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总在翻旧账   作者:素千絮   文案   【内敛爹系攻顾朔X骄纵公子苏景同】   摄政王独子苏景同是京城中最骄纵的纨绔,好美酒,爱美人,胆子大破天。   六皇子顾朔遭人陷害、被判流放,苏景同见人生得好看,在他爹门外跪了两天,要他权势滔天的爹上书皇帝把六皇子赐给自己当嬖人。   皇子之身,屈居嬖人,世人看尽了顾朔的笑话。   本以为跪两天才求来的人,苏景同会珍惜,谁料不到一年,玩腻了的苏景同就把人赶走了。   白驹过隙,风云逆转,被赶出门的六皇子登基称帝,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全族入狱。   世人皆知苏景同要完,苏景同也这么想。   顾朔收到了他登基后的第一件贺礼。   洗干净、蒙上双眼、戴着镣铐、被安放在笼中的苏景同。   顾朔打天下时,军师姜时修相伴左右。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对顾朔一片真心,和荒诞纨绔的苏景同完全不一样,将士们崇拜得五体投地,纷纷撮合,准备迎接未来的君后。   但顾朔登基前,军师被人掳走,生死未卜。   讨人厌的苏景同却回到顾朔身边,仗着顾朔耀武扬威。   将士们忍不了一点,你算哪根葱,陛下早有新爱人——我们神机妙算的军师姜时修。等我们军师找回来,你就完了。   躺在摇椅上看话本子的苏·假名姜时修·景同敷衍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就完蛋,那什么,我都要完蛋了,还有荔枝酥山吗?让我做个饱死鬼上路吧。做的漂亮点,不好看不吃的!   食用说明:   1.苏景同爱顾朔,从小。   2.顾朔也爱苏景同。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轻松   主角:苏景同,顾朔 ┃ 配角:摄政王,皇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渣了前任后落前任手里   立意:你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心意我都知道 第1章 进献   永昌元年九月,新皇登基,改年号建安,帝都更名长平。   多年战火洗礼,各路枭雄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日你登基、明日他称王,皇宫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连着办登基大典,比菜市场都热闹。   今日又是一位新皇登基——半个月前刚登基的“旧皇”伏诛,跟随他的一众“乱臣贼子”已然下了大狱,等待处决。   新皇俭省,一贯不爱铺张浪费,因而这次的登基大典办得低调异常,意思意思把最关键的几个环节走了走,便算登基了。   但再俭省,晚间泰安殿宴群臣总是免不了的。   泰安殿外停满了各色马车,俱是群臣送的贺礼。   新皇不爱这些,原是打算蠲了这环节,不过他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帝王,沙场并肩奋战的兄弟们定要热热闹闹来送点东西,又再三保证不劳民伤财,估摸送的是刀剑盔甲马匹等战利品,想来无碍,新皇只好随他们。   苏景同懒洋洋地靠在泰安殿外的马车的笼子里,作为贺礼,他被装扮得十分到位。   笼子空间狭窄,选用的折磨人专用笼子,站不起来,躺不下去,只能用不舒服的姿势艰难坐着或者跪着。好在苏景同不嫌弃,慢吞吞调整个能接受的姿势,懒骨头一靠,感觉人又活了。   他双手双脚上锁着厚重的镣铐,送他的人大约太怕他跑了,镣铐戴得结结实实,在他无甚血色的皮肤上摩擦出几道暗红。他轻轻转动酸麻的手腕,感受到一阵刺痛,继而一点温热涌了出来,沿着手腕缓缓流淌到指尖。   苏景同漫无边际地想:唔……大概是磨破了。   他双眼蒙着黑布,视线一片漆黑,被剥夺视觉后,耳朵变得格外灵敏,他听到马车外宫女太监提着东西匆匆来回,听到殿内举杯觥筹,听到旁边树下两只虫儿在鸣叫,还听到并不温柔的夜风,吹动马车的门帘。   真是种新奇的体验……   泰安殿的礼乐声停了,往常登基大典的宴群臣起码要上一个时辰的歌舞,酒过三巡,再献礼。新皇顾朔捏着鼻子听了两首曲子,实在难耐,叫停了。   苏景同无声无息地勾起唇角,顾朔还是老样子,明明是金尊玉贵的正统皇子出身,偏偏像个泥腿子,一听音乐就浑身刺挠,对牛弹琴四个字,简直为他量身定做。   他都能想象顾朔在泰安殿沉稳地端着酒杯,不动声色,却又在心里叨叨吵死了的神情。   顾朔从小到大学的都是皇家体统,惯来四平八稳不动如山,从不表示自己的喜恶,面对最讨厌的事物,都能优雅面对侃侃而谈,以至于苏景同很长一段时间都误以为顾朔这位气度非凡的皇子殿下,像宫中的其他皇子公主一般,喜爱音乐。   在他俩还没决裂前,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讨好顾朔的那段时间,整天孔雀似地在顾朔面前开屏,又忘了从哪学来的追人小技巧,非要为他演奏琴曲,弹得顾朔耳朵嗡嗡,怪自己长了耳朵,又怪自己来错了时候,不该喝茶,若是喝酒起码还能装醉。   顾朔不是折磨自己的人,立刻叫了酒。   可惜他酒量差得有够可以,一杯倒,装醉成了真醉。   苏景同拒绝了车辇和宫人,亲自扶他回宫殿的路上,没话找话问他弹得好听吗,顾朔酒醉,理智崩盘,真话秃噜出来,“吵。”   苏景同:?   苏景同:??   下一瞬,尊贵的皇子殿下被炸毛的苏景同扔给了随行太监,“潘启,去给你主子抓俩蝈蝈,他听什么音乐,他就配听蝈蝈叫!”   苏景同转身的时候,仿佛听到了顾朔的闷笑声,但是那声音极浅极低,又短促,苏景同望去,只看到顾朔醉得不省人事的脸,那声闷笑,倒像是夜风中的一场幻听。   定是听差了。   苏景同大步流星往回走,太监潘启欲言又止,踌躇再三:“世子殿下……”   苏景同头也不回:“抓不着蝈蝈就抓蛐蛐,实在不行抓俩小狗对着叫。”   “不是,殿下……”潘启吭哧吭哧说:“您走反了……”   苏景同沉默了一瞬,这倒霉皇宫四面八方建得差不离,他方向感又着实不大好,面前这条黑黢黢的路,夜色中虽然看不分明,但隐隐约约像去后宫的……   可不就走错了么。   苏景同在心里碎成了两半,什么倒霉皇宫,建得毫无区分度。   他从容不迫但又灰溜溜地换个方向走,气焰矮了一大截,连身影都变得渺小起来。   当晚,苏景同闯进好友左正卿家,把已经睡着的左大公子拖起来,研究顾朔到底是什么意思。   左大公子平生没尝过喜欢是什么滋味,恋爱史为零,但热衷于为苏景同出谋划策,并自信满满算无遗策。   他俩一个敢讲,一个敢听。   两位后来被称为大周四大智囊之二的军师,经过一晚上的激烈讨论,郑重其事地得出结论:顾朔不爱听音乐。   苏景同和左正卿观察入微,顾朔难耐时,大拇指和食指会微不可察地互相摩挲,弹琴时苏景同确定他摩挲手指了!   原来是不爱听音乐!   苏景同原地满血复活,一颗被戳得破破烂烂的心瞬间修补完毕,并尊称左大公子一声“妙手圣医”!   后来浓情蜜意时,顾朔也曾问过他,如何不弹琴了?   彼时苏景同爱上了岩石画,拿着画笔在岩石前勾勒描摹,“你不是不喜欢么?”   顾朔诧异:“谁说我不喜欢你弹?”   苏景同登时扔了画笔,控诉他曾经的暴行,作为过目不忘的小天才,苏景同翻旧账一把好手,时间、地点、周围伺候的宫人太监、他弹的曲目、顾朔穿的衣服鞋子、戴的配饰、喝的酒、用的酒杯纹样,还有他“冷漠绝情”的“吵”,说得一清二楚。   顾朔嘴角含笑地听他絮絮叨叨了半盏茶,眼看他旧账越翻越细,连树下蝈蝈叫了几声都要拿出来做证据了,终于忍不住把苏景同抓到怀里,狠狠亲了亲他脸蛋。   苏景同当即从头红到脚后跟,“干、干嘛……翻旧账呢,严肃点。”   “因为当时我在……”顾朔又温柔地亲了亲他,“想这样。”   顾朔的声音又轻又慢:“但我当时不能。”毕竟那时他们之间还隔着身份天堑,顾朔无法承认爱他,只能靠喝酒装醉,压抑情绪。   苏景同欢天喜地捧出琴,感觉自己又重燃了对琴的爱,指尖一抹,琴曲悠然而下,欢快的音符在空气中跳动。   不到半盏茶,顾朔睡着了。   苏景同:……   啊啊啊啊!   至于吗至于吗至于吗!   你这辈子是别想听我弹琴了。   顾朔在彻底睡着前挣扎着掀开一条眼缝,抢救他和苏景同岌岌可危的关系,“我昨晚没睡好……”   回答他的,是苏景同从鼻子里喷出的一口气。   后来苏景同终于发现,这人不光听他的曲子会睡着,但凡是个曲子,他都刺挠。   苏景同百思不得其解:“你大小也是个皇子,从小听礼乐长大的,怎么就听不了琴曲呢?”   顾朔新寻摸到一本兵书,看得正专注,“天生的。”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不喜欢琴曲?”   顾朔视线在书上停了一瞬,随机若无其事地移开。   因为想看你弹。   但内敛的皇子殿下说不出口。   苏景同摩挲下巴:“你以后睡不着就喊我,一首曲子,送你入梦乡。”   睡不着。   喊我。   顾朔目光沉沉,视线在苏景同身上转了一圈,从他懒得打理散开的锻发、看到灵动活力顾盼流光的双眼、划过他精致的鼻梁,最后落到他浅淡的唇上。   顾朔慢慢收回目光。   “嗯。”他听到自己轻轻应了一声。   那时真切的快乐,如今想想,倒像大梦一场。   再后来……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苏景同靠着笼子的栏杆,风吹起马车的窗,凉意从他衣领钻到后背,带起一阵战栗——九月的天,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嬖人的素色薄纱衣,莫说遮寒,连蔽体都难。   真冷啊!   苏景同慢悠悠转了转已经磨破的手腕,才习惯镣铐的手腕又被磨伤,尖锐的疼痛直达大脑,疼得他在寒凉的夜晚冒出一身汗。   苏景同放缓了呼吸,沉心静气感受疼痛的肆虐,疼痛有时是个好东西,能提醒他现在的处境。   摄政王世子苏景同和六皇子顾朔已经是过去了,现在在这里的,是犯下叛国罪、玩弄了顾朔感情的奴隶嬖人苏景同,和新登基的帝王顾朔。   泰安殿里灯火通明,顾朔穿着帝王层层叠叠的服饰,威严庄重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头上戴着的帝王十二琉衮冕半挡住他深沉的眼睛。   绛红色金银线绣的九龙环绕地毯在宫殿上铺开,金丝楠木雕双龙戏珠的梁柱旁清雅俊逸的乐师们抱着千金难求的乐器,身段玲珑舞衣翩翩的舞女们还摆着飞天的姿势,群臣们尚端着酒杯,等待集体为帝王敬酒。   这本该是顾朔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天,可他意兴阑珊。   乐师们在太监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带着乐器退场。顾朔漫不经心地盯着一个乐师背着的琴,那架琴造型和旁的琴没什么区别,但声音极其清脆,弹起来泠泠声曼曼。   十分悦耳。   顾朔不通音律,分不出琴来,但隐约觉得像是苏景同的琴。   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苏景同了。从他俩决裂以后,他就再没见过苏景同。那个小骗子总是眉目含笑巧舌如簧,用他的糖衣炮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嘴,面不改色地说着甜言蜜语,把人骗得招架不住缴械投降,等你真的动了心动了情、甚至心甘情愿为他去死,他拍拍衣袖眼神全是冷漠和怜悯,居高临下地说“啧,那你真容易心动哈”。   顾朔捏紧了酒杯。   小骗子。   宴席分左右两列,左边为首的是一个病弱清瘦的男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一身浓浓的书卷气,他似乎极怕冷,九月的天,已然穿上冬日的鹤氅,桌上亦无酒,只放了一杯梅子汁,菜也是单做的,没有寒性菜。   许是风吹了进来,男人咳嗽两声,全场安静下来。   顾朔被咳嗽声惊醒,回神,垂眸看他,不赞同道:“正卿,你该休息了。”   左正卿摇头,比起苏景同记忆中的左大公子,左正卿瘦了一大圈,病气缠身,声音都细弱了,“你的琴,从何而来?”   被指到的乐师愣住,没见过这大场面,登时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侯爷,这琴怎么了?”有臣子问。   左正卿因咳嗽,脸泛起红意:“这是景同的琴。” 第2章 嬖人   苏景同?   全场死寂,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诡异地沉默了。气氛陡然变得尴尬。   半晌后,终于有一臣子忍不住发问:“侯爷,下官斗胆一言,世间琴声大多相似,侯爷确定这是苏……他的琴么?”   左正卿因剧烈咳嗽,气息还没喘匀,略缓了缓,才道:“千真万确。”   苏景同琴乐上的造诣不浅,又师从当世大家——因而顾朔听苏景同的琴音睡着时,苏景同和左正卿两人谁也没苏景同演奏得不好上去想,满京城比苏景同强的乐师不超过两手之数。   苏景同的琴音他都觉得不好,那他觉得谁弹得好?   苏景同还和恩师学了做琴。   他偏爱清脆的琴音,那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小纨绔,整日忙着吃喝玩乐,做出来的琴,弹起来音符蹦蹦跳跳可可爱爱的,像个快乐的小太阳。   这琴,便是他亲手做的。   殿内又死寂一瞬,继而沸腾起来。   若说新帝面前最不能提的人,非苏景同莫属。   苏景同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周文帝在位时期的摄政王苏季徵的独子。文帝朝时,摄政王权倾朝野,一手把控大周的权力,周文帝被架空。   摄政王苏季徵子嗣不丰,年过三十四,才有了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苏景同,惯得无法无天,要星星不给月亮,但凡苏景同想要的,没有苏季徵不给的。   苏景同亦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帝都鼎鼎有名的纨绔公子哥儿,好琴乐、好下棋、好丹青、好骑马、好鲜衣、好美酒、好美食、好美人,也好……嬖人。   昔年新帝尚是皇子,遭人陷害,被周文帝判了流放岭南。   新帝顾朔有一张好看的脸。   而苏景同好美丽的嬖人。   他行事素来荒唐,又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死活要把还是皇子的顾朔要来当嬖人。   顾朔纵然被判流放岭南,那也是正经的皇子王孙,天家血脉,岂能由他这般折辱。摄政王再嚣张跋扈,也断然拒绝了他。   惯坏的小孩,多数爱一哭二闹三上吊。传闻说苏景同在摄政王门口跪了两天,不答应就不起来。   假使摄政王还有其他孩子,兴许还不至于被拿捏,爱跪跪着,跪死了就换一个,但他偏偏就这一个独子,经不起一点闪失。   摄政王硬着头皮和周文帝开了口。洋洋洒洒天花乱坠,说了一炷香。翻译过来就一句,是的,我想要你儿子给我儿子当嬖人。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帝王。   周文帝勃然大怒,同摄政王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也许是摄政王权势滔天,除了缺少合法的帝王名头,他已经实际掌握了国家的权力,又或者周文帝太过懦弱且不在乎顾朔,总之周文帝的拒绝没坚持多久,宣布六皇子顾朔重病暂不流放,恩准在皇宫修养,夜里,一顶小轿将顾朔悄悄送进了摄政王府。   粉饰的太平毫无用处,消息风言风语满天飞,一朝皇子沦为嬖人,世人看尽了顾朔的笑话,当面羞辱的,背地议论的,千夫所指,不少文人墨客写诗讽刺顾朔为了名节骨气合该自尽。   也曾有人怀疑过,苏景同此举是否是为了把被流放的顾朔留在帝都,图谋其他。毕竟岭南多蛇鼠瘴气,悄无声息死在岭南简直太过容易。   跪了两天也要强求的人,兴许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这种猜测,很快被现实击碎。千辛万苦要来的人,没能让苏景同收心,他对顾朔的兴趣短暂地维系了一个月,又开始了他花天酒地的生活。   立志要搜集天下美人的苏景同,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他的誓言,整日流连在美人中,喜欢的要么留在府里,要么玩够了送人。摄政王府比皇宫都大,还装不下苏景同的美人们,荒唐到实在不是个东西。   顾朔堂堂皇子之尊,也没得到多少优待,玩过就忘。   一年后,苏景同对他再没新鲜感,新宠又对顾朔争风吃醋,撒娇打滚儿让苏景同把顾朔送走,苏景同被新宠搞得五迷三道,想起顾朔流放的事,索性又要把顾朔扔回去流放,只是岭南刚巧开战,流放去岭南不合适,提议将顾朔流放到西北去。   都说戏子无情,可谁无情的过苏景同?   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刚流放到西北的六皇子,恰逢西北兵变,敌国来犯,时势推动下,迅速掌握了西北的兵权。   他很有几分能耐,大局观、统筹力、领导力都是一等一的水平,唯独兵法上差些,但这没带来什么麻烦,他很会招揽人才,也很会用人。   顾朔招揽了许多军师,又力排众议重用了最年轻最没经验的姜时修,顶着纸上谈兵的非议,给了姜时修能给的所有支持。   姜时修也没辜负他的期待,很好的弥补了顾朔的短板,顾朔和姜时修上下协力,成功稳定了西北局势,守住西北国门,雄踞一方。后来评选大周四大军师时,姜时修凭借赫赫战功,荣登第一。   而摄政王全族,则一朝覆灭。   周文帝到底是帝王,佯装软弱多年,骗过摄政王的眼睛,慢慢布局,终于收网。   摄政王谋反未成,东北又乱了,战乱中摄政王苏季徵战死,苏景同失踪,曾经翻云覆雨的苏家彻底败了。   周文帝重新掌握了帝王权力,再望向西北,他曾经守住西北国门的儿子顾朔,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   兵权在握,若是对周文帝死心塌地尽忠还好,可这个儿子是他判了流放,又背地里妥协送去给苏景同当嬖人的儿子。   他心里会憎恨周文帝么?   周文帝不敢想。   他也经不起再来一次战争。   派去暗杀顾朔的人,没杀成功顾朔,倒是把姜时修绑走了,从此生死未卜。   短短两个月,大周的少年军师姜时修,和声名狼藉的顶级纨绔苏景同,尽数失踪。   众人再听到苏景同的消息,是西南王造反,苏景同现身西南大军,成了西南王的军师。   苏景同亲爹毕竟死在周文帝手中,摄政王谋反未成,世人都猜测苏景同是继承他爹的遗志,继续篡位,借着西南王的力量找周文帝报仇。   苏景同纨绔行事荒诞,脑子却还好使,当军师很有两把刷子,辅佐西南王挥兵北上,篡了周文帝的皇位,于半月前登基。   而顾朔,早在西南王开始造反时,就挥兵南下。姜时修走后,后来被评选为大周四大军师之一的左正卿成了他的军师,和西南王正式刀兵相见。   昔日最好的朋友苏景同和左正卿,成为战场上的敌人。   现在看来,还是左正卿棋高一着。   苏景同的阴谋诡计在左正卿面前不堪一击。   不到半个月,顾朔的军队长驱直入帝都,将西南王斩于皇宫内,宣告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伏诛,新帝登基,左正卿加封康宁侯。   但苏景同再一次失踪了。   这人似乎有定点失踪的技能,一到关键时刻就失踪。   在场的臣子万万没想到左正卿敢在宴会上提苏景同的名字,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觑顾朔的神情,前有把帝王当嬖人折辱,受尽嘲讽,后有流放西北之仇,摄政王造反在先,苏景同造反在后,这样的人,岂有不触怒帝王的。   抓回来,千刀万剐才能消心头恨。   十二琉衮冕掩住了顾朔的神情,众人难以从他沉静的脸上揣摩其心意,顾朔既没有听到苏景同的名字就雷霆之怒,亦没有粗暴地打断敢在帝王雷点蹦迪的左正卿,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乐师被苏景同的名字吓得发抖,惊惧之下,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颤颤巍巍五体投地行大礼,“小人和苏家没有一点干系啊——小人冤枉——”   左正卿抬眸瞧顾朔,顾朔依然沉默,且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自己开口:“不必紧张,没说你和苏家有染,你只消说清楚,你从何处得来此琴即可。”   乐师恐惧地声音发软:“当铺,西城区西二坊市太平路上的文昌当铺。”   左正卿眉头微动,当铺?   怎会在当铺?   他正要再细问,却见顾朔右手食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召暗卫的手势,很快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泰安殿的梁柱上消失了,看来是要亲自查了。   左正卿止了话头,摆手叫乐师下去。   顾朔低头看左正卿,左正卿不便劳累,不能吹风,如今宴席开了小半个时辰,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此刻精神萎靡了些。   他该休息了。   顾朔冲大太监潘启轻声说了几句话,潘启点点头,下去安排。   不一会儿,一架轿辇停在了泰安殿门口,一个宫人伺候左正卿外罩了件裘衣,几个宫人举起挡风的屏风,在左正卿身边围了一圈,引着他出门。   左正卿欲行礼退下,顾朔微微摇头,虚礼免了,且回去歇着吧。   左正卿来到泰安殿门口,迎接他的轿辇却不是他来的那辆,是宫里的规格。   大太监潘启在旁解释:“陛下口谕,天寒路远,着康宁侯留宿宫中。”   潘启道:“侯爷,请。”   左正卿膝盖一屈,要接旨,潘启眼疾手快架住他,“好侯爷,陛下正怕您路上受冻呢,眼下在风口站着,还讲什么虚礼。陛下交代让您住离泰安殿最近的长乐宫,奴才叫人烧了热龙,太医已经等着了。请。”   左正卿点头致意:“多谢。”   他上了轿辇,一抬头,瞧见隔壁停的马车,隔壁马车的窗帘翻起一点,模糊能瞧见半条只着纱衣的胳膊,和半只沉重的镣铐。   左正卿怔住:“那是?”   潘启瞥了眼,“那是镇西侯进献给陛下的贺礼,据说是一个……”潘启斟酌用词:“……美人。”   左正卿收回目光,美人?那纱衣分明是嬖人穿的。镇西侯是老滑头老油条,眼见新帝后宫空虚,显见对女人无感,联想起帝王和苏景同的荒唐过去,怕是送了个嬖人来。   “这是要送到大殿上去?”左正卿问。   “是。贺礼嘛,自然要上殿的。”   那纱衣,薄的透明,只着纱衣送上殿,大庭广众之下实在羞辱人,那人戴着镣铐,想来被逼无奈。   左正卿见不得这些,人是镇西侯送给陛下的,他无法阻止,只好道:“登基典礼庄重盛大,镇西侯的贺礼私密,劳烦公公帮正卿带句话,陛下若肯开恩,不若将人置于泰安殿后殿,待宴席后再看不迟。”   “还是侯爷考虑得周到,老奴这就去。”潘启笑起来,“侯爷快回吧,夜里风大。” 第3章 见面   长乐宫离泰安殿只在咫尺之间,左正卿还没坐稳,便进了长乐宫。   随行的宫人替他除了外套,伺候着换了居家服,便有太医进来诊脉问药,又有十来个皇亲国戚听闻他留宿宫中,遣人来问身体可好,再送些名贵药材来。   好在潘启想得周到,左正卿为人温和宽厚知礼,定要挨个见的,哪里能休息好,索性提前叫人守在长乐宫门口挡了,药材留下,心意明儿早由宫人代为转达。   左正卿身上乏得很,略擦洗一番,歪在床上。   随他一道儿进宫的,是他身边的丫鬟知夏。知夏近前来放下床帏,好叫左正卿安睡。   左正卿半闭着眼睛道:“你去找一套侍卫的衣服来,全套,明早要。”   “嗯?”知夏问,“侯爷要穿?”   左正卿没什么力气,恹恹道:“明儿你就知道了。”   陛下哪里会要嬖人,镇西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留宫里当摆设都嫌碍眼,今晚他托潘启公公带了话,陛下自然知道他动了怜悯之心,明儿一早就该把人送来让他带走打发了。   也不知景同在哪……   他的琴怎会流落去当铺……   左正卿迷迷糊糊想着,昏昏沉沉睡去。   泰安殿中的宴席已经结束,献礼的果然如顾朔所料,大都是战利品,刀枪剑战袍,不值钱但意义重大。   至于镇西侯送的礼,潘启找顾朔嘀咕了两句,顾朔才知道他送了什么,得亏左正卿眼尖看见了,这要在殿上献礼,不成体统,他懒得去看,明儿早叫人送给左正卿打发了就好。   顾朔抬手散了宴席,不耐烦坐辇车,自己随意转转。   不长眼的镇西侯不肯走,群臣都散了,顾朔也要先行离开了,他却在殿门口等着顾朔。   顾朔简单换了常服,出来瞧见大腹便便的镇西侯,想起他的贺礼,就一阵头疼,“爱卿何事?”   镇西侯咣当跪地上,膝盖和地板发生剧烈碰撞,声音大得吓了潘启一跳,连忙上来扶人,“侯爷轻点哟。”   “陛下恕罪,贺礼事关重大,微臣不敢轻忽。”   潘启傻了眼。   送个嬖人,还事关重大?   要是个美人,扯虎皮还能算事关皇嗣,关系国本,送个不能生的嬖人,重大在何处啊?   顾朔沉默半晌,“罢了,朕去看看,天色不早,爱卿先回吧。”   “陛下,”镇西侯郑重地磕头,“这是微臣能想到的最好的贺礼。”   “爱卿费心了,朕稍后便去。”   “谢陛下!”   镇西侯慢慢起身,他胖,身材臃肿,还有个大肚子,远远看着像颗球,行礼比旁人困难些,得了顾朔的保证,这才敢离开。   等镇西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潘启才笑道:“哎哟,真不知侯爷送了个什么宝贝来。”   “你没看?”顾朔问。   “这是送给陛下的贺礼,奴才怎么敢看。”   顾朔盯着他,明晃晃的不信。   “好吧,”潘启笑:“蒙着脸呢,奴才哪能看到。”   顾朔抬脚往后殿去,他对嬖人没兴趣,但对镇西侯的态度很在意,镇西侯油滑精于人情世故,不熟悉他的人会认为他是酒囊饭袋,接触久了会发现这人能稳坐西北当镇西侯,不是没有原因的。   脑子清楚、手段过人。   二三十个宫人缀在顾朔身后,提灯的,打伞的,拿脚凳的,抬轿辇以备不时之需的,乌央乌央一大群。潘启转身把人打发走,自个儿提了盏灯在旁边照明。   “军师找到了么?”顾朔问。   自从姜时修失踪后,顾朔便持续追查姜时修的下落。潘启飞速答:“刺客们挨个审了个遍,没问出什么,先帝的亲信也挨个查过了,不见军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朔道。   “是。”潘启道。   “那把琴呢?”顾朔踏入后殿,他不常来这里,潘启上前带路。   “已经派人去查了,想来不日就有回信。”   “嗯。抓紧时间。”   苏景同跪在床脚,蒙着眼睛,耳朵格外敏感,隔着老远,便听到了顾朔和潘启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苏景同的心缓缓提了起来,顾朔……   顾朔……   他还记得他要送顾朔流放西北的那天,天上下着倾盆大雨,顾朔也是像他现在这般,戴着手铐脚镣,执意要站在门口等他。   他不敢见顾朔,找了八百个借口拒绝见面,顾朔一概不听,就站在雨里等。   那场雨从早下到晚,他在屋里借着窗户缝瞧顾朔,顾朔还是那张八风不动的脸,雨沿着他的脸颊落下。   苏景同疑心那里面混着眼泪,想细细分辨,又实在不敢看,假使叫他看到顾朔眼睛红了,他怕他当场缴械投降。   顾朔执拗地站到晚上,成了落汤鸡,雍容华贵的六皇子,从来没有这般难堪过。   他总是这样,决定要做的事,谁都拉不回头。假如苏景同一直不见他,他能在雨中等到地老天荒。   苏景同认输,放顾朔进门,隔着屏风和顾朔见面。   顾朔从来惜字如金,那天却说了很多很多。从理性分析推断苏景同强求他当嬖人是为了救他、不必去流放,推断到苏景同此刻让他去西北流放,是为了让他避开当下的风云搅动。又从两人幼稚单纯的过去讲到曾经许下的未来。   到最后顾朔红着眼问他,是不是怪他从前冷淡不回应,他从前有苦衷,现在知道错了,他真的错了,别生气了。   他们不能就这样分开。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来着?   “你还挺能给自己贴金,”他的声音飞扬跋扈又尖酸刻薄:“你们聪明人脑子弯弯绕绕就是多,编故事编的不错。”   “给咱们六殿下造成误会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这样,好起来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能给他,玩腻了就懒得多看一眼。殿下可千万别见怪。”   “要你当嬖人,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想睡睡皇子,啧,”他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殿下脸不错,活也好。不枉我折腾一场。”   “嗨,不过再好的东西,玩一年也会腻的,咱们好聚好散哈,您打哪来回哪去。当然啦,你尽心尽力待我一年,我也不能太不是个东西,西北那边我打点过了,衣食住行都不用你操心。”   “至于咱俩那点情谊,哈,”他嗤笑道:“我追徐恒时给他买了京中最好地段的酒楼,追薛松时费尽心思找名师教他学剑,追范籍时半夜三更不睡觉陪他爬山看日出,给你弹个琴而已……”他玩味道:“那算个什么?您也太容易心动了。”   “行啦,别这样看我,一时兴起的事,你还当真了。”   “殿下真天真啊,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拼命往好处想?我若真是要救你,多的是办法,干嘛非让你当嬖人,你这一年吃得苦还不够多么?”   “让你当嬖人,是因为我想啊。堂堂皇子,却只能做我的嬖人,任我玩弄,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兴奋吗?”   “嗯?你不信?”他哼笑道:“殿下,你还没搞清楚形势么,你信不信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腻了,而我的新宠也不想看见你。”   “重新开始?殿下说笑了,对你我早就玩腻了,哪有闲情跟你重新开始。早知你这样玩不起,我就不找你了,麻烦。”   他不记得顾朔那天是怎么走出摄政王府的,只听说从来没生过病的顾朔在路上病了一场,瘦了一大圈,病好以后更沉默寡言了。   他怎么能说出那些话?   苏景同小声地倒吸着凉气,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胃里直反酸水,恶心想吐,苏景同想侧过头躬下腰吐,身体刚动,就被镣铐牵扯住——他被摆成跪姿,双手反绑在身后,手上的镣铐和脚上的镣铐用一根短短的铁链绑在一起,逼迫他挺起胸膛,他难以弯腰。   顾朔……   一定被伤狠了。   苏景同勉强靠着床柱,无意识转动手腕,让镣铐又一次磨破伤口,尖锐的疼痛冲上大脑,又下移到五脏六腑,于是胃里那点不舒服被更深的疼痛覆盖,变得好接受起来。   等他看到自己,会怎么处置自己呢?   他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羞辱且伤过他,把他的自尊心踩到泥里……   千刀万剐是个不错的选择。   把他当嬖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很有美感的报复。   又或者……   苏景同在心里轻轻叹气,他怕是这辈子再不想看见自己,兴许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景同的心越悬越高。   潘启推开门,顾朔踏进屋,侧头继续同潘启说话,“江天到哪了?”   “明儿一早进京。”   “明儿下午让他来见……”顾朔顿住。   屋里点着昏暗的烛火,另摆了两颗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鸡翅木莲花如意纹月洞床榻旁跪着个赤身的男人,单薄清瘦,眼上蒙着黑布,仅露出一点鼻头和瘦的有些尖的下巴,锁骨突出,腰腹上有薄薄一层腹肌,不大明显,双手双脚被镣铐绑在一起,足尖和小腿上沾着从手腕上滑下来的血。   顾朔盯着男人的下巴,这下巴,化成灰他都认识。   他气血上涌,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苏景同听到他停下声音,知道是认出自己了,吞了口唾沫,未知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胃又抽抽起来,在体内颠三倒四地闹腾,连脸都扭曲起来。   “陛下?”潘启问。   这一声,如惊雷从顾朔的天灵盖劈到脚。顾朔快步上前,一把扯散了床帏,将赤身的苏景同牢牢挡在床帏里面,单手拎起他放在床上,另一只手扯了床被子将人裹起来。   苏景同胃痛的要命,在狭小的笼子里被折磨了一天白天,又在床边跪了许久,腿脚早麻了,任由顾朔摆弄。   靠顾朔怀里的一瞬间,苏景同有点恍惚——顾朔的胸膛和从前一般宽阔温暖。   顾朔其人,将“泰然自若”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他沦为嬖人的那一年,外面风言风语传了个遍,摄政王府里亦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大皇子他们甚至还上门看笑话羞辱过他,但他始终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不像来当嬖人的,像换个地方当殿下的。   苏景同那年和他爹频繁地争吵,吵完身心俱疲,跑顾朔房间里往他躺椅上瘫着,一言不发。顾朔往往在看书或者练剑,见他来了,便放下书和剑,把他从躺椅上扒拉起来,搂怀里,慢慢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苏景同会把脸贴在他胸膛里,听他的心跳。顾朔的心跳声沉稳有力,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八风不动、处变不惊,通常听一会儿,他的心就会平静下来。顾朔的胸膛宽阔温暖,尽管当时他身为嬖人处境难堪,但那温暖依然能给苏景同无穷无尽的安全感。仿佛跟着这个人,就能安心把一切交给他。   自从决裂以后,苏景同已经有三年没和他这般亲密接触了。   苏景同习惯性地将脸贴在他胸膛,想再一次听听他的心跳,头转动间,苏景同蹭到了东西,扎得脸疼——龙袍上的龙纹。   天下顶好的绣娘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龙纹。   苏景同终于从回忆中回神,他这才捕捉到从前的细节,皇家多爱刺绣,难怪顾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穿过带刺绣的衣物——他靠着不方便。现在今非昔比时过境迁,顾朔自然随心穿着。   苏景同将脸慢慢转了回来,手腕上的伤口又在此刻造反,苏景同心脏搅起来似的疼。 第4章 治伤   他一天没吃没喝,早眼花了,顾朔也不肯给他解开眼罩,照旧什么都看不到,他感觉到顾朔从床帏中伸出手:“钥匙!”   很快自己就被顾朔的大手翻了个身,顾朔在解镣铐,镣铐小且厚重,他又自虐似的来回摩擦,镣铐有部分卡在他肉里,鲜血淋漓。   他感觉到顾朔的手停住,似乎有目光在他手腕上寻睃,他看不到自己的身后,不清楚手腕成了什么样子,总之应该不太好解开——因为他感觉顾朔的手先去解他脚上的镣铐了。   脚上的镣铐解开的同时,苏景同不自觉动了动腿,他腿是真麻了,完全没有知觉,今天叫镇西侯这没轻没重的玩意儿绑一天,腿差点废了。   有宫人从床帏外递了点东西进来。东西比较长,末端不小心落在苏景同腿上,质地柔软,是素绫的贴肤感。   宫里爱用素绫做亵衣。   这必是给他的。   好心人啊!   苏景同挣扎着想用被捆着的手去接,镣铐被带的动起来,在他手腕上摩擦,结果被顾朔拍了一下后背,“别动。”顾朔道。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苏景同抽抽鼻子,老实了。   他感觉顾朔的手动了,大约是在接衣服,又听到他吩咐传太医,传膳,还叫潘启在屋里多点两盏等,然后去外头等着。   没一会儿,他感觉顾朔在替他穿衣物。顾朔没动上衣——他手还绑在身后,不方便穿,只能先用被子裹着。   等潘启的脚步声消失,门轻轻合上,屋里只剩他和顾朔。苏景同听到扯开床帏的声音,思忖着顾朔大抵是要解开他手上的镣铐了,所以拉开床帏叫灯光大肆进来床边。   苏景同盼着他能给自己解开眼罩,被剥夺视线一天了,眼前黑乎乎的,他想看看自己的手到底怎么了,顾朔怎么如临大敌的样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看顾朔,他还没见过顾朔穿龙袍的样子。   周文帝穿龙袍他倒是见过,但周文帝数十年来忙着扮演酒囊饭袋,整日花天酒地纵情声色,身体早早被掏空,又胖又臃肿,穿龙袍也不好看。   顾朔不一样,他习武,身材高大,肩膀平阔,腰腹精瘦,腿修长笔直。   苏景同心猿意马地回想起来,他有一回听到军营里的老油条们闲聊,说六殿下是军营里腿最长的人,有些矮子还没六殿下的腿高。   苏景同将信将疑,顾朔个头高,军队的衣服多数紧身收腰,别是衣服效果吧。后来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顾朔的腿是不合常理的长,差不多高的人粘在一起,他腿比别人长一大截。   不知穿上龙袍是什么样子。   苏景同感觉顾朔从前面给他挂了个披风,反着穿披风,于是后背的手腕被留出来,继而顾朔将他提起来。军营出身的顾朔提他和提一只小鸡崽般容易,轻飘飘拎到了桌子旁。   床边大约光线不好,拉开床帏也黑乎乎的,不方便摘手铐。   他感觉顾朔一直在盯着他的手腕看,仔仔细细看了好多遍。   假使他眼罩摘掉,他会看到他的手腕多么吓人,血淋淋一片,镣铐有部分嵌在肉里,因他来回磨,镣铐上沾着点细碎的血肉,嵌得虽然不深,但他瘦,手腕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这一嵌直接挨到了腕骨。灯下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他感觉顾朔手抖了一下。   唉,苏景同无声无息叹了口气,顾朔可是箭射他胳膊里,能面无表情直接不上麻沸散,直接扯下箭的人,能让他手抖,这得多吓人。   不应该啊……   不就是磨破手腕以后他又来回磨了磨吗?至于么……   而且说疼,也不是特别疼吧……   就是普通磨伤的疼。   苏景同怀疑是不是光线不好,血又到处流,沾得满手都是,所以顾朔看花了眼。   应该没事啊……   苏景同怀疑地又动了动手腕,有这么可怕吗?   “嗷——”苏景同一嗓子嚎出来——顾朔看他又动手腕,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别动!”顾朔道。   苏景同只好老实待着。   没等一会儿,潘启带着太医进门了,皇宫大,又是晚上行动不便,眼瞅着皇帝这边等着,潘启先着人去太医院叫院令来,又想着隔壁长乐宫的康宁侯左正卿已经歇下了,叫人先把长乐宫那边的太医叫了过来应急。若是能看好自然好,若是看不好,看病的光景院令也赶来了。   苏景同听到了三个脚步声,应当来了两个太医。   两个太医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抬头看,屋里的情形实在旖旎,帝王坐在桌旁,怀里抱着个蒙着眼睛带着镣铐的男人,怎么都该非礼勿视。   太医们低着头,小碎步上前查看他的手腕,有个年轻的太医,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景同百爪挠心,他手腕到底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吓到的样子。不会吧?   顾朔将手搭在他头上,“又动?”   顾朔才警告过他,苏景同不敢动手腕,可好奇得很,“你摘了我眼上的布呗,让我看看嘛。”   声音一出口,苏景同都愣了,他嗓子沙哑得像小老头儿。   “咳咳。”苏景同清了清嗓子,今儿是怎么了,不就一天没喝水,嗓子也罢工了。   太医们恨不能捂上耳朵,跟皇帝“你”啊“我”啊的,要么是不知世事,要么是皇宫新来的祖宗。   顾朔瞥他的手腕,血肉模糊的,有什么好看的,没搭理他。   顾朔问:“治疗手能喝水么?”   太医愣住,什么喝水?继而反应过来,陛下猜测取手铐要上麻药,怕上麻药前不能喝水,连忙道:“能!能!”   潘启忙跑过来,取茶杯倒茶,准备给苏景同喂水。   顾朔自然地将茶杯接过来。   潘启没有迟疑,将汤匙递给顾朔。他和苏景同接触不多,只瞧下巴和听沙哑的声音分辨不出来,可观皇帝的态度,再认不出这是苏景同,他就枉为大太监了。   一点温热的水下肚,苏景同舔舔唇,不喝水的时候不觉得难受,一旦开始喝,渴意就铺天盖地叫嚣起来。   顾朔一汤匙一汤匙喂,一杯喂完,苏景同的渴意反而更加明显。   顾朔没给他喂第二杯,一口气喝大量水,只会更渴,慢慢喝才有效。   太医们观察完毕,苏景同的手腕看着可怖,其实和他猜的没什么两样,磨破皮后摩擦了几次,把肉划伤了,又因为他瘦,腕骨处本来就薄薄一层,所以能看到骨头,镣铐卡的位置也不错,在腕骨两端,避开了经脉,没造成严重后果。   总的来说都是皮肉伤。   麻烦的点在于要把镣铐取下来。镣铐和血肉粘在一起,取镣铐的时候难免带下来些血肉,虽然对身体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是疼。   麻醉效果好的麻沸散,是开胸腹或者开颅骨才用的,等闲用之,对身体不好。且麻沸散使用前需要禁食禁水。   普通麻药,能减缓疼痛,但效果不算多好。   皇宫里的贵人,都是天潢贵胄,你治疗慢,他未必觉得是你的过错,不一定拿你撒气,但治疗得疼,那就是找死了。   尤其这位和皇帝之间明显有过密关系。   怎么不让贵人疼,是个大问题。   苏景同自小和太医打交道,他爹最轻狂的那些年,全大周最好的名医都在摄政王府,挑剩下的才去皇宫。他听太医半天不出声,便知晓他们在为难,“取吧,没事。”   太医没动,你觉得没事不重要,皇帝觉得不行才要命。   顾朔把手塞进苏景同嘴里,另一只手将苏景同的头压在自己怀里,“取。”   太医骇得魂飞魄散,“陛下不可!”这要是咬伤了皇帝,能揭了他们的皮。   潘启瞧了一眼,没敢劝。   “陛下三思——”太医俯身。   顾朔没理他们,“取。”   “呸呸呸,”苏景同把他手吐出来,苏景同拖着他老牛拉风车的嗓音,艰难地发出抗议:“你刚抓过镣铐钥匙衣服杯子勺子,你净手了么?”   太医:……   潘启:……   顾朔服气,苏景同煞风景小能手,把他那点不敢宣之于口的心疼打散得一干二净。   潘启召进来两个宫人,一人带着浇过烧酒的帛巾,供苏景同咬,另一人替顾朔净手。   等两人都准备好,太医火速动手,先叫苏景同含了一丸麻药,复用热帕子贴在苏景同手腕上,将凝固的鲜血化开,免得下镣铐时牵扯到。   待麻药起了效果,苏景同咬住帛巾,太医提起镣铐,一把提了下来,一些细碎的血肉被带飞,苏景同疼得一激灵,脖子瞬间伸长,青筋崩出,牙险些将帛巾咬碎,这麻药到底干什么用的?废物吗?!   顾朔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苏景同强撑着把呼痛声压回嗓子中,浑身难以抑制地哆嗦。   顾朔搂紧他,习惯性地亲他额头,“乖,做得很好,很勇……”   亲下去的刹那,两个人都僵住了。   三年前,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动作。   现在,他们中间隔着太多太多东西。   恩怨情仇、家国天下。   无论哪一样,他们都不该如此亲密。   顾朔沉默地停下帮苏景同顺气的手,苏景同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吐出被他咬的坑坑洼洼的帛巾。   气氛沉默尴尬。   忙着治疗的太医没注意到这小小插曲,他们低着头专心致志,只从耳朵里听到那句“表现得很好,很勇敢”,还当两人关系正好,更没注意到苏景同已经将帛巾吐了出来。   解了镣铐,下一步是处理伤口。   苏景同的伤口在空气中暴露了不知多久,镣铐上也不知有多少脏东西,急需好好清理。   太医取出烧酒,手心濡湿,“贵人忍着点。”   苏景同又饿又累,嘴里含着麻药,加上见到顾朔,大脑停止工作,早忘了还需要清理伤口了,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太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烧酒倒在他伤口上,苏景同冷不丁被偷袭,痛得天旋地转头要炸开,本能地一口咬在顾朔肩膀上。   顾朔被他咬着的那边肩膀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又一次将苏景同揽进怀里。 第5章 清理   清理伤口的过程持续了许久,他的伤口在空中暴露的时间太长,要认认真真清理。   苏景同全程痛蔫吧,连挣扎呼痛的力气都没有,清理伤口远比取镣铐要疼,他全身心都在对抗疼痛,没时间和心情再考虑他和顾朔那点尴尬。   伤口清理完毕,上药,包纱布。   一套流程走完,苏景同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浸湿了,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因疼痛愈发惨白,像被人虐待过。   他咬顾朔肩膀时间久,下巴僵硬,很艰难地将自己的下颌从顾朔肩膀上离开。   顾朔瞥他,伸手帮他按揉下颌,摸到了湿漉漉的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苏景同还没从疼痛的余韵中缓过来,头靠着顾朔的肩膀,悄无声息地落泪——麻药根本不管用!   顾朔静静地看着他——苏景同身上有强烈的割裂感。   在苏景同投靠西南王,成为反贼前,绝大多数人眼中,苏景同都是摄政王府无忧无虑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小纨绔,生活奢靡,行事荒诞,热爱享受,好美酒、好美食、好美人、好鲜衣,读书不错,字写得好,琴弹得好,人很漂亮。   都是无害的形容词。   摄政王府如果有谋反之事,他或许不会参与其中。   但从他投靠西南王,闯下大周四大军师之一的名头后,如果把大周的男人按危险程度排名,苏景同可以高居前列。   没人想到这绣花从中长大的纨绔,玩起兵法来如此得心应手,搞起阴谋诡计,亦不逊色。   你和他相处的每一点每一滴,都需要提着小心,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拔掉无害的面罩,将你一脚踩入深渊。   就连西南王本人,表面得到了他的效忠,但直到沦为阶下囚,都不敢确定他真的收服过苏景同。   而现在,他又开始展现他无害的那一面了。   他安安静静地靠在顾朔肩头落泪,没出一点声音,配上他苍白的皮肤,无血色的唇,脆弱的脖颈,我见犹怜。   伤口已经包扎好,顾朔伸手摘掉他的眼罩,并用手挡在他眼前——苏景同戴眼罩的时间长,骤然见到光容易刺眼。   顾朔慢慢分开指缝,让微弱的光帮苏景同适应。   难得见到光,苏景同抬眼,眼睫毛在顾朔手心来回扫,沾着泪水的眼睫毛湿漉漉的,扫得顾朔心里直发痒。   等苏景同适应了光,顾朔收回了手。   苏景同哭得鼻尖通红,顾朔取了帕子帮他擦脸,苏景头甩甩头,难得能睁眼,他略微起身,仰着头看顾朔及他身上的龙袍。   顾朔面容俊朗、身姿挺拔,穿着龙袍龙章凤姿,很是亮眼,和周文帝那丑人天壤之别!   苏景同满意了。   龙袍就该穿顾朔身上。   苏景同视线下移到顾朔肩膀上,那里还残留着他的齿印,苏景同想摸摸,顾朔摁住他胳膊,“别动手腕。”   苏景同用脸蛋蹭了蹭齿印,眨眼:“疼吗?”他眼睛水汽弥漫,雾蒙蒙的,小声说:“对不起……”   顾朔盯着他,苏景同的眼睛很干净,他只能从苏景同的眼底看到真切的关心和愧疚。假使是三年前,他会扣着苏景同的头直接吻上去。   可惜……   顾朔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潘启送了套新衣裳进来,苏景同又伸手,顾朔打掉他的手,帮他换好衣服。   送膳的宫人到了,鱼贯而入,苏景同饿了一天,又是大晚上,潘启没敢让人上油腻荤腥的,上了些养胃的的清粥小菜。   顾朔不准他动手腕,叫宫人伺候他吃饭。   苏景同被折腾了一天,又累又困,那该死的麻药对减缓疼痛没有效果,催眠效果却是一绝,苏景同没吃几口,头一歪,睡着了。   坐着都能睡着,这是真累了。   顾朔俯身轻手轻脚地护住苏景同的手腕,把苏景同抱起来,安置在床上,替他将头发收拢好,盖好被子。   苏景同比起三年前变了许多,气色不好,脸颊消瘦,下颌更尖,身上没有几两肉,抱起来轻飘飘的。   顾朔怔怔地想:瘦了……   也不知这三年怎么过的。   顾朔轻轻摸了摸苏景同的头发,摄政王府覆灭,家破人亡,无忧无虑的小纨绔,骤然被推到悬崖下,想来他不好受。   潘启蹑手蹑脚过来,轻声请示:“陛下,您今儿歇哪?”   顾朔捏捏鼻梁,“临华殿。”   潘启愣住,“啊?”   临华殿?那是批奏折的地方啊。   顾朔登基的第一个夜晚,在临华殿看了一宿的折子。   登基后的第一个朝会定在登基大典后的第三天,登基大典要饮酒,为众朝臣留下醒酒时间。   左正卿一觉睡到自然醒。   自从他身体不好以后,他的睡眠就变得很长,等他睁眼,都快日中了。   经过一晚的休息,左正卿又有了精神头,打算换好礼服去见皇帝谢恩,然后出宫回家。   潘启派太监传了皇帝口谕,别折腾了,虚礼免了,今日风大,穿厚实些,叫车马进永乐宫来接人。   左正卿等了一会儿,太监不再继续往下说,左正卿问:“这就是全部旨意?”   一句话把传旨太监都说愣了,苦思冥想是不是自己来的时候漏了什么话:“是。”太监让开身位,皇帝交代了要穿厚实些,潘启着人去尚衣局拿了两套冬季的衣裳,又带了两个手炉来。   左正卿收了东西,等人走尽了,坐在圈椅上问知夏:“潘大总管没往长乐宫送人?”   “送人?”知夏迷茫:“送什么人?”   左正卿没继续这个话题,“昨晚我听到殿里有动静,似是潘大总管那边来人了,是什么事?”   “哦哦,”这个知夏知道,“说是有主子病了,太医院太远,来不及,长乐宫这边有两个给侯爷准备的太医,叫长乐宫这边的太医先去应急。”   太医院离得远,长乐宫离得近……   又是潘启差人上门要太医……   想来是泰安殿那位贺礼病了。   昨天还想着镇西侯拍马屁拍马腿上,皇帝不会留嬖人,今天看来,送的不是一般的嬖人,和皇帝怕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昨晚自大了,忘了镇西侯处事圆滑周到,怎会轻易拍马腿。   左正卿揉了揉额角:“泰安殿那边昨晚有动静吗?”   “陛下昨晚宴席散了以后,在泰安殿待了一个时辰才走。走之后泰安殿便熄灯了,没瞧见有动静。”知夏觑左正卿,快速道:“没传沐浴。”   “嗯。”那就是没收用了“贺礼”。   知夏补充:“今天上午倒有好几拨御前太监进去过,提着东西,太医院院令进去了还没出来,泰安殿的小厨房一直开着火。对了!”   知夏突然想起来,“兰芝姑姑从昨晚进了泰安殿,再没出来。”   左正卿豁然抬头,被允许近身伺候皇帝的,只有太监总管潘启和掌事姑姑贺兰芝,他们两个等闲不会离开皇帝身边。   能让皇帝把贺兰芝留下的嬖人,要么是失踪已久的姜大军师,要么是……   苏景同。   左正卿道:“陛下昨晚歇在哪了?”   “临华殿的灯亮了一整晚。”   左正卿立马起身,“去临华殿。”临华殿是批折子的地方,姜时修回来,皇帝何至于一晚上睡不着。   临华殿的灯亮了一宿,不过顾朔一本奏折没批,他只是在临华殿枯坐了一宿。左正卿来的时候,顾朔已经坐了一晚加一上午,正准备去休息。   “不是交代了直接回?这几天风大,你乱跑什么。”顾朔不赞成道,“已经晌午了,你先留宫里用膳罢,江天下午回来,叫江天护送你回去。”   左正卿直直在顾朔面前跪下,“陛下。”   顾朔问:“嗯?”   “泰安殿里,”左正卿问:“是景同吗?”   顾朔沉默了半晌,别开头:“正卿。”   “微臣在。”   “朕可以准你去见他,”顾朔道:“但你要小心。他不仅是你的好友苏景同,还是大周四大军师。西南反贼尚未完全肃清,莫着了道。”   左正卿心沉甸甸的,皇帝所言正是他所担心的。   苏景同投靠西南王以后,一改从前纨绔散漫作风,手段卓绝狠辣,智计百出,短短三月就成了西南王最得力的干将,一跃成为西南军二号人物,带领西南军奇袭帝都,谋反成功。   这等手段,比他脸上写满“本王马上就篡位”的亲爹苏季徵要强太多。   他们是多年好友,本该有最深的信任。   可他怎么去信苏景同呢?   苏景同有信任过他吗?   眼下顾朔只是夺回皇位,西南叛军一党仍在四处流窜,或活跃、或潜伏。作为西南叛军的灵魂人物,苏景同以贺礼的身份被送到皇宫,送到顾朔身边,谁又能保证这不是西南王的后招?   又或者西南王只是幌子,摄政王若谋反成功,作为摄政王的独子,苏景同是板上钉钉的太子爷,未来的皇帝,谁能保证苏景同不想当皇帝?   “微臣……”左正卿艰涩道:“领旨。”   “敢问陛下,”左正卿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他和苏景同相交多年,他或许乖张、或许心思深沉,但行得正坐得直,绝非恶人,何况过去诸事,疑点颇多,决不能轻易给他定罪。   如何、处置?   处置……   这个词比较……   旖旎。   顾朔不由自主想起他昨晚水汽氤氲的眼睛,发红的眼角,安静的眼泪,凑上来亲吻他肩膀时的小心和歉疚。   很乖。   顾朔手痒,合该好好处置的。   “陛下?”左正卿问。   顾朔一时走神,秃噜道:“先养养。兰芝厨艺好。”   “嗯?”   左正卿沉默,这就是顾朔把贺兰芝派到泰安殿的原因么?   说好的要小心提防莫着了道呢? 第6章 迁居   左正卿来泰安殿时,苏景同刚好睡醒,穿着亵衣指挥人把摇椅放在庭院中,又打发走宫人,他则懒洋洋地躺在上面,盖着羊绒小毯,优哉游哉地休息。   这场景太过熟悉,左正卿一时间恍惚,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苏景同还是纨绔子弟时,最爱躺在摇椅上,闲闲地晒太阳,有时还会哼点小曲儿,“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苏景同听到脚步声,掀起一只眼皮,熟稔道:“哟,正卿来了,坐。”   左正卿缓步上前,苏景同神态自若,仿佛他不曾谋反,他们之间也不曾刀兵相向。   朝臣们总想不通左正卿和苏景同为什么能成为好友。   苏景同的爹是把“我准备谋反篡位”写在脸上的摄政王,左正卿的爹是把忠君爱国刻在骨子里的御史。左御史过往几十年的上朝生涯只干一件事,弹劾摄政王。摄政王在过往几十年的从政中也只干一件事,把左御史的话当屁放了,专注篡位。   左正卿苏景同和他们的爹没什么差别,苏景同是乱臣贼子,亲爹谋反、自己也谋反,且还谋反成功,左正卿则半生奋斗在救国之路上,初心不改,伤重到命悬一线,还在理智冷静地指挥全军。   他们是天然的敌人。   左正卿定定瞧着赖在躺椅上懒散没个正形的苏景同,失笑,他有时候也会想,当年是着了什么魔,顶着他爹的责骂,也要和苏景同做好友。   “你倒自在。”左正卿笑。   苏景同从躺椅旁的石桌上抓了个杯子递给他,“你可算来着了,兰芝姑姑做了桂花茉莉荔枝汤。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左正卿在他身旁的石桌处坐下,“懒鬼,起来啦。我看看你现在好不好。”   苏景同半眯着眼,往羊绒小毯里缩了缩,“不想起,我困死了。”苏景同半仰起脸:“看吧看吧。我好着呢。”   “没吃苦吧?”左正卿问。摄政王府覆灭时,左正卿在前线打仗,尽管第一时间派人来接苏景同,但来时人去楼空。再找始终未曾找到。后来苏景同又去了西南王处,成了敌人,更无从得知。   苏景同吹了个打着旋的口哨,“没。”   左正卿莞尔,抓着他缩起来的手腕,“你手怎么回事?”   苏景同无所谓:“镇西侯给我戴的手铐紧,磨破了,小事。你出去以后记得帮我打他一顿。你吃饭了吗?兰芝姑姑今儿下厨呢。”   “没呢,来找你一起。”   贺兰芝手艺极佳,一桌饭做得飘香四溢,颜色灿烂,两人难得胃口大开。   “你怎么会遇到镇西侯?”左正卿问。   苏景同道:“西南王败了嘛,顾朔登基,你也知道我以前缺德,旧账太多,我就跑了。我从城南跑的,想从桐谷转道去麟州,再出海。镇西侯在桐谷把我抓了,我就来了。老小子死不正经,平时没少看淫词艳曲吧,想得出这种贺礼。”   “昨晚你是不是提前离席了?”苏景同边吃边问,“我听着有人出来说了几句话,潘启就将我挪后殿了。”   “是我。”   苏景同笑:“我一猜就是你。得亏你在,镇西侯那老不羞,还想把我送大殿上,你都没见我昨晚穿的什么,哪能上殿呢,怪不雅的。”   左正卿心里难受,苏景同一口一句没事没吃苦,他完全不敢想苏景同落到镇西侯手中,是怎么变成昨晚的嬖人打扮的。   是否发生过激烈的冲突。   是否强行逼他换衣服。   苏景同满不在乎:“所以你出去一定要替我踹他一脚,最好踹屁股上,他说不定会像个球一样咕噜咕噜滚出去。”   “算了,”苏景同嘀嘀咕咕:“你太文弱,让顾朔踹吧,他力气大。”   左正卿哭笑不得:“他现在是皇帝,怎么可以直呼名讳?”   “你来之前他怎么说,要怎么处置我?”   左正卿想起顾朔那句“先养养”,一阵无语,“吃饭吧。”   一顿饭过去,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苏景同为西南王效力的事,只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左正卿给苏景同留了两张新曲谱,苏景同教了左正卿调天青色的技巧。两人还随口提了苏景同流落到当铺的琴,苏景同想不起来是哪把了,他人来疯,经常一时兴起,做完就忘。   兴许是哪个仆人偷走卖了。   吃完,苏景同兴致勃勃问:“我学了占卜,你想来给我练手吗?”   “你行吗?”左正卿怀疑。   苏景同理直气壮:“我可是四大军师之一,军师怎么可以不会卜卦呢?”   左正卿沉默,如果他没记错,大周四大军师里,只有陪顾朔平定西北的军师姜时修会卜卦,“你学了多久?”   苏景同面不改色道:“我学了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可以算。”   “哦。”没学几天,左正卿说:“那给我算个姻缘吧。”   苏景同似模似样地闭上眼,摆出“掐指一算”的架势,左正卿看得直乐,架势还挺像,“结果怎么样?”   苏景同摩挲下巴,“可以啊你,闷声干大事。”   “苏半仙何出此言呐?”左正卿被他一本正经的算卦逗乐了。   “你喜欢谁?”苏景同问,“算出来你有喜欢的人,男人,就在你附近,喜欢了两年左右,身体不错,习武,年龄比你小一岁,别人眼中他锐利锋芒毕露,但你觉得他活泼可爱。”   苏景同每说一句,左正卿脸上的惊奇就加重一分,等苏景同完全说完,左正卿奇道:“半仙,你真的会算啊!”   “嗯哼。”苏景同得意,“说了会算。”   “所以是谁?”苏景同问。   左正卿温柔地笑,笑意中带点酸涩:“他不好南风,不提名字了,免得给他造成困扰。”   苏景同拍了拍左正卿的肩,“会好的。”他坚定地说:“一定会好的。”   “借你吉言吧。”左正卿苦涩地说。   顾朔只允了左正卿进来见苏景同一个时辰,时间转眼便到,苏景同送左正卿出门,临出门前,苏景同吭哧吭哧道:“我从前……诸多身不由己,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并非故意瞒你,待你是真心的。”   左正卿转身,摸摸他的头,温柔道:“我知道的,没关系,别歉疚。我知道你心里苦。”   左正卿还记得他刚认识苏景同时的场景,苏景同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不知为了什么事在难过,外人眼里前呼后拥的摄政王世子,一个人悄悄躲在假山里,用扇子挡在脸上,悄无声息地落泪。   躲着。   挡着。   还要静音。   这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孩会有的习惯。   假如他真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假如摄政王真有表现出来的那般爱他,小孩子怎会连哭都要如此克制小心。   反倒是和顾朔在一起的那一年,他才慢慢学会将真实的坏情绪表现在脸上。   可见真情和假意,并不难区分。   “总有一天你会把过去告诉我,对吗?”左正卿问。   “会的,”苏景同想了想,“最多一年就能彻底结束。”   左正卿笑:“我等你。需要我帮忙就开口。”   “对了,”左正卿想起来,“先帝驾崩前,有提过姜时修在哪么?”周文帝原本派人暗杀顾朔,但暗杀不成功,只把姜时修带走了,姜时修至今下落成谜。   西南王篡位后杀了周文帝,或许苏景同见过周文帝最后一面。   苏景同摇头,“他没提。你们很想找到他?”   左正卿拢了拢狐裘,“毕竟是平定西北的大功臣,生死未卜,不能不让人担心。”   “嗯,是该找。”苏景同说。   左正卿临上马车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内疚,放过自己。”   “……好。”   苏景同送走左正卿,溜溜达达去躺椅上睡觉。   下午,顾朔下密旨,要他迁居永安宫。   弹琴、画画、写字、下棋、骑马都要用手腕,一概禁了,唯独剩看书一项——翻书也要动手腕,顾朔安排识字的宫女念给他听。   潘启亲自来宣的,宣完笑着和苏景同解释,泰安殿是办重大典礼的宫殿,长居泰安殿不合适,何况泰安殿后殿阳光少,不利于养伤。永安宫宽敞舒服,阳光好,离皇帝起居的广明宫最近。   苏景同笑笑没说话。   枯坐一晚的顾朔,下午没能补觉,忙得人仰马翻,新帝登基,百废俱兴,政治、经济、军事、民生样样要抓,连年战争的后遗症要挨个去补,西北、东北、西南都需要重新管理,西南王伏诛,但西南乱党要么关押待审、要么流窜在外,也需要安排。   虽然明日才开朝会,但今天已有许多事要办。   顾朔从烈日正浓忙到夜半三更,全皇宫一片黑暗,临到广明宫前,拐道进了永安宫。   永安宫正殿已经熄灯,只留两个守夜的小宫女在外间候着,两个守夜的小太监在里屋守着。贺兰芝和太医院院令还醒着,连忙起身接驾。   值夜的宫女太监们要点灯备茶备宵夜备沐浴休憩事务,顾朔摆手,叫他们停了,不过略进来坐坐,何必兴师动众,都熄了灯,动作轻些。   他径自进了东偏殿,先看贺兰芝,“今儿怎么样?”   “公子午时醒的,院令给换了药,饮了半盏桂花茉莉荔枝汤,康宁侯午间来坐了一个时辰,说了会子话,“公子午膳用了一块杏仁佛手、一块雪山梅、两筷子龙井竹荪、一勺鸡丝银耳、两筷子鲜蘑菜心、两勺红豆膳粥。”   顾朔的眉头微皱,宫里的杏仁佛手和雪山梅只有指甲盖大,两筷子、一勺子,他一中午吃的还没小猫多,难怪瘦了这许多。   “下午公子在庭院中晒了半个时辰太阳,搬来永安宫后,听了两个时辰的书。晚上用了两颗蜜饯金枣、一块翠玉豆糕,两口荷叶饭。现已睡下了。”   顾朔问:“心情呢?”   贺兰芝谨慎道:“瞧不出好还是不好,康宁侯来时,是高兴的。”   “不用早膳伤脾胃,明儿辰时叫他起来用点早膳再睡。白日莫叫他睡太多,在院中散散。”顾朔又看太医院院令:“伤口如何?”   “回陛下,公子伤口清理得干净,恢复得很好,只消继续换药,待自然修复即可。”   顾朔淡淡道:“他容易起烧,院令还是多留心吧。明儿给他瞧瞧脾胃。”   “是,微臣遵旨。”   顾朔提了盏灯,叫众人止步,自己进了正殿。 第7章 争执   苏景同睡觉不喜欢太暗的环境,外间点了一盏灯,开着里屋的门缝儿,好叫光能进来。   顾朔将灯放在外间,轻手轻脚地进去看他。   借着月光,顾朔模糊瞧见苏景同半蜷缩地躺在床上,他气色不大好,平日全靠一双流光四溢的双眸撑着神采,如今双眸合上,便隐隐显出些病态来。   苏景同夜里常起烧,顾朔用手背去摸苏景同的额头,温度正常,没起烧。   顾朔正要收回手,一只手腕裹着纱布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顾朔低头,苏景同睁开了眼睛,眼底清明,毫无睡意。   “没睡?”顾朔问。   苏景同坐起来,随意将发丝拢在脑后,用发簪簪住,“白天睡多了。”苏景同伸手去探顾朔的右肩,“你肩膀怎么样,还好吗?”   顾朔右边的肩膀微微后移,避开苏景同的手。   苏景同的手不闪不避,直接抓到他左肩膀。   顾朔侧头,沉默了。   苏景同嘿嘿笑,“就知道你要躲,我咬的你左肩呀。”   苏景同咬得并不重,还有龙袍挡着,顾朔肩颈肌肉紧实,除了刚被苏景同咬的时候,有轻微的痛感,不等苏景同换完药,就没感觉了。顾朔枯坐一晚又连轴转一天,早忘了自己被咬的肩膀在哪边。   苏景同的手朝右肩来,他下意识躲右肩。   “你让我看看。”苏景同从枕头下拿出一盒伤药,白天专门找院令要的。   顾朔看向苏景同的眼底,只能瞧见愧疚和心疼。   “我没别的意思,就……”触及到顾朔不辨喜怒的神情,苏景同理亏,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就想给你换个药……”   “对不住,”苏景同垂着头道:“我昨晚太疼了,忘了帕子……”   顾朔逆光站在月色中,一声不吭,只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苏景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顾朔的回答,“你要不想我给你上药,你自己上点?就在我这儿上吧,你心里不觉得这是什么事,出了我这门,你再不会上药的。”   “……”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苏景同问。   顾朔照旧沉默。   苏景同说:“六殿下?”   没回音。   苏景同想了想,试探道:“哥哥?”   顾朔依然没出声。   “咦?”叫哥哥都不管用了?苏景同下床,走近,用手在顾朔眼前晃了晃,“难道睡着了?”   苏景同凑近,险些贴在顾朔脸上看,一边看一边嘀嘀咕咕:“怎么不眨眼,不会真睁着眼睛睡着了吧。那我在他脸上画个小王八,他应该也不知道吧。”   顾朔避开苏景同的手腕,一把抓住他胳膊:“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景同被他扯着胳膊抬高,笑,“不装睡了?”   顾朔侧开头,避开苏景同的眼神,提醒他:“我们结束了。”   苏景同脸上的笑容凝固。   “你想做什么?”顾朔问:“跟朕重归于好?”   苏景同敛了笑意。   “苏景同,你到底把朕当什么?”顾朔质疑:“你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你想决裂就决裂,你现在想重归于好,朕就得配合你重归于好?”   “朕越来越看不清你,你是纨绔荒唐的摄政王世子,还是心狠手辣的西南王军师?哪一面才是真的你?”   “如果朕没有登基,你会选择重归于好,还是对前朝余孽的我赶尽杀绝?”   苏景同顿了顿,扯扯嘴角,眼睛又挂上笑意,转动胳膊,将手臂从顾朔手中抽出来,反手抓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扯开自己的衣襟。   衣襟松开,露出半点锁骨和若隐若现的一点胸膛。   苏景同跪下,仰着脸去瞧他。   苏景同的确是个美人,起卧行坐无一不风度翩翩,就连跪在顾朔面前,依然姿态优雅线条流畅。   苏景同弯起眼睛,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在寒冷的夜里格外勾人,“草民已然在此,还不是任由陛下处置么?”   顾朔本能地后退一步。   “陛下想怎么样对草民,”苏景同浅笑:“都可以。”   “包括……”苏景同膝行一步上前,坦然自若去解顾朔的腰带。   这个姿势,这个高度……   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一年都不曾有过的姿势,摄政王世子好整洁,就连那事也讲究风花雪月,更别提这般略带羞辱的姿势。   真讽刺啊。   最浓情蜜意时相敬如宾,沦为阶下囚后才想起还有这姿势。   这算是什么?   讨好?   赔罪?   想把过往种种就此一笔带过?   他在苏景同眼里到底是什么?任他予取予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重逢他只要勾勾手指,自己就又毫无自尊心地沦陷?   顾朔当即避开手腕捏住他作怪的手。   苏景同仰脸看他,“怎么了?”   苏景同的眼神中全是天真,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何问题,倒像是他在矫情找事。   他甚至都不想解释一句当年的行径!为什么要把他留下当嬖人,又为什么花天酒地不回家,又是为什么绝情到非要赶他去西北。   哪怕他信口雌黄,编出一大堆理由为自己开解,顾朔都能从他的满嘴谎言中抽丝剥茧出一两句让自己相信,但他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不想解释,也不想辩白,过去到底是误解还是刻意,他不肯给顾朔哪怕一句话的交代。   他就这么我行我素,他想做什么就是什么。   顾朔抿紧嘴唇,喉头几次翻涌,一腔话要涌出来,反反复复,越想越气,怒不可遏,“你!”   苏景同抬手抚头发,声音柔软,“我怎么?”   顾朔憋了半天,憋不出话,“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第二个字。   苏景同跪直,去亲顾朔的手指。   原来到现在,他想的还是睡一觉便把往事揭过,原来那些往事,在他心里是睡一觉就能结束的。   他真的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么?   他莫名其妙地追他,又发疯要留下他,等他情动,等他沦陷,再一脚踢开他。他把自己折磨到四年魂不守舍,想起来就像万箭穿心,再见到自己,他居然觉得睡一觉就能揭过?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   苏景同!   你有种!   顾朔猛地抽出手来,拂袖而去。   房间的大门被重重合上,砰然发出巨大的动静,在空荡的房间中回响,震得苏景同哆嗦了一下。   随着大门合上,房间再度陷入黑暗,唯有半残的月光,透过糊着纱窗的窗户,稀稀拉拉透着一点光亮。   这点光着实微弱,甚至不如萤火虫来的管用。   苏景同安安静静瞧了半天月光,秋冬的月光总是蒙了一层寒霜,看不真切。月亮散发出的光线,大概像数九寒天的碎冰,不必你亲自去摸,只消略微凑近,就能被寒气扑上来吞噬。   这三年忙忙碌碌像个陀螺,他甚少有看月光的时候。不是真忙到没时间看,只是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古人常说闲则生烦恼,人一闲,就会有很多时间空想,于是数不胜数地纵横交错的念头席卷而来,占据大脑。他颇以为然,于是尽可能地填充自己的时间,让自己没空想东想西。   “今天是有点闲了。”苏景同心想。   “唉,不想睡就不想睡嘛,”苏景同垂眸藏起所有情绪,慢慢系衣带,“生什么气呢。生气对身体不好。”他的手有点哆嗦,系了几回,都手抖地没系上。   算了。   苏景同懒得挣扎。   屋里总觉得有点冷,冷得他浑身寒意铺天盖地,像着单衣走在冰天雪地里,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现在是几月啊,怎么这么冷。   去年同时期有这么冷吗?没有吧。   真是造孽,一年比一年冷,以后冬天可怎么过。   还是回床上去吧,有被子盖着,也许会好一些。   起身时,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纱布,他的手腕已经不大疼了,皮外伤便是如此,无论当时疼得多刻骨铭心,一旦不去碰它,很快疼痛就会被遗忘。   人在疼痛的时候,大脑难以同时处理多项事务,于是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思绪,都会在疼痛中搁置一边,只剩下当下最重要的痛觉。   他有点怀念自己的镣铐。那副镣铐选得特别好,他精挑细选了很久,才找到这么一个适合自己的尺寸,卡得严丝合缝,稍微动动,就能带来刺激的痛感,迫使他沉心静气。   他这几年很喜欢这种感受,心里能松快许多。   苏景同环顾四周,视线从床头,转到梳妆台,又看向博古架,最后落到桌子上,都空空荡荡,不见镣铐。   苏景同愣了许久,才茫然地想起那副镣铐顾朔带走了。   啊……   带走干嘛……   他挑了很久,才挑到这副合心思的手铐啊。   怎么就给带走了呢。   翌日一早,朝未上,旨意先到。苏景同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视。   新帝第一朝,开得剑拔弩张。经济、民生、军事这些要徐徐图之,只简略提了个大概,关于西南叛军一党的处置,吵了个天翻地覆。   西南王伏诛,罪行却还要再查。西南王身边的将领,也需挨个查清罪过,再行论罪。   问题出在苏景同身上。   苏景同亲爹苏季徵犯下叛国大罪,按律夷九族。仅这一条罪名,就可直接死刑。更别提他自己身上还背着谋逆的罪名。   他的罪,查不查都是死刑,只需收押等候问斩。   刑部自然乐得不用查,苏景同身份太特殊,和皇帝又有一段,鬼知道皇帝是什么心思,查好查不好都要命,最好不必查,直接收监问斩。   顾朔恩准免左正卿上朝,左正卿猜测今天要提苏景同的事,拖着病体残躯来了,当即反驳,事情还没查清楚,怎么能草率问斩呢?于法不公。   顾朔登基,左正卿立下汗马功劳,兵部的一众将领对左正卿十分服气,平常一贯唯左正卿马首是瞻,但这次不行,苏景同他爹谋反、苏景同辅佐西南王谋反,打起仗来伤的都是军队的兄弟,血海深仇在,岂有不报之理?   查清楚,要怎么查?刑部论罪要证据板上钉钉,苏景同作为军师,多数时候是和西南王单独谈论,出谋划策,西南王头七都快过了,谁能证明这些计谋出自他口?苏景同咬死不认罪,一问摇头三不知,又怎么定?   何况西南王一党尚有余孽在,眼下朝廷中,也不见得人人都效忠顾朔,摄政王余孽、西南王余孽,哪个不想救苏景同?   迟则生变,苏景同还是早点处死好。   兵部同左正卿唱反调,引起群臣附和。   禁军首领江天站出来挺左正卿。   他倒不认识什么苏景同,西南王谋反前期远在西南,见不到苏景同,等西南王打到京城,他早护送左正卿去了西北为顾朔效力。他没见过苏景同从西南势如破竹杀到帝都的恐怖。   至于顾朔和西南王对上,有左正卿在,半月西南王就兵败如山倒。   在江天眼里,苏景同的大周四大军师之名,应当是靠脸来的,实力不过尔尔,给左正卿提鞋都不配。他还得感谢苏景同,太菜了,导致西南王的军队不堪一击。   苏景同现在死还是查清楚罪名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群臣正在攻击左正卿。   江天作为自封的左正卿最好的兄弟,哪能忍得了他们欺负左正卿,当即呛声回去,“康宁侯句句为公,句句维护法理,怎么在众位大人口中成徇私了?是刑部犯懒不想干活,还是兵部想泄私愤不守法律?多大点事,要处刑必须有完整的证据,这也值得讨论查不查?下官和苏景同没交情,下官提议查!”   “查?”有人问:“谁来查?”苏景同情况复杂,又智计百出,谁能保证查好?   左正卿请缨:“微臣请查。”   谁都能查,唯独左正卿不能查,他和苏景同关系匪浅,查出什么结果都免不了质疑攻讦,江天火速倒戈:“不行,太耗身体,侯爷千万珍重自身。陛下,臣请查。”   “查?”又一人冷笑:“人还没找到呢,你怎么查?”   装打瞌睡的镇西侯适时睁开眼睛,插话道:“大人,本侯找到苏景同了。”   “敢问侯爷,苏景同人现在在哪?”刑部尚书问。   镇西侯打了个哈欠,“本侯把他打扮成嬖人,当贺礼送给圣上了。”   朝廷瞬间死寂。   朝臣们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镇西侯在说什么东西,苏景同,嬖人?贺礼??   这是能组合成一句话的吗?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抬头看皇帝的神情。镇西侯是酒囊饭袋,脑子里只能装黄汤,把谋逆之臣当嬖人送给皇帝玩乐的事也做得出来!   禁军首领江天面色微变。他昨儿下午回京,原本要立刻进宫面圣,结果潘启传旨要他护送左正卿回府,不必面圣。他便没回宫检查宫闱防守。   副统领向他汇报了镇西侯送了一个嬖人给皇帝,身份不明,但皇帝十分上心,将贺兰芝和太医院院令都派过去守着。江天不明底细,只能叫人加强戒备。   他哪里想到,嬖人居然是苏景同!   万一苏景同谋逆之心不死,想借机刺杀皇上呢?这是他职责范围,不可不管。   他立时跪倒在地:“陛下三思!苏景同不可不防,留身边有害无利!”   兵部哗啦啦跟着跪了一地,齐声高呼:“请陛下三思!”   方才恨不能赶紧弄死苏景同的刑部尚书,这会儿态度大转弯,贺礼前天就送了,一天一夜过去,没听到皇帝处死苏景同的消息,且连苏景同找到的消息都没传出来,明显皇帝对苏景同余情未了,想保他的命。   苏景同一旦收监,是立刻处死,还是查清楚罪名再处死,那都是踩皇帝的脸。苏景同最好别出宫,别来刑部。   于是刑部尚书马上改口:“江统领此言差矣,陛下武功卓绝,苏景同不过一芥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既已献给陛下,便是陛下的贺礼,区区一件贺礼,何至于上升到家国天下的地步。”   镇西侯笑眯眯说:“大人说得有理。” 第8章 内疚   朝臣又吵作一团。   顾朔一声不吭地听他们吵了两个时辰,在喧嚣中淡定宣布退朝。   关于苏景同怎么处置,他想了两夜。   人不能留在他身边。他们已经结束。过去的关系,过去的人,该和往事一起随风去。   谋逆罪在,按律该斩首。   这自然不行。   轻一档流放。   边疆苦寒,遭罪无数。当然也不行。   再轻一档,终身监禁。   牢房不是好地方,终日不见阳光,不可以。   顾朔思来想去,苏景同从前提过喜欢江南的青溪镇,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饮食也合他口味,便圈禁到青溪镇吧,终身不得出青溪镇。   也算对谋逆的事有个交代。   等西南王叛党清除干净,让他立个不大不小的功,解了圈禁,随他想去哪里。给他备些财物,足够他富裕余生,便算对他俩过去的交代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顾朔下朝后,听到潘启传话,早上贺兰芝回禀说苏景同起烧了。   顾朔“嗯”了一声,没提要去永安宫。苏景同平日里头疼脑热都会起烧,更何况这回手腕还有伤。昨晚他已叮嘱太医留神,太医自然照办。   潘启小心翼翼观察顾朔的表情,见他没有去的意思,小声补充道:“新伤添旧伤,哪能不起烧呢。”   “……新伤?”他昨天很注意避开苏景同的手腕,且没敢使劲。   “太医说,”潘启觑顾朔:“像簪子扎的。”   顾朔来时,太医已经给苏景同重新用酒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了。苏景同刚吃了药,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顾朔的错觉,他总感觉苏景同比昨晚要清瘦些。本就巴掌大的脸,下巴更尖了。   顾朔进了东偏殿,桌上摆着一个托盘,托盘中盛着一支铜片单簪,是苏景同昨晚簪头上的,簪子尾部沾着点点血迹。   顾朔蓦地想起那副镣铐,苏景同手腕和脚腕的镣铐都同样紧,跪姿和坐姿状态下,压着的脚腕应该摩擦更多,但他伤口却在手腕。取镣铐清理上药时,他还无意识反复动手腕,让镣铐在伤口上来回动。   顾朔额头一抽一抽地跳,这个情形,很像是自虐。   他想起先帝时,宫里有个“疯妃”,原本好好的人,孩子刚出生就夭折,天天以泪洗面,大半年不见好转,时常坐着坐着就落泪,郁郁寡欢。后来就开始用簪子或者刀扎自己。   太医来瞧过,只说是情绪不好,开了些纾解郁气的药。   治疗了两年,情况愈发严重,人也变得疯癫起来,一会儿说腿动不了,一会儿说手动不了,后来又自称白日见鬼,神神叨叨的,抱着枕头当孩子,或者叫嚷有人要杀她,彻底疯了。   顾朔的心缓缓下沉。摄政王府覆灭,苏景同怎么能不心情郁结?他和苏景同决裂,左正卿亦跟他成为对手。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此以往,怎么能好?   顾朔又想起一件事,疯妃疯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吃东西,太医只说人心情不好,便胃口不开。   昨天苏景同吃的量,两顿加起来都不够一只小猫崽吃的。   可不是和疯妃一模一样。   顾朔别开头,不敢多看簪子一眼,他昨晚发什么疯,为什么要刺激他。   他明明知道这三年他没有一天好过,为什么一定要刺激他?   苏景同小睡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挣扎着睁开眼。   昨晚顾朔走了以后,他意识便模糊了。近年来,他意识模糊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醒来又发现身上零星的伤口。   今天早上他还没睡清醒,就听兰芝姑姑惊恐地叫出声,紧接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进来,好像有什么人动他的手腕,也不知做了什么,他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他总觉得不对劲,像又发病了。   眼下不是发病时机,让顾朔知道,说不定以为他在玩苦肉计。他本就厌恶自己,别更添厌恶。   苏景同勉强睁开眼睛,头疼得像要炸开,眼前恍恍惚惚,他等了一会儿,让自己的视线慢慢清晰,手腕钻心的疼,苏景同看向手腕,手腕被包扎了好几层。   看来昨晚意识模糊后,遭殃的是手腕。   “醒了?”顾朔的声音传来,沙哑得要命。   苏景同朝声音来源望去,顾朔坐在床边,眼睛盯着他的手腕,嘴唇抿得紧紧的。   要死了。   苏景同头疼,顾朔的表情他太熟悉了,他一定在后悔昨晚口不择言,他八成在想,假如昨晚他温柔点、耐心点、今天会不会有所不同。   算了。   还是让他以为这是苦肉计吧。   苏景同见不得他内疚的模样。   苏景同扬起嘴角,慢悠悠起身,赤足陷在柔软的地毯中,缓缓走到顾朔面前,坐在他腿上,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轻轻在他唇角啄了一口,得意地笑了笑,将脸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快乐道:“就知道你会来。”   “怎么样,哥哥?”苏景同神采飞扬,“改变主意了吗?把我留在你身边,做个嬖人,就像我从前对你那样。”   苏景同抬头亲他的耳垂,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你可以对我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凑在顾朔耳边,嗓音轻曼:“予取予夺。”   顾朔将他的手腕拉下来,朝他臀上拍了一下,“说了三回:别动手腕。”   苏景同挑起一条眉毛,“那惩罚我。”   “嗯。”顾朔说。   “咦?”苏景同睁大眼睛。今天怎么回事?铁树开花了?   片刻后,苏景同脸上的无语可以写一本书。   他被迫坐在罗汉床上,顾朔抓着他的一只脚,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羽毛。   顾朔道:“从现在开始,你每骗朕一句。”顾朔在他面前晃晃羽毛,“知道了?”   苏景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叫什么?”顾朔问。   苏景同对他服气得五体投地,投怀送抱两回被拒,顾朔不应当当皇帝,应该改行当柳下惠。   顾朔说:“超过三个数没回答,一样挠你痒痒。”   苏景同:……   苍天啊,他怎么会喜欢脑回路这么清奇的男人。   大好时间,不风花雪月,玩起过家家了!   “三。”   苏景同怕痒,有气无力地拖长声调:“苏——景——同,字时——祯——”   “年龄?”   “二——十——三——”   “你现在在哪?”   苏景同无语至极,“永——安——宫——”   “记住不能动手腕了吗?”顾朔问。   苏景同沉默一瞬,别开头道:“记住了。”   “为什么昨天不好好吃饭?”顾朔又问。   “嗯?”苏景同奇道:“我昨天吃得还不多吗?”   这次无语的轮到顾朔,加起来不够奶猫吃的,那能叫多吗?   苏景同想把脚缩回来,“你不能因为这个判定我撒谎。我真心认为我吃很多。”   顾朔抓着他的脚,不许他动,继续问:“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   顾朔飞快用羽毛在苏景同脚心来回划,苏景同痒地笑起来,“你……哈哈哈……我……哈哈哈哈……”   “我好着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干嘛你……哈哈哈”苏景同笑得肚子疼,用脚踹顾朔,“停!”   顾朔没理他,继续挠他痒痒。   “哈哈哈哈停,我说……”苏景同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说我说,是胃,胃!”   顾朔停手了,疯妃在疯之前,胃有长达两年的难受。太医瞧过几回,都只说情绪不好伤胃,劝她想开些。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苏景同想了想,坏了,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不记得了。   眼看顾朔又要动羽毛,苏景同赶紧求饶:“别,我真不记得了。”   顾朔继续问:“你昨晚是苦肉计吗?”   “……”苏景同飘开视线,“怎么说好呢。”   “严格来说,”苏景同一本正经道:“我这个不能叫苦肉计。我这是在为我们破镜重圆做出重大努力。你的脾气你知道,一旦想好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你不打算跟我和好,我能怎么办。你是皇帝,你不肯见我,我就见不到你。你肯定想把我远远扔个地方,最好以后都别见了。我不低头怎么办,看你把我扔走吗?你要珍惜我,像我这样花样百出主动维护关系的人不多了。”   顾朔挠他。   “哈哈哈哈哈你干嘛哈哈哈哈哈哈……”苏景同笑得难受得蜷起半个身子,“赖皮赖皮赖皮,你哈哈哈哈你赖皮哈哈哈哈……”   “你想哈哈哈哈听到什么,哈哈哈哈就听什么哈哈哈哈哈,听哈哈哈哈不到就当我撒哈哈哈哈谎。”   “赖皮——”   顾朔怕他笑岔气,停下羽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苏景同想飘开视线。   “看着朕的眼睛。”顾朔问:“你昨晚是苦肉计吗?”   这个答案问与不问,顾朔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正如苏景同了解他,他也了解苏景同,苏景同一抬眼,他就知道苏景同要做什么。   假使苏景同见到他,借着他的内疚趁机留下来,那他会坚定地按照自己预设的道路,等苏景同伤好后,送他去江南。最多安排左正卿去江南陪他一段时间。   假使苏景同见到他,想法子平复他的内疚。   宽慰他也好、开玩笑也罢,总之稍微提一两句。   那么是不是说明,他在苏景同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地位。   苏景同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真心……   他心里倾向后者,虽然苏景同否认过多次,但他依然脸皮厚地认为:四年前苏景同从周文帝手中要他当嬖人,是为了避免他被流放岭南;三年前苏景同坚决要同他决裂,另有隐情。   他只是需要那么一点反应,一点肯定,让他跨越所有的疑团和猜忌,顶着所有风险,坚定地再次留下苏景同。   苏景同的反应不出他意料,怕他内疚,骗他是苦肉计。   事情清楚明了,但顾朔就是想从苏景同口中听到答案。他们之间有太多没沟通过的秘密,隔着令人窒息的谜团和猜忌,他实在不想他们之间再有别的疑团。   他们也该换个模式相处,渐渐解开谜团。   “别躲避。”顾朔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他把“朕”换成了“我”,就像三年前那般。   顾朔的目光很严厉,“有件事我需要让你知道:对我来说,隐瞒我,远比其他事更让我难过。”   苏景同抿抿唇,垂下眼睫:“不是。”   顾朔身上的凌厉一扫而光,他扔掉羽毛,把苏景同抱进怀里,不断地亲他的眼角,抚摸他的发丝。要求苏景同坦然说出内心想法,是件很困难的事,无论是他过去的经历,还是他现在背负的谜团,长久地压在心里,他已经习惯了思考每件事的利弊,衡量说与不说的后果,最后大包大揽。   这件事虽然小,却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乖,你做得很好。” 第9章 太监   苏景同的头靠在顾朔脖颈,玩着顾朔的手,顾朔的手很大,手掌厚实,掌心和指腹有薄薄的一层茧,是常年拿剑和弓箭留下的痕迹。   顾朔同他十指相扣,“现在局面和从前不同。我不清楚你在摄政王府、在西南王府是什么处境,局势复杂,牵一发动全身。你有隐瞒,你不想告诉我,我可以接受——虽然很生气。现在大局已定,且朕是皇帝,兵权在握,边疆已安,叛军已除,是天下最大的靠山。”   “你没什么不能告诉我的。”顾朔说。   “天塌了,朕也扛得起来。”顾朔漫不经心道。   苏景同高高兴兴地仰头亲了顾朔一口——他很喜欢顾朔的帝王姿态。   在他们决裂的那三年,苏景同时常做梦梦到顾朔临朝,他要穿着精致繁复的龙袍,坐在高高的驾辇上,行走在万里河山之间,武官开路,文臣随后,浩浩汤汤,他真正的君临天下,恭己临四极,垂衣御八荒。   顾朔微微移开头,提醒他:“注意行为,我们是决裂后的关系,你不能和三年前一样随意动手动脚。”   苏景同瞧着他俩十指相扣的手,又看着顾朔把他抱怀里的姿势,再盯着顾朔,用眼神谴责他刚刚一连串的亲吻。他已经把什么都做了,现在居然好意思指责他分不清关系。   苏景同诚恳地评价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顾朔弯了弯唇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是皇帝,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吧,不讲理。”苏景同嘀咕。   顾朔闷笑。   “说正事。”顾朔把苏景同放下来,让他去桌边坐好。   苏景同猜到他要说什么,同样正色起来。   “朝臣现在在讨论关于你的处置。”顾朔道。   苏景同“唔”了一声,毫不意外,他身份敏感,关于要不要审就能吵很久,刑部不想惹麻烦,兵部想尽快处死,正卿不同意,想拖时间再查查,万一还能抢救。接下来又要吵谁来审。   刑部恨不得能躲多远躲多远,唯独敢接的,大概就是左正卿了。   苏景同道:“正卿身体不好,不能叫他审。”审案子劳心劳力,他哪里经得起。   顾朔摆手,“不是问你这个。”   无论谁审,都免不了去刑狱待着。且查不查他自己谋反的事,摄政王谋逆是板上钉钉,无非是一桩罪死刑,还是两桩罪死刑的区别。   何况苏景同瞒着的事,背后不知有多少弯弯绕绕利益纠葛,苏景同不想主动交代的话,就算左正卿来了也撬不开他的嘴——他如果在刑狱中主动交代,那很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审苏景同,除了把罪定的更死,没旁的用处。   顾朔根本不打算让他受审。   “谋逆罪在,朕不能太过徇私,朕给你两条路,”顾朔说:“第一条,终身圈禁青溪镇。”   “不去。”苏景同立刻拒绝,“我不走。”顾朔明摆着是要放他走,一旦他决定放手,他们就真完了。   “不是真圈你一辈子,”顾朔说:“风头过了,就放你出来。”   “不选。”   “朕会安排人照应你,不会叫你吃苦的。”   “不去。”   “第二条,发配为奴。”   圈禁和发配为奴差太远,一个舒舒服服继续当他的公子哥儿,除了不能出青溪镇没别的不好,一个辛辛苦苦干活。   苏景同问:“发配哪里?”   “宫里,进寒蝉轩。”   寒蝉轩是宫女和犯罪官僚女眷劳动的地方。若有官员犯灭族大罪,又得赦免,可男丁流放,女眷进教坊司或寒蝉轩为奴。   摄政王也算灭族大罪,得赦免,可走这条。   苏景同幽幽道:“宫女住的地方,我去干什么。”   “你可以当小太监。”   苏景同:“……”   苏景同拧眉:“我不能当个嬖人吗?太监也忒……”   “朕再提醒你一次,我们散伙了,在你解释清楚三年前决裂的事之前,”顾朔说:“朕不打算和你有任何情感上的联系,包括嬖人。”   苏景同无奈:“小太监……你是要阉了我吗?”   “不必,”顾朔道:“六宫空置,无需避嫌,你穿小太监衣服即可。”   苏景同干巴巴道:“那就……谢主隆恩。”   “但我住哪?”苏景同问。   “会有人安排。”   “好吧。”苏景同耷拉耳朵。   “怎么样,选哪条?”   还能怎么选,苏景同长叹一声:“唉,第二条。”   “选好了?”顾朔扬眉,“第一条朕可以保证五年内放你出来,第二条却不好操作,兴许一生为奴。”   “选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好。”顾朔目光沉沉:“记住这是你的选择。”   “知道啦——”苏景同有气无力拖长语调。   接下来,苏景同开始了在永安宫的养伤生活。   有疯妃在前,顾朔对苏景同的情绪问题格外注意,并不敢真叫他禁足。乐师班子、歌舞班子、戏班子,统统住进了永安宫后殿,好叫他打发时间,免得想东想西。   左正卿被秘密召进宫,先拜见顾朔,知晓了苏景同的境况,后留在永安宫常住。   宫里的宫人全部去掉发簪,改用发带。针线剪刀收拾出来,一起带走。小厨房也不开了,贺兰芝在广明宫那边做好饭送过来。宫里的家具摆设,尖角的一律磨成圆头。   朝臣上书对苏景同各项处置的折子,顾朔全部留中不发。   群臣心里没底,私下向潘启打听。   潘启收钱办事,隐晦地告诉他们,苏景同住在了永安宫。   永安宫,是离皇帝起居的广明宫最近的宫殿,宫殿宽阔,风景秀丽,院中修建有假山流水,殿内陈设琳琅,无一不是奇珍异宝。   看来是余情未了。   不到五天,除了兵部的犟驴和肩负皇帝安全的禁军首领江天,众臣纷纷改了口风,声称这是陛下的家务事,自当由陛下决断。   