿前司护卫有些犹豫为难。   裴珩不容置喙:“你们提着刀去各家府上请,谁敢懈怠,管他是几品大员,只管提着人头入宫来见!”   “是!”   姚贵跑着过来递大氅,裴珩匆匆一把接过系上,厉声说:“姚贵,备马!朕要先出宫一趟,回来之前让枢密院和兵部务必先拿出应对之策。”   “皇上您这是……”   “请救兵。”   姚贵会意,忙跑去准备。   天子寝宫因为这封战报而变得分外焦灼,倒显得出这帮文官的处境尴尬了起来。   他们早没了白天的气焰。   军情告急,这节骨眼上若他们再为谢瑾之事僵持,那就太不知轻重,还容易落个延误军机的罪名。   可既已豁出脸面在陵阳殿折腾了一天,还因此让皇帝挨了太后的打……就这样灰溜溜地拍屁股走人,岂不也让南党和天下人笑话?   进退维谷间,为首的一官员斗胆道:“皇上,大殿下多次随鲁直将军出征,也熟悉边关的情况,要不请他一同……”   他声音越来越小,都心虚着没把话给说下去。   裴珩余光才瞥这帮人,心中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蹊跷。   这封军报,来得实在是有些凑巧了……   可他不及细想,冷着脸跨上了马,扬鞭一呵,故意在御马冲撞到人前,急勒缰绳,凶狠不耐地骂道:“还、不、快、滚!” 第7章 解忧   长昭侧殿的议事厅,灯火通明。   几名官员疾步穿廊而来,司徒钊走在最前头,跟身旁的枢密院左使李固言疑心抱怨:“不是说北朔开春才会有所动作么,怎会这般突然?”   “这封军报没从枢密院的口径走,直达天子手中,下官也不太知晓内情……”   李固言擦了擦额角的汗,又道:“据说正是因雪灾,北边饥荒厉害,悬江冰面结得又厚,蛮子才会想铤而走险!”   推门入厅时,六部官员已在议论。   “北朔铁骑已于扶风峡集结,选在这个隘口要塞,他们若沿路往下攻打潜县、关城,那么悬江也岌岌可危!”   厅内气氛凝重。   悬江既是天下南北的分界,也是庇护建康城的“水长城”。   过往几场惨烈的大战中,正因北朔的战马没能跨过悬江,才给了大雍军一线生机,保存了实力。若是悬江被占,那假以时日,建康城也必定被攻破。   兵部忧心忡忡:“器械和粮草最快十日内都能调度出来,可……”   工部官员不以为然:“咱们南边总是富庶些,储备充足,只要有兵有粮,何患不能御敌?”   “可当下最难的,是苦于无将啊!唉,自二十八年前谢云将军……半年前,大雍又先后损了张岩、项琦、陆九达三位老将,鲁家军善守不善攻,放眼当今朝中,哪还有敢正面对抗北朔的将领啊?无能将则军心必散,如何能打胜仗!”   有人指摘:“武臣铨选是枢密院的事,这事你们早该呈报御前作打算,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奏本月月都上,可要不是你们吏部压着武将擢升的名额,重文轻武,十年都出不了一个能挑大梁的将领!何至于现在这般捉襟见肘?”   “好了。”   司徒钊沉声劝阻,众官员才停止激烈的争吵。他在正中的位置坐下,不紧不慢地拨茶沫,起范儿道:“不就是缺人么,本相倒是可以举荐——”   “于震洲。”韦廉忽插话说了个名字。   其他官员纷纷讶异,连司徒钊也颇为吃惊看向了他。   “于震洲……?!韦尚书说的,可是那个二十年前,以三百人击退北朔三万精锐的神将于震洲?”   “不错,于将军是北朔军的劲敌,若他能出战,必能重振军中士气。”韦廉一脸慎重,是经仔细思虑后才说的。   “是了,要不是韦尚书提醒,本相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司徒钊眼底掠过一丝不满,又故作大度地笑了笑:“于震洲要是愿意领命出战,自是上上之策,想必在座诸位也都没有异议。”   说着,他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啊,英雄迟暮,如今的于震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曾因违抗军令获罪,在大狱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听说其早已刑满,却整日在牢里装疯卖傻,放浪形骸,不愿再为朝廷效力。主帅人选,恐怕还得另议——”   今日康怀寿病了不在,座中北党寥寥,其余人连连附和起他。   韦廉脸色稍沉,呼出口燥气,偏头道:“皇上早朝懒起就罢了,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夜里还不见人?”   ……   刑部大狱最里间的牢房被打开。   于震洲在草垛中睡得正酣,就被一盏贴在眼皮上的灯给照醒了。   被扰了清梦,他一见是裴珩,气便不打一处来,暴跳如雷:“晦气伢儿,你不是早上才来吗?怎么大半夜又来找我不痛快!我是你刚死的爹么,非上赶着来给老子早晚上香!”   狱卒正要斥他不敬,被裴珩拦住,厉声直言:“请于将军领兵出征,北上迎敌。”   于震洲无趣“嘁”了一声:“你说你不上朝,成天往这大牢里跑,玩什么‘三顾茅庐’?你既不是刘玄德,我也不是诸葛孔明,少搁这装什么明主贤臣!”   他如今头发全白,不修边幅,身上到处是窟窿眼和虱子,看起来只是个体格魁梧些的无赖老泼皮,哪还有昔日那位少年神将的风采。   “北朔兵已到了扶风峡,大战在即!”裴珩咬牙。   于震洲听到军情脸色稍滞,很快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好话坏话我都已说尽。大雍如何,北朔如何,天下局势如何如何,他娘的早和与我没干系了!这军功谁爱挣谁挣,英雄谁爱当谁当!滚滚滚,休要烦老子睡觉——”   说罢,他就往那草堆一躺,翻了个身要继续睡。   裴珩额间黑线,脸色渐渐阴鸷下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君子温润清冷的声音:“葱爆羊肉、蟹粉狮子头、叫花鸡、大猪肘子,还有三十年的绍兴花雕,应都是于将军爱吃的。”   如此油腻重口的菜名都被念出了阳春白雪的味道。   裴珩还未看清那人的脸,灼灼夺目的鹂鸟钉先刺入眼底,眉头不由深拧。   谢瑾?   谢瑾提着食盒也停了脚步,不过片刻,便又往那间牢房继续走去。这鹂鸟钉并未令他有任何难堪之色,仍如临风玉树翩翩,难掩骨子里的沉稳贵气。   过道狭窄。   他的袖子无意拂过龙袍,可眼神却只是淡漠地掠着裴珩的鼻尖而过,像是没看见这个人。   裴珩鼻息轻嗤,也不甘示弱般地将身子往旁一侧,做了个刻意嫌避疏远的动作。   先帝薨后,兄弟两人的关系是益发恶劣了。   可此时又多了一股怪异之感,就如同两人都各自穿了件不合身的里衣,浑身别扭不适,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裴珩还是叫住了他,不客气地问:“谁允准你出宫的?”   “御赐令牌尚在。”谢瑾坦然道。   那是先帝给他的,可随意出入建康城任何一处。   裴珩瞥了眼他挂着令牌的细腰,又问:“有这玩意去哪不好,来这做什么?”   谢瑾放下食盒,仍是没看他,说:“思君之思,解君之忧。”   裴珩心绪一滞。   这话虽听着文绉绉的,可已点的足够明白。那封军中急报已在宫中传开,谢瑾深夜来这间大狱,也只能是为了前线布局,来劝服于震洲出狱领兵的。   他们今夜撞到了一处,只因是想到了一块去。   于震洲身上有许多的争议,他是个名将,也桀骜、放浪、癫狂,还曾有违抗军令、懈怠作战的劣迹。   可这半年来朝中大将先后陨落,格局大变,要解燃眉之急对抗北朔,没有人比于震洲更合适——前提是他得心甘情愿。   为此,裴珩才暗中一趟趟来大狱,本想着精诚所至,想试着说动于震洲出狱为北征主帅,可没想到还是先收到了北边的战报。   他看着谢瑾虚浮如灰的脸色,眼白还布满了血丝,本来想说“你凭什么?”,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成了“你病好了?”   谢瑾尴尬轻咳了两声,就听见于震洲欢欣鼓舞地过来说:“瑾殿下,还得是你晓得体贴人!”   他闻到了酒菜香气,早就从草榻上爬了起来,巴巴看着谢瑾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摆了出来,直流哈喇子。   谢瑾也席地而坐:“皇上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与于将军单独说说话?”   裴珩傲然不理,干脆伸出长腿,倚靠在牢门上不动了。   他没道理给他行方便,就算是有道理也不行。   “一炷香,可否?”谢瑾面如沉水,看起来胸有定数。   做了十年对头兄弟,谢瑾最知道如何激裴珩。   裴珩花大这么大力气都做不到的事、劝不了的人,他却放厥词说只一炷香的时间足矣。   果然,裴珩冷冷勾唇,便下令道:“都先退下。”   见人走了,于震洲观察片刻,对着这些酒菜迟疑着没下手,盯着谢瑾说:“你该不会也是与那小皇帝一伙,想劝我去给朝廷卖命的吧?”   谢瑾一笑:“于将军觉得呢?”   “他视你为眼中钉,你视他为肉中刺,你又何必做东郭先生帮他呢?”   于震洲看热闹不嫌事大,反劝起谢瑾来:“乱世嘛,别太讲究什么君臣纲常、兄友弟恭,不如你将他一脚踹下皇位,自己当这南境之主!”   谢瑾为斟上两杯酒,举杯坦诚以待:“今日我来并非是劝将军,而是想与将军谈一桩买卖。不过放心,这些酒菜并不在买卖之中,还请随意——”   “哈哈哈好酒!”   于震洲一饮而尽,十分痛快,摆摆手道:“喝酒行啊,不过买卖就算了!小皇帝许我与康怀寿平起平坐的官位,我都没答应。瑾殿下既无心称王,如今都戴上鹂鸟钉了,一个以色侍人的弄臣,还能与我谈什么买卖?”   “长剑沥血出霞关,马上杀敌映雕鞍。欲剖肝胆照明月,清风万里报君王。”   谢瑾吟出这四句诗,而后望向于震洲:“不知二十五年过去了,于将军可还记得这首诗,和写这首诗的那个人?”   于震洲早已黯然沉默。   而后“啪”的一声,酒盏被硬生生给捏碎了,血与酒交融,从他的掌心滴落了下来。 第8章 手足   一炷香的时间还未到,谢瑾便从牢房内走了出来。   几名御前护卫步如流星,先行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珩出现在光线幽暗的大狱外堂:“来都来了,皇兄何必这么急着走?”   谢瑾喝了酒,此时面色红得不太正常,眼神还是一如往常端肃,拱手行礼说:“时辰不早了,皇上可回宫着手颁布敕书一事,官复于震洲原职。另请人收拾出一座干净的宅院,不必太大,毕竟他在这世上已无亲眷。”   “于震洲,当真同意了?”裴珩挑眉,有些不可置信。   谢瑾颔首,缓声笃定道:“于将军答应出狱后稍作整顿,便动身往北,届时由他统帅淮东、淮南以及定安三股大军共四十万人马,与鲁家军成犄角之势,共同抵御北朔进攻悬河两城。若是运气好些,或许还能反将一军,将朔雍边界再往北推进十里。”   得到肯定的回答,裴珩脑后紧绷着的弦稍稍松懈。他睨着谢瑾,又不齿道:“如此,你倒是救了他一命。”   谢瑾稍怔不解,就听他用稀松平常的冷血语气道:“朕可没父皇的耐性,同那疯老头耗上个十几年,眼下北朔都要打过来了,再劝不动,朕今夜就打算杀了他。无用之人,不如杀鸡儆猴,震慑三军。”   “……荒唐。”谢瑾蹙眉无奈,不知再说些什么好,想先离开此地。   裴珩又侧身挡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么皇兄不妨教教朕,怎样说服于震洲这种人?总不能,只凭那几道酒菜吧?”   “道理不差,无非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投其所好。”谢瑾略显疲惫,只将话点到为止。   “看来皇兄是不肯说实情了。”   裴珩倾身向前,语气丝丝凶狠:“大雍这些年来一直缺将领,你既有能耐请得动于震洲这尊大佛,为何父皇在位时不早启用,偏要赶在这时候?是不是你早料到朕迟早一日想擢用于震洲,所以特地留了这么一手,就为了看朕的笑话?”   一朝被蛇咬,谢瑾一感受到类似危险的气息,便警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裴珩借着大狱四壁的憧憧烛光,意外打量起谢瑾绯红的观音面。   抛开气质神采那些虚妄的,仅这一张脸就已生得足够好看,舒展的眉骨下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下颚如刀,却偏生缀了颗应长在少女身上的莹润唇珠,似白璧,如明月,将他的硬朗锋利中和得恰如其分。   阳刚不失几许柔情,清秀又不掺杂一分媚俗。   怨不得天下有那么多女子倾慕他。   “那皇兄是什么意思?”裴珩不由逼得更近。   谢瑾视线微垂:“没什么意思。”   前日裴珩在永安殿虽是一时意气冲动,可这会见到谢瑾这幅正人君子、不甘沉沦的清冷模样,就又不免勾起当时淫辱他的快意疯狂来。   仔细想想,对付谢瑾这样的人,戏弄远比一剑捅死他要更解气。   “你方才在里头陪他喝了多少?”裴珩换了个问题,也忽换了个狎昵的口吻。   谢瑾掩面低咳:“没多少……”   “朕记得皇兄的酒量不差啊,没喝多少,怎么这么红?”裴珩说着,勾起手指就往他的面颊做了个假意轻薄的动作。   谢瑾抿着唇,偏头又躲开了,不知是厌恶还是畏惧,他的声音开始微颤:“够了,你分明不喜与男子接触,又何必为了恶心我,成倍地恶心你自己……”   裴珩果然就更来劲,得逞般地笑了起来:“朕乐意啊。”   他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在烛火明暗之间,如同淬了毒的宝石,明艳而危险:“伤敌八百,自损三千,再说你我既是手足兄弟,理应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又岂能与外人相提——”   余下“并论”两字还未说出口,彼时谢瑾身子一软,一头忽跌进了裴珩的怀里!   柔软的唇珠似有若无擦过裴珩的下颚,紧接着,谢瑾滚烫的面颊便与他颈窝紧密贴合,成熟可靠的男子香随着游丝般的清冽气息一并钻入龙袍内……   方寸间,心绪骤乱。   一股酥麻之意从颈瞬间至蔓延遍裴珩的全身,如疯长的藤蔓勒得他四肢僵直,喉结发紧,连话都说不出了。   “皇上!”   殿前司侍卫察觉有异,立刻过来护驾。   裴珩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得连连后退,弯腰用手捂着胸口喘气时,才感受到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见他脸色煞白,侍卫忙问:“皇上可有哪里受伤?”   裴珩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强作镇定道:“朕无碍,谢瑾他、他这是疯了吗……?!”   谢瑾没了支撑,就如无骨一般,软绵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侍卫忙蹲下身查探:“回皇上,他身子烧得厉害,已昏过去了!”   -   翌日,消息就传入了相府。   “丞相,于震洲今一大早就离了大狱!听说昨夜皇上与……谢瑾都在大狱。”   “什么?!”   司徒钊听言,气得将手中之笔重重摔在了案上:“皇上昨夜急召官员商讨御北之策,他自己却一夜未至,竟是同谢瑾去见于震洲了?”   一旁谭瑛研磨的动作也停了下,手上不慎染上几滴墨汁。   “应是如此……不过丞相,大狱不少人都看到皇上昨夜与谢瑾闹得不甚愉快,下官觉得,一定是那谢瑾的阴谋诡计!他此时搬出于震洲这个北将来,独揽军权,不就是为了反击我们南党,驳丞相您的面子吗!”   司徒钊脸色更沉,愤然道:“兵部那帮人昨夜力挺于震洲罢了,谢瑾自身难保,怎么还有闲心插手这事?!”   而他心中更为惊讶的是:于震洲自那场大战败后颓志消极,苟且偷生二十多年,连先帝几次出面,他都是装傻充愣、油盐不进,断不肯再为朝廷领一兵一卒,可是,谢瑾竟能如此轻易地说服他!   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报信的官员在屏风后额角渗汗,不敢再吱声。   谭瑛解开身上的白色襻膊[1],将手浸在铜盆中洗了洗,说:“老爷稍安勿躁,妾身倒是觉得,大殿下恰是因自身难保,才不得不这么做。”   司徒钊微愣:“夫人此话怎讲?”   谭瑛沉肩娓娓道:“战事一紧,朝中便人人自危,北党就没合适的立场时机再为了谢瑾而跟皇上闹不快,化解了老爷打压北党的意图。而我朝急缺可用之将,只要于震洲答应重新领兵,战势所逼,朝中官员们到头来都只得支持将兵权交给他。设若,这是一出一石二鸟之计,破而又立,从头到尾却只凭一封加急军报就能达成,当真是妙绝——”   “夫人是觉得,有人刻意伪造那封军报,误传军情?”司徒钊后知后觉,才恍然悟出其中的联系与端倪来。   谭瑛用帕子擦干净手,柔声细语说:“妾身不敢妄断,或许,只是巧合也说不准,老爷觉得呢?”   指出了关键疑点所在,她就及时收敛锋芒,藏起了拙,将决断之权抛还给了自己的丈夫。   军情机要属于枢密院的职责范畴,只要猜到问题可能出在哪,就知道该往哪下手。   “敢在军报上动手脚,这可是死罪啊。”   司徒钊眼尾又显笑意,捋袖挺腰,生出胜券在握的气势来:“速让枢密院李固言来相府议事!” 第9章 换裳   要打仗,上到朝廷下到百姓,都得先扒掉一层皮。   六部八司这两日按照兵册所需,紧锣密鼓地调集物资与人手应对,各部要员皆揣着繁重的公务要上奏,其中就免不了各衙门间有互相指摘、讨价还价的。   早朝还未开始,长昭殿就喧闹得如同菜市。   裴珩今日破天荒的早到了。   “看来诸位爱卿的精神都不错啊。”   “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见天子临朝,群臣纷纷归位,下跪朝拜。   随后他们便注意到了裴珩身后的那名老将,当即有人辨认了出来,瞬时大惊。   “是于震洲将军……”   “果真是他!”   于震洲穿了件干净的布袍,用旧冠束起白发,仍是一副落拓不羁。他无视周围各异的视线,一身傲骨也跪在了天子跟前。   昨日傍晚于震洲离开大狱的消息才开始在建康传开,没想到这么快,裴珩就将他领上了长昭殿。   且看这架势,是要临危受命、拜将封侯!   果不其然,裴珩落座龙椅后,不及受理别的政事,就让人先当着百官的面宣读了敕令,授于震洲三军主帅与征北将军的双衔,又取来一副金铠和虎符匣,亲自走下龙座。   时隔太久,于震洲一时忘了要怎么行礼谢恩。   可也没看出来他有多诚惶诚恐,甚至不拘小节,抱拳说了句“谢皇上”就要起身。   裴珩便又主动上前一步,弯腰将那虎符匣交到于震洲面前:“都说于将军是天纵英雄,还望不负大雍子民所托,驱杀北蛮,打一场漂亮的仗——”   “皇上,臣有一急事要奏。”枢密院院使李固言突然出列上前,持笏跪在了于震洲旁边。   裴珩的动作微顿,斜了眼道:“容后再说。”   李固言跪着上前,道:“皇上恕罪,事已至此,容不得稍后!臣今早已收到密报,北朔铁骑大部队皆在他们的王都大兴,目前只派驻了五百人驻扎在扶风峡,那封军报上的消息有误,多半……多半是经人伪造!”   群臣不禁低哗。   于震洲亦对此疑惑,没去接虎符,胳膊先落了下来。   裴珩凛然一怔,嘴角有些僵硬:“李固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伪造军报?可拿得出证据?”   李固言以脸伏地:“皇上,那信使乃是鲁直麾下亲兵不假,可据查他两月前就经关口入了建康,这封军报根本不是这两日从前线带回来的!只怕是有人收买了这名鲁家亲兵,想让皇上病急乱投医,好贸然交出兵权!”   裴珩直起身来,将握着虎符匣的手背到了身后,冷声烦躁道:“一口气把话说完。”   李固言抬眼悄悄看向司徒钊,往下滑动喉结,便继续说:“是,那信使两月来一直藏身于城南的一间客栈,不过一月前,不止一人看到他曾出入大殿下府中,微臣已掌握了几名证人证词。此事,怕是和谢瑾大殿下脱不开干系。”   谢瑾?   伪造军报?!   殿内顿时犹如一片死潭。   下一刻,又像是被巨石炸出了骇浪,北党的官员跳出来高声反驳:   “谁不知伪造军报是天大的死罪?区区一名探马信使能说明得了什么?大殿下其身清正,纵有所图,大可向皇上明言,何须用这下三滥的卑劣手段?”   “不错,今日康太师不在,可也容不得你这般指鹿为马,胡乱攀咬大殿下!”   “简直笑话,如今枢密院掌握的证据确凿!谢瑾自己做过的事,李院使何须攀咬他?”   “……”   眼见又争执了起来。   原本众人的焦点都还在于震洲身上,此时他干脆也退到了一旁,旁观起这缺席了二十多年的热闹。   裴珩对这种场面倒是司空见惯,可眼下也不得不焦灼困惑起来。   伪造军报非同小可,往近了说是欺瞒君上,混淆视听。   往远了说,可是关乎到前线战况布局,关乎到四十万将士的性命,简直是拿大雍的国运当儿戏!   若真是谢瑾干的,专门伪造一封假的军报,难道只为了给北党撑面子?   他这人最擅用阳谋,如此行事,倒不太像他一惯来的作风。   可是李固言既然敢当众这么指认谢瑾,也绝非空穴来凤,定是有了实证……   裴珩心中也拿捏不准,面上阴沉,又刻意压低了呼吸声。   当着朝中这么多人的面,他一犯难,势必还是要装模作样地向司徒钊虚心求教一番:“相父觉得,此事要如何处置为妥?”   司徒钊笑容体面,悠悠发话道:“此事关系重大,可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封军报的真伪。皇上不妨先将此案所涉及之人宣上殿来,仔细审问,当庭对峙。”   “相父所言有理,”裴珩一脸敬重和受用,下令道:“宣。”   姚贵听言观势,刻意提醒了句:“皇上,大殿下尚在病中,御医说他在此之前烧了已有两日,眼下怕是还没醒呢。”   裴珩掀袍坐回龙椅上,脸色一变,刻薄道:“没醒就给朕叫醒,他人不是还没死么?”   “是……”   于是从长昭殿起,太监们一一向外传旨:“宣大殿下谢瑾觐见——”   司徒钊朝角落一名太监暗中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会意,便悄然匆匆下去了。   ……   谢瑾在陵阳殿中昏迷了一日一夜,天快亮时才苏醒过来。   他此时虽恢复了意识,可余热尚未全消退,面有滞色。   不过,似是早有预备一般,在宣召传旨的太监赶来之前,谢瑾就已将衣裳冠帽都穿戴整齐,勉强撑力坐在了榻边。   听完传召旨意,谢瑾缓慢起身,欣然道:“既如此,有劳公公带路了。”   “大殿下稍慢。”   传旨的太监贼眉鼠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说:“您穿成如此去长昭殿面圣,怕是不太妥吧?”   谢瑾视线落回到自己身上,还没意识过来这件皇子袍有何不妥,就看到那太监用木案递过来一件衣裳。   “不如您穿这件,这是皇上刚吩咐人从内府新取的,料子是上等的云雾绡和月光缎,已熏过香,再让人给您配这身重新梳个头。”   谢瑾看了眼,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这是一件弄臣穿的束腰宽袖白色纱裳,原本仿的就是民间勾栏瓦肆的样式,轻浮花哨。   今日是他以弄臣的身份第一次踏入长昭殿。   看来一只鹂鸟钉还不够,还得穿上成套的弄臣服饰,梳上弄臣头发,好让自己彻头彻尾地在百官面前丢尽颜面。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裴珩居然还有心思设计这些把戏?   谢瑾真不知该说他是思虑周全,还是心胸狭隘。   齐光也反应了过来,气得用剑鞘直架在那太监的脖子上:“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拿这破衣服羞辱殿下?”   太监盯着齐光的剑柄,吓得声音都陡然变了,虚张声势说:“弄臣在宫中行走都是如此,你、你若是敢拔剑杀咱家,就是违背宫制……就是忤逆圣旨!”   “杀你何须用剑!”   谢瑾动作更快,抬腕拦住了齐光,却看不出半分情绪波澜:“正事要紧,左右不过是件衣裳而已,我穿便是。” 第10章 对簿   “这……大殿下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这成何体统啊!”   “弄臣遵照体统就该如此,也是他自己认了命。”   “唉,真是……”   从谢瑾踏入长昭殿的那刻起,大殿之人无不惊愕——或愤懑唏嘘,或幸灾乐祸,皆不敢长久直视细看。   谢瑾的头发天生有些卷曲,平日里用发冠束着看不大出来。   如今这一头乌黑的卷发垂落下来,搭上这身不入流的弄臣衫,竟也未动摇他的挺拔高贵分毫,反倒是锦上添花,点缀了一种区别于女子和弄臣的昳丽之色。   不过今日登殿之后,他就算彻底坐实了天子弄臣的身份。   裴珩觉得殿外的光照进来有些晃眼。   定睛看时,那些光束缠绕着谢瑾腰臂,不由得些许恍惚。   直到姚贵轻声提醒,他才咳了一声收回思绪,拗出几分威严:“皇兄病着,朕本该让你好好休养,可大战在即,枢密院指认你伪造军报,说鲁家军的信使两月前就已到了建康,且他私下与你有过往来,不知皇兄可认?”   “敢问,是哪封军报?”谢瑾道。   “都这时候了,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裴珩嗤道,转头示意李固言。   李固言便拿出那封“伪造”的军报,递到谢瑾面前:“殿下先前可有见过这封军报?”   谢瑾极有教养地接过,快速阅览了一遍,不避讳道:“见过。”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一惊。   李固言也没想到,他一上来便坦然招认了,又逼问道:“此既为边关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的机密军报,您为何会事先见过?莫非,您早知这军报是伪造的?”   谢瑾并未直接应答他,沉着平静:“李院使口口声声称这封军报为假,那么在下想斗胆请问,这上面加盖的八道关口印章的真伪,枢密院可有一一核验过?”   李固言不以为然,笑着驳斥道:“既是伪造,想来必已在这显眼处做足了手脚,况且天下经久离乱,沿途各关口的官印都不知换了几版,要核验得耗费上大几日功夫。眼前的情势殿下也清楚,北朔要真打过来,哪来得及啊?”   “皇上,诸位大人,我有一法子,可立刻辨出这军报的真伪。”   谢瑾用袖子优雅掩着领口,朝大殿三面依次拱手行礼,温声询问:“可否,先借我一把剑?”   “他要剑作什么……”   众人面面相看,表示无奈。   这是长昭殿,百官不得执锐上朝,否则便有弑君之嫌,就算有心借也借不了,因此能借剑的只有皇帝一人。   可裴珩看着他,却摆起事不关己的姿态,偏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台阶下。   不借,他又能如何?   没想到这时于震洲眼明手捷,他当场拔出了一名殿前司护卫的佩剑,吊儿郎当地向后随意一掷:“接着——”   谢瑾稳准接住,笑道:“多谢于将军。”   见是于震洲出手相助,裴珩面色稍暗,也忍气没多置喙。   下一刻,谢瑾握着那锋利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霎时,鲜红的血从他的拳中汩汩流出——   “大殿下……!”   裴珩的手掌也不自觉跟着一紧,只见他的鲜血尽数滴在了那封军报上,而血流之处,墨迹很快就开始消退不见,犹如一张崭新如初的纸。   “血魃纸!?”   谢瑾病气上涌,掩面先低咳了两声。   他再举起字迹已不齐全的军报,依旧从容不迫:“不错,此纸名为血魃,取自北方噬血神‘血魃’。血魃纸为军机特供,为防信件被敌军所截,探马信使一旦遭到不测,可以自身鲜血隐去纸面的字迹。不过此物稀罕,自迁都南边后,造纸局因缺少北方的原料一直无法复刻炮制,若非重大军情,主帅都不会贸然用血魃纸来传信。”   弄臣衣饰掩不住谢瑾的气度,直教人心服口服。   “伪造几枚印是不难,可要造出一张血魃纸,却令父皇和造纸局都头疼了多年。即使如此,李院使还要质疑这军报的真伪么?”   “这……”   李固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摊血迹,心底不住发虚,又朝着裴珩跪下:“皇上,北朔铁骑驻守大都,信使在建康停留了两月,都是不争事实!与这军报上的内容分明有出入……微臣也有铁证!还请皇上明断!”   “朝堂之上,我信李院使所言断然不会有假,”谢瑾又接过了他的话,目色坚毅:“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封军报来得不合时宜。”   裴珩拧眉好奇:“怎么个不合时宜?”   谢瑾的血还在流,面不改色继续道:“此等重要的军情,被耽误了足有两月余,是为不合时宜。那名信使之所以在建康停留徘徊,向我求助,正因有人从中作梗,阻拦这封军报呈到先帝面前——”   他看李固言的眼神不知何时变了,温和沉稳的声色直切要害:“许是他们恃权自大,认为鲁家军不过是支防御后勤的军队,发信无非是讨要军饷、调度物资。却没意料到,这次鲁将军居然用上了血魃纸。”   裴珩喉间低嗤,撑肘看向地上那人:“李爱卿,人家就差指名道姓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李固言额角瞬间有汗淌了下来。   谢瑾所言针针见血;裴珩笑里藏刀,则是阎王催命。   本想以伪造军报的罪名指认谢瑾,结果枢密院搬起石头,反过来砸了自己的脚:延误军情,蒙蔽圣听……   坐实哪一条,都足以端掉半个枢密院。   他一时语塞,也不知该从何辩解:“臣、臣……”   司徒钊见势,上前替他说道:“皇上,枢密院负责军情上达下传,可仅凭一张血魃纸来推断,过于草率。再者,若这军报真是两月前所传,北朔铁骑应早已攻破悬河,为何边关一带相安无事,没听到别的讯息?”   “丞相的顾虑不无道理……”   “是啊,这的确说不通啊。”   “……”   谢瑾打断众人的猜忌:“皇上,我也有一人证,或许可解答诸位疑惑。”   不出片刻,一身着红色戎装的年轻女子上了殿,单膝跪在御前:“臣女鲁瑶,参见皇上。”   鲁瑶是鲁直家的二小姐,亦是世间少有的女将军。   她这些年一直随父在边关驻守,已久未归都。看她这身风尘仆仆的行头,应是为了给谢瑾作证,快马不停从边关赶回来的。   “鲁二?”   裴珩见到是她,冷笑了声,忍不住要口轻舌薄:“都多少年了,朕还以为要等大婚之日,才能和你见上一面。如此说来,朕还得托皇兄的福——”   鲁瑶与谢瑾是青梅竹马,她年幼时就被先帝指婚给太子,是大雍未来的皇后。   只不过,十年前东宫太子因血脉正统更易,她的未婚夫婿也由谢瑾变成了裴珩。   也是从那时起,传言她是为避嫁而投身到了军营中。   在旁人看来,这三人的关系都多少有些微妙不清。   可鲁瑶此刻没心思理会这些,无视裴珩的冷嘲热讽,只以边军将领的身份谈论正事:“皇上,这封军报的确乃两月前家父亲手所书,十月我们在扶风峡发现了北朔铁骑的踪迹,得知他们意图强占潜县,父亲第一时间发信给朝廷,久不得令,又只好写信给陆九达将军求援,谁知陆将军也病逝……”   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眼眶不觉有些发红:“父亲一人顶着重压,实在无助,若非今年这场雪灾天助大雍,逼得北朔急撤,只怕悬河一带多半已经沦陷!”   听到此处,周遭官员已一片震惊沸腾。   “鲁二小姐不会枉言,若这些都是事实,那也太过荒唐……”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鲁家军多年行军,忠心耿耿挑不出错处,这鲁瑶又是先帝钦定的皇后人选。   谢瑾这招确实高明。   见此刻群情激奋,司徒钊脸色铁青,也知此刻不宜再强辩。   可偏有不识趣的枢密院官员还要出来顶嘴:“前线与内朝互为一体,唇亡齿寒,没道理拦着你们的军报,枢密院这么做,能得什么好处?”   鲁瑶被激怒了,明艳的面容难掩杀气:“只因父亲从不参与南北党争,每每利益拉拢,父亲都有意回避。于是你们几年前就开始暗中克扣军饷,到了后来,连军报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送!权奸爪牙,成天躲在富贵乡里算计,又能有什么担当和大义!?”   “好了。”   裴珩低呵,没让她再继续往下说。   他明面上再偏私南党,可如今坐在这把龙椅上,也该由他来为这闹剧收场。   “李固言。”裴珩长叹了口气,疲惫失望。   李固言爬着上前:“皇、皇上……”   “南雍苟延残喘二十五年,实属不易,却险些因你私心渎职而亡国,你说说,该如何是好?”   李固言悄悄打量了眼司徒钊,见他避开了视线,便明白是弃子的下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痛下决心,咬牙含泪道:“臣请辞枢密院院使一职,愿、愿以死——”   裴珩伤感:“李爱卿为朕、为朝廷多年操劳,朕怎么舍得你就这么死了呢?”   李固言看到一丝生机,一脸感激涕零地望向裴珩:“……皇上大恩!”   裴珩幽幽含笑道:“朕想起,虔州府近日进贡了一口成色极佳的龙纹大缸,不如爱卿入缸为人彘,让鲁二把你带回军营,亲自向鲁家军谢罪,如何?” 第11章 赴约   早朝直到傍晚才散。   “二十五年了,大雍朝廷还是一如既往的烂啊。”于震洲一出长昭殿,忍不住唏嘘道。   谢瑾与他并肩走着:“朝堂积弊已久,厘清还需要时机。不过,于将军能披甲挂帅,重返沙场,必能大振雍军旗鼓,亦是百姓之福。”   于震洲笑了:“怎么仗还没打,你们兄弟俩都上赶着给我戴高帽?”   谢瑾微愣了一下。   就听得于震洲轻狂道:“我既答应了出征,定会拼尽全力,教那群北蛮子不敢再下悬河!不过,殿下也别忘了承诺我的事——”   谢瑾迎风而立,朝他郑重一拜:“也请将军放心,千金一诺,言之必行,行之必果。”   于震洲欣慰,面色却少见地凝重起来,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谢瑾的肩。   这时,一宫女过来往谢瑾手里塞了一张纸条,就慌忙跑开了。   谢瑾疑惑打开,见上面是一行字迹端正清秀的簪花小楷:   [经年一别,与君重逢,便是春好时节。宫墙初桃下,盼再叙佳话。]   于震洲凑了过去,眯眼“啧啧”道:“这是鲁二小姐写的吧。不过她心思未免太过直白,以你两的身份,约在御花园私会,会不会明目张胆了些?”   谢瑾了然垂眸,将纸条对折起来,“所以,是诈。”   ……   谢瑾告别了于震洲,便到御花园的桃林赴约。   天气湿寒,园中空无一人,枯枝密密麻麻,桃花骨朵也稀疏潦草,唯有枝头覆盖的积雪还称得上是个景致。   谢瑾在亭中等候稍许,眼见天色要暗了,低咳两声说:“皇上要见我,何须使这拙劣的手段试探?”   不多久,裴珩从桃林里走了出来:“皇兄怎知是试探?你和鲁二也许久未见了吧,她在殿上又帮了你大忙,难道就不想叙叙旧情?”   “字如其人,她率真遒劲,不拘于细处;而且她喜梅厌桃,更不会约人在桃林里见面。”   谢瑾视线往下,注视着裴珩说道:“归根结底,是我与她之间坦荡清白,除了有人试探耍诈,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你挺清楚她的脾性,”裴珩听他这番辩证的说辞,脸反而拉了下来,嗤道:“那你既知道是诈,为何还来赴约?”   谢瑾坦诚:“我需尽快出宫一趟,所以来向皇上讨回令牌。”   裴珩想起自己的确是趁谢瑾在陵阳殿昏迷时,顺走了那枚先帝赐他的令牌。   他随手一摸,就将那令牌从腰间掏了出来:“是这个?”   谢瑾:“正是,多谢皇上。”   裴珩勾了下唇:“朕赏桃呢,你下来自己取。”   睁眼说瞎话。   冬末春未至,这片近乎荒废的桃林里全是枯枝和泥泞,哪里有桃?只有裴珩不嫌脏乱,不往正道上走,非要往这种地方钻。   谢瑾不多犹豫,便翻过亭子的栏杆,一身洁白踏入林中。   他用手拨开枯枝,一路走到了裴珩面前,抬手要去接那令牌——   哪知裴珩将令牌一收:“朕想了想,这既是御赐之物,朕如今是天子了,就有资格收回。不如皇兄还是省省罢,弄臣,哪能肖想自由身?”   谢瑾似是早料定这会是他的戏弄,淡淡“哦”了声,并没多大反应。   无趣。   裴珩心里正念叨这两个字,陡然间,一小股寒风在树杈逆行,枯叶片擦过裴珩的耳。   他周身一凛,抬头就见谢瑾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桃树枝,朝自己袭来——   裴珩始料未及,连退了几步,侧身避开那尖锐的桃枝。   顾此失彼间,谢瑾的另一只手已摸到了那令牌的挂穗,正要一举夺回,又被裴珩反扣住了手腕。   “明抢啊?”   裴珩将肘尖抵在了谢瑾的喉结处,犹如隔靴搔痒,威胁不成,倒无意有几分调戏的意思。   谢瑾不适,起意还手。   桃林矮密,没有给两人足够施展的空间,裴珩只好倾身紧逼,又是猛的一撞,将他死死抵在了一颗树前。   枝头剧烈晃动,将雪全部抖落了下来。   谢瑾后背贴着冰凉树干,卷发和睫毛上全是雪粒,还是没放手那挂穗:“和你说不通……”   裴珩呛道:“说不通,你今日在朝上不也说了那么多吗?下了那么大一盘棋,皇兄得费了不少心思吧。”   谢瑾体力有限,先趁机喘了口气。   裴珩的力道又大了些:“朕是想不通,你要对付枢密院,非得拿一封过了期限的军报大做文章,把朝廷都震了三震,闹得人心惶惶,玩火呢!”   短短几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脑后那根的弦现在都隐隐紧绷着。   谢瑾哂笑:“欲止风浪,只能掀起更高的浪,战事一紧,就没人会关心皇室的风流逸闻。何况朝臣们已在南边安逸了太久,放把火烧一烧,以作警醒,也未尝不可——”   裴珩不由思虑起他这话里的含义。   难道他设计这一盘棋局的肇端,竟是为了止息他做弄臣的那场风波?   那他图什么?   也想瓦解南北党争之势么?   可他历来受北党众人追捧,分明是党争的受益者……   还是,谢瑾真想做弄臣?   一时疏忽分神,谢瑾就击破了裴珩的下盘,猝不及防将他撂倒。   “对不住。”   谢瑾拿回令牌,就要离了这片桃林。   哪知裴珩不甘服输,腰力惊人,原地锁住了谢瑾的双腿,硬生生用蛮力将他拽倒在地——   一个翻身硬控,裴珩又将谢瑾压在了泥地里,凶狠地低喘:“看来病好了,居然还敢偷袭还手?”   “没好全……不然你未必能赢。”谢瑾刚才用的多是些巧劲,此时反抗的力气半点没剩了。   “多年未交手,你怎么知道朕今日就没有对你手下留情?”   这话听着暧昧,谢瑾抿唇没答。   可他今日在长昭殿已当着众人的面坐实了弄臣的身份,虽是权衡利弊后的无奈之举,可这也是他自己选的。   他向来能忍,如今连鹂鸟钉和这身衣服都能忍,于自身而言,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   裴珩并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冷笑说:“记得上一次和你动手,还是十五岁。”   谢瑾淡然抬眸,这才说了句:“是么,我忘了。”   他睫毛的雪粒在裴珩的鼻尖柔和化开,湿漉漉的,还夹着桃枝的香气。   裴珩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隔得竟这么近,且方才那些过招,都有肌肤相触,自己却浑然没觉得不适,莫非真因为那第一次就……   天色瞬时全暗了下来,周遭寂静无声。   裴珩疑惑,心却无端变快了。   他将一只撑地的手掌试探性地往谢瑾的肩挪近,指甲盖无声息地嵌入他衣料的夹层,不知为何就放低了声音说话:“这衣服不是这么穿的,扣子不能扣……”   谢瑾僵着没动,半晌,无可奈何中透着几分委曲求全:“先让我出宫。”   “先?”   裴珩这才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浮出一丝愠色,倒抽了一口气后松开了他,冷声问:“你要去哪?”   谢瑾:“太师府。” 第12章 弟弟   “吁。”   马车停在了康府门前。   天色蒙蒙,时辰尚早,谢瑾掀帘下车,只见到几名童子在打扫。   其中一人先看到了他,努嘴示意:“是瑾殿下……”   谁知他的小同伴见了嗤之以鼻:“呸,什么殿下,你没听学堂里的人都在说么,他做了弄臣,害惨了老爷!”   “是,老爷就是被他气病的,可别让他再脏了康府的地!”   康府是大儒世家,连门前洒扫的童子平日都讲学问知廉耻。   见谢瑾登门,几个孩童便拿着扫帚,怒气冲冲地过去围住了他,拦着不让他进。   “不许进康府!”   “他们说了,宫里的弄臣与芸街的哥儿姐儿没什么分别,都是下作东西!”   “……”   谢瑾顿步为难,任由那些扫帚拍打在衣袍上,落得一身尘,也没与他们争辩半句。   “瑾哥——!”   这时,一少年从街边跑了过来,没好气地轰开:“贱奴子,才识几个字啊就这般酸腐,胆肥了有种作主赶客了是吧?平日真把你们惯的!”   “康、康少爷……”他们讪讪低了下头。   康醒时还是气不过,揪住其中一只耳朵,还想动手揍他们,谢瑾忙拦住:“醒时,孩子而已,不必较真。”   康醒时这才肯放手饶过,回头猝不防地看到谢瑾耳上的鹂鸟钉,一时也被灼痛了下,不过很快神色就恢复自若,露出天真笑齿来:“瑾哥今日是来找我父亲的罢,听闻宫中发生了许多事,你可还好?”   “嗯,都好。”谢瑾道。   康醒时一眼看向他的左手,戳穿道:“你的手受伤了。”   谢瑾笑笑:“无碍,过几日就痊愈了。对了,老师的身子如何了?”   康醒时陪着他进门穿廊,也笑了笑说:“御医日日都来,老爷子都好着呢,无非就是还生闷气。瑾哥,他平最疼你,正好你来了劝劝他。”   谢瑾为难一笑,心思沉了几许。   到了那间栽满柳树的主院,康醒时就没再跟着进去。   康怀寿这几日在家都不大修边幅,穿着松垮的长衫,外头随意套了件成色略旧的氅衣,正埋在高叠的案头前诸经注疏。   “学生来迟了,请老师责罚。”   谢瑾在屋外跪了下来,双手托举起一物。   那是一把戒尺。   连康府小儿尚且那样气他、轻贱他,康怀寿对他寄予厚望,二十年如一日倾囊相授,呕心沥血,怎么可能不恼?   康怀寿的笔尖陡然乱了下,反应过来时,又废了一张纸。   他胸闷不快,眉头深拧,抬起头来注视着地上的谢瑾,便搁笔走过去,到了他面前。   “你……”   康怀寿年纪大了,有些眼疾,可也一眼辨出了那只鹂鸟形状的东西,于是话还没骂出口,又是一阵痛心,气血翻涌。   他一把夺过那戒尺,就猛地高高举起——   谢瑾绷紧脊背准备受着,不想康怀寿“啪”的一摔,将戒尺扔进了炭盆中。   谢瑾望着那蹿高的火,蹙眉茫然:“老师……”   康怀寿仰面长叹了一声,似是努力在同自己消解,几度欲言又止,斟酌良久,他最后只问了句:“耳朵,疼不疼?”   谢瑾愣了一下,喉间泛上来一阵莫名的酸涩,声音哑了一丝:“起初不适应,现在已好多了,不疼。”   大风吹得康怀寿的两只宽袖鼓了起来,他苍老的面容布满愁绪,静静听着窗外树杈猛烈晃动的声音,到底是于心不忍,道:“风大,进屋来坐吧。”   正如康醒时所说的,他父亲爱惜谢瑾,更甚过爱惜自己的亲生子女。   “是……”   谢瑾起身后,先搀着他坐回到椅子上。   “一封军报,让于震洲得了兵权,枢密院栽了跟头,还平息了朝中对你入弄月阁的争议,这一箭三雕的计谋,一气呵成,要不是连你自己的后路都给断了,我真该好好夸夸你——”   康怀寿语气虽平缓了下来,但难压责怪之意。   谢瑾敛目认错:“是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康怀寿恨铁不成器,也知道事到如今,多怪无益,只好将转变话锋:“所以,你接下来到底是何打算?”   谢瑾如实道:“成为弄臣实有无奈,可细想来,裴珩十年来对我深恶痛绝,与其在高位两相对峙,耗费心力时时防备,不如将计就计以全大局,也未尝都是坏处,至少可以留在宫中,近天子身侧。”   康怀寿对此无法苟同,不得不打断道:“阿瑾,这位新帝是什么样的人,你心知肚明。他没什么真才实学,却多的是下三滥的心思手段,不然,先帝十年前也不会非留你在宫中,让你当他的磨刀石。就算他能因遗诏留你一命,可时日还长,他多的是办法扒掉你一层皮,抽了你一身筋啊!”   康怀寿已说中了,也没完全说中。裴珩所做的事,俨然比扒皮抽筋更让人难以接受。   谢瑾一时间如芒刺背,以笑掩饰心中不安:“……老师不必担心,我好歹与他对付了十多年,会尽力护自己周全。”   康怀寿沉肩摆手:“你继续说罢。”   谢瑾稳了稳心绪,道:“当前南雍的困局,看似是短兵少将,疲于应付北方强大的敌人,可溯本根源,是人心不齐。朝堂内部党同伐异,冗吏冗政;文官互相攻讦夺势,挤压的却是武官们的功名前程,如此一来,前线与朝廷必然离心,而后接连败仗,百姓难免失望怨怼。”   康怀寿听着面色发沉,不由回忆起往事,感慨道:“天下局势在变啊。南迁之初,先帝用了十年时间在江南重建政权,再用十年撕毁辱国条约,与北朔重新正面开战。当中少不了南边的支持,所以不得不重用南方本地的官员,奈何司徒钊是个慕利贪权的小人,为牵制他,先帝又将我推到北党之首的位置。”   “学生知道老师有难处,您联结北臣,本就是迫于司徒钊以权倾轧,想独揽朝中大权。”   谢瑾目色如云,温柔得好像触不到边际,容得下世间万物,语气却透着矢志不渝的坚定:“可君为天下君,臣为天下臣,本不应该分什么南北——”   康怀寿这些年的眼疾益发严重了,多了那一层灰蒙蒙的白翳,令人时常难以看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   可他对谢瑾这位爱徒的欣赏看重,从来真得不能再真。   “阿瑾,十年前我就曾告诉先帝,你不该只是裴珩的磨刀石——”他思绪万千,话只说到一半,就截然而止了。   谢瑾好奇笑问:“那我还是什么?”   康怀寿笑而不语,抿了一口茶水,说回正事:“话说回来,堤下蚁穴不易察觉,连年战乱都不能将大雍人心拧成一股,你想要解决,谈何容易啊?”   谢瑾:“不瞒老师,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此事,于震洲出征前,我答应了他一个要求。或许,这会是契机。”   ……   “瑾哥,真不用了午饭再走么?”康醒时送谢瑾到了门口,还是有些不甘。   谢瑾拍拍他的手臂:“今日得回去了,改日再来。”   康醒时其实多半也猜到了,谢瑾如今沦为了弄臣,宫里定有人盯紧他,不便久留。   这位小少爷从小就康家上上下下都宠坏了,平日一派牙尖嘴利,可在谢瑾面前从没半个尖锐的字眼,他思忖隐忍一番,也只沮丧地说了声“保重”。   谢瑾掀袍登轼,想到什么,忽回头唤他:“醒时,你可是参加今年的秋闱?”   康醒时漆黑的眸子亮了一截,“瑾哥,你还记得?”   谢瑾“嗯”声,温声鼓励道:“你聪颖刻苦,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定没什么问题,我等你揭榜高中的好消息。”   “好……”   康醒时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上前了几步,恨不能追着马车跑:“瑾哥,务必等我好消息——”   这时,马车内的人似是实在按耐不住,忽伸手用虎口卡住了谢瑾的腕骨,将他狠狠地拽了进去。   从外面看来,就像是谢瑾上车的时候分神,不小心被横木绊了一跤。   谢瑾还没坐稳当,耳边就传来那满是焦躁和嫌恶的声音:   “瑾哥瑾哥瑾哥,你哪来这么多烦人的弟弟?” 第13章 唇珠   马车猝然起步,腕上粗蛮的力道也毫无预兆地随之松开——   俨然是恶意捉弄。   眼见要摔,谢瑾不得不用受伤的手紧扣住窗檐,才从疾驰的马车中稳住身子。   他暗忍着痛,缓缓看向坐在对面的裴珩,眉梢添了分冷意:“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到,顺路经过。”裴珩随口就是敷衍,又露出顽劣得逞之色,撑肘笑他:“怎么,恼了?”   谢瑾心知裴珩最乐意看到自己恼怒的模样,于是转瞬就将本就缥缈的情绪抽离得一干二净,说:“没有。”   他太会藏,甚至连一丝藏的痕迹都寻不到,好像生来就不会对人心生怨怼。   裴珩觉得没劲,笑容略垮:“朕答应只给你两个时辰见康怀寿,可没让你同别的人磨唧纠缠,要再有下次——”   “嗯,知道了。”   没等他将狠话放完,谢瑾就不冷不热地说。   裴珩鼻息略重,话半截被堵在了喉咙里。   分明如今他在帝位,是高位者,可不知为何,面对谢瑾这心平气和的态度,那股狠劲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出来,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   街边喧闹非凡,马车内陷入一派沉寂。   两人坐在彼此对面,颠簸之中几次膝盖相触,但始终不发一言。   又驶过几条街,眼看快要入宫了。   谢瑾才开口破冰,神态自然地说了句:“康太师明日就会上朝。”   裴珩迟疑了下,又做作地换了个坐姿,不满说:“整整两个时辰,你们就说了这个?”   谢瑾:“其他事宜,待明日早朝时,康太师自会和皇上说明一切。”   裴珩觉得他是故意膈应自己,嗤道:“康怀寿从来就瞧不上朕,对朕来说,这算是哪门子好消息?”   谢瑾沉静直言:“朝堂局势根本未变,就不该成为一言堂。何况康太师德高望重,若他真长久避而不朝,天下人对皇上的非议只怕会更多。”   裴珩微滞了下,冷笑说:“那他这次回来,肯定还得跟朕计较你的事。”   “不会,我今日已向太师言明。”   “言明什么?言明你舍弃了摄政王的身份权势,抛弃那帮人对你的吹捧爱戴,情愿做朕的胯|下臣?”   裴珩一脸鄙夷,觉得可笑至极:“皇兄,不至于吧,你有那么喜欢朕么?还是说康怀寿昏了头,他才会信这种鬼话?”   谢瑾和他说不到一处去,抿唇不言。   “陵阳殿外已经闹过一次,若是明日长昭殿上,康怀寿又领着那帮北臣得理不饶人,咄咄逼人,再以命胁迫朕还你清白自由之身,又该如何收场?”   裴珩佯装认真思索起来,忽想到了一个主意,邪笑道:“不如,将朕与你那日在永安殿所做之事,都一一告诉他们——”   “……没必要。”   谢瑾想到了一些事,身体不由绷紧。   裴珩还想套出更多的话,不依不挠地说:“康怀寿多稀罕你,朕不信他这能咽的下这口气,你拿什么保证?”   “裴珩。”谢瑾忽叫了他一声。   “谁允许你直呼朕的名——”   顷刻间,那颗柔软圆润的唇珠已喂到了裴珩的双唇之间。   兵荒马乱。   这个吻来得太过突兀,裴珩的手无处安放。   又是那股袭遍全身的窒息感和酥麻感,可这次震惊麻木之余,他竟陡然生出了一丝渴意,情不自禁的想要张开唇,还想去揽住他的腰。   奈何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都被下了恶咒一般,动弹不了,哪都不听使唤。   谢瑾虽是主动的一方,表面上风轻云淡,实际也没讨得半分好去。   看似那么蜻蜓一点,却犹如将他卷入深潭湖水一般,惊心动魄,险些要丧命……   马车停了,外头太监低声道:“皇上,到了。”   车帘子不动,也无人回话。   听到车内鼻息声缭乱,他们也不敢再催,远远都退到了车外候着。   “谢、瑾……”   谢瑾脑中凌乱,一时浮现出了许多画面:   先帝十年前将裴珩领到自己面前,说他以后就是自己的亲弟弟。   袁太后在御花园上握住他们彼此二人的手,教导他们要彼此爱护,兄友弟恭。   以往朝堂上每每有人为他们的事而起争执,无非最后也都是落在“兄弟”二字上……   命运捉弄,他们本是这世上最不该有亲密举动的兄弟。   一想到这些,哪怕谢瑾再会藏,此刻也掩盖不住他身上娇艳的血色,羞耻、愧疚、罪恶都使红晕肆意蔓延开来,浸透了他的身躯——   连那双平日高贵清冷的茶色眸子,都红得要命,动人得紧。   裴珩怒火中烧,却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心神动摇,气息难以控制地跟着一紧:“你……”   谢瑾偏头用力咳嗽了两声,说:“这便是我的保证,弄臣,不就是如此而已么?”   他肯主动吻他,便是证明自己豁得出去。   裴珩似是被狠狠敲打了一下,恍然间恢复了理智:“如此而已?”   他移开了视线,齿间冷意凛然,刻薄取笑道:“皇兄犯贱起来,还真是笨拙天真啊,是该把你送进弄月阁,好好跟他们学一学!只凭这点本事,怎能勾到男人的魂?”   谢瑾还未缓过劲来。   这时,车外传来几声马蹄,紧接着听到鲁瑶在询问:“大殿下可在车内?”   裴珩掀开半帘,跳下马车。   鲁瑶见是他,神色微变,而后看到谢瑾跟着出来,才下了马背行礼:“臣女见过皇上,见过大殿下。”   裴珩从来不会留意鲁瑶的穿戴之物,有时候连她长什么模样也想不起来,只听别人夸赞她生得如何美丽大气、英姿焕发。   今日他却一眼就看到了她腰间挂着的那枚梅花剑穗,想起了谢瑾所说的“喜梅厌桃”。   他不大耐烦:“你怎么还没出城?”   鲁瑶对裴珩一惯也没什么好脸色,话里总隐隐带着刺:“皇上,臣女此次回建康只随身带了二十名亲兵,就是为了方便赶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看了眼谢瑾,语气稍软了点下来:“临出发前,我想与大殿下说几句话,皇上可否行个方便?”   裴珩余光投向谢瑾,谢瑾正好也在看他。   对视一刹,气氛只剩微妙的诡异与尴尬。   “随意。”裴珩冷冷撂下两字,便走上另一辆轿辇,摆驾回宫。   鲁瑶上前对谢瑾说:“殿下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谢瑾尽力克制住方才那阵混乱的心绪,问道:“瑶将军今日就要出发么?”   在建康城中人人唤她“鲁二”“鲁二小姐”,但谢瑾还是习惯用军营中的称呼喊她。   鲁瑶点头,一想起战事,不由得忧心忡忡:“北朔军虽还未有下一步动作,但南北战事一触即发,边关一直缺少人手,我得尽快赶回去支援布局。对了,于将军此时已在城外候着,他打算先同我父亲会面,熟悉军情商讨对策后,再与三股大军分别汇合。”   “于将军看似放浪,行军打仗却十分稳当。”谢瑾朝她行礼:“说起来,还未谢过。”   鲁瑶飒爽一笑:“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而且鲁家军被枢密院针对孤立这么久,总算能借此机会出口气,要谢,也应当是我替鲁家军谢你。”   城中那几出戏本折子将谢瑾与鲁瑶的情史写得缠绵绯则、荡气回肠,何曾想两人私下竟是这般相处,哪像是有半点私情的样子?   怕天色将晚耽误赶路,鲁瑶没有多寒暄,直说道:“殿下,实不相瞒,我此次赶来建康不单是为了作证,也是想替父亲、替全军将士捎一句问:若有机会,你可愿一同前往军营?”   谢瑾:“投身军营?”   鲁瑶:“嗯,军中的日子是比宫里头艰苦,可不至于受辱憋闷。都说你是难得的治世之才,带兵打仗也定不在话下。”   谢瑾面露难色。   “殿下若是担心我的面子不够,又与皇上有婚约,不便开口,下月父亲可赶赴建康向皇上当面提请此事。朝廷这些年一直亏欠鲁家军,他是新帝,为稳定边境军心,未必不会答应。”   “我并不是顾虑这些,还请瑶将军替我转告鲁直将军,承蒙抬爱,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谢瑾拱手,避开了她目光中的稍许期待:“只是,我还不能离开建康。”   “为何?”   鲁瑶不解:“昨日你也在长昭殿亲眼看到了,他是个心肠毒辣的暴君,连对自己曾经的心腹都能施人彘极刑。听说太后娘娘不日也要启程前往灵福寺清修,为先帝斋戒祈福,数月不得归。你以弄臣的身份孤身留在宫中,无异于是以身饲虎——”   “你可知道谢云,谢将军?”谢瑾岔开了话。   鲁瑶听到这个名字,失神一笑:“谢云将军的大名,天下孰人不知。他是于震洲将军的师兄,小时就常听父亲提起,他率领大军十年间,北朔铁骑从未踏入过关内半步。我出生得晚,虽从未亲眼目睹过谢云将军的风姿,但也能想到他是何等神武睿智的人物,可惜……”   谢瑾接过她的话:“可惜,他不是战死的。”   鲁瑶叹了口气:“没错,谢云将军当年以叛国投敌罪论处,被逼得在返京途中拔剑自刎以明志……”   文死谏,武死战。   谢云是空前绝后的一代名将,偏落得个最可悲的下场。   她目光飘远,接着说:“后来有不少将士和百姓曾为他上街伸冤鸣不平,皆被镇压诛杀,时过境迁,也就无人敢再提了。殿下,怎么会突然想到他?”   谢瑾迎着风,笑意发苦:“乱世出英雄,可朝廷积弊一日不清,也无非是再多几个报国无门的‘谢云’而已。所以,哪怕以身饲虎,我也还不能走。” 第14章 翻案   夜一深,裴珩又犯起头疼病。   这两日军报案误了不少事,御案上的折子已堆了三尺之高,且其中多是些朝臣们互相弹劾,要么揭发谁家的宅邸建造违制,要么检举谁酒后作的诗文含沙射影,诸如此类,无趣得很。   他索性将那些折子丢在一边,懒得再看,命人将狼青犬牵上殿来玩。   “皇上,鲁二小姐已与于将军汇合,出了建康城。”   裴珩听了没什么反应,专心拿生肉喂那两只狼青犬,过了片刻,漫不经心地问:“鲁二与谢瑾今日在宫门外都聊了什么?”   “回皇上,鲁二小姐佩了剑,不让人近身。”   护卫将另一情报和盘托出:“不过,昨夜我们殿前司的兄弟与鲁家亲兵在城中吃酒,打听到鲁二小姐此行返康,还有意劝说谢瑾投身边关,为鲁家军效力。”   裴珩动作一顿,手还没松开,肉就被狼青犬迫不及待叼走了。争食抢夺之间,犬齿还不慎划到了他的手指。   “真不老实。”他冷眉生恶,便起身不打算再喂了。   狼青犬察觉到主子不快,把吃进嘴里的肉全吐了出来,也不再摇尾乞食,狭长的狼目一下子变成了圆滚滚的形状,喉咙里学着小狗崽发出“呜呜”叫声,认错求和。   裴珩没理它们,面上冷意渐渐难压眼尾的妒火,嘲道:“美人计啊,这么好的机会,谢瑾没答应?”   他并非嫉妒鲁瑶出手帮了谢瑾,也不疑心他们两人之间真有什么私情。   而是谢瑾实在轻易得了太多真心——   无关权势,无关地位,连他自甘堕入泥潭,都还有这么多人不惜以身犯险,想要拉他一把。   可凭什么自己替谢瑾吃尽了苦头,艰辛在这肮脏世道活了下来,一步登天成了太子,又成了天子,仍是孤身孑然,那些对他讨好亲近之人只有算计和蒙蔽?   要是没有那十五年的错位,他才是“谢瑾”……   殿前司答不上来,只好说:“按皇上先前的吩咐,今夜已让谢瑾搬入了弄月阁,他应没打算和鲁二小姐去边关……”   裴珩往下自圆其说,迸出一声冷笑,嗤道:“也是,他才跟朕作了那样的保证,要是转头就跟别人跑了,岂不是太失君子风度。他这人最要脸面——”   裴珩将“保证”二字咬得混沌暧昧,又透着丝狠厉,态度不明,令人捉摸不透。   说话间,他难得分神,目光无意停留在了御案上的一件青龙衔珠镇纸。   威仪俨然的青龙,气吞万象,口中含着一颗玲珑剔透的红色东珠。   裴珩情不自禁伸出手指,随意去拨弄了几下那颗圆润的珠子玩。   “皇上,那可还要再派人到鲁家军中探探消息?查查鲁家是否一直与谢瑾暗通款曲?”   “不必了,鲁直这人从来不喜掺和党争,要是知道朕查他,白白伤了朝廷和军队间的和气。”   “是。”   有私心和能力帮扶谢瑾另有他人。   裴珩收回了手,嘴角一勾:“且先看看,明日谢瑾与康怀寿给朕备了什么大礼——”   -   弄月阁位处内宫的最西南,不似别的殿宇开阔规整,是依着半座矮山而建造的,曲径通幽,溪石洞月,别有一番景致。   但阁中廊狭而曲回,房间密而小,处处透着阴暗压抑之感。   谢瑾被安排住在角落一间的独院,此地虽小,但胜在幽静,亦与其他弄臣互不干扰。   “灵昭。”谢瑾唤道。   灵昭是昨日姚贵亲自领来的丫鬟,留在弄月阁专门伺候谢瑾的起居。   不知裴珩是不是为了让自己少些戒备,故意安插了一个盲女在身边做眼线。   灵昭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娇小,一双杏眼大而无瞳,全是眼白,第一眼看还有丝瘆人。   “殿下有何吩咐。”   她走路时没有脚步声,谢瑾还未适应,抬头有些吓着了。   谢瑾松了口气,递过去一块糕点,柔声说:“吃绿豆糕吗?”   “不吃。”她像个会开口说话的死人,小小年纪就了无生趣。   谢瑾无奈一笑,便自己细细品尝起来,说起来他是被幽禁在弄月阁,但也因此难得有了这浮生半日闲,倒也怡然自得。   灵昭耳廓微动,警觉道:“有人。”   “嗯?”谢瑾也细细聆听了会,但阁中风声树声之类的杂音太多,他几乎听不见有人声。   灵昭似已辨出了脚步声,放下警惕,就去打开了院门,而后守规矩地退让到一边。   见她这番的举动,谢瑾便知来者是谁了,于是也起身到门口去迎。   “见过皇——”   裴珩来势汹汹,见了谢瑾,不由分说便打掉了他手中的绿豆糕,一招将他重重抵在了门旁,恶狠狠道:“这便是你去康府商讨筹备的事宜,真是一手好算计!”   “什么?”   “康怀寿这老不死的,今日在朝上提出为谢云翻案!”   他这口气憋了一上午,碍着百官的面没有发作,此时连朝服都没换下,就来弄月阁找谢瑾兴师问罪。   谢瑾喉咙里还卡着绿豆糕沫,偏头先呛了两声,听到此事,淡淡应了一声,然后极力稳声道:“按照大雍律例,但凡冤案、错案只要由一品官员提请复审,审刑院复核,刑部便得重新立案审办,哪怕是天子也无权阻拦。康太师行的是监察纠举之权,按规章办事,怎么了?”   “怎么了?”   裴珩粗暴的气息强硬灌入他的耳:“你明知谢云案一旦重审,必定惊动朝野,且牵连甚深,难以草率结案!谢云人早死了,你要伸张正义,怎么不在父皇在世的时候提出翻案,非得把这案子落在朕的头上?”   谢瑾睫羽掀起,用温和的态度接住他的狂暴:“皇上可是怕了?”   “朕怕甚么?无非是打老子的脸!当年谢云的罪名是父皇定下的,你料定这案子在他手里注定翻不成,所以想借朕的手——”   裴珩逼近,鼻尖刮蹭上他耳上的鹂鸟,用最恶毒的语气咬牙道:“可是你说,你姓谢,谢云也姓谢,你亲娘又是个姓谢的下等官妓……这桩案子悬置了近二十八年,现在翻案,别以为朕不知你是何居心!”   谢瑾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皇上是以为我有私心,要借翻案来恢复谢家家业声望,重振门楣?”   谢瑾的生母谢四娘,是谢云的遗孤,这是朝中许多人都知道的秘密。   只因谢云是叛国罪将,先帝怕辱没了谢瑾的名声,所以当年便没让他们母子认祖归宗,也不让人公然在外提及谢瑾真正的身世。   裴珩的眼白爬出了可怖的血丝,嗓子却快哑了:“你终归是谢家人,当年那毒妇的诰命封赏,不就是你去跟父皇讨来的么?”   谢瑾昔日不大能理解同情裴珩,但此刻一眼就看到了他盛怒狂躁之下的那层伤疤。   “你恨她?”   裴珩心尖一动,压在他身上的力道不觉轻了下来,可依旧牙尖嘴利:“恨啊,朕这辈子最恨姓谢的——”   他一说出这话,顿时又自惭形秽,后悔不已。   他其实最明白不过,以谢瑾的行事风格,怎么可能为了一家荣辱而掀出这么大的案子。   谢瑾虽沦为弄臣,思虑的还是朝堂大局;自己这个做皇帝的,却还在为年少时的私人仇怨斤斤计较。   要是父皇还在世,听到他们的这番争辩,必定会对自己嗤之以鼻,然后在旁评议一句:高下立判。   可人越是心虚,就越是要百般辩解。   “……你要是经历过朕从前所历之事,你也会想杀了她!”   “我信。”谢瑾笃定地说。   裴珩愣了,“什么?”   “若我是你,不,我本就是从前的你。”   谢瑾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若我那样长大,或许早已麻木不仁,连恨的力气都没了。”   一阵风起,拂乱了谢瑾乌黑昳丽的卷发,霎时,世间万千秾丽之色,不过都成了他温和眼眸中的一丝点缀。   连枯叶都分外青睐,落在他的发梢。   裴珩下意识想抬手去摘叶,好在及时用理智制止了,手心钻了一阵汗出来。   谢瑾没有察觉,自己伸手取下了叶片,又正色道:“谢云是忠烈之将,不应落得这样的身后名,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天下公义,这案子都一定要重审。何况我答应了于震洲,他同意出征领兵的条件,就是为他的师兄谢云翻案。”   裴珩回过神,“于震洲竟是为了这个?”   “于震洲这些年放浪形骸,正是因谢云之死对朝廷失望透顶。可想而知,这世间还有多少有志之士因此避世不出,为谢云翻案,是为了不辜负天下人心。”   谢瑾说着抿了抿唇,面色略沉:“不过我确实未考虑到皇上的感受,事已至此,你要是真气不过,只好。”   裴珩眼神一变,牙尖又冒出冷气,问:“只好什么?”   谢瑾努力克制着不安和羞愧,将袖中之拳攥紧了紧,咬唇隐晦地说:“这儿,是弄月阁。”   裴珩黑着脸,气得眼角隐隐抽动了两下,直勾勾盯着谢瑾,生出了歹毒狠心,非要羞辱让他难堪:“朕知道这是弄月阁,不如说直白点,你是什么?”   “……弄臣。”   话音未落,谢瑾的手腕就被裴珩生猛卡住,拖进了屋内。 第15章 不疼   一回生二回熟,他们这次也没比上次好到哪去。   两人压根没有丝毫契合可言,也没有抚摸与亲吻,只有冷硬的手段与无趣的忍耐,然后怀揣着各异的心思逞凶斗恶。   谢瑾既没有迎合,也没有反抗。   还是出了好多血。   裴珩弄了很久才好,也不带一分怜惜,起身后先脱了衣服,只顾着给自己清理擦汗。   他一回头,才瞥见谢瑾的嘴角也出血了,唇珠都被染得殷红,嗤问:“皇兄是哑巴了么?”   谢瑾疲惫地趴在榻上,一时有些疑惑地看他。   “疼,怎么不叫啊?”裴珩眼尾一勾,佯装要用手去擦他嘴角的血痕。   谢瑾拧眉,偏头躲开他的手,面色冷淡:“……不疼。”   裴珩的掌心只抓到一缕卷曲的发丝,不由一声失笑:“真不疼啊?”   谢瑾难得有不甘服输的时候,稍稍加重了语气,重复道:“不、疼。”   裴珩的笑意更明了。   虽不愿承认,可至此刻,早上堆积在他胸口的那股怒意已彻底烟消云散。   “那你觉得舒服么?”谢瑾忽也问了他一句。   裴珩对这个问题始料未及,浮出一丝尴尬,而后以一副极有经验的姿态置评道:“两个男人做这档子事,能舒服到哪去?”   谢瑾联想到自己方才的切身感受,淡淡说了声“也是”。   裴珩得了他的认同,胸口反倒掠过了一阵不快意。   谢瑾见裴珩将衣服重新穿好要走,不及缓缓,就勉强稍直起身:“皇上,谢云翻案一事……”   “朕不来插手。”   裴珩趁心里还算爽快,轻言许诺,他继续弯腰套靴,用薄情的口吻道:“本来皇兄与朕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与你筹谋的人是康怀寿。不过可别怪朕没提醒,二十八年前靠踩着谢云尸骨上位的那帮老东西,好几个都还在朝中蹦跶,朕的相父便是头一个,你想为谢云洗刷罪名,他势必第一个不答应。到时皇兄要是惹了麻烦,丢了命,可别搭上朕——”   谢瑾面色不改:“有皇上第一句话,便足够了。”   他这是嫌自己说了通废话?   裴珩脸色一青,掀袍就往外离开了。   -   相府今夜户门紧闭,正厅中坐了不少南党要员。   “……康怀寿提出复审只是第一步,审刑院还要依照当年的案件卷宗,对照疑点一一核对,方可交给刑部立案重审。就算立了案又能如何,时隔二十八年之久,人证物证都不齐全,刑部要搜罗拼凑起当年所有线索,反证谢云没有叛国通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下官倒是觉得,丞相不必为此事过于忧虑了。”   司徒钊呷了一口茶,面上仍心事重重:“刑部有我们的人,此案若只交由刑部办,是不必忧虑。可今日是康怀寿亲自出面重提旧案,这背后之人,多半是有备而来。”   “丞相说的可是谢瑾?”   “听闻他已被皇上幽禁在弄月阁,太后又已启程去了灵福寺清修,内宫无人帮衬他。凭他有通天本事,如何掀得起浪来?”   席间正讨论得激烈,一相府下人匆忙来报:“丞相大人,皇、皇上不知为何突然造访,御辇此刻已到了正门外!”   众人皆诧,不多时就见裴珩一身明黄色的便服,阔步肆意走了进来。   司徒钊随即舒展开笑颜,走下去亲迎。其他人也纷纷离座,下跪行礼:“臣等见过皇上——”   裴珩受着礼,一路穿过正厅,自觉上座,占了司徒钊原先坐着的那把椅子。   下人见状,也只得赶紧再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裴珩身侧,司徒钊才得以重新坐下。   裴珩在厅内扫视了一圈,发笑道:“诸位爱卿快快平身吧,这又不是长昭殿,无须多礼了。”   这话有些微妙,听得底下几人羞愧,面红耳赤起来。   司徒钊笑道:“皇上深夜前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臣等也好提前恭候。”   “朕有事想不明白,实在夜不能寐,便临时起意,想过来请教相父。哪承想这么晚了,诸位爱卿还是这般勤勉,在此商议国事。”   裴珩说着,又对着司徒钊挤出了一分惶恐之色:“朕今夜贸然前来,可是打扰到相父和诸位大人商议正是了?”   司徒钊也忙做出一副伤感,长吁短叹,与裴珩演了一出“父子情深”:“皇上这是说哪的话,要如此实在是生分见外了!在座的都是与皇上都是一条心的,谈什么打扰不打扰?”   话是如此说,可在裴珩来之前这帮人分明还讨论得激烈,一时被打断后,竟无人敢再说半个字。   裴珩都饮完了一盅茶,见这鸦雀无声死气沉沉的场面,笑着提醒:“诸位,怎么不继续?”   他们面面相觑:“这……”   一年轻官员起身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就着方才的话题说道:“皇上、丞相大人,下官恰恰以为,谢云旧案应当重审——”   此言一出,在场四座皆是一惊。这可是丞相府。   裴珩将视线投了过去,发现这人就是上次在陵阳殿前以头撞石狮的秦焦,他的额角上还留着一大块疤。   裴珩闷嗤:“哦?为何?”   秦焦振振有声:“一来,百姓对谢云之死多有怨念不满,民间一直有‘朝廷逼死忠良’的说法,究其原因,是谢云当年未等结案就自刎谢罪,留下许多疑点无从查证,草草结案,遭后人口舌。此番若能重审,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谢云叛国通敌的罪证一一补足,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二来,旧案既是谢瑾要复审,那不如正好借此机会,反将他一军:向天下昭告谢瑾就是谢云的亲外孙,乃通敌叛将之后人,与大雍皇室划清界限。如此,亦可解皇上多年心头之患。”   这人一本正经、清高阔谈的模样倒是有些像谢瑾;可此等恶毒心肠,混淆是非的本领,连裴珩都要自愧不如。   裴珩的脸色逐渐变暗,可待到秦焦说完,他又迸出一声大笑,抚掌称奇:“相父,这人实在有趣,是个人才!”   司徒钊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皇上眼光独到,他的确是个可用之材。”   其他官员反应过来,也连连跟着赞许。   “秦大人方才所言,是已然断定谢云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那倘若谢云当真无罪呢?难道,秦大人是打算靠捏造伪证来一一补足谢云叛国的证据么?”   一阵清丽的女声穿过屏风而来,虽不够响亮,甚至还有几许温婉,但足以振聋发聩。   南党中人都知相府中有位知书达理、善作文章的夫人谭瑛,不过碍于身份,她鲜少在外抛头露面。平日各路官员来府中议事,她最多也只是在屏风后旁听。   像今日这般发声,实为少见。   也实因这案子非同寻常,秦焦又在御前说了这般荒唐的言论。   秦焦也知道屏风后的人是丞相夫人。   可这里本来就没有女人的位置。   他一介六品,此时也无需对她一个女人用敬语,直说道:“谢云已然身死多年,清白于他有何用?不如利用好此局,为皇上图谋。若他真是个忠烈,也不枉他生前对大雍的一片赤诚。”   谭瑛不敢苟同:“秦大人此言差矣,清白并非身外物件,又怎可以有无用处来论之?”   “夫人——”   司徒钊这一声极其压迫,不留情面打断谭瑛道:“你先退下,去哄孩儿睡吧。”   屏风后的谭瑛没再说话,站了一会儿,影子也无奈拂去。   司徒钊很快恢复往日的神情,转头对裴珩笑说:“内子无状,让皇上见笑了。”   裴珩往那屏风瞅了一眼:“无妨,谭夫人也是个妙人。”   在座官员又七嘴八舌讲了些朝中无关紧要的事,惹得裴珩眼皮一阵阵发沉。   眼看就要三更,他撑不住,起身要回宫。其他人见状,也忙不迭起身出门相送。   一走到庭院,众人就察觉到今夜东边的夜空似乎亮得有些不大寻常。   抬头一看,距相府十里开外的地方竟蹿出了一条通天火龙!   烈焰熊熊,火光几乎把半个建康城都照得通明。   “这大火是从哪冒出来的?”周围无不瞠目结舌,议论起来。   “看起来像是春乔戏院的方向……”   “那地方哪来的戏院啊,烧着的分明是刑部东衙门——”   裴珩眉头深拧,心想都不对。   戏院和刑部衙门都没有这么高的楼。   糟了!   他心中料想不好,加快脚步往外走。   正好碰上齐光迎面赶过来禀报:“皇上,审刑院半个时辰前走水!其西阁已烧毁了一半!潜火军早已赶到,但人手不够,火势尚未见小。”   “审刑院西阁?这地方平时是用作什么的?!”裴珩着急想确认这一点。   “……正是审刑院藏案宗卷宗的那幢,全是近百年来刑部和审刑院经手所有案件的文卷案牍,至少有上百万件文书,沿街又有不少商铺,所以火一烧起来,便难以控制!”   裴珩忍不住狠狠骂了句脏,是市井泼皮流氓才会讲的地道黑话。   齐光也没听明白,只说:“卑职听凭皇上差遣。”   裴珩忽想起自己白天才答应的“不插手”,硬是放慢了步子,先冷静下来:“立刻抽调殿前司的九成兵力,再让建康府尹领七百城防军,到审刑院与潜火军一同救火。”   “是。”齐光领了命要去办。   裴珩沉肩忍气,还是叫住了他:“这事交给副使办,你先去趟弄月阁。” 第16章 打算   弄月阁的院门有些老旧,轻轻一推便作“嘎吱”声响。   谢瑾睡得浅,听到灵昭又在主动给人开门,心中不免一悸,恍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披了件氅从榻上起身,见来的人是齐光,才暗松了口气。   齐光面容急切,没等进屋,先将审刑院走水告知。   “……殿下,这火来得蹊跷,谢云将军的案宗和卷宗一旦烧毁,那可就麻烦了。”   谢瑾此时也望向了东边暗红色的天。   谢云叛国案当年是震动朝野的大案,家喻户晓,案宗卷宗上记载得本就有失偏颇。   可他为谢云翻案,既走的大雍司法程序,规矩就是死的,认理不认人。天子无从插手干预,案卷少了也不行——否则,卡在审刑院复核这一道上,就无法立案。   齐光见他忧心,带着一丝侥幸说:“西阁的藏卷那么多,未必就能烧到谢云案上。”   “不大可能,”谢云将愁绪藏在淡淡的眉目间,他轻摇头:“几日前建康才下过雪,还未消融,今夜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凶手不惜在建康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也得先确保将那几本烧成灰烬。”   齐光呼吸一重:“放火烧楼,草菅人命,居然只是为了几本册子……此事多半与相府那帮奸贼脱不开关系。”   谢瑾沉默。   朝中不想翻案的人不在少数,可有这般魄力和胆量,敢在朝廷重镇衙门直接放火毁灭证据,也绝非是一般人,短时间内定没那么容易查到线索。   “火场那边的情势如何了?”谢瑾没有再纠结翻案的事,先关心起火情。   “还在扑救,潜龙司和城防军都过去了,皇上了下令,宫中除了几处必要的守卫,调集殿前司其余人全部前往城东救火。”   谢瑾一脸凝重:“可有人伤亡?”   “卑职来之前,听说已死了两个审刑院的簿长,沿街也有十来名百姓受伤。”   “城东那一带的居民多,救人要紧。殿前司是宫中护卫,没怎么救过灾,你是指挥使,此刻得去协助潜龙司调度人手,免得他们忙中生乱。”   齐光迟疑:“那殿下……”   谢瑾看起来并不为烧毁卷宗而多么心痛,只是安抚般地催促齐光:“不打紧,案卷反正都烧了,我这边也没什么可忙的,都等了二十八年,也不差这几日。但人命关天不容有失,你快去吧。”   “……是!”   谢瑾见他欲往前门折回,忽起疑多问了句:“你今夜是从正门来的么?”   他被幽禁在此,裴珩不让他和这院子以外的人接触,还派了个灵昭无时无刻不用耳朵“盯”着他。   可弄月阁毕竟人多眼杂,深更半夜要是被人撞见,免不了又要一番误会针对。   齐光平日不见得是个大意之人。   齐光忙道:“哦,皇上让卑职传信,所以便没顾及……”   “他让你来的?”   谢瑾睫羽微垂,眼底掠过微不可察的意味:“还真是个不守诺之人。等忙完,替我跟他道声谢——”   -   裴珩从相府出来后没有回宫,而是直奔审刑院西阁的火场。   本想着去督看一眼火情,可到了那,裴珩才发现这火势比从远处看要更为骇人。   热浪汹涌灼人,数十米高的西阁楼体被烧成了一只巨大的空心火笼,摇摇欲坠,时刻都有可能坍塌粉碎。   官兵不光要尽快控制火势,附近几条街上的百姓都得想办法转移。   彼时已有不少人受伤,哪怕从宫中增援了人手,一时间也是左支右绌。   亲眼目睹这般惨烈,裴珩没法只躲在一旁发号施令。   一直到月落日升,天色渐明,最大的那团火才被扑灭。   他精疲力竭,终得以喘口气,脱下了破烂的外袍,就与官兵们随意席地而坐。   又过了半刻,待到工部和刑部官员赶过来搜查火场遗留的证据,裴珩才低调上了马车回宫。   “齐光。”   齐光也累得不行,过了会才走到车帘子旁,俯身道:“卑职在。”   “他现在是什么打算?”裴珩此刻也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谢瑾的主意。   齐光顿了下,说:“殿下好像……没有打算。”   “没打算是什么打算?”   裴珩从火场沾惹了一身的火气,呼吸不畅,嘲道:“审刑院西阁这么一烧,连把纸灰都不剩,他就打算这么认栽了?”   齐光低头跟着马车走,他不善言辞,也忍不住要为谢瑾辩解上两句:“许是当时情况紧急,殿下觉得救火救人要紧,不及想对策——”   裴珩觉得都是屁话:“齐光,到底是他没作打算,还是你们没打算告诉朕?”   谢瑾行事前从不与自己知会商量。   这不足以道,他们二人在朝中依着各自势力对峙了十年,水火不容,谁又会傻到向敌人事先通风报信?   可不知是不是最近习惯了与谢瑾触碰,不自觉总生出不同的念头来,徒增心烦意乱。   以至他此刻向齐光问出这句话,都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齐光:“皇上明鉴,殿下和卑职皆不敢对皇上有所隐瞒,句句属实。”   裴珩冷冷嗤道:“少跟朕扯什么忠心。十年前谢瑾拿剑捅死了我养的狗,父皇作主,让他把他最亲近的侍卫赔给我当狗,也就是你。谢瑾舍不得你,为了你在父皇面前跪了一天一夜,结果还是没能把你留下。你从此是对他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了,然后,心里头一直记恨着朕吧?”   听到往事,齐光目光暗淡,皱眉道:“都已是过去的事了,卑职不敢……”   裴珩沉肩呼出一口冷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罢了,左右是朕多管闲事。”   齐光又走了几步,这才想起了什么:“对了,殿下还让卑职转达一句。”   “什么?”裴珩不耐斜睨他。   “殿下说,要谢谢皇上。”   裴珩一愣,面上愠色转而变成一阵无所适从,早吸进去好一会的黑烟,忽然呛了两声出来。   他一把放下车帘子,也没再和齐光说什么。   ……   人在火场时浑身灼痛,轻易察觉不出哪里受了伤。待回到陵阳殿,裴珩才发现自己的背部与大臂都被烫伤了一块。   御医连忙过来诊治,为他开了内服外敷的药,还特意叮嘱这两日伤处都不好碰水。   裴珩身上脏得很,眼下也没法沐浴,只能暂时用帕子擦拭。   这会,他从姚贵手里接过拧干的热帕子,对着镜子试着擦起自己的后背。   可一不注意,就扯到了另一头手臂上的伤,他皱眉“嘶”的一声,又将帕子扔回到脸盆内。   姚贵瞧着也于心不忍,在旁劝道:“皇上,要不还是等伤好全了再说罢,这两日脏就脏些,下次您可千万要顾及龙体,万不可再冲动犯险咯。”   裴珩心烦气躁,瞪了他一眼:“有这功夫说废话,怎么就不想着找个人来帮帮朕?”   这可把姚贵整糊涂了。   他们皇上从小什么苦没吃过,何曾烫了两块皮,就变得这么娇气易怒?   前些年他跟先帝出征,淬了毒火的箭羽直接刺穿了他的肩胛骨,整只手臂半个月都动弹不了,他都不肯让别人碰他一下。   再说找谁来帮?   到时候还没将他的身子擦干净,那人的脑袋就得先喀嚓落地了。   姚贵为难笑了笑:“皇上可莫要跟奴才打趣了,您这还都伤着呢,得赶紧上药养足精神才是。”   裴珩:“谁有心思跟你打趣?朕身上脏得难受,不弄干净上不了药。”   姚贵贱兮兮地笑说:“皇上,奴才愚钝,要不您给亲自指个人?”   “让朕指人?”裴珩也给气笑了,咧着嘴骂:“姚贵,朕看你这心眼子耍得益发厉害了,找不到人,不如你自己来?”   “哎唷,皇上可饶过奴才,奴才这条狗命还留着将来给您出气呢,哪能这么轻易就折了——”   姚贵面上叫苦不迭,可他是个心思活络的人,此时也将圣意揣度了个八九不离十。   如今宫里头碰过裴珩还没死的,也就只剩那一位。   估计是主子拉不下脸来,就等着自己这个做奴才的替他开这个口。   于是姚贵放低了声,眯眼试探着问:“皇上您看,这两日要不让瑾殿下过来,伺候您擦身上药,如何?”   裴珩听言,目光的燥郁变淡了些许,仍一副勉为其难:“嗯,那就他吧。” 第17章 擦身   皇帝等着伺候,不能不急。   不多时,人就被领过来了。   “皇上,谢瑾到了。”   裴珩正光着膀子无趣地搅着膏药,抬眸看他时,不由得眼前一亮。   谢瑾从前只穿月白、竹绿、银蓝之类的素色衣裳,浑身上下找不出一抹鲜亮。   裴珩一直觉得太寡淡。   而今他有这个资格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谢瑾,前几日便让司衣局按照谢瑾的身量,连夜赶制了春夏秋冬各五十件弄臣新衣,颜色不是红就是紫。   谢瑾今日穿的这身红点缀了几朵白梅,已算是那两百件中较为雅致的了。   “哟,还挺合身啊。”   裴珩要去把玩他的袖子,狎昵的视线沿着衣领一路往下,又“啧”了声,挑剔说:“就是梅花不好,下次让司衣局都换成桃花。”   “是,皇上。”姚贵笑着记下了。   周围的太监宫女听了,也忍不住偷笑打量谢瑾。   众目睽睽之下,谢瑾什么也没说,只是略微紧绷着下颚,不动声色地欲扯回自己的袖子。   哪知裴珩愈发不知收敛,缠袖子的手也暗暗使上了劲。   一番拉扯较劲,袖子两端的力道猝不妨失衡——   两人的距离被猛然间拉近,裴珩的鼻尖就贴在了谢瑾柔软的唇珠上。   抬眸四目一对,彼此呼吸皆是一滞。   姚贵见状,吓得忙吩咐所有人都退下。   谢瑾先直起了腰,裴珩这才也渐渐松开了他的袖。   这番较量虎头蛇尾的,两人此刻皆有些尴尬无所适从,却又强行镇定着面色。   谢瑾清楚自己来陵阳殿是做什么的,没说二话,走到了铜盆旁,用热水去浸湿了帕子。   裴珩望了眼他的背影,嗤道:“皇兄,朕不过玩了下你袖子,何必如此较真。有人可是毁了你翻案所必要的证据,怎么不见你这般计较?”   谢瑾没有回头,只说:“为谢云将军平冤昭雪,注定困难重重,这条道行不通总还有别的路。”   “朕就料到你留了后手。”   裴珩扯嘴忽觉得哪不对劲,盯着谢瑾削瘦的腰背,压低眉框道:“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刑部翻案的规矩走?”   谢瑾拧帕子的动作顿了下,并不否认:“意欲阻拦翻案之人,定是当年落井下石,构陷谢云之人。刑部能立案重审自然更好,审不下去,康太师在朝上公然提及旧案,也能给一个下马威,逼他们心虚露出马脚。不过我也有疏忽,没料到他们居然会肆意妄为到放火烧楼,无辜害死了几条人命……”   裴珩不关心那几条人命,只好奇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这世上敢站出来为谢云鸣不平的人早被杀光了,你不按刑部的规矩走,又没外力推动,这案子要怎么翻?总不能指望朕哪天心血来潮,大发慈悲为旧臣伸冤吧?”   “这还真说不准。”   谢瑾已握着帕子走到了裴珩身边,淡淡命令道:“先转过去。”   裴珩深觉冒犯,气息一重:“什么?”   “皇上传我过来,不是为了擦身子上药吗?”谢瑾说得合情合理。   裴珩无话可说,这才勉强忍下,转过去将胳膊搭在了椅背上,不大情愿地将后背完整地露给了谢瑾。   两次他们都是穿着完整的衣服做的。   这也是谢瑾第一次看他的身体,暗自一阵心惊。   裴珩的背部线条挺拔而宽阔,可比起他的脸,实属算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   各种密密麻麻的伤疤交错,几乎不剩一块完整的皮肤,触目惊心,连那新烫的伤疤比起他的旧伤来,都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他稍稍屏住呼吸,用帕子擦拭起上面的灰垢,一边问:“这是怎么伤的?”   “热油烫的。”   裴珩稀松平常地说:“那毒妇常在家中接客,吵得很,朕有次故意扫了他们的兴,坏了她的生意。她事后气不过,就想拿热油想泼朕的脸,还好躲的快,只伤到了背。”   他话间甚至有几分得意之色。   “那,这是刀伤?”谢瑾的擦拭动作渐渐轻了。   “十一二岁在赌场帮人催债,被刀砍的,不算深了。”裴珩说。   谢瑾往下,又注意到一片近似溃烂的褶皱疤痕,相当奇怪,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创口,蹙眉问:“这又是什么……”   被人触碰到那个疤,裴珩的身体微不可察得颤了下,而后呼出一口气,故作无谓说:“江湖上的换皮之术而已,不过没换成,才留下了这么个丑印子。”   谢瑾不解:“作什么要让你换皮?”   他也曾有耳闻,这种江湖秘术是用剧毒的药先将人皮腐蚀,再催逼生出新的皮肉,过程极为痛苦,没几个人能经受得住。   “不作什么,大概就是有人嫌朕丑。”   裴珩面色稍暗,一想到自己崎岖丑陋的后背此刻也被谢瑾看了遍,顿时有些后悔,就不该让他来伺候。   他不觉有些烦躁地抬起眼皮,正对上谢瑾自然垂落的视线,便无意捕捉到他宛如神祗的眸中,一缕转瞬即逝的怜悯。   他这是在可怜自己?   还是……心疼自己?   裴珩心绪微动,敏感多疑地要问他一句:“朕,丑吗?”   帕子干了。   谢瑾又去重新换了一块新帕子,淡淡说:“你可知我第一眼见你时,想到的词是什么吗?”   “朕那时抢了你的太子之位,你心里定没有什么好话吧。”裴珩于是思索了下自己十年前的鬼样,随意猜测道:“粗俗?卑怯?还是无耻下流?”   “是漂亮。”   “漂亮……?”裴珩一愣,耳根瞬间发烫,却不甚满意道:“这不是个形容女子的词吗?”   “恕我冒犯,”谢瑾轻拭他的背,说:“不过当时见你,的确只想到这个,而且是扎人堆里,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漂亮。”   他想说明的是,裴珩与丑没有半点关系。   裴珩还好背对着谢瑾,他这会儿彻底说不出话了,全身都要被这方热帕子擦得通红。   漂亮一词虽然简单直白,但谢瑾形容得恰到好处,没有说谎。   裴珩的五官生得比女子还要精致,使得他恣睢乖张的面孔中常带着三分妖冶,尤其是那双宛如宝石的狐狸眼,比袁太后年轻时的眼睛还要更加摄人心魄。   谢瑾不知裴珩此刻在心惊肉跳,尽量将他擦拭干净,又去取过那碗调配好的膏药,蘸取了一些均匀涂在裴珩伤处。   那药膏清凉彻骨,与烫伤的皮肤一接触,犹如冰火交融。   裴珩蹙眉轻“嘶”了声。   “别动。”   谢瑾的这句多了几分兄长的严厉。   裴珩不知怎的也忘了顶嘴,老实配合着真没动弹。   谢瑾不太擅长给人伺候擦身,擦了许久才好,但他在行军中常帮忙将士处理外伤,此时给裴珩上完药膏,又固定好敷料,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就包扎好了。   他正欲告退离开,见裴珩还僵着身子趴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就顺便提醒了句:“皇上,可以动了。”   这话一出,不知是怎么激了裴珩。   他忽从后面如狼扑了过来,又缠上了谢瑾的双袖,环着他的半个身子,急促霸道的喘气声在他的耳边毫不遮掩地爆发。   谢瑾周身一紧:“……你做什么?”   “朕想……”裴珩快要咬上他的耳。   谢瑾耳边有些痒,一时脑子没转过来,下意识就想要找藉口:“你的伤口才上药,不好妄动。”   裴珩故意没答他的话,直勾勾盯着他的侧脸,喘息声渐渐小了,憋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谢瑾的心咯噔一下。   侧过脸见他一脸餍|足,才知道中计了,止不住浮上一阵羞恼之意。   裴珩坏笑着,用戏弄的口吻告诉他正确说法:“朕是想,皇兄明儿也按时来给朕换药。”   “……知道了。”谢瑾难得齿间生冷,说出这三个字后,便直接拂袖而去。 第18章 阿珩   袁太后入灵福寺清修已有一段时日。   她是信佛之人,自入了寺中清修后,更是整日素食斋饭,虔心礼佛念经,在佛堂前一跪便是一整日。   “阿弥陀佛。太后娘娘,夜已深了,您还是早些歇息。”主持怀真大师朝她行礼。   袁太后手中的佛珠一顿,隐隐生出忧容,长吁短叹道:“哀家罪孽深重,也只有在佛祖面前,心田方能得些自在。”   怀真的声色沧桑而空灵,不辨年岁:“历观乱世,源本错位,多少阴阳倒置、冠履倒易之事。依贫僧所见,太后爱子之心深切,无需太拘泥于偏颇之论,试问神佛之外,孰人又能无失公允呢?”   “他们对峙十年,虽水火不容,可谁也不饶谁,彼此尚能周全。如今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弄臣,哀家的偏颇还有什么用?倒情愿他们还像先前那样斗着。”   她实在不忍心看两兄弟如今这般,以强凌弱,又无能为力插手,才会答应裴珩的提议,提前出宫前到灵福寺住上一段时日。   “娘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各自为营,到头来难免两败俱伤,而今他们许有机缘化解前怨,也未可知。”   袁太后思忖着眉心一低,愣了一下,笑道:“多谢大师提点,可哀家仍——”   霎时,寺外当空劈下一道惊天春雷,震彻山林。   袁太后一慌神,吓得手中佛珠掉落,遍地而走。   她捂着胸口,喃喃念叨“阿弥陀佛”,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抬头看向面前佛祖时,又不由害怕地“啊”的一声凄叫,彻底瘫软在地。   殿外的侍卫闻声忙冲了进来护驾,可见她的身边并无什么危险,可那樽高数十米的金色大佛,眼珠子中竟诡异地留下了两行血泪!   众人皆惊恐茫然,不敢靠近那佛像前:“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皇上,近来各地不少寺庙皆出现了‘金佛泣血’之象,前夜灵福寺亦发生了同样的怪异之事,据说太后当时也在场,受了不少惊吓。此事已在民间传开,甚者,还有几地发生了百姓骚乱……地方官府无法坐视不理,又不知如何处置,故而请示朝廷,还请皇上定夺!”   一上早朝,鸿胪寺的官员便急着将此事呈报上。   裴珩这两日坐在龙椅上,总是容易走神,他过了会儿才想起接话:“金佛泣血?朕没听过,可有什么讲究么?居然会引起民乱。”   “回皇上,古书上曾有载:‘世间有大冤不得雪,苍天不可期,故神佛泣血而鸣。’据传千年前商殷亡国,便频现此异象,实为大凶之兆……”   “大凶之兆?”   裴珩听言微怔,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了谢瑾那日说的“别条路”,不由暗笑:“装神弄鬼。”   说着,他撑肘倾身,刻意放话质问殿上所有人:“那诸位爱卿觉得,当今世间,还有什么大冤未雪?”   所有人心知肚明,但面面相觑。   韦廉素来正色敢言,他见无人应答,便上前一步,道:“皇上,早年民间就有关于谢云的传闻,说他神勇异常,百战百胜,因其并非普通人身躯,乃是佛祖座下灵童转世。而康太师前两日已提请重审当年谢云叛国一案,却因审刑院大火而无从进展,金佛泣血正是在此之后,恐怕,是天遣!”   殿上低哗:“天谴……”   不等裴珩表态,司徒钊先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本相先前怎么不知,韦尚书居然也迷信这些鬼神之说?”   韦廉鼻尖低嗤,意有所指道:“年轻时是不信的,可年纪大了,倒觉得鬼神有时比人要可信上几分。”   司徒钊不愠反笑:“那依韦尚书所见,朝堂是非应了这‘天谴’不可了?正如皇上所说,要真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造出金佛泣血的假象欺瞒世人,又当如何啊?”   韦廉一时应答不上来,也只得皱眉。   康怀寿持笏,不紧不慢道:“皇上,我朝自雍元皇帝起便礼重佛教,广修佛寺,礼待僧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寻常百姓,佛教徒甚众。而今朝野内外关于‘金佛泣血’的谣言四起,使得人心惶惶。装神弄鬼之人是要查,可如若不能顺势先应了这‘天谴’,彻查谢云案,拖延下去只怕会引发民暴。皇上,眼下平定骚乱、安抚人心才是头等要紧之事——”   几个北党朝臣也在其之后附和,南党随之驳斥了几句。   可他们多是口舌之争,都没切中要害。   裴珩听不进去他们吵什么,也不大想听。   他戴着天子冠冕,装模作样正襟而坐,却又分出了神,结合方才康怀寿所言,倒是逐渐悟明白了神佛异象与谢云翻案之间的联结所在。   可没想到,脑海中竟是以那个人温柔坚韧的声音说出来的:   “金佛泣血是不是人为,并不是关键,几滴血泪便能激起千层浪,引得谣言不止,恰是因为神佛之说给了百姓一个重新为谢云伸张冤情的出口……”   “朝廷连年败仗,屈居于北朔铁骑威慑之下。世人怀念昔日的北雍盛世,亦缅怀谢云,他们会借此机会拧成一股绳,替谢云讨回公道……”   “夫民者,不可欺。”   “善用民意,阿珩,这才是我真正的办法……”   他的姿容、神色,还有唇齿间呼出的香气,都无比真切地浮现出来。   可是……   阿珩?   他会这么叫自己么?   裴珩一番凭空想象,心尖却止不住牵扯出一丝酥痒之意,便听得底下在叫“皇上?”   他这才注意到朝臣们正等着自己作决断,于是咳了两声,慵懒地直起脑袋来:“吵完了?”   司徒钊笑了大半天,脸都有些僵了:“皇上,众口铄金,康太师执意要先给百姓一个说法,平民愤,顺民心,臣也不好阻拦。”   裴珩知道他是骑虎难下,顺着往下敷衍道:“可惜,谢云的卷宗和案宗都烧没了,不然这事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韦廉道:“皇上,臣有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还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斟酌。”   “哦?”   “旧案不得立,那不如以‘金佛泣血’的名头新立一案,为谢云将军重开案卷——”   ……   早朝一结束,裴珩就直奔弄月阁。一下轿辇,他的步子不觉越来越快,穿着沉重的帝袍都快跑动起来。   灵昭早早候在小院门前,如守株待兔一般,见了他告知道:“皇上,谢瑾已去了陵阳殿。”   裴珩黑线,这才想起前几日谢瑾也是这个点去给自己换药。今日早朝迟了,他们才没碰上。   灵昭去沏了一壶茶,面无表情地说:“皇上稍坐,奴婢这就去将他喊回来。”   “罢了,他没马车,还是朕回陵阳殿快些。”   弄月阁在建康皇宫的最西南角,十分偏僻,与陵阳殿隔了有近半个时辰的脚程,要是让谢瑾一来一回折腾,起码得一个多时辰。   裴珩有些等不及。   “哦。”   灵昭为周全礼数,睁着大而空洞的白瞳假装在看裴珩,然后把那杯茶奉上:“那皇上,您要喝口水再跑吗?”   裴珩头一回觉得这瞎丫头话虽不多,生来也没什么表情,但实在有点招人烦了。   “别告诉他朕来过。”他只得尴尬地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就转身折回陵阳殿。   ……   一刻钟不到,裴珩又回到了陵阳殿。   他步如流星,穿了前殿后没走曲廊,一脚踏入了草地,去抄近路。   ——碰巧就从远处看见谢瑾正在庭院中与自己的那两头狼青犬玩耍。   裴珩神色一变,步子不由发沉。   只见自己的两只大狗对谢瑾百般亲昵讨好,四脚八叉地仰着肚皮,为了他争宠互相挤兑,嘴边还挂着黏涎子“嘤嘤”乱吠,哪还有一点恶犬凶猛的样子?   狼青犬先发现了裴珩回来,迅速展示出训练有素的一面,翻过身来,昂首挺姿地坐好,冲他直摇尾巴。   谢瑾微怔,便也起身,回头淡淡道:“皇上,刚下朝?”   阴风拂过窄袖,天色骤变。   裴珩语气阴沉“嗯”了一声,越走近,周遭的冷戾之气就越压不住。   待走到谢瑾面前,他压抑了几日的暴戾似是要发作起来,撕下人皮,不由分说就残暴地往那狗身上狠狠踹了一脚:“养不熟的贱东西——!”   这一脚力道实属不轻。   直接将那狼青犬踹出了几米远,摔在地上奄奄一息,许久没爬起来。   另一头狼青犬见了,害怕得“嗷呜”一声,瑟瑟发抖地忙躲到了谢瑾的身后。   “你……”谢瑾心中也是一惊,才想起为何他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记忆中,那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大黄狗,长得和十五岁的裴珩一样瘦巴巴的,却很通人性。   它第一次见到谢瑾,便会亲热地伏在他的脚边,摇着尾巴舔来舔去,煞是可爱。   可那日御花园中,雍宪帝故意支开了裴珩,而后拔出剑,面色冷毅地递到少年谢瑾的手中,不容置喙道:“阿瑾,杀了它。”   谢瑾从来没有违抗过父皇的命令,可那一刻,他却迟疑了:“父皇,记得您赐儿臣这把剑的时候说过,这剑只用来杀敌人。”   “它现在就是你敌人的狗。杀了它。”雍宪帝重复了一遍。   谢瑾不明白:“父皇,可是为什么……我们就非得是敌人?儿臣与太子,就不可以是朋友么?”   “怎么,你想和他做朋友?”雍宪帝挑眉。   谢瑾心思敏捷,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忙道:“儿臣并非此意,只是听说他在宫外没什么朋友,身边只养了这一只狗,它若是死了,太子定要伤心。”   雍宪帝目露轻蔑,又用力掐住了谢瑾的肩膀,沉重道:“大雍需要一个优秀的帝王,而不是一个不学无术鼠目寸光的泼皮混子,更不是会为了一条狗而伤心的废物。可要改变一个人的心志脾性谈何容易,裴珩已不是三岁小孩了,想他短时内有所长进,唯有利用仇恨,让他恨你,逼他生出想要超过你的念头……所以,你得先毁了他所珍视的东西。”   他的眼神失去了昔日作为父亲的包容慈爱,只剩下冷冰冰的警告和压迫:“阿瑾,这十五年来朕和满朝文武本该花在太子身上的心血,尽被你占尽享用了,太子应该恨你,你心中也应当有愧!退一万步说,这一切皆是为了大雍。”   少年谢瑾一阵惊心骇神,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内心的波涛涌动,说服自己去接受他的安排。   他握紧了剑柄,又望见那大黄狗水汪汪的圆眼睛看着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你没得选,阿瑾。忘了朕曾经教过你什么了吗?”雍宪帝冷声催促。   “遇事不决,不可……不可妇人之仁。”   谢瑾紧闭眼,将剑悬在半空中,顿时有了想要弃剑而逃的冲动:“请父皇恕罪!”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雍宪帝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把握住了谢瑾的手,逼着他一剑砍了下去——   ……   脑海中回闪过一道凛冽灼人的血光,渐渐的,谢瑾的心头涌上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无助和哀伤,就如同当年一样。   他望向此刻裴珩深不见底的黑眸,低声说:“对不住,我以为你愿意重新养犬,已……”   “朕的脸皮可没皇兄这么厚。”   裴珩贴着他的脸,戾气凶相毕露:“也别惺惺作态,朕犯恶心——”   谢瑾喉结一紧,眼角也渐渐冷了下来,只不过他生来面若观音,不悦之色在他这张脸上向来不占优势,很难叫人察觉。   “皇上不喜,今后我不再接触它们便是了。”   裴珩的气顿时在胸口堵得更加厉害,冷冷剜了他一眼,咬牙道:“少废话,给朕进来。”   谢瑾沉肩,只得先随他进了殿。   宫人照例都退了出去,只留了他们二人。   殿内的气氛无端变得压抑沉重,令人喘不过气。连姚贵都不敢多言,悄悄打量了眼,就弯腰出去紧闭上门。   谢瑾又藏起了所有情绪,自觉例行公事,去取了药膏,准备给裴珩换药。   裴珩恶意刁难,一脚踢翻了地上的香炉,故意找茬不让他靠近,脸上也没好脸色:“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何须要你再献殷勤?”   谢瑾笔直站定没有退,鞋面上就全是烫灰,渗进他的袜中如蚁啃食,隐隐灼痛。   他放下了药皿,依旧面沉如水:“那皇上唤我进殿,还有什么事?”   裴珩去看了眼他的脚,不觉皱眉,声音冷到了极点:“谢云的案子立了。”   这案子几经周折,能立成不易。原本下了朝后,裴珩便按捺不住,想第一时间告知谢瑾。   可方才这一盆冷水泼下来,浇灭了所有兴致,也将他们好不容易缓和了两日的关系又冰冻回了原点。   亦或许,有所缓和也只是他们的错觉。   果然谢瑾听了,也没太多反应:“知道了,多谢。”   两人一时间又无话可说了。   殿内重新陷入了死寂。   既不必换药,谢瑾也没必要再留。   他抬手系好了红氅,向裴珩行礼告退,便要回弄月阁。   裴珩装作没听见,也没拦着。   直到人走远了——   御案上的东西忽被掀得一干二净,刺耳尖锐,破碎了一地。 第19章 唱曲   “皇上,火是从西阁第三层烧起来的,刑部已将那两日进出西阁的人都排查了一遍……尚未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刑部尚书耿磐将案件的奏报弯腰呈上,悄悄捏了把汗。   他们皇上本就恣睢无常,是个人都能瞧出他近来不大爽快,怕一言不慎就掉了脑袋。   裴珩随意翻看了几页,漫不经心问:“死人查了吗?”   耿磐察言观色:“皇上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那日就投火自尽了?”   “达官权贵,买个死士放火杀人,应也不难吧?”裴珩暗讽。   耿磐:“可是火场捞到的那几具尸体都已化作焦炭,不好辨认身份……”   裴珩掀眼皮看他,耿磐立马怂了:“皇上英明,微臣立刻安排人将几具焦尸的身份再查实一遍!”   裴珩这才将视线冷冷收回。   耿磐一顿,又恭敬禀告道:“对了皇上,那金佛泣血的案子——”   “耿爱卿,忙啊?”   裴珩忽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阴恻恻道:“朕瞧你这几日熬的,都快长出第二双眼睛了。”   耿磐一阵毛骨悚然,声音却强行振奋起来:“微臣志在千秋社稷, 幸得皇上赏识!能为皇上您这样的明君分忧解难,安治万民心,怎敢轻言辛劳!”   他见裴珩一脸冷漠,只得话锋一转,老实巴交地诉苦道:“确实是忙……这不,最近朝中大事都往刑部这儿推,大案一桩接一桩,人手实在是不太够。”   裴珩嗤了声说:“那你省点力气,金佛泣血的案子不必细查。”   “皇上,这是何意?”耿磐懵了下。   裴珩嘲道:“如今六部尚书中数你耿大人的骨头最软,你又不是第一天入刑部,怎么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   耿磐这才明白过来,裴珩这是不打算揪出那背后装神弄鬼之人,而是想将这案子的着力点往谢云的冤情上推。   他笑着犯难,弱声道:“皇上,这、这哪能是省力啊?就说这首要棘手的事,谢云案牵扯面之广、所历时间之长,要重新搜集齐散佚在各方的证据就得费上不少功夫……”   耿磐真悔当日没拦着立案。   二十八年前仅存的一些证据连同案卷都烧毁了,这案子从何处着手都是件头疼的事,罔论是搜集证据。就算调集刑部所有人手,将别的案子都先搁置,一年半载也未必查出个什么明目。   