兵部的犟驴们尚可,多数只是不忿。   江天不成。   留苏景同在宫中,隐患无数。苏景同是不是真心臣服皇帝?苏景同是不是来刺杀皇帝?是不是来打探宫中情报?   这么个危险人物,放在皇帝身边,这是禁军统领的失职。   又过了五天,兵部的犟驴们也看清了皇帝的意思——折子流水一般送进去,全部留中不发,不就是没看到想要的折子么。   说来说去,苏景同身上就两桩罪,一桩亲爹谋逆,一桩自个儿谋逆。谋的是顾家的江山,顾家当家做主的皇帝都不想追究,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兵部上书请皇帝自行定夺。   苏景同手腕完全好的那日,顾朔下旨:先摄政王苏季徵,蒙先帝天恩浩荡,统摄百官,位列台阁,但不忠不义,狼子野心,犯上作乱,依律夷九族。然其护国有功、马革裹尸,特赦其族人死罪,着先摄政王苏季徵之子苏景同入寒蝉轩为奴。   诏书全程没提一句关于苏景同本人谋逆的事,更不提及西南王,仿佛苏景同只是因为被他爹牵连,才有此令。   众臣原以为苏景同的事要轻轻放过,没想到实打实给了处置,一时间兵部的火气彻底消了。   这回是真心甘情愿了。   潘启亲自来永安宫传的旨。   苏景同平静地接了,他转变身份行云流水,前脚还在当公子,圣旨一接,对着潘启行礼道:“奴才见过大总管。”   潘启被他这一声吓得腿软,半栽在地。   苏景同上前扶潘启,潘启哪敢叫他扶,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好公子,你俩快些和好吧,奴才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您二位折腾。”   潘启扶着身边的小太监颤颤巍巍起身。   苏景同道:“奴才现在不是公子了,大总管唤奴才全名即可。”   潘启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还好这次小太监给力,一左一右托住了潘启,潘启声音都抖了,“是。”   潘启带苏景同前往他住的地方,苏景同跟在潘启身后行走,他实在不像个小太监,太监多躬身伺候人,因而身板总也站不直,苏景同长身玉立,风度翩翩,颇为不凡。   潘启耐心解释道:“陛下嫌宫中奢靡,叫裁撤宫人,现如今,寒蝉轩那头忙得很,公子……景、”潘启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做心理建设。   苏景同好心提醒:“奴才名唤苏景同。”   潘启欲哭无泪:“景、景同你先在广明宫伺候吧。”   “但凭大总管安排。”   潘启的声音发飘:“……好……”   从永安宫到广明宫,不过半条路的距离,一路走来,苏景同见到许多宫女太监换成常服,提着包袱向寒蝉轩去。   他还当潘启是随便找个理由让他去广明宫伺候,原来竟是真要裁撤宫人。   苏景同记得顾朔还是六皇子时,便嫌宫中奢靡太过。   周文帝昔年,从居住的广明宫到上朝议事的东明殿,不过半里地的距离,要六个太监并八个宫女在前开路,三十二抬轿辇前行,仪仗扈从随行,前呼后拥,得有两百人一起行动。   仪仗扈从最后一排刚准备从广明宫出发,先头部队已经到东明殿了。   宫里伺候的人也多。广明宫内,光洒扫的小宫女太监便有三十人,端茶倒水的太监四人。至于近身伺候的,那更没法说。   周文帝从进内殿起,便有一个宫女负责摘他发冠、一个宫女负责摘腰带和玉坠香囊、两个宫女用托盘盛着常服,两个太监换衣裳,一个太监换鞋,两个宫女端着银盆和帕子,供周文帝净手,另有一人负责给周文帝松解头皮。   顾朔每每看到,都嫌浪费。   如今正是裁撤宫人的好时机——周文帝死后,后宫女眷们被西南王收监,顾朔登基后,有子女的后妃们统统搬去子女处,无子女的后妃,统一在寿安宫颐养天年。   宫里没有太后。   顾朔的生母是广明宫的宫女,周文帝并不喜爱她,临幸她是场意外,怀孕生下顾朔,也不过堪堪封了个贵人,随手指了个偏僻的宫殿,叫她住了进去。此后多年,再不曾召见。   区区贵人,没有抚养皇子的权力。连见面都难。   贵人在宫中不得宠,有子嗣却不能记在自己名下,宫里拜高踩低,不久就被折磨死了。   而那时,顾朔还没一岁,连点记忆都不曾有。   顾朔的养母娴妃,同样不得宠,靠着资历熬到妃位,在顾朔十三岁那年病故。周文帝没再给顾朔指养母。   至于顾朔法理上的母亲,周文帝的正妻,曾陷害顾朔,导致顾朔被周文帝判流放,在顾朔平定西北后,向周文帝进言暗杀顾朔,她担心顾朔清算,在顾朔杀回皇宫前自尽了。   顾朔未婚,无妃嫔。   于是整个后宫只剩他一个正经主子。   正是裁人的好时机。   苏景同到了广明宫,潘启把他引到正殿,“陛下要见公……见你。” 第10章 上任   广明宫正殿的宫人都已屏退,顾朔坐在珠帘后的闲云野鹤黄花梨木书桌后。   “过来。”顾朔唤。   苏景同走了两步,想起太监不是这么走路的,太监在面对主子传唤时,是小碎步跑上前。苏景同摸摸下巴,那姿势应该怎么学?   他试着让自己变成小碎步,跑起来,结果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顾朔发愁地捏眉心。   苏景同及时稳住身形,再接再厉,这次他放慢了速度,总算没有再绊倒,小跑到顾朔面前,十分丝滑地单膝跪地:“奴才在。”   “起来。”顾朔微抬下巴,示意苏景同看书桌,桌上放着一套太监服饰,“换上。”   “得令!”   顾朔准备的这套太监服是宝蓝色的,因苏景同等级低,只有领口有些花样式。   顾朔上下打量他,有人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有人穿成太监也不像太监。苏景同好好休息了一月,正是容光焕发,他只消站在那里,就仿佛在发光。   “感觉怎么样?”顾朔问。   “挺好,”苏景同低头整理衣服:“挺合身。”   顾朔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道:“叫你来,是有话要叮嘱。”   苏景同学小太监,单膝跪地,低头听吩咐。   “你一贯想得多,避免走弯路,朕同你开诚布公。”顾朔问:“你知道你为何会发配寒蝉轩为奴么?”   苏景同停顿一瞬,五脏六腑搅作一团,胃一阵阵翻涌,圣旨写得清楚明了,为了他爹造反。苏季徵的事是他这辈子最深的愧疚,深到他连提都不敢提,想都不敢想,他不愿承认他爹谋逆,于是去掉了主语,“谋逆。”   可以是他爹谋逆。   也可以是他谋逆。   “不。”顾朔说:“再想。”   “因为三年前,”苏景同轻轻闭上眼睛,“三年前奴才负了陛下。”   “算沾边。”   苏景同睁开眼,他和顾朔之间就剩一件事了,将要流放的顾朔要回府中当嬖人。但顾朔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何况要回顾朔后,苏景同照旧将他当殿下对待,并不曾有过失礼。不可能是顾朔指的原因。   苏景同道:“请陛下指点迷津。”   顾朔道:“因为你此刻并非朕的爱人。”   苏景同诧异。   “你若是朕的爱人,我们琴瑟和鸣,朕自然尽心竭力护你,天下是朕的天下,朕自有本事叫你脱身。”顾朔淡淡道。   “而如今你我的关系,”顾朔瞧着他:“只够朕为你免死罪和流放之苦。”   苏景同猜不透顾朔的想法,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刺他两句发泄决裂的不满,暗示他该重新追人了么?   他追顾朔,算轻车熟路。可惜原先的法子都不大好使,追来追去四处碰壁,得想点新花样了。   顾朔瞥他:“收起你那堆无用的想法。”   “等你告诉朕决裂的真相,朕再酌情决定要不要同你重修于好。”虽然听起来矜持,酌情决定,但顾朔的言下之意是,苏景同什么时候说清楚,什么时候不用当小太监。   苏景同心里泛酸,顾朔这一个月来,想必不好受。平常内敛沉默的人,自从重逢,被迫说了好多话,和从前性格大不相同,连这句以前打死都说不出口的话,现在都能淡然地讲出来了。   顾朔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偏偏跟他纠缠到一起,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尝了个遍。   有时候真怀疑自己活在世上是对是错,好事没做成几件,害人却无数。   “朕说清楚了么?你那九曲回环的脑袋,这次没想歪吧?”   “奴才听明白了。”   顾朔皱眉,“看在过往情分的份上,朕许你自称‘我’。”   苏景同笑,他早发现顾朔不喜欢听他自称奴才,他每自称一次奴才,顾朔的眉头就皱得死紧,八成让他当太监是一时兴起。   “朕不审你,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朕真相。”顾朔道:“但朕只听真相,如果你蓄意欺骗……”   顾朔冷声道:“朕立刻让人送你去青溪镇,此生不复相见。”   苏景同手一颤,“知道了。”   “以后你白天在太学干活,晚上回广明宫守夜。用膳回广明宫来。”   苏景同字斟句酌,“是一天都要干活吗?”   顾朔颔首,“有助于你快速思考,尽早告诉朕答案。”   “太学……”苏景同问:“做什么?”   “给太学博士打杂,准备笔墨纸砚,准备授课内容。”   “这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才能做的吧,”苏景同试图让顾朔收回成命:“我一个小太监……”   顾朔垂眸看他:“那你想做什么?留在广明宫洒扫?还是端茶倒水?”   “听陛下安排。”都行,都省力。   “美得你。”顾朔轻嗤。有潘启在,别说苏景同洒扫端茶倒水,潘启不给他端茶倒水就算好的。   “去太学吧。”苏景同纨绔名声在外,但靠过目不忘这一本事,勉强往脑子里塞了点知识,糊弄糊弄小孩子够用了。   苏景同臊眉耷眼,“这位博士讲什么的?”   “新增的课,兵法。”顾朔说:“以这三年为例,讲兵法在战场上的运用。”   苏景同:……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别这样看朕,他先不讲西南王,”顾朔说:“先讲姜时修是怎么排兵布阵平西北。”   苏景同:……   讲姜时修啊……   “明儿去太学,先让潘启带你去安顿。”   “是。”苏景同有气无力地应声。   潘启给苏景同安排的住处在广明宫西偏殿拐角处,潘启解释:“广明宫的太监们一般住在后殿,已然住满了,公……你来西偏殿住吧。”   太监们的住房,从来没有住满一说。屋里只有一张炕,太监们住大通铺,睡五个人宽敞,睡七个人略挤,硬要塞十个人也塞得下。   苏景同清瘦,多塞一个不成问题。   潘启哪能真让他和太监挤着睡。且不说苏景同能不能受得了,要让顾朔知道苏景同和两个太监紧贴着,你的胸贴他的背,这么夹肉饼式的睡,只怕火噌噌冲脑门去了。   以顾朔每晚来看苏景同的作风,不出两天,全广明宫的太监都得吓到不敢入睡。   苏景同心里明白,“多谢大总管费心。”   潘启不好意思:“就是屋子小了点。”他推开门,这句“小了点”用词着实委婉,这屋原来是放洒扫杂物的,只有顾朔的书桌大小,长六尺、宽四尺,常规床和炕都放不下,只用砖砌了一张仅容一人躺的“床”——翻身会掉下去。   此外只剩一条狭窄的路可通行。   屋子只有床头有个小小的窗户,一本书大小,昏暗异常,光很难照进来。   至于放东西的柜子,那是没有的。   潘启不好意思:“没别的房间了。”潘启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广明宫到处都是空房间,让苏景同住得宽敞舒适有什么好处?就得昏暗狭小,皇帝一看心疼,这就能顺理成章带回正殿一起住。夫夫床头吵架床尾和,住两天,什么恩怨消不了?   苏景同“嗯”了一声,“挺好,劳烦大总管了。”   “不敢当不敢当。”潘启说:“公……你先安顿吧,今儿不用守夜,明儿再开始。”   潘启带着苏景同去安顿的功夫,顾朔传康宁侯左正卿觐见,“朕叫他去太学讲给博士打杂了。”   左正卿微怔,“太监?去太学?”   “嗯。”   左正卿道:“陛下,臣请圣恩。”   “何事?”   “臣自开朝以来,整日闲散于家中,特来请旨求官。”   开朝后,同顾朔一起打天下的文武功臣都得以加官进爵,只有左正卿没官职,顾朔本是怕他劳心,既然他有意,自然无不允的,“想去哪里?”   “太学祭酒。”   顾朔笑了笑,他刚提一句把苏景同安排去太学讲学,左正卿就想去太学掌事,“你也忒惯着他。”   左正卿满眼担忧:“他太监之名,去太学,难免受气。”   “他受气?”顾朔轻笑,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口,“行了,起来吧,他那儿朕自有安排。找你来是有别的事。”   “但凭陛下吩咐。”   “朕着刑部清吏司查姜时修的下落,清吏司郎中茅缙聪慧谨慎,可全盘负责,爱卿稍加提点,帮着把把方向。”   “微臣领旨。”   随后,顾朔又把江天叫了进来。   江天一进门,“咣当”跪下,又要开始老生常谈苏景同的危险,万万不能留在宫闱。   自打江天得知顾朔留苏景同在宫中,一天求见一回,苦口婆心劝谏,“陛下莫怪臣多嘴,这件事真不可行。苏景同,往远了说,他是先摄政王唯一的儿子,摄政王筹谋谋反二十余年,苏景同难道一无所知?这二十余年,苏景同可有做过任何阻止摄政王的事?退一步说,就算他不知情,摄政王正式谋反的时候,苏景同在做什么?他没出现,他不在摄政王府。不参与,但是也不阻止,这就是苏景同的态度。他是在旁观啊陛下,如果摄政王失败,他已然抽身,如果摄政王成功,他回来当太子。眼下太子梦碎,此人……”   江天还在絮絮叨叨,顾朔失笑,江天比苏景同大三岁,看起来却和苏景同没差,眉眼间还留着少年气,活力满满。他是大周武功最卓绝的人,在带兵上有天生敏锐的直觉和可怕的洞察力,天降奇才。   就是太啰嗦。   “往近了说,西南反贼谋逆,筹谋了四五年,打来打去,刚打出西南边界。苏景同一来,迅速打到帝都。但是碰到康宁侯,半个月就兵败。陛下,”江天划重点:“其中有鬼啊!”   “他打半个大周只需要半年,这等奇人,一碰到康宁侯就兵败如山倒。是,康宁侯厉害,这点毋庸置疑,满朝文武无出康宁侯之右,但苏景同又不是纸糊的,败这么快岂能没内情?西南叛军还流窜在外,这怕是要里应外合啊!陛下难道不觉得此事蹊跷吗?刑部兵部禁军都在派人抓他,偏偏叫镇西侯抓到了。镇西侯啊,那可是……”   酒囊饭袋。   “能叫他抓着,这合理吗?狗屎运也不能这么撞吧?镇西侯说的那条路,臣当时也派人值守,根本没遇到。镇西侯到底是在哪里抓的人?这件事得让他给臣个交代,陛下的安危岂容他如此轻忽!”   “爱卿,”顾朔耳朵嗡嗡响,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先安静片刻。”   “哦。”江天噤声,耷拉下来。   “有件事交代你去做。”   江天竖起耳朵。   “你既不放心苏景同,往后你贴身保护他。”   江天的眼睛亮了,好好好,贴身保护,这下能随时随地盯着!   “带你的玄枵卫一起。”顾朔淡淡补充。 第11章 祭酒   玄枵卫是禁军九卫之一。江天是玄枵卫出身的,虽已是禁军统领,但玄枵卫仍是他最熟悉的。   “带玄枵卫一起?”江天愣住,玄枵卫一千人,这是皇帝出行护驾的规模。   “随你怎么安排,”顾朔道:“他每日会在太学和宫内往返,保障他安全,但又不能引人注意。”   “明保护还是暗地保护?”江天问。   “暗。”   “微臣遵旨。”   苏景同收拾好自己的房间,严格来说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只有两套太监服,其他私人物品一概没有,他把两套太监服叠好放在床脚,再把床铺一铺,枕头放好,就算收拾好了。   房门悄无声息打开,一道人影站在苏景同身后。   “公子。”他的声音清冷,压抑着愤怒。   苏景同没有回头,对来人能进入守卫森严的广明宫毫不惊讶,“来了。”   来人看清楚房间构造,眼睛红了,锤墙,咬牙道:“他怎敢如此折辱公子!”   “这算什么折辱?”苏景同问:“人找到了吗?”   “有线索了,在益州出现了,甲队已经动身去益州了。”   “嗯,继续查。”苏景同说:“接下来三个月内,你不要靠近广明宫和我。”   “为什么?”那人道:“我不在公子身边,谁保护公子?”   “应当是江天过来,”苏景同回头瞧他:“你能躲过江天的眼睛?”   “……”那人憋屈道:“我这就回去苦练武艺。”   苏景同笑笑,“最近宫里要裁减宫人,奢靡浪费是一方面,宫里被探子穿成筛子是另一方面,现在潘启主管此事,要把探子筛出去。”苏景同塞给他一张纸条,“这上面是西南王在宫里的探子,你找机会透给潘启。”   “是。”   “回去吧,藏好你的身份。你别被江天的活泼莽撞不识眼色影响,误以为他轻浮不稳重。”苏景同定定地看着他,“江天草根出身,能在这个年纪坐稳禁军统领的位置,靠的可不光是武功。他胆大心细,认定我居心不良,知道我在宫中,必会排查我的接应。”   “是。”   夜里,顾朔不出潘启所料来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低等太监服是纻麻布做的,摄政王的奢靡还在周文帝之上,苏景同穿习惯绫罗绸缎,未必能接受纻麻布。   顾朔倒是习以为常。   顾朔自认并非娇气的人,但他刚穿苎麻布时,实在穿不习惯,人一旦习惯了丝绸的衣裳,麻衣的粗粝触感很容易磨出血点。他不敢声张,只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怕人嫌他身娇肉贵,硬是穿了大半个月,麻衣把他身上磨了个遍,才算习惯了麻衣。   后来军营来了军师姜时修。姜时修是小门小户出身,父亲看管书库,从小得以阅书无数。   姜时修才穿麻衣时,不到一天,全身上下都磨红了。   顾朔这才知道不是他的问题,是衣服的问题——小门小户的姜时修都受不了,可见和人无关。   但穿习惯以后,苎麻布就只是蔽体的衣裳,就算特意去感受,也很难想起苎麻布曾经磨人。   穿了三年,顾朔早忘了苎麻布磨人的事。   苏景同娇气,但能忍。   顾朔猜测他应当也磨红了皮肤,只是不肯声张,于是带着药过来看情况。   苏景同的房间漆黑一片,顾朔提着灯进来,苏景同还未睡,盘腿坐在“床”上,透过小小的窗户望月光。   “陛下?”苏景同下床。   顾朔将灯放在“床”上,“穿了一天?”   苏景同低头瞧自己的太监服,整整齐齐,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对。”   顾朔拉过苏景同,掀开他袖子,表情微不可察地僵硬了。   “怎么了?”苏景同问。   苏景同手臂上白皙如常,没有一点纻麻布磨出的痕迹——他竟然穿过很长时间的纻麻布衣。   “没事,”顾朔不动声色道:“看看你手腕。完全好了。”   苏景同晃晃手腕,“皮外伤而已,好好养了一个月,早好了。”   “嗯。”顾朔又随意说了几句,叫苏景同早些睡,从苏景同房里出来。   苏景同静静等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掀开袖子,仔细看自己手臂,他养伤期间顾朔一天来两回,确定完全好了才下旨要他做太监,没道理今晚跑过来看手腕,顾朔进来的第一句话,“穿了一天”,这是什么意思?   太监服,穿一天?   太监服……   手臂……   苏景同脸色微变:太监服是纻麻布,养尊处优的摄政王世子,怎么会穿过苎麻布,第一次穿苎麻布,身上理应有红点。   苏景同拿起太监服,在自己皮肤上反复摩擦,失策了,他穿太久苎麻布,早忘了第一次穿苎麻布的感觉。   苏景同磨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今天上午顾朔的话,“朕不审你,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朕真相。但朕只听真相。”   “如果你蓄意欺骗。”   “朕立刻送你去青溪镇。”   “此生不复相见。”   苏景同心狠狠跳动一下,手一颤,把太监服扔了。   算了。   苏景同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顾朔发现就发现吧,早晚要告诉他。顾朔是认真的,他不能为这些小事,断送他俩的关系。   在苏景同辗转入睡的时候,另一个地方,灯火通明,彻夜未眠。   太学府在长华街,盘踞整条街,四周僻静,气派非凡。   太学每两年招生一次,每一届招生200人,其中皇亲国戚、勋贵官员家中的子弟30人,各地优秀学子170人。   成帝朝时,皇亲国戚勋贵子弟同各地优秀学子试卷相同,分开录取,但各地优秀学子中的第170名,常常比勋贵子弟中的第1名强上许多。着实难看,且叫各地优秀学子愤慨。   到了文帝朝时,学子抗议声大,索性分开考卷。   太学采用积分考核制度,每月进行一次考核。先统一上课三月,再根据积分分班。积分最高的前50名学生,进闻道堂,51名到100名进明德堂,101到150名进中和堂,最后50人进勤学堂。   这就造成了一件事,闻道堂、明德堂、中和堂几乎全员都是各地优秀学子,勤学堂则是勋贵子弟聚集地,并优秀学子中的末位生。   太学府现在无祭酒,原祭酒朱文栋在家休养,暂代祭酒的徐博文得知宫里要把烫手山芋苏景同分来太学当打杂太监,还要给讲兵法的博士打杂,当即决定把他扔到遍地皇亲国戚勋贵子弟的勤学堂来。   纨绔子对付纨绔子嘛。   太学府四学堂得到消息,炸了锅。   原祭酒朱文栋,一位狗屁倒灶的酸腐文人,满口之乎者也,行事迂腐,管理学生颇为严格,动辄打骂,学生们大多不喜欢他。但这位做了件让文人肃然起敬的事——试图以身殉国。   西南王攻入京城建安时,皇亲国戚大多早逃亡离开建安,百姓们也收拾东西四处逃窜,太学祭酒朱文栋,将典籍厅的珍惜绝版书籍托付给学生带走,恳求务必保存下来,后独自前往城楼,在城墙上书写《讨西南檄文》,将谋逆的西南王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檄文朗朗上口,遍地传颂。   朱文栋被西南王抓获后,一身正气,当面驳斥西南王,铿锵有力,字字珠玑,把西南王骂得脸色发青、抽出剑来就要砍了他。   朱文栋大义凛然,“朱某以身殉国死得其所——”   国破家亡之时,平日作威作福、尽享天下供养的皇亲国戚不见踪影,损公肥私、横行霸道的官员勋贵不曾出现。   他守着没几个钱的俸禄,维持着刚够温饱的生活,传道受业、修补典籍,连只鸡都杀不利索,却站在西南王前维持大周最后尊严。   西南王欲杀之以图后快,苏景同慢悠悠溜达过来,无不讥讽道:“哟,这是谁呀。”   苏景同围着朱文栋转了一圈,啧啧称奇:“这不是我们威风凛凛的太学祭酒吗,您的戒尺呢,怎么不拿出来。”   朱文栋破口大骂:“奸佞!竖子!”   “啧。”苏景同快速出手钳住他的下巴,“您还是这般不会说话,”苏景同笑了,眸子中没一点表情,“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了。”   “咔哒”一声,苏景同卸掉了朱文栋的下巴。   朱文栋下巴不能动,眼睛还能动,怒目而视。   “别这样看我,眼睛也不想要了?”苏景同笑得挑衅,“牙齿里□□了吧,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我们手里,嗯?我说的可对,朱祭酒。”   朱文栋恨恨地盯着他。   “你死不死的,没什么要紧的,区区一个文人。”苏景同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指,“为国捐躯是文人无上的荣耀,你想效仿屈原,一死流芳千古?”   苏景同将帕子丢给仆役:“本世子可没兴趣陪你上史书。”   西南王持剑的手停下,默默将剑收回剑鞘。苏景同说得对,杀一个书生,除了泄愤,没有任何用处,反倒会成为史书上尖酸刻薄的一笔,成为千古传颂佳话中的奸佞。   用自己的名声,成全他无上的荣耀。   这买卖做不得。   苏景同扫了西南王一眼,“朱祭酒,我若是你,我就想想接下来怎么求饶好。”苏景同弯起唇角,“本世子在太学读书时,没少受祭酒大人的教导。”   苏景同漫不经心道:“大人贵人多忘事,本世子却记得清楚。”   西南王听出点意思来,苏景同是京城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朱文栋老古板,大概没少收拾他。   西南王忙道:“既与景同有旧怨,景同带走便是。来人,还不把这逆贼送到军师府上!”   朱文栋脸色涨红,与其落在这起子小人手里身受折辱,倒不如一头撞死,成全清白。   朱文栋一头朝柱子撞去。   西南王脸色大变:“拦住他——!”   苏景同神色不变,连眼皮都没掀了一下。 第12章 江天   朱文栋愤怒朝柱子而去,速度奇快,周围的侍卫离柱子远,大步狂奔都没赶上。   西南王侧过头,心里直直发愁,这可怎么是好,一时兴起抓了个烫手山芋,哪里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这是要遗臭万年啊。   就在朱文栋要撞到柱子时,柱子前突然鬼魅般出现一人,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单手拎住了朱文栋的脖颈,提了起来,朱文栋躲闪不及,脖子卡个正着,脑袋被阻止没撞到柱子上,身体却没及时停下,膝盖磕到了柱子上,他没有那人高,被提起来以后身子来回晃,下巴不能动,只能用舌头“赫赫”几声,表达不满。   那人反手拍晕了他,然后提着晕过去的朱文栋来到苏景同身前,“世子料事如神。”   “居然拦住了!”西南王虚惊一场,抹掉不存在的汗。   这下不用上史书挨骂,西南王顿时高兴起来,搓搓手,腆着脸凑到苏景同身边问:“军师怎么知道他牙齿□□,怎么知道要撞柱?”   “文人无非就那么几种手段,”苏景同瞥他:“别再问我蠢问题。”   “是,是。”西南王毫不在意在众人面前被下了面子,“军师,朕还有几件事需要和军师定夺,你看……?”   苏景同回头叮嘱抓着朱文栋的人,“先把人关起来,别让他自杀了,本世子有的是账要同他算。”   “是。”   朱文栋被关在苏景同府上足足半月,直到顾朔打进来,才被放了出来。   朱文栋文人、年纪又大,经此一事,不出意外病倒了。顾朔特准他俩月假期,在家休养。   朱文栋的事迹传遍了建安,无数文人称颂,著书立传。   太学府学子对朱文栋感情更是不同。太学府聚集了天下英才,无不将文人傲骨刻在心上,文死谏武死战,为国捐躯以身殉国,传说中的气节在现实中出现,且还是自己的祭酒,瞬间将朱文栋立为了道德标杆,甚至还在太学府为他打造了一尊雕塑。   今天,太学府学子得知奸佞小人苏景同要来太学府,群情激奋。   太学府原本皇亲国戚勋贵子弟与靠才学进来的各地才子互看不顺眼,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现在各地才子主动自发找来了。   闻道堂、明德堂、中和堂,三堂的学生齐聚在勤学堂,四堂达成一致意见,要好好给苏景同一点教训。   从月上中天,到太阳升起。   苏景同打着哈欠起床,这日子是越过越不像话了,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苏景同闭着眼迷迷糊糊穿衣服,摸索着从屋里出来,屋子太小,放不下洗漱的盆,他只能来外面洗。   苏景同在清晨的冷风中吹了一会儿,脑子磨磨蹭蹭地回笼,摆在门外的是一个洗脸盆,和一个空桶。   苏景同迟钝地想,昨晚潘启给他留了一桶水,他用完后忘了打水。   所以……   水井在哪里?   苏景同在宫里时间不算短,愣是没见过一次水井。贵人来往的地方是没有井的,井水通常在偏僻地带。   苏景同抓了个值夜的小太监问路,提着空桶溜溜达达去了。   打水花了许久——他不会用打水的装置,虽然很快找到了窍门,新的问题随之而来,他提不动桶。   在他手被挑断前,他提两桶水都能健步如飞。   但现在不行。   苏景同由衷地感谢太医长年累月给贵人看病,对一些偏门的、不会出现在贵人身上的症状生疏,只看到镣铐和簪子划破伤口,没发现他手筋被人挑断。   苏景同试着提了两次水桶,颇为遗憾地把半桶水倒回井里。   半桶也行,够早上用了。   正殿灯亮了,宫女太监们成群结队进殿,应当是顾朔醒了。苏景同慢吞吞洗脸,让冰凉的井水,为自己带来新鲜的活力。   收拾完毕,顾朔那头传膳,苏景同过去和他一起吃。   苏景同的特权主要体现在吃上。苏景同不大懂顾朔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他的饮食问题,似乎认定了他胃不好,他忘了他的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大消化,但只有个别时候会痛,也不知顾朔为何如临大敌。   苏景同吃了一片宫廷小黄瓜、一口如意卷、两筷子蟹肉双笋丝,一勺莲子粥。   顾朔眉头皱起来,“再用些。”早膳是贺兰芝亲自下厨的,苏景同最爱贺兰芝做的饭,三年前能吃一大碗。   苏景同摆手,饱了。   顾朔压着他吃了一筷子龙须面,苏景同表情痛苦,连连摆手,真的饱了!   顾朔只好逼他吃了两块山楂糕,消消食,又叫人打包了一盒核桃酪,上午饿了吃。   苏景同嘀嘀咕咕:“浪费食物。”眼见是不会吃了。   送苏景同去太学的马车停在广明宫门口,车不逾制,是最普通的马车,普通的木材,灰蒙蒙的车厢,赶车的人是个高瘦的男人,肩背很有力量。   苏景同上车后,赶车人一言不发,驾车飞驰而去。   苏景同靠着车厢观察赶车人,不出意外这位就是改头换面易容后的江天。   苏景同落到顾朔手中,不仅没被杀,自己谋逆的事还一笔勾销,在西南王余党眼中,泄密的风险极高,杀之除隐患。   他平时在宫中,不方便动手。眼下他频繁来回太学和皇宫,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顾朔除了在沿路及太学紧密布局——钓西南王余党,还会派人贴身保护他。以他对顾朔的了解,顾朔只有把最强的江天派来,才能放心。   这是苏景同第一次见江天。   关于江天的传说并不比左正卿少。世人常说,江天重塑了世人对“天才”二字的认知。   江天出身贫苦,无师自通武艺,靠天生的直觉动手。十二岁就在武状元选拔中连中三元。   莫说大周,便是从有史料记载开始算起,江天也是年纪最小、出身最差的武状元。   武状元,除了出色的战斗水平,还要有健强的体格。成年人的体型更大,力量更猛,比少年要强得多。因而少年当武状元,格外困难。   江天的最终对手,正是一位体格强壮,虎背熊腰之人。   文帝朝经济不好,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江天那时因为忍饥挨饿,面黄肌瘦,身材比常人瘦小许多。   因而这场战斗的胜利,堪称空前绝后创造奇迹。   当上武状元吃饱饭以后,和他在决赛打得难舍难分的对手,在他手中连十回合都没撑过。   江天被破格选入了禁军九卫。   他进禁军的当天,禁军上下沸腾,都在传禁军来了个小天才,九卫的统领为了江天能分到哪个卫抢破头,禁军大统领没舍得给任何卫,亲自教他,走哪带到哪,比亲儿子都亲。   江天是个活泼又内敛的人。这个描述很对立、很离谱,却惊人的在江天身上达到了统一。   他很爱八卦,就喜欢听东家长西家短,经常陪禁军的厨娘聊天,听她絮絮叨叨说谁家老头爬灰、谁家小媳妇和婆婆吵架。   但又很内敛。禁军九卫里,没有比他更能吃苦的人。他对自己下手极狠,练不好的招式重复千百遍,直到形成肌肉记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大统领点出过的错误,他从没犯过第二遍。   用大统领的话来说,从没见过他睡觉。他总是全禁军第一个起床,也是最后一个入睡的。   他练的剑磨损总是最快的。他的梅花桩和木头人更替也是最频繁的。   江天全靠直觉,就能当武状元,禁军大统领略教了几月,江天水平突飞猛进,不过两年,九卫统领们皆不是江天的对手。   又过了一年,大统领再不能赢江天。   可江天这一年才十五岁,还在攀升期。   他从直觉到基本功雄厚扎实,只用了三年。   学无可学,他开始了自创招式,把当前禁军体系中常用的剑法一一改进,又调整了训练方式和周期,禁军战斗力飞升——后来禁军在和摄政王苏季徵的战斗中以少胜多,皆因单兵战力暴涨,他转为为顾朔效忠后,西北军实力也迎来飞跃,就连西南王,都曾派人去偷师。   现在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强,没人知道他实力的底线,因为再也没人能在他手中撑一炷香的时间。   比他武学天赋更可贵的,是他的任务完成度。江天十五岁以后,进了禁军九卫的玄枵卫,执行机密任务。   大统领起初担心到吃不下睡不着,任务和比武完全不是一回事,你就是天神在世,一旦被几十上百人围殴,同样难以活下来。他生怕哪个任务刁钻,把他的宝贝徒弟葬送掉。   后来大统领半夜睡不着,在屋檐上看星星,顺便怀疑人生,为什么他和江天的差距像人和神一般大。   假使他们之间的差距只有一星半点,他还能努努力,找找差距,可江天和他之间的差距,已经无需任何言语来界定。   江天是无死角的。   他冷静理智,大局观出色,不为感情用事。他像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永远知道怎么执行任务最合适、效果最佳。   他平时的活泼快乐八卦,很轻易给人他还是不稳重的少年的错觉,可当他执行任务时,哪怕在闲聊八卦,心里的警惕从未放下过一分,他是身体在说说笑笑,他的灵魂在冷眼旁观。   他是禁军九卫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出任务只失败过一次的人——失败的那一次,周文帝下的密旨是杀左正卿,他抗旨不遵,护送左正卿前往西北找顾朔。   他生来是为了书写“天才”二字。   苏景同摸下巴,所以,左正卿喜欢的是他吗? 第13章 太学   苏景同的目光太过火热,连努力装瞎的车夫都无法再忽略他的目光, “公子有事?”车夫问。   “我八卦个事呗。”苏景同说。   “八卦?”   苏景同托腮:“你和正卿,是怎么认识的?”   “正卿?”易容的车夫江天傻傻地重复,“这是谁?”左清,字正卿。普通车夫是不可能知道康宁侯的字的。   “行啦,跟我还来这套,他没告诉你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吗?”苏景同说。   最好的朋友?   放你丫的屁。   我才是!   你俩都他娘的当对手了!   江天在心里跳脚,嘴上却低调:“公子,小人叫王三六。”这是贫苦人常用的名字,把爹娘生他那年的年龄加起来,就是孩子名字。贫苦人多数不会加法,所以经常加错。   苏景同一只手托着腮:“顾朔都告诉我了,要让你过来。”   江天没被苏景同小小的试探打倒,顾朔只要不亲口说告知苏景同他的身份,他就不会在苏景同面前袒露,他结结巴巴磕磕绊绊道:“公子,避、避……”皇帝的名字,岂能直呼?   “没意思。”苏景同往后仰,躺在车上,随手翻出顾朔给他带的核桃酪,“你吃早饭了吗?来一块核桃酪吧。”   苏景同抬手将核桃酪飞出去,直冲江天的后背。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反应灵敏,躲避暗器飞刀会渐渐形成自发反应,有时即便没看见没听见暗器,身体也会突然心生寒意随后火速躲开。   练武练到江天的程度,本能反应会很强大,不等他意识控制,手会先行挡回暗器。   但核桃酪不偏不倚直直砸到了江天背上——江天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回头从地毯捡起核桃酪,千恩万谢地吃了。   真不愧是禁军九卫中最好的兵器。   苏景同笑笑,没再逗他。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向太学府而去。   太学府内此刻热闹非凡。凌云堂是博士们备课的地方,苏景同被分来伺候的博士名唤曲庐,在此处办公。   凌云堂前挤满了人,人群中围着几个活力四射的少年,众人眼睛一错不错地瞧着他们。   “快点,”一身着云锦的少年不耐烦地催促,“霍方你行不行,不行就下来,本世子弄!”   “别催!”霍方站在凌云堂门内,踩着一张矮凳,另有一人将一盆腥臭的血液递给他,霍方举起盆,将盆小心翼翼地放在半开的门上。   云锦少年道:“狗血加鸡血,光有血啊?要不放点黄白之物进去?”   人群顿时哄笑起来,“世子,咱们上哪弄黄白之物去。找几个书童现拉现尿?”   “去去去,”云锦少年谢永章额头直跳,“脏不脏?”   霍方从矮凳上下来,在屋内后退几步,端详他的杰作,片刻后摇头,“不行,万一他不推门呢?”   霍方是从人杰地灵的江南来的学子,在学子中声望第一,谢永章是新阳郡主的儿子。   各地学子和皇亲国戚不对付是老传统,这两人都性格尖锐要强,从入学开始,便针尖对麦芒。谢永章觉得霍方骄狂自大、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霍方觉得谢永章蠢猪成精招摇过市。   若不是为了一起对付苏景同,他俩万万不能如此和平共处。   在门上放盆腥臭血液,是谢永章的主意。谢永章一听霍方怀疑效果,轻蔑地扫视他,道:“由得他推不推门?苏景同区区一个太监,任本世子差遣,届时本世子差人把他叫进屋,他敢不进?”   霍方冷笑道:“世子爷未免太拿自个儿当根葱。苏景同当摄政王世子的时候,给他提鞋都轮不着你。他才当太监一天,世子爷指望他立刻就适应太监身份听你差遣?”   霍方阴阳怪气:“世子爷可别见到他就腿软,巴巴地把我们都交代出去。”   “你说谁提鞋呢!”谢永章大喝。   人群中有二十来个皇亲国戚勋贵子弟一起跟着嚷嚷出声:   “霍方说什么呢你?!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世子爷是正统皇家血脉,苏季徵反贼的儿子,也敢在此造次?”   霍方懒得跟这帮蠢货掰扯,霍方整苏景同,纯纯为了文人义气,谢永章嘛……霍方听他祖父提过,谢永章他娘新阳郡主从前很爱巴结苏景同,摄政王彼时权势滔天,巴结苏景同的人能从摄政王府排到建安外,苏景同没搭理过新阳郡主。   霍方心道:谁知道谢永章积极整苏景同,是不是为了出气?   “给我条绳子。”霍方对各地学子们道。   很快有人从半开的门中扔了条麻绳进来。霍方把绳子的一头系在门背后的铜环上,另一端手牵着,“等苏景同靠近门时,不管他要不要开门,你们从后面推他一把,我扯绳子。”   “好!”众学子附和。   时间不早了,苏景同很快就会来,谢永章指着霍方,恨恨道:“咱俩以后再算账。”谢永章转身,“水呢,准备好了没?”   苏景同被淋了一身狗血鸡血,定然要洗漱。   有学子将水提了过来,就放在隔壁的洗漱间内。   谢永章将一根手指探进水中,毫不意外摸到粘稠的质地,水里加了胶,粘他一层皮。   “帕子也备好了。”有学子用棍子挑着两条帕子,搭在盆上。帕子上喷了生姜汁,等苏景同擦眼睛,一抹帕子,啧。   “衣服呢?”谢永章问。   “也好了。”有人应声,指挥小厮将托盘盛过来。衣服细密的地方,扎着牛毛针。   “鞋!”   “到位了。”鞋里也扎着牛毛针。   谢永章一样一样检查过去,他们准备了一套组合拳。   他们先派人在门口围截博士,将博士们都引开此地,免得他们捣乱。   等苏景同进门,被狗血鸡血泼一身,急需洗漱,鸡血狗血会遮挡他的视线,难以清晰分辨水,于是被洗漱的胶糊一头一脸,他想用帕子擦干净,又擦了一脸姜汁,姜汁进了眼睛中,眼睛辣得直流泪,睁不开。不能洗,只能换,衣服和鞋子里全是牛毛针,扎他全身。   最后,胶糊过的头发洗不干净只能剃掉。   完美的计划。   江天的马车停在了太学府外。太学府的规矩,仆役不得进入。平常给博士们打下手的是各地有功名在身的人,苏景同是第一个“仆役”。   苏景同从车上下来,径自进入太学府。他对这里比绝大部分人都熟悉。   他原本在宫里读书,给十皇子当伴读——也可以说十皇子给他当伴读,准确来说,八九十十一四个皇子,都是他伴读。他爹是把“本王要谋反”写在脸上的勇士,授课的大学士很清楚他们的学生只有一个——苏景同,皇子们都是顺带的。   后来他追顾朔的意图太明显,他爹嫌他倒贴丢人,把他拎回来,扔进太学。   苏景同轻车熟路,朝博士们备课的凌云堂而去。   他前行速度太快,谢永章的狗腿们险些没看到他。   “苏景同来了!”学子们发信号。他们的信号是一种口哨,吹出来像鸟叫。   听到鸟叫声,学子们严阵以待,除了要执行计划的几位还留着,躲在附近,其他人作鸟兽散,躲在稍远的地方,避免打草惊蛇。   江天停好马车,悄无声息跟在苏景同身后。   苏景同一路直奔凌云堂,凌云堂前空无一人。这个点本不该有人。离上课还有小半个时辰,博士们大约一炷香以后才会陆陆续续来太学府。   凌云堂门半开着,门旁有个柱子。   谢永章躲在柱子后面,打算等苏景同靠近,一把把他推进门。谢永章紧张地搓手,好久没干坏事,他心在打鼓。   他是头一回跟苏景同对上。他和苏景同差八岁,苏景同进太学的时候,他还在家读书。听他娘说过,苏景同是混世魔王,把太学搅得腥风血雨,得亏不是自个儿亲儿子,否则能把她气晕过去。   也不知苏景同是怎么个混账法。   霍方对他的方案质疑时,他心里是有不安的,万一不奏效呢?   “紧张呐?”苏景同探头问。   “有一点。”谢永章随口答了。   “!!!”谢永章僵住,谁特娘的在说话?   “一会儿就不紧张了。”苏景同一脚踹他屁股上,谢永章躲闪不及,被踹个正着,柱子和门太近,谢永章猝不及防之下扑到了门上,门被狠狠撞到墙上,狗血和鸡血被打翻,泼了下来,正正好好浇了谢永章一头一身。   “啊啊啊啊——”谢永章尖叫,于是喝了一口狗血鸡血,“呸呸呸——”   苏景同抱臂,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惨状,啧啧摇头,十分同情,“真惨呐。”   霍方见第一步就被识破,本来想从窗户跑路,但一看到谢永章的惨状,忍不住多欣赏一会儿。   “哟,还有一个。”苏景同瞧见他手上的绳子,赞许道:“不错,你比他稍微多一点脑子。”   苏景同随手递给谢永章一瓢水,“洗洗吧。”   谢永章:……   苏景同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把他头摁进瓢中,“不用谢。”   谢永章嗷嗷惨叫起来。   同谢永章一起的皇亲国戚们,方才躲的时候站得有点远,又被突然的变故惊到,你看我我看你,没及时跑过来。等他们反应过来要来救谢永章,苏景同已经用姜汁帕子好好给谢永章擦了脸。   谢永章:“啊啊啊啊——”   霍方忍了又忍:噗嗤。 第14章 收拾   “我看看你们还准备了什么?”苏景同丢开谢永章,四处翻找,太监服和鞋显眼地放在水盆旁。   “小孩,”苏景同冲霍方喊:“过来。穿衣服。”   “我?”霍方指自己。   苏景同用下巴点在一旁哭嚎打滚的谢永章:“给他穿。”   霍方勉强压着嘴角的幸灾乐祸,搓搓手,很是意动。老实说他对苏景同的讨厌都是从传闻中来的,但是对谢永章的讨厌是实打实的。他早看不惯谢永章尾巴翘上天的拽样了,能看他吃瘪,怪过瘾的。   但是……   “不。”霍方咬牙拒绝。他和谢永章此刻是同谋,如果就此卖了谢永章,他以后如何在学院立足?全院学子都在附近看着,他不能没品。   “挺好。”苏景同赞许,“有义气,我喜欢。”   在霍方纠结的时候,苏景同竟然已经来到他身旁,苏景同耸肩,“那你们同甘共苦吧。”   苏景同在霍方身侧踹了一脚,霍方万万没想到他当人面还搞偷袭这套,摔了个趔趄,地上不知何时沾满了胶 ,霍方一碰到地面,就努力挣扎,胶是他们千挑万选过的,越挣扎越粘。   霍方含恨停下,他们准备来坑苏景同的那桶胶水,苏景同只舀了一瓢给谢永章,桶被他踹翻,胶水流了满地,而他完全没发现。   别说霍方看不出来,就连旁观的学子们都没发现。   在场唯一看明白的是藏在树上的江天,苏景同在进凌云堂的院子前,停了一瞬,没走大路,从花廊里走的,让花草隐住身形,踹谢永章的时候,顺脚把桶踢了个半歪,让谢永章撞门的声音挡住桶的声音。   于是胶水汩汩而出。   鸡血狗血倾盆而下,地上湿漉漉一片,没人发现透明的胶水也一并蔓延进来。   苏景同舀胶水的时候身子正好挡住大家的视线,把桶扶正。   他都做好算计屋里人的准备,然后他装模作样说,屋里居然还有一个?   江天咂舌:靠靠靠这也太狠了,他是怎么看出屋里还有一个人的——虽然自己也能看出来,但自己可是第一高手,听呼吸声就能知道,苏景同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不是不懂武功吗?别是他自己干多了这种缺德事,所以知道吧?噢哟,谢永章这倒霉样哟,惹谁不好非要惹他,吃到苦头了吧。真是愚蠢,他的烂名声都传遍了,还在军师面前搞小动作,这不是等着被收拾吗?这脑子,真是……太蠢了。他又没摸水,他怎么知道水有问题?他又是怎么知道旁边有胶有姜汁帕子的?   呆傻的学子们终于往凌云堂冲了,苏景同淡定地让开房间,给他们留出抢救空间,他则去书桌上拿起博士们用的教鞭,在空中甩了甩,教鞭发出破空的声音,苏景同由衷地笑了,满意极了:“不错。”   众学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霍方从地上拔了起来——头发少了一大把。至于谢永章,苏景同本意只粘他一瓢胶,但他吃痛满地打滚儿,自己粘了一身,也少了一大把头发。   苏景同好整以暇地坐在书桌后,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看他们“施救”。   不知谁叫骂:“苏景同——你太过分了!”   苏景同淡定颔首示意:“感谢夸奖。”   “大胆,你可知这位是谁?!”一狗腿子叫嚷。   苏景同眼皮没掀,“你也想尝尝胶水?”   狗腿子瞬间闭嘴。闭了一会儿,狗腿子突然意识到,不对啊!怕他干什么!胶水都在地上了!他们小两百人都在此地,难道还怕苏景同一个小太监吗?!   他才要开口,就听苏景同饶有兴致地点他:“诶,小狗。”   “你叫谁小狗呢?!”   “两百人在这儿,谁应我,我叫谁呗。”苏景同目光还在看众人拔萝卜,被拔起来的霍方和谢永章,身上粘着丝丝缕缕的胶线,很像一道名菜——拔丝地瓜,“你去太学府门外,有个马车,你告诉马车夫一句话。”   苏景同望向窗外,不知江天此刻在哪,但总不会离他太远,“让他去宫里传个话,就说我午膳想吃拔丝苹果、拔丝地瓜、拔丝山药,随便什么拔丝,都行。”   树上听得一清二楚的江天:……   咦惹!   这个人真是好恶趣味!   正卿怎么能跟他当这么久好朋友的。   屋里安静下来。   除了叫嚣的狗腿,没人再跟苏景同嚷嚷。谢永章的亲信把他拔出来后,赶紧带人回去洗澡换衣服剪头发去了,顺便再差人去信阳郡主府报信,顾不上整苏景同。霍方的拥趸们也得带他去收拾。剩下和他俩关系不是特别亲近的,听苏景同去宫里点菜,想整治他的心思散了大半。   他都能去宫里点菜了,还是谢永章亲自对阵吧。   太学博士曲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诡异的场面。皇帝分给他的小太监苏景同自在地玩教鞭,学生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闷头往出走。   曲庐是勤学堂的太傅,年过五十,头发花白。苏景同在太学府时,也分到了勤学堂,带苏景同两年,曲庐深深觉得自己折寿了。   又见到熟悉的场面,曲庐许久不疼的头,立刻抽抽起来。   苏景同起身问好,“曲博士好。”   “我不好。”曲庐回答。   曲庐环顾凌云堂,很好,他的大门此刻姹紫嫣红,他的地面黏答答粘脚,上面还有头发和衣服碎屑,不出意外是洗不干净了。   我的百年黄杨柳大门!   我的如意同心纹大理石地!   曲庐捂住心脏,内心泪流满面:“你个混世魔王,你又要干什么?!你就不能老实一天吗?!”   苏景同晃晃教鞭:“陛下没给您传旨么?我是来给您打下手的,正帮您教学生呢,不用太感激我。”   曲庐:……   我教鞭呢?我抽死你!   苏景同笑得得意,早知道您要抽我,这儿呢。   中午,午膳果然如苏景同所点,除了贺兰芝原先想做的龙凤呈祥、鸡丝黄瓜、山珍刺龙芽和荷叶饭,又单给他加了拔丝苹果、拔丝地瓜、拔丝山药。   苏景同将拔丝苹果送给了谢永章,拔丝地瓜送给了霍方,拔丝山药上供给曲庐,曲庐连连摆手,太甜吃了牙疼。   曲庐趴在桌子上,突然抬头问:“我能不能辞官回乡。”   “不能。”苏景同美滋滋用膳,“陛下不会准的。”   “那你能不能滚回宫去,别碍我眼。”   “我也想啊。”苏景同无辜:“陛下下旨要我来。”   “啊——”曲庐又趴下了。   苏景同照旧一样菜动了一两筷子,大概因为上午活动了一会儿,荷叶饭实打实吃了一盏。   曲庐趴着瞧了他一会儿,奇怪道:“你怎么了,饭量这么小?”   苏景同嬉笑道:“早上吃多了。”   曲庐随口说:“报应,让你作孽。”   苏景同笑笑:“可不是报应么。”   下午,收拾好的谢永章和霍方卷土重来,气势汹汹踹开凌云堂的门,“苏景同呢!出来!”   有苏景同在,曲庐翘班回家了,战术课,苏景同讲就行,他何必在战术大师面前耍宝。以上,是曲庐的官方说法。   真实说法是,曲庐无比忧伤道:“我要回家,我不能看你,我容易气死。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好不容活到五十,正是颐养天年的年纪,让我好好养老吧。”   苏景同在曲庐的位置上,坐没坐相,歪在躺椅上看书,手里晃着教鞭。   “来了?”苏景同淡淡道,“霍方坐。”   屋里勉强收拾出个样子,把门擦洗了一番,地上的胶清理了,具体的修缮费用曲庐说要让皇帝出钱,就怪皇帝出的馊主意。苏景同随他。   谢永章进屋,愣住,屋里竟然摆了五十一个蒲团。   “谢永章去把勤学堂的人都叫来。”苏景同道。   勤学堂五十人,加上明德堂的霍方,刚好五十一人。   谢永章怒道:“你让我去我就去?你谁啊你。你记得你是太监吗?”   苏景同瞥他,“你的观察力让我叹服。”   “什么?”谢永章又怒了。   霍方乐于在任何时候和谢永章唱反调,当即抱臂懒洋洋道:“你看他身上的衣服。”   谢永章定睛,嚯,曲庐的博士服,穿在苏景同身上了。   “恭喜你,长了眼睛。”苏景同说。   “别废话,赶紧去。”苏景同翻了一页书。   苏景同暂代博士授课,谢永章恨恨回勤学堂喊学生,大家听到此噩耗,纷纷表示曲博士一定是疯了,不情不愿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来接受苏景同的折磨。   人稀稀拉拉,好半天才坐齐,苏景同不着急,只自顾自地看书,等所有人都齐了,苏景同还是那副歪躺着的模样,照旧看书,“今儿下午你们的课程,第一问,想想今天上午为什么失败。”   谢永章:!!!   谢永章脱口而出:“因为你卑鄙无耻!”   苏景同充耳不闻,继续看书,“想出正确答案的,加一积分。允许你们讨论。”   太学府是积分制,想要从太学府毕业,除了必须修够两年,还需要满足获得300积分的条件。闻道堂的学子们不到半年就修满了积分、明德堂和中和堂的学子们现在虽然不满学分,但总不至于太差,以目前的速度,两年一定能修满。   勤学堂嘛……   应当是没人能准时毕业了。   虽说皇亲国戚勋贵子弟,多上一年学,对人生没有什么影响。但丢人呐。爹娘说不定还要揍他们。   于是学生们短暂地沉默之后,沸腾了。 第15章 积分   讨论声起初很小,众人只小声地在讨论。   “你说是怎么露馅的?”   “有人通风报信了?”   “全太学府学子不都在么?谁通风报信?”   “谁说都在,有一个人不是不在么?”众学子互相对视一眼,深深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   他们设计恶作剧时,只有199个学生在场,唯一不在的那个,是顾炎,当今圣上的亲侄子。   论身份,是太学府众学子中最高的。   但顾炎的身份尴尬——他是圣上大哥的儿子。   当今圣上还是六皇子时,同当时的大皇子关系,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   昔年太子未定,最有机会定为太子的是大皇子和六皇子。   六皇子顾朔在治国谋略上远超大皇子。但大皇子作为皇后嫡子,母族掌管禁军。顾朔生母出身不高,养母出身也普通。在周文帝想扳倒摄政王苏季徵的时候,选顾朔当太子远不如选大皇子当太子合适。   后来在皇后和大皇子的撺掇下,周文帝违背祖宗规定,文和11年,把才十四岁的顾朔封郡王,封地定在边远地区新州,远离皇权。   文和15年,摄政王担心顾朔在新州不便控制,找了个理由把顾朔弄回了京城。   到了文和20年,支持顾朔的人越来越多,大皇子坐不住,做了个粗糙的局,把酒醉的顾朔,和周文帝新进宫的妃嫔放在同屋,被周文帝发现时,妃嫔衣衫不整,泫然欲泣。周文帝勃然大怒,要顾朔滚到岭南去思过、   这个局简陋至极,可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文帝需要明确给皇后和大皇子一针定心剂,好让禁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与摄政王苏季徵分庭抗礼。   流放岭南,是个很精妙的决定。流放本身是“罪不至死”的意思,但去毒虫遍地、瘴气漫天的岭南,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天意了。   若非苏景同横插一杠子,硬要扣下顾朔,兴许当今圣上已经死在岭南的毒虫瘴气中了。   等到周文帝平了摄政王之乱、顾朔平定西北,新的矛盾产生——周文帝故意冤枉顾朔,流放他去岭南,又为了在摄政王面前伪装无力,将顾朔送给苏景同当嬖人,顾朔还会听周文帝的指令么?   大皇子和皇后向周文帝进言暗杀顾朔。三人一拍即合。   顾朔虽在暗杀中活下来,但伴随他平定西北、立下赫赫战功的军师姜时修却被掳走,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西南王叛乱,打进京城。大皇子仓皇出逃时被西南王射了一箭,正中要害,当日虽救了过来,苟延残喘四五天,终究还是没逃过伤口疮疡,高烧不退,烧没了。   皇后则在顾朔进京后自尽。   皇位争夺伴随着血雨腥风,赢家是顾朔,大皇子一脉便尴尬起来。   大皇子襁褓中的孩子,顾朔或许能网开一面。顾炎,已经十六岁了。在大周,十六岁成年。   以天家的习惯,顾炎最少和大皇子议事过两年。针对顾朔的刺杀,顾炎参与了没有,参与了多少,随着皇后的死成了谜团。   顾朔目前还没有要翻出这件事调查的意思,但也没有按照登基惯例,加封大皇子一脉。顾炎至今还只是没有爵位在身的闲散宗亲。   皇亲国戚勋贵子弟们来太学之前,都被家里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接近顾炎。   各地学子们指望着太学毕业后封官,更不敢沾他。   于是顾炎在众人的孤立中,再不参与他们的任何集体行动。   满学府只有他一个不在现场,那是谁告密的就很清楚了。   谢永章冷哼道:“告密死全家。”   “喂!”谢永章喊,“我们有答案了。”   苏景同将书移下来一点,露出一只眼睛瞥他。   “顾炎告密了!”谢永章自信地喊出答案。   苏景同又将书移回去,嗤道:“就你们那点把戏,还需要告密?你晃晃你的脑袋。”   谢永章不明所以地晃脑袋。   “听到大海的声音了吗?”   “什么?”谢永章问。   霍方双臂抱胸,扬起下巴道:“说你脑子里水太多,成海了。”   谢永章涨红脸:“苏景同——!”   苏景同翻过这页书,面无表情道:“让你们讨论答案,不是让你们研究怎么讲笑话,再给我蠢答案,扣你们积分。”   霍方道:“让本学子来告诉你们正确答案吧。”曲博士备课用的凌云堂,和学子们上课用的勤学堂,并无多少分别,但苏景同宁愿搬51个蒲团过来,也要在还没彻底清理干净的凌云堂上课,自然是想让他们更好的观察“作案地点”。   谢永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们放在门上的狗血鸡血,有血腥味,你闻到了。”霍方指出。   “!!!”谢永章瞪圆眼睛,忘了这个。   “霍方加一分,”苏景同道:“还有其他答案,再接再厉。”   霍方愣住:“还有其他答案?”   “你们漏洞百出的把戏,难道你以为只有一个答案吗?”苏景同问。   谢永章觉得自己今天太倒霉了,被苏景同翻来覆去地羞辱,偏偏还说不出话,气得脸红脖子粗。   其他学子已然开始了激烈的讨论,看起来只要是漏洞,就能拿积分。   不一会儿,有人举手,“谢世子藏在柱子后面时,有影子。”   谢永章:???   “观察力不错,加一分。”   有了这人开头,很快其他人七嘴八舌起来,“我们藏在树和花坛中,也漏了痕迹。”   “嗯,”苏景同道:“你也加一分。”   “曲博士还没来学府,但门半开着。”   “加一分。”   “我藏在亭阁下面,你路过亭阁时,我偷笑了,声音有点大,你听到了是吗?”   “加一分。”   “装胶水的木桶放在门边,曲博士平时将水桶放在屋内,木桶不在平时的位置。”   “结合现实分析,加一分。”   “曲博士爱干净,帕子只用自带的,他屋里的脸盆架上不会有帕子。”   苏景同把书移下来,看向说话的学生,“有点脑子,你不错,给你加一分。”   江天在树上不忍直视,这帮熊孩子们,搞个恶作剧都能有这么多漏洞,啧啧啧,丢人,太丢人了。十五六岁的人,干个恶作剧都干不利索,难怪苏景同随随便便就能把他们抓包。   苏景同合上书,坐起来,“好了,现在进入第二个问答,你们今天错在哪里。”   有学子咬牙,错在哪里,这是要教训他们吗?他卑鄙无耻,怎么有脸问。   有人为了积分,忍辱负重道:“不该恶作剧。”   苏景同耸肩,“这不是问题,你们对我有火气很正常。假使连太学府都无视我的行径,毫无血气,那才是真完了。提醒你们一点,你们每个人,都不止一个错误。”   霍方迅速捕捉苏景同的话,如果他不觉得恶作剧折腾他是错误,那他觉得什么是错误?他今天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想想今天上午为什么失败。   霍方试探道:“我们错在考虑不周全,没有做好周密的计划。”   “加一分。”   学子们豁然开朗,这个错误他们接受!是的,失败可不就是因为他们考虑不周全。现在回头看他们的恶作剧,一言难尽。不怪苏景同看出来,换个有脑子的都可以。如果他们恶作剧能够缜密,此刻想必是另一种局面。   “第二个错误呢?”苏景同问霍方。   “第二个……”霍方迟疑,“是因为我在发现谢永章失败后,没有及时跳窗跑吗?”   “嗯。”苏景同认可,“作为军师,计划不成功,在没有紧急应对方案的情况下,应当及时撤兵,避免造成更大伤亡。”   凌云堂安静了。他们以为苏景同是来涮他们玩的,看在积分的面子上,配合他。原来他还想着授课。   “第三个呢?”苏景同接着问。   “还有第三个?”霍方愣住。   苏景同淡淡应了一声,转向其他人,“你们呢,还有别的想法吗?”   全场鸦雀无声。   苏景同也不催,自顾自躺回去看书。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颤颤巍巍举手,“我们、不、不该留、留下看戏。”   “为什么你觉得不应该留下来?”   “我们留下没有用,只能看戏,还因为我们人多隐藏不好,暴露了身形。”   “很好。”苏景同笑起来,“如果其他学子是兵,作为军师,你们要做的是充分利用调动好所有人,用最少的人发挥出最大功效,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真正打仗的只有两个人,但所有人都在战场,暴露行踪。”   “至于你们的第四个错误……”苏景同问:“你们觉得这个恶作剧有意思么?”   学子们沉默,昨晚觉得有意思,现在看来真没意思。他们甚至感到羞耻。他们前所未有地挫败。兴致勃勃众志成城做出来的恶作剧,不仅不堪一击,还错漏百出。   “老实说,”苏景同翘起二郎腿,“诸位是千军万马考进来的人才,表现出来的恶作剧水平,还不如随便哪个村野的七八岁的孩童。你们想过为什么吗?是的,你们考虑不周,你们战术错误,你们应变不机敏,再往深挖呢?村野孩童,难道比你们考虑周全、比你们战术合理、比你们应变机敏?”   苏景同的目光从第一个学生,转到第二个学生,挨个注视,学生们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你们今晚的功课,好好想想吧,下课。” 第16章 找上门   江天抢在苏景同到达前,回到马车上,又装成车夫。   不过此刻在太学府外的马车,不止一辆,另一辆银白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太学府对面,才秋日,已经换上了冬日的厚重门帘。   除了左正卿,还有谁如此怕冷。   苏景同出来后,直奔银白色马车。   马车上烧着小火炉,左正卿正在车上煮茶,“累吗?”   苏景同在火炉旁坐着烤火,等身上的寒意散了,一头拱进左正卿怀里,滚来滚去地撒娇,长叹一口气,“累死我了。当博士真不容易。”   左正卿莞尔:“你忘了你上学把曲博士气跳脚了?”   苏景同摸下巴:“有吗?”   “你还把大学士们气得要辞官。”左正卿提醒。   “咦?”苏景同不认账:“你不要冤枉我。”   “今天怎么样,有人难为你吗?”顾朔保证一百次,也不如左正卿亲眼盯着安心。   “难为我?”苏景同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凭他们?”   左正卿掐他脸蛋,“我多余担心你。”他将茶放在桌几上,“起来喝点茶。”   苏景同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掀开一点窗帘,“瞧那儿。”   左正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马车前坐着一个高瘦的车夫。   “江天。”苏景同介绍。   左正卿喉头微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还没见过江天执行任务时的样子。江天……   平时是很可爱的。   有一双可爱的狗狗眼。   活蹦乱跳地到处撒欢。   执行任务时,原来这么安静吗?   江天背后长了眼睛,两道视线过来,他身体察觉到视线,但忍着不敢动——普通人是不会有这般敏锐感知的。   江天在心里疯狂挠门:啊啊啊啊太过分了,银白马车一定是左正卿的车,左正卿就在里面。他来等苏景同!怎么可以这样,苏景同不是他敌人对手吗,关系怎么这么好,我值夜的时候怎么不来接我?他俩在车上说啥呢,苏景同这老半天不下来。这什么味,茶香吗?我去还喝上茶了?!我还在风里冻着呢!聊什么呢,为什么都看我,在叨叨我吗?背后说人不道德啊!!我也想听!!   江天百爪挠心,面上却看不出一点情绪,还是车夫百无聊赖的模样。   苏景同咂舌,这位真是能忍。   苏景同跳下马车,递给江天一杯茶,“正卿给的,天寒地冻,请车夫喝杯热茶。”   江天又是千恩万谢,小心翼翼捧过精致的天青釉茶杯,生怕弄脏弄坏,小口小口地喝茶。   左正卿在车里看得失笑,演起戏来蛮像样的嘛。   陛下将江天派到苏景同身边,左正卿放下心来,江天的武功和心智都是一等一的好,就算他守着苏景同,也未必有江天效果好。   左正卿又细细打量江天,将他车夫模样在心中描摹一遍,合下窗帘,吩咐仆役,“走吧。”   苏景同回宫后,顾朔还没回来——朝会倒是上完了,只不过顾朔被新阳郡主绊住脚了。   新阳郡主得知自己宝贝儿子谢永章在太学府被苏景同泼鸡血狗血粘胶擦姜汁帕子,心疼得来找顾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自己命苦,爹不重视,娘不疼爱,嫁了个夫君窝窝囊囊不争气,好不容易生了个钟灵毓秀的儿子,又碰上苏景同这等恶人,好一顿磋磨。儿子要有什么事,她也不活了!   苏景同估摸顾朔还得被缠很久,回房间把自己的水桶拿了出来,开始修整木桶。   他从太学府出来时,顺走了一块木板和一些木工工具。   他切割出四块小小的车轮,装在水桶上。   他手指灵巧,划线、切割、打磨、上蜡、装轮,做得行云流水。不过片刻间,水桶上便多了四个轮子。   苏景同推着水桶来回转,心满意足:“不错。”   往后打满水就推着回来。   苏景同趁热打铁,去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心情颇好地推着水桶回来。加了轮子果然非同凡响,轻轻一推,桶便跟着走了。   顾朔听新阳郡主哭了半个时辰,见她还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对苏景同的指控愈发严重,好似苏景同十恶不赦似的,心里的不耐渐渐涌了上来——苏景同区区太监,头一天去太学府,早上刚到,如何能有鸡血狗血胶水姜汁帕子?   只怕是谢永章想作弄苏景同,反被作弄回来。   “苏景同的为人朕清楚,堂姐回家不妨问问永章做了些什么。”顾朔不咸不淡道。   新阳郡主愣住,她本以为顾朔要替她主持公道,万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朔道:“今日之事权当教训,往后长些心。潘启。”   潘启利落行礼:“奴才在。”   “传个太医随郡主回去给世子看伤,务必看仔细了。”顾朔吩咐,别回头什么鸡毛蒜皮的病都赖苏景同身上。   “奴才这就去。”   等顾朔打发走麻烦,回了广明宫,院子里人头攒动,太监宫女们围成一团,不知在做什么,连皇帝回来都没发现。   顾朔走近,被团团包围的人是苏景同,他正在挨个给每个木桶上轮子,他手指翻飞,嘴上还道:“不要急不要急,只要有木头,都给做。一个个排队来。”   一个小宫女推着装满水的有轮木桶来回走,眼睛亮晶晶地在发光,“神了!好轻松!”   潘启心底冰凉,这帮造孽的玩意儿,不上工一个个在干什么,他重重咳嗽了一声。   有太监抬头,脸色绿了,同手同脚地行礼,“陛下万安。”   其他围着的宫女太监们悚然一惊,顾不上什么轮子不轮子的,慌慌张张跪下,齐声道:“陛下万安。”   玩轮子木桶的小宫女跪的时候动作太大,膝盖顶在了有轮木桶上,木桶吱吱呀呀地走直线朝前滚动去,目标:皇帝。   小宫女后背瞬间凉了,一旦撞到皇帝身上,她免不了受罚。   苏景同正在锯轮子,因而行动比他们慢一分,他将手里的工具放在一旁,站起来,刚好在疯狂进击的木桶经过他时,精准地抓住了木桶把手,制止了木桶的找死行为。   苏景同跪下:“陛下万安。”   要是没苏景同,潘启这会儿早抢在顾朔前痛骂宫人,叫嚷着要剥他们一层皮,然后喝令他们该干嘛干嘛,别耽误伺候主子,等晚上换班了,再狠狠收拾他们——先行处置,免得顾朔给出更严重的处罚。   有苏景同在,第一步痛骂宫人就不敢实现。   顾朔评价道:“木桶不错。潘启。”   “奴才在。”   “着制造司制造一批有轮木桶,给各宫分分。”   “是。”潘启长出一口气,这一关看来是过了。不算太意外,苏景同当不了几天太监,宫女太监本就不敢轻易和主子接近,皇帝若因这件事罚了宫人,往后没几个宫女太监敢和苏景同说话搭腔的。   “都起来吧。”顾朔道:“你跟朕进来。”   顾朔没指名道姓,苏景同自觉跟上。   潘启等顾朔身影走远了,听不到这边的动静,才指指点点用嘴型骂他们:“你们是要上天啊,别傻跪着了,赶紧起来干活!”   顾朔换了常服,坐在罗汉床上,苏景同跟上去狗腿地捏肩捶背,“陛下累了吧,我给您捏捏。”   顾朔捏住他作乱的手,瞧了眼他的手指掌心——玩锯子没伤到手,道:“刚玩过木头,净手去。”   苏景同嘀嘀咕咕,这话真耳熟。   等苏景同回来,顾朔正捧着一卷书在看,苏景同脱了靴子上罗汉床,给顾朔按摩,“陛下……”   “嗯?”   苏景同吭哧吭哧,“新阳郡主……”   还击谢永章他做得轻轻松松,但一想到谢永章他娘新阳郡主到皇宫找顾朔哭诉,便有种做了坏事被人家家长找上门的感觉,苏景同不由得心虚起来。   顾朔睨他:“早上不是威风八面吗?这会儿心虚什么?”   苏景同习惯性地抱他胳膊耍赖,顾朔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的额头,“注意行为,小太监可以随意抱皇帝胳膊吗?”   苏景同:……   按摩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小太监不能随意给皇帝按摩?   苏景同果断停手。   顾朔眼皮抬也不抬,“继续。圣旨。”   苏景同:……   苏景同认命继续按起来,小太监真是命苦哟,无权无势任劳任怨任人差遣。   顾朔给他下的旨意,白天在太学府当差,晚上在广明宫值夜。   广明宫里的值夜,平素是值夜的宫女太监在东偏殿候着,正殿的卧房内守着两个太监,卧房外候着两个太监。   龙床是千工拔步床,床外又有一层空间,床中床,罩中罩,床帏放下,便是独立空间。值夜的太监们便在床外等着。   顾朔不爱奢靡享受,入主广明宫后取消了卧房内的值夜,卧房外只留一人。苏景同来了,他又恢复了卧房内的值夜,但只留苏景同一人值。   苏景同抱着毯子,坐在床外的地上,靠着床柱闭目养神。值夜并不算辛苦,多少主子贵人不起夜,一觉至天明,太监们只需要等主子睡着,就能自己也睡了。   唯一不好的点是上工地点在床榻前的地上,不大舒服。   但广明宫铺着厚实的地毯,并不比床差。   苏景同蛮喜欢顾朔的安排,在他们决裂候的那些年,苏景同很少能安眠,年少时便失眠多梦,长大后变本加厉,常常梦到顾朔死在西北战场上,然后惊醒,一夜无眠,翻来覆去地推演西北战局,直至天明。现在这样就很好,顾朔就在他身边,一抬眼便看得见。   当然,如果能上去睡就更好了。   看见,哪有抱着踏实。   顾朔瞥他:“想上来?”   苏景同心猿意马,今夜月色正美,昏黄的烛火在清冷的夜色中染着温暖的氛围,低垂的床帏朦胧着视线,顾朔身上还沾着清爽的皂角香。   苏景同伸手在顾朔手心勾了勾手指。   顾朔面无表情地打掉他的手,“朕说过,注意身份。”   “哦。”苏景同闷闷不乐地回到原位。   “等你什么时候说清楚决裂的前因后果,朕再考虑修复关系。”顾朔道:“你现在有什么想跟朕说的么?”   “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顾朔道:“你说,朕听。” 第17章 第一次谈心   “小太监,”顾朔提醒:“抓紧时间,毕竟你藏了太多事情。”   唔……   说什么呢?   苏景同想了想,“我今天在太学府,见到了霍方和谢永章,他俩关系不大好,针尖对麦芒。”   顾朔静静听着。   “太学府的勋贵子弟和各地学子,从来都是两个阵营,天然对立。霍方是各地学子中的领头羊——虽然他才学并不是最拔尖的,但很有领导力。谢永章是除了顾炎以外,太学府身份最高的勋贵子弟。”   “我今天看到他们,突然想,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你是什么感觉。”苏景同靠着柱子,闭着眼睛说,“你一定很讨厌我。”   “为什么?”顾朔问。   “你藏得是很好啦,皇子殿下,气度浑然天成,不动声色的从容是你的必修课,你那时从不表露喜怒。”苏景同皱皱鼻子,“但你在学府总是绕道走,不跟我打照面。”   “是因为我爹吧,你觉得我们是敌人,”苏景同说:“你讨厌我。”   顾朔沉默,他没想到苏景同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顾朔比苏景同大五岁,五岁的年龄差注定他们不可能坐在同一个学堂中,但可以在同一个学府见面。   五岁的苏景同要来皇宫进学,给十皇子当伴读,整个皇宫都折腾到人仰马翻。   给皇子讲学,讲不好不碍事,周文帝不管。给摄政王世子讲学,要是讲不好,官职不保。大学士们一时间忙翻了天,把曾经讲过千百遍的启蒙书,细细研磨,不仅要讲得深入浅出,还要讲得有趣,生动,引起小世子的兴趣。为了赶在苏景同来之前研究明白,给皇子们上课都变得敷衍起来。   学府往日两天洒扫一次,为了迎接摄政王世子,先进行大扫除,从里到外上上下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又调整打扫安排,改为一日两次,务必不能叫世子殿下瞧见一点脏污。   学府侍奉的宫女太监,挨个拉出来检查,呆头呆脑的不要、干活愚笨的不要、长相不雅观的不要、声音粗糙嘹亮的不要……   皇子们提议了多次的学府小厨房,火速建成,宫中最好的御厨分来此地掌勺。摄政王府还送了四个厨娘进来,免得娇贵的世子殿下吃不惯宫中平凡的菜肴。   大皇子站在学堂窗前,冷冷地看着学府院子中各路宫人手忙脚乱在院中折腾。   “快点的!打扫都仔细着点,哎哎哎,来两个太监,上房顶擦擦,房顶也得亮堂堂的,等世子来了,让世子看咱们脏乱的屋顶?用点力,擦到能反光!”   “花房的把这几盆花都撤了,开得蔫耷耷的,让世子赏花呢,还是看晦气?等等,你们送的什么花?花房不是培育出金盏莲了吗,送白莲过来做什么?世子都要来了,金盏莲不拿来给世子,你们花房要留着金盏莲过冬吗?”   “那头盘食材的,挨个看清楚,你们平时在尚食局怎么偷奸耍滑吃回扣的,杂家不管,世子爷吃饭的地儿,食材必须是一等一的,再拿你们尚食局以次充好的那套手段过来,别怪杂家不讲情面!回头世子吃出问题,你们担待得起么?”   大皇子冷笑:“这狗东西。江山到底姓顾还是苏!”   二皇子摇头,关上门,合上窗,免得声音传出去,“皇兄慎言。”   三皇子功课写得不好,刚被大学士罚了写大字,才叫伴读替他抄,不由得同情起十皇子,“你们说,小十若被罚大字,苏景同能替他抄么?”   四皇子原本趴在桌上假寐,闻言笑出声,“老三你真敢想。你看大学士的态度,小十给苏景同当伴读还差不多。”   五皇子表示四皇子说得有理。   七皇子吃着大宫女做的风干牛肉,“可怜的小十,本皇子可以分他一半牛肉。”   八皇子趁机抢了一块,“七皇兄也心疼心疼我罢,我、小九、小十、小十一,和苏景同一起进学,我们四个都会是他伴读的。”   九皇子哀叹一声,“上学不好玩,有苏景同更不好玩。”   十皇子愁眉苦脸,他和苏景同一样大,五岁,还听不明白为什么苏景同从他的伴读成了他是伴读,但看皇兄们都不高兴,想必不是好事。   十一皇子懵懵懂懂,从七皇子那儿要了块牛肉啃。   八皇子说:“本皇子有个妙计。”   大皇子懒得问,八皇子和九皇子刚满六岁,吃饭都吃不利索的年纪,能有什么妙计。这些兄弟中,唯独算能想出“妙计”的……   大皇子看向平静看书的顾朔,从刚才起顾朔就一言不发,他诸多弟弟中,顾朔是最沉得住气的,任外面风雨飘摇,他自岿然不动,摄政王世子来进学的小事,并不能影响他看书的兴致。   顾朔看完手头的书,把要记的内容记好,安静地穿过群情激昂的皇子们,去藏书阁找其他书看。苏景同要来进学的事没在他心里落下一片尘埃,一来早有预料,二来摄政王权倾朝野,皇宫内外捧他轻皇室是常态,无需惊讶,三来背后说人不是君子行径,苏景同堪堪五岁,又能做什么。   这个想法在他被周文帝罚了二十板子、带伤跪在学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时,荡然无存。   八皇子的妙计,完全符合他的年龄。他天真地在苏景同的轿辇必经之路,撒了半路油。抬脚的车夫脚滑,小小的苏景同摔了下来,磕破头,泪眼婆娑地回了家。   周文帝不能不给摄政王交代。查起来着实轻易,八皇子生母是娴妃,行事时不曾避着宫人,大大咧咧派娴妃宫中的宫人去尚食局要油。扯到娴妃头上,娴妃把寄养在他名下的顾朔推了出来,直说是顾朔挑唆弟弟行事。   顾朔带伤从清晨跪到月上中天。   等小苏景同养好额头的伤再来学府,小顾朔便敬而远之了。   顾朔想起往事,突然觉得他们应该换个姿势来聊,把苏景同叫进床帏来,苏景同坐在地坪上,头靠在床上,顾朔扯扯苏景同的耳垂,“没有讨厌你。”   “朕当时……”顾朔斟酌言辞,他亲娘去世,养母对他不好,唯有周文帝对他还算不错,平时会念叨几句,带伤罚跪那次,撕破了他的温情面具,接受爹娘不爱自己,从否定自己的出生中找到支撑的理由,是惨烈的修行,“朕对所有人敬而远之。”   顾朔沉默片刻,他情绪内敛,寡言少语,厌恶将自己的想法剖析开展现在旁人面前,像在世人前裸奔——尤其回忆他不愿提及的过去。说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致。   苏景同拍拍他的手,便是顾朔不说,他也知道顾朔那时的状态过于疏离,必有隐情。   顾朔微微摇头,艰难地开头,“是小八。”   “嗯?”   “你来学府第一天,轿夫在路上踩到油,脚滑,你摔下去磕破头。地上的油是小八命人倒在你的必经之路。”顾朔紧绷着身体硬逼着自己说完这句,他要求苏景同要说清楚前尘往事重新开始,自己却有所隐瞒,这算什么开诚布公?他如果藏着自己的事,又有什么脸要求苏景同说清楚呢?   话一旦开头,再往下说便容易许多,“你哭着回去,摄政王大怒,当天入宫要求父皇给他交代。父皇追查,查到是娴妃宫中的人去尚食局要油。”   苏景同其实记不清五岁的事,他起话头是因为模糊记得刚入学府那些年顾朔避着他,没想到顾朔居然提到了第一天进学的事。他连自己摔了都没印象,哪里还记得什么油。   居然是八皇子么……   好端端地提这个做什么?   等等。他们是怎么聊起这里的?苏景同问他第一次见自己的印象……   苏景同突然明白,他以为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六皇子伤好后在学府见面,顾朔眼中的第一次见面,难道是他摔了的那回?   “娴妃娘娘不愿小八被处罚……”   苏景同明白了,宫人是娴妃宫中的,娴妃舍不得亲儿子,自然就把寄养在她处的便宜儿子推出去。   苏景同拍拍顾朔的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顾朔那时不过十岁,被自己养母推出去顶罪的滋味想必难熬。过去足够难受,又何必非要讲出来,重新挖开血淋淋的伤口。   顾朔自然地说下去,“娴妃宫中的宫人众口一词,我的衣食住行全在娴妃宫中,仰人鼻息。皇后和大皇子一口咬死就是我。”   “而我父皇,他当然知道不是我,可他不在乎真相,他只需要一个交代。”顾朔道:“我无可辩驳,只能沉默。”   苏景同心头一紧,被父母明知冤枉还要推出去顶罪,难怪顾朔小时候不爱理人。   “我跪在青石板路上,周围宫人来去,人人都能看到我被责罚,”顾朔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我好面子,这比再给我二十板子还要让我难堪。”   “我跪着的时候心里有很多愤懑,很想站起来和他们分辨是非。等我情绪平复,我开始反思我为什么会失控。”   苏景同服气,顾朔情绪稳定得可怕,其他十岁的小孩遭遇此事,只怕哭得不能自已,而他挨了二十板子又被罚跪,居然在反思自己怎会情绪失控。   “我认为是我没看清自己的处境,对他们有过高的期待。”顾朔慢条斯理道:“我们兄弟十一人中,我父皇最看重大皇兄,他是嫡长子,外祖父掌握禁军兵权,我父皇想在你爹手中讨得喘息,要依靠他外祖父。其次是我,他觉得我最像龙子凤孙,赏大皇兄两件东西,会想着赏我一件。因此宫人不敢因我生母卑微怠慢我。他是宫中权与力的代表,随手一举就能改变我的处境。我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那天选择冤枉我,理由很充足。第一,大皇兄和皇后娘娘视我为眼中钉,指证是我,他想维系和皇后一族的关系,不肯拂他们面子。第二,他急需给你爹交代,没空去查真相。第三,养母冤枉寄养的孩子,是皇室丑闻,他不想丢人。”   顾朔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他作为我父亲,会为我主持公道。所以当他没有,我失望,我愤怒。” 第18章 厌恶   “我对娴妃倒没什么怨气,娴妃娘娘心中,我是寄养在她名下的皇子,和亲生的儿子有亲疏远近之分。只是我出生起就在娴妃宫中长大,视她为亲娘。她待我和气温柔,我曾经很喜欢她。骤然遇到此事,没收拾好心情。”   顾朔道:“这只是一次合情合理意料之中的偏心,我早有预料却依然失控,是因为情感淡化了我的理性。”   “我回想了我和娴妃相处的点滴,娴妃起初待我很一般,她养我两年后怀孕生子,从此心思都在小八身上。后来父皇待我有两分看重,偶尔来娴妃宫中坐坐,问我功课,娴妃才待我好起来。”   “娴妃宫中的宫人,平时待我不错。但事到临头,依然会听从一宫主位娴妃的安排。”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顾朔说:“跪在那里的是我,而不是别人,是因为我没有权力。我不能让皇权统一、不能让摄政王忌惮、不能让父皇依靠、不能让宫人臣服。情绪失控是因为我没看清自己的处境,有错误的期待。”   “这是严重的错误,我需要纠正。”顾朔垂眸,“纠正不容易,我需要时间。所以那时躲你,也躲所有人。”顾朔揉苏景同的头发,“不是针对你。不讨厌你。”   苏景同窒息,作为孩子,觉得自己爹娘爱自己,这是什么错误?他需要纠正什么?   看清自己在周文帝和娴妃心中什么都不是?   用对皇帝和一宫主位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爹娘?   顾朔说得轻描淡写,苏景同听得字字钻心,他那时要用什么心情,去一遍遍洗脑提醒自己,爹娘不爱他,一切都是假的,他们的温情掺杂着利益纠葛,他必须要把家当做战场严阵以待。   苏景同把脸贴在顾朔手背上,亲昵地噌噌,“对不起。”摔一跤是什么大事?假如他没有哭着回去告状,他爹不会找周文帝要说法,顾朔也不会受此苦,“你没有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当时才十岁,你足够冷静、足够理性,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他们不负责任,错的是他们,是我。”   顾朔手翻转,掐住苏景同的脸,“收回你的道歉。”   苏景同不明所以。   五岁的小孩,从轿辇摔下来,磕破头,哭着回去告状,情理之中。苏景同一面安慰顾朔,说这不是他的错,是周文帝和娴妃不负责,一面却又怪五岁的自己不该哭,不该没预见到对他的伤害。“你道德感总是过高,你最擅长的事是难为自己。”顾朔评价,“朕不想从你口中听到道歉。”   苏景同奇怪地看他。   顾朔补充:“这是圣旨。”   “那,”苏景同犹犹豫豫,“接旨。”   顾朔又将话题带回来:“朕有一点不明白。”   “嗯?”   “不止朕躲你,学府的皇子、伴读,人人都怕你。”顾朔问:“你为何偏记朕?”   苏景同难以启齿,“他们长得不好看。”   顾朔:……   “你……”顾朔憋得说不出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景同无所谓,“你们读书人就是太拘泥,谈美色变。”   “陛下,”苏景同懒洋洋道:“你这般容易脸红,很难不让人想逗哭你。”   “除了这件事,”顾朔冷静地转移话题:“你还有别的要控诉朕讨厌你的事吗?”   苏景同冷笑,“数不胜数。”   顾朔:……   何至于此。   天色太晚,“先捡要紧的说。”顾朔道。   “滨州赈灾。”苏景同斩钉截铁。   文和11年,大皇子和皇后撺掇周文帝把刚满十四岁的顾朔扔到新州当郡王,封号熙,远离权力中心。文和15年,摄政王苏季徵担心在外的藩王坐大,以给周文帝祝寿为由,将所有藩王找回来,包括十八岁的顾朔。   新州苦寒,顾朔去时,一身锦缎,回来时换了粗棉衣。   国家再乱再穷,京城都不穷,生活富足。顾朔生在宫闱、长在宫闱,曾经走的最远的路,是在皇宫狩猎场。他睁眼是繁花似锦,闭目是纸醉金迷。   顾朔自以为在宫中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挨过周文帝的罚后,宫里拜高踩低,一应用度都是别人挑挑拣拣剩下才给他,锦缎是缝制错版不齐整的,饭菜是不新鲜的,冬日炭火是克扣的,就连笔墨纸砚,都是最差的。   他到了新州才知什么是民生凋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原来就算一年到头劳作,也会饿死;原来一个小孩卖身为奴任打任骂,只要十来斤粮食;原来草皮树根观音土,都是可食用的;原来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有需要谁穿出门。   他曾经顾影自怜的爹娘不爱,找不到出生活着的意义,在新州真正的巨大苦难面前不值一提。比起矫情的鸡毛蒜皮,如何让新州百姓活下去才是正事。   他没日没夜研究怎么能治理好新州,砥砺四年,才堪堪让新州百姓能吃饱肚子。   锦缎自然不穿了,穿着锦缎在新州,像行走在他人的伤口上,火辣辣地羞耻。   顾朔自新州回来,再看到京都的金碧辉煌挥金如土,愈发沉默。   文和16年,滨州水灾,急需朝廷救援。   周文帝安排大皇子携带尚方宝剑前往赈灾,为他攒攒声誉功绩——赈灾并不容易,但摄政王把持朝政,轻松挣功劳的活他一点不肯放给大皇子,赈灾又苦又累,风险高,地区错综复杂,一个做不好容易把自己搭进去,摄政王作壁上观,由着周文帝操作。   周文帝也想到这点,光把大皇子放下去,他一万个不放心,皇子中若问谁有本事把事办好,盘点来盘点去,只剩顾朔。   顾朔在新州的政绩着实突出,他从新州走的时候,百姓哭着送了几里路,争抢着往他马车上塞干粮——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但愿意给他路上吃。顾朔红着眼下车给送别的百姓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开。   ——探子报回时,周文帝长吁短叹许久,顾朔生错肚皮了,他要托生在皇后肚皮里就好了。   大皇子为钦差,顾朔为辅。有顾朔辅佐大皇子,大皇子应当能圆满完成任务回来。   圣旨下后,摄政王把苏景同也插进赈灾队伍——与其让大皇子一个人独占政绩,不如大家一起,苏景同十四岁了,也是时候攒功绩了,周文帝放心顾朔,苏季徵同样信得过顾朔,有顾朔在,此行自然无忧。   苏景同一到滨州就吐了。   他们带着粮的马车刚进滨州,就被流民拦截哄抢。流民们赤身裸体,瘦得皮包骨头,脸色发黑,泥污遍布,能看到他们薄薄的一层皮裹在肋骨上,每根肋骨都清晰可见,胳膊和腿上没有一点肉,膝盖骨突出。饥饿的驱使下,流民丧失了理智,只知道一拥而上,你抢我抢,从马车上扒下来的生米,不管能不能吃,先囫囵塞口里,每个人都在拼命地疯抢,生怕晚一步抢不到粮食。   苏景同看到不少人在抢粮食的时候,被人推搡摔倒,他们来不及爬起来,就被后面蜂拥而上的流民们踩着过去,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活活踏死。   苏景同的马车也不曾幸免于难,粮食车前人山人海,挤不进粮食车的人,便来扒马车,马车上说不定有吃的,无数双枯黄的手扒上苏景同的车……   等顾朔带人驱散流民,维护好秩序,苏景同下车,吐了个天昏地暗。   苏景同抬头,看到顾朔的脸,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你当时大概很讨厌我。”苏景同回忆当年顾朔的眼神,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为什么这样想?”顾朔问。   “我吐了。你可能认为我在厌恶流民,被他们扒上马车,弄脏马车,恶心吐了。”苏景同说,“我听我爹说过你从新州离开时,百姓沿街送别,你爱百姓,百姓也爱你。你大抵是看不惯我这等娇贵的人。”   苏景同把玩着顾朔的手指,“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我是来赈灾的,我爹当时要给我带一个百人护卫队,和四十个丫鬟小厮,我全部拒绝了,就带了一个小厮出门。我以为我很亲民。”   苏景同扯扯嘴角,“我下车,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是抢粮食时摔倒,被后面挤上来的流民活活踩死的。我在想,我身上这套衣服,坐的这辆马车,如果换成粮食,够他们吃几年?或者几十年。”   “所以我吐了。”苏景同淡淡道:“我在恶心我自己。”   “世上还有比我更虚伪的人么?”苏景同笑得讥诮,“皇商采买、各地上供的最好的布料,那些年都是先送到摄政王府让我爹和我挑完,再往皇宫送。全京城的贵人数起来,没人比我更奢靡。而我居然以为带一个小厮,是亲民。”   “我后来常常睡不着,我在想我爹到底在做什么。我爹总是告诉我,皇位有能者居之,每个王朝的最后都是民不聊生,是新时代建立才带来了安定富足。他从不在我面前避讳篡位之心,他觉得他是有能者。可我爹独揽朝政十余年,为什么滨州会是人间炼狱?”   苏景同望着顾朔沉沉的黑眸,“你说,我享受着民脂民膏,是否是一种罪?我借着我爹的身份,才得以挥金如土,却又在心里怪我爹,这是否是另一种罪?”   “你厌恶我是应该的。”苏景同想,你是天上的月亮,我是沉沦在欲望泥潭中的烂泥。   苏景同听到顾朔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呼吸喷涌在自己头顶,继而一只温柔的手抚在他头顶,“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你想听听我当时的感受吗?”顾朔温柔地问。 第19章 行动   “嗯?”   那天……   苏景同吐得天昏地暗,头脑发晕时,一只矜贵修长的手托着月莹棉的帕子,递到他面前,帕子上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川”字。   顾川,大皇子。   “吓坏了吧。”大皇子说,“出来赈灾是这样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刁民围追抢劫。”   刁民……   苏景同难以置信自己耳朵听到了什么,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流民瘦的皮包骨头的尸体,目睹了人间惨剧,他竟然在说“刁民”?   苏景同侧头,避开大皇子的帕子。赈灾出发前,他便不大看得上大皇子的行径——这人知道自己是来攒功绩的,又和六皇子顾朔一同出门,生怕穿得素净,旁人分不出他和六皇子谁主谁次,叫尚服局赶制了几套奢华无比的衣裳鞋子,好压六皇子一头。   送粮的队伍是从津门抽调回的赤霄军。赤霄军独立在朝堂外,并未被摄政王苏季徵笼络。   苏景同的意思是大家急行军送粮。   大皇子心里盘算着他的小九九:禁军一共两万人,虽然都是好手,但数量上有所欠缺,一旦和苏季徵撕破脸,不够用,赤霄军负责镇守津门,一共有三万人,眼下抽调了三千人回来送粮,若能笼络赤霄军,自然是极好的。   大皇子便道:“滨州乃粮食大洲,除了滨州粮仓,滨州粮商处也有不少粮食,不必急于一时。赤霄军的将士们连夜从津门赶回,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我们缓行军,也好叫赤霄军的将士们略作休息。”   顾朔罕见地插话:“急行军。”   大皇子充耳不闻——老六不愿看到他笼络赤霄军罢了。   最后是赤霄军首领三番四次表示无妨,可以急行军,赈灾要紧。他们才得以急行军快速赶到滨州。   路上,大皇子的矫情愈发上劲儿。他是真正的贵人出身,急行军只能用轻便的马车,他坐得不舒服,坐久了腰酸背痛,便时不时要停下休息,顺便去找赤霄军首领聊天,拉近感情。   吃食上也挑剔,总说“这些干粮怎能用来招待赤霄军的兄弟们,咱们去城里吃些好饭好菜”。他们离城远,一来一回需要一天。三千人的饭菜,需要几十个店家来做。   虽说急行军,但行军速度被他拖慢了好多天。   苏景同实在见不得他,堂堂皇子,不分轻重缓急,灾民还等着救援,他在这儿大肆拉拢赤霄军,在大皇子又一次提出要去城中吃饭时,苏景同冷声道:“要去你自己去,本世子急着去滨州。”   苏景同抬下巴吩咐赤霄军,“留三十人保护大皇子,其他人随本世子走!”   赤霄军首领心里正着急赈灾的事,有人挑头,他忙不迭应:“是。只是三十人保护大皇子不合规矩,留一百吧。”   大皇子哪能叫他们丢下自己,连忙道:“既然景同心急,本宫随你们一起吧。”   好不容易走到滨州,现在,大皇子又在说,“刁民”。   苏景同心中的厌恶一时达到顶峰。   他缓了缓,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问顾朔:“我们现在做什么?”   顾朔有条不紊地下指令:“赤霄军一队,去决堤口检查河堤加固情况;二队三队在全滨州排查城内危险点,重点关注河流沿岸水位、沿岸堤坝情况、百姓房屋损毁以及可能成危房的情况、城村道路情况、大型建筑情况,是否有垮塌风险;四队五队和滨州刺史对接,清点滨州受灾人口情况;六队七队负责施粮;八队九队保护粮车,避免哄抢事件。”   “十队去查滨州粮仓进出和粮食品质情况,本王想知道滨州为何身为粮仓却遍地饿殍,如有证据证明有人中饱私囊,立刻报回。十一队对接城中粮商,稳住粮价,谁敢在这个档口哄抬粮价,斩了!十二队排查有无疫情发生;十三队做好尸体处理工作,避免造成新疫情;十四队,是大夫们吧,分散开治伤;十五队负责衣物安排;十六队负责搭建帐篷,供流民应急居住;十七队十八队……”   顾朔每安排一条指令,就有一批士兵出发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不到片刻,在场的只剩二十个将士,和大皇子苏景同顾朔三人。   大皇子皱眉:“你安排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问本宫的意见?”   “只剩二十人,谁来保护我们?刁民刚刚怎么哄抢你也看到了。”大皇子不赞同道:“我们起码应该先去见过滨州刺史,了解滨州的情况,再行决定。”   苏景同无视大皇子的反对,问顾朔:“我去十队?”   十队是查滨州府粮仓问题,顾朔怀疑有人中饱私囊,粮仓中的粮食被滨州的官员倒卖,导致流民没有及时得到应急储备粮。   顾朔颔首,滨州是富庶地,粮食大州,就算洪灾淹没了滨州全城,滨州的粮仓也能撑一个月,现在才不到半月,滨州粮仓竟然告急,其中难免有鬼。且观流民的身体状态,只怕饿了不止半月,平素就忍饥挨饿才对。   他们三个人中,苏景同是最适合干这件事的,滨州敢明目张胆行事的,背后必有靠山。论靠山,谁的靠山能硬气过苏景同?   大皇子被他俩无视,心头的火冒出来:“本宫的话你没听到么?我们不去对接滨州刺史,就先行行动,合适吗?”   苏景同懒得理他,径直去和十队汇合。滨州粮仓出事,说不得就有滨州刺史的问题,这时候和滨州刺史对接什么,等他把我们绕进圈子里么?先把基础情况摸清了,再对接才好。   顾朔安排完苏景同,没安排大皇子,自己驻扎居中指挥——留下的二十个士兵,只有三个是保护大皇子的,剩下十七人负责机动,及时传达顾朔的指令。   大皇子火冒三丈,“顾朔!你好大的胆子,你是不是忘了本宫才是本次行动的总负责人?”   顾朔平静道:“嗯,那你指挥吧。”   大皇子眼看着自己身边就剩三个人,其他将士已经离开,这还指挥什么?指挥这三个人吗?!   大皇子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直直憋红了脸。   冷静,冷静。   就让他俩去做又怎么样,这次挂名总负责是他,他们无论干出什么结果,功劳都是他的,何必同他们置气?   等荡平摄政王,登上皇位,他俩算个鸡毛。   鸡毛!   鸡毛!   顾朔没理他,自顾自指点赤霄军去了。大皇子说得并非全无道理,按照常理,他们是应该对接滨州刺史的,只有对接了,滨州配合了,他们的行动才好展开。眼下顾朔要他们做的只是前期踩点和紧急施粮,避免被滨州官员们糊弄。等明天弄清楚大致情况,他就要出面对接滨州官员。   只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大皇子,那滨州刺史……顾朔心底发沉,滨州刺史徐锐是六年前的状元,那一年主持科举的是大皇子的外祖父,徐锐是天子门生不假,也是大皇子外祖父的门生。   苏景同带队出发干活,大皇子因无事可做,又怨顾朔抢他指挥权,索性跟着苏景同,苏景同给他寻了个好活计,他不是想去会见滨州刺史么,去找滨州刺史,把滨州一众高官都带去宴会,拖住他们。   “你要干什么?”大皇子警惕。   苏景同瞥他,“这你别管。”   大皇子抓抓头发,这要是顾朔安排他,他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服气,也会去做——顾朔心里有成算。苏景同才十四岁,这祖宗纨绔名响彻京都,此前从没办过差使,查滨州刺史这么大的事,他毛头小子毛毛躁躁,办砸了怎么办?   功绩可是挂他的名。   大皇子道:“我跟着你。”   “那谁去拖滨州刺史?”苏景同问。   大皇子心一横,指着赤霄军首领:“他。”   “就说我们水土不服,好好歇歇。”大皇子说。   “也行。”苏景同转头吩咐赤霄军首领,“记住了,郡王殿下心系百姓,已在一线指挥,本世子和大皇子水土不服,需静养几日。圣上心系滨州水灾,欲御驾前来,然兹事体大,又因滨州刺史勤勉谦恭,简在帝心,特遣派我们来此代圣上赈灾,请滨州刺史务必以民为本,以慰君心。另外,本世子和大殿下水土不服,问滨州刺史可知治病之法?”   大皇子眉头皱起,苏景同在说什么玩意儿?他父皇什么时候提过要亲自来赈灾,又什么时候觉得滨州刺史不错?   苏景同喊:“弦歌。”   跟着苏景同来的小厮出列:“奴才在。”   “跟着首领去,务必把本世子的话如数带到。”   弦歌拱手:“奴才省得。”   等弦歌和赤霄军首领离开,大皇子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苏景同冲他比了个“嘘”,冲十队的人道:“开始干活!”   苏景同安排十队的人去查三年来粮仓看守人的个人情况和家庭住址。按照惯例,粮仓看守者轮班制,一天两班,每班二人。三年来未调换过人,始终是这四人。   苏景同又叫人潜入粮食司,偷到了滨州三年上报的粮食诏报及收缴文件。   太阳落山后,滨州粮仓。   张老五左手提着酒葫芦,右手拎着菜刀,醉醺醺地晃悠着走在小路上。他是滨州粮食看守人,做这行已经十来年了,活很轻省,粮食来了走了都称重登记,最近滨州水灾,滨州粮仓空空如也,他更没什么活干。   张老五慢悠悠呷了口酒,这酒是好东西,用制造贡酒的粮□□酿出的酒,除了没盖御品的章,和御酒没区别,皇帝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张老五溜溜达达走,酒醉的感觉很美妙,整个人像踏在云上,飘飘欲仙。   他原本还可以更快乐,是该死的流民,非觉得粮仓里有粮食,三不五时来抢,好在抢过几回后,粮仓没粮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两天没人来抢了。   张老五暗自高兴,幸亏他平时就爱从粮仓顺点粮,遍地死人,只有他家没事,还吃得肚皮圆滚,还得是他厉害有本事。   穿过小巷子,就是他家。水灾没发生前,小巷子里有卖小零嘴的小贩,现在都没了,吃都吃不饱,哪来的多余粮食做小零嘴。民间夜里休息的早——大家没钱买烛火,太阳落山后,小巷子顷刻荒凉起来。   小巷子伸手不见五指,张老五后背有点发毛,总觉得今晚的小巷子和平时不大相同,但瞧来瞧去,都是黑布隆冬,张老五甩甩头,暗骂自己喝酒喝傻了,连个小巷子也怕,都说酒壮怂人胆,他怎么越喝越疑神疑鬼。   张老五狠狠啐了一口痰,走进小巷子。   夜风冰凉,带着肃杀的寒意。   张老五不由自主裹紧身上的衣裳,今天有点冷啊。   继而后勃颈一疼,张老五失去了意识。 第20章 审讯   张老五昏昏沉沉,等他被一盆凉水泼醒,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所处的环境并不陌生,这是他待了几十年的家,他被五花大绑,周围站了一票穿着统一的人,气势一往无前,像士兵。   张老五迟缓地想:士兵?哪里的士兵。滨州的士兵他见过的,不穿这样。哪里的士兵会来滨州?   前两天他们叮嘱自己什么来着,谁要来滨州来着?   好像是……大皇子、熙郡王、摄政王世子。   张老五缓缓移开目光,慢慢抬头,在他正对面,有人坐在一把他没见过的云雷纹圈椅上,穿着盘云纹吉祥如意锦缎衣裳,衣襟上还绣着龙,哦,莽,是四个爪。   四爪,皇子制服。   张老五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张老五再细看,角落里还绑着九个人,他老爹、老娘、老婆、小妾、还有五个孩子。   “醒了?”皇子制服旁边的人问。   张老五这才注意到他,他坐在自己家的长凳上,穿得普通,是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但贵气逼人,又很漂亮,叫人不敢小瞧。   “本世子时间有点紧,不想废话,你配合一点,咱们早说完早完事,可以吗?”那人开口。   许是酒喝多了,张老五的嗓子有点发干,他还记得前几天那些人是怎么交代自己的:滨州是粮食大州,但这两年天气不好,收成不多,且粮食多数次品,好的粮食都挑拣出来上缴国库了,隔壁几个州闹饥荒、闹旱灾,滨州支援了大半,库里粮食更不够用,结果今年滨州水灾,滨州本来就有从隔壁几个州逃过来的流民,加上自己州里的百姓也要吃要喝,开仓放粮很快就把粮食用完了。   张老五哑着嗓子说:“可以。”   苏景同笑笑,“在你开口之前,本世子有几句话要提醒你。”   “本世子已经拿到滨州粮食诏报及收缴文件,你说得如果和本世子知道的对不上……”苏景同抬手,十队的士兵迅速把张老五的儿子提了出来。   张老五一共七个孩子,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二女儿已经出嫁,在家里还剩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们的衣服是最便宜的麻衣,且缝缝补补,不知穿了多少年,两个大女儿的衣服明显不合身,胳膊腿都短了一大截,两个小女儿的衣服上补丁快比布料都多。   儿子穿得仔细,是棉衣,寻常人家少有给幼童做新衣裳的,因为幼童长得快,一件衣裳做好,没几个月便穿不了,太浪费,都是挑哥哥姐姐剩下的穿。张老五的儿子的衣服却十分合身,眼见是新作的。脚上穿着千层底的鞋子,脖子里还挂了个小金锁,上面刻着“福”字。   “你今年都五十四了,”苏景同说:“儿子才三岁,瞧这一身打扮,想来你疼他疼得紧。本世子也不难为你,你说一句谎话,本世子剁他一根手指怎么样?”   大皇子震惊地望着苏景同,他才十四岁,怎么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于法,他私下审讯不合流程,于情,对三岁孩童下手,令人发指。   “你有二十句谎话的机会。”苏景同说:“手指脚指加起来一共二十,如果你超了这个数量,就只能剁胳膊剁腿了。手指少一两根还不打紧,无非是读不了书、写不了字……”苏景同环顾四周,张老五家有不少启蒙书,想必是为这个宝贝儿子准备的。   “缺胳膊少腿,本世子可不保证他能活着。”苏景同淡笑。   张老五咽了一口唾沫,“我儿子才三岁,他有什么过错,你对小孩下手,你丧尽天良!”   苏景同嗤笑道:“怎么,你没听过本世子的名号?本世子什么荒唐事没干过?多你一件不多,少你一件不少。杀个小孩而已,谁敢管本世子?”苏景同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大皇子。   大皇子咬牙沉默。此计虽然恶毒,但拿捏住了张老五的命根子,问话有效。   “你要是动我儿子,我定告到……”   “啧。”苏景同扬起一条眉毛,称赞道:“勇气可嘉。”   “你觉得谁敢查本世子?你是在提醒本世子,连你一起宰了么?”   张老五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脸色涨红。   儿子没见过这阵仗,吓得直哭。   张老五忍了又忍,“知道了,小人会说实话。”   几天前他们告诉过张老五,来的人里,大皇子是庸人,摄政王世子是纨绔,只有熙郡王六皇子需要特别注意,这人话少但手狠,很可能查到你们身上,但不要担心,粮食诏报及收缴文件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手脚,账目已平,他们拿不到真数据,放心说。   虽然不知为什么六皇子变成了摄政王世子,但应该抹平数据了。   “但愿你会。”苏景同问:“三年来粮食共收了多少石?”   张老五脑海中响起他们教的回答:郡王兴许会问你,咱们每年收的粮食有多少,我知道你记性好,但现在不是卖弄你记性的时候,糊弄走郡王最要紧,你不要立刻回答,你是个没读过几本书,只会打算盘的粗人,你还很愚笨,你反应很慢,你要思考很久,跟他说,数字太大,记不清,需要看粮食进出账本。   “小人记不清了,”张老五说:“但我有个本子,记录粮食进出的,本子上有多少,就是进出了多少。”   苏景同笑笑,“你不是远近闻名的好记性么?”   张老五心底一惊,按他们给的消息,皇子郡王们今天才到滨州,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好记性的,张老五强压着震惊,勉强道:“还、还凑合。但是数容易忘,不看到本子,小人也不敢确定。”   苏景同把他粮食进出的本子丢到他面前,“你说这个?”   “……”张老五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这是他们新做的进出账,做得很平,他们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查出问题来,张老五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是,就是这个。”   “说谎。”苏景同拔出刀来,叫人把他儿子的手摁在桌子上,苏景同用刀在上面比划,“你说是先剁大拇指好,还是小拇指好?”   小孩吓得瑟瑟发抖,拼命挣扎,哭声震天,“爹——爹——”   “别——!”张老五失声。   苏景同淡淡道:“喊什么,你又不老实,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当本世子给你说笑话呢!”   “还是大拇指吧,大拇指好砍些。”苏景同自言自语。   张老五心乱如麻,他不知道他们万般保证过的账本为什么在苏景同眼里是假账,要是换个情景,他能和苏景同掰扯掰扯,狡辩一番,但是儿子在他手里,他怎么敢多说话?!   他们给的消息根本就不准,来找他的不是郡王!   他们明明说郡王虽然严肃,但心慈守法,在没确凿证据给他定罪前,六皇子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更不会对他家人怎么样,让他放一万个心。   现在来的是摄政王世子!!   这人看着不坏,但说起话来邪气得很,无法无天,也不怕阴司报应!   “账、”张老五狠下心坚持,那些人还跟他说过,如果郡王不相信这是真账本,你一定要咬死这就是真账,我们的账做得完美无缺,就是郡王来了,也挑不出毛病,“账就是真的,世子说是假的,有什么凭据?”   苏景同冷笑,“本世子说是假的,就是假的,你是哪根葱,也配让本世子给你凭据?”   他不耐烦道:“你到底说不说?”   张老五脑子空白,他没见过这架势,见过讲理的,见过当官的,第一次见苏景同这么又不讲理又蛮横的,苏景同但凡给出点理由,他还能找补,可他根本不给,就铁口直断是假的,这叫他怎么是好?!   苏景同懒得听他狡辩,摁住小孩的手,一刀砍下。   小孩的哭声瞬间响破屋顶。   “我说我说——!”   “咔——”刀险险与小孩的手擦皮而过,插进桌子里,苏景同面无表情地回头,没再说话,周身冷气萦绕,明摆着没有耐心了,张老五盯着他无喜无悲的瞳孔,头皮发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苏景同并不是真想要数据,而是想折磨人取乐。   他根本不是人,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张老五喉头动了动,他知道,苏景同再也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了,如果这次还说谎,眼前这尊杀神一定会动手。   张老五闭上眼,“今年是一万零二百九十五石,去年是一万一千一百九十石,前年是……”   一个半时辰后,苏景同、大皇子和赤霄军十队的人离开了张老五家,苏景同袖中还藏着另一本账本——被张老五藏起来的真正的进出账。   大皇子此刻对苏景同的佩服拔高到新的高度,他本以为拷问张老五是件辛苦事,但苏景同三言两语就套出了真话,顺利得一塌糊涂。   大皇子轻轻咳嗽一声,他才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前有顾朔、后有苏景同,显得他无能且没有权威,是时候展示他的尊严了,大皇子严肃道:“你今天行事冒失了。”   苏景同自顾自往前走,完全没有听他放屁的意思。   大皇子快走两步追了上去,“景同,不是本宫说你,审讯是有严格的流程的,咱们应该提请有司再……”   苏景同倏地停下脚步,大皇子躲闪不及,差点撞上去,“大殿下,请问您尊贵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提请有司?他这个级别,按流程只配叫滨州下属县里的师爷审,呈批到滨州府即可,能审出什么来?他敢审出滨州的高官吗?”   大皇子被堵得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不能提请有司,但他这个身份摆在明面上,总不能说本皇子支持你滥用私刑吧?   该有的姿态还得有啊。   苏景同连珠炮似的发问,“按目前的流程,他至少得审半年,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那你也该温和些,拿三岁孩童做威胁,实在不得体。”大皇子埋怨,虽则都是苏景同行事,但他是总负责,难免牵连到他的名声。十队的人跟在他们后面,能听到他们的争吵,听完想必知道谁是君子端方,谁目无法纪。   苏景同嗤笑一声,“大皇子真是宅心仁厚,方才怎么不阻拦,这会儿装什么好人?本世子把恶人做了,你领功绩领好名声,得了这么大便宜就别卖乖了。”苏景同懒洋洋地扬起一条眉:“你没别的话要说了?”   苏景同道:“安静些吧,至少显得人不愚蠢。” 第21章 假账   大皇子被噎住。   苏景同没有等他,走出老远。   大皇子忍了又忍,心里那点对苏景同的敬佩都化为乌有,他自诩正统皇家嫡子,何时受过这鸟气,苏景同不就仗着有个狼子野心的爹么,牛气什么?   大皇子追了上去,非要从苏景同的做法中挑出点毛病来,他跟在苏景同身后喋喋不休,“你也太轻狂了,你知道那账本是真是假,你就敢笃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他拿不出真数据真账本,你怎么下台?真剁了那小孩的手?”   苏景同把假账本甩到大皇子身上,“你仔细看看这账本,能是真的吗?”   大皇子:?   他低下头瞧了半天——什么都没瞧出来,天还没亮,黑灯瞎火的,连进出账封皮的大字都瞧不见,何谈分辨真假。   “本宫又不是账房,”大皇子没好气道:“本宫手下自有人去分辨,本宫看不出真假有何稀奇?”   苏景同拎起账,叫一人提灯靠近,“用了三年的账本,纸张理应发黄对吗?”   “对。”大皇子也是读过书的人,最熟悉纸张变化,“这不是黄的么?”大皇子翻过几页纸,纸张中间都是黄色的。   “黄什么黄,”苏景同冷声道:“正常书变黄,是纸张边缘先泛黄,这本账本是从纸张中间开始发黄,大殿下,你知道什么情况下会导致纸从中间发黄吗?”   “什么?”大皇子被他说愣住。   “用烛火烤纸,专门做旧。”苏景同双臂抱胸,“现在知道了?”   大皇子汗颜。他不该来找苏景同对峙,现在被人堵得更下不了台,只好悻悻管苏景同要来后面从张老五家找到的真账本对比着看。   大皇子有点后悔和苏景同话赶话了,因为他真正好奇的地方,不在苏景同逼问张老五那段,而是苏景同从张老五家找到真账的过程。   苏景同问完张老五以后,没有急着走,想要定滨州高官的罪,光有张老五的证词不顶用,要实实在在有物证才行,于是盘问张老五真账在哪里。   张老五支支吾吾不说。   大皇子本以为他会继续用张老五的儿子逼问张老五,没想到他只是安排十队的一个人在张老五家里搜,等那人把家里都翻遍了,还没找到账本,苏景同突然指着炕下的柴火让去搜那里,十队搜了没发现,苏景同翻找了柴火,取出了一根柴火——那根柴火挖空了,中间藏着的就是真账。   大皇子实在不知道苏景同是怎么找到这本账的。他觑苏景同,苏景同不想理他,显然是不会告诉他怎么找到的了。   唉。   早知道就忍忍了。   回头怎么跟父皇汇报?   大皇子随手翻了两页真账,真账果然如苏景同所说,纸张边缘泛黄,中间依旧是白色。   这人,真神了。   张老五家中,张老五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他瘫坐在地上,脸色蜡黄,像经历了一场恶战,假如有人靠近他,会发现他身上的酒气是从衣服上来的,本人眼睛清明,毫无醉意。   他在原地缓了许久,才拖着两条打战的双腿从地上爬起来,和苏景同待了半晚,他用尽了这辈子的脑子,张老五扶着桌子起来,站起来才发现腿软的不成样子,别说走路,站着都难。   张老五苦笑一声,又缓了许久,才去给他小儿子解绑。   他耳畔中还在循环那些人告诉他的话:   郡王心思缜密,你又在查案的第一环,必然会来找你,事情紧急,他们不可能提请有司,只会私下审问,他们在滨州没有宅子,来的人又多,又是贵人,在滨州的地界,不会租宅子——好宅子都在滨州高官心中有数,所以最好的审讯地点,就是在你家中。   私下审讯,很可能刑讯逼供。你不要慌张,郡王学得是正派君子风,骨子里守国法讲仁义,吓唬你居多,不会真动手。我们准备了一本“假账”,会让他们得手。   “假账”是完美无缺的。但不符合逻辑。大凡肥差,都有中饱私囊者。清清白白的账,他们是不会相信的。我们还准备了一本“真账”,放在你家里。   你的任务就是把“真账”的数据报给他们听,并且让他们找到“真账”。   冷静,你一定要保持冷静,因为审讯结束,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一定会放过你,让你继续去值守粮仓,甚至还会拉拢你,告诫你,事情早晚败露,为他们效忠还能有一条生路,从轻处罚。但你不要相信,我们的罪一旦被翻开,必死无疑,从轻处罚无非是流放,全家流放,你忍心让你儿子为奴么?   他们并没有实际证据,只是诈你的。等他们拿走“真账”,就会发现的确有人在粮仓动了手脚,但那只是非常常见的小偷小摸,全大周各地都是如此,他们只能把小偷小摸的那几个人带走处置以作交代。滨州没有异常,我们没有涉罪。   记住了吗?   张老五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他的手已经被汗水濡湿,衣襟上的冷汗把衣服湿透,穿堂风吹过,在萧索的夜中升起无尽的寒意。   他应该算是……糊弄成功了吧。   滨州府。   滨州的高官欢聚一堂,迎接远道而来的赈灾团。原本金碧辉煌的滨州府,收起了价值千金的松鹤长青纹鲛油蜡烛,换上市面上常见的红烛;摘掉上用贡品百鸟朝凤梨花锦帷幔;用松油鸡翅木桌代替精雕双龙戏珠千年红木茶桌……   短短一天,变得朴素而低调。   滨州刺史带着滨州高官在街边迎接,大皇子差人说他和摄政王世子、赤霄军首领会到,于是滨州刺史早早肃清了滨州道路,重兵把守,等待大驾光临。   皇子和世子出行,多有仪仗队跟随,赈灾紧急,兴许不摆大排场,但二三十人开路还是要的。   滨州刺史徐锐低头垂目,以虔诚的姿态迎接。他来之前才用了晚膳——今晚注定是无功而返,作为滨州府刺史,滨州是他的天下,郡王没进滨州,在城外指挥、大皇子和摄政王世子带着十队的人悄悄潜入滨州去找张老五,他们都不会来今晚的接风洗尘宴的。   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除了去找张老五的是摄政王世子苏景同,而不是郡王。   他没和苏景同打过交道,不过十四岁的毛孩子,来刷功绩的,能做什么。   张老五糊弄他,应当容易。   轻骑疾驰而来,不过两匹马,都是急行军用的快马,为首的是一身赤霄军首领服饰的柳首领,错一个身位的是穿仆役衣裳的男人。   徐锐不敢掉以轻心,仆役身上的衣裳华贵,比宫人更甚,说不得是摄政王府的人。   徐锐上前几步迎接,赤霄军首领纵马飞驰而至,一拉缰绳,马稳稳当当停在徐锐面前,徐锐身后的官员凑上来给柳首领牵马,柳首领翻身下马。   徐锐上前紧紧握住柳首领的手,“柳首领来得好啊!咱们滨州的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来呢!”   柳首领沉默一瞬,徐锐那边已经逼出几滴眼泪,柳首领面无表情,但在心里叹为观止:牛哇,眼泪说来就来!   徐锐以袖掩面,“柳首领、您是不知道、下官……”徐锐哽咽,徐锐身后的官员蜂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徐锐,徐锐啜泣片刻,抓着柳首领的手往自己头上放,“您看看,自从滨州水灾,下官茶饭不思,硬生生愁白了头发啊!”   柳首领目光在徐锐头上转了一圈,又在他脸上来回扫,这都小六十的人了,白了头发有什么稀奇。   他身后的弦歌款步而上:“哎哟喂,可不是全白了嘛,徐刺史为百姓真是操碎了心啊,鞠躬尽瘁,鞠躬尽瘁!好官!好官呐!”   嚯!   柳首领强忍着没侧目弦歌,合着牛人他身边还有一位呢!   徐锐的眼泪暂时停下,抬头道:“这位是?”   “徐刺史好,奴才名唤弦歌,在摄政王府伺候世子殿下。大殿下和咱们世子进了滨州水土不服,需要修养,来不得接风宴。但滨州府上下热情接待,大殿下和咱们世子看在眼里,很是感动,特地遣派奴才前来告罪,大殿下还吩咐奴才带了一鸣阁的两坛好酒,来给诸位大人助兴。”   弦歌从挂在马上的竹箱中取酒,他抬手时露出一截手臂,从徐锐的视角,刚巧能看到弦歌已经够奢华的仆役服饰下,还藏着一层软云丝里衣。   软云丝号称比黄金还要金贵,一寸软云一寸金。软云丝做成的衣物,轻薄透气,绵软舒适,远远瞧着,仿佛似身上裹了一层缥缈的云雾,因而得名软云丝。软云丝制品,因其特性,往往只作为罩衫来穿。   想来弦歌身位仆役,外袍要符合仆役身份,才忍痛穿在里面。   宰相门前七品官,弦歌再是仆役,那也是摄政王府的仆役,自有一群滨州大小官员赶着上去接酒,行动间,徐锐又看到弦歌小臂上有一串金玉臂钏,看不清样式,但只瞧那阳绿的色泽,便知臂钏价值不菲。   男子几乎不戴臂钏,徐锐心里清楚,只怕是弦歌作为仆役,无法在明显处戴手镯扳指等物,才选择藏起来的臂钏。   弦歌的性格,看来不难推测,好奢靡、好享受,脑子活络会利用权力捞钱捞宝贝。   徐锐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对弦歌道:“总管,里面请。”   大凡京里的奴才,出门都觉得比旁人高一头,徐锐不管他在摄政王府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只称呼总管,果然,弦歌听到“总管”二字,面上更高兴了。   徐锐心中暗笑,面上却更客气,直把弦歌当大人物来对待,弦歌愈发受用。   接风宴老三样,喝酒、歌舞、闲聊。   为了装穷装节俭,酒是老百姓酿的酒,歌舞只有七八人,但总的来说,还是个不错的宴席,毕竟接待上宾,不能太寒碜。   徐锐把柳首领和弦歌请到上座,又是亲自添菜,又是敬酒,把弦歌哄得找不着北。   等弦歌喝酒喝到尽兴,打算去如厕,徐锐冲管家打了个眼色,管家立刻上前搀扶着弦歌,等走出正厅,管家将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在了弦歌袖子中,“大人跟随世子奔波而来,一路多辛苦,滨州和京城水土不同,叫大人委屈了。”   弦歌微微抬起袖子,银票便滑到了衣袖内里缝制的囊袋里——这是在仆役中有些体面的管家的老花招了,管家们的袖子可以略宽些,不必紧贴着胳膊,常收黑钱的管家便会在内里缝制一个囊袋,便于收钱。   弦歌动动胳膊,估摸这是三千两。   真是大手笔啊……   管家满意地看着弦歌的动作,这是老手了,跟老手沟通,才痛快方便呐。   管家笑道:“我家大人一心装着百姓,只是天灾人祸,人力所不及,不知几位贵人……”   弦歌会意道,“管家多虑了。” 第22章 套中套   “我家世子再和善不过的人,他年纪小,王爷舍不得世子出来,世子孩子心性,闹着要来。王爷特地叮嘱了奴才,定要伺候好世子,教他吃好喝好玩好。”   管家应声:“世子来了滨州,就是回了自己家,奴才们一定尽力尽力伺候。”   弦歌笑着拍拍管家的肩,“大殿下和刺史,算来也是师出同门啊。”   大皇子的外祖父,曾给大皇子讲过学,滨州刺史徐锐又是他门生,硬要厚着脸皮攀关系的话,确实能称一声同门。   管家用手比了个“六”,“那这位呢?”   “这位……”弦歌摇摇头,“那可不好说。这位是真来赈灾的。”   管家心领神会,“大人这边请。”   接风宴那头,也到了散场的时候,一侍女提着银壶进来,为滨州刺史添酒。侍女素手执银杯,弯腰恭敬地托举到徐锐面前,徐锐接酒时,听到一句极轻极浅的“东西世子带走了”。   带走了就好。   带走了好啊!   舞乐声大作,琵琶声愈发急促,曲调昂扬,奏响大开大合的篇章,徐锐在这乐声中举起酒杯,“柳首领,下官再敬您一杯,滨州的百姓,就拜托您了。”   “滨州百姓离不了徐大人呐,”柳首领一本一眼地把苏景同的话传达给徐锐,“世子有言:圣上心系滨州水灾,欲御驾前来,然兹事体大,又因滨州刺史勤勉谦恭,简在帝心,特遣派我们来此代圣上赈灾,请滨州刺史务必以民为本,以慰君心。”   徐锐意会,接旨。这话好理解,苏景同的话是想说:我们只管赈灾刷功绩,不管别的乱七八糟,你配合我们好好把银钱粮食发放了,回头跟皇帝和摄政王有个交代就成,我们也不找你的事,咱们你好我好大家好。   柳首领又道:“世子还说,本世子和大殿下水土不服,问滨州刺史可知治病之法?”   徐锐面色不变,“下官知道个大夫,擅长治水土不服,稍后让他随首领回去吧。”   顾朔等人在城外扎了帐篷,他在帐篷里看赤霄军送来的诏报,滨州的情况不容乐观。   决堤口不错,起码封堵住了,短期也没有开裂的风险,但城内情况不好,不少小溪流经此水灾水位大涨,有可能泛滥,城中不少路被淹没,排水困难,百姓修建的房屋多是土屋,长期浸泡在水中,有垮塌的可能,灾民数量粗粗统计是……   顾朔飞速将数字在心中过了一遍,计算当前带来的粮食能撑多久。帐篷外吵嚷起来,是大皇子和苏景同回来了。   顾朔没抬眉毛,灾民的数量超过预期,眼下的粮食不够用,他继续计算调整放粮方案。   没一会儿,帐篷外又有了动静,是柳首领和弦歌带着一个人回来了,听马的脚步声,他们带着的那人带着很沉的东西。   顾朔计算完毕,撩开帐篷帘子,只见一个大夫打扮的人,带着医药箱进了大皇子的帐篷。   顾朔皱起眉,医药箱怎么会那么沉,倒像是里面装了金子。   不一会儿,大夫出来,进了苏景同的帐篷,等再出来时,医药箱轻到他脚步都轻快了。   顾朔等人走后,抬脚进了苏景同的帐篷。   苏景同正盘腿坐在帐篷里,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天青仙鹤独立漆器匣子,“坐。”   顾朔翻开匣子第一层,里面装着三颗药。   第二层装着三包药。   第三层是滨州的花样点心。   第四层是一盅解暑的汤。   只有这四层,不应当沉重。   顾朔把东西拿出来,对着匣子敲敲打打,听到一处动静不同,略一观察,瞧见一处不明显的机括,扳动机括,漆器应声分裂,六个面砸在桌上。每面上都严丝合缝地贴着一层金砖。   “你干了什么?”顾朔问。   苏景同没回答,他把金砖拿下来,又把漆器盒子的六个面来回转了两圈,但没别的动作。   苏景同的帘子又一次被掀开,赤霄军十队的人进来汇报:“世子,那人去了滨州税课大使家中,后税课大使去了滨州刺史徐锐的宅子中,见到了一个侍女,侍女听完他说话后,提着酒壶去给了滨州刺史徐锐。”   “知道了,下去吧。”   苏景同这才道:“我去了看守滨州粮仓的张老五家中,从他那儿逼问到滨州近三年的粮食进出情况,并且在他家柴火的机括中,找到了滨州粮食进出账目。”苏景同把账目拿给顾朔。   顾朔大略翻了几页,“看起来问题不大,手段也简单,只有少量粮食被中饱私囊,若要追责,最多只能追到粮仓大使头上。”   “我命人在张老五家翻找真实账目时,一直盯着他的神情,当士兵找到他家灶台时,他明显紧张了,所以我让人仔细翻了灶台和柴火,他们没找到,等我去翻柴火时,我发现他眼神中除了有紧张,还有一点期待和焦虑……”   期待。   焦虑。   这本“真账”虽然只能追责到粮仓大使头上,但看守粮仓的张老五作为直接看官人,责无旁贷,追责张老五是板上钉钉的,轻则打几十大板没收贪墨粮食,重则流放。他在期待什么?   “等我从柴火中拿到这本账,他的眼神中竟然没有焦虑了。”苏景同道,“我拿回了一样他们期待我拿到的账本。”   “我走后,叫人盯住了他和他周围的动向。他邻居家中有个脚步很轻练过功夫的人,观察了我们许久,辗转给滨州刺史徐锐带了一句话。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大概是粮食进出账已经被我拿走了吧。”   “至于这金子……”苏景同笑笑:“这是我叫弦歌和柳首领带话,表示我们三个中,只有你是来赈灾的,我和大殿下只管要功绩,不想多事,希望他们配合我们把功绩刷好。”苏景同扒拉金砖,“我们在滨州外见到了灾民,滨州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想让我俩美言,需要一点诚意。”   “以上,就是金砖的来由。”   苏景同扒拉金砖,“至于为什么封口费只有这么点金砖,”苏景同耸肩,“因为他知道我们拿走了‘真账’,‘真账’里只有小偷小摸,且责任追不到他身上,他只是意思意思,如果给太多,反而会让我们起疑心。”   顾朔问:“那真正的账本在哪里?”   “税课大使、粮仓大使、滨州刺史,可能在他们三个手中,也可能已经烧了。”苏景同说:“我安排十队的人把盯着张老五的人涉及到的几个官员的府邸,都去摸排一遍,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有结果。运气不好的话……”   苏景同扬起“真账”和滨州刺史送的金砖,“造假的账本和行贿的金砖,足够立案标准。我们可以把人先行扣下,接管滨州,叫刑部派人过来慢慢查。”   “接管滨州……”顾朔莞尔:“有军队在手,说话真硬气。你这样做,往后没人敢给你和大皇子送东西了。”   “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他们的东西做什么。”苏景同弯起唇角:“大殿下廉洁奉公,也是应当应分的。他该感谢我给他个廉洁名声。”   滨州刺史徐锐的府邸,结束宴会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徐锐送走了赴宴的宾客,又迎来了两位客人。   两位老客人摘下兜帽,露出税课大使和粮仓大使的脸。   税课大使道:“成了?”   “嗯。”粮仓大使兴致不高,“真账”送到了世子太子手中,税课大使和滨州刺史能摆脱干系,他这个粮仓大使难免要担个“御下不严”的责任。   “放心,”徐锐瞥粮仓大使,“大皇子和摄政王世子那儿,我打点好了。他俩通情达理好沟通,态度明确,给钱就不追究。”   税课大使放下心来,他知道徐锐是大皇子外祖父的门生,有这层关系在,应当好沟通。   粮仓大使事关自己,难免多操几分心,大皇子要钱不奇怪,徐锐算起来是他外祖父的人,将来效忠也是效忠大皇子,“摄政王世子也同意要钱?”   徐锐抿了口茶,“是他叫人带话要钱的。”   粮仓大使想起摄政王的雁过拔毛风格,摄政王十几年来积攒的财富,比整个皇室都多,摄政王世子开口要钱,看来是“言传身教”。   “他信那是真账了?”粮仓大使多问了一句。   “嗯,”税课大使回答:“我的人跟了他们小半截路,世子和大皇子在路上争吵,世子发现了假账的纸张有问题,对比了‘真账’,纸张没问题。”税课大使笑起来,“这可是他们自己发现的假账的漏洞,人就是这么愚蠢的生物,只要自己发现了错误,自己推导了错误,见到没有犯错的,就会坚持那是真的。”   “那就好。”粮仓大使道:“如果他们收了钱,还要追查,大人可一定要帮我。”   滨州刺史道:“放心,‘御下不严’,轻则申斥,这没什么影响,重则降级,我会跟典史交代,只按申斥走。”   “那就拜托大人了!”粮仓大使道。   “事情进展得好顺利,我有些不安。”粮仓大使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被他们遗漏了。   “放宽心,”税课大使安慰,“他们三个,也就六皇子是真来办事的,他忙着赈灾顾不上这头,查粮仓是摄政王世子和大皇子在做。大皇子那头好办,至于摄政王世子,”税课大使笑:“一个十四岁的毛孩子,你指望他有什么本事和经验?能找到咱们精心准备的‘真账’,就是极限了。迫不及待要钱,这才是他们家的家教。”   滨州刺史盯着他们两个,“真正的账本都烧了吧?”   税课大使和粮仓大使异口同声:“烧了。”   税课大使接话:“咱们三个亲自看着烧了的,这东西心里有数就行了。”   粮仓大使道:“是,太危险了,一旦被查到,可不是‘御下不严’的事。”   滨州刺史多看了粮仓大使一眼,意味深长道:“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同心同德才好。”   “自然。”又是异口同声。   这一夜注定是不安稳的夜。   一条消息在灾民中疯狂传播:粮仓中的粮食被粮仓大使吞了。   饥饿又愤怒的灾民们包围了粮仓大使的家,闯了进去,果然在他家找到了满满一屋子粮食,哄抢而上。没抢到的灾民四处搜其他粮食或者金银财宝。   天光微熹,滨州的巡逻官兵才发现此事,等他们赶到粮仓大使的宅院,府邸几乎被搬空了,灾民除了抢走金银财宝和粮食,还把屋里所有东西都瓜分了,只剩粮仓大使全家和仆役的尸体歪倒在院中,身上布满踩踏的痕迹,大约是想出来阻止,被饿急眼的灾民一拥而上,踩踏而过。   “死了!”税课大使第一时间赶到滨州刺史家中,面色惶惶,“居然死了!说是流民踩死的,你信吗大人?怎会如此,是赤霄军的人?”   “赤霄军的人好端端为什么要杀他?还杀了全家。那条流言是赤霄军传的吗?他们想干什么?我们的账都送到他们手上了,他们还有什么要追查的?”   徐锐面无表情地喝茶。   “大人,”税课大使发泄了半天焦虑,突然发现徐锐稳如泰山,税课大使愣住,“大人为什么不着急?”   “坐。”徐锐道。   税课大使不明所以,坐下。   “慌什么。”徐锐斥责,“四五十的人,毛毛躁躁。”   税课大使臊眉耷眼,“怎么能不急,他都死了,下一个难保不是我们。”   “他该死。”徐锐说。   税课大使的心提起来,“大人,你什么意思?昨晚是大人亲口说的,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同心同德。他死了,马上就是我们,你怎么能说他死得好呢?”税课大使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突然脑子回笼,等等,徐锐这话是暗示什么?   什么叫该死?   他不可置信:“你杀的?!”   “他要背叛我们,”徐锐道:“我不杀他,留着让他背叛我们吗?”   “背叛?!”   “他手里还有一份账本,没烧掉。等着哪天他出事了,咬咱们下水,或者卖咱俩表功,减轻罪责。说什么同心同德,他自有他的算计。”徐锐斥责税课大使:“你心也太大了,你真以为苏景同好对付?”   “什么意思?”税课大使脑子不够用了。   “摄政王敢把他唯一的宝贝儿子放滨州这流民遍地的地方,还只带一个仆役弦歌,你以为他是来干什么的?吃喝玩乐等着刷功绩?”   “不、不是吗?”税课大使说:“不是都说郡王是来干活的,大皇子和摄政王世子是……”   “弦歌这名起得不错,”徐锐笑:“闻弦歌而知雅意。”   “毛头小子就是毛头小子,”徐锐脸上的笑意收敛,“跟我玩这套,还嫩点。”   “苏景同压根儿没信从张老五那儿搜出来的账是真账,你派人盯着张老五的时候,他的人也在盯着你的人,他想知道张老五背后是谁。你又愚钝,人生生去了你家里,又带话给了我,”徐锐道:“不早点送一个替死鬼出去,等着他查到你我身上?那个蠢货居然还留了一份真账不肯烧,一旦被赤霄军找到,我又安心等着没行动,咱俩现在已经在大狱了。”   “大人怎么发现他的人在盯着我们?”   提起这件事,徐锐脸上不免有几分得色,他后来细细盘问了当时的情景,大皇子和苏景同在小巷子里发生争吵,言辞间很相信从张老五家搜出来的账是真的,一般人听到后,都会觉得苏景同是信了拿到真账,可自己比他们聪明!   苏景同做得太刻意了,他和大皇子都是天潢贵胄,仪态风度是从小练到大的,哪有当着赤霄军的面就吵架的。   太刻意了。   除非他是要做给什么人看的。   等着税课大使的,自然就是圈套了。   不过这些事,就没必要告诉税课大使了,他的脑子还是愚钝点好。   “那现在?”   徐锐喝了一口茶,今年的茶叶味道不错,清新鲜嫩,“那蠢货昨晚回家后把他偷偷存下的账本找了出来,打算烧掉。赤霄军的人还指望着在他家能找到真账呢,炉子一起,谁都知道要烧东西,我的人赶在赤霄军之前,把账本换了。流民来得还算及时,赤霄军没功夫细看账本,把我新作的假账本拿回去了。”   税课大使提起心:“那账本怎么写的?”   徐锐端着茶杯,唇角微微勾起,“等苏景同研究完账本,会发现滨州粮仓确实有问题,本应该还有几千石粮食,但被粮仓大使倒卖了。粮仓大使得来的钱,都在他家藏着,而他全家被愤怒的流民杀死,倒卖粮食的钱都被流民哄抢而走。”   徐锐喝完最后一口茶:“至此,案件彻底结束。”   “至于为什么你要派人盯着张老五——我们滨州府粮食短缺,怀疑有人贪污粮食,于是本刺史派你追查此事,你便着人盯着张老五。”徐锐道。   徐锐斟了一杯茶,递给税课大使,“我们可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呐。”   税课大使手抖着接过茶,哆嗦道:“是,是。”   被徐锐嘲讽毛头小子的苏景同,这会儿还在睡觉,他是懒鬼,赖床是他的习惯,醒了也不起,在被窝缩着。   弦歌进来硬按着苏景同换了衣裳洗漱见人,“世子别睡了,快起来,出大事了。”   苏景同全程闭着眼,抓紧一切时间补眠。   弦歌伸手扒开苏景同的一只眼,又去扒另一只,苏景同抓紧时间闭上第一只眼,弦歌气笑了,“别赖皮。”   苏景同哼哼唧唧不睁眼,昨晚睡太晚了,他困得要上天。   弦歌低声道:“粮仓大使死了。”   “就这事?”苏景同推开弦歌往床上爬,抱着被子打滚,“我要睡觉。”   弦歌扯住他的脚,“这还不是大事?别睡了。”   苏景同困得脑子动不起来,“我很困,你让我睡会儿。”   “等你睡醒了,滨州这边证据都抹平了。”弦歌拖着他的脚,试图让他下床干活,“咱们不是要查粮仓吗?”   苏景同使劲把自己的脚抽回去,藏在被子里,“等我睡醒。”   “不行!”弦歌很硬气。   苏景同快困哭了,昨晚睡得太晚了,堂堂世子殿下,进学从来迟到一个时辰以上,什么时候睡过这么短的觉?头重脚轻,脑子嗡嗡作响,满眼混沌,别说想事情,他连自己叫什么都快想不起来了,“一个时辰,我就再睡一个时辰!”   “嗯?”顾朔掀开帘子进来。   弦歌行礼:“见过郡王殿下。”   弦歌行礼只能放开苏景同的脚,苏景同“呲溜”把脚收了回去,用被子把脚包好,朝左边滚滚,把被子压在右边身下,朝右边滚滚,把被子左边压牢固,最后往回一缩,完美的被子人就套好了,弦歌再不能把他拖出来。   苏景同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弦歌:……   顾朔沉默了。   弦歌急得跳脚,睡什么睡,这是睡觉的时候吗?天都塌了。弦歌又上手去抓苏景同,拖不了脚,就从头上拖吧。弦歌两手抓住苏景同的肩颈,正要往起拉,顾朔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带了下来。   弦歌:?   顾朔用食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   弦歌:??   顾朔往帘子外走,弦歌只好跟出去。顾朔道:“让他睡吧。”   弦歌:???   “殿下,”弦歌着急,“粮仓大使死了。”   “嗯。”顾朔从喉咙闷出一声。   “殿下,”弦歌道:“您别惯着我家世子,他是睡不醒的,打小就这样赖床不起,等他自然醒,得太阳下山。粮仓大使昨夜死了,正等着世子拿主意呢。”   “他知道死了?”顾朔问。   弦歌点头,“刚告诉世子了。”   “那等他睡醒吧。”顾朔淡淡道。   弦歌:???   顾朔说:“他心里有数。”   弦歌拜服,他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顾朔承认,他低估了苏景同的睡眠。他本以为弦歌那句“等他自然醒得太阳下山”是夸张手法,意图突出苏景同的赖床,没想到居然是写实。   太阳落山,睡了一天的苏景同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   在他沉睡的白天,粮仓大使的恶行被昭告滨州,滨州刺史徐锐痛哭流涕向灾民表示是他御下不严,朝廷的赈灾粮已经到了,他这就去请示郡王大皇子和摄政王世子,为大家开仓放粮。徐锐还迅速要典史完成线索、立案、审查、审理四个环节,当天就了结此案。   大皇子稀里糊涂,以为终于抓到贪污粮食的蛀虫,十分庆幸昨天没完全听苏景同的话,对滨州刺史连连赞许,还要给他表功,现已经和滨州刺史畅饮去了,他也非常自如地抢过和滨州刺史对接的事,打算和滨州刺史徐锐共同完成赈灾。   苏景同一睁眼,就对上弦歌怨念的眼神。   “干嘛这样看我?”苏景同优哉游哉起身,睡饱了,精神头又好起来了,苏景同又能上蹿下跳了。   “哼。”弦歌说:“黄花菜都凉了。”   苏景同不疾不徐地洗漱,好似全然没把弦歌的话听进去。   “唉。”弦歌唉声叹气,他是凉州人,年幼时凉州闹蝗灾,据说凉州当时也有囤粮,不过被凉州官员倒卖了。大家都活不下去,吃光了野草树皮,吃地上的土,等实在没得吃了,就易子而食。他爹娘舍不得让他当食物,就卖有钱人家当奴才。等弦歌偷偷攒了钱粮跑回去看爹娘,一家子早饿死成了白骨。   眼见滨州步了凉州的后尘,弦歌恨不能把每个贪赃枉法的蛀虫都拉出来绞死。   “行了,”苏景同把擦脸帕子丢弦歌怀里,“去请郡王,本世子给你变个戏法。” 第23章 回忆结束   苏景同的戏法,倒也简单。   苏景同抽出一本杂记,放在顾朔面前。   这是粮仓大使写的杂记。   顾朔翻开,这里面记载得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有同僚的桃花八卦,有上官的喜好分析,还有粮仓的事。   单凭粮仓大使一个人,想把粮仓中的粮食悄无声息地运出去倒卖掉,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的手法不算多高明。手法一,称粮时用的称动手脚,克扣粮食据为己有。手法二,用低价收购的次粮替换今年新收的好粮,再把好粮高价卖给粮商,赚差价。手法三,已经在粮仓的粮食,以发霉变质等理由低价处理卖给自己人。手法四,援助其他州时,谎报捐助石数……   均是简单手法。   但胜在天高皇帝远,负责看守粮食的粮仓大使行动,负责检查粮食情况交粮交税的税课大使是同伙,负责监督粮食情况的巡检包庇、负责办案的典史毁掉相关线索,最后有滨州刺史做靠山。滨州这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小州府,自成体系,完成了简单又环环相扣的侵吞粮食计划。   他们找了个口稳靠谱的中间人,由张老五出面对接,借口张老五小偷小摸,把粮食运走。中间人再将粮食卖给粮商。各个环节上的官员始终藏在阴影中,不曾露面。吞来的钱滨州刺史拿四成、粮仓大使拿三成、税课大使、巡检、典史各拿一成。   至于张老五,他的钱是粮仓大使给。   弦歌愣住,“这也能找到?”   杂记属于实打实的证据,理应和账本一起被烧掉。   “粮仓大使和这个环节中的其他人不同,他是直接负责看守粮食的,粮仓出问题,别人都可能脱身,他不行。做掉头的买卖,他又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他从一开始就在防备将来出事以后自己会被推出去一个人扛罪,所以准备了很多证据,等着将来威胁滨州刺史或者这个环节的每个人,逼他们出事后救自己。”苏景同慢吞吞说。   “所以他没烧。”苏景同道。   “至于我是怎么得到的。”苏景同笑起来,“我们大张旗鼓来滨州赈灾,对方早有防备,等我们的人真到,我怎么查的出东西来?傻瓜才会在来了以后才查。”   “我们还没启程时,我叫摄政王府的人八百里加急赶来滨州,把当地刺史、粮仓大使、税课大使、粮仓看守人、当地大型粮商的家都查找过一遍了。咱们带着粮食,走不快。他们行动未必就能在摄政王府的人到之前完全抹平。这本杂记就是这时候拿到的。”   弦歌傻眼,还能这样?   “当然,”苏景同懒洋洋地白了他一眼,“你好歹跟了我几年,我爹什么习惯你不清楚?他怎么可能真同意我只带着你出门。你连武功都不会。”   弦歌:……   “粮仓大使丢了杂记,又知道咱们还在路上,自然会怀疑刺史等人前来盗走,铁了心要送他当替死鬼。情急之下,会想办法反扑,比如联系下游的人——也就是中间人,不着痕迹地让他知道这条环节上还有刺史他们。等咱们到了,开始查案,他被推出来,还有个中间人能替他作证。又或者运气好一点,他的威胁能生效,刺史徐锐能拉他一把。”   苏景同又掏出一份名单,“这是中间人以及交易的粮商名录。”   “还有粮食进出账,我根本没找。粮食进出账是要备查的,他们几年前就一直造假,有没有真的进出账,很难说。”苏景同扬起一条眉毛:“蠢货才会在别人已经造假的东西上反复纠结。”   顾朔沉默地看完所有内容,“你很了解滨州?”还没来赈灾就知道粮仓出问题,提前准备。   “不,”苏景同耸肩,“本世子头一回出远门,怎么会理解滨州这地方。”苏景同淡淡道:“我只是了解人性。”   弦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明明苏景同一切都预料到了,也赶在滨州刺史动手前拿到了证据,但弦歌心里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   顾朔替他说出了疑点,“既然世子早有准备,为何要等到今天才拿出来?”一进滨州,就可以行动。   苏景同摊手:“自然是因为今天凌晨才把事情都办完。”   苏景同藏了半句没说,他想顺便看看大皇子和六皇子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到他们进滨州时,苏景同已经找出了中间人,只剩交易的粮商还没查完,一进滨州就抓人也无妨,剩下那些没查完的粮商可以慢慢查,跑不了。只不过苏景同突然很想看看大皇子和六皇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他爹总说,天下有能者居之。他爹认为自己是天下最有才能的人,很值得黄袍加身君临天下。   苏景同相信他爹的理论,从来没觉得谋朝篡位有什么不对。尤其是当他看到周文帝整日醉生梦死、流连花丛,问他治国他吭哧半天答不出一个字,问他胭脂膏子怎么制作他能津津有味讲一天,周文帝怎么配当皇帝呢?   反观他爹,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处理国事会见文武大臣,接见外宾,总是忙得连陪他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全年只有过年那日能休息。   苏景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坚信他爹更合适。   只是赈灾一路从京城到滨州途径两千余里,沿路见了各州情况风土人情,走了小半个国家,居然没见到一处百姓过得好。苏景同有了新思考:他爹治理国家十余年,大周越来越穷,百姓越来越苦,他爹将来若是篡位,当真是好的么?   苏景同不敢想后果。   又忍不住想另一条路,也许不篡位,会有更好的结局。   于是当他看到顾朔有条不紊地安排赈灾时,收起了杂记和中间人信息,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确定哪一条更好。   六皇子适不适合当皇帝还需要再观察,但大皇子想必不适合,他的脑子装满了浆糊,又或者挤满了大海,还不如他亲爹苏季徵靠谱。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拿下滨州刺史等相关人员,大皇子虽然想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留徐锐一条性命,摄政王把造反写脸上,摄政王世子苏景同耳濡目染颇为嚣张,无视大皇子直接下杀令,并且在闹市口处斩,请流民观看,以平民愤。   顾朔正式接管滨州,他办事十分有条理,心中有丘壑,脑中有框架,赈灾繁复琐碎,在顾朔手中却显得井井有条。修复堤坝、清理水患肃清积水、加固房屋建筑、新建土木、以工代赈施粮施银、保障老幼女残的正常生活、农田修复……   顾朔等人在滨州待了半年才回到京城。功劳自然落在大皇子名下,差使办得漂亮,大皇子在朝中风生水起,立太子一事重提。熙郡王顾朔则照旧在府中读书。   一切都如同周文帝设想的道路前进。   至于摄政王,他欢天喜地庆祝独生子平安归来,还不知他平常就不听话的儿子,经此一役会更加叛逆。   回忆到这里,顾朔心中有些感慨,滨州赈灾的事,已经过去九年,当年稚嫩青涩神采飞扬的小世子,已经长成了可恶又可怜的大军师小太监,过去平静安逸的生活,已经离他太远,偶尔想起来,恍如隔世。   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我那时只觉得你意气风发,天纵少年,聪慧过人,狡黠可爱。”   苏景同愣住,“你不觉得我太过纨绔奢靡么?”   “不。”顾朔答:“我才去新洲时,和你一样。”   “你不觉得我行事很猖狂么?”苏景同又问。   顾朔笑:“少年郎要那般拘谨作甚,你这样就很好。”   “那……你不觉得我除了阴谋诡计,什么都不会么?”苏景同说得是实情,关于赈灾的其他工作,他一窍不通,不仅完全不具备顾朔统筹全局的能力,连拆解出来的工作他都胜任不了。   堤坝要加固到什么程度才算安全,洪水冲塌的房屋哪些需要拆除重建、哪些可以加固、哪些不受影响,他一概分不清,农田怎么恢复生产他也不懂——书倒是看过,纯纸上谈兵。   但顾朔,信手拈来。他从容不迫,淡定自若,他站在那里,就是定海神针,让人忍不住信服,好似天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他处理不了的杂事。   “你是军师,”顾朔握住苏景同的手,“朕是皇帝。你做好军师,朕做好皇帝。”   “可是……”苏景同还有话想说,顾朔轻轻“嘘”了一声,“安静,太晚了,该睡觉了。”   苏景同只好闭嘴。   “朕要就寝了。”顾朔宣布。   苏景同把一肚子的话装回心里,今晚居然这么短,他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过去了。   顾朔板板正正躺在床上,合眼,完全没有再跟他聊几句的意图。   苏景同盘腿坐在一旁,他伸手摸索着把自己丢在地毯上的毯子抓过来,随便在身上搭着,守夜太监通常是不允许睡觉的,要守一整夜,但苏景同白天辛苦工作,若晚上再不睡,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他没把规矩放心上,但此刻怕是睡不着。   苏景同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借着博古架上夜明珠的光,偷摸儿看顾朔的睡颜。顾朔的眉眼清雅俊逸,在战场厮杀多年,染了几分英气和寂寥。铁血将军、君子风骨、帝王威仪。   周文帝那丑货,竟也能生出这般俊俏的儿子,真是祖坟冒了青烟——顾朔定是随了亲娘。   苏景同暗暗叹息,可惜他没见过仪贵人,想必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苏景同本以为他俩聊到过去,他会满怀心事,彻夜难眠,谁料没坚持一会儿,便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他是真累了,自从手筋断了以后,他体力急速下滑,有时坐着都能睡着,何况平日赖床到正午的人,今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中午又没午睡,能熬到这会儿,实属不易。   苏景同头一歪,半倒在地上。   晚膳前,殿中熏过安神香,量不多,味道极淡,檀香、沉香、肉豆蔻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慢慢在殿中弥漫。   顾朔静静等了片刻,睁开眼睛,苏景同已经睡熟,歪倒在地毯上,怀里抱着他毛茸茸的小毯子。   顾朔下床,轻手轻脚把苏景同抱起来,放在床里面,顾朔躺在他身旁。苏景同睡梦中感受到顾朔的气息,咕哝一声,像三年前一般习惯性滚进顾朔怀里,头埋在他肩颈,蹭了蹭,不动了。   顾朔无声地笑了笑,温柔地亲了亲苏景同的额头,将人搂在怀里,拉上被子。   晚安,小骗子。 第24章 相拥   夜色变浅,顾朔睁开了眼,低头看苏景同,他还靠着顾朔的胸膛,睡得正香。顾朔没起身,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现在刚到卯时,距离苏景同起床还有半个时辰。   顾朔摩挲着苏景同的长发,原先光泽柔顺的长发,现在摸起来有些粗糙,不知是他吃得太少,还是心里太沉。   苏景同的睫毛粗长卷翘,合上眼宛如蝴蝶垂翼。   他睡颜很乖,周身的锐利气势全消,显得人畜无害,很邻家小孩。   顾朔亲了亲他的脸蛋,从前只道他张牙舞爪的是个炸毛小狮子,自信上天,从头到脚写满了“本世子就是牛哇,不服来干”,原来心里竟装了这么多的敏感、这么多的不确定。   秋冬太阳出的晚,顾朔静静看了苏景同小半个时辰,月亮才慢慢落山。   再有一会儿功夫,潘启就该进来唤他准备上早朝了。   顾朔掀开被子,把苏景同的小毯子拿过来,裹在他身上,又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回地毯上,慢慢扶着他的头靠着地毯上。   苏景同不习惯地动了动。   顾朔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殿中的安神香还在散发着余威,顾朔等了半晌,苏景同没有再动的意思,顾朔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轻轻抽回手,躺回床上。   潘启小心翼翼进来,苏景同还没醒,顾朔冲潘启摆手,示意他别出声,潘启会意地点点头,没叫其他宫人进来,自己取了衣裳伺候顾朔更衣。   两人避开苏景同睡的地方,没敢点燃蜡烛,黑灯瞎火地换了衣裳,又蹑手蹑脚出门洗漱束发。   直到天光微熹,早膳上桌,顾朔走回卧房,站在苏景同面前,苏景同还在睡,并且在地上滚来滚去,毯子被他滚的压到身下。   顾朔头疼,苏景同的睡相是改不了了,只要没被人搂着睡,就滚来滚去,但凡身边少个夜里伺候的,都该着凉了。   顾朔咳嗽了一声。   苏景同抱着毯子翻了个身,毯子的一角软趴趴搭在他身上。   顾朔又咳嗽了两声。   苏景同抱着毯子翻回来。   顾朔哭笑不得,用脚点了点他,“醒醒。”   苏景同咕哝几句,顾朔听不清,估摸是赖床不起之类的话。   “醒醒。”   苏景同闭着眼睛拉起毯子,盖住耳朵,不起不起就不起。   顾朔双臂抱胸,“小太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苏景同不舒服地动了动耳朵,小太监?   谁是小太监?   喊小太监起床找我干嘛?   苏景同把毯子又拉高,这次连头顶都盖住了。   顾朔冲潘启点头,潘启一溜烟儿进来,笑着把苏景同的毯子拉下来,低声凑到苏景同耳边道:“世子爷,该起啦。”   潘启趁机把苏景同从地毯上扶起来,人都坐起来了,苏景同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睛里还残存着睡意未净的红。   苏景同睡懵了,抱着毯子发呆,眼睛不聚焦,茫然地睁开。   好半天,苏景同的脑子才回笼。   这是哪来着……   苏景同眯起眼睛,看着有点像……呃,广明宫?   苏景同低头,抓起毯子,咦惹,又糙又劣质,嫌弃地扔一边。   他挠挠头,还没醒,身子后仰,又躺在了地毯上,还是接着睡吧。   顾朔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逗笑,起个床怎么这么费劲呢。   潘启也没辙了,用眼神请示顾朔,还要不要接着叫醒,早膳已经上桌了。   顾朔颔首。   潘启硬着头皮去摇苏景同,“世子爷,醒醒,到点了。”   “别吵……”苏景同有点委屈,干嘛呀不让人睡觉。   苏景同想抗议两句,睁开眼,对上了已经换好龙袍,束好头发,戴着冠冕,威严地站在一旁的顾朔,顾朔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苏景同:?   我在哪来着?   哦豁!   苏景同低头瞧了瞧自己,头发睡得乱糟糟,衣服也被压皱,屋里点起了烛灯,宫女太监们早收拾完毕,在卧房外走来走去干活,只剩他,还衣冠不整,主子起床,自己还在睡。   “我……”苏景同脑子卡壳。   顾朔道:“晚起,扣半日月钱。洗漱换衣裳去,换好了过来吃饭。”   苏景同拖拖拉拉爬起来去换衣裳,慢半拍地想:我还有月钱呢?   吃饭时,苏景同昏昏沉沉,还沉浸在困意中不见转圜,从睡梦中惊醒后五脏有轻微的不舒服感,胸闷气短恶心想吐,大夫说人睡着后五脏在排毒,苏景同漫无边际地想:是不是他睡眠不够,五脏六腑正排毒呢,被惊醒,强迫中止排毒,所以不舒坦。   苏景同有一搭没一搭用饭,算起来有三年没睡这么沉过,不自在地动了动肩颈,还以为睡地上肩颈会不舒坦,没想到好好的,还睡得很暖和很安心。   一晚上好似连梦都没做。   久违的舒坦。   真不错。   苏景同有些爱上守夜的活计。   太学府中,霍方和谢永章正坐勤学堂内,在互相对着对方冷笑。   霍方自从昨天在苏景同这儿上了一下午课,今天一大早来到勤学堂,等着要说自己的答案。谢永章一晚上没睡,天蒙蒙亮,便来学堂待着。这二位斗鸡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如既往互相开嘲讽,谢永章嘴笨,被霍方三两句掐住逻辑漏洞,气成河豚。   苏景同溜溜达达来上工,有了昨天的教训,太学的学子们今日消停许多,至少没一见到苏景同就喊打喊杀了,苏景同赞叹不愧是太学学子,虽然脑袋晃一晃全是水,但一晚上不见大海中居然长了些许脑子,真是孺子可教可喜可贺。   苏景同才进勤学堂,谢永章便迫不及待开嘲讽:“苏景同你为人师表怎地如此怠惰,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说什么傻话呢?”苏景同拖着摇椅进来,安置在勤学堂,自顾自躺上去,“我是小太监。”   勤学堂的学生几乎来满了。霍方推开谢永章,“你昨天说的最后一个错误,我想到了。”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嗯。”   “为什么我们的把戏如此拙劣,甚至不如乡野孩童的水平,”霍方正经道:“因为我们没有正确的评估自己,忽略了长处和优势。我们不擅长恶作剧,但乡野孩童擅长。我们在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霍方说得斩钉截铁,他们太学府的学子,最差也是士族出身,不喜欢老师,只消提一嘴,便能换掉,无需恶作剧。瞧哪个仆役不顺眼,打发出去便是,没得自降身份和仆役过不去。   苏景同太监身份,圣旨命他来此,他们打发不掉,又存心整他出气,才有此下招。从未做过恶作剧捉弄人的诸位公子哥们,只从折子戏画册等处见过这些把戏,便有样学样。   谢永章喉头动了动,没敢说他的答案。他想的是,他和霍方不该亲自上阵捉弄苏景同。他俩没有合理利用自身资源。他俩是什么身份地位,随便差遣两个人做便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俩却十分不体面地亲自去做,把自己搭进去了。   只是在场的勤学堂的学生,正好是他“随便差遣”的人,只得闭嘴。   苏景同瞧了谢永章一眼,没跟他搭话,对霍方道:“是。两军交战,要全面评估双方水平,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说烂了的话我就不啰嗦了。”   “好了小朋友们,过家家时间结束。”苏景同又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太舒坦,苏景同还在回味。   谢永章拍桌子,愤怒道:“你才是小朋友。”   苏景同不紧不慢道:“文和21年,瓦剌来袭,势如破竹,一日攻下我国西北边塞之一的锦州。”   勤学堂鸦雀无声。锦州是军事要塞之一,位于大周西北边界,是守大周的重要的门户,看守锦州的承影军在大周军队中实力不容小觑。大周国力虽然每况愈下,到底天府上国地大物博,众人对国家的军队还抱着期待。谁知守在锦州的承影军居然不堪一击。   瓦剌来袭,开启了大周乱战的序幕。   瓦剌军本可以长驱直入,但天佑大周,一年前正逢顾朔沦为苏景同的嬖人,文和21年恰好苏景同玩腻了想把人扔掉,周文帝原定要把顾朔流放岭南,岭南内乱,苏景同便安排顾朔改去了西北,被流放到西北的顾朔赶到,收拢承影军,在风雨飘摇中撑起了大周西北的兵防。   “据抓到的瓦剌将领交代,在瓦剌动手前,他们有长达八年的时间研究锦州布防和承影军情况。瓦剌派出的探子几乎把锦州穿成了筛子,”苏景同唇齿间冒着寒意,“他们了解锦州的每一寸地形气候,锦州的布防安排,粮草情况、探查了承影军每个将领的习性、性格弱点、排兵布阵喜好、内部分歧……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谢永章身后冒起冷汗,在大周的土地上,瓦剌周全至此,锦州那八年是吃干饭的么?   苏景同从袖子中抽出三卷纸,丢在桌子上,“这是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看在你们第一次正式上兵法课的份上,锦州的三图我替你们准备,以后需要你们自行筹备。”   “从今天起半月,你们的功课是,假如你们是锦州将士,你们要如何保住锦州?”苏景同大发慈悲道:“给你们降低点难度,就把时间定在陛下和姜时修去西北以后吧。”   众学子面面相觑,光给个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路线图有什么用,瓦剌那边的情况还不清楚呢,且他们对兵法的理解,仅来自于流传颇广的兵法书,一个月能做出什么东西来。   苏景同不管他们,把那三卷纸丢下,便闭目养神。他实在没精神,早上的困意到现在都不曾消解,可惜这里没床,摇椅终归不如床舒坦。   “苏景同,你搞错了一件事。”霍方冷淡开口。   他的语气凉薄,苏景同掀开一只眼皮,“嗯?”   “我们听你安排反思昨天恶作剧失误的原因,是因为我们错了,需要反思,”霍方冷淡道:“不是因为我们把你当老师。”   苏景同饶有兴致地问:“然后呢?”   霍方站起来大义凛然道:“你为人臣子,叛国卖主;为人子女,不孝忤逆;纨绔荒诞、不敬圣上;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狼子野心、贪欲无极、玩弄权术、残害忠良、为一己之私搅弄风云,让大周不得安宁,让数万将士为你的野心送命。”   霍方取出一份长绢帛拉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霍方恨恨道:“这是大周阵亡的将士名单。”   “苏景同——”霍方喝道:“你看着这份鲜血淋漓的名单,你有何颜面站在太学府教圣贤书?!”   “你配吗?”霍方怒斥。   苏景同掏掏耳朵,他突然后悔了。 第25章 刺激   方才他还在夸赞太学府学子长了些许脑子,夸早了。   霍方冷哼道:“笑什么!”   苏景同耸肩:“你四字词用得不少。”   霍方是万里挑一的才子,居然得到一句“四字词用得不错”的评价,一时间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也不知是夸是骂。   苏景同懒洋洋躺好,“不过呢,我配不配给你当老师,得问祭酒的意思。”   “什么?!”   苏景同幽幽道:“你傻了吗?我是勤学堂的老师,你是明德堂的学子,你来蹭课蹭得脸太大了。”   霍方呛住,居然忘了这里是勤学堂!   “你昨天今天逃学的事,我会转告明德堂的学士。”苏景同合上眼,“慢走不送。”   霍方:!!!   谢永章噗嗤笑出声,霍方眼刀子扫来,谢永章冲他挑衅地做鬼脸,霍方恨恨收起绢帛,咬牙道:“苏景同,我等着你的报应。”   苏景同没接话,他安详地好似睡着了。   霍方一拳打在棉花上,怄得想喷血,气得脑子过热,咬牙切齿地要走。   谢永章闲闲伸出手挡住霍方的去路,从他手中抽走写满阵亡将士的绢帛,绢帛用蝇头小楷书写,尽管努力压缩大小,力求在绢帛上书写更多名字,但阵亡将士太多,密密麻麻写满了,也不过写了不足百一。   “胡二三、赵狗蛋、许大……”一个个名字从谢永章口中念出,这怪异可笑的名字,代表着一个个底层百姓,他们或许长这么大没吃过几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合身的衣裳,但敌国来袭,却用血肉之躯组成铜墙铁壁。   谢永章念不下去,“苏景同,霍方不是勤学堂的,本世子是。”   霍方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谢永章。   “看什么看?”谢永章翻白眼,“就你有文人风骨?就你忠肝义胆?”   霍方挠头。   谢永章磨着后槽牙,质问苏景同,“在学子圣地讲学,你配吗?”   勤学堂的学子声援谢永章,跟在他后,一叠声问:“你配吗?”   声音此起彼伏,吵得苏景同没法睡觉,“不想上课就出去,吵什么?”   谢永章冷笑:“本世子凭什么出去,你才该滚。”   “你让我滚?”苏景同问。   谢永章叉腰:“是本世子说的,你要反抗?”   苏景同抬抬下巴,“你们也要我滚?”   勤学堂的弟子异口同声:“滚!”   “好嘞!”苏景同眼睛放光,从善如流,立刻起身,拖着摇椅出门,把摇椅丢回原处,欢天喜地下工。   谢永章不错眼地盯着苏景同的动作,只见他全无一点不高兴,脸上那股子讲学的死气沉沉一扫而空,脚步都雀跃起来,兴高采烈向太学府外走去。   谢永章终于意识到苏景同在高兴什么——他不用干活了。这人全没一点羞耻心,被赶出学堂,不反思自己的行径,竟然还有脸高兴!人怎能不要脸到如此程度!   “站住。”谢永章发话。   苏景同充耳不闻,再不快点下工回宫,就得被留下来干活了。   “你就这么走了?”谢永章质问,“你有没有师德?”   苏景同才不搭话,脚下生风快步离开。今天早点下工的话,可以去左正卿那边转转,要点银子花,顾朔太小气,拢共2两银子的月钱,迟起一会儿扣半日月钱,他哪能准点起来,这不得天天扣么?   1两银子够干什么。   小气鬼。   他给自己当嬖人的时候,自己可从没短过他银子花,摄政王府的内库钥匙都给他了。   眼下初冬时节,他还用凉水洗漱呢——宫里的炭火要花钱买,他还没领月钱,一个铜板都没有,烧不起热水。洗澡都不能指望了,他住的小屋,站着都费劲,哪能放下浴桶。   唔,可以顺便去左正卿那儿洗个澡,再顺两套衣裳。   再顺点木头和弦吧,好久没做琴,手痒了。   笔墨纸砚也顺点吧?每年春天左正卿都要亲自做三刀纸,他做的“雀栖花”香气馥郁冷艳,他宝贝他的纸,舍不得给人,应当还有存货,可以顺一刀回去练字。   苏景同想得出神,谢永章转念以为他在拿乔,自己才说了滚,他立刻就滚,故意装得满不在乎,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体面吧?这不是使性子闹脾气么?所以才走得这般干脆,估摸等着人赔罪请他呢。   啧,还没从摄政王世子的架子中走出来呢。   谢永章哼笑道:“别拿乔了,你以为你很稀罕吗?”   “四大军师之一,”谢永章肆无忌惮开嘲讽:“在康宁侯面前,你连半月都坚持不到就兵败如山倒,你也配和康宁侯并称?评四大军师的人怕是瞎了眼,看脸选的吧。你不讲有的是人能讲。你知道康宁侯最近在做什么吗?”   苏景同心道:左正卿现在做什么他不知道,但左正卿马上就要忙着防小贼偷“雀栖花”了。   “康宁侯在找姜时修姜大军师。”   这是个什么新奇事。苏景同没在意。   “姜时修论兵法谋略,远胜于你,论人品风骨,强你百倍。”谢永章不无得意道:“且他和陛下心意相通、情谊甚笃。”   心意相通?   情谊甚笃?   苏景同愣住,谢永章在说什么玩意儿?   终于见苏景同变了脸色,谢永章高兴起来,这才对嘛,就该如此。他乐颠颠道:“你还不知道吧,姜时修和陛下一同征战西北,食则同桌、寝则共榻、抵足而眠。他们才是真知己、真爱人。若非姜时修失踪,此刻我大周君后都有了。”   谢永章刺激道:“等康宁侯把姜大军师找回来,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勤学堂的其他学子们脸色也有些疑惑,他们只隐约听过当今陛下和姜时修的传闻,八卦讲得含含糊糊,兼之顾朔和姜时修的事发生在西北,鞭长莫及,知道的不是很分明。   谢永章讲来,却言辞凿凿,仿佛确有其事。   “本世子好心提醒你,”谢永章双臂抱胸:“本世子若是你,现在就夹紧尾巴做人,早日找个靠山保自己。陛下留你一条狗命,可不是对你余情未了,而是陛下宽宏大量,你若是不识好歹,连太监的本分都不尽,别怪本世子给你难堪。”   “苏景同,你好自为之吧。”   路的两端,谢永章立在勤学堂的屋檐下,苏景同在路的尽头与他遥遥相望。谢永章的声音被风吹了过来,断断续续,苏景同听得不甚分明,他看到谢永章的唇在开合,应当是说话,可那声音却死活进不了他的脑子。   他耳朵里只剩嗡嗡的八个字,“心意相通、情谊甚笃”。   呼啸的风,卷起地上的最后的残叶,在空中打转。   宫女太监们清扫着广明宫前的落叶,顾朔今日下朝早,正在盘问江天——苏景同今日早早从太学离开,游魂似地飘去康宁侯府找左正卿,又魂不守舍地回宫,把自己关在他那狭窄幽暗的小房间中,再没出来。   眼见是心情不好。   江天一板一眼传达今天发生的事。   谢永章不知从哪听来了顾朔和姜时修的往事,除了“心意相通、情谊甚笃”八个字,谢永章担心苏景同对这八个字的体会不够具体,专门挑拣了几件往事说给苏景同听。   一是顾朔才去西北收拢承影军时,承影军缺军师,姜时修风尘仆仆拦在军队前,要自荐。顾朔见他脸庞稚嫩,身量瘦小,是个还没大长成的少年,不大想用他。   姜时修噗通跪下了,把包袱献给顾朔。他是新州人士,他家条件普通,他少年时期得了场重病,几乎要了命,药钱如流水,家里几次犹豫想放弃治疗,是顾朔来新州当郡王,锐意改革,新州有了大夫义诊制、官府提供廉价药材,才保住了他的命。   这些年新州发展好,他家条件好了,过得宽裕,攒了一笔小钱。姜时修听闻熙郡王要流放西北,担心他银钱吃紧,特意带着全身积蓄从新州千里迢迢赶来报答。   如果不能留下当军师,把银钱留下,换些军备,也是好的。   新州百姓长途送别,是顾朔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听姜时修是新州人士,顾朔便改了主意,纵然不得用,留下叫他历练历练也好。   姜时修新人才入军营,衣食住行都不大适应,顾朔便把人带在身边照顾。   姜时修对怎么打仗有很多想法,他纸上谈兵,却很有可行性。顾朔起初没当回事,仔细听了一回,茅塞顿开,仿佛寻觅到了知音,姜时修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且能将想法落到实处,两人天造地设的君臣,聊起来滔滔不绝,谁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吃饭聊,饭后聊,一直聊到深夜,都依依不舍,未曾想停下,于是抵足同眠,彻夜相谈,感情突飞猛进。   二是讲姜时修在战场发生了小意外——其实不严重,只是崴了脚。顾朔那场战争受伤不轻,胳膊上中了一箭,箭上有毒。姜时修在顾朔身旁,随行的大夫不在附近。姜时修情急之下拔了箭,要将顾朔的毒血吸了出来。顾朔中毒意识不清,晕了过去,没及时拦住他。   毒血不该人去吸的,难免沾染到自己。顾朔胳膊上的毒血吸干净,姜时修不出意料地中毒晕了过去。得亏副将及时赶到,把他俩从战场上抢了回去。   后来顾朔日夜守在姜时修的军帐中,一眼都不错开,连排兵布阵都在姜时修军帐中完成,亲力亲为照顾,并不假手于人。   谢永章还特意点了一句,这份情谊,可比顾朔和苏景同那点子荒诞故事感人肺腑。   江天重述完,自个儿也觉得谢永章说得对。据说那毒要命又凶险,姜时修差点送了命,禁军不少兄弟是从承影军调动过来的,江天也有所耳闻,听说姜时修就是喜欢陛下的,毕竟姜时修在军营时从不遮掩这点。   将士们起初瞧不上这一心想爬顾朔床的小白脸,后来发现这是算无遗漏的神算军师,又佩服得五体投地,再瞧着这位为了顾朔连命都能豁出去,那不比苏景同强多了吗?   大家打仗之余,偶尔也干点撮合顾朔和姜时修的事。   顾朔也上道,待姜时修不同寻常的好。至少从顾朔和苏景同的故事里,没见过这么亲近温馨的事。   “哦对了,”江天想起来,“苏景同从太学府出来后,去康宁侯府找康宁侯要了几封银子、一箱衣裳、一套做琴的材料工具、一套笔墨纸砚,一书箱书,还顺走了康宁侯特别珍惜的一刀纸,名唤雀栖花。”   江天重重强调了“顺走了”。   江天讲苏景同去找左正卿时的这句话,内容倒正常,就是语气酸溜溜的。顾朔问:“你吃醋?”   江天愣了一下,旋即噼里啪啦开炮:“吃醋?这不是夫妻爱侣之间才会有的吗?微臣吃什么醋?微臣有什么醋好吃的?陛下是觉得臣会在意苏景同和康宁侯的关系吗?那怎么可能呢?”江天嘴硬得很,咬死不松口:“苏景同和康宁侯天差地别,一个赤诚报国,一个叛国谋反,他俩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完全不合适当朋友当兄弟的。”   江天斩钉截铁:“微臣和康宁侯才是同患难共富贵,志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微臣坚信微臣才是康宁侯最好的兄弟!”   江天大手一挥:“苏景同根本不能比!”   江天重复一遍,确定:“没错,不能比。”   顾朔:“……”   这傻蛋。   顾朔头疼地捏眉心,“爱卿,你……”顾朔一肚子话憋了回去,“下去吧。”   江天不明所以:“啊?”   这也太突然了。   话题怎么突然就终结?   江天行礼离开,脑子里还没回过神,不知怎么就突然顾朔要让他走,他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他走了两步,余光看到顾朔的视线望向了窗外。江天用旁光扫去,顾朔在看苏景同的房间。   苏景同的房间窗户小得可怜,大白天也进不来多少光线。   顾朔推门进来时,苏景同还穿着小太监的衣裳,蜷缩在炕上,用帕子遮在脸上挡着。   苏景同每每难过时,便是这幅模样。   悄悄躲起来,关着门,在无人知晓处用帕子或者扇子挡着,悄无声息地淌一脸泪。   是在介怀姜时修的事么?   分开三年,顾朔不清楚苏景同现在的想法,但从他表现的种种行径来看,他心中未必没有重修旧好的想法。   顾朔伸手摘掉他脸上的帕子,不出意外摸到一帕子的眼泪,冰凉潮湿,冷得刺骨。 第26章 起火   在他们仅有的一年的近距离相处中,苏景同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爱玩爱闹爱撒娇,没完没了在他禁区横跳,顾朔通常不理会他的炸毛。   他的嬉笑怒骂都是轻浅不走心的,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不等你安抚自个儿就好了,等你把他的嬉笑怒骂当回事,认认真真想帮他解决时,发现他已经没心没肺地继续当他的小纨绔去了,显得正经严肃的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蛋。   但哭例外。   苏景同哭的时候是藏起来的,躲起来的,生怕被发现。   等哭完了,他若无其事地在你面前继续快快乐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顾朔不知道件事到底过去没有,他是不是真的想开了不在乎了。   顾朔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其他情绪的表达上特别顺畅的苏景同,唯独在哭上如此回避。   以至于他对苏景同的哭,格外上心,哪怕分开三年,依然条件反射。   顾朔抿唇。   疯妃的先例在前,他不敢对苏景同的情绪有任何的放松。   他拿起被子,轻轻盖在苏景同身上,又用随身带的帕子,仔仔细细帮他擦了脸。   被子的触感还留在指尖,这是最常见的被子,顾朔在军营时用的还没这个好,军营里条件苦,有点钱都用来换军备了。   但顾朔突然觉得难以忍受起来。   金尊玉贵养大的摄政王世子,什么时候用过这种东西。   固然姜时修的事刺激了他,但不好的生活条件未必没有折磨他的神经。   墙角立着几根从左正卿那儿要来的木材,一团琴弦放在木材上,地上摞着两个藤箱,按江天的说法,应当是一箱子笔墨纸砚、一箱子书,炕脚挤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是几件衣裳和一点银子。   这些东西把苏景同的房间撑得鼓鼓囊囊,连转身的地儿都没有。   昏暗的房间、微弱的光线,逼仄的空间,连太阳都晒不到,谈什么好心情?   弹琴看书下棋画画,穿最好的衣裳、吃最好的佳肴、喝最好的酒、骑最烈的马,这才是快乐的摄政王世子过惯的生活。   顾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睡着的苏景同无知无觉。   过了小半个时辰,苏景同在床上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睛,小憩补眠到自然醒,精气神儿又回来了,心中满是餍足。苏景同在心中又一次感谢谢永章的仗义执言,让他得以早早下工回来补眠。   这孩子看着傻不愣登的,关键时候他是真上道真管用啊!   瞌睡了火速送枕头。上哪找这么贴心的学生。   从前他觉得文人风骨讨人嫌,叽叽歪歪磨磨叨叨,今天顿觉文人风骨好啊,文人风骨妙!学子,就该有文人风骨!   怎么能叫佞幸来给他们讲学呢,简直有辱斯文!   苏景同心满意足地想:小鬼你可要坚持住,天天把我赶回来才好啊!   苏景同在炕上摸索,屋内光线太差,他方才看的书不知掉哪里去了。炕上寻摸一圈,没找到,苏景同又在地上找,从书箱和炕的夹缝中找到了那本看了一半的书。   这是从左正卿那儿要的闲书,他对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毫无兴趣,对闲书话本子爱得浓烈,这箱子都是好东西,市面上销路最好的话本子。   他刚刚看了一本虐恋情深的话本子。   讲的是一个将军受伤后意外被冲散,被一个不好惹的青年捡回家,青年讨厌将军说一不二的脾气,但又心善,捏着鼻子给他治疗。   将军本来很感激青年救治他,不过青年脾气实在太烂了,将军权柄在手万人之上,在心里忍了青年的坏脾气一百遍之后,终于觉得救命恩情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不必非忍气吞声——还是和青年吵一架吧。   俩人一边吵架一边治疗,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青年是个很有故事的青年,将军在他这里养伤的半月,打退了七波意图杀青年的刺客。将军也是个很有故事的将军,半月内青年帮他智斗了三波奸佞小人。   俩人从互看不顺眼,转变成“哦他还有点本事”,又变成“不错,你小子除了脾气差点,人还可以”,最后变成“爷就爱看你闹脾气”。   将军扛着守卫疆土的责任,又正值两国交战,不得不动身返回军营。临走前将军说,“等战事结束,我们就成亲”。青年感动地回了一句“你丫敢走,这辈子就别回来了”。   众所周知,话本子中说这种话,通常都不会有好结局。   将军是守天下的将军,不过守的是敌国的天下——两国边境的人语言外貌习俗相通,就是这般麻烦,相处了半月俩人都没发现不是一个国家。   青年是隐姓埋名的青年,将军走后机缘巧合,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太子爷,赶赴前线守江山。   位高权重的敌国将军和要死守江山的太子爷,爱恨交织,他们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最熟悉对方的行径,理智告诉他们当断则断,国家更重要,灵魂却又叫嚣着想要依靠彼此。   他们在战场上相顾无言,偶有机会两人单独在一起,却又要提防着彼此套话,再度无言。   苏景同快看到结局了。   两人战场上刀兵相见,将军的剑刺中了青年的肋骨下方,鲜血汩汩而出,弥留之际,青年目光涣散,抬手想要在死之前再度拥抱将军。相拥的时候,青年的刀从将军身后贯穿了将军的心脏。   将军低头,看到染血的刀尖从自己心脏捅出。将军释然地笑了笑,这样也好,他牵着青年的另一只手,如果能一起死,或许能一起投胎,下辈子他们千万不要再投到敌国了,最好能投胎成邻居,从小竹马竹马。   青年坚定地将刀持续捅进去,长长的刀尖借着拥抱的姿势,捅穿了青年的心脏。   一把刀,穿了两颗心。   他们依偎着死在一起。   此身许国不能许家,那便在死亡时,给他们一点自由,忠于自己。   苏景同看得哭得稀里哗啦,太虐了这本真是太虐。本来就困,哭累了更困,用帕子盖着脸睡了。   苏景同打开话本子,还想再看看最后结局,捧着书瞧了半天,看不清字——方才太阳正好,屋里有光,现在太阳照不进来,屋里黑乎乎的。   苏景同悻悻收起话本子,他不大敢把书拿到屋外去看,看情爱话本子多少有点羞耻,只好忍着等明天光线好时看。   在苏景同心痛时,广明宫后殿有一个宫女,正一言不发地收拾包袱。   自打顾朔登基后,就对宫中的奢靡作风很不满,要削减宫人。起初是宫女太监自己找主管报想离宫的事宜,后来报的人不够,变成主管们选人离宫。   宫女太监是不愿意离宫的。在宫里吃好喝好,活也轻省,偌大的皇宫有三四千宫人收拾,正经主子就顾朔一个,顾朔不是挑剔的性子,宫人的活计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干完,剩下时间便闲聊打牌,日子好不快活。   出宫的话,潘启倒是给了他们明路,宫女太监们可以去各位宗亲或者官员府邸中干活,宫里出来的人比普通仆役体面有规矩,干活讲章法,很受欢迎。   可那活就远不如在宫里清闲了。   又或者给一笔钱,回家置房置地。   广明宫的这个宫女,不幸被安排离宫。她无精打采地收拾细软。她的包袱不小,在宫里多年,主子们赏的金银细软多,需得细细收拾,以免遗漏。   潘启说是要清退宫女,说白了就是怕宫里有探子,想趁机清理出去。周文帝对皇宫的掌控力薄弱,西南王还入主过皇宫,宫中怕是成了筛子。   这段时间潘启把和摄政王府、西南王府有关系的宫女太监都清了出去。她从明面上来看,并不属于摄政王府和西南王府的人。西南王安排她来皇宫潜伏时,准备得很周到,她是“京城人士”,家里穷,养不起孩子,把她卖进宫当宫女。家世清白,和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   按理说不该把她也清退出去。   但潘启大约为了掩人耳目,也清退了不少普通宫女。   她成了不幸被选中的倒霉蛋。   等收拾好,天色都晚了。   沉默地告别了送行的宫女,她从广明宫离开。她需要从皇宫西南门旁的小门离开,潘启在那儿安排了人接应她——通常是小太监。   走到西南门,确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外,旁边站着两个小太监,小太监会把她们送到皇亲贵族家中。   她上了马车,小太监坐在车前,扬鞭一挥,马跑起来。   宫女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她自认干活也算勤勉,不知怎么会选到她头上。要选人出宫的消息一出来,她就收拾了部分金银细软给主管这件事的大宫女送去,大宫女收了细软,告诉她放心。   放什么心。   钱给了,事却没给她办成。   宫女心里郁郁,十余年布置毁于一旦。   她掀开帘子,这是出城的路。   宫女愣住,怎么会是出城的方向?她们不应该是去皇亲贵族家中么?那应当在皇宫附近才对。   她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神色冷峻起来,这会儿子再看前面驾车的太监,越看越不对劲了,他的喉结有些过于显眼,他的手臂未免太有力量,不像干杂活的太监,像禁卫军。   宫女手指微动,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夹在了她的指尖。在宫中戒备最森林的地方,她竟然无声无息地带着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刀。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鬼魅般的人影贴在了她身后,而她连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她毛骨悚然起来。   那人的唇贴着她的耳朵,“别动。”   宫女脸色瞬间惨白,她侧头,认出了他身上的衣裳——禁军九卫的星纪卫。   星纪卫只有一个任务,保护皇帝安全。   “西南王的奸细,你们胆子很大啊,”星纪卫点评:“敢潜伏在皇上身边。”   宫女声音颤抖:“大、大人,您在说什么,奴、奴婢听不懂。”   “没关系,你以后会交代的。”星纪卫一手刀打在宫女脖颈后,宫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楚的呜咽,头一歪,晕了过去。   太学府内,勤学堂的学子彻底放了羊。苏景同被他们赶走,勤学堂的博士曲庐还在告假没来,大家欢快地自己给自己放了假,热热闹闹在学堂中嬉笑打闹。   没了同仇敌忾的苏景同,霍方和这帮纨绔又成了敌人,身处勤学堂这帮脑子里不装笔墨的浪荡纨绔子弟中,霍方不自在起来,这可是进学时间,怎能如此荒废?   现在的时间点很尴尬,回明德堂上课?明德堂已经开课了,此时进去不合适。留在勤学堂?他和这帮人关系又不好,玩不到一起,且苏景同提醒了他,他在勤学堂荒废了一天多的时间,学业进度又落下一截。他想学习。   霍方无奈地在勤学堂站着,勤学堂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牌,没人理他。他目光在勤学堂寻睃,不经意掠过博士桌子上的三卷纸——苏景同留下的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   他没把那三张图当回事,准确来说,他没把苏景同的话当回事。正如谢永章所说,大家对苏景同能得到四大军师的名号,普遍认为他靠脸或者靠身份——被左正卿半月就打得溃不成军的水平,菜到家了,让他们上,他们也能撑半月。   至于苏景同讲得关于他们恶作剧的部分,他们的恶作剧就很幼稚,只要跳脱出来去看,都能发现满是问题,和兵法更扯不上一点关系。   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并不会公开,需要自己去研究去画,他都这么菜了,能画出什么好东西。   霍方想归想,手诚实地拿起锦州地形图——勤学堂没人理他,他太尴尬了,需要找个事干,显得自己不那么尴尬。   看清地形图的一瞬间,霍方眼睛缓缓睁大了。   苏景同画的地形图,远比霍方见过的任何地形图都要细致精巧,霍方无法辨别苏景同地形图画的对错,但仅从图的内容来看,他像是亲自丈量过,画得十分详尽,除了常规画法的丘陵谷底山河城池,苏景同细致到连小路都画在其中。   这图若是真的,苏景同在锦州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大。   且从他画图的笔触来看,他的手很稳当,功底很深。   霍方打开兵防图,兵防图需要一些兵法功底才能看懂上面的每个图形是什么意思,苏景同大概是考虑到他们都是新手,所以在旁边列了一行图例,将每个图形的意思标注在旁边。   兵防图左边是锦州布防图,右边是苏景同写的字。霍方作为江南来的学子,特别在乎字,字是可以反应一个人的性格风骨的,故而他从小便练得一手好字,自觉世间少有能比他字更漂亮的人,可苏景同的字着实亮眼。   为了能让他们看清楚,苏景同用的蝇头小楷,但凡练字的,没有不会蝇头小楷的,大家写出来也都差不多。霍方说不出苏景同的蝇头小楷哪里不同,但就是觉得说不出的漂亮自在。   除了指尖缺力量,字不够劲遒,其他完美无缺。   苏景同写的是兵防换防时间,每个将领的性格,习惯指挥的风格。   最下面,苏景同开了一串书单,是兵法书,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不会任由他留在勤学堂,所以连带指导的事一并写在了其中,书单中有两本指导基础类的书籍——霍方不清楚具体内容,苏景同开的书单他一本没看过,就连听都只听过一本,之所以能知道这是指导基础类的书,是因为苏景同用朱笔圈起来,强调要先看打基础。   霍方踌躇,苏景同既然在写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被赶出去,那他是怀着什么心情写的这些呢?   军备运送路线图和兵防图类似,左边是图,右边是苏景同留的提示,他用朱笔写了一句话“一流军师看军备,二流军师看战术”。剩下是密密麻麻的讲解,关于军备的计算方法和锦州军备的运送难点。   霍方没上过兵法课,对此一窍不通,但苏景同写的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很容易理解,大凡老师,假如讲得晦涩难懂,乍一看会以为老师很厉害,本事大懂得多,但真正厉害的老师,是苏景同这般的,再晦涩的内容,都能深入浅出,让学生理解,这不仅要了解学生的思维,还要吃透知识。   从这点上看,苏景同是个很好的老师。   最下面一行小字:“这是第一次,给你们降低难度,以后自己想。”   霍方咂摸着这句话,越咂摸心里越不舒坦,从昨天到现在,不过一晚上的功夫,他竟然连夜画了三副精细的图、写注释开书单。苏景同人品堪忧,师德却还不错。   苏景同既然把书单都开出来,霍方还见识短没看过,当即誊抄了一份书单,去太学府的典籍厅借书。   太学府的典籍厅,是大周最全的典籍厅。霍方在浩如烟海的书架中翻找,对着书单一本本借阅,他花了一个半时辰找书,装了满满一书箱,但有两本无论如何找不到——苏景同用朱笔圈出来基础指导类的书。   看守典籍厅的博士是个七十余岁的学究,他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更不耐烦带学生,只爱从早到晚在典籍厅中看书。   “博士,您见过这两本书吗?”霍方把誊抄的书单递过去,他也学苏景同的样子用朱笔圈住了那两本。   “我看看。”老学究的手颤颤巍巍,他把书单对着窗外的太阳,借着更加明亮的光来辨认字迹,好半晌,老学究用他沙哑苍老的声音问,“这是时祯列的书单?”   苏景同,字时祯。   霍方惊诧,“您怎么看出来的?”   “《吴渊兵法》、《褚子兵法》、《西北志》、《西北河道变迁史》、《山地与荒芜》、《气与风土》……这些书都生僻,近几年只有时祯看过。”   “您记性真好,还记得他看过的书。”霍方肃然起敬。   老学究慢吞吞地摇头,“不是老朽记性好,是他来得最勤,兵法军事类的书他全看过。”   霍方怔住,吃惊地回头看兵法军事类书厅,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书架,整齐罗列难以计数的书籍,“他全看过?!”   “嗯。”老学究回忆道:“他天天在这里看。”   霍方五味杂陈,苏景同纨绔之名响彻大周,人人提到他第一反应都是荒诞奢靡,太学府中还流传着他在太学读书时日日逃课的笑话,结果他逃课后,就是来典籍厅看书吗?   老学究看到他圈起来的两本书:《兵法实用入门》和《攻守的边界》,“这里没有这两本书。”   “为什么?这里不是大周收藏最全的典籍厅么?”霍方问。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他要去哪里找书呢?苏景同既然把书名写出来,总该确定他们能找到书吧?   片刻后,霍方站在凌云堂中,凌云堂从前只有一张书桌,供曲庐博士使用,昨天苏景同来了以后,太学府在凌云堂加了一张书桌。   苏景同作为太监,礼法所限,衣食住行都被限制,新加的书桌是薄薄一层木头,一掌劈下去便能打塌。   此刻,霍方紧紧盯着书桌上的东西——两本书。   苏景同料定他们找不到书,走之前把这两本书放在了自己书桌上。   《兵法实用入门》作者苏景同——苏景同是反贼,书不能被收录在典籍厅中。   《攻守的边界》作者姜时修——他写书时人在西北打仗,只印了几本。   有那么一瞬间,霍方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姜时修和苏景同是一个人,年龄相近,都是兵法大家,都是四大军师,都爱写书,先后失踪。   霍方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他在想什么诡谲的东西?苏景同和姜时修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太可笑了。   霍方翻开这两本书,书的前言是作者手写版本的拓印,只瞧了一眼,霍方便把心放到肚子里——姜时修的字可真一般啊。   和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乖巧但不成型。   苏景同的前言是自己的笔体,没用蝇头小楷,笔走惊鸿,像他人一般,明艳浓烈。   两本书的行文风格也大不相同,苏景同的书和他人一样讨厌,讲解虽然深入浅出,但不难看出此人的优越感,书中坚持自己写的书最实用最适合入门;姜时修的书温和客观,态度谦卑,诚邀广大学子共同探讨。   这必不能是同一人。   霍方抹掉额头上的汗,他是疯了,才如此疑神疑鬼。   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他都应当打开姜时修的《攻守的边界》,他也是这么打算的,比起看苏景同的絮叨,看姜时修的探讨更好,手指触及书时,鬼使神差地换了个方向,打开了另一本。   霍方为自己找理由:我看完他的书,才能更好的批判他。   从正午看到太阳落山,霍方的手一刻没停下来过,他起初还只是抱着挑刺的念头,看了两页便开始找纸张誊抄记录重点,等他把手头的纸抄完,屋内昏暗到彻底看不清,霍方才恋恋不舍地起来点烛火——不是不能早点烛火,只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后文,于是连点烛火都成了浪费时间的负担。   霍方点起烛火,回头打算继续看,他的确沉浸在其中一下午,但其实看了不过三分之一,他重点在誊抄记录,毕竟苏景同的书是禁书,全天下可能只有苏景同这里还残存一本。   