裴珩目光稍暗:“冤有头,债有主,你跟朕说这些有什么用?”   耿磐愣了下,谨小慎微又贱嗖嗖地道:“那皇上,微臣应该去找谁说?难道谁那有现成的证据线索?”   裴珩呼吸稍重。   想起他与谢瑾已有半个多月没见。   这人捅出那么多篓子,倒沉得住气,心安理得待在弄月阁,大步不迈二门不出,连声消息都没有。   如今还要自己替他收拾一堆烂摊子……   裴珩又无端恼了,最后只说了一个“滚”字。   耿磐像是就在等着这句,立刻告退麻溜地滚了。   待人走后,裴珩拇指撑着太阳穴,眼尾浮了丝疲惫。   姚贵在旁关切问:“皇上可是又头疼了?”   裴珩厌烦闷闷地“嗯”了一声。   姚贵心思活络,支招道:“奴才听说,城中的春乔戏院最近有个新角儿风头正盛,那叫一个娇滴滴水汪汪哟,不如叫进宫来给皇上唱一曲儿,解解闷?”   裴珩不觉怔了下,看了他眼,笑了起来:“你挺懂事。”   姚贵也笑:“皇上过奖,这都是做奴才的本分。”   裴珩笑意渐渐变得不明:“ 别从宫外叫了,麻烦。让弄月阁的人来唱。”   -   夜幕一临,十多名打扮精致的弄臣便鱼贯而入,一路到了湖心亭。花红柳绿宴浮桥[1],颇有几分迷人眼的意思。   “参见皇上——”   裴珩登上水榭台,淡淡往对面扫了一眼,看到角落中那格格不入的人,才欣然落座。   “皇上想听什么曲儿,可要点人?”姚贵俯身询问。   裴珩收回视线,姿态轻浮高傲道:“让他们随意唱些拿手的吧。”   “是。”   难得被皇上召见一次,弄臣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第一首就是时下最流行的江南小调,那两名弄臣嗓子甜软,抱着琵琶将曲子唱得清新动人,连姚贵在旁都听得不觉如痴如醉。   可裴珩提壶饮酒,视线越过壶盖,却始终落在一人身上。   一曲毕,裴珩也放下了酒壶。   “谢瑾——”他拖着音慵懒唤他。   谢瑾略微蹙眉看了过去,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   裴珩似是有些醉了,撑肘半躺在卧榻上,眯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冲他勾了勾手:“给朕过来。”   这时曲乐又作,这一首添了几分婉转撩人的媚意,使听者心肝直颤,耳边生热。   湖面忽然泛起了微微的涟漪,逆着歌声而行,一圈一圈划开,从水榭台荡漾至湖心亭。   谢瑾没怎么听清裴珩对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静静望着他这副霸道又风流的姿态,心想他哪里像个帝王。这十年裴珩在宫里刻苦学的规矩礼数,都是拿来撑场面装样子的,本性难移。   直到有太监过来请,谢瑾才会意,只得跟着从湖心亭一侧退了出去,绕路登上那水榭台,走到了裴珩面前。   “你今夜为朕准备了什么曲子?”裴珩仰着下巴,幽幽嘲弄问。   谢瑾面色清冷:“我不会唱曲。”   “哟,天底下还有皇兄不会的事啊?”裴珩得意讥讽:“那你会什么?当弄臣,总得会点助兴的本事吧。”   谢瑾思忖着,说:“舞剑吧。若是皇上想看的话——”   裴珩一哂:“朕倒是想看,就是领教过皇兄的剑术,没这个胆量,怕一不小心命没了。”   谢瑾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面容端肃:“皇上惜命,又何必唤我过来扫兴?”   裴珩看着他,牙间放出暧昧不清的狠话:“朕多日不见皇兄,心中思念得紧,不行么?”   他周身的醉意陡然消散。   不知何时起,一只金靴已不客气地踩住谢瑾及地的长袖,裴珩猛然发力,一把将他拽到了自己宽敞的坐榻上,试图倾身以压。   谢瑾反应也极快,利落地“嘶啦”一声,抬手撕扯断了袖端的束缚——   可他到底出手晚了一步,受制于人,只能勉强朝裴珩的侧腰去反击。   裴珩的细腰灵活一闪,以牙还牙,双臂用力箍住了谢瑾的腰,缠斗之际,抱着他在坐榻上滚了大半圈——不慎将茶案上的酒壶果盘尽数碰落。   稀里哗啦,瓷片飞溅,清脆尖锐的声音将对面那群弄臣吓得失了声,歌声戛然而止。   谢瑾的大腿狠狠撞了下案桌,回过神时,自己已趴在了裴珩的胸口。   裴珩的唇正好落在他的右耳,笑侃道:“朕随口一说罢了,皇兄没必要急着投怀送抱。”   “什么……?”谢瑾有些恼意。   裴珩一不做二不休,又哈了口气:“皇兄,好软啊。”   谢瑾这才留意到他的双臂交缠,十指张开正摁在自己的腰上,于是面色一赤,连忙挣脱起身。   他鼻尖抽了丝冷气,尽力克制着面上的异样:“……皇上多虑了。”   裴珩也缓缓直起身来,觉得这番捉弄缠斗很是过瘾,不由得兴致大好。   他食髓知味地盯着谢瑾,高声朝着对面一呵:“怎么停了,接着唱啊。”   奏乐声忙不迭地响了起来,弄臣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唱。   宫人也连忙撤走了那些摔碎的器皿,重新上了酒与瓜果。   好似方才无事发生。   裴珩去捏了颗葡萄吃,语气稍正经了些:“皇兄是个绝顶聪明人,织了张大网,每一步都早有安排算计,挖了坑等着朕和群臣往里跳呢。那案子想往下推,需要证据,你知道朕迟早得来找你,所以一点也不急,是不是?”   裴珩戏弄羞辱的手段愈发不知收敛,一次比一次肆意放荡,以至谢瑾现在还没将情绪完全藏好。   他面色冷冷地说:“没看出来,皇上今日这一出是想求人,我还当是为了泄愤撒气。”   裴珩勾唇一嗤,不肯轻易服软:“朕是替耿磐问的,不算自己求人。他如今是刑部尚书了,手里捏了这么几桩大案,心里没谱。再说这些案子难道不是你一手折腾出来的,有始有终,皇兄还想半路不认账?”   谢瑾微诧:“耿磐升了刑部尚书?”   裴珩又去倒了一杯酒,就着葡萄一起吃下,悠悠说:“十多天前的事了,杜老尚书奏请告老还乡,朕就干脆提了耿磐任刑部尚书,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皇上会提拔耿磐。他出身建康望族,少时则是在北方求学入仕的,因此两党都不太待见他,但不妨碍他在刑部屡破奇案,是个可用之人。不过,皇上没有擢升南党官员,司徒钊应当不大乐意吧?”   谢瑾顿了下,一针见血:“记得皇上最早还不同意翻案,如今这般插手上心,莫非是想利用谢云的冤情,敲打司徒钊?”   裴珩面色微僵,觉得自己的那点心思这下全被谢瑾看穿了。   他不像谢瑾,但凡做什么事都必得周全大局、师出有名,他只掂量自己的好处。   片刻,裴珩才想起把葡萄皮吐出来,嘴上还不肯承认:“你挺能扯,他可是朕的相父,朕敲打他作甚么?”   谢瑾正色:“司徒钊眼大肚小,心性手段皆不算上乘,唯有案头策论写得还算不错。此人能久坐一国之相的位置,凭的只是气运,皇上又何必认一个小人作父。”   “皇兄难道不知道,朕也是个小人?”   裴珩动作狎昵,去缠他那只被撕碎的袖子,却又压低嗓音刻薄道:“说案子呢,皇兄怎么就开始挑拨离间了?朕与你好到什么程度了,你瞧瞧自己够这个格么?”   “也是。”谢瑾语气很淡,腕骨先去挡开他的手腕,掌心无意贴拂了过他的手背,指尖相触。   裴珩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去抓那只拒绝疏离的手,最后只抚摸到一寸丝滑柔软的布料,他不由失神一笑,一语双关:“皇兄不给点实在的,朕还不如专心听曲儿。”   谢瑾心绪微麻,也不想让裴珩窥探见自己此刻的神色。   他扭头望向湖心亭,半晌,才说:“弄月阁的曲子实在算不得好,明日,我带皇上去个好地方。” 第20章 哥哥   连年战乱从不妨碍建康的权贵商贾纵情声色,芸街上的青楼楚馆各个门庭若市,白天里生意就十分兴隆。   谢瑾先下了马车。   裴珩随后掀帘,抬头看到“挽春楼”三个字,又闻到扑面而来的脂粉味,不由从胃里泛上一股嫌恶。   他没有出车,拧眉不满:“你说带朕来的好地方,就是这?”   谢瑾见他有些犹豫,并未多想,问:“你从前常混迹市井,没有来过么?”   “自然来过……”裴珩面上不肯服输,反讽道:“只是没想到皇兄人前一派正人君子,居然也会逛窑子。”   谢瑾浅笑不语,没有同他争口舌之快。   挽春楼的当家老板崔十娘已摇着鎏金团扇,热情地出来迎客:“大公子,许久不来,还以为你将奴家和咱们姑娘都忘了呢?”   十娘是玩弄风情的老手,她连扇穗都未曾真正沾到谢瑾的身,可举手投足间,尽是亲昵献媚,好不亲热。   裴珩这便立马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中间。   崔十娘掩扇打量他,笑如银铃:“哟,这位郎君生得好俏啊,是头一回来吧?”   谢瑾回头看了裴珩一眼,向她介绍道:“这是舍弟。”   裴珩微顿,也没反驳。   崔十娘当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位俏郎君的真实身份,“嗳呦”退了半步,福身娇软笑道:“怪奴家眼拙,原来是二公子!真是贵客,方才失礼了。今日二公子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或是有看上哪位姑娘,只管点上,反正呀都算在您哥哥账上——”   她打着趣,媚眼又明晃晃地落在了谢瑾的身上。   谢瑾似是早已习惯她这幅做派,只是笼着淡淡的笑意,没应承,也没驳斥。   裴珩看不惯,声音一沉:“他在你们这预存了多少银子?”   “这可记不清了,不过咱们大公子金玉满堂,十万八万白银总是给得起的嘛。”崔十娘扭着腰,便招呼他们进来。   “十万?”裴珩眸子一深,伸手去暗掐了把谢瑾的腰,低声咬牙:“皇兄还挺舍得花钱玩啊。”   谢瑾觉得有些痒,但没显露出来,只是微微黑线:“别闹。”   他没有回头,这声也不知是对裴珩说的,还是对走在前边的崔十娘说的。   裴珩的脸色更沉,正欲质问他一番。   可没走两步,就有几个娇滴滴的美娇娘唤着“公子”,拂着帕子主动贴了上来。   裴珩眉间一紧,不及对这些接近他的人避嫌生恶,杀气一掠,腰间的匕首便先动了。   投怀送抱的温柔乡,于他来说,简直就像是虎狼之穴。   谢瑾听到冰冷的出刃声,脚尖一顿,下意识便转身去握住了裴珩的小臂,低声问:“你要做什么?”   一抬头,他才发觉自己与裴珩贴得过近,鼻尖几乎都挨在了一起。   裴珩不慎踩上了谢瑾的靴尖,也没往后退开,垂眸直直盯着他,生出挑衅与玩味:“你这又是做什么?”   周围女子见两名男子如此亲密之状,不由围在一旁娇笑起哄。   无人听见谢瑾将那匕首摁回去的声音。   谢瑾知道裴珩性情无常,一发起疯来便容易出人命,况且他今日在挽春楼外就有些不对劲,以防万一,他出了个主意:“把刀给我。”   裴珩将热气呼进他的唇鼻:“刀给你,我拿什么自保?”   谢瑾偏头稍避了下他浓烈的气息,然后说:“我护着你。”   裴珩一噎一怔,竟不知该说什么。   崔十娘后知后觉人没跟上来,匆匆退回来寻,便见到这幅场面:“二位公子,怎么了这是?”   谢瑾顺势从容地取走了裴珩腰间的匕首,而后松开,面色平稳道:“让她们招呼别的客人就好,不必理会我们。”   裴珩见那嵌满宝石的金匕首被挂在了谢瑾的腰上,倒意外觉得十分相衬好看,便也默认作罢,没有去讨回。   崔十娘忙惭愧道:“是奴家思虑不周了,方才……没闹出什么麻烦吧?”   “没有。”谢瑾见裴珩还站着,便朝他唤了一声:“走吧,阿珩。”   裴珩听到这声,心神一摇,神色不由一滞。   “怎么了?”谢瑾问。   裴珩似有些心虚,仓皇用眼底的晦暗遮掩了过去:“……没什么。”   ……   挽春楼北面倚湖,风光无限。   崔十娘引路,领着他们穿过莺莺燕燕的主楼,随后便在小码头登上了一艘隐秘的画舫,再往东北方向行了一里,最终停靠在了一幢不甚起眼的小楼旁。   “这楼如此隐蔽,里面是作什么勾当的?”裴珩问。   崔十娘推门而笑:“二公子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珩走了进去,就看到里头摆满了书案,二三十名文生依次坐着,正各自埋头忙碌地抄录整理着什么,周围一圈全是高高垒起的案牍文书,堪比一栋藏书阁的体量。   崔十娘笑意盈盈:“二公子,这便是你哥哥花了大把大把银两养在这儿的人和东西,瞧瞧,十万两白银都已算是省的了——”   裴珩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谢瑾,便去随手拿起一本翻阅,又是一怔。   “这些,是有关谢云的线索证据……?全是你让人编纂收集的?”   谢瑾缓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不紧不慢道:“准确来说,是谢云生前的书信、诗文,南北各个版本的佐证史料,以及他人口传的笔录。譬如你手中的这本,就是遍访他手下将领所搜集出的遗事,应已编了共有十八册。”   朝廷想要编出一套寻常类书,都得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   而当年,大雍朝廷对支持谢云者赶尽杀绝,在街头大肆焚毁其遗物……   裴珩难以想象,凭他一人之力要整理出这一幢楼的证据,又需要耗费多少心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裴珩眉头深拧。   谢瑾稍加回忆:“从我有想为谢云翻案的念头起,便有这间楼了。”   裴珩追问:“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十三年前吧。”谢瑾说。   那是十二岁的太子裴瑾……   原来他想为谢云翻案的念头,远远早与于震洲做交易之前,甚至比他知道自己就是谢家子孙还要更早!   忠魂昭雪奸邪逐,坐见为霖万物苏。[1]   无论是裴瑾还是谢瑾,他都没有私心,从来只有这一个目的。   裴珩顿了良久,又问:“父皇和康怀寿知道么?”   谢瑾轻摇头:“这案子过于敏感,且一开始,我也无从确定谢云到底有无冤屈,所以一直以来只委托十娘暗中帮忙打理。挽春楼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天下客商往来,消息流通,本来就是最好的情报之所。可就算如此,也是到今年年初才将几类材料大致集齐,把案件的所有脉络厘清。”   谢瑾将无比繁琐,且看似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办到了这份上,无异是把饭做好了喂到刑部嘴边。   可以想象,这些文书一旦公诸于世,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裴珩不禁想听他花了十三年所得知的真相:“所以,谢云到底是怎么被逼死的?”   “说来话长。”谢瑾鼻尖叹息:“还记得雍武帝么?”   裴珩:“皇祖父?”   谢瑾点头:“当年北朔起兵五十万进犯中原,谢云认为嘉南关是此战最重要的关隘,必须不惜代价死守。奈何武帝受奸人蛊惑,连下十道诏书逼他反向攻打鼓川,谢云为了战局咬死不从,武帝一气之下便率兵亲征鼓川,结果反被北朔军活捉。国君被俘,谢云无奈,只得又支援鼓川拼死将他救回,可也直接导致了嘉南关失守——”   谢瑾心情一阵沉重,缓了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正如谢云先前所料,嘉南关一丢,从此大雍国门大开,北朔铁骑长驱直下,不到两年时间,就横扫中原,将大雍朝廷逼退至悬河以南,直至建康。”   “再后来,就是司徒钊之辈颠倒黑白,添油倒醋,将谢云定为千古罪人,指认是他事先串通了敌国,违抗皇命,致使国君被俘、上京失守……”   裴珩的面色也逐渐凝重,不留情面地揭穿道:“他这是成了皇家的遮羞布、替罪羊。怪不得,当年为谢云喊冤之人,朝廷要不顾一切的镇压扑杀。”   谢瑾微愣,没想到裴珩今时今日坐在这位置上,还会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他抿了抿唇,又温声说道:“所以,翻案二字说得容易,可需得确凿的证据,慎之再慎。你若信得过,改日,可请耿尚书亲自来一趟,取走这些证据。”   裴珩紧绷着下颚,“嗯”了一声。   ……   半个时辰后,画舫又悠悠往挽春楼驶回。   崔十娘在画舫上斟酒递给谢瑾,撒娇道:“大公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奴家已精心备好了酒菜美姬,不如留下来品鉴品鉴再走?”   谢瑾接过酒盏,又看向裴珩,想到他方才的举动,或许是不愿在挽春阁这种地方多留,便问了一句:“阿珩意下如何?”   裴珩心里又是一咯噔,面有不安躁色,说:“随你。”   十娘摇着扇子往谢瑾身上吹风:“大公子,瞧瞧,你弟弟还不是都听你的——”   谢瑾随风一笑:“那酒菜即可,美姬就不用了。”   说着,他抬头又去看裴珩,可不知为何裴珩刻意仰面饮酒,避开了视线。   崔十娘察觉到两人微妙的气氛,掩扇轻声一笑。   很快,画舫停靠在了挽春楼的小码头。这会儿夜幕降临,已到了芸街一日中最漂亮繁华的时候,美景、美人、美酒,无不令人陶然沉醉。   谢瑾先与崔十娘上了岸。   待到裴珩起身时,船身被一阵大风吹得晃动了几下,他没跟上,又不通水性,当下就叫了声“谢瑾!”   谢瑾说好今日要护着他,走回去伸出胳膊,给他搭了一把手,将人带上岸。   崔十娘在旁轻“啧”了声,过了会儿走到裴珩身边,含笑轻语:“二公子,好歹是在宫外头,大公子的名讳在建康也是响当当的,您当众如此唤他,就不怕暴露了您与他的身份?”   裴珩不以为意。   暴露便暴露了,自己是个不爱惜名声的皇帝,真要传出去他从没在青楼花过一分钱、没睡过一个姑娘,反倒是没人信。   但裴珩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崔老板觉得,我该叫他什么?”   崔十娘被他逗笑了,用扇面一挡,然后用酥到骨子里的嗓音为他示范了一遍:“自然,是叫‘哥哥’啦——”   “哥……?”   裴珩从心口爬上来一阵麻意,令他全身都僵住了。   谢瑾忽淡淡回头:“你们在说什么?”   “大公子,二公子有话要与你说呢。”崔十娘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瑾放慢步子,又看向裴珩:“嗯?”   眼神若是能刀死人,崔十娘已经没命了。   可裴珩偏生已中了计,听进去了她的话,此时喉咙里正硬生生卡着那个字,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两人的四目一对。   “……”   “瑾哥——!”   没想到他还没叫出口,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沿着这清亮的嗓音,往二楼的那间包厢窗户一看,该死不死,真是康醒时那货—— 第21章 刺杀   康醒时原先订的包厢,就在崔十娘安排的那间隔壁。   难得碰见了谢瑾,他自然要端着碗筷过来拼桌。   “近来不是备考么,怎么不在家中温习?”谢瑾问。   康醒时忙将口中的鱼丸咽下肚,道:“瑾哥忘了,应付科考的那些书我十岁便能倒背如流,只是老爷子向来盯得紧——”   康醒时素有“神童”之名,一岁识字过千,三岁吟诗成对,五岁便破例被召入东宫,成为大雍朝年纪最小的太子侍读。   康怀寿却始终担心自己这个儿子恃才傲物,性子不够沉稳,会重蹈仲永覆辙。所以从没让他去参加过童子试,也没让他提前入文澜阁,一直以来严加教导,直到二十岁才让他照常参加科举。   面对满桌佳肴,裴珩始终没握筷,冷不丁地嗤了句:“谁家正经公子,会来青楼吃饭?”   康醒时听了他的阴阳怪气,可也当做没听见,毫无愠色,只对着谢瑾笑着解释说:“瑾哥,建康文人都说这条芸街上有三绝,乃挽春楼、凤栖阁、醉花荫,其中以挽春楼为榜首;而挽春楼内又有三绝,所谓美人、美味、美景,这三绝之中,美味佳肴又是绝中之绝,所以要领略建康风雅,多少得来这尝上一口!我是慕名而来的,这不凑巧,还碰上了瑾哥!”   谢瑾笑了笑:“可惜十娘不在,这些菜式都是她费了心思研制的,听了必然高兴。”   康醒时又熟络贴到谢瑾耳边,悄声说:“瑾哥,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爹。跟你保证,我这真是头一回来青楼,没点过姑娘,真的,而且我……我还是个童子身呢。”   谢瑾听了,忍俊不禁。   哪知边上筷子重重一摔,裴珩的脸色已阴沉到没边。   他不懂这些文人风雅,一句话都插不进。   而且他也不明白康醒时说的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皇帝不高兴。谢瑾先淡淡收了笑,康醒时也跟着将脑袋缩了些回去。   没安分多久,他就又偷摸给谢瑾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子:“瑾哥,你尝尝这松鼠鱼!这个好吃!”   “多谢。”   谢瑾的筷子还没戳到那鱼肉,裴珩就在桌底抬起脚尖,肆意去勾晃了下他腰间的匕首,冷声说:“皇兄,吃饱了么?”   这话显然问得不合时宜,菜还没上齐,裴珩的那双筷子都没沾过汤汁。   谢瑾没理会,低头要继续吃。   结果裴珩愈发嚣张,将脚尖往旁挪了半寸,直接踩上了谢瑾柔软的腰,折磨人地往一处揉摁旋动。   当着康醒时的面,谢瑾不得发作,不由呛了几声。   康醒时察觉他不对,忙关切问:“瑾哥,你怎么了?这鱼不好吃吗?”   “没什么,吃到刺了……”   “嗐,这鱼好生歹毒,肚子里怎么还藏了刺?瑾哥,那你别吃了,先喝口茶,再尝尝这个——”   谢瑾忍耐着腰上的酸楚瘙痒,眼尾微垂,也没听清楚康醒时在说什么。   裴珩始终盯着他,力道不见收敛。谢瑾只得默默滑下一只手,将匕首从鞘中拎了点起来,以示威胁,让他好安分一点。   可裴珩哪是个甘愿受胁迫的性子?   越如此,他就越来劲,脚尖一提,就假意环着谢瑾的腰,要往下面走。   “皇兄,吃饱了没有?”他又问了一遍,多了分尽在掌控的玩味。   谢瑾忍无可忍,倏忽站了起来:“嗯,饱了。”   康醒时还准备往他碗里夹菜,懵了一下,委屈起来:“瑾哥,我们酒都还没怎么喝呢……”   谢瑾呼出口气,面色如常,看不出端倪:“醒时,不早了,我们改日再叙吧。”   ……   出了厢房,两人走在楼梯上。裴珩品性卑劣,占了便宜还要卖乖:“皇兄吃得好急啊。”   谢瑾余光轻瞥,从容认栽道:“是急了点,再不急腰上就得出乌青了。”   裴珩听了心思一动,身子不觉往他肩上靠,将他堵在扶手旁:“仔细说说,平白无故,怎么就出乌青了?”   夜间的挽春楼要比白天放得开,当下目之所及,周围皆是沉湎淫逸、放纵享乐的人们,似乎在这做什么亲密之事,都不会觉得违和出格。   可也因如此,一言一行,也都容易让人变得意乱情迷。   “你心里清楚。”   谢瑾的耳朵不觉热了,皱眉看向裴珩的身后。   裴珩也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去,下面台阶的一对男女正打得火热,忘情地以唇舌交缠。   裴珩当即呼吸一重,回过头便忍不住盯起了谢瑾的唇。   一想到他这漂亮莹润的唇方才吃进了别人给夹的肉,心底妒火暗烧,鬼使神差地就往上走了半步台阶,恨不能给他一个教训。   “对了,让我瞧瞧,那根鱼刺刚才扎哪儿了?”裴珩的鼻尖靠近谢瑾的颈,有意无意地蹭来蹭去,真像是在找那根扎在他喉咙里的鱼刺。   谢瑾被弄得有些痒,红晕从耳后蔓延了开:“……没有刺。”   裴珩勾唇坏笑:“没刺啊。康家那小子不是跟你要好得很么,人家一番好心好意对你,你怎么连他也骗?皇兄,你学坏了啊。”   谢瑾气息被他撩拨得有些乱,“近墨者黑。”   裴珩被他无心说出的这四个字反撩得心神摇晃,呼吸也渐渐不太稳,鼻尖沿着他的颈部线条自下往上,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喉结、下颚,最后是唇——   这时,谢瑾双瞳蓦的一紧:“当心!”   ——从裴珩身后飞来一支凌厉的短箭,速度之快,直取他命门而来!   千钧一发,谢瑾一把搂住了裴珩的后颈,往下闪避。   可距离太近了,那锋利的箭簇还是擦破了裴珩的肩,几滴热血飞洒在空中,溅到了谢瑾的鹂鸟钉上。   刺杀!   方才还在亲热接吻的那对男女,此时已将杀意暴露无遗,拔出刀剑便向他们砍来。   裴珩没顾及伤势,从谢瑾的腰间摸出那把匕首,上前凌空一脚,又屈臂抵挡住了一剑——   听到厮杀打斗声,楼中顿时一片惊叫,彻底乱了套。   崔十娘也始料不及,赶巧今日殿前司没有人跟来,她只得强行稳住阵脚,想办法先去请最近府衙官兵来救援。   须臾间,不知又从哪跳出了六七名蒙面杀手,周围的脂粉香气掺杂了几缕血腥,都变得危险至极。   眼下他们逃不出去了,只能厮杀。   裴珩持刀退了几步,一下没刹稳——   谢瑾一个侧身,忙用自己的胸膛稍抵住了裴珩的上身。   他这才发觉,不过几招功夫,裴珩的额角就已离奇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汗珠,连神情都有几分恍惚。   他心料不对,定睛一看,果然,从裴珩那道伤口渗出来的血都是浓黑的。   ……箭上有毒!   处在劣势,这样再缠斗下去不是办法。   谢瑾见状,忽咬牙高声往外一喊:“殿前司,速速护驾——!”   刺客分神大惊,谢瑾就趁此一把抓住了裴珩,转头拼命往楼上跑——   “追!杀了狗皇帝!”   他们二人一路狂奔,也不知道到了几楼,见到有隐蔽的空房间,便立马躲了进去。   裴珩眼皮发沉,眼前一片模糊,还在止不住地大口喘气。   谢瑾将他拖到床榻上,一把扯开了他的领口,取回他手中的匕首,直接对着他的肩“刺啦”一刀,将那毒箭造成的伤口划得更深更长。   这一刀痛得很,直接激起了裴珩生死边缘的愤怒,许是毒素作用下,他的意识也开始混乱不堪。   他仰着后颈,一把抓住了谢瑾的衣领,眼底猩红:“挽春楼是你的地盘……是你要杀我!”   “我要杀你,那我又跟着跑什么?”   谢瑾面色沉着,又不留情地将他给推了回去,继续清创,用了教训的口吻道:“那箭上有毒,得尽快清理出毒素,想活命就忍着点。”   裴珩感觉到他是设法在自己的肩头放血,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从前是条贱命,不知多少次都要被人欺踩得快死了,可每次他都心有不甘,凭着意念硬熬了下来,全是自救。   唯独这一次有人要救他,裴珩竟生出了一丝松懈动摇的念头。   可救他的这个人偏偏是谢瑾,裴珩不甘愿在他面前显露出分毫的脆弱,于是咬着牙关硬撑,抽出丝丝冷气:“若是朕死了……”   刺客用的是剧毒,谢瑾已清出了大半的毒血,可裴珩唇色乌黑,肩上的肉还是在迅速溃烂,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冒出虚汗。   谢瑾看得出他很疼,便搭了一嘴,想转移他的注意:“死了又如何?”   裴珩连放一句完整狠话的力气都没了,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便用野兽般撕咬的力道,仰颈去咬住了谢瑾的唇,攫走了他所有的呼吸。   谢瑾的心猛然一震,正欲推开他,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是那几名刺客!   生死关头,容不得半点矫情。   他当即明白过来,反客为主,翻身趴到裴珩的身上与他亲吻,而后迅速拔下发簪,像个女子一样将浓密的头发尽数披散下来,从后面挡住了彼此的脸。   裴珩动作停顿了下,似是失了意识,而后更加疯狂地陷了进去。他甚至张开五指伸进了谢瑾的发根中,要不顾一切地去加深这个吻。   下一刻门被踢开,几人就见到这幅香艳的场面,犹豫片刻,便果断去了下一间屋子搜寻。   可这吻还远远没停。   他们凶残又热烈的气息交错不清,一度让人忘记了生死,忘了是真实还是虚妄。   连谢瑾往日的清醒克制,都快被彼此的呼吸声淹没了。   不多久,混乱的尖叫声渐渐小了,耳边就陆续传来“抓刺客”,还有人破窗而逃的声音。   “皇上——”   “皇上找到了吗!?”   谢瑾如大梦初醒,卒然抽离,得以大口喘息。   裴珩却仍浑浑噩噩,意识模糊,可他放在谢瑾后脑的那只手无意识地还在发力。   “继续找!”   “大家分头搜寻!”“大殿下应与皇上在一块,任何线索都不要落下!”   声音越来越近了。   谢瑾只得再往他的唇上碰了一下,不太熟练地哄道:“阿珩,快起来,回家了。” 第22章 夜审   御医在陵阳殿忙得左支右绌。   过了四更天,天色微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阴冷彻骨。   裴珩还不见醒。   司徒钊和康怀寿连夜入了宫,此时与一众官员都侯在寝殿外等消息。   司徒钊来回焦灼踱步,瞥见康怀寿正站着闭目养神,不由过去嘲了句:“康太师,皇上都已这样了,您的心肠还真是硬啊——”   他一语双关,意有所指。   “有御医在,司徒丞相急也无用。”康怀寿无动于衷,又稳声慢悠悠道:“有些话也不必说得太早,别到头来,是贼喊捉贼。”   司徒钊抱拳皮笑肉不笑:“在下愚钝,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太师指教一二。”   康怀寿也冷笑了下:“谁雇的刺客行凶,意欲杀谁?老夫不知,司徒丞相也不得而知吧。”   两党之首笑意逢迎下,尽是剑拔弩张。   司徒钊望着这雨,也故作一副气定神闲,将手背到了身后:“太师说的极是,那群刺客皆已自尽,殿前司没从尸体上挖到任何线索。可皇上是受何人蛊惑才去的青楼,想来应不难查证吧?”   康怀寿这才掀开眼皮,没好气地斜瞪了司徒钊一眼。   就在这时,姚贵从殿内忙不迭地跑了出来,激动告知:“康太师、司徒丞相,御医说万幸这毒渗得不深,皇上现下已无大碍——”   司徒钊松了口气,便走欲进去瞧:“皇上醒了?”   姚贵暗使了个眼神,两名太监忙弯腰上前将他拦住。   “丞相莫急,皇上醒是醒了,不过他一醒来就发了通火,说要立刻提审谢瑾!”   “审谢瑾?”   司徒钊和康怀寿皆愣了一下。   这个“审”字倒也并未让他们起疑。   除了刺客和挽春楼的那帮人,谢瑾是离案发现场最近,亦是最可疑之人,理应要审,还要重重地审。   而且皇上遇刺,他本人要亲自提审过问疑犯,纠察案情,虽心急了些,倒也合情合理。   康怀寿面色稍沉,只说:“皇上身子未愈,吃得消审人吗?”   姚贵为难:“奴才和御医们都劝了,不过皇上刚遭了这样危险的事,一时半会儿的,他心里头怒气难平啊。”   康怀寿面生隐忧之色,担心裴珩又要借机对谢瑾发难。   这正中司徒钊的下怀,他又假惺惺地宽慰起康怀寿来:“早点审清楚也好,皇上安心,咱们做臣子的也好安心。康太师,反正都已等了那么久,不如我陪着您老再等等?”   康怀寿闷哼,拂然甩袖。   不多时,谢瑾撑着把伞,就被人领进了陵阳殿。   他与康怀寿对了一眼,打了声照面:“老师。”   康怀寿忧容不展,沉了口气,还是对他悉心叮嘱:“虽说是如实陈情,可皇上还受着伤,言辞不宜过甚。”   谢瑾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恭谨敛目道:“嗯,学生知道分寸。”   ……   御医和宫人都退了出去,一排殿前司护卫持剑侯在外殿,肃穆森严。   殿内,裴珩坐躺在龙榻上,见到谢瑾来,虚浮苍白的面颊微微生出了一丝血色,偏头先尴尬得咳了两声。   谢瑾与他对视,一时竟也有些无所适从。   说到底,挽春楼的事发生还过没几个时辰,他们各自都还没将那阵紧张刺激的后劲全然压下去,胸口堵着一股说不清的燥热之气。   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半晌,连眼神都在彼此身上绕弯,像是刻意回避,又像是在有意试探。   “伤口如何了?”谢瑾清嗓先问。   裴珩不太自然地将视线收回,故作无恙道:“毒都逼出来了,就是肩上烂了块肉,得要几个月长。”   他见谢瑾站得离自己有些远,就问了句:“你要看么?”   “不看了,御医都已看过了。”谢瑾淡淡道。   “嗯。”   裴珩心底掠过一丝失落,也觉得这阵情绪来得怪异,便低头压制着没有显露出来。   ——谁知谢瑾下一刻就主动走到了龙榻旁。   但他一开口,说的仍是正事:“此次你在挽春楼遇刺,朝廷中人难免会对此地起疑。”   裴珩听了,勾唇一笑:“你得庆幸,朕在回宫的路上还吊着一口气。”   谢瑾微微挑眉。   “不用你提醒,朕已让齐光通知耿磐,让他在天亮之前亲自带人到那楼中,将所有东西都先移交到刑部密室。这会儿应该都搬空了。”   生死关头前还能思虑到这事,谢瑾倒是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他浅笑颔首:“如此正好,可以趁早将证据移交给刑部,请他们开始着手办理了。”   裴珩听他肯定,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又说:“就是可惜那帮刺客没留下个活口,殿前司撬不出什么线索,朝中又多了一桩悬案。”   谢瑾眼底微暗:“此人知道你我的行踪,必然是从内宫透出的消息。”   窗外传来鸟鹊啼早声,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   谢瑾往外瞥了眼,道:“皇上可还有什么要‘审’的么?丞相和太师还在外头候着——”   裴珩自己都快忘了,他是以审问犯人的名义把谢瑾临时召来的。   他又咳了下,便摆起架子,公然使唤起“疑犯”来:“朕渴了,要喝水。”   谢瑾见他伤着不能动,也没有推诿,好心过去端来一杯温茶。   裴珩接过茶盏,握在手心没喝,而是一直盯着谢瑾,眼底说不清是疼惜还是戏谑,忽问:“皇兄,你怎么也受伤了?”   谢瑾自己竟不知道自己受了伤,问:“哪儿?”   裴珩抬手,便用拇指去摁住了谢瑾的唇角,轻轻摩挲起那一块暗红的血痂,然后探颈凑到他耳畔玩笑说:“证据确凿,你这嫌犯还想抵赖么?”   谢瑾面色始终清冷,耳又热了起来,不得已一把扣住了裴珩手腕,让他别再乱摸:“还请这位大人明鉴,小人的伤,与本案案情并无关联。”   裴珩听他顺着自己的话真充当起了“嫌犯”,竟一阵心痒难耐,气息陡然变得急促:“妖言蛊惑……本官又岂会听你的狡辩?”   他忍不住去偷偷吻了下他耳上的鹂鸟钉,见谢瑾没发觉自己的恶行,又得寸进尺,细嚼慢咽地伸出舌,去舔了舔鹂鸟宝石上沾着的血迹。   那几滴血本来就是遇刺时,自己留在谢瑾身上的,理应都要一一讨回来。裴珩心中还想了这么个借口。   谢瑾看不见裴珩此刻到底在做什么,只感受到他缭乱的气息如热浪,一阵阵地拂来。   他心绪不安,正要好奇地转过头去——   两人目光相撞,唇不知怎么就碰在了一处。   他们愣了一下,立马先分开。   谢瑾有些无地自容,垂眸屏着气,攥着裴珩手腕的手无力一松,红潮却止不住的漫了上来。   裴珩望着他霎时失神,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那些莫名的情愫和欲望都要一并喷涌而出,不顾一切地重新咬了上去。   茶水倾翻,连手中的杯盏也拿不住了,沿着被子一路滚了下去—— 第23章 碎瓷   交颈之语无人可察,但那清脆刺耳的杯盏碎裂之声,从外面听得是一清二楚。   天子之怒,足令闻者胆寒。   康怀寿听到这声瓷碎之声,眉头也是一紧:“里头还没审完么?”   一众宫人们低着头没敢吱声,谁也不知寝殿内是什么个情形,更不敢进去冲撞打扰。   破天荒的,司徒钊倒是笑脸安抚起康怀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道:“康太师,您急也无用,审嫌犯嘛,就得慢慢的磨——”   他又朝宫人吆喝:“还不赶紧搬张椅子来,没瞧咱们太师的腿都站麻了!”   不一会儿,宫人真搬来了两条椅子,还端了两碗茶。   司徒钊惬意翘腿坐下,又笑着朝康怀寿做了个请的手势:“康太师,您怎么不坐啊。”   登时,殿内又传来一阵摔碗的尖鸣。   一想到谢瑾正在里头被裴珩如何刁难责问,康怀寿哪还坐得下?   ……   与此同时,暧昧交缠的气息在殿内愈发浓烈。   谢瑾起初的身子还有些紧绷,可很快,就被裴珩汹涌的攻势吻得渐渐发软。   以至于裴珩忘情吮着他的唇珠,然后用舌间撬开他的唇齿,谢瑾也都无力应付抵抗——甚至他还不合时宜地吞咽云津,往下滑动喉结,宛如迎合之姿……   谢瑾从小被宫廷礼教严苛规训,往日总是一副端肃正经的模样,想看他有任何规矩以外的神态动作,都十分不易。   所以哪怕肖想他湿了一根睫羽、气音重了一丝,在裴珩看来都已涩气得要命。   更罔论当下这般——   裴珩的颈与他的颈紧密相贴,切身感受到了谢瑾那个吞咽的动作,犹如一剂催|情,立刻将裴珩的喘息声放大了几倍,益发肆无忌惮。   直到唇上的那块血痂又被咬破,新鲜的血液从唇角不断渗出,谢瑾才剥离出一丝冷静,狠心去掐了把裴珩肩上的伤。   “唔!”   裴珩拧眉吃痛,报复般地最后狠咬了一口,不得不放开了他。   “……你病糊涂了。”谢瑾竭力试图放慢语调,好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没那么急促。   他是弄臣,可以以身求全,可以容忍裴珩在自己身上泄愤撒气。   但他和裴珩之间,万不该有这样痴缠热烈的亲吻。   裴珩也是一怔,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混乱不堪中也生出一丝悔意和不甘,他怎么能失了智,迷了心窍。   而且偏偏是谢瑾,偏偏是他厌恶嫉妒了十年的人……   “朕,的确是糊涂了。”裴珩一时想不明白,喘着气,也说不出别的话。   可他一舔到唇边的血腥,原本就高涨的欲念一时克制不下,那种想要吞噬淹没谢瑾的冲动竟然还是如此真实。   他不愿承认,也无从欺瞒自己。   “那么……你好生休养。”   谢瑾目光闪烁回避,撂下这么一句,就从龙榻上落荒而逃。   殿前司的护卫又负责将他带离寝殿。   走出来时,谢瑾神色恍惚,比起进殿前,脚下都多了几分无力沉重之感。   “阿瑾,你的脸色怎么这般差?”康怀寿见了他,不由一惊。   谢瑾忙稍低了头,眼神回避道:“许是,昨夜我在芸街与刺客交手时也受了殿伤,一夜没睡,又……”   康怀寿没听他说完,就难掩愤懑:“你这段时日在弄月阁,也常常受他这般折磨?!”   他想过谢瑾委身在弄月阁求全,日子定会难熬,可真亲眼见到了,还是止不住心疼,又追问道:“他方才在殿内,可是对你动用私刑了?”   “倒也不是……”谢瑾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说:“老师安心,学生并无大碍。”   司徒钊在旁冷眼瞅着这对师生,幸灾乐祸了会儿,才抬脚走入殿内。   一见到裴珩,司徒钊也是一愣,不知为何,竟觉得裴珩也没比方才的谢瑾好到哪去。   “这群御医怎么办的事,皇上为何会弄成这般模样?”   裴珩肩上的伤口又渗出一大片血来,将原先缠裹的纱布都快浸透了。   司徒钊见地上四处散落的碎瓷片,恍然明白了什么,无奈笑侃:“动怒归动怒,皇上也须得顾及自己身子,何必为了不值当的人动手,闹这么大动静出来,到头来还把自己给伤着了。”   “相父教训得是,”裴珩忍痛用帕子捂着肩头的伤,旋即迸出一声无奈的坏笑:“这不,没忍住。”   “没忍住”这三个字他念得含糊又刻意,里头的深意,此时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司徒钊还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劲,舒坦地坐了下来,问:“那审了这么久,谢瑾可交代了什么?”   裴珩脱口而出:“没有。”   “什么都没有?”司徒钊有些意外,挑眉问:“那昨夜皇上无缘无故,为何会与他一同去芸街?”   裴珩回神,漫不经心地一嗤:“玩呗,朕带他去见见世面。”   “难道不是谢瑾撺掇皇上去的?”   裴珩鄙夷笑道:“谢瑾古板无趣,何曾去过那种地方?相父是不知,对付像他这种自诩洁白无暇的君子,就是要丢进染缸里腌着泡着,彻底弄脏了才好玩。只是谁能想到,那楼里还埋伏了刺客?”   “看来皇上如今对付谢瑾,已是得心应手了。”   司徒钊眯眼奸笑,又遗憾地叹了口长气:“这么说,挽春楼行刺确实不是谢瑾的手笔,那么又是谁如此胆大弑君?”   裴珩说:“也不一定非得是谁。”   司徒钊当他只是玩笑:“皇上此言何意?”   裴珩将浸满了血的帕子随意扔掷到盆中,又换了一块新的止血,稀松平常地说:“这些年我们的军队连年吃败仗,甚至有传言雍兵听了北朔的马蹄声便腿软要跪,权贵们又成日窝在江南挥霍荒淫,醉生梦死。天下民心怨怼,早就对朝廷不满,有人想杀死朕这个窝囊皇帝,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司徒钊微诧望着裴珩,心想他从前决计是讲不出这番话的,不禁一阵起疑,脸上的玩味也渐渐凝固:“说起来,皇上从前去逛过芸街么?臣怎么忘了,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裴珩动作一顿,缓缓抬起眼皮直接对上司徒钊老辣猜忌的视线。   他眼角蓦的一沉,里头有戾气溢了出来,声线陡然间也变得冷冽又逼仄:“相父的确是忘了,朕十三岁时被谢茹卖进了窑子,给人当过撅屁股的小倌,还捅死过人。”   司徒钊顿时觉得眼前的裴珩有些陌生,浑身透着不容冒犯的天子之威,不再似从前那个容易摆布的无知少年。   他一个激灵,才想起自己这是触及了裴珩的敏感痛处,不觉便跪了下来:“臣失言冒犯……还请皇上恕罪!”   “相父这是作什么,快快请起!朕同您玩笑呢——”   裴珩神色一变,又已恢复至平日那般待他亲和恭敬的模样。   仿佛刚才那个裴珩的出现,只是司徒钊产生的一阵幻觉。 第24章 桃花   延始元年,仲春。   从金佛泣血案入手,刑部以雷霆之势重掀谢云旧案。一月不到的时间,就将近百名曾参与到鼓川之战和有构陷谢云之嫌的官员一一抓来审讯,连致仕告老十多年的官员都被“请”回了建康。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血雨腥风,风声鹤唳;城中不少百姓却每日聚在茶楼,为此津津称道。   “丞相,大事不好,陈平和姜岩之两位大人昨夜也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耿磐也不知一下子从哪弄来这么多线索证据,埋好了坑等着人跳,串供、不供或伪供者皆无处可遁……二位大人原也是刑部的要员,可还是没抗住他的手段。”   司徒钊听言气愤搁笔,又强行沉下一口气,咬牙切齿道:“都慌什么!?当年谢云的罪是在上京判的,北党折的人更多!康怀寿为了哄他徒弟高兴,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自己都舍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本相有什么可急的?”   一旁官员低声担忧:“话是如此,只是照刑部这样的审法,很快便能结案了,迟早要——”   谢云被逼自刎那年,司徒钊初入仕途资历尚浅,上京朝廷还没他说话的份。   可之后他在南雍飞黄腾达,亦没少利用谢云的案子大作文章。   他大肆编造抹黑谢云身后之名,为他钉上了“千古罪一等”的恶名,焚毁其衣冠冢,虐待流放其族人,而后在朝中诬告连坐一片,借此诛锄异己。谢云之冤,的的确确是在他手中登峰造极。   再查下去,这把火迟早要烧到司徒钊自己的身上。   司徒钊脸色一青,剜了那人一眼,厅内顿时无人敢再多言半句。   “司徒丞相,下官有一法,可逆转当前之局。”   说话是秦焦,司徒钊先前对此人颇有印象,知道他是个善用计谋之人。   先前若不是审刑院西阁意外被放了一把火,本该采用他的法子提前对付谢瑾和康怀寿,南党也就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被动,处处掣肘。   于是司徒钊稍遏怒意:“说来听听。”   秦焦:“前日战报,七万北朔铁骑与于震洲所领的十万大军在关城正面交锋。可于震洲不战便弃城而逃,一路退至了潜县,白白将关城如此重要的隘口拱手让于敌军。听闻,朝廷和军中都他的决策颇有微词。”   司徒钊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鄙夷说:“此事本相也听说了,将军迟暮啊,于震洲到底是久未上沙场了,行军生疏,临到阵前,他怕了!”   他顿了顿,又望向秦焦:“可眼下前线打仗,与谢云旧案又有何关联?”   “丞相想有,便自然就有。”秦焦周身清冷如竹,抬起眼皮与司徒钊对视时,狭长的眼宛如幽冷深潭,笃定中深不见底。   ……   裴珩此时弯腰秉烛,正在巨大的沙盘图前观察琢磨。   他掌间摩挲着一枚旗,足足过了半炷香,经深思熟虑,才将小旗插到了悬河东南方向的一处峡谷中。   再纵观整盘大局,他眉头一舒,恍然悟明了。   一旁的韦廉望见那旗的位置,也顿悟道:“皇上如此操演,是认可于震洲的打法?”   裴珩颔首坐了下来,去喝了口茶:“于震洲年轻时就善用奇兵险招,出奇制胜。他蛰伏了二十多年重返战场,谁都猜他这第一仗必定会打得冒进,没想到他偏偏临阵当起了缩头乌龟。可这招诱敌深入,未必不是奇谋——”   韦廉握拳,声音稍稍振奋:“皇上英明,关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亦是离悬河最近的一座城池,等几日后春汛期一到,河水上涨,关城就会成为围困北朔铁骑的一座铁笼。臣想,于将军是意图堵死上游潜县的路,再向下围剿这七万北朔军,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只不过,这几日朝野上下对于将军的非议甚多,臣还以为皇上也会对他有所不满。”   裴珩就知道他会对自己心存偏见,轻嗤道:“用者不疑,兵符反正都在他手中,朕还能怎么不满?况且那帮文官从来只晓得动嘴皮子,既然是打仗,就不能只听书生纸上谈兵,总得要听听武将的意见,不然韦尚书以为,今日朕专程绕一趟兵部来是为了什么?”   韦廉听他这番话,心头为之一震。   大雍百年来重文轻武,文官以权术互相倾轧,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本就全是文臣。而谢云死后,先帝益发忌惮将领,将武官地位一削再削。   都说大雍将士在沙场上搏不出功名和前程,韦廉从少时起从军十八年,战绩赫赫,却还是个从六品部将,可他仍不死心。   直到那次守卫庸洲一战,他手下兄弟死伤无数,最后却眼睁睁看着朝廷的犒赏令都发给了城中府衙,无人过问军士。他气急无望之下才卖剑弃甲,又为了生计,转投入兵部做起了文吏——   令人嘲讽的是,当时正值司徒钊欲往兵部安插人手,就因韦廉是南人,他不到两年便被擢升至了三品,平步青云,得了他靠拼命杀敌一辈子也换不来的高官俸禄。   他心中诸多感慨,却又无从说起,只好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臣谢皇上信重……”   裴珩睨了他一眼:“好端端的,韦尚书何必行这大礼?起来吧,往后私下少蛐蛐朕几句,就算你表忠心了。”   韦廉一时支吾答不上话。他一向心直嘴快,何止是私底下蛐蛐,当着长昭殿群臣的面他都不知破口骂了裴珩多少回。   可细想来,裴珩从未跟自己计较过这些,以他的心胸度量也真是难得。   裴珩看起来恹恹的,也懒得再和他多寒暄:“行了,你兵部的茶也忒难入口,朕还有别的事要忙。”   韦廉微顿,忙起身上前:“臣送皇上。”   裴珩抬步走出了内厅,偶瞥见庭院里栽了两株桃花,粉白花瓣在空中旋舞,轻柔如玉肢,迎风时似烟,衬得这原本肃杀的兵部衙门都柔美了几分。   裴珩蓦的想起了什么,心绪似被微微撩动,不由顿足,笑着打趣道:“韦廉,你这两颗树种得不合规矩啊。”   韦廉是个粗人,也实在看不出这两颗干巴巴的桃树有什么不合规矩之处,上面的花瓣全落了下来,枯枝上只剩稀稀拉拉的几片。若要论春花艳丽,也该是院子里的海棠和牡丹更为夺目。   不过这是桩不打紧的小事,皇上既然开口说了不合规矩,那便不合规矩吧。   韦廉忙道:“臣过会儿让人将这两棵树给移了。”   “那倒不必。”   话音未落,一片桃花瓣扑过来,猝不防吻上了裴珩的唇。   裴珩吃进去一缕香气,正要用手拿开。   一阵东风又乍起,那片花瓣犹如与春风在嬉闹,欲擒故纵般离开了裴珩的唇,又难以捉摸地如蝶般往前飞了一小段——   裴珩蹙眉,视线亦不由跟随着那片花瓣,见它飞旋了几圈,最后停落在了御轿旁一太监的冠帽上。   他霎时一怔,恍然生出一股命定之感,心跳漏了几拍。   见那桃花为饰的帽檐下,是一双温柔沉静的熟悉眼眸。 第25章 光社   裴珩半晌回过神,不知不觉就已走到了那名太监面前,意欲抬手替他摘花。   可不想他的指尖还未触碰到帽檐,花瓣就自个落到了地上。   他与他对视,尴尬一顿,只好清嗓以作掩饰,又往他这不太合身的太监行头上找茬:“弄臣还没当出什么名堂来,几日不见,皇兄怎么又改行当了?”   两人一上来就意外靠得有些近。   谢瑾也没有后退,眸色清淡如月,说:“如今我手里没有出宫令牌,想要离开弄月阁见皇上一面,唯有出此下策。”   “见朕?”   裴珩眉梢轻扬:“你费这心思见朕,想做什么?”   谢瑾稳声反问:“皇上今日出宫想做什么?”   “你这奴才好没规矩,是朕问你话呢。”裴珩佯装不满,鼻尖呼出的气都蓄意往谢瑾的面上拂。   谢瑾一脸正经端肃,可还是没避开:“我应是与皇上不谋而合,所以才会这么问。”   裴珩觉得有些意思,笑了一声:“朕与你,不谋而合?”   “听闻近日城中有人利用于震洲弃城的消息,造谣生事,煽动民心。皇上今日微服出宫,难道不是为了去万兴酒楼暗访么?我疑心此事没那么简单,还会牵扯到谢云旧案,所以还想请皇上好心,顺路捎我一程。”   谢瑾猜的分毫不错,倒是让裴珩莫名有些败兴。   居然只是为了查案。   耿磐今早上了道密奏,说有一名为“光社”的诗社,这两日成天聚于建康最大的万兴酒楼饮酒作诗,以辛辣诗篇讽喻于震洲撤兵一事,暗骂朝廷无能,甚至以诗造谣中伤谢云,一传十、十传百,引了不少百姓围观传诵。   耿磐忙得脚不沾地,腾不出精力再处理这些个事。   于是裴珩今日抽空,就打算亲自去万兴酒楼看个究竟。   裴珩盯着谢瑾,眉间有些不快,冷声戏谑嘲讽:“看来弄月阁困得住你的人,也困不住你的眼线。天下事皆知啊,皇兄。”   谢瑾却微不可察地笑了下:“说到底是皇上心软,没派人日日夜夜都盯着我,才给了我可趁之机。”   这句话无意给裴珩哄舒坦了,偏生再挤不出一点愠色。   他三两步登上马车,而后掀帘回头,催促道:“皇兄,走啊。”   ……   于是,两人又共乘一辆马车。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裴珩这会儿坐在谢瑾对面,视线特意绕开了他的唇。   可目光一往别处放,他又陡然觉得谢瑾这身衣服也不大对劲。   寻常太监的尺寸对谢瑾来说还是太小了,他的宽肩、细腰、长腿都被这身太监宫服勾勒得益发分明,腰带一束,更像是夜间贴身穿的里衣,惹人遐想。   谢瑾虽也觉得身上几处被勒得不适,可他并不知裴珩此刻在操心着什么,心里全然记挂着正事,主动与他说起这“光社”的渊源:“光社共有十四人,皆是颇负诗名的诗人,其中以王德明、杜唯二人为首。大雍重文,历代文坛中才子辈出,这帮人在北雍文坛未必排得上名号。可是后来他们在南雍成立光社,意为‘光复北雍’,专门写诗讽刺南雍朝廷的不作为,披露权贵恶状,倒是出了几篇犀利独到的佳作,渐渐名声大噪起来,尤其受爱国复国之士的追捧。”   “他们是凭着一腔热血骂南雍朝廷而出名的,针砭时弊,写诗指责于震洲临阵退缩,也无可厚非。不过,皇上请看这篇——”   裴珩见谢瑾将一纸诗文递过来,才集中起精神,阅起那首诗:“……悬河嘉南遥万里,岂学谢郎慕旧恩?”   裴珩不太懂诗,但这句诗还是把他读给笑了:“什么狗屁诗?就这,朕也能一口气作个百八十篇。就算是于震洲弃了关城而逃,他们是怎么拼凑字词,硬掰扯到谢云身上的?”   谢瑾:“还是得今日去了才知道。”   裴珩觉得无趣,又将那纸还给他。   谢瑾正要接过,马车忽剧烈颠簸了下,裴珩的半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倾了过来——   所幸他及时用手撑住了车窗,才没撞进谢瑾的怀中。   谢瑾下意识用手去支了下他,见他半个身子已环住了自己,又忙缩回了手。   自上次那场吻后,两人之间都有些难以言明的敏感与忌讳。   何况谢瑾今日穿的……   裴珩平时身边都是形形色色的太监,被伺候那么多年,也从未对太监有过什么异样的感受。   可当下这么近距离看谢瑾穿这身太监服,裴珩脑中竟然开始一片乌糟混沌,无端设想起谢瑾若是能穿着这身对自己卑躬屈膝、百般讨好……   全身血液霎时热了起来,都迅速往某一处灌注。   “皇上?”谢瑾见他不动,又唤了一声。   裴珩呼吸愈紧,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黑线盯着他问道:“……你不勒么?”   谢瑾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衣服:“能忍。不过既是打算跟皇上出宫微服私访的,我还备了另一套便服,等会儿我先在车内换了,再随皇上去酒楼,以免这身宫服招人瞩目。”   裴珩知他处事周全,冷冷“嗯”了声,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看向窗外,暗自平复起身下的冲动。   不多久,马车就在万兴酒楼旁的一条小巷停了下来。   裴珩先下了车,谢瑾则留在车内更换衣物。   巷子里分明没有风。   可车帘之间总有一道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的缝隙,如同有意引诱一般——   裴珩忍不住看过去,车内昏暗绰约的光线下是一道雪白无暇的皮肤,裹着紧实起伏的肌肉线条,他的腰带一松一滑,深陷下去的半个腰窝又从窄缝中一闪而过。   不是全貌,但足以惊心动魄……   裴珩的喉结又是一紧,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隐忍将要功亏一篑,到抽一口凉气,立马逼着自己挪开视线。   谢瑾很快便换好了衣服,从马车内出来。   裴珩却嫌他慢:“怎么这么久?”   谢瑾不知他煎熬,只当他是没耐心惯了,敷衍了句:“皇上恕罪。”   裴珩也没领情,脸上依旧不不爽快:“罢了,快走吧。”   到了万兴酒楼,他们正赶上好时候,光社诗人正在中心大堂内作诗。   本以为是几名酸腐诗人聚在一起切磋研讨诗句,可没想是如此大的排场:从楼上挂下来几卷数米长的诗文手稿,将他们作诗的案台众星拱月般地衬托起来,香炉飘烟,琴音相伴,好不雅致。   比起文人雅会,这儿更像是大戏台。   围观捧场看热闹的顾客也甚多。裴珩多付了几倍茶水钱,才得以选了个靠前排的座位。   但见那王德明提壶将酒一饮而尽,大笔泼墨一挥,一气呵成写下一首诗。   他一搁笔,看客们便争相上前吟读新诗。   “好诗!好诗啊——”   “这两句说得好啊!那于震洲本就是个罪将,朝廷信重他将四十万兵马都交到他的手中,结果呢,临到阵前跑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又指向另两句诗:   “我今日算是读明白先生的诗了,于震洲清高放浪二十年,却突然同意领兵出征,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谢云翻案!他们本就是师出一门的兄弟。”   “怪不得,朝廷为查旧案突然这般大动干戈,抓了那么多大人审问,弄得人心惶惶的,竟是为了讨于震洲开心呢——”   “荒唐,简直儿戏!”   “若真是如此,于震洲此等鼠雀之辈,谢云也未必清白到哪去——”   众人每每争辩诗中奥义,总忍不住想向作诗之人亲自求证。   可光社这几人往往故弄玄虚、含糊其辞,只当是风雅慷慨而作,更惹阅者往深处猜疑。   谢瑾抿了口酒,微微蹙眉。   他嗅到满口醇香,忽想起来问裴珩:“你刚才付了钱,万兴酒楼的酒怎么卖?”   “八十文一壶。”裴珩又给他的酒壶斟满。   谢瑾又打量这周围布置:“那在这间酒楼包这样的场地,一日又得多少钱?”   “这倒是没问过,不过这儿是建康最大的酒楼,起码得百两银子往以上了。”裴珩玩笑:“怎么,你也想在这包一场?”   谢瑾垂眸饮酒:“私产家宅都被人查抄了,没有银子。”   “好说,”裴珩压低声:“皇兄若是有胆量与光社以诗对擂,银子朕给你出。”   谢瑾似笑非笑:“此事分明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百两银子就想摆平此事,你怕不是想的太简单。”   光社的名声已传开,不好用武力镇压,否则更易激起民愤,于旧案不利。   而且他总隐隐觉得,这背后挑事之人也实在有些奇怪……   正思忖着,就听得一旁的裴珩刻意放话道:“这诗写得也太烂了。”   此话无疑是给狂热之徒泼了盆冷水,旁边那桌的人听见了,便转过来愤慨回击:“你是什么人……你懂诗么!?”   裴珩气定神闲:“在下是不大懂诗,可也知道鉴赏诗歌得先论诗体、文采、风骨,整日在诗文中玩弄含沙射影的这一套,他们是写诗,还是给你们猜谜呢?”   “你……!”   那人气不过,便要与裴珩争执几句:“光社诸位先生的诗作鞭辟入里,言之有物,乃当世大格局者!上到君王下到民生疾苦,皆有所讽有所喻,又岂能用诗文惯用的那套表面功夫轻易评判?”   谢瑾给裴珩使了个眼神,让他莫与人起冲突。   可裴珩没理会,阴阳怪气道:“听闻他们成天不是作诗,就是在建康的瓦舍酒家流连,未曾入过仕,也不曾去亲自体味过民生之艰,又是怎么讽君王诉民生的?”   就凭刚才那几首,裴珩就已大抵明白这帮人所谓诗作的套路,无非是扯些时下热事,剩下的全靠空想臆测,毫无根据。   这帮人的诗作能流传开来,一呼百应,无非是迎合了世人对大雍朝廷的不满之心。   没想到那人还真有东西,随手便掏出一本光社新刊的诗集:“兄台若不信,请品鉴!”   裴珩去接过书角,托腮随手翻了几页,忽看到了什么,眼睛一直。   [君子临风皎如玉,昔日佩剑铮铮鸣。谁知龙榻账里笑,袅袅折腰侍君王。]   这哪是讽喻时政的,分明就是首艳诗……   而且写的是自己与……谢瑾?   裴珩嘴角不由一僵,手指又翻过一页。   不想后面的一首比一首露骨:   [锦帐春宵恋不休,兄弟可堪共风流。枕上雨停云又语,折花岂容早朝误。]   [花蕊娇羞春含露,柳枝摇曳雨淋漓。纵然一夜春风度,不唤皇弟唤阿恒[1]。]   ……   裴珩心口不觉渐渐涌上来一股燥热,没等看完,“啪”的一声合上了那诗册。   谢瑾好奇,也想取过来阅览一番,却被裴珩立刻挡住了。   他的面色不大自然,还有几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羞恼之意:“还是烂诗,没什么可看的。” 第26章 诗集   “热闹看够没?走了。”   裴珩一阵坐立不安后,倏地要离席回宫。   谢瑾愣了下,见桌上八十文一壶的酒还没喝完。   奈何自己今日是跟他这位皇上出来的,也只得搁下酒杯,跟着准备起身:“好。”   裴珩也没等谢瑾,扭头就僵着身子先快步下了楼。   谢瑾不知他抽的又是什么风。   正要追上去,又被隔壁桌那人给没好气地拦下了:“兄台,你同桌的那人呢?他骂也骂了,怎么还抢人东西不还啊?那本诗集可是我珍藏的宝贝——”   谢瑾抬头时,已不见裴珩的人影。   他略微尴尬,自己身上没有带银两,只好取下发间的玉簪递了过去:“对不住,舍弟无状,那本诗集就当我替他买了,你看这个可够换的?”   那人眯眼打量了下那玉的成色,知道是好东西,见谢瑾也是个体面人,便摆手作罢道:“也行吧,原来他是你弟弟啊,忒无礼了,回去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谢瑾应承下,又给人道了几声歉,才匆匆离开。   进了巷子掀开车帘,裴珩已坐在车内。   “怎么又这么久才出来?”他话里有责备之意,这下是真不耐烦。   谢瑾毫无愠色,弯腰进来从容坐下,说:“难得出宫一趟,皇上不再多待儿么?”   裴珩还没缓过那阵,有意克制着自己的气息:“再待也是添堵。同他们这般造势,拿于震洲眼前的失利与谢云旧日的冤情绑在一处,分明是想逼朝廷要么收回于震洲的兵权,要么不再翻谢云的旧案,二选一,你觉得朕当要如何选?”   马车缓缓启程。   谢瑾暗自思忖了会,认真问道:“那皇上觉得,于震洲有几成把握能夺回关城?”   裴珩听他这么问,心绪稍稳下,才去看了他一眼,道:“旁人或有非议,觉得于震洲这一仗打得不光彩,但他重掌军权也是你从中举荐促成的,应能明白弃城只是他的一步棋。”   “要朕看来,于震洲必定能夺回关城,不过需要时间。”   兵家无常,就算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战局,也未必能十拿九稳。于震洲此战受的限制更多,反败为胜更需要耐心和定力。   可如今光社这帮人每日以诗文作势,使得城中甚嚣尘上,若要真等谣言不攻自破的那日,无异于坐以待毙。   而谢瑾想要为谢云正名,本就是为了抚定天下人心,这案子无法忽视民意而为,否则就算是刑部翻了案,到头来也是白忙活一场。   如此,就又成了困局。   “真逼急了,下下策么,便是焚诗、抓人、灭口。”裴珩冷不丁地补充了句。   谢瑾不置可否,稳声说:“天下流言,堵不如疏,还没到那一步。”   裴珩微微挑眉:“听起来,皇兄是有办法了?”   谢瑾浅笑,卖给了裴珩一个面子:“是皇上方才在酒楼中提醒了我,光社既能以诗造谣,我们未尝不可以诗对擂。”   这话对裴珩很是受用,可他并不显露出来,提出疑问:“现如今去哪找能和光社对擂的诗人?再说文人之间笔墨相斗,高低优劣,没有统一的准绳评判,你又如何能确保能扭转局面。”   谢瑾低声一笑:“诗文应由肺腑而发,情真意切,最为上等。光社作诗是收受了他人利益好处,功利而为,恰是缺了这份真情实意。”   他注视着裴珩,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这攻擂的诗人既不是皇上,也不是我,亦非其他任何人,而是谢云自己。”   裴珩一怔。   谢云的诗……   谢瑾继续道:“明日可以朝廷的名义,在万兴酒楼外请人誊抄谢云生前诗作,义卖给城中百姓以筹作军饷。谢云是文武兼备的全才,我见过他在从军途中的那本诗集手稿,拳拳之心,昭然纸上,才情立意皆不输文坛大家,更胜光社一筹。若能借此机会公开流传开来,亦有利于日后翻案正名。”   裴珩反应也很快:“道理是说得通,可眼下百姓正膈应着大雍军队呢,要当街募捐义卖,万一没人买账怎么办?白送,怕是也不行吧?”   谢瑾颔首:“不能白送,也不能贱卖,甚至要高价售卖,才能引得那帮平日热衷复雍北上的乡绅富商争相出手,到时候满城风雨,不愁谢云的诗流传不开。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为皇上筹出一大笔军饷——”   “皇兄,好谋略啊。”   裴珩不禁感慨了句,又与谢瑾的双眸迎面对上。   落日西斜,染了血的夕光刚好从车窗打了进来,晕在谢瑾的面颊,宛如铺上了一层楚楚动人的胭脂,他纤细睫羽落在眼下的侧影,亦被这道温柔的夕色拉长。   两人无言之中,彼此间一阵心领神会。   直到这抹夕色褪下,裴珩恍惚抽离回来,再开口时语气顿时轻快了不少:“不过朕觉得,这当中还有一环,不可疏漏。”   “哦?”谢瑾掀起睫羽:“还请皇上赐教。”   “如你所说,谢云的诗需要人誊抄,还要卖出高价,那必然得是名家之作。都言大雍书法名家有四,乃顾程柳谢,如今顾、程都已不在人世,柳先生隐居行踪不定,那便只剩下这位“谢”先生了——”   这“谢”便是谢瑾,他的楷书和行书在当世皆是出了名的。   裴珩又半开玩笑道:“不过凭着皇兄的好名声,还有这幅好样貌,只需往那一站,哪怕没有那一手好字,也足以让他们一掷千金哄抢了。”   谢瑾听了,不由难为情地低头轻咳了几声:“……皇上谬赞了,那我勉力一试吧。”   裴珩这才发现谢瑾的头上没了饰物,一头乌黑卷发,显得有些朴素。   “你簪子呢?”他话锋一转问。   谢瑾抬手微愣,想了起来,无奈笑了笑:“方才拿去抵你那本诗集的钱了。不给,人不让我走。”   是那本荒诞的艳诗集……   方才一时走得急忘记还了,这会儿还藏在裴珩袖子里。   说到这儿,谢瑾便伸出手向他讨要:“说起来,那是我用自己簪子跟人换的诗集,皇上借我看看,不为过吧?”   裴珩呼吸稍重,此时那只袖子像是有千斤沉,怎么也动弹不了,面上却装得轻松肆意,敷衍说出两个字:“扔了。”   “扔了?”谢瑾觉得有点可惜:“为何要扔,万一,那诗集中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呢?”   “朕看了直犯头疼,不高兴就扔了。”   裴珩又低声一咳,故作大度道:“不过一根簪子而已,大不了,朕再赔你一个别的——” 第27章 赔礼   翌日,就由兵部牵头,在万兴酒楼对面设了间义卖诗帖的铺面。   既是为了夺人眼球,裴珩出宫前还特意让人费心思打扮了谢瑾一番。   谢瑾今日穿的是白鹤银雪罗衫,束着青蓝襻膊,两侧头发用并蒂莲银簪整齐挽起,露出那双温柔如月的高贵眉眼,清风玉树,宛如天上谪仙。   还真如裴珩所料。   谢瑾只需往那一站,什么都还没做,就能引得路人驻足打量,连对面酒楼的人都忍不住探出头来,时不时朝这边张望。   一听说是大殿下为了前线雍军筹集军饷,亲笔题诗以作义卖,便有不少百姓围上来询价:“贵人,你这诗帖如何卖呀?”   谢瑾亲和笑答:“十金一帖。”   有人不住质疑:“十金啊……是不是有些贵了?”   “集市流通的四大名家字帖,起码得这个价再翻个倍,可这毕竟是朝廷义卖嘛。”   “义卖又如何?你情我愿,爱买不买——”   谢瑾没做过生意,见他们争执了几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往下介绍。   裴珩此刻坐在万兴酒楼靠窗的雅座上,他又提着那八十文一壶的美酒,一副出手阔绰的模样,对着街上高声喊道:“十金太少了,能为前线将士出一份力,还得了如此珍贵的墨宝,本公子愿意为瑾殿下出二十金——”   说罢,众目睽睽下,他就从怀中掏出一沉甸甸的钱袋子,隔空朝谢瑾了抛去。   谢瑾一抬手,便稳稳接住了钱袋。他面上浮出一抹笑意,也朝那楼上提高声道:“如此,多谢这位公子捧场了。”   他正腹诽裴珩出手为何如此大方,结果掀开那钱袋的口子一看,哪里是金子,里头全是裴珩方才临街买的几块饴糖。   谢瑾也分毫不恼,再度望向楼中的裴珩,不由笑意更甚。   裴珩见他对自己如此笑,稍稍怔忡,倒是有些心猿意马地偏过了头。   不过他这一招的确奇效,开了个好头,不一会儿,便有人开始掏钱购买诗帖。   渐渐后面的队伍越排越长,谢瑾书写不及,反观光社那边不剩什么人气。   “那是在做什么?好生热闹。”   一辆轿子路过万兴酒楼旁,里头的妇人闻声挑帘,露出清丽的姿容。   正是谭瑛。   婢女忙去打听,不一会儿,回禀道:“夫人,听说是兵部与谢瑾正在此处义卖诗帖,为前线将士募集银子。”   “诗帖?”   谭瑛蹙眉,立马让下人停轿,顺着人群走了过去。   不少人见到谭瑛,都认得她是相府的当家主母,主动为她让出了道。   谢瑾笔尖正蘸取墨汁,就传来一阵轻柔如风的女声品鉴道:“长剑沥血出霞关,马上杀敌映雕鞍。欲剖肝胆照明月,清风万里报君王……此诗壮士拂剑,浩然弥哀[1],配上大殿下遒劲又藏了三分韧的笔锋,当真是妙绝。”   谢瑾也是一顿,闻声看去,但见眼前的妇人约三十来岁,眉眼疏淡温柔,浑然的书卷气质衬得她气质不俗,更胜寻常美人。   谭瑛说着,就从腕上取下一物:“大殿下,妾身愿出这一只上等天山翠玉镯,价值三千金,可否换您今日所有的诗帖?”   周围之人皆哗然。   先前还有人嫌十金太贵,而丞相夫人一出手便是三千金。   谢瑾又看了眼只价值不菲的玉镯,淡淡一笑:“这位夫人大义,在下替将士们先行谢过。只不过夫人要买这么多诗帖回去,是作何用?”   谭瑛莞尔一笑,忽凑近谢瑾,轻声低语道:“造势止谣,殿下需要的不是散客,而是大买主。妾身愿以三千金,助大殿下一臂之力,何乐而不为?”   谢瑾眉头一深。   这人……   自己与裴珩的盘算竟被她一下看得一清二楚。   “谭夫人,巧啊。”裴珩不知何时已从万兴酒楼走了过来,站在了她与谢瑾的中间。   谭瑛眼底掠过愕然,又朝裴珩福了福身:“二公子也是难得。”   谢瑾顿时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便是相府那位出了名的夫人谭瑛。   可谭瑛毕竟是司徒钊的人。   裴珩担心有诈,正欲阻拦,谢瑾却用手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思忖之间,对谭瑛淡然一笑:“无妨,那么还请夫人在旁稍候,三千金的诗帖可得费上些功夫。”   谭瑛含笑:“不忙,殿下请便。”   谢瑾随即让人将纸铺满案桌,捧砚奋笔。   四周围观的百姓不减反增,不一会儿,竟将大街里外堵得水泄不通。听闻有这三千金换诗帖的奇闻,连光社那几个诗人也按耐不住,不再作诗,跑来这边看热闹。   一个时辰后,谢瑾一口气书写完百余张诗帖,一应晾干后,亲手奉上。   谭瑛没让丫鬟去接,也是自己双手去接过,恭敬温声道:“有劳殿下了。”   她得了诗帖后,又朝裴珩稍行了个礼,便没再多留,转身告辞离去。   待她一走,其余人也纷纷效仿,争抢着要购帖。   兵部这帮人不懂看眼色,想着能借此好机会充盈军簿账上的钱,还真又去抱了一堆新纸过来要给谢瑾写。   裴珩瞥见他的手腕都已红了,竟也不发作喊累,便沉肩不悦,自己将脸拉了下来:“朕累了,收摊,回宫。”   傍晚没到,两人又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裴珩不吐不快:“你今日为何要将诗帖卖给谭瑛?就不怕她带回相府跟司徒钊一通告状,然后全烧了,白费那许多功夫。”   谢瑾在袖中揉了揉手腕:“三千金一只镯子,倒也不算白费。”   裴珩嗤道:“你真是图这镯子?”   “镯子自是次要,也是为了试探试探她。”谢瑾说完,又拿出那包饴糖,取出一颗含在嘴里。   “试探她?”裴珩拧眉。   谢瑾将糖先咽下了,才继续顺着往下说:“早年听到传闻,说司徒钊的策论皆是由她夫人代笔,我拜读过那几篇策论,有见地、有胆略,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却与司徒钊平日为人处事大相径庭,所以也有所怀疑,好奇谭瑛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皇上常年出入相府,知道的应比我多。”   裴珩:“司徒钊藏得紧,谭瑛鲜少在人前露面。但在相府的确听过一些,她不是一般女子,她父亲是北雍前任丞相谭闵,她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作文识字,颇通政理。而且上次在相府,朕听她与司徒钊的政见似有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法?”   见谢瑾对她这么感兴趣,裴珩无端生出酸意,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饴糖,往嘴里抛了几颗,一边嚼一边卖起关子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要不改日朕带你去相府,亲自拜见拜见她得了。”   没想到谢瑾坦然答应:“好啊,下次皇上带我去。”   裴珩:“……”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车外一声哄闹,有百姓逆着车道奔走,似是在争抢些什么。   “怎么回事?”   他们掀起车帘,就看到空中洋洋洒洒的诗帖飘洒下来,宛如漫天大雪覆下,蔚为壮观!   “三千金的诗贴!这可都是宝贝——”   白纸黑字,铁画银钩,正是谢瑾今日卖给谭瑛的那些……   谢瑾一阵诧然。   顺着那诗帖飘下来的方向,但见谭瑛正凭栏站在一高楼上,故意将诗稿源源不断地往空中抛洒,才惹得下面百姓一阵哄抢。   原来到此,才是她的造势!   抛完所有的诗稿,谭瑛趁人不注意,居然果断往扶栏上一磕,脑门当即出了一片血。   ……   夜里,相府。   “啪!”   司徒钊一巴掌掴在了谭瑛的脸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半个身子都打倒在了地上。   谭瑛的耳边止不住嗡嗡作鸣,耳坠子在脸颊刮出了一道血痕。   司徒钊这一掌下去,面上没有半分怜惜,怒不可遏:“莺莺啊莺莺,你如今胆子真是愈发大了,竟敢以丞相夫人的名义抛头露面,公然去帮谢瑾撑场面!”   “莺莺”二字,乃是从前司徒钊为她取的表字,如今已极少叫了。   他越说越气:“如今倒好,满建康都奉谢云的诗为圭臬,谁还读光社的诗?你可别告诉本相,以你的心思,会不知这场诗帖义卖是谢瑾的奸计!”   谭瑛捂着滚烫的面颊,露出几分委屈之色,一开口,柔弱的眼泪忽又簌簌掉了下来:“妾身是知道,本意便是想买下所有的诗帖,带回来交由老爷处置,也是妾身不当心,不慎在楼上摔了一跤,就……”   “你……!”   司徒钊这才看到她额角血淋漓的疤痕,又也没有对她的话多起疑心,只是一味责备:“妇人无用,净会败事!”   见司徒钊背过身去,谭瑛神色稍敛,眼泪便立马没了。   司徒钊又叹了口气,冷声不快问道:“听人说,皇上今日也同谢瑾在一处义卖?”   谭瑛一顿:“……好像是。”   司徒钊闷哼,目光变得晦暗:“皇上与谢瑾,走得倒是愈发近了。就是不知他是随意玩玩,还是真玩出了瘾——”   -   谢瑾今日在外忙碌操劳了一日,也实在有些乏累。他沐浴完正要歇下,就听得那扇破旧的院门又被灵昭打开了。   “殿下,是姚公公。”灵昭在门外先斩后奏。   谢瑾扶额片刻,只得披氅从榻上起身。   姚贵的笑脸上透着阵心虚,先朝他行了个礼:“大殿下安,这么晚了,奴才没打扰您歇息吧?”   谢瑾对人一惯都是好脾气,此时也宽和一笑:“公公多礼了,不打扰,敢问是有什么事么?”   姚贵随即弯腰,双手奉上一物:“殿下,皇上说他昨儿个害您丢了东西,这是特意赔给您的——”   “赔礼?”   谢瑾便去拿起了那小巧精致的祥云礼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枚样式别致的金玉令牌。   黄金为骨,中间嵌铸了一块环形玉佩,两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缠绕在玉环中,作彼此嬉闹之状,挂穗用的也是金丝嵌玉珠,十分考究。   裴珩收走了父皇赐自己的那枚令牌,此时又送了一枚新的令牌来,不知是何用意。   “有劳了,烦请公公替我多谢皇上。”谢瑾先朝姚贵周全了礼数。   他手中握着这枚金玉令,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问道:“皇上赐我这枚令牌,可是允我日后可以出宫?”   姚贵尴尬一笑:“殿下误会了,皇上他,应该并无此意。”   谢瑾也不意外,又退而求其次问:“那是可以离开弄月阁,自由在宫中行走?”   姚贵:“这……恐怕也不太行。”   果然。   裴珩就算是赔礼,也不会甘心放他自由。   这枚金玉令牌雕琢得再精美,可惜也只是个配饰摆件,眼下看来,倒还不如一支簪子实用。   姚贵又笑眯眯地解释道:“殿下,这枚令牌虽不比先帝赐的神通。可皇上说了,只要殿下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想见他,出示此令,便能马上见到他。”   夜风习习,拂动谢瑾单薄的衣摆。他听言呆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他不禁眉眼一弯,迸出一声轻柔的笑意。   “那现在,可以么?” 第28章 浴池   御清池,热气氤氲。   裴珩正舒展着修长结实的双臂,闭目靠在池边。   他这两日白天里失控了太多次,不想夜深独处时,那几句诗还是在脑海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裴珩开蒙太晚,入宫后才正儿八经地听学识字。为了跟上落下谢瑾十五年的功课,他曾没日没夜恶补,一度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想吐。   可偏偏对这几句下等的诗作过目不忘……   [花蕊娇羞春含露,柳枝摇曳雨淋漓。]   ……   月光沿着窗棂游入御清池中,衬得池水无比温柔,又令人感受到丝丝寂寞。   正因四下无人,裴珩不必再同白日那般有意克制。   可一旦开始心生动摇,肆无忌惮地放任起思绪蔓延,他便容易依着那诗中所描绘的,又想起在马车缝隙里匆匆窥到身影:修长的玉颈,劲瘦的腹部,还有柔软深陷下去的腰窝……   身上的异样又要起来了。   就在这时,外头姚贵一声通传:“皇上,谢瑾求见。”   水花猝然一溅。   裴珩均匀粗重的呼吸彻底乱了,故意将声音压得很冷,以掩饰当下的不可言说:“……他来做什么?”   姚贵听出裴珩似有不悦,可也只得硬着头皮说:“皇上忘了,那枚金玉令牌,奴才已拿给他了……皇上若是觉得不妥,要不,要不奴才还是先劝他先回去,改日再来见皇上?”   赐他那令牌就是为了方便他见自己,省的他再打扮成太监的模样,不成体统。   帝者一言九鼎。裴珩自己前脚刚允诺出去的事,总不能转眼就翻脸不认。   裴珩无奈压低眉框:“罢了,来都来了,你让他进来吧。”   “是。”   得了通传,谢瑾就从御清池的外厅缓步走了进来,又穿过层层珠帘,一路到了沐池旁。   他知裴珩此刻是在御清池沐浴,故而只是站定在了那扇云龙纹宝座屏风的后面,视线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落在地上,没有僭越。   “皇兄有事么?”裴珩倒抽了一口气,试图强行压下某些欲望。   可池子里的水太热了。   他无意转头看向那扇屏风后的人影,见谢瑾好似又穿回了修身的弄臣衣裳,正好与他方才肖想的那个身影完美重叠在了一起。   霎时,平添了几分心烦意乱。   “没什么正事,只是想来找皇上试试这枚新令牌,是否真如姚公公说的那么管用。”   谢瑾的音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而温柔,犹如此时洒在裴珩身上的这抹月色。   越是疏离平常,就越是勾人。   他一开口,就引起了燃眉之急。   裴珩再难忍住,用掌心去握住了自己真真切切存在的欲望。   这还仅仅是听到谢瑾的声音而已……   可他还是咬牙不甘承认对谢瑾的失控,只能躲在这方池水下苟且,独自承受着这矛盾纠缠又令他羞耻的快楚。   痛恨懊恼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钻出来:“管不管用,你如今已试过了……还有别的事吗?”   听他这么问,谢瑾出于教养与好心,没话硬是找了句搪塞:“那,我再跟皇上道声谢罢。还有今日在万兴酒楼外,也多谢皇上用那袋饴糖替我解围。”   “嗯……”   谢瑾也听得出他情绪似乎不高,顿了顿,道:“没别的事了,我先告退。”   “别、走。”   裴珩忽无端一阵激动,厉声叫住了他,缓慢滑动喉结,沙哑的嗓音听不清是哀求还是命令:“你留下……”   他一口气没接上:“……留下来,跟朕再说说话。”   谢瑾顿步,疑惑道:“皇上要我说什么?”   “随便……你想说什么,都行。”他今夜又变得格外好商量。   谢瑾觉得裴珩前后的反应有些怪异,可经他这么一提醒,还确实想起了一些事,便说:“对了,这两日皇上还需请人密切关注光社的动向,经今日义卖哄抢这么一出,他们应是会稍避避风头,可只要于将军一日没夺回关城,保不准他们又会借前线的军情发挥,卷土重来。”   裴珩轻声呼气,尚能腾出一丝清醒的思绪,与谢瑾对话:“他们再闹,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了……放心,朕会让人盯着相府,过两日也打算再去一趟刑部。”   谢瑾微微颔首,又说:“眼下倒不担心谢云翻案的进程,只是建康动乱,难免影响到于将军在前线的决策。皇上,我有个不情之请,是否可以请文澜阁文士整理校对谢云生前的诗文书信,将之刊印成集册,在各大书局流通,供天下人阅览,或可避免再有类似光社之辈,恶意中伤忠臣良将。况且为谢云著书立传,也好为后世立个忠义典范。”   “好……”裴珩惜字如金起来。   谢瑾没想到裴珩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哪知裴珩又闷着嗓子开口,又一顿一顿生硬地问:“枢密院院使,空缺,已有数月……皇兄以为,谁可胜任?”   枢密院院使是次于太师和丞相的二品要职。   谢瑾有些诧异,心想裴珩以前从不主动与自己商讨政事,更不会在这么关键的选人用人问题上征询自己的意见。   可大抵是他们近来经历的事多了,也算是共同历过生死,关系总与从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谢瑾心口微微一热,没往下深究,便坦诚回答道:“回皇上,枢密院分掌军政大权,按说其职责,最早本就是从兵部划分出的一部分。若要我举荐,韦廉韦尚书可兼任枢密院院使一职。”   裴珩手肘重重一落,又用一阵水声掩盖过自己的低喘:“详细说说,为什么是他……”   谢瑾沉声柔和道:“韦尚书耿介务实,粗中有细,但举荐他作枢密院院使,不单单是因他品性才干如何。南雍朝廷文官人数比北雍鼎盛时期还多了近一倍,各部衙门机构尾大不掉,而冗官势必会导致冗政,若想朝中政治清明,皇上迟早得想办法精简冗官,缩减朝廷人员的编制。”   “若是能由兵部尚书统领枢密院,便可为日后合并两衙门作打算,打开一道豁口。再如审刑院与刑部,审官院与吏部,也不应在同一职能上一味细化,分权而设。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裴珩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一时没有给出别的回应,似是在有所考量。   谢瑾要说的话此时都已说完,他朝屏风后行了个礼:“皇上,那我先——”   “不急,再说点别的……”   裴珩还远远没有听够,箭在弦上,他无地自容,也快要无处遁形了。   可他与谢瑾私下确实没什么话题可说。   他们从未像寻常人家的兄弟一样,互相谈论过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或是想要什么,他们看起来对彼此熟悉,实际却又知之甚少。   裴珩也不情愿让谢瑾就这样丢下自己就走,吞咽口水,便扯道:“你第一次见朕的时候……”   “第一次?”   谢瑾懵了下,知裴珩一直忌讳从前的事,也不愿去多回想,只说:“都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我都快忘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没看见屏风的另一侧,裴珩那痴缠迷离又几近抓狂的面色。   裴珩齿间轻微发颤,生出一丝恼意:“不是你说的……漂亮么?”   怎么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忘了……   谢瑾反应过来,原来裴珩指的是这个。   他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出,裴珩方才说那句话的语气有一丝可怜幽怨,好像是在求人夸奖的可怜孩子。   谢瑾淡淡一笑,便顺势夸道:“皇上的确是生得很漂亮,不过十年过去了,比起单纯皮囊上的漂亮,倒不如说皇上是翩然俊美,更为贴切。”   翩然俊美……   真好听。   就算是谢瑾昧着良心说的,也如此好听。   裴珩顿时心潮高涨,再也克制不住。   浴池里的水也一浪一浪,越来越快,汹涌扑腾起来,溅得岸边到处都是水渍。   “皇上?”谢瑾听他良久没有回话,轻声唤道。   裴珩已无暇顾及其他。   水声忽大忽小,都无法掩盖他快要冲破樊笼的情愫。   “皇上你……”   谢瑾贴着屏风的那只耳也隐隐听见了几声异响,他不禁想到或许那后面会是什么,心头微微一震,犹豫了下,还是抬起脚尖往屏风外走了两步。   不偏不倚,就正好撞破了裴珩结束的这一幕。   池水被弄脏了。   裴珩的眼底也是脏的。   他们四目对视的那刹。   隔着朦胧浑浊的水雾与月光,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晦暗笼罩着。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却又将对方的欲念看得如此清晰。   谢瑾觉得自己也快脏了……   谢瑾的脸色霎时绯红,呼吸一滞,亦失控地生出一股羞恼,立刻背过了身去。   裴珩当下是结束了,可他却没有能松懈下来。   他望向谢瑾的时候,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眼中那摊烂泥一样的污秽东西再度膨胀,恨不得能将谢瑾生吞活剥了。   下一刻,裴珩亦从浴池“哗”的起身而出,随手披了件单薄的明黄里袍,就光着脚大步朝谢瑾走了过去—— 第29章 欲壑   裴珩一招倾身相逼, 不留余地将谢瑾堵入了屏风死角。   他面上略带涩气的潮红还未消退,眼底又露出狠戾之色,喘着气凶他:“你看见了?!”   裴珩刚披上身的黄袍已然湿透了, 无论是紧实的肌肉线条, 还是异常偾张的血脉, 都一览无余。   浑浊的水珠正顺着裴珩胸前湿漉的头发,侵略性地从谢瑾的白颈滑进衣领中。   “如何,你是不是很得意?”裴珩几乎是在他耳边恶意撕咬。   浴池中流动的水声潺潺,还没有停。   谢瑾尚有些迟钝, 被胸前的那滴水珠冻得微微一哆嗦, 才回过神来:“……什么?”   说不清是未泄尽的欲望, 还是出于丑事被撞破的报复,下一刻, 裴珩忽伸出大掌就去粗暴地卡住了谢瑾的下巴。   屏风亦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若不是那百斤重的檀木底座支撑着, 恐怕这扇屏风早已经倾翻入池水中。   谢瑾的背要撞得散架,下巴也如脱臼般得疼。没等他缓过劲来,裴珩的唇已经不容商榷地倾覆上来,要攫走他所有呼吸。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嗯?说说看啊, 都看见了什么!?”他含着他的唇, 发了疯地质问。   谢瑾皱眉:“我……唔。”   可裴珩又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不想听,也害怕听见。   他只能强硬地去撬开谢瑾的牙关,又一次堵住了他的嘴。   可一旦与谢瑾的软舌相触, 这个看似蛮横要吃人的吻又变得细腻卑微起来,理智被欲望占了上风, 裴珩忍不住生出想要去纠缠、去勾引、去示好的念头。   宛如方才的一切都是虚张声势。   只有那股占有和吞噬谢瑾的欲望才是真实存在的,今夜自始至终都从未消散。   而在此刻,登峰造极。   “皇兄。”   “皇兄……”   他失了智, 一边吻,一边开始忘情地叫他。   谢瑾从未听过裴珩这样念“皇兄”二字,心中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   而那阵违背世俗礼教的羞耻下,又深埋着他不敢直面的欢愉,此时都在这个吻的催动下,隐隐要破土而出。   此刻他背后紧贴着屏风,也觉得一阵摇摇欲坠,身体和意志都开始不受控制。   他五指用力抓着裴珩结实的胳膊,趁还残存着最后半分清醒时,咬了下他的舌尖。   “阿珩!”   裴珩听他唤这声,不由心头一软,吃痛退了些出去,才给了谢瑾重新喘息的机会。   谢瑾眼睫被裴珩脸上的水珠蹭湿了,使得清冷的眸也带了几分难能可贵的迷离。   他深吸了一口气,敛目承认道:“……是,我是看见了。”   裴珩心神微凛,一时屏息。   谢瑾喘了口气,用冷淡高贵的神情将方才的罪恶都遮掩起来,说:“皇上想让我看见,和不想让我看见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见了裴珩方才在浴池中的所作所为,看见了他下流污秽的神情。   也看见了他不堪暴露在人前的劣等欲望……   裴珩看他用这幅清高评判的姿态说出口,愕然恼羞成怒。   可这一局他输得不光彩,他认了。   他阻止不了对谢瑾的欲念滋生,也无从说起,甚至自己也不知道那肇端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一味压抑克制,就会千倍万倍地反噬。   对,大不了,只是欲望而已。   方才本就没有尽兴,裴珩望着谢瑾眼角的湿润,身下又一次烧了起来,与心中的那团怒火冲撞后融为一团,在他的胸腔彻底炸开。   “好啊,既如此,那朕也没什么可藏的了!皇兄当了小半年弄臣,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么?”   他的气息再度炙热,下定决心要报复谢瑾,于是更加疯狂地要去吻谢瑾。   谢瑾的右耳此时隐隐抽痛了下,似乎有意提醒着什么。   谢瑾的手一阵失力,面色渐渐恢复冷淡,还是有意偏头避开了裴珩潮热的呼吸:“怎样都好,但,别那样亲我。”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却令裴珩的心如坠深渊,紧紧被揉捏成一团。   谢瑾宁可当下贱的肉|脔,也不愿与自己正面亲吻……   他气得快将自己的后槽牙咬碎了,可到最后,牙缝里也只逼出一个字:“……好。”   裴珩用力去扣住了谢瑾的肩,另一只手的拇指用力揉摁进了他的腰窝,一把将他翻过来,逼着他用顺从的身姿俯贴在了屏风上。   谢瑾下意识地想抬起上身反抗一下,又被他毫不客气地摁了下去。   “怎样都好?”裴珩闷哼,狠狠地在他耳边咬了一口,像是威胁:“皇兄啊,那你可要站、稳、了。”   ……   天明时分,裴珩已去上早朝,谢瑾过了会才从御清池离开。   他一整夜连个坐的机会都没有,走出来时腿都是发软的。   姚贵为他贴心备了轿辇,可他有难言之隐,没法坐,只好一路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御清池走回了弄月阁。   裴珩这一次与前两次都截然不同,俨然就像是两个人。可谢瑾累得实在无力回想,一到弄月阁,沾到床便睡去了。   连后来灵昭去开门,他都没听见。   谢瑾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感觉到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在拂自己的唇和面颊,一阵酥痒难耐,他才被逗弄得醒了过来。   睁开眼,见裴珩又站在了自己的床榻边,他的指尖随意挂着一枚令牌,正用下面的金穗拂弄着自己的脸。   谢瑾稍稍定睛,猛然发现他手中那枚令牌竟与赐自己的那枚一模一样。   原来这双龙金玉令是一对。   谢瑾只当做没发现,微偏过头去躲开,哑着嗓子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瑾比常人要高些,裴珩生得比他还要高大一圈。   他一站在这间狭小的屋内,顿时就挡住了外头所有的光线,使人辨不清太阳的方位。   裴珩听见他这声清冷带了几分沙哑的嗓音,心中则微动。   想起昨夜谢瑾还是咬牙忍耐着的,只有在第二次快结束时,听见他用极其低哑的嗓音吟了一声。裴珩那时就受不住了,没等出来就全给了他。   ——跟谢瑾当下刚睡醒的声音有些相似。   “都过申时了。”裴珩面上漫不经心,强行将那阵波澜给压了下去。   谢瑾不知不觉睡了快一整个白天,都已傍晚了。   苏醒过来后,他稍稍恢复了力气,眼皮还是有些发沉,浑然不知裴珩正在回味些什么。   他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又看了精神抖擞的裴珩一眼,问:“你不累吗?”   裴珩也是一宿没睡,一早还去上了早朝,近来朝中事多,恐怕他一下午忙得也是脚不沾地。   “你觉着呢?”   憋闷煎熬了那么多日,裴珩昨晚算是头一次领略到了真正的快活,精气神正足,哪怕再撑一夜不眠不休,他都不会觉得累。   谢瑾没理会他,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漱口。   裴珩打量起谢瑾孱弱又僵硬的走姿,又留意到他十指指甲盖的顶部还留着殷红鲜明的血痕。   他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应是谢瑾在那屏风上忍耐抓挠时留下的。   昨夜他被冲昏了头,又被激怒,下手是狠了点。   裴珩生出一丝怜惜和懊悔,但很快又被勾起的昨夜快活给淹没了。他一时不觉有些渴了,直勾勾盯起了谢瑾杯中的那碗茶。   不过他没好意思使唤谢瑾,还是沉住了气,自己先直接去架子上找杯盏,“你这儿怎么连个多的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就我一个人住,平日也没有客人,”谢瑾淡淡地说:“皇上若是口渴,让灵昭给你去其他弄臣院里借个新的。”   “那算了,别人的东西朕不乐意碰。”裴珩嫌麻烦,干脆就要提那茶壶直接喝。   可不想两人的手不慎在壶柄上碰了一下。   四目一对,手都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又立马分开了。   最近这段时日,两人常常出入宫内外,也不知碰了多少次手,挨了多少次肩,鲜少会觉得这种肢体触碰有什么可避的。   可经昨夜那般纠缠,他们之间反倒多了一种说不清的别扭。   谢瑾微微拧眉,耳尖又忽而有些红。   他动作生硬地放下杯盏,沉了一口气,问道:“皇上大老远到弄月阁,是刑部的案子有进展,还是前线的战局有变?”   裴珩对着壶嘴饮下一大口茶,清了清嗓,说:“都不是,才过了一日,打仗和查案都是麻烦事,哪能推进得那么快?”   谢瑾很淡地“嗯”了声,也没再接别的话。   裴珩肃声一咳,就去主动找话讲:“不过光社的麻烦解决了,今日他们没敢再去万兴酒楼吆喝,拿了钱跑到了芸街吃花酒,还偏生跑到了挽春楼,你说巧不巧?”   谢瑾顿了一会儿,才出于礼貌,淡淡地给了个反应:“哦?”   裴珩开了话匣,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完:“总之,那崔十娘是个会来事的,一见是光社这帮磕碜货,拼命下套,给他们上了最贵的酒和最贵的姑娘,结果他们脱光了裤子付不起钱,她就索性报官将人都抓了起来。如今那帮人都蹲在大牢里,就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审出些什么了。”   谢瑾听完,这才又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司徒钊毕竟是当朝丞相,几名江湖诗人的指证于他来说无关痛痒。皇上若想斗倒他,还得想另外的法子。”   裴珩轻声一笑,有意藏拙道:“好歹朕喊了他这么多年的相父,敲打敲打,他要是有自知之明,朕往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瑾不敢苟同,也没有说话,只是抿了口茶。   气氛顿时又尴尬了下来。   裴珩瞟眼打量了他,肃了肃声,又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放到桌上递了过去:“今日早朝,朕让文澜阁临时组了一个修书班子,这是主审、主编以及成员名录,你且看看,有无什么问题,没问题的话朕就让他们下发去办了。”   谢瑾微怔,看了他一眼,就拿起来那份册子看:“这是,为谢云修书立传专门组建的班子?”   “不错。”   裴珩悠悠解释道:“上面一共十八人,大部分都是康怀寿选的,不过朕明面上不好做得太难看,总得顾及南党和朕那相父的面子,就从吏部又挑了三个南党的人过去。”   谢瑾仔细将名册阅览了一遍,肯定道:“老师挑选的人自然不会出错,吏部这三位大人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加上他们也没什么问题。”   说着,他又无所适从地看向裴珩:“不过,我以为——”   裴珩一嗤,接上他的话:“你以为朕色令智昏,昨晚上都已那样了,只是敷衍敷衍你,什么话都没听进去?”   谢瑾垂下眸子,不带情绪道:“皇上定力非常,寻常人自是比不上的。”   裴珩分辨不出他这是夸,还是嘲讽,心中平白无故又是一阵堵。   “还是得多谢皇上,有心了。”谢瑾不冷不热道。   他将一杯茶都喝完了,又抬手去拎起那茶壶,往自己杯中添了半杯,而后斯文饮下。   那壶嘴是裴珩方才吃过的。   裴珩挑眉盯着谢瑾的喉结,慢条斯理地往下滑动,不由想到上面或沾了点自己的云津,此刻都被谢瑾吞咽了下去……   仅仅是这样一想,他的身下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躁动。   本以为错位的欲望一次泄出去,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可直到昨夜这道口子一旦撕开后,裴珩才算真正领悟到“欲壑难填”这四个字的威力。   “灵昭,”谢瑾这会儿没注意裴珩的心思,见壶里不剩什么水了,朝外轻声唤道:“茶喝完了,再烧一壶吧。”   “是,殿下。”   灵昭听到吩咐,就从院子外走了过来。可她还没进屋,忽就顿步候在了门外,低着头一声不吭。   “灵昭?”   谢瑾正诧异着,不想裴珩燥热的气息就从身后扑了过来,比起昨夜在御清池还要浓烈几分。   “你……”谢瑾也后知后觉到了危险。   他抬起眸子,发觉甚至还未触碰到彼此,裴珩眼底那股暧昧狂热的东西,几乎就要将自己吞没了。   昨夜身上那些痕迹还没好,此刻又要隐隐酸痛起来,谢瑾蹙眉低声质疑:“……你不是说过,和男人做这个不舒服么?”   裴珩一怔,心下暗骂一声,差点还忘了自己曾经还说过这狗屁话。   可这次他已经委实输得够惨了,彻底败给了谢瑾。   他此刻总不能再如实地告诉谢瑾,那到底是什么滋味,又是为何还想……   裴珩此刻脑子一片混沌不堪,转不太动,只好说道:“玩玩罢了,舒服的事,轮得到皇兄跟朕做么?”   谢瑾听言,眼尾不禁添了分冷意,渐渐垂了下来,可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理由。   谢瑾将视线移开,呼出一口气,无奈推脱道:“太累了……过两日再说吧,我今日站不住了。”   裴珩哪里肯答应。   他双手就去握住了他的腰,强势圈住了他的上身,将他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哐当”一声翠响,谢瑾的脑袋被迫趴到了桌面上,手臂吃力地撑在桌角,不慎将那一壶一盏全部碰翻了。   “裴珩……!”谢瑾暗暗咬牙:“你简直是!”   “朕是什么啊?骂啊,朕还没听过皇兄骂人呢。”裴珩气息缭乱,趴在他耳边坏笑着说。   谢瑾哽住了,自己的确是不会骂人,只得将那阵情绪默默咽回去。   裴珩单臂环住谢瑾的腰,又将他身子往上提了提,没什么耐心地哄了句:“坐着就好,这次不用你站,不会累……” 第30章 口渴   哄骗而已, 怎么可能不累……   谢瑾从未遭受过这样的身心凌虐,且经这两日的积劳,眼下他连话都快说不出了。   茶具早已倾翻在地, 他甚至连口水都没得喝。   “渴……”   “可以什么?”   裴珩故意要吊着他, 要捉弄他, 在这时露出温柔又卑劣龌龊的一面:“说大声点啊,皇兄,否则朕怎么知道你要什么……嗯?”   他想引诱谢瑾多说点话。   好听他万一失控时,发出别的声音。   谢瑾难掩心头耻辱, 益发痛苦地蹙眉:“我说, 口渴……”   “口渴啊。”   情到浓时, 裴珩对怀中的人多少有那么一丝心疼,顿时便掰过他的下巴, 试图将自己的云津喂进他嘴里。   可谢瑾咬死不从, 还往裴珩的舌尖咬出了血。   “皇兄,你好没良心……”   裴珩喘息着骂道,又像是在调情,然后更加凶猛地蓄意报复。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已有太监到院子外催了好几次, 说刑部的耿磐大人正候在陵阳殿,有要事求见皇上。   裴珩这才加快了,意犹未尽地从谢瑾身上离开。   不得不说, 裴珩于这件事上是有些天赋异禀的,比起昨夜又进步神速, 已更为得心应手了,轻而易举就能占了上风。   同谢瑾这种骨子里斯文规矩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裴珩不喜欢肌肤直接相触这一点, 还是没变。   这一次他也只脱了最外层的碍事龙袍,除了明黄的里衣皱了几道,衣领都还是严丝合缝的,穿戴完整。   裴珩从地上去拾起那件龙袍,掸了掸灰随意往身上一披,就又是一副衣冠楚楚的帝王相。   谢瑾看起来也只松了条腰带,大袍宽松而空荡。   他已精疲力竭,吃力撑着桌,才缓缓站了起来。   “灵昭。”   裴珩恢复了理智,与刚才俨然判若两人,他瞟了谢瑾一眼,就示意让灵昭去拿水。   灵昭早已备好了新的茶碗,立马倒好端了进来,递给谢瑾。   谢瑾接过,却没有喝了,握着杯盏的五指指尖用力得隐隐发白。   他没有半点余力再藏,也藏不住了。   他那副惨淡的面容下,不时泛上来一阵羞耻的绯红色,皮薄得似乎透得都能挤出血来,可他偏偏还是那副高贵清冷的神情……倒生出了一丝不可描摹的涩气。   更容易叫人起了想百般蹂躏的歹心。   十年了,裴珩终于如愿以偿,得见谢瑾被折磨得如此不堪。   而他此时此刻亲眼见过了才算明白,每每恨意与嫉妒作祟时,自己最想看的无非就是这般模样的谢瑾。   臣服、屈从、卑微……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谢瑾。   按说裴珩心中该无尽得意才是。   可不知为何,他并未觉得有多么轻松,反而脸色沉了下来,一时说不清那阵大仇得报的快感之下,莫名涌动着的是什么。   他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忽道:“忘了说,明日朕要去相府为司徒钊庆寿,皇兄若是身子吃不消,就不必跟了。”   之前提过一嘴,下次裴珩再去相府时,可以带上谢瑾一起。   谢瑾没成想他记着此事,听言一愣,便撑着床榻边稍直起身子,强撑着说:“没有妨碍……我撑得住。”   裴珩眼底掠过一丝不快,听外头又在催了,也懒得再多说,便拂袖离去。   ……   半个时辰后,陵阳殿。   裴珩大步入殿,脱了大氅随手一丢,“何事非得这么匆忙?谢云的案子不是正推着,难不成又有什么变数?”   耿磐听他口气有些不耐,就知道自己运气不好,又无缘无故触了他眉头,稍稍压低声音笑道:“皇上放心,谢云旧案一切顺利!那个……是审刑院大火的案子有了眉目。”   裴珩微顿,看了他一眼,嗤道:“过去两个多月了,朕还以为你将这案子都忘了。”   耿磐强颜欢笑:“哪敢啊,这不是人手实在不够,而且火场的案子本就最难查,现场线索保留的不多,一忙起来总有耽误的时候嘛。”   “少废话,说正事。”裴珩道。   “是,皇上!”耿磐立马圆眼一瞪,装得严肃起来:“仵作已将那日现场烧死的四十三具焦尸一一查验,辨认清楚身份,确如皇上所料,其中还真有一具男性焦尸十分可疑,他的口腹中并无烟灰,分明是死于大火起势之前。”   一般人无法忍受被活活灼烧死的痛苦,凶手若要畏罪自戕,也多半会选择在火势起来前,自行了断。   这具焦尸极有可能就是生前纵火之人。   耿磐又摊开一包东西,呈到御前:“皇上请看,这便是从那焦尸的牙缝内所刮下的残余粉末,乃为剧毒。此人乃服毒而亡的。”   裴珩蹙眉看了一眼,掩住鼻子问:“所以,查出来源了吗?”   早就听闻有死士会在牙上藏药,以便随时赴死,不足为奇,关键还得看这毒药是从哪来的。   不等耿磐回答,裴珩就直白揣测:“是相府么?”   裴珩也一度怀疑审刑院大火就是司徒钊的手笔。   为阻止谢云翻案,放火烧楼,毁尸灭迹……每一件都像是司徒钊干出来的事,且合情合理。   若非事发当晚,裴珩自己身在相府当中,亲眼见到他还在与南党官员商讨对策,也不会起了别的疑心。   怀疑这放火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耿磐正经认真了几分:“皇上莫急,微臣特地询问了江湖中制毒的高手,说此毒是世间罕见的剧毒,药材珍贵且工序复杂考究,不易炼制成,还需要耗费颇多原材料。