霍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起来,他看了一下午,终于明白苏景同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大周在战乱前和平了几十年,安逸的生活让将士们的骨头变得酥软,让军师们改行讨生活,以至于战乱发生时,久经沙场的老将都老得上不了战场、年轻的新人全是纸上谈兵没经历过实战,至于军师们,大周已经没有军师了,军师是在战场上才能发挥作用的活计,没有战乱,哪里会有军师。   书籍的珍贵犹胜黄金,军师的理论学习需要极其宽泛的阅读。苏景同这本书融合了天下兵法的精华,他试图用一本书快速大量培养军师。   霍方茫然地想:可这本书被禁了。   他又看不明白苏景同了,他写书的目的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又为什么要叛国呢?   恍惚间,老学究的话又在他脑中回响:“你是勤学堂的吧?老朽听说他在勤学堂讲学……昨天你们……”   老学究的声音低落下去,昨天全太学学子恶搞苏景同结果反被整的事想必传得轰轰烈烈,连这位足不出门的老学究都听到了。   他似乎很想说几句,但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唉了几声,犹犹豫豫,几次三番开口都又憋了回去,最后在他临走时,老学究终于对着他的背影艰涩地说了一句:“时祯是个好孩子,你们……”   霍方回头看他,他又一次说不下去,似乎也知道在太学府为叛国的人说话不合适,只能干巴巴地重复道:“他是好孩子。”   老学究吞回了后半句:你们别欺负他。   好孩子苏景同在晚膳时分准点踏入正殿,视线在晚膳上转了一圈,苏景同沉默一瞬,诚恳地问潘启:“今天怎么了,日子不过了?”   今晚的菜色颇有摄政王府的矫情做作风格。   主菜名唤月下瑶台。用鲜芦笋、干贝、竹荪、鱼骨、鱼肚、虾、海参、荠菜、马蹄果、荷叶、丝瓜、秀珍菇、莲藕、木耳等食材精心雕琢,复刻出月下瑶台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精巧繁复,又用鸡、鸭、鲍鱼、猪骨、冬笋、板栗、白果、火腿、肘子吊高汤,拟制云梦泽。   配菜是满江红、四时春、瑶柱翠玉、山家三翠。甜品是玉玲珑、南海金丝燕。   主打味道不一定好吃,但破费人工。只月下瑶台中的拇指大的小凉亭,细细看去,还能看到凉亭柱子上雕刻的双龙戏珠的龙眼龙须,苏景同记得摄政王府做这道菜时,光雕刻亭台楼阁这一道工序,需要十五个专做微雕的大厨一起忙活两个时辰。   菜名别致——听菜名不知到底是什么菜。   苏景同爱这些附庸风雅的菜,用膳时还要臭讲究,依据当天菜色搭配不同的香料、不同的衣裳——丫鬟仆役也得跟着换,吃月下瑶台要去水榭亭台、吃红藕香残玉要去荷花池、吃山野知春早要去后山竹林。   顾朔喜欢简单的生活。他在摄政王府时,苏景同一次没敢叫小厨房做败家玩意儿。   现在顾朔是政事压力大,终于疯了么?苏景同认真地想。   顾朔瞥他:“坐。”   苏景同战战兢兢,他又想到新的可能——顾朔可能要把他扔江南去,这是送行饭。据说送行都要给吃顿好的。   顾朔蹙眉:“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悲痛像上刑场。   苏景同抽抽鼻子,“我明天还能见到陛下吗?”   顾朔不知他从哪里抽风来的话,但他习惯苏景同天马行空的跳脱思维,淡定道:“可。”   哦。   那没事了。   苏景同接受了这桌鸿门宴。   顾朔用膳时不爱说话,苏景同心里揣测顾朔用意,也没兴致说话。   顾朔余光瞥苏景同,苏景同满脸凝重,但比先前动筷子频繁,吃了月下瑶台的月亮和亭台轩各一个,满江红的一片鱼肉一块豆腐,四时春一样一口,瑶柱翠玉一一筷子“瑶柱”一筷子“翠玉”,山家三翠一样一筷子,两勺玉玲珑、半盏南海金丝燕。   顾朔迟疑:明儿若做个八仙过海,他是要吃八口么?若真如此,尚食局不妨研究怎么做一百零八罗汉。   用完晚膳,顾朔逼着苏景同在宫里散步了半个时辰才许回来。   苏景同从左正卿那儿要到银钱,买了炭火锅炉,试图自己烧一壶热水出来——他不会用炉子,但经过这两天蹲点观察,他认为自己具备了充足的理论知识和旁观实战经验。   不出意外,他应当是个动手小天才。   顾朔在暖阁中批奏折,西南王一党正在陆续被审查,咬出不少事情来,朝廷要大换血,顾朔要吏部拟人选,吏部不敢擅专,尤其这个时候分外敏感,于是每个人选都介绍得十分详尽,破费功夫。   禁军首领江天也上了折子,这几日潘启在用裁减宫人的理由清理宫里的奸细,竟从广明宫发现了一个西南反贼插进来的奸细,手都能伸进广明宫来,江天坐不住,插了一手,让星纪卫拿下奸细,上书汇报。   顾朔批:“严查,莫打草……”   广明宫院中一人突然高呼“走水了——走水了——”,宫里立时糟乱起来,叫嚷的,狂奔的,乱做一团。   “真走水了——快快快,提水桶来——”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   顾朔悚然一惊,丢了笔,鞋子都顾不得穿,一身亵衣匆匆从正殿出来,直奔偏殿找苏景同,潘启提着鞋追在顾朔身后,“陛下——鞋——”   顾朔用起轻功,转眼即到——苏景同的房间太小,窗户不能过人,一旦被火困住门不堪设想。   苏景同的屋中冒着黑烟,味道刺鼻,宫人们正聚在这间房外,顾朔后背冷汗瞬间冒出来,“他人呢?”   宫人一哆嗦:“没、没见到。”   顾朔当即推门要进去,潘启赶过来,“陛下不可——奴才去。”   顾朔一把推开潘启,自己踏进去,“心肝?”   屋里黑烟弥漫,看不清情况。   顾朔脸色白了两分,冷汗浸透衣裳,“宝宝?”   “你在吗?”   “心肝?”   没有声音。顾朔脑子嗡嗡响,难道已经呛晕过去了?   潘启及时提着灯过来,提灯也不管用,黑烟笼罩,什么都看不清。   顾朔顶着黑烟在屋中摸索,榻上没人,仅一人通过的过道里也不见人,顾朔行动太匆忙,脚踢到个硬物,顾朔低头,是一个炉子。   “这、这儿——”苏景同被烟呛得差点把肺刻出来,扶着墙从屋外拐角处摸索出来,顶着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花脸,连连摆手,声音沙哑:“我——我在这儿——”   苏景同有气无力地喊。   他声音太小,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   苏景同咳嗽声震天。   潘启一回头,“哎哟喂我的祖宗,您在这儿啊。陛下——世子在外头呢。”   “没、没走水。”苏景同咳得惊天动地,“是烟。”   顾朔白着脸出来,苏景同衣服脸都是灰扑扑的,头发乱糟糟的,人却精神。   苏景同尴尬解释:“我想烧水。”   他不敢看顾朔,低下头嗫嚅道:“不、不会用炉子……”   从头到脚扫视几遍,苏景同露出来的皮肤都完好无损,顾朔心里松了口气,浑身的力气褪尽,腿一软,几乎站不住,勉强靠着墙壁,支撑着体面。   潘启赶紧上来给苏景同擦脸,“我的好祖宗,您刚去哪了?”   苏景同怀里抱着一刀纸,支支吾吾:“我……把雀栖花带出来了。”雀栖花娇贵,被烟熏了便不好了。但也沾染了黑烟,要好好晾晾才行。   烟还冒着,自己还被呛了,先去救纸?顾朔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它冒烟,又不会着火。”苏景同小声辩解。要是着火,他能浇一瓢水灭火,可炭光冒烟,又不起火,放一会儿就散了呀,他能怎么办,难道命令炭别冒烟了么?   雀栖花可金贵着呢。左正卿一年只能做三刀。   顾朔额头一抽一抽地跳,“过来。”   苏景同不敢过去,顾朔这个声音,一般是发火的前兆,过去没他好果子吃。   苏景同躲柱子后面,坚决不出去。   “过来!”   苏景同从柱子后面探出脑袋:“你先发誓不发火。”   顾朔气笑了,磨着后槽牙:“嗯。”   苏景同狐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嗯。”   苏景同纠结:“你不太诚心吧?”   “过来!”   再拖下去,顾朔真要发火了。   苏景同犹豫踌躇,但也不敢多磨蹭,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慢吞吞磨了过去,试图安抚顾朔的情绪,“哥哥我没事——”   顾朔一把把他扯到怀里摁住,力气之大,几乎要把苏景同揉进骨血里。   苏景同的牙磕到顾朔肩上,痛了一激灵,“哎——”   顾朔一巴掌拍他臀上,苏景同“嗷”地一声叫出来。   顾朔磨牙:“你现在有事了。” 第27章 抽签   半个时辰后,泡完温泉、看过太医的苏景同,换上新的小太监衣衫,坐在顾朔床脚,开始他晚上的差使。   顾朔心急找他时喊的心肝宝贝他全听着了,久违的称呼重新出现,走马上任的心肝宝贝自觉又有了闹事的本钱,底气足足的,全程头没朝顾朔那边看去。   他生气——顾朔把他拎回来看完太医以后,就冷着脸不理他。   “哥哥你不讲道理!”苏景同生气。   顾朔闲闲地靠着床头翻了本书看,脚上缠着纱布——找苏景同的时候太心急,忘了穿鞋,一脚踢在炉子上,烫伤了。太医给苏景同看过,没呛到,于是顾朔成了这场误会中唯一的倒霉蛋。   “谁是你哥哥,小太监和皇帝能是兄弟吗?”   苏景同更生气了。   顾朔懒散地翻了一页书——太医方才回报苏景同没事,健康且活蹦乱跳,顾朔的心放回肚子里,这会儿浑身发软,懒得动脑,只想做些轻省的事。   “都是你的错。”苏景同又一次发言。   “唔,”顾朔头也不抬地看书,道:“是朕把你的炉子烧得冒黑烟?”   “我又不会用炉子,烧得冒黑烟有什么奇怪的?”苏景同无语,斜眼看顾朔:“难道你会?”   “会啊。”顾朔漫不经心道。   八皇子恶作剧摔了五岁的苏景同,他被迫背锅被周文帝罚了后,宫里拜高踩低,轻视于他,他还住在娴妃宫中,宫人看娴妃眼色行事,除了潘启没人敢伺候他,烧火便是那时学会的。   居然真的会。苏景同把话憋回去,换方向找茬,“你要是不扣我月钱,我就能买好炭,就不会冒黑烟了。”   顾朔淡淡道:“你烧出黑烟是因为你炭还湿着你就点火,和炭好坏有什么关系?潘启拿你当祖宗伺候,早交代人卖给你最好的银丝炭,你哪里用普通炭了?扣你月钱是因为你迟到,不想被扣钱就早点起床。且你白天才从正卿那儿要了银子,生活绰绰有余。”   苏景同被事实砸得劈头盖脸,被怼得哑口无言:“怼我的时候你话就格外多。你就会欺负我。”   顾朔问:“讲道理讲不过朕,改不讲理了?”   “冒黑烟我有什么办法?”苏景同狡辩失败,“我抢救雀栖花怎么了?”   顾朔坐直身子:“你就没想过要把炭夹出来么?”   苏景同愣住。   ……啊?   夹出来?   还能这样?   顾朔又靠回去,“你便是想不到这里,也该同宫里人说一声,看怎么处理,你不说,宫里当成走水了。”   苏景同悻悻,“哦。”   “呛着不知道先找太医,反而去晾纸,”顾朔斥道:“你几岁了?”   苏景同不要脸:“三岁。”   苏景同抓着顾朔的手晃来晃去,“别凶我了,我今天也有被吓到啊。”   “再有下次,没收你的雀栖花。”顾朔道。   苏景同心想:随便你怎样,我过两天就把它全用完。   “小太监。”顾朔又翻了一页书,“想想你今天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苏景同思索片刻,“哦,睡前交代谈心。”   “嗯。”顾朔从床头取出一个签筒,递给他,“今天换个花样。”   苏景同摇了摇签筒,“这是什么?”   “摇。”   掉出一支签,“扣两日月钱”。   苏景同:……   周扒皮都不带这样的。   “签筒里有奖惩、有任务,一日抽三支。”顾朔道,“看你运气。”顾朔捻起签,摇头道:“看来你今天运气不好。”   苏景同嘴角抽搐,他还以为签筒里会玩点禁忌花样,结果居然是扣月钱如此萎靡的项目,苏景同费解:“你就想不出别的惩罚方式吗?”   苏景同建议:“我手里有一批不错的话本子,内容丰富,活动多样。可以卖给你。我原价二十两一本买的,看在你今天凶我的份上,给你个优惠价,一千两一本,童叟无欺。我有十二本,一万两千两。”   顾朔听不下去,耳朵红了大半,掐住他脸蛋,制止他越来越放肆的话题:“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苏景同,你不知羞么?”   苏景同伸手讨要银子,被掐着脸依然□□道:“承蒙惠顾。”   顾朔扫他:“没收,回头都交给潘启。”   苏景同服气,两日月钱没多少,他从左正卿那儿要了他一百年的月钱,现在财大气粗,不将此签放在眼中。   “你签筒里没写点好玩的吗?”苏景同问。   顾朔完全不想知道他所谓的“好玩”是什么。   苏景同好奇地又晃了一签。   “这是什么?”苏景同慢慢念:“一个愿望。”   顾朔手指微动,为了这叠醋包的饺子,苏景同运气不错,第二签就抽出来了,顾朔面上却不动声色:“运气不错,抽到了奖励。你可以向朕许任何愿望,只要朕能做到,会为你实现。”   苏景同迟疑:“什么都行?”   “嗯。”   “那你把登基那天没做完的事做完。”苏景同把签交给顾朔。   顾朔微怔,登基那天没做完的事?   登基那天,他收到镇西侯的礼物,推门发现是双手双脚戴着镣铐的苏景同,他的手被镣铐磨破,找了太医来看。   哪件事没做完?   苏景同提醒他,“清理伤口后面!”   清理伤口?   当时苏景同很疼,于是他习惯性地安慰,亲他额头,但这举动太亲昵,属于爱人之间才能做的,于是他们两个都僵硬无措,自然没有进行下去。   苏景同想要那个亲吻。   “你确定?”顾朔问。   “确定。”苏景同点头。   “这是一个承诺。”顾朔耐着性子道,这个承诺可以很轻,也可以很重。苏景同可以让他不扣自己月钱,也可以要他赦免他的罪,回归自由身,再不当太监。   顾朔甚至想到苏景同也许会提出他们重归于好——这个属于无法做到的范畴,在苏景同把分手原因和去西南王处效力的原因老实交代清楚之前,顾朔不考虑这件事。   “你可以要求朕做任何朕能做到的事。”顾朔提醒,“比如给你换个身份。”不当太监,继续做你逍遥自在的世子爷。   “嗯。”苏景同耸肩:“我知道。但我就想要这个。”   “你的规则是只要你能做到,你就会为我实现,”苏景同扬眉:“这个应当能做到吧?陛下?”   顾朔沉默。   苏景同问:“很难吗?”   顾朔摇头,“不后悔?”   “不。”苏景同目光灼灼:“我想要你这次可以像三年前那样待我。只有这一次,”苏景同问他:“应当不属于你做不到的事吧?”   “不。”顾朔答。   顾朔从床头内阁取出一套衣裳,拿给苏景同。   殷红的衣袍,金线勾勒日月星,缀有东珠、金花和红蓝宝石。   苏景同愣了一下,“这不是我以前的常服么?”摄政王府覆灭以后,摄政王府被抄家,苏景同的衣裳都被重新改制收回国库了,理论上应当全部不存在了。这是哪来的衣裳?   顾朔一言不发,耳朵悄悄红了。   苏景同眯眼,探手摸料子,是进贡的楚云织金缎,楚云织金缎工艺复杂制品难得,但上身舒适,只三年前进贡过两匹,一匹殷红,一匹水蓝,苏景同全要走了。殷红的做了他的衣裳,水蓝的做了顾朔的常服。   两套衣裳款式花样一样,只有颜色分别。   顾朔拿出的这套不是新仿制的,就是原品。   啧。   他都没注意顾朔去西北的时候把这套衣裳顺走了。   世子常服上身,鲜衣怒马的时光似乎又回到眼前。   苏景同换衣裳回来,顾朔已经换上那套楚云织金缎做的常服,摘了发冠,发丝用青玉发带收拢,站在桌旁习字。在摄政王府的时候,顾朔身上没职务,彻底成了闲人,整日便习字看书练剑,生活静雅闲适。   “心肝儿过来。”   苏景同小跑两步蹿他怀里,头靠在顾朔胸膛上,静静听他心跳。   顾朔停笔,用帕子慢条斯理地净手。   苏景同探脖子:“哥哥你今天写了什……”苏景同的笑凝固在脸上,顾朔用的纸纹路奇异、似鸟雀栖息在梅花上,纸散发着梅花冷冽的清香,苏景同声音变了调:“雀栖花!”   他千辛万苦从左正卿那儿偷来的雀栖花!屋里冒黑烟第一时间抢救的雀栖花!   顾朔垂眸:“世子殿下,不可以吗?”   苏景同心里泪流满面,“可以,都给你。”   顾朔唇角微微翘起,揽着苏景同躺在摇椅上,十指相扣,“今天不高兴?说来听听。”   苏景同脸贴在顾朔怀里,双手环紧。从分手后,他们再没这样宁静的好日子。   顾朔在摄政王府的那一年,是苏景同和他爹争吵最激烈的一年。苏季徵的谋朝篡位计划接近尾声,所有部署都逐步演变为现实,只差最后一榔头一锤定音。苏景同和他有太多分歧,于是没完没了争吵。苏季徵有时候看在就一根独苗的份上,捏着鼻子忍他三分,有时候火气上来,也激烈斥责,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苏景同心神俱疲,回来找顾朔讨个宁静。顾朔就这样平静温和地问:“今天不高兴?”   听他絮絮叨叨说烦恼,听他喋喋不休抱怨。顾朔擅长带给人宁静,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只消倾听,都能让苏景同冷静下来。   其实苏景同并不是真有多在意,他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和顾朔噼里啪啦叨咕完,他就恢复了,活力满满投入新的战斗。但顾朔并非什么都不做的人,即便知道苏景同调整好情绪,还是会出手解决——他就算身陷囹圄,多的是手段办事。   可惜物是人非,破镜就算重圆,也有永恒的裂痕。   “宝宝?”顾朔没听到苏景同的回答,问道。   “别动。”苏景同说。   顾朔怔住,没再动作。   过了片刻,他感觉不大对劲,掰开苏景同的头,发现他把袖子垫在脸下,乍一看是他埋头在自己胸膛,其实是他用袖子在脸和顾朔之间隔了一层,顾朔摸袖子,果然摸到湿漉漉的痕迹,这熟悉的操作,怕是又哭了,“乖宝,怎么了?”   苏景同心里泛酸,眼泪悄悄漫出来,“我没事,我就是……”苏景同擦掉眼角的泪,抱紧顾朔,“哥哥,我很想你。”   想三年前的你。   想我们彼此依靠的那一年。   顾朔睫羽低垂,抿唇。   苏景同凑上去亲吻他唇角,顾朔扣紧他的头,吻了上去。唇齿相依间,苏景同的眼泪落到顾朔的脖颈,眼泪冰凉,却烫了他一激灵。   有那么一瞬间,顾朔心想,去他娘的真相,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了,苏景同想分手就分手,想和好就和好好了,他为什么执意分手,为什么纵情声色流连烟花之地、为什么和西南王搅和在一起杀回京城,他到底和西南王乱党还有没有联系,潜伏在宫中到底是为了重归于好还是为了东山再起,这些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他若是要江山,给他就是,他若是要自己,那又有什么不能成全的?   他的自尊心就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要在相隔三年后,纠结无所谓的自尊。为什么要人在身边,心却隔着山海?   三年的折磨还不够么?   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顾朔搂着他,轻轻顺背,“乖宝。”   顾朔心想: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顾朔十指插进苏景同的长发中,按摩头皮,缓解他情绪,“下午为什么哭?”往常他只问为什么哭,现在需要加限定词,毕竟自从重逢后,苏景同总在哭,这几天哭的次数快赶上过去几年的分量了,必须加以区分,才能知道在说哪一次。   “下午?”苏景同停住眼泪。   “嗯。”顾朔应道。是该解释姜时修的事了,谢永章读书稀松平常,打听消息倒有一手,说得八九不离十,有鼻子有眼,这一下午,苏景同还不知在心里反复想了多少遍。   苏景同想了想,“哥哥你知道《镜花往事》么?”   “嗯?”顾朔愣住,这是什么?   “一个话本子,今年新出的,很虐,讲两个敌对国家的太子和将军的虐恋,彼此相爱但身份立场对立,不能在一起。”苏景同慢慢说。   “……”顾朔沉默片刻,“你是说,你下午看话本子看哭了?”   “是啊是啊,”苏景同唉声叹气,“太虐了。作者写得也好,代入感很强。我好久没看到这么虐的话本子了。”   苏景同倾情推荐:“哥哥,你要不要也看看?” 第28章 补救   顾朔脸色发青,“只因为这个?”   苏景同被问得莫名其妙:“是啊。”苏景同纳闷:“我有那么多伤心事吗?”   顾朔问:“谢永章呢?”他说的话对你就没点影响吗?   苏景同想起来,今天谢永章是把自己赶出课堂了,江天估计告诉顾朔了,“我求之不得呀,我又不想干活,这不是顺理成章回来补觉看话本子么?”   苏景同喟叹:“他要是日日上道,不许我进勤学堂,就好了。”   顾朔松开手,把苏景同推到一边。   苏景同愣住:“怎么了哥哥?”   顾朔站起来,一颗一颗解楚云织金缎常服的扣子,三年前他也是这般解开这套衣裳,换成流放用的白袍,那时他自作多情去找苏景同,信誓旦旦揣测他把自己扣下当嬖人是为了帮他,猜测苏景同那堆数不清的男宠嬖人是他眼线下属,又盲目推测他要自己去西北是为了西北局势,换来苏景同的嘲笑讥讽。   顾朔扯扯嘴角,他真是不长记性,自作多情上瘾。明明苏景同对无数人撒过娇、男宠嬖人接连不断到摄政王府都装不下,他还一厢情愿找许多理由为他解释。   苏景同这辈子说过的上万句话中,不知有没有一百句真话,明知道他是骗子,他掉一滴眼泪,就缴械投降。   真是。   太难看了。   苏景同站起来,摁住他的手,“哥哥你要干嘛,说好一晚上的。”   顾朔道:“朕准许你换个愿望。”   换?   好好地,为什么要换?   苏景同迅速回想他俩的对话,琢磨是哪句出了问题,谢永章?谢永章干什么了今天?   赶他出勤学堂,然后呢?   讲了一堆姜时修和顾朔的风流八卦,还说他俩“心意相通、情谊甚笃”。   苏景同完全没当回事,说什么屁话呢——他从来没觉得顾朔对姜时修“心意相通、情谊甚笃”。顾朔一开始还觉得姜时修是个可用之才,十分器重,等发现姜时修喜欢他,恨不得离姜时修十万八千里远,除了公事没别的沟通。   至于谢永章举的例子,抵足同眠是在聊战局、分析战术,彻夜未眠工作,同吃就更搞笑了,顾朔和姜时修一人拿个干饼子或者干馒头,一边啃一边讨论排兵布阵,完全没有亲昵之感。   毒血事件倒是真的,毒凶猛,姜时修高热不退,差点丧命,几次在鬼门关游走,顾朔自然不敢离开。等姜时修抢救回来,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看看顾朔好不好,毒血清干净没有,第二件事是开口问战局,姜时修躺在床上起不来,脑子却还能动,战场瞬息万变局势复杂,由不得姜时修休息,顾朔虽然劝过姜时修休息,但姜时修控制欲强,自己不亲手经办便不放心,非要自个儿上,顾朔便在姜时修帐内办公,便于沟通。   军营里的将军们帮他追顾朔是真的,主要原因是大家对苏景同看不顺眼,群情激奋,又觉得反正顾朔好南风,与其跟苏景同搅和,不如和知根知底又死心塌地的军师姜时修在一起。   顾朔不接受。   谢永章的话毫无杀伤力。于是他把这些话抛之脑后,完全没在意。   但江天这碎嘴子很可能添油加醋地转述给顾朔。   江天话实在太多,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半个时辰不停。他都不敢想谢永章短短几句话,能被江天这碎嘴子夸张成什么样。谢永章一句情谊甚笃,江天就该脑补鱼水之欢了。   顾朔可不知道他知道顾朔和姜时修的事。   顾朔知道谢永章这么说,自然会觉得苏景同听完会不舒服。   所以他刚刚问的其实是自己吃醋没有?   造孽啊!   他回答了什么?看话本子看哭。   顾朔在担心他吃醋,他在那全无反应还优哉游哉看话本子。   苏景同抓头发,感觉自己小命休矣,“那什么,哥哥,你听我给你解释。”   “晚了。”顾朔解了腰带。   苏景同扑上去,挂顾朔身上,八爪鱼似地缠住,不许他再动,“不行不行不行,你得听。”   顾朔面无表情,“下来。”   “不嘛。哥哥你听我解释嘛!”苏景同不管他同不同意听,揪着顾朔的耳朵,强行保证他在听,“你是想问我姜时修么?”   顾朔的手停住。   “谢永章是说了一大堆啦,”苏景同无语道:“我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   顾朔:……   “他都没去过战场,他怎么能知道哥哥和姜时修的事?还抵足同眠、情谊甚笃。他钻床底下么?看着你们抵足同眠了?还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听到你们情谊甚笃了?道听途说的东西罢了。我怎么会信流言蜚语。”苏景同语速超快,生怕顾朔没耐心听,“再说他根本就不是哥哥喜欢的类型。”   顾朔道:“你怎么知道朕不喜欢?”   “我差人打听了,他跟我完全不一样。”苏景同得意。   “跟你完全不一样,朕就不喜欢?”   “那当然,”苏景同又去缠他脖子,“我不是你心肝宝贝吗?”   顾朔表情一言难尽:“你要点脸。”   苏景同戳他额头,“陛下,现在是三年前,你要很爱我。”   顾朔坐了回去。   “看话本子就哭成那样?”顾朔从袖子中取了帕子擦苏景同的花脸,“这点出息。”   “你看了就知道了,”苏景同倾情推荐,“很好看的,超级虐,超级催泪。”   像极了现在的我们。   明明在最亲近的距离,心却隔在山海两边,对立的立场,错综复杂的势力,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又相爱又提防。   顾朔亲亲他额头,“幼稚。”   “哥哥,你今晚怎么了?”苏景同问,“晚膳这么花哨。”   “你不喜欢?”   “我……”苏景同不好意思承认,“我是挺喜欢的。”他是败家子中的败家子,爱享乐,热爱一切奢靡浪费的事物。矫情做作四个字最适合他不过。同样是萝卜,味道没区别,但雕花的萝卜就比切片的萝卜招他喜欢。   苏景同玩顾朔的耳垂,“你不是不喜欢么?”   “还好。”顾朔答。   “我以为你从新州回来后,很讨厌我身上的奢靡气。”苏景同说。   摄政王府的奢靡程度,只能用穷奢极欲四个字来形容。天下之财所聚之处,稀世珍宝如流水。摄政王独子苏景同的生活可见一般。摄政王府抄家后,国库危机迎刃而解,捉襟见肘的军费立时变得绰绰有余,顾朔好好经营的话,这笔巨额财富够顾朔稳定民生。   顾朔道:“几道菜而已。”   顾朔在摄政王府的那年,苏景同吃饭规规矩矩没搞过花样子,他们从前见面也是在各类宴席上,菜由主家定,顾朔只隐约知道摄政王府的菜花样多,权当是穷奢极欲的日常。若早知苏景同跟小孩子一样,就喜欢好看好玩的,换个花样能叫他多吃几口,顾朔早安排了。   什么叫奢靡呢,假如一国之主都过得苦哈哈,百姓努力的奔头是什么?出人头地,然后继续苦哈哈么?   他该做的是让百姓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而不是省苏景同吃饭的仨瓜俩枣的钱。   顾朔心道:苏季徵能给你的,朕也可以。   苏景同趁机提要求,“我从正卿那儿要的做琴的木头也被烟熏了。”   顾朔不懂做琴,费解道:“木头被烟熏,会影响做琴吗?”不应当,论理毫无影响。   “不管,我要好木头。”   “明儿和潘启去库房挑吧。”   苏景同补充:“笔墨纸砚也被熏了。”   “明儿叫兰芝给你挑几套好的。”   苏景同赶紧道:“还有我的书!”   “是你那堆有辱斯文且想一千两卖一本的话本子么?”顾朔幽幽问。   苏景同吃吃笑。   “没收了。”   “今晚干点什么好呢?”苏景同百无聊赖,他的兴趣爱好广泛,但也就爱好一时,热爱做琴的时候,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做琴,等兴头一过,便扔到一旁爱答不理。眼下他的诸多爱好都过了兴头,苏景同一时间不知道做点什么好。   苏景同提议:“我们八卦正卿怎么样?”   顾朔:“……”   这又是从哪学来的新爱好?   “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顾朔道。   “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奸佞小人啦。我不是君子,我就爱八卦。再说八卦算什么恶言恶语?”苏景同问:“快快快,正卿喜欢的人是江天吗?”   顾朔:“……”   狗鼻子,八卦嗅觉怪灵敏的。   “你怎么知道?”顾朔不明白,左正卿喜欢江天是在摄政王府倒台,苏景同失踪以后才开始的,苏景同没见过江天,这是怎么推出来的?   “哼哼,”苏景同得意洋洋,“我就知道。快点说,正卿怎么喜欢江天的。”   顾朔道:“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快点说啦。”   顾朔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还是聊聊这三年你的事吧。”顾朔问:“你这三年怎么过的?”   “以后告诉你。”苏景同又去骚扰他,“快点说正卿的事,我今晚必须知道,不然我睡不着!”   顾朔无奈:“朕也不清楚,只约莫瞧着正卿喜欢江天,江天没往情爱上想,认为他们是好兄弟。”   苏景同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朔看出来了,他就是想听故事,“哪有皇帝背后聊臣子八卦的,朕给你讲点旁的故事吧。”   “嗯?”   顾朔理理思路,回想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书生家境贫寒,出行前只带了一箱书和些许干粮……”   苏景同靠在他怀里听着老掉牙的故事,想必在山野中遇到了狐狸精,开启了一段绮丽诡异的缘分。   烛火摇摇晃晃,蜡泪缓缓流淌。窗外北风呼啸,屋中地龙火炉暖意盎然。书生的故事说到尾声,顾朔低头看苏景同,苏景同已经无聊到眼皮打架快睡着了,顾朔哑然失笑,他讲得有这么无聊么?   顾朔亲了亲他额头,把人抱起来放床上,换上寝衣。   苏景同掐住手心强行清醒过来,“继续继续。”   顾朔摩挲他眼睛,“都困得眼睛发红了,还要继续?”   苏景同掐手心的力道愈发重,指甲深深地嵌在手心中,疼得一激灵,“听。”   顾朔皱眉,把他手掰开,揉他手心,“困了就睡。”   “不睡不睡。”   “不睡明儿该起不来了。”   苏景同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呐,迟到扣的月钱。”从左正卿那儿顺了一百年的月钱,他要天天迟到,天天不起。   顾朔笑,“逗你玩的你也信,傻。”   苏景同:“?”   “我扣你月钱做什么。”苏景同一月拢共才二两银子,紧紧巴巴的,扣什么月钱。顾朔哄他:“乖宝,睡吧。”   “不行。”苏景同含含糊糊说,“等今晚过去,愿望失效,你就不是我哥哥了。” 第29章 好待遇   顾朔呼吸一窒,重逢以后,苏景同就像打通任督二脉,精准拿捏他的所有痛点,可怜可爱一词像是为他量身定制,随便一句话就能叫他辗转反侧什么都不顾。   顾朔破天荒地怪起这个愿望来,反正是要许愿,干嘛只许一天呢,许一旬、一月、一年、一辈……顾朔不敢往下想,只前所未有地后悔,若是能再长点,未尝不可。   顾朔把苏景同的手完全掰开,把自己的手放进去,心中艰涩,“睡吧。”明天把签筒全换成愿望算了。   殿里燃着安神香,顾朔讲的故事令人昏昏欲睡,苏景同咕哝几句,还想挣扎,但没抵抗住睡意,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顾朔上床搂着他,睁眼到天明。也不知他一拍脑门编出来的小太监主意,是在折磨苏景同,还是在折磨自己。早知道就同意苏景同的提议,把他困宫里当个嬖人,就锁在这殿中,日日相见欢好。或者大气点,前尘往事全部揭过,就当一切没发生,从头再来。   苏景同能做什么坏事呢?他天真浪漫可怜可爱,生在摄政王府不是他能决定的,摄政王要谋逆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身为人子,受摄政王生养大恩,难道还能弃摄政王于不顾么?给西南王当军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算个什么事,他爹都谋逆又倒台了,他在大周无法立足,不投奔西南王等什么呢?等着被周文帝株连处死么?   当然了,能投奔自己是最好的,但那会儿他俩都决裂了,苏景同不来找他情理之中。   顾朔想到这里,心就一抽一抽地疼,瞪睡着的苏景同,这兔崽子没心没肺睡得倒香,为什么不解释清当年的事呢?他不信苏景同薄情无情,总怀疑苏景同是为了他好出此下策,可这兔崽子忒无情,变脸比翻书都快,他都被苏景同当面讥讽过自作多情,实在不敢再自恋。   顾朔睁眼看着床顶,自从重逢,他时常失眠,床顶雕刻的梅花纹样他都能数出有几朵花瓣了。这夜可真漫长啊……   翌日,苏景同在龙床上醒来,日上三竿,无人唤他起床。苏景同揉揉眼睛,那身世子常服已经不见了,床头放了套普通的衣裳,祥云暗纹的云锦料子,只滚了一圈银边,没带刺绣,无品级。他能穿。   苏景同睡懵了,一时想不起何年何月,亦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场景陌生,他茫然地寻睃周围,殿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殿门口站着两个小太监,苏景同坐在床上回神。   贺兰芝很快掀帘子进来,“公子醒了?”   苏景同“嗯”了一声。   “陛下吩咐,今天太学没安排兵法课,叫公子不必去太学了,库房有不少好东西,叫奴婢带您去挑挑。您那箱书陛下收走了。”贺兰芝上前递给苏景同一个荷包和一个木匣子。   苏景同随手打开,荷包里是一卷银票,一张五千两,两张二千两,两张一千两,五张一百两,九张五十两,木匣子里是五十两碎银。   一万二千两。   苏景同脑子还没清醒,困意朦胧,“啊?”   贺兰芝忍笑:“陛下说是那箱书的钱。”   苏景同沉默,昨晚他怎么说的来着,“我原价二十两一本买的,看在你今天凶我的份上,给你个优惠价,一千两一本,童叟无欺。我有十二本,一万两千两。”   苏景同捂脸,顾朔居然真给。   贺兰芝击掌,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漱的用具,一整块翡翠做的龙洗,盆边雕刻着千里江山图纹样,是他在摄政王府时的用具。   苏景同不知自己的好待遇从何而来,稀里糊涂被人拥着洗漱。   早膳是八仙过海闹罗汉、四种馅料的四喜汤圆、还有做成各种样式的拇指大的翡翠饺子。苏景同八仙过海一“仙”一口,四喜汤圆一“喜”一个,翡翠饺子最无赖,一盘十六只,每只都不同,捏成各色小动作,苏景同实在吃不动,挑了最喜欢的兔子饺子吃掉。   贺兰芝摸下巴:陛下神了,还真如他猜测的一般,一样一口。   皇宫的库房,说是库房,更名叫藏宝阁也不为过。摄政王府虽豪阔,但只是二十余年的积累,皇宫的库房是几朝几代累积的财富,鲜为人知的珍宝尽皆在此——摄政王府被抄家以后,物件也都收拢在皇宫中。   文房四宝库里,头一样便是传闻中的“梨满堂”,初看“梨满堂”平平无奇,当在其中写字时,便有朵朵梨花纹样自纸中漫出,兼有梨花香。苏景同眼睛直了。   苏景同用帕子取出一方墨,“南坪墨?”   贺兰芝对着册子辨认:“是。”   南坪墨是前朝国宝,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因制造工艺复杂,做法已经失传,只剩前朝皇宫还留有三方。   苏景同一样一样看去,起初只打算拿一套文房四宝,后来挑花了眼。   等他从库房出来,已经过了正午,挑了满满一箱子。   苏景同从带出来的这箱文房四宝里,选了两套装好,改天送去给左正卿,他一定喜欢。   苏景同回了广明宫,宫门外几十个太监搬着东西进进出出,推车流水般进入广明宫。   “这是要干什么?”苏景同问。   “公子进去就知道了。”   他西偏殿的小房间门大开,苏景同进去发现自己的东西都不见了,小房间又变成杂物间。太监们放下东西从广明宫正殿出来。   苏景同走进正殿,正殿一共三间,正堂,卧房,茶室,卧房里用屏风隔出一间暖阁。   此刻暖阁大变样,原先摆在暖阁的黑檀木月洞床换成他在摄政王府时用的胡桃木曲院风荷架子床,配套的黑檀木雕万寿如意纹衣柜,转成胡桃木雕银烛流萤纹衣柜。小几、罗汉床、梳妆台、窗纱、圈椅、琴架、书架、书桌、地毯、烛台、挂画俱是他用惯的。   多宝阁上置放的摆件也变得熟悉,是他从前时常把玩的物件。   贺兰芝道:“陛下有旨,公子往后在此休憩。”   苏景同的手抚过书桌,三年前顾朔就是坐在这张桌子上看书,他时常去骚扰顾朔,打搅他的清净,顾朔被他闹得实在不得安宁,便抱起他放在桌子上,用亲吻堵上他喋喋不休的嘴。   书桌上摆着两个木箱子,苏景同打开,是文房四宝,他方才心动并且从皇宫库房要走的“梨满堂”和“南坪墨”,这箱子中有一模一样的一套。   “陛下叫人备的礼,陛下说冬日康宁侯不便出门,公子白日若想康宁侯了,莫折腾康宁侯进宫,叫江统领护送公子出宫去,有什么想问的自去问康宁侯,这两箱子文房四宝是给康宁侯带的回礼。”   苏景同想笑,他昨天只是随口说说要八卦左正卿,并不能当真。顾朔还准备回礼,苏景同莫名觉得这一幕很像家里小孩要去朋友家玩,大人准备些礼物带去。   算了,东西都准备好了。苏景同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出门,他要给左正卿显摆一下新得的其他文房四宝。   同样的出宫路,康宁侯府比太学府离皇宫近一条街。苏景同和左正卿鉴赏“梨满堂”时,一街之遥的太学府又一次因为苏景同鸡飞狗跳。   勤学堂内,曲庐照旧告病没来,祭酒安排大家看书习字,学子们欢快地放羊,在学堂推牌九。   霍方把三卷纸放在谢永章桌上,“看看吧。”   谢永章马上要打赢了,头也不抬,敷衍道:“边儿去,顾不上你。”   “玩物丧志,”霍方鄙夷,把他的牌扔一边,“你一会儿再打,先看这个,我还要回去上课,没功夫跟你浪费。”   “你他娘的!”谢永章拍桌而起,“本世子马上就赢了,你捣什么乱!”   霍方摊开其中一卷,“废话少说,先看这个。”   “这什么玩……”谢永章的声音戛然而止,“你疯了,连锦州的兵防图你都敢画?你想死别连累本世……”   谢永章多看了几眼,“等等……苏景同画的?”   “是。”   谢永章草包归草包,那是和各地考入太学的学子相比,若和普通学子相比,闭眼吊打,真叫他下场考科举,并不露怯,一举便能有功名。谢永章只大略扫了几眼,便看出这张图的机锋,脸上的轻忽收敛了大半,喃喃道:“骗人的吧,他还有这个本事?”   一起推牌九的学子凑过来,“世子,怎么了?”   谢永章让出点位置,学子们看清兵防图,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沉默。   过了片刻,有人支支吾吾开口,“我看也不一定做准。他又没去过锦州。”   谢永章没说话,苏景同去没去过锦州不重要,这张兵防图和锦州的实际情况是否一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苏景同拿这个做例子,真想教他们点东西。   其他人也没附和,只一人犹豫道:“他挺认真。”   谢永章翻开另外两张图纸,苏景同的用心可见一斑,谢永章愈发沉默。   霍方把抄录的书单和苏景同留下的两本书留下,回学堂上课,“他给的,我昨天看了,很不错。要不要听他的课,你们自己决定吧。”   谢永章问:“你要听他的课?”   霍方已经走到门外,闻言回头:“为什么不呢?”   霍方走后,勤学堂久久无声。   谢永章沉默地打开标着苏景同名字的《兵法实用入门》,快速翻了几页,看懂苏景同的目的并不难,这个年头知识比黄金更重要,无数人对知识敝帚自珍,不肯叫外人得到,苏景同不仅写了,还用看书人能看懂的语言在写,他是真想教会旁人。   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叛国呢。   “世子。”有人喊。   “嗯?”   “苏景同,和那位,”那人比了一个大拇指,向上顶了顶,意思是天子,“到底怎么回事?”   苏景同和皇帝……   谢永章沉思,“苏景同追过,那位对他不假辞色,后来他恼羞成怒,把人抢回摄政王府当嬖人了。算是强迫吧。陛下没将他千刀万剐,实在仁慈。”   “追过,没追上?”   “嗯,”谢永章回忆,“我听家里长辈提过,他俩原本没交集,滨州赈灾后苏景同突然开始追陛下,毫无世家风范,倒贴得全京城都知道。后来便将陛下抢回去了,强扭瓜。”   谢永章也不大清楚那段过去,细节真相只有当事人清楚。   此刻当事人正在马车上看话本子,江天在前头赶车。   这本话本子讲皇帝顾朔和摄政王世子的故事,剧情离谱匪夷所思,说顾朔天人之姿,他对顾朔一见钟情,顾朔对他避之不及,苏景同死缠烂打绝不放手,顾朔问你喜欢我哪里,我改,苏景同说喜欢你的脸,有本事你划烂,顾朔犹豫,说那你还是继续喜欢吧,我也挺喜欢我的脸。   苏景同看得前仰后合,笑得在车里打滚儿,这是哪个耍宝的写的话本子,太搞怪了。   这得留给给顾朔看。   苏景同咂摸,他是为什么喜欢顾朔来着?   好像是……   他追顾朔的经历,算全京城的笑话,是皇亲贵胄茶余饭后闲聊的笑料。   说起他的喜欢,始于钦佩,长于歉疚怜惜,又在时光的变迁中变质成爱。   苏景同其人,用四字形容——慕强怜弱。他爱慕强者,怜惜弱者。   滨州赈灾时,赈灾事宜他一窍不通,顾朔却信手拈来有条不紊,把流离失所的滨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纷繁复杂的事变得有序整在。   苏景同每日瞧着顾朔办公,盯着他侧脸看个没完,心里的一声又一声“牛哇牛哇”“还能这样处理?”“居然是这么解决的吗?”   顾朔不但通晓政事、办事利落,心态亦四平八稳。赈灾最开始部署时,找顾朔请示的人从滨州府邸绕着大院排到宅子外的街道尽头。不少人进来就嚷嚷“不好了”“殿下怎么办”“殿下出事了!”,一天出八百回事,听得旁观者苏景同都心惊肉跳,且还有个监工的大皇子在,负责不懂装懂,质疑顾朔的决定,阻挠顾朔的安排,给顾朔添堵。   许多次不需要动脑子只需要围观的苏景同都忍不住想骂人,顾朔却还四平八稳,气定神闲镇定自若地指挥,天塌下来都不能叫这位郡王殿下变了颜色。   大皇子阻挠多了,顾朔便改了安排,遇到问题他先提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正确一个错误,他在大皇子面前偏向错误的方案,大皇子便要逼着他选另一个,顾朔假意挣扎辩驳两句,便依着大皇子的安排去选正确的方案。   顾朔工作速度陡然提升,烦心事少了一半,愈发平静。   大皇子也很高兴,他的权威终于得到了体现,还获得了顾朔的臣服,自觉自己又有了皇室嫡长子的风采。等他发现自己的选择都是对的,更加得意自满,果然他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大皇子站在高处回头看顾朔,顿觉自己把傻瓜当成对手,十分可笑。心情大好的大皇子,甚至都不大来找顾朔不痛快了。   顾朔被人当成傻瓜,毫无反应,苏景同一度小人之心地揣测顾朔是否在心里冷笑嘲讽,遗憾自己不能当一条蛔虫,好去听听顾朔的想法。   苏景同闲不住,干不了大事,他干点杂活也行呐,揽了一堆小活出去干。干了半月,顾朔拦住他,办公时把他带在身边,一面办一面给苏景同讲思路,教他如何办差事。   苏景同难为情,顾朔已经够累了,何必在这繁重的工作中再加上教导自己。   顾朔只摸了摸他的头,便开始讲解他的思路,他不接受苏景同的拒绝,强势地安排他必须学习。   苏景同过了很久以后,才明白顾朔当时的心态。他爹想谋逆的事,人尽皆知。顾朔大概也不对周文帝还能保住皇帝的位子抱有期望,顾朔自己只是个空有爵位的郡王,在朝代更替的事上没有任何的力量,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苏景同会成为太子,或者帝王。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顾朔希望新登基的帝王能靠谱一些,对百姓好一些,所以尽可能地教苏景同,盼着他成长。   新州百姓长途送别的事彻底重塑了顾朔的灵魂,顾朔希望滨州赈灾的半年也能给苏景同一些美好柔软的回忆,叫他将来能做个好君主。   因为这种心态,顾朔教他格外耐心细致。   等赈灾结束,苏景同对顾朔的印象,只剩“钦佩”二字。   他们从滨州离开时,滨州百姓也出来相送,不过他们送的是大皇子和苏景同——凡是台前出面安抚百姓承诺办事的活,都是大皇子抢着去做,顾朔会强行要求苏景同跟着大皇子去出面,自己则安静地待在幕后干活。   百姓们将所有功劳记在出面的大皇子和苏景同头上,念着他的好,依依送别。   大皇子下车和百姓告别,苏景同坐在车中,没有下车。他知道顾朔逼他出面安抚百姓的意思,想叫百姓记他的好,让百姓的感激信赖能感化苏景同,将来做个好君主。   苏景同掀起窗帘瞧着百姓们送别大皇子,心里忿忿不平:你们送错人了,真正干活的根本不是他!连轴转了六个月,每天休息时间不到两个时辰的人不是他!忙到吃饭喝水都没空,全天战时状态应对赈灾的人也不是他!六个月瘦了十几斤的人也不是他!   苏景同心里烦躁,抬头看马车中的顾朔,顾朔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   比起半年前,他整个人瘦了几圈,带来的衣裳变得松松垮垮,苏景同甚至能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他脸色很白,眼底发青,脸颊却有些红——他在发烧,赈灾结束后,顾朔心里的石头落地,当晚便起了烧。   大夫说是劳累过度,给开了两贴药,嘱咐多休息。苏景同的马车最宽敞舒适,硬拉着顾朔一起坐。   苏景同凝视着顾朔的睡颜,心底一片茫然和委屈——替顾朔委屈。   回到京城,论功行赏,甩手掌柜一件实事没做还拖后腿的大皇子分到的功劳最大,周文帝龙心大悦加封大皇子为廉亲王;只查案、其他工作只能打下手的苏景同功劳第二,加两千户;从头忙到尾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干完所有工作的顾朔,被周文帝怒斥目无法纪,处理滨州刺史事不当,禁足半年。   苏景同不大懂赈灾,但懂朝廷沟壑,一听便知周文帝在怪顾朔没把滨州刺史保下来。滨州刺史是大皇子外祖父的人,周文帝盘算着和廉亲王外祖父联手扳倒摄政王,结果被苏景同三下五除二弄死,现在滨州刺史空缺,未必能再安插一个自己人进去。   顾朔没及时拦住苏景同且帮他圆场收尾,周文帝疑心顾朔有夺嫡之心,不愿让大皇子一脉好过,故意帮苏景同,周文帝大为不满,摄政王大敌当前,顾朔却不分敌我先内斗拖后腿,实在不堪大用!   摄政王苏季徵若肯出言,自能保下顾朔来,但皇子夺嫡的精彩大戏,他怎么能不看戏。比起愚钝废物自以为是的大皇子,苏季徵更厌恶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大皇子登基,他拿捏大皇子易如反掌,六皇子沉默寡言却心有成算,不是能被人拿捏的性子,还是早点摁死最好。   十四岁的苏景同因论功行赏,破例站在了朝堂上,他向顾朔望去,只看到顾朔平静如水的脸,他对此早有预料,连眼皮都没眨,从容地跪下接旨。   凭什么呢?   这到底凭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就因为他不是皇后的孩子,没有个有兵权的外家么?   他的病还没好,他还在发烧,早上上朝前苏景同海看到他背着人在侧殿用泡过冰水的帕子贴在脸上,好使自己的脸色不那么红。   现在,他在辛苦了半年后,跪在朝堂中听周文帝的指责怒骂。   苏景同死死咬着下唇,克制着内心疯狂叫嚣的欲望。他不能帮顾朔解释,他的立场注定了他无法开口,他越帮顾朔,周文帝越会认为顾朔投靠了摄政王,彻底放弃顾朔并且视为对手。顾朔只会里外不是人。   苏景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朝会中出来的,只记得等朝臣散尽后,他“失手”摔碎了一盏茶杯。   他绕开出宫的朝臣们,抄小路去追顾朔,想跟他再说几句话,但顾朔没见他,两人的马车在小巷相会,苏景同的话还没出口,顾朔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提前道:“世子请回吧。”   “殿下……”苏景同喃喃。   顾朔的马车驶出小巷,遥遥而去。   自从回京后,顾朔对苏景同的态度就冷淡下来,在滨州时他需要教苏景同办差事,日日交流,赈灾结束,两人没有公事上的交集,顾朔又诚心避着他,那些在滨州刻意被淡化的立场问题重新横在他们中间,连朋友都做不得。   苏景同甚至不确定顾朔对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又或者无感。他不知道顾朔在滨州时的耐心是因为觉得他还不错,还是仅仅因为顾朔需要教会自己。他没法从顾朔千年不化的表情中分辨出他的情绪。   顾朔讨厌他是顺理成章的,他几乎在顾朔的禁区横跳。顾朔是皇子,他爹想篡位;顾朔喜清净,他很闹腾;顾朔生活轻简,他喜欢奢靡;顾朔才学扎实,他不学无术,喜好一大堆,但都浅尝止辄,并不精通;顾朔踏实稳重,乐于办事,他安于享乐、风一样生活,喜欢一切自由自在美好的东西。   他俩做朋友都做不到一起,志不同道不合。   车夫问:“世子,咱们还追吗?”   苏景同摇头:“不必。”他或许并不想和我再有任何交集。   周文帝罚顾朔禁足半年。这事其实难办——顾朔没有可禁足的地方。   顾朔封了郡王,不能再住在宫中。但他逋一封郡王,就去了新州封地,京城中没留他的郡王府邸。从新州回来后,以顾朔的喜好,他更想找个小院子安安静静住着,但他郡王身份在,按照礼法不能居小院,只得暂住在京中一处老郡王的旧宅子。顾朔没住半月,便去滨州赈灾了。   旧宅子年久失修,又有皇后和廉亲王作梗,只修葺出几间房可用,平日歇脚尚可,若要禁足,全府封闭,那便麻烦了。缺东少西,屋顶梁柱还要修缮、陈设家具也不妥帖,日用品亦不齐全。禁足后仆役出门采买食物日用品,少不得打点禁卫军。   但最大的麻烦在于,顾朔没钱。他没母家补贴,只有新州的食邑,他在新州的四年,没收食邑,一个铜板的进账都没有,全靠以前当皇子时的积蓄生活。   因此以上所有需要花钱的地方,顾朔都没钱。   周文帝没想到这些,他的大脑中还要装后宫佳丽三千,放不下这些微末小事。顾朔也不争辩,他在皇子期间,除了干活,其他时候都是沉默且逆来顺受的。   苏景同都记着。 第30章 揍人   用摄政王世子身份送东西,扎周文帝和他爹苏季徵的眼。苏景同托左正卿去送的。左正卿他爹是铁杆保皇党,铁骨铮铮效忠皇帝,一身清正爱国,欣赏办实事的人才,由左正卿去送,最合适不过。   苏景同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清单,布料衣裳鞋子帕子腰带冠冕配饰、笔墨纸砚书箱镇纸笔架笔托画卷画轴空折子、床桌椅板凳多宝阁书架衣柜屏风罗汉床矮几红木箱摆件古玩、锅碗瓢盆米面粮油菜蔬鲜肉美酒、针线剪刀花样子脸盆毛巾……   和搬家没差。   富可敌国的摄政王世子出手,东西流水似地送进顾朔府中。   顾朔瞧了眼物件单子,对着第一行的明镜赤血宣红釉镶鎏金梅瓶沉默半晌,除了苏景同,他想不出谁用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将东西原封不动退回。   东西退回来,苏景同深深反思:他送的其实都是士族公子规格的物件,远不到郡王规制,绝无逾制。   但顾朔喜欢清净素雅,他送的东西是不大好,光顾着顾朔的郡王身份不能用次品,忘了他喜好,东西太精致扎眼了。   他反手开了另一张单子,物件还是这些,选的是颜色清丽、造型简洁的东西送了过去。   论价值,和第一次不相上下,毕竟摄政王世子没有便宜东西,只是奢靡得很低调,奢靡得功夫全在细节内涵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奢靡,若非眼力卓绝,轻易分辨不出来。   顾朔又原样退回了。   苏景同挠头,这是嫌东西贵,来日不好还礼么?   他把库房翻烂了,没翻出便宜东西来,只好叫人上街去采买,只管要那便宜但能用的物什,清净好用就行。   苏景同给弦歌放了十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估摸着按最便宜买需要这些。   一日过后,弦歌回来,十张银票原封不动,弦歌道:“面值太大,店家找不开,先赊着了。”拢共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   苏景同心直抽抽,这堆破烂货送过去,顾朔不会觉得自己在羞辱他么?世子殿下这辈子没送过这么寒酸的东西。   一百两,是一道月下琼楼的钱。   但这次顾朔收了,只把苏景同留给他打赏禁卫军的一千两的金瓜子退回,并且回赠左正卿二百两的银票,道:“多谢费心周全。”   顾朔的意思很明了,他知道东西是苏景同送的,只想公事公办,不想掺杂感情。   苏景同也不好再去讨嫌,日用品总归是齐全了,托左正卿打点好看守的侍卫,隔三差五给补些东西便是。   禁足的半年,顾朔全无难堪之意,安心看书习字练弓箭剑术,坦然自若。苏景同则四处搜罗顾朔的信息,看他看过的书,去他去过的地方——他甚至还跑了趟新州。   顾朔在娴妃宫中的宫殿雅致清净,似文人墨客;在新州的府邸则简小整在,密密麻麻放满了书架,除了前人的经国伟略,便是顾朔的手记,整整齐齐记录着关于如何治理新州的研究。   顾朔从新州离开时,留了心腹接管新州,每月同他通信,至少目前新州还按照顾朔走前的安排稳步发展。   苏景同从京城去滨州赈灾,又从京城去新州游玩,一路上也算跑了大半个大周,比起其他州府,新州确实繁华,州府建设焕然一新,透着勃勃生机,百姓亦算富足。百姓们淳朴可爱,他们还不知道熙郡王已经失势,前路渺茫,只知道谁让他们吃饱饭,谁让他们穿好衣服,依旧热热闹闹地怀念着熙郡王。   顾朔解禁的那天,苏景同赶回了京城,却也没见到顾朔。顾朔只道自己身体不适闭门谢客。   人情冷暖、世事凉薄。京中朝臣都知顾朔失了圣心,纷纷押宝大皇子廉亲王,顾朔府邸门可罗雀。   起初没人发现苏景同喜欢顾朔,包括苏景同自己。他以为顾朔是他老师,是他钦佩歉疚的人。顾朔过得不好他担心,见不到顾朔他想念。夜里做梦,都是顾朔在滨州教导他的情景。   直到第二年的中秋国宴,周文帝坐在宴会上首,摄政王紧随其下,左面几排坐着皇子宗亲,右面几排坐着朝廷重臣。顾朔排行皇子第六,坐在第一排皇子们第六位,苏景同只有世子的名分,又是世子里地位最高的,在第二排世子们的第一位。   席上不知是谁提了一嘴陛下已经两年没有选秀了,是时候扩充后宫了,周文帝深以为然。苏景同心里嘀咕,周文帝这老东西忒不要脸,一大把年纪了,还惦记小姑娘。人说后宫佳丽三千,周文帝何止三千。低位妃嫔们都住大通铺了,还选呢。   周文帝随口接一句,“子政也该相看了。”   顾朔,字子政,去年顾朔解除禁足后,周文帝给他取的字——因为这个字,皇后同周文帝生了好大一场气,苏季徵也觉得不妥,名字代表长辈对人的期待,周文帝对顾朔的期待,让苏季徵觉得不安。   苏景同筷子停住,豁然抬头。   有人接话,“陛下说得有理,殿下年纪到了,是该相看了。”   苏景同耳朵嗡嗡响,全身热血往头上涌去,天地像在此刻炸开,他脑子里除了顾朔再装不下其他念头,他急不可耐地去观察顾朔的反应,迫切地希望他能说一句拒绝。   顾朔只平静地用膳,用膳的仪态一如既往地优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苏景同心里不痛快,又不知这不痛快从何而来,顾朔二月生日,今年二月就满了二十岁,相看郡王妃天经地义。苏景同闷闷拿起酒杯,他还没喝过酒,世人常说一醉解千愁,苏景同不知自己在愁什么,但莫名其妙想喝酒。   宫里给他备的酒是甜酒,并不辣,入口香,起初并不觉得易醉,但后劲大。苏景同不知这酒的厉害,咂摸两口,味道还可以,甜甜的,一饮而尽。   中秋国宴人多琐碎,伺候他的小宫女早听闻摄政王世子脾气不好,乖张跋扈,并不敢多劝,摄政王同朝臣们闲聊,亦没朝这边看。   苏景同耳畔是各色人等的议论声。   大皇子到五皇子都已经娶亲,按齿序该到顾朔了。大皇子廉亲王娶了自己的表妹,亲上加亲;二皇子娶了宗亲的女儿;三皇子娶了礼部尚书的侄孙女;四皇子娶了堂妹;五皇子娶了宗亲的女儿。   除了三皇子,其他皇子妃来来回回都在宗亲中打转。   摄政王和周文帝之间的平静维系不了太久,朝臣们轻易不愿让女儿和皇家牵扯上关系,免得将来朝代倾覆被连累,便是保皇党们,也舍不得让女儿将来遭罪。   廉亲王已经喝了两壶酒,醉意爬上脸颊:“肃老皇叔家有个小孙女,今年适龄。”肃亲王远离朝廷,闲散宗亲,手中无权,家中子弟不争气,没正经差使,唯独小孙女品貌才学上乘,家世徒有其表,人却出挑,配顾朔正合适。   苏景同的位置正好在大皇子身后,他赏花宴见过一次这位郡主,温柔娴静,满身书卷气,是顾朔会喜欢的类型。   苏景同斟满酒,一饮而尽。   三皇子附和道:“是不错。敏国公的外孙女也好。”敏国公已经赋闲在家,几个儿子有出息,都在军营就职,办过好些漂亮差使。据说他外孙女性情豪爽率直,英姿飒爽。   苏景同也见过这位姑娘,传闻并无夸大,京城的纨绔子弟们喜欢在清晨的山间骑快马,且要花式骑马,比马术,敏国公的外孙女穿着公子王孙的衣裳,打扮成男儿模样同他们一起在山间纵横,马术并不比他们差。   苏景同酸溜溜地想:其实人家马术比他强。   他是样样都懂,样样不精,一知半解,浮皮潦草。人家专心致志,主攻骑术,若她能上战场,这位姑娘也是顶天立地的豪杰。   顾朔或许也喜欢这款。   苏景同又灌了一杯酒。他发现仰头将酒灌在喉咙里,介于呛酒与不呛酒之间时的滋味最烧心,也最痛快。   一向谨慎的二皇子没说话,眼睛却不自觉瞧向了第三排的左正卿——方才周文帝提到要给顾朔选妃时,周文帝看了眼左正卿。   左正卿只比顾朔小一岁,惊才绝艳的病弱书生,从小身体就没好过,太医瞧过无数次,都瞧不出病根,只说慧极必伤,太过聪慧便容易夭折。左家是保皇党中最强势的一支,左正卿没走科举的路子,原先兵部挂职顾问,现在掌管着巡防营,巡防营负责护卫京城,有两万兵力。紧急时刻能顶一顶。   左正卿有个妹妹,年方十六,尚无婚配。   顾朔如果想和大皇子争皇位,娶左正卿的妹妹最合适。左家满门忠烈,左正卿他爹致力于弹劾摄政王二十余年,官位稳稳当当,除了他为人谨慎老道,也有左家势力盘根错节的原因在,摄政王不想动他,动起来太麻烦。总的来说,左家是门不错的助力。   周文帝又看了眼左正卿。   年轻一辈里,他只欣赏两个人,一是顾朔,二是左正卿。顾朔不必多言,若能生到皇后肚子里,周文帝便是死磕摄政王,也要把顾朔扶上皇位。左正卿,年纪轻轻本事颇高,可以倚重。   若能把左正卿的妹妹许给顾朔,有左家鼎力支持,顾朔当太子也有了资本——大皇子遗传了他愚蠢的娘,愚钝,难当大用。   苏景同注意到了他们眼神的方向,扯扯嘴角,不耐烦用杯子,提起细酒壶径自倒在口中。   没一会儿功夫,一壶酒便灌了个干净。苏景同又叫人上了一壶。   他一口菜没动,把第二壶酒也灌进了腹中。   左正卿的妹妹左毓只比他大一岁,因他时常去左家玩,两人很熟稔。比起大他四岁的左正卿,大他一岁的左毓跟他更有共同语言。左毓和左正卿性格相似,才学相仿,若非时代不公女子受困,她不能科举无法抛头露面,左家可以有一门双瑰宝,天底下再没比左毓更好的姑娘。   他要是顾朔,他也喜欢左毓。   苏景同的头晕晕乎乎的,甜酒的后劲上来,眼角脸颊红了一大片。第一次醉酒的苏景同没经验,意识像飘忽在云间,软绵绵的,周围的声音变得细小模糊,眼前渐渐有了重影,大皇子的头来回晃动,重影便更严重了。   他灌酒的姿势太豪迈,在对面第一排后面的左正卿都瞧见了,叫身边的宫女过来带话,别再喝了。   苏景同没听见,又招手要了一壶酒。   左正卿眼看他眼睛红润,目色迷离,东倒西歪,便知他醉了。宫人劝不住他,左正卿起身自己上来拦。   苏景同迷蒙,眼前混乱无序,好似大皇子和二皇子在聊天,大皇子喝醉了,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说话也颠三倒四,稀里糊涂。大皇子酒品奇差,喝醉了就发酒疯,在国宴丢脸过无数次。   苏景同恹恹地想:明知道自己发酒疯,还不少喝点。一会儿躲他远点。他发起酒疯来四处撒野。   苏景同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大皇子朝左正卿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似乎有怒色。   苏景同脑子转不动:这傻帽看左正卿干嘛。   二皇子低头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大皇子又怒视顾朔。   苏景同拎着酒壶接着豪饮:大皇子那蠢货,一天到晚就知道找顾朔的麻烦,就像在滨州时一样。   滨州。   滨州……   苏景同停下提酒壶的手,滨州……顾朔……   顾朔要娶亲了……   苏景同半趴在桌上,胃火烧火燎地疼,翻江倒海的难受。   大皇子和二皇子似乎争执了起来,大皇子低声说了一句:“凭他也想娶左家的女儿?”   二皇子声音更低说了一串,苏景同都没听清。   大皇子听完激动地来了一句:“他不过是宫里婢女的儿子,也配跟我比?”这一句声音不低,在第六位坐着的顾朔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慢慢放下筷子,朝这边看来。   顾朔的亲娘卫仪原先是周文帝身边伺候茶水的婢女,长相普通,周文帝一次醉酒后,卫仪前去奉茶,周文帝强要了卫仪。卫仪进宫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约定了等卫仪二十五岁放归回家就在一起,卫仪那时已经二十四岁了,只差九个月就能放归回家。卫仪不敢声张,怕周文帝把她留在宫里,等周文帝松了困住她的力道,便匆匆跑了。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周文帝知道自己睡了宫女,想不起睡了哪个,宫女自己跑了,他无所谓,他多得是女人。他隐约怀疑是卫仪,因为广明宫也只有这个宫女样貌可以入眼,但卫仪没反应,周文帝估摸是自己记错了。   三四个月以后,卫仪发现自己有孕了。   宫女们住大通铺,同吃同住同洗漱,谁几个月没来月事一清二楚,且卫仪时常呕吐,三四个月开始显怀,种种迹象都瞒不住。   管宫女的管事以为卫仪在宫中和侍卫通奸,拿了她动刑审问,要逼出奸夫来,回头把这对奸夫□□及腹中的孽障一并处死。   宫中流言四起,有人说她长了张狐媚脸,不安分,有人说当了宫女还日日打扮,就是等着勾引人。   卫仪不堪重刑,且走到这一步,再没有放归回家的可能,卫仪哀莫大于心死,交代出和周文帝的那晚。   过了三四个月,周文帝不大记得这事,只模糊有个印象,到底是谁当时记不清,现在更记不清,反正事是存在的,卫仪说的也能对上,只是她刚受过大刑,气若游丝,脸上糊着血和头发,丑得不堪入目,周文帝提不起兴趣,给了个最低的官女子的位分,随手指了个偏僻的角落,叫卫仪住进去。   从怀孕到生产,周文帝再没过问过一次。   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大皇子的母亲,实在看不上这等宫女爬床的行为,不知廉耻,对卫仪的死活也不搭理。   宫里的流言蜚语越传越烈,说的有鼻子有眼,卫仪是怎么不安于室,勾引周文帝有了龙种,妄图一步登天。   卫仪日日忍受着不堪的流言,郁郁寡欢,生顾朔时大出血险些去了。生皇子,按例进封为贵人。贵人也是低位妃嫔,不能抚养孩子。顾朔被送到了娴妃处。   卫仪只有请安时能见到娴妃,但她从来不去问顾朔的情况,她恨周文帝,也恨顾朔,这个时候她本该放归回家和青梅竹马的恋人筹备婚事,而不是坐在这里听别人讽刺她不要脸爬床。   她的青梅竹马是个痴情种,知道此事后情绪激动自尽了。   卫仪一年只有零星的时间可以和家中传书,等她知道消息,已经是几月后了。她这时已经被滔天的恶意、满耳的娼妇等折磨得心神俱疲,知道爱人自尽,她大病了一场,跟着没了。   宫里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早前顾朔得周文帝重视,没人敢提,等顾朔因为苏景同摔下车的事被周文帝罚了,宫人猜测他失了圣心,慢慢又敢议论了,且不在少数,终究传到了顾朔耳朵里。   头前被周文帝冤枉时,顾朔心中还有愤懑和对周文帝的失望,等知道了这件事,再看周文帝,横看竖看不是个东西,又厌恶极了自己的出身。他娘本该有个安稳人生,本该有个美满结局,却被这色令智昏、毫无廉耻的色中饿鬼毁了。   皇后和宫人们也不是东西,孰是孰非一清二楚,却偏偏攻讦无辜受害者,她们都是害死他娘的帮凶。   如果说新州百姓送行是顾朔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他亲娘的去世是他心里最暴虐的地方,每每提起都压不住心里的火气。   可惜他那时翅膀还不够硬,还不能叫所有人闭嘴。满皇宫的皇子公主,都没比顾朔亲娘身份更低微的,背地里骂顾朔时,总免不了“婢女长婢女短”,议论她爬床。   苏景同本就不高兴,听大皇子这么说,更不高兴。大皇子算哪根葱,滨州赈灾他干活了吗,正经事一件不干,就知道给顾朔拖后腿,办实事没他,出风头抢功劳他最积极,顾朔又干活又背锅回来还要被骂,大皇子抢着顾朔的功劳美滋滋封亲王。他是什么东西,读书稀松平常,四书五经都没理解透,办差使更是脑子里糊了浆糊,没清醒的时候,至于心性,那就更差了。   这么个废物玩意儿,居然在中秋国宴上讥讽顾朔身世?   他但凡没生在皇后肚子里,有个掌兵权的外家,他都不配和顾朔相提并论。   大皇子磨着牙道:“不知廉耻的下贱娼妇生的儿子。”   苏景同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周围的皇室宗亲全听到了,交谈的不再交谈,敬酒的不再举杯,霎那间安静下来,对面的朝臣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对面突然安静,他们也停下声音,好奇地朝这头望来。   苏景同提着酒壶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将酒倒在碗里。   “廉亲王。”苏景同说。   大皇子早得不分东西,听到声音头来回动找声音,“谁,谁叫本王。”大皇子眯着眼,“你谁啊?”大皇子凑近了看,“苏景同?”   “嗯。”苏景同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刚才?”大皇子费力地思考,“本王刚才有说什么吗?啊?”大皇子戳二皇子,“老二,你说,本王刚说啥了?”   二皇子不敢作声,眼观鼻鼻观心装死。   “老三,你说!”大皇子打了个酒嗝,“你也没听见?哦,老四!老四也不知道?老五呢,你耳朵最尖,你听到了没?”   二皇子站起来扶着大皇子,“皇兄,你醉了,来人,还不扶王爷去后殿休息。”   醉酒的人最不能听这个醉字,当即叫嚷起来:“我没醉,谁说本王醉了,本王酒量好着呢!千杯不倒!”大皇子推开二皇子,晃晃悠悠动来动去,他看到了顾朔,“老六,老六,老六……”   “你听到本王刚说什么没?”大皇子问。   “啊,本王想起来了,本王刚才说,”大皇子醉醺醺地笑,指着顾朔,“不知廉耻的下贱……”   “哗——”一碗酒泼到了大皇子脸上。   全场死寂。   “你泼我?!”大皇子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暴怒:“苏景同你他娘的有病吧!”   苏景同抄起宴席上备来净手的皂角,捏住大皇子的脸,逼迫他张开口,硬生生把皂角塞进他口中,苏景同冷冷道:“嘴这么脏,好好洗洗吧。”   皂角在大皇子口中冒泡泡,恶心的味道翻涌上来,大皇子拼命挣扎,苏景同死抓着不放,两人没一会儿便扭打起来。   宴席中间是歌舞表演,左正卿不好横穿,便从宴席右侧出来,绕到后殿,再从后殿来宴席左侧,此刻堪堪赶来,一来便看到这场景,赶忙上前阻止大皇子——苏景同武功菜得抠脚,又才十五岁,身子没长成,哪里打得过身强力壮的大皇子。   左正卿忘了自己是个病秧子,风吹就倒,还不如苏景同力气大。   周文帝脸色铁青,“左右,还不把这俩孽障拉开!”   四个侍卫一拥而上,两个侍卫架住大皇子,两个侍卫拉住苏景同,苏景同闹了一场,力气耗尽,又被两个侍卫死死拉着,气喘吁吁,只用眼睛瞪大皇子。   大皇子怒极,一脚踹开侍卫,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朝苏景同砍来。   苏景同酒精上头,反应比平常要慢半拍,正欲躲闪,那俩侍卫还一左一右摁着他,他动不了。   刀裹挟着风劈来。   左正卿惊道:“景同——” 第31章 回忆-执着   苏景同尽可能侧身,避免刀砍到要害。   刀劈来只是一瞬间的事,苏景同酒醉后的大脑反应迟缓,甚至来不及出声让侍卫松手,刀尖便到了他身边。   那一刻苏景同的时间仿佛静止,刀尖在他眼前无限放大,过往种种走马灯似地一股脑在他面前上演,从他一言难尽的身世,到他自在荒唐又满怀心事的少年时代,再到滨州赈灾时顾朔教导他的日夜,最后定格在回朝论功行赏时,顾朔平静似水的侧脸。   苏景同闭上眼。   会走到今天这步实属难料,若在此刻就丧命,也算一桩好事,不必想他的事,不必想某朝篡位和苏家千余口性命的事,不必想顾朔要娶亲的事,一切在还没变得更糟糕时停止。   “孽障还不住——”这是怒喝的苏季徵。   “咣当”,重物落地,苏景同左右两侧的侍卫似乎被人踹开,紧跟着他落入一个温暖厚实可靠的怀抱。   那人比他体型大一圈,将他遮得密不透风。   “没事吧?”那人声音低沉有磁性,说得苏景同心里痒痒的。   苏景同本能地摇头,仰脸看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顾朔如玉般的肌肤、流畅的脸部线条、深邃藏神的眼睛、蝶翼似的睫毛、和高挺立体的眉骨,话本中说的遗世独立的美人,便是这般吧。   苏景同心念微动,真好看啊。   他要是姑娘,他也喜欢顾朔。   “景同,”左正卿声音带着些惊魂未定的颤意,“你还好吗?”   苏景同拍拍他的手,“没事,别紧张,没砍到我。”   苏季徵从大殿当中穿过来,直奔此处。   两个摁着苏景同的侍卫已经被顾朔踹到一边,大皇子手中的刀也被踢到一边。苏季徵怒不可遏,斥道:“叫你们把人拉开,你们就是这么拉的?!拉着我儿子,让人拿刀砍?!我儿子今天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   周文帝连忙站起来道,“左右,把这两个侍卫拉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苏季徵冷笑一声,“二十?”   周文帝立马改口:“五十,五十,重责五十。”   苏季徵目光不善。   “八十,八十!”周文帝又改口。   苏季徵走到那两个侍卫前,他俩哆哆嗦嗦不敢抬头,一人腰间的佩剑被拔走,另一人的佩剑还在,苏季徵反手拔出那把剑,握在手中把玩。他是纯文人,不懂武功,人生中提刀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拿刀,是在宫变中为了扶持当时还是郡王的周文帝上位,提刀带人闯进郡王府,把即将被逼死的周文帝救了回来。   苏季徵给了周文帝新生,给了他皇位,现在周文帝的儿子要用刀砍他儿子。   苏季徵平静道:“你们好得很。”   手起刀落。   “爹——!”苏景同骤然喊。   刀停在侍卫的脖颈,紧贴着他的皮肉,苏季徵无甚表情地侧头看苏景同,假使他没喊这一嗓子,此刻侍卫人头便落地了。   大凡习武之人都清楚,提刀想砍掉人的头是非常困难的事,需要极其大的力量和技巧,苏季徵是个纯文人,力量并不强大,但对砍头颇有几分经验,他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能最快将人头落地。   当然,若是砍到一半,刀卡住,进退两难,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脖子掉一半,死是一定会死,无非是死前更痛苦而已。   “我没事。”苏景同尽可能放缓声音,“他们只是听命行事,没做错什么。”   苏季徵冷漠地通知他:“还有空给别人求情,你以为你没错?回去收拾你。”   苏景同抓着顾朔的手不自觉紧张地握紧。顾朔冲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苏景同没接收到,“爹,放了他们吧。”   苏季徵目光在苏景同脸上打转,“你不生气?”   苏景同委婉道:“他们只是没反应过来。”   苏季徵冷笑:“下次刺客来了,他们也这般反应不过来,那还得了。”   苏景同还要开口求情,苏季徵道:“闭嘴。”   苏景同悻悻缩顾朔怀里。   苏季徵扫他一眼,又看他和顾朔的姿势,心里不悦,但没发作,把刀扔到地上,到底没真当着众人面驳了苏景同的面子,转为质问身边伺候的太监:“陛下说八十杖,耳聋了,没听到吗?”   太监们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把这两个侍卫拉下去,侍卫们劫后余生,冒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退出去,不敢在摄政王面前露面,八十板子不算什么,十天半月就好了。   直到他们被拉出大殿,一廷杖打在身上,痛到眼前发黑,险些晕过去后,他们才突然意识到摄政王和周文帝的命令不同,周文帝说的是八十板子,苏季徵不动声色地改成了八十杖。   行刑的太监自然知道这两条命令不一致,但他们选择听摄政王的指令。   侍卫们顿觉不妙,八十板子只是轻伤,八十廷杖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宫殿外廷杖声作响,宫殿内依旧气氛紧张。   苏季徵皱眉看向拉着大皇子的那两个侍卫,“这两个也一并带下去,陛下圣旨要你们拉住大皇子,你们就是这么拉的?”   太监们一拥而上,把这两个侍卫一并带走。   二皇子心里叹气,大皇子已经封王,论理该喊他廉亲王,苏季徵从前也叫他一声王爷,但苏季徵今晚喊的是“大皇子”。   朝臣们都听出这句话的意味,但谁也不敢多说。   大皇子本人烂醉如泥,被顾朔踢到手腕摔了刀后,最后一点意识也没了,趴桌子上睡着了。   苏季徵淡淡道:“大皇子醉了,送他回殿休息吧。”   又一声大皇子。   解决完闹事的,苏季徵冲顾朔点头,“多谢郡王施以援手,否则我这不成器的孽子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顾朔道:“王爷言重了。”   苏季徵瞪苏景同:“还不过来!”   苏景同瑟缩,平时他大闹中秋国宴也好,泼大皇子酒把皂角塞他嘴里也罢,他爹一般都不管,心情好还会问问他为什么炸毛,帮他出气,但现在差点被大皇子砍了,那事情就变性了。   苏景同头上是有几个哥哥姐姐的,但都不出满月便夭折了,苏景同是唯一一个活过满月,又活到十五岁的——也是唯一一个没生在摄政王府,等一周岁才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   因为前几个孩子夭折,苏季徵对苏景同的安全问题颇为看重,大皇子砍苏景同这下,不仅踩了苏季徵的雷,还踩到最忌讳的雷。   他爹现在已经气疯了,不讲逻辑不讲道理了,满脑子估计是“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你还好意思跟人搏斗”“打不过为什么非要自己上,不知道用其他方法吗”“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喝点猫尿你就没轻没重”“你还记得你多大吗,谁准你喝酒的”“你不知道他是一喝酒就发酒疯的傻子吗,你招惹他做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上你给我抄一百遍”。   苏景同愁苦,回去他爹还不定要怎么收拾他。   苏景同不情不愿往他爹那边走。才走一步,顾朔突然拉住他,“王爷,世子聪慧过人,乖巧听话,道理不妨慢慢说给世子听,您看如何?”   苏季徵意味不明地看顾朔,“怎么管孩子,是苏某的家事,就不劳郡王殿下操心了。”   顾朔扯着苏景同的袖子不放,不卑不亢地同苏季徵道:“本王同世子明日有约,不知世子可否能如约赴宴?”   苏景同没作声,这得看他爹心情。   苏季徵道:“改日吧。”   苏景同闭上眼,开始怜悯他自己。   顾朔喉头动了动,“他还小。”   苏季徵哂笑,语气中莫名带着警告的意味,“你知道他小就好。”   苏景同没听懂他俩打什么机锋,酒精上头,他的理智只残存了短暂的时间,又晕晕乎乎起来,等他清醒,人已经回到家中,苏季徵灌了他一碗解酒汤,让他洗漱滚去睡觉了。   翌日是小朝会,不少朝臣闻弦歌知雅意,弹劾廉亲王酒后无状,蓄意伤人,弹劾的奏折雪花般飞扬,一眼望不到头。   苏季徵老神在在,在朝堂上闭目养神,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小朝会结束后的下午,大皇子就来摄政王府找苏景同赔礼道歉。   苏景同早上还在睡梦中,被他爹拖起来骂了一顿,勒令他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抄两百遍,一上午堪堪抄完,刚睡下,大皇子讨嫌的就来了。   苏景同完全不想理他,不许他进来。   大皇子心知门难进,不等通传的人回来,便硬是闯进门。摄政王府的仆役没胆子把亲王赶出府邸,只能硬着头皮将人拦在听雨堂品茗。   大皇子不肯坐下喝茶,打量着寻找机会进去找苏景同,他这几日若是不能妥善解决此事,亲王爵位便真没了。   左正卿下朝来看苏景同,听雨堂就在摄政王府一进去拐角处,进门的必经之路,和大皇子不期而遇,左正卿行礼:“见过王爷。”   大皇子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搭话道:“是正卿啊,你也来看世子?”准备等左正卿答是,他便顺理成章地说“那咱们一起进去吧”,一道进去。摄政王府的仆役不会阻拦左正卿的。   左正卿将他的窘态收归眼底,知道这是来求苏景同的,看他样子,便知苏景同没消气,微笑示意,脚下生风,火速进了摄政王府,没给大皇子留下一起进来的时间。   摄政王府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苏季徵和苏景同。苏季徵没有正妻,只有两三个小妾,但都未生育——苏景同生母是谁,至今是摄政王府最大的谜团。   于是王府除正堂外,分东西两院,苏季徵和小妾住东院,苏景同住西院,苏景同的西院接近半个皇宫大。   左正卿坐在驾辇上,沿路欣赏摄政王府的风景,无论来过此地多少次,左正卿都忍不住感慨苏景同好享受。   皇宫除了周文帝皇后太后三位正经主子,还有二百余名妃嫔,28位皇子,32位公主,摄政王府却只住苏景同和苏季徵。论宽敞,自不是皇宫可比。   摄政王府内做了大面积的苏式园林,景观雅致清净,匠心独具,又请工匠在地上制造云雾,行走间仿若仙境,文人墨客最爱此景。   左正卿进来时,苏景同正窝被子中睡觉,被弦歌叫醒,苏景同懒的起床,就赖床上不起,往里滚了滚,留出半张床给左正卿。   左正卿失笑,观察他脸色,“没挨打吧?”摄政王昨晚可是放话要收拾他。   苏景同伸出两只手给他看,“好着呢。”   左正卿捏着他手左右瞧瞧,没见挨打的痕迹,只指尖被笔压出些痕迹。左正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放在苏景同床头,“熙郡王给的,说民间的方子,效果不错。”   昨天苏季徵气势汹汹,顾朔大约以为他要挨打了,所以送药来。   苏景同拿着药瓶把玩,药瓶是民间常用的竹瓶,清润微凉,苏景同突然觉得这顿罚挨得有点值——从滨州回来后顾朔基本不和他来往,这次终于顾朔主动了。   左正卿戳他脑门,“就高兴成这样?”   苏景同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抱着药瓶滚到床最里面。   “我来时见廉亲王在外面站着呢。”   苏景同窝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闷声闷气道:“不见他。”   左正卿坐在床旁,“今早大臣纷纷上书弹劾廉亲王酒后无状,莽撞伤人。”   “哦。”苏景同不意外,他爹昨天都当着周文帝和朝臣的面管廉亲王叫大皇子了,虽然这叫法没错,他加封廉亲王,照旧是大皇子,但这么叫是明确表态了,朝臣会弹劾大皇子不奇怪。   左正卿见他没松口的意思,不再多言,他只效忠国家,大皇子现在只是个皇子,还不是帝王,等他当上帝王,左正卿再为他卖命不迟。   左正卿坐在床边的软凳上,“他昨天说什么了,把你气成那样?”   苏景同不想说污言秽语,“他骂六殿下的生母。”   宫里的流言左正卿听过,大皇子酒品不好,一喝酒便发疯,什么脏的乱的都往出说,会骂卫贵人不奇怪。   左正卿掰过苏景同的头,让他眼睛看着自己,“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熙郡王?”   苏景同转开眼珠子,不吭声。   “熙郡王被禁足时,你让我忙前跑后送了三趟东西,前后加起来有六七百抬,女子十里红妆才128抬。”   苏景同“唔”了一声。   “你去新州玩了一圈。”左正卿列举。   苏景同不吭声。   “你平时不沾酒,昨天为什么喝酒?”左正卿追问。   苏景同挣脱左正卿的手,拉起被子把自己遮住,声音从被子中传来:“你说他喜欢我吗?”   左正卿呼吸窒住。   顾朔喜欢还是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苏景同是摄政王世子,顾朔是六皇子,是熙郡王。   周文帝和摄政王的事是笔算不清的乱账。周文帝皇位来得一言难尽。   苏季徵是从草根爬起来的人,童年时代只能用多灾多难来形容,他是本朝年纪最小的状元,也是从有科举以来第一个连中六元的人。苏季徵的仕途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在几个势力之间游走。   周文帝的爹只有三个儿子,但周文帝的皇位争夺战并不轻松。   那时的大皇子既嫡且长,早早被立为太子。二皇子才学出众,野心勃勃。三皇子周文帝懦弱温和。   苏季徵曾经是太子党,但太子手下能人众多,对苏季徵不过平平,只当他是个漂亮聪明会读书的花瓶,没有他施展才华的空间。于是苏季徵转而扶持二皇子。   苏季徵搞政斗一把好手,二皇子没人可依靠,对苏季徵倚重非常。有苏季徵帮忙,二皇子不到五年就斗倒太子,登基称帝,周成帝。   周成帝登基后,有从龙之功的苏季徵权势逐步上涨,声誉权力都一步步达到巅峰。   周成帝雄才大略,需要苏季徵相助时对他以礼相待,登基后便看苏季徵不大顺眼——这人太过强势,又精于算计政斗,夺皇位时这是好刀,太平年代他就有点扎手了,于是开始琢磨狡兔死走狗烹,对苏季徵磨刀霍霍。   周文帝那时竭力扮演着懦弱平庸的角色,暗中观察苏季徵和周成帝的斗争,也许他们能两败俱伤,让自己捡便宜。   为了能及时捡到便宜,不被其他皇室宗亲抢先,周文帝悄悄养了私兵。   养兵不是易事,很快风声走漏,周成帝知晓此事,勃然大怒要处死周文帝。   苏季徵那时的目标只是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周成帝不肯给他这份荣耀,还想将他连根拔起,苏季徵打算换个人当皇帝。   他带兵救回即将被处死的周文帝,又弄死了周成帝,扶持傀儡周文帝上位。   周文帝很上道,知道自己什么本钱都没有,给了苏季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加封摄政王。苏季徵也上道,他从他和周成帝的斗争中意识到他的权力需要有边界,主动上交了兵权,又勒令苏家宗亲全部回老家当富贵闲人,好叫周文帝放心。   两人曾经君臣相和。   直到苏季徵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亡,全部活不到周岁。   坊间传闻有许多,有的说苏季徵不行,有的说他操纵朝廷缺德事做多了遭了报应,但苏季徵开始抢兵权——无论是不是周文帝下手,至少苏季徵是这么认为的。   周文帝不肯坐以待毙。   这一轮政斗以周文帝认输结束。苏季徵只拿到部分兵权,想像处理周成帝般处理周文帝,已经不可能。周文帝也只有部分兵权,想扳倒苏季徵也不现实。两方只能达成微妙的平衡。朝政交到摄政王手中,周文帝开始装纸醉金迷,装昏庸无能,但是摄政王也没法真正拿下周文帝。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苏季徵的目标变了,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他要走上权力的巅峰,但每个皇帝容不下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交出兵权是苏季徵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他在此后的十余年都在弥补当时的错误。   事情走到今天,双方已经没有和平的可能。周文帝一旦得到权力,会把苏家连根拔起,把苏季徵千刀万剐。苏季徵得势,皇族覆灭,改朝换代。   这也是苏景同明知道造反谋逆不对,明知道苏季徵当上皇帝对百姓不是好事后,仍然不对此事表态的原因——已经无法停止,向周文帝求和只能换来苏家上下族亲几千口满门抄斩。   作为周文帝的儿子,顾朔处境同样尴尬。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生死。   他们两个如何能在一起呢?   顾朔和苏景同都是心思玲珑的人,在一起且不说如何冲破立场的阻隔,便是相拥在一起,都得互相怀疑对方是否是探子,来委曲求全探听动向。   苏季徵如果赢了,苏景同能否保下顾朔的命,周文帝若是赢了,顾朔又能否保下苏景同的命?   就算真的保下对方的命,他们要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杀了对方全族的事实?   背负着血海深仇在一起吗?   左正卿叹气,“景同,出来。”   苏景同拉下一点被子,露出明亮的大眼睛。   左正卿认真道:“你向来聪明,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对吗?”   苏景同眼睫毛垂下。   左正卿郑重万分:“趁你还没喜欢太深,放弃吧。”   苏景同沉默地拉高被子,挡住眼睛。   左正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他听到苏景同沉闷的声音,“你也聪明,你也能预见未来,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第32章 回忆-议亲   左正卿苦笑。   苏景同真会问。   他爹致力扳倒摄政王十余年,左家和苏家最终也只能留一个。   他爹因为他和苏景同亲近的事,没少发火,他祠堂都跪了几回,还要动家法,若非身体不好,家里祖母娘亲都拦着,他爹怕是要打死他。饶是如此,他每见一次苏景同,他爹就斥责他几天。情况最严重时,他爹把他关府中数月,不允许他出门。他爹还上过请罪书,大言自己教子无方,左正卿交友不慎。   左正卿在清流中的名声毁誉参半,正是因为交友一事。   他原本可以荫官,户部考察时,他爹在评价中给了极差的评价,直接否了他的荫官入仕的可能。   也只有这两年好些,他想别的法子领了差使,独立住在外头,不必去他爹面前惹眼。   但有时候缘分就这么身不由己。   从他第一次见到苏景同的时候,就已注定此后半生纠缠。   左正卿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跟我做朋友?”   苏景同拉下被子,眨眼睛:“我是我爹的独生子,我爹若能赢,我保你们左家绰绰有余。”   左正卿:……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怪我不是周文帝唯一的孩子。   苏景同用眼神回他:你知道就好。   左正卿没在摄政王府待太久,他巡防营的事务繁杂,略坐坐便回去办差。临走时,左正卿看到大皇子还在听雨堂焦虑地等。   左正卿心下喟叹,又不好多管,没和大皇子打照面,从摄政王府西门走了。   苏季徵下朝后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左正卿走后他才回家,进门便看到听雨堂里的大皇子,苏季徵问管家:“谁准他进来的?”   这声音传到了听雨堂,大皇子立刻起身,赶过来同摄政王说话,“王爷。”   苏季徵抬手示意他噤声,管家当着大皇子的面道:“是王爷自己进来的,奴才没拦住。”   苏季徵冷脸训斥:“让你留在府里看家,你就是这么看的?什么人都随便往府里放?明日来个刺客,你是不是也说他自己进来你没看住?”   管家一叠声道歉,“是,是,王爷说得对,是奴才考虑不周,看管不严。”   两人一唱一和讽刺他,大皇子从来被人捧着,骤一遇上此事,脸难堪得一阵青一阵白,很快又涨成了猪肝色。   苏季徵没理他,留下一句“还不撵出去”径自穿过院子,往西院去了。   苏景同送走左正卿,没了睡意,又不想起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 。一抬眼,对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苏季徵。   苏景同重重“哼”了一声,转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苏季徵。   苏季徵笑笑,走到书桌旁,桌上放着苏景同抄的两百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概是手疼,他左右手轮着抄,右手的字游云惊龙鸾翔凤翥,左手的字只能说乖巧。   苏季徵翻了一遍,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字都正常,没有越抄越烦躁的敷衍,应当是听进去了。   “转过来。”苏季徵走到苏景同床前,“手疼吗?”   “不要你管。”   苏季徵看到床头放着一个竹瓶,竹瓶粗糙但实用,是民间的玩意儿,“谁给的药?”   苏景同下意识隐藏顾朔:“正卿。”   左正卿虽不奢靡,但也讲究文雅,哪里会用如此粗糙廉价的瓶子,且他是世家公子,没和平头百姓接触过,未必见过这款瓶子。   如果要给这瓶子的主人找个出处,怕是顾朔。顾朔在新州应当见过。   苏季徵收回目光,道:“别装睡了,起来,有话跟你商量。”   苏景同没理他。   “今日议论给熙郡王选妃,皇帝想定左正卿的妹妹,你要提前和左正卿通个气么?”苏季徵问。   苏景同下意识问:“郡王殿下怎么说?”   顾朔还不知道这件事,只周文帝私下想的,苏季徵道:“他说一切听皇帝安排。”   苏景同一颗心摔到泥里,闷闷道:“哦。”   “十皇子那边我给你告病假了,这两月不必去伴读了。”苏季徵道:“在家休息吧。”   “……啊?”苏景同睁大眼睛,他是十皇子的伴读,宫里要一直进学到十八岁,因而这些年还得老老实实上课。   苏季徵淡淡道:“爹准备废了廉亲王,你这些日子莫进宫,离皇后远点。”   “哦。”苏景同恹恹。   “既是养病,你老实在家里待着,别出去乱跑。”   “知道了。”苏景同应下,反正顾朔也不见他,出去也没用。   苏景同盖上被子闷头睡觉。   苏季徵在床旁守了他一会儿,见他睡熟了,起身离开。   苏景同的性格他了解。苏景同小时候看有人左手写字,很感兴趣,回来便练左手字,废寝忘食,大有不练成就不休息的决心。但也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字逋一成型,离好看还有十万八千里,苏景同就没了兴趣,丢到一旁不练了,只有被打手心或者罚抄的时候,右手疼,才会把左手拿出来用一用。   他对顾朔的喜欢正浓,明着点破只会让他出于叛逆,更加和顾朔粘在一起。冷上两个月,等他热情消退,也就好了。   苏季徵有这个信心。   苏景同一觉睡醒,天已经黑了,屋里放着几颗柔和的夜明珠。苏景同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摸摸顾朔送的竹瓶。   其实顾朔娶不娶妻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不知道顾朔是否好南风,也不知道顾朔是否厌恶他——昨晚救他和今天送药,很可能只是因为大皇子骂的是顾朔的生母,而他在为顾朔出气。   总之,顾朔不会喜欢他。   他不该去赈灾,假如不去赈灾,就不会近距离接触顾朔,就不会无法自控地沉沦,就不会在此刻生忧怖。   如果左毓同意嫁给顾朔——周文帝未必会考虑她同不同意,他眼里女人只是物品,即便这个女人惊世才华不在左正卿之下,在周文帝眼中也没什么分别,他顶多需要考虑左正卿的意见。   总之顾朔同意,周文帝很可能赐婚。   顾朔此刻在做什么呢,准备婚礼么?   顾朔是很仔细周全的人,想必会有场认真细致的婚礼。   苏景同恹恹。   弦歌推门进来,“世子,出事了。”   苏景同正脑补顾朔完美的婚礼,脑补到顾朔接亲,没好气道:“天又怎么塌了?”   “陛下因廉亲王昨夜酒后无状,打了他二十板子,勒令廉亲王来摄政王府赔罪,人背着荆条在王府外站着呢。”   苏景同“嗯”了一声。   “世子,您怎么不惊讶?”   苏景同有气无力,“有什么好惊讶的。”周文帝不想废了大皇子的亲王位置,摄政王府又不松口,他不赶在明天上朝前把大皇子处置了,明天就得直面众朝臣要求废亲王的奏疏。   要处置,还有什么比打板子更快的处置。   一事不二论,已经给了惩治,朝臣们再想请废亲王位,就站不住脚了。   “那怎么办?”弦歌着急:“廉亲王就在摄政王府外站着呢,陛下说了,一日不得到世子的原谅,便叫他站一日。”   苏景同道:“你差人进宫回话,就说陛下教子心切,对大皇子用情用心至深,只是我昨夜受了惊吓,又因酒后无状被我爹严惩,现下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实在见不了大皇子。请陛下恩准大皇子回府养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和大皇子大闹中秋国宴,有失体统,待有司议罪后,我自向陛下谢罪。”   弦歌眼睛亮起来,苏景同三两句话就把周文帝处置大皇子扭转成父亲管儿子,你皇帝管了又如何,摄政王也管了,扯平了。至于国法上该如何处理,自有有司管着,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能和家法苟同。至于论罪的结果,苏景同无非酒后打架,顶多罚俸,大皇子却有意图杀人的行径,完全不可相比。   “是!”   当晚,摄政王府的人从皇宫回来后,周文帝宫中碎了一套茶具。   第二天,上奏折请周文帝废除大皇子亲王位的奏折照旧堆积成山,周文帝硬着头皮全部留中不发,转头把左正卿叫进宫来。   “正卿,你说这事怎么办才好?”周文帝头疼,大皇子再朽木愚钝,也不能在此刻就扔掉。   左正卿答:“此事全看世子的态度。”苏景同若肯松口,苏季徵那边就好解决了。   “你跟他相熟,你说,他要怎么样才肯松口?”周文帝问。他不喜欢苏景同,除了因为他是苏季徵的儿子,还因为这个小孩太难搞,很不好糊弄。   左正卿道:“世子明理,昨夜突然与廉亲王争执,想必事出有因,不妨问问昨夜伺候的宫女,到底发生何事,叫世子殿下动怒。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能平复世子的怒气,想来廉亲王的事无碍。”   这话是他从摄政王府离开前,苏景同说的。他说等他爹回来,会把大皇子赶出门,大皇子再摄政王府碰壁,周文帝会赶在明天上朝前,杖责大皇子,好将此事平掉。他不会允许周文帝这般平事,会给他一个软钉子。明天早上周文帝会找左正卿,希望他来做说客,让苏景同放大皇子一马。到时候左正卿记得告诉周文帝,让他去看看昨夜发生了什么。   