顺着这条线索,微臣便命手下去建康城中各大药铺问询查档,发现有一家当铺大量购入了制毒的几味关键药材。而后,又派人盯了那当铺一段时日,查到大火前后,确有一人十分可疑,常于夜半时分出入此间做买卖——”   “谁?”裴珩一凛。   耿磐犹豫了下,说道:“是,康府的管家。”   裴珩一震:“康府?”   康怀寿?   康怀寿是最早在朝堂上提出要为谢云翻案的人。   且他和谢瑾师生情厚,凡事皆为他着想筹谋,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上心,怎么可能放火烧审刑院?   这逆行倒施之举,太不合常理。   裴珩指尖摩挲,面色凝重:“耿磐,你有几分把握?”   耿磐面露难色,也不敢打包票,如实道:“不瞒皇上,确实还有疑点。可根据如今的线索指向,也就只能往这个方向查。这案子现已超出了原本的预期,所以微臣今日才急着想向皇上禀明。还望皇上明示,是否要继续往下查?”   裴珩思量权衡之间,忽想通了什么。   他蓦的冷笑一声,目光忽渐渐变得玩味起来:“查啊,为什么不查?”   耿磐也没意料他会是这反应。   裴珩:“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必惧怕真相,大不了朕给你兜着。”   裴珩自知自己不是百官心中合格的皇帝,故而从不奢求得到身边人的忠心和真心,早也都习惯了。   可设若审刑院这把火真是康怀寿让人放的——   那么谢瑾到头来就会发现,自己所敬仰爱戴的老师,也是个草菅人命、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该多有意思。   要是谢瑾今后真没了康怀寿作依仗,从此之后,只需将他困在深宫,那么他在这世上能依靠之人,便也剩下自己了。   那就更有意思了……   “是,微臣领命!”   裴珩目光一深,又叮嘱道:“不过你谨慎些,切莫走漏风声。别让康怀寿察觉,更别让谢瑾知道。” 第31章 剥蟹   翌日, 碧空天晴如洗。   建康城仿佛一夜之间入了夏,满城绿意盎然,连前两日城中动乱肃杀的气氛, 转眼都被江南的旖旎之景给粉饰了。   相府向来门庭若市, 今日又是司徒钊五十大寿, 府中往来的宾客更是络绎不绝。   镀金宝盖马车还未停下,裴珩先挑帘往街上看了眼,幽幽感慨道:“朕这相父是有几分能耐的,南党近来被抓了那么多人, 竟还能这么热闹。”   谢瑾坐在旁边, 淡淡道:“风声越紧, 他越得大操大办,才好掩人耳目。”   裴珩瞥了眼他尚有几分虚浮的脸色, 不由勾唇一笑:“皇兄不妨先想想, 等会儿到了相府见那么多人,自己要怎么掩人耳目。”   谢瑾眉心一低,闷声没理他的挑逗。   不多时,裴珩就先跳下了车, 一排太监各抱着一摞贺礼紧随其后, 给足了他的相父排面。   一开口,他又是春风满面:“相父大寿,福寿康宁啊。”   司徒钊正在门前忙着迎八方宾客, 见是裴珩,立马热情上前, 感激涕零起来:“老臣多谢皇上!”   见他要跪,裴珩也装模作样,露出几分惶恐的笑来:“相父快快请起, 今日是相父寿宴,不必多礼,朕就是来蹭酒凑热闹的,哦对,还带了个人来——”   正说着,就有一人从那御驾上走了下来。   众人皆愕,司徒钊见是谢瑾,脸色微妙地一变,随即开怀畅笑:“瑾殿下,稀客啊!”   谢瑾与司徒钊没有私交,他这也是头一回来相府。   他余光暗打量了眼气派富丽的相府大门,而后不动声色走了上前,朝司徒钊温声作揖:“见过司徒丞相,在下今日不请自来,还望丞相莫怪。”   他面色从容不迫,言谈亦如清风几许。   除了脚下行动变缓,腰僵直了几许,旁人或许根本察觉不出他有何异样。   只有裴珩细细留意着谢瑾的一举一动,人群之中,窥出一些只有他们彼此间知道的破绽来。   心照不宣。   司徒钊捋胡大度笑道:“瑾殿下这是哪的话,殿下能来,相府自是蓬荜生辉,快快请进——”   ……   相府正厅。   还未开宴,谢瑾自觉选了一旁靠后的位置,刚一坐下,他的后颈就被裴珩藏在袖中的手狠捏了下:“谁让你坐这了?”   谢瑾一个激灵,还有些痒。   可他生怕被人发现,也忍耐着没动弹,轻呼出口气道:“以我今时的身份,上座实为逾矩。”   他不喜出风头。   今日随裴珩来相府,本是为了打探消息,也不想太引人瞩目。   可裴珩站在他身后,手中揉捏的力道愈发没轻重:“朕在相府从来没有过规矩二字,今日你是朕带来的人,理应一道没规矩才是。”   很快就将他颈后的皮肤捏得又软又红……   谢瑾不知裴珩正如恶狼盯肉般,正着自己的后颈。   听他这么说,只是忽思量起司徒钊之于裴珩、康怀寿之于自己的不同。   康怀寿对自己关怀备至,亦师亦父,可从小但凡自己言行上有分毫过失,他也从不顾及自己太子的身份,规训起来反而比较寻常学生更为严厉,绝不心慈手软。   反观司徒钊,无论裴珩说什么过分的言论,行多么荒唐的事,他这个相父从来只是在父皇面前当和事佬、搅屎棍,一味迎合讨好裴珩的欢心。   以至于裴珩在司徒钊面前,总是一副顽劣不上道的纨绔模样,在相府更是不讲究什么规矩。   不过谢瑾不知,裴珩现今是真能如此放松恣意地面对司徒钊,还只是在人前逢场作戏。   “皇兄,你再不动,朕可就要动了。”裴珩忽压低声,不耐中透着一丝玩味。   谢瑾对这口吻再熟悉不过,还没反应过来,两根修长的手指就从他的后领探了进去。   他身子一颤。   还是禁不住将脖子缩紧了半分。   周围有宾客已看过了过来,当那么多人的面,谢瑾唯恐他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无奈只得负气起身,跟着他到了上座。   不一会儿,宾客皆齐。   司徒钊最后到时,就见谢瑾坐在裴珩身侧,两人共用一案。他眼角的褶子一深,又装作不在意,惯常与座上宾客饮酒寒暄。   丝竹奏起,一簇簇细腰迷人眼,这美酒佳肴看起来比宫里还要奢靡上一些。   谢瑾没看舞女,此时望着盘中的螃蟹,问:“这个时节,已有蟹了吗?”   听他发问,座下一身型偏胖的年轻男子阴阳道:“瑾殿下看来是没尝过,此蟹名为四月鲜,正是暮春初夏所产,专程从惠州运过来的活蟹,是顶好的东西!”   谢瑾闻声看去,认得那人是建康出了名的真纨绔,亦是司徒钊的长子,司徒烁。   谢瑾从蟹腿上的剔了一条肉,入口细细品尝后,道:“司徒公子说的不错,从惠州那么远的地方运过来,肉质还能如此鲜嫩可口,的确是好东西。”   他这话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司徒钊先是暗瞪了司徒烁一眼,一时胸中不快,正要说什么。   裴珩就忽将自己的那只四月鲜扔进了谢瑾的碗里,没好气地说:“都说是好东西,朕从来不爱吃这些,就因嫌麻烦,既如此,你先替朕把蟹肉都剔出来——”   谢瑾蹙眉看他。   哪知裴珩要求更甚:“不得用蟹八件,就用手剥,不然剔干净。”   谢瑾心绪稍不平,也只得放下吃蟹用的工具,徒手去剥他的那只螃蟹。   司徒钊见他这般刁难谢瑾,也一阵快意,便没再盯着那蟹发作,又闲话跟裴珩说道:“皇上,说起来,臣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裴珩一笑:“今日是相父大寿,什么事犯得上求?”   司徒钊:“皇上可还记得秦焦?”   裴珩一顿,“记得,他是个聪明人。”   也是狠人。   裴珩留了情面,没将这后半句跟上。   “此人现今在文澜阁就职,文澜阁嘛,整日就是抄书校对,按资排辈的风气又重,年轻官员要冒头,难如登天啊。臣爱惜他是个人才,一想到把他放在文澜阁做文吏,实属是委屈了。”   裴珩知道他在给自己下套,余光不觉往谢瑾身上瞟。   谢瑾似是生了闷气,只专心剥蟹,并不掺和他们的商谈,也没有要为裴珩支招的意思。   司徒钊就继续说:“听耿磐总抱怨刑部缺少人手,不如就将秦焦调入刑部就职。”   “刑部啊……”   如今刑部是朝中重镇,几个案子也正值关键时候,放一粒老鼠屎进去搅合,太容易坏事。   司徒钊的用意也再明显不过。   裴珩假意思量了会儿,委婉笑说:“相父,这刑部怕不是——”   “秦焦,”司徒钊没等裴珩把话说完,就高声将人唤出席:“还不快向皇上谢恩。”   裴珩顿时骑虎难下,笑容一僵。   宴上鸦雀无声,气氛忽无端一阵诡肃。   秦焦从席上站了起来,他心知这官是硬讨来的,面上略有些不自在,可司徒钊既然都将话抬到这份上了,这恩还是要谢的。   “嘶。”   谢瑾忽一声吃痛,所有人都听见了,也打断了秦焦的谢恩之语。   他的手被蟹钳刺了一下,干脆停了下来,清冷淡漠地挑明是非:“刑部与文澜阁所辖职责相去甚远,且刑部职务非寻常文职可以胜任,上任起码得经过律令司、清吏司、提牢司三司的考校。秦大人从文澜阁直接调入刑部,还轻易略去了这些步骤,恐怕也难在刑部服众担当要职,反而不利晋升。”   裴珩看着谢瑾,眉心的愁雾渐渐化开,又从眼尾挑起一分明艳的笑意来。   可毕竟在相府,他嘴上还是要抱怨:“这刑部的规矩,未免也太死板了些。”   其实规矩再死,也可随权势而易。   谢瑾从前常出入文澜阁,对这个秦焦有些印象。若他没记错的话,此人是寒门出身,从前在文澜阁就素以耿介清高出名。   他方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将终南捷径之语搬出来,是料以秦焦的性子会无地自容,至少当下要厚着脸皮谢恩,很难再说得出口。   果然,见那秦焦绷着脸就退回到座上,不再吭声。   其他官员又议论了几句,态度皆是中庸,司徒钊也只好说“之后再议”诸类的,不了了之。   裴珩再看谢瑾时,他又在替自己剥蟹了,那修长白皙的指节被淡黄透明的蟹汁弄脏了,沾得他的手到处都是。   他陡生坏心,就不安分地将长腿往旁侧伸了过去,脚尖勾搭在他的小腿肚上,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戏谑道:“好一个以德报怨啊,皇兄。” 第32章 不痛   一曲舞毕。   舞女们扭腰散到了四座之中, 笑盈盈地为宾客们斟酒陪笑,好不快活。   谢瑾剥蟹的动作却微微一僵,余光瞥向身旁:“就事论事罢了, 皇上不必自作多情。”   他是对事不对人, 也就谈不上以德报怨。   裴珩知谢瑾无趣, 不解风情,可亲耳听他撇清与自己的关系,还是不甚满意,金靴沿着他的腿内侧, 报复般地便要往上走。   谢瑾剥蟹的手渐渐不稳, 鼻尖抽出一丝冷气, 拧眉低声警告:“我手脏,当心到时弄脏了皇上的衣袍……”   此时宴已过半。   南边本来民风开放, 相府这帮南臣喝多了, 关起门来常常也不讲究什么体统,不少人都离座起身,敬酒玩闹。司徒钊也有了几分醉意,怀里还坐着一名衣着暴露的舞女。   “你弄啊, ”裴珩对眼前这幅秽乱的场面早已见怪不怪, 也放开了些手脚,斜着身子,愈发肆意挑衅道:“朕就喜欢脏的, 让你弄——”   谢瑾对眼前和身下皆无所适从,呼吸渐乱了, 实在忍无可忍——   “瑾殿下,不知,在下可否敬您一杯。”   听到有人过来敬酒, 谢瑾略有些心慌,当即收回了欲往桌下打的手,顺势倏的站了起来。   裴珩挂在谢瑾身上的那只腿就直直掉了下去,险些没摔。   差点被捉了个现行。   谢瑾起身,才看见眼前要敬自己酒的人居然是秦焦。   他微愣了下,便去端起酒杯赔礼,尽力恢复端肃从容的姿态:“秦大人,方才在下一时心直口快,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秦焦朝裴珩这边先行了个礼,而后又向谢瑾一揖。   他面容生得清俊,可多打量几眼,便会发觉此人身上有股厌恶看淡一切的冷意。   不过他对谢瑾倒是不失恭敬:“殿下言重了,殿下所言所虑不无道理,醍醐灌顶,是在下过于冒进了。”   说完,秦焦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以示歉意。   “秦大人客气。”谢瑾也掩袖,将酒饮下。   秦焦似只是为与谢瑾打个君子照面,喝完酒应承了两句后,便坐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他不与别的宾客扎堆,也谢绝了美姬款待,只一人独坐着,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皇兄不觉得,这人跟你有几分相似么?”裴珩忽说了这么一句。   他上次在相府见秦焦时,就莫名联想到了谢瑾,方才见这两人站在一处时,这种感觉便更为强烈了。   “有么?”谢瑾微怔。   裴珩嘴角轻扯:“并非是说你们的样貌身量相似,这些他自然比不上你的分毫,只是感觉吧……”   裴珩也说不好。   谢瑾没放在心上,大方道:“或许吧,秦焦之前在文澜阁也受过老师提点,大抵书读多了,气质总有些许相近。”   不过听裴珩这么一说,谢瑾还是去看了秦焦一眼,无意发现秦焦也正好往自己这边看来。   谢瑾一顿,便朝他礼貌地微微一笑。   秦焦却有些不大好意思,眉心一蹙,避开了视线。   裴珩见二人之状,面色微沉,又问:“你蟹剥完了吗?”   “好了。”   谢瑾一心多用,正好剥完,将那一盘完整的蟹肉推到了裴珩面前,挑不出半点错处。   裴珩看了眼他脏兮兮油漉漉还发红的手,心中咯噔,正要说什么,醉醺醺的司徒烁就提壶过来:“皇上,你今日怎么只和弄臣玩儿啊,嗐,弄臣弄臣,不弄到床上,又有什么好玩的?”   裴珩扬眉坏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把他弄上床过?”   司徒烁从前就和裴珩私下称兄道弟,这会儿益发口无遮拦道:“得了,都知道皇上您是正人君子,不好这一口,从前底下的人送您几个美人,您就杀几个,小爷我是个怜香惜玉的,都不敢让美人近您的身。要真上了床,他的命哪能留到现在?”   谢瑾听他们公然肆意谈论这些事,略低着头,面色微红不豫,当作没听见。   司徒烁打了个酒嗝,一脸横肉抖擞,眯眼去打量谢瑾的神仙姿容,心中也起了不该有的淫思,半开玩笑油滑道:“不如皇上,您将他借给我到床上玩几日,保准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下不了地儿,也算是为您出了一口恶气!”   裴珩脸色一顿,又玩笑“啧”了声:“你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啊。”   “可不么,否则只是让他剥螃蟹,皇上这么多年受他的气,得往哪儿出啊——”   司徒烁喝醉了一个没站稳,袖子一掀,正好就将谢瑾那盘刚剥好的蟹肉打翻在地。   “哟,还白剥了!”   司徒烁得意大笑起来,一脚又往蟹肉上踩了上去,边上的人见了也跟着一起哄笑。   裴珩也笑。   只不过那坏到骨子的笑里,渐渐生出了一丝杀意。   ……   马车颠簸,还没回到宫,裴珩就又想了。   自御清池那次后,他犹如上瘾魔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何况今日在相府,他心底便有些火了,有旁人无端煽动的,也有谢瑾勾起来的,此刻便忍不住了。   “谁他妈要是敢替朕弄你,朕一定,要他死……!”裴珩大汗淋漓地趴在谢瑾的耳边放狠话。   谢瑾五指用力地扣进车窗,面色压抑而清冷,气得丝丝抽气,咬牙叫他的名字:“裴珩,你有胆量,别跟我用这种方式说……怎么不去和相府的人说、和……司徒烁说。”   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裴珩愈发意乱情迷:“你胆量倒是挺大啊,你刚才叫朕什么?”   “裴珩——”   “裴珩、裴珩……”谢瑾此时此刻也暂时抛下那些礼数,含着羞恼之意将他的名字念了出来的。   “……裴珩!”   这已是他能想到最逾矩的言行了,还是被裴珩硬生生给逼出来的。   “裴珩……”他的声音逐渐脱力,又渐渐像是变成了祈求和哀鸣。   可裴珩没有精力再回应一二,专注享受着听他用呼唤自己姓名的愉悦。   什么口吻,什么语调。   皆是在自己的掌控中。   这种掌握控制谢瑾的感觉让裴珩无比着迷,近乎疯狂。   所以这次快入宫门时,裴珩就停了,比那几次都要快一些。   谢瑾眼角沾着几许潮湿,便发现衣领撕破了。   他面色清冷倔强,没要裴珩递过来的大氅,用手默不作声地捂着胸口。   裴珩此刻又注意到了眼他的手,似是出于施暴过后的温存讨好,一把就去将他的手抓了过来,露出少见的温柔关心:“还痛不痛?”   谢瑾此时看他,只觉得猫哭耗子。   裴珩眼下对付自己的这一套,不正是与司徒烁之辈今日所言如出一辙。   他们才是同一类人。   谢瑾早就明白这一点,从前他尚能明辨利弊,自持心如止水,可如今总被裴珩牵扯起一些不该有的懊恼和低落。   一想到这,他又暗自忍耐了下来,收敛起万般缥缈的心绪,最后只没有波澜地道出了两个字:“……不痛。”   裴珩还是没松开,不觉握得更紧了些,轻呼出口气:“今日是不是后悔去相府了,早跟你说别跟来。”   谢瑾不动声色地将手挣开,“都是蟹腥味。”   说到蟹这个字,裴珩想到今夜那盘蟹肉,有点理亏,便忍着没再去抓他的手了。   谢瑾当他是真嫌弃自己手有味儿,微微敛目,才移开话说:“也不算白去。”   裴珩:“朕知道你去相府,想见的是谭瑛。早说了她被司徒钊藏得紧,官员多的场面,她一概不会露面。”   谢瑾心思略沉,恢复了几分力气,冷冷地说:“都说南人对女子管教束缚没那么严,女子可到私塾上学,嫁人后也可随丈夫拜会外宾,甚至独挡一面。她身为相府主母,既有这般学识品貌,司徒钊理应觉得长脸才是,为何要藏着她?”   “那是人家夫妻间的事,”裴珩又用那双情欲尚未消退的狐狸眼,看进谢瑾的眼底:“怎么,你真想用谭瑛对付司徒钊?”   谢瑾没有否认。   他笃定裴珩对司徒钊也起了忌惮之心,只不过不像自己这么迫在眉睫。谢云的案子推到现在,也是时候该对司徒钊下手了,否则下一次未必再有这样好的时机。   谢瑾还在平复气息,过了会儿才说:“谢云的旧案将结,司徒钊注定脱不了罪,可他毕竟与谢云的死没有直接关联,他只要还在相位上,能撬动背后南党的势力,就总有办法扑腾,难以伤及根本,所以这个时候还需再借一道力。”   裴珩嗤:“你这路子是对的,司徒钊做的那些蝇营狗苟之事,谭瑛作为他的枕边人,应知道得最为清楚。可她凭什么不帮自己的丈夫,要来帮你?”   谢瑾:“凭她与她的丈夫,本就不是一路人。”   听到“一路人”这三个字,无端勾得裴珩心中有些烦闷起来。   可他面上又作出漫不经心:“说那么多,不就是一招夫妻反目么。皇兄不如寻个样貌好有力气的男子去勾引,何必自己费那么多心思。到时可别叫人误会,朕的弄臣与朕的臣妻勾勾搭搭,败了朕的名声——”   谢瑾不能苟同:“那皇上小看谭瑛了,能写出那样文章的女子,绝不是私情私欲可轻易撼动的。”   “行啊,”裴珩又将脸凑了过去,嘲道:“只是铜雀锁春深呐,皇兄如今的境况,倒是与谭瑛有几分相似,都是笼中的金丝雀,你们合该惺惺相惜。可惜你连她人都见不到,又谈何共谋大略?”   谢瑾累得没避开他的呼吸,正面迎上,端肃了几分:“我说了,今日相府不是白去的。” 第33章 宝辇   谭瑛为司徒钊的这场寿宴前后操劳了几日, 却不得上座吃一口菜。   筵席散后,满堂杯盘狼藉,她又与府中的下人共同打理, 忙碌到深夜。   “夫人, 天色不早了, 老爷和小少爷都已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婢女提灯,陪着她走在相府的后院。   谭瑛微微一笑,敛起疲态:“无妨, 还有几篇奏报夜里得理出来, 否则恐误了明早六部的正事。”   彼时, 她们就听见一阵年轻女子的欢声笑语传来。   抬头看去,是府中养的那帮舞女, 莺红柳绿, 很是养眼。   但见其中一女子高高托举着一只通透的玉镯,周围的女伴皆投来羡煞的目光,嬉闹抢着要看。   “这镯子可真漂亮啊,得值不少钱吧!姐姐, 快同我们说说, 是哪位大人送你的?出手竟如此大方!”   “是啊,我怎么就没碰上过这么大方的贵人。”   “是一殿前司护卫给我的,”女子娇羞一笑, 又露出难以遮掩的得意兴奋之情:“说是,皇上的赏赐——”   “哇, 皇上……”“姐姐,你被皇上看上啦!”   周围的女伴皆一阵惊愕羡慕。   可又有人担心说:“不是说,被皇上看上并非好事情么, 皇上喜怒无常的,一不小心就容易没命了!”   女子只当是酸话,攥着玉镯傲娇抬起下巴:“皇上是天下九五之尊,又那般年轻俊美,我就从未见过比皇上还俊美的男人!若是能披金戴银到龙榻上伺候他一回,便是死也值当了——”   “大晚上别在这嚷嚷吵闹,还没羞没臊的,夫人晚上还得回书房处理正事。”谭瑛身边的婢女忍不住朝她们这边训斥了句。   她们回头看见谭瑛,忙讪讪低下了头:“见过夫人……”   谭瑛无奈轻叹,心头涌上一阵惋惜,倒也没跟这帮年轻的女孩追究:“罢了,走吧。”   “是,夫人。”   她往书房的方向又走了两步,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绣鞋一顿,又快步朝那几名舞女走了回去。   “夫人,您可还有什么事……”   谭瑛往日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严肃:“你们方才说的镯子,且拿出来给我看看。”   那女子虽一脸不情愿,支支吾吾藏掖了下,最后还是双手去交出了镯子:“夫人请看……”   谭瑛见了一凛。   果然。   天山翠玉镯……   正是那日义卖诗帖,她抵给谢瑾的那一只。   谭瑛心下一沉,举着这镯子,正思量着裴珩和谢瑾的用意。   便隐约又听得外头一阵窸窣动乱声,有人喧闹,不多时,相府管家就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夫人夫人,大事不好!”   谭瑛先不动声色地将天山翠玉镯藏进了袖中,“何事如此慌张,你且慢慢说。”   管家:“夫人,外头忽然来了许多刑部的官兵,说、说是要请老爷去刑部的!”   “刑部?”   谭瑛倒是不意外,她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遭。   她曾与司徒钊提过,耿磐面上油腔滑调,骨子里却是个雷霆手段、不畏强权的人。   谢云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由耿磐主理谢云的旧案,顺藤摸瓜,迟早会查到他这个丞相身上。   可她也没想到会是今晚,这么巧。   她捏着袖中的玉镯细细思忖,说不好此事会不会与谢瑾有关。   她缓缓沉肩,先蹙眉问:“老爷人呢?”   ……   司徒钊穿戴整齐,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去正门拜会。   他望见火把将相府门前给团团围住,又眯眼看向了站在对面的耿磐,面上并无慌张之色,反倒是幽幽笑了起来:“耿大人,本相的寿宴白天早已散了,你眼下才来,是不是迟了些啊?”   官大一级压死人。   耿磐后退了两步,弯腰朝他一揖,看起来还是十分恭敬:“下官便是顾及着今日是司徒丞相的大寿之喜,所以特意来迟了,还请丞相莫怪。不然若是在刑部,条件艰苦,只能由下官给丞相亲手煮一碗阳春面了,未免太磕碜。”   司徒钊摆起架子,轻嗤道:“无妨,那也算是你的一份孝心。”   他们说着云里雾里的官话,可心里都搁着明白。   耿磐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了两圈,说:“丞相向来体恤部下,您也知是例行公事,不如就请您随下官到刑部走一趟?”   司徒钊扯嘴笑了下:“这个请字,用的甚妙啊。耿磐,你若是凭着几人的攀扯胡咬,就要请本相去刑部,这后果你可担得起?”   “这……”   耿磐为难地笑:“下官又不是北党的人,您犯不着与下官这般针锋相对。若是您与旧案关系不大,今夜吃碗面的功夫,也就能回府了,权当丞相您是去刑部督查了圈。”   司徒钊被他这话捧着,松了口气:“行,本相大可以卖你一个面子,不过得看你拿什么‘请’了。”   耿磐笑了笑,又佯装低声下气:“下官愚钝,还望丞相能明示一二。”   司徒钊眉毛一挑,看了眼停在门前那拥挤窄小的马车,拂袖而立,颐指气使道:“不如,先为本相换辆舒服的宝辇来——”   ……   消息很快传入了陵阳殿。   “……皇上,丞相说要坐宝辇才肯去刑部,且须得是十六人抬的那种大辇,左右还得各配两名细腰美人。”   裴珩被吵着,不得不从龙榻上坐了起来,皱眉不悦:“他哪那么多事?”   刑部那官员在寝殿外焦急:“那皇上,可要先照他的要求安排下去,耿尚书这会儿还在相府僵持,拖着时间呢。”   裴珩扭头,看向榻旁的人。   谢瑾累得方才歇下,今夜若不是闹得太晚,后来又实在走不动了,他也万不会同意在陵阳殿留宿。   他也缓缓坐了起来,看了眼裴珩,而后清声说:“宝辇美人而已,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有劳刑部诸位大人一并都先应下吧。”   听到这一句不是裴珩的声音,那官员在屋外不觉愣了一会,只觉得这声音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裴珩冷声放话:“照办。”   那官员才回过神,也不敢多说多看,忙应着下去了。   裴珩不禁吐槽:“用十六宝辇将他风风光光抬到刑部,香车美人,哪像是有嫌疑去受审讯的?倒像是他要去审别人。”   谢瑾将被子往上提到了胸口,说:“司徒钊骨子里是个好权好面子之人,当下他肯摆架子,大言不惭地提出这些要求,正是笃定自己去刑部受审,也很快就能安然无恙地出来。眼下看来也的确如此。”   “嗯?”裴珩对着他打了个呵欠。   谢瑾往后稍避,又说:“造谣抹黑忠臣的罪名可大可小,他背后又有一帮南臣力挺,到时只需找人顶替分担,亦或在所犯之事上偷换概念,他还是大雍唯一的丞相。”   裴珩听言一嗤,又觉得有些无趣地躺了下来,故意使坏,将谢瑾身上的被子也一并扯下。   “那你折腾这么大一出,非得让耿磐今夜就去兴师动众地抓人审问,图的是什么?就不怕打草惊蛇了。”   “耿尚书用的是请,不是抓,这道理不一样。”   谢瑾觉得身上一凉,垂眸斜了他一眼,也没去夺回那被子,继续说道:“要设局,总得拿出魄力起个肇端,才能环环相扣。何况司徒钊同皇上一样,都是金丝雀的主人——”   裴珩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见谢瑾这一脸禁欲清高地说出这番比喻,心思很难不偏。   于是他又一痒,手不觉往谢瑾身下的被子下抓去,一番戏弄摩挲:“看来,是鸟要出笼啊,那朕可拭目以待了。” 第34章 清骨   耿磐停下了手头上的大小事务, 一心鞍前马后,在刑部伺候起司徒钊这尊大佛。   此时审讯室内,软榻美人, 瓜果糕点都一应俱全。   司徒钊卧躺在美人大腿上, 笑指着耿磐的乌纱帽:“耿磐啊, 你要早这般识趣,凭你的本事,也不会那么多年在刑部,都只是一个小小掌簿了——”   耿磐面色微暗, 又笑着弯腰应承:“丞相教训的是。昨夜也委实是下官唐突, 失了分寸礼数, 才让那么多人到府上惊扰了您。”   见耿磐这般低声下气,他不由身心舒畅, 又心嘲这两个月来耿磐为查谢云旧案, 在朝中闹得风声鹤唳、翻天覆地,可终归是雷声大雨点小,到了自己这,连个屁都不敢放。   见外头的天亮得差不多了。   司徒钊便推开美人坐了起来, 去取茶盏吹了吹, 装腔作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道:“行了,要审什么, 就尽快审。本相事务缠身,没那么多功夫与你们纠缠, 晚些还得进宫去见皇上一趟。”   耿磐又笑呵呵道:“丞相抬举了,下官哪敢审您呐。”   “既如此,那便将昨日的大辇抬来, 送本相回府——”   司徒钊已然起身,便要往外走。   又被门口的官兵给拦住了。   司徒钊蹙眉不快,正要发作训斥,便看见耿磐与几名官员各抱了厚厚一沓案卷文书过来,眯眯笑道:“下官是不敢审您,但司徒丞相难得屈尊来刑部一趟,总不能白来。这是自金佛泣血案以来,有关谢云案件所有朝中涉案官员的供词,还请您一一过目。”   司徒钊不耐,瞥了眼那堆起来比人还要高的案卷,不以为意道:“给本相看这些作什么?这些证词中,可是有谁亲口指认了是本相害的谢云?”   “自然是没有,朝中官员皆以司徒丞相马首是瞻,哪敢胡乱指认您。”   耿磐笑了笑:“可下官是担心,他们哪天要反咬一口,丞相您提早看一眼,心里边好提前有个应对。”   “耿磐,你什么意思?!”司徒钊眯紧了眼。   耿磐:“下官没什么意思。”   门外的侍卫腰间皆亮出了刀刃,司徒钊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气急:“放肆!你竟敢软禁本相!?”   “丞相不必说得那么难听嘛,下官心里头还很是敬重您的。”   耿磐苦口婆心起来:“只是想请您看完这些案卷再离开,日后好有个应对之策,也是为您考虑啊。”   司徒钊无心与他周旋,冷冷道:“让皇上来见本相!”   耿磐:“这瓜果美人,正是皇上心疼您,专从宫里送来的,刑部哪里有这样好的东西。”   司徒钊顿时盯着那些东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阵毛骨悚然:“皇上也……”   “好啊,看来他真是被谢瑾三言两语迷昏了头,不识好歹了!”他被气得冷笑几声,干脆气定神闲坐了回去,闷哼道:“一个小小刑部,能困住本相多久?你且让谢瑾和康怀寿都好好看看,本相一日不在,南党诸臣坐不坐得住——”   耿磐装糊涂笑着。   可毕竟是软禁丞相,他心里多少发虚,手心里也不觉捏了一把汗……   -   “皇上,今日丞相不在,南党几名大人在长昭殿外意气冲冲,骂了刑部和耿大人许多难听的话,北党有官员上去劝了几句,结果两帮人险些又动起手来……”   裴珩听了心思略沉,将手中的奏文随手一丢:“明日早朝也取消吧,省得他们再添乱。朝中要有什么急事,就让人从中书省报上来。”   “是。”   裴珩又问:“谢瑾呢?”   姚贵:“皇上忘了,大殿下用完早膳才离开半个时辰,按说,这会儿他应刚回到弄月阁。”   “哦,”裴珩鼻尖不觉呼出一口躁气,随口抱怨:“那地方委实太偏了,当时迁都建康时,是谁安排弄臣住在那边的。”   姚贵一时没留心眼,真当他是在闲聊:“皇上是不知,上京皇宫给弄臣的住处还要更远咧,和下等宫人一起,几乎都是挨着宫外住的,光是进趟宫就得要大半日脚程。比起来,南边皇宫的弄月阁已经离得算近了——”   姚贵说着又看了裴珩一眼,忙将话锋一顿,笑着附和道:“奴才也觉得忒远了些,皇上如今要见人都不方便。”   裴珩亦不悦:“谁跟你说,朕如今想见人?”   姚贵轻掴了下自己的嘴:“都是奴才嘴贱,该死,实在该死。”   裴珩懒得再理姚贵。   但心一想,若是谢瑾前脚才离开,自己后脚就让人去召他过来,如此折腾,的确太显得仓促刻意了……   就在纠结之时,外头又一太监进来通报:“皇上,司徒丞相家的大夫人此时正在宫外,想要求见皇上。”   “谭瑛?”   总算来了。   裴珩一挑眉,当即反应过来,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意:“速去将谢瑾召回陵阳殿。”   ……   万里无云,忽见几只鸟雀从枯枝头扑棱着翅膀,飞越过高高的宫墙。   谭瑛不由分神,驻足抬头去看了一会儿。   “谭夫人,这边请。”   “多谢。”谭瑛颔首,便提裙进了陵阳殿。   她在陵阳殿外又等候了一会儿,才被宫人领进正殿面圣。   一进去,看到裴珩与谢瑾都在。   两人挨坐得很近,几乎是贴在同一张椅上,完全不像外头所传言的那般“兄弟不睦”。   她一一叩拜:“臣妇谭瑛,见过皇上,见过大殿下。”   裴珩:“不知谭夫人专程入宫,所为何事?”   谭瑛从袖中取出那枚玉镯,双手奉上:“这是皇上赐给府中舞姬的玉镯,臣妇特来奉还。”   裴珩微愣,那日宴上,自己何时赏赐过舞姬东西?   连看都没正眼看过她们一眼。   于是他又暗掐了谢瑾的后腰一把,料定必是他狐假虎威搞的鬼。   谢瑾轻咳忍着没作声,面上淡然对着谭瑛道:“既是皇上亲赐的,夫人又何必专门还回来,让她收着便是了。”   谭瑛无奈轻笑:“满建康皆知,当日是殿下收了妾身的这只天山翠玉镯,充作军饷。可如今这镯子又重新出现在相府,还赐给舞姬招摇过市,不就是为了逼妾身来见您么?”   谢瑾正要解释,却被裴珩抢过了那得罪人的话头:“瞒不过谭夫人心思敏捷。朕的确是想以此镯为信约见夫人,可实在没想那么多,并非有意令夫人为难。”   谢瑾在旁默然听着,捧着杯盏饮下一口热茶。   谭瑛嘴角微沉:“今日,皇上和殿下有什么话,不妨请直说。”   裴珩与谢瑾又彼此对视了一眼。   还是由裴珩先开了口:“谭夫人当日以三千金在城楼上抛洒诗帖,有胆魄有手段,也有为国为民的忠义,所以朕想请夫人,为国锄奸惩恶。”   谭瑛细眉轻拧,迟疑了下,说:“皇上怕是有所误会,臣妇不过一深闺妇人,相夫教子才是本职,惩奸锄恶这四个字,实在是有些远了。”   裴珩多了几分压迫感:“谭夫人应明白,朕说的是什么。”   谭瑛虽看着文弱,但并未有一丝惧怕屈从:“臣妾明白,可正是因为臣妾明白,才不好先做那背信弃义之人。若皇上没别的吩咐,臣妇就先告退了。”   她一身清骨,起身便要行礼告退。   “夫人的文章,我都读过。”谢瑾在她身后忽道。   谭瑛脚步一顿。   谢瑾:“夫人曾在《治国策》中写下‘内无以社稷为忧,外无惧于北蛮’的愿景,能写出这样宏大言论的人,又怎甘心只是相夫教子呢?”   谭瑛攥着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您的夫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若是相夫得当,由他代为实现夫人的愿望,也未尝不可。您在策论中对吏贪将弱、朋党相为皆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法,但多年过去,他又做成了几件,他可有曾真正做过?还是说,您的丈夫只将您所作的文章占为己有,当作他这个南党之主卖弄才学、拉拢人心的工具?”   谢瑾起身走了下来,朝她一拜。   谭瑛见他朝自己行男子同僚间的礼仪,一时有些慌,不由后退了小半步:“殿下万万不可……”   “囊虫不除,莫说大同之世,连北上中原都是妄谈。夫人并非笼中鸟,何必拘泥于世俗间对女子的教条约束?夫人亦有当世大才,又何必替一小人筹谋而隐忍吞声。”   谭瑛心头一震,觉得三魂七魄都被狠击了一下。   她许久才缓过来:“多谢大殿下提点……且容我再想想。” 第35章 热意   见谭瑛已然离去, 裴珩索性无聊地拨弄起茶沫:“说那么多,她能听得进去么?”   谢瑾轻叹:“谭瑛身怀大才却久居深宅,一心辅佐司徒钊, 是世间那些为人妇、为人母的条条框框逼着她敛起了锋芒, 教她循规蹈矩。方才我说的那些, 她自己心中未尝不明白,可还是选择隐忍了这么多年——”   裴珩鄙夷道:“朕方才见她骨头倒是硬的很,不像是委曲求全的性子啊。”   谢瑾目光稍远:“谭瑛看似清醒,可她仍有不少顾虑。否则她当日何须扔完诗贴, 又多此一举自己撞破脑袋, 专门演一出苦肉计给司徒钊看。俗世之理, 还需王道来破。她是明辨事理之人,我想今日她入宫与皇上一见, 迟早会想通。”   裴珩不关心谭瑛有什么苦衷, 放下茶盏,托腮看起了谢瑾:“迟早是多久?刑部关不了司徒钊太久,南党要真闹了起来,还是得将他放出来。若没有后手接上, 朕和耿磐都得摊上麻烦。”   谢瑾不紧不慢:“皇上无需心急, 还未到最后……”   他话说到后面,声音陡然虚了一下。   耳边一痒。   裴珩已不知边界地靠了过来,与他耳鬓厮磨:“皇兄, 朕难得信你这么一回,可别辜负了朕的信任——”   谢瑾如今脸皮好似也没那么薄了, 缓缓呼出一口气,面色看起来依旧沉稳清冷:“我从不求皇上的信任。”   裴珩听言,眉头一拧。   谢瑾毫无波澜地对他说:“若是此次事败, 皇上大不了将我抵了出去,给司徒父子出气。”   裴珩被无端激起一阵恼意,压低眉框,如盯着猎物般狠盯着他:“朕瞧你是巴不得吧。好出宫去,离了朕的掌控,是不是?”   他没让他说出答案,就一把将谢瑾抱到了自己腿上,抬头去缠热地亲吻谢瑾的鹂鸟,又往他的耳廓上咬了一口,于暧昧中透出一丝狠意:“皇兄,别以为给谁当肉|脔都一样,司徒烁那人平日淫靡成性,且瞧着就不太中用,他哪有朕这样的精力一心一意待你——”   听着裴珩的污秽狂妄之语,谢瑾眉心还是紧了一下,有些厌恶地稍偏开了头。   裴珩见他这样的反应,忽想到自己好像从没在谢瑾的眼底瞧见过任何欲望的波澜。   哪怕是在最快活的时候,他的面上都只有忍耐与羞耻。   可大抵是这几天做得太多,谢瑾都已有些麻木了。此时他紧贴着坐在裴珩怀里,呼吸似有若无地交缠,可他却能轻易忍耐控制,没让一丝羞耻惭愧从他那张观音面上浮现出来。   裴珩心底升腾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他忍不住要证明一些东西。   “天气热了,脱了吧。”裴珩先沉住了气,将大掌试探着伸入了他的衣领,仿佛在用循循善诱的姿态,在教导着良家公子如何做坏事。   昨夜在马车上,裴珩不小心撕坏了谢瑾的衣服,当时领口一松,无意就窥见了他半边肩背上的好风光,紧致优雅的线条起伏,似霞光般的红晕铺满了他白皙结实的皮肤,上面还蒙着薄薄一层泛着冷意的香汗,堪为尤物。   裴珩甚至事后都不敢仔细回想,若是将那层衣物全部扒下来,会是如何惊心动魄的香艳动人。   怕是会更加失控。   直到这个节骨眼上,他才敢再次大胆肖想。   “不热……”谢瑾用手严实地捂住了衣领,却没能驱赶走裴珩的那只手,只能放任他在自己胸前的动作愈发肆无忌惮。   裴珩这次先不急了,非得试着先勾起谢瑾的一些东西来:“朕觉得热啊。”   “热……你自己怎么不脱?”谢瑾抿唇看他。   眼波流动。   裴珩一下子确实就热得不行了,他还没能把谢瑾勾出来,自己眼里倒是全盛满了卑鄙的欲望,恨不得漫出来将怀里的人淹没。   “朕的身子你又不是没看过,上面都是疤,不好看的……不过公平起见,皇兄,你的是不是也得给朕看看?”   威逼利诱。   谢瑾蹙眉,声音有些疲累:“男人的身子长得都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   “反正都差不多,那有什么是不能给朕看的?”裴珩心中愈急,见胜负久久未分,另一只手就要往他身下探。   谢瑾一把握住了他的那只手,抵死阻拦:“裴珩……你别太过分了!”   宫人虽然早已退下,可他们此刻还是在陵阳殿的正殿上,这里平时都是拿来处理朝政、会见朝臣的地方,与御清池和弄月阁都不同……   谢瑾心里迈不过这道坎。   裴珩笑着,动作不正经,却试图与他一本正经先谈起了条件:“好啊,那你这两日干脆先别回弄月阁了。大事还搁在眼前呢,南党要是随时来闹,朕正好把你丢出去,要死我们一起死了……”   说到最后,他的话里藏不住缠绵暧昧的意味。   谢瑾眼底的迷离也一闪而过:“裴珩……”   裴珩听到这声,终于窥见了那一点他想要从谢瑾身上看见的欲望,哪怕只有那么一点,也足够冲破他所精心设立的防备。   “朕在……”   “皇上,谭夫人她——”殿外姚贵快步走进来通报,就撞到了这幅场面,立马噤声低下了头。   气氛一变,谢瑾先挣开了。   裴珩抄起桌案上的茶杯,就往他脚下丢过去:“活腻了?!”   “皇上恕罪!”   姚贵欲哭无泪,硬着头皮继续道:“是、是那位谭夫人,她出宫出到一半,又折了回来,说想再次求见皇上和大殿下。皇上您是要见她,还是继续……”   裴珩又剜了他一眼。   在他把茶盖也丢过来之前,姚贵拔腿先跑:“奴才这就去传召!”   ……   “民女谭瑛再拜皇上、再拜大殿下——”   谭瑛此时跪在地上,较方才来时,她清隽的眉头紧锁,眼底却多了几分坚毅。   谢瑾面上还浮着几分不自然的颜色,掩面轻咳,听她不再自称“臣妇”,也抬眸与裴珩暗中对视了一眼。   不过裴珩被硬生生打断,胸中尚有些不快:“夫人有话就快说罢,朕和谢瑾都忙。”   谢瑾见她神色还有些紧张不安,温声安抚:“不忙,先请夫人喝口茶吧。”   “多谢殿下……”   谭瑛接过热茶,抿了一口,而后深吸一口气,伏在了地上:“谭瑛是女子,但自幼受父亲言传身教,习儒术仁政,兴行王道,可我却为了一家之私助纣为虐,与先父之志逐渐背道而驰,实乃惭愧……还恳请皇上与瑾殿下开恩,给民女一个赎罪的机会——” 第36章 帷帽   翌日傍晚, 刑部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打开。随后耿磐与刑部一众官员,跟着司徒钊一道走了出来。   “丞相大人,一路好走, 不送。”耿磐朝他鞠躬一拜。   司徒钊耷拉着眼皮, 面色瞧着不甚好。   耿磐这两日虽未对他动刑, 还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可却硬逼着他看了两日两夜的案卷,折磨得他不能安歇片刻。   他想强撑起精神,可此刻连狠话都发作得有气无力:“耿磐, 你且记着这两日的账……!”   耿磐一笑:“是, 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司徒钊抬脚又往下走了一步, 不想两腿一软,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   他一阵晕头转向, 又恼羞成怒:“来人, 本相的大辇呢?”   耿磐抱拳朝天一拜,难得正色凛然道:“十六人的宝辇乃天子所乘座驾,丞相如此僭越招摇,就不怕日后您的判文上再多加一条罪名么。”   司徒钊觉得他这话说得蹊跷, 拧眉不快:“本相今日既能踏出你刑部大门, 又何罪之有?”   话音未落,一辆相府的马车驶来,在刑部大门前停下。   司徒钊先不屑与刑部这帮人计较, 甩袖要走,就见司徒烁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 六神无主般地冲了过来:“父亲!父亲,您总算出来了——”   司徒钊没好气地瞪道:“多大点事,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司徒烁的愁容拧巴得像根胖麻花:“父亲有所不知, 趁您这两日在刑部,谭瑛那毒妇居然勾搭上了谢瑾!眼下……全乱套了!”   “什么?”司徒钊一震,险些没站稳:“她做了什么!”   司徒烁气喘吁吁:“她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竟敢去了长昭殿,当着皇上和百官的面,公然指认您早年间盗用文章拜帖入仕,还说您贪赃枉法、货贿公行……北党那帮人便趁机造谣,说您是欺世盗名之徒,难当一国之相重任!父亲……”   “她、她是不是疯了?!”   司徒钊气血上涌,咬牙逼出这几个字。   可他没敢说出口,这实则是他心头多年来的忧患。   他当年抛弃发妻,费尽心思骗娶比自己小十多岁的谭瑛,只因她是前丞相谭闵之女,对自己的仕途大有裨益。   可他后来拼命藏着她,无非又是嫉妒她的才华,她一介女流,事事比自己有主见,文章篇篇作得比自己好。   连当年令他在南方文坛名声大噪的几篇诗文,皆是出自她的手笔。   自他登上相位后,便益发怕被人知道,自己这堂堂丞相起势出名,靠得竟是家中一个女人!   “父亲,现今该如何是好……皇上虽还未说什么,可南党中已有官员要与您划清界限,这节骨眼上,要是谢云的旧案再压下来……”   司徒烁眼底也滋生出恨意:“说到底皆是那谢瑾干的好事!当日孩儿便不该让他轻易离了相府!”   司徒钊当下如雷轰顶、气急败坏,哪还有心思考虑这些?   他只恨不得杀了她!   ……   “谭瑛!!”   谭瑛正在屋内收拾行囊,便听得司徒钊从外头气冲冲地回来了。   司徒钊正要踏进房门要找她算账,可还未踏入,殿前司的佩剑就挡在了他的下巴上:“丞相大人,吾等奉命随护谭夫人左右,还请您离她和小少爷三丈之外远——”   谢瑾早有准备。   怕谭瑛出宫后会受司徒父子迁怒,有性命之虞,便向裴珩讨了殿前司的几名侍卫,随身保护她。   司徒钊看向泛着冷光的剑刃,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恶盯着房内的谭瑛狠狠骂道:“你可真是找了个好靠山!谢瑾他到底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不守妇道,枉顾十多年的夫妻情分,恶意污蔑本相!”   谭瑛再懒得再逢迎讨好,此时也没有一滴眼泪可落,淡漠理智中透着一丝悲悯之情:“并非是帮谁,老爷心中应当明白,我与老爷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我年少懵懂,才一朝踏错,如今不过是各归其位罢了。”   她一身轻装没带多少细软,又去抱起孩子:“和离书我已替老爷拟好,金银田产我分文不拿,我只想带走灿儿,还望老爷好聚好散,前程坦荡。”   “莺莺啊莺莺,好一个前程坦荡……本相半生的心血一朝毁于你手,你撂了摊子就想走?”   谭瑛心头掠过淡淡的悲哀,忍不住纠正道:“莺莺并非我原本的字,父亲在我及笄时为我取过表字,乃唤琼珠。”   本非笼中鸟,是为蒙尘珠。   “你……!”司徒钊气得无话可说,还未明白她这两句话里的深意,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孩子,在殿前司的护送下离开了相府。   ……   马车从相府驶出,最后穿过半个建康城,停在了东堤码头。从建康往东边而行的船只,都会暂时停泊在此地。   阴风晦朔,吹得岸边的船只一阵飘摇,益发衬得四周行人匆匆,游子失意。   司徒灿已趴在谭瑛的肩上熟睡,她小心翼翼抱着孩子下了马车,正欲登船,就在码头的一侧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不由微微惊愕:“皇……”   裴珩与谢瑾都带着帷帽,遮住了面容,打扮得如同路人。可因他们二人生得高挑,又气度不凡,在人群中还是很扎眼,谭瑛一眼就认了出来。   谢瑾先上前一揖:“夫人此行是打算去哪儿?”   谭瑛将孩子先放回了车上,而后福身答道:“打算回临安老家。父母双亲俱已不在,不过尚留了几亩薄田在,可图谋生计。”   “临安的确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听闻从前谭相便是在临安求的学,成了一代贤相。”谢瑾又温声道:“可夫人为何如此着急离开建康?”   谭瑛无奈一笑:“今日长昭殿上,我已将我所知道的都说了,证据也都一一呈交。我已与司徒钊和离,离了司徒府,建康城中没有我们娘俩的落脚之地,只能先回老家,再做打算了。”   裴珩在旁冷不丁地说了句:“没了司徒府,还可以有谭府。偌大一个建康,不至于没有落脚之地。”   谭瑛失神一愣。   他的话虽粗糙直白,可却令她回忆起自己年少时,未曾敢与人道的一番志向。   她嫁人后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若是男儿身,何必委身嫁于庸夫,将心血和期望都倾注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是啊,自己就算不是男儿身,那又如何呢?   谢瑾听言微诧。   他透过帷幔,也不禁看了眼裴珩,略微思忖后,又含笑对谭瑛解释道:“司徒钊的罪名要一一落到实处,还有许多繁琐稀碎的工作要做,刑部没有人手忙不过来,吏部中又多是南臣,往日就与他勾结甚深,不好入手。夫人若是愿意的话,可否在建康再留一段时日,权当是帮帮这位二公子——”   裴珩听谢瑾这么点自己,没当面反驳,大掌沿着他薄薄的脊背往下,滑进腰带里,旁若无人地一勾。   谢瑾闷不作声,好像已经习惯,没将他的小把戏当回事。   此时,江风徐徐吹拂,如涟漪般掀起了谢瑾面前青色的帷幔,那副温润玉面若隐若现。   裴珩一眼被吸引,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拨开了自己檐下的纱幔,欲睹真容。   谢瑾忽也流转眼波,隔着帷幔间那道拂动的缝隙,与他对视——   江鸟在空中盘旋不止,风浪似乎骤停了。   有人的心亦在此刻不慎漏了半拍。   回过神时,谭瑛已跪在地上,朝他们行起大礼:“谭瑛何德何能,能得二位公子赏识,此等恩情,当竭力报之。”   ……   回宫途中。   裴珩见他摘下了帷帽,心绪才算彻底稳下,颇有兴致调侃道:“怎么留下谭瑛,成了帮朕了?难道这一切从头到尾,不都是你这位大公子的主意谋算?”   谢瑾将帷帽收好,放在腿上:“铲除奸佞,肃清朝堂积弊,是为了二公子长远筹谋。”   听他说是为了自己,裴珩眼尾笑意要藏不住了:“是么,可朕怎么觉得,眼下的便宜都是让大公子占的。司徒钊一失势,南党瓦解,康怀寿不早晚得骑到朕的头上。”   “皇上欲有所作为,理清朝政,势必要先扭转眼前的党争局面,司徒钊此等好权小人长久以来德不配位,便是根源。”   提到康怀寿,谢瑾的神色还是稍稍严肃了几分:“老师并非司徒钊之辈,他是个淡泊名利的儒学士,年轻时他曾受人举荐,本有机会扶摇直上,可为了研究经文奥义,他一心扑在学问上,天命之年才在仕途中暂露头角。老师能做北党之首,凭的并非是肮脏龌龊的手段,而是才学德行。”   “德行?”   裴珩想起了先前西阁纵火的案子,心中冷冷发笑,别有意味道:“或许康怀寿藏得深呢,瞒过了所有人,也瞒了皇兄你。”   谢瑾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忽取下自己腰间的那枚金玉双龙令牌,向裴珩递了过去。   裴珩见他要归还令牌,眉头一紧,便有气忍不住要蹿上来:“朕背后说康怀寿一句都不成了?谢瑾,你真是——”   谢瑾一愣,也很浅地笑了下,解释道:“谭瑛暂时在城中客栈落脚,近段时日我得常常出宫,与她商对事宜。所以想用这个和皇上换一枚方便出宫的令牌。”   裴珩这才知道是误会了。   自己太过心急。也不知是怎么搞的。   他一时赧然尴尬,干脆从腰上一把摘下了自己的皇帝金令,不太情愿地递了过去:“不必换了,两块你都先留着吧。” 第37章 人情   司徒钊从刑部出来还不到两日, 就又重新进了去。   不过,他这次并非是被请,而是被捕。   是日不设早朝, 裴珩益发懒起。   这几天夜里都闹得凶, 过了辰时他才舍得起身。   他正慵懒地穿衣, 望了眼榻上人,语带嘲弄地说起此事:“朕这相父也是叱咤朝堂十数年的人物了,居然连这短短几日都撑不住。就算没了谭瑛,他府上也里养了一大帮谋士门客, 怎么到了关键时刻掉链子, 净是些落井下石之徒。听闻司谏院那边已收到了近百封弹劾揭发的折子了。”   “墙倒众人推, 破鼓万人捶。”   谢瑾坐在龙榻上,也斯文地拎起外衣套上, 不足为奇道:“他凭强权和卑鄙手段做上南党之主, 终究维系得不稳。除了曾经的谭瑛,和他的儿子司徒烁,其他人未必都是真心待他。”   裴珩挑眉一笑:“这么说,皇兄从他的内宅撬人, 这一招还真是釜底抽薪啊。”   说着, 他从衣桁上取下了玉腰带,顺势塞给了谢瑾。   示意让他帮自己穿。   谢瑾握着明黄腰带的一端,一怔:“平日你不都是自己穿的么?”   “朕好歹是一个皇帝, 偶尔也想尝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滋味。”   裴珩弯腰,眯眼凑近看他, 别有深意道:“皇兄,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你应该为朕做的么?”   谢瑾听出了他话里“讨债”的意味。   这一次, 裴珩的确是毫无保留地偏向了谢瑾。   裴珩未必对司徒钊这个相父有多少真心依赖。而且司徒钊势败,他往后不必在朝中轻易受制于人,还能从中分得一部分权力,利大于弊。   可毕竟十年多来司徒钊与他关系紧密,瓦解党争从南党先下手,于他这个曾经被南党一手扶持起来的太子爷来说,也更需要魄力。   裴珩锱铢必较。   他“欠”他的人情债,是一定要算明白的。   谢瑾默然会意,便稍稍挪动身子,坐到龙榻边,伸出双臂从后面去抱住了裴珩的腰,侧过脸,耳朵也不由贴近。   裴珩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呼吸一滞,就感受到谢瑾的手掌沿着腰带,似有若无地环过自己的腰,仿佛亲密无间地抱着。   “好了。”   裴珩还有些意犹未尽,垂眸看他时,声音莫名低柔了几许:“皇兄……”   谢瑾:“嗯?”   他们彼此之间仿佛升腾起一阵温情和爱欲——是在近来无休止的纵情欲望之外催生出的,虚无缥缈,不切实际,又蠢蠢欲动。   裴珩直直盯着他的唇珠,毫不遮掩地说:“皇兄,朕想亲你。”   这是他在谢瑾身上,唯一没有如愿以偿的地方。他几度在他们最快活的时候试探入侵,可谢瑾从来都是严防死守。   只能在他欠自己债的时候,提出这个看似过分的要求。   他迫不及待,一把捏住了谢瑾的下巴,却还是被谢瑾迅速偏头躲开了,拒绝了亲吻。   裴珩拧眉不快,又想将他的脸强掰过来。   就听得谢瑾几乎贴着他的脸,退而求其次地在自己耳边哑声为难说:“下次,我不穿了,可以么。”   他答非所问,也算是给了一个交代。   可这句话还是一下将裴珩眼下所有的期待给填满了。   谢瑾用最清冷淡漠的口气说着这等下流事,比那些蓄意勾引的风流手段都不知要欲上多少倍,撩拨得裴珩心绪大乱。   “真的?”裴珩拼命压制住内心的躁动。   “嗯。”谢瑾的语气依旧很淡,面颊却微微红了。   裴珩见他已经不好意思了,非要追问:“下次什么时候?要是你骗朕,又如何?”   下次什么时候,还不都是由裴珩掌控。   谢瑾只好蹙眉道:“我不骗人。”   “皇兄好没情趣,朕是假设。”裴珩戏谑说。   谢瑾只觉得他这个假设很无厘头,垂下眸子无奈轻叹道:“假设如此,皇上难道就没办法了么?”   他又不是没用过强……   裴珩又是一阵心潮难抑。   若不是他们待会都还有正经事要办,一堆人催着,他恨不得此刻就都扒光了他。   “好,朕等着。”裴珩还是没忍住,起身前在谢瑾的耳垂上狠咬了一下。   -   午后,客栈内。   谢瑾翻看完谭瑛初步理出的所有案卷名册,提笔作了些批注,而后会心一笑:“夫人辛苦了,司谏院和刑部有了这些,想来能找准切口推得顺利些,省去许多弯路。”   谭瑛在屏风后谦辞:“能帮得的上忙便好。”   谢瑾思忖,过了会儿说:“不过在下有一疑问,还想请教夫人。”   谭瑛哄完孩子,此时才从里间挑帘而出,走到会客的外间:“殿下请讲。”   谢瑾:“那日我去相府赴宴,对秦焦这个人印象很深,不知夫人可还记得,相府的门客中有这么一个人。”   “秦焦?我记得的。殿下可是觉得他有什么问题么?”   谢瑾微微颔首:“司徒钊当日在皇上面前为他亲自开口求官,意欲让他入刑部入职,此人应是司徒钊有意栽培的心腹。可为何南党过往所犯下的这些罪名,似是都没有牵扯到此人?”   谭瑛回想了下,不紧不慢说:“据我所知,秦焦是这一两年才入了相府做门客的,他年纪轻,但算计十分老练。殿下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他从前就与相府其他门客大有不同。”   谢瑾:“哦?夫人可否细说一二。”   谭瑛便娓娓继续道:“司徒钊每逢年中,都会给南党诸员赠礼分银票,也就是所谓的‘南党俸银’,每人每份多则千两,少则也有百余两,皆按照官阶品级发放,正是区别朝廷俸禄之外第二笔俸银。但是秦焦这人从来分文不取这笔钱,尽数全部退回相府,且态度十分生硬。南党那些人犯下的多是些私相授受、贪污行贿的罪名,秦焦的脾性没掺和这些腌臜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谢瑾不解:“别人都拿,他不拿,难道不会惹恼司徒钊吗?”   谭瑛:“殿下说的不错,司徒钊一开始也不喜他清高狷介。可秦焦为人处世虽不懂变通,但他用计施计的手段相当高明,几次筹谋献策,虽都不是什么正当手段,也实实在在都替司徒钊分忧,解决了麻烦,他才渐渐在相府立足脚跟,受到了器重。”   谢瑾说:“秦焦出身寒门,科考入仕也相当不易,一朝入了南党,却仍不忘寒门学士的气节,实在难得。我只是不明白,同他这样的人为何会投奔司徒钊,又会与他沆瀣一气。”   谭瑛略微思量,说:“殿下思虑深远,这点我倒是也从未想过。秦焦此人身上自相矛盾的点太多,不容易看透。”   谢瑾淡淡一笑:“不过,这次既牵扯不到他的身上,以后他在朝中为官,总还有交手的机会——”   这时,门外的护卫轻声叩门催促:“殿下,已申时三刻了,得回去了。”   “知道了。”谢瑾应声,想到了什么,不太自在地掩面轻咳了两下。   裴珩虽给了他出入宫门的金令,但奈何盯得紧,还立了规矩,要他今天天黑前必须回到宫中,好完成今早对他的承诺。   谭瑛见状福身道:“既如此,那不如殿下先回宫吧,改日再叙。”   谢瑾也起身以礼一拜:“今日实在是赶了些,只商榷了案子的细节,还未及和夫人讨教策论中的治国之道。过两日,定请皇上一同过来,再拜会夫人。”   ……   谢瑾匆匆拜别谭瑛,出了客栈,便坐上马车准备回宫。   马车往前驶了一段,正要绕弯,谢瑾透过车窗,忽又瞥见谭瑛下了楼,似乎是在着急寻找什么,面有慌张之色。   谢瑾预感不好,就忙让人先将车掉头折返,下了车走了过去:“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谭瑛见到是他,强行先定下心神来说:“叨扰殿下了,是灿儿,灿儿不知去哪了……”   谢瑾拧眉一顿:“方才小公子还不是在屋内?”   “是,就是送殿下出门的一会功夫,这孩子就不知跑哪去了。”   谭瑛想要镇定下来,可身为母亲,还是难掩不安之情:“殿下,这个年纪的男孩顽皮,是会贪玩乱跑的,没准是我瞎操心,过会儿他自己就回来了。可我就是担心……”   谢瑾读懂了她眼里的焦灼:“夫人担心,会是司徒烁干的?”   谭瑛不大情愿地“嗯”了声:“殿下有所不知,司徒烁素日行事乖张,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更甚过他的父亲。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拿他亲弟弟报复出气,恐怕是什么事都能对灿儿做得出来……”   她的顾虑不无道理。   司徒家树倒猢狲散,一夕之间众叛亲离,如今就是个空躯壳。司徒钊又入了大牢,司徒烁一个人无异于亡命之徒,自然什么都干得出来。   “夫人先莫急。”   谢瑾安抚道,转头便吩咐左右护卫:“先一起去帮夫人找小公子,他们若真带走了孩子,这会儿夜应没有跑远。再晚,便容易出事。”   几名护卫互相看了一眼,有几分犹豫:“可殿下,您眼下得先回宫,皇上还在宫中等您。”   谢瑾声音严肃了几分:“救人要紧。派一人回宫报信即可,跟皇上再借点人手。有惊无险是最好,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我自会与皇上交代。”   “……是!”   ……   几人当即分头在这条街上开始搜寻。   谢瑾从护卫身上借了把佩剑。   光天化日下从闹市中要走掳一孩子,他觉得太过招摇瞩目了,于是第一直觉,还是先绕回了谭瑛下榻的这家客栈,试图找找线索。   这是间大客栈,足足有近百间客房。   谢瑾一路找到三楼东边厢房时,忽听得有一阵孩子的啼哭声。   他便循着那阵哭声,故意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而后一脚踢开了那房门。   可见屋内十分整洁,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唯独那精致的香炉中点着烟,刺鼻的香气熏得整间都不太正常。   许是听错了。   谢瑾不由被那烟呛的咳了两声,转身要去隔壁房搜寻,便觉得脚下一软,喉间顿时泛上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发涩。   谢瑾当即反应过来。   这屋内点恐怕是烈性的催|情之香……   难道是有人刻意引自己来此?   他汗毛微凛,不容细想,正欲快速离开此屋,一个肥胖的身躯从门外走了进来,将他的去路堵住了。   司徒烁用帕子捏着鼻子,对着他淫|荡一笑:“瑾殿下,别来无恙啊——” 第38章 药物   “是你……!”   谢瑾自知中计无疑, 霎时拔剑出鞘。   可他浑身筋骨一阵软散无力,只能勉强将剑撑立在地上:“……司徒灿呢?”   司徒烁眯眼观察他逐渐脱力的样子,阴笑起来:“他一个四岁小孩, 好歹也是我亲弟弟, 我非得为难他作什么?谢瑾, 我司徒烁是不学无术,可也不傻,知道司徒家今时今日归根结底都是拜谁所赐!”   太闷了。   闷得人窒息。   谢瑾整张脸红得能滴出血,他尚有几分清醒, 立马拖着沉重的身子拼命想到窗边透口气, 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司徒烁识破了他的意图, 立马尾随上前,先一步将窗关死, 又用肥胖的手去假意搀住了他揩油:“殿下, 站不稳了吧?”   谢瑾头晕目眩,咬牙道:“你用的是什么……”   “殿下,这可是西域最烈的迷香,专门治像你这种平日端着的清高菩萨, 哈哈。”   谢瑾意识开始涣散, 一阵恶心反胃:“走开!”   “绝色尤物啊——”   司徒烁从未这么近地打量过谢瑾,忍不住地吞咽口水,贼心之外, 不禁起了疑心:“皇上真没碰过你?我要是他,连皇帝都不想当了, 也他妈先得干了你!”   谢瑾牙尖隐隐抽气,声音越来越虚:“少说废话……你怎么,不干脆杀、杀了我……”   司徒烁摸上他的手:“光杀你多没劲啊, 啧啧,天下敬仰高不可攀的瑾殿下,有一天成为我司徒烁的胯|下虫,那才有意思!皇上把你变作弄臣,他不也是揣着的这份心思么?上所有好下必效之嘛,他敢的,我也敢!”   谢瑾的心猛地一落空,像是被什么东西无情敲击了下。   “再说,小爷我还指望着在殿下身上立功,去皇上面前讨份恩典呢——”   司徒烁说罢,便扑上前去,迫不及待地一把扯开了他的衣领。   不想就看到了他颈下及锁骨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痕迹,正是纵情欢好之后留下的。   司徒烁不由一怔,陡然发狂大笑:“哈哈哈哈哈,他果然没忍住碰了你,他在所有人面前装呢——”   他又怒不可遏地一把掐住了谢瑾的脖子,死死逼问:“是你在床上蛊惑皇上!一边求他操,一遍求他灭了我们司徒全家,谢瑾,那滋味是不是很爽啊?!”   谢瑾脑中混沌,此刻他已快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五脏六腑都要化成了一滩泥水。   他还不能死……   他强行集中精神,趁司徒烁发狂不备,用手掌紧握住了锋利的剑刃,狠狠剌出一道很深的伤口。   一旦因剧烈的疼痛恢复了点意识,谢瑾便没犹豫,拼力往司徒烁的心窝狠踹了一口。   司徒烁肥胖的身躯重重一摔,吃痛不已。   他一时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瑾,见他在迷香的催动下居然还能伤人,面露惊恐,吓得立马缩到了门边:“你……你你他娘的还真是个金刚身的活菩萨!”   谢瑾也差点没站稳,周身力气很快又被迷香占了上风。   可他还是没敢放下剑,拖着沉重的身躯又往前走了两步,浑噩躁动之下,竟流露出几分凛冽的杀意。   “来人,快来人啊!”司徒烁急得拍门。   外头立刻进来两个赤膊着上身的彪形大汉。原先这两人司徒烁是备着,打算等自己享受一番,再拿来折磨谢瑾的。   眼下倒是先派上了用场。   司徒烁狼狈起身就想往外跑,吩咐道:“你们……你们赶紧先将他干听话了,再留给小爷玩!”   “是!”   ……   霞光一敛,黑沉沉的暮色便笼罩了建康皇宫。   裴珩下午就沐浴熏香完了,难捱一阵寂寞,此时见只有一名护卫回来,面色不豫:“谢瑾呢?”   “回皇上,傍晚殿下临要回宫时,谭夫人家的小公子忽不见了。殿下帮忙去寻,所以特意命卑职先回来跟您通报一声。”   裴珩不悦,将手中奏折随意一扔:“多管闲事。”   “殿下担心是司徒家的大公子恶意报复谭瑛,所以想请皇上再增援一些人手。”   裴珩对谢瑾的所作所为不甚满意,还是冷声道:“准。”   刚说完不久,他又改了主意,起身道:“罢了,朕自己去。”   裴珩今日心有些急。   他没乘马车,而是骑上了御马。不及官府开道让百姓避退,就领着一队殿前司精锐出宫,直闯建康闹市,路上还险些冲撞到人。   “吁——”   “皇上,此间便是谭瑛下榻的客栈了。”   听闻皇上圣驾到了,客栈生意也不做了,所有人统统出来,跪在地上胆战心惊地接驾。   此时又有护卫前来禀报:“皇上,小公子方才已找到了,他被人绑着丢在客栈后巷,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看起来并无大碍。”   裴珩气势凌人地坐在马背上,目光锐利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皱眉沉声质问:“那谢瑾人去哪了?为什么他还没与你们汇合?”   护卫也答不上来,低头道:“殿下不知去了何处……分头之后,我们好像就没见过他。”   “废物!”裴珩凶狠骂道,心中顿生一股不安。   快过去一个时辰了。   连孩子都已找到了,他是个大活人,又怎会没人看见?   殿前司齐刷刷跪了一片:“皇上恕罪!”   这时,司徒烁正从客栈后的巷子鬼鬼祟祟地出来。   他抬头一愣,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在这撞见御驾,神色慌张,转身要往人群中溜。   不想裴珩一眼就盯准了他,眉头深拧,幽幽冷声唤道:“司徒兄——”   司徒烁无处可躲,只能被人带上前,在裴珩面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皇、皇上……”   裴珩见他这副德行,就知道多半出了事。   他无心寒暄客套,坐在马上,金靴就一脚重重地踩进了司徒烁肩头:“朕问你,人呢?”   司徒烁只觉得肩膀要被踩碎了,哪里还笑得出声,试图装傻:“皇上,您说的是什、什么人啊?”   裴珩绷着下颚,愈加发狠踩压,将他整个人“噗通”踩跪了下去:“朕最后只问你一遍,人呢!?”   ……   裴珩领人冲上客栈,一剑劈开那道房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香辛和血腥味混杂的气味。   “皇兄……!”   他不由被眼前这一幕震惊。   房间内全是大滩血迹,血泊之中地上还横躺着两具赤身裸露的男尸。   谢瑾则大口无助地喘着气,无力地倚靠于床榻边,面色燥红,全身凌乱不堪。   他身上除了大片血渍,就是被撕扯咬烂的痕迹,连他手中的那柄剑都快被鲜血染得瞧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裴珩的心一阵揪紧,反应过来,立刻朝身后的护卫厉声呵道:“都先退出去!”   “是……!”   门被关上,裴珩这才淌着血,走到谢瑾身边。   谢瑾眼皮已经睁不开了。   他听到声音,又逼自己敛起那烂泥一般的神色,滑动干涩的喉结,强行用柔软的四肢握紧手中的剑:“别过来,我会杀了你……”   裴珩哽了下:“皇兄,是我。”   “你……”谢瑾眼底映入了一片明黄,全身才渐渐松懈,剑顿时从掌中滑落,身子也软了下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   裴珩用结实的双臂托住了他,一时不敢想他方才经历了什么。   他脱下帝袍,盖在了谢瑾身上:“朕先带你回宫。”   “回去……”   谢瑾此刻的意识已混乱不堪,却一把抓住了裴珩的衣领,蓦的苦笑了一声,哀求中透着绝望的嘲讽:“皇上,你不如,先看看我……”   裴珩一怔:“什么?”   谢瑾气若游丝:“皇上一直以来费尽心思,想看的,不就是我这幅落魄的贱样么?不如趁现在,好好看个够……”   谢瑾平日隐忍惯了,将什么情绪都埋在心底。也只有在药物催动之下,又受了如此大的刺激,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朕……”   裴珩顿时百口莫辩。   谢瑾说的没错。   从让谢瑾成为自己弄臣开始,都是为了费尽心思折辱他,将他拉下神坛,看他变得肮脏,变得卑微。   他甚至以为自己沉迷享受与他做那事,也是因能够借着欲望,窥见他不堪的另一面。   可他真见了谢瑾这幅模样,反而一点心思都没了。   裴珩只觉得自己的胸腔要炸开,好像有一只无形毒爪插入,要将他的心肺都撕碎。   可他没法动怒,只想将谢瑾湿漉的发丝捋到耳后:“别说了……留点力气,朕现在就带你回去医治。”   随着裴珩弯腰抱他的动作,那股熟悉的男子气息又靠近压了下来。   凭着意志压抑已久的药效,瞬时被催发引诱。   谢瑾彻底失控,不等裴珩将自己抱起,忽主动一把搂住了他的颈,双膝跪在血泊中,倾身强吻了上去。 第39章 失控   炙热。   疯狂。   欲求不满……   浓烈的血腥味还在持续煽风点火。   谢瑾坐在裴珩的身上, 一只手掌抵在他的胸间,清冷的面庞媚态横生,柔软滚烫的舌尖裹着卑微渴求之意。   他抛下了过往的礼教尊严, 无所顾忌地向眼前之人索取求欢。   裴珩从未感受过这样的谢瑾, 也有些招架不住。   他一时竟不敢仔细看他, 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涌出,强将他与自己先分离开。   谢瑾仿佛失去了动力,又柔若无骨地贴在了裴珩的怀里。   裴珩紧紧抱着他,见他完全动弹不了, 便对外头急声高呵:“速召御医过来——!”   “是, 皇上。”外头的人应道。   裴珩又看了眼支离破碎的怀中人, 呼出一口燥气:“罢了,还是先去就近找医馆的大夫!要快!”   “阿珩……”谢瑾此时埋在他的耳边, 轻声动情地唤他。   裴珩听到这声, 心猛地一颤,见谢瑾的手掌又缓缓抚上自己的下巴:“阿珩,热……”   “别乱动了。”他握住了谢瑾的手腕,试图制止一二。   可那沾满鲜血的手指不慎又滑到了裴珩的唇边。   裴珩一低头, 便又看见那盈盈眼波中将溢出来的欲望, 容易让人意乱情迷。   他本就受不住谢瑾的招惹勾引,气息逐渐混乱,听着他再唤自己“阿珩”, 便忍不住微微张开了唇瓣,想去舔干净他指尖的血。   可一旦开了荤, 浓烈暧昧的血腥气沿着舌根灌入口鼻,不由唤起他的某些本能。   裴珩也失了智,俯身便去堵住了谢瑾的唇齿。   两人紧紧相拥, 再度亲吻在一处。   借着药物催动,痴缠热烈,更甚从前以往任何一次。   “阿、珩。”   “阿珩……唔。”   裴珩将五根手指嵌入他后脑卷曲潮湿的发中,让他们之间无法再靠得更近,连呼出吸入的气息都融为了一体,且每听他不完整地唤一次自己,就要更加凶猛地予以回应。   “皇兄……”他忽然有话想说,可惜不知该说些什么,如鲠在喉。   只好将那呼之欲出的爱意和痴迷都注入吻中,注入对彼此的称呼中。   ——几乎要盖过眼前真实的欲望。   不多时,谢瑾忽又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跳动,仿佛被人从地狱被拉扯上来。   他破败不堪,可的的确确因裴珩重新活了过来……   一旦恢复至往日的谢瑾,哪怕理智只恢复了一成,罪恶之感便接踵而至。   谢瑾望着沦陷其中无法自拔的裴珩,知道定是自己犯浑引诱,没好意思伤他,抬手便狠掴了自己一耳光。   清脆的响声就在耳边。   裴珩一懵,便看着谢瑾下了狠心,硬逼着自己从中抽离了出去,用潮热的语气:“对、不住……”   这一巴掌也裴珩打醒了,他也拼命平复着气息,望着谢瑾,一阵欲言又止。   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皇上,大夫已到了!”   -   深夜,陵阳殿。   裴珩一直守在榻边,坐立难安,见御医施完针起身,忙问:“他如何了?”   御医答:“皇上,所幸在宫外处置得及时,殿下的毒性暂时压制住了,只不过要彻底清出他体内的所有毒素,恐怕还需服药慢慢调养上半月,最好在这段期间……”   裴珩见他面露难色:“最好什么?”   御医怕触怒于他,谨慎小心说道:“最好这半月之内,切莫再让殿下动情。否则,容易再次牵动他体内的毒素,伤及殿下身体根本啊……”   虽说裴珩近来成瘾般地疯狂折腾谢瑾,但此事毕竟不光彩,向来极其隐蔽,只有灵昭与陵阳殿少数几名宫人知道,知情的人也从未敢走漏半点风声。   哪怕外头真对他们有了什么风言风语,也是立马让人止息。   可御医今夜一诊治,自然能发现近段时日谢瑾都遭受了什么。怕他来日真有性命之虞,才会冒险向裴珩进谏。   裴珩竟没半分恼怒,微微皱眉,道:“知道了。”   他又望向榻上的人:“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御医忙答:“殿下身子亏损得厉害,不过这毒留在体内,也时常要折磨人的,没准夜里殿下就会醒上几回。”   ……   确认谢瑾暂无大碍,裴珩便连夜骑马出宫,又赶到了刑部。   司徒烁罪名还未及判下。   裴珩就亲自盯着人行刑,让他到每间刑室都走了一遭,将能用上的刑具都试了一遍。   “司徒兄,你哪只手碰过了?”裴珩还不肯罢休,此时弯腰盯着司徒烁,笑意瘆人。   司徒烁的双目已被戳瞎,脚筋手筋俱被挑断,身上的皮也被热油烫得没有一块是完整的。   他从未如此害怕听到裴珩的声音,缩在角落中,慌神地求饶道:“没没……都没碰过!皇上,你我好歹也算是兄弟一场……我已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犯!我定离那谢瑾远远的,皇上开恩,且、且留我一条狗命——”   裴珩站了起来,似是听不见他的求情声,仔细端量他的手,若有所思道:“哦,那就是两只手都碰了。”   “不、不是……啊——!”   话音刚落,司徒烁忍不住凄厉惨绝地大叫一声——   他那两只肥腻的手全被砍落在了地上。   裴珩冷冷嫌恶地踢踩了下那肥爪,问身旁的官兵:“这平时能怎么玩啊?”   官兵一本正经:“回皇上,可将耳鼻四肢蒸熟了,喂犯人亲口吃下。”   裴珩“啧”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蒸太过清淡了,朕这兄弟口味重,你们加点料拿去红烧得了。一只让他自己吃,另一只么拿给司徒钊吃。别说朕太狠心,没让儿子死前给爹尽孝——”   “是,皇上。”官兵领了命,立刻取走那两只手去办了。   裴珩又往司徒烁满是横肉的脸上瞟了一眼,眼中顿时生出狠戾之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嘴呢,有没有碰过他?!”   司徒烁浑身抖得厉害,被吓得尿了几通,全身都已疼得说不出话。   可不管他说不说,说什么,裴珩只要一想到司徒烁或许还亲了谢瑾,甚至做了更过分的事,胸中怒火中烧,无法被轻易浇灭。   他面色一冷,便从旁边取过一条鞭子,一把勒住了司徒烁的脖颈,将他一路拖到了司徒钊的牢房前,而后一脚用力踹了进去。   若不是司徒烁脖颈肥胖,他在路上就已窒息而亡,此时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嘴角鲜血汩汩直流出,“咿咿呀呀”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司徒钊险些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望着眼前的裴珩,难以置信道:“皇上对烁儿做了什么?!”   裴珩一脸冷漠道:“相父怎么不先问问,你的好儿子自己做了什么?”   司徒钊望着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司徒烁,痛心骂道:“……何至于斯啊?皇上好狠的心肠手段!”   裴珩挑起漂亮的眉毛,用帕子轻轻擦拭起鞭子上的血迹:“朕的心肠手段再狠毒,不也是相父一手调教出来的么。从前朕不管做什么,杀什么人,相父可都是为朕拍手叫好的,怎么今日倒吐露出真心了?”   司徒钊总算认清眼前这个陌生的裴珩,也冷冷发笑:“还真是狡兔死走狗烹,若不是这些年本相遇南党扶持,岂会有你今朝稳坐帝位!只怕,你早就被谢瑾取而代之了!”   裴珩听言,也哈哈笑了起来:“相父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这话小时候骗骗朕倒也罢了。朕是大雍唯一的太子,谢瑾不过是父皇拿来磨朕的一块磨刀石罢了。你说说,朕坐上这帝位,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倒是相父您啊,这些年以辅佐支持朕的名头,到处招揽人心,贪赃枉法、为非作歹,也没少占便宜吧?”   “你……!”司徒钊面色铁青,噎住了。   裴珩轻叹了一口气:“不过呢,相父待朕的好,朕心里还是知道的,心里也没那么记恨您。只是为了一统朝堂大权,瓦解党争,难免要牺牲一些人罢了。谁让相父自恃权位,而不知进退呢?”   他又过去当着司徒钊的面,像对待畜生一样泄愤地踢了司徒烁一脚:“本来顾及谭夫人的面子,朕也不想把事做绝。可惜啊,你这亲大儿不识抬举,硬生生把你们父子最后一条生路也给断了——”   司徒钊这才意识到,这看似鲁莽无知少年皇帝,想铲除自己的心思缘来已久,并非只是受了谢瑾蛊惑……   亦或者说,谢瑾才是他的刀。   司徒钊顿时细思极恐,汗流浃背,可他不甘如此,咬牙气急设套道:“南北党争缘来已久,又岂是因我一人起势!就算没有我,皇上如何保证没有下一个南党之主?相位空悬,必定掀起朝中斗争,介时——”   裴珩轻松地打断了他的话:“相父实乃多虑了,此事朕已认真考量过。”   司徒钊一愣。   便听得裴珩从容说道:“介时只需让一个女子做丞相,所有的麻烦,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什么,你、你要让谭瑛做相……?!”司徒钊如雷轰顶,面生麻木。   “相父,一路珍重了。”   裴珩勾唇一拜,转身便要离去。   司徒钊彻底崩溃,忽发狂一般,在裴珩身后歇斯底里地大喊,响彻整个刑部大牢:   “此乃忤逆天道纲常!她一介弱质女流,无德无才,她凭什么胜任一国相位,凭什么取代本相!”   “就算是女相,为什么偏偏是谭家女啊!为什么偏偏是我司徒钊的笼中雀啊——!” 第40章 疏冷   天快亮了, 裴珩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没把大牢里那些脏东西带回宫。   半个时辰后便是早朝,趁这点时隙, 他没去小憩会儿, 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谢瑾榻前。   “皇上, 殿下夜里醒过两次,方才又睡回去了。”   裴珩颔首。   殿内其余人都自觉退了出去。   夜色匿去,月将西沉,周围一片寂静。   裴珩此刻注视着榻上昏迷的人, 又不觉想起他在客栈神志不清时, 与自己说的那些话——   他看着谢瑾受辱受折磨, 本该畅意才是。   可不知为何,单是此刻这么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裴珩也顿觉得一阵呼吸不畅, 浑身不适。   他不甘愿被谢瑾牵制。   可微凉的目色落下,又不可察觉地在疏月与烛影之间变得柔和了几许。   “皇兄?”他哑声轻唤他。   谢瑾昏睡着没听见,自然也不会回应。   裴珩心底莫名涌动起了什么,喉结缓慢滑动, 试着极其短促唤了声:“哥?”   他不禁抬起了手, 又想要去触碰谢瑾柔软清瘦的面颊:“哥……”   说起来,他隔着衣服将谢瑾浑身上下都摸玩遍了,可还从未这样抚摸过他。   粗粝的指腹一触碰到那如玉如绸缎般的皮肤, 随即被一阵从未有过的温热给吸引住了,竟是这般值得人迷恋……   “皇上, 皇上,刑部急报——!”殿前司护卫突然在帘外禀报。   裴珩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对谢瑾做什么,一阵心惊肉跳, 便仓皇心虚地收回了手。   自己怎么……   他扭过头,凛然蹙眉:“何事值得这般大声?”   护卫这才想起殿内还有个受伤的病人,忙压低了声:“皇上恕罪。刑部急报,半个时辰前,司徒钊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裴珩听到这死讯一副冷血寡情,只是眉梢轻抬了下,说:“知道了。”   不过天转眼就亮了,司徒钊这一死,他还有许多事要善后处理。   裴珩不得不起身,道不清的心思还停留在谢瑾的身上,未能全部抽离。   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冷声道:“等他稍好些,就将他送回弄月阁吧,往后就不必再接来陵阳殿了。”   -   连着在院中休养了五日,谢瑾貌似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五日任外头是如何腥风血雨,他在弄月阁内专心清毒养病,倒是清静。   裴珩这几日也不来招惹,不知是忙得忘了,还是有意疏冷。   入了夏,弄月阁的蝉鸣聒噪,到了灵昭一年中最头疼的时候,往往人快到了院前她才懒懒地去开门。   谢瑾却怡然自得,在院中翻阅整理书册,一坐便是一上午。   “阿瑾——”   谢瑾此时见护卫领着康怀寿到了自己院中,一阵喜出望外,忙搁笔起身去迎:“老师怎么来了?”   康怀寿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不满苛责道:“阿瑾,你怎么又瘦了。”   谢瑾笑道:“榻上躺了几日总该瘦的,多吃点就能胖回来了。”   康怀寿心疼轻叹,拍了拍他的肩:“知你前些日子在宫外受了重伤,我放心不下,早向皇上提请见你一面,今日他才应准。对了,醒时也想入宫看你,不过皇上没准,我想着他要备试秋闱,也就让他在家中待着了。你的身子可还好?看精神倒是尚可。”   谢瑾:“药还在吃,但已基本好了,老师不必为我挂心。”   康怀寿颔首,走到院中石桌旁,认真翻看了下他正在写的文章,有些愕然:“如今,你还在撰理这些策论文章吗?”   “闲暇时动动笔而已,”谢瑾欣然:“想着既已着手编了四五年,总不好半途而废,这一册已经快编完了。”   康怀寿欣慰,但还是劝道:“阿瑾,治经注疏是一生功业。你身子还未痊愈,不必急这么一时,得养好了再说。”   谢瑾微微一滞,又笑道:“不妨事,提提笔的力气还是有的。”   康怀寿便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捋胡闲谈道:“你病的这几日,朝中可是热闹得很,发生了不少大事。”   谢瑾:“想来也应是如此,可惜我在弄月阁中,知道得不太详尽。”   午后闲来无事,灵昭煮了茶,为二人沏上。   康怀寿便耐心一一讲与他听:“谢云旧案昨日已彻底了结,皇上亲拟判文昭告天下,以正谢云身后清白之名,将他标榜为千古忠义之将,当年涉案的人员也都依罪一一判罚。你是没瞧见,这两日长昭殿早朝上的人都稀稀拉拉的。”   “这是好消息,耿磐果真是个能人,推进此案的速度比我设想中还要快些,”谢瑾又惭愧一笑:“不过,老师麾下是不是也损了一些人——”   康怀寿摆摆手,从容笑道:“此言差矣,为师并非司徒之辈,本就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浪,被推到这党争之中的。阿瑾,你心存天下大义,要拨乱反正,让这天下回归正常秩序,莫说是折几个蝇营狗苟之徒,便是他日要舍了为师性命,又有何妨?”   谢瑾心中一动:“老师言重了……”   康怀寿接着说:“何况司徒钊已在狱中畏罪自尽,皇上又有意对南党大刀阔斧解,我若一把年纪,再霸着这北党之主的位置,岂不是太不识趣?”   谢瑾不由好奇问:“皇上,他做了什么?”   康怀寿鼻尖轻嗤:“相位空悬,皇上前日提拔了司徒钊的夫人谭瑛为代丞相,试职一年,受天下臣民考察。”   “谭瑛?”   谢瑾也不由一震,忽想起先前裴珩的一些话,其实并不是无迹可寻。   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   丞相是朝中能与太师抗衡正一品的官职。   无论这相位落入所谓的南党人,还是北党人手中,都容易令朝中党争形势加剧,要么走向极端,要么功亏一篑回到原点。   司徒钊刚死,这节骨眼上就提拔女相,反倒是一步趁热打铁的棋。   毕竟朝中官员不会捧一女子做一党的主心骨。   谭瑛确也有才干胆识,司徒钊担任丞相时的作为,大半本就是她的功劳。朝中局势情形与各衙门间的门道,她都摸得一清二楚,不算是初入仕途的新官员了。   也算一种完璧归赵。   谢瑾一下就明白了裴珩的用意,不由得轻声一笑:“他是个石破天惊的皇帝,该当做出一番开天辟地的事业。我若是他,还真没有这等魄力和果决。”   康怀寿见他竟对裴珩流露出几分赏识,拧起白眉:“让女子登临相位,是石破天惊之举。若不是那日朝臣在殿上对女相的态度过激,恐怕皇上都不会让她试职,直接就封她为正一品丞相了。可要知道,自古让女子居掌高位,从来不得善终——”   谢瑾对此倒是有别的看法,还欲替裴珩说上几句。   康怀寿就拂袖岔开了话,先问了别的:“阿瑾,替大雍朝廷收拢人心,这一步棋你算是走完了。那下一步棋,你又意欲何为?”   晴空当头,风却吹得石桌上的纸页一阵翻动。   谢瑾挽袖用手臂镇住书籍,含笑道:“瞒不过老师,下一步,我想借着谢云翻案之势一鼓作气,再为大雍四十万将士谋个奔头。”   “改军制?”   “是。”   康怀寿沉肩默了片刻,半晌,评道:“还是太急了,阿瑾,你从前不是个急性子。比起这些,你得先考量自己当下的处境——”   大雍自建朝来便重文轻武,打通武官的晋升途径,势必要牺牲文官的利益。   变动朝中文武格局,并不比瓦解党争来得容易。   谢瑾面色清淡,可是下了决心:“三百里之外的悬河,于将军与北朔的交锋未定,前线将士还在以命相搏,不得不急。”   ……   裴珩今日又处理了前朝的一堆破事,难得消停会儿,又不知能做什么了。   一下戒了与谢瑾的纠缠,日子实在索然无味。   御花园的桃花也早就都凋谢成泥了,只剩枝头浓密无趣的绿叶。裴珩翘腿坐在桃树下,百无聊赖地对着湖面打水漂。   不一会儿,姚贵猫着腰过来问:“皇上,那个……弄月阁灵昭传来口信,说瑾殿下问皇上您何时得空,想求见您一面。”   裴珩莫名一激动,放下了腿,又呼出一口气,换了个姿势将另一只腿翘了回去,冷冷道:“不见。”   “是。”姚贵应下,正要去回话。   裴珩嘱咐道:“你就说朕不得空。”   姚贵顿步点头,又应了一声:“是,奴才明白。”   裴珩一顿,又叫住他问:“他身子好了?”   姚贵这一步三回头,不知自己到底是该走,还是该停了。   这两日裴珩的心思愈发难以捉摸,自己好歹伺候了他十年,也不曾像这般。   他尴尬一笑,提醒道:“皇上,御医不是一早才来御前回禀过,说殿下只要不……基本没大碍了。”   裴珩不大情愿地“哦”了一声,想到了什么,无端急躁说:“谢瑾不是有令牌可以直接见朕么?还多此一举,派人来问什么?”   姚贵哪知道什么原因,他连自己主子的心思都猜不透,还去猜谢瑾的,只好硬着头皮胡诌道:“这……许是瑾殿下唯恐皇上前朝事忙,所以才让人先来问问罢。”   “托词。”裴珩冷嘲道,又将一颗石子用力砸进了湖中,毫无章法,全凭蛮力,激起一阵小小的惊浪,水鸟扑棱而逃。   他又没了玩的兴致,起身一回头,便见谢瑾朝自己走了过来。   一怔,掌心余下的石子“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 第41章 楚楚   谢瑾今日穿了件红, 不过最外头披了件月白色的褂衫,盖住了秾艳之色,还恰到好处地衬出一派清新韵味。   裴珩呆了下, 便听得他问:“皇上, 忙么?”   裴珩肃声一咳, 又恢复神态:“忙啊——”   谢瑾又淡然地垂下视线,见几个小太监正弯腰在捡地上那些个碎石子。   裴珩爱摔东西扔东西,平日掉了什么,他们都得跟在屁股后头立马捡起来, 已成习惯了。   裴珩没由来就往他们身上狠踹了一脚, 不耐低骂:“别捡了。”   “是、皇上……”   谢瑾走了过去, 也弯腰捡起了一颗碎石,小小的, 放在日头底下还能映出彩色光华来, 语气平和地说道:“看来皇上是真忙,在宫里打水漂还能玩出新花样。”   裴珩被他说得略有些不自在,道:“仿的玉石,不值钱, 要玩花样得拿金豆子投。如何, 皇兄也来一个?”   他笃定谢瑾从小养尊处优,就不会玩这些民间野孩子玩的东西。   “好。”   谢瑾面色从容地答应了,轻掂了掂手中的彩色碎石, 对着湖面稍侧过身,找准角度轻盈一掷——   就见一道优雅的弧度掠过水面, 直达彼岸。   裴珩看着他潇洒利落的动作,又是一愣。   谢瑾转过头一笑,刹那与裴珩目光交汇。   不知为何,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客栈中的那场热吻,彼此分明隔了还有一段距离,立马又各自往后又退了小半步,不自然地回避视线。   半晌,裴珩又仰面看起桃树叶:“你今日找朕做什么?”   谢瑾从袖中掏出那块皇帝金令:“来归还此物。谭瑛既已入朝做相,我也就不必常持令牌出宫见她了。”   “哦。”裴珩指尖不慎碰到了下他的指甲盖,又立即收回了手。   谢瑾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度了,可也没说什么,毕竟那日是自己失了理智,才有了如今这尴尬的局面。   “皇上,那日之事,我……”   “朕不记得了。”   “嗯……也好。”   气氛到此,本该尴尬生冷,无话可说。   可今日御花园中的景致,偏偏明媚得很不合时宜。   风和日丽,微风不燥,吹动着两人的衣袖暧昧纠缠,鸟啼正宛转,在枝头摇曳着斑驳的树影,令人心神摇晃。   连烈日打在谢瑾的面庞上,都柔和得妙不可言。   裴珩身上不觉燥热起来,望着谢瑾的侧影,后背很快就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压低声说:“皇兄莫不是专程来提醒朕,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又加重了咬字:“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谢瑾的心也被无端牵动了下,看着裴珩的目光一顿,说:“所以,皇上是因顾及我体内的余毒未清,这几日才刻意避着我?”   这话一说出口,他才意识过来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问。   果然,裴珩拧眉生出一阵恼羞之意,偏头道:“皇兄想得挺多……”   实际还是想少了。   这只是他避而不见的一个理由而已。   谢瑾也收敛起缥缈的思绪,说起正题:“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实则是还有一事想求皇上。”   头一回听谢瑾说有求与自己,裴珩心思不免一荡,就迈步到亭子边,悠悠掀袍坐了下来。   谢瑾亦跟了两步上前,在亭子外站着:“过两月便是秋闱之期,我想恳请皇上在今年科举中重设武科考试,擢选武将,再从文科考试中抽出三成编制,作为随军文职之用。”   裴珩一听他开口,所求的又是前朝正事,心底稍有不快,恹恹拖腮道:“重设武科举考试,朕倒是能理解,毕竟谢云旧案翻了不能白翻。可前线是以命相搏的地方,不需要只会拿笔写字的读书人,皇兄莫不是在开玩笑?”   谢瑾身姿挺拔:“雍元帝建朝时忌惮强兵威胁皇权,一直以来奉行重文轻武的方针,导致朝中武官难以晋升,良将难觅。而当下大雍正是需要强兵强将的时候,想要收复中原,击退北朔回到上京,仅凭于震洲将军一人是不可能办到的。”   “朕知道,可让文人从军,难道他们就有能耐提剑砍死北朔铁骑么?”   谢瑾对答如流:“无须让他们弃笔从戎,军中尚有许多军务需要处理。此举往近了说,可暂缓各衙门官员杂冗之症;往长远看,从过军的文臣也算半个武将,有利于逐步消除官员晋升中文武的差距。而且在秋闱这样举国瞩目的盛事提出改制,恰恰能彰显出皇上的强军之心。”   他循循进谏:“既要在科举中重设武科,招揽天下能士,皇上总得表个态,也算是为此刻仍前线厮杀的将士助阵了——”   裴珩认真听着,忽觉得谢瑾站在光下,有些夺目耀眼得不太真切,问道:“你晒不晒?”   谢瑾一愣,便走进了亭中:“现在不晒了。”   裴珩觉得这样还是不对劲。   见谢瑾那只白皙的手正好垂落在自己眼前,就想到他跪在血泊中时,用就是这只柔软的手,痴迷抚过自己的脸庞……   他想去抓他的手。   裴珩缓缓呼出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止住心中波澜,摁下欲望的苗头,挑刺说:“皇兄说了这么多前朝事,还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弄臣么?”   谢瑾倒也不惧,淡漠说道:“在下僭越,可也不见皇上对别的弄臣行过逾矩之事。”   裴珩的话茬被他堵了下。   他又勾唇笑了起来,承认道:“是啊,皇兄这弄臣当的,从古至今都是独一份,床上的事和床下的事你都要管。”   树影落在谢瑾面庞,他抿唇不言。   裴珩:“话说回来,谢云案子刚了结,皇兄便紧随其后又出了这一招,想得是挺周全长远。皇兄,此次秋闱之后你还打算做什么,不妨都一并告诉朕得了。”   谢瑾没轻易透底:“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裴珩不信:“可朕怎么觉得,这盘棋的每一步你都是算好了的,否则这短短几个月来,军中和朝中格局大变,哪有那么多环环相扣的事?朕怎么想,都觉得解释不通啊。”   说着,裴珩忽认真抬起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用自己最漂亮的角度望向谢瑾,锐利之中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皇兄,你说,朕是不是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谢瑾也挡不住他拿这样的眼神看自己,眸子垂落之际,清冷坚定的目色不经意动摇了下,说:“若这真是一盘棋,皇上,就是这棋局中唯一的意外。” 第42章 婚约   裴珩是夜便没睡好。   一入梦, 他便反复遍历起他们那些不堪言说、颠三倒四的画面,似真似幻,甚至还有谢瑾褪去了所有, 趴在自己身上, 颜面尽失的样子……   可一醒来, 裴珩就又会清醒地想到白天在御花园亭中,那张似冠玉的面庞微微透红,对自己说“意外”二字。   “皇上,就是这棋局中唯一的意外。”   按说“意外”不是个好词。   可裴珩不知这为何, 这两字从谢瑾口中说出来, 竟会如此撩动心绪。   他总忍不住揣摩品味, 试图从那意外中,剥离找出一丝与众不同的意味来……   心思曲折九转, 最后一落在实处, 又瞬间变得赤裸膨胀。   离客栈那日只过去了七天,可这七天简直比七年还长。   裴珩等不了了,只得咬牙用掌心去捂住此刻发烫的欲望,试图浇灭它。   睡睡醒醒好几回。   天都快亮了, 裴珩还没折腾好。   太监在殿外低声通传:“皇上, 谭相和兵部吏部官员已到正殿了,康太师还尚未到,应也在路上了。”   昨天谢瑾难得有求于他。   裴珩因此昨夜回去就下令, 召集了一帮官员今早来陵阳殿,准备商议如何推进秋闱武科举一事。   裴珩呼出一口浊气, 哑声问:“谢瑾……他来了吗?”   光是念出他的名字,裴珩就不禁低喘了一声,手上恨不能再加快些。   外头愣了下, 道:“皇上放心,半个时辰前就让人去弄月阁接了,这会儿应该快到陵阳殿了。”   “嗯……”   ……   轿子刚落稳在宫道上。   谢瑾昨夜睡得倒是不错,挑帘而出时,清俊如临风玉树,面上的病气也基本都瞧不见了。   他没走几步,就凑巧与赶入殿中议事的康怀寿正面碰上了。   两人都顿了下脚步。   “见过老师。”谢瑾朝他行礼。   康怀寿倒是有几分意外,上前关切道:“阿瑾,你怎么也在这,你的身子如何了?”   谢瑾:“御医说体内只剩最后丁点余毒未清了,基本不会发作出来,也算是痊愈了。”   他微微一笑,又说:“昨夜我向皇上提请了在今年秋闱重设武科举一事,他今日召老师和其他大人前来,应也是为了商议此事吧。”   “哦?”康怀寿惊诧了下,一笑:“原来,是你向皇上提的议?”   师生既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便理所应当地并肩而行,一同步入殿中。   谢瑾边走边说,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是。”   康怀寿看了他眼,感慨说:“皇上竟会听从你的意见,如今还同意你参与朝政议事,这为师倒是真没想到。”   换做从前,裴珩只会一味和谢瑾唱反调,决计不可能听他的话办事,还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   谢瑾脸上略微浮上一丝尴尬,只好笑着说:“我与他之间……算是有所缓和罢。不过这是强兵富国的长远之计,皇上应也是觉得有几分道理,便想试一试。”   康怀寿面色稍暗,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已到了正殿,其他官员也都到齐了。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裴珩才不紧不慢地上了殿。   他几乎是一宿没睡,可到底是年轻,身强力壮,除了眼白处爬出几根红丝,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不过一坐下,他就无缘无故当着众人的面,忍不住直白地盯着谢瑾看。   龙榻上憋了一晚上的劲还没消。   殿内之人多少也有些好奇,暗中打量了下他们。   只不过他们鲜有人能读懂,裴珩眼里藏着的是什么,是把谢瑾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还是心头肉、及时雨。   谢瑾也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皱眉轻瞪了下他。   裴珩这才收敛了。   谭瑛穿着一身合身的官服,先上前说道:“皇上,昨夜微臣与吏部兵部两位尚书大人一起,按照皇上的意思,先照着秋闱定试招录近三成的名额,拟作军中文职所用。这是所列的官职名册,还请皇上过目。”   裴珩接过来那本册子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名堂,又让太监直接递给谢瑾过目。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瑾一介弄臣有些无所适从,也只得接了过来仔细审阅。   看完之后,裴珩还要让他表态:“如何?”   谢瑾只得答:“谭相考虑周全细致,并无不妥。”   谭瑛亦朝他一拜,又娓娓道:“韦尚书仔细盘算了下,军中文职每年都有这么大的缺口。不过放在以往,这些职位多是由残弱或临近退伍的将士担任,极少有文官随军赴职,因此,也时有发生因他们识错字或不通政务,从而传错军情、延误军报的情况。让文官入伍,为武将所用,既可让军中事务更为干净利落,也让文士体察前线的艰苦不易。皇上用意颇深,实乃英明之举——”   裴珩见她有顾虑:“朕从小就听多了各种难听的话,谭相不必像从前那般如履薄冰,费心话术。有何顾虑,不妨直说。”   “谢皇上。”   谭瑛定了定心,才继续道:“微臣明白,皇上是有意要着手削减朝中冗官,为武将们腾挪出晋升之位,以激将士奋进杀敌之心。此计虽长远可行,可短时内见效甚微。秋闱又是举国瞩目的大事,届时要将部分名额腾给武官,又要抽调劝说文官入伍,定会引来朝中文臣与天下文人的非议不满。微臣是担心,到时候实际推行起来,会有些棘手——”   裴珩明白她的顾虑。   可既决心破那三尺冰冻,总是棘手的,否则大雍文武格局定型百年,要轻易能改,早就改成了。   他在龙椅上托腮慵懒斜坐着:“棘手也得硬推,改制嘛,哪有什么皆大欢喜的好事。要不诸位爱卿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好法子?”   悬河关城一带久未攻破,将士恐生厌战疲倦之意;秋闱武科举重设,又要尽可能吸引天下武者应试。   撇开改制不谈,朝廷也的确亟需一个见效更快的法子。   韦廉上前一步,提议道:“皇上,微臣觉得改制的同时,不如先破格提拔一名武将为正一品,加封爵位,以振奋军心。”   裴珩又瞥了眼谢瑾。   这法子他昨日就提过了,按功行赏,先破格提拔一名武将,官阶与丞相太师持平,给所有效忠大雍的将士立个榜样。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可惜朝中大将老的老,死的死。于震洲如今仍在与北朔军对峙,尚未打赢关城一役,此时贸然给他加官进爵,反而会动摇军心。   裴珩想了想,提议问:“鲁直如何?”   韦廉觉得不太妥:“鲁家军是守卫防御之军,劳苦多年,但未必功有多高。况且鲁将军去年已新封了爵位,眼下要再升一级官阶,恐怕……”   殿中人皆沉默了片刻。   裴珩也懒得再想,正要作罢让人先散了。   康怀寿忽沉声放话道:“皇上,老臣有一计策可破解眼前困局,且是百利而无一害。”   裴珩挑眉:“康太师,有何高见啊。”   康怀寿走了出来,面若泰山:“先帝在世时,也曾有意提拔几名大将,奈何当时朝中文人党争厉害,盘踞着高位要职。所以先帝只好改其道行之,在皇太子的婚事中用了巧思,指了鲁直将军家的二小姐鲁瑶为准太子妃。”   听到这,裴珩和谢瑾的心皆蓦的一沉,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   康怀寿又朝龙椅一拜:“不如皇上顺应先帝婚约,秋闱前与鲁二小姐完婚,封将门之女为后。不就能大振军心,皆大欢喜么——” 第43章 冒犯   裴珩坐在龙椅上, 如芒刺背。   听康怀寿说完,随即就有官员一拍脑袋,附和起来:“是啊, 这鲁二小姐乃是先帝亲自定下的皇后人选。若不是这些年她随父戍卫边关, 鲁家军少不了她, 早应与皇上完婚了!”   “鲁二小姐虽是女子,可鲁家年轻一辈属中她最英勇多谋,在军中也最为得人心。届时借帝后大婚之喜犒赏三军,不愁不能振奋士气——”   裴珩呼吸渐重, 肩膀微僵:“朕不……”   “殿下, 觉得如何?”康怀寿忽将话抛给了谢瑾。   裴珩一噎, 到嘴边的话戛然止住,怔怔看向了谢瑾。   不知在紧张什么, 他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谢瑾面上没有波澜, 平添了几分晦暗,似有一分病气从眼尾悄无声息显了出来。   他嘴角费力地抬了下,但又很快撑不住掉了下去,平和说:“既是父皇定下的婚约, 又能为武科举助势, 自是再合适不过。”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看裴珩。   裴珩的心猛然又一落千丈,着实摔得有些狠, 连喉咙里都泛上一股苦涩憋闷的味道。   他将唇紧抿成一条线,也无话可再说。   康怀寿见势, 又一派正色谏道:“皇上,边关前线战局多变,路途遥远。不如先发下诏令, 请鲁二小姐尽早赶回建康,筹备婚事吧。”   ……   临近晌午,众官员纷纷离了陵阳殿。   谢瑾也重新坐上轿子,没往弄月阁走几步,又被人抬回到陵阳殿后门。   被带到寝殿后,宫人就关上门。   裴珩一上来,就不由分说地扣住谢瑾的手腕,将他的身子强势抵在了殿柱上,凶狠逼问:“今日你是什么意思?”   谢瑾手腕当即被捏红了一圈,但他没矫情,只是平静地看着裴珩:“今日殿上,诸位大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朕只问你是什么意思!没问其他人!”   裴珩又加重了语气,可柔软贪婪的唇几乎都贴在了谢瑾侧脸上:“谢瑾,这里没有旁人,没有康怀寿,你不必再惺惺作态端着架子说那些场面话,朕不想听!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你实话告诉朕,你到底……”   他没问完,便要去强吻谢瑾。   他明知谢瑾抵触接吻,可越是如此,他当下就越是想地用这种方式教训他,要霸占他,要驯服他的一切,包括每一缕呼吸。   似乎只有用这样粗暴笨拙的方式,裴珩才能从谢瑾嘴里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   谢瑾的神情和衣着一下全被弄乱了,被迫仰着头,承受着这个极具侵略性的吻。   他脚下一软,牵动着体内的毒素隐隐要发作出来,不一会儿脸色铁青,不得不推开裴珩,偏头去咳嗽了几声。   裴珩心软,只好退一步将唇舌挪到了他的面颊上,然后更加用力地用双臂环抱着他,将他牢牢控制在自己怀里。   