苏景同并没有要废了廉亲王的意思,左正卿乐得如此,自然照办。   一来他确实没有受伤,且昨夜他动手在先,若因为这件事就废了廉亲王,难免叫朝臣议论摄政王府太猖狂——虽然事实如此。   二来周文帝手中最硬的牌,就是大皇子的外祖父,掌握禁军,若真要废大皇子,万一狗急跳墙,得不偿失。   三来,大皇子真废了,周文帝很可能把顾朔推到台前,苏景同并不希望顾朔直接对上他爹,至少从目前来看,他爹和周文帝的争斗,他没看出一点会输的迹象,若非他爹担心各地军队会前来勤王对他形成包围之局,光凭京城附近的兵力,他爹早当上皇帝了。   顾朔不在台前,将来朝代倾覆,他保不住顾家全族,保顾朔没问题。   当天下午,大皇子去了顾朔府上,赔礼道歉。晚上皇后向周文帝求恩典,说熙郡王的生母卫贵人秉德柔嘉,持躬淑慎,又生育皇子有功,请追封妃位。周文帝忆起卫贵人的音容笑貌,悲恸万分,下令追封卫贵人为卫贵妃,卫贵人长兄擢升太常少卿。大皇子的外祖父也上奏折为顾朔请封亲王位。   翌日,苏景同的“病”好了。   苏景同找苏季徵说要放过大皇子时,苏季徵的火气直冲天灵盖,为了个顾朔,至于么?折腾这一圈,就为了让大皇子给顾朔低个头。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大局,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朔不声不响的,却是个狠角色,去了新州四年,把新州管的铁桶一块,上下唯命是从,去了滨州半年,滨州上下也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比大皇子和他外祖父加起来都要命,苏景同还在这里一厢情愿地帮顾朔。   苏季徵火大的要死,却不敢直说,十五岁不是好管的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他一管,苏景同一叛逆,反而把苏景同推给了顾朔。   顺着他俩月,等他兴头过了再说。   苏季徵磨着后槽牙,说:“好,听你的。”   只是大皇子能放,顾朔的亲王位,决不能给。   苏景同没操心亲王位的事,他把顾朔送的药存在了库房,眼不见为净,自己则关在摄政王府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免得叫他不小心听到顾朔娶亲的事。   顾朔若娶了左正卿的妹妹,对顾朔来说是顶好的事。左家站在他背后,他就有了和大皇子抗衡的资格。周文帝会重新考虑太子人选。   虽然皇位未必能坐下去,但顾朔心里或许是重要的。他心里装了太多天下,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才能有更好地发挥。   左毓和顾朔在一起,或许也很好。顾朔很尊重女孩子,左毓因为是女孩子,无法在前台抛头露面,但以后她可以和顾朔一起谈天下大势,在内帷指挥。   他和顾朔那点说起来平平无奇的过去,那点旖旎,也该到此为止了。   他能为顾朔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只是天气冷了,不大爱吃饭,苏景同瘦了四五斤。   他看书快,又不想睡觉,一日顶多睡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便是看书,闷头两月,看了一书架的书。   这日,苏景同靠在水榭的摇椅中才看完一本兵书,弦歌又急匆匆跑进来,苏景同无语:“这次天又怎么塌了?”   弦歌哪里都好,就是太不稳重,三天两头“天塌了”。   弦歌噎住,“……这次天真塌了。”   “哦。”苏景同敷衍应道,弦歌上一次说天塌了,是左家老头子和他爹对着干,两人在朝廷针锋相对,左家老头子气得差点厥过去;弦歌上上一次说天塌了,是苏景同最喜欢的大厨要回江南老家;弦歌上上上次说天塌了,是苏景同养的“洛水神女”缺水干枯。   这一次,苏景同猜,兴许是他库房少了件东西。   “陛下要给熙郡王殿下议亲,殿下拒绝,说自己好南风,不肯娶亲,现在陛下气疯了。”   苏景同翻身坐起来,“你说什么?”   “熙郡王殿下,”弦歌一字一顿:“说自己好南风,不肯娶亲。”   苏景同手中的书掉在地上。   弦歌道:“陛下气疯了,把御书房砸了。”   苏景同心头一紧,“殿下没事吧?”   “有个茶杯砸他额角了,出了血,”弦歌说:“陛下要殿下滚回去禁足反省。”   “传太医了吗?”   “陛下不准。”   又是禁足……   苏景同蹙起眉头,“叫府里得用的大夫带上急用的药材悄悄去郡王那边,别惊动禁卫军。叫他们扮成仆役留在郡王府吧。”摄政王府的大夫比皇宫的太医强多了。   “是。”   “有什么情况记得告诉我。”   “是。”   交代完,苏景同望着平静宽阔的湖面,心底一片茫然,顾朔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明明想当皇帝,为什么要给自己留这么大的把柄。   好南风尚且不算问题,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便是有几个男妃也不打紧。可好南风到不娶亲,基本告别皇位了,没有人会允许一个没有继承人的皇帝登基。国本会动摇。   苏景同想不明白。   顾朔喜欢谁呢?   他是不是有个特别特别喜欢的人,所以愿意为了他不娶亲不争皇位?   不应该啊。   苏景同来回扒拉顾朔身边的人,没感觉顾朔对谁特殊,他对谁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唯独待左正卿好些,他只比左正卿就大一岁,算一同长大的情分,左正卿见事明白,人品端方,温润君子,很得顾朔青眼。   但他俩的亲近也很有限,左正卿和他一身铁杆保皇党的爹不同,他爹效忠的是周文帝,左正卿是效忠国家,并不局限于哪个皇子,左正卿在各个皇子之间游走,从不站队,因而和顾朔也刻意保持距离。   苏景同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自己,马上把这个荒诞的念头否决了。   顾朔只在滨州赈灾时待他亲近过,且关系更像老师和学生。比起苏景同本人,顾朔更在意他学得怎么样。回京后便不再来往。   难道是还没有喜欢的人,但知晓自己好南风,所以不肯娶亲么?   苏景同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不知道顾朔在想什么。从下午想到晚上,又从晚上想到第二天清晨。   苏景同顶着黑眼圈,从床上坐起来,他要做一个大胆的决定。   明目张胆地追顾朔。   反正顾朔摊牌了,就是好南风,就是不娶亲,不要皇位也不娶亲。他去追一追,应当不要紧吧?   上一次顾朔禁足,苏景同只敢假借左正卿的手送东西,这次苏景同十分嚣张地自己送上门。他从库房里精挑细选了风流雅致的物件,亲自带着送到郡王府门前。   顾朔没见,也不肯收东西。   苏景同不气馁,跑去找周文帝求情,想解了顾朔的禁足。   周文帝对顾朔好南风不娶亲的事火冒三丈,这兔崽子不分好歹,多好的机会掌兵权,偏偏不要,不要也就算了,大喇喇说好南风,这名声传出去,谁敢把女儿嫁给他,以后就算有当皇帝的机会,也没了!   不识好歹。   猪油蒙了心!   愚蠢不可及!   分不清轻重缓急!   情爱重要还是皇位重要?等有了皇位要什么男人没有?   一晚上休息不仅没能让周文帝冷静下来,反而愈发暴躁,恨不能把顾朔揪过来打一顿!   他正心里窝火,苏景同居然主动送上门,求他解了禁足。   周文帝瞬间怒气点燃,顷刻就要发作,茶杯抓在手中,随时扔出去解气。他拿起茶杯的刹那,突然与苏景同的眼睛对视,苏景同的目光澄澈,干净见底,周文帝愣住了。   顾朔说好南风,好的不会是苏景同吧?   周文帝松开茶杯,这个猜测并非全无道理,顾朔身边并没什么男人,关系好些的,一个左正卿,一个苏景同。左正卿必不可能,苏景同倒有点意思。   周文帝端详苏景同,苏景同是个美人,明艳张扬。   他记得顾朔对苏景同态度是不相同。小时候他几个儿子一个个看苏景同都不顺眼,勉强维持表面和平,顾朔却不,他对苏景同没有厌恶。滨州赈灾也是,顾川回来告状说顾朔只顾着苏景同,没跟他这个亲哥说几句话。   苏景同对顾朔态度更加明显。顾朔第一次禁足是苏景同送的东西,苏景同中秋国宴发作是因为顾川侮辱了顾朔的生母。现在又来求解开顾朔的禁足……   周文帝笑起来,温柔道:“当然可以,景同既然想,皇伯伯这就放他出来。”   苏景同甜甜地笑:“谢皇伯伯。”   退出广明宫,苏景同收敛了脸上令人恶心的假笑,神色冷淡地出宫。不出意外,稍后周文帝会把顾朔放出来,交代顾朔好好利用苏景同对他的喜欢,做一枚安插在摄政王府的钉子,及时回报摄政王府的动态,若能把苏景同拿捏到手心就最好,苏景同是苏季徵的命根子,拿捏了苏景同,将来赢摄政王更有把握。   可惜啊。   苏景同面无表情地想:涉及到皇位,他就是死在苏季徵面前,苏季徵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想用他拿捏苏季徵,想太多了。   他刻意和苏季徵谋反的事保持距离,就是为了对他的动向一无所知,免得有人在他身上下文章坑苏季徵。周文帝若是把宝压在这里,那就压错地方了。   他来找周文帝,一是为了把顾朔放出来,二是给周文帝一点暗示,不要这么快就把顾朔排除在皇位人选之外。   苏景同前脚出了皇宫,后脚周文帝就把顾朔召进宫。   “你老实回答朕,你喜欢的是苏景同么?”周文帝问。   顾朔蜷缩手指,“父皇为何这般问?”   周文帝道:“我看苏景同喜欢你,你又好南风,所以问问你。”   顾朔没接话。   周文帝说:“不管你喜不喜欢,”这根本不重要,“有件事朕要交代你去做。”   “父皇请吩咐。”   “苏景同喜欢你,”周文帝又一次强调,“你去跟他在一起,探听摄政王府的动向,最好能控制住苏景同。”借此控制苏季徵。   顾朔愣住,“父皇是说,让我去做探子?”   “你可以这么理解。”周文帝十指交叉:“朕需要一个人拿捏住摄政王。苏景同是最好的选择。”   顾朔下意识回答:“不。”   “你答应就好,摄政王……”周文帝停下声音,“你刚说什么?”   顾朔重复:“不。”   “你不是好南风吗?”周文帝不可思议。   “是。”   “那你拒绝什么?”周文帝诧异,“苏景同不好看吗?跟他在一起,并不委屈你。且朕看他愿意你得很,恨不能把心掏给你,不会折辱你的。”   顾朔硬邦邦道:“儿臣做不来。”   “你不用做多少,只要跟他在一起,拿捏住他的心就行。”周文帝降低难度:“朕看他对你上心得很,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拒绝他,就可以。”   顾朔听得浑身上下直难受,周文帝对苏景同的轻贱和利用让他分外难忍,冷硬道:“儿臣无能,父皇另安排他人吧。”   周文帝头疼,他倒是想呢,也得苏景同乐意,“你去,若能控制苏季徵,朕允你太子之位。”   他心里最属意的还是顾朔,论治国才能,大儿子顾川给顾朔提鞋都费劲,只是要扳倒摄政王,离不开顾川的外祖父。若是能另辟蹊径拿下苏季徵,顾朔当太子最合适。   顾朔跪伏在地:“儿臣无能。”   “为什么不做?”周文帝敛了最后一点温和,“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周文帝面无表情道:“你不会真喜欢苏景同那孽障,喜欢到连朕的命令都不听了吧?”   顾朔垂下眼睛。   “朕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做不做?”   半个时辰后,顾朔沉默地从广明宫出来。随着顾朔出来的还有一封诏书,让顾朔即刻滚回新州封地,削减三千户食邑,无诏以后不得入京。   皇帝的诏令从广明宫出来,按道理应该直奔郡王府送给顾朔。但诏令拐了个弯送进了尚书令办差的府衙。尚书令看到诏书,瞠瞠目结舌,顾朔一共就三千食邑,全废了,不给钱,还不允许进京,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因为顾朔好南风,就这般动怒。   尚书令连连摇头,心道周文帝好狠的心,连忙上报摄政王。   苏季徵对着诏令沉思,他心里不愿意把顾朔放回新州去。新州兵马不少,对顾朔又唯命是从,让顾朔去新州无异于给他兵权傍身。但把顾朔留在京城,实在不是个好安排。   这两月苏景同在家看书,茶饭不思,夜间难眠,瘦了一大圈,本来身上就没几两肉,这回更皮包骨。   顾朔还承认了好南风。好不容易苏景同歇了心思,这回又被他勾起来了。   苏景同的性格是喜欢就要得到,死缠烂打绝不放手。顾朔若是不走,离得太近,苏景同怕是要三天两头作妖。   放,还是不放?   烛火亮起,诏书原封不动地送到顾朔府上。   比起顾朔放虎归山,让苏景同和顾朔在一起,更加要命。   顾朔连夜离开京城,向新州而去。他本就没多少东西,满打满算也只装了一辆马车,趁着城门没关,伴着夜色向西而去。   苏景同此刻在庭院中慢悠悠喝着茶,赏着月,等明天顾朔主动上门。   顾朔现在不喜欢他没关系,等他来了,他们会有很多相处时间,他会努力让顾朔喜欢上他的。   他们可以一起看顾朔喜欢的书,听顾朔喜欢的戏,一起下棋,一起骑马,一起射箭,一起走街串巷,他可以抛开一切去过顾朔的生活。   顾朔想念新州,他们可以一起去新州玩。   苏景同靠着摇椅,带着笑意慢慢入睡。   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第33章 回忆-摊牌   顾朔一路往新州去,新州在西北,离边界锦州很近,正常骑马需要走一个月。   往日出行,顾朔多会在车上看书或者回顾总结,今天顾朔书摆在桌上,却一页都看不进去。   他在广明宫的最后半个时辰,以为周文帝要暴怒——周文帝对外展现的昏庸平和平易近人,可内里情绪不稳定控制欲很强,他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周文帝的命令,足以激起周文帝的火气。   他已经做好了再被周文帝砸一次杯子的准备。   但周文帝只是平静地喝完手边的茶水,同他讲起了这些年的不容易。   皇帝做到周文帝这个份上,和傀儡没多少差异。从他手中出去的诏书,要先过了苏季徵的手,才能发出去,苏季徵若是不同意,诏书便作废,不知天下到底谁才是皇帝。   苏季徵野心勃勃,早晚要反,届时整个皇族都要完蛋。他为了延缓苏季徵造反的时间,一直装疯卖傻,任由人评说他昏聩无能,期间种种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还问顾朔,是不是介怀在他刚满十四时,就把他封郡王扔到新州的事。如果他是普通皇帝,没有掣肘,他会毫不犹豫立顾朔为太子,但他不是,去新州虽然是皇后和大皇子一脉促成的,意图废了他封太子的可能性,但去新州未尝不是个好主意,叫顾朔避开风头,等他们把摄政王府铲除,再接回来。等他大权在握,自然会给顾朔一个好未来。   周文帝说了很多很多,多到顾朔很多话都不记得了。周文帝还拿出一封遗诏,若是他死了,由顾朔继位。   周文帝描述的苏家谋反后的未来,顾朔不是没想过。   苏季徵想控制京城灭了皇族不难,难的是怎么应对后续各地勤王的兵马,各地藩王有反心者不再少数,西北王天高皇帝远想自立,西南王和南部各国纠结,早有反心,东南的闽王略好些,但也在招兵买马,收容被通缉的死囚,东北的庄王没有明确表示,但经常不遵诏令。   苏季徵这些年,便是忙着稳定四方藩王,收拢兵权,平衡局势。现下除了西南王那边还没彻底收回兵权,其他三王都算解决。以苏季徵现在的布局,最多三年就能收尾。   但这也只是乐观估计——苏季徵到底是文人出身,君臣之道从小洗脑,骨子里还有点清高劲儿在,他想兵不血刃发动政变,谋朝篡位在他心里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理所应当,但发起战争篡位,让平头百姓卷进他的篡位中来,是万万不行。   他现在立刻发动政变,只有西南王勤王,举全国之力未必拿不下西南王。他只是不想要战争。   他随时可以变卦,随时可以跨过心中的坎。   周文帝声泪俱下,求顾朔帮他这一回,也帮自己一回。苏景同那边并不难应对,他年纪小好糊弄,又因为喜欢上头,缺少理智,顾朔只要不那么拒绝他,就能让他心甘情愿鞍前马后。   顾朔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一个“不”。   他真的不可以。   且不说苏景同是他学生,又几次三番相助于他,他做此事实在有违君子之德。便是跳开一切,只论苏景同本人,他是个好孩子,顾朔做不出利用他的事。   最后,周文帝失望地评价他道:“妇人之仁,难堪大用。”   妇人之仁么?   顾朔不置可否。   车后似乎传来急促地马蹄声,像是有人在骑快马,人数不少,约莫有十来人,马车突然紧急停下,车夫掀开车帘,“殿下。”   顾朔睁眼,“何事?”   车夫将帘子彻底掀开,露出外面的情形来,方才十来个马匹将顾朔的车团团围住,一人着殷红色世子服,骑着最快的汗血宝马,挡在了去处。   顾朔怔住,“世子何事?”   苏景同全不复平日气定神闲、从头发丝精准到脚后跟的形象,他早上得知顾朔出京,快马加鞭赶来,脸上汗津津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又因骑马风驰电掣,一路被风狂吹,再风干,脸颊因急速骑马泛着红。   “殿下当真要走?”苏景同深吸一口气,问道。   “父皇诏令,莫敢不从。”   苏景同驱使马儿上前一步,“为何不应了陛下的要求?若是应了,自不必去新州。”   苏景同这话没头没尾,旁人听不懂,顾朔却浑身一震,像从未认识过苏景同一般打量他,难怪周文帝突然肯定苏景同对他情根深种,原来是苏景同先找过周文帝。   苏景同在他心里,还是滨州赈灾时的小少年,单纯聪慧灵气,不失少年气,对朝廷有些理解,但不多。顾朔万万没想到,苏景同竟然如此擅长拿捏人心。   苏景同和苏季徵长得并不像,性格也大相径庭,顾朔一直以为苏景同是像娘亲,这会儿再看,终于从他性格中看出点苏季徵的影子来。   顾朔五味杂陈道:“你长大了。”   苏景同没品出顾朔这句话中的意味,追问道:“殿下,为什么不答应?”只要答应了周文帝,来他身边当探子,周文帝会照样倚重他,他也能借此找机会对摄政王府下手,多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做呢?   他不是想要皇位,想要登基么?   为什么大好的机会在眼前,不仅不抓住,还要违逆,以至于把自己搞到近乎流放的地步呢?   他的未来呢?他的理想呢?   都不要了吗?   顾朔淡淡道:“非君子所为。”   苏景同道:“但我允许你这么做,我同意了。这下总是君子所为了吧。”   顾朔发愁地捏眉心,“你上来。”   苏景同不知为什么顾朔要突然这样,但他们说的话是有些私密,不适合大庭广众下聊。苏景同慢慢爬下马,他骑得太快,且太匆忙没戴护具,大腿内侧已经磨破了,动起来生疼,只能慢慢行动。   顾朔眉头皱起来。   苏景同没注意,他慢吞吞又爬上马车,想往顾朔身边靠。   顾朔制止他的动作,让他和自己保持两个身位的距离,“你就坐这儿。”   “哦。”   顾朔叫人散开,离马车远些,等侍从仆役们走到不远处,顾朔才回头看苏景同,“本王方才没听清,你说什么?你同意?你允许?”   苏景同最怕顾朔提问,他提问起来,太像先生,苏景同有种被抓包的错觉,悻悻道:“嗯。”   顾朔费解,“你觉得父皇找本王是为了做什么?”   苏景同不好意思,小声道:“让殿下跟我在一起,探听摄政王府的消息,能拿捏我最好,好要挟我爹。”   这不是挺聪明的么。   顾朔问:“那你为何同意?”   苏景同没好意思说,车内安静至极,苏景同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说话。”   苏景同心一横,闭上眼噼里啪啦道:“我是为了让殿下主动找我啊!你老躲着我!我能怎么办嘛!”   顾朔眉头微挑,“本王为什么躲着你,你不清楚原因吗?”   六皇子顾朔,能和摄政王世子苏景同在一起么?   路上随便找个小孩都知道不可能。   苏景同眼睛发红,眼泪噙在眼睛中,侧过头,不看顾朔,哽咽道:“那我就是喜欢,我控制不了。”   “我也知道不应该,”苏景同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可我没办法,这种事情我控制不了。你从滨州回来以后就不理我,送你东西你不要,约你见面你不来,想跟你说两句话,你都离我远远的。我心里难受。我每天都在怀疑你是不是讨厌我,所以对我这么狠心。”   “没有讨厌你。”顾朔道。   苏景同抽抽鼻子,转过头来,眼睛红彤彤的,鼻尖也冒着红,他抽噎道:“那你喜欢我吗?”   顾朔沉默。   “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要拒绝陛下的安排?利用敌人的儿子,顾虑有这么大吗?君子有德,君子还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呢。”   苏景同追着道:“殿下,知进退、明得失,你的审时度势就这么度的吗?”   顾朔避开苏景同的眼睛,跳开这个话题,“叫你上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苏景同竖起耳朵。   顾朔道:“你年纪小,刚春心萌动,情绪上头难自控,喜欢谁便想把一颗真心都捧给对方,”顾朔想起周文帝评价苏景同的那几句话浑身不舒服,“人心隔肚皮,若你喜欢的是旁的人,他真来你身边潜伏,你当如何?”   苏景同耳朵耷拉下去。   “你只道你聪明,想把人心拿捏在手中,自觉自己能防范,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阴沟里翻船不在少数,万一折进去怎么办?”   苏景同嘀咕:“要是别人,我不会这么做。”   顾朔不置可否,“再喜欢人,也要守住你的骄傲。你若太主动,再碰上不值当的小人,难免想借此看轻你、打压你,借着你的爱意肆意伤害你。”   苏景同问:“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嗯。”   “没别的了?”苏景同眼巴巴问。   顾朔蹙眉:“刚教了你要冷静自持。跟你说正经的呢,你用心些。你摄政王世子的身份,想攀上你的人多如牛毛,他们擅长花言巧语,精通人性,对你会花数月甚至数年来研究,保证你喜欢,你得……”   “够了!”苏景同打断他,刚刚停下的眼泪又漫出来,“我追出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   顾朔愣住。   “干嘛呀你,”苏景同委屈,“我骑马追了一天,你见到我就知道数落我。我有说我要对旁人也这样吗?你干嘛非要乱想。要不是你,旁人我看都不看一眼。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我难道不是摄政王世子吗?我难道天生就爱犯贱吗?你一字一句的……”   顾朔抿唇。   苏景同眼泪掉下来。   “对不起。”顾朔坐在苏景同身边,取出帕子轻柔地擦掉苏景同的眼泪,他放缓声音,温柔地解释道:“怪我,是我没把话说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景同扭过头不理他。   顾朔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伸手抱住苏景同,“我刚刚声音太大了?吓到你了?对不起。不是凶你。”   顾朔轻轻叹气:“我是担心。”   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苏景同会在未来遇到另一个喜欢的人,如果他也像现在这般真诚热烈,谁知是不是飞蛾扑火?   人心险恶,苏景同是众人眼中的肥羊。   他怎么能安心去新州,去一个看不见苏景同的地方?   苏景同抽抽鼻子,恶声恶气道:“殿下,你是我什么人,要你担心我?”   “我有爹,有正卿,你是我的谁,你以什么立场担心我?”苏景同问。   顾朔语塞。   苏景同哼了一声,“我就要这样,我不仅对你这样,我还要对所有我喜欢的人这样,我就不改,我就倒贴,我就上赶着,我就犯贱……”   顾朔听不得“犯贱”这两个字,捂上他的嘴。   “呜呜呜呜——!”苏景同抗议。   顾朔道:“不许再说这两个字。”   苏景同从鼻腔喷出一口气——要你管。   顾朔松开手。   苏景同接着说,“殿下你如果不放心我,你就跟我在一起。你如果不跟我在一起,”苏景同微抬下巴:“你管我怎么做呢?”   顾朔沉默。   “又不说话。”苏景同无语,“殿下,成与不成你给我一句准话吧。你这样不上不下的,除了把我拖死在你身上,还有什么用呢?”   顾朔藏在袖中的手指捏紧,“不成。”   苏景同道:“我现在就去找个新人,掏心掏肺去!”   顾朔平静道:“本王会给摄政王写信,请他对你的事多上心,也会拜托正卿对你多加规劝。”   苏景同:???   苏景同气笑了。   苏景同转身下车,滚滚滚,苏景同一眼都不想看见顾朔。   顾朔伸手扯住他衣袖,“本王送你回去。”   苏景同冷笑:“不劳殿下费心。”   顾朔不松手,态度坚决。   “松开。”苏景同生气。   “你大腿内侧不是磨破了么,逞什么强?”顾朔问。   苏景同为了尽快追上顾朔,带人全部轻骑快马,没带马车。回去还得骑马,又得摩擦伤口。顾朔这边有马车。   苏景同淡定地从腰间抽出匕首,把顾朔拽着的衣袖割掉,施施然跳下马车,留下一句“要你管”,既然他们什么关系都不是,苏景同的事凭什么要听顾朔管?   苏景同翻身上马,吹了个口哨,跟他来的侍卫训练有素,集体上马,跟随在苏景同身后,苏景同扬起马鞭,一马当先,掉头回京。   “世子!”顾朔下车。   苏景同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再不回头。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不合时宜的人,不合时宜的情爱。   苏景同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捧月,从来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能放下身段几次对顾朔示好、千里迢迢从京城快马追来,已经耗尽他的自尊心,被人明里暗里拒绝多次,再追下去,那是真犯贱。   苏景同又不爱犯贱。   顾朔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何至于念念不忘。   以上潇洒,全是苏景同的脑补。   事实上一回京他就后悔了,顾朔回新州轻车简装,也不知东西带齐了没有,苏景同又差人不远万里送东西去新州。   顾朔上次禁足,苏景同去新州游玩的那几个月,他顺便见了见新州周围几个州的刺史,略谈了几次,这几个州的刺史提到西北边境隔壁邻居瓦剌最近有异动,那边的几个部落连年开战,今年出了个有本事的统领,将瓦剌各部落统一了。   苏景同自觉书读得不多,但瓦剌的情形略了解些。瓦剌由于水土原因,粮食不够吃,靠牛羊生活,往年各部落开战,战死者不计其数,人口持续减少,生产的食物紧紧巴巴够他们食用。现在统一了各部落,进入休养生息时期,食物未必够用。   苏景同在周围做了一番布置,又去了趟边境锦州,亲自了解了锦州的情况,制了一份地形图——比兵部的要详细精致。   苏景同将那份锦州地形图放在一副画卷中,画卷上绘着苏景同赏花,卷轴中空,苏景同将锦州地形图卷好塞进了卷轴中。   既然顾朔执意要去新州,那就干点活吧,看着点锦州,看着点边境。   苏景同不知道他爹和周文帝谁赢更好,也很难去做出抉择,但守边境是毫无疑问正确的路,无论周文帝和他爹谁赢,都应当做好保卫四方国境。   东西送到新州,顾朔只留下了画卷,其他全数退回。   苏景同无所谓,他就知道顾朔只会要锦州地形图,现在地形图藏在他的画像中,顾朔时不时就得看看他。   苏景同很满意。   苏景同千里追人无功而返又死皮赖脸送东西去新州被退回的事成了京里的笑话,王孙公子大多自尊自爱从容潇洒,像苏景同这般死缠烂打的属实丢脸。   不少文人墨客更是借题发挥,将顾朔和苏景同的故事编排成奸佞苏景同意图染指一身傲骨的顾朔,顾朔见不得奸佞行为,坚定与苏景同划清界限,甚至为了躲苏景同,远赴边疆。   一时间苏景同成了奸佞的指代。   左正卿很不喜欢这些词作,经常出来怒斥,他很快成了话本子中苏景同的朋党。   左正卿他爹气得厥过去,又上了一封请罪书。   远在新州的顾朔听闻,写了一首诗叫人传回京城,大意是夸赞苏景同单纯质朴,品德高尚,君子风骨。办这事的人将诗题在了最显眼的楼宇上,落款顾朔的字顾子政。   过往文人看到,嗤之以鼻——什么狗东西也敢冒充我们光风霁月的六殿下,必是苏景同那奸佞的诡计,当天晚上就被人涂黑。   这首诗也不曾传开。   苏景同差人把这首诗抄回来,他用顾朔的字体把这首诗抄了一遍,挂在房间,没事就对着傻乐。   苏季徵看到就生气,叫他摘了,苏景同充耳不闻,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苏景同我行我素,甭管顾朔收不收,隔三差五往新州寄信送东西。   今天说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做了梅花糕,清香鲜甜,你吃不到真遗憾,但是没关系,我派了厨子带着梅花去你那边,定要让你吃上梅花糕。   明天说左正卿身子又有些不好,大夫开了几副丸子,说能强身健体,虽然你可能用不上,但还是给你寄一箱子以备不时之需,对了,新州有好大夫么,治咳疾有效的,若有送来京城,给左正卿瞧瞧。   后天说他在溪边捡到一颗石头,像个小兔子,怪可爱的,送给你。   顾朔从未回过,但也不敢再退苏景同的东西,怕又让苏景同成为京中笑谈——只送回过一个大夫给左正卿,可惜无甚大用。   两三年时间一晃而过,苏景同加冠,苏季徵给他提了字,时祯,出自《白虎通·封禅》,意为时之祥瑞。各皇室宗亲和朝廷官员都要送礼庆贺,顾朔送了一车礼物回来,苏景同挨个拆开看,里面有一个玉雕的小麒麟,雕工略生疏,麒麟底座没有落款,想必是顾朔自己雕的,苏景同把小麒麟穿孔挂在身上。   顾朔没能在新州待到地老天荒,文和20年是大周立朝的100周年,全体藩王都要进京朝贺,顾朔也得到诏书回京。   苏季徵已经做好了兵变的准备,这两三年内苏季徵和西南王也达成了平衡,至此,四方勤王人马都默认了朝代更替。   津门的三万赤霄军整装待发,已经到达京城和津门的边界。只等百年庆典结束,各地藩王启程回封地,这时候藩王对军队的掌控力是最弱的,可以“顺理成章”的“来不及出兵”。赤霄军会进入京城,逼迫周文帝写下禅位诏书。   而周文帝这边情况堪忧,左正卿管的巡防营原本有两万兵力,现在正是巡防期,本该全员在外巡防,左正卿硬是改革工作扣下一万人守在京城。   但光左正卿的一万人难以应对津门的三万大军。   禁军的一万两千人也得参与进来。   想要禁军死战,周文帝需要给大皇子和皇后定心丸。   顾朔回京那天,苏景同在京城大门等着他,顾朔的马车从苏景同身边穿过,没有停留。   苏景同后约顾朔出来,顾朔婉言谢绝。   左正卿出面约过几次,顾朔大概怕左正卿是帮苏景同约,一并拒绝了。   顾朔一直闭门不出,直到大周庆典夜宴才出现在皇宫。苏景同堵在办夜宴的泰安殿前等他。   两三年不见,顾朔更有气度了,举手投足间仪态风采更甚从前。   苏景同堵住他,“殿下安。”   顾朔彬彬有礼点头:“世子好。”   顾朔穿过苏景同,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这次夜宴的位置和中秋宴会位置相同,顾朔和苏景同之间隔了很远。   苏景同坐下后,就往顾朔那边看。朝臣们尚好,都修炼得四平八稳,宗亲中不少年纪小的想起苏景同追顾朔的笑话,都忍不住看热闹。   苏季徵隔着歌女舞女看到了苏景同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叫伺候的宫女去带话:专心用膳。   苏景同席上的酒被撤了,中秋夜宴后苏季徵就不许他再沾酒。   顾朔那边酒管够。   苏景同眼巴巴瞅顾朔,又惹来宗亲们的笑。   苏景同看到顾朔自宴席开了后,便自顾自斟酒,他不与旁人推杯换盏,只自己安安静静饮酒,桌上的菜一口没动,酒壶却空了。   苏景同迟疑,顾朔酒量不行的,所以平日少碰酒,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喝如此生猛。   周文帝和苏季徵在宴席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几个皇子们举杯虚头巴脑地祝大周万世永昌,朝臣和宗亲们都知道大周很快就不一定还叫大周了,依然笑容满面挨个祝贺。   只有顾朔,像个局外人,周围喧嚣都与他无关,一杯一杯饮着酒。   宴席上皇子宗亲们闲聊,苏景同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周文帝有个新封的丽妃,容颜秀丽,据说倾国倾城,周文帝不管不顾让她从平头百姓一跃为妃,皇子们偶然见过眼睛都直了。   三皇子无意间说了一句,“眉眼有些像苏景同。”   苏景同没见过,只觉得丽妃艰难,花样的年华要伺候一个比他爹还大的老头子,周文帝这老东西真不要脸,老牛吃嫩草不害臊。   不知谁问了一句丽妃现在在哪,不来参加宫宴么。妃位有资格出席宫宴。   三皇子随口道:“在后殿换舞服,稍后有她的献舞。”   顾朔连喝两壶酒,脸色发白,目光混沌,勉强站起来,不欲在众人面前酒后失态,由宫人扶着去侧殿暂时歇息。   三皇子也觉察出顾朔的不对,“他今天怎么了?”   二皇子不语。   顾朔走了,苏景同坐不住,找了个借口往侧殿去,他记得顾朔方才吩咐宫人送他去东偏殿,东偏殿是宗亲休息的地方。   东偏殿门口站着两排宫人,随时等着伺候。   苏景同打眼一瞧,二十四个人,当下一愣,东偏殿所有的宫人都在门外站着,让醉酒的顾朔一人在屋中么?万一呛酒呢?   不对吧。   苏景同问:“熙郡王呢?”   宫人们面面相觑:“郡王?没见到。”   苏景同脸色瞬间变了,东西偏殿相对,既然宫人没看到,那顾朔也不会在供朝臣休息的西偏殿,只剩供女眷休息的后殿还没去。   与此同时,后殿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苏景同后背冷汗下来。   苏景同顾不得形象,一路冲到后殿,后殿门大开,宫人们围在殿门前,皇后和她的仪仗队脸色铁青,站在殿中怒气冲冲,地上跪伏着一个穿着舞服的柔美女子,她衣襟半开,掩面哭泣,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从垂下来的衣摆能看出是郡王服饰。   柔美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苏景同看清了她的脸,眉眼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是丽妃。   苏景同的心凉了。眼下这场景并不难猜,丽妃在后殿换衣裳,酒醉的顾朔被宫人送了进来……   现在宴席才刚刚过半,丽妃只叫了一声就停下,想必皇后会先制住丽妃和顾朔,等宴席结束再悄悄处置。   还有时间。   当务之急是找到带顾朔来的那个宫人。   苏景同立时在宫人中寻睃,他才看了几个人,周文帝竟然赶来了。   “闹什么闹,为什么吵?”周文帝的声音从殿外穿过来。   皇后俯身行礼,“陛下容禀,臣妾来后殿换衣裳,后殿门打开,却见丽妃和一男子在床上……”皇后说不下去。   “你说什么?!”周文帝快步冲进后殿,床上果真躺着一个男人,丽妃一把抱住周文帝的腿,呜呜咽咽哭泣,“陛下,陛下,臣妾冤枉——”   周文帝踢开丽妃的手,丽妃不撒手,又缠了上来,周文帝便拖着丽妃前行,一路冲到床前,粗暴地扯开帘子,顾朔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丽妃哭诉:“臣妾好好的在后殿换衣服,殿下突然闯进来,臣妾哪里是殿下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殿下制服,”丽妃哭得满脸泪痕:“陛下,臣妾冤枉啊——”   周文帝怒不可遏:“孽障——”   苏景同轻轻闭上眼,但凡是了解顾朔的人,都知道他人品端方,周文帝生性狐疑谨慎小心,却连怀疑都不曾有,又一次装傻充楞,这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丽妃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和他模样相近,顾朔今晚喝的酒中被下了药,即便他不醉酒,也会因为药物昏沉。宫人是提前收买好的,等顾朔一醉就送来后殿,然后立刻消失在宫闱。   丽妃在后殿等着,衣衫半解。   皇后在后殿附近,及时站出来“抓到”苟合通奸的人。   按照常理本该在宴席上待到酒宴结束再来秘密处理的周文帝,大张旗鼓赶来后殿。   这是一场针对顾朔的局。 第34章 回忆-嬖人   苏景同返回泰安正殿去找顾朔喝酒用的酒壶酒杯,那当中应该还能检查中残余的药来。   除了苏季徵,群臣和宗亲们都在宴席上,这些人精们都知道后殿女眷出了事,谁也不敢在此刻出门,生怕撞上皇家丑事。   顾朔的桌子上只剩菜肴,酒杯和酒壶已然不见了。   苏景同闭上眼,晚了,一切都晚了。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想要证据未必没有,只是一切都是垂死挣扎。所有人集体装聋作哑,铁了心要冤枉顾朔。   周文帝要彻底向皇后母子表立场了。   兵变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关头,大皇子和皇后需要一个明确的定心丸——他们大可以拿着这一万二千的禁卫军向苏季徵投诚,只要一块封地远远离开此处,苏季徵想必很乐意,有他俩背书,史书上会更名正言顺。   要禁卫军为周文帝冲锋陷阵,他们怎么会轻易同意——周文帝曾经写过遗诏,皇位传给顾朔。虽然这封遗诏被烧毁了,但这件事漏了风声,大皇子和皇后都已经知晓了。   等他们冲锋陷阵完,周文帝反手把顾朔送上皇位?   周文帝如果不能在兵变前给他们一个满意答复,那大皇子和皇后就要考虑立场了。   今天这场局,就是周文帝用来陈情的。   苏景同又返回后殿,苏季徵已经来了,正在一旁看戏。   顾朔是不是冤枉的,当然是,在场的人谁都知道。但顾朔若是死了,对苏季徵而言解决了心腹大患。   顾朔比他爹、比他兄弟都更擅长治理,他又回新州的这两三年,不光新州更加富裕安定,连带周围几个州都是受到影响,跟着一起变好,现下唯顾朔之命是从。这种危险的敌人,还是早早弄死为上。   何况他和苏景同不清不楚的。   周文帝一锤定音:“孽障罔顾人伦,不遵礼法,着削其郡王位,废玉蝶,封地收归中央,流放岭南。即刻——”   流放岭南……   这是所有流放地中最糟糕的地方,遍地虫蛇瘴气,去岭南流放的多数半年内就莫名其妙死了。   苏景同咳嗽一声。   周文帝和苏季徵都看向苏景同。   “事情还没查清楚,贸然下定论,”苏景同道:“这样不好吧。”苏景同问苏季徵:“爹,你说呢?”   苏季徵心道:查什么,直接弄死才好。   苏景同瞪过来。   苏季徵改口:“查个清楚为好。”苏季徵嘴上说说,心里早想好怎么弄死顾朔了,去岭南路途遥远,路上遇到山匪再正常不过,便是撑到岭南,岭南多瘴气毒虫,水土不服病死也在情理之中。   周文帝道:“也好,免得叫人以为朕冤枉了这逆子。左右,还不把这孽障关起来,严查!”   几个宫人上前将顾朔抬上轿辇,往他平日住的地方送。苏景同目送着他被带走。   苏季徵盯着苏景同的神情,心里更坚定了要弄死顾朔的念头,接话:“陛下,正殿还有朝臣宗亲等着。”   周文帝转身,“回吧。”   周文帝、皇后、苏季徵、丽妃,都神色如常离开后殿,大戏已经落幕,为顾朔写好的结局已经按部就班上演,这一刻心怀鬼胎的四人鬼使神差地站在同一个阵营,演了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戏。   苏景同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还是太弱小,手中没有权力,被人搓圆捏扁毫无反抗之力。   夜里,苏季徵带着一身酒气回府,苏景同在正厅等他。   苏季徵瞥他,知道他要说什么,懒得听,晃晃悠悠要回东院。   “爹。”苏景同道。   苏季徵停下脚步,“你要是想跟本王说顾朔的事,免开尊口。”   “周文帝要废顾朔的玉蝶,他已经不再是皇族的人,不会再影响你。”苏景同直视苏季徵:“既然他是平民,爹你帮我把他要回来吧。”   苏季徵皱眉:“要回哪里,摄政王府?”   “是。”   “本王要他做什么?”   流放大罪,若要替换,要么为奴为婢,要么充入教坊司为嬖人。苏景同深吸一口气:“我想要个嬖人,他长得好看,给我当嬖人吧。”   苏季徵笑了笑,“顾朔给你当嬖人?”他冷下脸来,“还是给你当祖宗?”   “你如果想认个爹的话,我没意见。”苏景同耸肩。   苏季徵气道,“顾朔到底哪里好,要你几年执迷不悟?天底下好看的男子多的是,你要多少没有,就偏偏要跟他纠缠在一起?”   苏景同立刻道:“哪里都好。”   “好到让你成了全京城的笑话?”苏季徵冷笑:“你不要脸,自甘下贱去倒贴他,本王还要脸呢!”   “他已经不是郡王、不是皇子了。”苏景同说:“他只是个普通人,不会对你的大业有影响。我要个普通人当嬖人,有这么困难吗?还是说,”苏景同眯眼:“爹你办不到?”   苏季徵盯着苏景同的脸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激将法太幼稚,你还有的练。”   “你们打算怎么对他,”苏景同问:“在去岭南的路上杀了他,还是去了岭南水土不服病死?”   “都行。”苏季徵漠然道,“他亲爹周文帝动手,想怎么动手就怎么动手,与本王何干。”   “我要留他一命。”苏景同说。   苏季徵懒得废话,“本王不管你,本王会交代摄政王府的人,不许听你安排,你若有本事,就自己去救吧。”   苏季徵抬脚往东院去。   “他死了,我就跟他一起死。”苏景同的声音从苏季徵身后传来。   苏季徵抬起的脚放下,回过半张脸来,“你说什么?”   苏景同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说,他要是死了,我跟他一起死。”   苏季徵颔首,“好。”   “好得很。”   “好得很。”   苏季徵笑起来,“原来本王有个情种儿子。”   苏季徵大步转回,一巴掌抽苏景同脸上,苏景同没站稳,被抽得头晕眼花,重心不稳,倒在桌子边,被桌角撞到。   苏景同眼冒金星,脸颊瞬间肿起,红色的指痕印在脸上。   只一巴掌,苏景同唇角便漫起血。   苏季徵抄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他,“本王教了你十几年,什么时候教过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你闹给谁看?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像什么样子?本王忍了你两三年,指望着你能长大懂点事,分清轻重,你是越来越不像话!男人耽于情爱,为了小情小节置大业于不顾,你书读到哪里去了?交朋友找左正卿,找爱人找顾朔,你真是会挑人,你对本王是有多少不满?嗯?”   管家扑进来抱住苏季徵的腿:“王爷,王爷,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苏季徵一脚踹开管家,“你别管。”   苏景同用袖子挡住脸,苏季徵一鞭子抽裂他的衣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准你自尽?为个男人自尽,你敢说本王都不敢听。你不是要自尽吗,不用你自尽,本王今天就打死你这孽障,死了干净。”   苏季徵扬起鞭子,管家抱着苏季徵的腿将他硬生生推开些,“王爷息怒,世子还小,有什么话慢慢教。”   “他还小?!”苏季徵满眼戾气,“你问问他今年多大了。本王跟他一般大的时候,已经六元及第朝廷入职了,你看看他在干什么,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习武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整日除了晃来晃去地玩,没干过几件正经事。现在还学起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你是哪来的野人,本王教了你十几年,就把你教成个撒泼打滚儿一不顺心就闹的蠢货吗?”   苏季徵一鞭子抽苏景同脖颈上,苏景同的脖子瞬间暴起血痕,血迸裂出来,“你活了十几年,除了跟本王撒泼,你还有什么本事?你吃本王的,穿本王的,用本王的,你除了能靠本王儿子的身份逍遥,你自己有什么本事?救个人还得撒泼,你丢不丢人?你十几年活了个什么?”   管家声泪俱下:“王爷,这话说不得啊!满学府博士谁不说我们世子好,那是再聪慧不过的人啊。”   “他聪慧?!”苏季徵用鞭子指着苏景同,“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满地撒泼,这是聪明人干的事?”   “你不是不想活了吗,本王成全你。”苏季徵兜头抽了上去,他的鞭子又快又急,醉酒后失了分寸,这口火气他憋了两三年,只想着发泄出来,不管不顾地抽着。   苏景同只一开始闷哼了两声,后面便不出声了。   “王爷——王爷——世子他受不住的——”管家拦不住苏季徵,转身扑到苏景同身上,替他挡鞭子,这时候家里没个其他主子的弊病就显露出来了,只有两个主子,两个主子闹矛盾,连个能拦的主子都没有。   “世子,好世子,你快给王爷认个错,说你不会了。”管家哄,“天底下再没比王爷更疼您的了,您好好的,可不敢说那些伤人的……”管家摸到苏景同滚烫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烫手。   管家愣了一下,摇晃苏景同,“世子?”   苏景同闭着眼睛蜷缩着,没反应。世子服被抽得破破烂烂,鲜血把衣袍染红。管家摊开手,手心上沾满了血。   天色昏暗,管家看不清地上,在地砖上摸索了几下,全是粘稠的血液。   “世子,醒醒。”管家声音发抖。   “世子?”   “世子——”   苏季徵的火气泄了大半,酒也略醒了几分,苏季徵低头,鞭子上沾着血和带飞的碎肉。   苏季徵脑子轰然炸裂,酒彻底醒了。   皇宫中,顾朔被关在房间中,周文帝吩咐人下药时,盘算着顾朔不大饮酒,怕药放少了不顶用,加大剂量放的,偏偏顾朔今晚喝了许多酒,药效巨大,顾朔照旧人事不省。   周文帝忘了药效的事,在广明宫和皇后、大皇子商量应对苏季徵的事。只有苏景同记挂着,离宫前硬塞了个太医进去瞧情况。   东南边境,一支浩浩荡荡又皮包骨头的队伍,扛着锄头从山上下来,冲进了刺史家中,将他的头颅割下,挂在了城门口。后转身奔向粮仓,杀了看守粮仓的守卫,将粮食洗劫一空。   摄政王府灯火通明,大夫们轮流进去看诊,苏景同失血,左脸肿胀,嘴唇无血色,静静地阖着眼,仿佛在长眠。   他身上的衣服和血肉混在一起,衣服碎片粘在伤口里,大夫们抖着手清理。一盆盆热水抬进屋中,变成血水从屋中转出。   一条条冷帕子贴在滚烫的额头上,不过片刻便被烫得温热。   脖颈间的血仍没有止住的迹象,很快又洇湿了纱布。   苏季徵站在床边,嘴唇哆嗦,手止不住地发抖。   苏景同做了很长的梦,梦里纷繁复杂,场景急速变换。   一时梦到他和顾朔竹马竹马长大,脚前脚后跟着,顾朔不是皇子,他也不是摄政王世子,他们只是邻家小孩,无忧无虑,后来顾朔考取功名,他则成了乐师,他们在花前月下许下最美的承诺,苏景同抬头顾朔的眼睛比星星更绚烂。   一时又梦到他和苏季徵,梦中苏季徵当上了帝王,满脸失望道:“你太不成器了,朕对你很失望。”苏景同的过往走马灯般闪过,小时候不爱听博士絮叨,借口如厕,在皇宫里闲晃,扒在顾朔的学堂外偷看他练字,后来对习武没兴趣,今天生病,明天腿疼,总之课上不了一点,同身体不好的左正卿打牌闲聊。   后来一起伴读的人或考取功名,或荫官入仕,办起了差使,苏景同还在溜溜达达闲晃,撩猫逗狗,没个正经事。   一时又梦到苏季徵当上皇帝后,皇族覆灭,要杀顾朔,他怎么求都没用,苏季徵带着他去监牢看顾朔,顾朔浑身都是血,被吊在刑架上,苏季徵叫几个人摁着苏景同,架着他的手,拿着刀子,捅穿了顾朔的心脏。   苏景同崩溃,苏季徵居高临下道:“假如你有绝对的权力,你可以比朕更强大,放顾朔不过一句话,假如你有势均力敌的权力,你可以和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协商,付出些代价保下他,假如你有一点微末的权力,你可以要狱卒对他好些,免受皮肉之苦,假如你什么权力都没有,但有一身好武艺,你不必被人摁着亲手杀了他。可你什么都没有,你的一切权力和财富来自朕,属于你的才学和武艺稀松平常。你把自己活得一无是处。苏景同,这就是弱小的代价。”   画面一转,苏景同梦到周文帝赢了苏季徵,苏家满门抄斩,刑台上跪不下苏家的几千族人,只能分批斩首,苏家近亲是第一批,苏景同和苏季徵跪在斩首台上,耳畔全是族人的哭声,顾朔是监刑官。   他哀切地想跟顾朔说句话,苏家有许多襁褓中的婴儿,他们什么都不懂,也没来得及享受苏家带来的权势财富,他们是干净的,放了他们吧。但顾朔眼中只有厌恶,多看他一眼都不肯,叫行刑人蒙上他的脸、堵上他的嘴,苏景同呜咽出声,还想再挣扎求情,他被摁到闸机上,闸刀的机括突然响动,闸刀瞬间落下。   苏景同心中悲痛,一转眼,他不知身处何处,左正卿在万千军马中指挥调度,瞧见他来,令下,万箭齐发,将他射成了刺猬。苏景同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跌跌撞撞倒在了地上。他挣扎着抬头,只看到左正卿冷漠的眼。   他回头,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战场,这是血战后的战场,遍地尸殍。一个老太太跪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前,嚎啕大哭,她怀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你就这么抛下我们,你叫我们怎么活啊——”   苏景同后背直冒凉意,他扭头,每具尸体旁都有亲人在哀嚎,“为什么要打仗——我好好的孩子啊——”   苏景同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愧疚感铺天盖地吞没了他,他心头剧痛。   世界变得黑暗,远方突然亮起了璀璨的白光,只有一束,像在山洞中行走的人,终于走到了山洞的出口。   苏景同循着光慢慢走到尽头,睁开一点眼皮,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发烧,身上每一寸筋骨都在痛,眼皮发沉,喉咙嘶哑地疼,“……水……”   他声音低得可怕,沙哑变调,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说得是什么。   床边一人用勺子喂了他两口水。   苏景同略有了些力气,费力地睁开眼,是苏季徵。苏季徵不知是没睡觉还是怎地,整个人突然老了十岁,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双目无神,脸上的皮肤像干枯了般。   苏季徵继续喂他水。   苏景同艰难地抬起手,试图抓苏季徵的袖子,苏季徵低声道:“顾朔我要回来了,在东院待着。”   苏景同心头一松,手掉回床上。   苏季徵的声音也沙哑得可怕。   苏景同有心问问他怎么了,但眼皮沉得厉害,还没开口,又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天色全黑透了,苏景同又喝了几口水,弦歌送来一碗清粥,苏景同喝了两口又睡着了。   苏景同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有一回清醒时,他模糊听到弦歌回禀顾朔想见他,没听真切便晕了过去。再醒来顾朔不在他身边,估摸是苏季徵不许他进来。   不进来也好,让顾朔看见他这副丑陋模样不好。   倒是每次醒苏季徵都在,苏景同心下奇怪,苏季徵不用上朝的吗?不用理政的吗?算算时间,他都该和周文帝刀兵相见了呀。   苏景同的大脑撑不住这么费力的思考,很快又睡了过去。   等他感觉身体好转,不再没完没了的发烧,眼皮不大沉重,能轻松睁开,大脑也能运转了,苏景同终于有力气抓着苏季徵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苏季徵唇开合,不知说了什么。   什么也听不见?   !!!   苏景同心下惊悚,苏季徵你好狠的心,一巴掌给你儿子扇耳聋了!   弦歌带着粥进来,“世子,用些粥吧?”   苏景同摆手,都聋了还喝什么粥,先给我找大夫吧!   苏季徵脸上诧异一闪而过,唇开合说了几个字。   苏景同愣住,不对吧,我怎么听得见弦歌说话?   “世子?”弦歌问。   苏景同定睛看苏季徵,苏季徵唇开裂,不知多久没喝过水了,合着不是他聋了,是苏季徵哑了。   苏景同无语,让弦歌给苏季徵上了杯茶。   “几天了?”苏景同问。   “世子,距离国宴已经过去十天了。”弦歌答。   居然已经十天了啊……   “他呢?”   “殿下九天前来了咱们府上,王爷让先关在陶然居,殿下想见世子。”   苏景同慌乱,“你们没乱说吧?”   “没,”弦歌道:“只说世子风寒。”   弦歌问:“世子,要见吗?”   苏景同伸出一只手,弦歌去梳妆台上取了一面铜镜,在屋中多点了几支烛火,端着铜镜给苏景同看。   镜中人消瘦了一圈,病容犹在,脖子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苏景同嘴角抽搐,谁感染风寒脖子受伤?   他再想想怎么哄顾朔。头大,顾朔不好骗。但顾朔若是知道,心里不定怎么难受。   弦歌看苏季徵有说话的意思,放下粥退了出去。   苏季徵颓然地搓搓脸,“还疼吗?”   苏景同幽幽看着他,好一句废话,打你试试。   “爹错了。”苏季徵声音沙哑,“那天说的话都是醉话。”   苏景同好整以暇靠着抱枕,“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苏季徵愕然。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苏景同说,“我是不争气,不怪你嫌弃我。”   “没有。”苏季徵忙道:“那是醉话。”   醉话才更是真心话。   苏景同笑笑没接这句话,他爱生活爱享受爱玩乐,不耐烦学四书五经,不耐烦练习武艺,但这十余年也并非全然虚度,太学府的兵书、地理星象、各国历史都看空了,总也学了些东西,苏景同淡淡道:“往后不会了。”   苏季徵愣了一下,“不用你操心,爹就你这一个儿子,所有都是你的。”   别人给的算什么权力。   自己抢来的才是。   苏景同垂眸,视线在自己手上转,权力还是抓在自己手上好。   苏景同问:“你怎么在我这儿,这几日不是该忙你的大事么?”   苏季徵下意识道:“没。”从苏景同晕过去当天,苏季徵就再没上过朝。摄政王不来,朝会自然没开的必要,凡事朝臣自行协商解决,不必过会了,也不必往摄政王府送。   他都不上朝不管事,哪里还管“大业”。   “再说吧。”苏季徵从心底漫上疲惫感,手指头抬起来都嫌费劲,什么事都没精神再想。   “朝中没大事?”苏景同问。   苏季徵摇头,不知道。   苏景同以为他说没大事,便没再多问。   “爹错了。”苏季徵又说了一次。他想过苏景同的反应,醒来以后要闹,要生气,要让他滚出房间不许进来,这都是他常见反应,慢慢哄总能哄好,但苏景同的态度太平静了,平静地好像躺在床上的不是他。   苏季徵把那条马鞭拿出来,马鞭经过清洗,仍然能看出沾过血的痕迹。   苏景同静静看着他。   苏季徵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常人经历苏景同的事,再看到鞭子,会无意识躲闪,苏景同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季徵当自己想多了,把鞭子交给苏景同,转身背对着床,将脊背留给苏景同,“来。” 第35章 现实-刺杀   苏景同纳闷:“来什么?”   “你打回来。”苏季徵道。   苏景同无语,有儿子打老子的么?   “算了。”苏景同把鞭子丢到一边,“我没力气。”   苏景同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的耳朵还在嗡鸣,闭着眼会好受些。这顿打算是他自己讨来的,苏季徵对他的安全过分看重,他敢寻死觅活,苏季徵就能打到他认错。   苏季徵被拒,把鞭子捡起来,道:“是,你刚好些,不必费力。”   苏景同又烧起来,半晕过去,耳朵模模糊糊什么都没听到,苏季徵在他床边待了一会儿,给他换了条冷帕子,悄悄退了出去。   假如苏景同这些天醒着,他会发现苏季徵的举止不正常——从苏景同晕过去以后,苏季徵就没离开过苏景同的房间。但他昏睡着,于是命运像脱缰野马,肆意奔腾着去往不可控的地方。   等苏景同再醒过来,苏季徵已经不在他床边,大概办公务去了,也不知他的“大业”办的怎么样了。   苏景同睁开眼,看着架子床的床顶,顾朔已经被晾了几天了,再晾着不好,且那晚周文帝安排人在他酒中下药,他饮酒过多,不知有没有事。   苏景同在床上躺不下去,慢吞吞避开伤口爬起来,叫人进来帮他换了套玄色世子服,脖子上戴了条狐狸毛围脖,挡住狰狞的伤痕,又叫侍女进来给他化妆,掩住脸上的病色,最后在铜镜前反复看了几次,瞧不出生病的迹象。   苏景同这才慢慢往陶然居去。   陶然居在东院的拐角,离苏景同住的云光馆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若是从前,苏景同会埋怨苏季徵把人安排得太远,此刻心里只剩庆幸,陶然居太远,这边的动静惊扰不到陶然居,顾朔听不到自己的情况。   苏景同靠在轿辇中合眼,他最近总发烧,连带着睡眠也变多,总睡不醒,逮着空就要迷糊一会儿。   轿辇摇摇晃晃到了陶然居,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二层小楼,院中挖了个小池塘,旁边有座小凉亭,往日这个时间点顾朔应该在院中练武,苏景同来时却没见。   苏景同沿着石字路进屋,脚步声刚到,屋里的人警觉道:“谁!”   “殿下,是我。”   屋里的声音低沉:“别进来。”   苏景同愣住。   “为何?”   顾朔的声音犹豫片刻,似乎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颓然道:“算了,你进来吧。”   苏景同推开门,顾朔一身嬖人的打扮,左脚踝戴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头固定在床头,只给他到桌边的活动空间。   苏景同:???   嘛呢这是。   顾朔耳朵红得发紫,从脸颊到脚趾都羞耻到发红,提醒苏景同:“非礼勿视!”   苏景同:……   苏景同沉默地退出房间,远走几步,到顾朔听不到的地方,把弦歌叫过来问:“我爹怎么把人弄回来的?”   弦歌拍胸脯十分骄傲:“王爷说世子想要个嬖人,在他门前跪了两天,他就一个儿子,耐不住您求,只好请陛下成全。陛下同王爷大吵一架,但晚上把人送来了,对外只说殿下病重,留在宫中修养。”   苏景同头又开始疼了。造孽啊,我是找个借口,谁让你们真这么干了。   弦歌嘿嘿笑:“世子喜欢吗?我翻了好多南风馆的话本子才找到的嬖人打扮图。”   苏景同没好气:“喜欢你个头,去拿殿下的衣服来,锁链钥匙呢?”   弦歌取出来钥匙:“这个。”   苏景同缓了缓,他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只略走了走,便腿软盗汗。苏景同再度进门,顾朔坐在书桌旁,看他膝盖:“疼?”   苏景同嬉皮笑脸道:“那可不,本世子花了好大心力才把你弄来。”   苏景同走到顾朔面前,“殿下,滋味如何?”   顾朔沉默。   “殿下一向尽心,当皇子时注重皇家气度,去新州当郡王尽心竭力改善民生,去滨州赈灾焚膏继晷安顿灾民恢复新州运转,如今当嬖人,也该兢兢业业些。”苏景同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胸口闷胀,喘不上气来,假做无事人,慢慢磨到床榻旁,脱力躺了下去,拍拍床,示意顾朔上来。   顾朔怔住,在这之前,他俩最亲密的时候也不过给他擦眼泪。   苏景同用眼神催促他。   顾朔沉默,他现在已经是苏景同的嬖人了,作为主人,要求嬖人陪伴再正常不过。顾朔深吸一口气,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躺在苏景同身边。   苏景同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抱住顾朔,“殿下,你知道我想这一幕想了有多久么?”   顾朔轻轻搂着苏景同,“膝盖疼吗?”   苏景同点头,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你对我好点,我就不疼了。”   “你以前对我太坏了。”苏景同控诉,“你都不理我,晾着我。”   顾朔喉咙哽住,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搜肠刮肚地想嬖人此刻应该做什么。可惜顾朔生活太干净,不知嬖人何样,只好干巴巴道:“以后不会了。”   苏景同在他胸前蹭了蹭,“那就好。”   苏景同昏昏沉沉,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胡乱道:“现在你是我的嬖人了,没皇子和世子了,你要好好爱我。”   他脸颊出了汗,冲掉了脸上的一些粉,露出下面病态苍白的皮肤来,顾朔嘴唇无声地开合,说了一个“好”。   苏景同没听到。   那天阳光太好,顾朔的怀抱又很温暖,他发着烧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后来的很多年,苏景同都在后悔,假如当时他醒着,后来的事会不会不一样。但那时他睡着了。   命运同他开了场巨大的玩笑,搭进去他的一切。   苏景同合上手中的话本子,江天停下马车,对他道:“公子,康宁侯府到了。”   苏景同从车上下来,敛起思绪,高高兴兴提着文房四宝去找左正卿炫耀。   昨晚缠着顾朔问左正卿和江天的往事,如今见到本人,苏景同却没了八卦的兴趣,只兴致勃勃同左正卿分享新得的宝贝。   炫耀是没有好下场的。   皇宫一共六刀“梨满堂”,顾朔给左正卿两刀,苏景同自己拿了两刀,现下左正卿不仅拿走了自己的,还顺走了苏景同的一刀。   左正卿不遗余力地给苏景同画大饼:“我怎会白拿你的,等我研制出‘梨满堂’怎么做,年年做给你。你想想,你用一刀纸,换来了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纸,是不是很划算?”   苏景同回以白眼:“我今年二十三,不是三岁。”   左正卿笑。   他手边放着一叠公文,最上面一封打开,苏景同扫了一眼,是姜时修的画像,“你还真给他找啊。”   “怎么说也是平定西北的大功臣,是生是死得有个定论。”   苏景同合上画像,“你少劳心劳累些吧。”   “查的怎么样,有眉目么?”苏景同随口问。   “以往找人,都是从贼人身上下手。但这条路现在走不通。绑走姜时修的人是死士,全部自尽了,只找到他们的尸骨,知情的先帝也驾崩了,没有着手点。我换了个思路。”   “嗯?”   “姜时修大概是化名。”左正卿慢条斯理道:“我差人去了姜时修老家,按他说的信息找到了他所谓的父母,家中确有一子叫姜时修,但连年身体不好,家中抓不起药,送给一户没儿子的生意人了。至于那生意人,”左正卿略停顿一下,道:“一年前携带全家出海远洋了。”   “你说巧不巧?”左正卿问。   “凑合吧。”   “这是姜时修父母的画像。”左正卿拿出一副画卷,画上是一对长相淳朴忠厚的夫妻,“我略通些相面。”   苏景同:……   左正卿说话谦虚,他说“略通”,那应该是非常通了。   “这是子女早夭的面相,”左正卿补充,“且他俩敦厚老实,生不出姜时修这般聪慧的人。”   苏景同无言以对,左正卿查案的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你都相面了,就没算了算姜时修在哪?”   左正卿道:“我不会算,请了几个占卜的师父来,一人说在东,一个说在西,一个说已经去世,一个说逃到海外了,还有一人最荒诞,说人就在皇宫。我该信谁?”   “姜时修会占卜,兴许会些神鬼之术,占不出来。”   “我也这样想。”左正卿颔首。   “慢慢看吧。”左正卿道:“他身份有玄机,不知来陛下身边何目的,未必是真被绑走的。”   “嗯。”   “对了。”左正卿拍手,侍女知夏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盘桂花糕——简单粗暴的用糯米粉、粘米粉、白糖混合加水至潮湿黏糊态上锅蒸,出锅撒上干桂花和桂花蜜。   这是民间喜欢的吃法,用料简洁干净,但口感黏腻。   “给你。”左正卿说。   苏景同挑眉:“是给我,还是给我的车夫?”   “瞒不过你,才说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你就猜到他身上了。”左正卿失笑:“他喜欢这个。”江天穷苦人家出身,在食不果腹的少年时代,街上叫卖的香飘十里的桂花糕就是他最爱最想吃的东西,吃不起便在脑中幻想口味,经年累月下来,桂花糕成了他的最爱,后来成为禁卫军大统领,没他吃不起吃不到的东西,依然念念不忘。   江天现在扮演苏景同的车夫潜伏,车夫吃桂花糕并不违和。   “知道了。”苏景同说,“他要下朝了,我回了。”   “嗯,”左正卿又问他:“太学那边,还顺利么?若有人欺负你,只管来跟我,”左正卿改口:“找陛下说。”   苏景同眉飞色舞:“超顺利。”   左正卿:?   不合理吧。   太学的小孩正是最热血的年纪,能对苏景同很好?   苏景同丢下这句,想起自己快乐的休假生活,喜滋滋走了。   休假的苏景同走亲访友,皇宫中辛勤工作的顾朔正听禁军星纪卫首领汇报广明宫查出的探子一事。   禁军抓到潜伏在广明宫的宫女,经拷问,她是西南王一脉的探子。西南王入主京城后,有一个儿子顾悯因在封地看守,路途遥远,未及时赶到京城,等顾朔灭了西南王,顾悯趁顾朔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带着部下紧急逃亡了。   西南王看守封地的十四万士兵也藏进了西南十万茫茫大山中,不见踪影。   顾朔没把这个数字当真,大周此前民生凋敝,人口连年下降,养不起这许多兵。史书上记载大周雄兵千万,其实满打满算不过百万之数,津门的赤霄军有“十五万”,实打实的将士只有三万,史书记载禁军五万之数,实际只有一万二千人,巡防营也称有十万,左正卿手中只有两万人,剩下的兵将要在各州驻扎,要在边境守关,分到西南王头上,还能有多少兵?   西南王打进京城耗费无数,看守封地怎可能有十四万。   西南王总共也没十四万兵将。   顾朔估计留在西南看守封地的士兵不超过两万。   据探子交代,顾悯和士兵已经汇合,也对其他西南王所属势力发出了召集令,意图东山再起。四大军师的最后一位,徐幼宜也应召而到。   徐幼宜,顾朔和苏景同都十分熟稔,是原滨州刺史徐锐的儿子。   滨州赈灾那年,徐幼宜原本要荫官,因苏景同查出他爹徐锐贪污倒卖国库粮食一事,徐锐抄斩,全族男丁流放,徐幼宜被流放到西南,遇到了西南王。   徐幼宜在西南王身边当了谋士,替他出谋划策,西南王决心反了大周自立旗号后,封徐幼宜为军师。   徐幼宜和西南王算“君臣相和”,西南王对徐幼宜有知遇之恩,直到苏景同投靠西南王,苏景同比徐幼宜更出色,西南王转为重用苏景同,又因苏景同不待见徐幼宜,让徐幼宜暂时离开西南封地。   顾朔揉眉心,徐幼宜不是省油的灯,他得到西南王重用后,西南王帮他把徐家流放的男丁都赦免了奴籍,好好安顿,徐幼宜对西南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如今是铁了心要给西南王报仇,不知要搅出什么风云。   他们在滨州查案遇到的“真假账本”,环环相扣,一层一层遮掩,正是出自徐幼宜的手笔。   对上徐幼宜,凡事都得多想几步,否则容易落入他的圈套。   星纪卫首领道:“据探子所言,她接到的任务是联系……”首领快速撇了一眼顾朔:“联系苏景同,如苏景同同意帮顾悯刺探消息刺杀陛下,她负责协助苏景同;如果苏景同对西南王有异心……”   首领抬头,吐出寒气森森的一个字:“杀!”   江天还等在马车上,警觉地观察周围。他接的任务是保护苏景同,前两天或许没事,这两天情况会大不相同。   苏景同拒绝帮顾悯,甚至建议他们缴械投降。   这条消息已经传到了西南王的眼线手中。   苏景同知道太多西南王的秘密,顾悯怕是要对苏景同动手。   苏景同提着桂花糕高高兴兴从康宁侯府出来,上车,打开桂花糕的食盒,甜腻的香味从食盒中传到江天鼻子中,江天喉头动了动。   苏景同捡了边上的一块,咬了一口,连忙吐出来,“呸呸呸,什么东西这是,怎么这么难吃。”   江天:……   这人有没有品味?   桂花糕还难吃?!   那他觉得什么好吃啊?   天底下就没有比桂花糕更好吃的东西!没有!没有!   苏景同无语:“又粘又腻,谁喜欢吃这个。”   苏景同把桂花糕推给车夫江天,不耐道:“赏你了。”   江天:……   江天悟了!   他最好的兄弟左正卿,一定是猜到他在这里当车夫,所以专门给他的。左正卿就是聪明啊,当然他的伪装是完美无缺的,只能说左正卿好兄弟太了解他!真不愧是好兄弟啊!虽然他一点都不饿,但最近确实馋桂花糕了。来得刚刚好啊!   不远处的阁楼上,一个偏僻的角落,一支淬了毒的箭搭在弓上,箭头泛着蓝光,对准了开着车窗无知无觉的苏景同。   江天松开手中的缰绳,去接桂花糕。奴才接主子赏赐,要双手接。江天的腰带下藏着一把贴身的软刀,靴子中藏着一把匕首,用来应对复杂情况。   江天双手去接桂花糕,两把武器都不在手边。   箭离弦,朝苏景同飞过来。   阁楼上的人紧盯着箭,苏景同武功平平,且在车中活动范围小,并无多少躲避空间,他必死无疑。   “叮——”   “万无一失”的箭射进两块软绵绵的桂花糕中——江天双手接桂花糕的瞬间,将两块桂花糕弹出去,迎箭而去,挡了个结结实实。   江天面无表情地抬起脸,他袖中藏着一盒针型暗器,接桂花糕时,借着弹桂花糕的动作,暗器瞬发,冲阁楼潜藏的杀手而去。   当世排名第一的高手,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玩潜伏,胆子够大。   阁楼上那人还沉浸在大事得成的快乐中,眨眼间身中数根针,几处大穴被封,闷哼都不曾发出一声,软绵绵倒在地上。   苏景同随着针的去向望去,恰好将那人倒下去的一幕收归眼底。苏景同吹了个口哨,“哟,有反贼。”   江天汗颜,你怎么好意思说人家反贼,他是反贼,你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小可爱?他哪里比得过你危险。   苏景同摸下巴,“江统领,我看你的针也没淬毒,还留了他一命,抓回来能拷问不少东西吧。”   江天这一次没否认自己身份。   阁楼上开着门和窗,阁楼正对着一颗千年大树,树后藏着另一个杀手,和阁楼的杀手衣服如出一辙,他手中同样拉起淬了毒的弓箭。   他们的军师徐幼宜安排了两人前来,阁楼里的是第一人,他是第二个。徐幼宜在书信中交代他,“别忽视苏景同身边的任何小人物,顾朔并不似传闻中对苏景同不假辞色,相反他很重视苏景同,苏景同进出皇宫,没有江天在他身边他不会放心的。苏景同身边的任何小人物,都可能是江天。”   “江天不是泛泛之辈,千万不要因为他话多,就误以为他浅薄。第一人直接刺杀苏景同,是去送死的,无论他如何强大,如何布局,在江天面前都不堪一击,改变不了被江天反制的命运。”   “你要做的事,是在他抓到第一个人放松警惕后,出其不意动手。”   第二人谨记徐幼宜的话,第一人倒下,江天既然没下杀手,那就是要留着拷问,第一人和江天不在一处,他要么自己上阁楼把人带下来,要么和苏景同一起上阁楼把人带下来,总之会给他一个机会。   那时,就是他出手的时机。   江天摇头,“不去不去。”探查消息是他的分内之事,但任务有轻重之分,他虽然很想知道刺杀的反贼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西南王余党藏匿在何处,但皇帝眼中苏景同安全是第一要事,他不能离开苏景同身边。   带着苏景同一起上去更不可行,万一有埋伏呢。   “人就扔阁楼?”苏景同问。   “嗯。”江天说:“不重要。”   江天驾起马车,向皇宫驶去,对阁楼中的人不屑一顾。   第二人愣了,怎么会有这种人。把人活捉了,却不带走?那活捉干什么,不如直接杀了省事。   他连忙从树后出来,再不快点行动,苏景同就要回皇宫了,届时动手更难。有了他们刺杀的事,苏景同知道了军师有杀他的意图,怕是一回皇宫就跟顾朔把西南王的事全交代了。   第二人心急,徐幼宜交代过,如果他一击不中,务必要抓机会赶在他回宫前杀了他。   苏景同的窗户没关,江天在驾车,好机会!   第二人的箭脱弓。   离弦之箭带着破空声朝苏景同飞去。   “叮——”江天的剑挡住了箭。江天打了个响指,街上几个百姓打扮的人突然停下动作,从腰带中抽出软刀,朝阁楼和第二人藏身的大树而去。   江天冲苏景同彬彬有礼点头:“禁军的人。”   顾朔要他保护苏景同,他除了自己随身跟着,还带着禁卫军的人,他们扮演成京城的百姓,在太学府、康宁侯府、原摄政王府的路上、周围生活着,随时观察动向,及时配合江天的行动。   江天对杀气敏感,察觉到周围有两股杀气,于是在第一人被反制后,假做要回宫,又要苏景同接着开窗,把第二人钓出来。   路的另一头,禁军开路,一辆刻着金龙盘旋的巨型十六匹马拉的车出现在江天视线中,星纪卫首领随侍左右,江天脸色微变,“陛下怎么出宫了!”   宫外多危险!陛下怎么出宫了!这是带了多少人?连二百人都没有,这是出行该有的规模吗?星纪卫是干什么吃的,不知道劝着点陛下,明知道西南王余党刺杀苏景同,陛下出来找苏景同干什么!万一被误伤呢!眼下连个太子都没有,陛下万一……朝政怎么办!   江天的眼刀子几乎要把星纪卫首领看穿个洞。   星纪卫首领苦笑,他怎么拦得住,陛下要干什么,他只能听令啊。   江天恨不能立刻飞到顾朔身边,硬是忍下来,不离开苏景同左右,若还有第三波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刺杀苏景同,那才是要命。   江天只能用眼神恨恨地传达,等回去收拾你。   星纪卫首领冤枉得简直要六月飞雪,知道西南王余党近日要对苏景同动手,皇帝连朝服都没换,叫了当时在殿内外守护的星纪卫,即刻飞身骑马出宫,他好说歹说才劝陛下把这辆铜墙铁壁做的防刺杀的马车带出来,已经狠狠尽力了!   顾朔的马车停在江天的车旁边,星纪卫将两辆马车围成一圈,组成人墙,挡得密不透风,江天护送着苏景同上了顾朔的车,他坐在车前,随侍。   远处一个走街串巷的小商人,见状转了方向。   他是第三波来刺杀苏景同的人,徐幼宜的信中交代,前两人都是引子,你才是真正动手的人,他俩的箭上除了淬毒,还粘着毒粉,在江天挡箭的时候,毒粉会被震出来,箭头大小有限,毒粉还会在路上纷飞逸散,能沾到江天和苏景同的不多,你要做的是装作香料商人,带着激发毒粉的药香靠近他们,把毒性激发出来。   苏景同和江天只有一辆没有品级的马车,和百姓的车无异,百姓可以随意在他们车周围走动。   但现在苏景同上了顾朔的车。   皇帝出行,封路禁军开道,哪里还接近的了。   小商人压低帽檐,没关系,等苏景同下次出来吧,毒粉在身上能残留几日。   小商人因帽檐低,没看清路,一头撞在一个路过的百姓身上,他敷衍地说了句对不起,那百姓却不依不饶拉着他不让走,小商人恼火,抬头准备怒骂,腰间一凉,一柄刀贴近了他的腰腹。   小商人悚然一惊,缓缓低头,刀柄上刻着禁军的标识。   “百姓”露出一口白牙,“走吧,反贼。”   马车上,江天丢进一颗解百毒的丸子给苏景同——西南王余党在他面前玩毒,嫩了点。   苏景同吃了解毒丸子。   “他厉害么?”顾朔问。   苏景同笑:“厉害。”   江天尾巴翘得老高,那是自然,禁军统领是白当的么,禁军历史上最高的任务完成者哪能没两把刷子,小小反贼,招数都老掉牙了,能在他江大统领面前得逞么?太小瞧他了!   他这样想着,手却没一刻离开腰间的刀,靴子也保持最快抽匕首的姿势,手腕上的暗器重新归位,新的银针已经填到了机括中,蓄势待发。   他的耳朵始终保持着最警惕的状态,身体微弓,像只随时能冲出去的豹子。   假使这时有人再度刺杀,江天能以最快的速度暴起杀人。   他永远这样,可靠踏实。   顾朔问:“受伤了么?”   苏景同伸手给他检查,“好好的。”   “西南反贼余党?”顾朔问。   苏景同趁机窝在顾朔怀里,“应该是,这风格是徐幼宜。哥哥封城吧,从我拒绝他到他派人来刺杀,不过两日,信鸽飞再快也赶不及往返西南,他定在京城,才能就近指挥。”   顾朔颔首,吩咐江天安排人办。   苏景同靠着顾朔的胸膛,“哥哥你怎么出宫了,外头危险呢,万一误伤你怎么办?”   顾朔扯他的脸颊,“小太监,你的愿望只限于昨天,现在结束了。”   苏景同:……   那你把我在摄政王府的家具搬你宫里做什么!   让我看着吗?   苏景同从他怀里出来,背对着他坐地上,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顾朔闷笑。   “你早点把事情交代清楚,朕早点安排下一步。”   “知道了。”苏景同拖长音调。   “他们杀我,是怕我泄露西南的机密。”苏景同打哈欠,“比如西南的地形啦、兵防、幕僚、运转机制、在朝中和宫中的内奸,回宫后我写给你。”   “内奸不是给过了么?”顾朔问。   潘启查皇宫的探子,抓到一人,那人被抓后,才动了几下大刑,就竹筒倒豆子似地交代了一个奸细,潘启顺藤摸瓜抓到那个奸细,从他屋里搜出还没来得及送给西南余党的密信,他为了保命,交代出广明宫的那个宫女。   顺利至极。   能埋伏在宫里的探子,都是花了大精力,数年布局才能塞进来的,埋伏在广明宫的探子,更不知要花多少心力。如此顺利抓到人,要么不是真奸细,有局等着他踩进去,要么是真奸细,有人在幕后帮忙。   幕后的人,除了深入西南王府的苏景同,不做他想。   苏景同“唔”了一声,解释道:“我的身份,直接说内奸,怕你们不信,只好婉转一些。”   “往后可直接些。”顾朔道:“朕信你。”   苏景同奇道:“陛下,我可是西南反贼的军师,西南余党还没覆灭干净,你不怕我跟他们一起设圈套害你?”   顾朔心道:扶持西南余孽有什么意思,顾悯登基,最高不过给你个摄政王,重复苏季徵的老路而已。徐幼宜也立下大功,苏景同的摄政王说不定还得和徐幼宜平分。跟着朕,朕能分你一半天下,全给也行,我可以退居幕后当幕僚。   顾朔思绪飘远,他以前是真想过送苏景同上皇位的事,刚被送到摄政王府当嬖人时,他一面当嬖人,一面继续教苏景同。   若非机缘巧合世事变迁,或许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苏景同。   顾朔道:“不怕。”   顾朔问:“你会吗?”   苏景同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我现在是可怜巴巴的小太监,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气,说不定就投靠西南余孽了。” 第36章 现实-发作   “真可怜。”顾朔把苏景同拉起来,“那小太监,你想吃什么?给你吃顿饱饭。”   苏景同说完就后悔了,他哪里是吃不饱,他每天被顾朔盯着吃饭,快撑死了,今早那顿饭他出来散步了半个时辰才好些,顾朔再当真,日子还过不过了?   顾朔跟他完全不是一个想法,胃会饿小,苏景同长期不大吃饭,胃都饿萎缩了,慢慢撑大才好。   苏景同眼珠子一转,趴到顾朔耳边说了一句。   顾朔耳朵瞬间变得通红,发红发烫。   苏景同玩他红涨的耳朵,“行不行嘛。”   顾朔侧头,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苏景同追着道:“你就说行不行吧。”   “不行,”顾朔很坚定,“除非你说完你隐瞒的事。”   苏景同扫兴,坐得离他远远的。   回宫的路上风平浪静,看来徐幼宜确实只安排了三波人。   江天一边保护顾朔和苏景同,不耽误他安排人封城抓徐幼宜。苏景同说得对,短短两三天,徐幼宜要安排三波人刺杀苏景同,信鸽哪里来得及从京城到西南,徐幼宜定在京城及附近。   在江天准备封城查人前,京城一处简约风格的宅子中,一个穿长袍的青年提着早就收拾好的藤箱上了马车,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两件换洗的衣衫和日用品,收拾起来格外利索。   屋中有几个铁盆,正燃烧着火焰,盆中还能看到信封的灰烬——他把近期的信件全部烧了。   大周四大军师,苏景同步步谨慎,环环相扣,左正卿中正平和稳健,姜时修是个神经病,诡异清奇,时不时神来一笔,徐幼宜……   他是反复无常,是狠毒。   他的马车从宅子中离开,路过邻居家。邻居家的小女孩在院中顽皮,顶着一只球来回蹦跳,见到徐幼宜的车,冲他挥手打招呼,“叔叔,你出去呀?”   徐幼宜点头,“有些事。”   小女孩很喜欢这个面目清秀的叔叔,她们这片除了徐幼宜,没有标志男人。小女孩跑过来把自己捡到的漂亮小花送给徐幼宜,羞赧道:“捡到的花花,给叔叔。”   徐幼宜收下,“多谢。回去吧。”   “好。”小女孩送完花,害羞地回去了。   徐幼宜走后,宅子中燃起大火,这是木头做的宅子,徐幼宜在宅中泼满了油,不过片刻间宅子便彻底被火吞噬,蔓延到两侧邻居家,继而不可控地燃烧下去。   包括小女孩家。   小女孩家除了有间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银钱物件,火烧起来时,小女孩的爹在酒楼做厨子,娘在针线坊给人做针线换钱,家里只剩小女孩和早年为了养活孩子没日没夜做针线导致瞎了的奶奶。   火起来后,小女孩进屋去,想带奶奶一起逃跑,两个人都没出来。   徐幼宜冷漠地看这片被火吞噬,火一起,江天和顾朔会知道他曾经落脚于此处,又早已离开,会误以为他已经出城,放松对他的搜查。   徐幼宜看到小女孩和老奶奶没出来——她们本也出不来,为了让火燃烧得彻底,徐幼宜在邻居家的栅栏和木屋墙壁上也泼了油,火势一起,速度会很快。   徐幼宜把小女孩送他的花扔到地上,马车滚滚,车轮碾压过小花,碎了一地。   马车往西而去,停在一座高官的宅子后门,徐幼宜畅通无阻地进了这座宅子——他不能从京城离开,西南王余党和顾朔的兵力差距太大,更别提苏景同还在顾朔身边,硬碰硬没有好下场,暗杀苏景同和顾朔才是上策。他需要在京城及时策应指挥。   在大周的西南十万大山的某座山中,有成片的山洞掩藏在树木中,顾悯提着灯走进其中一个山洞。   山洞外有重兵把守,顾悯带了四个侍卫一起进去。   洞中只有一点光亮,石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胸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床边站着一个大夫,顾悯提灯照亮男人的脸,问大夫:“他何时能醒?”   “就这几天了。”   顾悯道:“尽快让他醒,这可是我们的得力盟友啊。”假使苏景同在此处,想必能从昏暗的光中认出床上的男人,正是他那被定性为已经死去的爹苏季徵。   大夫不赞同:“苏季徵狼子野心,醒了未必听咱们的。”   顾悯笑:“他自然不会。”   顾悯淡淡道:“可宫里的苏景同会。”   “他爹对他可是掏心掏肺,没他的话,他爹还死不了呢,”顾悯道:“他怎么能不管他爹。”   苏景同回了宫,广明宫正殿的暖阁已经完全装扮成摄政王府他房间的模样了,连窗纱和床帏都一模一样,难为顾朔好记性,这微末细节都记得。   顾朔去处理朝政,把他放到广明宫后就走了。   苏景同径自走到书桌旁,既然已经和顾朔摊开说了,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写给顾朔了。   西南王伏诛,但他在朝廷中还有不少重臣,这些人多数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顾朔未必要完全处置掉这些人,但需多留意。顾悯带人藏进西南十万大山,很难找,苏景同也不确定他们到底藏身在何处,他在西南王府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摸清楚,只隐约有几个地点的猜测,可以画个路线图。   苏景同从笔架中拿起一支笔,提笔却皱眉,这笔怎么回事,太轻了,笔杆不像实心的。   苏景同对着笔左右看看,转了转笔头,居然拧开了,笔杆是中空的,怪道如此轻。   笔杆中卷着一张小小的纸,苏景同把纸倒出来,上面只有一句话,“苏季徵在我手中,生死看你。”   随着笔杆掉出来的,还有一颗细小的宝石,是苏季徵战死时戴的发冠上的。   苏景同脑子中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   京城某高官的宅子中,徐幼宜安顿好,慢悠悠给自己沏了一壶茶,这个时间点,苏景同应该看到探子留在笔杆中的信和宝石了。   西南王在皇宫中的探子众多,苏景同在西南王府几月,不过知道点皮毛,还有许多身份隐藏得极好的探子未被潘启清理出宫,在宫中兢兢业业扮演着宫人。   茶煮好,徐幼宜用杯盖拨弄飘在茶水上面的茶叶,心中充满计划成功的餍足。他可从未想过真的要杀苏景同,江天外粗内细,他派出去的三波人都不会成功的。他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让顾朔他们误以为西南这边真的放弃了苏景同,欲杀之而后快。   苏景同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是真心实意要投靠顾朔,出卖西南。   而顾朔也相信了苏景同。   这个时候把苏季徵还活着并且在西南一党手中的消息捅给苏景同,让苏景同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成为捅向顾朔的尖刀。   妙啊!   徐幼宜为接下来会发生的剧情激动。   苏景同一定会被他控制的——苏景同本就和他爹感情深厚,苏季徵的“死”、苏季徵大业的失败,苏家和摄政王府的覆灭,都和苏景同有关,他时刻被愧疚填满,不能自拔。现在知道有个机会能弥补他的过错,他一定会弥补的。   为了救他爹,他会老老实实听自己的命令,尽心尽力当好探子及刺客,为他们伟大的事业添砖加瓦。   一想到他会把西南王的儿子顾悯送上皇位,徐幼宜就激动得难以自控。他和西南王的故事,会成为君臣相和的千古佳话,他会作为忠君的代表人物被史书大写特写,万世流芳。   徐幼宜慢慢饮尽一杯茶。   苏景同曾经被西南王重视过又怎样,还不是背他而去,只有他徐幼宜,才是真正忠于西南王的。未来终究掌握在他手中。   顾朔才登基,奏折多得可怕,一时不急着处理,便能堆成小山,顾朔坐在折子山前,提笔看折子,才看了两本,贺兰芝跌跌撞撞冲进来,“陛下!”   顾朔抬眼:“怎么了?”   折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等顾朔赶回广明宫,苏景同正缩在床脚,不肯出来,被两个太医按着上药,苏景同奋力挣扎,不肯叫他们近身,“滚开,滚开,别碰我,放开我。”   跟着他遭了大罪的手腕,又被血糊了一片,这次的凶器是烛台——烛台上固定蜡烛的铁签子。   顾朔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   太医见到顾朔,连忙松开苏景同。苏景同趁机缩回床脚。   顾朔大步走到苏景同身边,苏景同不止手腕上有伤,脖颈上也有个血口子,苏景同浑身颤抖,双臂抱紧自己,“别过来,别过来!”   “宝宝……”顾朔手伸出去,却不敢碰他。   苏景同终于看见了他,嘴唇开合两下,“哥哥……”   顾朔一把抱住他,“在呢。”   “他还活着,救他!”苏景同紧紧抓着顾朔的手,哀求道:“求你,救他,求你了,我做什么都行,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你救他,你救救他!”   “救。”顾朔一口应下,“你说救谁朕就救谁,你让朕赦免谁,朕就赦免谁。”   苏景同挣扎:“他还活着,我想见他,你让我出去吧,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见!”顾朔全部都应下,“你说去哪就去哪,潘启!”   潘启冒出来:“奴才在。”   “备车马!”   “是。”   顾朔低头哄他:“听到了?等潘启备好车马,我们就走。”   “好!”苏景同紧紧贴着顾朔的怀,小声喃喃:“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他,是我的错。”   顾朔亲他额头,“没事的,没事的,放松,深呼吸,朕给你兜底,天下都是朕的,天塌了朕都兜得住。”   “相信朕,嗯?”   苏景同意识错乱,胡乱地点头,无意识咬住自己的手腕,免得哭出声来。   顾朔掐住他的下颌,把他倒霉的手腕抢救出来,松开手,转为摁住苏景同的脊背,不让他动,让太医赶紧消毒上药。   太医手忙脚乱,苏景同玩命挣扎,“我不上,放开我,该死的是我,是我。是我错了,我为什么还活着,是我错了。”   顾朔窒息,捂上苏景同的嘴,“你再敢寻死觅活,朕不仅不救他,还要杀了他。”   苏景同的挣扎停了一瞬。   顾朔喝道:“听清了没?没听清朕再重复一遍。”   苏景同崩溃地点头。   顾朔松开手。   苏景同老实下来,把手腕交出去让太医上药,“别杀他,我听话的,我听话的,哥哥,你别生气,我乖的,你别杀他,求你了。”   顾朔亲了亲他额头,“先上完药。”   太医手脚麻利,不敢拖延,快速上药。   “我们上完药就走?”苏景同小声问。   “嗯。”顾朔问:“他在哪?”   苏景同努力伸长脖子,凑在顾朔耳畔,悄悄说:“西南。”   顾朔眸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原来苏景同说的是苏季徵没死,活着被西南余党带到了西南。   顾朔悬着的心轻轻松快了些,从帝王的角度,苏季徵不死始终是心腹大患,从顾朔的角度,他该谢天谢地苏季徵没死。   苏景同跟他不一样,他从周文帝三番五次选择牺牲他换取所谓的“大局”时,已经不抱期待,从周文帝决意杀他时,彻底死心,周文帝给过他生命,也试图取走他生命,他们之间缘分已尽。   但苏景同不是。   苏季徵在苏景同心里颇为重要。苏家族亲虽多,苏景同的直系亲属却只有苏季徵,苏季徵是他世间唯一的亲人。   苏季徵能不死最好。   他心里能舒坦些。   苏景同说完“西南”,发现顾朔没回应,心里忐忑,“哥哥你会跟我去吧?你是不是还在怪他?你不想去,我自己去也行的,你放我走。我救了他就回来。我不乱跑。真的,我发誓。我救了他马上就回来。我会看着他,不让他作乱的。”   “没有,”顾朔说:“朕跟你去。”   但不是现在。   顾朔冲太医使眼色,太医会意,趁着上药的机会,在苏景同几个穴位上扎了一针,苏景同眼皮发沉,终于睡了过去。   顾朔不敢叫苏景同离开自己的视线,打发走太医,半抱着他。   潘启轻手轻脚上前,将一张纸条和一颗细小的宝石交给顾朔,指指苏景同暖阁里的书桌,用口型比划,“在书桌上发现的”。   字迹好辨认,是徐幼宜的字。   难怪苏景同突然发作。   徐幼宜大概想着利用苏季徵来控制苏景同,苏景同为了救他爹,只能受徐幼宜控制,人质在手,苏景同根本不敢声张。   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苏景同根本受不得刺激,一旦受到刺激,理智便崩盘,行为不受控,只能遵循本能做事。   莫说隐忍受他控制,连纸条都来不及收起便发作了。   顾朔一时不知苏景同的身体问题是福是祸,若非他身子不好,他又要苦苦捱着此事,还不知要受多少煎熬。   潘启递过来一只中空的笔杆。   顾朔瞥了眼笔杆,“把进出广明宫的所有宫人,都控制起来,特别是接触过笔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   “朕不希望西南一党再知道宫中的动静。”   潘启腿软跪下,“是奴才办事不力,没把探子查清楚。”   “宫里知道世子犯病的人,统统控制起来,不能将消息传到西南。”   “是。”   “徐幼宜既然要演,朕陪他演。”   “是。”潘启低头,已然明白了顾朔的意思。   “叫江天进来。”   江天随苏景同回来,就在广明宫外值守,接到圣旨迅速进来,“臣江天见过陛下。”   “徐幼宜还在京城,”顾朔道:“查清他在哪。他希望你误以为他已经出京,你不要打草惊蛇。”   顾朔不交代,江天也是这么打算的。徐幼宜想用一场大火就哄骗他,把他看太轻了。   江天走后,顾朔用食指和中指同时敲了敲床,顶梁柱上悄无声息落下两个人影,一道道密令从广明宫发出去。   京城某个镖局突然“接了”个大镖,送一批货物去西南,于是上百个“镖师”们收拾好行囊,向西南而去。   郊外某个庄子上住着一群仆役,庄子以养鸽子为生,一只鸽子飞了回来,庄子上的仆役全部消失,只说主家有事,召他们回主家去。若有人能瞧见他们离去的方向,会发现他们在去苏季徵“死亡”的地点。   刑部的某个官员坐着轿辇回家,微风吹起车窗帘,官员掉头回了刑部,将摄政王府的卷宗找了出来。   左正卿午睡刚醒,桌上多了一张字条,是顾朔的字。左正卿看完字条上的内容,将纸条烧干净,叫人进来有事安排。   ……   苏景同昏睡的两个时辰,一股看不见的洪流,悄然四散,奔赴东西。   贺兰芝同样领了任务,只是这任务实在叫人咂舌,只能说这两位主子离和好似乎不差什么。   苏景同睁开眼,头疼欲裂。   他看到了字条,然后呢?   他知道他爹没死,还在顾悯手中了。后来呢?   他做了什么?   苏景同大脑昏昏沉沉,这感觉并不陌生,每次发作再次醒来,就是这般如同“喝断片”的感觉。   他下意识看自己手腕,果不其然见到了厚厚一层纱布。   其实广明宫的陈设早就做过处理,尖锐的家具全部磨成了圆角,尖锐的物品也都收了起来。顾朔甚至都不戴发冠了,发簪发冠全收进库房,只留发带在屋中。   但坏在暖阁里才搬来的家具物件,这是原摄政王府的东西,没做过处理,叫苏景同抓到了机会。   苏景同抬眼,暖阁里的家具现在都处理干净了,家具磨圆,陶瓷物件、尖锐物件全收走,烛台一个不留,全换成夜明珠。   “醒了?”顾朔问。   苏景同这才意识到他和顾朔的姿势,他被顾朔宛如抱小孩一般,抱在腿上,顾朔双手环着他,正在看奏折。   “呃?”他大概又把顾朔吓到了,“对不起,”苏景同懊恼:“我以后会尽量控制的。”   顾朔放下奏折,拿起杯子喂他水。   苏景同一边喝,一边快速回忆他断片后干了什么。暖阁的书桌上已经没有笔杆、纸条和细小宝石了,但根据他的经验,他来不及把纸条毁尸灭迹就发作了,顾朔应当看到了纸条,知道了缘由。   “找什么?”顾朔问,“纸条?”   “……”   顾朔把徐幼宜的纸条拿给苏景同。   纸条变得皱皱巴巴,像被人用力捏过,看得出顾朔很生气了。   “朕说过,朕会为你兜底。”顾朔说。   苏景同愣住,什么时候说的?他怎么不记得?不会是他断片的时候吧?   “朕派人去西南了,”顾朔摩挲苏景同的后背,“别怕,会找到你爹的。苏家的族人有流放和卖身为奴的,朕会赦免他们,还他们奴籍,叫他们自在生活。”   