谢瑾缓了缓,语透出一丝无奈:“我的意思,在殿上也已说得很明白了……”   裴珩又是一震:“所以,你真想让朕娶她?!”   谢瑾觉得他问得莫名,自己想不想不重要,也没资格。   他睫羽微动,只说:“皇上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娶么?”   “朕……”裴珩一时答不上来。   的确没有……   裴珩不知康怀寿今日重提自己与鲁二的婚事,到底是何居心。   一直以来,他与鲁二找各种借口拖延婚事,无非是郎无情妾无意。众人几次撮合无果,拖到后来朝中之人几乎都要淡忘了,连太后这两年都没再提这事。   可拖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康怀寿高明之处,恰恰是看起来没有任何用计的痕迹,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   谢瑾面色已恢复,清醒之外,还多了几分同情:“你是皇帝,注定身不由己,早娶晚娶罢了,倒不如按他们所说的在秋闱前完婚。鲁瑶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将,若知晓了这场婚姻背后的意义,应也不会像从前那般抗拒。”   裴珩压低眉框,冷盯着他这幅高高在上、明辨是非的德行,落在他腰间、颈上的力道就更加肆虐。   他低哑粗重的声音透出一股歇斯底里:“父皇留下遗诏不让杀你,朕便杀不了你!他给朕安排好了婚事,朕就非得和他选的人过一辈子,这皇帝当得到底有什么意思!?”   “帝者肩上责任重于……”   “朕现在不想听这些废话!”   裴珩几乎是低吼着说出来的,眼底猩红,可堪恐怖。   谢瑾也被眼前的人略吓了一道,缓缓沉肩道:“好,那我换个问法,皇上既然不喜鲁瑶,还这般抗拒与她完婚,当年为何又要……抢。”   十年前裴珩顶替谢瑾成为东宫太子,先帝本有意于为他另选合适的太子妃,成全谢瑾鲁瑶这对金童玉女。   是裴珩几次私下跑到先帝面前,非拿那十五年的亏欠,央求先帝将鲁瑶指给自己做太子妃。   裴珩喉间一哽,又狂妄冷笑了起来:“朕之前,从未对谁动过心。抢鲁二,不过是因为她当时是你的未婚妻,否则,朕连正眼都不会看她一眼。”   谢瑾深深蹙起眉头。   裴珩的大掌肆意伸进谢瑾的发丝,让他的卷发与自己的指尖纠缠不清,然后将凶狠暧昧的话强行灌入他的洁白的耳:“皇兄啊,朕心思歹毒,卑劣下作……朕一直妒忌你,妒忌得要发疯,哪怕知道你不会抢走皇位,可只要是皇兄你的东西,朕就忍不住觊觎,想要抢过来,不管是侍卫、女人,还是别的什么。”   谢瑾的头发从后面被轻扯了一下,鼻尖被迫碰上他的额头。   裴珩说着狠话,却用下巴上的胡茬去冒犯他光滑修长的颈,试图留下些自己的印记:“可朕如今想通了,抢来抢去,都不如直接占了你整个人来得痛快——”   谢瑾已然有些愣住了,而后齿间生冷,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早知我不会威胁你的皇位。你也早知道,父皇留我在宫中处处出风头,只是为了激你。”   裴珩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漏了什么。   他抬头看到谢瑾此刻疏冷的神情,心底蓦然生出一分慌乱,恍惚间,竟还有一丝想去哄谢瑾的念头。   荒唐……   明明是自己中了他和康怀寿的算计,才是最该恼怒的人。   裴珩倒抽了一口冷气,忍耐着没向谢瑾低头,“朕知道实情,就不能妒忌厌恶皇兄了么?这难道不是你与父皇商量好,给朕下的套吗?朕只是合了你们心意而已。”   “可以。皇上请自便。”   谢瑾淡淡回应,又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看似已将那阵一闪而过的情绪藏好:“没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裴珩胸中还憋着一股气,浑身哪都不对劲。   他见谢瑾要走,又一阵心急焦躁,上前去拼命拽他的手,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先扔到龙榻上再说。   可没想到谢瑾这次居然还手了。   他一招侧身避开,迅速绕过,又利落控住裴珩的右肩,不动声色地一摔——   裴珩没有防备,就猝不及防地重摔在了地上。   他吃痛一怔,抬颈望着眼前冷若冰霜的人,却没与他计较,说:“皇兄,许久没动真格了吧?看来你前段时日在朕身下委曲求全,都是心甘情愿的。”   谢瑾没想到他还有心思调侃这些,耐不住耳根微红,咳嗽道:“体内余毒未清,惜命而已。”   他再度看向裴珩,那双清冷如神祗的眼眸里,终究是掺杂了丝情愫:“而且……皇上还是收收心,准备大婚吧。” 第44章 收心   悬河以南二十里, 广袤开阔的平原上驻扎着鲁家十万大军的军营。   主帅军营内,灯火通明。   鲁瑶“啪”的合上那封诏书,低眉坚决道:“我不回建康!”   老将军鲁直让手下将风声挡在帐外, 温声提醒道:“瑶儿, 这次来的是圣旨, 不是说客。”   “皇上他这是想一出是一出!”   鲁瑶不甘心道:“父亲,前日汛期已至,悬河鏖战数月,眼下关城的大战一触即发, 我们应备足精神随时准备应援于将军的兵马才是, 军中正是缺人的时候, 哪还顾得上这些!”   鲁直鬓边白发丛生,一脸慈爱地笑了笑:“瑶儿, 你当年非跟着大军离开建康, 没想到这婚事还真让你躲了十年,皇上的后宫至今也没有进人。为父再帮你拖,这张老脸也实在拉不下来咯。”   他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笑着打趣道:“实话告诉父亲, 你心中可是还爱慕着谢瑾殿下?”   鲁瑶一时气急无奈, 作出撒娇状嗔道:“父亲,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与瑾殿下小时是玩得好,可有些事错过便错过了, 就算有遗憾,也并非一定是男女之情——”   “……我当年的确是为了避嫁才从军, 可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如今我一心只想和众将士杀敌戍边。”   操演兵马的喊声不时从帐外传来,帐中烛火摇曳, 惹得人一阵热血沸腾。   知女莫若父。   鲁直再清楚不过鲁瑶的心性,只是经这么一番套话,他才循循劝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如今北朔兵强马壮,盘踞着半壁江山奴役着万千中原百姓,这仗不管是凭你、凭为父,还是凭于震洲将军,其实都是打不完的,我们都不是制胜的关键。”   鲁瑶微怔,忙问:“那什么……才是制胜的关键?”   “大雍百姓对故土拳拳眷恋之心,也是千千万将士杀敌报国的决心。听闻皇上和瑾殿下如今在朝中大改科举与吏制,有意拓宽武将晋升之道,此举利在千秋,或许会成为日后我们重回上京城的关键。”   鲁瑶掌心紧握着那诏书,听言,不由沉思。   鲁直平日开朗豁达,可说到这,语气也不由渐渐发沉:“瑶儿,你这些年随军在外,应也见多了建康繁华城之外的人间炼狱,多少百姓颠沛流离,妻离子散、食不果腹,谁又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又谈何自由呢。”   “比起他们,你至少是幸运的。你只需一直遵循本心活着,此次回建康,就当是助皇上和瑾殿下,也助天下将士一臂之力了。”   鲁瑶望着父亲,忽跪了下来,眼眶不觉湿润了:“孩儿,明白了。”   -   大雍许久没有办过这样盛大的喜事了。   要筹备帝后大婚,礼部破天荒忙碌了起来。   礼部尚书王观怀里捧着一堆文书,来御前请示:“皇上,这是司天监定下的几个吉日,还请您过目定夺。”   裴珩刚处理完一堆前朝的麻烦事,本就心烦气躁,见他此刻递上来的文书专门用了红色封皮,上头还贴了喜字,就更觉得晦气头疼,看也懒得看,说:“直接定个最晚的日子吧。”   王观笑着应道:“皇上,那便是八月十五,那日正好是中秋佳节,应了个圆圆满满的景。”   裴珩听了拧眉不快:“最晚的就是八月十五了么,大婚那日必然忙得很,朕还怎么赏月?”   王观也没想到还有赏月这一茬,忙慌乱翻起册子,又斟酌了下其他日子,低声询问:“那……不如再往前几日……八月初十!皇上觉得如何?”   “初十太早了。”裴珩还是不满意。   可也没说他中意什么日子。   王观见他许久不言,渐渐汗流浃背:“皇上,要不您先选一选这婚服样式和面料,司衣局精心选了些款式,这上面是画稿——”   没等他说完,裴珩就不耐烦地将笔重重摔下:“朕像是个闲人么?什么破大点事都要让朕来定,要你们礼部这帮废物有什么用?”   王观忙胆小怕事地伏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皇上恕罪!帝后大婚事关大雍国体,马虎不得啊,臣人微言轻,哪做得了主,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他不敢直视裴珩,又低声诉说起委屈:“按理,皇上大婚得由太后主办操持,可太后娘娘现今尚在灵福寺闭关,回宫最快怕是也得要八月了。微臣怕再拖下去会耽误正事,这才不得已叨扰皇上,罪该万死……”   裴珩负气不言,又重新拿起笔继续批阅折子。   可心情已被搅乱,他半天也没落笔写下一个字。   他呼出一口气,忽冷声道:“大婚之事,你交由谢瑾全权操办吧,别来烦朕。”   王观愣了一下:“让瑾殿下操办婚事……?”   裴珩嗤道:“朕这桩婚,多少他得担点责任。他如今是个闲人了,名义上又是朕的兄长,有什么不妥的么?”   王观听他这么说,反倒松了口气:“没、没有不妥,臣立即去办!”   ……   谢瑾至少比裴珩要好说话得多,明事理,讲人情,也是个说一不二办实事的性子。所以王观得了旨意,下午就立刻去了弄月阁拜见。   “皇上,让我操办帝后大婚?”谢瑾坐在院中会客,微微挑眉。   “千真万确,万不敢欺瞒殿下,”王观快火烧眉毛了:“皇上前朝事忙无暇顾及,后宫眼下又没有能做主之人,还望殿下莫要推辞!”   谢瑾听到这,尴尬地握拳咳了下。   王观自知失言,于是越描越黑:“下官的意思并非指殿下乃后宫中人,只是——”   “无妨,不必拘小节。”   谢瑾黯淡的眉眼轻垂,也没多推辞:“那我且先试试,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吧。”   王观如抓到救命稻草:“多谢殿下!首当要紧的是定婚期,可皇上说中秋这天要赏月,又嫌八月初十太早了。”   谢瑾看了司天监列的日子,淡淡思索道:“现在筹备大婚,还剩两月。虽仓促了些,不过应也足够了,再早也确实不行。就定八月十五吧,皇上没有赏月的习惯,往年连中秋家宴他都常要缺席。”   王观犹豫为难:“可殿下,这个日子皇上刚否了,会不会……”   谢瑾从容笃定道:“不必听他的。否则他没有心仪的日子,婚期过了年底都定不下来。”   王观恍然大悟:“还是殿下了解皇上!”   谢瑾面上不见情绪,但他做事一向认真负责:“大婚中的讲究规矩甚多,但我不甚熟悉操办婚事,还得王尚书费心,多提点帮衬。除了这个,今日还有什么需议的吗?”   “殿下客气了!”王观连连应和,笑着道:“有的有的,殿下请再帮忙看这个——”   -   朝中近来事本就多,裴珩又为了“收心”,刻意只在长昭殿和陵阳殿之间走动,忙得脚不沾地。   可到头来一算,也才半个多月不见谢瑾。   是日早朝,吏部和兵部因秋闱改制之事争论不休,吵得裴珩头疼。他这两日心情本就烦闷至极,所以事还未议完,他便匆忙宣布退朝,径直回了陵阳殿想清静清静。   谁知他前脚踏入寝殿,就见一群宫人正张罗着布置。   通殿挂上了红色绸缎,铺了红毯,随处可见龙凤寓意的图案。连案桌上原本的青龙衔珠镇纸,都换成了龙凤呈祥的摆件。   裴珩觉得红得刺目,胸中顿时怒意难遏:“谁干的?!”   本来是大喜的事,宫人一下子不明所以。   但见龙颜大怒,他们慌乱之中忙停了下来跪着,不敢大口出气。   珠帘清脆一响,一人就从红色帷幔后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许久不见,裴珩有些恍惚,直到看他抬头时,心底的气莫名消解了大半:“……谁让你,来的?”   “皇上命我操办大婚,如今婚期将近,礼部提议几处宫殿得先着手布置。”   谢瑾顿了下,暗吸了一口气:“皇上可还满意?”   裴珩只盯着他这个人看,背后的拳暗攥了下,冷冷挑剔道:“俗气。”   他转头就其他宫人呵斥:“滚出去!”   谢瑾早知这是件出苦力不讨好的活,也不恼,只说:“毕竟我是第一次替人操办婚事,若有不到之处,也只能请皇上将就了。”   裴珩走到他的面前,凑近问:“大婚或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你让朕怎么将就?”   谢瑾轻瞥他:“那皇上可以换人操办。”   裴珩牙尖的冷气灌入他的耳:“那可不行,你给捅的篓子,自然要你替朕先膈应膈应。”   谢瑾抿唇,不想再激他。   裴珩这才仔细打量起谢瑾为自己布置的婚房,虽用的都是大红,但不失雅致,颇有格调,与“俗”根本不沾边。   裴珩:“朕听王观说过,不是要做婚服么,怎么不找朕量尺寸?”   谢瑾:“不需要,司衣局有皇上的尺寸。”   裴珩皱眉不悦:“朕最近忙瘦了,皇兄没瞧出来?”   谢瑾这才掀起眼皮,看了裴珩一眼,好像他两侧脸颊是略微削瘦了些。   他愣了下,而后公事公办道:“嗯,那过会让司衣局的人来,重新为皇上量体吧。”   裴珩见他是这般冷漠的反应,胸中又没由来一阵不快,命令道:“你帮朕量。”   谢瑾面色清淡地回绝:“我不会量体裁衣,量了怕也不准。过会儿还得出宫,到鲁将军府中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鲁瑶昨日回来了。”   裴珩才不管那些,绕到他的身后咬牙重复道:“朕说,你、帮、朕、量。”   谢瑾如今对裴珩的气息很敏感,哪怕是一个气音,一个语调,都能立刻心领,知道他下一步意欲何为。   他抬肘往后——   可裴珩这次有了防备,大掌先一步扣住他双手手腕,勾住双腿,趁他重心不稳之际,就借势将他整个人重重扔到了柔软的红帐龙榻上。   随后强攻而上,倾身撕咬,将猎物死死控制住,不给他一点动弹还手的机会。   两人平日势均力敌。   可谢瑾此刻已占了下风,就很难再挣扎反抗,只能嗔目看他:“裴珩!你收心收到哪去了?”   裴珩凶狠又委屈:“朕收心了啊——”   只是一见到他,就没收住。   功亏一篑。   他望着身下泛起潮红的谢瑾,气息愈急,早把什么大婚、什么收心通通抛到脑后,开始胡言乱语地哄骗:“皇兄自己费心思布置的,自己不先好好享受一番,不可惜么?”   这时外头传来了殿前司的通报:“皇上,宫外急报!”   裴珩暗骂了声,可没舍得放开谢瑾,单手轻掐着他的脖子,将他压得更严实:“说!”   “昨日吏部张出了此次秋闱的细则,今日就有人撕了,正领着众考生在考场前闹着要罢考——” 第45章 瑾哥   贡院大门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一帮人对着御赐的门匾辱骂砸打,激情愤慨,誓要为今年秋闱改制讨个说法。   贡院卫兵起初只在木栅栏后控制场面, 可考生渐多, 也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手, 两方就厮打起来。   哄乱不堪之际,一青年考生还拔了贡院门前的大旗,将之折断后摇旗大喊:“诸位同学,吾等寒窗苦读十数载, 从府试、乡试、会试一路到了建康来参加殿试, 谁不是受了父母乡亲嘱托, 耗尽家中资产,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能有一朝博取功名, 用毕生所学报效国家!可如今还未开考, 朝廷就打算将我们之中近半人发派到军队中去,由那帮大字不识的军痞使唤!”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些应召征兵去, 也好过读遍了圣贤书再受他们折辱!大雍重文百年, 何曾有过这等荒唐事!朝廷急功近利,要把便宜都让武将占了,我看干脆免了朝中文试, 直接全改武科好了!”   周围其他考生听言,一时也愤懑难忍:“是啊!简直是欺人太甚!”   裴珩与谢瑾正从贡院后门绕了进来, 登上明远楼二楼,就清楚看到了这一幕。   裴珩目光锐利,皱眉问:“带头闹事的这个人, 是什么来头?”   贡院官员忙答道:“回皇上,那考生名叫赵侗,是惠州一寒门小户出身,这是他第二次来建康参加秋闱了,其他也无什么特别之处。”   “惠州?”谢瑾留了个心眼。   裴珩看他:“怎么了?”   谢瑾说:“没什么。只是想起朝中也有官员是惠州人,不过惠州文教兴盛,每年入仕新官员不少出自此地,应只是巧合。”   贡院的人又着急忙慌道:“皇上,这已闹了一个多时辰了,再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您看,可否先请殿前司帮着卫兵镇压,抓几个带头挑事的人进去,看他们还敢不敢再闹。”   “不可,”谢瑾稳声阻拦道:“这帮考生敢公然在贡院闹,凭的是那句‘法不责众’。他们眼下怒气未平,容易冲动行事,再用武力强行镇压,只怕今年秋闱真办不成了。”   “那、那……这如何是好!”   裴珩见多了各种乱子,此时有谢瑾在身旁,他反倒是不急了,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皇兄,这是你主张要推行的改制,可有主意了?”   谢瑾无奈一笑:“事发突然,也的确超乎了我的预料,所以暂时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无论何时何地,真心以待,都不失为上上策。”   真心以待……   裴珩失神一愣,见此刻谢瑾打算走到楼外的眺台,他忽一急,就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出去做什么?”   底下正闹着乱子,那帮考生都急了眼。   他若站到贡院的明远楼上,代表朝廷出面,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谢瑾垂眸望见他抓着自己的手,也稍愣了下,而后淡淡一笑:“皇上莫怕,我只是去说几句话而已。”   “朕没……行吧。”裴珩也解释不好,面色不虞松开了手。   谢瑾便独身走到了二楼眺台的中间,凭栏立定后,面朝所有考生,先抱拳行了个礼,而后高声正色说:“在下谢瑾,奉皇上之命,特来向各位解答今年秋闱改制之举。”   “谢瑾……哪个谢瑾?”   “这世间还有哪个谢瑾,自然是大殿下谢瑾啊!”   “是他啊……”   谢瑾在世人心中尚有信服力,于是考生纷纷先停了下来,抬头仰面去听他说话。   随即有人质疑:“昨日吏部不都说明白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无非就是想让进士随军入伍,让武将骑在我们头上。这不公平,朝廷若是不取消这一条,我们便决意罢考!”   “对、对……罢考!”   谢瑾音色清淡柔和,却直入人心:“恳请诸位学士随军入伍,并非是持剑上阵杀敌,而是尽文官之职献言献策,为将军分忧出力。方才,在下听人说考科举、搏功名,是为了报效国家。如今大雍外患未平,中原未定,前线正是出力报国的第一阵营,诸位学士志向远大,又何须只蹈先人旧辙。新帝年轻,肯顶着压力改制为你们开辟新路,何不试着谋一番新前程!”   底下的骚动声渐渐小了,有人还低声就着他的话议论起来。   又有人支吾胆怯地问:“可我们是读书人,毕竟不会那些刀剑功夫,比不上那些将士勇猛,倘若……把命丢在了前线,那又算谁的?”   此话一出,边上就有人“嘁”他,嫌他丢读书人的脸面。   谢瑾从容一笑,道:“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我也怕死,哪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未必能做到次次视死如归。”   众人听他这般坦诚放低身段,不由愕然。   谢瑾铿锵而温和地继续说道:“不过各位可以想想,文官轻易不会上阵杀敌,若是连你们都在随军途中出了意外,只怕已是到了全军覆灭的绝境。敢问真到那时,大雍朝进入了生死存亡的危难之际,建康城又能撑到几时?朝廷能撑到几时?你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又能撑到几时?”   “这……”   一时间无人能答,可答案皆已在他们心中。   裴珩在屋内望着谢瑾的背影,也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忽有一人跳了出来唱反调:“本以为你是个兰芝玉树的真君子,如今看来,不过是条老皇帝在宫里养大的狗,满口妖言蛊惑,只会帮着朝廷说话——!”   话音未落,又有什么东西朝楼上的谢瑾砸扔了过来。   谢瑾拧眉,还未看清楚那是什么。   一道明黄的身影就大步闪到了他的身前,替他挡了下来。   谢瑾掀起睫羽,不觉怔然地望着咫尺之遥的裴珩。   刹那楼间的风倏忽而止,他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你……”   “朕没事。”   裴珩抬袖瞅了眼身后,还好,只是个臭鸡蛋。   谢瑾也暗松了口气,视线越过裴珩的宽肩,发现果然又是那个赵侗。   这人,果然有问题……   不过好在其他考生听了谢瑾方才那番话,心中有了别的判断,并未再轻易受到那赵侗的鼓动。   “是皇上……”他们见到楼上那身着明黄帝袍的人,随即反应过来是天子,也七七八八地跪下来行礼。   “拜见皇上——”   裴珩余光朝身后的护卫一瞥。   很快,那赵侗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捂了嘴,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谢瑾平复了下,从裴珩的怀里走了出来,与他并肩而立:“诸位学士,方才我还有话未说完,正好皇上在此,亦可当个见证,在下所言绝无虚妄。”   “凡是此次秋闱后,自愿从军而行的进士,只要在职期间不犯大的过错,不必试官,且三年内必升至五品;若是有在军中立功者,受大将军举荐,可按功另擢升加俸,受封公侯爵位。若真不愿意随军,朝廷也不会强求,毕竟各地衙门也需要后备人才。”   此言一出,又引来众人一阵低哗。   “这!寻常官员便是在重镇衙门干得顺风顺水,十年也未必能就升到五品啊。”   “何况,还有机会能受封爵位……不知真假。”   “有什么可猜的,皇上都在这了,你说真的假的?”   “……”   “吁。”   就在这时,一少年公子骑着白马到了贡院门口,意气风发,勒马便捧场道:“竟然有这等好事,看来本公子必得在此次秋闱中拔得头筹,好为边军出力——”   所有人闻声回头看去,又是一惊。   是康醒时。   此刻见康太师家的公子都带头亲身声援秋闱改制,其他人也不再质疑踌躇。   谢瑾站在楼上望着康醒时,会心一笑。   一旁的裴珩看着他们二人交换视线,面色不由沉了些。   谢瑾迎风,又朝所有人一拜,郑重道:“秋闱在即,还请先各位学士先回去好好准备吧。谢瑾先预祝各位,旗开得胜,金榜题名了——”   ……   等到众考生一一散去,康醒时也入了贡院,赶到楼上与谢瑾汇合。   “瑾哥!”   “醒时,你怎么来了?还来得这么巧。”谢瑾笑着说:“方才得亏有你在,帮了大忙。”   康醒时笑脸明媚:“不必客气,父亲说你在贡院遇到了麻烦,或许我能派上用场!这不,我立刻便选了一匹府中最俊的马,赶着来‘英雄救美’了。”   “康怀寿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裴珩冷声讽刺:“不过这么说来,你是虚张声势了。若传出去康太师家的公子因娇纵最后没去从军,还不是会有人戳朕和谢瑾的脊梁骨。”   康醒时将胸脯挺出几分:“皇上此言差矣,我既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了瑾哥,那自然是去的,并非是虚张声势。不过想到要离开建康,许久都见不到父亲和瑾哥,还真有些舍不得。”   说着,他又巴巴望向了谢瑾:“瑾哥,出发那日,你会来送我么?”   “这恐怕……”谢瑾如今是身不由己,也说不好。   “瑾哥瑾哥,瑾哥!”   “瑾哥……”   康醒时从小就对谢瑾撒娇,是练就了一套本领的。   谢瑾轻笑,只得转而又看向裴珩,也带着几分求情意味,淡淡问道:“可以么,皇上?”   裴珩一口气听了那么多声“瑾哥”,又见谢瑾真为康醒时求自己,怒意便止不住要涌上来。   可他更受不了谢瑾求自己的模样,无端拉扯几番,最后只烦躁说了句:“不、必、问、朕。” 第46章 东郭   康醒时哼着曲儿回到太师府, 就见康怀寿正穿着短褐粗布,在院子中亲自照料花草。   “父亲好雅兴啊,哟, 种什么呢这是。”   “回来了。”康怀寿没抬头, 只专注着裁剪那几片枝叶:“事情办得如何?”   康醒时笑道:“小爷出马必然灵啊, 考生都散了,之后应也不会再闹了。其实是瑾哥已将场面稳得差不多了,我赶过去晚,也没帮上太多。”   康怀寿“嗯”了声, 又问:“皇上今日也在贡院?”   “是啊。”康醒时不以为意:“瑾哥去哪不是都要经皇上同意, 想来今日也是皇上得了消息, 才带他一块去贡院的。父亲怎么突然问这个?”   康怀寿“咔嚓”利落地将茉莉两旁的枝叶剪落,白翳浑浊, 别有深意地叹了句:“他们兄弟, 如今是愈发亲密了。”   康醒时愣了一下,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忙走到他身边追问:“此话怎说?”   康怀寿鼻尖轻嗤,提点他道:“想想司徒钊是怎么死的。”   康醒时脱口而言:“司徒钊是作恶多端, 多行不义必自毙。”   康怀寿缓慢直起身来, 左右欣赏自己修剪的枝叶:“皇上这么多年会不知他的德行吗,照样口口声声喊他‘相父’。皇上多年来心中一直忌惮北党,忌惮你父亲, 可借着此次谢云的案子,他的刀刃居然如此干脆, 挥向了一直支持他的南党,难道不蹊跷?”   康醒时思索了下,随即笑道:“这有什么, 从前皇上是东宫太子,自然要借南党之势与北党抗衡,如今坐在帝位上,就得想办法权衡势力,阻止党争了。因此皇上自断一臂摘了司徒钊,实则是刮骨疗伤之举,父亲,我说的对不对?”   康怀寿也看着他轻声一笑,又沉声指正道:“若是个杀伐果断胸有大义的明君,你这思路是没错。可咱们皇上的私心重于公义,能让他在半年之内就下决心砍断司徒一族,你的瑾哥从中推波助澜,功不可没啊,而且——”   “而且什么?”   “皇上如今信他。”   “……信?”   康怀寿苍老的眸子渐深:“重翻旧案、罢免奸相、改制科举,皇上看似没有直接参与推动,可桩桩件件都从中协助默许了,几乎每一步,也都是照着阿瑾的想法走的。”   康醒时见父亲的神色间有些复杂,蹙眉犹豫问:“那父亲可是认为,瑾哥做错了什么?”   提到谢瑾,康怀寿一脸宽和地笑了笑,还有几分骄傲:“阿瑾君子无瑕,又有君王风范,莫说当世鲜有,纵观千古,也未必能有几人与之比肩,大雍乱世能有他,乃不幸中的万幸。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复兴大雍,为百姓谋福祉,自然不会出错。”   康醒时不解,可一时又不敢往深处想,迟疑问道:“既没做错事……皇上信他,瑾哥在宫中的日子不是能好过一些,这难道不好么?”   康怀寿放下裁刀而立,注视着那不染一尘的洁白花瓣,白眉间添了几分浅淡的忧愁:“情爱耽人呐,我是怕他到时候,便狠不下心了——”   ……   裴珩和谢瑾前脚才回了宫,殿前司那边就立刻来回禀审讯赵侗的结果。   “皇上,赵侗一口咬死,说是因看不惯秋闱新制才主张闹事的,皆是他一人所为,无人指使。”   裴珩嗤笑:“一个穷书生,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得来建康做亡命徒,其他人都消停了,就他不肯罢休。你信么?”   “这……”   谢瑾在旁支招:“你且去告诉赵桐,惠州已有人揭发了他,再试试他是什么反应。”   殿前司护卫看向裴珩。   裴珩颔首会意,让他就按照谢瑾说的去做。   等人走后,裴珩才问他:“朝中到底谁是惠州人?你是不是心里已猜到,这赵侗是受谁的指使了?”   “皇上,可还记得秦焦?”   谢瑾又在自己的记忆中确认了下细节,才说:“秦焦三年前参加秋闱科考,便是与这个赵侗结伴而行,从惠州一道来的建康。”   裴珩皱了下眉:“都三年前的事了,不过两个穷酸的考生,皇兄怎么也记得这般清楚?”   他今日从见到康醒时起,心头的那阵酸劲便没压下去过,听他对两个考生都如此上心,那股劲不免又涌了一丝上来。   谢瑾没察觉出他的不快,只如实道:“当年发生了一桩考场舞弊案,有官宦之子买通糊名誊抄试卷的官员,替换盗用他人文章,秦焦与赵侗正是当年被调换文章的受害者,查明真相后父皇下令又单独为他们加试了一场。这案子三年前正是由我主审办理,所以对他们二人有些印象。”   裴珩这才想起三年前的确有这么一桩震惊全国的案子,将那股酸意才又消解了。   他又凑到谢瑾耳边:“那这么说来,你还算是秦焦的恩人,他却还恩将仇报,整日盘算着如何害你。皇兄,你说他是为了司徒钊报仇,还是单纯记恨你?”   谢瑾淡淡瞥了他一眼:“恩将仇报的人还少么?无所谓了。”   “东郭先生,也不是你这么当的。”   裴珩调笑拱火说:“那赵侗狼心狗肺,不念旧恩,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你骂得如此不堪,何止是该死。皇兄是想将他凌迟挑筋,还是剥皮烹煮?朕都遂了你的心愿。”   谢瑾声音冷肃了些:“不必,按律处置便是,我不懂皇上的那些趣味。”   裴珩听到这勾唇一笑:“怎么不懂?皇兄忍的时候,朕看你挺懂。”   他咬住了那个“忍”字。   谢瑾眼底掠过一丝不自在,贡院的风波已暂时处理完了,便打算离了陵阳殿继续去操办大婚。   “皇兄啊。”   谢瑾听他这声暧昧戏弄的“皇兄”,周身一凛,下意识又要动手,可一回头,却发现他只用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谢瑾一怔,无奈渐渐放松下来:“你这是,做什么……?”   裴珩精致上扬的眸子里,盛满了再直白不过的卑劣欲望。   无论是身子煎熬了一个月,还是今日见到他,听别人缠着他喊“哥”,这股欲望不停地冲破禁锢,都快到了顶峰。   可许是今日受了康醒时的启迪,裴珩逼自己先耐下心来,换了个路数。   他仰起漂亮的面庞,望着谢瑾,放下姿态先与他讨价还价起来:“康醒时帮了你,你就对他那般好脸色,还答应专程出宫送他;今日朕在楼上也替你挡了一回,皇兄是不是也该有所报答?”   谢瑾自然知道他要的报答是什么,一口回绝:“我没有什么可报答皇上的。”   裴珩拿话抬他,气息暧昧:“你是东郭先生,不会忘恩负义。”   “现在不是了。”谢瑾还是要走。   裴珩心中一急,差点就按捺不住,忙说道:“那你是……我哥。”   他忘了说“朕”。   谢瑾呼吸一滞,这话似是一条春虫,钻进了他的体内,试图腐蚀啃噬他的心智和防线。   他默默忍下一口气:“这是两码事,你如今已是要——”   裴珩打断:“朕与鲁二一直都有婚约,皇兄难道是最近才知道吗?”   谢瑾皱眉。   裴珩滑动喉结,又用沮丧包裹住浓烈的欲望,半哄半骗地在他耳边说:“皇兄,不差这么几日,就当是大婚之前,再陪朕疯一回,好么……”   裴珩的耐性只剩这么点了,再多的也拿不出了。   所以他但凡窥见谢瑾脸上有一丝动摇,就趁虚直入,暴露出强硬贪婪的本性,捧着谢瑾的后脑吻了起来。   “唔……”   唇齿亲密交缠在一处,爱欲肆意蔓延。   且这吻目的性十分明确。   他逼着谢瑾陪在他亲手布置的红帐囍字中与自己痴缠,天旋地转间,还要拉他下水,与自己在偷欢的罪恶中共沉沦。   谢瑾一阵回神惊醒,忙推开裴珩,拧眉大口喘气:“那你答应成婚之后,绝不……”   这话没过脑……   他一说出口便后悔了。   可裴珩没给他反悔的机会,几乎是脱口而出:“朕答应……!”   虽听着他这声许诺听起来极不牢靠,可也算是为他们溢出来的欲望,暂时找了个容身之所。   谢瑾身子已经软了,又用残存的理智避开了他的吻,艰难地将额头趴在他肩上:“那也,别在陵阳殿……”   陵阳殿是婚殿,不容他来亵渎。   裴珩急得不行,什么都答应:“好,你说去哪?”   “……弄月阁吧。”   裴珩便朝外高声喊道:“来人,备轿,立刻!” 第47章 云端   御驾亲临。   用的是十六人抬的宝辇。   人多, 会快些。   谢瑾没让裴珩在辇内就得手,毕竟稍有动静,就会让抬轿的宫人察觉出来。   裴珩也答应了, 怕会忍不住, 起初也没挨着他坐。   但两人面对面, 哪怕此刻什么不做,什么不说,只要视线一触,便能立刻引燃。   谢瑾坐上宝辇, 就没了后悔的机会。   可只要一想到他们大白天仓促去弄月阁是为了什么, 潮红就要止不住漫上来。   裴珩见谢瑾这般模样, 欲念更是膨胀得不行。   他厉声不耐催促:“再快些!”   宫人抬辇,几乎已跑了起来。   裴珩掀帘看了眼, 这路程还没过半, 弄月阁实在是离得太远了。   他没忍住,还是过去坐到了谢瑾的身边,二话没说抓住了他的手,往下放在了自己那滚烫的地方。   谢瑾如触尖芒, 下意识地就想收回。   裴珩强控住他的手腕, 犹如得了沙漠之中终于尝到了一滴解渴的甘泉:“不动,你放着就好。”   谢瑾耳根也红透了,拧眉问:“……用你自己的手不行么?”   裴珩面上又染了一分醉意, 说不出是餍足,还是更不知足了:“这不一样, 皇兄的手比朕的好看,也比朕的软……”   谢瑾低头也看了眼自己的手,可注意力一下被自己的掌中之物吸引走了。   他真不是故意, 而是因为那实在是太过瞩目……   他忍气别过头,“不知廉耻……”   裴珩似有若无的地在他颈间一笑:“你骂人了,皇兄。”   谢瑾努力屏着气息,止不住泛起丝丝清冷的恼意:“你不该骂么?”   裴珩看着他这张清高的面孔,又望着他的手,越是自相矛盾,就越是心痒难耐:“该骂。朕就喜欢看你骂人的样子,等会再多骂几声给朕听听,今日给你机会,想怎么骂朕就怎么骂……”   “别说了……”谢瑾抿唇,面色不悦。   不知为何,裴珩觉得谢瑾这人越是要矜持端着,就越是涩气勾人。   他没忍住,大掌便去握住了谢瑾的那只手,试图动了起来。   谢瑾眉头一深,气急无奈:“你怎么又……”   他说好了放着不动的。   裴珩眼底掠过迷离,将他的五指抓得更紧了些,惯会为自己找借口开脱:“路上颠簸,在所难免……都是这帮下人的错,放心,朕等会儿,一定好好罚他们。”   到了弄月阁,谢瑾的手已经脏了。   院门大开,谢瑾快步走了进去,就到水井旁要先洗手。   裴珩跟得紧,没等他沾到水,便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谢瑾蹙眉推脱:“等……等我将手洗干净了。”   裴珩等不了,他一脚关上了院门,便去缠着谢瑾:“你洗就是了。”   “皇兄,天热……”裴珩又拼命滑动喉结,手就要去解谢瑾的衣领。   原本上次答应的,就是什么都不穿地陪他。   谢瑾却用手捂住了领口:“最后一回……算了吧。”   裴珩与他一对视,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有些新滋味怕是尝过了,没玩腻就忍不住要想下一次,他们之间已然是行差踏错了,不必再弄出什么新的花样,让彼此留恋。   “行,听你的。”   裴珩忍耐退了一步,忽趁他洗手的功夫,索性摁下了谢瑾的背,逼着他双手去撑在水井的边沿。   “裴珩!”   谢瑾还没反应过来,箭就已在弦上了。   这一个月的忍耐,裴珩犹如受了大半辈子的折磨,他势必要将这些煎熬痛楚都一一施加到谢瑾身上,让他替自己一起承受。   不过他私心想着能循序渐进,多来几次,所以一开始也没舍得下狠手,已尽力在节制。   可谢瑾并不这么觉得,浑身的疼痛又被唤醒了。   他望着井中的自己,忍不住吃力地唤了裴珩几声,他居然都没听见。   “裴珩……”   “……阿珩!”   直到这声,裴珩才回应了一声,立即弯腰去掰过谢瑾的下巴,不顾忌讳地亲了他一口,喘着气问他:“怎、么?”   谢瑾咬着唇,难以启齿道:“……这水,这井水太清了。”   清澈的井水倒映出他动情又忍耐的面庞,连那红晕都被描摹得一清二楚。   谢瑾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自己,胸中的羞耻感已快要将他撕裂了。   可这也是他头一次,感受到了那误入云端的滋味。   谢瑾受不住,不得不求饶:“进屋去……”   裴珩挑眉,也弯腰趴在他背上,凑过去看井中映出的纠缠画面,霎时春意大动,一下连力道都控制不稳了,气息凶狠了几分:“皇兄,你故意的是不是?”   谢瑾顿时觉得身体也要被撕裂,忍痛道:“不是……”   “皇兄……”   裴珩已完全沦陷,没法回应他的请求,却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用手掌轻轻覆住了谢瑾的双眼,遮住了他的罪恶。   别处再疯狂不堪,至少那掌心是温柔的。   谢瑾心中茫然一怔,也渐渐试着去配合了下。   毕竟今日之后,也不会有下一回了。   直到井边结束,裴珩才抱着他又进了屋。   一直到了深夜,月色静谧,还掩盖着几分朦胧的雾气。   谢瑾的头发都湿透了,趴在床榻上缓了好久。   “几次了……够了么?”   裴珩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明黄里衣,穿得比谢瑾还少。   他躺在谢瑾的身侧,没有回答,只是将五指嵌入谢瑾湿漉的卷发,一圈圈地在指尖缠绕,又一遍遍地抚摸着。   谢瑾的头发虽然天生有些弯曲,但曲得极为整齐乌亮,一点都不杂乱,如同是微风月夜下的海浪,一眼便能让人销魂难忘。   “朕怎么记得,谢茹的头发是直的?为什么偏偏只有皇兄的头发,生得这般勾人。”   “巧合吧。”谢瑾清冷说着,稍稍抬了下脖颈,将发丝从他的指尖扯开了。   裴珩出于本能的反应,温存之际,他又想低下头去亲吻谢瑾。   谢瑾疲倦又清醒,直接将头扭了过去。   裴珩落了个空。   谢瑾淡漠无力地在枕边说道:“今夜太晚了,明日让司衣局的人给你重新量下尺寸,再晚,他们来不及赶制新婚服。”   裴珩的兴致一下子就全没了,将手从他的发间抽回,呼出一口气道:“算了不用了,就用原来那套吧。反正都是将就。”   谢瑾像是思量了会儿,淡淡说:“那你得空了,再试试原来那套,万一有什么要改的。”   裴珩有些烦躁:“你定了就行。朕不想管。”   谢瑾点了下头,也没再提大婚的事。   不过他见裴珩还躺着没动,便冷静地说了句:“你得回去了。明日还有早朝。”   裴珩听他催促自己离开,也知道要结束了,胸中一闷,又低沉地“嗯”了一声。   他慵懒地起身,散漫拾起地上的衣物,动作缓慢地穿了回去,然后走到门框边,忽又顿步,扭头望向了谢瑾。   谢瑾也无意抬起头,眼波撞入了他的视线。   夜色悄然,两人默然无言一阵。   可又有什么不可名状的欲望,在这目光短暂的交汇间,死灰重燃,破土而生。   “皇兄……”裴珩带着情愫唤他。   “嗯?”谢瑾也应了他。   原本就说好,今日是大婚前的最后一回。   可长夜漫漫,这一日不是还没结束……   裴珩一想到这,又急不可耐地冲了回来,扑到那狭窄的榻上,一手快速解衣,另一手去握住他的下巴,不容商榷地要去堵他的唇。   谢瑾一惊:“你没……?”   “够”字还没说出口。   “皇兄,行行好,让朕今夜就死在这……” 第48章 大捷   就知道会耽误早朝。   所以裴珩临睡前让人吩咐下去, 索性将朝会改到下午。   如此虽费了些周折,还容易招致骂名,可这样他在弄月阁的时间能够宽裕些。   快到中午, 两人才被这天儿热得起身。   裴珩传了御膳送来弄月阁。   他们昨一整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   谢瑾细嚼慢咽, 已恢复斯文清冷的模样。除了衣服下面藏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根本瞧不见昨日的一丝狎昵和温存。   裴珩吃饭时不讲究那么多规矩礼数,只有一只手放上桌。   他借着这屋内还有几分残留未消散的浓情蜜意,另只手就想放到谢瑾大腿上。   谢瑾不动声色地避嫌,将腿挪开了。   他此举态度明确:昨日是最后一回, 已到此为止了。   仿佛昨夜种种, 只是一场饮鸩止渴的春|梦……   裴珩眉心一紧, 他尝过昨夜那般销魂滋味,眼前满盘珍馐, 忽也觉得难以下咽, 可也只能自己将这股烦闷压下。   两人默然吃了会儿,谁也没开口说话。   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了一阵马蹄,裴珩耳边警觉, 料想是军报的动静。   不多久, 探马信使果然就跪在了屋外。   “皇上,前线战报,关城大捷——!”   裴珩听到这声, 脑后的那根弦才松了下来,忙去亲自开门。   谢瑾的眉头一松, 也起身走了过去。   “皇上,前夜趁着悬河水位上涨,于将军和鲁将军分从潜县和姚县夹击关城, 杀了北朔驻兵一个措手不及,重新夺回了关城,又乘胜追击敌军三十里,将他们的主力部队彻底逐出了悬河一带!”   “此战关键,鏖战三月实属不易,正好借此机会可以重重犒赏三军!”   裴珩接过军报,就下意识回头与谢瑾分享。   前一刻两人面上都还含着笑意,视线一撞,气氛又尴尬冷了几分。   信使:“皇上,此次共俘获北朔敌军三千人,缴获战马两千余匹及一处粮仓,除此之外,于将军当夜提抢杀入大营时,还活捉了他们的主将胡图赛!将军也想请示皇上意思,这人要如何处置为妥?”   谢瑾略微讶异:“胡图赛?他可是北朔战功排得上前三的大将军,于震洲忍耐蛰伏三月,没想到一朝就砍得他们这般肉疼。”   裴珩这才与谢瑾搭上话:“那胡图赛既有这等威名,也不知从前有多少雍人死在他的手里,轻易杀了,未免太不值当。”   谢瑾没有看裴珩,但每一句却是在回应他的话:“此战只是开了个好头,悬河往北就是端州、云州,两州局势尚未明朗,若是此时轻易杀了胡图赛,反倒容易激怒北朔反扑。不如等时局再稳一稳,先对外封锁住胡图赛的所有消息,吊着他们的心多慌几日,或许对我军更为有利。”   裴珩望着他认真筹谋的样子,不由又愣了下身,片刻才说:“嗯,皇兄说的在理。”   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   昨夜欲望到最浓时,他们就是这样看着对方的,深拥着彼此尽情交织爱恨,恨不能将对方的模样烙在身上。   只这么一个眼神,裴珩心思急转,就回想起昨夜勾人的画面,觉得情愫萦绕在心头,拼命要往喉间上涌。   “皇兄,朕……”   谢瑾硬生生掐断了他的思绪,淡淡说:“那皇上尽快请中书省拟诏回复于将军,早朝可以耽误,前线军情耽误不得。”   他说的没错。   裴珩轻抽一口冷气,还没抬脚,先带着一丝落寞说:“那朕,走了。”   “嗯,”谢瑾没有留恋,先撑桌背过了身:“不送。”   裴珩又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凭着胸中一股郁气,快步离开了弄月阁。   -   下午百官都去上朝了,谢瑾凭着手上这份操办大婚的差事,出宫专程去了趟鲁府。   鲁家全家几乎都在军中效力,这府宅平日便没几个人住着,哪怕装饰了红缎囍字,也还是显得几分冷清。   鲁瑶出来迎接。她脱了戎装,打扮一如既往简单,红绳马尾,束腰白裙,也照样衬得她明艳大气。   “这是从云州带回来的茶,说是当地特产,不知殿下喝不喝得惯,可能味道比不上建康的茶细腻。不妨再试试这个点心——”   谢瑾见她热情招待,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又想起昨日自己还与她的未婚夫那般下流纠缠,心中止不住一阵罪恶难当,无地自容……   或许裴珩说得不错,自己真成了个“伪君子”。   “殿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   谢瑾面色微红,抿了一口茶以作掩饰:“瑶将军多礼。今日我来是想商量大婚细节,顺便捎个好消息。”   “大婚就不必商量了,全凭宫里拿主意,我这边能从简就从简吧。”鲁瑶在婚事上的态度,倒是与裴珩出奇的一致。   她望着谢瑾又笑了笑,问:“不过殿下说的好消息,可是来自前线?”   谢瑾颔首莞尔:“关城一役大捷,据说于将军还活捉了胡图赛。”   鲁瑶兴奋得当即从座椅上弹了起来,难掩喜悦之色:“太好了!难得有这么一场痛快的胜仗,就是可惜我却没能在场见证,与父亲兄弟一起手刃敌军——”   谢瑾笑了笑:“还有机会,大雍要重回上京,这场反击只是个开端。”   说到这,鲁瑶不抱希望地失意一叹:“皇上将殿下都看管得如此之严。我在外头自由惯了,要真入了宫,还不知是怎样憋闷无趣的日子。”   谢瑾又尴尬咳了两声:“瑶将军,许是对皇上有所误会。”   “误会?”   谢瑾柔声说道:“他能行非常之道,别创新格,提拔女子为相。而瑶将军本就是这世间少有出色的女将,军中值用人之际,只要瑶将军愿意,皇上应不会长年累月地将你困在深宫中,过分约束你。”   “当真?”   “嗯。”谢瑾虽未和裴珩提及过这一点,毕竟他不喜和自己讨论鲁瑶,讨论婚事。   但不知为何,谢瑾就是直觉笃定,裴珩不会这么做。   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封文书,递给了鲁瑶:“对了,待将军完婚后,重回沙场,还请将这份交给鲁直将军。”   鲁瑶怔怔接过:“这是……”   “是在下的几点拙见。我一直以为,鲁家军是只强军,只是迫于形势未用在最合适的地方,你们擅长陆战和伏击,却常年在悬河两州一带防御。我是想,待于将军收复两州后,可否让鲁家军沿云州巴岭而上,自成一路进攻,穿过云州、满州,到洛州,直至从西面包抄围堵上京——”   谢瑾说得简略。   可鲁瑶翻开那册子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应战之策,地形分析以及进攻线路,殚精竭虑的程度,难以想象。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一时惊讶无措道:“这么大的一盘棋,殿下的思虑未免太长远了些,五年内不知可否做到……”   谢瑾盘算过了:“只要不发生大的天灾人祸,前朝政治清明,军队改制顺利的话,三年足矣。”   鲁瑶眉头一拧:“就算是三年之计,殿下为何这么着急就……于将军不是才赢下关城么?”   谢瑾只是笑笑:“长远计划,总归是没有错的。”   鲁瑶点点头,又轻叹道:“大雍轻武,鲁家军又是最不起眼的防守后备军,都说只有苦劳没有功劳,来日能有机会作为主力进攻一路,自是扬名立功的好机会。可那朝廷这边——”   “同样的东西我会交兵部韦尚书一份,请他到时在朝中进言。”   谢瑾面色坚毅,目光却毫无察觉地柔了几许:“皇上会同意的,我信他。” 第49章 婚服   建康城的三伏天格外漫长, 立秋刚过,眼下才到末伏,暑气蒸得人心焦不安。   距离帝后大婚, 已不到一月光景。   谢瑾这虽是头一回替人操办婚事, 可他办事向来细致有条理, 学东西又快,有条不紊地协同礼部与内府,将一切事宜预备妥帖,挑不出任何错处。   午后, 谢瑾又让灵昭去请王观来了趟弄月阁, 两人将大婚当日的流程重排了一遍。   谢瑾又拿出一本账簿, 递给了王观。   王观抿了口茶,忙去双手接过, 可一看内容就皱眉愣了下:“殿下, 这账簿是?”   谢瑾:“此次大婚的已用和预算的开支都在上面了,我核算了两遍,请王尚书再帮忙看看有无增补,可以的话, 就替我交给皇上吧。”   “为何要为大婚专设一本账啊?”王观一时没懂他的用意, 迟疑问:“大婚的开支是由国库出的,内府都有人记着,殿下将这账簿交给皇上的用意是?”   谢瑾面色稍肃, 说:“婚事向来耗资破费,遑论是帝后的大婚, 若不省着用、算起来用,只怕等内府回过头清点,数额就已不可控了。如今三军还在两州边境与北朔正面对抗, 快入冬了,宫里的开支自然能省且省,按这账簿上的算法,这一桩大婚就能省出十万大军一个月的军饷。王尚书拿给皇上看,他自然能明白。”   “竟是如此,是下官的眼界格局小了!”王观这人狡黠又胆小怕事,便为难推脱起来:“可这事,下官怕是不好开口吧……”   毕竟是克扣皇帝的体面钱。   节约用度虽是利国利军的好事,可总是得罪人的。要是让裴珩朕看见了那账目上的明细,发现他们为了省钱,把婚轿上东珠都换成了珍珠,诸如此类之事盘问起来,搞不好就要掉脑袋……   谢瑾看穿了他的心思,稳声道:“皇上应不会在意这个的,怪罪下来,只说是我的主意便是。”   王观还是不敢,心虚笑笑:“那不如……还是由殿下亲自去与皇上说吧?”   想到如今自己和裴珩尴尬的关系,谢瑾正要拒绝。   就听得王观又拧巴着脸叹了声长期,为自己开拓道:“殿下恐怕还不知,礼部最近可不光要忙着筹备大婚,下官得了最新的消息,不日北朔也要来派使臣来建康观摩婚礼,鸿胪寺如今是忙得像一锅粥啊,下官的心思还得往那处分,人都几日没着家了——”   “北朔,要派使臣来建康?”谢瑾拧眉。   他的印象里,北朔和大雍自三十多年前正式交战起,两国交恶,便没再互相派过使臣来往。   前几日于震洲刚收复了云州两城,北朔则又借机往东并了端州一城,两国正是互不相让、争锋相对的节骨眼。   他们却要派使臣过来参加婚礼,是有些蹊跷……   王观一脸苦大仇深:“可不么!北蛮子明面上说是来观摩大婚的,可多半是为了谈判交换他们的将军胡图赛,不过目下还不知来的使臣是谁,所以这最终的宾客名单也还未拿来与殿下排对。”   谢瑾若有所思,一时不言。   王观又试探问:“殿下,所以这大婚的帐簿——”   谢瑾垂眸,无奈拿了回来:“既如此,我去给皇上吧。”   王观展颜起身一拜:“那真是麻烦殿下了!”   -   傍晚,天边乌云翻涌,谢瑾持着双龙金令入了陵阳殿。   谢瑾此时站在陵阳殿正殿外的阶梯上,抬头便能看见满宫张灯结彩的喜色,繁华夺目。   两人疏远了这么多日,又想到他与裴珩那些疯狂荒唐的情事,仿佛都已是上辈子发生的了。   姚贵出来笑脸迎他:“殿下,皇上这会儿还在处理政事呢,不如您去偏殿坐着稍候?”   打听到此时殿内没有其他官员在议事,谢瑾就猜到多半是裴珩在使性子有意耗着自己。若真坐着等,反倒不遂他心意了。   “无碍,天不冷,我就在这等皇上忙完。烦请公公再去帮忙通报一声。”   半个时辰后,空中忽雷声大作。   顷刻间,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珠落在玉阶上,如冰雹般凌厉,胡乱飞溅。   殿内这才又出来个撑伞的太监,快步走到了谢瑾身边:“殿下,皇上召见,请随奴才来吧。”   “多谢。”   谢瑾这才稳步踏入了正殿,他的头发与几处衣角都有些沾湿了,但怀中的那本账簿滴水不沾。   他走到殿内的香炉后就站定了,没再上前靠近半步,朝裴珩行了个礼。   裴珩坐在御案前,瞥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批阅折子,冷冷地说:“皇兄有事?”   谢瑾:“来送此次大婚所用的账簿,还请皇上过目。”   他将那簿子双手交给了身旁的太监,再由太监转交给裴珩。   “账簿?”   裴珩头一回听宫中备婚要先审账的,也觉得新奇,便拿来翻阅了几页,还照着上面念道:“镶金玉如意十八柄、九龙纹银御杯一百二十盏、金茶筒十六双,上面的数量规制都是对的,可这一页居然只用了八百两,莫不是皇兄以次充好,想随便糊弄朕的大婚?”   说着,他还故作不满地用手指弹了下这账簿。   谢瑾面不改色地答:“真糊弄,我也不会来皇上跟前自投罗网了。这些多是内库库存的宝物,花钱只是请工匠选了最好的材料抛光修缮用的。”   “旧物?朕这皇帝,当得可是寒碜啊。”裴珩吐槽了句,可也明白谢瑾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当下前线军队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   于是裴珩搁了笔,话锋一转,问:“算过了吗,能省出多少?”   谢瑾心有定数,答道:“八万两,黄金。”   “这么多?”裴珩微诧,一哂:“皇兄,会过日子啊。”   他盯着谢瑾又问:“那皇兄可算过,朕要是不成这婚,又能省出多少钱?”   谢瑾眉心稍凛:“这没算过。”   裴珩冰冷的脸透了丝不正经:“那你不如现在算算?”   “没影子的钱,皇上还是别盘算了,算了也不见得有。”   谢瑾淡漠断了他的念头,鼻尖轻呼出气,又以家长的姿态反问起裴珩:“皇上的婚服试了么?司衣局说派人问了几次,陵阳殿都没消息。”   “忘了,好像没试。”裴珩面色一沉,也回答得理直气壮。   谢瑾淡淡:“那皇上记得便好,若晚了司衣局来不及改。”   “皇兄既然这般操心朕的婚事,那择日不如撞日,你亲自看着朕试。”裴珩阴阳怪气地说着,便起身要往寝殿的方向走。   谢瑾蹙眉,站着没动。   裴珩顿步,用充斥着压迫感的声音催促:“皇兄,过来——”   ……   陵阳殿寝宫。   裴珩平日便都是自己穿衣,不喜欢旁人触碰。   可这司衣局精工打造的这件婚服委实中看不中用,繁琐又笨重,比穿祭祀用的帝袍还更麻烦。   裴珩套了两层上身,此刻才穿到衬衣。   他呼出一口燥气,想到谢瑾还等着看,便耐着性子又套上一件暗红的褂子。可他一下没找到里层的龙纹盘扣,瞬间一阵心烦意乱,恨不能直接将这麻烦的婚服一把撕烂了,丢火里烧了了事。   谢瑾见状便走了过来,提起裴珩右衽的一个暗扣,轻声提醒道:“皇上,这。”   裴珩见谢瑾忽离自己这么近,心不觉漏了半拍,怒气消散。   他沉肩适应了片刻,就干脆明目张胆张开了双臂,让他帮自己穿。   谢瑾既已拿着衣衽,骑虎难下,便将那排扣子一个个扣上。   他见裴珩一动不动,看样子是不肯罢休,只好帮人帮到底,又去衣架上抱起了那重工打造的婚袍,给裴珩披上。   不过这件婚袍着实有些份量,谢瑾又刻意与裴珩保持了些距离,导致这个角度便有些使不上力,趔趄了下,鼻子险些撞到裴珩的脸上。   裴珩的手也下意识地隔空一搂,将手臂护在了他的腰后。   不过是有惊无险。   分明离得那么近,可除了冰冷华贵的衣物和饰物,他们什么也没碰到。   两人的气息还是莫名乱了几分。   谢瑾始终没有看裴珩,因此很快平复好了心绪,继续专心为他穿戴。   他替裴珩系好玉腰带后,又为他戴上十二旒冠冕,将胸前六根赤色绶带一一对齐,又将玄色蔽膝调正。   待一切穿戴完毕,谢瑾就往后退了几步,从远处打量裴珩全身,将眼底的艳羡之色藏了起来,说:“倒是合身的,皇上可有觉得哪里不适么?”   “朕……”   裴珩舔了下唇齿,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他眼中望着谢瑾,想朝他走去,没留意到婚服玉佩上的金钩已与柱上红缎缠住了。   而这红缎是从房梁挂下来的。   他抬脚走了几步,无意扯动,于是数米长的大红绸缎就如曼舞般飘飘然,从屋顶缓缓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竟覆盖在了谢瑾的身上——   宛如一件大红嫁衣,将谢瑾巧妙地笼罩住。   又像是他自己穿上的。   连那红缎的末端都十分识趣,落在了谢瑾头上,温柔地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新娘出嫁……   裴珩心顿时狂跳不止。   他从未有过这种强烈的感受,只觉得心快从喉咙里跳出来,难受得随时要死过去一般。   可都这么难受了,他还是不知悔改。直盯着眼前的“新娘”,竟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须臾一瞬,又恍如过了很久。   久到,他与谢瑾昭告天下、三聘六礼、红妆十里、夫妻对拜……都如走马灯般在他的脑海中过了一遍。 第50章 雨伞   君子正其衣冠。   谢瑾反而觉得一阵窘迫, 抬手要先取下自己的“红盖头”。   手腕就被裴珩握住了——   他一愣,目光随之往下,便从那道红缎缝隙下看见了那双婚靴, 与自己的脚尖贴在一处。   可裴珩宛如被冰冻了般, 良久也没有说话。   谢瑾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莫名之感, 可说不好为何,他竟有些不忍打破此刻的气氛,于是一时也僵着没动,从胸中缓缓舒出一口气, 而后轻声温言:“皇上, 怎么了?”   裴珩还是没有应答, 但他的每一声呼吸都在谢瑾耳边清晰可闻。   “……皇上?”   谢瑾的心猝然一颤。   他突然感受到似有什么东西如羽毛一般落了下来,隔着红缎, 很轻柔地触碰了下自己的额心。   转眼间, 又无迹可寻。   谢瑾好奇,随即一把掀开红缎,抬眸看向裴珩。   可只见到他那双天生魅惑的帝王狐狸眼已恢复了冷意,甚至比方才还要更添几分薄凉。   “婚服既已试过了, 皇兄应当满意了吧?”   听他话里含刺, 谢瑾不知又怎么惹了他。   不过裴珩阴晴不定,谢瑾也没多介意。他解开缠绕在身上的红缎,平复下心绪, 便说起白天的见闻:“听王尚书说,北朔要派使团参加大婚, 可有此事?”   裴珩一凛,喉间淡漠地应了一声。   谢瑾:“如今两国正在交战,皇上, 我认为此事——”   “此事,皇兄就不必管了。”不等他话说完,就被裴珩冷冷打断。   谢瑾眉头微拧。   这半年多来,裴珩虽也不是事事都与谢瑾商议,可从谢云案到换相,再到秋闱改制,两人一直都在要紧关头互相通气。   俨然已成了一种默契。   裴珩如此态度,着实令谢瑾有些始料未及。   裴珩不经意地脱下最外层婚袍,轻声嘲弄:“皇兄这段时日替朕安心操办婚事即可,一介弄臣,再去插手两国外交,像话么?”   谢瑾吸了口凉气:“那,皇上可是有自己的打算?”   这身婚服穿起来麻烦,可脱起来利索。   很快,裴珩只剩了件暗红色的里衣,丝制布料沿着他健硕的骨骼肌肉垂了下来,将他肩背的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   谢瑾稍避开视线,奉劝道:“无论如何,眼下战局未定,北朔只是丢了悬河的几个要塞,兵力国力尚在,远犯不上为了胡图赛一人,就派使臣专门来建康求和。他们此行,定是有什么别的目的,皇上不可轻易作决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是开门迎客而已,他们既然敢来,朕又有什么不敢的?”   裴珩不耐冷瞥了谢瑾一眼,又解开里衣的暗扣,敞开衣襟,露出胸前那紧实匀称的肌肤,朝他走了过去:“看样子,皇兄今晚是不想走了?”   谢瑾嗅到那熟悉危险的气息,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裴珩走得很慢,却步步紧逼,喉间生出暧昧的肃杀之意:“皇兄要进言,可不能学前朝官,弄臣有弄臣的规矩。不妨去龙榻上说,朕爽了,或许还能听进去几句呢?”   “无耻……”谢瑾的后背一下抵到了屏风,他回想到了什么,不由耳根一阵泛红,觉得羞耻难耐。   裴珩冷笑,眼尾露出一分狎亵,盯着他薄透的面颊说:“朕是无耻,否则怎么知道皇兄还能流出那么多坏水?别人不知,朕难道还能不知道么,你就是个假菩萨——”   裴珩已许久没说过污秽不堪之辞,来刻意激怒谢瑾了。   换做从前,谢瑾压根没什么感觉,不恼不愠,或许还能一笑置之。   可谢瑾猛然发觉如今不同了。   此刻他不加以克制,心底轻易就能生出一股怒意,还牵动着他的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皇兄,如何啊?来都来了,留下来再陪朕疯一把?”裴珩卑劣的玩味更甚。   于是雨还未停,谢瑾抿唇没说告退,冷着脸转身便大步离了寝宫。   裴珩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脸色一变,终以落寞收场,扯下身上的衣服,又往地上恹恹一扔。   姚贵知道两人又闹得不欢而散,过了会,才敢猫着身子进来通报:“皇上……耿磐大人已在正殿等了一会儿了,您看,要不让耿大人回去,改日再来?”   还多的是正事要办,裴珩定了定心,便忍着不快道:“不必了,朕马上过去。”   “是。”   “等会。”   裴珩低眉望着庭中急雨,犹豫半分,还是吐出一句:“他拿伞了么?”   ……   耿磐是个夜猫子,都是晚上审案,有了进展往往也都是夜里来报。   裴珩换了身轻便衣服,又坐回到了正殿。   耿磐朝他行礼,油腔滑调:“皇上,两个案子皆有了眉目,不过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您呢,是要先听好的,还是坏的?”   裴珩没什么兴致:“坏的吧。”   耿磐:“皇上可还记得一月前,赵侗指认秦焦是煽动考生作乱的幕后主使,微臣便抓了秦焦来审问,可此人相当厉害,他来刑部半月,每日都稳若泰山,言谈举止滴水不漏,还举证了新的线索,反咬赵侗一口——”   裴珩挑眉:“继续说。”   耿磐将完整的案卷呈上:“皇上请看,重新盘顺所有人证物证后,的确是指向赵侗一人,如此一来,他还多了个构陷朝廷命官的罪名。”   裴珩翻了下供词,嗤道:“你们刑部这么多人,都玩不过一个秦焦?”   耿磐讪讪答不上话:“嗐,这……”   贡院风波已翻了篇,朝中还多的是棘手的事,裴珩也懒得再去深究:“行了,玩不过便放了吧,不过此人不简单,日后还得留心盯着。”   “是,皇上。然后这好消息——”   说起好消息,耿磐反而压低了声,偷鸡摸狗般:“便是刑部已掌握了审刑院西阁纵火案的实证,足以证明康府之人便是主谋。不过康太师位高权重,到底与秦焦的身份不同,刑部不敢擅作主张。”   裴珩目色一深,指尖摩挲起案卷的页角,冷声道:“此案暂且搁置。”   耿磐一怔:“皇上,这是为何?这案子查了半年,好不容易……”   “康怀寿是个权臣,可也是当世有名的酸儒,秋闱首次改制,仍有不少争议,那帮读书人需要靠他镇。”   说着,裴珩又不禁回想起谢瑾是如何形容康怀寿其人的。   德行高洁,不慕名利。   裴珩虽还是不信,可他不由得顾及在乎谢瑾,半晌,喉间轻扯:“也当是朕,送他一个人情了。” 第51章 买卖   秋闱共分三场, 共十天八夜,期间还要进行武科举考试。故而朝廷有意将今年秋闱的时间提前,七月底便开始了第一场考试。   正巧, 北朔使团也在同一天抵达了建康。   此次迎接使团的所有事宜, 皆是由裴珩与礼部鸿胪寺亲自对接安排, 朝中其他人皆不知详细具体。   且那日后,连王观的口风也变严了,没再与谢瑾透露过半分。   直到是日,浩浩荡荡的阵仗到了皇宫前, 号角阵阵鸣起, 数百名魁梧凶煞的北朔军士一字排开——   众人才知北朔使团为首领队的, 是赫赫有名的乌兰达鲁将军。   乌兰达鲁在北朔被奉为“武神”,是当世唯一在战场上胜过谢云的人, 当年也是他率兵先行攻破了上京, 逼得大雍朝廷连夜仓皇南逃。   传言他神勇非常,且嗜血成性。   可不想那汗血宝马上的人摘下头盔面罩后,竟是一张温和英俊的面孔。   宫门前的礼部官员虽早做了迎接的准备,可大雍和北朔毕竟有着难以化解的国仇, 当亲眼看到乌兰达鲁出现时, 他们还是不禁胆寒生恨,各个面色铁青,一时竟忘了上前主动。   不想是乌兰达鲁先放低姿态, 纵身下马后,没有持带兵刃, 朝大雍官员行了北朔的见面礼:“乌兰见过各位大人,此行我与公主要在建康耽误十多日,给雍皇帝与大人们添麻烦了。”   礼部的人这才回过神。   王观忙拱手回道:“乌兰将军客气了, 使团不远万里,专程来贺我朝皇上大婚之喜,吾等心中感激,又怎敢轻言麻烦。”   他又朝后面打量了眼,笑眯眯地问:“将军,敢问那轿中坐的,可正是谯丽公主?”   按先前两国的互通书信,北朔来访建康的除了乌兰达鲁,应还有一位公主。   但见北朔队伍中一众彪悍的战马武士,皆簇着那一辆珠光宝气的白色宝辇,烈日照射下,隐约能看见里头坐着一名身形曼妙的女子。   乌兰达鲁没有否认:“不知今日,我们可否见到雍皇帝?”   公主作为北朔皇族,自然不能轻易露面,需由裴珩这个皇帝来迎接才是。   王观笑得脸都快僵了,又不敢不笑:“乌兰将军,皇上想着谯丽公主舟车劳顿,不如先请公主与诸位好好休息。明日皇上在长昭殿中为公主和将军亲设了接风宴,到那时再见也不迟。”   乌兰达鲁微蹙了下眉,似有不悦:“这么说,今日你们雍皇帝是不打算出来迎接公主了?”   他的神色语气分明都很平淡,却轻易能给人以威慑之感。   王观硬着头皮,声音越来越弱:“要不,将军先问问公主的意思……?”   乌兰达鲁便走回到队伍中。   两名婢女将宝辇前的珠帘缓缓拉开,但见谯丽公主弯着双腿,宛如一条人鱼般婀娜坐在宝辇中。   她身着一袭华贵的黑裙,浑身都点缀了七彩斑斓的宝石,瑰丽妖娆。而那半透的银色面纱下,是一张美得极具攻击性的脸。   乌兰达鲁弯腰,恭敬地与她说了几句北朔语。   谯丽听言后,姿态高傲地点了下头,珠帘随之又放下了。   乌兰达鲁领受了她的命令,面略有迟疑,才又向礼部官员回话:“既如此,请大人先安排公主到住处吧,明日我们再正式拜见雍皇帝。”   ……   婚期将近,礼部因忙着准备迎接北朔使团,大婚事宜全凭谢瑾操持。   他这段时日虽忙了些,可好在能自由在宫中行走。   今日谢瑾又与主持秋闱的康怀寿碰见,师生二人便并肩走在宫道中,叙了叙家常。   “秋闱结束后,老师当真舍得醒时北上随军么?”   康怀寿笑着轻叹:“没什么舍不舍的,你从前也随军走遍了中原九州,当知道行路万里的重要。醒时缺的正是历练,性子才不够稳当。”   谢瑾也笑了笑:“学生倒觉得,率真可爱也不错,不必非得稳当。”   康怀寿面生宠溺:“正因你从小惯着他,他大了还那样赖着你。”   正说着,他们就远远看见了那声势浩大的队伍,正沿着外围的宫道往鸿胪寺走。   谢瑾一顿:“北朔使团?”   康怀寿也往那方向看去,脸色稍沉:“方才听人说了,北朔此行派的是乌兰达鲁和公主谯丽。”   谢瑾听到这两个名字又是一凛:“这二人在北朔的份量都举足轻重……不说乌兰达鲁在中原与北边的威名,这谯丽公主是北朔王最疼爱的妹妹,听说也是个颇有手腕的公主。”   康怀寿因有眼疾,太远的东西也看不清,又看向谢瑾:“这是近五十年来,两国首次外交会面。阿瑾,你如何想的?”   谢瑾心思微沉:“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北朔派这二位来,显然是有自负之意,不像是来求和交好换取人质的,倒更像是……震慑。”   这话刚落,骑在马背上的乌兰达鲁似乎无意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险些与谢瑾视线相撞。   谢瑾又隐隐涌上一股不安。   康怀寿反倒笑了一声:“阿瑾,那你可要借此机会,再来布一场局?”   “老师说笑了,北朔使团来意不明,若是我,连提防都来不及,还谈何布什么局?”   谢瑾眼梢微落,又说:“何况,皇上似乎不愿我插手此事。”   “哦?”康怀寿咳了一声,喉咙里像闷了一口痰:“怎么,皇上没跟你提过此事?”   谢瑾浅淡一笑,轻摇了摇头,迎风自我宽解了句:“或许,这一局,他有自己的计划吧。”   -   夜深,已到了宵禁时分。   裴珩却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只带了两名护卫低调出宫,入了鸿胪寺的驿馆。   “公主,雍皇帝到了。”北朔婢女在门外通报。   谯丽公主坐在镜前自赏,今夜她迟迟没有卸下精致的妆发,还补了补鲜红的唇脂。   听到推门声,她也没有站起来行礼,而是别有意趣地在镜子中打量那个进屋的男人。   裴珩进屋后没有摘下披风,发现她的举动,干脆堂而皇之走到镜前。   “公主,看够了吗?”   谯丽唇红齿白,毫不遮掩地笑了笑:“北朔多的是英俊帅气的好男儿,可生得像您这般,比女子还貌美几分的男子,我还是头一回见。想来,皇上的艳福不浅吧?不对,您是一国之君,要什么人又得不到呢。”   裴珩悠悠坐了下来,“可惜啊,朕的性子太讨人嫌,得不到什么真心喜欢。”   谯丽倒不认同,神态妖媚道:“长得好看,性子合该讨厌一些,否则世上的真心都要被美人践踏光了。只是可惜,我已与胡图赛将军情意相投,您便是长得再好,也得往后排一排——”   “扯远了,”裴珩一声嗤笑,又冷冰冰地说:“公主虽貌美无双,可朕今夜来可不是来与你调情偷欢的,朕只谈买卖。”   谯丽一笑,转身站了起来:“果然是讨人嫌,还是个急性子。好,既然谈是买卖,那不如先让我看看大雍皇帝的诚意如何?”   屋内有些闷热,裴珩还是没脱掉披风,便开始谈判:“胡图赛,朕可以还给你。朕已让于震洲派人护送他启程往南,七日内便可抵达建康,到时朕可亲自把人交到公主手上。”   谯丽确认:“完好无损?”   “完好无损。”裴珩保证。   谯丽听言,眉宇间含笑:“那么,我可以帮皇上。不过一个胡图赛可不够。”   裴珩一顿,挑起冷眉,笑着嘲道:“朕没想到公主胃口这么大,不妨说说看,你到底有几个情郎?”   “情郎只有一个,可本公主感兴趣的男人不止一个。”   谯丽笑容明艳而诡异,语气又稍低沉严肃了几分:“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请求而已,不会令皇上过于为难的。明日接风宴上,我要你们大雍朝的谢瑾殿下,一同入席。”   裴珩脸色顿时一僵,眉头不禁深拧,又失笑道:“要他做什么?谢瑾如今是一介弄臣,上不得台面。”   谯丽笑意不明:“弄臣入席,自然是杂耍娱兴咯。”   屋内灯光幽暗,裴珩暗处的半张脸生出冷意,又说:“此人无趣,公主如果要选人陪侍,不如另选聪明伶俐的。”   谯丽不肯罢休,撒娇中透着一丝威胁:“本公主不要别人,只要他。”   她瞳色深幽地打量裴珩,媚态天成,说着便要勾缠上裴珩的颈:“怎么,皇上这是舍不得了?该不会,您与我做这笔买卖,就是为了——”   裴珩不知从何处掏出了把匕首,不解风情地将她的手腕挡住了。   他又狎昵一笑,没露出一分端倪:“公主说笑了,朕可没什么舍不得的。” 第52章 铃铛   因前一日才拿到北朔使团的名单, 谢瑾为重排大婚的宾客,又从早忙到了下午。   直至天色将晚,他方有闲暇时间整理自己的策论。   刚点灯研磨, 御前就派人来传召了。   “殿下, 皇上请您即刻前往长昭殿赴宴。”   谢瑾握笔看向门外的太监, 愣了一下:“今夜长昭殿的宴,不是为北朔使团接风洗尘而设的么?”   太监点头:“正是。”   谢瑾思忖着问:“宴上还有谁?”   “回殿下,除了皇上和北朔使团,还有谭相与朝中几位大人。”   “那人应是够的, 皇上为何还会唤我前往?”谢瑾有几分起疑。   裴珩分明不愿自己插手过问使团之事, 甚至还忌讳自己知道得太多。   那太监面色为难:“这奴才也不清楚, 只是皇上这么吩咐……”   谢瑾虽不知裴珩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不过转念一想,能在国宴上见一见北朔使团, 试探他们此次来建康的用意, 也不失为好机会。   何况是裴珩传召,出于信任,他也没有再三顾虑揣度的道理。   谢瑾搁下了笔,温柔一笑:“好, 公公稍等, 我换身衣服就走。”   ……   华灯初上,夜色阑珊。   长昭殿本因大婚的布置而增添了不少喜色,今夜为迎接使团的到来, 舞乐升平,更是热闹不凡。   循着乐声, 谢瑾步入长昭殿。还未入席,他便一眼看到了裴珩和谯丽不顾礼数规矩,同坐一张主桌。   两人交谈甚欢, 举止亲密。   不知裴珩这时说了什么逗笑了谯丽,她如银铃般笑了起来,弯腰捧腹间,身子几乎要贴在了裴珩的背上。   她碰到他了……   谢瑾心中一咯噔,像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下,匆忙避开视线,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低头抿了一口热酒,定了定心神,又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座上扎眼的美人。   谯丽公主果然如传言般,是个绝色美人,巴掌大小的脸蛋继承了北朔人一贯深邃分明的轮廓,媚眼如丝,红唇又如烈焰。   她看起来像个玩弄风月的高手,可又落落大方,不失一国公主的派头。   谢瑾握着酒杯,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忽发觉裴珩也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不过他什么没说,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又只顾着与身旁的谯丽公主说话。   这时,乌兰达鲁离开席座,单膝到裴珩面前行礼,双手托举一精致小巧的礼盒:“皇上,乌兰奉吾王之命,为您带了一份薄礼,以庆贺您大婚之喜——”   殿前司护卫从乌兰达鲁手中接过那份贺礼,检查过其中没有藏放暗器,只有一枚红色药丸,才呈到裴珩面前。   裴珩看了一眼,欣然笑纳:“替朕多谢北朔王,实在有心了。不过,这是何物?”   乌兰达鲁肃声回答:“此丹,名为大还丹。”   听到这个名字,谢瑾杯中之酒微微一颤,四座也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裴珩挑眉,好奇问:“何为大还丹?”   “大还丹乃南疆神医所制,为稀世灵药,有续命之神效。但凡垂死之人,只需服下此丹,便可再续上十五年的性命,且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裴珩扯唇一笑,只当他是吹嘘夸大,“哦?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丹药,还能续命?”   乌兰达鲁不紧不慢地解释:“江湖传言,皇上或许不知。可十六年前,雍宪帝在萧阳之战中了我军的毒箭,本来已是强弩之末,必死无疑,偶得南疆神医游历至萧阳境内,求来此丹方才保住了一命。直到半年前,也就是诸位都知道的,雍宪帝在与萧阳战败的同一日,寿终正寝——”   座上一阵鸦雀无声。   北朔这是借送礼之名,有意羞辱大雍。   裴珩当然知道乌兰达鲁的用意,可经他这么一说,头皮不由一阵发麻,不禁想起父皇走时的蹊跷。   司谏院的官员实在愤慨难忍,猛然拍案而起:“简直血口喷人,先帝乃因急症发作驾崩,岂会私下服用这等不入流的诡物。什么南疆神医,什么大还丹,大雍皇族的清誉,怎可容尔等北蛮肆意编排污蔑!”   乌兰达鲁并不跟着恼怒,平静的脸上透着一股蔑视:“既是急症,那敢问雍宪帝患的是什么急症?”   “你……!”   谯丽揉了揉太阳穴,皱眉撒娇道:“皇上,吵死了~”   裴珩暂止心中疑虑,笑了笑,出面打了个圆场:“既是北朔王一片好心,朕收下便是,不必争了。”   谯丽也无奈笑说:“是啊,两国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共赏美酒佳肴,何必为了一分小小礼物吵闹呢?乌兰将军,你可知错?”   乌兰达鲁忙认错道:“公主说的是,属下鲁莽失礼了。”   他又面向那帮谏臣:“方才失言,还请诸位大人大量,莫记在心上。”   司谏院的人满肚子愤懑,也只得先往下咽。   谯丽又笑吟吟地看向裴珩:“皇上,我们不如寻点开心的玩儿。听闻贵国大殿下耍得一手好剑,我们北朔人除了爱马,便最爱剑了,不知今日,本公主可否一睹殿下舞剑的英姿?”   谢瑾本在席上默然旁观,忽发觉众人的注意力已到了自己身上。   谭瑛忙含笑出面转圜道:“公主,谢瑾殿下并非伶人,不善登台演绎,若是公主想看舞剑,宫中有专门——”   谯丽不以为意地打断道:“演的多没意思,本公主从小跟着父兄见惯了沙场上的杀戮,就喜欢看真枪实刀的。皇上,您说呢?”   裴珩也用一双含情目看她,你来我往的视线中,暗藏着旁人不知的较量。   片刻,他豁达潇洒一笑:“公主是客。今夜,全凭公主高兴——”   谢瑾听到裴珩这话,心始料未及地抽了下,竟有些生疼。   他这才意识到,今夜原是为自己设的鸿门宴。   裴珩,亦是帮凶。   “这……”在座大雍官员皆微愕。   他们知道皇上平日以刁难谢瑾为乐,可在敌国面前,怎么能这么轻易让自家人丢了脸面。   有官员觉得不妥,起身要向裴珩进言,便见谢瑾先从席上站了起来:“舞剑而已,在下乐意奉陪。”   裴珩目光一深,就看着谢瑾借了身后一名护卫的长剑,径直走到了殿正中。   谢瑾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利刃映出他清冷如霜的面容,随着身后古琴作鸣,他剑锋“唰”的一落,起势的动作便直指向了主座之人。   “慢着。”   谯丽又叫住了他,挑剔道:“殿下是打算干舞剑么?这可不好看。”   谢瑾收回了动作,冷声问:“公主还有何赐教?”   谯丽从侍女手中取走一物,扭腰走到了谢瑾面前,笑着说:“本公主给瑾殿下两个建议。要么脱下鞋袜,在手腕脚踝处皆系上此物,舞起剑来,定十分赏心悦目——”   她指尖拎了几串由红绳串起的铜铃铛。   那是青楼小倌和妓女用来讨好客人,才会佩戴的助兴饰物,红绳轻轻摇晃,便能发出酥骨清脆的响声,涩意非常。   谢瑾拧眉,清冷的面上掠过不快:“那第二个建议呢?”   说是建议,实则是选择。二选一,他不能一个都不选。   谯丽笑得更娇艳了:“第二个么,便是请我们乌兰将军同殿下一起舞剑了。不过刀剑无眼,此曲之后,殿下是死是活,本公主可不敢保证。”   无非是当众受辱与当众赴死的区别。   乌兰达鲁的剑,试问天底下几人能接住?   但凡他动点真格,谢瑾必死无疑。   裴珩在桌下不由暗攥紧了拳,打算开口作主,直接为谢瑾选铃铛戴上。   哪知谢瑾已果决地走到了乌兰达鲁面前,持剑拱手一拜:“乌兰将军,请赐教了——” 第53章 伤口   殿内肃可闻针。   众人见状, 无一不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当事人乌兰达鲁并没有急着起身应战,从容儒雅一笑:“殿下,你可知我的剑一旦出鞘, 必得饮血。你可想好了?”   谢瑾面不改色:“能向乌兰将军讨教剑术, 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话音刚落, 那把玄色重剑瞬息间就从乌兰达鲁的剑鞘中飞出,盛气逼人,直朝着谢瑾的下腰砍来。   所幸谢瑾反应极快,腰力遒劲, 上身迅速后仰至与地面持平, 再轻盈如燕地屈膝下压半寸。   那剑锋不偏不倚擦着他的鼻尖, 疾驰而过。   第一招就如此惊险,曲未弹奏到高昂之处, 杀气已在殿中渐渐蔓延开来。   “谢瑾殿下, 好身手——”   “是将军好剑。”   下一刻,乌兰达鲁又将剑尖轻蘸杯中之酒,而后原地不动,只将剑凌空一挥, 三滴酒便从剑尖上分离而出, 以肉眼难觅的速度击向谢瑾——   酒滴透明无状,谢瑾也辨认不出,只能循声而避。   猝不及防, 他身后左右的殿柱中便分别多了两处水滴大小的凹陷。   最后一滴慢了半拍,却直飞溅入谢瑾的右耳。   他眉间一凛, 察觉到耳间一凉,就见了血。   鹂鸟也染红了。   谯丽在座上悠悠地鼓起掌来:“以剑力入酒滴,这一招真是妙啊。皇上, 您说精彩不精彩?”   裴珩紧握着杯盏,也对她眯眼一笑,吐气咬字道:“嗯,相当精彩。”   谢瑾听不见别的声音,余光往上座看了眼,眉框稍压低,逼着自己集中注意力,不甘道:“将军,再来。”   乌兰达鲁轻声一笑,便持剑冲了过去,与他正面交起手。   谢瑾以绰约灵动的身法,躲避着乌兰达鲁凌厉强势的进攻,招招式式刺激惊险,一张一弛间,又恍如惊鸿游龙之姿。   他的身段如雨后之竹,柔韧而挺拔,在生死较量中,还真有几分持剑起舞的翩然意蕴。   令观者或叹为观止,或惊心动魄,皆是一阵头皮发麻。   有几名雍臣实在看不下去,跪到裴珩身旁直言劝谏:“皇上,让大殿下和乌兰将军速速停手吧,如此下去,非要在长昭殿上出人命不可啊!”   “大殿下若是死于北朔使团的接风宴,如何与大雍臣民交代?只怕两国关系到时会变得更为复杂啊!”   裴珩始终充耳不闻,他抿了一口酒下肚,除了握着酒杯的指腹用力得有些泛白,简直就像是个置身之外看热闹的人。   “……皇上今日当真要为了这个妖女,残害手足吗!?”有人一时激愤之下,当着使臣的面就说出了冒犯之辞。   可不等谯丽听言变脸,裴珩先严肃了几分,眉梢一挑,冷冷道:“拖下去吧。”   “皇上——!”   殿上的琴声顿时如雨珠般急切,较量还在继续。   “殿下,光躲可不行。杀敌,还得靠拼。”乌兰达鲁轻松压制了谢瑾的招数,还起了指点之意。   谢瑾咬牙又挡住一剑,没有应答。   他知道硬拼自己必不是乌兰达鲁的对手,所以只能用巧劲,先磨耗敌人的耐性。   几招下来,乌兰达鲁虽毫不费力,可的确渐渐起了速战速决之意,他盯准了谢瑾的一处要害,准备一招制胜。   而谢瑾避让防御许久,也终于在此刻找到了一丝破绽。   电光火石间,他再次侧身而探,做了个迷惑性的动作,剑锋陡然急转,借势而上。   眼看就要得手,不想被乌兰达鲁识破后,还是他的剑要更快一筹!   谢瑾的左侧后腰处顿时一阵疼痛难忍,后半招便失了力道,费劲周折,最后只砍下了乌兰达鲁毡帽旁的一缕灰发——   乌兰达鲁盯着谢瑾那腰上的血痕,稍稍一顿,忽就收剑止息,不欲再战:“殿下,承让了。”   曲声骤停。   谢瑾一时疼痛难忍,额上直冒冷汗,只能用剑勉强撑地站着。   他腰上的衣服也破了,实在有些狼狈,低声喘气道:“是将军承让了……”   裴珩松开酒杯时,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因紧绷过久,青筋凸起分明,酸肿得厉害。   他见乌兰达鲁将剑丢还给手下,坐回席中,脑后紧绷着的那根弦才得以稍稍松弛。可他望见谢瑾受伤的背影,脸色还是无法控制地阴沉了下来。   一旁的谯丽似乎还未尽兴,别有意味地娇嗔道:“将军,怎么这就停了呢?本公主都还没看够呢。”   乌兰达鲁摊开手掌心,将那一缕被谢瑾斩下的头发展示给她,温和玩笑道:“公主,属下方才险些丧命。今夜酒劲也上来了,不如下次有机会,再寻谢瑾殿下切磋——”   ……   北朔人最能饮酒,天生就是海量。直到戌时三刻,宴会才散。   众人又东倒西歪忙着迎送北朔使臣回驿馆,没人顾得上谢瑾,他就独自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了弄月阁。   灵昭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察觉出了不对劲:“殿下受伤了?”   谢瑾费力坐到榻边:“嗯……麻烦替我去取些外伤止痛的药膏吧。”   灵昭便去柜子里摸药,鼻尖又轻轻一嗅:“殿下还流血了,可要去请御医?”   谢瑾情绪意志皆有些说不上来的低沉,半垂着眼皮虚声道:“今夜太晚了,这伤不算深,明日再说吧。”   灵昭也没再多说,帮着谢瑾简单处理了那腰后的伤,便退下了。   谢瑾又强撑着身子换了衣裳,洗漱一番,才躺到榻上准备歇下。   没过多久,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谢瑾刹那听闻,便不觉睁开了双眼。   相处久了,他如今能够分辨出裴珩的脚步声。   但他今夜或许是太累了,提不起劲,私心不太想理会人,便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装作睡着了。   出于某种默契,裴珩也能轻易分辨出谢瑾是在假寐。   他在榻边站着,看了写瑾一会儿,才艰难地启齿道:“皇兄,让朕看看你的伤。”   裴珩见谢瑾没什么反应,便要直接去掀开被褥。   谢瑾一转身,便用腕挡住了他的手。   裴珩望见他此时冰冷苍白的脸色,心中滋味难言,呼吸稍滞,又耐着性子说:“朕看一眼就走。”   谢瑾轻压了下唇角,虚弱回绝道:“已处理过了,没什么可看的……”   “让朕看看!”裴珩急得低吼了起来。   谢瑾怔了一下。   裴珩见他虚弱分神,就立马强势上手,趁机解开了他里衣下排的扣子,将衣角迅速撩了上去。   但见他那柔软白皙的腰上有一道约半寸长的剑伤,不算宽,但有些深度。而且因包扎得过于草率,过去了这么久,伤口居然还没结痂,甚至还在往外渗血。   裴珩皱眉沉声:“这是谁给你弄的?!”   谢瑾被他这样近距离地盯着自己的身体,有些无所适从,怔然低声:“灵昭。”   裴珩气又涌了上来:“心可真大,竟敢让一个盲女给你包扎?”   谢瑾觉得这没什么可指摘的,淡淡解释说:“我院里只有灵昭能帮忙,何况这伤口位置偏后,我自己也看不见。”   裴珩遽然发狠:“皇兄,不要狡辩……”   他没再废话,就暴躁地将腰上原先的布条拆卸了干净。然后将谢瑾的身子反过来放下时,动作又格外小心翼翼。   他从怀里取出一盒新的药膏,用手指蘸取,均匀仔细地敷在了那伤处。   被冰凉的药膏一刺激,谢瑾的身子止不住颤了下,轻声抽气道:“没有……狡辩,已上过药了,没那么快见效而已。”   “别动了!”裴珩强硬得不容置喙。   谢瑾还是觉得这个姿势别扭,轻声一叹,说:“乌兰达鲁没动真格,不然,我在长昭殿时就该被一剑穿心了。”   提到这个,裴珩胸中更是难平,愤然责骂道:“原来你也知道与乌兰达鲁交手的危险,那为什么还——”   他又一下噎住了,很难不心虚理亏。   今夜分明是他传召谢瑾前去赴宴……   也是他默许谯丽公主当众戏弄谢瑾,逼他在铃铛和在乌兰达鲁中二选一……   他是最没有资格质问谢瑾的人。   谢瑾扭头抬眸,似也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可他没有借机咄咄逼人,当面戳穿裴珩卑劣不堪的行径,也没有歇斯底里与他撕破脸,逼问他今夜为何到底这样做。   谢瑾今夜眼底满是疲惫,可还是那般平和包容,温声说:“是我不想戴那铃铛。”   裴珩听他竟给了自己台阶下,心中一动,喉间一哽:“……为何?”   谢瑾很浅地笑了,像在温柔逗他:“会像,小狗。” 第54章 温情   裴珩与谢瑾四目一对, 恍然意识到,他这句“小狗”指的是自己?   犯上之辞,该恼。   可裴珩承不住谢瑾这样温柔脉脉的眼波, 心绪一乱, 耳朵先红了。   连手上的绷带一时都不知该往哪固定, 最后只好草草在谢瑾的腰上打了个结,便将他的衣服放了下来。   谢瑾没瞧见裴珩的局促,趴回枕上,专注回想起今夜接风宴上所发生之事。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今日谯丽公主和乌兰达鲁一唱一和, 看起来像是有意试探……可我并非前线将领, 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试探我的剑术?”   裴珩顺手将被子也给他盖了回去:“什么试探,皇兄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些。羞辱而已, 他们的心思可没比朕强到哪去。”   谢瑾趴着目光稍暗, 犹豫半分,又道:“你与谯丽公主……”   裴珩也是一顿,又漫不经心道:“她是客,还是北朔来的贵客, 朕暂时不想得罪她。”   “那么胡图赛将军, 皇上打算还给北朔使团么?又打算以什么条件交换?”谢瑾一问,就问到了关键点上。   裴珩目色一深:“活捉一个北朔将领不容易,要换也不能换得太便宜。朕要用胡图赛, 助于震洲一月之内收复云州和端州。”   谢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北朔驻扎在两州的兵力并不弱,自南迁后, 大雍军队就一直没有攻破过两洲边境的防线。一个月时间……皇上打算如何设局?”   他还欲再问,就听裴珩不耐烦地命令:“好了,转过来。”   谢瑾一下没反应过来他的用意。   “耳朵……”裴珩沉肩提示。   “嗯?”   于是谢瑾缓慢转过了身, 反倒观察起了裴珩:“皇上的耳朵,为何这么红?”   裴珩羞赧,益发不耐:“……朕说的是皇兄的。”   今夜那滴酒注入了乌兰达鲁的剑力,估计挨着也很疼。   “耳朵的伤没有妨碍——”   未等谢瑾说完,裴珩就已俯身凑了过去,亲手为他摘下鹂鸟钉。   谢瑾怔忪,一时不敢动。   这鹂鸟钉是由裴珩当日亲手戴上的,目的是为报复羞辱自己。   弄臣有规矩,在宫中行走得一直佩戴鹂鸟钉,以区别身份。所以哪怕一度发炎溃烂,谢瑾在人前也始终佩戴着此物。   以至于被裴珩取下来的那一刻,耳针与骨肉黏连不分,疼得谢瑾都有些不适应,他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裴珩跟着皱眉,想问“痛吗”,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忍着”。   他从怀里取出黄帕,轻拭起谢瑾耳上的伤痕。   两人的脸此时隔得太近,稍一不留神,鼻尖便无意触碰在了一块。   裴珩的气息一下就变烫了,他干脆没有挪开。   耳朵又是敏感之处。   裴珩此时揉捏住谢瑾的耳,就好像是无意捏住了他的软肋。   谢瑾身子不由轻轻颤栗,又绷得很紧。他一下便适应了裴珩身上那股浓烈的气息,也忘了要推开。   可他们又口干舌燥地克制着,没有更进一步。   鼻尖与额头紧紧贴靠着,一遍遍温习着彼此的气息。   听着对方的呼吸为了自己而逐渐变得凌乱、粗重,甚至难舍难分。   仿佛他们接了个很深很深的吻……   爱欲呼之而出。   可谁也不会承认动情了。   他们少年时就被长辈师友告诫引导,习惯了彼此憎恶,彼此疏远。   就是没人教过他们,要如何承载眼前这般美好而无法抑制的温情——好像那才是天生刻在他们骨血里的东西。   “皇兄……”   “……嗯?”   裴珩微抬起了颈,似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只是微不可察地笑了下:“没什么。”   夜已过三更了。   谢瑾也一下清醒了,他稍稍坐了起来,将面上浮色压了下去:“皇上可要走了?”   裴珩默然承认,明日朝中还有一大堆事,他不能再像那次一样,放纵无度地将整夜时光都耗费在弄月阁,浪费在谢瑾的身体上。哪怕他很想。   他将掌心余下的药涂抹在谢瑾的耳上,长吸了一口气:“好好养伤。”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分别,可谢瑾觉得这一刻有些不大真实。   他也不敢多留恋,颔首淡淡一笑:“嗯……”   -   这一夜,谢瑾难得好梦,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醒来时,几名御医早已在小院外候着了,就等着给自己诊治换药。   都是裴珩吩咐过来的。   于是一帮御医在弄月阁捯饬了一上午,替他的内伤外都调理了一遍。   风和日丽,谢瑾用过午膳后,才到了内府库房办正事。   “……锦绣玉龙狮子一对,青玉云龙纹炉一只,珐琅并蒂莲纹象耳瓶一对,还要再加琉璃银香盒四盒,皇后殿中的应就这些了。瑾殿下,您看可都和账簿对得上?”   听内府老总管提醒了,谢瑾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   他的手指放在算盘上,已久未拨动过算珠,脑中还停留在裴珩昨日在弄月阁时说的话、做的事。   “公公可否将后十件的数目再报一遍?对不住,我方才想到别处去了。”谢瑾为难道。   “殿下客气了,便是从头再报一遍,也不打紧。”   他打量谢瑾的样子,“啧”声戳穿道:“殿下,您是在想哪家的美娇娘了吧?”   “我没……公公莫要说笑,”谢瑾面色微红,咳嗽了两声,欲盖弥彰地将算珠一颗颗快速拨到了原位,蹙眉低声说:“……没有美娇娘。”   老总管自诩识人察言观色断不会有错,他听谢瑾矢口否认,也只当他是不好意思,笑而不语。   “瑾殿下——”   许多日未操心过大婚的王观,忽穿着一身朝服,不顾身份地大步跑了过来,还一边招手呼喊:“殿下!殿下可莫再忙了——”   谢瑾也站了起来:“王尚书,这般慌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有、有事!”王观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谢瑾递过去一杯茶:“不急,慢慢说。”   王观喝了茶又险些呛去,缓了会儿,才急哄哄道:“殿下还不知道,皇上与鲁二小姐的这婚事说不准了!极有可能,咱们这几个月是白忙一场啊——”   谢瑾一凛,心头竟掠过了一丝侥幸,很快又因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更为惭愧。   他深吸一口气,皱眉问:“这是何意?”   王观:“今日那北朔公主上了朝殿,当着群臣百官的面,竟大言不惭地说她此次入建康后,一眼相中了咱们皇上,还与皇上情投意合!她已决意修书北朔王,与大雍联姻,且她要做大雍的皇后!”   谢瑾一震:“什么……” 第55章 喜欢   是夜, 裴珩再度驾临驿馆时,已换了件明黄的御披,殿前司百人随扈, 八方御辇就停在鸿胪寺的正门外——生怕人不知道他来私会北朔公主。   谯丽倚窗挑帘, 看了眼外头的阵仗, 冷笑说:“皇上向来都是如此行事的么?”   “朕做事要么不做,做就喜欢做绝。”   裴珩目光冷毅,从容不迫地用匕首摁灭了门口的几盏油灯,没给外面的人任何窥探的机会。   今日朝堂因联姻之事闹翻了天, 此时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和谯丽。   而屋内光线一旦暗下来, 孤男寡女, 更加引人猜忌遐想。   实则两人隔得很远,气氛冷淡, 还颇有几分瞧不上对方的意思。   谯丽放下帘子, 鄙夷道:“我看皇上也没把事情都做绝,您今日只是提议让鲁瑶退一步当个妃子。到头来,恶人全由本公主当了。”   裴珩缓慢擦拭匕首上的烛灰,神色慵懒:“大雍的教条规矩多, 比不上你们北朔洒脱。鲁二毕竟是先帝亲指给朕的皇后,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不是公主一句色令智昏, 依靠强大的母国胁迫,朕就可以马上毁了这桩婚约的。不过, 这当然也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他勾唇一嗤:“这不,朕今夜再来拜会公主,还得接着演呢——”   “本公主可没什么耐心了, ”谯丽才不管他的苦衷,美丽的脸蛋变得冷漠:“我要的人呢?”   裴珩这才漫不经心地从取出一封用北朔文字写的信,放到了桌上。   谯丽一怔,忙走过去拿起来看。   “是他的字没错……”   是胡图赛报平安的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什么时候能见到胡图赛?”   “不急,朕特意嘱咐他们一路上慢慢护送,免得伤了公主的心上人。”   “你!”   裴珩将掌心匕首“唰”的利落收回,恣意调侃道:“不过没想到,公主看起来处处留情,喜欢玩弄男人,却是个用情至深的人。连朕都忍不住要好奇,胡图赛是个何等英俊的少年郎了。”   “胡图赛长得其实不算英俊。”谯丽闷哼一声,攥着手中的信件,朱唇抿了抿才说道:“他与我同岁,原是父王送给我的贴身侍卫,我从小就妒忌他、讨厌他。”   听到“妒忌”“讨厌”二词时,裴珩不由微微一凛。   “只因胡图赛读书、骑马、射箭样样就比我出色,连唱歌跳舞,他都比我学得快,父王和王兄总是当着我的面夸他,我要是因此不高兴,还要被说是耍公主脾气。所以我一直妒忌他,也恨透了他,想着必有一日,要凭着公主的尊贵身份将他狠狠踩在脚下。”   谯丽面上又添了几分惆怅:“之后,胡图赛得王兄赏识,被提拔到军中做将领,我们便分开了。我原以为我会很高兴,可并没有……后来逐渐明白,这么多年我对他的妒忌并非都是出自恨。”   裴珩认真听着她说与胡图赛的过往,心里想的都是自己与另一个人。   他眉心拧起,忍不住想知道真相:“那除了恨,还有什么……”   “妒忌,也是喜欢的一种。”谯丽说。   “喜欢?”裴珩刹那像是感同身受了一般,心脏被猝不妨地狠狠敲击了下。   谯丽苦恼又甜蜜地轻声一叹:“只有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才会无法控制地在意他,牵肠挂肚地懊恼他。至于忌妒,不过是人无法坦荡喜欢的遮羞布罢了。”   喜欢……   自己难道也是……   裴珩脑中发懵,心底却难以克制地涌上一股热烈的酸涩之意,要冲破那遮蔽已久的迷雾,将胸腔炸开。   “不过我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救他,并非都是儿女私情,还因他是北朔最有前途的将军。”   用情至深,于他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来说,都是贬低之辞。   谯丽忽用妩媚又怜惜的姿态嘲起裴珩:“皇上说我用情深,依我看,您还不如我呢——”   裴珩回神,蹙眉冷冷凝视她。   谯丽不怕他,娇声慢语地说:“皇上主动找上我这个北朔妖女做交易,为了借我之手来解除你的婚约,亲手奉还一个对大雍极具威胁的将领,还不顾你的臣民唾骂憎恶……是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讨好你那哥哥么?还说什么你们大雍人最讲纲常规矩,简直是笑话,难道当皇上就可以无所顾忌,对自己的哥哥动下流心思?”   裴珩的匕首要藏不住了,挑起冷眉:“是公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谯丽见他恼羞成怒,笑得更加明媚:“皇上,我只是出于我们短暂的盟友关系,好心提醒您一句,别在谢瑾身上放太多心思,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裴珩愠色浮至眼底,正要发狠,忽听到门外有动静。   他当即反应过来,便快步走到谯丽身前,放下侧边的帘子一挡,借位做出假意与她亲密交缠的动作。   房门就被人一剑劈开了。   是鲁瑶。   她气势汹汹,手里的剑还泛着寒光,分明是也听说了今夜裴珩和谯丽私会的消息,来兴师问罪的。   两名殿前司护卫紧跟在后头:“皇上恕罪,鲁二小姐执意要冲上来见您,属下未能拦住……”   裴珩示意他们先退下,这才放开了谯丽,看向鲁瑶:“大半夜的,鲁二小姐也一道来玩儿么?”   鲁瑶听说朝堂之事后,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更是火冒三丈,忿然作色:“皇上,你我之间除了君臣情义,本无半分私情,你看上谁、喜欢谁,乐意与谁欢好,我绝不干涉多问一句!这皇后之位,我鲁二也压根不稀罕!可你何必拿一个北朔女人压我,让我屈居于她之下?你明明知道,这于我、于鲁家都是奇耻大辱!”   裴珩冷眼看她,面无波澜。   谯丽此时半个身子依偎在裴珩怀里,娇笑一声,演了起来:“妹妹~多大点事,不必这么想——”   “你闭嘴!”   鲁瑶拔剑便指向了她,思忖着不对,又将剑指向了裴珩:“大雍将士为了杀敌还在前线以命相搏,而你却鬼迷心窍,要娶北朔的公主。我鲁瑶性子直脾气硬,受不了这等屈辱,不如,今日断发废了婚约,明日再亲去先帝陵前磕头谢罪!”   裴珩冷冷望着指向自己的剑,蓦的冷笑了一声,嘲弄道:“既然你与朕之间没有情义,也未行过大婚之礼,断发又有什么用?这婚约要是你一不高兴说废就能废,朕何必费那么多功夫——”   鲁瑶微微一凛,还没悟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便见裴珩忽一个上前挺身,那剑尖便直直插入了他的肩头半寸!   待她想收回剑时,已来不及了,他的肩霎时已被鲜血染红!   ……疯子!   “皇……”   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着实也把一旁的谯丽吓了一跳。   裴珩一只手还搭在谯丽的身上,看起来就像是在一场痴男怨女的争风吃醋中,为护着谯丽公主而挡了一剑——而且还是人们口口相传最起劲的那种桥段。   鲁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迅速意识过来,扭头便喊:“快来人!……皇上受伤了!快传御医!”   裴珩轻声咬牙忍着痛,含血的笑意分明。   至此,他知道自己设下的算计已然周全了,只欠最后一阵东风收网。   可裴珩一抬头,就看见谢瑾不知何时起站在驿馆楼下的一辆马车前。   谢瑾没有同鲁瑶上门提剑质问的资格,只是立于那夜色黯淡中,始终迎风默然地望着自己。   裴珩心头一僵,周围一下子又冲过来许多人要救驾。   仿佛只是阵错觉,一转眼间,他又看不见谢瑾了。 第56章 恼愠   其实裴珩伤得没那么重。   那一剑的力道和角度皆是由他亲自掌控的, 相当精准。只是看起来血流得多了些,并没伤到要害。   可夜间浑浑噩噩间,他莫名入了梦魇, 撕心裂肺, 仿佛要了他的半条命。   “皇兄!”“皇兄……!”   裴珩是被惊醒的。   外头天已大亮, 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一睁眼发觉是梦,他才喘着气,庆幸地从那股茫然恐惧中抽离出来。   “皇帝可算是醒了……”   此刻, 袁太后一脸担忧地坐在龙榻边, 舒了口气:“觉得如何了?”   御医这会儿也赶忙围了过来, 为裴珩察看复诊伤情。   裴珩面容惨淡,头还有些痛, 看见她愣了愣, 音色中还带着几分沙哑:“……母后何时回宫的?”   袁太后端庄的细眉微落,愠色中透着无奈:“哀家昨夜刚到建康,本来为了大婚提前结束了寺中的清修,可哪想一回来, 竟就发生了此等荒唐之事?”   裴珩饮了一口药汤, 又苦得吐了出来,任性摆手搁到一边,不想再碰:“小伤而已, 朕命硬,死不了。”   袁太后手里捏着佛珠, 也没硬劝他喝药,柔婉的语气发沉了几分:“哀家途中都已听说了。没想到鲁瑶这孩子平日稳重得体,此次竟将局面闹得如此难堪, 还牵扯到了北朔。你们之间的婚事,怕是不好再办下去了……”   “哦……?”裴珩明知故问,还虚弱地咳了几声。   “不止建康,天下百姓都在议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说鲁瑶是因吃北朔公主的醋,一时被激怒,才当众持剑弑君,要追究起来,这是诛九族的死罪。何况鲁瑶昨夜到驿馆,本先是奔着北朔公主去的,若大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如期举办大婚,如何给北朔使团一个交代。鲁直将军知道了,必定也会呈上请罪书,请旨将你们的婚约作废。”   事情发展到如今局面,无论从哪一方来说,这婚事皆不得不废。   袁太后话锋一转,也止不住涨红面色,严厉责怪道:“不过,毕竟是皇帝有错在先,被美色迷惑,与那北朔公主纠缠私会。你可知道,百姓们议论归议论,可人心和道理皆是在鲁瑶那边的——”   “朕知道,”裴珩虚声一嗤:“所以朕不好追究鲁二的责任,如此一来,她虽丢了皇后之位,可得了美誉,也算不太亏。”   袁太后只当他又在说胡话:“无论如何,皇帝最好赶紧断了迎娶北朔公主的念头!大雍和北朔国仇深如血海,你怎能——”   “不娶便不娶吧,”裴珩不痛不痒,苍白的脸上还有几分幸灾乐祸:“谯丽压根没与北朔王修书提联姻,等她顺利接到了胡图赛,使团便会回北朔。”   袁太后一懵:“你说什么?”   裴珩敷衍一笑:“母后不必知道太多,就当是君心易变,朕玩几日就腻了,不喜欢她了。”   袁太后一下子无话可说。   半年不见,觉得他脾性乖张狠厉之外,还多了几分为帝者的深沉难捉摸。   此事闹到如此地步,牵扯多方势力,他却只用一句“君心易变”便轻率翻了篇。   裴珩的心情倒是舒畅了不少,想着是得早点痊愈,又去端起了那药,抿了几口。   袁太后见状叹息:“也罢,天大的事,也得等皇帝的伤好了再说。哀家也乏了。”   “嗯,母后慢走。”   她往殿外走了两步,又想到什么,回身一顿:“话说回来,方才皇帝梦见了什么,为何总唤你皇兄?还唤得那般——”   裴珩心虚微凛:“哪般?”   袁太后说不好,总忍不住往坏处想,轻声试问:“皇帝是不是又梦见,阿瑾要杀你了?”   裴珩以前就总编谎话骗她,说自己做梦梦见谢瑾登上了帝位,不是要拿剑砍下自己头颅,就是灌自己毒药……以此博取母亲对孩子的怜爱。   其实他压根从来没做过那样的梦,都是假的。   而今时今日,谢瑾的确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但皆是以另一种不可言说的狎昵姿态……   袁太后见他有些难以启齿,就当是默认了,心想着兄弟二人的仇恨还是未能化解,惋惜一叹:“不说了,皇帝好好歇息罢,哀家晚些再过来。”   -   任宫外如何腥风血雨,这三日,裴珩就安心待在陵阳殿养伤。   他的伤势恢复得极快,事情也都如预料之中的发展,可在殿内待久了,见不到人,也难免心生烦闷。   “皇上,秋闱第一轮前日结束,康太师与诸位考官已选出了十五篇上等的文章,还得请皇上从中再择出前三甲。”   裴珩托腮,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板正无趣的文章,他本就烦字多的东西,一下子也看不出个好坏,“你们定就行了。不是还有两轮么,等最终敲定名次前,再拿来给朕审看便可。”   吏部官员迟疑了下,进谏说:“皇上,此次秋闱关联到军中改制,因此每场阅卷的侧重,皆与以往不甚相同,底下的人也拿捏不准,还得请皇上先定个调。”   裴珩听了更烦,可留意到“军中改制”,若有所思地笑了下:“既是改制,就得让主张推行改制的人先阅卷挑拣,朕操什么心。”   “皇上说的是,瑾殿下?”   ……   很快,谢瑾就以阅卷的名义,被召来了陵阳殿。   谢瑾今日浑身透着股淡淡的冷意,一进殿,他没怎么看裴珩,也没关心他的伤情,按规矩行了个礼,便坐下来认真阅起那些考卷。   裴珩几日以来的心思无处安放,此刻就直白地盯着他看。   见他修长的手指干净利落地翻阅过卷子,又一丝不苟地对提笔记录,而后将每篇排好了序。   分明是很无趣呆板的动作,可不知为何,谢瑾做起来就如行云流水,格外赏心悦目。   最后有两篇拿不太准,他还单独罗列出来,递到了裴珩面前,公事公办道:“皇上,两篇文章各有千秋,不好分名次。这篇立意高远新颖,而这一篇所提对策更行之有效。孰为乙等,孰为丙等,皇上可亲自看过之后再行定夺。”   裴珩没看卷子,凑近对他低声问:“那晚,皇兄在么?朕好像看见你了。”   谢瑾面色冷淡,往旁挪开了身子:“没有。”   “朕还没说是哪个晚上呢。”   谢瑾眉心一蹙。   裴珩舔了舔唇,想进一步戳穿他:“老实说,皇兄是不是恼了?”   “恼什么?”谢瑾鼻尖轻呼出一口气。   裴珩盯着他薄薄泛红的面皮,颇有几分得意,玩笑道:“自然是看见朕与谯丽公主抱在一块,还以身替她挡剑,所以恼了。”   谢瑾清冷抬起眼皮:“皇上觉得,我该为这个恼么?”   裴珩倾身靠过来,顺势将掌根贴在了他腿上:“不然皇兄这些日子有意疏远朕,到了陵阳殿还跟朕装正经菩萨,你不是恼,又是什么?”   谢瑾不豫合上了手中书卷,挡开了他的手,正色反问他一句:“胡图赛,应快到建康了吧?”   这下换裴珩怔了。   “胡图赛是员猛将,他在战场上杀了多少大雍士兵,此人关键,足以牵动一方战局。皇上却拿这枚棋,只算计了自己的一桩婚事。”   谢瑾已识破了裴珩的用意,抿唇一顿,面上几分不甘愠色:“非说恼,我恼的也该是这个。”   裴珩心思猝然落空,忽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憋屈之意:“你要为这事指责朕?”   谢瑾这次也没有再包容退让,冷声说:“就算没有鲁瑶,没有谯丽公主,皇上坐在帝位上,难道能够将来谁也不娶吗?”   裴珩听他这样占着道理质问苛责自己,胸腔忽被撕扯得一阵难受,连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他拍案厉声应道:“对,朕不娶!”   “朕——”他眦目瞪着谢瑾,气势又逐渐弱了下来:“……反正不娶了。” 第57章 偷情   “你……”   谢瑾听裴珩说这离经叛道之语, 望见他坚毅又炙热的眼神,被惊得连忙起身,往后趔趄退了两步。   他唇色发白, 双颊却瞬时红了。   不知为何, 谢瑾下意识就想转身逃避, 离开陵阳殿。   裴珩一个箭步追上前,从背后一把圈住了谢瑾,险些要将他扑到:“皇兄这就教训完了要走么?”   “不敢……是卷子阅完了。”   谢瑾想动手,可念着他身上还有剑伤未愈, 最后只是隐忍地抽了丝冷气:“事已至此, 皇上不如早些歇息, 好好养伤吧。”   裴珩听他还顾惜着自己,气息一乱, 立马趁势变本加厉, 用双臂将他的身子环得更紧。   “你放开……”   裴珩不放,还含住了谢瑾发烫的耳:“朕召皇兄过来,不只是为了阅卷子……”   谢瑾感觉到被身后那东西狠顶了一下,双瞳微微发紧:“皇上是又想反悔么?”   裴珩这段时日实在克制得太过煎熬, 此刻没了婚约这道枷锁, 他抱住谢瑾时,情欲便难以遏制地漫了上来,要将他自己先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只好将头痴迷地埋在谢瑾雪白的颈上以求缓解, 错乱滚烫的气息全一丝不漏地往他衣领里灌:“答应皇兄的最后一回,那是因为彼时朕有婚约在身——”   谢瑾身子一软, 也有些站不住,五指只能用力勉强抓着桌角,指尖泛白:“……所以呢?”   “所以, 鲁直为他女儿的请罪书昨日已发到朝中,由太后亲自做主,百官和北朔使团皆是见证,朕与鲁二的婚约已经彻底解除。朕往后,多的是时日与皇兄快活……”   裴珩眼中全是下流玩意,可他如今不愿太强迫谢瑾,只好耐着性子,用大掌先温柔抚摸起他那处,费尽心机地勾引他与自己同流合污。   “别……别动!”   谢瑾一瞬就被他撩得浑身都红透了。   裴珩听他的话收回了手,见机又去握住了他的腰,将他身子翻了过来,面对着自己。   御案上书卷皆被推了下去,那些试卷都“哗啦”散落了一地——   一片狼藉。   “裴珩……!”   谢瑾仰颈要起身反抗,便与裴珩的视线撞上。   他不禁愣了一道,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盛满卑劣欲望的同时,又能作出如此楚楚乞怜的眼神?   尤其这双眼睛,还生得如此好看……   谢瑾费了好大定力,才逼自己不去看那双会引诱人犯罪的狐狸眼:“就算没有这桩婚约,你我也不能一错再错了……”   裴珩默了片刻,动作忽也停了。   谢瑾得以喘息,原以为今夜这场闹剧就到此结束了。   可不想下一句,便听得裴珩说:   “可是怎么办,朕对皇兄,有瘾了。”   说这话时,裴珩的语气亦如他的眼神那样,卑鄙下流而楚楚可怜。   谢瑾听言一滞,霎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脑中一片空白,他几乎要无法思考了。   谢瑾还不知道的是,裴珩将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他心中踌躇,没敢将“喜欢”二字轻易说出口。   裴珩怕自己输得太早,更怕连眼前这点欢愉还没尝到,便失去了机会。   “皇兄,真的……不行么?”   谢瑾眼底含着清澈的潮湿朦胧,不知该说什么。   他惯来是个清醒理智的人,也才知理智并非每次都能占得上风。   他明知这样不对,可不得不承认,若是能抛开那些束缚,他是享受的。   享受裴珩的注视,享受他的抚摸,以及享受……   裴珩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许可,心潮难抑,不等他说出口答应或者是拒绝,便行动了起来。   但与以往全程的强硬不同,裴珩这次耐心很足,是循序渐进的。   他似乎是有意讨好谢瑾,想在这件事情上给他留下更好的印象,或者是弥补之前的糟糕,甚至为此还顺手取了治疗外伤用的油膏,先涂抹了圈。   谢瑾努力地同以前那样,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外泄,可今夜却没守住,发出了声音。   谢瑾一下就羞愧地咬住了牙关。   裴珩迫不及待地还想再听,弯下腰,想用吻去化开他的防线。   哪知谢瑾不知趣,反咬了下他的舌尖。   裴珩便撕下了温柔的伪装,报复般地将之往上一提。   如此才算彻底进入正题。   谢瑾当即就咬破了自己的唇,几缕卷发不慎蘸到了案上砚台里的墨汁。   几经辗转,桌面很快被他的头发用墨扫花了,脏乱不堪。   “皇兄……”   蜡烛都快烧了半截,谢瑾几度要被那光线灼伤眼,昏迷过去。   裴珩还不肯罢休,他喘着粗重的气,有些话他只敢在这时候问出口:“朕方才说,不跟别人成亲,皇兄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丝喜悦么?”   谢瑾知道裴珩大抵这时想听什么,可他觉得自己是在心甘情愿地犯错。   错就是错。   所以他唇微微翕动,还是故意扫兴道:“没有……”   裴珩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陡然凶狠:“……不准说没有!”   谢瑾湿润的眼眸里一下被他挤压出了更多的情欲,裴珩没给他再开口说话的机会,强行吻住了他。   ……   袁太后这会儿正入了陵阳殿,来探望裴珩。   殿前的太监忙弯腰进去通报,可此时必然是见不着皇上本人的。   待到太后快走到裴珩寝宫外时,姚贵忽着急忙慌地冒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硬生生挡住了她前面的道路。   “奴才见过太后,奴才……奴才罪该万死!”姚贵这一声喊得极其高亢响亮,分明是在有意提醒殿内之人。   谢瑾听到了动静,顿时一阵心猿意马,羞耻慌张想推开裴珩,咬牙轻声道:“是母后……”   裴珩也稍分了点神,可心头紧接着掠过了一阵惊险刺激的快感。   他愈发难以自控地握住了谢瑾的手腕,将之放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动情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别怕。”   “……你疯了!”谢瑾刚恢复了理智,险些又要被眼前人一阵阵淹没过去。   裴珩喘息着,在他耳边低声安抚:“姚贵是个机灵人,他知道自己要是这次没拦住,必死无疑……何况母后现在在外头,你也离不开这间殿了,不是么?”   “你……”   谢瑾一想到太后此时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羞耻感还是到了顶点:“那,你先出去……”   裴珩皱眉,见他心神不安,还是先一把将谢瑾从御案上抱了起来。   殿外的袁太后被姚贵这举动吓了一道,捂着胸口心慌,也紧张了起来:“你犯了何错,怎么冒冒失失的?”   姚贵耷拉着脸,如丧考妣:“太后娘娘恕罪,是奴才……奴才今日忘记提醒皇上服药了!”   袁太后松了口气,无奈一笑:“哀家还当是什么大事呢。皇帝这不听人劝的性子惯来如此。姚贵,这怪不到你头上,你先起来吧。”   姚贵装作一口气没说完,硬着头皮,憋出了后面半句:“皇上没吃药,午后身子便一阵不适——”   “皇帝身子又怎么了?病情反复了?”袁太后又隐约听见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便一阵心急,更要进殿看看是如何情况。   姚贵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汗流浃背,连忙跪着上前挤出笑来阻拦:“太后,太后娘娘,御医下午已经来瞧过了,说皇上没有大碍,就是得再多歇息,尤其不能让人打扰……皇上半个时辰前刚睡下,这会儿恐怕睡得正沉呢。”   殿内,裴珩将谢瑾的腿贴在自己腰侧,亲密无间地一路将他从御案抱到了宽敞的龙榻上,然后用被子将彼此裹住。   ——权当是给了他一个安全的空间,试图隔绝外界的纷扰。   谢瑾还在止不住地发抖,无法苟同他的做法,五指指尖深深嵌入他的后背,掀起湿漉的睫羽,虚弱指责道:“皇上这是在,掩耳盗铃么……?”   呜咽声音全蒙在被子里。   “什么掩耳盗铃,朕与皇兄……分明是在母后的眼皮子底下,偷情。”   谢瑾听言又恼又羞,脸上要滴出血了,身体却又趋于本能地在迎合他,益发默契。   裴珩喜欢惨了他这模样,痴望着他喉结滑动,忍不住威逼利诱:“皇兄,今晚你不走了……好么?”   “唔……嗯?”谢瑾意志不太清,很含糊地回应了一句。   就听得此时外头袁太后轻叹了一声,“也罢,那哀家明日再来好了。今日时辰还早,正好有时间,哀家就去弄月阁看看阿瑾——” 第58章 交代   袁太后也不知今日是触了什么霉头, 行至半途,抬辇的两名宫人忽又闹肚子了,耽误了好一会儿。   不过她一向待人和善宽厚, 也没过多苛责。   好不容易到了弄月阁, 袁太后第一眼看见谢瑾站在院中时, 也怔了一道,险些没敢认。   谢瑾往日气度如玉如竹,清俊挺拔,今夜许是他身上单薄的衣衫有些褶皱, 面色红得不正常, 倒是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   瞧着像是病态, 又不全是病态。   更像是,中了邪……   “儿臣, 见过母后。”   袁太后这才回过神, 赶忙上前心疼问道:“阿瑾,你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谢瑾无所适从地后退了半步,心虚蹙眉道:“……都怪前些日子儿臣大意,在殿上挨了乌兰达鲁一剑, 加之昨日夜里受了凉, 身子有些发热而已,不过已经好多了。”   他学会扯谎已实属不易,还不大会编谎, 所以只能按裴珩教他的那套说辞说。   袁太后忧容难解:“一个个都不省心,说来, 尽是那北朔使团惹出的祸端,闹得宫里这般不太平。阿瑾,你既身子还未痊愈, 赶快进屋坐着吧。”   烛火微明,母子两围炉坐在一处,屋内也渐渐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温馨。   谢瑾:“母后这次回宫后,还要再去灵福寺么?”   袁太后淡淡一笑:“为先帝祈福至少得一年,这次原是为了皇帝大婚赶回来的,如今婚事不办了,过两日等你们身子好些,哀家便打算出宫,再度前往灵福寺清修。”   谢瑾微愣:“要如此赶么?”   “法事不好耽搁太久,哀家也是图寺里头清静,在宫里反而住不惯了。”   说着,她看了眼这屋内布置,又温柔关切地注视着谢瑾:“阿瑾,你这半年来在弄月阁,过得可还好?”   谢瑾稍愣:“儿臣很好。”   他看向她带来的食盒,岔开话题:“母后可是为我带了绿豆糕?”   袁太后便打开了那精致的食盒:“知道你爱吃,这些都是哀家和嬷嬷亲手做的。”   “谢过母后,”谢瑾会心一笑,便拿起一块尝了一口:“还是这个味道。”   袁太后望着他也笑,忽想起了什么,说:“还记得么,十年前为争抢这绿豆糕,阿珩与你打了一架,打着打着两人还掉到水里去了。那次着实是惊险,没把哀家给吓出病来。”   一听她提到裴珩,谢瑾面上就容易浮出不自在,轻咳了两声,差点将绿豆糕呛出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臣记不太清了。”   袁太后轻叹,忽握住了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劝道:“阿瑾,他那时刚回到宫中,从小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心里头难免记恨你。加上你们父皇又有意让你们疏远……所以他什么都想抢你的,还处处针对你、刁难你。”   “都是造化弄人。哀家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也不公平,可你毕竟是做哥哥的,也为了你如今的处境考虑,不管他做了什么荒唐事,莫要与他太过计较,好么?”   听着让自己委曲求全之语,谢瑾面上掠过一丝无奈,想到什么,耳朵反而红了:“嗯,儿臣知道。”   ……   袁太后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   人影一闪,风一吹,屋内的灯就熄灭了,谢瑾又被人压到了榻上。   经今夜这前前后后几番折腾,谢瑾也不剩多少挣扎的力气了,疲惫问:“你怎么还没走?”   裴珩一上来就气息凶猛,又挤出一丝不甘:“皇兄想让朕走?”   “我……”   裴珩得了理不饶人:“朕派御辇亲自护送皇兄及时赶到弄月阁,还费心思给母后身边的人做手脚,这才没让皇兄在母后面前原形毕露。皇兄这就急着要赶人走,是不是有过河拆桥之嫌?”   无论是非对错如何,他这人总能大言不惭。   谢瑾听了撇嘴,早知道裴珩在这事上的精力远超过寻常人。   今夜到底是自己没守住,一时心软,重新为他破了例,此时再故作矜持推诿,也没什么意义了。   谢瑾抿了抿唇,直说:“……皇上还要几次?”   裴珩听这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几次,而是他又同意了。   生怕谢瑾反悔,他三两下就解开腰带,褪去了衣袍,“不好说……不过方才在陵阳殿太过仓促了,不能作数。”   谢瑾猝不及防,瞪大了瞳去掐着他的手臂,忍痛拧眉喊了他一声。   裴珩长长呼出一口气,才不得已表态随便说了个数:“三次。”   “不行,最多两次……”谢瑾讨价还价间,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断气了。   屋内幽暗,可有一缕月色从窗外偷跑了进来,恰如其分地打在谢瑾清冷羞涩的面庞上,顿时撩得裴珩心潮高涨。   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在这潭爱欲中沦陷至死。   也因此,他再一次得以确认:自己心悦谢瑾。   他没有急着答话,情不自禁抚摸上他柔软的脸庞:“皇兄,你真好看……”   与裴珩直白夺目的好看不同,谢瑾的好看更为内敛,更耐人品味,也更容易让人久久沉醉其中,不可罢休。   谢瑾只当这句是他助兴用的情话,还是羞得有些恼,咬牙别过头去重复道:“就两次……”   “好。”   裴珩此时嘴上答应着,可到了后半夜,谢瑾浑身又软弱无力,要散架了一般。   所以到最后,还是全由裴珩一人作主摆布。   最后精疲力竭才停,连裴珩自己都快数不清楚了。   总之,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裴珩没舍得离开弄月阁,还是委身与谢瑾挤在那张窄小的榻上。   被子也不够大,他想扯点过来盖上,可见谢瑾背对着自己纹丝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因自己的失信而恼怒。   裴珩刚吃干抹净占尽便宜,这种情况下也不好贸然抢夺,甚至还放轻了动作,从后面用一只臂弯缠搭在了他的身体上,“皇兄不是才答应母后,不跟朕计较么?”   谢瑾果然没睡,听言蹙眉回头道:“皇上偷听倒罢了,可母后说的是这个意思么?皇上未免太不讲道理……”   “这事哪能提前估计?”   裴珩见到他脸上无处躲藏的愠色,又试图转移重点:“皇兄没舒服么?”   谢瑾脸颊一烫,一把挡开了他的手,只好自己认栽:“……罢了。”   毕竟裴珩不讲道理的时候,本就比讲道理的时候要多。   酣畅淋漓过后,没了肌肤相亲,欲望交缠,裴珩一瞬觉得仿佛彼此又回到了今夜的原点。   他知道谢瑾待谁都很好,也容易对身边的人心软,自己并非是独一个。   不过在大是大非上,谢瑾的心志坚定,从来不会轻易转移。   于是裴珩稍稍靠近了些,用胸膛贴住了他的后背,清嗓后放低了声,说:“朕的确是利用胡图赛为饵,让谯丽帮忙,借用北朔的势力,解除朕与鲁二的婚约,然后又假意中剑受伤,直到将事情逼到了不可回旋的境地。”   谢瑾听他趴在身后,竟然主动交代起与北朔使团的交易,不由微微一凛。   “可这并非是朕全盘的计划,”裴珩在枕边出的全是暧昧的气音:“皇兄忘了,朕曾说过要用胡图赛换云州和端州么?”   谢瑾这才想起来,又结合这几日朝中所发生之事,心中豁然贯通,立马转过身看着他:“皇上难道,是想利用你和谯丽的谣言,动摇两州北朔军心?”   两人的鼻尖毫无意外地挨在了一块。   裴珩颔首应了声,没有挪动,反而顺势将大掌放在了谢瑾的腰上,继续解释道:“先前悬河鏖战三月,令大雍将士苦不堪言,所以这次收复两州不能拖得太久,可两州被北朔占据已有数年,他们的军队坚如磐石,凭于震洲强攻,未必能有多少胜算。”   谢瑾认可:“两州的地势都更利于北朔铁骑作战,正面迎敌的确不是上策。”   裴珩:“加上北朔军又狂妄自大,向来轻看大雍。所以朕打听过,谯丽公主是除了北朔王之外,最得人心的皇族成员,如果能让他们军队相信,他们北朔最高贵最骄傲的公主即将下嫁大雍皇帝,必能挫伤其士气和锐气,哪怕只有几天,也能为于震洲争取突破的口子。”   他又顿了下:“不过,这件事前期不能做得太明显,否则容易引起谯丽和乌兰达鲁的怀疑,所以——”   谢瑾接上他的话:“所以,你就拿不愿和鲁瑶成婚做幌子,迷惑北朔使团。”   他认真地在思考裴珩说的这番话,一字不落,以至于都没怎么注意到,此刻自己与裴珩是以怎样亲密的姿势在交谈国事的。   裴珩垂眸望着他的唇,呼吸一重:“解除婚约是幌子,也是朕的私心。”   谢瑾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这才发觉自己刮蹭到了裴珩的鼻尖。   西斜的月光夹带着几缕清晨曙光,照进他们中间,将对方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默然对视着,又无言片刻。   谢瑾稍稍往后挪开了点距离,才想起来问:“皇上的确良苦用心,既是为了大雍将士筹谋,那又为何事先不肯将计划透露于我?皇上可是,对我有什么顾虑么?”   唯独只有这一点,谢瑾没想明白。   这计划若是提前让自己知道,或许他还能帮忙从中周旋,以免有什么疏漏之处。   裴珩面色稍僵,侧过头避开了那缕直白的月光,深吸一口气,半分犹豫地说:“这盘局中,朕毕竟要跟别的女人假意勾搭相好,逢场作戏,怕……”   “怕什么?”谢瑾还是不明白,懵懂追问。   裴珩:“怕被你看不起。” 第59章 亲吻   与此同时, 云州与端州交界地带。   曾经的村落已被夷为平地,萧风中除了偶尔飞过几只孤雁,寥无人烟, 却隐隐弥漫着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   雍军大营就驻扎离潼城隘口二十里之外的地方。   主将营帐中的争吵声越来越激烈。   “于将军, 短短三日, 北朔驻军就突袭我军左右翼及前锋部队数十次,末将们也按照您的命令只守不攻,如今却为何又要仓促进攻潼城?”   “是啊,两州的北朔军都是精锐强兵, 我们眼下哪有什么胜算?将军, 你这不是白白让将士们去送命吗!?”   军中禁酒, 可于震洲是个例外,大战之前他无酒不欢。   他张嘴倒尽了酒壶中最后两滴酒, 面带几分微醺, 又畅快地打了个酒嗝,就起身慵懒地去穿衣披甲:“如今他们对外轻敌自负,对内还军心不稳猜忌不休,还需要什么胜算?”   有副将反应过来:“难道, 真是那北朔公主要嫁给我们皇上?”   营帐众人一诧, 不由得对此纷纷议论。   “昨日密探来报,北朔军中的确是起了内讧,胡图赛在云州的旧部似乎都是谯丽公主党, 他们听说公主要下嫁大雍,就与主战的另一派将领起了争执——”   “竟有此事?!”   于震洲哈哈笑了起来:“你们猜不透, 北朔军定也猜不透!不过表面上的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他们自诩是强国之军, 碾死我们如碾死蚂蚁,可若是能打,又何必突然将公主嫁过去?”   底下的将领这才恍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这是一道攻心之术!   “可北朔朝廷为了稳定军心,定会有所行动,将军,我们是否要再观察看看?”   “谯丽公主人还在建康,只怕北朔王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所以还是要快,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   于震洲说着,布满老茧的手轻松握起了那百斤重的长枪,“哐当”一声重重立于地面,激起尘土飞扬。   他脸上的醉意陡然一散,生出毅然杀意和决心:“这是军令,也是皇命。诸位兄弟,今夜这一战,是收复云州端州这两州北部的必经之战,亦是皇上费心筹谋为吾等争来的先机,所以只准胜,不准败!”   夜风呼啸,帐中的篝火噼里啪啦作响。   众将听到此处,也不禁一阵热血沸腾:“是——!”   -   翌日午后,战报就第一时间送入了陵阳殿。   两人此刻共坐在一张紫檀纹龙长凳上。   谢瑾看着裴珩凝重的神情,许久都没有说出半个字,心思渐渐发沉,也有些着急:“情况到底如何了?”   裴珩还是默然,似不知该从何说起。   “败了?伤亡很惨重么?”谢瑾极少见裴珩有如此反应,眉头紧锁,止不住要往坏处想:“难道,是于将军出了什么意外?”   裴珩又深沉地叹了口气,将那军报递给了谢瑾。   谢瑾忙拿起来看,就听得耳边迸出一声轻松的笑意:“赢了。”   “于震洲趁北朔军不得防备内乱之时,昨夜一举攻下了两州交界处的潼城。潼城是两州兵家的要塞,拿下此地,推平两州北部唾手可得,只剩下时间的问题。”   谢瑾这才舒出一口气,放下前线军报,又无奈瞥了眼裴珩:“幼稚。”   裴珩欣然领受了他的骂,心头快意,舒服惬意地往椅背后一躺:“北朔的消息没那么快到建康,等谯丽和乌兰达鲁反应过来时,两州战局已定,已经来不及了。而北朔王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都,他定以为自己是丢了夫人又折兵,朕要是他,只怕都得气吐血了。皇兄,你说朕这一盘棋,下得如何?”   他抬起下巴看向谢瑾,作邀功之姿。   谢瑾心神微摇,稍偏过头去不看他,说:“嗯,是有些损。”   过了会儿,他还是抬起睫羽,淡淡赞许了句:“不过,皇上这盘棋做的确实漂亮。”   裴珩没想过他会真夸自己,喉结微紧,得意之情顿时被另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盖过了。   忍耐憋屈那么久,才扬眉吐气换来这场胜仗,他便想趁兴和谢瑾做点庆祝的事。   于是裴珩心思一动,顺势往下道:“话说回来,皇兄前些日子是怎么教训朕来着?记得好像说什么……朕拿胡图赛这枚棋,只算计了自己的一桩婚事?”   谢瑾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仇,微微蹙眉,坦白认错:“当日是我草率轻言了,皇上莫怪。”   “这就完了?你冤枉的可是当今皇上,换做别人,高低得判个死罪。”   谢瑾清冷的眼尾微微泛红:“……那要如何?”   裴珩盯着他薄得出血的皮,眉梢轻挑,故意问:“皇兄在想什么?”   谢瑾尴尬地咳了两声,便要起身,裴珩就一把去拉住了他的手,故作大度说:“朕没那么贪心,要不皇兄亲一下朕,就当是赔罪了。”   裴珩知谢瑾一直不太喜欢亲吻,他们之间虽有过好几次唇舌交缠,或是强迫,或是药物催动,可都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也算不上正儿八经的接吻。   “亲……?”   谢瑾微怔拧眉,果然有些犹豫。   裴珩手掌失落地滑落下来,勾住了他的指尖,又变了一番话术:“朕忍辱负重做了这么漂亮的局,为前线省了多少兵力,难道就不值得皇兄赏一次么?”   从威逼利诱到委屈示弱,软硬兼施。   “……好吧。”   谢瑾到底还是松了口,便动作僵硬地俯下身来,寻了个看起来不太逾矩的角度,要去碰裴珩的唇角。   可还未贴近,他的动作就被裴珩打断了。   裴珩实在不愿浪费这次机会,又事先确认:“皇兄知道,朕说的是哪种亲么?”   谢瑾眼皮泛红望着他,知道这次不好轻易敷衍,轻叹说:“嗯,现在知道了。”   他缓缓探出颈,微仰下颚,就用唇珠去轻贴住了裴珩的薄唇,然后含着他的唇瓣,动作轻柔地来回蹭了两下。   仅是这么两下,谢瑾的心就已狂跳不止,羞耻难耐。   可矢在弦上,他不得不进行下一步。   裴珩起初故意没怎么动,备足了耐心,任由着谢瑾主动撬开自己的牙关,然后缓慢地在自己的唇舌之间游走。   性子使然,谢瑾似乎连亲吻都要讲究礼数和规矩。   他那柔软湿润的舌尖体贴照顾到了裴珩的每一处,细密而均匀,温柔得又如春日间的甘霖——但始终解不了渴。   反而引得人口干舌燥,无意将彼此的爱欲无穷无尽地勾了出来,要将裴珩光天化日就拖入欲望的深渊之中。   “皇兄……”   裴珩原以为自己可以把持得住,难得趁谢瑾理亏,尽情享受他的“讨好”。   可最后还没等谢瑾主动退出,他就用大掌霸道搂过他的腰,非让他坐了上来,然后涌将五指嵌进他的发,激烈凶猛地反咬——   让这个吻无法再深。   两人暧昧浓烈的喘息如热浪汹涌,顿时斥满了整座宫殿。   ……   谭瑛穿着紫色官服,正取了一沓刚理完的前朝公文来陵阳殿。   她却无意见到康怀寿站在殿外,便好奇唤了一声:“康太师?”   康怀寿黯然回神时,眉宇间的愁雾还未散开,也朝她一揖:“谭相。”   谭瑛笑着道:“康太师是来面见皇上么,怎么独自站在此处出神?”   “方才让人进去通报过了。”   康怀寿的气度依旧从容,可他眼翳发灰,面上的褶皱藏着晦暗不清的冷意:“不赶巧,皇上今日不便会见外臣。谭相也改日再来吧——” 第60章 春潮   谢瑾一直抗拒与裴珩亲吻, 无非是自己太过容易因此动情。   就如同眼前一般——   谢瑾被迫正面迎对着裴珩迷离宛如宝石的眼,又被那股炙热的气息裹缠到无可复加,云津吞咽交织间, 三魂六魄似乎都被置于云端边缘, 而后要被一并攫走了。   他很快败下阵来, 软弱无力地趴在裴珩的肩上,气喘吁吁。   裴珩就用结实有力的手臂地将他全身稍稍抬起,而后彻底放了下去,眉间刹那得以舒服享受地展开。   谢瑾的眉头却微微发颤, 不由拧得很紧。   裴珩没给他留余地,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裴珩的肩上和耳边, 每声低吟都没有被浪费。   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此刻谢瑾这幅躯壳里只剩下真真切切的欲望,那是老师和圣贤书都不曾教过他的。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从来只知圣人君子不该有这等淫靡之念。   他只能不合时宜地搬出正事, 要向裴珩进谏:“皇上,待于将军,将两州收复后……可否,让鲁家军从防御军……改为前锋, 自成一路, 进攻……”   “皇兄觉得……现在讨论这个,合适么?”   裴珩见他的身子都快化作烂泥了,还挣扎着肖想恢复那派清冷正经说正经事, 更是一阵心潮高涨。   于是他捏着他的下巴又疯狂地来回亲了许久,才含着他唇:“不过朕可以先听听……皇兄是想怎么个攻法?”   谢瑾不知为何说前朝之事, 反而会激得裴珩反应更大。   他也只得咬牙,用残存的几缕意志继续说道:“鲁家军,入了中原后, 反而……会有作战优势……可以云州……满州,再到洛州,到、到上京……”   他连字都快咬不清楚了,只能断断续续地择其重点说,也不知裴珩有没有听进去。   可不管有没有听进去,裴珩此刻都不会拒绝。   他纵情沦陷其中,在谢瑾耳边忘情急促地说了好几声“朕同意”“朕准了”……   谢瑾倒是无意选择了个进谏的好时机。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裴珩每次嘴上答应,事后又容易反悔。   在前线军情排布的大事上,谢瑾还是留了个心眼:“皇上,口说……无、凭。”   “怎么……皇兄信不过朕?”   裴珩略微不悦挑眉,忽报复般地握住他的腰往上一提,暂时将彼此分离——   谢瑾瞬间被一股剧烈的虚空之感拽下云端,十分难受,可咬着牙不敢承认。   下一刻,便听得裴珩坏笑,猛然将谢瑾整个人转了过去,面朝着书案,而后裴珩用胸膛紧贴住他的后背,得以更深地抱住了他。   他是绝对掌控者,可这个姿势下,还是忍不住战栗着呼出一口气,才说:“皇兄要是信不过朕,要不你现在就替朕亲拟一封诏令……朕再发给中书省和兵部去办?”   这是个稳妥可靠的办法,至少有白纸黑字作证。   可谢瑾还是无措一愣:“……现在?”   “皇帝金印就在你的手边,皇兄,机不可失啊……”   裴珩又低头去痴缠地深吻他,一边伸手从笔架上摸来一只笔,胡乱在墨水中一搅合,就掰开他的五指,涩气十足将笔塞到了谢瑾手中。   谢瑾很难分神出去,面色痛苦地半趴在御案上,只好勉强开始提笔拟诏。   谢瑾是顾程柳谢四大名家之一,字帖以其柔韧笔锋中的风骨出名。   可眼前落笔的那几个字歪斜虚浮,连形都快没有了,更别提什么风骨。   裴珩大汗淋漓,下巴抵在谢瑾的颈窝处,还卑鄙地笑话提醒:“皇兄,写歪了。”   谢瑾一时喉间哽住说不出话,笔尖颤抖得厉害。   裴珩作为始作俑者毫无悔过之意,又咬住他的耳,装模作样鉴赏起他的作品:“不过贵在春潮难摹,皇兄的这幅笔迹,朕可要好好珍藏起来……纵使黄金万两,朕也不卖。”   谢瑾的身体都要红透了,除了求饶,也别无他法:“阿珩……”   “嗯?”裴珩温柔地回应。   滚烫的泪珠滑落下来,差点又要将他刚写的字晕开了。   “慢一点……”   ……   齐光知道谢瑾今日在陵阳殿耽搁了许久。   进殿禀报前,他心中多半就已猜到他们会在殿内做些什么,可亲眼见到这幅画面,心头还是一震。   两人这会儿都还在御案前,身上的衣衫都松松垮垮,地上也散落了不少衣物,殿内还四处弥漫着一股旖旎的潮热气息,令人头脑发昏。   裴珩面色已恢复至与往常无异,提笔正在御案前誊抄些什么。   谢瑾还没缓过来,只能浑身无力地将上半身枕靠在裴珩的腿上,听到人来,忙要坐起——   裴珩的一只手臂自然地环抱在他的胸前,示意他不必起身:“是齐光,无妨。”   谢瑾听到是熟人,反而更加尴尬。   裴珩这才瞥了眼齐光:“何事?”   齐光这才低头敛目,说道:“皇上,护送胡图赛的军队半个时辰前已到了建康,皇上看,是否要亲自将人交给北朔使团?”   裴珩头也不抬,继续誊抄诏令,嗤道:“朕便宜都捞完了,能守信把人交给他们就不错了。你将此事告知礼部,让王观选派两名四品以上的官员,明日替朕把胡图赛送去鸿胪寺即可。”   “是。”   齐光故意没走,又掀眼皮看了眼御案后的人,几次欲言又止,只说:“皇上,方才康太师和谭相来过……”   裴珩似是没听见,拿起一张龙飞凤舞的诏书草稿,笑着弯腰给腿上的人认,狎昵无状:“皇兄,这是什么字?”   他方才让谢瑾写的那份诏书,自然是不能拿出去给外人看的,太过潦草,也太过不成体统。   所以到头来,还得由他这个皇上亲自誊抄一遍。   裴珩容易晕字,从前诏令能让中书省起草,他便绝不会亲自动手。可今日这封关于鲁家军的诏令,他却不舍得让旁人代劳。   谢瑾看到自己那扭曲浪荡的字迹,耳朵又止不住一阵羞耻发烫,咳了两声,低声指认道:“这应该,是个‘伏’字……”   “那这个呢?”   “前,前锋的前。”谢瑾无奈用手轻碰了碰裴珩,朝齐光的方向看去。   裴珩这才留意到齐光还在:“哦,你方才还说了什么?”   齐光屏息,不耐道:“康太师和谭相一个时辰前来过陵阳殿,应是有前朝之事禀报。可姚公公说皇上有要事在身,便擅自做主先请他们回去了。”   “所以,你是想让朕责罚姚贵?”裴珩听出了他的不满。   殿前司与内府同在御前当差,常有摩擦矛盾,不足为奇。   可怕是齐光此时的不满是冲着姚贵,而是冲裴珩来的。   齐光肃声:“卑职不敢,只是如实禀告皇上,不敢隐瞒。”   裴珩冷笑,搁下了笔,面上陡然添了几分冷肃威严:“姚贵擅自作主,是为了朕考虑;谭相和康太师纵是有什么要紧事,也还会再来。倒是你,齐光——”   齐光暗忍着气,身子微僵。   裴珩掌间多了一绺卷发,似有宣誓主权之嫌:“你从来不算朕的心腹,做不到姚贵那份上,朕也不强求。可你也该顾念你旧主子的处境,往后这种事还多着,在外头该如何说,如何做,你心中该有掂量,不必朕来亲自教你。”   齐光听他这番敲打,胸中郁闷难解,更不愿抬头多看:“是……”   谢瑾听到这,想从中说些周旋安抚的话,就听得裴珩又冷声催促齐光:“还不走么?”   “……卑职告退。” 第61章 策论   一声鹰啸划破了建康诡谲肃杀的天空。   “啪”——   乌兰达鲁一改往日温和, 气得将那信笺重重拍在桌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桌案震碎,也惊得他肩上白鹰扑腾翅膀, 飞出了窗外。   “这位雍帝年轻, 但着实狡诈!”   谯丽照料完胡图赛, 挑帘从里间走出来,姣好的面容也十分凝重:“将军,此次是我铸下大错,若非是我轻信雍帝, 以为他只贪图小情小爱, 两州驻军也不会这么轻易丢了潼城。”   乌兰达鲁叹了口气:“事已至此, 公主还需尽快和胡图赛赶回大都,向大王交代清楚事情原委, 稳定军心。末将则前往支援两州部署, 再迟,恐怕雍军就得攻占云州和端州全境了。”   谯丽鲜红的指甲攥进手心:“将军觉得,两州一战,我们还能否扭转败局?”   乌兰达鲁撑着桌面, 眉头深拧:“这不好说。大雍军队过去二十年都没攻入潼城境内, 就算这次是我军先出了内乱,可要破十万驻军也没那么容易。于震洲的实力不容小觑,如今也只能尽力弥补, 守住两州现有城池。”   谯丽心有不甘,浓密的睫羽覆着狠辣之色:“区区亡国之君, 手下败将,却将我们骗的团团转!这口恶气,本公主咽不下。”   乌兰达鲁正要开口再劝她, 就有婢女弯腰进来通传:“公主,楼下有位雍朝官员求见您,说也想与公主谈一桩合作。”   谯丽怫然作色:“雍人还敢找本公主谈合作?!他们的脸皮未免太厚了!”   婢女的声音小了些:“他说,可以解公主心头之愤,且无需公主费一兵一卒……”   话音正落,那人便走了进来,以清高之姿朝他们行了个礼:“见过谯丽公主,乌兰将军。”   “是你?”   ……   有人归心似箭,总想着不务正业,故而这几日早朝散得比以往要早。   还没到用午膳的时辰,裴珩这会儿就已到了弄月阁外。他疾步入阁穿廊,直到那间院外,脚步才有意放慢了下来,也没让人通报。   谢瑾此时正坐在院中编写文稿集子。   秋风习习,吹得他面前的十几本书册齐齐“哗啦”翻动,日光透过书页的缝隙,宛如银河流淌,映照在他白皙清透的脸颊上。   裴珩一路上都是急哄哄的,心中想的尽是下流之事,可一见到这幅如画景致,心就不由跟着静了下来,竟生出了不忍打扰之意。   灵昭这会不在院中。谢瑾也过了片刻才发现他,眉目恬淡:“来了?”   裴珩轻手轻脚走过去,笑着凑过去看:“忙什么呢?”   谢瑾提笔稍顿,望着他会心一笑:“没什么,不过闲来无事,整理一些策论文章而已。”   裴珩拿起一册翻看了几页,难得对这些无趣刻板的文章起了兴致,又问:“皇兄是按什么分的?”   谢瑾翻出一篇目录文章给他:“按史类、兵类、税类、工农类、法理类五大类,择取收录古今以来适合大雍当前国情的治国之策,梳理批注之后,再编成册。”   裴珩仔细看过,饶有兴致跟他讨教起来:“当前大雍的要务是收复中原北上,战事自然是重中之重,其余四类,皇兄觉得如何分主和次呢?”   谢瑾轻声一笑,道出见解:“不分主次,治大国如烹小鲜,战事固然要紧,可其他方方面面皆得落到细处实处,才能免除前线将士的后顾之忧。何况这些策论中所提到的治国经并非只适用一时,哪怕是来日平定中原,皆可为皇上安定北方提供参考。”   裴珩若有所思,又笑着说:“所以,这些集子,是皇兄专门为朕整理的?”   谢瑾淡淡颔首。   裴珩从谢瑾的身后贴了过来,将下巴抵在他肩上,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不过朕最烦看书,皇兄莫不是故意的?”   一阵暧昧的酥麻之感顿时如蚁虫啃噬,从谢瑾的耳后一路爬到颈,再到他的面颊,最后欲求不满地蔓延至了他的嘴边。   谢瑾实在痒得不行,才轻呼出口气,用手去轻轻挡住裴珩的额:“明日是老师六十大寿,我想出宫前往太师府赴宴,为他祝寿——”   裴珩微微挑眉,坐好将书先合了回去,故作为难地掂量道:“皇兄想去康府,也不是不行,让殿前司派几个人护送你即可,可你能不见康府那臭小子么?”   “皇上说的,是醒时么?”谢瑾:“他是康府嫡子,老师的寿宴他定然是要出席的,这恐怕不行。”   裴珩不快,撑肘换了个条件谈判:“那皇兄搬去陵阳殿,弄月阁往后就不要再住了,朕来回赶路太麻烦。”   “也不妥,陵阳殿是你作为皇帝的起居之所。平日朝臣往来,人多眼杂,太过瞩目了。”   谢瑾蹙起眉头,似有隐忧:“说起来,前日老师来陵阳殿时,不是险些都要撞见——”   裴珩不豫一哂:“皇兄怕被康怀寿撞见?”   谢瑾垂着眸子,抿唇不言。   可答案不言而喻。   他们的关系终究是无法曝于日下,公之于众。   何况这又算是什么正经关系?   无非是从一开始为了折磨泄愤,再到后来的欲念横生,两具身体无意习惯契合之后,催生出的“瘾”罢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腻了。   气氛急转直下。   两人没再说什么,陷入了一种闷然不快的情绪中。   裴珩嘴角一沉,闷头重新拿起书,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谢瑾也只好继续握笔,耐性子写了两句批注。   不多时,树梢红叶忽被风一吹,不偏不倚落在了裴珩的帝冠上。   谢瑾本没有太专心案头上的文字,此时分神瞥见了,便下意识抬起手想帮他将叶片取下来。   他的指尖触摸到他的乌发,两人忽而视线一对,都不觉身子如电击般怔了下。   顷刻。   裴珩还是抛下了所有顾念,去吻住了他。   谢瑾无从招架,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否也是一种成瘾的症状。   就如同近来的每一次。   谢瑾明明是清醒的,明知这是错的,也明知自己不该和弟弟这般纠缠,却还是无可奈何。   如今任由那些“不该如此”的声音在心底叫嚣,可当裴珩的吻袭来之时,他却连“不行”二字都说不出口了,甚至还忍不住迎合、缠绵,甚至深陷其中。   渐渐的,他手心的那片红叶被捏得很碎,最后如星尘般洋洋洒洒落在他们的衣袍间。   不管是不是瘾,也无从深究这瘾从何而来,都得先将眼前灼人的欲望熄灭了。   快无法呼吸了……   两人不得不先停了下来,鼻尖紧密相抵,急促喘息。   裴珩滑动喉结,哑声提议:“进屋去?”   谢瑾声音也哑了:“还没……写完。”   “嗯?”裴珩用拇指动作涩气地擦他嘴角上的渍,勾引以诱。   谢瑾不由回想起了什么,面色霎时绯红,无奈低语:“好吧,改日再写……”   ……   还是在谢瑾的百般催促下,他才舍得离开弄月阁。   回到陵阳殿已是深夜了,他这下反倒是精神抖擞了,也不耽误批阅折子的进度。   殿前司传话:“皇上,使团明日午后便要启程回北朔了,谯丽公主传信来,说明日想再见皇上一面。”   “朕没空,”裴珩头也不抬地批折子,嗤道:“大雍境内,让她少费心机耍诈——”   “是。”   那护卫犹豫了半分,道:“皇上,谯丽公主说,还有一物要呈给皇上。”   裴珩见到那递呈上来的东西时不由一怔,眉心深拧,鼻尖缓缓呼出一口冷气,不耐问:“她约明日何地见?” 第62章 玉珏   翌日, 太师府。   康怀寿德高望重,可他为人处世秉持清正高洁之风,不屑用官场那一套笼络人心, 逢年过节也不与朝中人往来, 更不收受礼物馈赠, 数十年如一日。   连这次六十大寿,他都只是邀请族中亲人与几位学生在府中小聚,旁的宾客一概不接待。   与以前司徒钊的寿宴截然不同。   “瑾哥!”   康醒时老远在街上见到宫里的马车,就知道是谢瑾来了, 忙跑过去迎。   谢瑾下了马车, 也对他温和一笑:“秋闱结束了, 醒时,你考得如何?”   康醒时便咧嘴抱怨道:“卷子倒不是很难, 不过我在贡院那张窄书桌上窝了十天, 浑身疼得厉害,那硬板凳坐得小爷屁股都快开花了!”   “听他们都说今年因为改制,考题出得比往年要难,看来你必得高中了。”   谢瑾一边走着, 说:“不过往后到了军中, 吃的苦可比一场科举考试要多得多,你可得有准备。”   “没事,到了前线见不到瑾哥, 我自然就没那么娇气了。”   康醒时笑着挠挠头,又跳起来往里边吆喝:“父亲, 瑾哥来了——”   今日寿宴上的人不多,皆是康府自家人,还有孩童在庭院间嬉闹奔跑, 热闹温馨。   康怀寿闻声走了出来:“阿瑾。”   他今日为了寿宴难得换了件新袍,衬得人精神了许多,可一见到门外那数十名殿前司护卫,未等谢瑾开口朝他贺寿,便有些冷硬刻意地说了句:“皇上今日没同你来么?”   谢瑾心中一虚,面上笑意微僵:“老师,何出此言?”   康怀寿稍顿,便捋胡笑了笑,道:“出宫赴个家宴而已,还派殿前司专程护送,所以为师第一眼以为皇上也一道来了。”   谢瑾心中愈发尴尬,笑着说:“皇上今日似临时有什么要紧事,一早便出宫去了。不过他也知道老师不喜收受赏赐,便托我向老师道声贺。”   “那便,替我多谢皇上了。”   康怀寿眼底笑意略深,将手掌缓重地落在谢瑾肩头,目生慈和,道:“好了,马上开宴了。过会儿,为师还想带你去个地方。”   ……   秋阳杲杲,今日这天气诡异得恍如回到了酷暑,晒得人心焦灼。   “皇上,就是这了。”   “吁。”   裴珩勒马一停,与一众殿前司护卫停在了一家酒楼门前。   这酒楼地处建康东北一隅,远离闹市,周边也没几户人家,算是城中相当偏僻之所,看起来经营也十分惨淡,没什么客人光顾。   齐光提议:“皇上,此间唯恐有诈,不如卑职去将谯丽公主请出来?”   裴珩嗤声下马:“谯丽姿态向来高傲,她既有把握能将朕请到这儿来,就甭想她能低声下气。”   “可皇上——”   裴珩虽知道此行危险,可他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与谯丽谈话的内容,于是抬手打断道:“无妨,派两人随朕进去足矣,其余人,在楼外听候朕的调遣。”   “是!”   裴珩便如约进了酒楼,还未到那间包厢内,便听得珠帘后传来一阵娇俏的笑声。   “皇上果然来了。”   谯丽今日打扮得尤为隆重,一身缀满金丝的红裙,满头宝石熠熠,还有那朱唇鲜艳欲滴。   她没有起身,亲自为裴珩倒了一杯茶,邀请他入座。   裴珩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故作热情:“公主盛情难却,朕是不得不来——”   谯丽妩媚一笑:“皇上这话说得,便有些矫揉造作了。你利用本公主造谣作势,夺走了两个州,害得北朔十万驻军退出了潼城,何必惺惺作态?”   裴珩也跟着一笑,不过很快,那笑意渐渐转冷,生出一股凛冽杀气。   “那朕也不与公主虚与委蛇了,”他将掌中攥着之物放到了桌上:“这与谢茹身上常年佩戴的玉珏是一对,连谢瑾都不曾见过,敢问公主又是从哪来的?”   裴珩不会认错。   他从小就看着谢茹身上带着那半枚玉珏,哪怕日子过得再贱再苦,她都不舍将那玉珏当了还钱,只因那是父亲谢云留给她的遗物。   而另一半,据说是她在北朔入关逃亡时弄丢了。   谯丽笑弯了腰:“皇上自己不都说了么?这玉珏原本是一对的,那只能是从那谢氏身上抢来的了。   她扬眉一顿:“至于,这东西为何会在本公主的手上,其实也不难解释——”   裴珩眉心微凛。   谯丽漫不经心地玩弄自己华丽的辫子,语气柔媚而冷血:“北朔攻入上京时,谢茹因家道中落沦为官妓。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可她错就错在,她的父亲是谢云。谢云曾杀了我们北朔多少勇士,所以他的女儿一旦落在我们士兵手中,可想而知,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定要用身体一遍一遍为她的父亲赎那无尽的罪孽——”   裴珩隐忍不发,拳头暗中攥得咯咯作响。   谯丽没再提玉珏,话锋一转,莫名其妙地说起她此次来建康的见闻:“不瞒皇上,本公主这趟南下,实在是大开眼界,见到了许多北边没有的南方风物。还发现,雍人多是黑直发,眼珠也是乌黑的,这与我们北朔人可大不相同。我们祖先还在草原生活时,就多是卷发,眼睛么有黑的,也有一些贵族部落的眼睛是浅绿色的——”   裴珩忍无可忍,牙尖泛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瑾五官轮廓与谢茹生得很像,看起来是再漂亮不过中原人长相,所以通常很难让人留意到他身上的那些异族特征。   可不代表没有。   谯丽望着他,无所忌惮道:“其实皇上来之前,便已猜到一些端倪了吧,不然您不会因为这半枚玉珏,就以身涉险。”   裴珩忽细思极恐,心中骇然:“所以,你们此行来建康的目的,除了交换胡图赛,也是为了亲自来验证谢瑾……”   他虽不知谯丽和乌兰达鲁具体计划是什么。   可如今回想起那日长昭殿上的舞剑比试,就觉得别有用心,绝不可能单纯是为了凌辱谢瑾。   “没错呀。”谯丽大方承认。   裴珩喉间一哽,黑着脸问:“所以……他的生父到底是谁?”   谯丽含笑挑眉,答非所问:“这就说不好了,皇上目下最应该担心的,是若让你们的臣民知道,谢瑾殿下身上流的是北朔人的血,该怎么办呢?”   裴珩心猛然揪紧,背后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听到这话的第一瞬,不是想到大雍臣民会如何看待拥有北朔血统的谢瑾,而是谢瑾会如此看待他自己。   谢瑾从小到大,几乎就是为了大雍北上中原、击退北朔而活着的,他也为此费尽心血,要是……   裴珩无法再细想,逼着自己先强行镇定下来,对谯丽直接道:“公主开个条件吧。”   “皇上总算想起来要与我们谈条件了?”   谯丽笑得花枝乱颤,托腮玩味看他:“其实,您大可以将谢瑾还给我们北朔处置,就当是卖我们一个人情也好。这样,你在那张龙椅上,也好坐得更稳当一些,不是么?”   “开、条、件。”裴珩咬牙重复,忍着性子道:“是要土地城池,还是金银绸缎?要多少?”   谯丽不禁有些意外:“谢瑾殿下在皇上心中竟如此重要。你们那么多人那么多年的努力,都舍得为他一个人白费?”   “可惜,皇上的诚意给的太迟了。”她笑意未敛,眼波流转间露出一丝阴毒本色:“本公主今日要的,是你的命——!” 第63章 弑君   一道寒光掠过——   “皇上当心!!”   裴珩心猛然一提, 一把夺回那半枚玉珏,就迅疾往旁侧闪避,而后眼睁睁看着那柄浸染杀意的重剑在自己咫尺前落下——   转眼间, 就将那酒桌劈成了两半。力道之惊人, 直接将那桌腿震出了窗外!   是乌兰达鲁的剑!   “护驾——!速速保护皇上!”   两名近卫从冲上来替他抵挡, 随即放出信号给楼下其他同僚。   可不知为何,当下居然没有半点回音。   很快,他们二人又各自被北朔士兵缠住,难以应付。   千钧一发, 不容再等。   裴珩浑身汗毛倒竖, 单手拔出御剑, 欲上前挟持谯丽为质——   可这间包厢太过狭小,实在无处施展。他没能藏住真正的意图, 剑锋很快就被乌兰达鲁剑鞘给截挡住, 铮铮作响间,力道也被硬生生消解。   谯丽随之在几名北朔士兵护卫下退到了帘后,打算看一出好戏。   她盈盈笑语:“两国之间的人命账算不清楚,本公主可以暂不计较两州驻军将士的伤亡。可是, 你们雍朝人嘴上嚷嚷罢了, 怎敢真起反扑北朔之心?皇上此番算计,终是算计到了自己头上,本来大雍安心待在南边, 兴许能留你再当十年皇帝呢——”   裴珩咬牙又抵挡了一剑,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鬓角流了下来:“痴心妄想……!”   谯丽冷笑:“这句话, 应该是我送给你才对。莫要痴心妄想会有什么人来救你!雍皇帝,且自求多福吧。”   锵的一声,剑尖又拖出一长道痕迹, 电光火石,几乎要将地面戳穿。   乌兰达鲁实在是个猛将!   只是正面这么格挡了几招,裴珩就觉得臂上青筋紧绷得发痛,随时都要炸开,连浑身血液也开始沸腾倒流。   裴珩耳边疼痛作鸣,喘气狠声质问:“所以,朝中是谁……谁在帮你们?!”   勾结北朔,在建康城中公然设下埋伏,绊住殿前司……   能做到这个份上的,绝不是普通怀恨朝廷的流民和江湖组织,低等官员也没有这个能耐。   只怕这一片的府兵和城防兵也早已被事先调离,有人与北朔使团合作设下了严密的圈套,等着自己来跳!   可关乎谢瑾的身世,再来一次,裴珩只怕还是会选择赴约入局。   分神之际,裴珩的侧腰就被乌兰达鲁刺中了一剑!   歘的拔剑,鲜血飞溅!   谯丽笑了起来,捏着细细的嗓音道:“本公主想杀你,能与我合作的,自然也是一个想你死的人。”   话音未落,乌兰达鲁挥剑又起杀招。   他惊人的蛮劲之下,招招狠厉干脆。   果然,那日在长昭殿他根本无意夺取谢瑾性命……   这才是乌兰达鲁对付敌人的实力!   事到如今,命已悬一线,裴珩只得咬牙再度握紧了御剑,与之以命相搏。   上万雍军还在数百里外的战场上厮杀,他是大雍君主,该当表率。不管能否杀出一条血路,也决不能缴械赴死,丢了气节!   ……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偏僻空旷的街。   停稳之后,谢瑾先下了车,随后双手去搀扶康怀寿:“老师当心。”   阴云一遮挡住烈日,站在高楼北面暗处时,还是有冷飕飕的寒意。   谢瑾环顾这僻静的四周,心中觉得奇怪,问:“老师,今日是您的寿宴,什么事值得如此仓促离席,还非得选在城北这么偏远之所办?”   康怀寿眼白浑浊,沉声道:“不必多问,马上你就明白了。阿瑾,随我来吧——”   “好。”   康怀寿便领着谢瑾往前稍走了一段路,经由一间后门入了酒楼,而后直赴三楼。   这家酒楼不像是在正常经营。果不其然,谢瑾没走几步,便在楼梯间听到一阵激烈的厮杀声。   他面容迟疑了下,皱眉间,便敏锐地于那阵嘈杂尖锐的打斗声中,辨出了一丝熟人的喘气声。   他浑身不觉一僵,觉得不大可能。   可他还是不顾身旁的康怀寿,不由加大了步子,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冲到了围栏前。   循着杀喊声往楼下望去,居然……真的是裴珩!   裴珩正与乌兰达鲁竭力厮杀,如作困兽之斗。   可他寡不敌众,显然也不是乌兰达鲁的对手,身上已有数十道剑伤血痕,惨不忍睹,连那帝袍都被血浸染得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谢瑾脑中轰然,不知裴珩此刻为何会出现这?   他又是为何会与北朔使团撞上,在此交手?   而且为何他会孤身奋战?殿前司的人呢?   无论如何,他得先救他!   “阿瑾。”   康怀寿冷冷叫住,从后面缓步走了上来:“你去哪?”   谢瑾一回头就看到康怀寿淡定沉着的脸色,置若罔闻。   他分明也看到了重伤濒死的裴珩,为何会……   谢瑾紧张的情绪一时滞空,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确认:“老师……带我来,究竟是……”   康怀寿面色从容,随即对楼下稳声道:“乌兰将军,可以停手了。”   乌兰达鲁见到康怀寿,一笑,便收回了剑:“康太师,乌兰不是嗜杀之人,事先答应了要将他的命留给你们,不会食言。”   其他北朔士兵也跟着收了兵刃,退到一侧。   谢瑾见康怀寿与乌兰达鲁串通,头皮止不住一阵发麻。   一停下来,裴珩就目光涣散地瘫软在地上,竭力之后,他似乎已无力再战,抱着剑苟延残喘地躺在血泊中,嘴角还在不停地吐出鲜血。   谢瑾深吸一口气,扭头想冲下去救人,又被康怀寿一把掐住了肩:“阿瑾。”   他从旁侧拿来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弓与一支箭,硬递到谢瑾手中。   谢瑾浑身紧绷发颤,不解地望着陌生的康怀寿。   康怀寿甩袖一振,目色益发坚定,义正言辞地高声道:“雍临帝裴珩与北朔公主有私情,他为讨得公主欢心,借送别使团之名,打算拱手将大雍江山让给北朔,赔款割地,此等为私情而不顾家国大义之举,根本不配为一国之君!幸得谢瑾大殿下及时发现端倪,拨乱反正,就地射杀了昏君,才防止大错酿成——”   谢瑾听他这番说辞,瞳孔一震:“老师……你在说什么!?”   康怀寿笑了起来,看向他时,欣喜劝道:“阿瑾,所有的路老师皆已为你铺好,你无需自责,也无需负担太多罪孽,只需射出这一箭。明日,你就是大雍皇帝。”   “……这是弑君谋反!”谢瑾情绪激动。   康怀寿:“大雍的人心从来都向着你,今日又有他与北朔勾结的实证。你弑的是失德之君,是顺天而为,何来谋反一说?有为师替你作保,朝中无人敢多言半句。”   谢瑾这才发觉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康怀寿,他几乎要将手中的箭支折断,瞪大双瞳质问:“老师呕心沥血,从小到大教了我那么多道理,为何如今连是非都不分了,与北朔勾结的人分明是你!……到底是为什么?”   康怀寿苍老的面容凝重了几分,语重心长:“阿瑾,可还记得我曾与先帝提过,你不该只是裴珩的磨刀石……其实后半句话,为师十年来藏在心底,始终未向任何人提及,便是等着今日这一刻能亲口告诉你——”   他满怀期待地看向谢瑾,一想到大功将成,言辞便忍不住激切起来:“你不该是任何人的磨刀石,你裴瑾是天生的帝王之材,是大雍王朝最后的希望!别忘了,你名义上也是皇室子孙,与其忍辱负重,去辅佐一个卑劣暴君,何不自己亲自坐那把龙椅?”   谢瑾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人狠狠拧成一团,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为师知道,你是真君子,宁可伤了、折了自己,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所以,只有为师来替你做,哪怕你会怨恨我一辈子。”   康怀寿见他还在踌躇不决,厉声催促:“拉弓吧,阿瑾!今日你不杀了他,乌兰达鲁也迟早会杀了他。你也看到了,北朔人生性残暴,裴珩死在他们手里,定比死在你手里痛苦百倍。”   谢瑾望着那地上奄奄一息的裴珩,心如刀绞。   康怀寿还在旁怂恿:“为师知道,你与他多少是有情义的,所以定也不想看他那么痛苦——”   “够了!老师不必再说了……”   谢瑾似是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咬牙紧绷住下颚,手心紧握着那弓箭,指尖搭上箭羽,便缓缓举了起来。   裴珩隐约听见了谢瑾的声音,费力地掀开眼皮,便见他面向自己,举起了弓箭。   “哥……”   一阵难抑的悲痛涌了上来。   说不上是不甘还是气愤,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又扭头往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谢瑾压低眉框,将手肘往后用力拉开大弓,而后将箭尖对准了裴珩——   四目相对。   他们曾对视过无数瞬间,目光交错中有过嫌恶生恨,有过欲望裹挟,也过有爱意缠绵。   可这一刻,他们仿佛是隔着生死,透过那夺命的箭锋,在窥探祈求彼此的真心和信任。   裴珩忽没了挣扎之念,无力地合上了沉重不堪的眼皮。   嗖的一声。   箭矢飞出!   所有人这才看清,谢瑾已在拉满弓前的一瞬间,始料未及地调转了方向——   那一箭居然直直射穿了乌兰达鲁的手臂!   “将军!”   乌兰达鲁痛得一阵低嘶,掌中重剑便“哐当”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谢瑾便踩着围栏,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以如影之姿飞驰,持弓夺剑,赶到了裴珩身边。 第64章 逃生   “阿瑾——回来!阿瑾!”   康怀寿顿时脸色大变, 气得额上青筋暴起。   谢瑾却头也不回,一把将裴珩从地上拉起,而后把他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 趁隙还用剑挡了北朔兵几刀——   奈何他手中的这把北朔剑不太趁手, 剑刃短而沉重, 无法使出全力。   他又望着肩上重伤昏迷的裴珩,心急如焚:“阿珩,醒醒!”   裴珩感受到谢瑾身上的气息,蹙眉费力, 眼皮才勉强撑开一道缝:“哥, 用我的……剑。”   谢瑾心神微晃, 这是第一次听他唤自己“哥”。   可他没时间迟疑,从裴珩手中拿过那把沾满热血的金色御剑, 便以身护着他进攻。   居然也硬生生从北朔士兵的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路!   谯丽见状坐不住了, 挑眉厉声:“别让他们逃了!”   乌兰达鲁咬紧牙关,当即就拔出了大臂上的箭支,而后犹如折断筷子一般,丢弃至谢瑾脚下:“殿下舍不得杀, 只有乌兰来代劳了。”   说罢, 他拎起一柄砍刀,便往谢瑾身旁的人砍去——   情势危急,间不容发!   谢瑾眼中霎时只剩下裴珩一人, 所有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顾不上预判危险,便挺身上前, 反手持剑,“刺啦”一阵尖鸣,最后用御剑的剑柄强行截挡住了乌兰达鲁向下的刀刃。   这一招几乎耗尽了谢瑾全身力气, 指尖一瞬都溢出了红。   他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这个动作太过局限,何况在乌兰达鲁这样的名将面前,任何反抗都无异于螳臂挡车。   可刀下就是裴珩的命……   撑不住也得撑!   乌兰达鲁见他如此不计后果地冒险,又刻意施加了几分力道,将那刀锋强压下半寸,以势沉声逼问:“有人费尽心思要把皇帝之位送给你,何必非做亡命徒?”   那刀尖已挨到了谢瑾的额,挤压出了一道血痕。   楼上高呼:“乌兰将军,莫要伤害阿瑾——!”   乌兰达鲁此时拧眉望进谢瑾那双茶色的眸子,不知是康怀寿此言提醒了他,还是因为臂上的箭伤发作,神色中似有了一丝动摇。   谢瑾立马抓住了这个机会,抬腿便往乌兰达鲁的心口踹了一脚,脚背顺势勾了下砍刀,拉开了距离。   可这并不足以令自己和裴珩脱身,就算乌兰达鲁只有一只手臂,也足以应付他们两个!   想要活命,还得想别的办法……   果不其然,对面杀招又起——   裴珩瞥见那刀光寒影,硬逼着自己清醒几分,忽咬牙推开了谢瑾。   于是又是后背一剑,鲜血淋漓!   “阿珩……!”   谢瑾瞠目,脑后之弦已无法更紧绷,一把伸手去接住裴珩,而后决绝提起了御剑,将剑锋抵在了自己颈间!   以死相逼。   康怀寿愈发气急难遏,拍栏呵止:“阿瑾,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乌兰达鲁也是一愣,放慢了动作。   “别过来……!”谢瑾又将剑刃贴近了喉咙几分,粗重喘息间,他还不忘握住裴珩的手掌,将他顺势护到了自己身后。   “退后。”乌兰达鲁果然放下了刀,其余北朔兵也听令纷纷撤后,不再轻举妄动。   周围斥满血腥的空气,骤然凝结成冰。   谯丽此时从帘内走了出来,忍不住拍起手来,笑意阴狠:“好一对痴情兄弟、亡命鸳鸯,要死就死一双。谢瑾殿下,早就听说你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既然好言相劝劝不动,那本公主也愿意成人之美,成全了你们——”   “公主此言差矣,”谢瑾疲惫声中透着笃定的冷意:“今日我若死了,你以为,你们能活着离开建康么?”   谯丽面色一凝:“你胆敢威胁本公主?”   谢瑾抬眸,神色晦暗地往康怀寿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说:“今日我虽忤逆了我的老师,可他能与你们联手设下此局,全因太过高看我,误视我为珍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要做成此计,势必已掌控了方圆十里内的兵力。”   死生边缘,他手心直冒冷汗,面上却镇定如斯:“公主,别忘了你们还在建康境内,使团此行不过三百人。你若是杀了我,等同亲手撕毁了与康太师的合作,到时公主、乌兰将军,还有胡图赛将军,注定回不到北朔大都。若是不信,只管一试——”   谯丽与乌兰达鲁用北朔话交耳低语,不知说了些什么。   她又按捺住胸中之气,不快对谢瑾道:“那你想要如何?”   谢瑾清冷的面庞显出一丝决绝:“今日我誓要与他共存亡,为兄长、为人臣,我都得死在他前面。”   裴珩已几近昏迷,耳边隐约听到这话,不由更加攥紧了谢瑾的手心,求生之欲从未如此强烈。   谢瑾任由裴珩握着,继续放话:“可公主碍于与康太师的合作,你们杀不了我。所以放我们走,也是给使团机会——”   谯丽傲慢一笑:“分明是你在求饶,怎么就成给我们机会了?”   谢瑾:“皇上重伤回宫后,建康兵力必定第一时间倾巢而出,追杀使团,但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退一万步说,太师敢以勾结北朔之名诛杀君上,难道就不能事成之后过河拆桥,就地诛杀异族么?”   谯丽拧眉,被他说得一时无言以对。   “公主,与敌同谋,本就是一桩死局。大雍和北朔就算要斗,也得来日在战场上一较高低,方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乌兰达鲁低声又对谯丽进言相劝:“公主,他说得不无道理。而且,他不能死。”   谯丽沉肩呼出一口气,心中也一番权衡思量,便背过了身,权当无视放任。   “多谢。”   康怀寿料到此局终是白费心机了。   他陡然狂笑起来,哽咽之语中尽是失望:“你糊涂啊,你当真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帝位……!你可知,今日裴珩若是不死,明日死的,便该是为师了!”   谢瑾微微一愣。   可这本不是他该面对的选择。   他也不愿做任何选择,只想凭当下的本心行事。   “老师……对不住了。”   谢瑾持剑朝他作了个揖,便没有再迟疑,转身抱着裴珩从窗外翻身而出。   “阿瑾——!”   不及康怀寿下楼,两人已顺着屋檐滚落下去,仓皇跳到了街边。   这一带太过偏僻,容易遭人埋伏。   哪怕北朔使团就此罢休,康怀寿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将事情做到这份上,定会留足后手。   只怕很快会有刺客追上来。   谢瑾吃力地背拽着裴珩,不敢半分懈怠停歇。   他寻到了来时的那辆马车,一剑凌厉斩断了马车的横木与马颈上的鞧带,就抱着裴珩先上了马背。   “驾——!”   两人共乘一马,谢瑾从后环住裴珩的身体,掌着缰绳,挥鞭疾驰而行。   裴珩也知道他们并未脱离危险,虚弱提醒:“皇兄,返城中几条道上,恐也有埋伏……”   “嗯,”谢瑾越是紧张,神色就越是寡淡:“我们先往西行改道郊野,那边有镇村,且离谭相的府宅近。你伤得太重,恐怕拖不到入宫了,得想办法尽快包扎医治。”   马不停蹄。   裴珩望着谢瑾坚毅清冷的侧脸,忽笑了起来。   结果不慎被喉间泛上的血给呛着,又面色痛苦地咳了几声。   谢瑾低眉无奈:“都伤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笑?”   裴珩听话敛了笑,可没放过眼前名正言顺向谢瑾示弱的机会。   他借着马背上颠簸,仰面往后,将脑袋枕靠在谢瑾肩上,微眯起勾人的狐狸眸子:“皇兄今日……好生英勇啊。” 第65章 病症   谭瑛不喜闹市, 她自立门户以来,就一直居住在城西一间宅院。   天色正暗,后院的门就被人重重拍响。   相府下人一打开门, 着实吓了一跳, 只见两男子满身是血, 一个疲惫至极,一个不省人事,却彼此紧紧依偎着。   “皇上重伤危急,速去、速去告知……你们谭相!”   ……   很快, 裴珩就被安置在相府厢房中。谭瑛先请了附近的大夫为裴珩清创止血, 又让人暗中传召御医过来。   已过半个时辰, 眼见血水还在一盆一盆地往外端。   忙活半宿,谭瑛站在屋外, 才对谢瑾抛出心中诸多疑虑:“殿下, 皇上究竟为何会伤成这样?而且皇上身边怎么只有您,殿前司为何无人伴驾?”   “说来话长,”谢瑾面色发沉:“简而言之,是我老师与北朔使团联手设计弑君……至于皇上为何会只身冒险去见使团, 我也尚未弄明白。”   谭瑛清丽的脸一震:“弑君……康太师和使团?!”   她一时无法将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谢瑾目如寒星, 焦灼和不安都藏在里头。   他转向谭瑛一揖,郑重道:“谭相,皇上不知几时能醒, 但有些事刻不容缓。为稳朝中大局,在下不得不先擅作主张, 恳请谭相相助——”   谭瑛神情微肃,也躬身朝他一拜:“殿下已于危难生死间营救回皇上,还有什么要做的, 吩咐便是。”   谢瑾身子疲惫,思路仍然清晰:“皇上伤势未定,不宜对外声张,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动摇人心。还望谭相能暂时封锁贵府今夜所有消息,同时宫中也需有人应对,这是其一。”   “其二,谭相需派可信之人速持御前金令,密调殿前司两千与城防兵一千,分为三股。八百人马护卫相府,确保皇上安全;大部队则往北,震慑北朔使团,好让他们尽快撤离建康;余下的……暗中布控康太师与他的同党,防止再生动乱。”   谢瑾说到这,忍不住涌上一股气,咳了几声。   谭瑛有些担心,先岔开了话:“殿下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您身上也有伤,不如先去歇息?”   “无碍,”谢瑾调整平复了下,又继续说道:“还有其三,眼下秋闱刚刚结束,康太师只怕无心再担任主考官一职,但科考关乎国运,还有那么多考生在建康等待结果,不可因此耽误张榜与改制事宜。所以,谭相还需分出心思,与吏部和贡院尽快商榷对策——”   谢瑾刚历过生死,还能思虑得如此周全,且有条不紊,谭瑛也对他心悦诚服:“殿下所言极是,旁的还有么?”   “这几件最要紧,其余的,我想等皇上身子好些,与他商量后再作打算。”   谢瑾抬眸望向檐后疏月,添了分凉意:“眼下他伤情未定,生死未卜,我无法分心处理旁的事务。所以朝中之事,还得劳烦谭相多多费心了。”   “殿下言重了,这亦是琼珠职责所在。”   ……   头几夜往往是最难挨的。   果不其然,后半夜裴珩身子就开始烧得滚烫,浑浑噩噩间,呓语不断,连昏睡时都狰狞。   相府的下人没在御前伺候过,畏缩放不开手脚。谢瑾便一直守在裴珩榻前,换药喂水皆由他亲自照料。   次日夜间,裴珩才被梦魇彻底惊醒,一时间大汗淋漓。   “哥……!”   谢瑾晚上与谭瑛议了事,刚趴在榻边闭目歇会儿,听到这声就清醒了,下意识先用手背去贴他的额:“阿珩?”   热已消退了。   “来人!”他眉宇还未及舒展,便去传召屋外的御医。   几名御医仔细看过后,确认裴珩腰间和心口两处最重的伤已不足以致命,算是渡过了险关。不过全身伤口愈合还需一段时间,精气神也得慢慢养回来。   直至此时此刻,谢瑾紧绷了两日的神经才得以松弛下来。   可紧接着,心底一股压抑已久的怒意又漫了上来,取代了他这两日的不安焦灼。   御医退了下去,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裴珩从前也吃过不少苦,可眼下实在娇气得很。他的眼皮耷拉半垂着,对着谢瑾,唇微微翕动央求:“渴了……”   谢瑾面色稍暗,还是先耐着性子起身去倒水,试过冷热后,扶裴珩坐了起来。   裴珩本想趁病让他喂自己,可一瞥见谢瑾眼尾的愠色,又把话憋了回去,接过杯子自己喝。   他用余光察言观色,过了会儿,又示弱试探:“皇兄……?”   谢瑾胸中意气还是无法消解,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肃声问:“所以,皇上为何要去那偏僻之所,单独会见北朔使团?就算要见,又为何不事先告知朝中其他人?”   裴珩心虚的视线落回杯中,一时抬不起来,故作无辜:“使团约见朕,朕就去了,没想那么多而已……”   谢瑾知他又在撒谎,肩膀稍沉,便拿出那半枚沾了血的玉珏对峙,“那这是什么?这并非皇上贴身佩戴之物,可是谯丽给你的?”   裴珩见到那玉珏,神色一凛,才想起自己居然疏漏了这玩意。   他一时哑口心急,就想伸手去夺回。   结果不慎,反而扯裂到了腹部的那道剑伤——当场又溢出了鲜血。   谢瑾神色一变,忙弃了那玉珏,上前为他止血,低眉责骂:“皇上不想说,不说就是了,我又不会真抢你东西,何必拿命再开玩笑——”   裴珩疼得直咬牙皱眉。   可他极少见谢瑾这般待人严厉,只得认怂服输,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然后一动不动看着谢瑾掀开自己的里衣,重新上药包扎。   “皇兄,对不住……”   谢瑾眉心一落,还是难掩失落低迷的情绪,喉间微哽:“是我对不住皇上。你弄成这模样,皆拜我所赐……”   “与皇兄无关……”   裴珩知他必会因康怀寿的所作所为而歉疚自责,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谢瑾避开这个话题,又正色说起别的:“北朔使团已离开建康,朝中要事谭相会先行处置,皇上安心养伤即可。若是明日伤势稳定,我们就回宫。”   裴珩见他起身要走,呼吸无端一急,又患得患失抓住了谢瑾的手。   “哥……”   谢瑾脚下一顿。   月色寂静,裴珩忽一股心绪难平,引得胸口起伏。   他抬眸乞怜看他:“以后,我可以这样唤你么?”   谢瑾心神也剧烈一晃,清淡的侧影却看得不是很分明,良久,他喉间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好。” 第66章 听政   又过了两日, 御驾才从相府摆回了皇宫。   自此裴珩在城北遇刺的消息彻底炸开,一时间闹得建康满城风雨,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议论。   此案也正式交由了刑部与兵部审查办理。   不过裴珩下了密令, 弑君一案须低调查办, 官员有关案件进展一应不得入陵阳殿禀报, 若要示上,只得以书面折子启奏;宫中也不许任何人公然议论,但凡发现,一律割舌廷杖。   他如此做, 无非是顾及谢瑾。   康怀寿要弑杀之人是裴珩, 却无意弑了谢瑾的心。   谢瑾面上虽不显露, 甚至刻意隐藏,可裴珩还是能察觉出他的低迷。   谢瑾也对此心照不宣, 不曾问过办案进度。   他并非避嫌, 而是无话可说。   勾结敌国,弑君篡位,皆是重罪中的重罪,遑论康怀寿是打着为自己筹谋帝位的名号, 行大逆不道之事——他没有脸面为老师开脱求情。   “皇上, 于震洲将军已基本收复两州全境。按先前皇上旨意,兵部初步预算了明年拨发给各支军队的军饷,其中除了淮东、淮南、定安三军, 另有鲁家军新作为西路前锋,具体数额还请皇上过目。”   这段日子裴珩还没法上朝, 所以有需圣裁之事,皆报丞相初审后,由官员入陵阳殿禀报。   此时, 兵、吏两部尚书都跪在寝宫数米长的梨花屏风后。   韦廉说罢,就将军饷预算的奏报转交给姚贵,由他帮忙呈到御前。   却不想姚贵绕到屏风后,将那奏报先递到了谢瑾手中。   裴珩因伤势还未痊愈,费不了太多精神,谢瑾回宫后就一直住在陵阳殿,除了方便照料,也替他分担些政务。   谢瑾就端坐在龙榻上,面前临时摆了张书案,用以批阅朝中奏文。   裴珩则心安理得地枕在他腿上旁听。   谢瑾细致看了一遍,拨动算盘核对后,道:“韦尚书办事稳妥,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我看这军饷总额比前两年多了近四成。国库一向紧张,这么一大笔钱,韦尚书可有把握兑现?”   说着,他轻拍了拍腿上的人,示意他军饷是要紧事,须得起来看一眼。   裴珩懒得起,就用手举着那奏报贴脸看。   谢瑾也纵容着没说什么。   韦廉谨慎回答:“殿下英明,今年预算的确是比较往年多了,兵部事先将两州的税收与战俘所缴算了进去,应当没什么问题。另一部分军饷是现钱,也就是从皇上大婚挪用过来那笔。”   谢瑾听到他那桩黄了的婚事,面上略微尴尬,又淡淡称许道:“嗯,能筹足钱就好。军饷充足,来年打仗总能多些胜算,韦尚书费心了。”   裴珩听到这没由来笑了一声,撑肘坐起,低声凑到谢瑾耳边邀功:“这么一大笔钱,可都是朕费尽心机倒腾出来的,你怎么不夸夸朕?”   “嗯,知道,皇上英明。”谢瑾蹙眉低声敷衍,生怕被人听见。   裴珩见他隔着屏风还在朝臣前这般拘着,陡生绮思,故意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可这并非只是心血来潮。   裴珩这几日动不了,但瘾没戒,他最近与谢瑾又整日待在一块,欲念不可能压得下去,所以往往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就想与他纠缠。   何况,他觉得谢瑾也需要这样的亲吻,来忘却某些创伤,承载他压抑的痛楚。   哪怕只能暂时抚平他的眉心——   “哥……”   谢瑾这会儿瞥见他那楚楚的狐狸眼眯了起来,气息不由一乱,还是凭着理智先推开了他,拧眉低声:“等会,正事还没完……”   下一个是吏部尚书许一鸣,准备禀报秋闱殿试最终的结果。   可这人也是个老学究出身,最喜长篇大论,往往要先将有用没用的车轱辘话说上一通,又臭又长。   今日许尚书已有意克制了,但还是本性难移。   他干巴巴地没什么重点,居然从头开始说起今年的秋闱如何如何:   “……吏部在贡院共设了三场文试,在兵部校场设了五场武试,其中文科考生共计两千一百七十二名,武科是今年新设的,应试考生虽没有文科考生多,但也有四百七十一名,经这层层筛选呐……”   裴珩实在没了耐心,便去一把搂住了谢瑾的腰,不管不顾地吻了起来。   谢瑾唯恐弄疼他的伤口,又怕发出声音被他们听见,只得红着脸被迫迎合。   他们早已不似当日那般生疏。   尤其是裴珩,他纵情其中,又掌控得恰到好处,发出了只有彼此能听见黏腻水声与缭乱气息,温柔讨好,费心取悦。   他是个天生的风月好手。   几回合下来,谢瑾除了彼此吻声,已听不见旁的声音了。   “哥,你看看我……”裴珩吻着他忘情地说。   “嗯……?”   谢瑾听言缓缓掀起眼皮,近距离看着裴珩。   此刻裴珩炙热痴缠的眼眸中,只有自己一个,旁的再也容不下。   爱意伴着欲望几乎要溢了出来。   无论真情假意,都足以让谢瑾暂且抛却连日来的烦忧不快。   可他又不敢多看,只得将眼睛匆匆闭了回去,然后感受着裴珩更为疯狂而温柔的攫取。   直到姚贵清嗓一咳,两人才难舍难分。   “皇上,殿下,这是许尚书呈上来秋闱及第的进士名单。”   裴珩意犹未尽,又在谢瑾颈上落下黏腻一吻。   “嗯……”   谢瑾没敢再亲了,尽力平复了下,便打开那卷轴。   结果他一眼在前三甲中看到了个熟悉的名字,不由一愣,又诧异看向了身旁的裴珩。   二甲第一,康醒时。   就听得许一鸣愤懑难忍道:“皇上,微臣还是以为,按照大雍律例,康醒时因其父弑君谋逆,理应从进士名单中除名,且当贬入奴籍,不得再参加科举。否则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谢瑾听言心思又是一沉,无从辩驳。   裴珩手臂仍抱着谢瑾半个身子,目色一深,当即嗤了下,终于发话道:“朕在尔等折子中应当批得明明白白:此案不连坐。许尚书是看不懂字,还是决意要抗旨?”   他不容置喙:“朕看不必再议,名单就按照这一份拟定,即日发榜。”   “皇上……!”   裴珩冷声:“朕乏了,都退下吧。”   许一鸣还欲进谏,就被韦廉起身一把拉离了陵阳殿。   殿内安静下来,谢瑾的心中却久久不得平静。他又阅了几本折子,可翻来覆去,也没看进去几个字。   裴珩用大掌覆住了谢瑾的手,玩弄起他的手指,又抽走了他的笔:“皇兄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得知康醒时名字尚在金榜上,憋闷了这么多日,谢瑾的确是有话想问。   “所以,这案子最后究竟如何判的?老师他……”   “查完了,没判。”   裴珩正面望着他:“康怀寿被软禁在文澜阁藏书院中,太师府也只是让人盯着,里头的人一个没动。”   谢瑾心底暗松了口气,又皱起眉:“为何,没判?”   这案情其实再清晰不过,单从律法量刑的层面看,没有难判的道理。   无非是砍首示众,株连九族。   裴珩却说:“康怀寿的罪不好量刑。”   他将额头轻抵在谢瑾的鼻尖:“哥,他是你授业恩师,他说自己是为了你而要杀朕。所以当下无论判他活罪还是死罪,都容易成为你的一块心病。”   谢瑾垂眸看着裴珩的青丝,怔了片刻,忽也意识到自己不应再消沉回避此事。   可他没发觉从方才起自己就一直握着裴珩的手,且不由越来越紧,像是在积攒决心:“那么明日,我想去见他一面。” 第67章 菩萨   建康的秋日历来短暂, 才入十月,空气中便有了潮湿砭骨的冬意。   因查案审案,刑部羁押了康怀寿不少学徒门生, 使得这偌大的文澜阁看起来实在冷清。   连地面枯叶堆积, 都无人打理, 全凭秋风清扫。   藏书院这两日皆由重兵把守,封住了所有门窗,密不透光。   康怀寿还穿着当日寿宴上的那件袍衫,不过被磨损脏得厉害, 宛如旧袍。   经半个月不见天日的幽闭, 他神色已逐渐板滞, 意志消颓,只能靠读书作文以纾解, 强撑精神度日。   今日康怀寿又伏在案前疾书, 下笔流畅,文章一气呵成。可写完之后,他又忽发起狂来,觉得哪哪都不如意, 无端暴躁, 就将文稿狠狠揉成一团,用力扔进了身后狼藉的废书堆中。   “废了,全废了!”   忽听得一阵沉重悠长的推门声, 一束晨光从大门门缝中透了进来,刺得康怀寿一时睁不开眼。   他皱眉愣神, 还未适应那阵光亮,先辨出了那人的脚步声。   “阿瑾!”他难抑激动,忙弃笔大步走了过去。   “老师……”   短短几日, 康怀寿原本的灰发就已全白了,面容也苍老了不少。谢瑾见他这般,顿生怜悯之感,不由微微哽咽。   “阿瑾,你来了!”康怀寿面上难掩欣喜,甚至还有一丝癫狂。   可他一旦适应屋内光线,很快就看到了谢瑾手中所提的食盒,不由皱眉警觉,面色骤然一变,往后退了半步:“是裴珩让你来的?!”   “是学生想见老师。”谢瑾知他误会了,先将那食盒放到桌上打开,耐心劝慰解释:“这些饭菜没有毒,是师母早上亲自下厨做的,都是您平日爱吃的菜。您放心,康府上下一切安好,醒时他还不负所望中了榜眼。过些日子他就能启程往北从军了,也好暂时避开建康的纷扰。”   康怀寿此刻精神异常敏感,似乎没听他这些话,只是多疑看着那几盘菜,冷声甩袖道:“我不吃,你拿走吧!”   谢瑾见他还有顾虑,于是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夹菜,打算自己先尝一口。   哪知康怀寿见状一急,当即抬手就重重打掉了谢瑾的筷子——   菜也掉在了地上。   “糊涂——!”   康怀寿气急败坏,面色涨得通红:“你可知裴珩要是真在菜里动了手脚,他都不用背负弑兄罪名,只需一句你我师徒反目,他就能一箭双雕,轻松坐收渔翁之利!阿瑾,你怎能对他如此没有防备!”   谢瑾听言蹙眉无奈,缓声叹息,先弯腰去拾那筷子,而后温声笃定说:“老师,他不会害我。”   “他不会害你?”   康怀寿怒气上涌,厉声质问道:“他害你害得难道还少吗!?不说别的,你好好一个男儿郎,本该娶妻生子,却为他这般桎梏欺凌。你当真以为,你们以兄弟之名行苟且之事,只要藏掖得紧,为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么?”   谢瑾的心猛然被揪紧,面色羞赧发青,抿唇说不出话。   康怀寿见他这心虚反应,又是恨铁不成钢,苦笑骂道:“阿瑾,情色耽人,你终究是着了他的道!”   谢瑾紧绷着下颚,想主动揽下罪责:“是我的错,是我未能坚守本心……先引诱的皇上。”   康怀寿自然不信,“阿瑾,莫要忘了,都说天下最薄情寡性的,是天子与妓子,他可是两样都占了。他从小在风月场所做小倌,学过那些不入流的本事,他若要讨好一个人,就有千万种虚情假意的法子哄你开心。他如今又是皇帝,身边最不缺形形色色的美人,图个新鲜罢了,他对你有几分真心?而你却要为那系之苇苕的雨露恩情,背弃为师,去保他的皇位——!”   说到这,康怀寿还是先收起眼底的失望,双手去握住了谢瑾的肩,恳切期盼地看着他:“还不算晚……阿瑾,只要你此时醒悟,那皇位还可以是你的,不算晚!”   谢瑾只觉得胸闷透不过气:“老师,为什么非得是我……”   “为了大雍!我朝逢三百年乱世,危如累卵,当择明主居之!收复中原,还都上京,不也一直都是你心中所愿么?你有君子品德才干,又有天下人心,将是史册上最完美的君主,千秋传颂——”   谢瑾悚然,避开了他殷切的眼神,冷声说道:“可,我当不了皇帝。”   康怀寿劝道:“阿瑾,他裴珩不过是身上的血流比你正统了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得上你?你虽姓谢,可也是堂堂正正皇室子弟,若论长不论嫡,也该是你继承大统。否则,为师又何必为了保你的身份,去烧那把火?”   “什么火……”谢瑾恍然一怔,忽想起了什么,顿时难以置信道:“审刑院西阁的那场大火,刑部一直不曾结案,所以……是老师做的?!”   康怀寿唉声一叹,挤出几分无奈:“为师也不想如此。可那日收到密信,司徒钊打算趁你为谢云翻案,将你归入谢氏族谱中,与皇室划清界限。你若真成了谢家人,来日如何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只要不翻这个案子,就不会将软肋暴露给敌人。比起大雍帝位,他谢云的清白又算什么?”   谢瑾手臂隐隐发抖。   康怀寿的眼翳又渗出一层冷血:“退一万步说,国将不国,血统又能代表什么?若真有改朝换代的一日,他们裴氏与贱民又有何异?”   谢瑾忍不住撑住起身,咬牙道:“……可那些都是人命!是无辜百姓啊!他们有什么错!?”   康怀寿也抬高了声:“大雍这三十年惨死的无辜百姓还少吗!还差那几条人命吗!?阿瑾,你若是真为了大雍国祚,为了天下苍生百姓着想,就得义不容辞挺身而出,用你毕生所学还天下一个安定太平——”   谢瑾耳边“嗡嗡”发蒙,一股气急攻心,只能弯下腰大口喘气,才能好受一些。   “老师,我当不了皇帝……”   良久,谢瑾面色凝重地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缓缓直起腰:“而且,恐怕我也无法看到大雍臣民回到上京的那一日。”   康怀寿白眉一沉,察觉出不对劲,不解问道:“阿瑾,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谢瑾五指紧掐着手心,犹豫了许久,还是打算直言坦白。   “大还丹,我十年前便服下了。”   康怀寿周身一震,定在原地:“什么!大还丹……!?”   谢瑾倒吸一口凉气,面容疲乏而清冷,垂下眼皮道:“雍宪帝早有防备,他要我成为一把出色的磨刀石,又怕我在朝野之中羽翼渐丰,占尽人心,若有一日我起了夺权篡位之心,必会危及裴珩的皇位……所以,十年前真太子一还朝,他便令我服下了大还丹,以十五年为期,偿十五年养育栽培之恩,为大雍油尽灯枯而亡。”   “……满打满算,我也只剩下四年半的光景了。”   “你……”   康怀寿脑中轰然,步子往后踉跄,他陡然间回想起谢瑾为谢云翻案、军队改制,皆是步步急招。   他先前还无意指责,说他太过急于求成。   原来,皆有迹可循。   “老师,对不住……”   康怀寿面色已然苍白,躯体麻木僵硬,宛如将死一般,望着他痛心疾首:“阿瑾,你既已生了一副菩萨面,又何必……再生一颗菩萨心啊!”   说罢,他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噗呲”喷出大口鲜血。   瞬间将地上的文稿染红了。 第68章 梦魇   是夜, 梦魇又临。   中年雍宪帝负手伫立在龙椅前,天子威严不容直视:“阿瑾,你冒充皇室血脉, 你生母谢茹又虐待太子珩十数年。你可知, 大雍三百年基业险些毁在你们母子二人手里, 你们是大雍罪人,罪不容诛!”   天子之怒,足以震雷霆。   少年跪在冰冷森严大殿中,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他从小就唤眼前这个男人为“父皇”, 瞻仰他, 亲近他, 却第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   他心中害怕极了,又不敢言表, 只得弱弱道:“儿臣……知道。”   “可就这么杀了你, 朕又于心不忍。”   谢瑾以为得到了父亲的怜悯,抓到了一丝希冀,略带哭腔:“父皇……”   雍宪帝拖着龙袍,步下台阶走到了他面前。   可诡异的是, 谢瑾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雍宪帝忽弯腰一把捏住了谢瑾的肩膀, 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你耗了朕多少心血,好不容易将你培养成材。你的确是最适合肩负大雍使命之人,你不能死……可你也迟早得死!”   说着, 雍宪帝拿出一颗丹药,充斥着压迫感命令又回荡在虚无空旷的大殿:“阿瑾, 吃下它。”   谢瑾心中预感不好,出于求生本能,往后挣扎了下:“父皇……这、这是什么?”   “你若日后还想唤朕父皇, 就吃下这颗丹药。”   雍宪帝一瞬又恢复慈父面容,对他耐心哄道:“阿瑾,来,听话——”   谢瑾反抗无果,只好不知所措地将那丹药硬生生地吞咽了下去,觉得又涩又苦。   雍宪帝满意大笑,可哪知下一刻,他就一把掐住了谢瑾的脖子,露出一张满是鲜血的狰狞鬼面来!   少年谢瑾吓得转头就跑。   可大殿周围不停冒出可怖的荆棘,他似乎怎么跑,也无法逃离这!   “为什么……”   他从小就认清了自己的宿命,一切皆按照他们的期待意愿而活。   要做贤君。   要文武双修、德才兼备。   要心怀万民、为大雍乱世开辟一番新气象。   每件事都不容易,可他都尽心尽力去做了,也始终将那些道理奉为圭臬,笃信不疑。   可到头来谢瑾发现,并非如此。   他只配做揠苗助长的磨刀石,做笼络人心的利刃,甚至是弑君罔上的罪人……   总有人要逼他,要操控他,推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周围诡异景象变化飞逝,鬼面阴森叫嚣。茫然无措间,谢瑾又感觉一股力道从背后袭来,将自己紧紧圈住。   他顿时惊恐到了极点!   ——猛然惊醒。   回头一看,谢瑾才发现是裴珩睡着时无意翻身,手臂压到了自己的身子而已。   兄弟这些日子都是同榻而眠。   裴珩睡眼惺忪,此刻也醒了过来,见谢瑾脸色惨白,满头冷汗淋漓,忙坐起问:“哥,你做噩梦了?”   龙榻帐暖,周围一切都是如此真实。谢瑾将手撑在裴珩的肩喘气,才渐渐缓了过来,说:“嗯……”   裴珩擦了擦他额上的汗,安抚说:“康怀寿今日是突发卒中之症,可这怨不得你。朕已允他暂且回到自己府中养病,御医也每日都会去看诊,不必担忧。”   “嗯……”   谢瑾眉尾疏淡,还是有气无力:“法不应容情……他罪孽深重,若非此次病得突然,是该重判的。”   说着,他又抬眸看向裴珩,严肃了几分:“审刑院西阁大火的真相,皇上是不是早就知情了?”   裴珩挑眉:“他今日与你说了?”   谢瑾颔首,没有责怪他隐瞒,缓声倾诉道:“那场大火死了那么多人,案发之地又是朝廷重镇衙门,刑部不可能轻易放弃,定已查到了什么线索。我原以为那是司徒钊的手笔,所以你有意包庇,这案子才秘而不宣地了结了。可不曾想,居然是老师纵火杀人……说来可笑,他杀了那么多人,毁了那么多卷宗,竟是为了保全本就不属于我的皇子身份——”   说着,他又苦笑了下,哀恸无助落入眼眸,渐生湿润,又易碎得惹人怜惜。   裴珩心中忽也不好受,握住了他冰冷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是朕的疏忽,先前没想通他为何要阻止翻案,觉得他没有道理,又顾及……”   “罢了,事已至此。”谢瑾一顿,说:“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皇上睡吧。”   他怕今夜再吵着裴珩歇息,说着,就掀开被子要下榻穿鞋。   裴珩一怔,没放他的手:“那你去哪?”   谢瑾条理清晰道:“皇上夜里已不用换药了,我今夜恐怕睡不太踏实,除了挤占些被子,于皇上来说没别的用处。我随意找个空的偏殿,再不济,回弄月阁也成。”   “怎么没用处?再说没用处,你我便不能睡一处了么?”   裴珩一听他要回弄月阁,话便说得急了,致使话里行间有些无厘头。   谢瑾微愣了下,听着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奇怪。   裴珩也尴尬无所适从,可没甘心放手。   两人默然无言了会。   最后还是谢瑾心软作罢,又躺回到了龙榻上,与他共盖一褥。   裴珩这才心满意足,松了口气,但还是没松开谢瑾,霸占着他的五指与掌心,之后便假装握着那只手睡过去了。   可他的呼吸声明显不像。   谢瑾一听就知道他还没睡,但也任他一动不动握着,没有挣脱手掌。   只是那股奇怪的感受又涌了上来,与心底的悲凉交织不清,使得谢瑾愈发难以入眠。   时间霎时变慢。   感觉过了很久,可窗外的月光都没怎么偏移。   龙榻上渐渐笼罩起一股暧昧又疏离的情愫,看似亲密无间,却与欲望和瘾都没多大关系。   他们之前从未经历过如此。   “哥。”裴珩按耐不住,不愿再装睡,侧过身低唤了谢瑾一声。   谢瑾这几日已习惯他唤自己“哥”,可这一下,心还是漏了半拍。   好在他规规矩矩平躺着,闭着双眸并未显露,又刻意带着几分倦意回应:“嗯……?”   夜色之中,裴珩炙热的气息靠近。   谢瑾以为他又要亲吻,出于习惯,也出于自己今夜想要汲取温暖的一点私心。   他迎合着稍抬下巴,靠近了裴珩。   可裴珩点到为止,几次快要触碰时就停了下来,不知是吊他的胃口,还是……   总之,这不像他。   谢瑾心绪被来回拉扯,觉得这样实在是太怪了,还有被戏耍之嫌。   他含情的眼尾浮上愠色,忍不住问:“你今日到底——”   “朕心悦于你。” 第69章 告白   说完这句, 裴珩便迫不及待深吻住了谢瑾。   爱意还未得到回应,就先覆着在了唇舌之间,再精湛熟练的技巧此刻都派不上用场, 他极尽所能地向谢瑾攫取索爱, 只剩下笨拙与鲁莽可言。   当然, 还有胸口那颗狂跳不已的心。   谢瑾脑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觉才明白“朕心悦于你”这五字意味着什么,顿时惊醒,一把推开了裴珩:“等……”   裴珩立刻听话停了下来, 但鼻尖还抵在他滚烫的面颊, 急促喘息。   “皇上是……何意?”谢瑾惊恐怔然, 心也猝然间跳得异常凶猛。   他们此刻胸膛还紧贴着,一时无法分辨在剧烈跳动起伏的, 到底是自己的心, 还是对方的心。   还好夜是黑的,藏起了他们各自的忐忑和不安。   裴珩将五指嵌进他的指缝,喉结往下滑动,掩饰心中的紧张:“正是, 你想的那个意思。朕不愿娶旁的人, 不过是因为心有所属,朕的贪念又重,不想你只是朕的皇兄——”   没等他说完, 谢瑾忽用力挣开了裴珩,仓皇地逃下龙榻, 慌不择路,连鞋都忘了要穿——   裴珩黯然一滞,又心急如焚, 立马不顾伤势从背后冲了过去,一把抱住谢瑾,紧锁眉头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吓着你了?”   他已忘了说“朕”。   谢瑾脑中混乱不堪。   他只意识到,为了一时欲念心存侥幸,果然是饮鸩止渴……   自己如今遭到了报应,注定要成为大雍的罪人。   他也一时厘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只能临阵脱逃。   谢瑾身子僵硬不敢回头,努力敛着情绪:“皇上可能误会了……城北酒楼那日,我选择了你,不过是全君臣之义,兄弟之情。”   裴珩听到这话,不可能不失落,可他深吸一口气,就替谢瑾解释起来:“生死关头,你自然要从大局全盘考虑,大是大非面前,顾不上私情。是你误会了才对,我并非因为这事感激,才对你心生爱慕的。”   谢瑾又是一震。   裴珩将他的身子转过来,可怜又着急:“你是不是还想说,你会与我亲热欢好,无非是迫于弄臣的身份,无奈逢迎?”   “不是……”谢瑾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裴珩低声追问:“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谢瑾还是放弃了他不擅长的欺瞒搪塞。   “哥,从前十年是我心思狭隘、性情卑劣,明知有人要挑拨你我关系,你也是被逼无奈,可还是忍不住妒忌你,刁难你,对你也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裴珩生怕他当下就说出什么绝情抗拒之语,像只乞怜求人收留的小狗一般,急哄哄地低头认错,又一鼓作气地许诺:“是我不好,从今往后你只要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改……哥,好么?”   从今往后又是多久?   又能有多久?   他的这番说辞,无意勾起了谢瑾的另一块心病。   谢瑾心中愈乱,良久,他蹙眉轻叹:“阿珩,我累了……今夜,我先回弄月阁静一会儿吧。”   裴珩终究是未听得他想要的答案,不由受挫,胸口也闷得从未如此厉害。   可他知道也是自己操之过急,不应在这个节骨眼上就一时冲动袒露心扉,于是默然忍耐了会儿,退了半步,先放开谢瑾,哑声哽咽:“好……那,明日朕再来找你。”   月影西斜,殿内的香已燃尽。谢瑾没有应答,就低头匆匆离开了陵阳殿。   ……   谢瑾后半夜自然也没怎么睡着。   这段日子他本就累得心力交瘁,昏昏沉沉,一直快到午时才起身。   灵昭正好端来了膳食。   如今送到弄月阁的膳食规制已快赶上陵阳殿的了,谢瑾一人吃不完,便让她坐下一起。   他也实在没什么胃口,喝几口暖汤垫垫肚子,就没怎么再吃了。   他又看向灵昭,忍不住问了句:“皇上今日可有来过?”   灵昭专心用膳,面无表情道:“没有。奴婢听说皇上今日恢复上朝了。”   谢瑾喉间淡淡“嗯”了声,心想着他既是第一日恢复上朝,朝中应当累积了许多要紧事情要商议,弄不好便要到下午了。   可他忽又反应过来,觉得自己何必多问这个。   他便对她说:“我近段时日不往陵阳殿去了。我有几本书与几件衣物落在那,你替我传话给陵阳殿的人,烦请他们得空时,再将东西送回弄月阁吧。”   “是。”   用过膳,谢瑾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就整理起策论,尽力让自己不去回想昨夜之事。   可似乎很难。   裴珩昨夜的每个字、每个气息,他分明只经历了一遍,却宛如被烙在了脑海中。   以至于墨珠滴在纸上,他也浑然不觉,一时不知自己誊抄到哪了。   越写越乱。   就如同谢瑾的心,过了一夜,徒增烦忧。   已临近傍晚,就听得灵昭通传:“殿下,齐指挥使将您的东西送来了。”   谢瑾抬头,便看到齐光抬着箱东西走了进来,一脸殷勤道:“殿下,是否要清点一下?”   谢瑾眉框微低,淡漠道:“不必,没有贵重之物,你随意放屋里就行。”   “是,”齐光隐约察觉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大同以往,略微尴尬,又行礼道:“那殿下没别的吩咐的话,卑职先行告退了。”   谢瑾思量踌躇片刻,还是将笔放了下来,眉间添了冷意,沉声叫住了他:“齐光。”   齐光忙回身:“卑职在。”   “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齐光怔了下,肃面躬身:“殿下指的是……?”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又何必对我隐瞒?”   谢瑾:“当日酒楼外虽有北朔兵设伏,可你手上有近四十名殿前司精锐,就算没有脱身救驾的机会,为何不放出鸣镝?为何坐以待毙,让皇上独自面对险境?”   若当日殿前司及时救援,裴珩也不至于受那么重的伤。   齐光慌神跪下,拧眉支吾道:“鸣镝……弄丢了,卑职与刑部大人回话时,都已说清楚,事后,他们也确实在酒楼后的水沟中发现了卑职丢失的鸣镝。”   谢瑾听他拿旧话辩驳,失望道:“你最清楚,身为领队指挥使出宫随驾,鸣镝当与佩剑一样重要。”   齐光承不住他失望的眼神,暗中攥紧了拳:“殿下明察,当日卑职的确疏忽,未能救皇上脱险,可绝非是同谋!”   “是,我信你没有参与。否则,刑部早该查到你的头上,但事实是无从可查,最多只能判你一个渎职罪。可你也确有私心,对不对?”   “殿下为何会突然……”   谢瑾无奈一叹:“是你告诉老师的,对么?”   他与裴珩的床笫之事,除了他与裴珩身边贴身伺候的几个人,无人知晓。宫中也没有传开。   可偏偏被康怀寿知道了。   思来想去,只能是齐光。   齐光知道已无从再辨,只得咬牙承认:“没错!卑职的确有私心,得知皇上遇险,反正拼杀不过,不如坐视不理,还故意丢弃鸣镝,事后好为自己开脱……可就算是私心,也是为了殿下!他折磨凌辱殿下,殿下又怎能渐渐心甘情愿受他摆布?日子一久,倘若殿下真对他动了心又该如何!?”   “你……!”谢瑾气得脖颈涨红,不由厉声:“殿前司是守卫天子最后的一道防线,亦是天子死士,你凭一己私心,要拿大雍的社稷江山玩笑,还不知错?”   齐光神情一震,实在抬不起头了:“卑职……”   谢瑾偏头置气,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珩不知从何时起站在了院门外。   “皇上……”   齐光顿时吓得噤声,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   裴珩走得很慢,冷睨了眼地上的齐光,说:“朕不杀你。你自己去内府领棍八十,罚俸一年。”   齐光又死死愣住,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活……   裴珩威严:“再不退下,朕反悔了。”   齐光重重叩首:“是……卑职谢皇上恩典!”   待齐光走后,灵昭就关上院门。   天色已暗了下来,谢瑾故作无事地收拾起桌上策论集,试着先平复情绪:“热闹看够了么?”   “奇怪,你逾矩教训朕的手下,朕怎么就这么幸灾乐祸呢?”   裴珩面生得意之色,从后背轻轻环住他,含情低语:“哥是为我出气。”   自昨夜之后,谢瑾不得不对他的言行极端敏感,蹙眉一怔:“……做什么?”   裴珩浪荡轻笑,便挽起了自己的一只袖子,拿到谢瑾面前展示。   但见龙袍下的腕骨白皙分明,上面却系着一串红绳铃铛,摇晃两下,发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淫靡之声。   “朕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讨哥哥欢心了——” 第70章 助兴   谢瑾一见到那串铃铛, 霎时耳廓通红。   他先前为收集谢云翻案证据,常去芸街和挽春楼,或有听闻这种铃铛是行风月事的助兴之物。   而且, 那日在北朔使团的接风宴上, 谯丽公主也正是想用此物, 令自己当众难堪……   可此刻却戴在裴珩手上……   谢瑾面颊滚烫,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了。   裴珩察觉出他的异样,微微勾唇,大胆在他耳廓上舔了一圈湿热, 低声撩拨说:“朕绑了可不止这一处, 哥还想不想看别的?”   谢瑾拧眉替他觉得羞耻, 可耳边一阵酥麻,红潮又止不住蔓延至全身。   见识过裴珩的离经叛道, 知道他在那事上心性野, 喜欢玩花样儿,可没想到他这次居然直接扮成了小倌……   “不想。”   谢瑾直截了当拒绝,无端有些恼愠:“你是一国之君,如此……成何体统?”   裴珩好久没听他说这些体统之辞, 坏笑一声:“哥, 朕今夜在你面前不当皇帝了,好不好?”   “你……”   谢瑾话还没说出口,眼前一黑, 双眼就猝不防被蒙上了一层黑布。   “阿珩……!”   他还未及惊恐,身子就被裴珩很好的承拖住了。   裴珩趁他迷失方向之际, 抱着他,吻着他,一路进了屋内。   正因谢瑾看不见, 此时他的其他感官触觉顿时都被放大了几倍:黏腻细密的吻,温柔涩意的抚摸,还有那铃铛动人之声……   裴珩一如既往地占据着主导权,可他当下使用的每件器具,每个动作,每一处敏感的落点,都是他事先费了心思,精心设计的。   甚至白天上朝那会儿,他就已在心里默默操演了无数遍。   而且这些是他十一二岁时学的伎俩,不算熟练,但也是前人的经验之谈,没人能扛得住。   就连神仙菩萨也不行。   谢瑾紧促的眉宇间满是隐忍抵触,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裴珩牵着走:“阿珩,不要……”   他看不见,也站不住了。   