苏景同喉头微动。   “摄政王府朕可以还给你,”顾朔说:“等你爹救回来,叫他回去住吧。”   苏景同磕磕巴巴问:“不、不好吧?”   赦免苏家族人,救苏季徵,还摄政王府,无论哪一样,都能把朝臣点炸,他都能脑补弹劾奏折把顾朔埋了的情景,就算将来史书上,也要写一笔昏庸。   顾朔瞥他:“咱俩谁是皇帝?”   “……你。”   “那听朕的。”顾朔道:“朕说能放就能放。他谋反,谋的是我顾家的江山,朕都不在意,他们介怀什么?”   苏景同不合时宜地想:介怀的是周文帝啊!不过他都死了,他的意见不重要了。   顾朔慢慢道:“你想去西南见你爹这件事,朕虽答应了你,却不是现在。现在会打草惊蛇,届时你爹处境更危险。”   苏景同服气,他发作时还提出要去西南见他爹吗?   他是真糊涂了吧。   “我明白的,我……”   顾朔抬手掩住他的唇,“放松,相信朕。”   “我……”   “你的心愿,只要朕能办到,朕会为你实现。过去立场不同,朕又无权,不能解你忧虑。你现在要学着相信朕,把你的心事分享给朕。”   “……”苏景同贴着顾朔的胸膛,小小声说:“好。”   “别怕。”顾朔又一次说,“我们能办到的。徐幼宜是你的手下败将,再打败他一次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好。”苏景同不怕徐幼宜,也不怕顾悯,他是怕苏季徵在他们手中过得不好,怕苏季徵战场上受的致命伤治不好。   “他们还要用你爹要挟你,”顾朔似乎洞察了苏景同的忧虑,“会尽心尽力治疗他的。”   顾朔的手指插进苏景同的头发中,帮他按揉头皮,舒缓心情,“你要开心一点,嗯?”   苏景同眼眶湿润,“好。”   “哥哥,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苏景同问。   “营救你爹需要时间,我们要稳住他们。你当做朕不知情,配合徐幼宜演戏。”   “好。”   顾朔问,“如果朕不知道,你会怎样做?”   “唔,”苏景同想了想,“我刚刚在给你写我知道的西南余党名单,顾悯可能的藏身之地,我看到纸条后,还会继续给你写,但会去掉一些信息,稳住你,顾悯和徐幼宜不会介意我交代部分信息,他们需要我能取信于你,更好地做他们的刀,然后我派人悄悄去西南找我爹。”   顾朔没问他已经成了小太监,哪里来的人手,前摄政王世子、西南王军师,苏景同若没人手才奇怪。   “那按你设想的做。”   “嗯。”苏景同主动道:“我手中还有一批人,是我在摄政王府时养的私……”   顾朔亲亲他,“没关系,不必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他逼苏景同交代过去的事,是想知道决裂的原因,想知道苏景同的心,并不是想要知道一切。他是皇帝,权力是缓慢发作的毒药,会让人刚愎自用、会让人的占有欲控制欲无限放大,他此刻能记着给苏景同空间,晚年未必,若他昏聩,若他不理智,苏景同需要力量来保护自己,“你好好留着他们。”   “哦。”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他喝的药中有安眠的成分,把事情一股脑说出来,由顾朔接住,他心里石头松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苏景同再次清醒,他确定他突然的发作真把顾朔吓到了。   从这天开始,顾朔没有让他脱离过自己视线,看奏折批奏折把他圈怀里或者在旁边放只摇椅,顾朔一探手就能够到他,夜里一起休息,苏景同在床里面,他但凡下床或者有异动,顾朔都能听到,屋外还守着几个耳聪目明的侍卫,听屋中动静,一旦声音不对,就会冲进来,且苏景同因白天睡得多,夜里醒了几回,发现顾朔都醒着。   今儿早上,顾朔起来上朝,等他收拾好,把赖床的苏景同拎起来,一并带走上朝,苏景同试图挣扎,但反抗无果。   现在,苏景同坐在屏风后看话本子,屏风外是东明殿的正殿,九重台阶下站着穿朝服上朝的朝臣,正有意无意地往屏风后看,顾朔戴着帝王的毓冕,听朝臣上疏。   屏风的位置很妙,从朝臣的角度看不到这个屏风,但顾朔的角度,正好能将苏景同的举动收入眼中。朝臣们原本不会知道有屏风,也不会知道他跟着来了,但顾朔一会儿往这边瞟一眼,显见这边有东西,于是朝臣们好奇地偷瞄。   看是看不到,但猜倒是不难猜。   毕竟顾朔昨天下了圣旨,释放苏家族人,赦免逃亡在外的苏家人。怎么看都像他俩重归于好了。   苏景同不大自在,他听朝臣上疏,不合适吧。苏景同试图申请一对耳塞,免得听到不该听的,顾朔没理他,叫贺兰芝给他送了一箱子话本子,万一听得无聊,打发时间。   朝臣中确实有人对顾朔释放苏家人有异议,顾朔只回了一句:“朕有其他安排,爱卿稍安勿躁。”   朝臣们一时谁也不敢多嘴了,既然皇帝有其他安排,那就是有“机密”的事在进行,自己什么都不知情就跳出来阻拦,不合适。   苏景同撑着精神听了几句朝臣讨论,无聊到又犯困,连连打哈欠,皇帝真不是人当的,每日都得听这些无聊琐碎让人萎靡的事,周文帝、他爹、顾朔居然还津津有味。   真牛。   苏景同是听不了一点,太无聊了,太太太无聊了,还不如看话本子有意思。   苏景同随手抽了一本话本子,一个搞笑文,苏景同看得乐不可支,差点从椅子上笑得滚下去。   顾朔诧异地看他,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第37章 现实-还原   苏景同摆摆手,表示他会笑得小声点。   苏景同看完一整套话本子,朝会终于结束了。   他腰酸背痛,坐得屁股痛,难以想象顾朔居然天天如此,他摇头晃脑,皇帝真不是人做的,唉。   难怪都说是天子。   不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哪能坐得了这么久。   顾朔敲他脑壳,“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会后顾朔去更衣,潘启拿了只箱子来给苏景同,里面是一箱子钱庄的信物银叶子,一片银叶子能在各地钱庄兑十万两白银,苏景同略扫了一眼,这一箱子银叶子够买几座城池。   “嗯?”苏景同问。   潘启笑:“陛下吩咐给世子的,说您用得着。”   苏景同没跟他客气,昨儿跟顾朔提了句他有一批人,养私兵开销巨大,顾朔应当是怕他养私兵没钱。   潘启把一串钥匙交给苏景同,“陛下私库的钥匙,陛下吩咐您要用什么自己取,不必知会陛下了。”   苏景同笑笑,此情此景真熟悉,四年前他把顾朔要来摄政王府,顾朔成了嬖人手头紧,苏景同怕他没钱用,把摄政王府库房的钥匙给了顾朔。   在屋里换衣裳的顾朔,此刻已经换好了常服,在看贺兰芝摘录的书籍内容。   关于苏景同的情绪问题,顾朔私下问过太医,太医和之前给疯妃看病时的说法如出一辙,伤心太过,多排解。   这个说法顾朔是不认可的,苏景同几次三番自虐,绝非简单的伤心能解释。   且他了解苏景同,苏景同没心没肺的时候居多,每次他以为苏景同情绪要爆炸了,等苏景同絮絮叨叨跟他吐槽完,就成没事人了,活蹦乱跳,该干什么干什么。这等性格,真会把自己逼到三番五次自残无法排解么?   顾朔心里迟疑,在宫里苏景同第一次发作,是他和苏景同吵架,刺激了他,第二次便是这回,知道了苏季徵还活着。苏景同的病根是不是就出在他和苏季徵身上?   若说病根出在顾朔身上,顾朔觉得自己有点冤枉,先提结束的是苏景同,若说病根出在苏季徵的“死”上……   苏季徵的“死”,至今史书没人敢写,宫里朝里噤若寒蝉,无人敢提,民间百姓只知道奸佞伏诛,不清楚细节。   顾朔吐出一口气,周文帝有时候实在不是东西。   顾朔桌上放着一摞书。他昨天安排贺兰芝把宫内外凡是和“疯病”“自虐”相关的书都抄录整理回来,在民间寻找可靠口稳的大夫回来治病。   贺兰芝先抄录整理了部分送来。   病情的成因五花八门,解决方法也众说纷纭,顾朔仔仔细细看完,有几条他觉得可以试试。   第一条是找到导致难过的原因,解决它,比如学子恐惧夫子,厌恶进学,可以先不进学,平复心情,又比如女子被负心人背叛痛楚万分,可将负心人千刀万剐,以平女子怨恨。   这条好说,苏景同在意摄政王府的事,苏家族人能释放的均要释放,逃亡的也会接回来,等把苏季徵救回来,摄政王府重现光辉,想来能叫他松快些。   第二条是晒太阳。提出这条解决办法的大夫认为人有阴阳两气,阴阳两气平衡人才能健康长寿,长期郁郁寡欢,阴气太盛,阳气不足,若能晒晒太阳补充阳气,自然有所好转。   这条也不错。顾朔去西北时也发现此事,西北极寒之地的百姓少见阳光,更容易沮丧灰心。让苏景同多晒晒太阳总没错。   第三条是多动习武。提出这条的人认为人伤心郁郁会导致经脉不通,经脉不通,肝气郁结,更不高兴。不如多习武,疏通经脉,人身体经脉走通,郁气便能抒发排解。   顾朔深以为然,苏景同小懒鬼,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窝着不动,皮肤白到连血色都没有了,气血走不通,多动多习武,便是于心情无益,也能强身健体。   第四条是填满生活。人空虚时容易多思多想,耗精力气血,但若忙碌起来,叫他没功夫想,兴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顾朔思忖片刻,苏景同别跟着他上朝了,上朝一天只知道看话本子,越发无趣懒散了,还是继续去太学府教学子吧。   于是这天下午,苏景同先是被顾朔拉着在御花园晒了半个时辰的太阳,又被他拎着习武一个时辰——顾朔让江天教他,这于两人都是折磨。   江天论习武是一把好刷子,论教人菜到抠脚,他自己是天才,所有东西一触即通,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人连剑谱都不能举一反三。   苏景同这辈子没见过江天这般没耐心的老师,还没教“识字”,就试图让他写“八股文”。   两人相看两厌一个时辰,差点掐成乌眼鸡,顾朔叹口气决定还是自己来教。   晚膳期间,顾朔下旨把太学府搬到皇宫中来,就在皇宫东门右边的耳房中进学——苏景同进出皇宫太过麻烦且不安全,还是学子们来回跑腿吧。   学子们都是少年人,多跑跑锻炼锻炼挺好。   这条圣旨一出,太学府炸了锅,原本王公贵族各地学子是在太学府中居住,早起在太学府进学,现在要改成住还在太学府,但进学来皇宫,就得来回跑腿。   顾朔给他们安排了车马,接送他们来回。   太学府众人想法各异,不知皇帝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把他们弄进宫去,但总的来说,进宫就能多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刷脸,若能得皇帝青眼,离平步青云不远了。   勤学堂里,谢永章消息灵通,知道皇帝早朝时还说要放了苏家人,估摸太学府搬家和苏景同有关,闭嘴不言,老老实实收拾明天进宫用的书籍。   勤学堂的其他学子唉声叹气,他们在太学府时还能聊猫逗狗,逃学贪玩,进了宫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可怎么是好?哪个天杀的出主意让他们去宫里进学?   风云重心的苏景同此刻在顾朔的陪同下回到了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的牌匾摘掉了,铜皮大门上结了蜘蛛网,几个太监宫女正在打扫。   “这几日便能打扫出来,发卖的仆役丫鬟朕叫人去找了,多数还在京城。”顾朔牵着他的手往府中走。   院中亭台楼阁荒凉了许多,枯草丛生,花匠们正拿着剪刀铲子处理,苏景同最爱的假山流水也干涸了,池中养的锦鲤都死了,工匠们来回忙碌着清理鱼,引水。   “你家充入国库的东西,除了你卧房的家具和银子基本还回来了,”顾朔说这话时,成群结队的侍卫抬着家具往摄政王府中搬,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在远处指挥他们,告诉他们哪样东西该放在哪里,“你卧房的家具就放在广明宫吧,朕叫人再给你打一套一样的放王府。银子还不了,进国库后拨给地方了,你若要用钱,从朕私库拿便是。”   “不用了,”苏景同说:“能维持王府开销就行。”   苏景同看清老头的模样,竟是摄政王府的管家,“庄叔!”   老头听到声音,抬头,眼睛瞬间通红,上前几步,咣当就要跪下给苏景同行礼,苏景同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庄叔,你怎么样,这些日子还好吗?”   庄叔深吸一口气,拉着苏景同的手,反复检查苏景同身子骨,老泪纵横,“老奴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小主子!”庄叔盯着苏景同的手腕,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这是怎么了,走之前还好好的。”   “我没事。大夫说我气血虚,要我习武通通气血。我跟人切磋时不小心伤到的,一点小口子,”苏景同瞧顾朔,“他大惊小怪,非要包上。”   顾朔颔首:“小口子也不能大意。”   “是,”庄叔连连点头,“好孩子,你听陛下的,可不敢因为伤口小就轻忽。”   “外面风大,进屋说吧。”顾朔道,“苏家的人放回来了,你可以一起见见。”   被关起来的苏家人是苏家的族人,沾亲带故。苏家是贫寒之家,在苏季徵连中六元前,苏家人只够勉强果腹。苏季徵做官后,一直养着血脉接近的几脉。随着权势登顶,苏季徵还修了族谱,把旁支也纳进来了。苏季徵自扶持周文帝上位后,为表忠心,将族人遣散回老家,给足了银钱庄子铺面,养着当富贵闲人。   苏景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们一面,尚不如和管家庄叔熟稔亲切。   苏季徵“死”后,族人下狱,但也没盘问什么,知道他们和苏季徵的事没关系,只关着。   苏景同同他们小谈了半个时辰,天色不早,随顾朔回宫。   “你想怎么安排他们?”顾朔问。   “还是回老家去吧,”苏景同道:“留在京中徒惹是非。”苏家只有苏季徵一个争气的,其他族人书读得稀松平常,也没多少本事,京里风起云涌,还是回老家安养吧。   “对了,”苏景同说:“老家的田地宅子庄子铺面,不必都还。”   “嗯?”   “这些都是从你私库里出的吧?”苏景同问。   摄政王府被查抄后,东西查抄充了国库。顾朔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不会白拿国库东西,想必是从他私库放了等价的东西进去,换出来的。   顾朔笑,“无妨,是皇族的私库。”反正宫里的皇族就他一人,随他怎么用。大周皇族世代积累的财富相当可观。前朝皇族三百余年的积累,也都被大周的开国皇帝放在私库中,还苏家的宅子田地庄子铺面而已,花不了多少。   “不用,”苏景同慢慢说:“我同他们不亲、不熟。”   “这里面只有叔伯姑姑是近亲,这几支我爹愿意养着,我没话说。剩下的族人,在我爹修族谱前,和我爹都没见过面,只是攀附而来享福的。这二十余年我爹没少给他们花钱。他们挥霍起来,并不比我花的少。借着我爹名头横征暴敛也是有的。这次牢狱之灾,我不觉得欠他们什么。什么都不做,心安理得享受了我爹二十余年的财富,我爹出事后,他们跟着倒霉,情理之中。并不算我爹亏欠了他们。”   “嗯。”顾朔也这么想,只不过看在他们是苏景同族人的面上,略宽厚几分。给他们花钱是小事,能让苏景同情绪好点才是重点。   “我爹当家时,他愿意给随便他。但现在苏家已经倒了,没钱了,我是小太监,养不起他们的,没必要再花你的钱供着他们。我出钱给他们些房子土地,自谋生路去吧。”   “听你的。”顾朔无所谓,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藏在外的族人,赦免诏令发出去就行,不用多操心,”苏景同说:“安排他们后路时,我爹给他们准备了够挥霍一辈子的钱。”   “好。”顾朔道:“私库钥匙反正在你手上,随你安排。”   顾朔在心里把苏家人划掉,看来这不是引起苏景同情绪问题的原因。   晚上,苏景同换回太监衣裳,准备尽忠职守接着守夜,顾朔看他这身衣服伤眼睛,要他换回寝衣,绝口不提守夜的事。   苏景同很犹豫,那他睡哪儿,是暖阁还是顾朔身边?   苏景同想起一件事,他第一天守夜,顾朔等他睡着然后把他抱回床上,早上再放下来,顾朔应当不排斥吧……   于是顾朔正要熄灯,就看到苏景同抱着枕头理直气壮地进来,爬到床里面,自觉放好枕头,扯走顾朔的一半被子,闭上了眼睛。   顾朔:?   顾朔沉默地躺在另一边,回想苏景同当小太监的生涯,第一天等他睡着抱他上床,第二天他提出回到三年前的愿望,两人相拥而眠,第三天刺客刺杀,他看到苏季徵落在西南余党手中发病,自己守了他一夜,今天是第四天。   事情怎能变化如此之快。四天前,苏景同还需要跑太学府,住太监的小屋子,现在摄政王府在重修,苏家人释放,广明宫里复原了苏景同曾经的房间,轮到学子们跑腿进学。   看到苏景同熟稔的姿态,顾朔一时都不确定起来,这到底是复合,还是没有?   顾朔睡不着了。   看起来和复合没区别。   但……   他到现在还没听苏景同告诉他决裂原因。   但是现在纠结这个,似乎又很矫情。   苏景同都这样了,再问,万一刺激到呢。   另一头,某位高官府上,徐幼宜也没睡着,只不过他是兴奋的。   西南王府探子传递消息的途径是写好密信后,装在小竹管中放在御花园的某处假山上,会有鸽子带到“中转”地,中转地是个机括,竹管落在上面,会瞬间被机括吞噬,运送到他处,经过多次转手,到达徐幼宜手中。如果有人跟踪鸽子到机括处,试图强行打开机括,机括会自毁,避免追踪到下线。   今晚苏景同的密信回来,信上写着被他出卖的人的名单。   人不少,但都不是关键人物,还能取信于顾朔。   苏景同看来答应了他的合作,或者说控制。   徐幼宜没天真到以为苏景同会完全听他摆布,这个时候苏景同的人应该已经在去西南的路上试图营救苏季徵了。随他吧,西南茫茫十万大山,想从十万山中找到苏季徵,希望渺茫,只要他一天找不到,一天就得受他控制,随他挣扎吧。   顾朔的反应也让徐幼宜惊喜。让苏景同取信于顾朔,做出这个决定时,徐幼宜心中打鼓,他不确定顾朔是否还肯相信苏景同,不确定他们恶劣的关系是否还能为他所用。   但顾朔的反应真令人满意,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允许“垂帘听政”,释放苏家人,重修摄政王府。   余情未了啊……   徐幼宜满意,余情未了才好,顾朔杀了他君主,他也要顾朔尝尝痛苦的滋味。   这一晚,江天在查徐幼宜的落脚点,刑部尚书在悄悄查苏季徵被西南余党带走的始末,左正卿心里挂着他的马甲姜时修……只有苏景同没心没肺睡得香。   神清气爽起床的苏景同,和顾朔道别,去皇宫正门的书房给太学府的学子进学。   江天跟在苏景同身后。   苏景同奇怪:“怎么还跟着我,我在皇宫中,还能有刺客不成?”   江天心道:我看你才像刺客。   他嘴上道:“陛下有旨,叫微臣保护你安全,旨令未撤,微臣听命行事。”   “好吧。”   一晚上收拾,宫里的新“太学府”只收拾出一排屋舍来,走读进学,苏景同走到“勤学堂”的屋舍前,在屋外看。准备上兵法课的学子们坐得满满当当,他画的地形图、排兵布阵图等挂在勤学堂学子座位前,学子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兵法,气氛热烈,明德堂的霍方坐在勤学堂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走错学堂,他和谢永章正拍桌子互怼。   谢永章生气:“你到底懂不懂兵法,莽上是匹夫行为!”   霍方阴阳怪气:“你不匹夫?谁把苏景同赶走的?你就不能动动你这辈子都没用过的脑子么?看看锦州的粮草储备情况,够打几天?拖到粮草用尽,还打什么?洗洗涮涮投降算了。”   勤学堂里讨论者众多,唯有一人安安静静文思泉涌奋笔疾书。   苏景同愣住,那人他并不陌生,是顾炎——大皇子的儿子,大皇子死后,顾炎被众皇亲国戚疏远,但他是中和堂的学子,怎么来勤学堂了?   苏景同悄悄从后门进去,走到顾炎身边,顾炎也在写他留的功课。   顾炎设计了一套防守图,看得出他很认真看过苏景同和“姜时修”写的书,基本没犯新手错误。   顾炎注意到他,抬头看,苏景同微微摇头,示意他安静,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说好要给学子们半月思考讨论时间,眼下才几天,等他们慢慢研究吧。   江天此前跟着苏景同,苏景同离开太学府他也得跟着走,从没机会看苏景同画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路线图,今天站在窗外,一眼便被这三图吸引。   精准、老道、详细。   江天上过战场,那时的军师是左正卿,他没见过姜时修,但只看这三图,姜时修若在,画出的三图也不会比这个更好。   原来他不全是靠脸和身份进四大军师排序。   苏景同游神似地在学府旁溜达了一上午,把课混过去,回广明宫用膳。   顾朔现在把他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上午在太学府讲学,中午晒太阳,下午自由时间,每旬的一五日,会有戏班子和歌舞班子表演,三日有琴师来指点他琴艺、六日是画画、八日骑马射箭,十日去逛园子或者狩猎,二四七九四天随苏景同安排。晚上顾朔带他习武。   半月之期到,苏景同终于踏进了勤学堂,十指交叉,“谁先来说?” 第38章 现实-姜时修   谢永章当仁不让,“本世子先来。”   霍方起身复又坐下,“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谢永章冷笑:“那你支棱你的狗耳朵仔细听着。”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这二人又来了。学子们的兵法水平,不能说纸上谈兵,只能说一窍不通,自学半月,只够他们掌握基本知识点。一个又一个学生上前,苏景同慢悠悠听完一个又一个的构思,困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他昨晚睡得不好,算算时间,第一批派去西南的人应当已经赶到西南了,但愿能顺利找到,他心里装着事,闭着眼但神志清醒,模糊中感觉顾朔起床去了书桌,苏景同悄悄睁开眼,发现顾朔在看书,研究怎么治疗他突然发病的问题。   这种事大可以交给太医院——顾朔也确实这般做了,但他不放心,非得亲自做做才安心,又不想让苏景同知道,便趁着苏景同睡着起来看。   民间的大夫找了十几个,一天看一个,叫他们组团研究,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除了劝他想开点,就是怀疑他脑子有问题,又或者开一堆无法喝的汤药。   在食不果腹的年代,自虐自杀都太过寻常,死一个人,家里口粮能富裕些,等闲人家不看此病,自然也没多少人懂。   顾朔研究到天快微亮时才就寝,苏景同也这么睁眼看了他半夜。两种念头在心中疯狂拉扯,一时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自从重逢,顾朔便没过过安生日子,不若死了干净,一时又觉得自己一定要好起来,不能叫他这么费心。   两种情绪拉扯,苏景同整夜几乎没睡着。   这会儿头昏脑涨。   谢永章瞧见他困顿的模样,对他那点好不容易升起来的好感,顿时跌入谷底,这人到底有没有师德,上课如此困顿,成何体统?   苏景同哈欠连天,灌了一杯凉茶,等所有学生都讲完,苏景同不紧不慢地开口,“不错,书你们都有认真看。”   谢永章心道:废话,他们又不是不识好歹。   “谢永章,”苏景同点名,“想法不错,奇兵突袭,”苏景同拿起谢永章设计的兵法图,随手圈了一笔,“但是顾头不顾尾,在这个地方,瓦剌有五千人镇守营地,你是突破侧翼了,你突破到瓦剌老家了,等你闯到老家,被你突破的侧翼回防,两边夹击,你自投罗网。”   谢永章脸色微变。   苏景同道:“你今晚的功课是想办法收尾,让你突袭的士兵能活着回来。”   “霍方。”苏景同按照上台顺序,一个个点评,“你考虑得仔细,你精确算出了粮草情况,知道军备补给跟不上,守城劣势大,知道要主动出击,很不错,有点天赋。”   霍方斜眼看谢永章,菜鸡。   苏景同幽幽道:“别看他了,看我。”   霍方:……   苏景同在霍方的兵防图上圈了三个关键点,“锦州的兵力是远不如瓦剌的,打以少胜多的战役,主动突击是要你找关键点,不是让你疯狗一样出城逮谁咬谁。你硬刚他们主力,除了死得更快,省下军备粮食送给瓦剌,没别的用处。看到这三个位置了吗,今天你的功课是怎么通过这三个位置,以少胜多。”   霍方:“是。”   苏景同挨个点评,谢永章发现这人的记忆出奇得好,他自诩全程仔细听每个学子的构思设想,但很快就混淆了,无法把构思和人匹配,也很难记住细节,但苏景同虽然困到打跌,似乎魂游天外,但他记得每个人的构思,每个人的漏洞,连发言顺序都没记错。   大家研究了半月想出来的思路,苏景同只听过一遍就能立刻指出不足,可见他功底深厚。   谢永章神游,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纨绔子弟啊?   谢永章和苏景同接触以来,没从他身上看到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性。   苏景同点名,“顾炎。”   顾炎抬头,他有一张和他爹廉亲王极其相似的脸,自顾朔登基以后,他被全皇室宗亲疏离,太学府亦没人敢搭理他,变得沉默寡言。   顾炎设计的是一套完全防守的兵法,只有一个目的,拖到援军到来。那时顾朔在流放西北的路上,瓦剌进攻锦州时,顾朔刚好被途径新州,兵力在手,顾炎想的是兵力差距过大,不如派人去新州求援,自己带人镇守锦州,只要拖到顾朔带兵赶到,可缓解局面。   苏景同静静看了一会儿他的布阵图,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这套确实是在那个情景中最有可能保全锦州的做法,锦州的承影军军纪涣散,将士们也找不出一个能堪大用的,指望他们训练有素地突围是白日做梦,傻瓜式防守策略最适合他们。新州和锦州距离不远,新州的兵是顾朔安排重点训练过的,军备也早有筹备,兵强马壮,顾朔带兵比承影军强得多,如果能拖到顾朔来,不说打退瓦剌,守住锦州不成问题。   但锦州没有。   他们甚至也没有像谢永章、霍方所提的尝试挣扎,打不过就躺下,于是瓦剌军长驱直入,屠了锦州城。   锦州是天选守城地,易守难攻,新州却一马平川,易攻难守,锦州的失守打了顾朔个措手不及,顾朔辛苦了数年才经营好的新州差点毁在那几天。   苏景同淡淡道:“给你加五分。”   顾炎摇头,“我不想要分。”   “你想要什么?”   顾炎直视苏景同:“我想跟着先生学兵法。”   这话说得巧妙,想上苏景同的兵法课,直接进勤学堂学就可以,苏景同从来没赶过人。顾炎要的是跟在苏景同身边,当弟子。   他现在处境堪忧,隔着陷害、刺杀顾朔的仇,顾朔不会杀他,但也不可能重用他,朝臣和皇室宗亲都不敢接近他。   但他如果能跟着苏景同,情况会大不相同。顾朔对苏景同的态度有目共睹,只差把心剖出来,他若得到苏景同的庇护,顾朔难免多看他几眼,厌恶也能去大半。   且他和苏景同是有共同点的,苏景同的亲爹苏季徵和他爹廉亲王,都试图谋反,他们作为子女都被孤立。   “我只是个太监,”苏景同道:“没资格收学生。”他太清楚自己对顾朔的影响力,他若执意收顾炎,顾朔再不喜欢顾炎,都会给他谋个前程。但那些真切的伤害是落在顾朔身上的,他没资格替顾朔原谅。   顾炎年纪小不知道当年的情景,也不了解苏景同的为人,世上最恨廉亲王的,不是顾朔,是苏景同。   顾朔曾经犹豫过怎么处置廉亲王。杀他?毕竟是血肉亲情。不杀他?廉亲王要杀他在先,如鲠在喉。苏景同没给他犹豫的机会,亲手策划了廉亲王的死亡,伪装成意外。   这蠢东西,西南王打进来时只知道跑,到死都以为他是被西南王射了一箭,死于伤口疮疡。   是苏景同堵死了他逃跑的路径,只留下唯一可行的路;是苏景同诓骗西南王去堵廉亲王;是苏景同在西南王可能射不准时碰了他的胳膊肘,调整了位置;是苏景同把他们逼到仓皇逃窜不能好好养伤,以至于伤口疮疡。   说起来真是神奇,顾朔的成长环境比他恶劣得多,亲爹周文帝利益比天大,对他没好过几天,却又为着那点不足为道的“看重”,让皇后母子对他几次三番下杀手,亲娘去的早,养母苛待,少年时坎坎坷坷,几度流放,但顾朔意外地温柔平和。   苏景同从小成长在苏季徵的保护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就是顾朔有几年不愿跟他在一起。   他顺风顺水的成长,却激烈决绝,远不如顾朔平和。   一堂课结束,苏景同收拾东西往轿辇上走,打算回去补觉,谢永章和霍方对视一眼,两人悄悄跟在苏景同身后。   苏景同走到没人的地方,回头问:“你俩要干什么?”   谢永章用脚尖踢霍方,你说。   霍方踢回来,你先说。   谢永章又踢了霍方一下,快点,你说,他觉得你比较聪明。   好吧。   霍方开口:“你是姜时修吗?”   “什么玩意儿?”苏景同掏掏耳朵,“我没听清,你俩说什么?”   “我……”谢永章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你是姜时修吗?”   苏景同满脸诧异,“放什么屁……”苏景同及时止口,“我是说,何出此言?”   霍方道:“姜时修的书只印了几本,但你手中有。姜时修在战场出谋划策时,你再没在京城露面过,你露面的时候姜时修已经失踪了。你们年纪相近,都是兵法大家。”   苏景同摸下巴,原来是这么想的。   他突然兴致勃勃地扬眉,“不错,既然被你们发现了,那本军师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就是姜时修!”   霍方:……   怎么突然变得不可信起来!   苏景同得意道:“现在知道你们冤枉好人了吧,我可是忠君爱国一心报效国家的,看看你们之前对我的恶劣行径,”苏景同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我可是很伤心的。”   谢永章:……   好吧,我错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你是姜时修?”谢永章说:“你告诉陛下,你就不用当太监了。”   “呃……”苏景同磕巴了一下,“因为……呃……”苏景同理直气壮起来,“你们小屁孩懂什么,我自有我的用意!不能跟你们说!”   谢永章心道,也对,他和陛下图谋大事,哪里能跟他讲。   苏景同趁热打铁:“既然都知道我是姜时修了,你们要对我好一点知道吗?能守住西北,花了我好大精力,我现在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干不了辛苦活,以后我上课记得给我放摇椅,维持学堂秩序,好好配合我,嗯?”   谢永章道:“行吧。”   “我也不瞒你们,我确实在忍辱负重,有些事我的身份不能办,但你俩……”苏景同奸笑,“你俩可以啊。郡主独子,江南学子领袖。”   谢永章应下:“好!”   “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谢永章说。他很遗憾自己年纪小,没赶上动荡岁月,不能在战场上发光发彩,现在能帮大功臣姜时修做点事,也算自己参与了。   苏景同掏出一张书单:“我需要这些书,下次带进来给我。”   谢永章一眼都没看书单,直接揣袖子里,“放心吧。”   苏景同满意,拍拍谢永章的肩,“不错,孺子可教,等大事一成,我会向陛下建议给你封个侯爵。”   谢永章乐了:“谢谢军师。”   霍方:……   你他娘的是傻子吗?   苏景同心满意足,喜滋滋上轿辇,身影消失在霍方和谢永章视线里。   谢永章乐淘淘道:“原来他真是姜时修啊,咱们冤枉好人了,都是你,出馊主意。”   霍方幽幽道:“你的脑子既然用不上,拿出来做猪脑花吧。”   谢永章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霍方鄙夷:“你还真信他是姜时修啊?”   谢永章难以置信:“不是你先跟我说,你怀疑他是姜时修,咱俩才来问的吗?”   “我是怀疑,”霍方强调:“怀疑!”   “他承认了呀。”   “他承……”霍方气笑了,他的反应能是真的吗?那明显顺杆儿爬,连苏景同的话都信,谢永章没救了!   “你看看他书单开的什么?”   谢永章拿出来,“当然是兵……”谢永章愣住,这一堆小黄书是什么鬼!难怪他说他搞不到,这都是被禁的书啊!   谢永章终于想起苏景同为什么被称纨绔了。   除了他不好好进学,逃课打架聊猫逗狗捉弄博士,一把年纪一事无成,还因为他是个色鬼,整日混迹烟花之地,美人多到摄政王府都放不下!   苏景同逗完谢永章,笑眯眯回宫赖床上。   顾朔一下朝,就看到他乐不可支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笑什么呢?”   苏景同叽叽咕咕凑顾朔耳朵边,把今天发生的事倒豆子似地告诉顾朔,乐得在床上打滚,“他们居然觉得我是姜时修哈哈哈哈哈。”   顾朔无奈,“这也值得笑?”   苏景同滚顾朔身上,“哥哥。”   “叫陛下。”   “陛下,”苏景同从善如流,“等你的好军师姜时修找回来,你更喜欢我还是他呢?”   “朕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顾朔淡定道:“不要自作多情,朕当然更喜欢军师。”   “那我跟你的好军师谁更厉害?”苏景同眼巴巴瞅着顾朔。   顾朔胡撸一把他的头发,“这还用问。”   当然是姜时修。   苏景同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从顾朔身上滚下去,背对着他,“我伤心了,你太过分了。”   顾朔好整以暇地起来,整理被苏景同滚乱的衣衫,失笑,“快起来,今儿太阳好,出去晒晒。”   “我的心阴雨连绵,太阳晒不动。”   顾朔莞尔,“那更得晒晒,发霉了怎么办?”   苏景同说:“我没力气起不来,你说你爱我、我全天下最厉害,我就有力气能起来了。”   “成,”顾朔道:“你爱我,我全天下最厉害。说完了,起吧。”   苏景同:……   你怎么回事?   被我传染了吗?   顾朔强行拎着苏景同出门晒太阳,苏景同假意挣扎两下,被他安放在庭院中,暖洋洋的光倾泻在苏景同身上,苏景同舒服地眯起眼,将自己的手腕不着痕迹藏在袖中。   他不能提起姜时修这个名字,一提起就手腕疼。   苏景同自嘲地笑笑,人果然矫情,没回到顾朔身边时,提起姜时修这个名字,他眼皮子都不眨,一回来,有人心疼,就不自觉变得矫情,屁大点小事都觉得难以忍受。   第二天,谢永章顶着熊猫眼,有气无力地来了,他不信邪,找到苏景同要的书后,连夜看完,他倒要看看这里面是不是有“秘密”,比如探子们用书传递消息之类的。   看了一夜,真是好纯正的小黄书。   早上他娘来找他,看到满地小黄书,给他一通狠揍。   谢永章服气,他脑子是被门夹了吗,居然信苏景同这个骗子的话。   谢永章把那箱子小黄书踹到苏景同脚边,恶狠狠道:“骗子!”   苏景同不以为忤,美滋滋道:“做的不错,回头给你个侯爵。”   谢永章从鼻腔喷出一口气,“留着你自己当吧,小太监。”   “啧。”   苏景同随意翻了几页,收回书。   假如谢永章多观察一下,会发现苏景同翻书很有规律,速度虽快,但眼睛锐利,很有针对性,知道该看哪个位置,每页只看一两个字。   假如谢永章学过医,他也会发现苏景同压根儿不爱看这些书,他眼神清明,眼下肤色正常,眼周没有浮肿,绝非常看此类书籍的模样。   苏景同笑笑收起书,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江天此刻,在镇西侯府潜伏着。苏景同反正在宫中讲学,宫中戒备森严,一时半会儿用不着他,他借机来镇西侯府探查情况。   顾朔要他查清徐幼宜的位置,江天直接安排人来镇西侯府探查了。要说朝中谁最可能和西南牵扯不清,他头一个怀疑镇西侯。   镇西侯郭侠是禹州刺史,禹州位于新州附近,顾朔刚被流放到西北,他就投桃报李,率先带着禹州像顾朔投诚,拥护顾朔为王,周围的其他州陆续加入,组成了顾朔的最初班底。   但郭侠的本事,也就只有这点了。此人名字带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圆球,胖的看不见眉眼,踹他一脚能滚出去三里地。脑子里装满了黄汤和女人,别人学富五车,他是内外皆草包。他浑浑噩噩度日子,一问摇头三不知,光凭借从龙之功,也稳稳当当混了个侯爵。   这人本不该成为江天的怀疑对象。   但他居然抓到了苏景同,还把他打扮成男宠送给顾朔,这就有点意思了。   镇西侯自称抓到苏景同的地方,江天也派人去盯着,那是个逃亡的不错的路线,江天的人盯了几天,没盯到苏景同。镇西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居然还抓到了苏景同。   镇西侯那酒囊饭袋,要能抓到苏景同,四大军师都给镇西侯让路吧,这才是真天才。   江天能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和苏景同合作,苏景同假装被他抓到,由他送进宫,送到顾朔身边。   能跟苏景同合作的人,和西南余党有关系,很顺理成章。   于是江天盯死了镇西侯。   他本以为很快就能得到结论,可半个月过去了,禁军居然一无所获。江天不清楚是徐幼宜太会躲藏,还是禁军水平不行,于是他亲自来看。   镇西侯府虽大,但他从昨天查到今天,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看过了,没见到徐幼宜的踪迹。   这就怪了。   不在镇西侯府,还能在哪呢?   镇西侯有个精心打造的大床,足足占了大半个屋子,他笑眯眯地在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美人斟酒,活色生香。   江天看得伤眼睛,什么东西也能当刺史当侯爵了,真搞笑。这是朝臣家还是青楼?真不讲究。   江天转身离开,禁军同他一起撤走。   等江天和禁军全部撤离,镇西侯拉起床帏。一人会口技,正模拟那档子事,发出各种非礼勿听的声音,美人们则瞬间正襟危坐,全无荒诞模样,一美人把玩着发簪,那发簪表面是只蝴蝶,内有机扩,蝴蝶可以掰开,里面是柄细小而锋利的小刀,美人的手指细长,能在顷刻间把一人的皮肉剖开去骨。   “江天真烦人。”一个美人打着手语。她拿出一瓶药,把药丸分给大家,自己也冷着脸吞了一颗药丸,若是普通禁卫军来探查,她们装作平常姿态即可,江天来了,她们一身功夫在江天面前藏不住,只能吃药压住,使自己脚步虚浮,呼吸短促,像普通人一般。   镇西侯的眼神变得凌厉,不见平素的昏聩样。   “书送世子手中了。潘启查宫里探子查得严,咱们的人都被清出来了,现在宫里除了弦歌,已经没有能帮到世子的人了。”坐在角落的美人同样打手语。   “这倒无妨,”镇西侯打手语,“世子在宫里,陛下会看顾他。”   “咱们第一批人进西南了,西南山多,西南王在山里囤积了大量粮草军备等必需品,不需要从山外运送,很难找到踪迹,慧慧还没到西南?”镇西侯问。   慧慧是镇西侯手中极其擅长寻找踪迹的人。   “慧慧给世子找药不顺利,深入腹地了,前几天才联系上,现在在路上呢,世子传信说陛下派了秀秀出去,秀秀先找吧。”   镇西侯点头。慧慧和秀秀是亲姐妹,都是他们从岭南挖回来的人,擅长找踪迹,苏景同把慧慧留下,设局把秀秀安排到顾朔身边,顾朔把她排到暗卫阵营中。   要找西南余党踪迹,找苏季徵的位置,顾朔派秀秀出去不意外。   镇西侯满脸担忧,“世子的药也得尽快找,世子拖不了多久。” 第39章 现实-禁锢   大家没接话,谁都知道要找,她们没一天放松,除了慧慧回来了,派出去的其他人都继续深入腹地,只是一直找不到。   “徐幼宜找到了吗?”镇西侯问。   “这狗东西不知藏哪了,我们一批人跟着禁军找,一批人错开禁军找,现在已经把京城达官贵人家全翻了个遍,没见到他踪迹。他能躲哪呢?”   “接着找吧。江天多疑,禁卫军可能还在府邸外,你们减少进出和通消息吧。”   “知道了。”   被镇西侯点评为“多疑”的江天,此刻确实在镇西侯府外布置继续盯梢的事宜,他眉头紧锁,刚刚有人报回,顾炎家也不见徐幼宜。   他原本以为如果徐幼宜没有在镇西侯府里,那很可能在顾炎那边,失败的廉亲王一脉,和失败的西南余党,结盟似乎也理所应当。但顾炎那边也没有。   江天头大,“加大对其他人的搜查。”徐幼宜绝对还在京城。   苏景同讲学轻松无比,今天的功课是下一场战役,新州防守战。锦州被瓦剌攻破后,冲新州而来,镇西侯等人凝结起来投靠顾朔,兵力和瓦剌持平,开始了新州防守战。   苏景同让他们重点分析新州怎么筹备粮草和兵马。   战场上少有史官,众人无史料参考,据说姜时修会点豆成兵,对着豆子一点,就变成士兵,对着豆子再点,又能变粮草和军备,神奇得很。   谢永章脸都绿了,姜时修会点豆成兵,他又不会,他上哪变去。   霍方面上没反应,心里也泛起难。   顾炎照旧是他的死人脸,平静地仿佛功课与他无关。   谢永章没好气地想,他又不是勤学堂的,可不就是跟他无关。   苏景同又水过一节课,带着他一箱子小黄书回广明宫,把书丢一旁,眯眼在院中晒太阳,漫无边际地想镇西侯那边的情况,江天估计盯死他了,希望他不要在江天面前露出马脚。   顾朔被流放那年,他不愿顾朔流放,要他爹救人,口不择言,他爹差点抽死他,虽然事后他爹给了他一批人手,但苏景同没真把那批人当成自己的,他从前靠摄政王世子的名头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有危机意识,这一次他爹把他打醒了。   他的权力来自他爹,一旦他和他爹起冲突,他毫无反抗之力。靠别人的,都是假的,唯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真的。   他选中了李侠。   李侠是个很好的人。他是禹州人,禹州连年大旱,禹州人活不下去,四处逃难。李侠一路要饭到了京城。   苏景同那会儿八九岁,在京城外施粥救济,见李侠皮包骨头但行为举止端方,似乎读过书,问了一句,得知李侠当真是个书生,还中过秀才,一边读书一边当先生收学生挣些糊口钱,后来大家饭都吃不起,没闲钱读书,李侠便彻底没了收入来源,家里虽有几亩地,但连年大旱,没有收成。   读书人一旦成了流民,没了土地,便再难考试。   苏景同随口交代了管家庄叔,让他继续读书考试。这件事对苏景同来说小到几乎忽略不计,他在这次施粥救济中,帮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雇佣难民中的青壮年建了书堂、专用医馆和敬老堂,除了读书人,生病的送去就医,小孩送去念书,老人安排人照顾,青壮年男女在书堂医馆敬老堂干活谋生。   李侠的事小到不能再小。   他甚至都不记得他帮过的人里有个叫李侠的书生。   几年后李侠中了三甲,朝廷安排他去禹州老家做官,李侠上门道谢,苏景同亦没当回事——他那年帮的读书人多数都没读出结果,靠教书生活,读出来的十余人,一部分人不耻摄政王的逆贼行径,一为官就把这些年苏景同花在他们身上的钱还回来,写诗作赋痛骂苏季徵和苏景同,划清界限,另一部分则想借机攀上苏季徵,各种拉关系。   他把李侠归到后者。   如果非要说哪里值得他多看两眼,大概李侠是他们中唯一三甲的。   李侠回乡任职后,除了逢年过节送些禹州特产,和摄政王府再没往来,不曾像其他读书人一般提出升官等请求。   于是苏景同直接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和李侠亲近起来,还要追溯到他去新州玩,想追寻顾朔的脚步,想看看顾朔治理过的地方,想看看顾朔爱的百姓,路过了禹州。禹州比周围州府富裕得多,仅次于顾朔治理过的新洲。   在李侠来之前,禹州还是个穷窝窝。   苏景同格外多停留了一天,和李侠坐了坐。   李侠第一次对苏景同提出请求,请摄政王多注意西北局势。是李侠告诉苏景同他怀疑瓦剌有异动,是李侠给了苏景同瓦剌的相关信息。言谈间,李侠十分忧虑禹州未来可能遇到战争。   苏景同意识到他曾经冤枉了李侠。李侠和其他读书人不同,他感谢摄政王府没有掺杂其他念头,他把禹州治理得如此好,过程想必艰辛,他没找摄政王府开过一次口请求帮忙,这些年他政绩卓绝,却一直屈居禹州,李侠也不曾提提拔的事,他只是在瓦剌可能来袭前,给苏景同一点提醒。   李侠是爱禹州的。   苏景同喜欢一切有责任感的人。   于是李侠成了他班底之一,成了他留给顾朔的一面战旗。   那时苏景同说:“你且安心留在禹州,我会安排的。”   顾朔留在京城不会有好果子吃,他会挑个好时候把顾朔送来西北,战事一起,李侠就会带着禹州的兵马向顾朔投诚。   届时禹州新州的兵马都在顾朔手上,顾朔又是皇帝亲子,天然有统帅力,会引动其他州投诚。等西北兵权在手,谁要动他都得掂量掂量。顾朔守着西北,总比旁人让人放心。   李侠确实得用,顾朔一到西北,就立刻架空了西北王,鼓动了边界附近三个州的兵马轰轰烈烈向顾朔投诚,组建了顾朔最初的班底。   后来便敛了光芒,看着像混日子般浑浑噩噩,背地里帮苏景同料理他不方便做的事,管理苏景同的部下。   直到顾朔登基,苏景同安排他把自己用“贺礼”的身份送回顾朔身边。   苏景同迷迷糊糊回想着镇西侯李侠的事,太阳暖洋洋,苏景同险些睡着。他再睁眼,顾朔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正翻着一本他带回来的小黄书。   苏景同:哦豁。   “你这般喜欢?”顾朔蹙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苏景同连讲得什么都不知道,但话本子又是他带回来的,百口莫辩。   顾朔把书放一边,这是讲男欢女爱的。原来苏景同还喜欢男女之事么?   顾朔想起他在摄政王府的那年,前两个月苏景同还老老实实跟他过了正常日子,第三个月便坐不住,成天往烟花地跑,京城各大烟花地他都去过。   从下午待到夜深,顶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气回府,洗个澡,再来找他。   顾朔费解至极,前几天还浓情蜜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怎么一转眼就能如此肆无忌惮。   人的心当真这般变幻莫测么?   苏季徵偶然在院子里碰上他,为他解惑:苏景同小孩子脾气,从小到大兴趣爱好无数,没有哪一样能坚持,学琴之前兴致勃勃,发誓要当世上最好的琴师,兴头上从早到晚练,不见停歇,学琴没几月便嫌手疼,嫌练琴枯燥,靠着想弹出好曲子的心咬牙坚持,等他凑合能弹好曲子,火速丢开不大碰。   学画也一样,画之前发誓要当世上最好的画手,把全天下最好的丹青都要了个遍,兴头上焚膏继晷地画,最后也不过是丢在一旁,没了兴趣。   对顾朔,和弹琴画画是一样的。没得到的时候,要死要活一定要得到他,把自己塑造得仿佛是天下最深情的人,等到手了,他没了执念,自然失去兴趣。   苏季徵意味深长地提醒他:别对我儿子抱期待。   顾朔那晚等苏景同等到天微熹,苏景同才从烟花之地忙完。   顾朔坐在厅堂的主座上,问:“为什么去烟花地?”   苏景同像被抓包的坏孩子,心虚不敢看顾朔,只嗫嚅道:“好玩。”   顾朔皱眉:“你是有要事要办么?那是你办事的地方?”   苏景同呼吸停了一瞬,下意识道:“不。”   “你是说,你只是去烟花之地玩?”顾朔问。   苏景同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心虚到声音都没底气。   顾朔看穿他的心虚,用食指敲敲桌子,“玩什么,开盘还是其他?”   “开、开盘?”苏景同愣住,这什么东西。   顾朔扬眉:“连开盘都不知道,还成天去烟花之地?”   苏景同:……   “过来。”顾朔说。   苏景同吭哧吭哧走到顾朔面前。   顾朔慢条斯理解开苏景同的腰带,“青楼里黑话多得很,本王也算你半个老师,今儿教教你这些黑话。”   苏景同“腾”的一声,从头红到脚后跟,“别……”   “不愿意?”   “愿、”苏景同小声说:“愿意的。”   那晚后,顾朔没再提这件事,他相信苏景同不是流连花丛的人,认为苏景同在烟花之地有其他理由,立场对立,苏景同不愿说,他不方便过问。   直到他俩分开,顾朔都没问过。   现在顾朔看到这箱小黄书,突然在想,苏景同那时,除了有事要办,是否对男欢女爱也有些想法?   顾朔没作声,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夜里躺床上睡不着,南风和男欢女爱滋味不同,他俩在一起之前,苏景同从未和旁人亲近过,他也一直没问过苏景同的想法,也许苏季徵说得有道理,苏景同只是一时兴起,并不真想在这条路上走到最后。   他俩决裂的时候,顾朔甚至不敢确定那时的苏景同还爱他。苏景同的热情只维持了一两个月,从流连花丛后,他们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苏景同的爱给了一个又一个人,对他的在意一天比一天少,最后一个月,他们整整一个月都没见过面。   人人都说,苏景同把他弄到手了,执念消了,不在意了。   顾朔有时候也会这样想。   他有时候又会劝自己,苏景同是有要事要办,逢场作戏,要相信他。   可他们从未沟通过,于是顾朔也从没得到过答案。   顾朔悄悄看了眼身边躺着的苏景同,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回宫这么长时间也不解释几句。但凡苏景同没有自虐的行为,顾朔早想逼问他了。现在他看起来情绪不大正常,随时可能被刺激,顾朔一点不敢多问,生怕给他刺激病了。   指望他自己说……呵。   顾朔只好恹恹地装睡。   苏景同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偷瞄顾朔,顾朔静静躺着,呼吸却不似往日睡着般绵长。   苏景同翻身趴顾朔胸前,听他心跳声,顾朔装睡,一动不动,但心跳一时长一时短,苏景同抬头亲他唇角,“在想什么?”   顾朔睁开眼睛,“没什么。”   “怎么还不睡?”顾朔问,习惯性把他揽怀里。   “某人从中午就心事重重,我在想他又脑补什么。”   顾朔:……   “朝廷中的事。”顾朔避开那个话题,他不想和苏景同提,世上好南风者,只有极少数人是只好南风,其余人可南风,亦享受男欢女爱,万一苏景同的答案是确实喜欢男欢女爱,那他要怎么回应?像从前那般对他予取予求,许他成婚吗?   顾朔想到苏景同成婚的情景,他穿着鲜红的婚服,胸前绑着大红绸缎花,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接亲车队,穿过大街小巷,迎娶新娘,他在龙凤呈祥的红烛下,挑起新娘的喜帕,床上铺满红枣和桂圆,苏景同和新娘相拥倒下。   顾朔青筋迸起,揽着苏景同的胳膊格外用力,几乎要将他揉碎压进肋骨里。“他若真敢成婚,”顾朔想,“那他就真当小太监吧,就关在广明宫,哪里也不准去。”   苏景同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弄疼我了!”   顾朔肩膀的疼痛直达大脑,方才过热过激的头颅被疼痛刺激,胳膊一松,冷静了。   忆起刚才的念头,顾朔手心发凉,他一生自诩克己复礼,公正严明,苏景同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他怎么能想这些。   他若真喜欢,送走便是,送得远远的,再也不见。   怎么能想禁锢他。   他应该是自由的飞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苏景同轻轻描摹他的眉骨,“你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什么?”顾朔没反应过来。   “你怪我有事瞒着你,不肯跟你说。”苏景同道,“但你有事,何尝不是瞒着我?”   顾朔沉默。   “你不是天下之主么?你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有什么事不敢说不能说?”苏景同问。   顾朔心道:我管天下,又管不了人心。   “快点说啦。”苏景同催促,“你在想什么?”   顾朔感觉自己的声音很艰涩:“你……”   苏景同眨眼:“我怎么?”   顾朔闭了眼,硬生生道:“你喜欢女孩么?”   “啊?”苏景同怔住,他还以为顾朔是觉得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看小黄书,成何体统!以及顾朔更喜欢矜持端方的人,结果顾朔居然想这个?   “为什么这么想?”苏景同不可思议。   “话本子讲男欢女爱的。”   “啊……”苏景同挠头,“随便看的,没那个想法。”   顾朔翻了一点旧账:“你以前爱逛秦楼楚馆。”   “咦,”苏景同惊奇,“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有事去办,装的。”   知道是知道……   顾朔心道:谁知你除了办事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念头,办事的地方那么多,非要选秦楼楚馆么?   苏景同投降,“好啦好啦,我交代我交代。”   “嗯。”顾朔道:“说!”   “从哪里讲起好呢,你来我家第二个月……”   顾朔到摄政王府的第二个月,苏景同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都是皮肉伤,不伤筋动骨,苏景同又能遍地撒欢了。   那时候,摄政王府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苏季徵出了个意外,病倒了一个月。   原因简单,他酒后把苏景同打了,清醒以后愧疚,想让苏景同打回来,苏景同不肯,于是苏季徵叫摄政王府的仆役替苏景同打回来了。管家想找苏景同来阻拦苏季徵,但摄政王府该死的大,管家骑着快马在王府中狂奔,还没从苏季徵住的东院赶到苏景同的西院,仆役已经打完了。   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苏景同赶过去只看到苏季徵昏迷过去,趴在床上,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苏季徵文弱书生,养尊处优多年,年纪又大了,身体恢复慢,下不了床,更别说处理政务,一来二去便拖了许久。   苏景同和苏季徵的事,孰是孰非难以分辨,从出生起就纠葛无数。但这次事坏在时间不对。   读过史书的人,大概能预感到苏季徵是不可能谋反成功的。   他本可以在周武帝要鸟尽弓藏时带兵反了周武帝,但他选择了扶持周文帝上位。   他本可以兵权在手,随时造反,但他为了取信于周文帝,放手了兵权,于是事情急转直下,再想拿回兵权千难万险。   他还可以再几年前只剩西南不服他时就谋反,先登基当皇帝,再和西南王动兵,赢西南王的概率很高。但他没有,他不想引起战火,他想和平解决,于是错过了登基的机会。   他也可以在大周百年宴会后,如计划般动手,那时西南王愿意尊他为帝,四大掌兵藩王都和他达成协议,都在京城,周文帝手里只有禁军和左正卿手里的一万人,他若动手,几乎稳赢。但他没有,他当晚打晕了苏景同,苏景同高热不退,伤口有疡伤迹象,一度见阎王,苏季徵无心大事,直接休朝。等苏景同苏醒,苏季徵自己又晕过去,一来二去,比原计划慢了两个月。   两个月瞬息万变,错失良机。   大周百年宴会当晚,南面有百姓活不下去,造反了。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他们积蓄了不小的力量,攻城略地、称王称霸了。   苏季徵能下床后,忙着处理百姓造反的事,谋反又搁置了,各大藩王回到封地,左正卿也把出京巡查的人手全召了回来。   苏景同预感到苏季徵的谋逆无法成功了——冥冥之中总差一点运气。要当帝王的人,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可缺。   但苏季徵总是缺一点。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停滞不前。   可问题出在哪里呢?   苏景同复盘了苏季徵的各项准备,没从中发现一点会输给周文帝的迹象。   苏季徵能寒门出身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操纵朝局废周武帝、送周文帝上位,论谋权是顶尖的高手,苏季徵浸淫朝政几十年,布局精细可见一斑。   聪明绝顶如左正卿,能在苏季徵把持的朝政中拿到兵权,也没找到苏季徵的漏洞。何况刻意避开朝政多年的苏景同。   不祥的预感如此真切,他却找不到任何问题,这感觉实在不好,让人焦虑,他不知道老天爷会在哪个环节同苏季徵开一场巨大的玩笑,毁了苏季徵半生的努力。   他只能做一些筹备,假如真的失败,他要怎么保全苏季徵和苏家,以及……   苏景同那时想,苏季徵能赢固然好,但如果苏季徵的失败是定局,谁当皇帝,都不如顾朔来。   顾朔会是个好皇帝,也会对苏季徵手下留情。 第40章 现实-坦白   他需要一些部署。   帮他爹?他其实做不了任何事。他爹把造反写在脸上不假,可步步为营是真。他爹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都多。以苏景同的水平,他完全看不出苏季徵计划中的任何问题。   要他完善他爹的计划,他提不出任何方案。   关于苏家人的未来,苏季徵做过完善的布置,许多苏家小孩都隐姓埋名送到了乡下,做了新身份,一旦苏季徵失败,这些小孩还能再乡间平安长大。优秀的青年子弟安排到了四方边境任职,苏家出事后能及时离开大周,去周边国家避难。   苏季徵想把苏景同也送走,苏景同没走。苏家若是覆灭,他怎会独活。他留在他爹身边,大事做不了,小事总能干点。   苏景同只需要安排部分死忠于苏家的人,和苏家断了关系。将来遇事能拉苏家一把。   至于一旦失败,怎么救苏季徵,苏景同能想到的方法是养一批死士,跟着苏季徵,轻装备的随时跟着,重装备的混在军队或者禁卫军中。   但这件事效果也不大,因为苏季徵自己已经做好了。   对他爹,苏景同有心无力。   对顾朔,倒还有点路子。   苏景同想把顾朔送到西北去,顾朔在西北待过多年,人生地熟,且班底就在西北,若将来他爹败了,顾朔没当上皇帝,他雄踞西北也有自保之力。   瓦剌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来袭,这是顾朔拿到兵权的机会,也是挑战。他需要给顾朔准备兵马、粮草、武器、银钱,还有完整的西北和瓦剌的地图。   这不是苏景同一个人能办成的,他需要组建班底。   直接在摄政王府或者苏景同名下的宅子产业里办,十分不合适,别的不提,他要安排人和苏家断联,要安排粮草武器,都需要高官参与,高官频繁出入他家,不隐蔽。   京城中没挂苏家名字的产业不少,茶馆、客栈、铺子、书院、酒楼……   茶馆不行,他需要用到的官员没几个爱听说书的。   客栈不合适,官员有自己的宅子,去客栈做什么。   铺子倒是可以,只是官员没有自己去铺子的,都是铺子老板把东西送到府上供官员的仆役挑选,中间过手的人多,若是养一条探子链,用这个不错,能降低被发现的风险,且随时抽身。   书院不行,这些官员早过了读书的年纪。   酒楼可以列为备选。   苏景同挑挑拣拣,选了几家酒楼作为浅层面谈的地方。酒楼的三楼以上,在隐蔽处单独开一个楼梯,和其他客人分开。   挑了一个酒庄作为深谈的地方。酒庄为了藏酒,地下空间大,地下开了地道,四通八达,官员们可以从特定地方进入地道,来酒庄见面。   珍宝铺子是他们提供资金的地方。苏景同以奢侈闻名,好买珍宝,用购买珍宝当掩护,把钱送到需要的人手中,养死士、买粮草军备,打点上下。   书院产业做成了探子链,密信会写成话本子,传到该接手的人手中。   顾朔若有所思:“就是你看的那些有辱斯文的话本子?”   苏景同:……   “……嗯。”苏景同小声辩解:“谈性色变嘛,检查的人不管私底下看不看,办差使的期间是得装作不敢看的模样,扫一眼就赶紧合上,不容易被发现。且买正经书容易叫人起疑,买这些话本子,嗯……”苏景同眨眼,买这些本子除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笑笑,不会怀疑有问题,顶多背后说一句“看不出来啊平时挺假正经的”。   顾朔不置可否。   “说了半天,还没说到秦楼楚馆呢,那些也是你的产业?”   苏景同挠头,“我那儿规矩大得很,只管歌舞表演,把名气打出去,看看歌舞没门槛,想和佳人一起,需要人引荐且佳人愿意。她们只会‘愿意’我们班底里的人。做那事当然不能有人打扰,很好的交汇地点。”   苏景同有话没说出来,那几年官员没有不狎妓的,谁来都正常——这是他选择秦楼楚馆最重要的原因。   顾朔安排人查过苏景同常去的秦楼楚馆,名声都不小,美人确实美,名动京城,京里多的是纨绔少爷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但送多少钱,都不一定能亲芳泽。送个几千两,或许只能让她们陪着吃顿饭。越得不到的越想要,京中众多纨绔子弟捧场,把她们身价炒得极高,名流官员争相去,谁能当入幕之宾,能吹很久的牛。   苏景同是个例外,他次次都能进去。   那时顾朔没多想,毕竟苏景同俊俏,姑娘们喜欢也正常。   苏景同小声解释:“别小瞧我的姑娘们,一对一打起来,你的禁卫军不一定打得过我的姑娘们。那是我全国搜罗出来的,本事非凡。”   “那你从秦楼楚馆带回来的数百美人呢?”顾朔问。   “待在那儿主要是传递消息,但我手里不止有传递消息的人,还有能人异士,”苏景同摸下巴,“来摄政王府——哦,我家地下有地道,直通城外的,我爹原本打算如果失败,让我们从地道跑,或者我单独置宅子,方便行动。”   “那你不喜欢玩厌了就卖掉的小妾呢?”   苏景同眨眼:“买家一般在西北。”   顾朔明白了,那是去执行任务了,卖掉小妾时,苏景同还会给许多丰厚的嫁妆,想必是要送到西北的东西。   顾朔费解:“太麻烦了,为什么不弄个镖局或者商队,走镖送去西北量大隐蔽。行商也可以,商队出行。”   “当然有镖局和商队。”苏景同笑,军备粮草是走镖局和商队送,“小妾”去的基本都是秘密任务。   苏景同剩下的话又咽回肚子中,除此之外,朝中有不少人转投了苏景同,这些年对西北的税负减免、西北人事安排、粮草军备的购买制造和分配,苏景同样样都插手了,这才能大喇喇给西北加军饷军备。   否则顾朔在西北怎么能打仗,光靠起初西北那仨瓜俩枣的钱和军备,够干什么。   “我对男女之事没想法啦,”苏景同总结,“我是有事要办。”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顾朔纳闷。苏景同为他而做,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   早点……   苏景同沉默一瞬,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别说他没告诉顾朔,苏季徵那边他也一个字没说。   要他在苏季徵和顾朔中二选一一个,他做不出这个选择,也不敢去推动什么。他是个懦夫,给苏季徵铺后路的时候要安慰自己,苏季徵当皇帝他能保顾朔,给顾朔铺前程时要麻痹自己,顾朔若当了皇帝不会为难苏季徵,他不敢承担把另一个人推到死路的责任,只敢把一切交给老天,交给命运。   他好像做了许多事,来回两边横跳,却从不敢下注。   在西北布局,他有说服自己的理由。瓦剌来袭,无论他俩谁会赢,都该保卫大周,保卫百姓。他刻意避开两人的纷争,做一个最无愧于心的选择。   苏景同贴着顾朔的心脏,小声说:“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我的行动会影响你们的命运,害怕我亲手把你们推向死亡,也害怕……顾朔知道以后的反应。   以摄政王府的名声和当时的局势,苏景同胆敢开口说“我想送你点兵马,你去西北称王称霸吧”,顾朔该怀疑这里面有圈套,连他送过去的兵马都不敢用了。   苏景同没勇气面对顾朔的怀疑。   天底下谁怀疑他都行,但如果顾朔怀疑自己要害他,苏景同受不了。   其实他在西北的布局算不上多周全多仔细,毕竟时间紧,他只能草草布置,大周整体军事力量一般,苏景同从牙缝儿里抠出来送过去的人马粮草也只够顾朔打几个月。他在这里起到作用,不算太多,西北胜利是多方势力插手推动的。   再说顾朔和他走得近实在不算好事,保皇党不在少数,顾朔在摄政王府受辱,保皇党只会齐心协力站顾朔,能帮顾朔做不少事,可顾朔如果偏向他,摄政王一派的人不会拿他当自己人,保皇党也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顾朔腹背受敌。   年少无知的时候总觉得爱能跨越千山万水,立场对立不过尔尔,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什么叫行将踏错举步维艰。   顾朔若是知道他还爱他,他还能在西北安心待着么?还能心安理得用他准备的人马么?他爹若是赢了,顾朔能用他准备的兵马对付他爹以求自保么?   苏景同觉得不会,拿人恩惠,顾朔便不能置身事外。何况那是他爹,覆巢之下无完卵,他爹败了,他自然跟着千刀万剐。顾朔不会眼睁睁看自己送死的。   但顾朔名字虽下了玉蝶,血缘亲情却无法割舍,顾朔若拉苏家一把,往后如何在大周立足?   苏景同思来想去,顾朔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就当他薄情寡义,当他见异思迁。   他年少时对他爹的劝告充耳不闻置之不理,真叫他在一起了,才知道什么叫患得患失。   他爹对他们的未来,没说错一个字。   他爹那边,他更不敢说。他爹若知道他给顾朔铺路,打起来会不会对顾朔手软?他手软的时候,会不会被顾朔或者周文帝利用这点,害死他爹?他爹若知道自己给他留了后手,会不会觉得反正有后手在,他不必在安全上下多少功夫,少安排一两重保护也行?然后疏忽大意被老天爷安排的意外整死?   对顾朔,他怕顾朔的反应。   对他爹,他更怕老天爷的恶作剧。   顾朔亲亲苏景同,“那你回宫后怎么也不说?”   “我是诡计多端的西南军师,”苏景同眨眼,“我说了,你说不定想我在编谎话骗你,好让自己脱身。”   顾朔笑:“你也知道你信誉差?”苏景同当西南军师时出的馊主意一箩筐,坑蒙拐骗样样都用,招数又贱又损,实在不大要脸。   苏景同靠着顾朔的胸膛,他能清晰地听到顾朔的心跳声,两个曾经相拥而眠的人,到了连说真话都要斟酌再三,不敢轻言的地步。   顾朔没问他现在为什么敢说了,总归两人关系拉近了些,苏景同这狗崽子从这段时间的相处中也摸索出自己余情未了,又抖起来了。   顾朔轻轻说:“你如果一回宫就告诉我,我会信的。”   苏景同挑眉:“不怕我坑你?”   “你不会的。”顾朔亲了亲苏景同的眉心,“我们心肝儿是好孩子,是不是?”   “我知道你的性格,了解你的作风,”顾朔描摹苏景同的眉眼,在苏景同什么都没告诉他的那年,他也不曾怀疑苏景同的用心,“你不会害我的。”   “也许你会有一点隐瞒,也许里面有点谎言,”顾朔说:“但你有你的苦衷。我可以等到你跟我和盘托出的一天。”   苏景同把头埋在他怀里,“算你眼明心亮。”   顾朔心想:你怎么能怀疑我对你的爱,怀疑我对你的信任。   顾朔想到这里,扯了扯苏景同的耳朵——苏景同还怀疑自己的脑子。   他当人人都是谢永章那傻蛋么?   “决裂呢?”顾朔问,“这是为什么?”   “我接到密报,瓦剌在大肆囤积武器,怕西北生变,想让你赶紧去西北。”   顾朔无语至极,“你就不能直说?”   苏景同冤枉:“我不敢啊!我要是跟你说了,你会怎么想,你大概率会觉得摄政王府要在这几天对周文帝动手了,我是要把你支开,让你避开风波,等尘埃落定再接你回来。虽然周文帝不是个东西、对你也不好,但你好歹是皇族,你会走吗?你不会的,你会想尽办法留下来,如果实在守不住江山,你会按照你们皇族的习惯,自尽殉江山对吧!”   顾朔:……   苏景同说得倒也是事实。   瓦剌的事,顾朔当然知道,他在西北待了数年,连苏景同去玩半年都能发现的事,顾朔怎么会不知道。他既然知道,自然也在悄悄部署。   他在部署时也感觉到很顺利,那些原本可能成为堵点卡点的环节,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户部和兵部突然对西北格外友善重视,推动顺风顺水,像有人帮了一把——他那时猜测是周文帝。   他试探过几次,帮的人不是苏季徵的人,且刻意和摄政王府撇清关系,那顾朔只能往周文帝身上想了。周文帝的昏聩是表面的,心中惦记江山,会有此举不奇怪。   苏景同神神秘秘干的事,顾朔不想在他们的感情里掺杂质,从没派人盯着他,只模糊知道他在给苏家谋退路,加上苏景同不了解西北,他从没往苏景同身上想。   西北生变的消息,苏景同接到的比他早——顾朔困在摄政王府,传递消息进摄政王府慢些。顾朔是在流放西北的路上才得知的。在他不知道西北生变前,苏景同如果和盘托出,他第一反应的确是京城要变天。   皇族殉江山是传统。若他们真败了,除了一死别无他法。   他们似乎陷入了死局,苏景同早些剖白,只能换来怀疑,苏景同隐瞒,两人从比翼双飞到冷淡相对再到决裂,顾朔又会想苏景同是不是玩够了没兴趣了。   他们进退两难。   真相和顾朔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准确来说,他这三年一直猜测苏景同把他送到西北就是为了让他接管西北兵权。只不过那一年苏景同态度变化莫测,顾朔总怀疑他自作多情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才会脑补苏景同对他照旧爱得要死要活。   现在看来,他没有自作多情。   但……   顾朔艰涩,“但我亏了。”   “嗯?”苏景同吃惊,“什么亏了?你是说你把我睡了,我给你满世界筹措军饷,你还亏了?”   顾朔捂住苏景同的嘴,耳朵红通通,“说话文雅些。”什么睡不睡的……有辱斯文。   苏景同被堵着嘴说不了话,拼命用喉咙呜呜咽咽发出愤怒地抗议。   顾朔松开手,失神道:“去摄政王府给你当嬖人,是我求我父……周文帝,让我去的,想着死前能跟你快乐一天是一天。” 第41章 现实-和好   苏景同瞪圆眼睛。   顾朔回忆:“那年……”   顾朔喜欢沉默低调的布局,在大皇子觉得他软和没靠山好拿捏,在周文帝觉得他空有才干没有势力,在苏季徵把他当威胁却并不大在乎时,顾朔悄默声有了一大批悄悄效忠他的人。   说起来复杂,理解起来不难。   世人皆说苏季徵猖狂,权倾天下。但如果他当真猖狂,他是无法从一个升斗小民爬到摄政王的位子上,更别说废立君主的。如果他当真权倾天下,他早就造反成功了,何至于等十余年。   已经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想到谋逆呢?有足以让他们心动的利益,或者不造反就活不下去。   这两者都很难实现。一个一品大员,再往上升,又能升到什么级别呢?值得他压上全族老小的命来投奔吗?一个九品芝麻官,让他们心动的利益倒是多得很,可苏季徵要他们做什么呢?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后者更不必说,除非他们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否则不存在这条。   因此朝廷中的保皇党一直不在少数,他们多是文臣,文人重气节,忠君爱国是烙印在骨血中的。多少佞臣贼子当上皇帝,史官仍要顶着灭族风险痛批他谋权篡位不忠不义,千百年来批判佞臣贼子的诗文从未停歇,文人风骨可见一斑。   苏季徵扶持周成帝上位,保皇党作壁上观,是因为周成帝是正统龙子皇孙,皇子们夺嫡对保皇党来说是皇帝的家务事,只要皇帝不发号施令,那就与他们无关。   苏季徵废了周成帝,改立周文帝,虽然保皇党颇有微词,但周文帝也是正统龙子皇孙。文臣没兵,等他们早上上朝,周成帝已成刀下鬼,先帝拢共就这么几个皇子,周文帝不上位,他们也找不出别人,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苏季徵如果想自己篡位,那问题就大了去了,这是窃国贼子,是要把江山改头换面!这是谋逆!效忠苏季徵这等奸佞,会让他们觉得耻辱,即便周文帝昏聩,他们也死命效忠,平日龟缩在朝廷中,关键时刻给苏季徵使绊子。   苏季徵之所以表现的猖狂,是虚张声势的做法,告诉所有人我很强,我有很多附庸,我把控朝政,我随时能颠覆这江山,不臣服于我的,那就滚出权力中心——好让更多两头倒的朝臣依附于他,扩充力量。   这招有效果,许多朝臣都是这般拢入苏季徵麾下。   也有人不被他的虚张声势所吸引,比如左正卿家族。保皇党隐忍低调,抱团对抗。   但保皇党不是完全没有主见,单纯效忠周文帝。如果周文帝早早定了太子,太子是未来的君,他们自然全力以赴保太子。但周文帝没有,只有诸皇子,于是保皇党们也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也在择“明君”。比起轻浮浅薄的大皇子,正经在新州滨州干出实绩的六皇子,更招他们待见。   有保皇党们的投诚,顾朔并不似周文帝想象中的弱小无能。   周文帝要安定大皇子的心,做局把他贬到岭南去的消息,顾朔早就接到了。   摄政王苏季徵约莫会在国宴后动手谋逆,苏季徵怕引起战争,想在最小影响范围内解决,动用的兵马应该不多。   顾朔想借机从京城脱身,带着西北兵马从后夹击苏季徵,于是国宴那天明知道酒里有药,还是喝了许多。   大周百年国宴第二天,顾朔从宿醉中清醒,他是被关在宫殿中,但宫里不少他的人手,摄政王府中也有。   苏景同国宴当晚顶撞苏季徵被打晕过去的消息,很快传给了顾朔,连他俩的对话,一字不差进了顾朔的耳朵。   苏景同伤口深,又在地上滚了几圈,一直高热,没有好转的迹象。   苏季徵休朝,万事不过问,只专心守着苏景同。近期谋反是不可能了。   给顾朔传消息的宫人满脸喜色,喜气洋洋道:“殿下大喜,这是反击苏家的好机会啊!”说完不见顾朔搭腔,气氛变凝重,抬头,看见顾朔铁青的脸色。   “他怎么样?”宫人听到顾朔问。   “高、高热不退,”宫人不敢再露出得色,低声道:“太医去看过,说不大好,皮肉伤是小事,偏偏夜里风大,又沾了尘土,怕是疮疡了。”   “疮疡……”顾朔气血上涌,脚发飘,站不稳,靠着门才撑住身体,得了疮疡死的人不计其数。   “摄政王守着门,不许咱们宫里的太医进去看,太医只远远问了近况,但应当是疮疡,否则光皮外伤,摄政王何须休朝呢。”   剩下的话顾朔听不清了,他脑子一片混沌,嗡鸣声不断,和苏景同的过往走马灯似地回放,他纵马在林间奔腾的肆意,他在滨州时困得眼皮子打架还掐手心保持清醒的样子,禁足期间一遍又一遍给自己送东西生怕没得用受委屈,他从京城追出百里要个说法,得到否定答案转身就走的决绝……   等他意识回笼,他已经穿着寝衣走到了广明宫,身后缀着几个看守他的侍卫。   广明宫里正在砸东西,周文帝的贴身太监低声哄劝周文帝,顾朔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苏季徵才来过,要把他要回府当嬖人。   是了,顾朔记得宫人转述了昨夜的场景,苏景同是提了一嘴想把他留府里。   顾朔径直走了进去,今天很奇怪,一路走来,居然没一个侍卫敢拦他,顾朔把心头这点奇怪搁置一旁。   周文帝听到动静,看到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怎么了?”   顾朔不知他在说什么,直挺挺跪下,“求父皇成全儿臣。”   周文帝愣住,“成全你什么?”   “儿臣愿去摄政王府。”   顾朔说完闭上眼,等周文帝大发雷霆,上次周文帝砸了杯子,这次只会更愤怒,但他等了半天,周文帝居然没反应。   顾朔睁开眼,周文帝竟靠在圈椅上,满脸疲惫,“你就那么喜欢?你知道这会毁了你的名声吗?”   “知道。”   “你还要去?”   顾朔茫然地想:他和苏景同认识时间不短了,几年纠缠,走到今天,还是相顾无言,就为了那点身份差别、那点立场隔阂彼此折磨。现在苏景同疮疡了,还不知能活多久,他虽健康,也未必就能活多久,等苏季徵腾出手来,谁知江山姓顾还是苏?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看开的?   死之前能在一起一天是一天吧。   “去。”顾朔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顾朔心道:他只后悔没在一开始就答应了苏景同,白白浪费许多年。   “你这一去,皇子身份不会再留给你。”   无所谓。反正流放时也不会留身份。   皇位这张大饼,周文帝画了无数次,从未有付诸实践的意思。顾朔早看开了。   “你走了,朕少个帮手。”   帮手?   顾朔扯扯嘴唇,他连自己都管不好,他还能帮谁呢?苏景同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他连办法都想不出一个,他还能帮谁?   谁又能帮他?   如果他没有把身份立场、把皇权斗争放在苏景同前面,如果他早早答应苏景同,退出纷争,如果他在得知周文帝要把他流放岭南时奋起反抗而不是想将计就计里外夹击苏季徵,苏景同怎么会跟苏季徵起了口角,又怎么会疮疡?   这世上最真心待他的就是苏景同,他却为了有的没的,伤了他一次又一次。   大周的江山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抛下苏景同卖命?   “你这么走了,新州的百姓也不管了?”   新州?   顾朔讥讽地笑,不是他父皇要把他流放岭南的时候了?流放岭南哪里还管得了新州?他在新州时兢兢业业一刻不敢放松,也算对得起新州百姓了,如今他一个要被流放的罪人,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堂堂皇子,自甘下贱当嬖人,你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   顾朔面无表情:“以后不是皇子了。”   顾朔磕了个头,摇摇晃晃往宫外走,他以前只觉得身上责任多,这会儿才恍然惊觉那些关他什么事,为别人的事忙碌半生,到最后把最爱他的苏景同辜负了。他给大周的江山卖了多年命,纵然欠了周文帝生身之情,也算还清了。他该为自己活几天了。   路过广明宫的铜镜时,顾朔瞥见镜子中的自己,双目赤红,难怪他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拦,难怪周文帝也没发怒。   顾朔没多在意,把皇子玉牒送回宗庙,在宗正和祖宗牌位面前摔个粉碎,褪去皇子制服,换上常服,一样宫中的东西都没带,直奔摄政王府。   什么狗屁皇子,什么狗屁郡王,到底有什么好的。   爱谁谁。   这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谁想当谁当去吧。   江山谁想要谁要吧,周文帝和苏季徵谁当皇帝跟他有什么关系?   苏景同已经烧迷糊了,脸红红的,手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喷涌出来的热气,脖颈上的伤口狰狞盘虬,顾朔闭上眼,不敢多看。   苏季徵哑着嗓子:“他不想让你知道,你记得装不知情。”   顾朔一把拎起苏季徵的领子,“你疯了,他不是你的亲儿子么?你怎么下得了手。”   “等等,一会儿再继续,”苏景同听到这里,积极举手:“所以在我昏迷的时候你俩打了一架?”   顾朔无语,“听到我和你爹打架,就这么高兴?”   苏景同小鸡啄米点头,“没见过你打架。他是个文弱书生,你打他岂不是打木桩般容易?”   顾朔沉默一会儿,是很容易,“还行。”   “所以我醒的时候你装不知道这个事?”   “对。”   苏景同嘀咕,“难怪后来我去看你,你动作那么轻,原来你早知道了,我还以为我演戏演得很好。”   “我那时是真想跟你好好过的。”顾朔有点怨念:“但你开始不好好过了。”   “我的锅我的锅。”苏景同高兴,“那如果我那会儿就告诉你我要干什么,你还会站周文帝吗?还会想着要殉国吗?”   顾朔心道:不会的。他第一反应虽然是和大周共存亡——这毕竟是他刻进骨血的念头,但他那会儿早不是六皇子,只不过是摄政王府的嬖人,一芥嬖人,有什么必要和大周共存亡呢?他是抛下一切来找苏景同的,这些早看开了。   既然天底下没什么比苏景同更重要的,那就没必要为了不重要的江山,抛下最重要的苏景同。   下了赌桌的人,便该有离开的自觉。   念念不忘,不像话。   顾朔嘴上道:“不好说,也许会的。还好你没有告诉我。”   苏景同放下心,手微微抖了一下,“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又做错了。”   又?   顾朔心底冒出一点违和感,但两人终于把话说开的快乐冲淡了这微妙的违和,顾朔捏住他鼻子,“但以后不可以了。你决裂的时候好狠的心,我在去西北的路上气病了一场。”   苏景同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事。   他和顾朔决裂后,他叫人进来,安排他们护送顾朔去西北,想着顾朔有事爱憋在心里,才决裂心里憋着容易上火,专门叮嘱人路上多熬绿豆汤,但没什么用,才走没两天,顾朔就大病了一场。   顾朔身体健康,每次生病,都是心事憋的。   顾朔一路病到了新州,知道锦州失守,新州首当其冲,没功夫养病,咬牙起来接管兵权,靠着守新州的繁重事务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苏景同,强迫自己从病中走出来。   “对不起。”苏景同求饶:“我错了。”苏景同喃喃:“原来那年你是这样想的,我们本来就没几天好日子,还被我搞砸又错过了十个月。”   顾朔亲亲他:“没事,我们还有一辈子。”   还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有生生世世。   “没有其他瞒我的事了吧?”顾朔问。他选择性把苏景同投靠西南王当西南军师的事扔到一边,只要苏景同说清楚决裂的事,说清楚心意,在他这儿就算重归于好了,至于什么西南军师,那算什么事,不当军师难道让他束手待毙当阶下囚么?无需在意。   苏景同手颤了颤。   顾朔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西南的事朕不问你,也不想追究。”   苏景同伸出一根手指:“还有一件、呃……”   顾朔皱眉。   苏景同想了想,“不对,好像是两件?等等。”   顾朔盯着他的眼睛。   “呃,也许是三件?”   顾朔:……   苏景同摸下巴:“难道是四件?”   顾朔:?   “也可能是五件。”苏景同沉思。   顾朔:??   苏景同举手投降:“我想不起到底几件了!”   顾朔:……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上哪来的这么多事?   他们之间有这么多需要瞒着的事吗?!   顾朔磨牙:“那你一件件说。”   苏景同很为难:“这可怎么说好呢,太多了呀,我从何说起。”   顾朔一口气憋在胸口没下来。   苏景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让我理理思路。”   “算了。”顾朔吐出口气,搂着他,“不重要了。”决裂的事反正解释清楚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个重要?   过去身份对立,苏景同要瞒他,情理之中。何必揪着不放?   “那年我们心肝儿又辛苦又委屈是不是?”顾朔高兴地亲他。   苏景同狠狠点头,可不是嘛,又要插人,又要铺摊子,还要送粮草装备,跟那帮老狐狸打交道头发都要愁掉了,还要抽空跟他爹吵架,要不是从他爹、顾朔以及书上学了点东西,根本安排不过来。   苏景同点他额头:“你的皇位我也有出力的,你要对我好一点。”   顾朔笑吟吟:“知道了,辛苦我们世子殿下了。”顾朔在他额头落下一连串细密轻柔的吻,从眉心一路亲到脖颈,最后叼住了喉结,用牙齿轻轻研磨。   “哎呀。”苏景同咕哝一声,伸手扯散了床帏,“我还以为你改行当柳下惠了。”   “别煞风景……”顾朔低声抱怨。   “别亲我后腰,痒……”   “顾朔你……”   “叫哥哥。”   “哥……”   殿外守夜的宫人百无聊赖地看星空,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书生们老说的什么来着,哦,玉盘。   是好看。   今天月亮怎么这么大?   宫人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哦,十五了。   十五的月亮就是圆啊,团团圆圆。   殿里今晚热闹得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反正苏景同在里面守夜,没自己什么事。宫人打了个哈欠,围着被子打算睡了,夜还长得很呢。 第42章 现实-圣旨   早上,顾朔盯着苏景同的手腕看。   手腕上仍然缠着一层纱布,准确来说从苏景同进宫以后,他的手腕就没好过,不是被镣铐剐蹭出血,就是他自己反复折腾。   这些日子顾朔教苏景同习武,发觉他全身绵软无力——苏景同是懒鬼,赖皮地不想好好练武,但手腕的问题似乎更严重些。   不知他是手腕疼不想用力,还是有别的原因……   想起昨晚苏景同说还有几件事瞒着他,有手腕么?   顾朔起床去茶室写了封信,食指中指敲击桌子,暗卫从房梁上轻盈地跳下来,“去送给康宁侯。”   暗卫领命,悄悄去了。   苏景同是在一串爆竹声中被惊醒的。   苏景同翻身爬起来,床上空了一半——顾朔估计已经去上朝了,苏景同无数次为顾朔的精力叹服,昨晚闹到天快亮才睡,他居然还有精力上朝。   殿外的爆竹声连绵不绝,噼里啪啦放个没完,苏景同估摸得有一百根爆竹,好不容易等到爆竹声结束,苏景同抓着被子准备补眠,又一串爆竹声响起。   苏景同没睡够的脑子迟缓地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为什么放爆竹?   过小年?   除夕?   过年?   不对啊。   好像什么也不是啊!   那庆祝个什么!   苏景同瘫倒在床上,把被子拉到头顶,捂上耳朵。   过了一会儿,第三串爆竹声也响起。   苏景同这回是真疑惑了,宫里放炮规矩多,不同等级的事情放的炮声数量不同。   三百响,那是皇帝太后寿诞或者帝后大婚的规模,顾朔生辰离现在还早着呢,这是哪里又冒出个太后来?   是顾朔亲娘死而复生,还是娴妃诈尸回宫?   “还睡呢?”顾朔进屋,贺兰芝跟在他身后进来,手里托着一托盘早点,将早点放在桌上,退了出去。顾朔拉他被子,“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苏景同惊奇:“这会儿你不该上朝吗?”   顾朔淡淡道:“休朝了。”一年到头上朝,哪里还有自己的生活,该休沐就休沐。   且喜事当头,理应休朝庆贺。   苏景同狐疑,活久见了,还有顾朔想休朝的时候。   苏景同靠着顾朔,赖床不起,“外面好好地怎么放炮了?还是三百响。”   顾朔轻描淡写:“朕高兴。”   苏景同:……   真是无懈可击的理由。   早膳后,顾朔陪苏景同补觉,苏景同醒来又不见顾朔的人影,下床溜溜达达去找人,正厅不见人,苏景同去茶室看,果不其然,顾朔在茶室。   他正对着夏历,皱眉苦思,时不时写写画画。   “干嘛呢?”苏景同不解。   “选日子。”   “什么日子,叫浑天监去选呗。”苏景同随口道。   顾朔抬头看着苏景同,认真道:“大婚。”   苏景同:……   从太监到皇后,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快?   苏景同抗议:“我不当皇后,皇后名字不好听。”   “叫君后。”顾朔早有准备。   “第一个男皇后,史书会把你骂成渣渣。”   “随便他们写,朕不在乎。”顾朔问:“你怕他们把你写成奸佞?”   “哈?小爷能怕这个?”苏景同从鼻子喷出一口气,爷声名狼藉二十年,骂他的诗文从广明宫能排到京城外,你们大周的名人翻个底朝天,也就对他爹苏季徵的骂声比他大些,他还差那点史书?   挨骂榜首第二对小小史书不屑一顾。   “不,我是说……”苏景同抓头发,“皇后君后事情可多了,要管宫女太监,要接见外命妇,要主持皇宫庆典和重大仪式,还要……”   顾朔悠然道:“都不用你操心。宫女太监有潘启兰芝管,外命妇不必进宫了,庆典仪式找宗妇来打理,”顾朔瞥苏景同:“你要想上朝,龙椅旁边可以加……”   “不不不,”苏景同吓了一大跳,脑袋摇成拨浪鼓,顾朔要说什么玩意儿,龙椅旁边加个椅子?那赶明儿左正卿他爹就要以死进谏撞死在大殿!苏景同忙道:“我不想那么早起床,我闲着就挺好。”   “懒死你。”顾朔沉吟,“叫你整日闲着不大好,人越发没精神。你还去太学府逗学生玩吧。”   “什么叫逗……”苏景同不忿,“我讲学可认真了。”   顾朔笑笑,没拆穿他上课半月、让学子自由活动十四天、他就讲一天的事实。   苏景同没敢再辩驳,他不知道为什么全天下都觉得顾朔稳重老练,以他所见,顾朔是实打实的疯子,端庄稳重的皮相下,是彻头彻尾地疯。他一旦决定要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今天说加把椅子,他明儿就真敢搞出个一字并肩王共享江山,他还会提前派人把文臣看起来,免得他们明天撞柱进谏阻止他。   苏景同可不想再刺激他。   “我可是西南余党的军师,就这样大婚好吗?”   顾朔气定神闲:“爱卿是朕派去西南当细作的,与朕内外联手,击溃西南一党。爱卿不辞辛劳,深入险地,置生死于度外,劳苦功高,”顾朔总结:“应当嘉奖。”   苏景同情不自禁鼓掌,好好好,好一个睁眼说瞎话。   顾朔扬眉:“你对朕的安排有意见?”   “不敢有,”苏景同诚恳道:“但我爹还在西南余党手里,西南余党知道这个消息,觉得我对西南没用,反手就会宰了我爹,陛下行行好,留他一条命如何?”   顾朔信口拈来:“你现在给徐幼宜写封密信,告诉他你为了博取朕的信任,谎称自己去西南是为朕做细作,朕对你情根深种、深信不疑,你们会有更好的合作,请他务必照顾好你爹。”   苏景同叹为观止,看不出来啊,平时最闷不吭声的人,编起谎话来一套一套的。   “但我还瞒了你一二三四五……一大堆事,”苏景同为难:“你不打算听完再决定吗?万一你知道其他事以后后悔了呢?”   “应该不会。”顾朔道。顾朔自认为天底下没有比苏景同爱他更重要的事了。苏景同就是想要江山都没关系,何况其他。   “怎么了?”顾朔奇怪,“你不想结婚?”   苏景同走到顾朔面前,一头埋进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怕你都知道以后,后悔。”   “不会的。”顾朔道:“朕不后悔。”   顾朔掐他脸蛋,“其他事朕虽然不着急知道,但你也别拖太久,该说就早点说,早死早超生。”   苏景同忐忑,“如果我瞒的事你会很生气呢?”   “会气成什么样?”顾朔问。   “气到让我滚蛋,气到这辈子不想见我。”   “这么生气啊……”顾朔笑笑,摊开一张空白圣旨,“你可永远自由进出皇宫,见朕不必通禀。”盖上玉玺,递给苏景同:“放心了?”   “就这样?”苏景同睁大眼睛,“你还不知道我瞒了你什么呢?也许特别过分!过分到你接受不了。”   “太过分朕会生气的,”顾朔提醒他:“你记得好好哄朕。”   “……”苏景同等了一会儿,“没了?就这样?”   “还要怎样?”顾朔笑,“把你剥皮抽筋?还是吊起来打?行啦,别想有的没的,你早点交代了是正经。”   “对了,”顾朔随口道:“你知道刚才谁来了吗?”   “谁?”   “正卿。”   “咦,”苏景同奇道:“他来了你怎么不叫我?”   “正卿刚说,找不到姜时修的踪迹,跟朕请旨,你要不忙的话,就帮他找找。”   苏景同的心不正常地跳动起来,手心瞬间濡湿,“他、”苏景同舔干涩的嘴唇,声音飘忽,“他说让我帮他找?”   “嗯。”顾朔道:“姜时修是平定西北的大功臣,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顾朔怕他想歪,补充:“朕同他只有君臣之义,你不必多想。”   苏景同喉头动了动,被挑断手筋的地方隐隐作痛起来,情不自禁道:“我还要在太学讲学……”   “只是帮他分析分析。”顾朔道:“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对了,”顾朔道:“昨晚忘了问你,我走后,你那几年是怎么过的,京里不见你动静,怎么瘦成皮包骨了?”   苏景同呼吸一窒。   他垂下睫羽,强压着心脏地狂跳,强自镇定:“我想去找你,我爹不让,叫我在家里读书,不许我出门。我又想你,又无聊,闷得很,不想吃饭。”   这事苏季徵干得出来,以前就关过苏景同半年,没想到他这次狠心关几年。   顾朔对苏季徵的教育孩子方式万分不赞同,哪有这么当爹的,不是打就是关,好歹是自己的独苗,怎么这般残暴。苏景同跟着他没少受罪,闷出病来怎么办?   顾朔只觉苏景同受了好大的委屈,也不纠结有的没的了,拉着他出去闲晃。   苏景同笑,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成天得出门,压根儿不想晃,“你自己逛吧,我去找正卿。”   去哪玩都是玩,顾朔看天色,“行吧,你看着点时间,别打扰他太久。”   “嗯。知道了。”苏景同找轿辇。   “让江天护送你去。”   “好。”   “……你这就走?”   “嗯?”苏景同回头。   顾朔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等他。   苏景同笑起来,跑回去,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可以了?”   顾朔矜持道:“去吧。”   苏景同乐了,扑上去狠狠又亲了一口,把顾朔亲得耳朵红到脖子根。顾朔红着脸,“光、光天化日……成、成……”   苏景同接话:“成何体统。”   “走了。”苏景同潇洒挥手。   这一回到左正卿府上,左正卿坐在书房,满脸严肃,桌上堆满了书信,见苏景同进来,左正卿把一封密信交给苏景同,“景同你看。”   苏景同垂眸,信上内容不少,概括起来就一个意思,周文帝派人刺杀顾朔不成,掳走了姜时修,但人在路上被劫走了,劫匪像西南王的人。   苏景同手颤了颤,断了的手筋突然抽痛起来。   左正卿揉捏着太阳穴,他在屋中待了太久,不见光,头一抽一抽地疼,“前些日子我跟你说刺杀陛下的人尽数死亡,无法再查。”   “嗯。”   “这两日寻到个突破口,有一樵夫在山上砍柴,雨天路滑没下山,躲在树上,瞧见一批黑衣人押送着一个文弱青年,夜里这个青年被另一批人劫走了,我们根据樵夫指认的方向,找到了西南余孽的探子据点遗址,在里面找到了先帝派出的刺客的残留衣物和身份令牌。”左正卿迟疑,“如果我猜测的没错,姜时修应该落在西南一党手中了。”   苏景同的耳朵嗡鸣,手腕疼得几乎要炸开。   “所以我去找陛下,看你忙不忙,不忙的话帮我找找,西南那边你熟悉,你知道姜时修可能在哪里吗?”   左正卿说完,发觉苏景同脸色白得可怕,“景同?你怎么了?”   苏景同坐在椅子上,左正卿给他倒了杯茶,“你怎么了,生病了?”   “昨晚没睡好。”苏景同定了定心神,“你是说,姜时修被西南王抓走了?”   “我猜测的,”左正卿道:“你在我这儿睡会儿吧,姜时修失踪许久,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的衣裳都在,房间也给你留着呢。”   “不用,”苏景同道:“我们还是说姜时修的事吧。”   “真没事?”左正卿小心翼翼觑苏景同的脸色,“你看起来很像生病了,我府里有太医,给你瞧瞧吧?”   