裴珩便捏着他发烫柔软的后颈,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习惯性将他所有的反应当做欲拒还迎,气息急促地哄道:“哥,这次换我先帮你,好么?”   谢瑾双瞳骤然放大:“你、你要做什么……?阿珩!”   谢瑾眼前的黑布忽被一把扯下,落在地面那些零散的衣物上。   他原本至少不用直面自己的不堪,可如今只得亲眼看着裴珩腕上的铃铛剧烈不正常地晃动,发出更加急促吵闹的动静。   太吵了……   他做不到心无旁骛,咬着牙,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又止不住地战栗颤抖起来。   谢瑾顿时羞耻到了极点,脑中不由想起康怀寿说的那句“他若要讨好一个人,就有千万种虚情假意的法子哄你”,又气得睫羽一阵乱颤。   “阿珩,松手……!”   “松手!!”   “忍一下就好,哥……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裴珩也彻底沉溺其中,忘情地吻着他,偏执地哄着他,温柔地要挟他:“你也会喜欢我的……对么?”   毕竟之前谢瑾都能次次对自己服软,何况今夜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只是为了让谢瑾也感受一番。   其实是除此之外,裴珩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取悦谢瑾,博得他的青睐,讨得他的欢心。   毕竟过往十年除了针锋相对,便只剩下一幕幕的纠缠。   裴珩眼底泛着勾人楚楚的涟漪,又逼着他看着自己:“哥,喜欢吗?你看看我……”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阿珩……!”   谢瑾几乎要被裴珩刺激得晕厥过去。   他觉得自己如脱缰之马,又如失舵之舟,都只能在裴珩掌心愈陷愈深。   一度令他死去。   顷刻间,与眼泪一道决堤而出。   铃铛响声也变得悠缓沉闷,谢瑾终得以活了过来。   下一刻,“啪!”的一记耳光就重重落在了裴珩脸上。   屋内那股潮湿闷热的气息此刻还未弥散。   谢瑾面色虚浮,又红得如病重一般,立刻羞愧地一把扯过被子遮挡,气急难遏。   裴珩当即一懵,后知后觉面颊生出一阵火辣疼痛。   他没想会弄巧成拙,也不想谢瑾竟生气到如此地步,一时有些无措。   他一回神,先反省起方才是哪一步出了差池,懵懂放低姿态:“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你高兴而已,哥,是不是哪弄得你不舒服了?你告诉我……你若是不喜欢玩这些,以后我们再也不玩就是了。”   谢瑾清楚他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心思。   裴珩纵然行事荒唐,可稍稍冷静下来,他会就发现他真正恼的其实是自己。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裴珩直白笨拙的示好,因此不得不抗拒,不得不懊恼,不得不去回避那些欲望。   何况一旦动了真情,谢瑾顾虑太多,也就没法再一味心软。   他愠色未消,望见裴珩湿漉漉的眸子和鲜红的掌印,到底不忍苛责,深吸一口气,冷冷说了句:“罢了……你走吧。”   裴珩心头一恸,面有不甘:“可——”   “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谢瑾垂下睫羽,哪怕语气平和,也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彻底将裴珩的话给堵死。   裴珩心宛如一绞,呼吸也隐隐作痛。   他确认谢瑾的神色不会再动容,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一出弄月阁,裴珩就扯断了那串铃铛,狠狠摔掷在了地上,瞬间将之砸得稀巴烂。   -   一连几日,裴珩都没再出现在谢瑾眼前。   听闻近来前朝事忙,于震洲平定两州后,朝廷重新商议制定了定北路线,将大雍五十万大军划分为四支,可似乎推行得不大顺利。   不过,应当也还有别的原因。   谢瑾也能明白。   满怀期待地讨好一个人,费心思、花力气,还委曲求全收敛起锋芒,结果却是挨了一巴掌后,被无情轰走。   正常人都经不住,何况他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不过如此也好,没准就慢慢淡了。谢瑾想。   很快,便到了新科进士启程往北随军的日子。此次进士中,共有五十名随军文职,各分到四军之中。   风萧萧兮,孤雁南飞。今日建康北城门外多是送别饯行之人,令这片江南景致都添了几分凄苦之意。   康家人将康醒时送到城门外,与他一一送别叮嘱。   待到家人离开,康醒时独自在城门旁又徘徊了许久,始终没有到随军队伍中去报道。   直到一辆蓝色马车停下,他见到那人,眼前顿时亮了一截,忙将行囊丢给小厮,大步跑了过去。   “瑾哥!”康醒时激动招手,圆圆的眼睛还有几分沮丧:“瑾哥,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谢瑾摘下帷帽:“出宫路上耽搁了下,还好赶上了。既然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来。”   康醒时欣慰一笑,心中又牵扯出一股歉疚,垂丧着脑袋说:“瑾哥,我事先不知父亲与北朔勾结,险些害惨了你,是父亲执念太重,犯了大错。这次,若不是你在御前求情,康家上下几百口人,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境遇……”   “这与你无关,你将来也莫为此有什么负担。”   谢瑾体谅他的处境,温声安抚:“建康从来不缺流言纷扰,可战场上看重的实绩军功,利用秋闱改军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当日能有胆识舍得放弃荣华安逸,身先士卒作学子表率,来日也必将有所作为。醒时,有你在,我相信康家迟早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康醒时认真听着,一时也备受鼓舞,用力点了点头:“嗯!”   “并非是我在御前求情,而是皇上在审案之初,就下令此案不得连坐亲友。”   谢瑾淡淡解释了句,话锋一转,又问:“对了,老师身子最近如何了?”   说起这个,康醒时微微叹了口气:“父亲得了这个病,恐怕将来也不见得能好全了。不过这两日已喂得进粥饭,力气恢复了不少,也能说几个字了。”   谢瑾也沉面颔首,忽见送不远处的队伍已在喊新科进士们集合。   他忙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了康醒时:“你这趟出征远行,我也没什么可送的,此物聊表心意。”   “送我的?”   “嗯,打开看看。”   康醒时双手接过,打开一看,顿时面露欣喜:“云鹤紫毫?好漂亮的笔!”   谢瑾会心一笑,语气柔而有力:“醒时,愿你以笔为戈,以字为刃,来日破难而行,助大雍将士们杀出新气势来——”   “瑾哥……”   冷风吹鼓行人的衣袍,康醒时眼眶反而热了。   他没忍住心中诸多复杂的感伤之情,一把扑了上前,紧紧抱住了谢瑾。   谢瑾也是一怔,被他这下撞得往后退了半步,又无奈轻笑,温柔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好了,你得出发了。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1]。不必伤怀,说不准,很快我们就能再相见呢。”   康醒时稍稍一诧,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听得那边队伍又在大声催了。   他只得依依不舍放开谢瑾,赶快偏过头去揉了揉眼睛,还非得嘀咕一句是自己眼里进了沙子。   “瑾哥,那、那我真的走了……”   “醒时,珍重。”   待目送康醒时归队出发,谢瑾便也转身,准备回到马车上。   他微微一愣,忽瞥见城楼上一抹明黄的身影。   谢瑾送别时没多伤感,此刻的心倒是蓦然揪紧了下。   他不大自在,匆匆低头回避。   可过了会,谢瑾还是忍不住再抬头看去,却发现那人已不见了。   空余一阵凛冽寒风,迎来送往。 第71章 耳洞   马车从北城门驶回宫中, 碰巧与那辆金色华盖马车一前一后,都到了玄礼门。   入了玄礼门就是内宫,马车一律不得入内, 御辇早已备着迎候圣驾。   浩浩荡荡的御驾在前, 谢瑾轻声一咳, 示意车夫先靠边避让。   裴珩身着帝袍步下了马车。   他在人前的帝王派头一向很足:身形颀长高挑,威严中透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冷傲,却也不容直视。   可回宫这一路,他的余光总停留在别处。   正要抬步乘辇, 裴珩犹豫了半分, 还是没忍住掉头转身, 快步走到了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旁。   几日都没说上话,一上来, 裴珩竟像变了个人, 仿佛连话都不大会开口讲了。   他倒抽冷气,喉间微哽,将半声“哥”吞咽了回去,才肃声喝令:“皇兄, 下来。”   车内的谢瑾微凛, 抬手缓缓掀帘。   裴珩看了他一眼,气势又稍弱了些:“你下来,同朕乘一辇回宫。”   谢瑾指尖紧捏着车窗帘子, 却面无锋芒,语气也是不冷不淡的:“我回弄月阁, 与皇上不顺道。”   “朕知道!”裴珩没由来暴躁了下,又强行耐住性子:“弄月阁反正没轿子接送,从玄礼门到弄月阁, 光靠你两条腿得走多久?天都得黑了吧。”   谢瑾仍面不改色:“慢就慢些。宫中尊卑有别,我既是弄臣,就——”   他话还没说完,裴珩脸一黑,就直接掀袍登上了马车拽人。   自上次裴珩在宫外遇险后,伴驾随护都增派了几倍。玄礼门外此时乌泱泱的,全是人。   谢瑾一慌,不敢太过抵抗,只得先低声认输:“……好了,我自己会走!”   于是两人就共乘坐一辇,行于宫道。   辇内不算宽敞,柔软的帷幔遮挡晃动,他们一路都保持着规矩生分的距离,什么话也没说。   偶有几次对视,两人也都心照不宣,彼此视若无物一般。   御辇很快就停在了陵阳殿,该分道扬镳了。   裴珩不甘愿就这么下辇离开。   自他袒露了心思后,谢瑾对他明里暗里抵触回避,好不容易才有这独处的时机。   于是他暗中打量着谢瑾,几番欲言又止。   谢瑾也察觉到他的目光,蹙眉看了他一眼。   那股奇怪的感觉再度暗中涌动,一时将两人扯得很近,又拉得很远。   还是裴珩先开了口,明知故问,刻意寒暄:“你今日,去送康醒时了?”   “嗯。”谢瑾回得很淡。   “你送了他什么?”裴珩也看见了送礼的这一幕。   “一支笔而已。”谢瑾如实答。   “那他非抱你做什么?”   裴珩这几个问题看似都问得漫不经心,却是连环套一般,步步紧逼。   谢瑾忽觉得自己像在被审问,无奈轻叹,垂眸冷淡道:“没什么,临行送别友人,一时感伤而已。”   “哦。”   话到这份上,裴珩知道不能再往下问了,否则显得自己心眼太小,只会让谢瑾更加看轻。   于是暗自忍耐,装模作样整理起衣袖,将那些卑劣阴暗又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藏了起来。   “皇上还不回陵阳殿么?”谢瑾轻声提醒。   上次打的那一巴掌已经不疼了,裴珩不想长什么记性。   他借着方才熟络起的话头,又极力舒展眉心望向谢瑾,尝试再进一步示好:“这鹂鸟钉,朕帮你摘了吧。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戴了。”   谢瑾微怔,抬手摸了摸右耳。戴得太久,连他自己时常都快忘了耳上还有一枚鹂鸟钉。   “皇上怎么突然提这个?”   “因为……”裴珩眉梢垂落,恹恹地较起真来:“朕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尊卑有别。”   他心尖上的人,理应比自己还要尊贵。   谢瑾眉心微动,顿了顿,便问了句:“那没有弄臣身份拘束,皇上可否允准我住到宫外?”   “不行!”裴珩几乎急得脱口而出,眼底尽显占有之欲。   哪怕听他这么说说都不行。   谢瑾猜到会是这个答案,神情微落,又释怀一笑:“既如此,那这鹂鸟钉摘与不摘,与我而言,没多大分别。我耳骨上的耳洞已很难复原如初,要是没了鹂鸟钉作掩,反而看起来会有些奇怪,没必要非得摘下。”   况且耳上这洞是裴珩亲手破开的,没记错的话,那日也是他第一次把谢瑾当弄臣羞辱。   于谢瑾来说,这绝非只是一个耳洞。   裴珩见他并不领情,喉咙里像是卡着把锋利的刀子,每说一个字都会容易发疼,蹦出来的字又硬又冷:“所以,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朕?”   谢瑾睫羽微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珩胸口剧烈起伏,又忍不住咬牙激切问:“你心底一直记着朕做的那些蠢事,所以是不是朕现在怎么想方设法地讨好你,哪怕只求你一点点真心,你都无动于衷是么?还是说,你一旦知道了朕对你的心思,便借着这份心思,恃宠而骄,想要用此报复朕?!”   谢瑾指尖用力得发白,面上故作无恙:“……我的确不值得皇上浪费心思。”   裴珩听言,青筋骤然暴起:“可朕偏要浪费又如何?!”   说着,裴珩便“唰”的拔出了随身佩戴的匕首,猩红双目一冷,居然直接将那尖刃朝内,要往自己的右耳狠狠扎去——   “你做什么!?”   谢瑾见状陡然心惊,便什么也顾不上,扑过去要争夺那把匕首:“阿珩……!你疯了!”   争执之间,那把匕首不慎飞出了辇外,“哐当”几声掉在了地上。   吓得外头的宫人大惊失色,不明所以,慌慌张张跪了一片。   谢瑾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可耐不住裴珩动的是真格!   他的右鬓角还是被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一滴血珠正沿着他的下颚滑落。   谢瑾盯着他的血痕,被吓得脸色煞白,回过神来便厉声训斥:“你到底想做什么!?要真失手再伤了龙体怎么办?你是大雍天子!你知不知道,你的命自始至终都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   裴珩脱力往后一坐,见他至少还在意,忽得逞冷笑:“朕想不了那么多——”   “那你到底……!”   裴珩转眼间又添了几分无辜和委屈,抱住了他的袖子:“哥,朕不死,朕还舍不得死呢……不过是想以牙还牙,在朕耳上也刺个洞出来,好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谢瑾皱眉一震,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一把甩开了他:“你真是……疯子!”   最后显然还是不欢而散。   谢瑾先离了御辇,气得头也不回,丢下裴珩就独自往弄月阁的方向走。   ……   姚贵已听说了殿外闹出的动静,可亲眼见到裴珩回来时,还是吃了一惊。   他今儿的脸色比那天夜里还要差,上次好歹只是个巴掌印,这次竟直接流了血、破了相!   一众宫人皆战战兢兢,也不敢多问多说。   与上次打砸发泄不同,今日裴珩似是累了,浑身没劲,只将自己关闷在殿内处理政事,不吃不喝,也谁都不见。   可到了次日晌午,送去的膳食还是原封不动,一口都没吃。   姚贵也实在心疼看不下去,踌躇了会儿,还是打算进殿劝说:“皇上,您都累了一夜,不如歇会儿?”   “滚。”裴珩牙缝里迸出杀意,伏在案前,头也不抬。   姚贵胆寒,还是硬着头皮弯腰道:“皇上,奴才是个阉人,没处过相好,不过也知道这讨人欢心嘛,得投其所好,没法硬来。”   裴珩听到或与谢瑾有关之事,便将怒意敛了几分,挑眉看他:“你且说说,怎么个投其所好法?” 第72章 糕点   今早, 探马信使按例送来军报,目下四路大军已集结,战火很快就会从两州燎至整个中原。   其中还有封信, 经人一路转送至了弄月阁。   是鲁瑶亲手写的。   谢瑾这几日都没睡好, 没什么精神, 可见到这封信上的内容,他眉心紧锁,又不得不操心费起神。   鲁家军首次成为前锋出征,第一关要攻下的就是巴岭, 而此地险峻, 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 常年山匪横行。   北朔军在两州一战中折损了元气,又得分头应付四路大军, 他们因此出了个馊主意, 有意将狱中的山匪放归,用以挟制雍军,也祸害惨了当地百姓。   结果便是鲁家军到了巴岭半个多月,却还未与北朔正面交过锋, 尽帮着百姓抓匪了。   信中还附带抄送了张巴岭的地形阵营图, 应与送到裴珩手中的是同一份。   “殿下,今日膳房送来的点心。”这会儿,灵昭捧着一盘糕点放到了谢瑾手边。   每日午后膳房都会送点心过来, 谢瑾淡淡应了声,没怎么在意, 便继续研究地图。   过了会儿,他也觉得肚子有些空,便顺手拿了块绿豆糕, 咬了一口。   不想咬了这一下,谢瑾脸上当即就浮现了异样。   他勉强将那口中糕咽了下去,咳了咳,忙又喝了一大杯水漱口,才将那股奇怪的味道冲淡。   灵昭也走了进来:“殿下怎么了?”   谢瑾面上还有些苦涩:“没什么,今日膳房这绿豆糕的味道有些古怪……可能误将糖放成盐了,还放多了。”   灵昭不信御厨会出这种差错,便也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结果她那张木然冰冷的脸蛋上头一回露出了表情,难吃得直接吐了出来。   “咳、咳。”   谢瑾忍俊不禁。   灵昭黑线:“奴婢这就去膳房换一盘来。”   谢瑾忽留意到了什么,忙叫住了她:“不必。”   他捏起方才被自己咬过的那块绿豆糕,观察片刻,竟从中抽出来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小字。   [昔日之谬,悔之不及]   是裴珩的字……   谢瑾一怔,顿时猜到这绿豆糕为何会如此难吃了。   他又去掰开下一块,果然,还有字条。   [朝朝暮暮,万般思量,系兄长一身]   [心心念念,重游旧地,唯祈君一谅]   [不见,不归]   ……   谢瑾看得心旌摇晃,呼吸渐重,看完后,又立马就将这几张纸条攥在手心藏起,一阵难为情。   灵昭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与谢瑾逐渐不安躁动的呼吸声。   她顿时警觉道:“殿下,这糕点中莫不是藏了什么暗器?”   谢瑾掩饰不及:“不是……灵昭,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殿下。”灵昭便也没多问,顺便端起了那盘难吃的绿豆糕,打算拿出去扔了。   谢瑾又忙拦住,轻声商量:“这盘糕点,还是先留下吧。”   灵昭不解:“殿下,还要吃?”   谢瑾不自在一咳:“嗯……”   灵昭直言不讳:“此物难以下咽。”   难以下咽他方才也咽下去了。   谢瑾低笑自嘲,说:“好歹,是片心意。”   ……   这个季节御花园压根没有什么景致可赏,傍晚时分,谢瑾还是持着那枚金玉令,前往旧地赴约。   他从小就听母后说过,上京皇宫中的桃花是一绝。   建康皇宫的这几株桃树都是从北边移植过来的,水土不服,无论怎么悉心栽培,都长得不好。一年四季总是三三两两,枯枝残叶,没几日盛开的时候。   谢瑾来时,裴珩早到了,正站在那还未凋零的桃叶下。   两人隔着稀疏的树杈远远对望,视线触碰的一刹那,还是容易尴尬生冷。   裴珩清了清嗓,故意抬起目光看向额前的叶,手贱一把扯了下来,又不大自信问:“朕做的绿豆糕……是不是很难吃?”   谢瑾是个体面人,惯来会给人找台阶下,思量回味了下,说:“……也没那么难吃。”   “当真?”裴珩惊喜挑眉。   他听到这个评价就已心满意足,不枉他连着好几夜关起门来跟膳房学艺,才做出那几块看起来还像样子的绿豆糕。   “嗯……”   谢瑾有些敷衍不过去,又岔开话淡淡说:“不过皇上这招不太稳妥,若是我吃了一口便扔了,没看到里面的字条邀约,皇上今日岂不是该空等了。”   裴珩低眉,有几分无辜:“既然不难吃,哥为何吃一口便要扔了?你是不是,哄骗朕?”   谢瑾怔了下,眉眼不由轻轻一弯,得体服软道:“好吧,是我说错了话,不应当有这个设若才是。”   裴珩许久没见谢瑾这样笑过了,宛如一株破冰面而生的青莲,顾盼生姿,引得周围流光为之潋滟。   他看得失神,不由唤了他一声:“哥。”   谢瑾下意识转头看他,不慎又与他的鼻尖触碰在一块。   就在这时,枯林之中竟飘来一股清香,像是将青竹掰开的新鲜汁水味儿,又掺了被桃花瓣腌入味的春雪。   这味道是独一份的清雅高洁,却容易令人生出妄念。   裴珩嗅得分明,后知后觉,那是从谢瑾衣领子里泄出的香气。   换做从前,他早将人扒光了,狼吞虎咽将那香吃得一干二净   可今时不同往日。   心有顾忌,便会克制忍耐。   裴珩喉间发紧,煎熬着按捺下虎狼之心,没去凑近细闻。   他只能寄希望于御花园里的风再懂事识趣一些,好将谢瑾的香气尽数拥入自己怀中,一丝一缕,都不要浪费。   谢瑾当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可也觉得当下与他这般过于旖旎缱绻了。   冷风拂过,他的耳廓又不听使唤地一阵发烫。   于是他稍稍抬起额头,保持出一段距离,却又撞上了裴珩的视线。   裴珩眼中的情意要溢了出来,喉结不住滑动,轻声呢喃:“哥,我想——”   谢瑾忍着没再看他,可他能真切感受到裴珩目光中流淌着的,是情和欲。   欲望简单,他们已为彼此疏解过很多回,得心应手。   可欲望是被那情带出来的,情在欲之前。   裴珩其实不亏欠自己什么。   谢瑾单纯是承不住这份情。   “皇上——”他深吸一口气,有意打断了他。   裴珩话到嘴边,情绪就硬生生停了,宛如泄气。   谢瑾:“今日我来赴约,其实也是有一事相求。”   裴珩稍愣,望着他预感不好,可还是耐着性子:“什么?”   谢瑾将温情悄然藏起,稍稍凝重几分:“我想去趟巴岭,助鲁家军解决山匪之患。可以的话,明日就出发。” 第73章 私心   “……你要走?!”   裴珩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呼吸一滞,喉间克制着压低声音:“你明知道,朕舍不得驳你……除了这个, 其他什么都会依着你——”   谢瑾看着裴珩, 亦不觉生出忧容, 他眉梢轻落,避开视线不紧不慢道:“皇上今日应当也收到了西南前线的军报。巴岭匪患一日不除,鲁家军就无从进攻满州腹地,这是他们作为前锋部队的第一仗, 也是打开中原西南战局的关键一战。山匪是块狗皮膏药, 若是八万大军空耗在这个关口上, 拖得一久,势必会影响全盘作战计划。”   “朕知道匪患要除, 可也不该是你跑大老远去除!这事你若放心不下, 朕可以安排旁的人前去支援。”裴珩紧绷着下颌说,背后五指也忍耐般嵌进树干,不一会,指缝里就全是硬巴巴的树皮碎渣。   谢瑾:“少时我曾随陆九达将军剿灭过赣州一带的匪寇, 算有些经验。何况, 我如今在宫里,也是闲人一个。”   裴珩气息一急,忙道:“你若不喜欢闲着, 朕大可匀一些朝政出来,你高兴时便做一些, 累了便不做,这样不好么?”   他心急嘴快,说出这话后又觉得不大妥当, 生怕谢瑾会觉得自己对待朝堂之事过于儿戏,又将他当成了笼中雀——这是谢瑾的忌讳。   于是他忙患得患失解释:“朕说这话……并无轻贱你的意思。”   “我知道。”   谢瑾温和的语气里似有安抚之意,将裴珩的急躁抚平了不少。   他的眼神却还是清泠泠的,道:“只是如今朝中党争止息,冗政冗官之弊皆有好转之势,有皇上和谭相在,六部各司其职,内政已清明了不少。宫里头如今有我没有,差别不大,而时隔多年与北朔战局全面拉开,前线才是最焦灼的地方,多一个人总能多出一份力。”   “不过皇上说得对,朝中能者众多,剿匪未必非得我去。可我此时想离开建康,除了想帮鲁家军、想帮满洲的百姓,也的确夹带了我的一点私心——”   “什么私心?”裴珩一凛。   人人都有私心,可谢瑾鲜有,就算有,也从不在人前显露。   什么事值得他冠上“私心”二字?至少裴珩没从他说起过。   以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裴珩很容易就生出敏感与嫉妒,往前一步逼问:“难道,你是为了鲁瑶?!”   “你还喜欢她?”   “你喜欢过她?!”   谢瑾愣了几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不是,都不是。”   裴珩暗松了口气,疑虑这才彻底消散:“那你为何非得亲自去巴岭?你有什么法子对付山匪,告诉朕,朕派人替你办妥便是,何必要长途跋涉?”   又贴得太近了。   谢瑾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就紧贴在了树干,无路可退了。   他默了下,面色恻然,暗攥着拳,又生出一份坦荡:“为了,避你。”   裴珩瞳孔微震,谢瑾的回答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的心还是止不住一阵绞。   “如此伤人的话,皇兄本可以不说……”   他眼底哀怨又故作潇洒地一扫而空,自嘲似的苦笑:“不过,说出来也不打紧。反正朕早想好了,这辈子,除非朕死了,都不会死了这条心——”   谢瑾拧眉望着他,清冷的眸子也被勾起了情意,生出了一丝圣人不该有的怜惜,唇珠轻抿:“避你……并非是对你无意。”   裴珩又是一震,浑身都没法动了。   谢瑾有些不好意思:“皇上没有错,反而是我优柔长戚,看不清自己的心,亦不知该如何与皇上说,又说些什么。”   听他亲口诉说着自己纠结不确定的情意,裴珩霎时就已心如擂鼓。   谢瑾睫毛微微颤动,垂了下来:“我恼的是我自己,借此机会暂时离开建康,也是私心想理一理自己的心。”   这番话就足以让裴珩欣喜若狂,至少,谢瑾的“私心”是为了自己。   裴珩忘了来之前不得动手动脚的自我告诫,一把用大掌把住了谢瑾的腰,炙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看不清也不要紧,朕等得起,可以慢慢等……”   谢瑾皱眉无奈:“我可能等不起。”   裴珩还未细想他这话的意思,谢瑾就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他一时心慌意乱,为了掩饰这句疏忽,生怕被裴珩察觉出什么端倪,便立即设法补救,抬起下巴就在裴珩的面颊落下了一个吻。   果不其然,裴珩思绪当即被抽空。   他们从前的任何一个吻都要比这个火热痴缠百倍,可都没有当下这个吻来得珍贵。   在裴珩看来,这个吻或是为了临行告别,或是为表歉意,甚至还可以是求情……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谢瑾都赢了,裴珩没有办法再拒绝他的请求。   谢瑾也忘了从他的怀中挣开。   两人不知怎么的就完全抱在一起,彼此喘息着,依靠着,眷恋着。   至少眼下的温情是真真切切的,哪怕他们说不清楚这份温情是从何而来。仅凭兄弟手足之情,恐怕还不足够。   “什么时候回来……?”   “一切顺利的话,明年春天?”   谢瑾将话哽了会儿,还是心软,想给他一点盼头:“到时,我再告诉皇上我心中所想,好么?”   寒风簌簌穿林而过,裴珩已然香气满怀,可他还是贪婪,舍不得明日这股气味便弥散了。   他只得将谢瑾抱得更紧,更紧,恨不能将他箍进自己的骨血里。   “那明年开春,开春朕就要见到你。”   “好。”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第74章 擒贼   子时刚过, 两匹快马就披着寒凉夜色,疾驰离开了建康皇宫,往西北而行。   谢瑾走得急, 没让裴珩再相送, 怕耽搁时间, 也怕一来二去,彼此间再生出道不明说不清的愁绪来。   他此行是轻装上阵,身边也只带了灵昭一人。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他们三日就赶到了悬河, 满州与两州交界处多险山环绕, 马道不畅, 于是又临时改行水道乘船北上。   估摸最快再有两日,便能到巴岭境内, 与鲁家军汇合。   登船后谢瑾本可以稍事休息, 但他这一路越往北行,心思就越沉,终不得放松精神入眠。   譬如这艘船上就皆是逃难的流民,闹哄哄的, 凄厉的哭声、喊叫声此起彼伏, 令闻者肝肠寸断。   灵昭取了干粮拿给他吃。   谢瑾大抵是有些晕船,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水, 又对她说:“灵昭,等会你将我们的食物分些给船上的百姓, 不过须留心,以免他们哄抢生乱,再受了伤。”   灵昭没什么表情, 眨了下白瞳应道:“是。”   沿途两岸山色乌蒙阴森,月光泛冷,死气沉沉地照映在河面上,倒是与船内奔命罹难的惨状呼应上了。   谢瑾目光不由向船外看去,思绪拉远,无端有些伤感:“此河名为立新河,据说曾是悬河分支中最为秀丽的一脉。我少时随大军沿经此河,时值悬河大战,上万无辜百姓罹难,血河里漂的都是浮尸。不想今日旧地重游,还是未能睹其原本的风光,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会——”   灵昭低头掰分着干粮,好像没在听,也没有说话。   谢瑾回头看了下她的眼睛,顿生歉疚:“抱歉。”   灵昭并不在意:“奴婢虽看不见,但心不盲,知道建康城外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谢瑾稍愣,想起来问:“上次听你说起过,你是云州人?”   灵昭点了下头:“老家是云州的,不过家中贫穷,弟弟妹妹都饿死了,后来母亲重病,父亲就将奴婢卖到了建康。本来要卖要给商户做粗使丫鬟,但人贩子说我眼盲心静,是个杀人的好苗子,也能卖个更高的价钱。”   灵昭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得还是没有多余的神情。   谢瑾早知灵昭不是个普通丫鬟。   一个眼盲之人能同常人一般行动自如,还能骑马,仅凭超然的听力还不够。   谢瑾没见过她出招,但想来其身手至少不比殿前司差。   否则,裴珩也不会放心她一路跟来。   谢瑾缄默,没再多问灵昭的身世,也没问她后来是如何脱离杀手帮派,被裴珩选中进的宫。   他一直明白,阴霾笼罩之下的乱世,上位者纵有千难万难,又怎抵得过世间黎民百姓之苦?   所以哪怕大雍和父皇待他不公,他也没什么时间自怜自艾,心甘情愿要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都倾注于扭转乱世中。   这注定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理想。   只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丝不该有的羁绊。   谢瑾忽想到那个人,再度抬头看向明月时,心境似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   -   鲁家军营大帐,铁盆中炭火烧得正旺,一顿“噼里啪啦”作响,使得帐中气氛愈发焦躁。   “憋屈,真他娘的憋屈!将军,我们在北朔铁骑前都不曾这般憋屈,竟被那帮土匪耍得团团转!”   “他们今日提出的条件,分明就是在向我们下战书!这口气我们咽不下——!”   “……”   底下将领痛骂不休,群情激奋。   主帅之位上的鲁直面色深拧,始终一言不发。   鲁家军共有八万精兵,却与巴岭这帮匪寇僵持了近一月不下,是鲁直事先也未曾料想到的局面。   巴岭山匪善武好战,又有上好的兵械,且熟悉这一带险峻复杂的地形,难强攻,更难抓捕。何况还有北朔当地官府衙门的暗中支持煽动。   鲁家军几次剿杀无果,谁知山匪就蹬鼻子上脸,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要他们送鲁瑶上山为妾。   一旁的鲁瑶终是气愤难捱,持剑痛骂道:“这帮下三滥的癞皮狗,欺人太甚!不如我今日就直接领兵上山,炸了他们的老窝!”   “瑶儿,站住!”鲁直喊她。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将士来报:谢瑾到了。   谢瑾来时,正与鲁瑶撞了个正着。   鲁瑶信任谢瑾,只得先冷静下来,回到营帐中听他如何说。   谢瑾察觉到帐中气氛不大对,行了礼后,没有坐下。灵昭也按规矩站在他身侧。   “诸位将军,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都知道谢瑾此行的来意。   有将领便脱口直言:“还不是那帮山匪!巴岭西寨今日传信给我军,说愿意接受大雍招安,条件是他们寨主陈利生要娶瑶将军为他的第十一房小妾!殿下您说,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是什么?”   谢瑾听了也微微皱起眉,清俊的面容添了分冷意。   鲁直起身朝谢瑾行礼,叹了口气:“末将无能,殿下一路舟马劳顿,还未歇息片刻,就得开始劳心了。”   谢瑾忙道:“鲁将军多礼言重了,皇上命我前来,本就是为了此事,早些料理完,我也好早些回建康。且在我看来,山匪并不比北朔军好对付,诸位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责心急了。”   众人皆茫然,试问:“殿下此话何解?”   谢瑾稳声说:“对付北朔军,无非靠硬拼和智取,齐心对抗即可。而匪寇起势,是民意沸腾的恶果,多缘于朝廷之失。大雍多年偏安一隅,满洲百姓等得心寒,他们又被迫屈居于北朔人统辖,处处受北朔官府苛待,百姓过不了安生日子,只能被逼上山作乱。北边各州或多或少都有此类情况,只不过巴岭一带地势复杂险要,适合贼匪窝藏,才渐渐聚集起了大量山匪。剿匪要紧,但更要紧的是如何稳人心,自然比单纯打仗杀敌更难——”   人心不定,民愤不平,就算将巴岭夷为平地,祸患还是会绵延不绝。   众将领认真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也不似方才那般心气浮躁了。   鲁瑶忧心道:“瑾殿下所言有理,可我们也试过招安劝降,结果便是山匪愈发嚣张不知收敛,甚至提出了纳妾此等荒唐的要求!”   谢瑾望着营帐中悬挂着的地形地图,沉着思忖片刻,说:“朝廷与满洲数十年的信任要重建,并非一朝一夕,只凭些金银好处就能轻易收买,招安的法子恐怕还须另行斟酌。不过——”   “不过什么?”   谢瑾淡淡笃定道:“这桩婚事倒是可以先应下。”   “什么……!?”   帐中大惊,难以置信从谢瑾口中会说出这话!   鲁瑶也怔住了,面红紧抿着唇,忍着不吭声。   “谢瑾,你究竟是何居心!我们瑶将军是巾帼豪杰,连皇上都不愿嫁,她又怎能嫁给区区一个土匪头子当小妾?倒是你,反正是个低贱弄臣,倒不如把你嫁给山匪!”   有人拔了剑,就要架到谢瑾脖子上。   可剑锋刚一靠近,就被灵昭一指轻轻弹开,直接将那人逼退了几步。   场面一时混乱,眼见真要打起来——   “休得无礼!在军营之中逞武斗气,蔑视军纪,成何体统?”   鲁直厉声呵斥,又深吸了一口气,道:“且听殿下将话说完——”   谢瑾朝鲁直一拜,又走到中间,朝其他将领鞠躬行礼,谦声道:“诸位莫急,这只是一招缓兵之计。擒贼先擒王,先前瑶将军的信我认真看了,巴岭山脉横跨东西长四百余里,因此各路山匪各自为营,盘踞了不少大小势力,其中以西寨和东寨为首,各有上千人之多,且听闻两方日素有恩怨。”   “他们多为目光短浅之徒,想纳瑶将军为妾,不过是为了助长威风。在下觉得,不妨将这消息添油加醋传给东寨,届时送亲队伍招摇上山,将花轿往中间一放,东寨必会有人来抢亲。一来,可借此引双方交战,消耗贼寇兵力,以便我们下一步盘算。二来,也可顺势摸清他们的盘踞之所。”   帐中众人听完,面面相觑,仍有顾虑。   鲁瑶在鲁家军中深得人心,是鲁直的接班人。拿她作赌注筹码,他们还是觉得不甚稳妥。   鲁瑶见状,先说服了自己,便站出来声援谢瑾道:“即是为了大局筹算,我愿意听殿下的办法,尽力一试!”   谢瑾朝她一笑:“多谢将军。不过此计确实冒险,既是由我提议,不如就由我来入轿扮作新娘——” 第75章 擒王   非紧急的军报都是每三日往御前送一次, 近来则改为了两日一报。   今日恰逢暴雨,探马信使因此在路上耽搁了半日。   天色已很晚了,裴珩卧榻久未入眠, 听到信使到了, 又连夜披衣起身, 匆匆去外殿阅看军报。   “皇上恕罪,卑职今日迟了!”信使已将军报呈上,跪在地上请罪。   裴珩没搭理他,只绷着精神关注着手中情报, 眉头不由渐渐拧起:“他这是要以身入局?还扮……!”   他绷着下颌, 紧捏着信:“鲁直到底是怎么办事的?鲁家军都死光了是不是?!”   探马信使只负责传送军中情报, 旁的主帅没有嘱托,并不知情, 于是愣在地上不知该如何作答。   裴珩一想到谢瑾要穿着大红嫁衣入那虎狼之窝, 便一阵心火难抑。他面沉如潭,憋着一股气快步走到御案前,提笔便要拟诏阻止此事。   可他稍冷静下来,想到这消息已是两日前的了, 等御诏送到巴岭, 多半已来不及。   且就算能及时送到,谢瑾也未必会同意自己为了私念,干预他的全盘计划。   裴珩思量片刻, 还是心烦意乱地将没写完的御诏揉成了一团废纸,然后取了张新的信笺, 稍稳心绪,提笔作了封家书。   [只此一次,不准再以身犯险, 此计了结,即刻回信报平安。哥,朕很想你。]   ……   嫁衣是从附近的镇子上临时采买的,款式简单,布料粗糙,色泽也比不上宫里头的绫罗绸缎鲜艳。   可谢瑾一穿上,竟衬得这身衣裳也金贵了起来。   他本就唇红齿白,用清水洗了个脸,无需再施粉黛,而后用红绳束起了卷发,又取过鲁瑶的梅花佩剑别在腰上,妆便成了。   谢瑾这身出嫁行头虽是女子样式,可在他身上毫无违和之感。若不加红盖头遮挡,也不会觉得他真像个女人。   看久了,倒让人心领神会到菩萨“男女同相”的意境。   连帐内婢女也忍不住跟灵昭嘀咕:“嗳,你家主子长得可真好看,就是可惜你……”   灵昭冷冰冰的不为所动:“我不可惜,可惜的另有其人。”   婢女听不懂,只觉得她怪怪的,也不敢再多问。   “瑶将军觉得如何?”谢瑾转过身询问鲁瑶。   鲁瑶看得怔了,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只笑着说:“好看。非得挑毛病的话,就是殿下的身量还是不容易藏。”   谢瑾低头打量了眼自身装束,又看向了自己的十指,想到了什么,问:“瑶将军可有手上佩戴的饰物么?样式越浮夸的越好。”   鲁瑶想了下:“应是有的,先前我们从北朔那俘获了几箱珠宝,里头就有不少名贵首饰,不过殿下要这些作甚?”   谢瑾一笑,稳声道:“声东击西,方能扬长避短。酒色财气耽人心智,山匪别的未必真贪,但一定贪财。”   ……   鲁家花轿要抬到西寨的消息,已传遍了巴岭。   吉时一到,锣鼓唢呐欢天喜地,一路惊走了山道两旁的野雀小兽,沿途却暗藏杀机。   以免山匪疑心,送亲抬轿的不过十来军士,花轿旁跟着的也是鲁瑶的婢女。   从远处看不出任何破绽。   谢瑾特意吩咐走得慢些,在山上多绕了会儿,花轿才落在了约定的地点。   西寨的人已等了许久,为首穿披红甲的便是他们的寨主陈利生。   “鲁老将军若是舍不得嫁女儿就不嫁,何必磨蹭推诿,我是做劫杀营生的,可从不强娶女人!”   那陈利生约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一副凶神恶煞又浮浪多情。   他驱马上前,举止放荡不客气,想用斧柄挑那花轿帘子验验货。   一旁婢女忙上前阻拦:“寨主见谅,我们抬着轿子山路难走,况且不熟路,一开始还走岔了。”   陈利生目光露出阴森寒色,瞪了那婢女一眼。   谢瑾虚声一咳,婢女只得故作怯怯退到一旁。   他便继续挑开了轿子,只见里头端端正正地坐着个玉人,身上所有肌肤都被婚服严严实实遮挡,仅那露出那一双纤细白皙极漂亮的手。   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美感。   而且那手一看就是美人的手,上面戴满了镶嵌着宝石的戒指和金玉手镯,贵气满目。   陈利生如豺狼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谢瑾珠光宝气的双手,一时都未留意到,这新娘的身形比寻常女人要稍大一圈。   “哟,是个美人!还是个贵人——!”   陈利生被迷花了眼,喜不自胜,转头便没了怒气,得意笑了起来。   婢女怕再下去容易被识破,又低声劝阻:“我家小姐好歹是堂堂将军府的嫡小姐,寨主心急,可也得讲礼数不是?”   陈利生心情大好,这才放下轿帘,抬手一喝,让手下从鲁家军手中接过花轿,准备抬回自家营寨。   山路崎岖,轿子晃得厉害,摇得谢瑾面前的红盖头一晃一晃,侧脸若隐若现,惹得人浮想联翩。   听寨主说里头是个“美人”,时不时就有小山匪透过帘子窥探。胆子大的,甚至想将脑袋直接探进来,一睹新妇真容。   饿狼环伺。   谢瑾在轿中岿然不动,微屏着呼吸,手握佩剑,时刻留意轿子外的风吹草动。   下一刻,便听得风声疾掠。   紧接着,有一队人马先从山道旁冲了出来,截住了接亲的道路——   “是东寨的!”   须臾,杀喊声势愈大,从四面而来!   “不止……大当家,其他寨子好像也来人了!”   陈利生见势不对,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闻着肉香就敢联合起来坏老子的好事!”   巴岭各方势力本来错综复杂,谁也不服谁,各寨间有矛盾摩擦,也是常有的。   可今日陈利生的西寨俨然是成了众矢之的!   若说雍军受制于地形,无法在巴岭一带施展手脚,可土匪间相斗,便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东寨的人一时腹背受敌,陈利生也杀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他无意间回头,就看着那大红花轿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立于混乱之中,里头的人不惊也不叫,如坐山观虎斗一般……他身后不觉冒出一阵冷汗。   “艹,我们都中了雍军的奸计!退!”   陈利生气急败坏,就拿大斧莽撞冲了过去,怒冲冲地一把从里面拽出了人,才发觉这新娘是个男人,竟比自己还要高一些!   他一下慌张失措,怒火登时又蹿起:“诓我?……你不是鲁二!你是谁!?”   “陈寨主,对不住了。”   谢瑾文质彬彬,却在这番混乱杀戮的场合中分外沉着冷静,仿佛事不关己,一切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眼见撑不住围剿,又有人要追杀过来。   陈利生咬牙痛骂,没空多想,只得先将谢瑾粗暴绑着丢上马背,便领着残兵往自家营寨逃。   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   巴岭各寨今日都折了不少人,除了为了争抢西寨的花轿,还因当中混入了几名乔装打扮的鲁家军,趁乱挑拨,引发了一轮轮的厮杀混战。   转眼间,尸横山野。   待到他们回过神来,那花轿早已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了。谁也没讨得好处去。   陈利生马不停蹄逃回到寨中,喝了一大碗烈酒压惊,仍一阵后怕心惊。   他怒气难遏,将酒碗狠狠砸在地上,便呵斥人将谢瑾带上来。   可一抬眼,他发现那人身上绳索不知何时已解了,还是他自己从容走上来的。   陈利生紧握斧柄,打量谢瑾手中的剑,挑眉狐疑呵道:“你有这身手,一路上为何不反抗?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谢瑾穿着那身嫁衣挺拔站着,君子之风依旧,说:“我不过是鲁家军八万将士中的一员,能随陈寨主入寨,是以诚相待,也是胆大妄为,想为陈寨主当一次说客。”   陈利生斜眼相视:“说客?瞧你是个读书人,能跟我们这帮土匪说什么?”   谢瑾:“大雍进军满洲,得先以巴岭为据点,若您若能携部下投诚归队于鲁家军——”   “慢慢、慢!”   陈利生不耐烦打断了他,张狂大笑:“老子过惯了快活日子,傻了才去给大雍朝廷那帮废物卖命?”   谢瑾气度依旧从容:“在山上为寇,能否日日快活顺意,陈寨主心知肚明。如今北朔想利用你们对抗鲁家军,才暗中拉拢支持,可鲁家军一旦从满洲境内撤走,或是来日联合其他军队强行推过满洲,陈寨主可想过,会面对何等境遇?”   他说着,将手中的戒指和手镯一个个缓慢摘下,看似漫不经心地放在陈利生眼前的案几上。   陈利生此人看似粗鄙,可偏执冷血。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有耐心听完。   “威胁老子?”陈利生皱眉直勾勾盯着那些宝物,确有几分松动。   “不敢,”谢瑾朝他一笑:“在下只是惋惜,陈寨主英雄豪杰,却屈居于小小山林中。如今新帝重用武将,大雍气象已与先前大有不同。新帝决心收复中原失地,陈寨主尚能在巴岭这样的险恶之地统领一方,到了军中,当有更大的作为。”   “新帝?”陈利生眼底露出一丝嘲讽:“说得倒是好听,可惜了,老子当年被逼得上山,正是拜这位大雍新帝所赐。”   谢瑾神色微微一滞:“莫非,您还与皇上有旧怨?”   陈利生翘着腿,扯起浪荡不经心的笑来:“旧怨算不上。不过年轻时家境还算殷实,在建康做过几年醉生梦死的浪子。不凑巧,皇上当年还是楚烟楼中的小倌,就被老子玩过——” 第76章 失智   谢瑾的心猝然一紧, 未察觉自己的脸色也跟着暗了几分。   他微压嘴角,没去接话。   可不知陈利生是因痛恨朝廷,还是单纯为了炫耀, 一时来了劲, 嗤声往下说:“别看他如今是皇帝, 坐在金椅上呼风唤雨的,他那会儿最多十二三岁,还没翻身成太子,不过是条没爹娘养的贱命。只要花了钱, 哪怕是路边乞丐, 都能脱了裤子欺踩上他的身——”   谢瑾还是没说话。   只是冷冷掀起眼皮再度看向陈利生, 发现此人的五官虽不算丑陋,可那下垂的厚重眼袋又黑又红, 像是常年纵欲过度的痕迹, 活脱脱一个丧心病狂的淫邪之徒。   实在令人作呕反胃。   谢瑾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生来悲悯众生,心胸宽阔,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也极少厌恶人, 更从未如此轻易的就对一个人心生厌恶。   裴珩真被他给……   谢瑾不敢往下细想,心口又是一抽。   可陈利生说着说着,真津津回味了起来:“不过嘛, 我记得皇上小时生得确实漂亮,比楚烟楼里大多数的姑娘还要漂亮, 又比姑娘带劲。他那时身子还没长开,那身体跟小雏马一样漂亮,动起手来也比女人方便多了, 呵,你是不知我们将他脱光了,拿鞭子可劲抽打的快活滋味——”   陈利生眼尾露出了一丝低俗不堪的意趣。   谢瑾觉得头皮发麻,几乎失语:“你们……?”   陈利生坦然嗤笑:“他虽长了副美人面孔,可到底是个男孩,力气从小就大,我一人哪能玩得尽兴?花了银子,不得叫上几个兄弟一起享受享受么——”   谢瑾的指甲深嵌入掌心,看似不冷不淡,却用力得快要出血。   望着陈利生轻描淡写,又十分得意地将裴珩的过往当做谈资,还未证实真假,谢瑾有了一种被激怒到快要失控的感觉。   他生平头一回有这种感受。   就好像有头陌生的野兽从心底钻出来,一下一下用猛烈冲撞在他骨血里的教养束缚,然后再试图一点点啃噬他的冷静。   可他到底是谢瑾,最能隐忍。   大局当前,他尚保持着淡漠的理智,也并未显露:“所以,说这么多,陈寨主还是不打算下山投诚了?”   陈利生见他面上清冷不为所动,皱眉不快:“怎么,你觉得老子是吹牛骗你?”   谢瑾口气严肃了几分:“事关皇上,也关乎寨主自身,还望慎言。”   “老子敢作敢当,慎什么狗屁言?”   陈利生冷笑着,又暴躁起来:“他裴珩又是个什么好鸟,不过是命硬罢了,侥幸让他当上了皇帝!他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孬种,当日老子想好好疼惜他,结果被他反捅了一刀,他当上太子后,就下了通缉令赶尽杀绝!要不是躲到北朔的地盘,占山为王,老子早死了!”   屋内默了半晌。   “如此,的确是可惜了。”谢瑾的声音从喉间深处传出来,闷闷的,听着斯文,可透着一股鲜有的冷意。   陈利生不知谢瑾平日是怎样的,也并未在意。   此时他发泄了一通,紧张的情绪反倒渐渐放松下来。   他这才又重新打量起谢瑾的姿色,不由眯着眼,眼袋鼓囊,放出幽光,里头尽是下流的意味。   “美人,鲁家军既然舍得送你上山,你就是枚弃子,他们不会费力气再捞你回去。你虽比不上鲁二的身份高贵,不过嘛——”   他色眯眯的目光毫不收敛,拎斧朝谢瑾走了过来,龇牙讥诮说:“不过你今日害我死了那么多兄弟,美人,你说说看,你该怎么伺候讨好爷,才够你在寨中多活上几日的?”   谢瑾已没了说客的诚意与耐心。   他此刻清冷矜贵的目光对上陈利生,又视若无物,朱唇轻启:“恶贼,死不足惜。”   这句话说得很淡很低,却莫名很有气势,宛如天神在下判决。   陈利生心中不禁一骇,又猥琐笑了起来:“美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大言不惭讲你们那套没用的道理?”   陈利生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色欲生胆,伸手要去拽住谢瑾,想先泄愤将人轻薄一番。   可一凑近,他看到了什么,不由怔了下:“啧,你这耳洞……怎会打在如此奇怪的地方?”   谢瑾脸上没有表情,却有意透露了几个字:“宫里打的。”   陈利生脑中此时转得飞快,恍然一悟,大惊失色道:“你、你是谢瑾……!”   若此人真是那位大殿下谢瑾,那么……   陈利生细思极恐,心中暗骂不好,就在这时,外头听得轰然一阵坍塌的巨响。   吃过上午的亏,他又陷入了某种恐惧之中,极易一惊一乍,一下就放开了谢瑾:“什么声音?!人呢!人都去哪了!”   过了会儿,才有人进来通传,慌慌张张,面容如丧考妣:“大当家,是雍军!……好多雍军杀进来了!我们前寨的布防已经撑不住了!”   陈利生险些没站住:“你说什么!?”   ……   山贼难杀,地形是首要因素,狡兔往往又有三窟,难以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   谢瑾这一路上暗中留下了标记,鲁瑶又带着人早埋伏在山间,只等着时机一到,便顺利沿着那些标记追寻到了西寨的主寨。   陈利生的人在抢亲时已折损了一些,手下士气还未恢复,哪知不到半日光景,就又看到了鲁家军直接杀到了自家老巢。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也吃不消一日之内三番四次的重击。   有了前番的铺垫,鲁家军对付起这帮土匪,犹如破竹之势。   很快,西寨就溃不成军。   转眼就到了傍晚时分,暮色降临,余下的残兵也被收拾得七七八八。   鲁瑶这才与谢瑾汇合。   “殿下没受伤吧?”   谢瑾收了那柄梅花佩剑,擦干净后还给鲁瑶:“没有,多亏将军来得及时。”   他又看向了地上奄奄一息的陈利生。   陈利生在拼杀时已中了一箭,但还未死绝。   他嘴角往外冒着鲜血,还不停地“咿咿呀呀”张嘴说些什么,似乎是在向谢瑾求饶求救。   鲁瑶知道谢瑾心慈,生怕他真的要放过,忙劝阻道:“殿下不可,此人作恶多端,多年来勾结北朔官府迫害当地中原百姓,劫杀勒索商队,他身上少说得背了上千条人命!”   谢瑾眸子清冷,淡淡应道:“嗯,我知道。”   鲁瑶怔怔地看着他走到了陈利生旁边,还是有些担心:“殿下……”   谢瑾沉静地蹲下了身,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用五指一把紧握住了插在陈利生心口的那支箭。   “你……是……你是……谢瑾!你……怎能……杀……”   陈利生口中一时都被鲜血堵满了,哽噎着再也说不出话。他痛苦瞪大眼看着谢瑾,恐惧得在死生边缘挣扎起来,四肢乱蹬。   怒意仍不断地在谢瑾的指尖聚集。   他一时生出了个令自己都心惊的念头。   谢瑾不是没杀过人,他也曾在战场上斩将搴旗,杀敌无数。   可这次尤为艰难,连呼吸都在胸腔鼻尖一阵阵地发紧,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在泄私愤……   他也尝试阻止自己反常失智的行为,可只要一想到当年的裴珩经历着怎样的折磨,背负着怎样的绝望,他就恨不得加倍奉还,以牙还牙。   他承认自己做不了圣人。   终于,谢瑾绝厉地将那支箭从陈利生的心拔出——   到底是失了分寸……   刹那,一股鲜血直直喷溅。   不过一瞬,人就死绝了。 第77章 勿念   回到军营后, 谢瑾大抵是精神放松了,难以抵挡的疲乏之意旋即袭来。   可一躺进褥子中,他又神思不歇, 辗转难眠。   是夜昏昏沉沉, 谢瑾半睡半醒间做了个梦, 倏忽睁眼又醒了,就望见那封信还放在木桌上。   信是谢瑾今一早收到的。   他当时忙着跟军中将士制定对付山匪的详细计划,没来得及回。待到事了,他又不知该如何回复了。   反正难再入眠, 谢瑾披氅起身走到了桌边, 又拿起那封信。   裴珩开蒙晚, 他的字算不上好看,这笔锋落处还藏着几分急躁。可不难察觉, 他写信时定努力端正着一笔一划, 好让字迹看起来赏心悦目一些。   见字如晤,谢瑾脑中能立刻浮现出他写信时的神态动作。   他心思反倒更沉了,研磨提笔,就打算给裴珩回信。   经这一日后, 谢瑾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裴珩的过往, 只是同外人一样,将裴珩流落在宫外的那十五年轻率概括为“受苦”二字。   可,又是什么样的苦呢?   裴珩小时伶仃孤苦, 无人帮衬,他一个人又是如何挨过那些苦头的?   谢瑾对此所知甚少, 可能都没有姚贵了解得多。   且在世人眼中,似乎只要苦尽甘来,所有苦就都是值得的。圣贤书亦是如此说的, 什么天将降大任,必苦其心志,劳其体肤一番。   谢瑾是被儒学训导出来的规矩人,对此种道理也一直深信不疑。   可他今夜不得不反复问自己,从前陈利生之徒打在裴珩身上的那些鞭子,于他而言到底有何益处?   裴珩所受的那些屈辱,当真都是有用的么?   一想到这,谢瑾胸腔涌上一股难安,他有许多话想问裴珩,可思来想去不知从何问起,因此也不知从何处落笔。   转眼见天色将明,曙光驱散夜间的凉意,已有将士出营操练。再不久,探马信使就便要取信发往建康了。   谢瑾思量百般,最后只写下一行:[事情办得很顺利,我也一切安好,皇上勿念。天冷了,记得添衣。]   -   军中纪律森严,比不得在宫中。   鲁直虽不会同要求手下将士那般要求谢瑾,可谢瑾自觉恪守着军中规矩,与将士们同吃同行。哪怕几乎一宿没睡,他也没再多歇,这会儿就打算前往大营议事。   谢瑾来早了,人还未到齐,一进帐中,先看见了一个熟悉亲切的身影。   “醒时?”   当着一众陌生将领的面,康醒时有些拘谨,可快走到谢瑾面前时,还是按捺不住笑意:“瑾哥!”   康醒时黑了,人也瘦了一圈。不知是他身上这副轻铠,还是这两月随军在战场上历练的缘故,令他看起来都成熟了不少。   只有露出虎牙笑时,依稀还似从前。   谢瑾心中略有感慨,也对他笑了笑,说:“我记得你当初随军时,是分到震洲将军麾下的,现在不应在惠州么?怎么来了巴岭?”   “前些天定安军已攻下了惠州席城,不过,这一仗的代价实在惨烈,死了好多人……”   康醒时说着目光便沉了下来:“总之,定安军需在惠州休整一段时日,于将军得知巴岭山匪棘手,便拨派了六千精锐过来支援鲁家军,我也便跟着一起来了。”   谢瑾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战事本就残酷,一开始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也正常。慢慢来,不必逼自己太紧。”   康醒时一愣,望着谢瑾,又笑了起来:“说起来,瑾哥当日也算是一语成谶,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重逢相见!”   谢瑾笑而不语。   不知为何,听到康醒时说“重逢相见”几个字时,谢瑾欣慰的不是当下,而是肖想出了来年春天的景象。   ——许久才回过神。   很快,营帐中人齐了。   经昨日西寨一役,鲁家军上下信心备增。他们顺势摸清了西寨附近的营寨,制定了详尽的进攻路线,打算从巴岭以西为起点剿灭匪贼。   谢瑾坐在椅上认真听着,手里捧着热茶,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鲁直听完也拿不定主意,觉得这些法子都不尽如人意,便侧身弯腰征询谢瑾:“殿下觉得,方才这三条进攻路线,哪个更为切实可行?”   茶凉了,谢瑾放下茶盖时,似在思索别的,答非所问:“鲁将军,如今军中还有多少军粮?”   鲁直微微一愣,答:“殿下放心,军粮是充足的。除了当前军营中的现粮,就近往南二十里的廖县与郭家庄还有两座粮仓,至少能让八万大军撑到明年五月,尚有富余。”   谢瑾听言颔首,温声说:“那么,请恕在下冒犯直言。此时不宜强攻巴岭,这三条路线,都不可行。”   众将士不禁窃声低语。   他们原以为除掉陈利生的西寨,会是一个好的转折,可没想到,这些作战计划竟被谢瑾全盘否了!   鲁直见谢瑾有所顾虑,又说:“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谢瑾起身,不紧不慢道:“陈利生的西寨刚被灭,山上此刻势必人人自危,各寨犹如惊弓之鸟,他们必定加强了警备,不会轻易出巢行动。而巴岭除了东寨和西寨两个大寨,其余数十个寨子皆相对分散,强攻之下,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之前尴尬难堪的局面——”   有副将站了起来,不耐质疑:“那殿下觉得要如何?这帮土匪胃口都大得很,不会轻易接纳我们招安条件,若是不攻,难道坐以待毙吗?”   “是啊,我们军粮是充足,可再跟这帮匪贼斗下去,军中人心也经不起拖耗啊。”   谢瑾从容应答:“并非不攻,而是在进攻前,得多做一步准备。”   “什么准备?”   谢瑾:“开仓,放粮。”   他这四个字说得清晰笃定,使得众人骇然一惊,或震怒,或不解,亦或面面相觑起来。   “要白白将我们的军粮送给那帮土匪!?这怎么行……”   谢瑾没有解释,也没有将话挑明说透,任由底下争吵议论。   鲁直也迟疑挑起了眉,可他转而与谢瑾一对视,争议声中,忽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当即作主下令:“按殿下说的照办,即刻派遣军士前往廖县与郭家庄,各运粮千石至巴岭,即日起向境内百姓放粮——”   ……   次日,夜。   探马御史将建康的消息传到大营主帐后,又到了谢瑾帐前,将一封用金色帛丝包着的信笺递交到他手中。   谢瑾正忙着要事,掀开帘门,见到那封包装得过于精致,甚至有几分花里胡哨的信时,眉间添了几许无奈。   他还是接过了信,握拳尴尬一咳,淡淡问那探马信史:“后日去建康传信,还是你当差么?”   信史点头:“回殿下,正是卑职。”   谢瑾站在夜色寒风中,面容端肃:“那你见到皇上时,麻烦替我口头传个话。探马千里加急传的是前线军机要务,不容出半点差池,让他不要再——”   谢瑾忽噎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跟外人道这“假公济私”。   “殿下让皇上,不要再什么?”   谢瑾的面颊于凛冽中微红,作罢道:“算了……你这两日也辛苦了,去歇息吧。”   “是,多谢殿下。”   进帐后四下无人,谢瑾才敢拆开那金帛信封,不想里头的信竟有厚厚一沓!   还以为是朝中发生了什么要事,谢瑾一紧张,忙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结果洋洋洒洒上千字,居然是裴珩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从朝堂逸闻到衣食起居,事无巨细……什么鸡零狗碎都要放在信里讲。   谢瑾记得自己的回信中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报平安和“天冷添衣”而已。   怎么引得裴珩话闸大开,有闲工夫写这么多字?   谢瑾渐舒了口气,又有些恼,直到看到最后一行,他的气才消了。   [朕还是想你。] 第78章 回信   鲁家军要开仓放粮的消息, 很快便遍了巴岭。   他们张出公告,只要经簿册登记,无论是百姓还是劫匪, 每人每日皆可前往镇上领取定量的米粮。   满洲不是富庶之乡, 穷山恶水, 多发地动之灾,常年又经匪贼强掠,其中又以巴岭一带最为贫苦,这些年活活被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   许多人因吃不上饭, 只得上山投靠匪贼, 提起刀来, 又对曾经的父老乡亲反目劫掠,如此恶性反复, 以至匪患愈演愈烈。   眼下入了冬, 粮食就变得更为稀罕了。   即使是山上那些所谓的大寨,也未必人人都能分而食得一口米粥。   康醒时作为新入职的军队文官,原是跟着定安军过来历练的,不成想在分发粮食一事派上了用场。   他曾跟户部的人学过检籍之法, 也会核算账簿, 起初遇到百姓哄抢,也是他变通想出对策,稳住了秩序。   替谢瑾分担了不少。   今日巴岭镇上下了点小雨, 寒凉入骨。谢瑾一身素衣,撑着伞低调来到了临时搭的粮帐前。   他打扮得朴素, 起来与当地百姓无异,可一放下伞,露出一头乌黑昳丽的卷发, 气质温柔出尘,沿途的人们便忍不住往他身上打量。   而一正面瞧见谢瑾的脸,他们又犹见神佛一般,虔诚低下头,生怕冒犯圣人。   “醒时,你这边可还顺利?”   康醒时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谢瑾来,着急做完手头上的事才抽身腾出空来,咧嘴笑说:“还成,就是领取粮食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了,有时候人手不够。”   谢瑾将伞收了,放在一边:“有匪贼下山了么?”   康醒时便取过一本理好的册子递给他:“如瑾哥所料,前些天他们兴许是在观望,疑心我们是否有诈,不曾现身。可从昨日起,就有山匪陆续乔装打扮成百姓来领粮了,他们自作聪明,册上登记用的都是假名假籍,可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谢瑾接过来仔细翻看,温声赞许:“做的不错。还得再辛苦几日,彻底打消山匪的疑虑戒备。”   听到夸赞,康醒时笑着挠头,可又皱眉担忧起来:“不过瑾哥,这次鲁家军内部倒是对分发军粮的意见分歧很大,我听说还有将领跑到鲁将军帐中闹,会不会……”   谢瑾宽慰笑说:“军中若不闹开,怎能让山匪坐享其成后,再掉以轻心?”   康醒时恍然,可还是有几处想不明白。   谢瑾就耐心解释给他听:“意见分歧,对别的军队许是致命隐患。可鲁家满门从军,军中的左膀右臂,皆是鲁直及其父辈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族中亲人,只这几日意见不合,不至于乱了军心。而且想拔除匪患这颗根深于巴岭多年的毒瘤,不得不有所牺牲——”   “原是如此!”   就在这时,只听得粮仓旁看守的士兵忽高声一喝,“站住——!小子往哪跑!”   谢瑾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怀里抱着几袋米,神色慌张地向人群外拼命跑去。可还没被逮到,他因跑得过急,脚下一栽,就往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袋口一松,白花花的米粒“哗啦”散落了一地。   男孩望着地上滚跳的白米,愣了一愣,当即委屈得要落泪,可转眼抬头看到高大冷面的军士站在自己面前,害怕得不敢吱声,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谢瑾快步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士兵退了半步,禀告道:“瑾殿下,康大人,他趁我们的人忙着分发粮食,对孩子没有防备,居然直接抢了粮就跑!”   谢瑾见那小男孩浑身脏兮兮,一双圆溜溜怯生生的眼睛,不敢抬头看人。   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   谢瑾蹲下身,用袖子先擦了擦他的脸,柔声询问:“小兄弟,别怕,这些粮食不用钱,你为何要跑?”   男孩听到这声不由呆呆抬头看了眼谢瑾,失神片刻,又惊恐低下头,垂着眼睛,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我知道……可我一个人领的粮,不够……”   一旁士兵呵斥:“小小年纪就如此贪心,怪不得手脚不干净!”   谢瑾抬手示意他住嘴,又关切问男孩:“你家中,可是还有别的亲人?”   男孩怯怯的:“爹娘死了,只有,我和我哥……”   谢瑾:“那你哥哥呢?他没来吗?”   男孩眼眶忽一酸,忍着哭意,断断续续道:“我哥病得很重,他起不来……他为了养活我,两年前跟土匪上了山,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那群土匪不肯给他请大夫,也不要他了,就把他扔下了山……”   谢瑾心中悲悯,微微一愣。   至此,那男孩的泪水再也憋不住,簌簌而下,嚎啕大哭起来,不停往地上磕头:“大人,我哥……我哥他快死了!……我不是故意要抢……我、我只是不想看我哥死!想拿米给我哥请大夫……”   谢瑾猝然一恸,不觉被什么触动了,心头钝痛,忙用宽厚温暖的手掌拦住他的额头。   此时一旁队伍中,就有人冷言相讥:“这小孩真是不懂事,这年头,谁家中没饿死过几个人?要都像他这样抢,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可不么,他哥就是土匪,定做了不少坏事,要真病死,那就是因果报应!”   “……”   “没,没有!我哥他是好人!他不会得报应的……不会的……”   那男孩百口莫辩,声音却越来越小。他在冷漠的指责声中无地自容,一时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了。   雨又下了起来,谢瑾面色略沉,重新撑起伞,将那孩子暂时带离了此地。   康醒时看了眼谢瑾,便主动说:“瑾哥,这事要不交给我来办吧,你别操心了。”   谢瑾点点头,叮嘱道:“别为难他,请军医去到他家中看看。”   “嗯,我知道。”   ……   谢瑾并非宅在深宫闭户不出的富贵之人,他从少时随军出征,曾游历中原九州,见多了人间疾苦。   可今日之事,不知为何却令他有些挂怀。   待到康醒时回来后,谢瑾又去专门问了情况。得知那男孩哥哥得的是痨病,已病入膏肓,就算暂时开了药,恐怕也挨不过年关了。   谢瑾一想到那男孩无助的模样,难消心中郁结。   夜深人静时,他坐在桌前,忍不住将之一一写到了信中,不知不觉,竟也倾诉了三页之多。   月夜疏凉,墨迹久未干透。   谢瑾惘然,望着那信笺犹豫半分,心中微动,还是不由提笔添了一句作结:[翘首盼春归,以慰相思意。] 第79章 心愿   年关将至。   虽正逢战时, 建康百姓也已张罗着庆贺新岁,街头巷尾都透着洋洋喜气。   裴珩从不盼着过年,每逢大小节庆, 宫里的那些繁文缛礼就令他头疼。   可他又盼着这年能快点过去, 才好冬去春来。   年底朝中事忙, 裴珩是夜还在长昭殿与人议事。此刻收到信,他攥袖掸去信封上的寒霜,便迫不及待当着众人的面拆开。   正是谢瑾前日写的那封。   裴珩从小没受过多少善待,故而骨子里冷血如斯。   世人皆苦, 再可悲可怜的人和事, 于他而言, 不过都如浮云一瞬,不值得浪费一丝悲喜, 甚至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可经谢瑾笔触倾诉, 在信中得知那对兄弟的遭遇,裴珩眉心微拧,心思不觉跟着沉甸了。   竟有几分感同身受。   而看到最后一句时,裴珩周身又蓦然一震, 心头热血滚烫, 当场要被一股强有力的喜悦给击昏了头。   他生怕是这两日疲乏过度,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视。   于是深吸了口气, 他又打开那信,反反复复仔细读了几遍。   [翘首盼春归, 以慰相思意]   真是相思之意!   哪怕不曾点明是何种相思,哪怕只有写信提笔的那一瞬,也足够了……   他也是想自己的!   须臾, 裴珩嘴角快咧到了耳根,连脚下都变得飘飘然了,未与朝臣再吩咐几句,就兴冲冲离了长昭殿。   他魂也丢了一半,连迈那每日必经的门槛都能绊着。   “嗳哟,皇上可当心呐。”姚贵见他这副反常模样,在旁提心吊胆的。   等到裴珩入了殿,揣着那信坐下,激动劲头稍平复了些,姚贵才岔开话道:“皇上,太后身边的人今早过来传话,问上元节皇上可否要去灵福寺礼佛,新年伊始,为大雍祈福,也好陪太后娘娘在寺中小住几日?”   裴珩如视珍宝地将信折叠收好,又漫不经心:“礼佛?朕不去。”   前朝诸事缠身,裴珩没空去烧高香、拜大佛。   且他从来不信这些神佛之说,若不是袁太后这两年礼重佛教,虔心向佛,他甚至想将朝廷拨给各大寺的香火钱都克扣下来,挪作军用。   何况上元节那几日,还与谢瑾约定回建康的日子相近,他得在宫里等他。   姚贵应了声:“是,那奴才去回了。”   裴珩忽想到了什么:“等会。”   姚贵又忙弯腰回来。   “朕记得,这灵福寺是不是在建康的西北方向?”   他七八年前随父皇去过一次,早就记不太清了。   姚贵机灵笑着:“回皇上,正是。灵福寺坐落在万清山,与允州有交壤,而允州与满洲相邻,那自然离巴岭也更近一些——”   他知道自家主子心心念念着什么,趁着他今日兴致好,便大胆揣度他的心思。   离别之苦是肝肠寸断的,自家皇上从前没经历过,经不住熬,如果能早两日见面也是好的。   裴珩心思一动,果然没恼:“成,那你让人回话给太后,再通知礼部去着手准备吧。”   说罢,他已提笔在信纸端端正正写下“灵福寺”三字,要与人重新约定重逢会面的地点。   -   巴岭山匪刀尖舔血,多数人也就是为了讨那一口饱饭吃。   而今他们有部分人白拿了十数日的米粮,未见到雍军有任何行动,就渐渐放下了防备,甚至堂而皇之,成群结队地下山。   不过也还有不少山匪不肯轻信雍军,不肯下山,可又眼红。   听说,有寨子前两日就因争抢几袋粮食,起了内讧。   谢瑾沉得住气,时至今日,仍按兵不动。   转眼,明日便是新岁了。   巴岭穷苦,此地百姓们过年也一向清冷寂寥,今年却因能饱餐几顿,各村镇里都添了年味。   今夜除夕,谢瑾还让人特意买了许多烟火鞭炮来放。   那绚丽的烟火划亮如墨的夜色,似梦一般,不由令人心中升腾起几分不真实的温暖。   鲁家军一如既往操练,不曾懈怠半日。除了晚间给将士们加了餐,今日似乎并无什么特殊。   鲁瑶此时领兵回来,见谢瑾站在那瞭台上,便下马走了上去:“殿下好兴致,整个巴岭的百姓都跟着您饱了眼福,连我也沾了光,许久没看到这样漂亮的烟火了。”   谢瑾回身含笑,没说什么,淡淡的视线又往巴岭山间的方向瞟了眼。   鲁瑶愣了下,才意识到这夺目迷人眼的烟火,也是他盘算剿匪中的一步,愣了愣问:“所以这是……?”   谢瑾谦和笑道:“到了年底,年味一浓,更容易让人懈怠麻痹,心生惰意。小伎俩而已,若是不成,就当是给巴岭百姓讨个平安吉祥的新年彩头了,也算应景。”   鲁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山间,她握着剑柄,马尾上的红带随着寒风飞舞,目光多了几分坚定:“殿下放心,明日我们定能一击制胜,还巴岭百姓一个安定。”   明日是大年初一,也正是鲁家军打算收网的日子。   他们这段时日在暗中铺垫了许多,万事俱备,只差这最后一击。   这段日子,鲁瑶和鲁家军所有将士都一样,心中都憋着股劲。   这一战是鲁家军作为前锋部队的开山一战,虽然难,可只要咬牙挺过去,西南战局他们就算赢了一半。   彼时,军营中响起了一阵雄浑嘹亮的歌声,是将士们在齐声放歌,辞旧迎新。   歌声激昂慷慨,又无不透着对故土亲人的思念。   鲁瑶也听得心头一热,对谢瑾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新的一年,殿下可有什么心愿吗?”   谢瑾也听到了歌声,没多想道:“大雍早日收复中原,朝廷回到上京吧。”   鲁瑶笑着打趣:“这是所有大雍将士的期望,也是天下百姓的期望,可既是心中所愿,殿下要凭心为自己想点不同的,新年么,总得有新盼头不是?”   “心中所愿?”   谢瑾的确很少想过自己的所愿所求,甚至是漠视。他从来都是将世人的期待,当做自己的期待。   所以自己才会在裴珩展露爱意时,那样无措。   谢瑾皱了下眉,似乎绞尽脑汁,才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说:“那么,有生之年,我想回上京看一看。”   鲁瑶觉得他这心愿有些怪异,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怪。   下一刻,她又被眼前景象吸引:“殿下,看,好漂亮!”   一朵巨大烟花于低空中热烈绽放,流光溢彩,霎时照得巴岭大地一亮,也点亮了谢瑾清冷的瞳仁。   除夕的意义到底是不同的,于分别之人来说更是。   他怔怔望着这新年的夜空,思念之情忽也从心底升腾而起,又如流星坠下,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愿望。   谢瑾的心漏了几拍,竟有些难以抑制的情愫,将那心愿重说了一遍:“若有机会,我想和皇上一起,回上京看看。” 第80章 立春   大雍延始二年, 正月,鲁家军兵分七路突袭巴岭。   时值新岁,各寨中人心涣散, 山匪不愿恋战, 竟没抵抗过半日, 就溃不成军,缴械投降者更不在少数。   满洲境内没有北朔强军镇守,北朔官府又内皆是尸位素餐的文官,鲁家军镇压匪贼后, 就趁势掉头破城。   自此, 满洲半境已入雍军的庇护, 巴岭脚下各镇村百废待兴,恰逢新年, 也算是一番新气象。   发往朝廷的军报描述此战时, 不过寥寥数行字。   可只有亲身历经此战的人,方能体会这数月来的憋屈苦楚。   自打了这场胜仗后,鲁家军上上下下忙得更是脚不沾地,既要安置流民, 又要清点各寨人员财物, 还得收拾北朔衙门留下的一堆烂摊子。   为此,谢瑾又在巴岭多停留了小半月,没日没夜操劳, 将几桩要紧事安排妥当后,才准备回程。   夜里, 灵昭收拾起了行囊,谢瑾则在一旁整理书信。   鲁直恭敬在外行礼,入内见到此景时, 不由心生惋惜:“这年还未过完,殿下便要走了么?”   帐内炭火生暖。   谢瑾摞齐那厚厚的一沓信笺,才起身去迎:“鲁将军来了,请坐。”   鲁直撑肘在炭火前坐下,不免忧心一叹:“巴岭是攻下了,可关乎民生,还有许多未尽之事,殿下能再多留几日也好。”   谢瑾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为他沏了杯水,道:“鲁将军不必忧虑,一些事我已交代给醒时,朝廷很快会派遣得力官员赴巴岭上任,组建各级府衙,安定百姓。将军需思虑的,还是按原计划如何往西南进攻,不过我想,接下来的每场仗都不会轻松。”   鲁直颔首认同,对此也有预料:“满洲穷苦险恶,北朔朝廷一向不看重,才会放任匪寇横行,又试图以此钳制我们。而今我们破了这道卡,占据了满洲半壁,北朔不会再坐视不理,听闻胡图赛已从惠州领了五万铁骑过来,很快就会有场硬仗要打。”   说着鲁直取剑鞘就地画了几笔,作成地图:“殿下且看此处——”   谢瑾依言看去,便与之谈起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不知不觉已二更天。   鲁直是个军痴,与谢瑾聊得投入,这才想起时辰晚了,问:“对了,殿下打算何时动身往南?我好派人护送殿下一程。”   谢瑾忙道:“不必麻烦,我有灵昭陪着,明日一早就走。”   鲁直一愣:“殿下怎的如此着急?”   谢瑾眼底笼起一丝不可察觉的暖意,望向那炙热火苗,目光却陷入似水的柔和中:“立春将至,我与人有约。”   ……   翌日一早,主仆二人便离开了鲁家军营,沿着来时的水路返程,前往万清山。   两岸风清云渺,视野开阔。   谢瑾依栏立于船头,不知为何,竟比来时还要难安。   不过不同的是,此刻他心中有忐忑,有悸动,甚至还有一丝道不清说不明的喜悦。   “殿下,喝水么?”   谢瑾淡淡“嗯”了声,接过灵昭递过来的水壶,饮了一口。   灵昭接回水壶,耳廓微动,顿下了,忽问:“殿下是在紧张么?”   “嗯?”   “殿下的心跳得比平日快。”她很平静地告知。   谢瑾微凛,连自己都未察觉,不大好意思地捂了下心口:“是么……”   好在灵昭不多话,也没追问他究竟在紧张什么,否则谢瑾自己也答不上来。   难道真是因为要见裴珩,与他……   就在这时,忽听得船上传来一阵惊叫。   但见一只巨大的白鹰扑腾着翅膀,直直俯冲下来,嚣张凌厉地踩过甲板上的人群,又振翅朝谢瑾扑飞过来——   船上有人在骂:“哪来不长眼的畜生!?”   “这大鸟还会伤人!都避开!”   那鹰一袭白羽温润,可却强势凶猛。   只一眼,谢瑾就想起了乌兰达鲁。   所幸未等那白鹰近谢瑾的身,灵昭听声辨位,已将掌中的壶盖迅疾飞了出去,击中了它的翅膀。   白鹰当即一掉,可并不甘心,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才飞走。   “殿下没事吧?”   谢瑾沉肩:“没事。”   灵昭又说:“方才有东西掉了。”   谢瑾经她提醒,才发现甲板上有张字条,正是那白鹰所留下的。   他弯腰拾起,拆开一看,眉心微蹙。   灵昭警惕:“是什么?”   谢瑾鼻尖抽了丝冷气,道:“有人约我在下个码头见面,说有要事相告。”   ——是关于裴珩那日赴谯丽公主约的真相。   信上虽未署名,可写这信的必定是个北朔人。   他们的鹰能寻到船上来,至少是掌握了谢瑾的行踪,无非是碍着在大雍之境,不敢明面对峙。   “殿下要去吗?”灵昭没有情绪地问,听凭谢瑾作主。   事情已过去近半年,谢瑾的确尚存疑虑。   谢瑾眉头还拧着:“我刚助鲁家军收复巴岭,他们心中不平,多半是想施诡诈之计。”   何况裴珩想说时自会说,不必由外族人开这个口。   他该信他。   风中已有了几许春意。想到此处,谢瑾心底阴霾一扫而空,又多了丝期盼,温和笃定一笑:“不去了,赶路要紧。”   ……   御驾摆到灵福寺已有三日。   几年前裴珩随父皇入寺礼过佛,他生性懒散又不信佛,多数时候都在禅房睡觉,面子上的事自有谢瑾代劳。   可如今他反倒没了自由,斋戒朝拜,样样都得他这个皇帝来领头。   袁太后敬佛,见裴珩难得来一趟,又不肯让他偷懒。   一早焚香拜完,裴珩又得领着百官跪坐在大殿金佛前,听怀真主持诵经讲学。   这本是极庄重肃穆的事。   可裴珩心思全然不在这,昏昏欲睡间,又有些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姚贵猫着身子进来,到他耳边低声传话:“皇上,人到了。”   裴珩一下醒了,差点要不顾场合起身动作。   一旁的袁太后捻着佛珠,有些奇怪地轻瞪了他一眼。   裴珩才装模作样是跪得累了,换了个姿势重新坐下,借机往后一瞥。   就看到谢瑾刚赶到寺中,没去歇会儿,就按礼佛规矩入了列,直接跪坐在了最后排的软垫上,与众人一同听经。   两人数月不见,偏偏是在这样的场合,还隔着那么多人。   裴珩的脖子像是长歪了一般,僵着掰不过来,借着那三分余光,想往后窥探。   可人太多了,佛祖跟前,他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乎,空灵庄重的经文在大殿中回响,听得裴珩愈发心浮气躁。   他恨不能立刻起身。   可若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如此做,势必只会令谢瑾难堪,况且他还不确定,他此行回来要与自己说的是什么。   裴珩只好强行忍住那股子冲动。   又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和尚们才将那又臭又长的经文诵读完。   裴珩当即说乏了,要回屋歇息,遣散了百官。   袁太后一回头,才发现谢瑾已到了,喜出望外,先裴珩一步走到了谢瑾面前:“阿瑾,这一路上可还顺当,累坏了吧?”   谢瑾看到她,也微微一笑:“还好,儿臣不累。”   袁太后满目心疼打量他一圈:“巴岭是个凄苦地方,你在那定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瞧瞧,又瘦了。”   母子二人闲话交谈了几句,熟络感情。   袁太后搭着谢瑾的手往禅房的方向走:“阿瑾,路途仓促,今日还没用过膳吧?你要不先到母后那歇会儿,吃点斋食。”   没走几步,她发现裴珩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跟了上来,细眉轻蹙:“皇帝不是说乏了吗?”   久别重逢,裴珩视线直直落在谢瑾身上。两人的目光只那么一撞,炙热滚烫,生生要勾出黏腻的情丝来。   谢瑾怕被袁太后发觉出什么,只得先低头挪开了。   裴珩这才回过神,可视线仍然没从谢瑾身上移开,此时此刻,他胆大妄为,竟连谎都懒得撒了:“朕来找皇兄。”   袁太后微愣不解:“阿瑾刚回来,皇帝找他做什么?”   她也不知,两兄弟的关系何时变得这般融洽了。   谢瑾见话风不对,忙硬着头皮解释道:“母后,巴岭匪贼虽灭,可当地情况复杂,有些事……儿臣还需跟皇上当面禀报。”   裴珩见他居然为了自己说谎,微怔了下,坏笑就从眼尾溢了出来。   巴岭的情况,鲁直早在发给朝廷的折子中都说的一清二楚,已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仅这两句谎,就令谢瑾的脖子快红透了。   他编不下去,暗睨了裴珩一眼。   裴珩这才附和:“是,朕找皇兄,的确是为了商谈巴岭要事。”   袁太后到底是脾性软,最能体谅人,无奈轻叹:“也罢,国事要紧,那你们先去谈。过会儿得了空,再来母后这,别让阿瑾累着身子就行。”   ……   灵福寺是座大寺,僧人本就众多。   御驾亲临后,又多了近上千名护卫与宫人,一路上纷纷朝裴珩行礼。   裴珩与谢瑾一前一后走着,似是有意避嫌,亦或是久别后不知从何说起,一路上也没话。   可两人的脚步都不由渐渐加快了,走着走着,连气息都急促了起来。   山寺清幽,还有早春的桃花瓣洒在道上。   他们中间似有一条无形的线,紧密牵连着彼此,无需言语,就能互通心意,连气氛都微妙了起来。   谢瑾走得浑身热了,连耳尖都红了。   他对灵福寺也不大熟悉,没留意走到了哪。   直到他们转身入了一间佛殿,抬头便见那金身佛祖矗立于莲台上,慈眉善目,又十分威严。   谢瑾停下脚步,稍怔:“这是?”   “……这儿没人。”裴珩快速关上了门。   他眼底也红了,积压了数月的思念之情便再也克制不住,一把紧抱住谢瑾,便不顾一切地先与他吻在了一处。 第81章 佛殿   思念倒灌, 汹涌如潮。   裴珩将谢瑾重重抵在佛像前的石柱上,汲取着他身上的每一缕香气,唇齿舌尖皆强势贪婪, 疯狂到难以复加。   裴珩身上的这件龙袍, 至尊华贵, 可他偏又是屈着膝、仰着下巴站着的,以一种低微的姿态,凑上前去亲吻谢瑾。   连在佛祖面前,都不曾这般虔诚卑微。   裴珩吻得太凶。   谢瑾一时发懵, 没能跟上, 紧接着便听得寺中铜钟被敲响, 他的躯体不由一震,后脑便撞到了柱子上。   裴珩见状忙停了下来, 用手掌去贴住了谢瑾的后脑, 顿时有些懊悔:“对不住,是朕又犯浑了……”   未征得谢瑾的允许,他不该如此冲动。   “哥,疼不疼?”裴珩气息还乱着, 额头贴在谢瑾的面颊上, 也不敢乱蹭。   谢瑾轻“嘶”蹙眉,望着他,却轻声笑了:“不疼。”   两人此刻近距离对视, 谁也没有避开。   只是放任着一切随心,由爱意在方寸间蔓延滋长, 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对方面前。   咫尺之间,裴珩读懂了什么,心潮火热难忍, 又要试探性地要将吻再递过去。   谢瑾却偏头做了个避开的动作。   裴珩心又凉了下来,搭在谢瑾腰上的手掌也渐渐松了,短短一瞬间,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眉宇难掩有几分懊丧,语气又想故作轻松地找补:“哥……朕只是三个多月不见你,想你了。”   谢瑾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忽郑重唤了他一声:“阿珩。”   裴珩当即竖起耳朵:“嗯?”   谢瑾缓呼出一口气,眸中温柔又透着股坚定:“是我欠你一个交代,所以此行从巴岭回来,理应是我该先主动的。”   这话说得一如既往慢条斯理,且毫无半分撩拨之意,却令裴珩浑身一僵,连动都不会动了。   “哥……”   下一刻,谢瑾便走上前一步,主动吻住了裴珩。   谢瑾还是那个谢瑾。   还是那样规规矩矩细密周到的吻,他也不敢睁开眼,去亲眼看看高处的神佛。   可一闭上眼,谢瑾脑中甚至也不敢细想,如今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和谁一起,做什么事。   寺庙的大钟又悠长沉重地响了三声——   与此同时,还传来一群僧人的诵经之声,一声声波澜无惊的“阿弥陀佛”入耳,都是警醒训诫。   每一声警告谢瑾都听见了。   可再不合时宜,谢瑾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了裴珩破了戒,且覆水难收。   一排排烛火闪烁,衬托着圣洁的佛光,也映照出两人紧密亲吻的身影。   谢瑾曾答应裴珩,从巴岭回来后,就会告诉裴珩自己的心中所想。   谢瑾本觉得难以启齿,好在这个吻已胜过千言万语。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已说了。   裴珩在原地怔了许久,感受着谢瑾的亲吻,才渐渐恢复了知觉。他很快又像个孩子般欣喜若狂,一遍遍地含着他的唇,忘情又较真地确认:“哥,这便是你心中所想,是不是?”   “哥,你爱我?”   “你爱我是不是……!”   谢瑾吻得分身乏术,敷衍不过,最后只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可人心贪婪,裴珩这样本性卑劣的人但凡得到了爱,就忍不住想知道这份爱到底有多少。   于是他轻而易举夺回了这场亲吻的掌控权,托着谢瑾,将他从柱上一路吻到了香案上,身体力行,用更离经叛道的方法去询问他。   香案上的贡品都不慎被推翻了,瓜果散落了一地,香灰扑起一阵,缓缓沾染上他们的衣袖,脏得不清不楚。   身后便是那威严岿然的佛祖像。   谢瑾头发与衣服皆乱了,刹那对上佛祖那双目空一切却又蕴含万物的眼,果然清醒了半分,轻推开了裴珩:“真……要在这吗?”   裴珩意乱情迷间,又生出了几分怯懦,乞怜小声问道:“哥,可以么?”   这句话他从前问过谢瑾很多次,每次都夹带了卑劣的私心和算计,唯有这次是不同的。   谢瑾的胸腔微微起伏,这的确令他有些为难,在这佛门清修之地与人拥吻交缠,已是他从前不敢肖想之事。   何况是……   但他转念想,既打算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坦诚面对自己的心。其他事与之相比,似乎也算不得什么禁忌了。   再说,眼前之人是自己爱护的弟弟,今后也是他心中所属。   谢瑾抿了抿唇,伸手去轻抚了下裴珩滚烫的面颊,忽鼓起勇气了般,柔情温声道:“只要……我们阿珩想的话。”   只要裴珩想,谢瑾就可以试着抛下那些教条约束,暂时忘却二十五年来刻在他骨血里的枷锁,陪他做他喜欢的荒诞之事。   裴珩心头又是狠狠一震。   他如今才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被谢瑾爱着这样的好事。   可谢瑾爱着世上那么多人,万一自己不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不是最被偏爱的那个……   只肖这么想想,裴珩就心生嫉妒。   裴珩没显露,那双狐狸眼圆润了几分,红着脸,一动不动注视着谢瑾。   他没舍得解下谢瑾的衣衫,也没再吻他,而是抱住了谢瑾,然后十分爱惜地将他从香案上抱了下来。   谢瑾愣了愣,又见裴珩替自己理了理衣衫与头发,然后拉自己,一齐走过去跪到了那佛像前。   谢瑾不甚明白他这番突兀的举动,“怎么了?”   裴珩紧攥着谢瑾的手,仰面看向那尊高贵悲悯的佛像,却有种不服天不服地的气势:“朕想让佛祖为你我做个见证。”   裴珩从来不信佛,也不喜立誓,可此刻不知着了什么道,偏要拉着谢瑾在佛前较劲。   “见证?”   谢瑾垂眸盯着自己与裴珩紧紧相扣的十指,觉得此等行径,实在有些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又有些痴男怨女的矫情,不像是他们两个男人应当做的。   可谢瑾的心,也陡然跟着狂跳了起来。   他没挣开手,便听得裴珩在佛前振振有声:“佛祖在上,朕与皇兄此生来世,连理交枝相依,死生不离,若有违誓,皆报应在朕一人的——”   谢瑾心一揪紧,就去堵住了裴珩的唇。   他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下,没想到自己竟也无意识把这番誓言当了真。   裴珩余下的字被谢瑾咽了下去,看到他湿漉含情的菩萨眸,纤长柔软的睫毛戳在自己面颊上,忘了继续说。   这吻比起方才,算不得温柔。   果然,谢瑾皱眉,轻咬了下裴珩,又用兄长的口吻告诫道:“佛祖和我都听见了,无需立誓。” 第82章 温存   裴珩到底没忍心让谢瑾陪自己在佛殿里疯, 后来还是去了他暂居的那间禅房。   白雾缭绕,檀香燃尽,几经跌宕起伏, 褥子也被香汗捂湿了。   寺庙禅房内弥漫着清幽宁神的味道, 与谢瑾身上散发出的旖旎之气混杂, 竟然毫不违和,反而出奇好闻。   裴珩迷恋地将鼻尖埋在谢瑾颈间温存,蹭了又蹭,似是怎么都闻不够。   谢瑾柔软无力地躺在裴珩臂弯, 眼前氤氲朦胧, 眼皮也撑不大住, 过了会,才察觉外头天色已全黑了。   他愣了下神, 忙欲下榻收拾穿衣。   裴珩自然而然地修长结实的手臂又环了上来, 哑声在他耳边蛊惑:“哥,你还要去哪?”   “母后那边……”   谢瑾本来答应了谈完事,就去袁太后那叙话。   “不忙。”   裴珩坏笑着与他耳鬓厮磨,早替他想到了:“姚贵午后去请了怀真大师, 邀母后前往观音池祈愿放生, 顺便买通了母后前院的两个宫女,到时她们会说你去过了,只是不凑巧, 没碰上而已,明日你得了空, 再去母后那请安就行。”   裴珩只要有心编谎作假,那必是信手拈来,小伎俩使得比谢瑾要熟练多。   他说着, 又谢瑾白颈上轻啃了一口,一见那抹殷红玉色,又忍不住吮吸自己留下的齿印。   “阿珩,这儿不行……”他嘶声提醒,身子却被撩拨得绷紧了起来。   裴珩知道他顾忌什么。   谢瑾颈上皮薄肤白,太容易留下痕迹,被人察觉去。   他心有不甘在那处舔了一圈湿热,才往下滑到谢瑾肩上:“那这儿行么?”   “先别闹。”谢瑾试图阻止一二,可无济于事,只得由着裴珩在外人看不见的部位肆意妄为。   谢瑾轻呼出气,继续道:“你这不是……戏弄母后么?”   “哥觉得朕做得不对?”裴珩故作着要起身,眼底又掠起一丝认真:“那要不,朕今夜干脆去跟母后把实话都交代了——”   “别!”谢瑾一怔,忙将他拉回,无奈服软道:“算了,这次就先这么办吧。”   裴珩一躺下,又顺势吻住了谢瑾的眉心,不知悔改道:“朕倒是觉得,讲开了也好,母后跟父皇心思还是不同的,她不是一直盼着我们兄弟能好么?如此一来,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谢瑾的面颊羞耻得热了起来,实在招不住裴珩做狎昵亲热之举时,还大言不惭地说这些荒唐的话。   裴珩正在兴头上,以他的脾性,只怕一时冲动就得昭告天下了。   可他们的关系如何能窥光?   能在无人知晓处互通爱意,对谢瑾来说,便已足够了。   于是谢瑾屏住涩气的喘息,肃声训斥:“阿珩……!”   “好,朕不说了。”   裴珩嘴上乖巧应着,动作却无半分乖顺。   他神色浪荡,两只胳膊同蛇一般紧紧缠着他,越缠越紧,唇舌也如蛇信子一样黏腻湿滑,一路滑到了谢瑾的胸前。   若说方才那几次只是为了解相思之渴,到了眼下,才算是真正的情趣。   谢瑾不知裴珩从前在青楼还学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本领,可一想到裴珩从前受过的委屈,谢瑾还是不忍心拒绝扫兴,只能抿着唇,竭力地忍耐着、迎合着……   亦或说是享受着。   裴珩也没想到谢瑾能对自己如此纵容,便愈发大胆妄为,望着他,勾出了他的涟漪:“好能忍啊,哥。”   这声“哥”差点让谢瑾的脸颊渗出血。   他怕自己要沦陷失智,便先说道:“阿珩,我有话想与你说……”   “你说便是,朕听着。”裴珩的动作却没停,硬生生让谢瑾手心攥着被褥,呜咽失声了片刻。   谢瑾适应了会,才语气虚浮说:“这次,我去巴岭,遇到了一个山匪,叫陈利生。”   裴珩记不得这个名字,不堪的心思只专注在谢瑾身上,气息急促:“……嗯?”   “他跟我说,他从前在楚烟楼见过你,还对你……动过手。”   谢瑾深陷情欲之中,只能尽力将话说得轻柔平稳,可落在裴珩耳边,还是犹如千钧之锤。   裴珩当即一僵,连动作也停了。   他顿时不敢看谢瑾。   “你都……知道了?”   谢瑾心中一滞,忙道:“阿珩,那人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杀死的。”   裴珩听见他为自己报仇杀了人,眉宇间又有些难以置信,抬头缓缓看向谢瑾。   他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藏着极为尖锐的东西,又那么易碎,犹如一把淋了血的碎瓷,再向一步,便要挫骨扬灰了。   只肖那么一眼,便直击穿了谢瑾的心脏。   谢瑾不忍细读,一路上的牵肠挂肚,终是在此刻无处可藏。   他不知该如何为裴珩分担,只能将柔软掌心落在他僵硬的后背上:“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提及你的伤心事,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介意那些过去,那些苦你本就是代我所受,今后,也不必在我面前隐瞒逞强——”   裴珩微怔,冷意流转到眼尾,渐渐淡了。   他喉间一哽,看了谢瑾一会,身子放松下来,忽说:“其实在楚烟楼那半年,也并非全是伤心事。”   谢瑾呼吸一紧。   想想也是,毕竟楚烟楼是风月场,是个快活地,运气好的话,许能遇到对他温柔的,或是出手阔绰的客人,不至于都是都陈利生之辈。   “嗯。”他欣慰应了声,心里又止不住泛上一股淡淡的酸涩之意。   裴珩靠在了谢瑾的怀中:“哥,还记得朕问你,第一次见朕的事么?”   谢瑾想了想:“嗯,记得。”   裴珩:“那你可知,朕初见你时,又是什么情景?”   谢瑾:“不也是在长昭殿那次么?父皇将你带到大殿上,与百官相认。”   裴珩很轻地笑了下,掀起眼皮望进谢瑾的瞳:“十二岁朕被谢茹卖进楚烟楼后,就见过你。唯独那一日,朕心中是欢喜的。”   谢瑾一愣,记忆模糊:“我在楚烟楼,见过你?我去过楚烟楼么?”   “嗯。”裴珩点头道,坚定的目色不觉柔软了几分。   裴珩是被谢茹强卖给楚烟楼做小倌的,他起初反抗得厉害,因此受了不少折磨。   陈利生那帮人,正是裴珩被打骂调教了半年后,头一回挂牌接的客。   不想那第一次裴珩就被欺凌得浑身是伤,待那群嫖客还要做更过分的事时,他想着不过贱命一条,同归于尽罢了,便起了杀心,拔刀砍死了其中一人。   老鸨不想摊上事,连夜报了官。小倌杀死嫖客,没什么辩的,裴珩也都认罪。   可他运气好,凑巧碰上太子殿下与太师微服出宫探访民情,听闻楚烟楼出了命案,便要亲自过问。   那时裴珩已不想活了。   他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残破的衣衫下全是伤痕与烂泥,如同一颗贱草任人欺踩,又被官兵从背后踹了一脚,被迫跪在了贵人面前。   他生来低贱,恨透了那些高高在上之人。   可一抬头,他便看见了温润高贵的少年太子谢瑾,白衫玉冠,如清风明月,拂人心尘。   裴珩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又干净的人,不由呆住了。   他也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温柔有力的声音。   “本宫以为,此子应判无罪。”   有官员在旁提出异议:“太子殿下,他杀人行凶,罪证动因皆已确凿,为何……”   谢瑾当年也不过十二岁,声音尚有几分稚气,可有理有据,沉着娓娓道来:“一来,这份卖身契上未加盖官印,也无他本人的手印,此为黑契,不应作数;二来,行凶所用匕首为那嫖客所持,我见他身上也有多处利器所伤,还有鞭伤,由此可见是死者先动的手。杀人,应为他的无奈自保之举。”   他又对座上长者躬身请教道:“老师,所谓天下有定理而无定法[1],若是我们明知弱者受害在先,又怎可不顾常理,只依死律呢?”   那时的裴珩其实听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一字一句,皆如金石叩在他的心门上。   这个如神仙般的人,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他这是,在为自己求公道?   他没想到,竟还会有人站出来,怜惜自己的命。   官府听到太子殿下和太师发话,不敢多言,便想放人,可没想到老鸨又跑出来哭喊撒泼,嫌楼中再养着一个杀过人的小倌晦气,闹得楼中往后没法再做生意。   哪知谢瑾便摘下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递了过去:“您看这枚玉佩,可够赎他的自由身?”   有旁人劝谢瑾:“太子殿下,这小倌究其不过一条贱命,哪值您舍下这御赐的宝物?”   谢瑾回头看向地上狼狈木讷的少年。   四目对上那一瞬——裴珩心如鼓擂,兵荒马乱,立马自卑无措地将脸全部藏回到了蓬乱肮脏的头发里。   谢瑾和煦宽厚一笑:“一块玉换一条命,值的。”   ……   谢瑾经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十四年前,好像确有这么一桩事。   没想到那日自己无意救下的小倌,竟就是裴珩。   谢瑾听他诉说过往,心思略沉:“你不愿人触碰身子的毛病,是在那时落下的?”   裴珩点了下头。   “那你后背那换皮失败的疤痕,也是在楚烟楼……?”   裴珩又点头:“嗯,他们嫌我原来后背的伤太丑陋,卖相不好。”   谢瑾无奈道:“那日你被逼到绝境动手杀了人,背上人命债,险些受牢狱之灾枉死,也不该是什么欢喜之事。”   裴珩却抓住了谢瑾的手:“情起之时,自当欢喜。”   谢瑾听到这八个字,心神也刹那恍惚。   裴珩又生出歉疚:“哥,如今想想,从那时朕应该就喜欢你了,回宫后父皇能轻易挑拨你我,除了朕心胸狭隘,也无非是因为朕一直过于在意你,因喜欢生出了忌妒,只不过那份喜欢来得拙劣,才——”   谢瑾心隐隐作痛,突然也有了想对裴珩承诺的冲动,可还是凭理智忍住了,最后只是紧拥住他:“都过去了,阿珩……” 第83章 卷发   前线战事不休, 朝中政务依旧繁杂,裴珩这些日子在灵福寺本就没得闲时。   后半夜待谢瑾乏累得睡了过去,裴珩就又独自披衣起身, 到案桌前忙因昨日耽于情爱, 而未料理完的事务。   谢瑾许久未睡得这般踏实, 一觉到了天亮。   曦光从禅房院外照了进来,他见身旁没人,顿时清醒了下,坐起就看到裴珩正专注着批阅折子, 眉眼柔和, 又舒展了几分。   “什么时辰了?”   裴珩正盯着折子眉头紧锁, 一见谢瑾醒了,面上愁雾顿散, 一笑:“还早, 卯时刚过。”   裴珩想让谢瑾再睡会,就见他穿着单薄的里衣已下榻走了过来,不禁挑眉:“哥,怎么不穿外衣, 寺里供的炭火可没宫里暖和。”   谢瑾此时看着裴珩穿着的那件, 眸中添了抹淡淡的笑意。   裴珩这才发现自己肩上松松垮垮披着的,正是谢瑾昨日那件雪色青松短绒长袍。想来是昨夜里摸黑,就从地上误拾了他的。   谢瑾不会僭越穿裴珩的龙袍, 因此穿着里衣就下榻了。   “是朕的过错。”   裴珩哂笑,熟稔一把搂过谢瑾的腰, 拉他坐下,又解下半边衣袍,罩在了他的肩上。   两人同披一衣, 紧紧挨坐在一块。   “哥,还冷吗?”裴珩蹭了蹭他的耳。   谢瑾耳廓微红:“屋内本来不冷。”   裴珩放下朱笔,去捂谢瑾的手:“手都是冰的。”   自昨日袒露心扉,两人一对视,浓烈蜜意便要溢了出来。   裴珩将衣服拢得更紧,令彼此无法靠得更近,又借机想去吻他。   谢瑾等会还要外出见人,怕他收不住留下新痕,只得勉强应付了几下,便低声提醒道:“折子批完了吗?”   裴珩这会在谢瑾面前,俨然没有昨夜半点废寝忘食、励精图治的帝王风范,轻易便生出了懒散懈怠之意:“没呢,那么多折子,一时哪批得完。如今你回来了,朕总算能偷些懒——”   两人挨得太紧,哪怕不亲吻,脸颊也几乎是贴在一起的。   谢瑾吻了下他的眼睛,裴珩才肯稍稍分开,留出点距离给彼此喘息。   谢瑾这才问:“前线可有什么消息么?”   他们在床榻下也是默契的,裴珩方才面有愁容,正是在忧心战事,便道:“鲁家军已和胡图赛交上手,占着地形上的优势,西路推进得还算顺利。可于震洲的兵马进入惠州席城不足一月,乌兰达鲁又领着十万铁骑强攻而下,在城中大开杀戒,我军伤亡颇为惨重,席城应是守不住了。”   谢瑾听言拧眉,轻叹道:“北朔的国力依旧强盛,兵强马壮,一旦跨过了悬河,入了平原开阔地带,铁骑便成了常胜之师。大雍军队不敌北朔近三十年,大小战役上千场,多是败绩,于将军能在席城这样的要塞与北朔铁剂对峙这么久,已属不易。况且军中改制只初见成效,要让我们的军队一往无前,还需要时日。”   裴珩心中明白,这仗远比预料之中的更为难打。   他们的父皇雍宪帝裴琅并非是个无能之君,可他在位整整二十五年,也不过是撕毁了与北朔的辱国条约,勉强将北朔军抵御在悬河以外,保证南方土地不受北朔侵扰。   裴珩轻蹙眉,望向他说:“朝中这两日有不少人上折子进言,劝朕止战,与北朔约定以席城为界,重新划定国界,皇兄觉得如何?”   “不可。”   谢瑾蹙眉笃定道:“大雍早在上京时,就曾向北朔派出使臣谈判求和,可还是被一路逼到了南境。征服是游牧民族骨子里的东西,若是不攻,则更难守。且应战是中原百姓期盼了多年,北边诸州百姓在北朔官府的欺压下,终年都过着非人的日子。阿珩,这仗就算再难打,我们也只能硬熬,决不能再退了——”   他语气依旧温而缓和,冷冽的晨光拂过他挺拔如玉的鼻梁。   裴珩望着他微微失神,也颔首一应。   有谢瑾陪着,硬熬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时辰还早,谢瑾便陪着裴珩批阅起那些未处理完的折子,打算过会儿再去袁太后那请安。   不过两个人一起批阅,未必比一个人要快多少。   裴珩彻底无法专注,干脆就先不看了。   该晨起洗漱更衣了,他没让宫人进来,自己去穿好了龙袍,又亲手伺候起谢瑾穿衣。   “哥,说起来,你的右腰上怎么有颗红痣。”裴珩的手不安分地借机探了进去,摩挲起了谢瑾右侧后腰上方的一小粒红。   昨夜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褪去所有束缚,完完全全袒露给对方。   那颗红痣正是裴珩昨夜趁谢瑾熟睡后,在他身上探寻到的新奇之处,似一粒精巧的相思红豆,又像菩萨眉心正中的那一点,清冷矜贵中,不乏涩意。   “是个胎记,从小就有的。”   谢瑾觉着有些痒,但忍着没动,由着他抚摸,不觉有些惋惜:“若是当日在寒山寺上,奶娘看到我腰上红点,兴许就不会将你我抱错了。”   “胎记……”   裴珩心中猛然一震,不由收回了手。   他倒是没有在可惜出生被奶娘抱错的事,而是陡然联想到,那一日北朔使臣的接风宴……   谯丽提出要让谢瑾赴宴,又以舞剑之名在宴上故意刁难他。可乌兰达鲁与谢瑾交手时,出的招数并不致命,最后费尽心思,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砍中了他的左腰,劈下了那一处衣料。   难道北朔使团那日在宴上想看的,其实是谢瑾右腰的这枚胎记?   但是因记错了位置,才失手砍下了另一边……   他们到底想证实什么?   裴珩此时又看着谢瑾如海浪般的一袭乌黑卷发,心思凝重,不容再往下细思,面色也沉了几分。   他呼出一口气,忽认真了几分,提议道:“哥,你今后要不还是将头发束起来吧?”   “怎么了?”   谢瑾从前的确都是用发冠束发的,是当了弄臣后,他才按照宫中规矩将头发披放下来,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习惯了。   都已一年多了,他不知裴珩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又问:“你是觉得,不好看么?”   裴珩藏起了那些心思,手指轻缠绕在他的发丝间,望向谢瑾时,狐狸眼毫不遮掩自己对他的占有欲望:“没,好看,从今往后,朕只想一个人看。”   谢瑾最会包容人,也招架不住裴珩这样看自己,何况是情意正浓时——   他没多想,笑了笑,便宠溺答应道:“好。” 第84章 生母   北朔王都, 大兴,一声鹰啸划破了王宫上方的天空。   谯丽身着华丽衣裙,闻声从肃穆冰冷的殿内走出。   只见那白鹰滑翔而下, 最终停落在栏杆前, 往地上愤然吐出一枚铜制的壶盖, 又受挫地啄了啄自己的翅膀。   谯丽看懂了它的意思,艳丽的面容添了分戾气,掌心捏着指甲骂了声:“蠢货!”   白鹰低鸣垂下脑袋,张开翅膀就懊恼飞走了。   年轻的北朔王坐在黑木轮椅上, 从背后驶来, 望见地上掉落的白羽, 勾唇一笑:“是谁惹我们北朔的公主不高兴了?”   谯丽回身见到他,立即收起脸上的阴鸷算计, 娇滴滴地趴在他膝上诉苦:“王兄, 还不是那谢瑾不识好歹!”   “哦?”   “我当日与康怀寿联手,虽未成功杀了雍帝,可想着既已告知他谢瑾与北朔的关系,便能挑拨他们兄弟反目, 给大雍再添点乱子。可没想到, 雍帝竟瞒下了所有,且这一年来大雍朝中诸多改制,还有此番雍军四路的部署, 他皆听从了谢瑾的意见。看来他们兄弟早已冰释前嫌——”   说着,她又想起半年前出使建康时的种种, 冷声玩味一笑:“只怕雍帝真是得偿所愿了,王兄不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可不止兄弟君臣那么简单。”   北朔王的长相与他这位妹妹极为相似, 皆是犀利分明的五官,可眉宇间透着股运筹帷幄的沉稳,气质更为内敛而阴沉。   “所以你如今想告知他的身世,是有意拉拢他投靠北朔?”   谯丽抿了抿嘴,美丽的面容不掩野心:“从前,北朔众人以为谢瑾只是老雍帝打磨出来一尊供人瞻仰菩萨罢了,中看不中用,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要是长久留在建康,定是大祸患;若能为我们所用,何愁不能一举攻破南境,一统天下?何况他是北朔人,理应回到大都,回到王宫,在王兄麾下效力才是!”   北朔王黑瞳如墨,没有否认谢瑾的才干,他轻抚了抚她头上的辫子,似笑非笑:“那你觉得,谢瑾就算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北朔人,他就一定会离开大雍吗?”   谯丽愣了下,有些不解:“王兄这是何意?”   北朔王:“别忘了他身上的另一半血,是谢云谢家的。他在大雍以太子身份长大,从小便受那些收复中原的规训,对我们北朔人敌意深重。何况你方才不是也说,他与当今雍帝的关系不一般么?”   谯丽听他这么说,更为遗憾烦忧:“那照这么说,我们的军队除非强攻到建康,彻底灭了大雍,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瑾帮着敌人对付我们?”   庄严宫殿上方风起云涌,北朔王的卷发纹丝不动。   他淡定自若,弯腰去拾起了地上要被风吹走的那支白羽:“本王最近在研究儒策,发现中原人讲究的君子之道,可以救很多人,也可以轻易杀死一个人。”   谯丽听得愣了一下。   北朔王的笑意中又添了分冷:“拉拢不得,就先拖他下地狱,到时,谢瑾自然会明白,谁才是他真正该投靠的亲人。”   -   今日谢瑾去给袁太后请安时,便将头发都束起了。   他将卷发披下来时,显得温润昳丽,如莲花池中的一轮明月。而今束发,又清冽如山上松竹,典雅清正,却比从前的瑾殿下更添一份难言的温柔。   袁太后第一眼见他头上的那顶金色发冠时,觉得陌生,又有些眼熟,笑着说:“阿瑾,倒是许久不见你这幅打扮了。”   谢瑾有些心虚:“天要转热了,儿臣便将头发束起来了。”   袁太后又看了那嵌珠金冠一眼,总觉得与裴珩用的一顶样式有点相似,也没多往下想,宫里珍宝司打造的,款式翻来覆去总是差不多的。   她笑了笑,还赞许道:“嗯,哀家也觉得还是这样衬你的气质。”   可母亲总是会对自家孩子格外细心,很快她又留意到了谢瑾的耳朵,好奇问:“那鹂鸟钉怎么也不见你戴了。”   谢瑾又摸了下自己的耳,垂眸道:“先前去军营时办差不方便,反正不在宫中,这段时日便忘了戴。”   袁太后让人又端了一盘绿豆糕来,捏着佛珠无意闲聊,欣慰说道:“说来你与皇帝之间,倒是比从前缓和了许多,如此,哀家也好安心了。”   谢瑾被绿豆糕猝然呛了去,尴尬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茶才好。缓过劲来,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淡淡“嗯”了声。   好在袁太后只这么随口一提,很快便找了旁的话说。   “对了,阿瑾,有件事哀家想问问你的意思。”   谢瑾稍稍回神,端肃面容道:“母后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袁太后眉心一凝:“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的母亲谢茹托人传话给哀家,说过段日子,想到建康来看看你。”   谢瑾微怔,放下糕点:“……我母亲?”   袁太后轻声一叹:“你也知道,皇帝心里头一直记恨着谢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曾放下这份恨。早些年她虽受封了诰命,抬了身份,如今也不是什么罪将之女了,可她却因要避着皇帝的嫌,一直独自住在越州,你们母子因此也鲜少有机会见面。听闻她这两年身子是愈发差了,心里又念着你。她不敢向皇帝请命,只得私下捎话给哀家求情。阿瑾,你可想见她一面?”   谢瑾知道裴珩恨谢茹入骨。   十年前父皇要封谢茹诰命时,裴珩就为此大闹了几回,还提出她永生不得再踏入建康半步、孤独终老的恶语。父皇实在没有办法,才不得不让谢茹迁到越州独居。   换作从前,谢瑾也会觉得裴珩这些举动过于冷血蛮横,不顾情分,好歹谢茹养育了他十五年。   可谢瑾如今知道裴珩是如何熬过来的,又与他心意相通,心境到底有所不同了……   谢瑾眉间有些犹豫,默了片刻,还是关切问道:“我母亲……她的病如何了?之前宫里不是派了御医,专程到越州替她调理身子,没有好转么?”   袁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她是积劳成疾,那些年在外头过的也是苦日子,调理一两年哪够的,生死最后还是听天由命。哀家与她都是做母亲的,怕这次你们不见,来日容易留下遗憾,她毕竟是你的生母——”   谢瑾心中也一阵发沉,颔首说:“好,不过此事,我不想瞒着皇上。明日,我会向他陈情。” 第85章 僭越   万清山是佛门圣地, 山中云雾环绕,又以其天然汤泉出名。   黄昏日暮后,灵福寺后山的泉池中热气氤氲, 风光旖旎无边。   初春的桃树随波摇曳, 与霞光抖落了一池的殷红, 也滑落在了谢瑾黏腻雪白的肌肤上,使得他一阵酥痒——   不过很快,那几片粉玉状的花瓣就被裴珩来来回回吃了个干净。   最后,谢瑾在水中实在站立不住, 只好去抓紧裴珩坚实有力的臂膀, 就如同依偎着洪潮中的一根救命浮木。   不想裴珩借机将手臂一收紧, 又一次将谢瑾箍住了。   不知餍足。   “阿珩,来不了了……”谢瑾累得头昏脚软, 打起退堂鼓:“天黑了。”   裴珩从后面抱着谢瑾, 手臂绕在他胸前,用指节往上低住谢瑾的下巴,迫使他仰面抬头,对上自己的双目。   这一动作看似霸道, 可下一刻, 他只是低头眷恋吻了下谢瑾的眼睛,一脸乖顺,好声央求:“哥, 天黑了才好,回宫后可由不得我们放肆了。”   ——俨然与方才那位凶狠贪婪的帝王简直判若两人。   宫里耳目更多, 规矩束缚也多,不比在外头尽兴。   所以在山上的日子只要得了空,两人便缠在一处各种厮混缠绵, 时间也变得不够用起来。   谢瑾听他说“放肆”二字,没有依言规训,倒是想起了一件更加放肆之事。   他如疏月的瞳中泛起动人涟漪,却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下,忽道:“阿珩,回宫后,我们将那一次的,也补上吧……”   丝丝红潮从那双菩萨眸里泛了上来,冰清玉洁者作狎昵状,本就无需搔首弄姿,只需微微透露出与往日不同的情意欲望,便能让人臣服。   裴珩敏锐,知道这是风月之语,心中蓦然一动,忙着急追问:“哪次?”   谢瑾一咳,面色止不住发羞,低声说出了“铃铛”二字。   之前他不明白那些青楼把戏对裴珩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他当日为了讨好自己,竟忍痛揭了从前的伤疤。   如今想来,只后悔自己太不解风情,也对裴珩太过苛责了。   他想弥补弄月阁那次耍铃铛的遗憾。   裴珩反应过来时,一怔,心潮更涨:“哥,你怎么……?”   此等不入流的淫邪之术,从来都是裴珩提议张罗,谢瑾半推半就才肯试试,可没想到他竟会主动。   裴珩不由将双臂圈得更紧,恨不能将谢瑾嵌入自己的体内。   “话说,我们何时回宫?”谢瑾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有些喘不过气了。   裴珩稍松开他:“礼部和内府本来跟朕提议廿五启程,要不我们后日就回,如何?”   谢瑾眼尾红透:“嗯,也好。”   山林寂静,他们紧密相拥,除了黏腻闷热的水声,便只剩下在胸膛撞击的心跳声。   这样恬淡又热烈的甜蜜,令二人都觉得有些恍惚得不真实,越是情浓时分,心中就越容易生出一些遗憾。   于裴珩来说,错过了十年,太迟了。   于谢瑾来说,只剩下四年,也太短了。   他们此刻将那爱意与遗憾落到每一处实质,方才能得到一丝满足和慰藉。   天色已全暗了,夜里起了凉风,裴珩才拉着谢瑾上了岸边,擦拭彼此身上的水珠,又穿好衣袍。   “阿珩……”   “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裴珩一笑,伸手将谢瑾湿漉的卷发擦了擦,“哥,你先说。”   谢瑾也没推脱,鼻尖轻呼出气,道:“是我母亲,传信来想见我。”   “谢茹?”   裴珩动作一顿,说到这个名字当即脸色变了。   谢瑾点了下头。   裴珩警觉一嗤:“她不是在越州呆着么?都这么多年了,她突然要见你作甚?”   “她本是上京人,流亡后一直住在建康,越州偏僻,于她来说到底是异乡。听闻她身子大不如前,御医诊了也不见好转,因此想回到建康调养一段时日,正好看看我。”   谢瑾看向他,温声道:“阿珩,你若是不想见她,我也可去趟越州,最多半月就能回来。”   “不行。”   裴珩打断得不容置喙,鄙夷道:“谢茹心肠歹毒,她图什么,都不会图你的孝心。”   谢瑾见他嫉恶如仇的神情:“此话,怎么说?”   他与谢茹十年前认亲后,母子俩虽也没见过几面,有些生疏,可印象中也还算是相敬有礼。   “因为她——”   裴珩又噎住了。   他小时就一直不明白谢茹为何那样痛恨自己。   一个母亲,却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孩子过着最不堪的日子,还动则骂自己是“孽种”“狗畜”。   自从谯丽口中证实谢瑾的身世后,裴珩才明白:那十五年谢茹虐待自己,无非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她和北朔人的孽种。   她过往在北朔军营中所受的屈辱,都想一一施加在这个孩子身上。   而今这个“孽种”又成了谢瑾……   裴珩亲身感受过那种恨意。   他只要一想到,谢茹曾经那恨不得将自己剜而啖之的冷漠眼神,就觉得她未必会对谢瑾怀揣什么好心。   这些话裴珩无从说起,一下看向谢瑾茫然时,又仓皇掩饰起自己眼底的戾气薄情:“哥,你会不会觉得,是朕太不近人情了?”   谢瑾摇头,淡然一笑:“你有你的考量,我自然信你。”   裴珩也沉静了几分,退让道:“不过这不麻烦,若你真想见她,让殿前司把她接到建康后,朕陪你一起去见她。”   他虽不想见谢茹,可只有这样他才放心。   谢瑾抬眸微诧:“当真?”   “嗯,一言九鼎。”裴珩笑说着,忽抬起手,将一枚针状物插入了谢瑾的耳洞处。   谢瑾感受到那是一枚耳骨钉,本能抗拒地往后退了半步,又被裴珩一把揽住了腰。   “哥,别怕——”   裴珩也不觉跟着有些紧张忐忑起来,胸腔微微起伏,贴着他的鼻尖安抚道:“这次,以后,都不会再是笼中雀了。”   谢瑾的睫羽轻扇,听言没再动弹,待到裴珩将那骨钉戴好后,发觉那触感并不冰冷,皆是裴珩掌心的余温。   谢瑾愣了下,便望向了汤泉。   见那枚金色耳钉在漆黑的水面中都显得分外璀璨夺目。   “哥,上次不是说你耳上的疤不易消么,朕便亲手画了张图纸,让珍宝司照着打了个新的,喜欢么?”   是枚凤凰骨钉。   凤凰羽翼如锦,作展翅冲霄之状,再看一眼,便能发现那凤凰爪下还盘绕着一条金龙,难舍难分。   金器容易衬得人俗气。   可这龙凤骨钉用的是哑金材质,上面的凤羽龙鳞皆是用一根根极细的金丝缠成,精巧华贵之余,不失风雅。   可谢瑾眉头不由一蹙。   “天子至尊者方可用金龙作饰,执掌后宫者才可用凤……”   谢瑾面色沉了下来,肃声提醒道:“阿珩,我若是公然佩戴此物,则是僭越失仪,会遭人非议的!”   说着,他便要去摘下此物。   裴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不肯让摘,恣意道:“朝野之间若有任何非议,朕都与你一起受着。哥,只要你我心意相通,管旁的人说什么,就且让他们议论着又何妨?”   “你……”   谢瑾与他对视刹那,顿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心头一震。   裴珩正是想借这枚耳钉,让谢瑾光明正大地僭越。   不仅如此,他更有意让他们的关系,凌驾于那皇宫森严的体统规矩之上,昭然于天下世间。   可谢瑾怕自己会错了意,还是确认了一遍:“你可知道我若戴了——”   “朕知道。”裴珩笃然望着他,斩钉截铁。   谢瑾又是瞠目骇然。   私下里裴珩玩得如何离经叛道,谢瑾都会舍不得扫他的兴,可唯独这个……   流言蜚语不足畏,可若是裴珩自己要昭告天下,那意义便不同了。   自己注定是他匆匆过客,又怎能因自己私念,让他这个帝王背负一生的污秽骂名?   裴珩握紧了谢瑾的手:“哥,朕已打算彻底废止弄月阁,遣散所有弄臣,往后在宫里头,不会再有人与你一样佩戴耳饰,也不会有人敢以弄臣身份再轻贱你。你想做亲王,做重臣,或是别的什么都行,届时你我也不必再隐瞒,大可——”   谢瑾眉心深拧,呵斥打断了他:“胡闹……!”   这一声“胡闹”让裴珩僵了下,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谢瑾偏过头,倒抽一口冷气:“废止弄月阁,你可自行与谭相还有户部商议决定……可你我二人之事,绝不可于人前提起。”   他还是摘下那龙凤骨钉,放回到裴珩手中。   裴珩懵地盯着掌心的耳钉,双瞳渐渐发冷,忍不住质问:“为何?当日朕羞辱你的鹂鸟钉你戴得,如今朕的一片真心你却戴不得?!”   他咬牙忍着,才没问出更伤人的话。   谢瑾面色铁青,已答不上了。   他什么也没说,拎走挂在树上的大氅,就转身离开了。 第86章 眼泪(精修)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 裴珩和谢瑾连着两日都没说上话。   致使今日启程返康,二人疏远,也没有同乘一辆马车。   裴珩独坐在宽敞六驾马车内, 将堆积的折子处理完, 又应接不暇地传大臣前来议事, 却总心不在焉。   过了晌午,姚贵前来奉瓜果。   天气虽转热了,可还十分干燥,正是适合吃瓜果的时节。   裴珩无意瞅见那大颗红润剔透的石榴果粒, 冷不丁问了句:“其他车内可有?”   姚贵心思活络, 笑眯眯地示上:“皇上, 可是要送一份到瑾殿下的车上?”   裴珩目色微寒,当即抓起一把石榴粒, 便往姚贵身上掷了过去, “朕说惦记他了吗?”   姚贵“嗳哟”一声求饶,立马掌掴了下自己的嘴:“皇上恕罪!瞧奴才这榆木脑袋,皇上施仁布泽,既是御驾赏赐, 得一视同仁才是, 奴才这就安排人给每辆车都送一份去——”   裴珩这下没有驳斥,可脸色瞧着反倒更不好了,一派心烦气躁。   姚贵又暗中察言观色, 贱兮兮笑着问:“皇上,瑾殿下的那份, 奴才自个去送,顺便跟灵昭姑娘打探打探?”   裴珩的眉心这才稍舒展开,看起来一脸不屑, 又不冷不淡地应了声“嗯”。   很快,那份沉甸甸的果盘便递到了灵昭手中。   姚贵在车外拉着灵昭,仔细叮嘱了几句,让她帮忙在她主子耳边吹吹风,说说软话。   可灵昭不擅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上了车,什么也没说。   谢瑾看了眼那过于花哨的果盘,又看了她一眼,难得有些坐立不安,按捺不住好奇:“姚贵与你说了什么?”   灵昭方才只嫌姚贵说话絮叨啰嗦,因此一只耳进一只耳出,也不记得几句。   于是她坦白说道:“姚公公说得太多,奴婢记不清了。”   谢瑾眼底不忍掠过一丝黯淡。   其实灵昭不转述,谢瑾也能猜到姚贵大抵说了什么。姚贵是个人精,无非是想劝说自己先向裴珩低头,给他一个台阶下,折中求个体面的方式和好。   谢瑾也不是不愿给台阶。   若旁的事,他压根不会跟裴珩计较,更不会舍得浪费时间冷落他。   可这次裴珩的态度显然也是强硬,不肯退步。   灵昭面无表情,但是个实心眼:“奴婢这就去找姚公公,请他再说一遍。”   谢瑾眉心轻拧,将她叫回:“罢了,不必去了。”   ……   万清山离建康本就不算远,行车三日便可抵达。行至傍晚,车队就到了安阳镇境内。   裴珩不急着回宫,便下令众人先在此地的府宅歇上一夜,等到明日再继续赶路。   时辰还早,谢瑾一时还难以入睡,干脆起身披衣,带着灵昭去小镇街上闲步散心。   这安阳镇不大,却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水乡,青砖黛瓦,小桥流水,泛舟而上随处可闻的南调小唱,都甚是雅致迷人。   正月未出,新年的喜庆景象仍在。此时入了夜,华灯结彩,行人结伴而行,烟火气息就更浓了。   沿河两岸有不少商铺在做买卖,也不乏杂耍卖艺的,石板巷中到处可见孩童举着花灯嬉戏奔跑,好不热闹。   谢瑾在这热闹之景中走着,沉郁的心思也不觉变轻快了。   贩夫走卒都是会识人的,知道谢瑾这身打扮定是个贵人,一路上便对着他各种热情招揽。   “这位公子,瞧一瞧,可要买个糖人回去?”   谢瑾不爱吃糖,便回头温声问灵昭:“想吃么?”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喜欢这些小玩意,灵昭虽看不见,但也不能免俗。   她微微一怔,就木然点了两下头,难得流露出一分小儿女的天真姿态。   谢瑾一笑,就选了只兔子拿给灵昭。   正要付钱,谢瑾又留意到一小狗形状的糖人,龇牙圆目的,很是可爱。   他微微愣了下,不由自主拿了起来,端详一番,而后一笑,掏出银子说:“老板,要这两个,银子不必找了。”   “好嘞,多谢公子!您慢走——”   灵昭如获至宝,正纠结该从何处下口吃糖,不想旁边有人趁其不备,一把就夺走了她手中的糖人——   灵昭白瞳一睁,当即恼怒,周身泛起了杀意。   可下一刻,她就辨别出了那人的声音,只得强行忍下怒意,不服气地去扯了下谢瑾的袖子,请他为自己作主。   谢瑾这才回头,发现那兔子糖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裴珩手中。灵昭站僵硬绷直在一旁,则是敢怒不敢言。   谢瑾:“你怎么,也来了?”   裴珩握拳,尴尬肃声一咳:“说这安阳镇的夜景和市集都是出了名的,难得路过此地,朕也想来逛逛。”   谢瑾又瞟了眼他手里的糖人,黑线问道:“那你抢她的东西作什么?”   裴珩斜了灵昭一眼,牙缝生冷施压:“灵昭,你自己说,朕抢你的东西了么?”   好在灵昭天生无瞳,不会翻白眼,只是语气冷硬地说:“……不敢,是奴婢自愿给皇上的。”   裴珩厚着脸皮,勾唇一笑说:“听听,这便是了。”   谢瑾看不下去,无奈一叹,便拿回了兔子糖人,还给灵昭。而后将自己的小狗糖人塞到了裴珩手中。   “皇上吃这个吧,不必为难一个丫鬟。”   连对个丫鬟都如此疼惜,可偏偏对自己那么心硬疏远。   裴珩不悦挑眉,可低头又看到手中那“狗耳朵”已被谢瑾咬了一小口,顿时也欣然接受了,沿着那咬过的缺口舔了下。   谢瑾没再理会他,继续沿着这条街往前走。   裴珩面对他的冷脸,也没再轻易黏上前,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   灵昭懒得搅和在他们二人中间,怀中紧抱着那兔子糖人,自觉闪到了高处,于暗中守卫。   街上愈发拥挤,行人摩肩接踵。   就在这时,迎面又来了一帮舞狮的,欢天喜地间,一波人潮随之涌了过来,不由将谢瑾往旁道挤了下——   “哥——”   裴珩眼疾手快,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揽过了谢瑾的腰。   锣鼓喧天,沿街的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周围环境无比嘈杂,可刹那谢瑾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谢瑾失神片刻,抬眸看向了咫尺前的裴珩。   待这阵拥挤过去,他便欲推开裴珩。   裴珩一时忘情,却不肯放了。   “哥,你还气么?”   还在大街上,四周人群熙攘。   “先放手。”   谢瑾有些慌乱,心绪惘然,只得更用力挣开了裴珩。   裴珩勉强不了他,也意识到此举定是又惹他不快了,呼吸一紧,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继续莽撞跟着。   他知道谢瑾心中忌讳什么,可就如同方才那般,他们真在人群中相拥了又如何?   真让人知道他们相爱又如何?   一辈子那么长,遮遮掩掩又能如何爱得尽兴?   大不了谁敢有异议,他杀了便是。   昏君之名,他裴珩不是担不起,也不怕担。   裴珩越想越不服气,胸腔一阵发闷,见谢瑾脚步快了,又立马放低姿态加快脚步追上前去:“哥,你等等——!”   谢瑾这会已无心赏景,打算往回走。   裴珩在后面跟得紧,也不甘心,指尖又试探地去触碰谢瑾的手,想在人群中与他牵手而行。   谢瑾察觉到他的用意,面上添了几分愠色,负气将手缩回,可不想裴珩的动作愈发明目张胆——   谢瑾终是忍无可忍,在桥上忽顿住了脚步。   裴珩险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阿珩,够了。”谢瑾没有回头,淡漠的语气此刻好似有千斤之重。   裴珩被他训得一愣,只得将手不安无措地放到了背后,不敢再举止冒犯,低声唤他:“哥……”   谢瑾眺望着寒凉的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着下颌,冷冷道:“阿珩,我知道那些道理规矩都束缚不住你。可,你若是心中还在意我,便尽早断了这念头,否则——”   裴珩忍不住上前了半步,又不敢靠得太近,怕再火上浇油惹恼了他,只得问:“否则,就如何……?”   谢瑾指甲嵌进掌心,冷冷一叹:“否则,我们还不如就此了断。”   了断……   此话一出,周遭忽然安静了不少,热闹的气氛遇冷,连行人好似也一下被冲散了。   裴珩站在谢瑾身后,许久都没有反应,也没有说话。   “阿珩——”   谢瑾回过头的刹那,声音就戛然而止,只见裴珩竟红着一双眼,凄怨无辜地望着自己,然后簌簌地掉下了两行晶莹的泪。   他哭了……?   裴珩竟然,哭了?   谢瑾难以置信,他是头一回见裴珩落泪。   不光是谢瑾,裴珩是个硬骨头,从来没人见他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哪怕谢茹都没怎么见过他小时候为求得母亲心软,而掉过一滴泪……   可谁能相信,这从未示人的帝王之泪,竟是这般脆弱易碎……   那眼泪宛如连成串的珍珠一般,从那楚楚可怜的狐狸眼里滑落。   我见犹怜。   谢瑾反应过来,顿时方寸大乱了,心中那股气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阿珩,你……”   话间又掉了一颗,直接落到了谢瑾的手背上,烫得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谢瑾望向手背泪珠,这才想起要用帕子擦泪。   不想,那串泪珠子却越擦越多了,竟比孩童也不遑多让。   “对不住,阿珩,你别哭,别哭好么……?”   谢瑾此刻兵荒马乱,没了主意,连安慰都稍显无力。   他不知该如何哄裴珩的眼泪停下,歉疚懊悔之意相继涌上心头,难受得也要将他给撕裂了。   裴珩忽一把紧紧抱住了他,趴在他的肩上,哭腔不止:“哥,你当真……会与我了断么?”   谢瑾心也要碎了,他深蹙着眉,手掌轻抚着裴珩的后背:“不会,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别哭了好么?”   可裴珩此时就如同一个怨女,受了负心汉抛弃,伤心欲绝,怎么也哄不好了。   谢瑾心疼欲裂,更觉负罪难忍。他的心肠好,生平本就最怕亏欠别人——何况还是自己的爱人。   于是他犹豫半分,双手便去温柔捧起了裴珩的脸,轻吻了吻他的嘴角:“阿珩,求你——”   裴珩望着他一懵,不等他将“别哭了”三个字说出口,便更加凶狠地亲了回去。   “唔……!”   那咸苦的眼泪还滑落在两人唇齿间,就被那欲望一并吞没了。   裴珩本性一旦暴露,他才不管这街上会有谁看到——   ……   弦月高挂,隔着朦胧的云雾,倒生出几分暧昧的滋味来。   良久,两人才结伴从那桥上离开。   裴珩除了眼尾还挂着一抹浅浅的泪痕,倒也看不出哭过,仍旧是那翩翩俊美的年轻帝王,眉宇间还添了几分餍足滋味。   谢瑾的脸色倒是不大好,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还有些梦魂颠倒之感,脚下都是虚浮的。   可他没去细究裴珩,只要一想起方才裴珩落泪的模样,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他们下了桥,就沿着河岸边走去,便看到一群孩童正在踢毽子,嘴边还念着朗朗上口的歌谣。   裴珩今夜得逞如愿,心中有些醉意,并未留意沿途其他路人。   可他乍一听见几个字眼,不觉渗了点冷汗出来,遽然露出凶相。   “十五载,狸猫裘;十五载,杜鹃啼。道是明珠山间玉,原是异乡寄巢生,寄、巢、生——”   谢瑾察觉他有异样:“怎么了?”   “没事,我们快回去吧。”裴珩对他挤出一个笑,就拉着谢瑾赶快离开此地。   可谢瑾警觉,也已留意到了那歌谣中的内容,神色一滞,目光不由变深了几许。 第87章 流言   “可查到眉目了?”   裴珩不等回到宫中, 当夜便紧急召集了几名随行官员,下令要彻查那首歌谣的来历。   一天一夜过去,两名官员眼下登车, 正是来向裴珩禀告查案的进展。   “回皇上的话, 这歌谣乃是半月前从建康流传至安阳镇一带, 正是从建康兴起的,据查建康街头巷尾的孩童皆会此谣,至于是何人所编造,又是何等势力在背后推动……请皇上恕罪, 臣等还需一些时间方能查明。”   用无辜稚子来造谣作势, 这招恶毒, 也的确是不好排查。   知道谢瑾身世的人不多,除了谢茹, 便是北朔人。   谢茹势单力薄, 在越州掀不起浪;可如若是北朔人,他们又是如何将手伸到建康来的?   那枚证明谢瑾身世的玉珏已在裴珩手中,怕只怕这歌谣只是他们第一步,还会有别的算计……   细思极恐。   事关谢瑾, 裴珩耐心本就不多, 于是面色阴沉,冷冷放话道:“既是从孩子口中传出来的,那就从建康的大小私塾查起, 其余戏院、市集、书院等地也都要给朕一一细查,绝不可漏放一个可疑之人。三日之内, 朕若是得不到一个结果,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车内官员忙颤颤巍巍跪了下来:“是……皇上,臣等必当竭力!”   谢瑾就坐在裴珩的身旁, 却有些心不在焉。   马车颠簸前行,他心思沉郁,不由挑帘看向车窗外。   车队已入了建康城内。   御驾今日回得急,官府未来得及清道,因此有不少百姓沿街围观这阵仗,时不时闲言议论。   “看,真是谢瑾!”   “不是说他是北朔人吗?怎么还有脸回建康?”   “谁知道啊……”   不过半月光景,那首歌谣已通过孩童之口,传遍了建康家家户户,流言甚嚣尘上。   也有人替谢瑾忿忿不平:“瑾殿下这些年来为我们百姓做了多少事,不过是几句孩子乱传的歌谣,岂能当真?”   可大雍百姓最痛恨的,便是北朔人,随即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他:   “无风不起浪,就住我后街的孙婆婆,从前也是个官妓,她说亲眼瞧见谢茹在生产那一年,入过北朔军营!谢茹生下北蛮的种,我看啊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竟真有此事……”   “北朔人杀我妻女双亲,害得我家破人亡!他们天生残暴不仁,谢瑾身上若真留着北朔人的血,便是异族,便也该死!”   “是啊,若不是他,当今皇上又岂会在外流落十五年,还险些惨死!没准,这也是北朔人的阴谋诡计!”   “……”   谢瑾虽未听见那些人是用何等恶意揣测自己的,可却亲眼见到了他们那嫌恶痛恨的眼神,如千万根针芒,难以忽视。   他心头顿时压了一块巨石,指尖微僵,便先将车帘放下了。   裴珩此时也瞥了眼窗外,留意到谢瑾难堪苍白的脸色,恍然一顿,心猛然也如针扎般刺痛。   他难以冷静处之,嘴角微沉,厉声道:“传令下去,若有人胆敢在建康再传唱那首歌谣,或随意议论皇兄身世者,无论老少,一律格杀——”   “不可——”   谢瑾稍回神,忙肃声劝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之口堵不住,若是大开杀戒,更容易招来祸端。大雍朝廷好不容易稳定民心,皇上切不可因我一人,坏了大局。”   裴珩听言,胸中憋着一口气无法发作。   圣怒之下,那两官员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办。   谢瑾看了他们一眼,沉声作主道:“两位大人辛苦,方才两句不过是皇上戏言而已,不必当真。”   裴珩虽一腔愤懑不甘,可也眼神不耐示意,让他们听谢瑾所言,先行退下。   待人走后,车内又只剩下裴珩与谢瑾两人。   谢瑾面上虽一如既往沉着平静,可他从未有过如此害怕的时刻。   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怕是什么。   是怕自己生父真是北朔人,自己是异族之子?   是怕遭世人的唾弃指责,辜负众人期待?   还是,怕裴珩会就此舍弃自己……   他还未厘清思绪,裴珩温热的大掌就覆了过来——   “哥,别怕。”   谢瑾微微一愣,不知自己的恐惧,如何就被他轻易看穿了。   裴珩分明自己还未彻底冷静,便想安抚谢瑾:“有朕在,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谢瑾拧眉望着裴珩,默了默,忽鼓起勇气对他发问:“阿珩,我是么?”   裴珩微凛片刻,明知故问:“是什么……?”   “我是母亲与北朔人所生的么?”   裴珩笑了起来,用了全身力气,才克制着自己五官神情不露出分毫破绽:“别多想,分明是北朔人见你这一年在朝中大刀阔斧改制,又在满洲立了功,因此记恨你,才想要给你攀扯那些莫名其妙的恶名,拉你下水罢了。”   “真不是?”   “嗯,当然不是。”   “那你当日为何让我束发?”谢瑾不由将一些端倪联系了起来。   裴珩手心当即有汗渗出,故作无恙地先抽回了手,笑了笑说:“朕说过,朕只是不想让别人看你披发的样子而已。朕心胸偏狭,想独占你。”   谢瑾眉心低垂,目光闪烁,缓缓呼出一口气:“倘若,我真是北朔人的血脉呢?皇上还会如此么?”   答案其实早已不言而喻。   他会。   他一直会。   “朕——”   裴珩为了不让谢瑾察觉出什么,将斩钉截铁的话先咽了回去,假装深思熟虑片刻,才对谢瑾认真说道:“朕对皇兄,矢志不渝。” 第88章 书院   一路舟车劳顿, 谢瑾回宫之后,便顺理成章在陵阳殿歇下了。   是夜,裴珩陪他先睡了会儿, 待人熟睡安然, 轻轻在那额前落下一吻, 便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床榻。   夜凉如水,殿前司护卫领着一名年轻御医,已在书房恭候已久。   “臣等参见皇上。”   裴珩大步流星,还未坐下, 便雷厉风行道:“谢茹到哪了?”   “回皇上, 谢夫人前日已启程离开越州, 不出意外的话,马车五日内便可抵达建康。”   裴珩冷冷颔首, 又瞟了眼那御医。   护卫忙介绍道:“皇上, 这位便是沈良沈御医了。”   裴珩“嗯”了声,没正眼看人,话间尽显威严冷酷:“朕听闻,你精通药理, 还懂得许多老御医都不擅长的制药之术?”   沈良深夜被召来陵阳殿, 也大抵猜到皇上传召自己并非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忙答道:“皇上谬赞,微臣惭愧, 是药三分毒,不同的药对上不同病症, 便会有不同的效果罢了。微臣医术浅薄,远不及院中诸位前辈经验丰富,不过是胆子大了些, 心细了些。”   裴珩勾唇轻笑:“好一个胆大心细,朕需要的便是同你这样的人才。不过替朕办事,心肠更得狠毒些。”   沈良忙不迭地跪了下来,以表忠心:“皇上有何吩咐,微臣定当万死不辞。”   裴珩冷声一嗤,居高临下道:“听闻谢茹身子有恙,这些年一直反反复复治不好。朕心中挂念朕的养母,唯恐她途中病体难捱,白白受一番苦楚,所以命你即刻同殿前司出发接应谢茹,为她诊病调理——”   他撑肘一顿,低眉又露出几分阴狠:“务必,不得让她活着回到建康,且不得露出痕迹,遭人口舌非议。”   沈良心下微震,忙敛目道:“请皇上放心!”   ……   昨日惠州告急,于震洲所领的定安军与乌兰达鲁正面交战,战况激烈,每隔半日则必有一封军报发往宫中,前线局势瞬息万变。   裴珩与前朝诸臣无不为此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   谢瑾为了避嫌,不便公然插手前朝的决策。   不过为使裴珩不分心,他还是分担了些别的事务,譬如与他自己相关的那桩歌谣案。   刑部很快便查到了线索,耿磐今日陪谢瑾一同出了宫。下车绕过石板巷后,一行人便来到了一间简陋窄小的学堂。   “殿下,这间澄明书院,经查便是最早传出那首歌谣的地方。”   这书院建造已有些年头,破败大门前贴了官府的封条,更显萧条。   谢瑾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义塾?”   耿磐:“不错,建康城每年都有不少从北边因战乱逃亡来的流民,这澄明书院便多是招收那些从外来贫寒子弟与孤儿,免费为他们开蒙。”   “北边?”谢瑾警觉了下。   “那帮孩子只说歌谣是从流亡途中道听途说来的,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作,这便难查了。下官还审问了这间私塾的先生,也并未查出什么特别之处。”   谢瑾点了下头:“有心人有意为之,想来定是隐去了关键证据。”   耿磐若有所思,也觉得拿捏不好,便作揖请示:“那殿下觉得,这案子接下来该如何查办为好?”   谢瑾鼻尖轻叹,对耿磐淡淡一笑:“在下知道耿尚书为了查案,着实辛苦。可这不过是一首歌谣,能传唱开,无非是百姓对皇家秘闻感兴趣,图个新鲜。如今既已查到这一步,也算是有个交代了。战事当前,在下倒以为,不必在此案上多耗力气,耿尚书觉得呢?”   耿磐愣了下,低声劝道:“可朝野上下因此对殿下非议不断,据说已有弹劾殿下的折子递到了御前,殿下当真不介意么?”   谢瑾目色微落:“说不介意,太过虚假。可面对这些流言,我眼下又能如何自证呢?退一万步说,我的确不知自己的身世,连是否该当自证,都不得而知。”   “这……”   耿磐一时也无言。   他知谢瑾是个清正谨慎之人,不知真相之前,不应拿着臆测的结果去反证,这也确实是查案的大忌。   若那歌谣真只是扑风追影,等风头过去,任由之平息,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   耿磐对他心生出敬意,忙道:“殿下,下官明白了,只是皇上那边——”   谢瑾:“皇上那边,我自会与他说明,不会牵连刑部和大人。还请刑部尽快放了那帮私塾先生,让孩子们重新上学吧。”   耿磐是裴珩的心腹重臣,早就对二人关系有所察觉,这次回来后更是证实了。听他这么说,提着的心便也落回到了肚子里,一切都听谢瑾打算。   谢瑾已掀袍上了马车,准备回宫。   不多时,空中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将石板巷上的青苔都染上了一层幽绿。   马车缓缓往前驶了一段路,绕过那书院后门,谢瑾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檐下躲雨。   “先停一下。”   谢瑾下了车,灵昭在身后为他撑着伞。   “秦大人?”   谢瑾没认错,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正是秦焦。   秦焦的姿容冷淡清俊,身形瘦长,他今日身着一件银竹长袍,头带玉冠,像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可这场烟雨朦胧中,他的眉宇间也难掩几分落魄。   说起来这秦焦的官运委实不算好。   参加科考时就险些被人顶替,后来当了相府门客不到一年,司徒钊便倒台了。而后因康怀寿弑君,牵连到文澜阁众人,他身为文澜阁执笔也受到牵连,只怕再难升迁。   可他自身也并不无辜。   谢瑾隐隐觉得,此人所图谋的,并非是那官运亨通、权势逼人,因此总叫人有些看不透。   秦焦见到谢瑾,那张天生冷脸竟然微微一怯,不及掸走肩上雨尘,先弯腰朝他行礼:“见过瑾殿下。”   雨下忽然得大了,从屋檐落下的雨水很快连成了涓涓细流,地上的水洼也渐渐积起来了。   谢瑾见状,让灵昭去车上再取把新伞过来,然后递给了秦焦。   秦焦有些拘谨:“殿下当年在科场舞弊案中还我清白,救我于苦海之中,在下未曾报答一二,这把伞如何还能再受?”   “秦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谢瑾见他还是推脱,便只得道:“就当是借给大人的,改日还就是了。”   秦焦这才肯双手接过那油纸伞,视线沿着伞尖,缓缓抬看了谢瑾一眼,眸子生出一缕滚烫,又忙低下了头:“多谢殿下。”   谢瑾与他熟络了几句,这才切入正题,问:“说起来,秦大人为何会在此处?莫非,你也奔着这间书院来的?”   秦焦目光愁苦:“在下家境贫寒,得乡亲父老接济,方读得起书,连入建康赶考的盘缠都是乡亲替我一文一文筹的。在下心疼这些孩子,所以刚入建康那两年,每月都会来这澄明书院为学生们讲课。”   谢瑾微微挑眉,又笑说:“秦大人由己及人,实乃高义。”   “不过今日来此,实为在下打听到殿下会来,所以特意在此等候殿下。”   “等我?”   秦焦又行了个礼:“殿下恕罪。在下官阶低微,又受人提防,想在宫中见殿下一面,实在难如登天,才不得出此下策。”   “既如此,秦大人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秦焦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了谢瑾。   是一枚玉珏。   谢瑾一眼便认出了这玉珏与那日裴珩从北朔使团拿回的那枚很像,只是左右缺口不同,应当是一对。   谢瑾眉头一深:“此物……你是从何得来的?”   “此乃谢氏传家之宝,谢夫人多年随身之物,”秦焦说着,忽朝谢瑾跪了下来:“夫人性命危矣,还望殿下能念着血缘亲情,出手相救——” 第89章 身世   “殿下, 此人不可轻信。”   马车内,一向寡言少语的灵昭也开了口。   谢瑾若有所思,忧心忡忡:“嗯。”   他知道秦焦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此人因精于谋算先前在相府受司徒钊重用, 后来秋闱改制学子动乱罢考, 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且秦焦为何会持有谢茹的玉珏?   照他方才所言, 是因前些日子往南访友,无意与谢茹在苟县的驿站萍水相逢。彼时她受殿前司挟制,无意得知秦焦是建康官员,因此无奈之下, 便命婢女暗中赠以信物, 请他回建康中向自己求救。   虽说得通, 却也过于巧合了,很难不令人起疑。   可是……   谢瑾面色凝重地望向手中的那枚玉珏。   他听过谢氏祖上确有一对传世玉珏, 乃稀世珍宝, 只是未见过实物长什么样。   若秦焦今日递给自己的信物为假,那又为何会与裴珩当日所持的玉珏如此相似?   谢瑾愁眉如雾,掌心不由捏紧了那枚玉珏,暂且忍着心绪, 没再往下多想。   “先掉头罢。”他忽沉声决定道。   灵昭一懵:“殿下要去哪?”   谢瑾:“救人。”   ……   马车没有回宫, 谢瑾给裴珩留了封书信,遣人带回宫中。   而后他就掉头前往校场换了匹快马,冒雨出城, 一路疾驰南下。   裴珩早解了对谢瑾的所有禁足令,守城门尉见到是他, 更不敢阻拦,连忙放行。   按秦焦所言,谢茹一行, 应正在离建康一百里外的嘉县。   “吁——”   天色暗了不久,谢瑾便马不停蹄赶到了嘉县县丞府中,请他即刻带自己前往官家驿站,去见谢茹。   果不其然,还未走近那间客房,廊外便站满了披坚执锐的殿前司护卫。   他们见到谢瑾突然出现在此,皆有惶恐诧然之色,有意上前阻拦他的去路:“见过瑾殿下,不知殿下如何会来嘉县?”   谢瑾见他们神色有异,便已多半证实了秦焦的话,忍气问道:“我母亲可在里头?”   护卫们面面相觑,低头禀报:“回殿下,谢夫人半个时辰前已歇下了。皇上命吾等护送谢夫人回建康,您大可安心,等——”   话音刚落,便听得屋内传来一阵瓷碗摔裂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阵虚弱的咳嗽声,还有女子挣扎无果的呜咽声。   大抵是血脉相连,孩子会保护母亲,是天性使然。   谢瑾一凛,没有多想,便不顾阻拦推门而入。   但见谢茹模样可怜地卧于榻上,上身半挂在床沿边,气喘吁吁,似刚与人起过争执。   她床榻旁没有贴身伺候的婢女,只有两名御医和药官,皆面色冷毅,毫无半点为医者的仁慈。   “阿瑾……救……!”一见到谢瑾,谢茹就如见救命稻草般般,哑声用尽力气呼唤。   谢瑾心中一紧,忙快步走到了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近距离才看清谢茹面如缟素,眼球深陷,气息奄奄之际,已看不出几分原本姣好的面容。   “母亲?母亲!”   谢茹很快便晕了过去。   谢瑾随即看到了地上被打翻的黄色汤药,眉头深拧,看向为首的那名御医:“你们给她喂了什么药?!”   沈良不为所动,淡定解释说:“殿下切莫担心。谢夫人是患了痨病,下官唯恐她病情严重,拖不到建康,因此便想法子试图先为夫人缓解一二,吃的只是副寻常治痨的药方子,不过病人初期服用此方,是容易损耗身子,待过几日适应了就能好。”   谢瑾见她消瘦不济的惨样,质问:“药再吃下去,她还能挨过这几日吗?何况什么救人的方子,是需要先损耗身子,才能治病的?”   沈良一拜:“殿下此言差矣,这的确是副良药,而且就算眼下不铤而走险,以谢夫人的病情,只怕也拖不了几时。殿下若是信不过下官,大可再请大夫过来查验药渣——”   “不必了。”   谢瑾无心再与他争辩,面色沉了几分,直入正题:“是皇上让你来的?”   沈良支吾一顿。   若不是领受了皇命,他又如何能在一帮殿前司的眼皮子底下接触到谢茹?   窗外雨声陡然大了,连屋内都透着一股阴冷之气,叫人坐立不安。   谢瑾没再往下戳穿,哪怕心中有气,仍顾得体面,对他说:“罢了,你退下吧,暂且不必照看夫人的病了。”   沈良有些为难:“殿下,这恐怕不妥,下官是受皇上旨意,特意前来为谢夫人诊治,若是疏怠了——”   谢瑾面色一寒,倒抽了口冷气,替他出了个主意:“有事弟子服其劳。[1]大人若是觉得难办,那么凡有汤药入她口之前,由我先行试药,如何?”   沈良心中一哆嗦,慌张掂量了下其中要害,忙跪倒在地:“殿下千金之躯,下官、下官怎敢冒昧让殿下试药!”   谢瑾无奈暗叹:“如此,便先停药罢。”   “是……”   -   次日,谢瑾便亲自护送谢茹上路,没让人再轻易近她的身。   谢茹病体孱弱,故而马车也行驶得格外缓慢。直至三日后,一行人才平安入了建康城。   天气转暖放晴,今日一早,裴珩便亲自领着官员在城门外等候迎接。   城墙旗帜猎猎,谢瑾先下了马,按规矩朝他行礼。   裴珩见到谢瑾的那一刻,眉心焦灼终得以化了开,却不见得有多么欣喜,帝王独断的锋锐之意又浮于眼底。   他大步上前,将谢瑾从地上扶起,顺势在宽大的袖袍下紧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咬牙:“你可真是——”   当着众人的面,谢瑾故作淡定地抽开了手,蹙眉堵住了他的话:“回去再与你细说。”   谢瑾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可让裴珩听出了几分他要跟自己“回去算账”的意味。   裴珩没辙,在他面前当即就没了气焰。   “奴家重病难起,恐不便下车跪拜行礼了,还望皇上恕罪。”马车内传来一阵恹恹虚弱又冷若冰霜的声音。   裴珩这才留意到车内的谢茹,面色微僵,唇角冷冷抽搐了下,又斜嘴放肆笑了起来:“十年不见了,夫人这一路上可还顺遂?”   谢茹话里有话:“托皇上的福,又得阿瑾一路上的精心照料,奴家安然无恙。”   裴珩轻嗤,机锋敌对:“夫人既然好不容易回一趟建康,可得好好多住些时日,否则不是白白受了那旅途颠簸之苦?”   谢茹费力地咳嗽了两声,可也不遑多让:“皇上恩德,奴家铭感五内,也是为大雍庆幸,看来皇上如今身为天下表率,是深谙‘以孝治天下’的道理了?”   谢瑾肃声一咳,裴珩便忍气先打住了话锋,没再发作。   任谁都已听出了这其中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其他官员见状,这才上前来该如何如何。   不多时入了城,谢茹就被安置在宫外的一处府邸。   谢瑾则随着御辇回了宫。   一入陵阳殿,裴珩便遣散了宫人,气急不可耐拽过谢瑾,将他摁在龙榻上,要好好过问一番。   “你居然为了一个谢茹跟朕先斩后奏,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朕如何?要不是这两天前朝事务缠得紧——”   他差一点就要亲自去把谢瑾带回来了。   谢瑾平躺着,望着身上的裴珩,“有灵昭跟着,随行都是殿前司的人,能出什么事?再说嘉县不算远,我们每行十里路,就有人向你传信吧。”   “还狡辩?”   裴珩说不过他,俯身去堵谢瑾的嘴,异常凶狠,将他的舌尖都吮得发麻肿胀,也没给他说一句话的机会,几番折磨撕咬后,才狼吞虎咽道:“那谁让你不与朕事先商量,擅自行动的?”   他今日连“哥”都不叫了。   谢瑾眼下才意识到,前段时日裴珩是太克制,也太惯着自己。   他劣质本性未改,只稍一激,那暴君本色便显出来了。   谢瑾双手轻抵着他胸口:“那你要取谢茹性命……又可曾与我事先商量?”   裴珩一怔:“你怨我了?”   谢茹毕竟是谢瑾的亲生母亲,血缘至亲,他有足够的理由因此怨恨自己。   哪知谢瑾抬手将裴珩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涨红的情欲之下,怨恨不明显,反倒流露出些无可奈何的温柔本色:“你也应当怨我才对,我听信外人谗言,坏了你的计策。”   两人口口声声说着怨恨之语,却无半点逞凶斗恶之意,视线一撞,彼此便软了下来。   裴珩心中微动,抿了抿嘴角,又去咬他:“你也知那是不可信的谗言,北边战事正紧,那首歌谣兴起得本就莫名,谢茹偏又在这时传信给太后要回建康,还牵扯上了秦焦,焉知这里头到底有没有鬼?!”   他承认自己是过于紧张了。   可最近所有事都撞在了一处,且莫名与谢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让裴珩不得不如临深渊,步步谨慎。   “阿珩……”   谢瑾迎合着,低吟着,想让他尽可能放松些。   裴珩会错了意,又探进谢瑾的衣内,不知轻重地撩拨起来:“总之,那我们就当两相抵消,谁也不许再怨谁。”   谢瑾眉头紧锁,身子阵阵蜷缩发颤,咬着唇才能说话:“我怕去晚了,她便没命了,也不想你因此背上个鸩杀养母的罪名。而且,你分明答应我,你会陪我一道去见她,为何临到事前,又出尔反尔了?”   裴珩眼尾添了分寒意,却用最温情蜜意的口吻哄着谢瑾:“哥,她得死。她就算回到了建康,朕还是不得不杀了她。”   谢瑾微微仰颈,眼神中有些惋惜:“是因为我的身世吧?其实,你早知道了。”   裴珩目色骤然一深。   谢瑾:“那日你以身犯险,与谯丽交换的,正是那枚可以证明我生父是北朔人的玉珏……对么?”   谢瑾这些天将眼前诸多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最终只想出这一个可能。   他先前便对此有所预感,惶惶不安。想清楚之后,心中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反倒渐渐落了下来。   裴珩一时百口莫辩,不知该从何解释起,他胸膛剧烈起伏,心急如焚道:“朕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不想你为难,更不想你为此离开大雍,离开朕……”   不管北朔人说什么,耍什么阴招,都对大雍臣民没什么信服力。   可若是谢茹亲口承认谢瑾的身世,则意义便不同了。   裴珩虽不确定谢茹是如何盘算的,可无论如何,只要杀了她,让她彻底闭上嘴,便能永绝后患。   也能最大限度保全谢瑾。   “阿珩,我是雍人。”谢瑾对他郑重说道。   裴珩浮躁的心顿时一落,瞠目望着怀里的玉人,不由屏息认真地听他说话。   谢瑾:“我生在大雍,长在大雍,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我认定自己就是雍人,是你的哥哥。” 第90章 祠庙   自那日后, 裴珩权当对谢茹这个养母之事不知情,也不关心。   不过他默许谢瑾前去探望,只是谢瑾每次出宫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还必得有上百名殿前司护卫随扈, 寸步不离。   谢瑾心中明白, 这对裴珩来说已相当不易。   他从不主动在裴珩面前提起任何有关谢茹之事,更不会用腐旧死板的道理规劝他什么。   裴珩和谢茹能井水不犯河水,便已算好的了。   开春逢暖,今年清明难得没下雨, 还破天荒放了晴。   谢瑾今日来谢宅时穿了件晴蓝缂丝的长袍, 玉带加身, 头戴一顶如意纹的束发银冠,彬彬文质, 清雅出尘, 但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那份天潢贵胄之气。   “母亲今日觉得身子如何了?”   谢茹在建康住了十日,得了精心照顾,沉疴旧疾真减轻了不少,都已能下榻了。   她这会儿卧在院中长椅上, 眉眼疏淡如画, 岁月虽在她脸上刻印下了明显的痕迹,可不妨碍她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阿瑾来了。”   她见到谢瑾,从椅子上稍坐直了些, 用扇掩面,轻咳两声道:“同前两日差不多。”   谢瑾忙去搀了她:“御医说这病根治需些时日, 也需运气,慢慢来,总能好起来的。”   谢茹含笑应了一声, 看着谢瑾,露出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慈爱之色:“今日你怎么又过来了,宫中不忙吗?”   她与谢瑾母子情薄,算起来他们真正相处的日子,也不过这么短短几日。   她在越州那几年常常想,自己该厌恶谢瑾,就如同从前厌恶裴珩那般。   毕竟这个被北朔人逼|奸所生下的孩子,是她身为谢家嫡女,此生最大的耻辱……   可殊不知是她年纪渐长看淡了,还是因谢瑾生性温柔端重,她眼下对这个儿子竟怎么也厌恶不起来。   “前线局势焦灼,皇上与朝中诸大臣近来都不得闲。”   谢瑾眼尾微垂,话锋一转,便说:“不过今日是清明佳节,我该当来陪母亲的。”   谢茹望着他恍惚失神了片刻,一时忘了说话。   从某些个角度看,谢瑾长得实在像极了她的父亲和大哥。   她每每看见谢瑾这个孩子,总能回忆起父兄年轻时英姿勃发的模样,还有自己在上京谢家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只是可惜这碧眼卷发……   “母亲在想什么?”   谢茹回过神:“没什么。你方才说,今日是清明,可是有什么安排?”   谢瑾:“是,我想带母亲去个地方,不远,乘马车小半刻钟便能到。只是不知母亲身子可否吃得消?”   谢茹眉眼舒展开:“想来你的安排都是妥当的,一切听你的便是。”   ……   母子二人对彼此都算不得熟悉,可坐在车厢内,也试图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虽未聊出什么,却也令人觉得有片刻宁静温馨。   “对了,母后可还记得,当日在苟县驿站见到的那名秦姓官员?”   谢茹面色一愣,眉梢挑起:“记得的,他如何了?皇上应很是恼他吧。”   谢瑾没有否认:“秦焦当日传信于我,引我出城,皇上的确对此介怀。可他到底没有什么实在的罪证,听闻最后只是以越级上报为由,打了他三十大板,如今正在家休养。”   裴珩只对秦焦小惩大诫,也是碍着谢瑾。   毕竟人是谢瑾亲自接回来的,若是公然严惩通风报信之人,岂不是等同于打了谢瑾的脸。   可谢瑾始终隐隐觉得,秦焦与谢茹搭上线,是另有关窍。   “哦?竟有此事。”谢茹漠不关心地应了声,又挑帘看向了窗外。   谢瑾还欲再问,便听得车夫说:“殿下,祠庙到了。”   马车停了。   谢瑾先出了车厢,而后与婢女一同搀扶谢茹下车。   他们一站定抬头,先入眼的,便是那巨大的金字匾额“谢英武候庙”。   五个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还有些龙飞凤舞的,正是裴珩亲笔所书,让人刻下的。   谢茹当即神情一震,有些站不住:“阿瑾,这是……?”   “去年外祖父一案平反后,皇上下旨追封他为英武候,让工部在建康城中选址,建造了此间祠庙,以彰其凛然浩气、碧血忠心。上个月正好修建完成,今日既是清明节,我便想带着母亲来祭拜祭拜外祖父。”   今日还有不少百姓前来英武侯庙上香祭拜谢云,大门前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倒成了一番热闹景象。   “父亲……”   此情此景,谢茹有热泪盈眶,身子却僵住了一般,没有迈出一步。   谢瑾继续说:“母亲不知,皇上还与我提过,待大雍收复中原后,定要在上京与嘉南关再各建一所的英武候庙,届时,还可将外祖父的衣冠冢也迁回上京,算是落叶归根了。”   谢瑾发觉她手心一阵冰凉冒汗,关心问道:“母亲可是乏累了?不如,我们先进庙中歇会?”   “不了……”   谢茹心中一悸,连退了半步,惶恐拒绝道:“阿瑾,我在远处看看便好,你快进去给你外祖父上三炷香吧,我回马车上等你。”   谢瑾猜得到她的心病,可还是觉得有些惋惜:“都已到这了,母亲难道不想亲自去看看么?这世间除了你我,谢家也不剩其他亲眷了。”   “我……”   这时,身后传来一戏谑尖锐的声音:“以身伺敌、虐待皇嗣,她但凡还有那么点廉耻心,哪有脸面进去祭拜谢云?”   裴珩不知何时到的。   他今日出宫穿了身便衣,混在百姓当中,因个子高挑也分外显眼。   谢瑾回过身。   无需示任何眼神震慑,裴珩只要一对上谢瑾,余下恶毒的话没说出口,就先闭上了嘴。   谢瑾无奈轻叹,微微沉肩问:“宫里忙完了?”   “嗯,忙完了。”   裴珩一脸乖顺,凑过去在他耳畔轻语:“你出来一个时辰多了,皇祠那头早早结束了,就想着来接你。”   谢瑾蹙眉轻睨他了眼,示意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在。   谢茹此刻已面红羞愧,她无法反驳裴珩,于是气急慌张地让婢女搀扶自己回到马车上。   谢瑾见状忙唤:“母亲这便要回去了吗?”   谢茹动作一顿,站在车前又回头看了眼这座恢弘的祠庙,忙又低下头,感慨道:“阿瑾,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有机会,也替我谢过皇上吧。”   “……好。”   谢瑾微微一顿,看向了身旁的裴珩。   裴珩的眼底浸染着一股冷意,看起来不以为然。   可大风吹过,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他还是不禁去握紧了谢瑾的手。 第91章 惊喜   二十七年前, 北朔铁骑踏破上京城门,一场大火将昔日繁华的都城都焚燃成烬,雍武帝于皇宫中被敌军所戮, 太子雍宪帝不得已在动乱危难之际登基。   国不成国, 家不成家。   城中无数百姓罹难而逃, 妻离子散,连多少皇室宗亲都在那场动乱中死伤。   ——更无人会在意一个官妓的死活。   “美人,你当真是谢云的女儿?”   十九岁的谢茹躺在北朔军营主帐的软榻上。哪怕她蓬头垢面,仍挡不住如昙花般动人清纯的姿容。   她眼中含着楚楚的泪珠, 仰面望着那营帐中为首的主帅, 轻呵软香, 不由让人卸下防备:“将军觉得,妾身像吗?”   男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捏着她的下巴调戏说:“不像, 一点儿都不像!谢云忠心赤胆,英勇非常,是条真汉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软若无骨的浪骚东西?不过, 你昨夜的模样, 我当真是喜欢得紧!”   谢茹顺势柔软趴在他健硕的胸口,媚笑轻语之间,眼底陡然杀意一紧:“那将军, 可喜欢这个——!”   帐中寒光一现,白皙一把尖锐的匕首便要往男人心口狠狠插入。   刺杀!   男人到底是身经百战, 机敏异常,眼见那匕首尖已要刺破他的胸膛,当即清醒反应过来, 一脚狠狠便往谢茹心窝踹去,将她毫不留情地踢到了床榻下!   营帐外的北朔将士闻声快速冲了进来,立马持刀控制住了谢茹。   “不自量力的贱货!”   他恼怒捂着胸口的伤痕,披衣走下床榻,恶狠狠地将脚踩在了她的脸上,嗤骂道:“看来,你还真是谢云的种!”   谢茹疼得五脏六腑俱裂,嘴角挂着血丝,凄惨厉声笑了起来:“北蛮破我家国,害我父兄,玷我清白……谢氏一族百年忠烈,我谢茹虽是女子,今日也算是杀身成仁,黄泉之下,也好面对父兄!”   副将向那主帅请示,是否要将谢茹就地斩杀。   他沉着面,又露出残暴冷血之色,说:“大雍忠烈之后,怎么能死得这么轻易?”   谢茹大惊,正要咬舌自绝,又被将士拿布往她嘴塞满了。   “既不愿意好好跟着本王,那就脱下她的襦裙,绑到帐外,每日让将士们轮流伺候——”   “是!”   谢茹惊恐愤怒地瞪大了眼,浑身猛烈地挣扎了起来,可到底是无济于事。   国破家亡,没人会救她。   而她一介弱女子,孤身在敌军军营,他们有的是办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往后几十年中,她每每闭上眼,脑中都还能浮现起天寒地冻中,那在自己身上千百张扭曲得意的异族面孔与令人作呕的身体。   印象里他们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可长得也一样。   他们不知疲倦地玩弄她,欺压她,羞辱她。   还看着她的肚子却一日一日大了起来……   从愤怒到绝望,再到麻木……   她那时无一日不想死,可那腹中那个孩子,总是在提醒着她,她还屈辱地活着。   她恨极了。   直到数月后,她被迫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跟随北朔部队往南追击雍军。   她在混乱中侥幸得以逃脱,跟着一帮流民中无意来到了寒山寺,生下了那个孽种……   她也知道稚子无辜。   可她每次看到那个孩子,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报复他、折磨他,来换取她心里那一丝丝病态的慰藉和心安……   “不、不要——!”   又是梦魇。   谢茹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那梦中之境恍如隔世,又好似不久前刚刚发生。   她渐渐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处建康宅院,已不再年少了。   她吃力扶着床沿,唤婢女为自己倒杯水来,可还没见到人,反而在屋内看见了一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谢茹一凛:“是你……?”   守夜的婢女打了个盹儿,这才醒来,在屋外困倦说:“夫人是有哪儿不舒服吗?可要让人入宫去告知瑾殿下?”   谢茹看了眼那男人,拧眉肃声道:“无事,梦魇而已,你退下吧。”   “是,那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再唤奴婢。”   那男子去倒了杯茶,递给了谢茹,声音阴沉冷淡:“夫人见谅,在下深夜冒昧前来,只是想问一问夫人,您来建康也有半月余了,所答应之事,到底何时才能兑现?”   谢茹没有喝那杯茶,不愿认账:“我答应了你什么?”   “夫人身份显赫,既是先帝亲封的诰命,如今也是堂堂谢英武候的嫡女了,怎能这般不讲信用?”   谢茹冷笑道:“这些虚名我可担不起。倒是‘春风一度半吊钱’的谢三娘早在建康街巷出了名,比起芸街的妓子还要低上一等,大人要与我讲信用,是不是过于天真了些?你大可问问宫里头的那位皇上,我谢茹是不是个守信重诺的好人?”   那人也笑:“在下知道夫人本性并非如此,您多年来郁郁寡欢,以至于性情大变、自暴自弃,皆因心中有恨。您恨这世道,恨北朔,可最该恨的是整个大雍。若不是当年大雍朝廷昏聩无能,构陷忠良,何至于有谢家上千冤魂,您又怎会蒙受那奇耻大辱?可叹谢将军人都已经死了,就算假惺惺地建造再多的祠庙弥补,又有什么用?”   谢茹吃力地咳嗽了几声,冷漠回绝:“往事已矣,恨了那么多年,怨了那么多年,我也有些累了。”   他似笑非笑,一语道破:“夫人是舍不得眼前的荣华富贵,还是舍不得谢瑾这个好儿子,也开始贪享天伦之乐了?”   谢茹拧眉沉默,将那杯茶重重搁在了一边。   他别有深意道:“可夫人有没有想过,唯有与我合作,将他的身份告知于天下,才是为谢瑾殿下着想?他留在建康,终其一生,只能做裴珩的禁脔,就如同您当年一样,任、人、捉、弄。”   谢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被气笑了:“你为北朔做事,无非是想将大雍搅一个天翻地覆,我倒是无所谓大雍乱不乱,可我知道,这并非阿瑾所情愿——”   “唉,好话言尽于此,看来夫人是执意不肯了。”   他无奈叹了口气,起身从容摘下斗篷,露出一副冷如玄冰的面孔,依旧客气道:“若是如此,夫人不妨还是早些与谢将军团聚。”   谢茹背后寒毛一竖,察觉到危险,当即要喊人——   可一阵阴风刮过,宅院中只剩下灯笼乱晃与窗框碰撞的声音。   ……   陵阳殿。   裴珩下午又去处理了些公务,才回到寝殿。   谢瑾刚沐浴完上了榻,见裴珩提早回来,似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将什么东西有意往被褥里藏了藏。   裴珩难得见谢瑾也有这般鬼祟的时候,勾唇一笑,便大步走了过去,趴在龙榻上挑眉逼近:“哥,遮遮掩掩,在做什么呢?”   没等谢瑾开口回答,吻就落了下来。   两人交颈吻了片刻,唇齿缠绵不休。   他们于此已十分熟悉,可每一次,好似怎么也吻不够,热烈暧昧如初。   直到裴珩伸手要脱谢瑾的里衣,才被谢瑾轻言止住了:“皇上先去沐浴,忙碌了一日,一身汗味。”   “有味儿吗?”   裴珩一把抓起龙袍领口,往自己身上嗅了嗅,又打量谢瑾有些不寻常的神色,狎昵挑逗问:“今日这么急赶朕作什么?莫不是怪今日白天在谢云祠庙前,朕没给谢茹面子?”   谢瑾暗叹一声:“你肯容下她便已是宽宏大量了,其他的,我不会妄自评判。”   哪怕谢瑾这么说了,裴珩还是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定要表个态:“朕已想过了,朕虽不会原谅她,不过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试着不再恨她。”   谢瑾听言微怔,也淡淡笑了笑:“嗯。”   裴珩说着,又死皮赖脸地凑了上来,使劲往里头挤兑谢瑾,恨不得将自身气味都沾到他身上:“不过朕身上哪有味儿?哥要不再仔细闻闻,到底是什么味儿?”   谢瑾被逗弄得浑身发痒,无力笑着敷衍:“闻到了,是狗味儿。”   裴珩便骑到了他身上去捉弄,佯装发狠:“好啊,你敢大逆不道骂朕是狗,今日非得让你心甘情愿喊朕一声哥才好——”   谢瑾只用胸前的枕头,根本防不住恶狗黏人的劲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阿珩,你别闹了,太痒了……”   裴珩与他耳鬓厮磨,手上的劲却一点都不小:“凭什么我们是同一天出生的,你就非得占这个便宜当朕的哥哥?菩萨发发慈悲,喊朕一声哥又能如何?嗯?”   谢瑾气喘吁吁的,遍体红温,这会儿也忍不住同裴珩一般幼稚,与他计较起长幼顺序来:“是我先入的宫,何况你是早产儿,我则是足月所生,自然……自然我为兄长。”   裴珩理亏心不服:“那看来,朕这辈子注定是要犯上作乱了?”   话音正落,便听得被褥底下传来几声清脆响声。   裴珩闻声一凛,一把掀开了被褥,只见谢瑾的脚边放着两串红绳铃铛。   他呼吸一窒,心骤然如擂鼓:“原来,哥藏的是这个惊喜呢?”   谢瑾面颊红得滴出血,细若蚊声难为情道:“还没弄好,你便来了。”   裴珩迫不及待,要伸手相助:“朕帮你。”   谢瑾将脚一缩,摁住了裴珩的手腕:“不用,你先去沐浴罢,我自己会弄……”   这情趣之物已让谢瑾羞耻,还要让裴珩事先亲手替自己系上,他还接受不了。   可裴珩哪肯轻易退,与他又纠缠起来。   谢瑾实在没辙,只得低声服软:“好哥哥……”   裴珩心潮一涨,听到那三个字,就犹如鬼使神差般着了道,“你叫朕什么?”   “哥哥……我的,好哥哥。”   谢瑾攥着被褥吞吞吐吐的,又蹙眉催促道:“你到底去不去洗?”   “去去去,这便去。”   裴珩抓着他的手狠亲了下,哪还能说出半个“不”字。   不出半炷香时间,裴珩便沐浴完回来了。   他连衣服都没来记得穿一件,身上的水珠都还未擦干,就直接钻入了榻,将人抱在了怀里。   芙蓉帐暖,铃声摇曳。   平时一两次裴珩都尽兴不了,今日有了助阵,狗脾气自然比往日还要更加磨人。   可没过多久,殿门外忽传来了姚贵惊慌的声音:“皇上,殿下……宫外出事了!”   谢瑾先分了心,轻推开裴珩:“姚贵不是冒失、不懂分寸之人,定有急事,你先去看看。”   裴珩觉得扫兴,只得烦躁往外喊:“什么事!?”   “皇上,是谢茹谢夫人……她一个时辰前在谢英武侯庙内,上吊自尽了!” 第92章 前奏   月黑风高。   英武侯庙的正祠肃穆森严, 这会儿更添了几分逼人的阴森怖意。   高大威仪的谢云像双目如炬,持长剑而立,而正前方悬挂着三尺白绫, 随风飘飘荡荡, 如无处皈依的一缕游魂。   裴珩与谢瑾赶到祠庙时, 谢茹尸体正被审刑院取下,平放在地面担架上。   “母亲……”   谢瑾步子沉重,无力跪下,望着面色狰狞痛苦的谢茹已全无血色时, 不禁哽咽。   他与谢茹母子缘浅, 哪怕在相认之后的十多年, 碍于种种原因,他们也没怎么往来见面, 连书信都通得甚少。   无关其他, 身为人子,谢瑾心中是有遗憾的。   总以为还有时日可以慢慢相处,可遗憾到了今夜,终究只能勾牵出他心中的丝丝悲恸之感了。   裴珩就站在谢瑾的身后, 只看了地上躺着的谢茹一眼, 双瞳微缩,呼吸便止不住发紧。   他无从辨明内心那团复杂的感受究竟是什么,先背过了身去, 紧绷着下颚克制,没有再看。   他攥着拳, 将胸口的情绪压下,传来审刑院的人问话:“今夜究竟是什么情况?”   官员随即将已查明的情况向他禀报:“回皇上,祠庙每日酉时宵禁闭门, 约是今夜戌时三刻,巡夜的小厮发现正祠中吊挂了个人影,找同伴一起上前查探,才发现是谢夫人……便赶忙报官了。”   裴珩不置可否:“她真是自尽?谢茹生前都没胆量进来祭拜谢云,她怎么敢死在这,也不怕弄脏了她爹的祠庙?”   “微臣方观谢夫人的勒痕在颈部中而偏下的位置,且喉处勒痕颜色较耳后更深,据微臣以往的办案经验,斗胆揣测,多半应为人勒死后再悬挂于梁上,伪造成的自缢之相。不过,还是得等仵作仔细验过后,方可有定论。”   裴珩呼出一口燥气,心弦紧绷,沉声叮嘱:“让耿磐亲自过来接手此案,除了审刑院,刑部六司都别闲着,其他线索都要一并追查,务必要快!”   谢英武侯庙位于建康闹市,出了这样离奇的命案,朝廷没法封锁所有的消息,明日坊间定会传开。   此案攀扯的是皇家秘闻,上月那首歌谣引起的流言还未平息,谢茹死在这时候,无疑是又新添了一把新柴。   只怕到时候流言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且极易被有心之人造势利用。   唯有尽快查明真相,抓出真凶——   “皇上!”又有一官员快步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裴珩定了定心:“何事?”   “臣等发现香案上,还有一封未燃尽的血书,应是凶手仿造谢夫人笔迹写的请罪书!”   裴珩忙接过来一看,面色逐渐发沉,气得指尖发抖,直接将那半封血书揉成了一团,咬牙骂道:“真是,其心可诛……!”   谢瑾听言,暂从悲伤中抽离,起身走了过来,神色凝重地望向裴珩:“上面,写了什么?”   -   不出意料,第二日起,谢茹于祠庙上吊自尽、以死谢罪的消息,就传遍了建康各大茶楼、戏院、酒馆和客栈,连城中的说书人都讲起了新话本。   茶楼客满,醒木“啪”的一拍。   “上回说到,这谢茹谢夫人因谢云将军英灵显灵,入梦受到感召,因此独身前往英武侯庙,跪在父亲神像含泪悔过。她良心发现后,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愧对先祖,无脸面苟活于世,便将三尺白绫往这么那横梁上一吊——”   底下听者不无议论:“谢夫人所犯究竟何罪,莫不是真应了先前那首歌谣所言,谢瑾其实是北朔人的种?”   “可不嘛,谢家何等忠烈之名,连八十岁的谢老夫人当年都以身殉国,可谢茹却为苟活,给北朔人生了孩子,能不丢脸吗?便是谢罪自尽,她也得下十八层阎罗地狱!”   “我要是她,早一头撞死算了!非得举国上下议论起来,她才觉得没脸了?未免也太迟了!”   也有人可怜谢茹:“听闻她是被迫入的北朔军营,当年受北蛮奸污,也是怪可怜的……”   说书先生一咳,又重新吸引回众人的注意,抑扬顿挫道:“相传,谢夫人于自戮前,曾留下一封亲笔血书,那血书可谓是句句锥心、字字含泪啊,说她在北朔军营受辱,是被逼无奈,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是对腹中骨血生出舐犊之情,以至于生下了前任北朔王的儿子!她要是不自戕谢罪,来日怎么面对上万谢家军的忠魂!”   至此,楼中哗然一片。   “如此说来,谢瑾不仅是北朔的种,还是北朔王室的……”   “那咱们朝廷岂不是一直在为敌国养虎!”   “谢茹尚知道以死明志,那谢瑾怎么还有脸面在皇宫中,心安理得吃着我们大雍百姓的供奉!”   “先前不就一直有传闻,当今皇上与谢瑾以兄弟之名,行苟且之事!什么德才兼备,不过是同他那浪骚|母亲如出一辙,以色侍人的货色罢了!”   ……   流言蜚语不休,朝野内外这几日都不太平。   裴珩被烦得已有三日没去长昭殿上过早朝了,除了刑部官员与前线传信的探马御史,其他官员一律不见。   因此每日递到御前的折子,成倍成倍多了起来。   入了深夜,裴珩还没忙完。他批着那些折子,心中越发不得痛快,可不敢找谢瑾倾诉,只得传了壶酒解烦解忧。   知他心情不爽,宫人也不敢劝阻,只得悄悄去请谢瑾过来帮忙。   半刻钟后,谢瑾到了御书房,见裴珩饮了半壶,累得趴在御案前睡着了。   他不免有些心疼,走过去轻抽走了他臂下压着的那本奏折——   裴珩睡得本就不深,睁眼就醒了。   他惺忪抬眸看向谢瑾,下意识勾唇憨笑,又望见他手中拿着的折子,忽一阵紧张,醉意陡然消散,忙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别看!”   谢瑾目光黯淡,大抵知道那些折子上奏所为何事。   谢茹之死引发的舆论,已远远超过了这案子本身。谢茹是如何死的?为何人所害?这些眼下在百姓心中根本不重要,民愤不平,矛头皆是冲着谢瑾身世来的。   言官们无法忽视,定会上奏弹劾谢瑾,要么恳请裴珩为了皇家体面,尽早与谢瑾撇清关系,从而稳定民心,以固国本。   无非是话说得婉转和难听的区别。   不过观裴珩这反应,想来是骂得难听的多。   谢瑾心照不宣地将折子放下,将另一手掌轻覆在裴珩的手背上,柔声答应:“好了,听你的,我不看。夜深了,回榻上歇会。”   裴珩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言听计从:“好,你陪朕。”   谢瑾莞尔:“嗯。”   于是两人便脱了外袍,共卧一榻。可他们揣着心事,只是这样彼此静静依偎着,别的什么也没做。   裴珩枕在谢瑾的腿上,虽闭着眼,但舍不得睡了,又与谢瑾说起案情。   “朕打算天亮后去趟大狱,除了当晚谢宅与祠庙附近出现的可疑人物,朕还让他们扣押了秦焦。”   谢瑾挑眉,在榻上轻声细语:“怎么,秦焦当晚也出现在了祠庙中?”   “倒是没有,朕没捏住他的罪证,只是疑心而已。”裴珩凭的仅仅是直觉。   “嗯?”谢瑾竖耳静听。   裴珩:“此人诡谲多谋,心肠狠毒,又曾与谢茹有过接触。朕是觉得草菅人命掀起波澜,造势倒逼,很像他从前为司徒钊卖命时的做派。”   谢瑾也想了想,说:“我也怀疑过他,可凶手是替北朔做事的。秦焦出身贫苦,可他母亲是乡中素有名的贤女子,时常会用针线活所换取的微薄银两,资助当地对抗北朔的民兵,秦焦也对其母亲十分孝顺。他这人既不贪慕权势,也不为利而逐,我确实一时想不出,他有什么道理要帮北朔。”   裴珩听他将人夸了这么一通,撑肘坐了起来,没由来生出了一股酸意:“若他真那么清高,当日又为何会替司徒钊那种豺狼卖命?”   谢瑾认真就事论事:“司徒钊到底是雍官,与北朔不可相提并论。”   裴珩斜嘴冷嗤:“违背本心,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有什么不同?朕当日在相府就瞧他对你很上心,谈吐打扮都学着你来,保不齐他就是想扶持你,到大都当北朔王呢。”   谢瑾倒是从未想过这一层,愣了下,无奈笑了:“那样的话,这世上的疯子,未免也太多了。”   裴珩咬他耳:“你平日正经,可打心眼里不就喜欢疯子么?”   谢瑾含情看了他眼,淡淡纠正道:“我不喜欢疯子,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有点疯劲罢了。”   裴珩心弦颤动。   可不知是那些狗屁不通的折子看多了,还是预感风雨欲来,他心里总有些不安,连此刻的温情,都有一种稍纵即逝的不真实感。   他抓着谢瑾的手,眷恋地靠在他身上,几度欲言又止。   谢瑾抱着他躺了下来,伸手抚了抚他的发,温柔哄道:“好了,我的好皇上,快睡吧,再过一个时辰天就得亮了,还有的闹腾的。” 第93章 中奏   朝阳赫赫升起, 洒下金光,可驱散不开宫道里砭骨的凉意。   御前太监一早又到长昭殿向百官传旨,称皇上今日还是无法临朝。谁知反激得那帮言官一时愤慨, 竟冲到了陵阳殿外。   “如今民意沸腾, 皇上怎可一味推聋妆哑, 视而不见?”   “谢夫人的案子纵有冤情,可谢瑾的身世牵扯到北朔王族,皇上对此不可不慎,亦不可不果决啊!”   “何况他谢瑾本来就不是正统皇嗣!皇上哪怕不给他定罪动刑, 以保万一, 也该先削其宗室身份, 降为庶民白身,使之与大雍皇室彻底划清界线——”   “……”   姚贵急得弯腰来回踱步, 好言劝道:“诸位大人还是先回去吧, 皇上现下是真不在陵阳殿呐……”   他们只当是回避托辞,自是不信,雄赳赳气昂昂,誓不罢休:“那吾等便跪到皇上回殿为止!”   闹哄哄之际, 陵阳殿前忽停下一辆金銮车。   里头的人抬手掀帘, 手镯玉戒之前,先露出了一串佛珠。   “太后娘娘——”   “是太后回宫了。”   “臣等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众人见了, 纷纷朝那金銮车的方向跪下。   见袁太后步下銮车,姚贵一阵汗颜, 忙上前相迎:“太后娘娘怎么突然回宫了?皇上不知太后回宫,此刻不在宫中,只怕不能迎接太后……”   袁太后轻声一叹, 眉生愁雾:“建康出了那么大事,举国皆知,连寺里头都被闹得不清净了,哀家如何还能再静心修禅?”   “是……”   袁太后轻声又问:“皇帝究竟去哪了?”   姚贵知瞒不过,只得如实交代:“皇上和殿下一早便去刑部查案了……说是午后应能回来。”   袁太后颔首会意,朝那帮言官走了过去,语气温和,但不失雍容气度:“哀家知道诸位都是敢言之臣,一年前也是在陵阳殿,诸位大人为保谢瑾名节,不惜冒死向皇上直言进谏,凿凿之论,哀家记忆犹新。不过短短一年,尔等为何就要逼着皇上处置谢瑾了?”   “这……”   众人面面相觑。   御史中丞郭铮上前,正色道:“太后娘娘恕罪,谢瑾从前深得百姓爱戴,当日臣等是为保皇家体面,免使皇上落下个折辱手足的恶名,才出言相劝。可如今谢茹之死牵扯出了谢瑾身世,兹事体大,大雍与北朔血海深仇,前线又在交战,臣民如何容得下一个北蛮王族伴君之侧?还望太后娘娘能体谅吾等公忠体国之心!”   风过,袁太后嵌满珠翠的裙摆岿然:“郭大人也说,谢瑾从前深得百姓爱戴,那你可知这是为何?”   郭铮一怔,答道:“谢瑾是有君子涵养,德行出众,也为百姓为朝廷做了不少事……”   她惋惜叹道:“前朝之事,哀家本不该过问。可谢瑾毕竟是从小养在先帝与哀家身边的,是什么品性,哀家心里清楚。你们担心皇帝会因情掩讳、包庇纵容,哀家也不信谢瑾会因一个未有定论的身份,就轻易移志改性,总得给他次机会,何须自乱阵脚,咄咄逼人呢——”   “太后娘娘——!”   袁太后扶额沉声:“好了,今日你们都先回去吧,哀家已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自会去劝说皇帝,设法稳住当前局面。”   -   刑部,大狱。   耿磐面有难色:“皇上、殿下,这些疑犯皆是当晚进出过谢宅与祠庙的,可经审问核查,无人符合作案的条件。”   裴珩冷冷挑眉:“一个都没有?”   “是……那凶手不单是谨慎,更为狡诈,他在行凶过程中留下了许多看似可疑的突破口,可查到后来都是幌子,浪费了不少时间人力。”   裴珩继续翻看口供,默然不言。   一官员瞟了眼座上的谢瑾,面色略有不豫,愤然上前道:“皇上,臣这边查到了新的线索,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裴珩烦躁地合上案卷:“什么时候了,有屁都快放。”   “皇上,我们的人从谢宅后院的树底下,挖出了问灵凝魂之物,而谢夫人的两名贴身婢女也都提及,谢夫人死前的几日,听她亲口说曾梦见过谢英武侯——”   这便与民间那些流言对上了:谢茹是受她父亲魂魄感召,有心悔过认罪,才前往祠庙上吊自尽的。   裴珩冷冷掀起眼皮,周遭气压骤然低了下来。   耿磐心中暗骂糟了,忙跪下转圜:“皇上,臣等身为刑部官员,自然是不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定会再去查实——”   龙颜已勃然大怒。   裴珩拿起几本案卷,劈头盖脸朝那官员身上扔了过去:“你们到底是查不出罪证,还是刑部上上下下也听进了那些流言,心里有了成见,便怀着鬼胎,畏手畏脚,不肯尽心查案?!”   狱中除了谢瑾,乌泱泱统统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耿磐也伏地求情:“皇上恕罪!都是臣统下无方,对底下官员疏于管教!”   谢瑾没说话,心中黯然。   朝野内外对自己北朔王室的身世诸多议论,刑部身在其中,底下有数百名官员,又怎能尽数避免对自己产生偏见和猜忌?   从而使得他们将情绪投射到办案的过程中,人心不齐,一来二去,难免耽误进度和成效。   可谢瑾觉得,这也怨不了他们。   杀敌诛心,先乱其阵脚,是战场上惯用的伎俩了。   也因那些流言并非都是空穴来风,幕后之人添油加柴,将他的身世之说无限放大,迫使他与裴珩的处境不得不被动。   他拍了拍裴珩的胳膊,摇了下头。   裴珩看了谢瑾一眼,这才忍住气,随口道:“这案子等不了,实在不行,先找两个替罪的死囚结案!”   耿磐微愣茫然,看了眼一旁的谢瑾求解。   谢瑾眼尾微垂,带着半分训诫的口吻:“君无戏言,别说丧气话。”   裴珩沉了口气,也没反驳。   谢瑾又岔开了话,问道:“对了,听说秦焦也暂押狱中,可否带他上来一见?”   不多时,狱卒便押着穿着囚服的秦焦带到了裴珩和谢瑾面前。   自耿磐上任后,刑部办案不主刑罚,秦焦按说连嫌犯都算不上,身上不应有伤。可他看起来虚弱无力,眼神涣散,唇角也干得起皮。   谢瑾问:“他这是怎么了?”   裴珩对他对了眼,轻嗤道:“两日米水未进而已,死不了。”   狱卒一把拽起秦焦脏乱的头发,逼着他抬头朝圣。   裴珩俯视而下,声线冷仄:“向谢茹行凶的几人皆已伏诛,他们指认幕后主使是你,秦焦,你可认?”   地上的秦焦听言微震,勉强提了点精神:“怎么可能……?”   裴珩仔细留意着秦焦脸上神情,傲慢道:“怎么不可能,杀人灭口,总得留下痕迹。你若不信,大可把人喊上来对峙一二,朕不过念着君臣之谊,想听你先交代交代。”   裴珩的眼神就像把利刃,在他脸上一遍遍地刮过,话里也让人轻易猜不出真假。   秦焦喉间发干。   裴珩:“你是个聪明人,先前贡院闹事你找了只替罪羊顶上,朕睁只眼闭只眼没同你计较,可这次,你动的是朕心尖上的人,让朕怎么好放过你?”   秦焦有意克制着什么,余光又去看一旁座上的谢瑾。   谢瑾没有拿那样的目光审视自己,甚至都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秦焦心中一空,很快目露尖锐意识过来,阴测测地笑道:“看来皇上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想诈我!”   裴珩皱眉。   秦焦恢复了清冷孤傲之色:“皇上没有实据,仅凭揣度,便直接押臣无辜入狱,如今还想以讹诈招数迫使臣认罪,此事若要传出去,也不知世人是会怪皇上急功近利、昏聩无能,还是说,他们会将教唆皇上的罪名也归于谢瑾殿下身上,让他罪加一等?”   “你!”   秦焦也不顾避讳:“臣毕竟领着皇家俸禄过活,也劝谏皇上一句,就算查明谢夫人是他杀,又能如何?难道就能洗刷干净他们心中对谢瑾的猜忌吗?事到如今,皇上不妨听朝臣所言,依从民意,快刀斩乱麻舍了您心尖上的人!”   裴珩压着怒火,忽而拔出侍卫身上的剑,架在了秦焦脖子上:“朕要杀你,又何须给你扣个罪名?”   “阿珩——”   谢瑾拦下了剑,说:“我还想问他几句话。”   裴珩不甘放下剑。   谢瑾又说:“你先去外面等我。”   裴珩拧眉不大乐意。   谢瑾笑了下:“你们又争执起来,我还如何审问?放心,有侍卫在。”   “那尽快。”裴珩握了下谢瑾的手,才舍得放开。   “嗯。”谢瑾的拇指也轻轻摩挲了下他的手背,以作安抚回应。   这小动作旁人看不见,可尽数落在秦焦的眼里,他呼吸不由一紧,又低下了头。   谢瑾蹲下身来,白袍随意地落在草垛中。他平视着秦焦,平心静气地问:“我母亲的死,可与你有关?”   秦焦抿唇不语,咫尺之遥,只盯着他那只被裴珩摸过的手。   “你那日在苟县与她遇见,只是巧合?”   秦焦还是没反应。   谢瑾不恼,轻笑了下:“那不说我母亲了,说说令堂吧?”   秦焦一愣,便听得谢瑾又问:“如今你母亲身在何处?在建康,还是在惠州老家?还是说,已被人接到了大都?这件事若要去查实,应也不难吧。”   秦焦骤然心慌,可他面对谢瑾的威胁,却连一个狠字也说不出。   谢瑾继续说:“你母亲是个忠义之士,肯掏出钱财资助民兵抗朔。要是她真有一日搬迁到了大都,与一群北朔人生活在一处,也不知能否过得习惯。”   秦焦终于冷淡地开了口:“殿下操心了,我母亲与我都是贱命,到哪都一样,没什么习不习惯的。”   谢瑾目色微深,“当日读你的科考文章时,就知你有才,不必妄自菲薄。撇开这桩案子不谈,若是你没有与北朔勾结,自然最好;若有,我亦可向皇上给你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秦焦鼻尖轻嗤,压低眉框,面上生出几分鄙夷:“殿下现今自身难保,又如何给我选择的机会?是拿皇上对您的恩宠换吗,若是如此,我宁可不要。”   谢瑾的试探到此,也知道多说无益了。   反正该知道的,他也知道的差不多了,裴珩的直觉没错。   秦焦见他披氅要走,心中又无端有些不甘,忙道:“殿下的右腰上侧,可有一枚红痣?”   谢瑾顿住脚步:“……你怎会知道?”   “两代北朔王,都有一模一样的红痣。”   秦焦目光闪烁,仰面孤注一掷地看向谢瑾:“所以,以殿下的身份和立场,委实不该与我说这样的话。” 第94章 间奏   “哥, 那人与你说了什么?”   马车内,裴珩伸手覆住了谢瑾冰凉的掌心。   谢瑾稍收回思绪,低头一看, 轻柔反转过掌心与之相握, 宽慰笑道:“无妄之谈而已, 别担心。”   裴珩轻易就被他抚平了焦灼,趁势又嵌入他的指缝,十指相缠。   谢瑾暗叹:“你先前的猜测没有错,秦焦变节投敌已毋庸置疑。不过他的命留着还有用, 须尽快移交至枢密院, 看能否从撬出北朔谍网的其他线索。”   裴珩会意:“如此说来, 他先前为司徒钊办事,又在贡院生乱, 都是想浑水摸鱼, 给大雍找麻烦?”   “也许吧,可这次,只怕不是找麻烦那么简单了。”   谢瑾眼底晦暗,心中升腾起一团疑云, 说:“秦焦有心机手段, 先前几次皆在暗处布局,或假借他人之手,事后便能轻易全身而退。这一次他本也不必令自身浮出水面, 可那日在书院他还是冒险,亲自前来与我通风报信, 就像是……刻意暴露。”   裴珩挑眉,嗤说:“这便怪了,一个细作刻意暴露身份, 要么是他自己活腻了想找死,要么就是怕自己成为弃子。”   谢瑾身在局中,也看不清全局究竟如何,心底涌上一股不安:“所以我在想,他们精心布下这个局,环环相套,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在大雍身败名裂么。”   裴珩嘴角略沉,自责道:“是朕没护好你。”   谢瑾淡淡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这场仗我们注定无法进攻,只能被动防御。大雍臣民痛恨北朔,是不争事实,而我身上留着一半北朔人的血,也是事实,这不是你我查清什么真相,或是用什么计策一朝就能轻易调和化解的。”   “那要如何?”   “或许待中原一统,两国互惠互利,仇恨与矛盾都有所淡化时,才能渐渐消解世人心中的芥蒂。”   说到此处,谢瑾心中惴惴,朱唇轻抿:“阿珩,若是到万不得已之时——”   “不会有万不得已!”裴珩态度坚决打断了他的话。   谢瑾皱眉望着他,眼底渐蒙上一层薄雾,还是于心不忍,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马车猝然一阵剧烈颠簸,震得谢瑾身子猛地前倾。亏得裴珩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回怀中。   裴珩厉声朝外:“发生何事?!”   车外的奴才都跪了下来:“皇上恕罪!奴才该死,方才有两个孩子突然从马前跑过,一时惊到了马匹,让皇上和殿下受惊了!”   他们今日是微服出行,乘的也是普通马车,这条街上行人又多,是容易发生意外。   谢瑾忙道:“我和皇上无碍,孩子可有受伤?”   “看起来没有,不过他们胆敢冲撞御驾,应判死罪!”   裴珩知以谢瑾的性子,必然不愿同孩童计较,于是发话道:“没听见吗?皇兄都说无碍了,就不必多事了。”   “是。”   谢瑾不放心,还是挑帘看了眼,便见马蹄前有两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倒地不起,因是冲撞御驾,也无人好心敢去搀扶。   他便下了车,亲手将那两孩子抱了起来,又蹲下身,百般温柔哄道:“没事吧?可有哪里疼?”   那两个孩子怯怯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可谁知其中一个男孩认出了谢瑾,忽然变了脸,抄起地上的小石子,不由分说地用力砸向了谢瑾的额头。   “嘶。”谢瑾对孩子毫无防备,额前当即就被砸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血窟窿。   “我认得你,你是蛮子的头目!你是坏蛋!我爹爹就是被蛮子杀死的——!”   谢瑾霎时呼吸一滞,浑身冰冷,怎么也动弹不了。   刹那间,街上百姓异样的目光纷纷投来,都像无数尖锐的石子砸在谢瑾身上,要将他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扬为齑粉。   “坏蛋!大坏蛋!”   他曾殚精竭虑为之付出的,终是化作了无数推波助澜的双手,要将他推下深渊,要看他万劫不复。   直到下一刻,谢瑾被一双臂弯牢牢护入怀中,那种窒息失控的感觉才有所缓和——   “找死!”裴珩抬腿便对着那孩子用力一脚。   那孩子疼得“哇”的一声,摔在地上痛哭起来,惹得更多人围观。   谢瑾面色苍白,反应过来,凭着理智忙拦住裴珩:“外头非议已够多了,不可再多生事端,我们先回宫吧……”   ……   袁太后在陵阳殿候了许久,直到午时三刻,才听说回宫的轿子到了。   她起身往外,就见裴珩与谢瑾二人并肩而来,并未注重什么君臣礼仪,且彼此之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亲密羁绊。   自然流露,更甚过亲兄弟。   谢瑾先看到了她,忙退了半步,与裴珩拉开些距离,敛目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袁太后先看到了谢瑾的额头:“阿瑾,你这伤……”   谢瑾尴尬掩饰:“是儿臣自己走路不稳当,绊了一跤磕着了,并不碍事。”   一旁的裴珩想到这伤是如何来的,面沉不快,慢了半拍,才举止懒散地向太后行礼:“朕半道上就听人说,母后可是连夜从万清山回来的,您这般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袁太后没搭理他,脸色凝重了几分:“阿瑾,过来,母后有话要与你说。”   谢瑾恭谨:“是。”   裴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客气地在谢瑾身旁坐了下来。   袁太后轻瞥了他一眼:“皇帝今日是无事可忙么?”   裴珩翘着腿,大言不惭哂笑道:“都是一家人,朕有什么听不得的?再说陵阳殿是御居之所,哪有赶朕走的道理?”   袁太后连夜从灵福寺回宫,甚至不及回永安殿安顿片刻,就直接来陵阳殿寻谢瑾,分明是为了那些风言风语而来的。   人心易变。建康城中如今人人都视谢瑾为洪水猛兽,往日那些爱戴敬仰谢瑾的臣民,也一夕之间都翻了脸。   所以哪怕是一向偏宠谢瑾的袁太后,裴珩也得提防着,好盯着护着谢瑾。   “也罢,反正这件事皇帝迟早也要知道。”   袁太后看了眼身旁的嬷嬷。   嬷嬷福身会意,很快便从外领来了一名僧人。   裴珩睨了那僧人一眼,警觉皱眉,嘴上尖酸刻薄起来:“哟,母后这趟是把面首领回宫了!不过既然找了男人解闷,怎么也不找个年轻俊美些的?”   “皇帝,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等玩笑!”   袁太后面含愠色,又暂且按耐下怒气,望向谢瑾,道:“阿瑾,这位是怀安大师,是灵福寺的高僧。”   谢瑾心中也预感不好,可看在袁太后的面子上,还是起身朝那僧人一拜。   袁太后唉声叹气:“哀家这趟回宫急,可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议论,今早到陵阳殿外,又见那帮朝臣跪在殿外言辞激切,吵闹着要向皇帝进言。你可知道,他们皆是冲着你来的?”   谢瑾垂眸:“是儿臣让皇上和母后为难了。”   裴珩在旁使劲攥着拳,才隐忍着没插话。   她眼底盈了泪,上前轻轻握住了谢瑾的手:“阿瑾,父皇从小就称赞你心思纯善,识得大体,凡事都晓得以大局为重,南雍能稳住今日的局面,也倾注了你不少的心血。你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大雍上上下下为了你一人而闹得朝野相对、民心怨怼呢?这岂不是与你少年之志,背道而驰了?”   谢瑾喉间哽咽,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些话,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涌如海,辨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鼻尖轻抽了口冷气,抬眸望向袁太后:“所以,母后想让我如何做……?”   袁太后捻着帕子,啜泣起来:“阿瑾,事到如今,你可愿为了大局,也算是成全母后的一片爱子之心,了断尘缘,落发为僧——”   话音刚落,便听得凌厉的瓷裂之声。   “母后收一收无用的好心罢,皇兄当不了和尚,也断不了尘缘。” 第95章 告急   袁太后的泪珠还垂着, 双瞳一滞:“皇帝,这是何意?”   谢瑾心慌一凛,抢先裴珩一步跪下, 转圜言道:“母后息怒, 皇上许是觉得, 儿臣没有佛心慧根,若迫于时局为保全自身性命,便仓促剃发修行,如此乃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袁太后伤感劝说:“可这世上哪有万全之策?阿瑾, 如今他们揪着你的身世不放, 唯有求得佛祖庇护, 抛头换面,与从前彻底划清界限, 你方有一线生机可以安然度日啊!”   “那这世上还有谢瑾吗?”裴珩质问的声线极冷。   袁太后又是一怔。   裴珩已走到了谢瑾身前:“母后让皇兄换个身份避于佛门, 要他与从前那个为社稷苍生而计的谢瑾再无瓜葛,与那帮扬言要杀死他的人,又有何异?那样他好歹不用背负个苟且偷生的名声。”   谢瑾也意想不到裴珩会说出这些。   他与裴珩本是完全不同的人,本以为他会喜欢自己, 是贪图皮囊, 欣赏才干,日久而生情,但从未奢求过他会真正懂自己。   可至少这一刻, 裴珩比他更懂自己。   裴珩回身看了眼谢瑾,面上的冷峭之色陡然一消, 反而泰然自若,平静稳声道出一句:“何况朕与皇兄,早已情深相许。”   说罢, 裴珩突然掀起膝前皇袍,也在谢瑾的身边并排跪下,朝袁太后磕头伏地求情,但看起来更像是顶撞:“还望母后能成全儿子——”   “阿珩……”谢瑾心神刹那失守,耳畔只剩下了裴珩的声音,不断回荡撞击。   袁太后一下没站稳,脚下失力往后退了几步,若不是被嬷嬷及时扶住,险些就要摔到在地上晕厥过去。   她发颤艰难地抬起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们……你们果真是!”   两边的嬷嬷忙帮着顺她胸口的气,连声劝了几句“太后莫要动怒”“身子要紧”。   裴珩等她稍稍缓和过来,一副好整以暇,跪在地上冷声直言道:“所以母后今日要皇兄落发出家,保他为假,试探为真。”   袁太后两眼昏花,坐在椅上捂着胸口,手中还紧捏着佛串:“纸岂能包得住火?……你们能堵得住宫里人的嘴,可谢茹一死,举国上下非议,哪怕是无都能生出有来!皇帝却视若无睹,一味庇护,哀家心中如何不疑?事关皇家体面,哀家又岂能坐视不理?”   她为此的确是找了个稳妥体面的好办法。   退可暂保谢瑾性命无虞,稳定朝局;进可澄清兄弟二人的关系,也好断了他们对彼此不该有的念头。   可万没想到,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他们都不领情。   裴珩:“那母后如今既然已经知晓实情,就不必费神疑虑了,也不必再理会了。”   “荒唐……!”   珠子已在崩落的边缘。   袁太后嗔怒不解:“哀家能成全得了你们,可这世道如何成全你们!你乃一国之君,怎可忤逆臣民之心率性而为?阿珩,你就算喜欢男子,弄月阁曾养了那么多貌美懂事的,你又怎么偏生要与……”   她已气急,可还是没将“北蛮”二字说出口,没当着他们的面,将一些事道破点明。   她捂着心口咳嗽几声,失望地看向了谢瑾。   谢瑾心中微颤,半晌,承不住她这样陌生的视线。   他低下头,嘴唇翕动道:“眼下还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大雍外患内忧——”   话音未落,殿外随即就传来了一阵高亢急切的声音:“皇上,惠州告急!惠州告急——!”   “定安军八千前锋在瑶谷遭到伏击,昨夜大雪封道,八千将士至今下落不明!”   裴珩骇然一震,忙起身去接过军报:“八千前锋?那都是定安军最精锐的部队,于震洲怎会这般大意!”   谢瑾也焦急,立刻起身去看。   “于将军已与乌兰达鲁在惠州边界交锋了一月,本来这次打算是从瑶谷以南,与西面的鲁家援军合力包抄敌军,是个万无一失的计策!”   信使说着,不知为何看了眼谢瑾,咬牙切齿:“可孰能想到……军中竟然出了叛徒!”   “叛徒!?”   ……   惠州大营,军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于将军,副将骆小山勾结敌军,将行军路线提前透露给乌兰达鲁,害得八千兄弟被围困于那雪山之中!而今我军进退维谷,尚不知当中是什么情况,若是贸然进攻营救,定然会陷入被动局面——”   于震洲紧捏着酒壶,指节“咯咯”作响。他身经百战,眼下一时也难以决断是否该出兵前往救援。   这八千前锋是定安军的主力精锐,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于公于私,都不应轻易舍弃。   可此时不利因素太多,叛贼骆小山只怕已将所有军机都透露给了乌兰达鲁,他们带兵贸然前往瑶谷,多半会得不偿失。   他灌了半壶酒下肚,沉声道:“军中在此等紧要关头出了叛徒,是我这主帅御下不严,难辞其咎。”   “骆小山自己要投敌叛国,与您何干?”   “是啊,要论缘由,那骆小山从前是谢瑾麾下门客,平日便总将谢瑾挂在嘴边,对他很是钦佩忠心。他多半是近来得知了谢瑾身世,因此不等乌兰达鲁许诺他好处,便主动倒戈投蛮了!”   “不过谢瑾竟真是北蛮人?军营里不少人都受过谢瑾的恩惠,与他并肩作过战,以他昔日的威望,保不齐还会再出几个骆小山之辈啊……”   于震洲将酒壶猛地拍在桌上,打断了众将领的猜测。   “无稽之谈,休得再妄加议论,动摇军心!若再有让我听到此等犯上言论,一律按军法处置!”   “是,将军……”   营外忽传来几声鹰啸。   很快,便有将士快步进入了主帅大营。   “于将军,敌军用大鹰送了封信!”   于震洲蹙眉,立马接过,打开了那卷信纸阅看,神色不由变得复杂起来,良久都没有说话。   可把其他将领急坏了:“将军,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于震洲面中沟壑加深:“八千兄弟虽被困瑶谷,乌兰达鲁顾及着我们身后的二十万大军,打算先按兵不动,并允诺暂时不会大开杀戒。”   “北朔会有如此好心?如今我军的命门被他们捏着,没道理专门传信过来送人情!将军,此信内容多半可疑!”   “说的不错,这其中必定有诈!”   于震洲不由捏紧了信纸,一字一字艰难道:“北朔是想用这八千将士的性命,换一个谢瑾——” 第96章 提醒   早朝, 长昭殿。   龙椅上的裴珩一度气得牙关发颤,脸色阴沉到无可复加。   若非这一身重若千钧的龙袍束缚压着,百官黑压压立在阶前, 他都不知如何冷静说出“朕不允”这三字。   北朔要的是谢瑾……   开春以来北朔势力各种暗搅风波, 原是为了下这一步棋收网。   “皇上!骆小山叛变投蛮, 与谢瑾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若不借此机会处置谢瑾,只怕来日会有更多身怀异心者,背信弃义, 行损害大雍之事!”   裴珩暗中攥着拳, 强作镇定威严:“叛贼自己心志不坚, 与谢瑾何干?可是他唆使指使人投敌的?你们仅凭猜测,可拿得出实在的证据!?”   “皇上息怒!”   又有兵部官员上前, “皇上, 无论骆小山投敌是否与谢瑾有关,但北朔现今愿以谢瑾换回八千精锐的性命,足以证其北朔宗室的身份不虚!”   “为今之计,不如先依照北朔提出的条件, 将谢瑾送到大都, 以解前线燃眉之急——”   “定安军那八千前锋是前线主力,皇上若为一异族之子罔顾为您赴汤蹈火的将士,只怕民心怨怼, 天理难容啊!”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谭瑛和韦廉一向站在裴珩和谢瑾那边, 竟也无话可说。   北朔不仅是用那八千将士的性命要挟大雍,更是用那八千人向天下表态:谢瑾是北朔王族认定的人。   里外相逼,都已将一步步这盘棋搅成了死局。   殿上咄咄相逼, 哗声不断,裴珩只觉得头疼,便忍气甩袖:“多说无益,今日先退朝吧!”   百官听言惶恐难安,一时皆在殿上持笏下跪,执意不肯退步。   “那可是八千将士的性命,皇上不可一意孤行,望皇上三思啊——”   “望皇上三思!”   “望皇上三思!”   众人齐声如骇浪般一阵阵倾覆而来,逼到金座脚下。裴珩如芒刺背,将唇抿成一道线,只作充耳不闻,僵直起身要离开长昭殿。   就在这时,但见谢瑾从殿外只身一人走了上来。   