苏景同下意识收起手腕,“没事,继续。”   “好吧,那你如果不舒服,及时跟我说。”左正卿介绍道:“这个事,我早有疑心。先帝掳走姜时修,应当是想收归己用,但掳走后便再没听到姜时修的消息。”   “等等。”苏景同皱起眉:“为什么是收归己用?难道不是想杀他或者困住他么?若要说军师,周文帝有你在,还有你妹妹左毓,两个军师,他不对外打仗,只和我爹打,单线作战有你们两个足够用了啊。要姜时修做什么?姜时修是陛下的人,陛下和周文帝的关系,”苏景同冷笑一声,“他怎么敢用陛下的人?”   在房梁上蹲着的江天翻了个白眼。   左正卿脸色不自然地笑了笑,“谁会嫌人才多呢?姜时修声名赫赫,先帝惜才。且要杀他,在西北杀了他就好,何必把人绑回来?”   苏景同耸肩:“所以我怀疑周文帝的人在西北就杀了姜时修,尸体处理掉了。你们找的樵夫靠谱吗?他一个樵夫,能认出姜时修么?”   左正卿笑笑,“靠不靠谱,眼下也只能信了。你在西南的时候,有听说或者猜测过姜时修在哪么?”   “没,”苏景同道:“我投奔西南王的时候,跟他说,你如果想让我当你军师,那你只能有我一个军师,否则免谈。所以他把徐幼宜打发走了,可能因为我放这句话的原因,他没在我面前提过任何其他军师,包括姜时修。兴许确实是他把人抓了,只不过藏起来了不让我知道。”   苏景同客观评价道:“正卿,我不觉得姜时修在西南王手里。他因为我打发走徐幼宜,是因为他知道我比徐幼宜有价值。可谁都知道姜时修厉害,如果他手里有姜时修这张牌,怎么会因为我放弃姜时修?”   左正卿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再找找吧。”   “你脸色太白了,还是在我这里睡一会儿吧,知夏!”左正卿喊。   知夏笑吟吟打帘子进来,“侯爷。”   “带公子去休息。”   苏景同还想说什么,左正卿瞥他:“小心我回禀圣上,找太医给你开补药。”   苏景同最烦喝药,又苦又涩,只好投降:“好吧好吧,那我去睡,你也不要太操心了,顾着点自己。”   “嗯好。”   苏景同跟着知夏去隔壁院子,因为苏景同时常来骚扰左正卿,左正卿在府邸里给他留了个小院子,苏景同惯用的物件左家有全套一模一样的,苏景同轻车熟路,上床补觉。   等苏景同走没影了,江天从房梁上翻下来,坐在左正卿对面,“怎么不告诉他,他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也太亏了,掏心掏肺,他一点不知情。哪有这样的,我都快憋死了,你不说我去说行不行?我受不了他没心没肺的傻样了。事情都成定局了,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吧?”   “别,”左正卿疲惫道,“我不想让他有负担。”苏景同头一回自残时,顾朔传他进宫陪着苏景同,左正卿大约猜到苏景同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更不敢告诉他了。“算我求你,千万别告诉他。他情况不大好,不能听这个。”   江天敷衍道:“知道啦。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   左正卿咳嗽两声,江天蹦起来,“哎呀哎呀,我说着玩的,你别咳嗽啊,气到你了?你也太容易被气了,快深呼吸,放平心,喝点茶喝点茶,顺顺气儿,我胡说的呀,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发誓我肯定不告诉他,我说话你还信不过吗?快别咳嗽了,你吃药了吗?”   左正卿抓住他的手,“我没事,刚刚窗户口有风进来了。”他刚刚其实是笑岔气的,但不敢说,怕把江天惹炸毛。   江天回头,窗户其实关着呢,左正卿在的地方,窗户都是关着的,不过寒冬腊月,关着也一样有风,江天扯了件鹤氅,挂在窗户前面,挡住从窗户透进来的风,又拿了件衣裳披在左正卿身上。   左正卿问:“你最近怎么样?吃到桂花糕了吗?”   江天尾巴翘起来,他就知道桂花糕是左正卿是专门给他的,“你眼力不错,一眼就认出我。”   左正卿无奈,接受了这个哭笑不得地夸奖,他怎么能认出来江天的伪装,纯猜的。苏景同频繁进出宫闱,顾朔要不派江天跟着,哪能放心呢。   “陛下不是要你查徐幼宜的落脚点么?查得怎么样了?”左正卿问。   “查着呢。”江天在除了顾朔以外的人面前,绝口不提进度,即便是左正卿问也一样。   左正卿笑笑,轻声道:“顾炎那边如果查不到,去摄政王府找吧。”   江天眼睛顿时瞪大了,“啊?!” 第43章 现实-手筋   徐幼宜在摄政王府藏着,如果非要这么想,其实是能说通的。徐幼宜手上有苏季徵,用苏季徵要挟,苏景同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可……   江天想不明白,陛下都知道这件事了,如果真在摄政王府,为什么不告诉陛下呢?   陛下跟他在一条战线,有什么必要瞒着呢?   江天想不明白,希望左正卿能给点提醒,但左正卿闭口不提,仿佛方才的提醒只是江天的一场幻觉。   快到晚膳时分时,宫里派了车来接苏景同。   左正卿送苏景同出门,苏景同不想让他吹风,没让他出来,自己和江天出了门。看清马车的瞬间,江天头皮都炸了。   这车,陛下在里面吧!!   江天眼睛一扫,在周围看到几个禁卫军的人,狠狠瞪了他们几眼,干什么吃的,带这点人就敢让跟着陛下出来!陛下也是,带这点人就敢出门!   苏景同愣了一下,他武功不行,感觉不出车里有人,但他和江天乘着马车来的,并不缺回宫的马车,顾朔在里面?   苏景同眼睛亮起来,火速上车,顾朔正端坐在车中,翻着奏折。   苏景同扑上去,“你怎么来了?”   顾朔一手揽着他,一手看奏折,“太晚了,该用膳了。等不到你回来,朕只好亲自来了。”   “玩得开心?”顾朔低头看他。   “太困了,在这儿睡了一觉。”苏景同嘀嘀咕咕,“都怪你今早放爆竹。晚膳吃什么?”   “回去看。”   江天坐在车前当车夫,只觉得自己十分命苦,皇帝想一出是一出,随随便便就出宫,给他吓够呛。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回宫后,江天交代人去摄政王府看看,此前他们只在各王公大臣府上找,没想过要去被封禁的摄政王府看,今天左正卿提醒了他,摄政王府又大房间又多,藏个人非常容易。   江天心里惴惴不安,苏景同到底想干什么?徐幼宜想要挟苏景同干什么呢?西南余党只剩几万人,就算造反,不等打到京城军队就死光了,他能干什么呢?左正卿又是为什么突然怀疑苏景同呢?   江天越想越不明白,烦躁地抓头发,他眼睛情不自禁往广明宫里扫去,苏景同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挂在顾朔身后,被顾朔半背着走来走去。   咦惹。   江天错开眼睛,辣眼睛辣眼睛,他俩真腻歪啊。   江天转身朝摄政王府去,摄政王府太大了,他又怕打草惊蛇,又怕查不彻底,还是自己亲自去找安心。   送走苏景同和江天,左正卿坐在书房久久不能回神,壶里的热茶变凉,重新加热,又再次放凉,左正卿颓然地捏眉心。   姜时修的失踪,比起顾朔的焦虑心急,左正卿基本持怀疑态度。   周文帝要杀姜时修很好理解,这人太聪明太有威胁,死了少个威胁。但活捉姜时修,要么是想从他口中得到消息,要么是为了利用他的能力,要么是为了用他威胁顾朔。   可姜时修失踪后,整个人像人间蒸发了。   没有什么重要消息被周文帝知道,他也没为周文帝效力,也没被用来威胁顾朔。   周文帝那儿别说姜时修本人,就连掳走姜时修的人也全部失踪或者死亡。这不像藏起姜时修另有他用,更像被另一股势力灭口了。   能做到这点的势力,当时只剩西南一党和苏景同。   苏景同要姜时修没用。他自己就是顶尖军师,大费周章弄走姜时修没意思。   如果是西南王弄走姜时修,那就有意思了。西南王有姜时修在手,为什么舍得放在一旁不用?费心费力把人从周文帝手上抢走,就为了把他囚禁或者杀了么?   这不合理。   根据左正卿对西南王的了解,他更可能已经用了姜时修,只是自己不知道。   等左正卿亲自去查姜时修其人,发现姜时修的过去说不清真假,像精心伪造的履历,就更怀疑姜时修了。   姜时修其人,从出现到失踪,只风风火火来到顾朔身边,帮他平定西北,又风风火火离开。   单看目的,是为了帮顾朔。   他出现的时间点很巧妙,顾朔前脚到西北,他后脚就来,而恰好苏景同被苏季徵扣在府中安心读书,很少出门。   他失踪的时间点更巧妙,苏季徵刚死在战场上,姜时修马上就“失踪”,苏景同也“失踪”,继而去西南王手下效力。   一切巧合地像精心安排。   所以今天左正卿随便编了个借口,假装有个樵夫看到掳走姜时修的过程,试探苏景同,苏景同脸色不好看,手腕有发抖迹象。   左正卿把凉了的茶一饮而尽,如果他没猜错,姜时修是苏景同,而他确实落到西南王手上了,为西南王效力或许是被逼无奈,或许是为了替苏季徵报仇。总之西南王得到了苏景同,也知道了他就是姜时修。   左正卿提笔写密信——把自己的猜测说给顾朔听,顺带提了一句,苏景同的手腕早就不疼了,但一提到西南王,他就下意识躲手腕,苏景同的手腕应当是出过问题。另外,苏景同坑人向来面不改色,能让他脸色发白,想必是触及到他不能提的往事了。   密信写好,左正卿将密信封卷成条,放在一根中空的筷子中,叫小厨房备了一份荔枝酥山,连同筷子装在食盒中,叫知夏送进宫,献给陛下。   苏景同本来刚睡了一觉,神清气爽,被顾朔坚定地拉着习武半个时辰,又在宫里散步了半个时辰,为数不多的体力耗了个干净,泡完澡倒头就睡。   顾朔瞧了他半天,慢慢皱起眉,苏景同的觉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从前苏景同也爱睡觉,但远没现在睡得多。   固然他吃得少,精力不济,容易犯困,但这状态看起来更像大病初愈,需要不断通过睡眠来修复身体。   得找个时间让太医好好看看。   顾朔轻手轻脚退出寝室,去正厅看折子。潘启把食盒提进来,顾朔抬头,认出食盒上的花纹,“康宁侯送来的?”   “是,康宁侯送来一份荔枝酥山,献给陛下。”   顾朔放下折子,“放下吧。”   潘启没打开食盒,连盒子一并放在顾朔身旁的桌子上,快步退出大殿。顾朔打开食盒,取出筷子,抽出左正卿的纸条。   烛火亮起,顾朔的影子在烛光下摇曳。   翌日一早,苏景同迷迷糊糊睁开眼,在床上打了一连串滚,从床最里面一直滚到床边,又打滚滚了回去,来回两遭,终于醒了。   顾朔在罗汉床上借着天光批折子,手边的折子落起小山那么高。   苏景同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折子?你昨晚没睡?”   顾朔停笔,揉了揉太阳穴,他昨晚看完左正卿的纸条,睡不着,便开始批折子,批到天亮,把没批完的折子搬到寝宫来批,一边批一边能看着苏景同。   左正卿怀疑的内容,顾朔全部猜测过——毕竟他也长了脑子。   事实上姜时修刚来到他身边,声泪俱下要为他效命时,顾朔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新州的地界,哪能养出这么钟灵毓秀的人。   他肯答应姜时修留下,把姜时修放在身边,是因为怀疑他是苏景同。   他们一点都不像。   可顾朔看到姜时修的第一眼就在想,是不是苏景同易容来了?姜时修站在那里,顾朔脑子里全是苏景同的音容笑貌。   他甚至还派人去摄政王府看过,苏景同到底在不在府中。   他和姜时修的同席同榻,是为了更好地观察他。通过易容术和乔装打扮,一个人或许可以在容貌、身高上发生变化,但生活习惯、微小细节骗不了人。   可越观察越失望,他们真的不像。   姜时修和苏景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相像:姜时修比苏景同高半个手掌;姜时修五官平常,远不似苏景同明艳;姜时修的声音细声细气,像大病初愈中气不足,苏景同的声音快乐张扬;气质上两人也没有相似之处,苏景同是金尊玉贵的摄政王世子,行走坐卧一身贵气,姜时修则简朴自然;苏景同言笑晏晏时依然能感受到他藏起来的傲慢肆意,姜时修亲和温柔;苏景同身上有若有若无的柠檬薄荷清香,姜时修没有;苏景同吃穿用度都要最好,姜时修什么都不讲究。   苏景同一天换几身衣裳,衣服有褶皱就要换,姜时修一件衣服穿几天眉头不皱一下;苏景同情绪起伏大,时常气鼓鼓的,姜时修稳定得可怕,天塌了他也只有一句“慌什么”,然后干脆利落解决;苏景同睡觉习惯往他怀里滚,姜时修完全没有,他恨不能睡地上,离得远远的;苏景同不受气,除了苏季徵和顾朔,没人能折腾他还不被他反击,姜时修脾气好得很,被人欺负了软绵绵地笑笑就过去了。   越看越不像。   越看顾朔的心越凉。   如果苏景同真能装成这幅截然不同的模样,那他真会演戏。   顾朔派去摄政王府的人回报,苏景同在府中读书,并不出门。   顾朔只好将怀疑压下去,顺便唾弃自己想苏景同上瘾,看谁都像苏景同。   苏景同决裂时说他太能给自己贴金,自作多情,如今倒也印证了。他们关系都走到这一步,而他居然心存幻想,还在傻兮兮地脑补苏景同对他余情未了、脑补苏景同逼他去西北是为了他好,然后执迷不放手。   姜时修不是苏景同。   姜时修是他忠诚可靠的军师。   姜时修刚失踪时他心急如焚,派了无数人找,不见踪影,过了俩月不见周文帝的动静,顾朔慢慢品出点不对劲来。   只不过不敢确定。   左正卿的话也只是猜测,和他一般全靠推理,没有真凭实据,还需要再查证,不能武断定论苏景同就是姜时修。   找姜时修还得继续——万一他不是苏景同,他们停止找姜时修,岂不是叫他继续受苦?   慢慢来吧,说不定哪天能从苏景同口中知道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去,又或者哪一天能找到姜时修。   顾朔不急于此刻便知道,他已经是皇帝,苏家和皇族的纷争也已划上句号,西南王伏诛,按理说他们之间没什么事好隐瞒。但左正卿说得对,苏景同的情绪问题还没找到成因,没有必要急着逼他。万一逼急了就不好了。   顾朔还在沉思,苏景同当他在思考折子,他原本不打算参与任何朝政,免得引起怀疑,这会儿看顾朔思考,以为他遇上什么难事,抽走顾朔手中的折子,简单扫了一眼,是南面几个州想联合兴建商路,苏景同道:“是好事,在愁安排谁去做?”   顾朔才打开这份折子,还没看内容,一时间没接上话。   “范衡不错。”苏景同道:“人活络会办事,这几个州的刺史跟他关系不错,他还是户部尚书的门生,从前又在礼部当过几年差,熟门熟路,推动起来阻力小些。”   “嗯。”顾朔随手批上:“着范衡组织。”   顾朔瞥苏景同的手腕,左正卿的密信中,他最在意的就是这点。昨天早上他给左正卿写密信,要他试探苏景同的手腕有没有问题。左正卿的答复是应该有,且和西南王脱不开关系。   收到密信,顾朔立刻想起重逢时,苏景同手腕脚腕上都带着手铐,按说脚腕应该磨损更多,但苏景同的手腕血肉模糊。当时他以为苏景同可能有自虐倾向,想靠疼痛缓解心里的痛苦,现在看来,未尝没有隐瞒手腕伤的想法。   宫里的太医只给贵人治病,没见过江湖上的手段,未必能分出他手腕旧伤和磨损的新伤。   顾朔收回目光,“宫里新进了个太医,擅长调理脾胃,你这几日胃口不好,一会儿叫来给你瞧瞧。”   “哦。”苏景同无所谓,他脾胃老毛病了。   新来的太医约莫四十岁出头,清瘦但很有力量,脚步很轻,下盘却稳,像练家子。   苏景同皱起眉,这是谁派进来的探子,意图不轨?   他提起心,打算等顾朔去上朝,他就派人盯紧太医。   太医将手搭在苏景同手腕上,静心凝气。苏景同等他把脉,顺便上下打量他,心里几十个念头转过:是徐幼宜的人?还是先皇后大皇子余党?还有其他人么?选拔太医要过几层手,是哪一层出了问题?顾朔身体健康得很,一年到头除了请平安脉用不着太医,他倒是刚来宫里成天传太医,这太医是冲着顾朔来的,还是冲他来的?   苏景同念头百转千回,太医竟还没把完脉,看个脾胃,怎地要这么久?   太医道:“请公子换一只手。”   苏景同心里生疑,但顾朔盯着,他仍将另一只手伸出去。太医又把脉许久。   等把完脉,太医去开方子,苏景同拿过方子瞧,是健脾胃的药,没什么问题,苏景同把方子还给太医。   早上还得去讲学,苏景同在暖阁的书桌上抽走一只紫金狼毫笔,带上。   顾朔等他走了,把太医又叫回来,“说说吧,什么情况?”   这太医并不是太医,是从外面找回来的行走江湖的大夫,生平从未学过“委婉”二字,直挺挺扔了几个字:“手筋断了。”   顾朔抬眸:“你说什么?”   “手筋断了。两只,全断了。” 第44章 现实-犯浑   苏景同糊弄完小孩,把紫金狼毫笔“落”在了学堂,没一会儿,一个洒扫的太监去打扫,看四下无人,将紫金狼毫笔揣在怀中。   苏景同回到广明宫,顾朔居然在,正午阳光大好,顾朔正坐在阴影中翻书,苏景同奇道:“你今天下朝这么快?”   “嗯,”顾朔道:“今天没什么事要商议。”   “你心情不好?”苏景同问,“你今天怪怪的。”   “朝上事情烦人,”顾朔伸手:“心肝儿,过来。”   苏景同走过去靠在他身边,“干嘛?要我帮你看折子?”   顾朔抓着他的手,“还没顾上问你,你爹后来还打过你么?”   “没啊。”苏景同被问得莫名其妙,“就那一回。”   “你帮我在西北布局,他没生气?”苏景同在西北的动作不少,苏季徵不可能不知道。   “生气呀,”苏景同耸肩,“但我又没寻死觅活,他打我干嘛?”   顾朔垂眸,“你后来怎么去西南王那儿了?”   苏景同咬唇。   顾朔抚上他脸颊,“不生你气,说吧。”   “周文帝杀了我爹,”苏景同闭上眼,“我要杀了他。”   “我主动找上西南王,答应为他效力,只有一个条件,帮我杀了周文帝。”   “他生性多疑,他手中还有徐幼宜,他肯信你?”顾朔问。   苏景同无意识瞧了眼手腕,“不信啊,但我爹还有些旧部,他也想利用我的身份,多些力量。”   顾朔将他无意识的动作收归眼底,果真是西南王动的手么?   顾朔不动声色和苏景同用完午膳,等苏景同午睡后,回临华殿办公,兵传召刑部尚书进来。   “西南一党查得怎么样?”顾朔问。   顾朔打进京城后,西南王伏诛,西南余党下狱,由刑部主审,兵部协同。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审出不少东西,刑部尚书每日都呈折子汇报,具体进度顾朔都清楚,骤然听顾朔问,心里百转千回,不知顾朔是想什么,谨慎道:“已查清西南一党一十二桩罪名,还有……”   顾朔打断他:“他和摄政王世子的事查了吗?”   刑部尚书愣住,顾朔此前吩咐涉及到苏景同的事一概不许查,他因此回避了苏景同的部分,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是叫你查摄政王世子,”顾朔敲敲桌子,“是查清西南王如何同意与摄政王世子合作的。”   刑部尚书理了理心神,回禀:“回陛下,先摄政王苏季徵伏诛后,苏家下狱,世子苏景同逃亡西南,呈拜帖面见西南王,五日后达成合作。”   “五日。”顾朔抬眼:“朕想知道这五日发生了什么。”   “是。”   刑部尚书退下,顾朔把暗卫叫来,苏景同手筋断了,后来又和西南王合作,西南王倚重信重他,这期间苏景同说不定请过大夫,要暗卫去查查西南一带的大夫,有没有信息。   手伤已久,不知还能不能治,就算能治,也得把手腕割开,来续接手筋。   但苏景同现在还没有主动跟他说手筋的意思。   左正卿说得对,以苏景同的习惯,不至于略提到一点,就控制不住看手腕,手腕的伤兴许和他变得自虐自残有关,可能触及他不愿意提的往事。   顾朔额头一抽一抽地跳,想治又不敢刺激他。   怪不得苏景同刚来广明宫当小太监时,会做带轮子的桶,哪里是什么他“灵机一动”省力气,只怕是他的手根本提不动桶,不得已出此下策。   苏景同跟他习武,他明明已经察觉到苏景同软绵绵的没力气,却误以为他是从小到大不爱习武,不好好练,懒得使力气。   书桌上放着一张苏景同画的“锦州兵力分布图”,旁边有苏景同的批注,字力道虚浮,显见是他没力气。   顾朔吐出一口气,手不可抑制地哆嗦,又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他怎么能一进宫就杀了西南王呢,让这老贼死得太轻易,眼下除了鞭尸,竟找不出其他泄愤的方法。   他该留着人千刀万剐!   顾朔抓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静”字,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越写,越想起苏景同的字,苏景同浩瀚如烟海的爱好里,只有习字练得时间长些,正经下过苦功,现在都毁了。   顾朔难以平静,心中愤懑难当,一个“静”字写完,情绪更加沸腾,挥笔连写一串“静”,越写字迹越翻飞,纸快速被写满,最后一个字飞到连笔画都看不清。顾朔把笔丢在一旁,抓起这张纸,力道极大,捏成纸团,狠狠扔到地上。   顾朔烦躁地想:西南王死了有几月了,筋脉血肉只怕早烂没了,就剩一把骨头,鞭尸都鞭不到点子上。   顾朔又把暗卫叫下来,“那老贼的尸骨挖出来,碎成粉,喂狗。”   “是。”   苏景同觉得今天的顾朔实在奇怪,又把折子搬回广明宫看,就放他身边,一边批折子一边看他,晚上本该习武,顾朔也借口太累,取消了这项日程。   “你怎么了?”苏景同靠在顾朔身边,“是太医说我身上不大好么?”   早上太医来过以后,顾朔就成这模样了,很难不让苏景同往这边想。   “说你底子虚,”顾朔道:“得好生将养。”   这话苏景同从小听到大,“哦。是个大夫就这么说。”   苏景同亲亲顾朔的眼睛,顾朔小心避开他的手腕抓住他的手。   这一晚的顾朔十分温柔,温柔地像四年前他刚来摄政王府,知道苏景同被苏季徵打了一身伤时的那晚。   苏景同有心说两句话,没顾上,被温柔吞没。   夜深人静的太医院,一个洒扫的太监悄悄推开某间房门,这是太医们存放档案的地方,苏景同要他查新进宫的太医是否有猫腻,是否是探子。   值守的太监去茅厕了,一来一回需要些功夫。   洒扫太监在档案中翻找,全部找了个遍,不见新进宫太医的任何档案,进宫的层层手续,他一样都没走。   洒扫太监皱眉,一样手续都不走,还能进宫当太医,除非皇帝身边的潘启和贺兰芝亲自安排。   难道是皇帝的意思?   如果是皇帝的安排,那应当不是苏景同猜测的探子了。   洒扫太监翻完太医档案,不信邪,兴许是他们放错地方了,于是打开了隔壁的柜子,这里面放的是存档的开过的药方,每位贵人一本。   洒扫太监一本一本的翻着,都是周文帝和他的妃子们的药方。翻到最后一本,洒扫太监的眼睛瞪大了,药方本上赫然写着“左正卿”三字。   左正卿的药方本,怎么会在太医院?   药方本厚重得让人心惊胆战,这得生了多少病才会如此?   洒扫太监打开第一页,看清上面的症状说明,手一哆嗦,险些将药方本摔掉。   他将药方本揣进怀里,将一切复原,心神不定、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早上,苏景同睁眼,熟悉的屏风,熟悉的大殿——顾朔又把他带来开朝会了。   顾朔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听朝臣汇报今天的疏议,朝臣们一边上奏,一边忍不住往屏风后看——什么也看不见。   苏景同不必问,手筋的事,顾朔应当是知道了。   顾朔就这么半盯着他上完朝。   退朝后,顾朔摘了头上的冠冕,走到屏风后,苏景同还躺在摇椅上嗑瓜子,见顾朔来了,把瓜子推到一边,两条胳膊伸开。   顾朔笑笑,“不想走路?”他蹲在摇椅前,把脊背留给苏景同,“上来。”   苏景同不动,“抱。”   顾朔转过来,广明宫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大白天抱着走这么长路,顾朔耳朵尖发红,“光天化日……”   苏景同坚持伸手。   顾朔红着脸和脖子投降,无奈道:“你真是我祖宗。”   苏景同小声嘀咕:“你知道就好。”   顾朔闷笑两声,狠狠亲了一口他的脸蛋,单手抱起他往外走。   苏景同靠在他胸膛,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手筋断了,懒得动。”   顾朔抱他的手颤了颤,“怎么断的?”   “我去投靠西南王,他不信我真心投靠,把我关起来拷问我,”苏景同想了想,“拷问的时候动刑,断了我手筋。他见我断了手筋都不改说法,信了我是被仇恨冲昏头脑,定要投靠他杀周文帝,所以敢用我。”   顾朔停下脚步,嘴唇抿得紧紧的。   苏景同仰头亲了亲他,“没事,别生气,”苏景同漫不经心道:“你打进京城的那天,我亲手断了他手筋脚筋。”   “我可没吃亏,”苏景同说:“两条手筋,换来他的信任,杀了周文帝给我爹报仇,还葬送了西南一党,划算得很。”   “这是好事啊。”苏景同总结。他也算间接扫清顾朔登基的障碍了。周文帝如果活着,顾朔如果还想登基,他会是流放的皇子擅自掌兵权,打回京城弑父登基,但现在他是救西北安危的大功臣,他作为皇室血脉,灭了谋朝篡位的西南王,顺理成章收复江山,是中兴之主。   顾朔垂眸看他,“你觉得这是好事?”   “嗯?”苏景同看他,他能从顾朔的语气中感受到他的不赞同,但不知怎么的,他在顾朔面前,就克制不住把自毁自虐自残的那一面暴露出来,明知道说完会惹毛顾朔,还是忍不住想说:“我又不通武艺,手筋断不断没什么差别。还是很划算的吧。”   顾朔把他放下来。这兔崽子又开始犯浑了。苏景同一年总有那么几天犯浑,心里明明知道不妥,他甚至可能并不是这么想的,但就是要怎么扎心怎么说,就是要发作一番,发作出来又后悔。   “干嘛?”苏景同皱眉,“还有好远的路,我不想走。”   “站好!”顾朔道。   苏景同嘀嘀咕咕:“当你祖宗好难,还没说几句话,又得被你当孙子训。”   顾朔平静地问他:“知道我会生气,还要说?专门找不痛快?”   苏景同心里烦躁:“我说得哪里不对么?你想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要劝我保全自己最重要?我一点都不想听。我就是要杀了周文帝,就是要他死无全尸,他一天不死我一天睡不着,他活着的每一瞬间我都煎熬万分,他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我有什么办法,摄政王府毁了,我手里什么都没有,我不投奔西南王我拿什么杀周文帝?靠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身体吗?手筋是什么重要事吗?我手筋断不断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能用它们换周文帝死,我求之不得!”   顾朔抿唇。   苏景同扯扯嘴角,“看我干什么,想问我为什么不去投奔你?我怎么投奔?告诉你,你爹杀了我爹,我恨你爹入骨,你帮我杀了你爹?”   “我不想听大道理,不想听你讲冠冕堂皇的话。你告诉我,我那个时候该怎么办?那个局面,我除了投靠西南王,我有什么办法?我活了二十多年,把自己活得一无是处软弱无能,我能怎么办?”   顾朔吐出一口气,苏景同情绪明显不稳定,眼下不是掰扯他手腕事的时候,安抚情绪更要紧,他上前一步,将苏景同轻轻拢在怀里,“放松,深呼吸,别这么紧张。”   苏景同一口气提在喉咙里。   顾朔温柔道:“对不起。”   顾朔的手抚在苏景同后背,帮他摩挲顺气。   苏景同听到他的声音落在耳边,他说“我来晚了”。   苏景同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来晚了。”他又一次说,“我那时候该在你身边的。”   顾朔心里难受,如果当时他在苏景同身边,那么事情一定不会走到苏景同要去向西南王求和的地步,西北大军在,怎么也能保住一批苏家人,不至于让苏景同真的家破人亡。   他的每一次困窘,苏景同都在他身边,可苏景同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远在天边。   苏景同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但没说出口,身子一软,跌在顾朔怀里。   后面的事他不清楚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发病了,无法控制身体,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失去意识前,苏景同模模糊糊地想,这一次有顾朔在,应该不会发作得太严重吧……   新太学府内,洒扫太监怀里揣着昨晚从太医院偷出来的左正卿的药方,等着拿给苏景同,从早等到中午,没见苏景同来。   洒扫太监一边扫院子,一边嘀咕:“人呢?”   江天从房顶上跳下来,抱胸看他,“这儿呢。”   洒扫太监身体僵硬,“大、大统领。”   江天挑眉,两个禁卫军进来,一左一右擒下洒扫太监,江天溜溜达达上前,从他怀里抽出左正卿的药方,“你鬼鬼祟祟就是为了偷这个?”   江天将药方卷起来塞自己怀里,他奉顾朔的命令查徐幼宜的藏身之处,表面在查王公大臣府邸,背地里紧盯着苏景同——苏景同既然需要和徐幼宜通信,那么只要盯住通信环节,就能看到信最后去了哪里。   结果徐幼宜此后再没给苏景同传信,反倒是苏景同主动联系了这个小太监。   江天仔细端详洒扫太监,伸手在他脸上左右摸摸,在鼻梁处摸到一点白泥,江天嗅了嗅,“易容用的泥?”   江天将人押解回禁军府,叫人清理干净洒扫太监脸上的泥,再看清太监的面容时,江天愣了一下,“弦歌?”   弦歌问:“你认识我?”   江天沉默,顾朔给过他弦歌的画像,苏季徵刚出事时,顾朔想找苏景同,把苏景同身边人的画像都给了江天,让江天找。后来苏景同在西南王府现身,江天便没再找过。   原来弦歌在宫中。   “苏景同让你查康宁侯的药方?”江天问。   顾朔登基那天,苏景同进宫前交代过弦歌,如果不小心被江天抓到,不要抵抗,不要试图蒙骗他,如实坦白即可。苏景同目前还没收回这条命令,于是弦歌老实交代:“没,我不小心翻到的。”   江天示意禁军把弦歌放了,“康宁侯的药方你看到了,知道怎么回事了?”   弦歌心里沉甸甸的难受,“是。”   “康宁侯不想让他知道。”江天交代:“他是你主子,要不要告诉他你自己决定。本统领建议你不要,他的样子看起来不正常,你说了他又得受刺激,还是不告诉他为好,你觉得呢?”   “但……”弦歌欲言又止,康宁侯就这么……   “康宁侯不在乎,”江天道:“你小心你家主子身体。”   弦歌眼眶发红,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我家主子要是一辈子都不知道……”   江天打断他:“那他就一辈子不因为这件事发病。”   “知、知道了。” 第45章 现实-下毒   广明宫里药香萦绕,苏景同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手腕上缠着一层纱布。他猜得没错,有顾朔在,他虽然发病,顾朔及时把他捏晕了,没给他发疯的机会。   趁苏景同晕着,顾朔叫来行走江湖的太医看他手筋还能不能接上,太医看完摇头,若是第一时间就治疗还来得及,现在过去这么久,早不成了。   太医字斟酌句地安慰顾朔:“事已至此,不提重物,万事注意着点,应当不影响后续生活。”   顾朔心里不痛快,又叫暗卫把西南王尸骨扒出来喂狗,暗卫吭哧吭哧道早上才喂完,没剩的了……   顾朔只好问去西南查顾悯的人传消息回来没,把顾悯宰了也算泻火。暗卫冷汗下来,西南十万大山,顾悯藏在其中,岂是这般好找的。   顾朔火不上不下,憋在心里,发不出去,不高兴地批折子。   批到中途,顾朔面前的光被挡住,顾朔抬头,苏景同光脚踩在地毯上,身上穿着宽大的睡衣,头发散在脑后,晃晃悠悠过来了。   顾朔还没来得及动,苏景同便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轻车熟路地窝顾朔怀里。   “醒了?手腕疼不疼?”   苏景同双手勾在顾朔脖颈上,探头去亲他。   一吻结束,苏景同小声凑在顾朔耳边说:“对不起。”   “嗯?”   “不该跟你发火,”苏景同嗫嚅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顾朔笑笑,亲他眼睛,“我也不对,不该不分场合就说你。”   “心肝儿,跟我说说,”顾朔握住苏景同的手,“为什么突然暴躁?”   “我……”苏景同踌躇,他也不太清楚,当时就是莫名其妙地暴躁,火气直冲天灵盖,就是口不择言。要问他为什么,他还真说不上来。   治疗陈年旧伤,最好的办法就是挖开伤口,除掉已经腐烂的肉,重新上药治疗。顾朔揽着他,“在怪你当时无能为力?”   苏景同顿住。   “你当时以为你爹战死,苏家完了,而你当时没办法挽救苏家,你被无力感吞没了?”顾朔问。   苏景同心一阵一阵发颤,“也许吧。”   “我太废物了,”苏景同靠着顾朔:“我爹说得对,我一事无成,兜兜转转二十余年,还是什么本事都没有,如果我那时有兵,我就能介入他和你爹的事,如果我那时有权,我能联合朝臣逼你爹退让,但我什么都没有。”   “你爹现在好好的,”顾朔道:“你也替他报仇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你是我爹的儿子,你当时会怎么做?”苏景同问。   顾朔想了想,“不好说,我如果是你爹的儿子,很可能劝他别造反,把他劝到看到我就烦。我的心思都在劝他上,也许没时间发展自己,出了事,我也无能为力。”   苏景同又想:“要是正卿是我爹的儿子……”   顾朔沉默一瞬,左正卿……   “要是江天是我爹的儿子,他武功那么厉害,”苏景同喃喃:“说不定能把我爹救出来。”   “不要苛责自己。”顾朔亲亲他,“江天是很厉害,可数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江天,且个人的力量在军队面前是渺小的,未必真能救出来。你爹连中六元,前无古人,至今无来者,扶持两任帝王,皇帝他说立就立,说废就废,强如你爹,也有做不到的事。你没有功名在身,但把兵书看了个遍,满大周找不出比你学得更深更全面的人,你没在朝廷中任职,但你把西北布局得很好,没叫西北沦陷。把他放在你的位置上,他未必能有你做得好。”   潘启轻轻走进来,在顾朔耳边说了两句话,顾朔眼睛亮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   苏景同奇道:“怎么了?”   顾朔打开衣柜拿了套衣衫给苏景同换,又拿了件大氅裹他身上,抱着他往门外走。   苏景同挣扎想跳下来,“我自己走吧,去哪?”   顾朔兜头给他戴了顶羊毛帽子挡住头和耳朵,“去刑部天牢。刑部尚书回话说找到断你手筋的两个人了。”   西南王拷打苏景同时,并非自己动手,有将士代劳。刑部尚书不抱期望查了查,那俩将士是西南王的亲信,早关押在牢中了。   天牢中,血气萦绕,那两个将士被吊在刑架上。   顾朔将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刀塞到苏景同手中,“心肝儿,去,断了他俩的手筋。”   苏景同犹犹豫豫。   那两个将士身为西南王的亲信,知道西南王太多事,关在牢里的时候被来回盘问出数十个罪名,自知等查案结束会被处死,两人都双目无光,衰老了好似十岁,头发全白了,同他们说什么都反应迟钝,半天听不到回应。   “嗯?”顾朔看向苏景同,“害怕?”   顾朔走上前,从苏景同身后揽住他,握住苏景同的手指,带着他走到刑架前,“朕在你身后,别怕,动手。”   苏景同捏着小刀,对准一人的手腕,他十分清楚手筋的位置,在手筋被断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幻想等大事一成,要亲手断了西南王的手筋,将手筋的位置记得滚瓜烂熟。   刀尖刺破一人的手腕,一点殷红的血渗出来。   他在西南王府时,也如此人般被吊在刑架上,眼睁睁看着这两人走过来,干脆利落断了自己的手筋。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出,剧痛袭来,疼晕了过去。   苏景同的手微微使力。   将士眼神动了动,又漠然地转到一旁。哀莫大于心死,早知必死无疑,对断手筋便没多少反应。   苏景同松手,“算了。”   “嗯?”   苏景同将刀踢到一旁,“他们听命令行事,非他们本意,同他们计较没意思。”   顾朔认真地观察他的眼神,“真不想?”   “嗯,没意思。”   “他们断了你的手筋,你不生气?”   苏景同耸肩,“他们只是执行者,不是施令者。”西南王的手筋他都断了,再大的火都散了。   “那走吧。”顾朔揽着他走出天牢。   顾朔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刑部尚书,刑部尚书同他交换眼神,点了点头。   出了天牢,苏景同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天牢密不透风,光也很少,进去沉闷得很。出来后,感觉天都更亮了。   “嫌血气重?”顾朔问。   “有一点。”苏景同说:“闷得很。”   “路上走走散散吧。”   “好。”   两人在路上散步,刑部尚书等苏景同听不到天牢的声音,捡起地上的刀片,飞速在那两个将士的手腕上划过,轻松断了他们的手筋。   两个将士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刑部尚书面无表情地将刀片交给旁边的仆役,“装在盒中送进宫去呈给陛下。”苏景同不跟他俩计较,是觉得他俩听命于人,他好脾气,顾朔正在气头上,可不会跟他分这般清楚。这两人是西南王的亲信,断苏景同手筋时未必不知他是谁。   “是。”   翌日,苏景同照例去新太学府讲学,上次给他们留的功课到了检查的时候了。   新州防守战。瓦剌朝新州攻来后,新州粮草军备虽有,但缺少前朝供给,坐吃山空,一旦瓦剌要打长久战,新州应当如何快速筹措粮草军备。   谢永章想的是从周围抽调粮草军备——各个州平常有驻军,有应急的粮草和军备,从四周抽调,集体对抗瓦剌。谢永章还计算了各州抽调的数量、运送时间。   “还可以。”苏景同颔首。谢永章想的和大多数学子一样,他的抽调方法更周全,时间更短,抽调效果最好。谢永章是认真考虑到各州自己的边防情况,既保证了新州的需求,又不让各州陷入粮草兵马困境。   苏景同在地图上圈起甘州,“我要是瓦剌,突破新州虽然是首选,但在你的安排下,新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是块硬骨头,短时间啃不下来,那么我会调转方向去甘州。甘州位置上差一些,但甘州援助新州后粮草兵马都不充裕,甘州没强力的将军在,速战速决的话两天能拿下,然后迅速突破甘州东南方向的敏州,锦州、甘州、敏州,合围了新州。新州腹背受敌。”   谢永章问:“锦州甘州敏州合围了三面,为什么不把最后的禹州也拿下,瓮中捉鳖?”   “留条出路,且打且退,新州守军如果察觉守不住,会及时退到禹州去,不会死拼,能顺利拿下新州。但四面合围,除了突围别无他法,新州守兵无路可走,只能鱼死网破。拿下新州的代价会变大。”苏景同又圈了几个地点,“另外,固然瓦剌能拿下甘州敏州,但同时有可能被新州和这几个州里外夹击,瓦剌可能变成鳖。”   霍方比谢永章想的又应急些,全民皆兵,十四岁以上男丁统统自带口粮武器上阵杀敌,没有刀剑就用斧头菜刀,没有斧头菜刀就用棍子弹弓。   “用倒是管用。”苏景同说:“动员要做好。最好提前将这项制度施行下去,免得临到头急用捉襟见肘。且百姓没经过专业训练,骤然上战场,反应不急,很可能白白送命,论战斗力不如兵将。”   顾炎这堂课依然来了,被苏景同拒绝收着当学生后,他当做无事发生,继续和霍方一般蹭课,他的方法集合了谢永章和霍方的路子,一边向四周借兵借粮草,一边动员新州百姓全民皆兵,所以向四周借兵不多,四周的州郡尚有余力自保两天,来得及互相救援。   苏景同不吝啬给了顾炎高评价。   谢永章托腮,“所以姜时修当时怎么做的?”写史书的人不在前线,只模糊写了一段“顾朔拥兵八十万,和瓦剌杀了个天昏地暗”。谢永章一个字都不信,从他这段时间的研究来看,西北加起来拢共不到三十万大军,还要分到各个州去,就算禹州的镇西侯李侠带兵马投诚,新州也凑不出八十万兵马。   “姜时修……”苏景同提笔随手在纸上绘了一幅西北边境图,北面是瓦剌各府,南面是大周的西北。   谢永章看呆了,苏景同画瓦剌怎么这么熟练,信笔拈来,挥洒自如。   苏景同在边境四周批注兵力水平,精确到百,且标注时没有任何迟疑犹豫,似乎这些数字深深刻在了他心中。   霍方目光闪了闪,没作声。   战场的事瞬息万变,除了亲自参与的,谁能知道得如此详细周全?西北打仗时,苏景同远在京城,他为什么如此了解西北战局?   满军营里,估摸也只有当时的军师姜时修和皇帝顾朔能知道这些数据。   所以苏景同就是姜时修吧。   差点被他糊弄过去。   苏景同画完开始讲解,“新州和周围的几个州均由陛下指挥,瓦剌是向南攻打新州。新州粮草军备不足,预计能撑十天左右。”   苏景同睁眼说瞎话,事实上他前一年在新州和禹州的边界处备了个粮仓和武器库,由“土匪”把控,等新州快撑不住时,姜时修会去“剿匪”,把粮仓和武器库中的东西带回去。差不多够新州再打五个月到半年。战事当前,没空详细调查土匪,等顾朔腾出手来,西北都平定了,随他查。   他还在禹州放了军备,李侠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解燃眉之急。   “为什么要从各州借兵借粮食给新州呢?送兵送粮要时间,且正面对轰效果不好。”苏景同道:“他攻击,你就要防御么?”   “瓦剌的大头部队现在在锦州的位置,看看他左右是什么?大周的甘州和禹州。他是打下了锦州,但他也入了西北腹地。姜时修安排边境的甘州和禹州的十万兵将突袭瓦剌边境。瓦剌留在边境看守的兵将不足五万,瓦剌地多人少,兵将不足,府与府之间距离遥远,一时间难以从其他地方调兵。瓦剌要么撤回攻击新州的兵将,回援边境,那么新州之围可解,要么抛弃边境,先拿下新州。但他如果敢放弃边境,甘州禹州占领他边境的两个州府,就可以和新州形成夹击,合力向瓦剌攻击。所以瓦剌必须回援。”   苏景同慢慢讲着当时的布局,这是最简单的围魏救赵的招数,但凡学过点兵法的都会,瓦剌不傻,瓦剌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一路回援边境,一路继续和新州死磕。   “那怎么办?”谢永章紧张地问,“新州的困境还是没解啊。”   “甘州和禹州是全民皆兵,所谓的十万兵将是临时要百姓凑数的,甘州禹州的兵将还在两州,并未离开,等瓦剌一半兵将回援边境,甘州、禹州、新州三州合力对占据锦州的瓦剌军队发起进攻。瓦剌发现错误估计了大周西北的兵力,自己又成了瓮中捉鳖的鳖,打了一天发现没法从大周手中讨到好处,怕被包了饺子,惊慌之下退出了锦州,回到瓦剌。而攻击瓦剌的百姓虚晃一枪,攻击完就跑,撤回了甘州和禹州。”   霍方不懂:“他们为什么会觉得错误的估计了西北的兵力?难道来攻击之前,他们没有做详细的调查么?为什么不想想是不是百姓呢?”   苏景同淡淡道:“因为大周在西北布局也有些日子,瓦剌知道大周在西北有准备,只是摸不清准备了多少而已。”   苏景同挑眉,“你以为陛下在西北七八年是做什么?就搞搞赋税搞搞经济么?”   “好了,这只是权宜之计,瓦剌退回去后便意识到被骗了,集结兵力重新对大周发起进攻。你们这次的功课,是想想假如你们是瓦剌,你们会从哪里进攻。”   “知道了。”谢永章头大,苏景同的每个功课都要花他好多精力。   霍方瞧了苏景同一眼,他未免太了解了,就是把真正参战的将军们叫来,都不见得能完全知道,愈发坚定了心中的猜想。   苏景同讲完课,回广明宫,上轿辇后,眯起眼,轿辇和平时无区别,但坐垫上不知从何处放了个锦囊,苏景同拆开锦囊,里面是一颗米粒大的丸药和一张用西南密语写的纸条。   这张纸条若叫江天来看,江天是一千一万个看不懂,西南密语是一套专门为探子潜伏研究的语言,除了西南的探子,没人能看懂。   苏景同恰好能看懂。   密语说的是把这颗药下在顾朔的茶中,如果今天晚上顾朔还没喝到这壶加了药的茶,那么他们会把这颗丸药灌给苏季徵。   苏景同沉默地收起纸条和丸药,回到广明宫。   顾朔还没下朝,苏景同在院子中晒了半个时辰太阳,等顾朔回来,苏景同亲手泡了一壶茶。   顾朔回来,还有一堆折子要批,苏景同提着茶壶,放在顾朔桌前。   顾朔诧异地看了苏景同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苏景同都给他泡上茶了,天地良心,苏景同当小太监的时候,都没给他泡过一回茶——小太监喝的茶都是潘启送。   顾朔嗅了嗅茶水,“下毒了?”   苏景同托腮:“答对了。”   顾朔扬眉:“徐幼宜给你传信了?” 第46章 现实-立太子   苏景同把纸条拿给顾朔,“唔,纸条能看懂么?”   顾朔用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子,江天从房梁上跳下来,顾朔把纸条放在桌上,让江天看,“看看。”   江天道:“回陛下,纸条上说把药丸下在狗……”江天顿了顿,吞回后面两个字,略作修饰,“把药丸下在皇帝茶水中,今晚如果看不到皇帝喝了茶,他会把药丸灌给苏季徵。”   苏景同诧异:“你也学会了?”   江天得意地“哼”了一声,小小密语,有什么难的。   抓到广明宫的宫女后,江天顺手拷问了一遍,把西南密语完整地学了一遍。身为禁军统领就是要全方位无短板。   “放锦囊的盯上了?”苏景同问。   “盯上了。或许很快就能找到徐幼宜的藏身之处。”江天答。   顾朔问苏景同:“你觉得徐幼宜会在哪?”   苏景同摸摸下巴,凑到顾朔耳边说了几个字。   顾朔缓缓看着他:“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苏景同说。   江天警惕地盯着苏景同:“陛下不能喝这茶。”   “喝什么喝,”苏景同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我爹在西南呢,徐幼宜的消息要想传回西南不容易,今天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徐幼宜也没本事让我爹吃毒药。”   江天狐疑:“万一在京城呢?”   “不会。”苏景同一口咬定,“徐幼宜没这个胆子。京城是我爹的大本营,残党无数。”   江天悄悄看了眼顾朔,苏景同胆子真大,当着皇帝的面,说京城反贼余党无数。   顾朔没反应,当没听到。   江天收回目光。   “徐幼宜生性多疑,喜欢一环套一环,反反复复,他不敢把我爹放京城。他知道联系我控制我,我会立刻搜查我爹的下落,京城离我太近,太容易被发现。放在西南十万大山中,他才能安心。”   “那这药……”   顾朔提起茶壶,将茶水一饮而尽。   江天眼珠子快从眼眶中掉出来,三魂气魄骇到离体:“陛下不可——!”靠靠靠他疯了吧,知道有毒还喝。恋爱真可怕,谈个恋爱脑子都被吃了。苏景同也是,没事泡什么茶,徐幼宜的话不听就是了。太医呢!太医呢!太医呢!!!   苏景同掀起眼皮:“江统领,冷静。”   江天白眼翻上天,冷静什么冷静,这是冷静的时候吗?火烧眉毛了,造孽啊夭寿啊,皇帝连个太子都还没立呢,这就完蛋了!亲娘诶!这是什么事,他要不要找左正卿进来主持大局?   眼看江天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顾朔笑,戳苏景同,“别逗他了。”   苏景同不情不愿从锦囊里掏出一颗米粒大的药丸,“药在这儿呢,没下。”他怎么可能真下药,他看起来有那么愚蠢么?   江天问:“那怎么办?”   顾朔看苏景同,“好军师,问你呢,怎么办?”   苏景同睨他:“这会儿不说我不如你的御用军师姜时修了?”   当晚,太医院炸了锅,皇帝晕过去了,太医院所有太医战战兢兢跑来广明宫看病。   顾朔优哉游哉和苏景同窝在殿中下棋,顾朔执白子,苏景同执黑子。太医检查过药丸,服用后会高热不退,三天内逐渐丧失生命机能。于是顾朔干脆“高热不退”了。   “然后呢?”顾朔问苏景同的想法。   “徐幼宜的风格,就是多疑多思,一环一环套下去,套个没完没了,你现在表现出中毒的征兆,他是不会信的,他也不相信我会给你下毒。给毒药只是试探试探我。”苏景同看棋盘,顾朔快赢了,快把他包围了,他趁着说话的功夫偷偷偷走了顾朔的两颗棋子揣兜里。   “他不知道咱俩把话说开了,还以为我在瞒着你,从徐幼宜的视角看,在你无法配合我的情况下,我要演给徐幼宜看,只能给你下其他药,能让你发烧的药。”苏景同下了一颗棋,“所以我让人去太医院找了制川乌,量不大,容易起烧。”   “等等他的下一步吧。”苏景同说。   “嗯。”顾朔道:“把我的棋子还我。”   苏景同面不改色:“什么棋子,我不知道呀。”   “赖皮鬼。”顾朔接着下棋。   苏景同嘀嘀咕咕:“不要血口喷人哈。”   回答他的是顾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声嘲笑。   此刻,禁卫军站在顾炎府外的隐蔽处观察情况。   宫里有人给徐幼宜当探子传递消息,踩了江天的禁区,潘启本来要严查宫里,江天让他留了个口子,让徐幼宜的探子继续行动,他要看看徐幼宜到底在哪。让禁卫军全天盯死苏景同和苏景同常经过的地方,终于在今天找到了给苏景同放锦囊的小太监。   小太监晚上得知顾朔发烧,宫里封死消息,不允许外传,小太监要给徐幼宜传信告知宫中情况。   他在尚食局工作,他负责切菜,跟他同屋的小太监负责去宫门口接当日送进宫的食材。他将一根枯死的柳条神不知鬼不觉插在接送食材的小太监腰带后方,柳条柔韧,又细又轻,且尚食局旁边有一排光秃秃的柳树林,被发现也只当是自己去柳树林挂到的。   同屋的太监晚上照例去宫门口接食材,宫里一天接两回食材,早上一回,晚上一回,晚上的量不大,只有一辆车的食材,用来给贵人们做宵夜和明早的早膳。   跟他对接的采买的皇商家丁把东西放在宫门口,递给小太监一份清单,小太监绕着食材车来回核对点数称斤,检查食材的质量新鲜程度。   家丁熟稔地给小太监塞银票,干他们这活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果不把小太监打点好,他随便吹毛求疵在食材上给你挑点毛病,禀告上去,轻则重送并且罚银子,重则削了皇商的名头,于是每次送食材都要给小太监塞钱。   小太监习以为常,家丁往他袖子里塞东西,只当没看见。家丁趁机从他腰后取走了那根枯死的柳条,藏进袖子中。   禁卫军跟着家丁走,他跟的主家除了给皇宫供应食材,还沿路给许多达官贵人供应比御用次一等的食材,家丁直到送到顾炎府上时,悄悄将柳条放了进去。   居然是顾炎。   禁卫军挠头,顾炎会收留徐幼宜不奇怪,顾朔登基后,顾炎和西南余党日子最不好过,但他们早就把顾炎府邸查了个干干净净,没见哪里有人啊。   禁卫军跟着柳条走,顾炎府中的家丁拿到柳条后,将食材送到厨房,带着柳条走到了厨房的后院,地下有个囤白菜的地窖,地窖地方狭窄,禁卫军不敢跟进去,怕被发现,只好留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家丁从地窖中出来,柳条没了。   禁卫军又等了一天,确实有家丁来回往地窖送食水,将情况回禀给江天。   江天咂摸,他已经充分了解徐幼宜的神经病一层套一层的风格了,既然查到顾炎头上,那就铁定不是顾炎。   晚上,苏景同又收到一个锦囊,这次里面是另一颗赤红色米粒大小的药丸,以及一张新的暗语。   顾朔探头,“写的什么?”   “说知道你没中毒,警告我别耍花招,这颗药如果再不下给你,他就真让我爹吃了。”   苏景同问:“西南那边查的怎么样,有找到我爹踪迹吗?”   “你写的那几座山他们都去过了,不见人烟,倒是发现了一条新路,还在探查,一得到结果就会快马加鞭送回来。”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有了确切消息,朕陪你去西南。”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苏景同随手把药丸扔了,“他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太给他脸了。”   “我就是什么都不做,他也不敢把我爹怎么样的。”苏景同提笔开始写密语,顺便给顾朔解释,“虽然我爹在他们手中,看起来是他们拿捏我,但他们才是没底气的一方。”   “西南余党最多还有不到两万的兵马,带领他们的是毫无功绩的顾悯,但你是平定西北、平定西南之乱登基的实权皇帝,顾悯想赢你,痴人说梦。顾悯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才带人躲进十万大山中,想藏起来,暂避锋芒。”   “但躲能躲多久呢,两万兵马要吃要穿,他们在山里能囤积多少粮食?他们时间很紧迫,要在粮食耗尽前找到突破口。徐幼宜和我同在京城,徐幼宜可能对自己比较自信吧,但顾悯不会的,他跟他爹一样,受不了徐幼宜来来回回套来套去的风格,嫌麻烦恶心,怕有任何一个环节出纰漏,导致满盘皆输。指望徐幼宜弄倒我,”苏景同挑眉,“他不敢。他不信。”   顾朔一错不错地盯着苏景同,好久没见到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这才是他熟悉的摄政王世子。   苏景同就该是这般,神采飞扬,张扬肆意,流光溢彩。   苏景同愣住,“怎么了?”   顾朔抓着他亲了亲手背,“没事,我就是很高兴。”   “他一定能恢复好的。”顾朔心想。   “他们硬碰硬必输,会想迂回婉转些,比如让我给你下毒。你现在没有皇后。”   顾朔打断道:“朕有君后。潘启已经把圣旨登记造册了,你点个头,圣旨就会发出去。”   “……重点不是皇后,是你现在没太子。”   顾朔瞧了苏景同一眼。   苏景同无语,“别看了,我不能生。”   “没。”顾朔道:“没想这个。”   “你没太子,”苏景同继续说:“国本不稳,你一旦出事,争皇位的事会立刻被推到台前,到时候皇族们争皇位,朝臣们不敢轻易下注,军队也不知该听谁的,四分五裂。谁也顾不上管顾悯,顾悯还能绝地反击。”   “西南王在宫里的探子不少,但用处不大。传递消息已经风险极大了,下药的话……你吃饭有人试毒,身体强健没吃过药,家具摆设有太医两天过来检查一次,熏香和花草有专人查验毒性,衣裳鞋子发冠发簪都有人看着,平时进出有暗卫跟着,江天也在,什么下毒暗杀的手段能瞒过江天?”   “除了我,我给你下厨倒茶都不必过试毒太监的手。我给你穿龙袍只会被当情人互动。我爹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靠我爹才能控制我,顾悯就是让徐幼宜死,都不敢让我爹死的。”   苏景同总结:“所以没事的,太给徐幼宜脸的话,他容易蹬鼻子上脸。”   苏景同把密信写完,顾朔问,“你信上写了什么?”   苏景同吹了吹纸,念道:“徐幼宜,我是不是给你脸了?你丫哪根葱也敢使唤我,一颗宝石就敢吹我爹在你们手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从战场捡的。在你拿不出证据证明我爹活着的时候,你最好低调老实点,等爷找出你在哪,你就没好日子过了。另:我爹要是重伤快死了,也免谈哈。救回来跟没救有什么区别?有那闲工夫,不如好好扒着皇帝图个荣华富贵。”   顾朔:……?   “……你这样写,没事吗?”   “没事,”苏景同把信装回锦囊里,“这才是我的作风。徐幼宜看到只会松一口气,觉得我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嗯。”   苏景同收起锦囊,去给探子传消息。   顾朔坐在书桌前沉思,苏景同说的有道理,没太子国本确实不稳,大周才从战乱中得以喘息,不能再乱了。苏景同说他没太子时,他看苏景同那眼,不是想他能不能生,他只是突然有点遗憾。   苏景同只小他五岁,年龄差太小了,等他老死,苏景同也年迈了。要是小十五岁左右,苏景同可以既给他当君后,又当太子。   皇亲国戚中,且不说顾朔对他们多数没好感,并不想将江山给他们,就是只说治国的本事能耐,也找不出几个能当大用的。   苏景同不一样,苏景同的理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帝王权术是苏季徵耳濡目染的,又是军师出身,熟知战事。苏景同虽无心朝政,但真叫他当的话,能稳当拿下来。   苏季徵的想法未必没道理,既然皇帝和权臣不相容,为什么他不能当皇帝?   苏景同以后是他的君后,是共享天下的人,是铁板钉钉的摄政王,哪个新皇帝来了,能接受摄政王?   周文帝登基时,苏季徵不也退让了么?苏家族人全部回老家,兵权交出去,只当个纯粹的摄政王。又有什么好结局呢?周文帝照样畏惧他入骨。   苏季徵在府中出生的孩子一个都没保住,难道是他真不会养孩子么?不过是府里被下了慢性毒,婴儿体弱,经不住毒,早早死了。   苏景同命大,生在府外。苏季徵反应过来府里被下毒,清理干净毒才把苏景同接回来的。   也正因此,苏季徵意识到周文帝容不下他,与其任人鱼肉,不如先下手为强,自己登基为帝。   就算苏景同像苏季徵一般,步步退让,无非得到苏季徵一样的结局。   真不如让苏景同当太子,当皇帝来得安心。   但就差五岁……   顾朔头疼,但下笔利落。还是写了遗旨,如果他驾崩,苏景同临朝。   五岁就五岁吧,好好给苏景同保养身体,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管他能当几年,先当上再说。顾朔要是身死,再没人比苏景同更让他放心,苏景同拾掇起朝政来应当不难。   顾朔叫潘启将密旨登记造册,传中书令文良平、康宁侯左正卿、禁军统领江天、尚书左仆宴语堂秘密进宫见证,后将诏书封存。   于是等苏景同送完密信回来,突然间就得到一个噩耗,“为什么又要练武?!”   顾朔淡淡道:“延年益寿。”   苏景同:???   什么东西?   我才几岁,为什么要考虑延年益寿?   翌日,苏景同收到了徐幼宜送回来的锦囊,里面只有一封密信和一块玉佩,“随你信不信,如果今晚狗皇帝还没中毒,你爹必中毒。事成后自会让你见你爹。”   玉佩是他爹随身携带的。   晚上,宫里封锁了消息,据说皇帝中毒昏迷不醒,全宫戒严。   广明宫中,苏景同脸色惨白,守在顾朔床边——这次顾朔是真中毒了。   两个时辰前,徐幼宜的赤色丹药送进来,苏景同找太医鉴别了,这药依然会让人高热不退,不治身亡,于是继续让顾朔装高烧。   顾朔依言躺在床上装病,使唤苏景同批折子。   苏景同不情不愿,他实在不愿意沾手朝政,他西南余党的身份还没洗清,瓜田李下,顾悯和徐幼宜还在挣扎使绊子,廉亲王余党蛰伏不出,谁知哪天会给他扣一个屎盆子,离间他和顾朔。   顾朔很坚定,早晚要把皇位给苏景同,骤然接手压力大,总得叫他慢慢熟悉才好。   顾朔挑拣了二十本折子给苏景同,叫他先批着,回头自己再审核。怕苏景同出工不出活,装废物装不行捣乱,顾朔还专门警告他:敢捣鬼就盯着他再看二十本,什么时候批好什么时候算完。   苏景同叫苦连天,一边叨叨谁家小太监有他辛苦,一边拖拖拉拉去批折子。   其实批起来不困难,他对朝廷熟得很,只是有些折子事关重大,需要他好好斟酌。等他批完,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苏景同伸懒腰,腰酸背痛,他是越来越不理解周文帝、苏季徵和顾朔了,皇帝有什么好的,批折子一批一整天,干不完的活,费不完的心。   苏景同走回床榻,顾朔脸色潮红,昏昏沉沉地睡着。   苏景同诧异,顾朔演得真不错,似模似样。反正睡着了,偷亲一下不要紧吧。   苏景同做贼似地蹲在床榻前,鬼鬼祟祟亲在顾朔唇边。   顾朔的身体灼热,烫了苏景同一下。   苏景同头皮炸开,冷汗瞬间遍布脊背,在烧着地龙、暖和到可以穿单衣的寝宫中,冷到哆嗦。   顾朔……   是真中毒了。 第47章 现实-解毒   怎么会这样。   顾朔入口的食物都有太监试毒,家具摆设花草熏香有太医把关。   苏景同手哆嗦,怎么会这样。   西南王伏诛后,他原本该在镇西侯府静养身体,等镇西侯找到药,治好再回到顾朔身边,但估摸着西南余党和廉亲王余党可能会给顾朔下毒,制造乱局好从中得利,于是赶在顾朔登基当天,让镇西侯把他用“贺礼”的方式,送回顾朔身边。   自回宫后,他和顾朔同食同宿,吃一样的饭菜、喝一样的茶水、闻一样的熏香、用一样的家具、穿的衣裳鞋子都是同款料子同个绣娘。这几天的茶水都是苏景同先喝过,才敢给顾朔的,是哪里出了问题,顾朔为什么会中毒?   太医火速赶到,在床边给顾朔把脉。   苏景同耳朵中尽是嗡鸣声,他和顾朔是在哪些地方不一样?为什么他没事?   苏景同突然冲着房梁喊,“叫江天来见我”。   房梁上有一点响动。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江天赶到广明宫,苏景同凑到江天耳边说了一句话。   江天眼睛瞪大:“真的假的?”   “快去!把他带进宫见我!”   “好!”   摄政王府又恢复了冷清,苏景同把苏家族人安排回老家,于是摄政王府只剩仆役。   玄明斋位于摄政王府的东院,是苏季徵的书房,四面环水。   江天脚步轻轻落在玄明斋顶上——他在排查徐幼宜的位置时,并没把摄政王府纳入探查范围,摄政王府是个空宅子,苏景同被徐幼宜要挟,又身处广明宫,于是他下意识忽略了摄政王府。   左正卿提醒他来摄政王府看看,左正卿既然说了,那必定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徐幼宜威胁苏景同帮他打掩护,或许是徐幼宜和苏景同本来就是一伙的。   所以江天马上派人来摄政王府看着了。   他们这几天排查了摄政王府的绝大部分地方,只剩个别院落还没看过。   直到刚才苏景同跟他说,徐幼宜在玄明斋。   正好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看的院落。   江天掀起一块砖,屋里只有家具摆件和书籍,不见人影。   江天打开窗户翻了进去,屋中一目了然,一张书桌,一把圈椅,六个书柜,再没旁的东西。   江天敲了敲墙壁,发出清脆的声音,果然如苏景同所说,墙壁是空的,里面有暗室。   暗室中,徐幼宜美滋滋呷一口茶,想必此刻顾朔应该毒发了。   苏景同喜欢顾朔不是秘密,他怎么可能蠢到让苏景同给顾朔下药?   苏景同太好猜了,他要给顾朔下毒的意思传给苏景同,苏景同才不会听,绝不可能用在顾朔身上,但这才是顾朔中毒的原因啊。   徐幼宜瞥墙壁,江天应该在外面,顾朔的头号狗腿子,当真好用,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   徐幼宜喝完最后一口茶,江天破门而入。   徐幼宜微微一笑:“江统领,久仰大名。”   广明宫中,太医面如土色,几个太医挨个上前把脉,又都满脸凝重地退下。   苏景同问:“怎么样?”   太医面面相觑,没人吭声。   苏景同心里焦急:“问你们话呢?陛下到底怎么了?”   “这……”太医院院判为难道:“我们无能,这……”院判摊手:“这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毒啊!”   苏景同咬唇,“再看看,再仔细看看。”   “潘启!”苏景同喊。   “公子。”潘启应。   “摄政王府原先的大夫呢,全找进宫来。”苏景同手心发凉:“一个都不许少,全部进来看。”   “是!”   “把镇西侯也传进宫来,跟他说我要多宝阁第三层从左往右数第二个格子里的东西。”   潘启愣了一下,“是。”   “让他把赵宁也带进宫。”   赵宁?潘启愣住,赵宁赫赫有名,是西南那边最擅长巫毒的女人,赵宁竟然在镇西侯府中?   潘启没有多问,低头领命:“是。”   摄政王府的大夫自摄政王府倒台后,四散而去,要找回来谈何容易?好在他们还算有名头,陆陆续续接进宫几人。   摄政王府的大夫比宫中的太医要强,苏景同只盼着有人能查出问题所在。   也盼着江天能抓到徐幼宜。   天光微熹时,江天风尘仆仆地去了趟左正卿处,把就寝的左正卿摇醒,接上。   左正卿咳嗽连连,困得睁不开眼,“你是说,景同让你去摄政王府的玄明斋把徐幼宜抓回来进宫见他?”   “对。”江天快速问:“他是这么安排我的,直接点名徐幼宜在玄明斋的暗室,还给了我开暗室的方法。我去了以后徐幼宜果然在。你说他可信吗?有没有可能他和徐幼宜是一伙的?否则徐幼宜怎么会知道摄政王府的暗室的位置?他又怎么敢一口笃定徐幼宜就在那儿。我现在没办法判断局势,太复杂了,苏景同心思太复杂,我缺少信息,不敢信他。你了解他,你说我可以交给他么?”   左正卿一锤定音:“给他。”   江天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但他要徐幼宜干什么,他觉得毒是徐幼宜下的,从他口中逼问陛下中的是什么毒吗?可是徐幼宜的毒是怎么下进去的?宫里防下毒有专门的体系,除了苏景同潘启和贺兰芝,不应该有人能把毒下到陛下身边。”   江天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你记不记得前两天陛下写的遗诏,陛下若驾崩,苏景同临朝。他会不会是知道遗诏了,先下毒害陛下,然后在我面前演戏撇清自己下毒的嫌疑,靠遗诏登基?”   “别慌。”左正卿的声音轻柔温和,不疾不徐,仿佛天塌了他都不着急,“你把人给景同,他可以的。他不会害陛下的,别担心。”   “确定?”   “嗯。我担保。他不会害陛下的。”   “我还是有点慌,徐幼宜留在我手中,我还能拷问点东西,一旦给了苏景同,苏景同又是害陛下的人的话,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你相信我吗?”左正卿问。   “信啊。”   “那就听我的。把人给景同。他不会害陛下。”   “好,你一向比我聪明,我听你的。”   日头刚起,江天匆匆忙忙带着左正卿和五花大绑的徐幼宜进了宫,丢在苏景同面前,不管苏景同和徐幼宜是不是一伙的,“人到了。”   苏景同站在阴影中,面无表情。镇西侯站在他旁边,垂手听吩咐。顾朔床边除了太医,还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在。   左正卿冲镇西侯点头,“侯爷。”   镇西侯拱手回礼。   左正卿问镇西侯:“那位姑娘是?”   苏景同回答:“赵宁。”   左正卿颔首,“好。”   左正卿摸摸苏景同的头,“别慌,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来得及。”   “嗯。”   江天看到镇西侯,下意识地摸腰间的佩刀,看这个站姿,镇西侯是苏景同的人无疑,果然镇西侯“抓到”逃亡在外的苏景同又把他当做“嬖人”送进宫是苏景同自己的安排。宫门还没开,镇西侯是怎么进来的?能不惊动他把人带进来的只有潘启,潘启竟然这么听苏景同的话?   江天脑中不好的念头纷杂,好在还记得左正卿说要相信苏景同,压下心中的怀疑。   苏景同示意江天把人带到后殿去。   苏景同交代:“让所有暗卫都撤走,后殿除了我和徐幼宜,不允许其他人进来。”   江天迟疑:“你能行?”徐幼宜虽然文弱,哦,军师都柔弱,但挣扎起来苏景同还真不一定能摁住徐幼宜。   “没事。”   “东西呢?”苏景同冲镇西侯伸手。   镇西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有机关的小盒子,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呈给苏景同,“公子小心。”   “无妨。”   后殿大门关上。   徐幼宜被绑着丢后殿的地上,吃吃地笑,“苏大军师,喜欢我送你的惊喜吗?”   苏景同面无表情地出手,掐住徐幼宜的脖子。   徐幼宜笑得更开心了,“哟,手筋还没治好呢。以你现在的手劲,能掐死我么?”   “唔……”话音还没落完,徐幼宜脖子尖锐的疼,似乎被针扎了。   苏景同收回手,指缝间夹着几根油黑发亮的银针。   “我知道你不怕死。”苏景同说,“这毒名叫噬心毒,不会让你死,就是疼了点。”   徐幼宜闷哼一声,噬心毒万针穿心,疼得蜷缩在地上,冷汗津津。   苏景同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前面,漠然地看着他。   徐幼宜很快意志力扛不住,开始满地打滚儿,尖锐地嘶吼,第一声呼痛一旦开始,痛苦的情绪就像开闸泄洪,一声接着一声,凄厉刺耳。   江天在后殿外盯着,被这凄厉的声音吓了一跳,“妈呀,里面在干啥。”   左正卿瞥了一眼,“你别听了,小心晚上做噩梦。”   江天:……   不至于吧,你说得有点吓人了。   屋里的叫声渐渐变了调,凄厉之外还有点破调,像嗓子喊破了,音调从喉咙出来时触及到喊破的地方,疼得哆嗦变调。   江天捂上耳朵,天牢都没这个动静。   江天用胳膊肘捅镇西侯,“你给他的盒子里装着什么?”   镇西侯摇头,不能说。   后殿的声音连绵不绝了一盏茶的功夫,声音微弱下去,渐渐消失。   江天问:“结束了?”   左正卿摇头,晕过去了。   马上尖叫声又响起来——苏景同往他头上泼凉水,把他弄醒了。   过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尖叫声又一次湮灭,徐幼宜又晕过去了。   苏景同照旧把他泼醒。   来回反复三次,苏景同没盘问徐幼宜一句话,只让他反复体验噬心毒的疼痛,打破他的意志力。   “能好好说话了?”苏景同问。   徐幼宜气息都喘不匀了,满脸是汗,眼皮被粘到睁不开,“你……”   苏景同不等他说完,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你不能。”他手指夹着一串淬了噬心毒的银针,直接刺了进去。   徐幼宜的尖叫又传了出去。   江天直咂舌,平时看苏景同脆皮爱撒娇,没想到下起手来这么狠。江天视线转移,看到左正卿眼皮都没动一下,似乎习以为常,心中一阵恶寒,你们军师是真狠啊。   徐幼宜疼晕过去再被泼醒三回后。   苏景同二话没说,又要扎。   徐幼宜瑟缩:“别、别!你要问什么,问什么。”   “下的什么毒?”   徐幼宜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有气无力道:“赵宁不是在么,有赵宁在,还问我干什么。”   苏景同拿起银针就要刺。   “别!别!”徐幼宜往后缩,“我说,我说,不是毒,是玄阴蛊吐出的丝。”   西南地带,蛊遍地都是。   “你有本事,”徐幼宜满脸惨淡,“赵宁都能被你拐来京城。”   苏景同走出门,赵宁已经在门外等他了,苏景同抬眼,赵宁低声道:“玄阴蛊的丝。”   难怪太医看不出来,西南的蛊,太医见都不一定见过。   “能解吗?”   赵宁看了苏景同一眼。   “知道了,跟我来。”苏景同带赵宁进了后殿的第二间房。   江天伸长了脖子,怎么回事,打什么哑谜呢,能不能解毒这种事需要避着他们吗?赵宁这幅姿态,怎么看怎么像跟苏景同要东西啊。   是解药在苏景同身上吗?   不应该啊,皇宫查物品查得严,苏景同之前以嬖人的身份进来,又当了太监,怎么会随身有携带解药?   过了一会儿,江天嗅了嗅空气,有血腥的气息。   赵宁推门出来,径自走进广明宫正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瓶,捏住顾朔的下颌,将瓶口直接放他唇间,没叫旁人看清瓶中是什么,直接灌了下去。   太医着急:“诶等等!你这药还没登记……”   赵宁已经将药灌到底,“半个时辰内会醒,醒来后清淡饮食,大量饮水。”   “这药是什么?”太医急着问。   赵宁冷淡道:“独门秘方,恕不外传。”   “那我怎么知道你这药能不能行?”太医惊呆。这可是给皇帝看病,怎么能这么草率。   赵宁懒得理他,走到镇西侯身后,沉默不语,安安静静当摆件。   后殿的第一间房和第二间房中的墙壁有门相连,苏景同重新包扎好手腕,从第二间房直接走小门回到徐幼宜那边。   “怎么下的蛊?”苏景同问。   徐幼宜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苏景同沉默,玄阴蛊的作用是使人高热不退,缠绵病榻月余,然后慢慢耗尽生机,造成病死的假象。   玄阴蛊的丝功效不如玄阴蛊,但胜在方便下毒。   从徐幼宜手中来的东西,锦囊、毒药丸、密信。锦囊全程在苏景同手中,毒药丸是苏景同和太医碰过,没让顾朔碰过,太医没事,问题不在毒药丸上,那唯一可能得答案就是密信了。   苏景同看过密信,顾朔也碰过密信,江天虽然看过,但江天没用手去接触密信,所以江天没事,顾朔有事。   苏景同拿起毒针,继续往徐幼宜身上扎,徐幼宜挣扎地蛄蛹躲开,“干什么?”   “说!”苏景同喝道。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徐幼宜盯着毒针,心有余悸:“你跟狗皇帝有一腿的事谁不知道,我威胁你的信送到宫中后,比起被我威胁,你更可能和盘托出求助狗皇帝。你俩是一伙的,我让你下药你不会下的,药丸中只是普通毒药,太医能辨认出来,所以我把玄阴蛊的丝磨成粉洒在写密信的纸条上,你也许会给他看纸条。”   果然如此。   “如果我不给他看呢?”苏景同问:“你要怎么办?”   “你碰过纸条,手上沾了玄阴蛊的丝粉末,你跟他同吃同住,总会沾染给他的。我在每封密信上都下了粉末,如果他还没中毒,会给你发第三封,第四封,催促你下毒,直到他真的中毒。”   苏景同一针扎下去,这次换了针,不再是噬心毒,而是安眠散,“江天!”   江天推开门进来,“喊我什么事?”   “把他吊起来,四肢和腰部全部绑死,不要给他活动的机会,看守要多严有多严,找聋哑人给他送饭,不允许除了聋哑人以外的任何人接近他,不允许任何人跟他搭话,看守的禁卫军全部戴上耳塞,不要被他干扰。”   江天嘀咕:“这么可怕?”   “他擅长花言巧语,不可不提防。他会昏睡一天,”苏景同把一盒针交给江天,“他每次醒来后,让他吃饭喝水,别给太多,死不了就行。然后扎晕他。”苏景同认真道:“你亲自做,别假手于人。他鬼花样多得很。”   “哦。”   “陛下那儿?”江天试探问。   “一会儿就醒了。”   江天看了眼苏景同的手腕,苏景同的手腕老倒霉了,来来回回跟着他遭罪,手腕上一直有纱布,这次他总觉得苏景同的手腕附近有血腥气。   刚刚闻到的血腥气应该就是从苏景同手腕上来的吧。   赵宁要个解药,苏景同手腕为什么会出血?   苏景同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口道:“刚刚逼供,动作大,崩裂伤口了。”   江天:……   血腥气明明是见到赵宁以后才有的,和逼供徐幼宜有什么关系?   他不想跟这帮军师打交道了,他们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绝,太费脑子。   苏景同说完,游魂似地从后殿中飘出去,左正卿迎上来,“没事吧?”   苏景同摇摇头,声音喑哑,“我去看看他。”   正殿里,熏香都被撤走了——苏景同嫌熏香会掩盖毒药的气息,太医在寝室外候着,随时观察情况,赵宁立在镇西侯身后,两人都在装聋作哑。   苏景同飘到门前,顿了顿,又转身出去,到后殿汤泉中仔仔细细洗了澡,手更是反反复复洗了多次,换了身从未穿过的衣裳鞋子,头发全部束起来,才又往广明宫正殿而去。   苏景同进寝宫,探手摸了摸顾朔的额头,温度已经褪了,毒应当是解了。苏景同疲惫至极,坐在床榻旁的地上,头贴在顾朔手上。   他太自负了,怎么敢把徐幼宜的东西拿给顾朔看。如果他这次下的不是玄阴蛊的丝,而是别的毒药,他要怎么办?   顾朔的手动了动。   苏景同连忙抬头,“哥哥?”   顾朔艰难地睁开眼,“我……怎么了?”   “徐幼宜在密信上下了毒药,你中毒了,刚刚找大夫给你解了毒,”苏景同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没事。”顾朔说:“除了有点晕,不碍事。”   顾朔伸手摩挲苏景同的脸,“吓到你了?”   顾朔拍拍床,“上来。”   苏景同上床,这一次他才意识到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他和顾朔同床,从来是他在床里面,顾朔在床侧,他以前不觉得有问题,这会儿他想照顾顾朔,但若躺里面就不方便行动了。   苏景同突然想起好像是有个规矩,达官贵人的妻妾嬖人是睡在床侧的,便于晚上照顾达官贵人。   苏景同只和顾朔在一起过,不记得这些条条框框,顾朔生活在宫中,宫里规矩严,他该是知道的。   “怎么了?”顾朔问。   “没事。”苏景同垂眸。   顾朔拍拍他的手,“别怕,我没事。”   顾朔想:幸好昨天把遗诏下了,若是他今天醒不过来,苏景同起码有保障。   苏景同依偎在顾朔身边。   顾朔摸他的脸,苏景同脸色苍白,像气血没走通,眼底乌青,“一晚没睡?”   “嗯。”   顾朔搂着他,“乖宝,睡会儿吧,我没事的。”   “嗯。”   苏景同缩顾朔怀里,鼻腔被顾朔身上的皂角味填满,紧绷了一晚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顾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睡吧。”   苏景同闭上眼,沉沉睡去。   顾朔盯着苏景同的手腕,纱布上有红若隐若现,他明明记得苏景同的手腕快好了,怎么纱布上又有血洇出来了?   苏景同刚刚怎么说的来着,徐幼宜把毒药下在密信的纸上,所以他中毒了。   顾朔眉头皱起来,苏景同不也碰过密信么?他为什么没事? 第48章 现实-告状   顾朔等了一会儿,等到苏景同睡熟,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正厅中,侧殿门开着,顾朔换上常服,束发,走出去,见到了太医,“留两个人去西殿值守,其他人回去休息吧。”   太医留下院判和副院判去对面的西侧殿,其他人行礼离开。   屋里只剩左正卿、江天、镇西侯和赵宁。   顾朔看向左正卿,“他大半夜还把你喊来了?”   左正卿问:“陛下身体可好?”   “无妨。”   顾朔目光在镇西侯身上转了一圈,夜里皇宫宵禁,能在这个时候进宫,想来是苏景同叫进来的,镇西侯果然是苏景同的人。   顾朔坐在上首,“昨晚发生了什么?”   江天最有发言权,他见证了全程,火速开口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个没完。   顾朔听得头疼,江天这罗里吧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景同让你把徐幼宜抓进来,你找正卿做什么?大半夜的折腾他。”   江天像吹到一半戛然而止的唢呐,卡在原地。   这怎么说,说我怀疑你定的太子可能做局害你,所以找左正卿帮忙镇场子?你俩刚还亲亲秘密躺一起,我这不成离间了么?   不过找左正卿镇场子好像也不顶用,左正卿看起来屁股歪到姥姥家了,不由分说信苏景同。   左正卿接话:“徐幼宜心思诡谲多变,江统领怕景同关心则乱,心慌意乱下中徐幼宜的奸计,特意叫微臣来帮忙。”   顾朔没多言,看向镇西侯李侠,“你家世子让你带进宫的东西是什么?”   “刑讯逼供的两套针。”   顾朔问:“对他没伤害吧?”   “不会伤到用的人。”   顾朔应了一声,又问赵宁,“赵姑娘,你给朕用的药是什么?”   “独家秘方。”赵宁冷冰冰地回。   顾朔抬眸:“和景同有关系吗?”   “无。”   顾朔沉默,那苏景同手腕怎么回事?他的手腕没一天好的。   左正卿捅了捅江天,江天不明所以,左正卿使眼色,皇上想问的是苏景同的手。   “哦哦!”江天赶紧补充:“据他说他的手腕是逼供时崩裂了。”江天把“据他说”三个字说得比较重。   “嗯。”   顾朔心里还有疑问,如果毒药沾在纸条上,为什么碰过纸条的苏景同没事,但眼下人多,他也不想在别人面前问,免得叫人以为他怀疑苏景同。   等苏景同醒了,问问他好了。   顾朔直觉这件事可能和苏景同的手腕有关系。   “累了一晚,大家先去休息吧。”顾朔起身,临走前叮嘱镇西侯,“继续跟着你家世子。”   “是。”   “江天留下。”   “是。”   等人散了,顾朔问,“他说是崩裂的,你怎么想?”   江天不敢怎么想,只敢说:“伤口裂的时候,他和赵姑娘在一起。”   顾朔明白了,和逼供没关系,和解药说不定有关系。   这一天,顾朔照旧休朝。   前几天休朝,是顾朔要装中毒,麻痹西南余党。今天休朝,是真中毒,顾朔不愿提及此事,但前几天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于事无补。   这一天,御史台发生了件大事。   西南余党的案子事关重大,涉及到朝中许多大臣,涉及大臣的部分应由御史台来监管,顾朔登基后安排御史台和刑部联合办案。   御史台在查西南余党案时,今天审到一个西南王亲信。   据亲信交代,在西南王兵败如山倒,顾朔即将打进京城前,西南王知道要败,想为安排后路。   顾朔如果活着,西南彻底覆灭是迟早的事。只有顾朔死了,太子未定,朝廷乱了,想当皇帝的人四处冒头,西南才能利用这个机会东山再起。   西南王让苏景同利用和顾朔的前情往事留在宫闱,留在顾朔身边,必要时可以卖了部分西南王的臣属,取信于顾朔。   顾悯即刻带西南其他驻军躲进十万大山中,保全自身。   徐幼宜留在京城,和苏景同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打配合。   里应外合,徐幼宜负责把毒药送进宫,苏景同负责下药。   联想到顾朔中毒休朝的消息,御史台炸了。   御史台大夫詹鹏程死活拉着中书令文良平、尚书左仆宴语堂进宫,苏景同不能留,贻害无穷。   文良平和宴语堂面面相觑,皇帝前脚刚发遗旨他若驾崩苏景同临朝,后脚就中毒,要说苏景同迷惑皇帝写遗旨、意图夺位也说得过去。   皇帝的遗旨归遗旨,可他钦点的“太子爷”要是谋害皇帝的凶手,这遗旨还能不能生效,就成问题了。   “陛下中毒,我们怎么进宫?递牌子递给谁?”中书令文良平问。   “江统领在,递给江统领。”御史台大夫詹鹏程斩钉截铁。   “陛下昏迷,我们进去以后做什么?”   “刚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醒了,苏景同在伴驾。”   广明宫中,顾朔躺久了难受,起来去茶室看折子,这几天虽然休朝,但折子数量不少,趁有功夫看看折子。   苏景同无语,顾朔和苏季徵一个毛病,只要还能喘气就要看折子。苏景同把顾朔手中的折子夺走,“回去睡觉。”   顾朔笑:“不困,”顾朔瞧向手边半人高的折子,“早晚都要看的。”   “我看,”苏景同说:“你去睡觉。”   苏景同难得主动提出要看折子,顾朔也不勉强,索性给他,“好好看。”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休息。”   顾朔笑笑,把龙椅腾出来给他。自己从茶室走回卧房。   刚走到正厅,潘启慌慌张张进来,嘴唇开合,无声道:“陛下。”   “嗯?”   潘启凑到顾朔耳边,“御史台大夫詹鹏程、中书令文良平、尚书左仆宴语堂求见。”   “嗯?”朝里还传着他中毒的消息,能在这个点求见,想必有十万火急的事,“传。更衣。”   潘启不动。   “怎么了?”   潘启凑在顾朔耳边,“詹大人说,他掌握了公子给陛下下毒的证据。”   顾朔眼睛沉下来,低声吩咐了潘启几句,“更衣,去见见他们。”   “是。”   临华殿里,詹鹏程三人应召。   顾朔走进来,三人齐齐行礼,问顾朔身体。   “无事。”顾朔大马金刀坐下,“什么事?”   詹鹏程问:“敢问陛下,苏景同何在?”   顾朔没回答,反问:“先说你的事。”   詹鹏程义正言辞:“陛下容禀,臣奉旨审理西南谋逆案,审理过程中……”   顾朔按揉太阳穴,听詹鹏程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办案过程,怎么从西南王亲信身边下手,怎么得到苏景同和徐幼宜密谋的消息,罗里吧嗦,和江天一样话多。   顾朔一个头两个大,“片面之词,不足为信。”   詹鹏程梗着脖子:“那叫苏景同出来对质,他若是冤枉的,自然能辩个清白。”   中书令文良平轻轻踢了一脚詹鹏程,还说,这呆瓜,没看皇帝过来的时候没带苏景同么。   詹鹏程话锋一转,“叫徐幼宜出来对质也行。”   “徐幼宜心思诡谲谎话连篇,他的话不可信。”顾朔一口回绝。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非要个证据,詹鹏程被顾朔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詹鹏程道:“敢问陛下,苏景同是否中毒?”   顾朔定睛:“中毒如何,未中毒又如何?”   “据那亲信说,他们的计划是苏景同在陛下身边策应,徐幼宜来运送毒药,先安排苏景同假意向陛下投诚示弱,表明被西南余党控制,博取陛下同情怜悯,再由徐幼宜传信要给陛下下毒,传信的锦囊中会有一粒迷惑陛下的毒丸,真正的毒会下在密信中,由苏景同拿给陛下看。”   “苏景同提前吃了解药,陛下则中毒。”詹鹏程又一次问:“敢问陛下,苏景同是否中毒?若他未中毒,可证明微臣所言不虚。”   顾朔不置可否。   詹鹏程只好再加证据:“今天凌晨,听闻江大统领在摄政王府抓到了潜藏的徐幼宜。”   “京城之大,徐幼宜躲在哪里不成,偏要躲在摄政王府?”詹鹏程问。   这点江天也和顾朔表示过怀疑,他为了帮苏景同查苏季徵所困的地点,在京城四处找徐幼宜的踪迹,但苏景同从未提及一言半语知晓徐幼宜在哪里。   且徐幼宜确确实实藏在摄政王府的暗室中,徐幼宜是从何处得知摄政王府的暗室具体方位?又如何得知暗室的进入方式?徐幼宜在暗室中要吃要喝,除了摄政王府的家丁,还有谁能给他送?   左正卿只跟江天说苏景同不会害顾朔,但可没说苏景同和徐幼宜不是一伙的。   毒药下在密信上,同样触碰密信的苏景同却没事,这合理吗?   顾朔道:“爱卿说得不无道理。”   詹鹏程心底松了口气,他就怕顾朔什么都听不进去,一门心思袒护苏景同,现在顾朔能听进去就好。   “但,”顾朔转了口风,“朕的毒正是苏景同请民间大夫进宫解的,他若存心想害朕,何必大费周章?”   “这……”詹鹏程道:“他良心未泯,下毒后后悔也未可知。”   詹鹏程急急道:“但他曾有害陛下的心,不可不防啊!”   “只这些证据,不足以认定他有罪。”顾朔道。   广明宫中,苏景同批折子批到中间,贺兰芝突然进来说戏班子昨儿排了新戏,正好康宁侯还没出宫,陛下交代让他们一起看戏。   苏景同被这一出搞得莫名其妙,好好地看什么戏。问贺兰芝皇帝在哪,贺兰芝又推脱有事。   戏班子唱了一出南风戏,编造了个王朝,讲丞相之子和将军之子的相爱相杀。   左正卿捻了一颗干果吃。   苏景同打哈欠:“你不困?”   “还好。”左正卿道。他刚从皇宫回家,潘启就派人把他叫了回来,广明宫外戒备森严,江天亲自在宫外守着,左正卿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满脑子是顾朔毒没清干净又发作了?进门的瞬间,他连怎么稳定朝政平衡局势都想到了。   然后他就被引到广明宫后院的观戏台了。   广明宫原本是没戏台的,宫里听戏一般在摘月堂。摘月堂离广明宫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苏景同来了以后,顾朔嫌路远,时常传歌舞班子和戏班子来广明宫,索性在后院改造了一个观戏台。   苏景同坐在观戏台上,面前摆满瓜果点心,见他来了,热情地招呼:“来了。”   左正卿:?   左正卿沉默地坐在苏景同旁,观看这场据说是新编的戏。顾朔让他看戏是什么意思?   这戏里有东西要暗示他?   左正卿看到将军之子和丞相之子在一起,戏中的老太君苦口婆心劝两人分手,左正卿心想,顾朔难道是想敲打他不要喜欢江天?   戏文又演到将军拥兵自重。左正卿踌躇,皇帝难道希望他交出巡防营的兵权?   戏文唱到丞相被儿子断袖气病,左正卿终于确定这就是场普通戏。   “所以,”左正卿问:“十万火急把我喊回来,就为了跟你看戏?”   苏景同往嘴里扔了颗栗子,“估计有人正跟他在临华殿告我状呢。”   “嗯?”   苏景同笑笑,“徐幼宜下毒是虚晃一枪,害我才是真的。”   “哦。”左正卿想起来,徐幼宜他爹是被苏景同查出贪污处斩的。徐幼宜留在京城不走,此前他们只想着徐幼宜为了辅佐西南王幼子顾悯,现在看来,或许徐幼宜更想找苏景同报仇。   临华殿里,詹鹏程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条条举证,试图证明苏景同图谋不轨居心不良,顾朔一直未点头,只挑几个关键地方反驳,詹鹏程急出一身汗,皇帝怎么油盐不进呢,事实都摆在眼前了。   中书令文良平忍无可忍,又在衣摆下方轻轻踢了一脚詹鹏程:呆瓜,别说了!   詹鹏程焦急,这怎么能不说呢,危险人物放在皇帝身边,这还得了!   尚书宴语堂趁詹鹏程没说话的这一个短暂的空隙,当机立断道:“陛下说得有理,是臣等思虑不周,险些误中奸人诡计。”   詹鹏程:???   你在说什么?   文良平道:“宴大人说得对,是臣等思虑不周。臣等回去定仔细拷问奸人,还苏公子清白。”   詹鹏程:??怎么又成苏公子了?   宴语堂和文良平一左一右拖住詹鹏程,齐声道:“微臣告退。”   詹鹏程:等会儿,我还不想退!   宴语堂和文良平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时间,拖着他往出走。   “等……”   文良平踩了他一脚。   “嗷——”詹鹏程叫出声。   “不是,我……”   宴语堂踩了他一脚。   “嗷——”   “你俩——”   宴语堂和文良平快速将他拖走。   等出了临华殿,詹鹏程终于逮着说话的机会了,“干嘛啊你俩,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文良平瞥他:“快别说了,没看陛下不想听吗?”   “良药苦口利于病,”詹鹏程吹胡子:“忠言逆耳利于行!”   “陛下只是还没想明白其中利害,被小人蒙蔽了双眼!”詹鹏程道:“等我细细为他分辨完,他就明白了。”   宴语堂道:“咱们进宫后在临华殿偏殿等了小半个时辰,你知道那半个时辰陛下在干什么吗?”   詹鹏程愣住,他怎么会知道皇帝在干什么。   文良平接话,“你没瞧见康宁侯府的车去了广明宫方向么?”   从临华殿偏殿的窗户望出去,正好是宫中的大路,进宫后往广明宫走的话,会经过临华殿。   康宁侯府的车没什么特色,和普通侯爷的一样,但宫里只有康宁侯不用在宫门口就下车,马车可以进宫。   “去广明宫干什么?”詹鹏程没想明白。   “还能干什么。”文良平说:“你那耳朵是做什么用的,没听到广明宫那边唱戏么?”   “……啊?”   唱戏?   这时候唱什么戏?   宴语堂道:“这些日子,广明宫隔三差五传戏班子、歌舞班子,陛下从来不好这些,你说传给谁听?”   詹鹏程无语,传给苏景同听呗,还能有谁。   文良平语重心长,“你这边急吼吼要当着陛下的面审苏景同,可陛下压根儿就没让苏景同出来的意思,你还看不出来么?”   “陛下觉得咱们都不配审不能审苏景同,能传康宁侯进来陪他看戏,都不肯叫他来。”文良平拍拍詹鹏程的肩膀:“别说咱们拿不到证据证明苏景同下毒,就算他真下毒了,陛下也不想让人知道。你又何必非要和陛下拧着干。”   詹鹏程:……   不是。   这是他太监还是他祖宗?   顾朔摆平了三个大人,他毒还没排干净,身体发虚,出了一身汗,又不耐烦坐轿辇,慢慢往广明宫走。   江天在广明宫外尽职尽责守卫,顾朔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戏班子唱完戏已经散了,左正卿在偏殿休息——他昨天没睡好被江天拖起来,今天又陪了苏景同半天,熬不住,原想着去长乐宫休息,但看顾朔意思不想让他出广明宫,只好在偏殿歇了。   顾朔进屋,苏景同正美美午睡,睡得超级香。   顾朔服了,他在临华殿给苏景同收拾烂摊子,苏景同没心没肺一点不担心,还睡得挺美。   顾朔坐在床边,手欠地用手戳苏景同的脸,人怎么能心大成苏景同这样?   万一他信了詹鹏程的话呢?   万一他中了徐幼宜的奸计呢?   詹鹏程说得没错啊,都碰了毒药,怎么苏景同没事,他中毒了。   苏景同就不担心他信了詹鹏程的话么?怎么睡这么香。   顾朔越想越觉得来气,手没轻没重地戳他脸蛋。   苏景同无意识用手打掉他的手,嘟嘟囔囔道:“干嘛呀。”   苏景同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看见顾朔模模糊糊的影子,习惯性地往床里面滚了滚,给他留出半张床。   顾朔捏住苏景同的鼻子。   “嗯嗯嗯——”苏景同转脑袋,终于睁开眼:“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顾朔双臂抱胸:“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苏景同咕哝:“担心什么?”   苏景同拍拍床:“上来睡觉啦。” 第49章 现实-蛊   苏景同不理他了,滚到床里面抱着毛绒毯子睡觉。   顾朔在床边盯了他一会儿,苏景同只留个圆圆的后脑勺给他。   顾朔看了半天,突然把自己看笑了,詹鹏程来状告苏景同下毒,苏景同怎么会紧张,就算詹鹏程把证据摆得再天衣无缝,苏景同也坚信自己不可能信的。   白瞎他找戏班子和左正卿来陪他了。   顾朔笑笑,上床抱着苏景同睡觉。挺好的,他们在重新建立信任。苏景同也在慢慢恢复以前的自信骄傲。   什么时候能把苏景同养回原先的模样,什么时候算大功告成。   苏景同转过来滚顾朔怀里,抱着顾朔的腰睡觉。   顾朔低头亲亲他眉心:午安,没心没肺的小骗子。   下午起床,苏景同自觉去批折子,让顾朔接着睡。   顾朔闲不住,说自己要和左正卿去湖边转转,转头拎着左正卿去了长乐宫,把江天、赵宁和镇西侯传进来。   原本想找机会问苏景同,他为什么没中毒,他手腕怎么回事。   现在顾朔改了主意。   他最初对中毒事件的认知是:徐幼宜想尽办法下毒,想害死他。苏景同只是出于某种他不愿意告诉自己的原因,没中毒,又恰好他手中有人能解毒,救了自己。   但詹鹏程等人的到来,改变了顾朔的想法。   徐幼宜凌晨被江天抓走,詹鹏程等人白天才查到徐幼宜专门差人留下的线索——“苏景同蓄意给皇帝下毒,他提前吃了解药,所以他没事,皇帝中毒”。   这说明在徐幼宜的计划中,苏景同本来就是没事的。   这件事最可能的原貌是:   徐幼宜从来没有指望过苏景同能给他当线人。他确定苏景同会在第一时间找顾朔说清楚,两个人合起伙来对付徐幼宜。   于是徐幼宜一边用苏季徵要挟苏景同,假装要苏景同给他下毒,苏景同自然不同意。苏季徵在西南余党手中,苏景同投鼠忌器,他和顾朔商量后,最可能的做法是先让顾朔假装中毒,麻痹徐幼宜,然后等徐幼宜的后手——看看朝中谁在响应帮徐幼宜扰乱局势,一并抓出来处理了。   假装中毒需要找太医看毒药丸的功效,需要封锁宫殿,一边说不要外传中毒一边悄悄外传。   徐幼宜给苏景同的毒药丸和在密信上洒的毒粉虽然不是同一种东西,但功效一样,都会让人高烧不退,后慢慢衰竭至死。   等顾朔中毒,症状和徐幼宜给的毒药丸一模一样,太医很可能按照之前看到的毒药丸来医治,治疗无效。   徐幼宜确定苏景同有办法让自己不中毒,也有办法解开顾朔的毒。所以才从容地安排人向御史台“揭发”苏景同“下毒”。   徐幼宜的目的是为了报复苏景同杀他爹、流放徐家全族。   但这里面有几点是说不通的。   第一,苏景同为什么没中毒?徐幼宜为什么会知道他不会中毒?   第二,徐幼宜的下毒计划确实成功了,但他既然能把毒下到顾朔和苏景同都中招了,为什么不干脆下点狠药?下苏景同解决不了的毒,下发作很快的毒,下来不及医治的毒,直接弄死顾朔和苏景同不是更好么?他俩一死,朝廷必乱。徐幼宜不仅能报仇,还能给西南余党争取到喘息的时间,谋求东山再起。   第三,徐幼宜为什么会在摄政王府的暗室里,他是怎么知道进入方式的?   综上,顾朔觉得得及时查出真相。但现在不是问苏景同的好时机,按江天的说法,江天怀疑顾朔吃的解毒药和苏景同有关系,他直觉苏景同不会轻易松口手腕的事。   顾朔点镇西侯:“你主子的手腕到底怎么回事?”   