殿内哗然声骤然止住,皆注视着谢瑾在大殿中央站定,又朝天子之座规矩行礼。   “谢瑾参见皇上。见过诸位大人。”   裴珩亦顿住了脚步,心中暗想不好,下一刻,便已听得谢瑾当着众臣的面,开口稳声说道:“瑾愿以身作饵,替皇上分忧,营救定安军八千将士——”   ……   百官从长昭殿散去。   不等离开长昭殿,裴珩就积压不住心头的怒意,快步离开龙座,一把攥住了谢瑾的手:“你自作什么主张?谁让你今日来早朝说的那番话!”   御前太监立马将殿门紧闭,遣走了旁的伺候宫人,偌大的宫殿只留下他们二人。   谢瑾的腕当即红了,面容却一如既往的淡定,轻叹说:“我不想你为难至此。”   “朕为难个屁!”   裴珩情绪抑不住的激动:“你明知道朕会如何选,朕连灵福寺都舍不得你去,又怎么可能亲手把你送到北朔人的手里!?”   “阿珩——”   谢瑾蹙眉沉肩,欲说什么,又听得裴珩怒不可遏道:“审时度势的话朕已听得够多了,归根结底,不过是他们想借你的身世大做文章,给这场败仗挽尊罢了!战场上难免会有伤亡,兵家胜负而已,八千将士就算是战死在瑶谷,那也是我军技不如人!难道打了败仗,就活该任由他们挟持?是不是来日乌兰达鲁要拿大军索要朕的命,也得给他们?他们怎么敢把什么错都归到你的头上——”   “阿珩,”谢瑾忽抱住了裴珩的腰,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哄道:“你先别急。”   裴珩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没了气焰,不顾一切地紧抱住了谢瑾,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将那些戾气、焦躁和不安都投入谢瑾的温柔乡中。   他力道极大,生怕一不留神,谢瑾便会从自己怀中消失:“朕怎么能不急,他们要掳走的人是你!是活生生的你!”   仅是如此想想,裴珩便要炸了。   谢瑾后仰微踮着脚,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只是一味纵容,道:“我今日在朝堂上所言,并非是真的打算前往大都。”   裴珩一愣:“那是……”   谢瑾:“我有一计,先以朝廷名义同意将我送回大都,暂稳局势,届时我再以北朔宗室身份写信给乌兰达鲁,请他为保我北朔亲王的体面,亲率精兵亲来建康接我回大都。”   裴珩恍然会意:“难道你是想,调虎离山?”   谢瑾点点头:“乌兰达鲁是北朔铁骑的主心骨,只要他能从惠州境内撤走,于将军自有办法攻破瑶谷,营救回八千将士。运气好的话,于将军或许还能一举攻下惠州,这是个一箭双雕之策——”   裴珩思索片刻,“不行,此招太险,若是乌兰达鲁戒备心重,不同意来建康,岂不是又成了僵局?”   “你也看到了,北朔步步为营,费心设计了这么大一场局,铺垫了那么久,总算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乌兰达鲁没有理由不答应。而且,就算乌兰达鲁预料顾及到了惠州的战局,我们只需让于将军暗中演一出戏,以退为进,先假意撤走惠州的大半兵力,降低他们的戒备心,事可成矣。”   这计策听起来已相当周全,可裴珩还是觉得冒险不够稳妥,没有松开他:“可朕不想拿你作赌注。”   “我知道皇上放心不下,可你我到底身份和寻常百姓不同,肩上背负着不可推卸的重任,这一关若是不能够顺利度过,今后你我如何还能……长久?”   谢瑾稍哽咽了下,没再往下说了,含笑抬眸望着裴珩,用吻来代替无法言明的担忧。   裴珩心神一动,便抱着他坐到了龙椅上,不顾一切地亲吻。   这是天子之座,谢瑾本能觉得此举过于僭越无礼,可望见裴珩忘情执拗的样子,还是鼓起了勇气,同他一起沉湎于这痴缠的吻中。   裴珩感受到他为自己的挣扎和妥协,又愧又兴奋。   他实在没法拒绝谢瑾分毫,最后含着他的唇:“哥,朕信你,也只信你……你须答应朕,这当中若是有任何危险,都得及时停下。”   “好……”   -   大雍朝廷不日便将同意谢瑾前往北朔的文书,分别发往了大都和惠州,天下为之轰动。   可这两日建康皇宫内却出奇平静。   裴珩如同往日,忙于朝政。   谢瑾白天一有空,则回到弄月阁的小院,整理起先前在此间写的策论文章。   五部策论的初稿虽已完成,但还有部分篇章需重新增补校对,谢瑾对之还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   灵昭在旁伺候笔墨,“都一上午了,殿下不歇一会儿么?”   谢瑾笔没有停,只问:“皇上今早去枢密院,回来了吗?”   他提出要让乌兰达鲁来建康接应自己,北朔虽没有回绝,可是借机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便是除了自己,还要带活着的秦焦一起回大都。   于是裴珩今早便又同韦廉尚书到了枢密院,再度审问秦焦。   “方才姚公公派人来报了信,说那边棘手,只怕皇上得下午回宫了。”   谢瑾提笔一顿,有些焦心地“嗯”了一声,便继续修改文章。   灵昭磨砚的笔忽然停了下,低声说:“殿下,太后娘娘来了。”   谢瑾微愣,抬头便见袁太后身着素衣,手持佛珠缓步入了院中。   那日她在陵阳殿想劝自己出家,回去后便气急攻心,病了一遭。谢瑾前去看望过几次,可在永安殿门口,就被下人劝了回去。   谢瑾连忙起身行礼:“儿臣见过母后……母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袁太后的气色仍不太好,声音恹恹无力:“御医已为哀家调理,凡事只要想通了,便不容易连累到身子。”   说着,她便示意身边嬷嬷退到院外,不要打扰他们。   谢瑾会意,也对灵昭道:“你也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必报与皇上知晓。”   灵昭:“是。”   谢瑾搀扶着她坐下,又为她沏上热茶,“弄月阁路远,母后想见儿臣,吩咐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过来。”   袁太后环顾这院子:“弄臣们都已被皇帝遣散,如今这地儿倒成了宫里难得的清静之所。皇帝又盯得紧,要是在别的地方,恐怕你我母子还真不能好好说上话。”   谢瑾尴尬一笑:“皇上也是担心母后动怒,再伤到您的身子。”   袁太后:“他的心思如今只在你身上,哪还会顾及哀家死活。”   谢瑾抿唇无言。   袁太后没有去碰谢瑾为自己倒的茶:“如今宫中皆在传,说你不日便要离开建康,前往大都,可哀家见皇帝那般沉得住气,便知道这其中多少有蹊跷。你与他,可是在盘算着什么?”   谢瑾视线微落:“瞒不过母后,是为了营救前线将士的权宜之计。”   “哀家不懂朝政,也不懂兵法。哀家今日来,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谢瑾心中一凛:“母后请说。”   “阿瑾,还记得先帝驾崩前,为你所留下的那封遗诏吗?”   “自然,记得……”   “你和谢茹混淆皇室血脉,按说十年前便该将谢氏一族诛灭。可先帝排除万难,执意要留你性命,且为你计之长远,知道阿珩上位后必会索你性命,想法设法保你无虞,你可还记得是为了什么?”   谢瑾稍哽:“是为了……大雍江山社稷稳固,让儿臣毕生所学有所用。”   袁太后惋惜叹道:“那你今日所为,岂不是与先帝当年对你的期望背道而驰?退一万步说,若没有先帝圣恩宽恕,你今日又岂能与阿珩化解恩怨、心意相通呢?”   谢瑾鼻尖微涩,轻声吐字:“儿臣是有错,可除了那情字之外,儿臣毕生循规蹈矩,筹谋皆是为了大雍……”   “不管是为了私心,还是为了大雍,你总该想得更长远些。”   她看起来仍是那个慈母,可眼神终归与以往有些不同,更像一个在后宫沉浮多年的皇太后:“皇帝已为你疯到了此等地步,你可想过,若是他今朝为你刚愎自用,对抗天下臣民,四年后却要眼睁睁看着你抛下他死去,到时他一人孤立无援,遭受世人唾弃留下恶名,又该当如何?倒不如借此机会在异国他乡,杳无音讯,好歹给他一个念想,渐渐淡了。”   桌案上的策论迎风翻动,谢瑾心头麻木,陷入沉默。   他未尝没想过自己的大限将至,甚至每日都会想起,几乎成了一种执念。   他因此变得自私,变得侥幸,变得贪婪,恨不能将与裴珩的每日,都当成最后一日来度过,不想留下半点遗憾。   “阿瑾,长痛不如短痛,于你、于皇上来说,都是如此。” 第97章 难舍   龙榻。   红绸蒙覆着谢瑾菩萨般的明眸, 如初绽的红霞,从蜿蜒的卷发一路而下,又在那如缎的韧腰上缠绕了几圈, 最后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玄妙的死结。   此等束缚之下, 偏偏映出那副清冷出尘的面孔, 偏偏是略有些笨拙不知该如何适应的姿态。   欲而不自知,才最令人欲罢不能。   为此,裴珩又死了好几回。   他亲吻着谢瑾颈上的销魂香汗,哑着嗓子道:“再过半日, 乌兰达鲁就到建康城外了, 朕还得装样子同礼部的人打点打点, 有的忙。”   “嗯……”   谢瑾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睫羽上蒙着雾睁不开眼, 感受到耳后那柔软灵活的舌尖时, 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颤。   “惠州情况如何?”   “听说瑶谷的雪都化了,于震洲的十万兵马早些天都已撤到了枫岭之东,计划是昨夜与后方大军突袭攻进瑶关,为那八千前锋开条道, 不知事成没有。乌兰达鲁如今不在惠州发号施令, 必然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瑾眉心微深:“嗯,就等今日的那封军报了。”   裴珩弯腰又亲了他一口。   诸事缠身,他若不是一晌贪欢, 早该抽身了。可他视线总忍不住停留在谢瑾身上的勒痕,喉结上下一滑动, 才动作温柔地解开了红绸,故意岔开话好分走心思:“听灵昭说,你白天去弄月阁编书了?”   谢瑾面色微暗, 稀松平常道:“你我这几日在外人面前总该避避嫌,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寻个清静地看书撰稿。”   “朕舍不得你累着。”   “没这事累人。”谢瑾眼底还含着情,却说得正经端肃。   裴珩忍俊不禁,克制着才没再看谢瑾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可还是情难自禁地用拇指摁了下他的唇珠,随后才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那,朕去忙了?”   “嗯。”谢瑾指尖轻放,从裴珩滚烫潮湿的掌心拿开。   许是春困秋懒,又许是红烛帐暖实在惹人贪恋,裴珩起身穿衣的动作也显得拖泥带水,衣服都是翻来覆去地才披上,玉腰带也挑选了许久。   谢瑾抬眸注视了他良久,似也读懂了他想要偷懒的心思,心中生出一丝细微的不忍,朱唇抿了又启:“阿珩,要不,再留一会儿吧。”   这话正中裴珩下怀,可谢瑾素日都是以正事为要,在他面前自己得先装几分正经:“嗯?”   “陪我。”谢瑾直白又温柔地向他请求。   他会主动开口挽留已是十分难得,下一刻,居然还环抱住了裴珩的腰腹,将额头轻抵靠在那宽阔而满是伤痕的背上。   裴珩心弦止不住地颤动,想要转过身来与他再度亲热。   可谢瑾有意不让他动弹,伸手探进黄袍内,轻柔触摸起那背后的一道道伤痕,又沿着他的脊背,以唇舌轻吻舔舐。   那些伤口的位置谢瑾已经十分熟悉,他在云雨相欢时抚摸、抓挠过无数次,留下过不少痕迹,可用这样的方式感知抚慰裴珩的伤痛,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亲历一遍他的痛,又想用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将之一次性抚平、疗愈。   酥麻和快感不止停留在方寸肌肤之间,更是从裴珩心底溢出来的。   裴珩被撩拨得呼吸乱成了一团,甚至要停了:“哥……”   可他刚抓住谢瑾的手——   谢瑾已瞬间恢复理智,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催促说:“好了,快去吧。”   裴珩的兴致才起又被摁了下去,有些不服:“不是你说让朕陪你吗?”   谢瑾暗吸了口气,仍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笑意:“方才已陪过了,还是别耽误了正事。反正晚上不是还要见的吗?”   外头有人在候着了,裴珩这才压下冲动,蹭了蹭他的鼻尖笑:“那,晚上等朕回来。”   “嗯。”   谢瑾见裴珩走远了,嘴角渐渐无力地沉了下来。   ……   每逢当月十五,谢瑾都会来康府看望康怀寿,今日也不例外。   陵阳殿的马车出宫后,一路畅通无阻,不过谢瑾每趟出行,殿前司都还是跟着的。   康府如今不比往昔景气,萧条冷清,门前也无人迎客,直到谢瑾来,这往日的太师府才添了一分人气。   谢瑾下了马车,回头叮嘱了句:“今日我想多陪陪老师,你们都在院外候着罢,不必跟来了。”   灵昭颔首。   殿前司的护卫却觉得有些难办:“殿下身边没人怎能行,好歹派两人跟着。”   谢瑾:“还是算了,老师向来喜欢清静,病中更是如此。何况康府上下也已不剩什么人,不会有什么危险。”   “……是。”   康怀寿自患了卒中之症后,眼睛越发不好使了,只能看见一些微弱的光,大多时候与眼盲无异。   可听到谢瑾来,他却拼力撑起不听使唤的眼皮,想看个仔细,忍不住撑肘使力,一下不稳当,身子又猝然失衡,险些摔下床榻。   谢瑾忙去搀扶,“老师当心。”   康怀寿全身瘦如干柴,歪斜着嘴,“咿咿呀呀”口齿不清,片刻后,谢瑾才勉强分辨听出一个“瑾”字。   他在唤自己“阿瑾”。   听府中人说,康家的大半亲人,康怀寿都已经认不得了,可他居然还一直惦记着自己。   谢瑾心中五味杂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老师……”   康怀寿牢牢握着他的手,这才稍许平复下激动的心情。   谢瑾坐了下来,细声安抚道:“听说醒时最近在前线又立了功,他年纪轻,心性质朴,可头脑比寻常文生来得更加灵活,战场倒是意外比官场更适合他。于将军几次向皇上褒奖过醒时,还特意为他请了恩典,等定安军攻下惠州后,就能回一趟建康来看看您。”   康怀寿目露欣慰之色,想说些什么,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是讷然点了下头。   他又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了指谢瑾,想问他最近过得如何。   谢瑾会意,缓缓呼出一口气:“老师放心,学生一切安好。”   他垂下视线,又道:“今日学生来,实则是想与老师道个别。”   康怀寿面容又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   谢瑾说着,朝他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个头,道:“老师,学生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授业之恩,今生恐无以为报了。”   康怀寿突然激动地咳呛起来,气急败坏地张着歪斜的嘴:“是他、他……他要逼、逼你走——!”   “你就不、不该,信、信他……!”   谢瑾忙摇头:“不,是我有负于他!他并不知情……眼下撇开儿女私情,我已没道理再留在建康了。”   他没有细说自己的苦衷。   谢瑾是康怀寿一手调教大的,他从小志在君子,誓要修身治国平天下,他这块璞玉是由先帝和康怀寿精心亲手打磨成器的。   谢瑾会如何想,能如何想,哪怕是有抗争的念头又为何无力抗争,康怀寿都是心知肚明。   康怀寿上气不接下气,瞪大了双瞳仰面朝天,忽又瘆人地笑了起来。   那笑意来得狰狞,又十分复杂,说不清是在嘲讽,还是痛快,抑或是痛心疾首。   以谢瑾之心性,当日既会选择救下裴珩,不走康怀寿为他铺好的帝王之路;那么今日便必然会为了大局,舍弃裴珩。   谢瑾只是伏跪着,哽咽良久,“老师,望自珍重了。”   ……   军报午后已加急送到御前。   惠州瑶谷已破!八千将士也尽数得以与大军集合。   裴珩拿着那封捷报,不等入夜天黑,便抛下手头上的事,兴冲冲来到陵阳殿找谢瑾报喜。   却意外没寻见人影。   “皇兄呢?”   姚贵忙答:“皇上忘了,今儿个是四月十五,瑾殿下一早便去了康府,探望恩师了。”   “哦,朕是忘了。”裴珩这才想起这茬,情绪还是稍低落了几分。   “皇上若是急着见殿下,可要派人到康府催一催?”   裴珩理了理衣着,又勾唇浅笑了笑坐下:“不必了,是朕心急了,朕等他回来。”   可他一低头,忽又看到了手中那封军报,想起今是什么日子,忽升腾起一股不安之情。   他心中惴惴,挑眉又问:“殿前司可有跟着?”   “皇上放心,都跟着呢。”   话虽如此,可此刻见不到谢瑾,裴珩这颗心总有些安定不下。   殿内还弥漫着谢瑾身上那股淡雅的香气。   他望向那张龙榻,不知为何,脑中又反复回想起今日晨起时的蜜意浓情与难舍难分。   裴珩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紧,心猛然往上一提,便什么也不顾,起身快步朝殿外冲出去。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   “皇上——”   正好有兵部官员要入殿禀报要事,见到裴珩冲出来,忙上前道:“皇上,乌兰达鲁已率兵五百,按照约定在建康城外二十里营地驻扎——”   “不必废话,立刻调集殿前司一千精兵,随朕出宫!” 第98章 铁链   薄雾蔽日, 一仆役从康府后院牵出一匹马,从殿前司的眼皮子底下经过,很快又不露声色地隐于闹市之中。   只有灵昭彼时听到了脚步声, 周身微微一顿, 却当一阵风声而过。   殿前司护卫此刻实在等得有些焦急, “灵昭姑娘,你可否进去问问殿下,他究竟打算何时回宫?”   灵昭收回飘远的神思,漠然如冰:“殿下自有打算, 没什么可问的。”   “你!”   一大队殿前司兵马忽当街疾驰而来, 当中为首的, 正是连骑装都来不及换的裴珩。   府前众人当即跪下:“见过皇上。”   裴珩面色阴沉,勒马厉呵只问:“皇兄呢?!”   ……   黄昏日暮, 建康城外二十里, 乌兰达鲁领着五百精兵刚扎营落脚,不想就被殿前司围住得水泄不通。   大雍与北朔是宿敌,只需看一眼那来势汹汹的架势,无需任何由头, 也无需搞清状况, 两方数千人便在这暮色之中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乌兰达鲁闻讯,从帐中侃然而出:“皇上, 半年多不见,您这又是什么待客之道?”   裴珩懒得下马虚与委蛇, 居高临下道:“朕来要人!”   乌兰达鲁从容不迫,双手抱胸行了北朔礼仪:“敢问,皇上要的是什么人?乌兰是奉北朔王之命, 特来接谢瑾世子回大都,就算是要人,恐怕也应该是我来向您要才对。”   裴珩手紧勒着缰绳,阴狠冷嗤:“别跟朕装腔作势!奉劝一句,乌兰将军顾此失彼,只怕是要白跑这一趟,不如趁早把人还给朕,朕可以给你机会,让你和你的人都滚回惠州去!”   乌兰达鲁面色稍豫,入了南境之后他收到的消息略有延迟,但对惠州的局势,也不是没有预料和准备。   他故意当作没听懂裴珩的话,笑了笑说:“能迎接世子回大都,是我朝一桩幸事。本打算明日进宫向皇上转达吾王谢意,再接回世子,可既然今夜皇上就来讨人——”   说着,乌兰达鲁轻拍了拍手,便从帐中走出来两名皮肤白皙、身披软纱的美貌少年。   裴珩眉头一拧,见那二人皆生得卷发碧眼,五官却是中原人的模样,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各与谢瑾有五分相似,连身量都差不许多,可气质远比不上。   乌兰达鲁笑意略深,面上恭敬有加道:“中原有句话,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是北朔为您准备的一份薄礼,不知皇上可否满意?他们二人的样貌身姿可是吾王和公主精挑细选的,而且关键,都是中原与北朔的混血种。”   这是明晃晃的嘲讽。   “北朔王和谯丽公主,可真是费、心、了。”   裴珩气息的指尖嵌入掌心,几乎要溢出血来,下一刻便紧紧握住了剑柄,杀意已出:“既如此,那就休怪——”   就在这时,一护卫忽快马上来,在裴珩身边低声禀报:“皇上!宫里来报,瑾殿下已经回宫了!”   “当真?”   裴珩一怔,拔出半寸的剑又落回了鞘中。   “千真万确,是姚公公亲口命卑职传来的信。”   裴珩狐疑看了眼乌兰达鲁,不及多想,便立刻转身调头。   ……   马不停蹄赶回宫中,裴珩下了马之后,几乎是一路跑回的陵阳殿。直到推开寝殿那扇门,见到谢瑾正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看书,他悬了半天的那颗心才算彻底落下。   他什么也顾不上,冲过去弯腰一把紧紧抱住了谢瑾,恨不能将他嵌入自己体内,宛如失而复得了此生最珍贵的东西。   “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裴珩魔怔一般,喃喃不休。   谢瑾也被吓了一下,也轻抚他的后背,声音低缓温柔:“皇上怎么了?”   裴珩带着殿前司在城内城外闹腾了大半日,皆是出于自己的疑心病。   他不敢跟谢瑾坦白,眼底还有些无处安放的神经质:“没什么,朕以为……你不要朕了。”   谢瑾听言,抚摸的掌心稍稍停顿了下,又继续安抚怀中那只黏人的小狗:“怎么会,不是说好今晚要见的。”   裴珩将额头埋在他的颈上,有些委屈地抱怨:“可你如今也会撒谎了,不是么。”   谢瑾身子微僵,心忽滞了片刻,便听得他继续嘟囔道:“上次在母后面前,你为了缓和朕与她的关系,不也——”   话音戛然而止。   裴珩的视线看进了谢瑾的袖口,发现了一圈很淡的泥痕。   进而一瞬,他很快察觉出谢瑾身上的气味都有些细微的不同,那绝非是在寻常府宅中能染上的味道,像是掺杂了一丝血腥气。   裴珩不得不在意敏感,脸色霎时一变,硬生生抓起了他的那只手腕:“所以除了康府,你今日到底还去哪了?!”   谢瑾一怔,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在那下方袖口留了一丝痕迹。   只有裴珩会对他敏锐到这种程度。   “我……”谢瑾一时答不上话。   那正是他酝酿着意欲编谎才会有的不安神情——被裴珩一眼识破。   裴珩知道谢瑾是个怎样无私无畏的人,所以从那首歌谣起,再到谢茹之死、八千将士被困……他内心最恐惧的,始终不是背负什么骂名、什么指责,而是谢瑾为了道义凛然,又要舍小我而成全狗屁大局!   可这又好像是注定的。只是裴珩一直心存侥幸,以为只要两心相许,有了牵挂羁绊,总会有所不同。   直到此时此刻,他恍然意识到前功尽弃,从而潜藏在心底的猜忌、焦躁、恐惧,连同他卑劣的心性无限放大,终于爆发出来:   “今日你是不是去见过乌兰达鲁?”   “你知道就算你去了乌兰达鲁营中,朕也不会放你们轻易离开,所以你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共识,又有什么计划?”   “你是不是盘算着要如何离开建康?!哥,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谢瑾垂下如鸦羽的睫毛,轻声一叹,答非所问道:“阿珩,不如将计就计,让我去大都吧。”   这句话终于由谢瑾亲口说出,还是犹如一捶重击,震得裴珩心肝欲碎。   “不可能!”他红着眼眶,决绝而道。   他立马开始患得患失地猜忌:“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是康怀寿跟你说了什么?不对……是母后!?还是,还是更早你便想这么做了?”   谢瑾知道他难受,心也如刀绞,但知道已不能退让:“阿珩,你当明白我此生之志,宁死都不会愿意成为大雍的罪人,我也不想再成为你的软肋。”   裴珩提高了声:“你有什么罪!那是他们费尽心机扣给你的罪名!可你认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认了?!”   谢瑾呼吸稍重:“在家国存亡之前,你我的私情算不得什么,我一人的清誉更算不得什么!”   裴珩听他拿彼此的情意贬低,气得口不择言:“是啊,活该你谢瑾要做那普度众生、忍辱含垢的活菩萨!你既要做世人的菩萨,当日又何必来可怜我来爱我!”   谢瑾抿唇气急,一巴掌“啪”的落在了裴珩脸颊上,可掌心落下的那一瞬,他又后悔自己过于冲动了。   一味争吵又有何用?   余下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自己又怎么能动手打他?   谢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下心绪:“总之,乌兰达鲁既然敢冒着丢弃惠州的风险来到建康,就不会轻易——唔……!”   谢瑾话未说完,裴珩就用强吻堵住了。   时局利弊分析得已足够多了,谢瑾之于他来说,只能感情用事。   “哥,你不能走……”   “你不能,不能离开朕!”   谢瑾始终没有回应半句,裴珩便更加凶狠。   血腥味在舌齿间弥漫开,让谢瑾一夕之间觉得眼前的裴珩与一年前的他相互交叠,熟悉而陌生,令他心底生出些惧怕。   可眼下除了这个,他也给不了裴珩别的。   是夜漫长,谢瑾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又几度浑浑噩噩地醒来。   直到翌日天亮,殿外的晨曦刺进他的眸中,他才不得不渐渐清醒。   见裴珩还卧在自己身侧熟睡,谢瑾静静望着他,想起昨夜之事,好像那只是一场不复存在的噩梦……   谢瑾下意识的,还想忍不住想去抚摸裴珩那张精致无暇的侧颜。   他轻轻地将手一抬——便听得一阵清脆的链子声响。   谢瑾听到这个声音,脑后一麻,浑身止不住轻颤。   他迟疑惊惧低下头,便看到自己右手腕上多了一只银色手铐,上面系着一根约两尺长约小臂粗细的铁链,而那铁链的另一端……   竟然与裴珩的左手相连!   裴珩听到了动静,也睁开了惺忪睡眼。   “哥,醒了?”   裴珩淡淡瞟了眼那铁链,语气稀松平常,还一如往日般缱绻缠绵,好似昨日的争吵和撕咬从未发生过一般。   谢瑾提着那根铁链,难以置信:“你……!”   裴珩温柔的目光袒露出一分偏执,笑了笑:“别怕,朕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第99章 爱人   哐当。   裴珩牵着谢瑾, 以铁链相连的姿态公然出现在长昭殿时,百官无不瞠目咋舌,惊愕失态。   “这、这是……!”   他们不是不知自家帝王行事乖张恣睢, 不是个不讲体统、不合规矩的, 可还是没想到会以此等荒唐的方式出现在朝堂之上。   只见谢瑾面色赧然, 身子被拽着微微前倾,无颜承受这殿上四处投来的异样视线。   直到走到龙座旁,他抿唇站定之后,暗中回拽了下铁链, 执意不肯再动。   裴珩坐下, 看了他一眼, 敛起眼底晦暗的情愫,又面朝向大殿百官, 若无其事地肃声道:“诸位爱卿, 今日可有本要奏?”   殿中哑然片刻,气氛沉肃诡怪。   礼部尚书王观被旁边官员撺掇着上前,目不敢抬,怯怯犹豫道:“皇上, 臣……臣有本要奏, 那个北朔乌兰达鲁昨日已驻扎在建康城外,准备迎回谢瑾。依皇上所见,看几时合适将他——”   “几时都不合适。”裴珩抬手换了个坐姿, 龙椅下的铁链便发出一阵瘆人的作响。   他冷声呛道:“朕原以为王尚书是朝中最有眼力的,怎么今日倒是瞎了?”   “臣该死, 皇上息怒……”王观汗颜跪了下来,胆小不敢再言。   韦廉皱眉,接着王观的话往下说道:“皇上, 朝廷既已答应北朔将谢瑾送还大都,若是拖延反悔,只怕失信于人,有失国体。”   “国体?”   裴珩不以为然:“这顶多是兵不厌诈,于震洲既已攻破瑶谷,此事便算了了。韦尚书执掌兵部,要与敌国讲什么体面信用?四十年前北朔也答应再不犯大雍边境,可之后一年不到,他们便在嘉南关挑起事端进兵中原,这账又当怎么算!”   韦廉被怼得哑口,过了会儿,又担忧道:“可是乌兰达鲁已在建康,他若是不见到谢瑾,如何肯轻易离开?”   裴珩闷哼:“区区五百人,乌兰达鲁愿意留就留,朕求之不得。北边战况焦灼,到时候尽管看看是他这个北朔主帅坐得住,还是朕坐得住。”   他看起来张扬狂放,决策皆轻率儿戏,可细思之下竟让人无从辩驳。   韦廉不善辩,沉了一口气下肚,也不知该如何再进谏。   可既有两个尚书开了头,殿上其他臣子也顾不得触怒龙颜,仗着法不责众,立刻跪下进言:“皇上,必得尽快遣返谢瑾回大都才是!”   “就算瑶谷之急已解,但谢瑾北朔世子的身份无法更易!切不可因他一人,而失了天下人心啊皇上——”   “……”   裴珩近来每日都得听上这些陈词滥调百八十遍,耳朵起了茧,早已能置若罔闻。   可谢瑾至始至终守着规矩,没有开口说半个字,站在一旁如芒刺背。   无需透过铁链,裴珩就能轻易感受到谢瑾的不自在,顿时也因着心疼,变得不安焦躁起来,甚至远比自己独自面对群臣相逼时,来得更加难熬。   一分一刻都待不下去。   他厉声喝断“退朝”,起身便拉着那根铁链,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大殿。   回到寝宫后,方得片刻宁静。   殿内换了熏香,瓶中插满了新开的桃枝和牡丹。姚贵已备好了午膳,皆是谢瑾爱吃的菜肴,裴珩也不忙别的,坐下来先与他一同用膳。   若不是手腕上的这根铁链时刻提醒,倒真让谢瑾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谢瑾面对满盘珍馐,没什么胃口,冷淡道:“一上午了,闹够了吗?将钥匙给我吧。”   裴珩专心在剔鱼肉上的鱼刺,确认一干二净后,又放到他碗中,答非所问:“哥,这两日你瘦了。”   谢瑾连筷子都懒得握,到抽了一口冷气,重复道:“钥匙。”   裴珩又夹了筷绿叶菜到他碗中,耐心,又像是敷衍:“朕先陪你用完这顿膳。”   哪怕是这样平静说话,他浑身也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   谢瑾:“我不饿。”   “多少吃一些。”   谢瑾无奈下压嘴角,只得找托词道:“天热了,我要更衣,这手铐硌着不好脱,你且将锁先打开。”   裴珩微微一顿,便搁下筷子,伸出双臂忽要将谢瑾横抱起。   谢瑾蹙眉一挣:“你要做什么!?”   那根铁链又剧烈响了起来,当即就在裴珩的手腕表皮勒出了一道鲜红的伤痕。   裴珩面不改色,宛如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朕帮你更衣。”   “阿珩,够了!”   谢瑾隐忍压抑着气息,半晌,抬起清冷湿润的眸:“你当明白,我从来没有太多选择余地,父皇、老师、朝臣,还有世人,皆想用各种束缚让我按照他们的意愿而活,只有你,是我此生真正凭心所向的爱人。如今,连你也要这样对我么?”   裴珩听言心头阵阵隐痛,可并未在面上显露分毫,他将谢瑾缓慢放了下来,那滚烫粗粝的掌心轻柔贴覆着谢瑾的面颊,不忍碰碎,百般呵护。   “朕可以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展露给你,什么帝心圣意,只要你高兴,都可以任你肆意窥探,哪怕是蹂躏作践——”   裴珩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些话,舌尖发涩:“但你不必对朕如此,毕竟朕对你唯一的意愿,便是你能永远留在朕的身边。”   他天生不会与人为善,这已是他最大限度的爱人方式。   谢瑾闭眸被他拥入怀中,亦止不住发颤,逼着自己清醒了几分,道:“那难道,你要一辈子都与我靠这根铁链维系共存吗?”   裴珩额头轻抵着他的脸颊,温柔而痴迷:“倒也,未尝不可。” 第100章 禁锢   这几日天陡然转暖了。北朔将士常年在北方行军, 难免不适应建康潮热的气候,营中人心烦闷。   显然,乌兰达鲁心里也并不痛快。   他身为主帅, 无法坐镇战场第一线, 只能靠从惠州发来的信报知晓军情。建康之事他也办得并不顺利, 礼部官员每日过来变着花样虚与委蛇,就是迟迟不肯送谢瑾出宫。   如同鸡肋,食之无味;进退两难,顾此而失彼。   “将军, 要不我们还是先返回惠州?于震洲十日内已攻克下三城, 再迟怕是要——”   “不可, 瑶谷已破,现在就算回去也是亡羊补牢。”   乌兰达鲁沉思犹豫, 不失主帅魄力:“王上有命, 必须斩断谢瑾与南雍朝廷的联系,才可钳制雍军反扑北上,切勿因小失大。”   底下将士义愤填膺:“可那雍帝现在分明是在耍我们!他就是料定我们耗不起!”   这时,营外将士来报:“将军, 雍兵方才将我们的人送回来了。”   乌兰达鲁拧眉:“我们的人?”   不多时, 就见秦焦走进了营帐。   他穿着囚服,形容枯槁,看起来在狱中受了不少苦, 使得那副本就消瘦的身躯孱弱不堪,风一吹好像就要倒了。可面对帐中这一帮高大魁梧的武士, 他还是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在下秦焦,见过乌兰将军。”   北朔人尚武, 难免第一眼就看轻这个文弱的中原书生。乌兰达鲁颇有城府,不会将喜好厌恶直白地写在脸上,但也并未直视于他:“是你?”   大雍不肯交出谢瑾,便将这细作先送了回来敷衍充数。   秦焦不等寒暄熟络片刻,开门见山道:“在下有计策,可解将军的燃眉之急。”   乌兰达鲁不急着听他献计,试探道:“本将军知道你,你是个厉害人物,可惜太过有主见,要不是你此次贸然出头,大可不必受牢狱之苦,也不至于让大王费心要换你一条命。”   秦焦并不领受他的敲打,冷声应答:“在下是个读书人,出生贫贱,但志气尚存。我效忠的不是大雍,也绝非是北朔。”   “大胆!”   一旁将士看不惯他这清高又不识趣的样子,拔刀就想教训恐吓一番,不过被乌兰达鲁制止住了,示意他继续说。   “秦焦此生,只效忠谢瑾一人。”秦焦面色清冷笃定道。   “三年前我会答应成为北朔谍网的下线,在建康事奸臣、搅风波,皆是为了谢瑾有朝一日能归位,施展抱负。所以,此遭我必须要与他一同回大都,因此不得不提前暴露身份,不若,北朔王又岂会在意一个小小细作的死活和去向。”   乌兰达鲁哈哈大笑起来:“据我所知,谢瑾可是一门心思报效大雍,敬爱他那个皇帝弟弟的。你若诚心效忠谢瑾,又何必舍近求远?”   “要我看,比起效忠主上,你是更想独占谢瑾吧?否则从前那位众星拱月的大殿下,如何才会把你这种出身卑贱的寒士放在眼里呢?”   秦焦眼尾泛冷,冷冷将唇线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这对乌兰将军来说,重要吗?”   “是不重要,”乌兰达鲁微微凝眸:“那不知,秦大人又有几成胜算,能将谢瑾带离建康?”   “十成。”秦焦平静而果决。   乌兰达鲁渐敛了笑意,让手下给秦焦先上了茶水:“年轻人,话切忌说得太满。雍皇帝敏感多疑,用一根铁链将他和谢瑾栓在一起,日日夜夜盯着,你一个已经暴露身份的细作,如何从他身边抢人?”   “运筹帷幄,何须事事亲力亲为。这恰巧是说明,裴珩已经黔驴技穷。”   秦焦轻嘲道,冰冷的面孔又掠过一丝鲜有的浮妄之色:“乌兰将军还有所不知,那日谢瑾殿下瞒着裴珩出宫,实则是乔装到了枢密院地牢,与我碰面密谈。”   乌兰达鲁听言,也诧异了半分。   秦焦:“他既已决心离开建康,我定会助他。”   -   一连几日,裴珩都寸步不离地守着谢瑾。两人同吃同住同行,连出恭沐浴都是一起,宛如连体。   外头议论都道,裴珩会一意孤行是因着了心魔,或是被邪祟附了体。袁太后几番劝阻无果,纵有不怕死的官员敢劝谏,也必是无功而返。   谢瑾被困在裴珩身边什么也做不了,因忧思过重,精神日渐不济。前天夜里又无缘无故发了一通热后,这两日竟只能卧床了。   御医每日都来陵阳殿为谢瑾请脉,可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因,只好开些进补的药方,也不甚起作用。   今早,谢瑾醒来一睁眼,便又看到裴珩撑肘卧在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   “不腻吗?”谢瑾神色恹恹,额前覆着散乱卷曲的发丝,狼狈之余,又透着股子倔强清冷。   “不腻,不会腻。”   虽然谢瑾时刻都在裴珩眼前,可他心胆空悬着,总觉得抓不住。   裴珩抬起指尖,想轻揉开谢瑾眉心无处藏的哀愁,又挤出一个宠溺的笑:“哥,今日身子可轻快了些?”   谢瑾淡淡应了下,还是有气无力的。   “听说御花园的莲一夜之间都开了,很是赏心悦目,可要一起去赏花?”   “不去了,我懒得走动。”   “那哥想听曲么,朕让戏班子进宫,给你解解闷?”   谢瑾摇了下头。   “要不下棋?朕就在这,陪你下棋如何?”   谢瑾抿唇干脆懒得说话了,轻甩了下身下笨拙的链子,缓慢地背过了身去。   裴珩心揪了下,仍细声细语:“哥,你恼朕。”   谢瑾脸贴在枕上,指尖暗掐着被褥,声音又沉又乏,半晌才应答:“我是恼我自己,耽误连累了你。你已三日没去上朝了,也不会见外臣议事,眼下还有心思肖想逸豫之事。”   “朕……”裴珩支吾惭愧。   他为一己之私囚禁谢瑾,此为失德,他素来德行有失,倒也不在乎。可身为帝王,他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荒废朝政,置天下万民不顾,此乃失责。   这也绝非是谢瑾乐意见到的局面。   而且谢瑾向来不是体虚之人,这次却病得离奇。御医诊不出具体的诱因,但话里话外都暗中提醒过裴珩:谢瑾是心神忧郁,先有心病,身子才跟着受累。   说没有一点自责心软,都是假的。   裴珩见他毫无血色的侧脸,心绪暗涌,好不容易才克制下,将手轻搭在谢瑾的肩上,试图低声哄道:“哥,等你好起来,朕便——”   “我如今这样,只怕不容易好起来。”谢瑾言语失意,又止不住咳了两声。   “会好的,会好起来的。”裴珩一滞,立马去倒水。   谢瑾没有喝,忽抬起了那只带着沉重镣铐的手,缓缓抚摸裴珩的脸颊,哽咽动容,唇齿微微翕动:“阿珩,手,好疼……”   谢瑾极少会示弱求情,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都钻进了裴珩的心里。   裴珩只觉得自己心宛如被刀子剖开了,连心头肉都被一瓣一瓣撕碎,从而牵动着他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隐隐作痛。   哪知谢瑾下一句还说:“你的手呢,疼吗?”   裴珩当即有泪盈眶,此刻却不愿让谢瑾发觉自己的懦弱,又抱住了他:“哥,都是朕不好……”   他活了二十六年,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无助过。   谢瑾轻抚摸着他的后脑,铁链轻声撞击,连他们自己都分辨不清那声音代表的是温柔抚慰,还是专制禁锢。   都不重要了。   “阿珩,你是皇帝,不该眼里只独有我一个人……”   裴珩不舍答应,也没有再找托辞劝说,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将人抱着,生怕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皇、皇上!”姚贵忽在殿外打断了这片刻的平静,听起来是有急事。   裴珩当即敛了情绪,肃声问:“何事惊慌?”   “宫门前闹起来了!朝中一帮大人和——”   裴珩皱眉厉声:“不是说了今日不设朝会吗,他们怎么还没离宫?”   “是那乌兰达鲁不请自来,到了宫门外,执意要进宫面圣!” 第101章 生变   事发突然, 裴珩还是先解了谢瑾身上的锁链,命宫人悉心照看他,自己则前往玄礼门一看究竟。   裴珩出现在宫门城墙上时, 见底下乌兰达鲁的数百兵士正与宫门禁卫两相对峙, 气氛紧张。旁道还站着不少临下朝回家的官员, 面红耳赤。   这是大雍宫门,乌兰不会蠢到直接兵戈相见,可定经历了一番唇枪舌战。   “参见皇上——”见到裴珩现身,朝臣与护卫无不跪下行礼。   “乌兰将军, 这是何意啊?”   乌兰达鲁闻声, 仰面看向高高在上的裴珩, 喝令全体后退,也弯腰朝他行了个礼。   宫门上已迅速夹起了一排弓箭, 瞄准北朔军, 蓄势待发。   裴珩抬手制止,先卖了他个人情:“将军可知,若你是本朝臣民,仅凭你无召领兵出现在宫闱, 禁卫就有理由将你与你的人就地诛杀, 先斩后奏。”   乌兰气定神闲,面上并无杀气,反倒恭谨谦和起来:“望皇上宽恕, 在下并非有意冲撞,只是您先前答应要将谢瑾送还大都。目下我已在建康滞留七日, 仍不曾见过谢瑾一面。故而今日是想来亲自问问皇上,先前的约定可否还作数?”   裴珩一副好整以暇,叹了口气:“不凑巧啊, 朕的皇兄这几日病了,身子不利索,不便赶路。乌兰将军若是等不及,大可先行回大都,朕会让他在建康好好养、慢慢养,直到养好了为止——”   “病了?”   乌兰达鲁挑眉质疑,拱手道:“不知谢瑾是患了什么病,若真病了,又可否容许我探望一二。不然回到大都,我也好跟吾王复命。”   裴珩瞳色幽深,阴森笑了声:“行啊,可就怕乌兰将军不熟悉建康皇宫,踏入宫门后,明枪暗箭难躲啊。”   乌兰达鲁也淡然一笑:“以我这区区五百兵马,自然是冲不破建康皇宫的铜墙铁壁,可惜了,大雍皇宫的刀箭也比不得战场上的锋利,要对付我手下将士还是欠点火候。”   裴珩从乌兰达鲁的话里嗅出了一丝异样。   一个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的老将,明知这是敌国地界,还贸然带兵前来找不痛快。可来之后,耗那么多时间只是与文臣们辩论,甚至见到自己后,也仍是这般不慌不忙。   不像是来讨什么说法,更像是——声东击西,拖延时间。   护卫在身边轻声征询:“皇上,可是要?”   裴珩身后汗毛微竖,皱眉示意不要轻举妄动。未弄清对方真正来意前,就怕纠缠生乱。   就在这时,后面的宫道中传来一阵阵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你们几个快去井边取水,快、快!”   “……”   裴珩一凛,立刻回身看去,脑中不禁轰然,双手用力掐住了城墙上的砖瓦,指尖隐隐发白。   只见后宫西边的一座宫殿蹿出了滚滚黑烟,道上宫人无不提着大小水桶,仓皇赶往那处灭火。   火……又是火!   裴珩硬逼着自己冷静几分,先确认那黑烟的方向不是陵阳殿,心才稍稍落下,勉强维持住镇定,问:“是哪个宫殿走水?”   “回禀皇上,是太后娘娘的永安殿!”   裴珩皱眉忙问:“那太后如何了?!”   “太后娘娘今日用完早膳,就去御花园赏花了,万幸娘娘当时不在殿内,安然无恙!只是听到这消息后,娘娘多少受了点惊吓。”   裴珩鼻尖呼出一口气,又警惕问:“那这火是怎么起来的?可是有人蓄意纵火?”   “回皇上,起火原因尚未查明,听永安殿的宫人初步说,是因供奉佛龛的香灰不慎掉落在了经幡上,待到宫人发现时,整间殿就都烧了起来。不过皇上莫要忧心,宫人已在合力救火,潜火军也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嗯,抓紧控制火势,休要波及其他宫殿。”裴珩压低眉框叮嘱,便快步欲下城楼,又回头警觉地看了乌兰达鲁一眼。   乌兰达鲁也与他对视,依旧是谦逊得体一笑。   看样子,他并不打算趁人之危,反倒是有偃革倒戈之意,居然就勒马准备回营了。   裴珩心中更疑,可眼下的确顾不上乌兰达鲁,他得立马返回内宫确认情况。   护卫顾及他的安危,连忙上前劝阻:“皇上,不如您还是先在前殿稍事歇息,待到永安殿的火彻底扑灭后,再——”   “朕又不是没进过火场,怕什么?”裴珩此刻深思紧张,也沉不住气,厉声喝令:“少废话,牵马来!”   永安殿离陵阳殿有一段路,可往返脚程不过半刻钟。宫人当下若是为了救急灭火,定会向陵阳殿求援,且此时合宫的注意力,都必然在永安殿一座宫殿上。   要是在这个时候,逢乱出了什么意外……   裴珩不敢往下细想,今日这场火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   最好是巧合……   不,一定得是巧合!谢瑾决不能出任何事!   裴珩翻身上马,就在宫道中狂奔,一队殿前司在其后紧随。   可行到半途,便听得一声轰然之声,隐约有热浪随之涌来。   许是裴珩座下马儿感知到危险,在平坦的宫道上猝然抬蹄,一阵尖鸣,居然不肯再向前!   “皇上当心——!”   几乎是那一瞬——   除了原先着火的永安殿之外,另一处宫殿也诡异地蹿起了骇人的烈焰,浓烟霎时遮天蔽日,更胜过永安殿的火势几倍!   那是……   陵阳殿寝宫!   裴珩心神不宁,一阵气血上涌,当即就被重重摔下了马背。 第102章 生离   宫人凄厉的惊叫声都被淹没在火中, 巨焰直要焮天铄地!   灼人的火光逼得寻常人已无法靠近,火浪如恶兽凶猛,无需吹灰之力, 便能将所及之处挫为灰烬——   “皇兄呢!可有看到他人在哪?”裴珩奔命赶到殿外宫道, 随手抓住一个救火的太监便狠声质问。   那太监因大火吓得魂丢了, 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向了里面的宫殿,如丧考妣:“皇上,瑾殿下……他他在、在……”   裴珩不等他说完便急躁将人推开,夺过水桶便往自己身上扑, 就要冲进那大火之中。   “皇上不可!”   身旁护卫忙阻拦道:“这火过于凶猛, 又起得蹊跷, 只怕不是寻常走水,皇上切不可以身犯险!”   “殿下要是真在里面, 只怕此时也已经凶多吉少, 您就算进去也是无济于事!”   说着,几人都跪地齐声劝道:“还请皇上千万顾念江山社稷,顾及龙体!”   裴珩望着那熊熊烈焰,眼底也被染成了鬼魅的猩红色, 心如刀绞, 不剩多少理智,他握住了手中的剑:“要么滚,要么和朕一起进去!谁敢抗旨, 朕就先杀了他!”   殿前司毕竟听令于天子,听到这话也没了胆量反抗。   不想这时, 袁太后由身边嬷嬷搀扶着,从宫道另一头走来。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住皇帝!”   裴珩看着静观其变的袁太后, 顿时明白了什么,眼底生出了一丝惊惧与痛恨,拔剑之际,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   袁太后脸色一变,手中的佛珠落了一地:“皇帝——!!”   ……   陵阳殿的这场火烧得诡异,若不是凌晨下了场大雨,只怕三天三夜也灭不了。   直到次日傍晚,潜火军才从宫中撤走,刑部和内府的人相继前来处置善后。   裴珩已站都站不稳,身上龙袍残破,竟不剩一块是完整的。   可他感觉不到累,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痛都察觉不到了。   废墟之上,点缀了几颗黯淡的星。   裴珩浑身脱力,只是静静跪坐在那具蒙着白布的焦尸面前,神色空滞,麻木得宛如他自己也亲身死去了一般。   尸体是在烧毁的龙榻处被发现的,右手处还有未烧尽的铁链残骸,蜷着身子,死状相当痛苦。   天色将晚,耿磐才领着人来匆忙禀报:“皇上,查到了,引燃陵阳殿之物乃是松脂!”   裴珩颓丧的面色这才轻微地反应了下:“松脂……?”   “松脂一旦遇明火,极易焚烧,且只要用量足够多,便可短时内造成相当猛烈的火势!微臣发现寝宫各处墙沿,座椅及龙榻的周围,皆被事先浇上了松脂,歹人应是在永安殿起火的那会儿趁乱下得手,只是……”   耿磐犹豫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是松脂味道极其刺鼻,如此大的用量,当时谢瑾殿下在寝宫中,理应是能够发现端倪的,他为何没有出面阻止?”   “而且殿中宫人皆说,今早谢瑾殿下突然屏退了寝宫所有下人,可直到事发前,也未曾听到殿下出过一声。”   裴珩心猝然提了下,想到了什么,神情微震,立马爬了两步上前,一把掀开了那具焦尸尚的白布,认真盯起那具可怖而模糊的尸炭。   耿磐皱着脸忙避了避视线,也不太敢看那烧糊了的尸体。   “不对……不对,这不是他!不是他!”   只那么一瞬,裴珩面上闪过一丝侥幸的痴笑,立马起身召人来急着要确认一件事:“乌兰达鲁呢!他是否离开建康了!?”   不多时,一直在殿外候着的礼部官员就被领了过来:“皇上料得不错,北朔那五百人昨日自从玄礼门撤离后,便一声不吭,秘密离开建康往北行了,此时只怕应快到悬河境了……宫中大火,府衙也是乱了阵脚,消息未曾及时递到御前,望皇上恕罪!”   裴珩听到这个消息,心骤然落地,仿佛短暂地复活了下。   他扯着嘴角彻底笑了起来,癫狂一般,可眼泪却开始簌簌往下掉:“所以,这一定不是哥……!他活着,他定然还活着!这是个局……这具焦尸也只是他们拖延时间的障眼法而已!”   耿磐一时发懵,没转过弯来:“皇上,那、那可要派兵去追?”   “追?”裴珩苦笑了声:“……还追的到吗?”   裴珩同时经历着大喜大悲,笑泪交织不清,以至于那张俊美的脸看起来都有几分狰狞。   比起刚刚经历过死别,生离好像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可他终究是失去了他,一股钻心的疼痛逐渐占据了上风。   十余年来,他们相识、相恶、相知、相爱,不管爱恨羁绊,他们早就不知不觉成为了彼此最重要的人。   可裴珩偏偏在最爱他的时候,失去了他。   眼下派兵赶到北境再去抢人,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要不是谢瑾事先与乌兰达鲁通气筹谋,陵阳殿的这场火根本就烧不起来。   这是谢瑾的意愿,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将自己献祭出去的意愿……   耿磐惋惜叹了口气,低声劝道:“皇上,救火耗心耗力,您也一夜不曾合眼了,龙体最是要紧,要不还是先去歇会儿吧?”   大概短时内过于大起大落,已令裴珩精疲力竭,他顿时没了什么反应。   须臾,他缓缓抬脚打算向殿外走去,这才隐约察觉自己的四肢竟沉得无法控制,下一刻,居然累得直接晕厥栽倒在地——   “皇上!”   ……   三百里之外,谢瑾的心也无端绞痛了下。   “吁——”   乌兰达鲁下了马,回头对着后边马上之人恭敬行礼:“世子,眼下我们已到汾州界,赶了这么久的路,您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不如就地扎营休息片刻吧。”   谢瑾并不在意,道:“一切随将军意。”   谢瑾入营帐休息,不多久,秦焦便走了进来。   “世子服过解药,可还觉得哪不舒服,是否要请军医过来瞧瞧?”   谢瑾看了眼秦焦,不冷不淡:“无碍,只是途中奔波劳累而已,休息片刻便好了。这次我能离开建康,多亏秦大人费心。”   秦焦唇角不禁轻轻扬起:“能为世子分忧,是在下之幸。”   他生来清冷,且极少真心在人前展露笑意,但他与谢瑾那股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的清冷意味截然不同,秦焦的清冷是倨傲冷漠、是厌恶这世间一切的。   再怎么模仿,也难以更改人内里的本质。   谢瑾:“不过我不是什么北朔世子,乌兰将军只是客气而已,你不必跟着他们如此唤我。”   秦焦稍低了下巴,犹豫片刻,道:“那在下,私下里可否唤您一声‘阿瑾’?”   谢瑾蹙了下眉,说:“还是叫我公子吧。”   秦焦笑意微僵,又说道:“其实您不必太在意称呼,您是北朔王室的后裔,只是眼下尚未回大都受封,所以北朔将士才会先如此称呼您。待到大都王宫认祖归宗后,自能享受亲王待遇——”   谢瑾垂下睫羽:“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是前任北朔王的孩子?母亲当年被掳到北朔军营,受尽非人折磨。要说凌辱害过她的,又岂止北朔王一人?”   秦焦正欲开口解释劝说,又被谢瑾淡淡打断:“我查询过医书古籍,部分痣与胎记的确可以遗传,但并非绝对,当今北朔王会以此来作势造谣,动摇大雍人心,让人误以为我是北朔宗室,但他绝不会为此而轻易认一个中原来的哥哥,从而多一个威胁他王位的人。何况我腰上的皮肉,已在陵阳殿大火中烧毁了,无从查证。”   “毁了?怎么可能!?”   秦焦听到此处,不由震惊心急,反应过来:“是你故意烫伤的自己……?!”   谢瑾没有否认:“如此,只是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以免到时有人拿此大做文章,逼我入局。我虽然答应离开建康,但一身难仕两朝,我无意再卷入北朔朝堂,将来也不会为北朔出一分力,献一个计。秦大人若想通过辅佐我,来实现青云之志,不如另择明主——”   秦焦不解愤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生在大雍,前半生都在为大雍效力,要是以庶民白身留在大都,可知会面临怎样艰难的处境?!”   谢瑾笑意浅淡而从容:“权势安定皆非我所求,如今的我,生死随命罢了。”   秦焦捏紧了拳,顿时无话可说,负气转身离开了帐篷。   见人走了,谢瑾心中并无波澜,打算卧榻而憩。   可他身上病气未散,辗转反侧睡不着,连腰后那块被自己烫伤溃烂的皮肉也开始隐隐作痛。   好痛。   痛得谢瑾止不住地滚落下大颗泪珠,最后都无声浸入了被褥之中…… 第103章 神祗   裴珩也病了一场。   风邪入体不算大病, 可他因郁气过重缠绵病榻数十日,一度让御医都以为要挨不过来了。   可就算这病能勉强医治好,裴珩近来也时常在殿内饮酒纾愁, 每次都是把自己喝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与行尸走肉别无二致。   今夜, 裴珩坐在残破的陵阳殿阶前,又喝得昏昏沉沉。一时酒气上涌反胃,竟逼得他将傍晚喝的药也一并吐了出来。   谢瑾不在,宫里已不剩什么人能劝住他。姚贵没辙, 生怕再出什么事, 只得去永安殿请太后过来。   袁太后闻讯匆匆赶来, 见到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命人先将他手边的酒壶都拿走, 细眉紧拧:“皇帝到底还要胡闹到何时!”   裴珩眯着眼打了个酒嗝, 看到袁太后,醉醺醺的抬起双手行了个歪斜的礼:“儿子,给母后,请安了——”   袁太后的裙裾不染一尘, 但面上愠色难消, 言辞更厉:“皇帝身子欠安,耽误朝政倒也罢了,可明知病体未愈, 还刻意放纵饮酒,哪还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样子!”   裴珩没听见似得, 斜坐着伸手在地上摸酒壶。   她叹了口气:“大火都已扑灭那么多日了,逝者已逝,皇帝也该尽早振作起来。”   “大火……”   裴珩听到这个词, 目色微深,酒气陡然一散,扯嘴冷笑了起来:“那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母后您不是心、知、肚、明吗。”   袁太后被戳了一道,面色微白,屏息后才将心神微定:“正是因为阿瑾知道你性子如此执拗,否则,又何必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天家容不得徇私而为,阿瑾便是深谙这个道理才会如此做。他若不离开,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建康波澜不断,皇室失信于臣民吗?”   不想这话反激得裴珩一瞬炸了。   “可他不是你最疼爱的儿子吗!你怎么忍心同敌人联手设局,亲手将他送到北朔去!母后扪心自问,同样的事换做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都至于走到这一步吗?!”   这几句将袁太后惊得直从阶上退了几步,珠钗佛珠碰撞乱响。   裴珩依旧步步紧逼,咬牙道:“说到底,母后与父皇、与那帮朝臣一样!谢瑾对你们来说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你们为了稳定江山破碎后的人心,亲手打造的一座精美神祗,你们自己各个心思龌龊,可一旦发现这神身上有任何瑕疵与污秽,你们便宁可舍弃,甚至不惜将他碎尸万段!”   谢瑾选择离开,便是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大雍来说是意味着什么。   只有裴珩将他当做人,一个鲜活的人,一个可以不完美的人。   袁太后双瞳紧缩,又退了半步:“皇帝……!”   裴珩愈发愤懑难忍,口不择言:“还是说,母后与康怀寿一样,也另有私心,想把他当作你标榜母仪天下、贤淑仁慈的一颗棋子!母后每日吃斋念佛,清心寡欲,到底是真的生性慈悲一心向佛,还是为了洗刷什么罪孽——”   袁太后又是一震,险些摔下去,得亏由旁边的宫人扶住了。   ……   回殿途中,夜色寂寂。   嬷嬷见袁太后忧心忡忡,轻声问道:“太后,何不直接告诉皇上大还丹之事,让皇上彻底死了这条心?还让皇上对您这般出言不逊……他总不能是知道了什么吧?”   袁太后扶额,面色凝重,叹气道:“来不及了,怪哀家没有早些发现端倪。眼下皇上对他情根深种,如今便已是乱了套,若知道人要没了……只怕他也活不下去了。”   “可日后若是——”   袁太后:“且先看着办吧,皇帝年轻,又是头一回开情窍,难免会执着一些,可没什么感情是经得起日子消磨的,何况是在皇家。一个月放不下,一年三栽的,总能慢慢放下。”   -   裴珩宿醉,又与与袁太后吵了一架,翌日睡到晌午才醒。   宫人进来服侍他洗漱,都被不留情地轰了出去。   又过了会儿,姚贵斗胆又猫了进来。   裴珩听到动静,觉得还是头晕目眩,动也懒得动,烦躁骂道:“朕说了,滚。”   姚贵擦了擦鬓边的汗,还是说:“皇上……是灵昭来了。”   裴珩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下,渐渐敛了烦躁之气,说:“让她进来吧。”   很快,灵昭抱着一摞书籍进了殿,将书先置于案上,才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皇上,今日特来替殿下呈送东西。”   那不是别的,正是谢瑾一直以来亲自编纂的治国策论集。   裴珩起身走到书案前,只看了那么一眼,眼前便蒙了一层湿润。他微微抬起指尖,还是不舍触碰那俊逸清秀的笔迹。   他曾说过,这套书是为自己所整理的……那么,也算是物得其所了。   灵昭提醒:“皇上,殿下前几日在弄月阁,说是将这集子又完善了一遍,想来那时,他便应已有了离开建康的打算了。对了,奴婢方才摸到书中还夹了两封东西,应该是殿下特意留给皇上的。”   裴珩心绪翻涌,便立马从书页中抽出了那两个信封。   第一个信封内装着的是一份名单,上面写了二三十个人名。   其中有几个是朝中官员,大部分是不认识的名字。   裴珩不及仔细研究,又立刻去拆开了第二封。   是谢瑾的亲笔信……!   [阿珩吾爱,见字如晤。   你收到此信时,我应已到了北朔大都,过上了富贵闲散的日子。   这份北朔谍网的名单乃秦焦提供,不过不可全信,亦不可打草惊蛇,不妨从那几名官员入手,细致排摸核查,待证据确凿再一网打尽。   如今朝堂有你和几位大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若实在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策论集子中兴许会有对症的办法,可供你参阅一二。还有,前线攻坚不易,你当为三军将士做出表率,励精图治,鼓舞士气,切莫轻易消沉懈怠。   鸿雁难寄万里情,你我之间,有些话自不必多说。待到雍军北定之日,盼与君在上京重逢,再叙佳话。   愿君一切安好。   勿念。]   “哥……”   裴珩双手发颤地握着那信,已然是泣不成声。   谢瑾纵然是离开建康,他也事事周全,提前将什么都想到了。   无论是朝堂局势,还是前线战局,甚至担心自己一蹶不振,他还专门提到了上京之约,给了自己念想……   真不知该说是他是狠心果断,还是用心良苦。   裴珩涕零如雨,却不舍沾湿那信纸半滴,最后才如视珍宝般合上,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怀中。 第104章 上京   史书有载:大雍延始二年, 秋,雍临帝实施军中新政后,御驾凌斌出征, 于惠州云州交界集结定安、淮安两路大军, 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北伐决战。   短短数月之内, 战火燎遍中原北部。   又是这样一个阴沉肃杀的天,寒风猎猎,万马齐喑。   黑金宝马鞍上,裴珩身披金铠位于大军阵前, 浑身透着决然毅然的杀气。   “杀——!”   号角鸣起, 呐喊声震天, 箭矢顿时如疾雨淋下!   裴珩双腿夹住马肚,持剑杀入敌阵, 不知疲倦地厮杀。   剑锋快速淌着血, 难以分辨是谁的,一遍遍倒映出他那张俊美冷厉的面庞。   这样的场面似乎历了无数遍。   战场上紧张的气氛偶尔令人觉得周遭一切都停滞了,可历史滚滚前进的车轮从未停下。   恍惚间,云层弥散, 天宇逐渐泻下一道光亮, 御剑上那道凛冽的寒光随着时间流逝,也在悄然变幻——   ……   “唰。”   裴珩背对着从殿外照进来的光束,从容不迫地用帕子擦拭着白刃。   还是那柄尚方宝剑。   银色剑身映出的瞳色依然深丽, 不过那双狐狸目已完全褪去了青涩,相较从前更为深沉凌厉, 俨然已是个成熟的帝王。   转瞬已过了五年。   这五年来,裴珩亲自出征十二次,长则半年, 短则一月,近半数时间都在战场上与将士们一同拼杀。   虽也有过败绩,但大军能将国界一再北移,实乃应了天时地利人和。   大雍军中打头阵的将领虽然还是于震洲和鲁直,可改制成果卓效,近年来也冒出了不少年轻得力能够挑大梁的猛将。加上北边各州百姓受北朔压迫已久,民意炎炎,各地皆有成规模的起义军,裴珩并未主张打压,而是一路招安纳降,吸纳人马共同对抗北蛮。   除了北伐,他又按照谢瑾布下的蓝图,在建康变革试验新法,又在北边各州选擢人才,重建秩序,安抚流民百姓,真真切切担得上“励精图治”四字。   年前,雍军就已一鼓作气收复了悬河以北的惠州、樊州、汾州、满洲、安州等地,此次裴珩再度出征,是直奔着上京而来的。   前夜,雍军三万兵马率先攻入上京。他领着部下,终于踏入了先辈回忆描述了无数遍的旧都皇宫。   眼前这间荒废已久的宫殿空旷寂寥,但不失肃穆威严。   裴珩站在殿正中拭剑,冷厉的声音幽幽响起:“五年了,朕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去禀告你们北朔王,想解敦州之围,就拿人来换。”   前来商谈的北朔使臣朝他一拜,谦和道:“北朔王前年因沉疴难起,如今朝中主要掌权的是谯丽公主。我们公主的意思是,敦州以北自古便是北朔地界,我们既已答应十年内退至嘉南关以北,与大雍不再来犯,皇上何必再损兵折将,一味赶尽杀绝呢,要是真到了草原荒漠上,雍军未必能讨得好,打了这么多年不如两国止战,休养生息。”   剑落冷冷地回鞘中。   裴珩沉默,无形之中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使臣磕磕绊绊,才将话说到关键点上:“其实,谢瑾世子五年前入大都后,便一直有意避世,我们也不知其去向……”   裴珩嘴角隐隐抽动了下,忍无可忍,声音依旧低沉:“这些年大雍没有他的半点消息,难道不是你们刻意隐瞒?当年处心积虑耗了那么大力气将人从朕身边夺走,结果只是一句‘不知去向’?”   “皇上见谅,这……”   裴珩转过身来,目光冷而逼仄:“既然是来诚心求和的,有话就如实说。”   使臣叹了口气:“当年谢瑾世子入大都王宫后,因佐证其王室身世的证据不全,他并非受封亲王爵位,而且他说什么也不愿留朝效力,我们大王到底是个惜才之人,便下令先将他软禁在大都郊野的一处别苑,想他哪天万一想通了,再回朝中任职。不想这一关便没再出来,我还听人说半年多前,谢瑾已经暴、暴——”   他汗流浃背,觉得自己不该将那个“毙”字输出口。   裴珩眉头愈深,逼问道:“暴什么?”   “暴暴、暴……”   使臣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开了这话匣,当即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悬在刀上,只要等下个字说出口,他就得人头落地了。   就在这时,两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突然从那蒙尘的龙椅后跑了出来,各自两边扑向了裴珩。   “父皇,抓到你啦!”   “明明是我先找到父皇的,父皇,皇兄耍赖!”   “我……我才没有呢。”   裴珩纹丝不动,只是龙袍被左右两边轻轻拽了下。   他目光往下,看到左右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少有地露出几分温情。   姚贵与两个宫女这才匆匆赶来,赶紧将那两孩子抱了下去,“哎唷,两位小殿下,皇上正在跟人议事呢,可别添乱了,奴才陪二位殿下玩藏朦如何?”   裴珩往孩子的方向看了眼,视线重回到使臣身上时,又如淬了冰的刀子,狠声问:“继续说,他这些年到底在北朔过得如何!”   那使臣哆嗦着将脑袋贴地,试图接上方才的话:“我只是听说谢瑾世子在别苑中常年抱恙……不过皇上放心,我此次回去定会劝说公主,将人尽快交还给大雍——”   裴珩早已猜到谢瑾在大都过得不太顺意,可从北朔官员的口中得到证实,心还是止不住绞了下,一阵忧思难抑。   不过进攻敦州的确在他的全盘计划之外,眼下雍军也没有足够的粮草再启动大战,否则他今日也不会接待北朔来使。   他倒抽一口冷气,暂且忍下:“最好如此,朕等你的消息。”   ……   又是一年春了。   好不容易重回上京,朝中人人精神爽快、喜气洋洋,这些日子都在忙着迁都事宜,不过上京城百废待兴,裴珩打算共同启用北都与南都,花费几年时间慢慢过渡。   比起王朝迁都,他心中更期待的是另一件事。因此,他这两日又无端担心起了自己的容貌。   裴珩这些年从不主动捯饬自己,今日忙里偷闲,竟找来了枚手持铜镜打量观照。   记得谢瑾从前就偏爱自己这张漂亮的脸。可是经多年行军打仗,风吹日晒的,裴珩总觉得自己比起从前沧桑了不少,哪怕眼角添了一根细纹,此刻都令他在意不已。   “皇上,康醒时康大人求见。”   裴珩忙藏起了镜,肃了肃声道:“传。”   很快,康醒时进来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裴珩六年前就看康醒时不大顺眼,时至今日,他们二人都成长稳重了不少,裴珩也在前朝重用提拔他,可私下里,他还是不习惯给康醒时什么好脸色看。   他批起了奏折,头也不抬,声音刻意又冷又平:“起来吧,可是大都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康醒时答:“大都使臣前日才回到,只怕还没那么快回信。”   他上前半步,又道:“微臣是想向皇上禀报臣的家事。”   裴珩不吭声,漫不在意。   康醒时目光微微黯淡:“御医说家父安养了这么多年,已是十分难得,可哪怕再精心调养,寿数应也就在这一两年了。所以我与族中长辈商量,打算让家父还是先在建康养着,不打算让他大老远再奔波迁回上京了。”   裴珩喉间闷哼:“随意吧。不过,朕前些日子已跟礼部商量过,康怀寿毕竟是大雍肱股之臣,功大于过,待他寿终正寝后,将其牌位列到三公祠中,再将棺椁运回上京安葬,算是落叶归根了。”   康醒时一怔,忙磕头拜谢:“微臣替父亲多谢皇上!”   裴珩依旧冷淡:“你知道朕厚待康怀寿,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你。”   康醒时面上添了几分神伤,多愁善感起来,暗叹道:“五年了,我也很想他,不知这些年他究竟过得好不好。”   裴珩眼底有几分嫌弃之色,又冷瞟了康醒时一眼:“你都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了,省省心。”   康醒时笑了笑,露出虎牙道:“皇上膝下不也有了两个小殿下,只是这些年后宫空虚,连个官家女子都不曾宠幸。听说太后倒是为此心急得很,怕皇上久抑未得纾解,不利龙体康健,甚至都想干脆在上京重建个弄月阁了。”   裴珩听着烦,啧声道:“朕可没你瑾哥的好脾气,要不赏你二十大板,再让你滚回去。”   康醒时笑意立敛,连声“恕罪”,又从袖中掏出一份书信,双手呈递到御前。   “对了皇上,此信是家父三年前在榻上口述,由府中下人代为执笔的。父亲嘱托我,待有一日皇上大功圆满,重回上京之时,便可将此信亲手交予皇上。”   裴珩挑眉狐疑:“信上写了什么?”   康醒时:“我也不知,总之父亲神神叨叨的,反复叮嘱须由皇上亲阅,连我都不得提前看。我想,既是等皇上回上京后再看的,应是什么祝祷之辞吧。”   裴珩知道康怀寿一向看自己不顺眼,写信也定然没什么好话,可还是接过那信笺。   不想才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陡然一僵。   “大还丹,居然……”   康醒时一懵,没听明白:“什么是……大还丹?”   裴珩眦目瞪着那信上的字,只觉得一阵气急攻心,不得不紧揪住自己胸口。   紧接着,他面色涨红难忍,多年的积劳成疾忽在此刻彻底爆发出来,“噗呲——”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第105章 杀孽   十五年前的一个傍晚。   少年谢瑾面见过父皇, 心事重重地扶墙走出陵阳殿时,只觉得浑身精疲力尽,四肢发麻, 舌根还隐隐泛着一股丹药的苦涩气息。   他刚服下了大还丹, 父皇的话还在耳畔, 挥之不去。   一枚石子就砸中了他的膝盖——   人没被惊着,倒惊走了旁边池子中的红鱼。   少年裴珩斜倚在树上,虽穿着锦绣华服,但宫中规矩未学成, 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成方圆的痞劲。   “喂, 进去这么久, 父皇都跟你说了什么?”   谢瑾抬头看了他一眼,异常冷漠:“……没什么。”   “没什么又是什么?”裴珩不依不饶:“前些日子父皇说我是朽木, 非拿你作比较, 害我又跪在明堂罚抄了五十遍书!你该不会又跟父皇卖弄炫耀了功课,想故意踩低我吧?”   谢瑾实在累极了,懒得跟他争辩,抿着唇便想绕过他。   “喂, 你!”裴珩立马从树上跳了下来。   谢瑾的袖子被猛拽了一把, 他眉心浮出一抹愠色,又正色道:“我是你皇兄。”   “皇兄?那只是在父皇面前喊的罢了,再说, 我现在还是太子呢,你竟敢对本太子不敬——!”   裴珩手上一使劲, 无意撞上了谢瑾的鼻尖。   他面色“唰”的一下红了,浑身不自在起来,为了掩饰那顷刻间的尴尬, 顿时手忙脚乱,只得假意抡起拳头要对谢瑾动手。   谁知谢瑾没有反抗动弹分毫,眼底了无生气,只是这样近距离地被迫望着裴珩,问:“那么太子殿下,是要杀了我吗?”   裴珩听言又懵了下,竟语无伦次起来:“你、你瞎说什么,甭想栽赃陷害……我,本太子何时说过要杀你了?”   谢瑾魂不守舍,口中也答非所问:“我会死。”   裴珩这才发现谢瑾面色惨白,诧异道:“你说什么?”   一阵迷风拂过。   谢瑾的脸变得逐渐模糊,看也看不真切,只剩那似真似幻、断断续续的呓语:“裴珩,我有一日会死,是因为你,而死……”   ……   年少时记忆碎片拼凑,如密雨般涌来,变得无比清晰,一遍一遍几乎要将裴珩的头颅炸开。   裴珩这才明白,谢瑾的这一生,究竟是如何从头到尾被利用、被安排。可他的心性,又注定他要将世间千万人的生死放在自己的生死之前,至死不休。   可这要叫裴珩如何释怀!?   他不甘心……   他替谢瑾不甘心!   “皇上?”   裴珩在榻上猛然惊醒,虚汗淋漓,袁太后与康醒时正在一旁不安候着,御医和宫人乌泱泱站满了寝殿。   袁太后悬着的心稍稍落地:“皇帝总算醒了,还好没有大碍。”   裴珩顾不上别的,憋着一股劲咬牙道:“速传,速传韦廉入殿见朕!”   很快,韦廉就被急召入了宫,一头花白跪在龙榻前:“臣参见皇上!皇上这是……?”   裴珩力气还未完全恢复,撑肘勉强起身:“传朕的旨意,敦州大军即日向北,再进三十里!”   韦廉愣了下:“可皇上,眼下大军实乃不宜——”   裴珩压抑着眼底的暴戾与疯狂,紧绷下颚:“传信给北朔,告诉他们,朕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韦廉见他这偏执的神色,便猜到他要见的是什么人,再三思量,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是,臣遵旨。”   一旁袁太后的神色略有些复杂,蒙了层雾般,她没有拿那些大道理再劝他,起身只宽慰了句:“皇帝不宜忧思过重,好生歇息吧。”   “母后从一开始就知情,对么。”裴珩忽目光锐利冰冷地盯着她的后背。   袁太后裙摆霎时垂落不动,她身边的嬷嬷便立刻示意殿中其他人都先退下。   “帝心难测,先帝爱重他,但为了大雍国祚,又不得不提防着他。若是当日他选择不服丹药,他与谢茹十五年前就得死,谢氏一族也将就此背负恶名匿世。能再多活十五年,已是侥幸了。”   她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说道:“逝者已逝,阿珩,大雍三代帝王的使命在你的手上完成,是千秋功业。如今天下归心,皇帝身系一国之重,再怎么难熬,日子总该继续过下去。”   “逝者……”   的确,按照谢瑾服下大还丹的时间,半年前,他就应该殒命了。   可裴珩不愿承认,也接受不了,苦笑时眼角又有泪溢了出来:“他说过要和朕在上京见面!他就算再狠心,也不是失信之人……!”   五年来撑着他披荆斩棘的成了梦幻泡影,如今只剩下这一丝毫无根据的执着,成了他仅有的支柱。   他哽咽到失声,已说不出话。   袁太后默了片刻,叮嘱下人好好照看他,便出了寝殿。   她细眉轻拧,对身旁的亲信低声道:“还没有阿瑾的消息吗?”   “还没有,半年前大都的确传出过殿下暴毙的消息,不过时值北朔打了败仗,谯丽公主为了不激怒皇上,将此事悄悄压下了。奴才查探过,大都没人真正见过瑾殿下的尸身,且传言暴毙不久之后,连殿下身边的秦焦也一同消失了,多半,是个金蝉脱壳之局。奴才其实也觉着,殿下还有一线生机。”   袁太后惆怅道:“当年送阿瑾到大都,哀家是为了顺应人心朝局,可也有私心,想让他们兄弟断了对彼此的念头,如今看来……唉,倒也罢了。”   “太后实乃良苦用心。”   “接着查吧,阿瑾若还活着,定会想法设法回到大都,否则,他定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是。”   亲信犹豫了半分,道:“太后,可是世人若是知道,谢瑾殿下服了大还丹后还活着,那先帝当日真正的死因,只怕是也瞒不住了……”   袁太后手中的佛珠一顿,沉了口气:“哀家是没想到康怀寿心怀怨恨,他都是半个死人了,临到这一刻,还想着报复皇帝,告诉他大还丹的事不让他好过,才将局面闹成了这般僵。”   她又看了眼那高高的宫墙,心情也没由来地沉重:“或许,这便是佛说的一切皆有因果……哀家自己犯下的错,造下的杀孽,总得有那偿还的一日。” 第106章 打赌   上京气候严寒, 过了立春,城中的风依旧凛冽刺人。   在建康待了那么多年,朝臣们反倒对北方的气候觉着不适应, 加上这两日天气反复变化, 朝中因病告假的人便多了, 刚刚修葺完善的上京皇宫莫名显得有几分寂寥。   姚贵从内府回来时,便见裴珩身上衣衫单薄,一身孑然,站在门前对着院中枯桃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忙取了氅递过去:“嗳哟皇上, 您才伤着了身子, 哪能经得起这样冷的风吹。”   裴珩没动,面如死水一般沉寂:“姚贵, 你知道吗?上京寒冷, 但尚有分明的四季,大都可是一年四季都在下雪,他可能好久都没见过春天了。”   姚贵听得也心中悲凉,想不出安慰的话, 暗暗叹了口气。   这时, 殿前司匆忙来报:“皇上,鲁二将军已到延嘉殿外,说有要事禀报。”   裴珩眸子微凝。   驻扎在敦州与北朔正面对抗的正是鲁家军。鲁二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回京, 必是北朔那边有了消息。他不顾咳嗽,随意披了件衣服, 便立刻赶去延嘉殿议事。   “末将鲁瑶,见过皇上。”鲁瑶没想到裴珩这么快就来了,正要跪下行礼。   裴珩脚下如有风, 掀袍坐了下来:“不必虚礼,说事。”   鲁瑶会意,敛目道:“皇上,北朔前日送来一名人质,想以此劝我们退兵。父亲觉得此人或许关键,怕途中出什么意外,便命我亲自将他押送回京交给皇上。”   “人质?”裴珩挑眉:“什么人质?”   鲁瑶向身后副手示意,很快便将一名被捆绑的男子带上了殿,逼他跪在了御前。   龙座上的裴珩不由微微前倾,狐狸眼一眯,看似漫不经心,可眼底暴雨狂澜已至,扶手间的五指不由攥紧,冷嗤道:“是你。”   秦焦跪地不言,对着龙座露出了一分鄙夷漠然的笑。   鲁瑶又道:“皇上,据北朔使臣所述,北朔朝廷不知谢瑾殿下的去向,可在大都时,秦焦一直伴随殿下左右,自他半年前离开大都后,也不知所踪。此次是因他的母亲死在大都,前些日子他偷偷跑到大都祭拜先妣,这才被北朔的官兵逮到了。”   裴珩已步下龙座,走到秦焦面前,冷酷的声音透着一丝狠,懒得同他半句废话:“他在哪?”   秦焦傲慢浮现,不予理会。   裴珩的金靴便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脑袋上:“他、在、哪!”   秦焦的脸几乎要被踩进地里,面容扭曲变形,牙齿都用力得咬出了血,却还是瘆人而冷静地笑了起来:“十五年前为打消先帝无端的猜忌,保你的皇位一世安稳,他忍辱含垢服下了大还丹,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你还有脸问我……他在哪?”   裴珩绷着下颚,只觉得脑后又被猛敲了几下。   他也看得出秦焦是在有意激怒自己。   他逼着自己恢复几分理智,抓住了秦焦话里的错漏:“别忘了你是叛国之贼,但凡你敢踏入雍境一步,必然得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何必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离开大都呢?”   “秦焦,你身为人子,连你母亲的坟都不敢迁回故土,可见,是个没骨气的孬种——”   秦焦被戳了下软肋,愤然一噎,牙上的血从嘴角狼狈地渗了些出来。   裴珩反占了上风,居高临下:“所以他没死,定是他一心要来上京赴约,所以你也只得跟着离开大都,朕说的对么?”   “不愧是收复中原的霸主,皇上如今竟也晓得用诛心之计了,比起当年那个相府无知傀儡,还真是突飞猛进。”   “朕问你是不是!”   秦焦半睁着无神的眼,半晌,才举重若轻地咬出几个字:“他是到过上京,也的确还活着。”   果然……   裴珩呼吸一紧,眸中掠过一丝光亮:“那他在哪?!”   秦焦见他着急,阴阴得意笑说:“自然,是我将他藏起来了。”   “你——!”   “可这并不能全然怪我。五年前北朔王忌惮他,将他囚禁在别苑还不够,又让乌兰达鲁废了他的一身功夫,自那以后,他的身子骨便差了许多,总是容易得病,反反复复的好不全,如此才给了任人摆布的机会。”   秦焦话未说完,脑袋又被狠狠撞到了地上——裴珩额角青筋暴起,脚下几乎失了分寸,声音已不能再阴戾:“你有种倒是说说看,怎么个摆布法。”   秦焦面色痛苦得涨红,已说不出话来。   鲁瑶见秦焦同死鱼般痛苦地张着嘴,眼看要断气了,忙上前劝阻:“皇上切勿冲动行事,他若这么死了,太便宜了他了。”   裴珩胸腔剧烈起伏,这才冷静半分,放开了他。   鲁瑶蹙眉,细声相劝道:“其实,秦大人何必如此固执呢?秦大人,皇上不过是要谢瑾殿下的一个下落而已,如此,便可保你一条性命。”   秦焦大口喘气地缓了片刻,嘴角血丝又溢出,眼底尽是偏执的疯狂:“性命?我这条命有什么值钱,天命都是注定,有人生下来就高高在上,我却连贱泥不如,哪怕倾注全部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到头来还是只无人在意的蝼蚁!可那又如何?就算我的命低人一等,难道我的真心也该低人一等吗!?”   “又是凭什么……五年了,他还是不愿看我。”他笑意变得惨淡。   秦焦面无惧色,愈发挑衅地对上高位者的目光:“在下与皇上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我赌就算我死了,无人囚禁他,他也不会主动来赴你的约。生不能相见相守,光阴虚度,才最是痛苦。”   裴珩眉框压低:“什么意思?”   秦焦嘴角笑意如淬了毒的花一样绽开:“意思就是,谢瑾不愿见你。”   “快拦住他,他要咬舌——!”   说时迟那时快,鲁瑶发现端倪时已经迟了,侍卫未来得及阻止,秦焦嘴角源源不断地吐出汩汩鲜血,红齿不见半分白,下一刻,他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107章 重逢   秦焦死不足惜。   可他死前下的赌约就如同一根刺, 又如同恶毒的诅咒——尤其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州都在暗中找寻谢瑾,还是杳无音讯。   这根隐刺便容易生根发芽, 渐渐横亘在裴珩的心头。   万一, 真应了那句“不愿”……   世事变迁, 五年的时间裴珩可以收复中原、一统大业,自然也可以发生很多其他事。   谢瑾在北朔并不好过,孤身无援之际,或许身边出现了新的人照顾他, 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种念头一旦出现, 裴珩生性敏感多疑, 免不了要日日夜夜地备受折磨。   直到两个月后的某日,他在镜中看到自己又憔悴了许多, 才意识到或许真中了秦焦用死设下的圈套。   袁太后上月去佛寺清修了一阵, 回京后身子便不大利索。   他们母子一直算不得亲近,且得知当年谢瑾服用过大还丹后,裴珩就极少去请安,只是吩咐御医照看, 今日才得空前去探望。   裴珩到时, 两个小殿下刚好也在太后宫中,摇头晃脑地趴在榻边,逗乐他们的皇祖母。   他看了他们一眼, 吩咐下人:“母后需要静养,将他们都抱下去吧。”   “是, 皇上。”   见孩子被嬷嬷们抱走了,卧在榻上的袁太后垂眉一叹:“眼下皇宫本就冷清,有这两孩子陪着, 哀家心中倒是快活些。”   裴珩在榻边坐了下来:“朕记得母后当初,是极力反对的。”   眼前的袁太后不施粉黛,卸了朱钗,看起来老了许多,说:“他们是你行军到寒山寺时抱来的弃婴,终究不是皇家正统血脉,你说觉得他们与你有缘,可哀家岂会不知,你哪是喜欢孩子,那是你向朝臣和哀家表的决心——”   裴珩从未对外提起过两孩子的身世,以至一直有人猜测,是他在行军途中宠信了哪个民女,因其身份低贱,所以并未收入后宫昭告天下。裴珩也从不理会流言,至少可堵住朝臣悠悠之口,不再逼着自己再娶后纳妃,延续香火。   而且寒山寺是裴珩与谢瑾共同出生的地方,说觉得两个孩子与自己有缘,也并非都是假话。   裴珩又想到了谢瑾。   愁绪爬上了他的眼梢眉尾。   若说初回上京时,他对重逢是澎湃难抑的期待憧憬,到了后来得知大还丹,成了灼心泣血的痛苦和偏执,再到现在徘徊猜忌的惆怅和疲累——   每个阶段,都足以将他折磨得伤痕累累,早没有当年那少年帝王的锐气。   他起身疲倦道:“时辰不早了,母后好生歇息吧,朕明日再来。”   袁太后见他要走出殿,又低唤了声:“皇帝。”   裴珩顿住脚步。   袁太后:“你可还记得,伺候先帝的朱公公。”   裴珩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宫里的旧人,“父皇驾崩后,他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哀家得了消息,阿瑾半年前,曾去见过他。”   听到谢瑾的名字,裴珩的心哪怕死去了,也还是会出于本能地抽动,“他见过他?他在哪见的他?”   袁太后惨淡的面容温柔而平静:“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哀家觉得,阿瑾多半已经猜到了,所以才会专门去找朱公公求证。”   裴珩一凛,又快步走了回来:“他知道什么?”   “阿瑾十六年前服用大还丹,可秦焦说他还活着,那你可知,先帝又是如何驾崩的?”   裴珩深深望进袁太后的眼底,她的目光如将熄的烛火,黯淡而温和。   关于这个悖论,他并非没有起过疑心。而是这半年来,他的心思几乎都在找寻谢瑾和处理前朝之事上,而且他也没必要怀疑——都死了那么久的人,何必翻出旧账多生事端。   他对那个一心玩弄帝王心术冷酷无情的父亲,谈不上什么父子情,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厌恶。   “是哀家动的手。”袁太后如释重负地说。   这块压在她心中十数年的巨石,终于得以落下。这些年她斋戒念佛,跪在佛祖前试图忏悔赎罪,也未曾讨得真正的心安。   裴珩在她承认前,就已有预料,可听到时,面上还是浮现了一丝震惊的神情:“那母后,是为何……?”   “他若不死在那一日,得知大还丹不过是所谓南疆神医的骗局,阿瑾当日便没有活路了。你也知道,你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袁太后眸中泛着冷光:“他是个独断狠心的帝王,什么都比不上皇权重要。早年他借着袁家在朝中的势力夺嫡争储,许诺哀家坐皇后之位,可他唯恐袁氏一族在朝中势大,很快便借着谢云叛国之罪,将我父亲和兄长连坐,族中近半亲眷都流放塞外至死。又冠冕堂皇,以不想连累哀家为由,将袁氏一族的荣耀与耻辱都在史书中一并抹去了。”   裴珩心中暗震,怪不得他从未听人提起过袁家的亲人。   甚至还有传言,说袁太后是得了天恩眷顾,袁家才鸡犬升天。   “罢了,都过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袁太后淡然摇头:“哀家是想告知皇帝,阿瑾迟迟不肯露面,多半是因他知道了先帝驾崩的真相,他若回朝,必定会令人对大还丹之事生疑,迟早查到哀家的头上。”   “可你万万不该听信那秦焦的挑拨之言,疑心阿瑾对你的心思。”   裴珩心中触动,嗓子发哑,不知该说什么:“母后……”   袁太后伸出手,轻拍了拍裴珩的手背,反倒轻松地笑了笑:“杀人偿命,哀家已在世上多活了这么些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若能看到你们往后彼此相互有个照应,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裴珩面色凝重:“儿子知道了。”   ……   暮春时节,京中的海棠开了又谢。   今日春光明媚,药铺的掌柜见到那身穿素衣的清秀男子走进铺子中,微微一怔,脸上也露出明媚笑意,热情招呼道:“金先生,可还是按照先前的方子抓药?”   他生得清俊矜贵,气度不凡,只因常年病气缠身,眉眼间更添了一分弱柳扶风:“嗯,不过麻烦掌柜这次每包苎麻少放半钱,放多了有点苦。”   “得嘞,金先生精通药理,想来不会出错。”   他谦逊笑道:“倒也称不上精通医理,久病成医罢了。”   掌柜又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笑了笑说:“金先生,其实前几次就想问来着,你是北朔人吧?”   他面色微微一僵。   掌柜只当开玩笑,爽朗道:“咱们中原人可长不出这样一双眼睛!”   大概是掌柜察觉出了他的窘迫,又道:“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如今大雍和北朔都不打仗啦,就咱们隔壁那间铺子李大娘他儿子,讨得就是个北朔媳妇,听说咱们上京城也留了不少北朔人哩。”   他尴尬地笑了下,只好说:“我是南人,在建康长大。”   “建康,好地方啊,那可是咱们大雍南都!可听你口音,怎么不像是南边的。”   “家中父母当年都是从北边迁去建康的,所以都没有南方口音。”   掌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转眼药已经抓好了,便递了过去:“您的药。”   “多谢。”他掏袋子付了钱,就听到外头一阵热闹哄哄的,不禁看了过去,询问道:“那是发生了什么?”   掌柜叹了一口气,“金先生整日闭户研究学问,还不知当今皇上最近得了个怪病!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说是再找不到医治之法,便挨不过今年秋天了!所以朝廷在宫外张榜,想在民间寻求名医为皇上诊病呢!”   药没接稳,便一下掉在地上了。   “病?……什么病?”他有些在意。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想想嘛也正常,咱们皇上这些年来多少操劳,身子定然亏损得厉害,说是开春时候还无缘无故吐了血呢。就是可惜了,好不容易中原平定,老百姓的日子刚刚好起来,还有那两个小殿下还那么小,哪能担得起国家重任啊?”   掌柜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转眼就不见了他的人影,提起地上的药:“欸,金先生,你的药、你的药不要啦——!”   -   两日后,宫门守卫便将这一轮接榜诊病的大夫齐齐领进了宫,先到了内府。   姚贵领着一帮太监,将在御前诊病的注意事项不紧不慢地都嘱咐了一遍。   话间,他眼神暗暗往各人身上打量,视线落到一人身上时,不由停滞了片刻。   虽是五年不见,姿容或许有变化,那人也分明乔装打扮了一番,可那气质扎人堆里,一眼便知是故人。   “公公?”   姚贵忙敛笑回神,对其中一个太监使了个眼色:“好了,皇上这会儿应该也醒了,让他们挨个进去吧。”   “是。”   这群大夫很快又被领到了御居之所旁的亭子,等候传唤。   “金大夫。”   “……在。”   从队伍末尾后走出来一人,先跟着传唤太监走了过去,引得其他排在前头的人低声议论。   他没有多想,低头跟着宫人穿过这陌生的殿宇长廊。   “金大夫,这边请,皇上就在里头。”   “多谢。”   他走进殿内,望着那龙榻,脚顿时如有千斤沉,可还是屏息一步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龙榻里的人主动伸出手,掌心朝上,给他诊脉。   他尽可能克制着五指颤抖,轻轻搭上那节白皙的手腕。   搭了脉之后,他心中不由舒了口气。   他医术尚浅,可也知道这不该是病重之人的脉象,最多只是有些积郁伤神而已。   难道是,这怪病看脉象看不出来?   “怎么不向朕行礼问安。”这时,金色帷幔后的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可并没有帝者的威严,声音似乎都有些发颤。   他一愣,方觉自己乱中出了错。他贸然入宫想看他一眼,本来就是关心则乱了。   他不知道如何辩解,手指微抬,正要抽回,就反被那只手给有力地抓住了,一把将他拽进了帷幔之中。   四目相对得以确认的那一刻——   一切都静止了。   这跟裴珩想象了无数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他本以为自己会喜悦万分。   可没想到,是憋藏了五年的痛苦先一涌而上,将那片荒芜彻底填满。   思念、委屈、痛恨、懊悔……甚至是绝望,丝丝扣扣,又如洪水猛兽般在胸腔炸开,足以将人折磨致死。   他一人硬生生苦熬了五年,此刻若不是抱着活生生的谢瑾,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哥……”“哥!!”   他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遍一遍地哭喊着这个久违的称呼。   泪水已经浸湿了素袍。   谢瑾也什么都明白了,浑身如雷劈般僵硬,垂眸片刻,两行泪也无声淌下。   巨大的感情冲击面前,他的理智与顾虑已不剩一星半点。   他试图轻轻抚摸裴珩的发,就如同从前那般,可一开口,还是止不住哽咽了:“我的阿珩……怎么都有白发了?” 第108章 甘霖   亭子中的其他大夫压根没等到面圣看诊的机会, 挨个领了袋赏钱,就稀里糊涂地被遣出宫了。   与此同时,寝宫内汹涌失控的泪水才渐渐止住。   谢瑾半撑在龙榻上, 回过神来时, 发觉一边身子都已经发麻了。他稍稍松开裴珩的双臂, 又被更加用力地缠住,生怕一不留神,便会再次错失挚爱。   那双泛着红色涟漪的狐狸眼向上抬起,幽怨又霸道:“哥, 不许走, 不许、不许再离开朕。”   他此时就像个孩子, 咬牙连用了三个“不许”。   谢瑾微愣了下,想起这些年他在外头, 常听百姓描述大雍当今这位年轻的皇上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沉稳持重。可如今见他这幅模样, 像是觉得他跟从前没怎么变。   想到这儿,谢瑾不禁破涕笑了下。   裴珩见他没答应,反而先笑话起自己,眉尾沮丧垂了半分:“哥可是嫌朕见老了?”   “没……是心疼你。”谢瑾盯着他怨恨的漂亮眼睛, 有些百口莫辩。   世人看到的, 只有帝者的功绩与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可裴珩在生死间徘徊多少次,有多少个紧张夜晚在营帐中彻夜难眠, 又得殚精竭虑,孤身在朝臣之间以帝王之术周旋……他过得定然很不容易。   裴珩紧扣住谢瑾的双手, 哑声一哽,泪珠又要委屈得夺眶而出:“既心疼,你怎么、怎么舍得让朕等那么久?”   “阿珩, 对不住……”   谢瑾心思又沉了些许,唇齿艰难微启:“当年留下那封信,其实是为了骗你。”   裴珩什么都知道了,可听到他的坦白,还是紧张得手心直钻冷汗。   唯独在谢瑾面前,他不再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笑与泪、悸动与心痛,都来得如此容易。   “五年前我入大都,除了将自己藏好,悄无声息地死去之外,便觉得帮不上你什么了。可后来发现,我居然没死……”   也是那时,他不得不对大还丹和先帝的死生出疑虑。可得知真相后,他一时想不到周全之法,更担心贸然回到上京皇宫,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可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对裴珩的思念。   裴珩知他为难,指腹轻轻覆上他的唇:“朕知道,母后都已经告诉朕了。”   谢瑾眸光微凝。   裴珩继续说:“母后与朕商议过了,她打算自请降为庶民,入寺削发为尼,余生与青灯古佛相伴。”   谢瑾:“你,答应了?”   “这是母后的心愿,这个太后之位与她而言,或许自始至终是束缚和耻辱,朕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除此之外,母后唯有一个要求:她死后尸首牌位皆不入皇陵,不与父皇同葬。”   “嗯,也罢。”谢瑾轻呼出口气。   须臾,他忽察觉到裴珩那幽怨的目光,变得炙热了几分。   五年来他们都没有与人亲密接触的经历,仿佛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失而复得的强烈情绪缓缓退潮后,爱人触碰,一些东西便要轻易钻出来,枯木再度逢春。   “哥,朕真的,好想你……”裴珩郑重说着,便轻轻覆住了谢瑾的唇。   那柔软又冰凉的触感依旧,只是比起从前,气息中掺杂了一丝苦涩的药味。   憋了五年,他恨不得将错失的一切都狠狠弥补回来。   可嗅到那丝药味时,裴珩于心不忍,当即打消了疯狂的念头,只想让这个重逢后的初吻如甘霖般再温柔体贴些。   哪怕是床笫中的苦楚,裴珩往后都不舍得让谢瑾再受一星半点。   谢瑾耳朵微红,迟缓地想去迎合,可没吻多久,又止不住低头咳嗽了起来。   裴珩忙松开了他,心急道:“你的病到底——”   谢瑾难受之际,还不忘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体虚而已,不碍事的。”   裴珩放心不下,大声对外传唤:“传御医!”   御医很快便到了,几名老御医见到谢瑾时,都不由恍神了下,缓了会才开始低头诊治。   正如谢瑾自己所说,他的确是没有伤及性命的具体病症,可这幅身体实在是虚透了。   谢瑾平日虽也有自己服药,可他这些年在宫外到底是吃不起那些名贵的药材,所以始终未能根治。   裴珩面色发沉:“只说能不能治,怎么治?”   为首御医忙答:“治倒是能治,可既是内里亏空,不虚不受补,切不可急功近利下猛药,依微臣所见,起码得慢慢细致调养上个半年。而且——”   裴珩不耐烦:“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就说。”   “微臣冒犯,而且在这期间,皇上不宜让殿下……过于操劳了。”   两人无端相视一眼,又尴尬错开了视线,暧昧的气氛不合时宜地升腾起来。   裴珩清了清嗓:“那还不赶紧去开方子?”   “是。”   待人都走后,谢瑾两颊没什么血色,却不忍失笑。   裴珩环抱着他,动作却比起刚才柔和了很多,小心翼翼的,简直就是把谢瑾当成一块豆腐,捧在掌心都怕捏碎了:“哥,你又笑什么?”   谢瑾含笑重复提醒:“半年。”   “只要你能和朕在永远一起,半年就半年。等了那么久,至于那事儿,朕还差这半年吗?”裴珩嘴上硬气,可气息一旦凑近拂过谢瑾身边时,自然而然就变了味。   为了谢瑾,他尚能克制,稍稍保持了一段距离,又不甘心地望着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飞速上前啄了他一口。   “这,应该不算操劳吧?”   谢瑾一怔,含情看了裴珩会儿,也凑过去轻轻亲了下他的嘴角,以作回应。   “嗯,不算。” 第109章 尾声   转眼便入夏了, 不知是那些进补的药方初显了效,还是近来日子过得心宽安逸,谢瑾的气色比起两月前已好了许多。   可裴珩就没这么好受了。   这日清早, 他又是煎熬着被迫醒来的。那时他浑身都是黏腻湿漉的汗, 喉头涌上一阵阵急促的气息, 忍耐得实在难受。   可他睁开眼便能看见谢瑾温柔平静的睡颜,心满意足地贴着他,又实在舍不得离开起身去洗脸。   谢瑾醒过来时,也察觉到了他身下的异样, 便说:“天转热了, 要不我们还是分屋睡吧。”   “不行, 就算是热化了朕也得跟你死在一块。”裴珩抱紧了他的腰,不由肿得更厉害了。   谢瑾被他弄得痒了, 无奈轻笑:“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换间寝殿而已,白天还是可以见的。再说你总这样,憋出病该如何?”   裴珩贴着他的耳,对自己不留情面道:“那也是朕色心不死, 心甘情愿为哥受的。”   谢瑾被撩拨得心动了下, 实在不忍,缓缓转过身子,低着头便要往下。   裴珩一愣, 一把抓住了他的肩,想要制止。   可他见到谢瑾那清冷高洁的面庞, 想为自己做什么,心便控制不住得剧烈跳动起来,实在抗拒不了, 可怜又满心期待地说:“哥……用手吧,省力些。”   “好。”   被褥稍稍鼓起,谢瑾便先蜻蜓点水地吻了吻裴珩,掌心才摸索着轻轻覆住。   可就是这么点事,裴珩也不舍得谢瑾累着。还没真动几下,裴珩的大掌又去包裹住了谢瑾的手,力气全由他出,最多只是借了他一只手而已。   来来回回三次才勉强纾解。   裴珩赤身抱着谢瑾,心有不甘地啃着他的香肩:“等你好了,朕一定。”   谢瑾面色赤红,说不出话来,就听得殿外传来两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外头的天才蒙蒙亮,裴珩不耐蹙眉:“这才什么时辰,两小子是一宿没睡么?”   裴珩自个儿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他才是天没亮就折腾谢瑾的罪魁祸首。   可自打谢瑾回宫后,那两孩子黏着他的时间,都赶上快自己黏他的了。从寒山寺抱回这两孩子时,裴珩怎么也没想到养了两个同自己抢人的小白眼狼。   谢瑾一心纵容宠爱孩子,莞尔道:“你多大了,同他们吃什么味儿,是我答应了今日要带他们去宫外逛早集的。”   他这才从裴珩的怀里挣出来,起身先净了净手,才去穿衣打算见两位小殿下。   裴珩撑肘不服气:“宫外的早集有什么好玩的?除非,你也带上朕。”   谢瑾挑眉淡淡看了他一眼。   裴珩立马老实了,撇嘴道:“知道了,朕去上朝。”   谢瑾眸中含笑,穿好外衣,又走过去俯身吻了下裴珩的额头,万般温柔:“好阿珩,等我回来。”   ……   当前大雍局势已定,中原各州蒸蒸日上,百姓的日子都在慢慢变好。北朔铁骑被赶至关外,有驻军镇守,他们至少十年内不敢再侵扰中原。   可为君者只要一日坐在那把龙椅上,纵使是没有战乱纷争的太平盛世,也总有料理不完的政务、操不完的心。   这段时日,朝中又在张罗着重修完善律法,不想今日早朝,又得知南边沿海州郡发了洪灾,情势危急。   裴珩抽不得身,可也不想让谢瑾身子没好就帮着一起操心。   于是他在御书房独自忙到夜里,才回寝殿。   推门就见到谢瑾在炕上看书,裴珩烦躁了一日的心终于得以宁静片刻,褪去了疲惫之意,笑着过去抱住了他,蹭了又蹭。   可谢瑾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疲惫,将他的脑袋顺势枕在自己腿上,温声安抚:“累着了?”   裴珩本想说逞强说没有,可他在谢瑾面前撒不了谎,不如一心示弱,便耷拉着脑袋“嗯”了声。   不过来日方长,怕谢瑾过早忧心朝政,裴珩及时岔开了话,笑说:“不提那些头疼的事,哥,今日宫外可有什么好玩的?”   “琛儿和璜儿买了不少吃的玩的,逛到人家收摊了才肯回宫。”谢瑾温柔说着,顿了一下:“对了,我今日在市集上也给你挑了份礼。”   裴珩受宠若惊,面露欣喜:“送朕的?”   谢瑾便拿开一旁的抱枕,只见那软褥下趴着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奶狗,看起来比手掌心大不了多少。   它见到人,又生怯,又跃跃欲试,站起来直摇着那短小的狗尾巴。   谢瑾轻轻安抚了它几下,就双手抱了起来。   “阿珩,要不抱抱看?”   裴珩见到那小狗直愣了一会,在谢瑾的鼓励下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那小狗也很是识趣乖巧,像是知道了眼前这位也是自己的新主人,脑袋一歪,便靠在了裴珩怀里,“嗷嗷”呜咽撒娇了两声。   将裴珩逗笑了。   见到这小狗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谢瑾为什么会将它送给自己。宫里多得是名贵洋气的品种,可唯独这只像极了他小时养的那只。   因为那场被雍宪帝刻意安排的杀戮,裴珩从那以后就害怕分别,也不敢再轻易托付真心与信任。   所以哪怕是后来养过两只狼青犬,裴珩也都是让下人驯着养着,生怕有了感情,又难以割舍。   可如今有了谢瑾,他不必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更不必惧怕受到伤害。   前路纵再有万险千难,他们又有什么是无法面对的呢?   裴珩动情望着谢瑾,忽然又认真地唤了他一声:“哥。”   “嗯?”谢瑾应道。   “谢谢你。”   “嗯……”   殿中烛火闪烁,两人目光短暂交集,便又闭上了双眸,默契地交颈而吻,依偎难分。   这个吻温热而绵长,他们仿佛在用最温柔也最刻骨铭心的方式,将彼此嵌进自己的生命中。   兜兜转转,当时光推移到尽头,仿佛一切都将回到原点。   他们从来都是彼此的命定之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