李侠喉头动了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顾朔示意左正卿:“遗旨给他看。”   遗旨制作了数份,朝会匾额后有一份,顾朔钦定的辅政大臣手中各一份。左正卿将他手中的那份拿出,打开给镇西侯看。   镇西侯略抬眼,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顾朔:“陛下!此事非同小可!”   顾朔打断他:“遗旨已发,朕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看清旨意了?朕真心待你主子,并无二心,你也不必瞒帮他瞒朕,朕知道他手腕不妥,你早点说给朕听,朕兴许能解决。”   镇西侯垂下头,不作声,似乎在做激烈地心理斗争。   “他是靠什么能避免中毒的?”顾朔问。   镇西侯挣扎。   “朕的解药和他有关系么?”   顾朔道:“他亲口告诉朕,他有一批从全国各地找来的有本事的姑娘。朕查了他说的那批姑娘,有许多姑娘在你府上当妾室。有个叫慧慧的姑娘现在不在你府上,她擅长追踪找物,她去哪了?她找什么东西去了?”   镇西侯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他悄悄看江天,这种探查的活一般是暗卫在干,暗卫属于禁卫军之一。   江天给了他个“禁卫军就是最无敌”的眼神。   镇西侯:……   左正卿看着江天嘚瑟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顾朔不经意瞥见左正卿的表情,不着痕迹转开视线,江天这二百五,左正卿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他还一口一个“最好的兄弟”呢。   “你千万别说她去西南找苏季徵了,”顾朔淡淡道:“时间对不上。她在苏季徵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京城前就离开了。”   镇西侯:……   “你想说什么?”顾朔问。   镇西侯只好道:“没什么。”   顾朔侧头看赵宁,“赵姑娘,医者仁心,早点让朕知道,朕帮你们一把如何?”   赵宁装聋作哑。   镇西侯叹气,“陛下容禀。公子的手腕是这样的,一年前,公子落入西南王手中。”   顾朔不动声色记下这个词,“落入”。苏景同明明跟他说的是他“主动”送上门,找西南王谈合作。   落入。   这可不是主动的意思。   “西南王想利用公子,于是……”   镇西侯的说法和苏景同大差不差,都是苏景同见到西南王后主动提想跟他合作——苏季徵已死,苏家覆灭,苏景同想报仇,想杀了周文帝,他可以帮西南王打进京城,唯一的条件是抓到周文帝后,苏景同要亲自动手杀人。   西南王想利用苏景同,但又轻易不敢相信他,怀疑他别有用心,严刑拷打了两天,不见苏景同有改口的意思。   有差别的地方是:   根据苏景同的说法,西南王是拷问到断了他手筋,都发现他没改口的意思,相信了苏景同是真心合作的。   按照镇西侯的说法,西南地区盛产蛊虫,不乏有特殊功效的蛊。有一种名叫傀儡蛊的蛊虫,分子母蛊,使用时,操纵蛊虫的人将母蛊下在自己身上,把子蛊下在想要控制的人身上,就能控制那人的言行动作。西南王断了苏景同的手筋,将两只子蛊放在破损的筋脉中,彻底控制苏景同。   只有蛊虫在,西南王才能安心用苏景同。   苏景同假意臣服,换取西南王的信任。他确实有本事,西南大军势如破竹,西南王对他颇为看重,这些日子又从苏景同处听到许多他和苏季徵的父子情深往事,渐渐信了苏景同是真铁了心要找周文帝报仇,慢慢放松了对苏景同的控制。   苏景同利用机会联系到李侠。这要感谢苏景同当年为了帮顾朔布局西北,搜罗了不少能人异士,有用的没用的都搜罗了,包括擅长巫蛊的赵宁。   李侠带赵宁找到苏景同,傀儡蛊一旦下蛊,就没有解决的办法。除非用更毒的蛊虫进入苏景同的身体,把傀儡蛊的子蛊吃掉。   比傀儡蛊还毒的蛊虫还有三两种。赵宁本打算用其中一种她有解蛊方法的蛊虫,解决了傀儡蛊,赵宁再解除更毒的蛊虫。   苏景同不同意,子蛊一死,母蛊会有反应,他会暴露。他想要既能让子蛊无法操控他,又能让子蛊还活着的办法。   纵观西南蛊虫,唯有王蛊能符合苏景同的要求。王蛊只要进入苏景同身体,其他蛊虫都会俯首称臣失去力量,但王蛊不吃其他蛊虫,于是傀儡蛊的子蛊活着,西南王不会察觉到异常。   但麻烦的地方在于,王蛊只要进入苏景同体内,赵宁也没办法解决。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虽然摆脱了西南王的控制,但遗祸无穷。   王蛊不是普通蛊,好处是进入身体后所有蛊虫的毒都会对苏景同不起作用,他的血能解蛊毒,坏处是王蛊破坏力强,会在苏景同体内会疯狂搞破坏,说不定哪天破坏到重要五脏六腑,苏景同就没了。   但苏景同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王蛊。   玄阴蛊的丝做成的毒当然伤不到苏景同,玄阴蛊的毒遇到王蛊,土崩瓦解。   顾朔解毒简单,他喝的那瓶药是苏景同的血。   赵宁研究了许久,翻遍典籍,发现有种叫五行莲的植物,能让王蛊沉睡直死亡。五行莲罕见,别说见过,听过的都没几个。李侠辗转打听,查到名山附近有人见过五色莲花,不知是不是五行莲,派慧慧等人去找了。   苏季徵落在西南余党手中的消息传回来后,苏景同收缩人手,除了慧慧还在找药,其他人往西南去找苏季徵踪迹了。   顾朔不知自己是怎么听完这段话,又怎么游魂似飘回广明宫的,比起苏景同含糊闪烁的说法,镇西侯的说法显然要可信得多。   镇西侯怕顾朔怪苏景同隐瞒,最后补了几句:“公子也是怕陛下担心。”   顾朔扯扯嘴角,没说话。   他不光是怕自己担心,还有他的自毁念头在叫嚣。   当天,禁军十二卫的暗卫除了留守在顾朔和苏景同身边的几人,全数出动,赶赴名山寻找五行莲。   左正卿接了新任务,查苏景同是怎么“落入”西南王手中的——镇西侯自称不清楚这部分事情,苏景同没告诉他。   禁军十二卫的玄枵卫配合赵宁,娵訾卫去西南找其他巫蛊大师,查有没有其他解法。   顾朔飘回广明宫,苏景同还在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批奏折,他几乎拿出了这辈子都没有的耐心来处理这该死地让人头疼的折子。   手边已经有一摞看完的,苏景同批得很烦躁,这是哪个官,洋洋洒洒屁话说了三千字,看不见一句重点,浪费他时间。   顾朔坐在他对面,接过去,随手画了个圈,丢回折子里去,“他只是问安。”   苏景同服气,大老远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折子,居然是个问安折子。要你问安,屁话多。   顾朔看他表情生动,情绪外放,单从这幅神态中,谁能想到他自毁倾向这么严重呢?   苏季徵虽然不会养孩子——顾朔觉得他教育方法很有问题,平时惯得没边,正经需要他的时候,不是打就是骂,屁用不顶。但要把苏景同自毁倾向这口大锅扣在苏季徵身上,实在有点冤枉苏季徵。   苏季徵旁的不说,对苏景同算得上千依百顺了。   顾朔确定苏景同在三年前他们决裂前,还没这么严重的自毁倾向。   顾朔额头青筋直跳,到底是为什么呢,好好一个快乐的炸毛小世子,成了今天的模样。   为了摄政王府覆灭,为了苏季徵出事么?   “怎么了?”苏景同说:“你今天好奇怪。”   上一次这么奇怪,还是顾朔知道他手筋断了以后。   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在想事情。”   苏景同迟疑:“谁又给你进献谗言了?”   “嗯?”   苏景同及时撇清关系:“我要先声明,我好得很。”   顾朔瞥他:……   这人撒谎是真不带眨眼的。   顾朔忍不住掐他脸蛋,怎么有人能理直气壮成苏景同这样。   联想到最近的事,苏景同问:“镇西侯来了?”   顾朔失笑,“嗯。你倒会猜。”   苏景同问:“那他把我卖了?”   “嗯。”   苏景同觑顾朔的脸色,忐忑道:“你生气了吗?”   “嗯?”顾朔没想到苏景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生气?”   “就……”苏景同磕巴了一下,“就你那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的理论,觉得我不该用王蛊巴拉巴拉的。”   顾朔盯着他。   苏景同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   顾朔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苏景同身上问题的严重——他在做出用王蛊的决定时,还不知道五行莲能救他的命,他那时是真把自己往死路推的。如果是三年前的苏景同,他早扑过来跟自己骂骂咧咧西南王不是个东西,死得太便宜他了。等自己哄他,再帮他一起找五行莲。但现在,苏景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怕自己生气。   和好那天,苏景同说他还有很多事瞒着自己,说那些事会让他很生气,会气到不想再相见。   顾朔听完已经脑补了一连串。   比如苏景同早就知道苏季徵在西南余党手上,被西南余党威胁,进宫,和好,都是在演戏,为了在关键时刻给他一击,救出苏季徵。   比如苏景同在秦楼楚馆的那年,不光是为了部署,不光逢场作戏,真和里面的姑娘少年有什么不轨行为。   前者还好,顾朔不是不能理解,后者阉了他真当小太监,锁在广明宫。   他万万没想到,苏景同所谓的会生气,居然是王蛊。   顾朔心底一片茫然,他宁愿苏景同是为了他脑补的事情担忧,那起码证明他好好的。   “没有。”顾朔把苏景同抱起来放在腿上,和他额头抵着额头,“没生你气。”   “不生你气。”顾朔说。   “不会生你气的。”顾朔轻轻道:“别怕。”   他张扬肆意的小世子,毁在了那三年。   他以为这些日子有把苏景同养好一点,原来原地不动。   顾朔疲惫地闭上眼,怎么会这样。 第50章 现实-苏季徵   “真没生气?”苏景同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苏景同贴着他的额头,“那你笑一下,你这样我害怕。”   顾朔艰难地扯起嘴角,试图证明自己情绪还好,“看。”   “还是别笑了。”苏景同闭眼,“其实我觉得王蛊也不是不能抢救。赵宁说五行莲能让王蛊沉睡,等找到五行莲我就没事了。”   “嗯,一定能找到的。”顾朔亲亲他,“乖宝。”   “嗯?”苏景同睁眼。   “你……”顾朔喉咙压着一句话,那三年到底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会成现在的样子呢?   “我怎么?”   顾朔瞧见苏景同包着纱布的手腕,“没事。”   还是不问了,万一触及到他不想提及的往事,只怕会刺激他。   “你回宫以后,”顾朔问:“我是不是对你太凶了?”   “……啊?”苏景同睁大眼睛。这话从何说起呢,他回宫以后拢共就当过四天小太监吧,就这四天还什么活计都没干,逗了几天学生,找顾朔胡搅蛮缠闹事,重温过去。   老实说他一直把小太监的生活当成另类游戏,就像演戏文一般。如果顾朔不是太正经,不肯那什么的话,甚至可以写成小黄书。   “那为什么会怕我生气?”顾朔问。   三年前苏景同绝不怕这个。   “啊……”苏景同被问住了,这也是问题?顾朔跟他爹一样老古板呀,上次知道他手筋的事,就很生气。王蛊比手筋还严重吧。   顾朔将十指插入他头发中,帮他按摩头皮缓解头疼,“是你怕我生气,还是你觉得这个行为在糟蹋自己的身体,你自己也知道不妥?”   “嗯……”苏景同想了想:“好像都有。”   “你当时知道会死,还想做,害怕吗?”顾朔问。   害怕?   好像没有。   不仅没有,心里其实还有点快感。   这种极端的情绪极端的行为,他做起来甚至觉得痛快,人生似乎就该这般快意肆意,热烈浓艳。   死也要把事情做成,把仇报了。   顾朔亲亲他,再一次确定苏景同有自毁倾向,“你就当为了我。”   “什么?”苏景同没听清。   “就当为了我,好好照顾自己。”顾朔一口咬在苏景同脖子,苏景同“嗷呜”一嗓子叫出声,“疼疼疼疼疼——”   顾朔闻到齿尖的血腥味,松开口,“你要是死了,朕马上自尽跟你下去。”   “你疯了?”苏景同吃惊。   “朕清醒得很。”   “你江山天下不要了?”苏景同不可思议。   “不要了。”   “那天下怎么办,你连个太子都没有。”   顾朔心想:“刚刚还有的。不过等你死了,就没了。”   “有能者居之。”顾朔回答。   “那不是又要打仗?”苏景同震惊。   顾朔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那就禅让给正卿好了。”   苏景同:……   好好好,反正不留给顾家对吧。   苏景同不敢想左正卿他爹接到圣旨会是什么表情,骂了一辈子篡位奸佞苏季徵,结果最后皇帝禅让到左正卿头上了。   苏景同唉声叹气,顾朔跟他不一样,他是满嘴胡言乱语,谎话张口就来,顾朔可是一个唾沫一颗钉,从没说过他做不了的保证,顾朔说自己一死他马上自尽,就不会等到第二天。   到底为什么别人都说顾朔稳重啊。我比他稳重多了好吗。   “别担心啦,”苏景同蹭顾朔的肩膀,“我好好的呢。当时刚知道我爹没了,我满脑子只有报仇,现在大仇得报,我已经平复了。”   顾朔看他手腕,不置可否。   “我要长命百岁的,你别想不吉利的事。”   “嗯。”   “等会儿,”苏景同突然拧起眉毛,“这事不由我控制啊,万一找不到五行莲呢?你也要跟着自尽?”   顾朔淡淡道:“你最好从现在开始祈求上苍,尽快找到五行莲。”   苏景同:……   卧槽。   你是真疯子吧。   你比我疯多了啊。   苏景同一跃而起。   “做什么去?”顾朔问。   苏景同风风火火往出走,“干什么,找五行莲啊!”麻蛋,顾朔怎么好意思说他情绪有问题的,顾朔就没照镜子看了看自己有没有问题吗?   啊啊啊,五行莲,五行莲!五行莲呢!   要死了,这疯子!   宫外,江天护送左正卿回康宁侯府,两人坐在马车中,左正卿的脸色难看。   江天知道他因为苏景同的事不高兴,也不知该说点什么。虽然他对苏景同无感,但骤然知道苏景同的惨烈过去,还是很难受。   苏景同选王蛊,宁愿死都要拜托西南王的控制。这点很戳江天。人生就当快意恩仇,当傀儡一辈子,虽然活得长,但又有什么价值呢?   江天瞧左正卿气色不好,嘀咕:“陛下真会使唤人,一会儿让你查姜时修在哪,一会儿让你查苏景同怎么落入西南反贼手中的。”   左正卿笑笑,“这是一件事。”   江天豁然抬头:“什么意思?这怎么能是一件事?姜时修和苏景同,这不俩人么?等会儿,你是不是想说姜时修和苏景同落在西南反贼手中,是一件事,只要查西南反贼就行?”   “不,”风从车窗帘进来,左正卿咳嗽了两声,“他就是姜时修呀。”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江天吃惊:“有证据吗?这可不是小事啊,姜时修和苏景同性质完全不一样,他俩要是一个人还得了?”   左正卿摇头,“他要抹掉证据,能抹得很干净,不会给我留下查的机会的。陛下安排茅缙查了快一年,都没下文。茅缙不是吃干饭的,查快一年都查不到,说明证据抹干净了。我只是猜测。”   “啊……”猜测啊……江天心里嘀咕,那做不得准,猜测就是猜测。   “八九不离十,陛下也这么猜测,只差他点头承认了。”   “可……”江天挣扎,苏景同要是姜时修的话,岂不是那三年一直在西北和陛下打仗,那他应该还是爱大周的吧,那他转投西南王……   左正卿弯起眼睛:“你以为我凭什么半个月就打败他带领的西南军?”   江天噼里啪啦道:“当然是因为你神机妙算算无遗漏兵法卓绝绝世天才惊才绝艳!”   左正卿被他逗笑,江天识字不多,还都是进禁卫军以后为了执行任务看懂字才学的,这会儿把肚子里仅有的四字词都搜刮出来了。   “是他放水,我俩里应外合坑西南王,才能这么快。”左正卿道。   江天:……啊?   我他娘的以为他是草包,徒有其表,靠关系靠脸进四大军师,所以不禁打。   左正卿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明晃晃的“草包”两个字,忍俊不禁:“他好歹带着西南反军势如破竹杀到京城,杀了先帝,怎么会是草包呢?”   江天眼神飘开,先帝那蠢货,没有左正卿和左毓在,兵法一窍不通,除了卖国求和想不出第二条路,争权夺位他最擅长,黑白不分,是非不分,眼里只有他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不是个东西,被苏景同神速打赢有什么问题?   江天甚至不服气地想:打先帝那蠢货,他也行。   “徐幼宜来了都未必能行。”看穿江天的想法,左正卿道,“西南王弃了徐幼宜转用景同,就是看重景同比他强。”   “好吧。”江天问:“你怎么不告诉陛下呢。”   左正卿笑笑不说话,顾朔又不是江天,他怎么会相信能快速打回京城的苏景同半个月就输在自己手上。顾朔就是用鼻子想,也知道苏景同不可能在西南王和顾朔中选西南王。   江天心里不舒坦了,如果苏景同不是真要谋反,如果他是姜时修,那这件事就太离谱了,他先平定西北,然后得知苏季徵死在周文帝手里,再自己被西南王抓走拷打下蛊、控制,为了摆脱控制,给自己下王蛊,杀回京城杀了周文帝,又把皇位快速输给顾朔。   然后还背了一身骂名。   江天小声道:“我觉得他委屈。这也太糟心了。”   左正卿应了一声。   江天又接了一句:“我觉得苏季徵也冤枉。”   左正卿手颤了颤,“是。”   江天愤愤不平:“你更冤枉。”   左正卿笑,“倒也不算太冤枉。”   左正卿沉默,可这些事,根据左正卿对苏景同的了解,不应该成了他“不能提及的往事”。   从结果来看,平定西北是他早就想好的,一直铺路送顾朔过去。   苏季徵的死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谋逆,成了当帝王,输了就死。   被西南王抓走,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动,现在还不好说,镇西侯眼里是被动而已,苏景同恨周文帝到极致,未必做不出“故意被西南王抓走,顺理成章投诚,利用西南王杀周文帝”的事。   快速输给顾朔更没什么好回避的。   为什么会成今天这样呢。   江天不死心,“真的没办法公开他是姜时修吗?”挽回点名声也是好的呀。   “除非他自己愿意承认。”左正卿道。   江天想不明白,这个事,苏景同为什么不承认呢?   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理由呢?   做坏事怕人知道,做好事有什么怕的?   太学府里,霍方坐在明德堂中听课。他每到兵法课就去勤学堂蹭课,到其他课时回明德堂。明德堂也有讲兵法的博士,据说是以前在姜时修帐下干活的,能给姜时修打下手,水平想必相当不错,很受学子欢迎。霍方这次回来上课,正好赶上兵法课。   两个学堂进度不一样,勤学堂还停留在西北守卫战,明德堂已经讲到津门大乱了。   大周那几年,战事四面开花。   先是大周南部的百姓活不下去了,要造反,苏季徵暂停了谋反大业,去南部平乱。   后来西北战事起,瓦剌入侵西北,顾朔和姜时修守西北。   再然后苏季徵和南部的百姓和谈成功,减免南部三年赋税,查处贪官污吏,赦免百姓造反之罪,在南部开商路,平定了南部之乱。   紧接着苏季徵觉得再拖下去,这辈子都当不了皇帝了,调兵围困皇宫,正式造反。   左正卿预料到苏季徵会在这时候造反,巡防营和禁军的人早有埋伏,两军对垒。   苏季徵是就近调兵,调走的是津门的部分赤霄军。   大周东面的东瀛人趁津门防守薄弱,大举进攻。仅凭津门现有的兵力,很难应对。   苏季徵陷入两难境地,津门原本是巡防营和赤霄军共同看守,现在赤霄军被他调走一部分来围困皇宫,巡防营被左正卿调来和他对垒,津门想从四周借兵,还需要时间。如果他坚持造反,赤霄军和巡防营都会被拖死在皇宫附近,津门势必失守,如果他此刻调转方向带赤霄军去守津门,左正卿很可能从后面包围他,和东瀛人里外夹击。   前者津门失守,但他很可能登上皇位,完全可以先迁都,等积蓄兵力再打回去,收复京城和津门。   后者,又一次被打断起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苏季徵再乐观也要怀疑老天爷真不想让他当皇帝了。一旦被左正卿和东瀛人包了饺子,必死无疑。   左正卿出面和苏季徵和谈,先一致对外,把巡防营和赤霄军的人都派去津门,解了津门之困再说其他。   苏季徵信得过左正卿的人品,信不过周文帝。这里必定有坑。但眼下情况紧急,苏季徵也没墨迹,直接和左正卿一起转头去了津门。   津门之战中,苏季徵战死,左正卿重伤修养。东瀛人退。周文帝趁苏季徵死后树倒猢狲散的机会,以苏季徵曾调兵围困皇宫谋逆为由,削了苏季徵的摄政王位,查抄摄政王府,苏家族人下狱。   霍方本来在打瞌睡,听到这儿脑子激灵一下,彻底醒了。   不对啊,这可是兵法课,不讲苏季徵和左正卿怎么打退东瀛的,讲一堆苏季徵造反是不是有点舍本逐末?   “博士,”霍方提问:“津门之战是怎么打赢的呢?”   “这……”博士面露难色,“我那时在西北,津门之战损失惨重,未有记载。”简单来说,就是我不知道。   霍方:……   霍方越琢磨越不对劲,他这些日子跟着苏景同上兵法课,不似从前天真。这事怎么看,怎么觉得苏季徵死得蹊跷。   正式开战的时候,一军主帅是不会第一个冲上前的,往往在军队中间居中指挥。津门之战里,苏季徵挂帅。东瀛人是怎么在大军中精准杀了苏季徵的?左正卿重伤也是问题,据霍方所知,左正卿是周文帝的杀手锏,周文帝派了当时虽然还不是禁军统领,但已经威名赫赫的江天随身保护左正卿。江天不是号称任务从无失手么,左正卿重伤算不算他失手?   再说史官没记载也不合理啊,津门之战损失惨重,但又不是全军覆没,多的是在津门之战中活下来的将士,怎么会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霍方脑子中疯狂上演阴谋论。   这堂课结束后,谢永章鬼鬼祟祟地蹲在学堂旁边的假山里面,霍方靠着假山。   谢永章满脸紧张:“你确定有阴谋?”   “当然。”霍方一口咬定。   谢永章指出:“你上次说苏景同是姜时修,然后你又反悔了。这回不会又要反悔吧?”   “我上次说的,你就说对不对吧,虽然我中途被苏景同蒙蔽了,但他是不是姜时修?”   谢永章哼了一声,“我哪知道是不是。我是猪脑子,比不上咱们聪慧的霍才子。”   霍方没计较他的阴阳怪气,“你觉得苏季徵的死有没有蹊跷?”   “那肯定有。”谢永章非常诚实,虽然要和霍方唱反调,但这件事上唱反调显得自己很愚蠢。   谢永章的立场倒戈得十分快,他以前觉得苏季徵是十恶不赦的反贼,这会儿一想到他是苏景同的爹,而苏景同是姜时修,顿觉苏季徵的谋反是被人冤枉了——姜时修忠肝义胆,他的爹能是反贼吗?必不可能!姜时修这么聪明,他爹能被小小东瀛人弄死吗?必不可能!   霍方怀疑谢永章的脑子里面有水。结论虽然是正确的,过程真是瞎猫碰死耗子。   “快点,一句话,帮不帮?”霍方问。   “帮,帮……”谢永章道:“等着。”   谢永章翘课回家,直奔家里的暗阁。   霍方找他帮忙是有原因的,谢永章他娘是郡主,他爹曾在中书省就职,由于和周文帝沾亲带故,靠着亲缘关系,谋了个保管皇帝密旨的闲差。   这活干起来轻松,周文帝十来八年下不了一张密旨。于是他爹整天喝酒吟诗,总之闲得很。   西南王打进来后,京城权贵四散逃亡,他爹带着密旨逃跑,后来周文帝身死,顾朔登基,顾朔和周文帝关系不好,人尽皆知,他爹没好意思把周文帝的密旨拿给顾朔看。   顾朔登基后又大换血,他爹的差使是亲信才能干的活,顾朔跟他爹一点不亲不信,他爹闲差被撸了,就更没机会呈给顾朔看。   所以密旨现在还在谢永章家里。   谢永章家的暗阁在他娘的卧房。他娘一直坚信这地方江天来了也找不到。谢永章深表认可,江天找不到,谢永章找得到。   他小时候爱躲猫猫,有一回躲他娘屋里了,亲眼看过他娘是怎么开暗阁的。   按他娘的习惯,这会儿应该在前院查账。   谢永章快速蹿进他娘房间,转动床头的一个青花瓷瓶,向左拧了三下,又拿起床上叠放的被子,拿开被子下的木板,木板拿走后床箱是空的,里面有个小机关,谢永章打开机关,床下弹出一个木箱来。   谢永章去他娘的梳妆台上找到一支奇形怪状的金簪,插进木箱的钥匙孔,木箱打开,里面有周文帝的密旨。   苏季徵死得蹊跷,如果不是东瀛人,那很可能是被左正卿坑了。   但左正卿人品端方,做不出这种事。   除非周文帝给左正卿下密旨,他不得不做。   密旨嘛,就在这里了。   谢永章打开其中一张,果然是给左正卿的。   谢永章看清上面的内容,手一哆嗦,密旨掉在了地上。 第51章 现实-密旨   翌日,谢永章把密旨小心谨慎地塞在书箱里,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里,等霍方来。   苏景同打着哈欠来讲学,他这回是真没睡好,昨天顾朔那句吓死人,他赶紧调人手火速找五行莲,亲自上手干,折腾到深夜。梦里也不得消停,梦到顾朔鲜血淋漓在他面前,活生生把苏景同吓醒。   醒了以后死活睡不着了,苏景同侧头看,顾朔居然睡得很好。   苏景同百无聊赖,只好把顾朔的手扒拉开,钻他怀里,再把他手臂抓着放在自己后背上,试图入睡。   这一试图,就试图到天亮。   要起床了,苏景同的困意反而上来了,只能困得打跌来讲学。   苏景同看着周围的风景,正好瞥见谢永章鬼鬼祟祟往假山走。咦,这小鬼抱着书箱鬼鬼祟祟的,书箱里得有了不得的东西吧——比如禁书。   瞧不出来啊,啧。   苏景同摸下巴,上回让他帮忙送几本禁书进宫,他气得要炸毛,这回居然主动带。   啧。   很快,霍方的身影出现在苏景同视线中,霍方径直奔向假山。   哟。   苏景同来了兴趣,谢永章居然是在给霍方带禁书吗?   这俩人,平常掐得跟个乌眼鸡似地,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的?   苏景同一直觉得他俩早晚能成为好朋友,看来没猜错。   作为他们的老师,苏景同十分不要脸地想去凑个热闹,把他俩见不得人的小交易抓个现行。于是苏景同摆手,让跟着他的人都停下,他自溜达去假山后面。   隐蔽处,一暗卫跟上了苏景同——顾朔下的死令,苏景同身边一刻都不允许离人。   假山里,谢永章焦虑死了,对着霍方就开喷:“你是乌龟吗怎么来这么慢。”   “我一得到你的消息就往这边跑了。”霍方问:“找到证据了?”   “找到了。”谢永章把书箱打开,拿出几份密旨。   假山后面的苏景同通过假山上的小孔看清了他俩拿的东西,苏景同扬起眉,好家伙,得亏他跟过来了,这是周文帝那老东西的密旨吧。   难怪是谢永章来拿,苏景同想起谢永章他爹给周文帝收着密旨。   密旨上有序号,霍方打开序号第二的那份——序号第一的密旨是曾经的遗旨,周文帝死后顾朔继位,但被当时的皇后和大皇子,遗旨被烧毁了。   序号第二的密旨果然是津门大战时期下的,周文帝下给左正卿,要左正卿在津门大战中找机会杀了苏季徵。   谢永章的脸色不大好看,苏季徵脸上写了一辈子奸佞,野心勃勃研究了一辈子谋逆篡位,最后在皇位和津门之间选择了津门。周文帝却……   霍方道:“不对吧,如果密旨发出去,给了左正卿,那密旨怎么会还在你爹那儿?”   苏景同在假山后面,看不见圣旨,只能听他们聊。苏景同本来是想逗他俩消遣一下,这会儿听到左正卿,终于正色起来。   “你看这里,”谢永章点着圣旨末尾一个红色的“废”字章,“如果对方抗旨不接,密旨退回来后,也在我爹手上。”   “所以左正卿抗旨了,不肯杀苏季徵?”霍方摸下巴。   苏景同抿唇,手不自觉地颤抖,他能听到身体中发出“腾”地一声,然后气血疯狂往大脑涌去,皮肤迅速发红,唇角哆嗦,腿部开始发麻,失去知觉。如果他知道谢永章和霍方要看的是关于津门之战的密旨,他绝不会跟过来,他还没有勇气再听一次这段过去。   苏景同的手不受控地抓到假山上一块尖锐的碎石,哆哆嗦嗦地拿起石头,想往自己手腕上划。   苏季徵……   苏景同感觉自己一阵一阵地发冷,止不住地哆嗦。   碎石碰到他手腕的瞬间,苏景同硬生生停下来,死死咬着唇,克制着心里沸反盈天的自虐欲望,抬头环顾四周,他知道顾朔肯定派暗卫跟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找他来……”   苏景同靠在假山上,大口地喘息,他知道他应该走,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不能听霍方和谢永章继续聊这段过往,但他动不了,他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脑子里叫嚣着马上走,腿却不听指挥,留在原地动都不动。   他想把石头扔掉,但手指僵硬,像死去已久的尸体,每一根骨头都僵化,动弹不得,石头于是死死扣在他手心。   苏景同对这段过去的了解并不深,他只知道周文帝下令要左正卿在津门之战中杀了他爹,左正卿抗旨,然后周文帝撸了左正卿的副帅的名头,勒令他回家反省,换了大皇子去,和东瀛人里外夹击杀了他爹。   假山里的两人还不知他俩随意一句话勾出了苏景同的病,热火朝天地聊着过去。   谢永章说:“对,左正卿应该是抗旨了。”   不怪军队大家上下一心敬重左正卿,左正卿的人品比周文帝可信多了,说好要先打退东瀛人再来和苏季徵决胜负,中途就不会使绊子。   霍方打开序号第三的密旨,还是下给左正卿的,不追究他之前的抗旨之罪,苦口婆心相劝,劝左正卿杀了苏季徵以除后患。   这张密旨还是“废”旨。   霍方道:“左正卿还是抗旨了。”   “嗯。”   序号第四的密旨,照旧给左正卿,这次不是相劝了,是急言令色,痛斥左正卿迂腐,要他立刻行动。   左正卿抗旨。   序号第五的密旨,是告诉左正卿他反抗没有任何用处,周文帝和东瀛人商量好了,要左正卿把苏季徵引入他们做好的圈套中。   “我去,”霍方终于失态,“这密旨是什么意思?先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东瀛人商量了什么?苏季徵是去打东瀛人的,先帝和东瀛人商量什么?”   苏景同冷笑,怎么就那么恰到好处他爹前脚谋反,后脚东瀛人就打过来?到底是东瀛人特别会看时机,知道津门防守薄弱,还是周文帝那老东西早就和东瀛人商量好了,等他爹一谋反,东瀛人就来,等东瀛人帮忙杀了他爹,就送给东瀛人一块地?   这封密旨左正卿继续抗旨。   不光抗旨,左正卿还在密旨上留了一句反问:陛下和东瀛人合作是何意?   序号第六的密旨,是周文帝告诉左正卿,左正卿的妹妹左毓正在宫中赏花,皇后喜欢左毓,要留她住一段时间,等左正卿回来再接她。   谢永章火气冲冲,他就是再缺根弦也知道周文帝这话是威胁左正卿的。用人家妹妹威胁,这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度么?   苏景同全然不知还有这么一遭,左正卿不曾向他吐露过只言片语。   朝会上,顾朔正在照例上朝。年底了,各部正在汇报今年总体情况。   暗卫亮令牌——顾朔给的特权,能随时畅通无阻觐见。   潘启在大殿后面候着顾朔吩咐。暗卫进来后,直奔潘启,小声说了一句苏景同的状况。潘启脑子都大了,谢永章和霍方这俩小孩真行啊,密旨都敢偷拿出来,还叫他们家小祖宗看着了。   潘启悄悄在殿里点了一支枸橼味道的熏香。   顾朔垂眸,这是苏景同常用的香。顾朔抿了口茶,殿内兵部尚书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今年的军费开支,顾朔咳嗽一声。   兵部尚书停下,不知顾朔是何意。   假山里,霍方和谢永章还在聊天,“所以左正卿最后怎么做的,有没有救他妹妹?”   苏景同彻底听不下去了,他得去问问左正卿,到底发生了什么,左毓还好不好?   他试图动自己的腿,但照旧控制不了。他的腿似乎和身体断了联系,他无法感受到腿的情况。   谢永章回忆了一番:“不好说,今年太乱了,没什么大典礼,没见左毓出来过。但她不出来也正常,京城多少人议论她不议亲,她不耐烦听这些。不知到底好不好。”   左毓比苏景同大三岁,苏景同都二十三了,左毓这个年纪还没议亲实在少见。   苏景同冒出一股无名火,左毓成不成亲关京里这帮碎嘴子什么事?议论左毓做什么?   霍方感叹:“先帝真是锲而不舍。”这都多少封密旨了,还下呢?左正卿也是能扛,先帝来一封密旨他抗命一次。这才是真犟种吧。   最后一封密旨了,霍方打开,这回是下给左毓的。   “咦,”霍方愣住,“怎么还有下给左毓的密旨。”皇帝很少给女眷下旨意,如果要下,一般是赐婚、赐爵位或者诰命,至于密旨,从未有过。   苏景同竖起耳朵。   霍方看完密旨,奇道:“为什么让左毓代替左正卿当副帅?左正卿呢?”   谢永章道:“也许是左正卿抗旨太多次,先帝不想用他了。”   霍方反应过来,谢永章手里只有废弃的密旨,还有周文帝下出去的密旨,霍方记得周文帝曾经下旨削了左正卿的副帅,让他回家反省,这张明旨是不是就在这封密旨之前发的?   左正卿回家了,只有让左毓上了。   霍方道:“左毓看起来也抗旨了。”   苏景同脑子嗡嗡响,大战当前,无论是东瀛还是他爹,都是周文帝的心腹大患,周文帝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弃左正卿不用呢?   左毓再好,毕竟没真上过战场,关键时刻不应当把左正卿弃了。   除非左正卿出了什么事。   苏景同越想越不安,左正卿身体是不好,从小就不好,算命的说他慧极必伤,劝他少思,才是长寿之法。但那时也不过是体弱多病,可这段时间相见,左正卿几乎到了风一吹就倒的地步了。秋天就穿上了冬衣,略走几步便喘气。顾朔对左正卿的态度也不大一样,总是叮嘱他不要多吵着左正卿,永乐宫都拨给了左正卿。   他问过左正卿怎么身体底子这么差了,左正卿怎么回答他来着?苏景同回想,当时左正卿说,在战场上被东瀛人射了一箭,但打仗费精力,日夜不敢寐,多思多想,耗气血伤身体,伤口没养好,又说太医时刻在府里,开着补药调整,多歇息一段时间便好了。   苏景同那时是信了的,他当军师的三年半,脑子一刻不得闲,事无巨细操心,他身体健康都活似要短命,若是叠上箭伤,更要命。   现在来看,这中间有什么变故也未可知。   苏景同一时恨周文帝为难左正卿,一时脑补了无数左正卿的惨状,连胳膊都发麻起来,苏景同太熟悉这感觉,等麻痒的感觉过去后,他就会失去对胳膊的控制,就像对他的腿脚一般。   昨晚还信誓旦旦得好好活着,现在就变本加厉,不光腿不顶用,胳膊也要不顶用了。   “心肝儿?”顾朔绕到假山后面,掀起垂下的干枯树枝,看到了藏在假山背后的人,一眼看到苏景同手中的石头,瞳孔紧缩,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不着痕迹看苏景同的胳膊,还好,没有伤口。   苏景同见到顾朔,心里铺天盖地的压抑愤懑去了一大半,手哆嗦两下,终于感觉手指头又听使唤了,能慢慢松开了,把尖锐的石头丢到地上,张开双臂——抱。   顾朔两步上前,把他揽在怀里。   “腿动不了了。”苏景同可怜巴巴地说。   顾朔打横抱起他,“回去找太医。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苏景同摇头,复而点点头,“胳膊也麻。”   “还有吗?”   “没了。”苏景同眼睛往假山里看去,他想亲眼看看密旨。   假山里的谢永章和霍方听到动静,吓得毛都炸起来了,手忙脚乱地收密旨,江天进来看了一眼,挥手,两个禁军上来把密旨卷起来收走。   谢永章腿软了,完球了,闯大祸了。   霍方还算镇定,冲着顾朔的方向跪下行礼,“陛下容禀,是草民胁迫世子偷盗密旨,一切事端因草民而起,与世子无关。”   嘿呀。谢永章赶紧道:“他没胁迫我,我自愿的。”   顾朔懒得跟他俩多说,闲得没事干翻密旨也就算了,还跑皇宫里翻,还让苏景同看到了,蠢死他俩得了,直接离开,又上来四个禁军,把他俩押走了。   广明宫里太医已经等着了,一共四个,全是新面孔。顾朔知道苏景同的病以后,差人在全大周搜罗来的。   太医们瞧了半天,和顾朔出去说话了。顾朔并不指望这几个太医能妙手回春,从他翻阅典籍的情况来看,这病少有能治好的,多数“好好地就疯了”,只盼他能拿出点法子来,减轻症状。   太医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顾朔听了半天,他们认为是苏景同体内阴阳五行之气失衡了,可以开药,但心病还需心药医。   从苏季徵去世到现在,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苏景同生病也只在这不到一年的光景,病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治疗,若是能把心病治了,是能好转的。   心病?   乍一看是苏季徵的死刺激了他,可真能刺激到这个程度么?   顾朔吩咐人熬夜,自己进屋看苏景同。屋里的棉被换成了毛茸茸的小毯子,据说毛绒感能让不安的人舒服。苏景同正裹在小毯子里。屋里的温暖让他四肢“解冻”,又能自如活动了。   苏景同见他进来,眨眼:“吓到你了?”   “没有。”   苏景同有点歉疚:“你是不是在开朝会?我打扰你了?”   顾朔捏捏苏景同的耳垂,“在开朝会,不重要。你今天能第一时间找我,我很高兴。”   “嗯?”   “乖宝,我觉得你的状态在变好。”顾朔嘴上这么说。   “啊?”苏景同睁大眼睛,他觉得今天有变更坏,以前只有腿动不了,今天差点连胳膊都动不了。   顾朔心里也这么想,但他嘴上道:“不,你在变好。”坊间传闻,言语是有力量的,如果一直说吉祥话,事情会变好,如果乌鸦嘴,坏事情会发生,顾朔不想听到任何一点不好的声音。他努力找理由,“如果是以前,你不会找我求助,你会直接用石头划手腕。但你今天做得很好。没有伤害自己,还能及时找我。”   “是、是吗?”苏景同狐疑。   “是的。”顾朔额头贴到苏景同额头上,“我觉得你今天特别棒。你在努力克制了,你在努力治好自己。”   苏景同沉思:好像也有点道理。   “以后也要这样,”顾朔叮嘱:“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觉得不对劲,就及时喊我,记住了?”   “你上朝呢……”   顾朔问:“我刚说的什么?重复一遍。”   “以后也要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得亏苏景同记性好。   顾朔打断他,“记住了?”   “好吧。”   “想要什么奖励?”顾朔说:“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   “不用,”苏景同要什么没有,哪里需要奖励,“等会儿,”苏景同想起来他那俩倒霉学生,“把霍方和谢永章放了行吗?”   “密旨都敢偷。”顾朔问:“不需要给点教训么?”   “废弃的密旨啦。”苏景同替学生求情:“我拢共就这俩聪明点的学生,你都关起来,我讲学多不得劲。”   顾朔道:“不还有个顾炎么?他比这俩强吧。”   苏景同眼神飘开,他不意外顾朔知道顾炎来他这儿蹭课的事,江天常跟着他。苏景同是没想到江天这碎嘴子什么都跟顾朔说。“是强一点。那也不能就给我留一个吧。”   “不是要给我奖励吗?我就要这个。”苏景同替他学生说话:“这事怪我,我讲学是只安排任务,让他们自己找史料论证,他俩说不定在研究津门之战,需要史料。”   “嗯。”这都是小事,顾朔道:“一会儿放了。”   “密旨给我看看?”苏景同说:“我看到禁军把密旨收走了。”   顾朔沉默。   “不行吗?”苏景同问。   顾朔迟疑,到底能不能给苏景同看,理论上他应该从霍方和谢永章的聊天中能推出大概,看与不看差别不大,但猜和亲眼看到不同,如果让苏景同看到,会不会刺激他?   “不看也行,”苏景同说:“那我去找正卿行吗?”   顾朔:……   还不如看密旨呢。   左正卿知道的更多。   苏景同臊眉耷眼:“我想去看看他。”   “我不吵他,我就看看他。”苏景同犹豫道:“不见他也行,让他休息,我见见他的丫鬟知夏行吗?”知夏全程伺候左正卿,应该知道全部。   顾朔还是不说话。   苏景同正想再央求,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也知道吧!”   否则干嘛把左正卿当易碎的瓷器呢?   顾朔:……   苏景同确信:“你果然知道!”   “知、”顾朔难得结巴:“知道的也不是很全。”   苏景同眨眼睛,“哥哥,好哥哥,你告诉我吧,我今天要是听不到全部,我会怄死的。”   顾朔:……   “你还是去找正卿吧。”   让军师对付军师。 第52章 现实-前情   不管谁说,反正有个人能给他解惑最重要。   听到能去康宁侯府,苏景同顿时眼不花了,腿不麻了,精神抖擞了,拖着顾朔直奔康宁侯府。   去康宁侯府的路上,苏景同也不知怎么,念叨“康宁侯”三个字,突然猜到些什么。顾朔不会无缘无故给这个封号,只怕希望他“康宁”。   那说明当年是不“康宁”的。   可怜左正卿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刚睡醒,就听到顾朔和苏景同联袂而来。左正卿有浓浓的不祥的预感。   左正卿披着狐狸毛斗篷出门迎接顾朔——顾朔倒是说别出来,在屋里等着,但哪有臣子在屋里等皇帝的道理。   于是他一出门,就对上苏景同红彤彤的兔子眼。   左正卿吓了一跳,“怎么哭了?”   苏景同在前来的路上,已经把所有不好的猜测都脑补了一遍——虽然还不知道左正卿到底经历了什么。   顾朔摊手,正卿你自求多福。   等进了屋,上了茶,左正卿听顾朔说完来意,人已石化。人算不如天算,原来是这个意思。   左正卿万万没想到露馅居然是在霍方和谢永章这俩傻小子身上露的。   左正卿同顾朔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你那时到底怎么了?”苏景同抓着左正卿的手问,“是受伤了吗?”   “唔,事情是这样的……”   周文帝确实给他下诏,要他趁苏季徵被东瀛人牵制时,杀了苏季徵。   他不同意。   第一,赤霄军臣服于苏季徵,苏季徵一旦身死,赤霄军军心大乱,对抵抗东瀛人有害无利。   第二,他和苏季徵达成了协议,在打退东瀛人之前,摒弃前嫌,如果他违背诺言,对苏季徵出手,若成了,信誉扫地,往后再想和人达成协议很难。   第三,杀苏季徵不是易事,若不成,苏季徵是决计不可能再跟他合作打退东瀛人的,对守津门不利。   国难当前,私人情绪理应放一边。   左正卿不是他愚忠的爹,他温润如玉的皮相下裹着倔种的心,他觉得周文帝的密旨于家国天下无益,于是周文帝下的前几份密旨他都抗旨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也幸好他抗旨了。   苏季徵浸淫朝政几十年,周文帝的小心思苏季徵一清二楚,密旨还没出宫,苏季徵就得到了消息。如果左正卿按周文帝的旨意埋伏苏季徵,那么左正卿会掉入苏季徵的圈套。   左正卿的连续抗旨,让苏季徵难得高看他一眼,略能理解一点为什么苏景同愿意和左正卿当朋友。   打东瀛人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容易在东瀛人的军队水平只是普通水平,难在如何跟苏季徵摒弃前嫌摒弃双方的小心思合作,要防止让苏季徵怀疑自己想背后阴他,所以排兵布阵的时候要格外注意,防止内讧。   苏季徵了解左正卿的人品后,对他的提防心降低了许多,排兵布阵的信任上让左正卿陡然轻松起来。   周文帝的密旨一封又一封,左正卿抗旨了一次又一次。   东瀛人节节败退,快被打出津门时,周文帝着急了。如果左正卿不能抓住最后的机会杀了苏季徵,等东瀛人败走,苏季徵缓过手来,随时可能围困皇宫杀了自己。   周文帝让皇后以赏花的名义邀请京中女眷参加,然后扣下了左毓。   密旨发来,左正卿抗旨,最后关头了,不能在这会儿出篓子。   他赌周文帝不敢对左毓怎么样,左毓等于周文帝手中的人质,如果左毓在宫中出了事,周文帝决计不敢相信他还能效忠自己。苏季徵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周文帝没胆子把他推向苏季徵阵营。   左正卿抗旨时,随了一封信回去,和周文帝陈述利害关系,东瀛人当前,先打退东瀛是重中之重。   周文帝大概看清结症在哪里了,左正卿心里打退东瀛是第一要务,肃清反贼苏季徵是第二要务。周文帝见密旨说不动左正卿,亲自写了一封密信,同他解释东瀛人的前因后果。   东瀛人之前风平浪静,没有一点要进攻大周的意思,怎么就如此突兀地偏偏在苏季徵谋逆的时候进攻了呢?如果东瀛人早有不轨之心,苏季徵和左正卿怎么敢不约而同抽津门的巡防营和赤霄军?   打起仗来,东瀛人也略显狼狈,兵器军粮都不大充足的模样,像紧急出兵。   这当然不是巧合。   周文帝算过他和苏季徵两方能调用的兵力,四大掌兵藩王都和苏季徵达成协议,对京中变故视而不见,不会来勤王,各州边境的兵路途遥远,如果没有确切的苏季徵谋逆的日期,很难准时到京城,且调动边境的兵,苏季徵会知道,他调多少,苏季徵就敢对应调多少。   算来算去,他手里只有禁军和巡防营。   这不保险。   于是周文帝请东瀛人帮忙破局,苏季徵这人优柔寡断、该狠的时候不狠,该做决断的时候他犹豫不决,心里叫嚣着“我凭什么不能做皇帝”,骨子里还被气节浸润,津门一旦遇袭,他会调转方向先打东瀛,周文帝可以在背后给他一击。   就算苏季徵突然狠心一回,照旧打京城,东瀛人会在苏季徵背后给他一击。   左正卿看密信看得气血上涌,合作?跟东瀛人合作,告知东瀛人最好入侵津门的时间点,这是一国之君该做的吗?他又向东瀛人承诺了什么?   事关重大,不能在密信中说,左正卿挑了个战事空档,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面见周文帝。   左正卿还记得那天的场景,他跪在临华殿下,第一次直视坐在九阶白玉上的周文帝。   从前觉得九阶白玉不过一人高,现在跪在这里看,才发觉九阶白玉真高啊,高到遥不可及,高到似水月镜花。   周文帝坐在高高的九阶白玉上,戴着帝王的十二冕旒,成串的冕旒挡住他面无表情的脸。   左正卿连续抗旨,耗尽了周文帝的耐心和包容。从前看左正卿比亲儿子还亲,年轻有为,智计过人,忠君爱国,再没比他好的臣子,这会儿看他满身反骨,又和苏景同走得极近,说不定早有反心,只是沽名钓誉。   但他还用得着左正卿。   周文帝摆出如沐春风的姿态,“正卿回来啦,累不累?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叫底下人来回跑腿,何必折腾自己奔波。”   “事关重大,不敢叫人代劳。”左正卿直挺挺道。   左正卿直来直往,单刀直入,周文帝的寒暄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装出来的和蔼险些演不下去,“正卿啊,你从小就是小辈里最出挑的,品性好,不少人都赞你有君子风骨,朕也觉得你好。”   “你的顾虑朕明白,年轻人重气节是好事。”周文帝转了口风,“但圣人有言,变则通、通则久,我们也不能太迂腐对吧?”   “陛下所谓的不迂腐,是指和东瀛人合作吗?”左正卿直视周文帝:“敢问陛下,向东瀛人许诺了什么?”   周文帝笑意凝固,“这你就不必管了,鸿胪寺自会妥当处置。”   左正卿淡淡道:“若无足够利益相邀,如何能说动东瀛人兴师动众前来。东瀛向来垂涎我大周土地,陛下是答应了把津门送给他们,还是樾州?”   周文帝收起僵硬的笑容,冷下脸来,“正卿,慎言。”   “津门离京城太近,津门给出去,京城直接和东瀛接壤,陛下应当不至于如此许诺。”左正卿坚持问:“所以是樾州吗?”大周的樾州离东瀛最近,有两个不错的港口,东瀛垂涎已久。   “你现在回去,朕不追究你抗旨之罪。”   “陛下还是追究吧。”左正卿说:“微臣不欲遵旨。”   周文帝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又勉强自己和蔼可亲道:“正卿,你听朕跟你讲,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解决苏季徵之乱,苏季徵之乱关系到大周的生死存亡,若叫苏季徵成功,江山改朝换代,大周不复存在,何谈樾州的兴衰呢?”   左正卿道:“苏季徵之乱,待津门平定后,臣请战和苏季徵一决胜负。”   周文帝叹气:“朕知道你自信,年轻人有自信是好事,但苏季徵年纪和你爹一般大,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有功夫跟他打仗,不如早些料理了他是正经。”   “料理了苏季徵之后呢,仅凭巡防营的兵力,如何抵抗的了东瀛人?”左正卿问。   “事成之后,他们自会退去,正卿不必烦忧。”   “陛下如何确定他们会退去?”左正卿问,“津门后面便是京城,东瀛人已经到了津门,为何不更近一步,图谋更大呢?”   周文帝青筋直跳,“它吞不下。”   “至少在各州勤王之前,能吞下京城。”左正卿道。   “微臣在和东瀛人交战时,发觉东瀛人对津门的布防十分清楚,”左正卿问:“敢问陛下,东瀛人为何知道津门的布防?”   周文帝一口气噎在胸口,左正卿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不是你把津门的布防消息送给了东瀛人。周文帝不欲回答这个问题,无论什么时候,内战和外乱都不是一个级别的战争,出卖边境给外敌是大忌讳,遗臭万年,周文帝随便找了个话题:“正卿,莫想太多。朕还没问你,多番抗旨,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微臣和景同有私交不假,但微臣更知道自己是大周的臣子,微臣所言所行无愧于心,无愧于大周,请陛下明鉴。”   “你先回去吧。”周文帝说,“你今天头脑发昏,朕不与你计较。皇后喜欢左毓,留她在宫里说话,要为她相看个好人家,你且安心在外打仗,等回来说不定能吃她的喜酒。”   左正卿不依不饶,把话题扯回来,“东瀛人一旦攻下津门,势必向京城发起战争,一旦京城失守,对各州的士气打击巨大,各州勤王亦需要时间……”   周文帝不悦地打断他:“朕说了,东瀛人打下津门后会和谈,届时朕会把樾州给他们,他们退出津门,卿不必杞人忧天。”   “樾州……”左正卿问,“原本大周和东瀛相隔海岸,有海域天然阻隔,一旦把樾州给出去,少了海域的屏障,东北防守压力会陡然加大,且东瀛人向来虎视眈眈,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谁有苏季徵威胁大?”周文帝忍无可忍,“樾州给出去又如何?给出去一个樾州,对大周的影响能有多大?无非是少块地。让苏季徵得逞,大周全国覆灭,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你到底是分不清,还是不想分清?”周文帝冷笑:“你和苏家那小子拉扯不清,你倒是好算盘,朕赢你是功臣,苏季徵赢,苏家那小子也会保你一命。两头下注互不耽误。”   “苏季徵再谋逆,也是大周子民,东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苏季徵难道没有异吗?”周文帝问:“朕是把你捧得太高了,让你分不清天高地厚了,你以为你是谁?小辈里你算出挑,但能和你比的也不在少数,你的位置你不坐,有的是人坐。”   “你现在回去,朕不跟你计较。”   苏景同听到这里,忍不住感慨:“平日你是最温和的,关键时刻真硬气啊,句句都戳他肺叶子,后来呢?”   “后来……”左正卿垂眸:“我摘了官帽,我说不回去,我不接受和谈,不接受割让樾州,如果先帝非要如此,我自知我资质平庸,难当大任,陛下另请高明吧。”   左正卿摊手,“他用不动我,又知道左毓于兵法上也有研究,于是下密旨给左毓,让左毓顶替我上战场,左毓洗冷水澡把自己洗病了,没去。”   “事情就是这样了。”左正卿说。   苏景同幽幽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像傻子?”   “那可不敢,你是英明神武的大军师,我字字保真。”左正卿轻快道。   “那你发誓吧,你要是说谎话,就五雷轰顶。”   “可……”左正卿一口应下。   苏景同不紧不慢补上后一句,“就让江天五雷轰顶。”   左正卿:“……”   左正卿当即改口,“其实事情过去有一年多,我的记忆不是很精准,有些细节可能描述得不到位。”   “比如?”   “呃……”左正卿又挑挑拣拣道:“虽然我和先帝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但先帝确实除了我以外,找不出第二个他敢派出去的人,他虽和东瀛合作,但并不全信东瀛人。津门战事不可轻忽,于是我又回津门了。先帝派了监军跟我一起走的。”   “我临走前,他警告我,不要心存侥幸。”左正卿无奈:“宫里是他的地盘,他可以轻松让左毓病故。他给了我时间,三天,最晚三天,他要看到你爹的尸体。”   这作风才符合周文帝。“然后呢?”苏景同问。   “保护监军的人,其实是暗卫里的好手,”左正卿慢慢回忆,“他们一面监视我,一面试图融入军队中伺机放冷箭刺杀你爹。在打退东瀛人之前,我不希望你爹出任何意外。”   左正卿肯再回津门是有原因的,一是战事紧急,二是周文帝如果狗急跳墙,随便派个人来接手巡防营,就算能和东瀛人一起杀了苏季徵,也扛不住东瀛人的谋算,东瀛人可能长驱直入打到京城。   左正卿决定速战速决,囚禁三天内打退东瀛人,让木已成舟。等东瀛人走了,周文帝只能仰仗他和苏季徵打仗,会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气,不敢轻易伤左毓。   左正卿也给家里去了封信,请家里着手从后宫营救左毓。   那时左正卿没有彻底看清周文帝铲除苏季徵的决心。   在漫长的十余年中,苏季徵一心造反,周文帝一心铲除苏季徵,他对外软弱、无能、不断交出皇帝的权力,换取苏季徵的一缓再缓,他作为皇帝的尊严一再受辱,只要能铲除苏季徵,没什么是他不能失去的。   禁卫军从始至终是大皇子和皇后的人。左正卿部署完速战速决战术的第二天,禁卫军奉周文帝的密旨反了。   禁卫军绕开左正卿,当众宣布周文帝圣旨,削了左正卿的副帅,然后和东瀛人合作,双面夹击苏季徵。   津门守不守得住不重要了,苏季徵死后东瀛人会不会对京城发动攻击也不重要了。如果樾州可以割让,那津门有什么不可以的?   京城失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迁都,换个地方当皇帝便是。   禁卫军收到的第二个密旨是杀了左正卿,和东瀛人一起围剿巡防营——代价是东北一十二州,全部送给东瀛。   等津门失守后,将罪名全数推到左正卿身上——是左正卿持身不正,和苏季徵同流合污,禁卫军奋力厮杀,铲除奸佞,但无力回天。   左正卿想过周文帝会提防他,会继续和东瀛人合作,但没想到周文帝如此有魄力,巡防营的两万兵马都肯当做弃子。   苏季徵信得过左正卿,信不过周文帝,有所准备,但那点准备不足以面对禁军一万两千人的反扑。   左正卿和苏季徵及时组织了突围,但刀剑无眼,不,刀剑长眼,精准地找到了苏季徵,苏季徵死在战场上。   左正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观察苏景同的情况,大概是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加上才因为他爹的事发病过一回,这会儿情绪不算太糟糕,除了唇色发白,额头有些冒汗,手握紧,不见其他症状。   “接着说,我没事。”苏景同道。   左正卿侥幸从这场大战中活了下来,并非他运气好,事实上他和苏季徵一样都成为了周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谋逆作乱的苏季徵固然是心头大患,三番五次抗旨的左正卿也触及到周文帝的逆鳞,他岌岌可危的君主的尊严在左正卿这里遇到了挑衅,左正卿指责他的每一句都让他如鲠在喉。   但那场大战里,江天反水了禁卫军。   禁卫军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统领江天在关键时刻反了周文帝的命令,和左正卿站在了一起。   周文帝眼里,樾州是可以割让的,津门是可以放弃的,京城是可以迁都的,比起他浩瀚的江山,这三个地方的百姓无足轻重。   被放弃的樾州是江天的家乡。   被周文帝认为无足轻重的人,是江天的亲人同乡。   江天在千军万马中救出了左正卿。   这一仗损失惨重,赤霄军和巡防营固然死伤无数,禁卫军和东瀛人也没讨到好处,被左正卿突围成功,元气大伤。   江天劝左正卿立刻离开津门,周文帝对他的杀意很明显了,多留无益。   左正卿担心津门失守,重整人马,又杀了回去。没了苏季徵,周文帝没再给东瀛人透漏军情,左正卿打起来趁手许多,快速打退了东瀛人。   左家经营几代,在宫里尚有些人马,把左毓从宫中偷换了出来。   津门之乱平息后,左正卿对周文帝彻底失望,他也无法在周文帝手下立足,在江天的护送下去了西北。   “好了,”左正卿说:“就是这样。我走之前想带你走,但去了摄政王府,人去楼空。”   苏景同仰脸问顾朔:“那正卿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第53章 现实-廷杖   顾朔:……   “我能有什么……”左正卿笑着接话。   “五雷轰顶。”苏景同说。   左正卿说不下去了。   “你身体不好,跟我有关系吗?”苏景同问。   “……”   “你说你撂挑子不干,让周文帝另请高明。你明知道其他人接手以后,不一定能打退东瀛人,你为什么会撂挑子?你觉得这符合你的性格吗?”   左正卿:……   “左毓当年远离战场,被困在后宫,她不知周文帝卖了樾州津门的事,为国效忠的事,她为什么抗旨?”   左正卿:……   “你还在津门打仗,禁卫军反水是瞬息之事,消息暂时传不到京城。营救左毓需要时间、需要安排。在京城的你爹,为什么在还不知道禁卫军反水的时候,就组织营救左毓了?你爹不是老古板吗?因为你跟我是好友,多次上书要与你割席。从后宫中抢出左毓和光明正大反了周文帝有什么区别?是什么刺激了他?”   左正卿:……   “你不是挑战场间隙回京城吗?快马加鞭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你和周文帝说话撑死半个时辰,但周文帝下给左毓的密旨在你回京几天后才下达,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周文帝下给左毓的密旨后,你才返回了津门,是什么让他放弃了左毓,继续用你?”   左正卿:……   “你回京见周文帝的那回,发生了什么?”   左正卿:……   “你看是你自己跟我说,还是让我先幻想一番?”苏景同诚恳建议:“我觉得后者容易让我想到更离谱更危险的地方去。你觉得呢?”   左正卿投降,“让太医先给你扎一针镇定的,再慢慢同你说。”   苏景同:……   “这么严重吗?”   晚上,苏景同身上扎了几针,双目赤红,左正卿是对的,假使这会儿他身上没针,知道真相后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苏景同想过很多左正卿的遭遇,比如周文帝像西南王一般下毒、下蛊,比如真对左毓做些什么,刺激左正卿,他没想到周文帝给的是最侮辱的方式。   那天,周文帝让他回津门,明确告诉他前几次抗旨他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再抗旨定治左家的罪,左正卿或许不在乎,左正卿他爹奉圣旨如圭臬,被周文帝拿捏地死死的。   左正卿在临华殿外长跪不起,请周文帝收回成命。   周文帝没再见他,夜里,左正卿跪晕过去,被人送回左家。   第二天,左正卿又递牌子进宫,周文帝不允进宫,让他即刻出发去津门。   左正卿在宫外长跪,请周文帝收回成命。   周文帝确定用不动左正卿了,打算派大皇子去接手津门战场,并去信给东瀛人,告知他们改由大皇子合作。   左正卿派人在出城路上截留了周文帝的信,伪造了新信,骗东瀛人入了一个圈套,又去信给苏季徵,让他好好利用圈套,尽可能地宰东瀛人。   左正卿没杀周文帝的信使,扣下了他。   信使彼此之间有联络,这个信使失联半天,宫里察觉到了异常,紧接着东瀛人战场失利的消息传回京城,周文帝弄清是左正卿下的手,勃然大怒,急诏他进宫问罪。   左正卿提前摘了官帽,除去官服,进宫戴罪。   八十廷杖。   苏景同不敢信他的耳朵,他怀疑自己今天一定没睡醒,晕晕乎乎,所以耳朵出了岔子。   左正卿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八十廷杖?   铁打的侍卫都要伤筋动骨数月,何况左正卿?   左正卿被抬回家时,高烧不退,几个太医来看过都说不大好,叫提早准备后事。   抢救一夜,不见好转,后来是从乡野中找了个土大夫,给左正卿喂了颗吊命的药丸,土大夫见效快,用料猛,能把身体剩余的活力激发出来暂时度过眼前的困难,虽把左正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这药伤身的厉害,只怕余生缠绵病榻难见好转。   津门局势难测,东瀛人损失惨重,苏季徵气焰正嚣张,派大皇子这废物过去用处不大了,还是得有个能扛事能做主的人过去。周文帝放弃了左正卿,转向左毓,左家一门双杰,左毓想必也有她哥的本事。   密旨下给左毓,左毓抗旨——她在宫中不清楚外面的形势,不清楚津门之乱的前因后果,但她哥既然多次抗旨到触怒周文帝,她哥定有判断,左毓相信左正卿。   左正卿抗旨的前例在,没人知道周文帝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对左毓做什么。   左正卿和左毓的娘亲和他们的爹发生了剧烈争吵,娘撂话要是他们爹还守着老古板的思想,任由女儿困在宫里,任由儿子遭罪,她二话不说马上带两个孩子和离归娘家。   他们爹无奈,着手从宫中营救左毓。   左正卿醒后,因他动弹不得,不方便自己行动,于是叫人将他送到津门去。他娘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好好在家养伤不行吗,非要上前线干什么去?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再搭进去可怎么办?   左正卿笑笑,假使此刻有面镜子,他能看到自己脸上死气萦绕,脸是青灰色的,双目涣散,眼见随时可能要备后事,但他没有镜子,在丹药的作用下,他感觉身体中有一股热流,支撑着他的精气神,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状态还好,不至于太糟糕。   津门他得去,现在的局势是他一手促成。周文帝不会再派大皇子去了——他知道大皇子应对不了津门的局势,被坑的东瀛人或者苏季徵随便哪一个都有可能宰了大皇子。他得去津门,把残局收拾完。   他起不来,便在马车中、军帐中指挥,让一亲信来回传消息。   周文帝厌烦了左正卿,安排禁军在战场反水。   江天能从千军万马中把左正卿救回来,不光是因为他武功卓绝,还因为左正卿只能趴在马车中上阵指挥,有马车做缓冲,万千箭矢被挡在马车外。   津门之乱平息后,左正卿熬不住晕死过去。苏季徵身死,京城在大规模清算苏家。周文帝原是要把卖国的罪名推给左正卿,但最终是左正卿打退了东瀛人,理由暂时站不住脚,只能先按下,观察左正卿还能不能活。   周文帝无法对外解释他为什么对左正卿大发雷霆,于是宫里抹去了关于左正卿生受了八十廷杖的事,相关知情人能灭口的灭口,不能灭口的都守口如瓶,权当此事没发生过。左正卿的重伤对外宣称战场受伤。   左正卿受杖后本该好好休息,但他重伤后一刻不得闲,在津门战场劳心劳力,完全没恢复好,又一次到了生死线。   左家把先前救了左正卿的山野大夫送到了津门。大夫犹豫不决,左正卿的情况不再来一颗吊命神药,左家真得准备后事,但若再来一颗——不到半月的光景连吃两颗,这辈子也算毁了,缠绵病榻,行走坐卧都十分费力。   江天做了这个决定。   既然不吃会死,倒不如赖活着,等缓过劲慢慢调理。   把左正卿送回京城的话,周文帝未必不会下第二次毒手,且江天公然违背周文帝杀左正卿的旨意,他一芥草民,回去必死,京城两人万万回不去了。江天带着左正卿一路向西而去,投奔顾朔好了。   “没事的,”左正卿安慰苏景同,“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苏景同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如果此刻没有镇定针,他早炸了,苏景同磨着后槽牙,“老匹夫,死得太便宜他了。”   左正卿笑,“你已经帮我报仇出气了!”   左正卿温柔道:“不必再介怀了。”   “现在太医怎么说?”苏景同问,“还能调理吗?”   “当然,”左正卿道:“大周顶好的太医都在我这儿,一日两回请脉,日日调养。你看我现在行动自如,吃得下睡得香,一点事没有。给我吊命神药的大夫来自民间,擅长救命,不擅长调养,所以会说连吃两颗对身体不好,太医们擅长调养,术业有专攻,我现在好好的。”   左正卿拍拍苏景同的头,“冷静点,深呼吸,别被你的情绪控制身体。”   苏景同喃喃:“你该早点告诉我的。”他现在切身体会到顾朔知道他手筋断了以后的感受了,满腔愤恨,可始作俑者已死,他连个发泄情绪的途径都没有,火憋在心里,只能肆意冲撞自己。   他若早点知道,必不能叫周文帝那畜生死得如此痛快,怎么也得千刀万剐了他。   左正卿正要说几句玩笑话打岔过去,一抬头,看见苏景同眼眶通红,想说的话憋在喉咙中,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顾朔在其他房间待着,给苏景同和左正卿留下说话的空间。从他这边的窗户,能看到苏景同和左正卿那边的动静——有几个大夫进去了。   顾朔估摸是苏景同对左正卿的身体情况不放心,且疑心左正卿报喜不报忧,定要亲眼看过才行。   今晚,苏景同是铁定不会跟他回宫的,顾朔自去休息了。   翌日一早,苏景同不知从哪搜刮了一堆大夫过来,挨个进去瞧,仔细看去,还有个算命的夹在其中,大概是想给左正卿算算健康和寿命。   顾朔总觉得算命的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想起这位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大师,铁口直断,原先姜时修失踪时,顾朔寻找数月无果,找了算命的来瞧,这位大师也在其中,他当时怎么算的来着?   顾朔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当时十几个大师一起算,答案五花八门,在哪的都有,顾朔有些记混了。   这场热闹的看病和算命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好消息是左正卿没有诓苏景同,他身体当真在慢慢恢复,若持之以恒地调养下去,虽不可能恢复至原先的水平,但于寿数无大碍,坏消息是这算命的张口闭口断子绝孙,把左正卿的娘听得直冒火,命人用扫把打出去了。   知道左正卿喜欢江天的顾朔:……   算命的被赶出门,十分窝火,堂堂大师,世外高人,竟然得不到一点礼遇,一边被家丁带着出门,一边破口大骂不尊重仙长。经过顾朔门前时,那豪迈的骂声险些把顾朔的耳朵震聋。   顾朔终于想起这位是谁了。   当时他信誓旦旦一口咬定姜时修就在皇宫,顾朔命人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连密室、密道都查了个遍,连姜时修的影子都没看见。   这么看,能算出左正卿很可能不要孩子的“大师”,还有点准头。   顾朔看向苏景同的方向,情不自禁想起他和左正卿的猜测,所以苏景同是姜时修吗?   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顾朔在左正卿府上,江天贴身保护,这几日也待在了康宁侯府。江天郁郁寡欢,能经常在康宁侯府当然是好事,但……   江天无语地看着跟左正卿连体婴儿似地苏景同。   他时时刻刻跟着左正卿,江天都逮不着空和左正卿独处。   江天百无聊赖,在左正卿的府里瞎逛,他在左正卿这儿从来不讲究礼法,来了就四处溜达,左正卿家所有屋舍都许他随便进。   江天转悠来转悠去,左正卿的府邸不大,除了待客的院子,左正卿自住的院子,太医们的院子,其他屋舍全用来放书画。   左正卿爱书画,闲时就写写画画。   江天转到一处小屋舍,这屋舍隐蔽,藏在左正卿院子的小角落里,周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大树,若是旁人,大约嫌此地树木遮挡屋内阳光,但江天喜欢这些树——太适合执行任务时隐藏身形了,绝佳躲藏地。   江天蹿上树,找了个隐秘的树杈蹲着,美滋滋幻想要是每次执行任务都能有这些大树就好了。   他习惯性地往屋里看,屋里层层叠叠挂着画,和左正卿的其他书房书院没什么差别,江天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他只对打架比武感兴趣,画画无聊透顶。   江天记得左正卿还很喜欢这个小屋舍,经常来。   果然文人的爱好跟他不同。   江天蹲得无聊,准备跳下去看看苏景同和左正卿聊完没,他现在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左正卿最好的兄弟了,左正卿怎么有那么多话要和苏景同聊。   走了。   江天跳下来,目光不经意掠过屋中的书画。   瞳孔骤然紧缩。   他身体在空中没把握住身形,堂堂武状元,险些一头撞在地上。   江天龇牙咧嘴地起来,他刚刚好像在画上看到了自己。江天鬼头鬼脑地在门口转悠了半天,这附近确定没人,看,还是不看呢?   看的话,会不会有点不太好,偷偷闯别人的屋舍。   不看的话……但那画的好像是自己啊!   看,还是不看?   江天万分挣扎,脚却诚实地踏进了门。   “就看一眼,确定一下,看完就跑!”江天这么劝自己。   一眼望去,江天的脚挪不动了。   这间书房除了窗户,其他地方挂满了江天的人物画,有工笔画有写意画。   进屋头一张画的是他在津门战场上救左正卿,他从千军万马中杀到左正卿的马车前,长剑挡住即将射到左正卿身上的箭,夕阳中,他的身影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第二张是他驾马车朝西北而去,马车里是左正卿,左正卿平了津门乱后,大约对周文帝彻底失望,心灰意冷,江天搜肠刮肚找笑话讲给左正卿听,讲到口干舌燥,唇角起泡。   第三张是客栈房间中,左正卿又起高烧,他在左正卿病榻前给他换凉帕子。   第四张同样是客栈,因左正卿发烧,他们在客栈中歇脚。他早起在院子中练武活动筋骨,画是窗户半开的视角,不难想象当时左正卿正在窗户后面看他。   第五张是他们到了顾朔军营,江天和将士们喝酒。   第六张……   江天猛地拍大腿,喜不自胜,好好好,我就知道我才是左正卿最好的兄弟。   他转向书架,书架上一卷一卷放满了画,江天随手抽了一卷,依然画的他自己。有他穿官服上朝的画像,有他坐树上放哨的画像,有他吃饭的画像……   书桌旁有几个瓷器卷缸,画得是他执行任务时的模样。   每一卷画,落款都是左正卿,盖着左正卿的印鉴。   江天迟钝地想,他俩在西北的画好歹算纪实,这些吃饭上朝的画,怎么有点怪怪的。   好兄弟要这么细致吗?   江天心事重重从小屋舍出来,随手抓了个禁军的兄弟问:“咱俩是兄弟吗?”   “当然。”   “你会画我吃饭睡觉上朝吗?”   禁军的兄弟愣住,“……啊?”   “会还是不会?”江天追问。   “咱、咱是粗人,咱也不会画画啊!”   “假如你会!”江天焦急。   禁军的兄弟想了想,“那,那咱得先画老婆啊,画你个男的干啥。”   江天:……   江天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就不能想点好。”   “这话说的。”禁军的兄弟噗嗤笑出声,“我老婆就是最好的。”   “去去去,一边去,”江天随手抓了另一个问:“你呢?”   另一个兄弟斩钉截铁:“老大,我没老婆,没有可画的!”   嗯,不错。江天心里暗自点头,左正卿也没老婆,也没可画的。   兄弟猥琐地笑:“所以老大你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个好姑娘。”   “你就不能画画我?”江天斜眼。   兄弟们哄堂大笑,异口同声:“画你干啥。”   江天:……   “我们不是兄弟吗!”江天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能画我!”   “好吧,”一个兄弟看他如此可怜,怜悯道:“那就凑合画一张吧。”   江天瞪眼:“你就不能画好多张我吗?”   兄弟无语:“老大,你是爱上你自己了吗?还要好多张画像。”   江天:???   “我是说,”江天委婉道:“有人画了很多张我。”   禁军的兄弟摸下巴:“怎么,是通缉令吗?要全国张贴?”   “跟那个没关系,”江天烦躁:“就是有个人,画了好多张我的生活。”   “哦~~~~~~”禁军兄弟贱嗖嗖地“哦”地山路十八弯。   江天:……   一人走出来,用肩膀顶江天的肩膀,“好小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候来把大的啊,不仅找到喜欢的人,还找了个画家啊!福分不浅啊!”   “说什么呢,咱们老大也是一表人才,画家喜欢多正常。是吧老大!”   “我的意思是……”江天挣扎:“有没有可能我们是单纯的……”江天吞回“兄弟”两个字,怕禁军的人猜到。   “单纯个屁。”大家异口同声。   江天:……   等左正卿想起一天没见到江天时,发现江天居然破天荒地告了事假,暂时不来康宁侯府了。   江天父母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京里的宅子几乎不回去住,要么在宫里值夜,要么来左正卿这边蹭饭,不知有什么私事。   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左正卿心里挂念着江天,把禁军的一人叫过来问情况。   “老大有事?”禁军的人疑惑:“他能有啥事?总不会是去找给他画了好多画的姑娘去了吧?”   左正卿:……   坏了,苏景同来得太急,他当时正在小屋中画江天,急匆匆出来,忘锁门了。 第54章 现实-创伤   左正卿走回正屋,苏景同正在研究他的药方,看得煞有其事——其实他连药材名字都记不大全,白努力。   “别看了。”左正卿抽走苏景同手中的药方。   “给你个重大任务。”左正卿说,“关系到我的身体健康。”   “什么?”苏景同顿时来了精神。   左正卿在苏景同耳边说了几句。   苏景同皱眉:“这和你身体健康有什么关系。”   “我心情好,自然有精气神,身体便健康了。”   “成。”   于是和左正卿黏糊了很久的苏景同,突然决定要回宫了。这个消息让顾朔分外不解,根据他对苏景同的了解,苏景同怎么也得待到实在什么都干不了,把左正卿烦到不行才能回。   “我有大事要干。”苏景同撂下一句话。   顾朔自动把“大事”替换成“闲事”,苏景同嘴里的“大事”一般都很闲。   江天告事假,告了五天。   头一天打开他尘封已久的家,江天穷苦人家出身,用不惯家丁,只请了个看门的老头,连洒扫丫鬟都不曾有,因此屋里灰扑扑的,许久没收拾过。江天往草地上一滚,在寒冬腊月看着天空,脑子中念头纷繁复杂,一会儿想起左正卿的脸,一会儿想起禁卫军兄弟们一口一个“老婆”。江天搓搓脸,“啊啊啊啊啊啊——”   江天就这么在外面睡了一晚,第二天真冻病了,顶着发烧的脑壳草草收拾了张床,把从没晒过的被子从柜子里拖出来,盖在身上,闻着发霉潮湿的味道闷头睡了一天。   第三天满血复活的江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脑子里念头太多,反而变得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到心里去。等他回神,他已经走到康宁侯府了。左正卿满屋子的画又浮现他脑海里,江天脸发热,拔腿就跑。   第四天,江天实在待不下去了,灰溜溜回宫,好歹找点事干,不至于闲到发毛。   苏景同躺在广明宫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   江天奇道:“你怎么不去粘着你的好兄弟了?”   “他病了。”正午时分,阳光有些刺眼,苏景同将扇子搭在脸上,挡光。   “病了?”江天立刻正色起来,“怎么回事?他是哪里不舒服?冻着了么?”   苏景同掀开扇子,意味深长地看江天:“心病。”   江天:……   “哦。”江天靠在树上,无聊地用脚尖踢小石子。左正卿大概是知道他看到画像了……   苏景同没再说话,江天无趣地踢来踢去,两人就这么自顾自了一炷香。   暖洋洋的光洒在苏景同身上,照的他腿脚温热,似有寒气被从腿脚中驱走,苏景同舒服地眯起眼。   “我……”江天突然开口:“我不喜欢男人。”   “哦。”苏景同应了一声,似乎不大感兴趣。   “你对你的人生有规划吗?”江天问。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没有。”他能有什么规划,规划数年,把苏季徵赔了进去,真不如他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有。”江天说。   “哦。”   虽然苏景同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不耽误江天强行聊天,“我小时候吃不饱,总是饿肚子,我发誓要好好练武,当个武举人。你知道武举人吗?哦,你可能不太了解,京城里没有武举人。在我家乡,谁家出了武举人,就能不用缴纳税负,还能分一块田,种多少只管自己吃。我想当上武举人,让我和我家人能吃顿饱饭。万一收成好,能攒点粮食换钱,到时候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   苏景同静静听着。   “后来我当了武状元,不光不用交税,朝廷每年给发一大笔钱,我给家里买了田庄,请了家丁耕种,我爹娘不用再下地,也不用干零活,只管拿着田庄的出息过好日子就行。我那时的规划是好好报效朝廷,接着挣钱,让我兄弟姐妹们也能过得好。再攒点钱,在京里置个宅子,到时候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   “后来我去西北投奔陛下,没空想规划,只盼着陛下能平定四海,让我家乡安宁,不用被东瀛占领。等缓过气来,在京里置个宅子,到时候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   “现在成了禁军统领,家里也都过得好,宅子也置办了,只差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了。”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哦。”   “我的规划里,从来就没想过和男人在一起。”   “哦。”   “你怎么一直哦?”江天有点不满,“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你不就是说,”苏景同瞥他:“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想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吗?”   “是啊。”   “那你烦躁什么呢?”苏景同纳闷:“也没人不让你找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啊?”   “我……”江天语塞。   “正卿不会烦你的。”苏景同不知从哪拿出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声音清脆,“放心啦,他肯定不会纠缠你。”   “他不是外化的人,知道你不愿以后,决计不会来纠缠你的。”苏景同语调无所谓,“他只会把自己关起来,悄悄消化,等他想通了,会跟你划清界限,绝不给你添一点麻烦。”   苏景同又“咔嚓”了一口苹果,“所以你放心啦,没人不让你找媳妇,没人不让你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你只要把看到的画像忘掉就可以了。”   “关起来,悄悄消化?”江天愣住。   “不然呢,”苏景同奇怪道:“他又不是你,他内敛得很,可不是自己闷头想么?”   “不会闷出病吧?”江天喃喃。   “这还用问,当然会,”苏景同用看傻瓜的眼神看江天,“我不都跟你说了他病了么?”   江天:……   合着你是写实啊?   “没事,你别去看他,让他自己安静个三五年,就好了。”   “三、”江天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三五年?!”   “呃,”苏景同改口:“三五年是有点短,那七八年吧。”   江天:???   “你开什么玩笑,心病七八年,那不是得憋死吗?”江天震惊。   “你也瞧见他那一屋子画了,只怕他平时日思夜想,只碍着你不好南风,所以迟迟不敢开口,现在暗恋也不成了,可不得让他好好消化么?”   江天沉默,满满当当一屋子画,不知左正卿画了多久,就算一张画用一个时辰,也得画数月。   “没事,你接着按你的规划进行就好,回头我跟陛下说,办个赏花宴,把京里跟你适龄的姑娘请来赏花,给你相看相看,你少年英雄,位高权重,家资丰厚,皇帝身边的二号红人,爹娘兄弟姐妹都在老家不必同住,想来不少姑娘肯的。”   “别,”江天连忙阻止苏景同,生怕他人来疯马上去办,“别去。”   “你不是想要娶媳妇吗?”苏景同诧异。   “哦。”苏景同明白了,“你怕正卿知道不好办?”苏景同自问自答道:“没事,他不会阻止你的,你府里没家丁,不好张罗,他做事向来周全,会派人帮你布置张罗的。你只管等着就好。”   江天:……   “他现在怎么样?”江天岔开话题,“你不是说他病了吗?”   “嗯,”苏景同无所谓道:“知道你戳破他暗恋的事后,一时激动,呕了口血。”   江天:???   “呕血?!”江天瞪圆了眼睛。   “别大惊小怪,”苏景同无语,“他身体破破烂烂的,心事又爱憋心里,本来就不大好。”   “他已经躺着了,太医们在照顾,只是心中郁结,不肯用药,也不愿进食,只能喂进去一点水。太医说还得他自己想开才行,若实在无法,试着扎针调理。”   江天:……   “没事,”苏景同又一次安慰他:“你别去看他,让他自己缓个几年就好了。”   “他……”江天踌躇:“他难受的时候会干什么?”   “唔……”苏景同想了想:“不好说。不过如果是你这件事,大概会坐在挂你画像的屋舍里,一张张看画,再一张张烧掉,烧掉画,也烧掉你们的过去,烧掉他心里不该生的妄念。”   江天脑补这个场景,左正卿脸色白得跟个鬼一样,穿着轻薄的衣裳,寒意攀爬在他脊背上,他游魂似地飘进屋舍,满墙琳琅的画成了他逃不开的枷锁,他一张一张打开画,手在画像上轻轻抚去,过往种种在脑海中车轮上演,曾经对他笑、对他闹、朝气蓬勃的人,以后要对他避而不及,原先的美好不过镜花水月,大梦一场。他忍着心痛一张张烧掉,逼自己放手,但又克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感,于是没完没了的拉锯战折磨自己。   等所有的画烧完,左正卿静静坐在空荡的屋中,窗外寒风呼啸,耳畔尽是冷冽的风声,他孤苦伶仃地在昏黑中,沉默地品尝求不得的苦涩。   啊啊啊啊啊——   太虐了太虐了太虐了!   江天不能想了,一蹦而起,运起轻功朝宫外跑去。   顾朔下朝回宫,老远便看到江天的身影一阵风般急吼吼地刮走了。顾朔走进广明宫的宫门,对苏景同纳闷道:“你看到江天了?”   “他找正卿去了。”苏景同贴心地回答他的疑惑。   “嗯?”顾朔问:“他开窍了?”   苏景同捂嘴笑,对顾朔招手。顾朔走上前,耳朵凑他唇边。苏景同咕咕叽叽把刚才发生的事说给顾朔听。   顾朔越听越想笑,“所以他心疼了,跑去找正卿了?”   “嗯。”苏景同颔首。   “这个憨子。”顾朔笑,“正卿那边呢?开始演戏了吗?万一江天去了他生龙活虎……”   “放心吧。”   康宁侯府,左正卿正如苏景同所言,神色恹恹地在烧画,墙上的画摘了一小半,左正卿脚边的火盆中燃烧着不小的火焰,火舌尖灼灼燃烧着残画。   左正卿垂目,掩住所有思绪。   江天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你来啦?”左正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仿佛什么尴尬都不曾发生,温柔道:“先去茶室歇息片刻吧,我收拾完这里就过去。”   江天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要是没来,左正卿会怎么办?跟他幻想中的一样全部烧完,然后孤独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吗?   他本来活得就不易,身子没一天舒服的,往后还要加上一桩心事……   江天一脚踢开火盆。   左正卿笑,“怎么了,谁惹我们大统领生气了?说来听听。”   江天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给我当媳妇吧,咱们和和美美过日子。”   左正卿:……   好、好直接啊。   左正卿脑子宕机了。   顾朔陪苏景同晒太阳,半途,苏景同想起明天得去给太学府的小崽子们上课,连忙问顾朔:“我的学生呢,放了吧?”   顾朔顿住。   他是记得有这么回事,当时苏景同在嚷嚷要他放人,他嘴上答应了,但还有点事要问谢永章和霍方,就悄悄让暗卫先给江天传消息别放,等他问完再放,但被各种事打断,顾朔已经忘了这码事了。   苏景同眯眼:“你还没放?”   “呃,”顾朔投降:“马上。”   “都几天了,”苏景同不满:“早点放了吧。”   “我现在就去。”   一处宫殿内,谢永章在地毯上打滚,“好无聊啊好无聊啊好无聊啊。”他们从被抓以后就被关在这里,宫殿环境蛮好的,就是无聊。   霍方捧着一本书在看,这屋里有面书架,书不多,但其中有本讲姜时修生平的,结局是姜时修突然失踪,行踪难定。   “看什么呢?”谢永章凑过来。   “你说,”霍方认真问:“既然姜时修是苏景同,苏季徵死后苏景同从西北大营失踪,他是真被掳走,还是金蝉脱壳呢?”   “不好说。”谢永章托腮,“我爹娘怎么还不来救我,我都被关几天了。”   “可能他俩也被关了吧,我们是盗取密旨,他们是看守密旨不利。”   “唉。”谢永章发愁:“我爹娘真倒霉。”   潘启在门外高声喊:“陛下驾到,闲杂人等退避。”   谢永章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霍方将书放在桌上,端庄恭敬行礼。   顾朔屏退左右,单刀直入问霍方:“为什么突然去翻密旨?”   霍方老实道:“回陛下,草民在勤学堂旁听苏景同的兵法课,发觉他对西北战役颇为了解,战场精确数据信手拈来,兵法细节的记忆远超旁人,怀疑他是失踪已久的姜时修,希望从密旨中能找到关于姜时修失踪的线索,但……”   霍方说不下去了,姜时修的没找到一点,左正卿的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顾朔不是来听这个的,“你问过你老师他是不是姜时修吗?”   “问过。”   “他是什么反应?”   霍方愣住,什么反应?   好像……   半个时辰后,顾朔和几个太医坐在了一起。这些都是顾朔从民间找来擅长调理情绪问题的大夫。   “公子的反应,不像是姜时修,像诓那两个学生的。”一个太医道。   顾朔道:“他应当是。”且不说他和左正卿都推理出苏景同是姜时修,便是他的几个学生,都能发现他掌握了只有姜时修才能了解的信息,可见这身份批得并不严实。   又一个太医说:“那有没有可能,他在装自己不是姜时修?”   第一个太医反驳道:“既然要装,为什么不在学府里也装?学府里堂而皇之说出姜大军师才了解的东西,他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吧?”   一直沉默的第三个太医说:“也许……”   顾朔认真听他说话,这个太医是这里面水平最高的。   “也许他不觉得自己是姜时修。”第三个太医说。   顾朔迟疑:“这是什么意思?” 第55章 现实-五行莲   “意思是,他虽然是姜时修,但他抵触自己是姜时修,不愿承认自己是姜时修,在心里尘封掉他是姜时修的记忆。他现在不觉得自己是姜时修。”第三个太医缓缓道:“但他对西北的了解还在,讲学的时候习以为常地说给学生听。”   “也不无道理。”第一个太医接话。   “那他为什么会不想承认自己是姜时修呢?”顾朔问。   第三个太医摸着浓密的白胡子,“那就得问他在姜时修时期发生过什么他不愿接受的事了。”   广明宫里,苏景同自觉批折子,自从顾朔中毒以后,为了防止顾朔没日没夜批折子,苏景同抢过了批折子的差使,老老实实干活,希望顾朔能多点时间休息。   顾朔从太医院回来,经过广明宫的窗户,窗户半开,窗边插了几支梅花,梅花冷冽的香气丝丝缕缕传入顾朔鼻腔中。   顾朔静静看着认真批折子的苏景同,他的侧脸恬静安逸,姜时修时期发生过什么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呢?   姜时修来了西北大营后,细皮嫩肉的军师自然不能跟皮糙肉厚的将士们一个待遇,军营条件着实有限,他已把军营里最好的都给了姜时修。   姜时修想的兵法,顾朔少有驳回的时候,便是有将军不服气,顾朔也总站姜时修,鼎力支持,没在这里让姜时修不痛快过。   直到姜时修被掳走前,姜时修唯一没达成的心愿就是和顾朔在一起。   但这点苏景同达成了。   他不仅达成了,他还让顾朔余生都难脱情网。   从苏景同的角度来看,决裂后顾朔没和新人在一起,还念念不忘他,实在不该是个会造成他自毁倾向的理由,也不该让他对姜时修的身份深恶痛绝。   问题还能出在哪呢?   是苏季徵么?   仔细想想苏景同重逢后的表现,自厌自毁情绪分外严重。他明明熟读兵书,写得出普世的兵法书,在战场上锐利无边,却坚持自己是纨绔,坚持自己一无是处,是他的决策中出什么问题了吗?   顾朔猛地想起苏景同往自己身上下王蛊的事被他知道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忐忑不安,怕自己生气,他的反应,更像是对事情超出控制的无力感,如果他当时还有别的途径,如果他那时更加优秀出挑,是不是不至于把自己逼到用王蛊的地步?   明知道不该用,还是用了。既愧疚于自己的身体,也深陷在无力感中。   这么看来,他一定有什么决策是做错了,且影响到了大局。   顾朔心缓缓下沉,从苏景同的现状来说,最可能出问题的就是苏季徵的“战死”。   是不是他觉得,如果他没去当姜时修,就能留在苏季徵身边,苏季徵就不至于战死呢?   他是不是……在怪自己无能,没能救下苏季徵?   顾朔五味杂陈,脑海中念头一重又一重,不见尽头。   苏景同批完一份折子,活动肩膀,也不知顾朔和苏季徵是怎么忍下来的,伏案半日,苏景同便觉得腰酸肩膀痛。   不经意间,苏景同和窗外的顾朔对上眼神,苏景同眨眼:“怎么不进来?”   顾朔随口捏了个理由,“看你有没有好好干活。”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把折子推到窗边,“要检查一下吗?”   顾朔敛起所有情绪,稳步进屋,苏景同看过的折子他只草草检查一遍即可,到底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人,思路跟他如出一辙,便是他来批,也无非如此。   顾朔拿了本新折子,是玄枵卫上的折子,顾朔手情不自禁抖了一下,玄枵卫最近只有一件差使——找五行莲。   顾朔屏住呼吸,打开折子。   “乖宝!”顾朔突然喊。   “怎么了?”   顾朔把折子摊开摆在苏景同面前,声音激动地有些颤抖:“找到五行莲了。”   “……啊?”苏景同愣住,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他被西南王控制的时候,找了几个月没找到五行莲,回宫后,镇西侯他们又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顾朔刚插手不久,就找到了?   虽说慧慧帮禁卫军圈定了五行莲的所在范围,但这找的也太快了吧?   苏景同低头看折子,五行莲找到是找到了,但五行莲的位置在西南,且五行莲不易保存,最好苏景同亲自过去,一摘下立马服用,保留五行莲的功效。   顾朔道:“给我点时间,我把朝政安顿了,我们一起去西南。正好你爹也在西南,若能一并找到,是最好的了。”   “你也去?”苏景同吃惊,“你是皇帝,你不合适动吧?”   “让正卿监国。小事审批下放一层级,大事正卿定夺。”   “但这五行莲,”苏景同摸下巴:“听起来像顾悯和徐幼宜精心为我准备的。五行莲真假且不论,等我们到了西南,等着我们的可能是西南军队。”   顾朔笑笑,西南还能有多少军队呢?   西南王登基十五天就败了,西南和京城路途遥远,传递消息不便,等顾悯知道西南王伏诛的消息时,已经没给他留多少时间了,就算想搞全民皆兵,也带不走多少兵。   这些兵马躲进茫茫十万大山里,固然隐蔽,难以寻找,但这些人要吃要喝要穿衣,就算西南早有兵败后的预感,早在深山里藏了军备,那又能藏多少呢?能藏多久呢?   顾悯但凡手里有足够的人马,早自立为王或者反杀了,何至于躲起来?   “他布局想要朕过去,朕成全他。调动南部各州兵马,”顾朔淡淡道:“正好料理了他。”秋后蚂蚱,让他蹦跶太久了。   早点把苏季徵弄回来,一来安苏景同的心,二来好问问苏季徵,苏景同出发去西北换身份当姜时修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如此抵触姜时修这个身份。   顾朔有预感,这可能就是苏景同瞒着他的最后的事了,等这块也弄清楚,他就能挖到苏景同最不能释怀的点了,就能知道怎么治他的自毁倾向了。   唯一让他不安的是,五行莲到底是不是真的?   西南盛产蛊,能在西南找到克制蛊虫的五行莲,合情合理。但这个时间点,实在不好。   顾悯最好保证五行莲是真的,看在真五行莲的份上,他还能给顾悯一条全尸,若是假五行莲……   顾朔垂眸,那他就和他挫骨扬灰的爹一起去茅坑吧。   顾朔坚持要走,苏景同不好阻拦,毕竟顾朔放话他要是死了,顾朔就跟着自尽,苏景同不敢冒险,只盼着五行莲早点找到,先解决心腹大患。   让左正卿监国,朝里有些非议声,但并不大,毕竟顾朔没太子——知道有太子的那几位,清楚太子也跟着走。通常皇帝出巡太子监国,太子不在,宗亲里又没个能拿的出手的人,朝臣里可不就属左正卿最得皇帝信任么?   顾朔要求一切从简,虚头巴脑的排场统统都不要,别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只要兵马粮草带足,保障苏景同的衣食住行,就可以了。   顾朔要速度出发。王蛊在苏景同体内快九个月了,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对苏景同的经脉五脏六腑发起攻击呢?拖不得。   临行前,顾朔亲自去了趟国寺,上香祈求此行顺利。   这次顾朔还带了几个治苏景同情绪问题的太医,以及,被关起来的徐幼宜。   几天关押生活,徐幼宜瘦了一大圈,红润的面色不再,只剩终日不见光的青黄,嘴唇干裂。江天进来带他走时,为了防止他搞事,直接用安眠针扎晕了他。   江天没看到,扎晕徐幼宜前,徐幼宜轻轻勾了勾唇角。   运筹帷幄是每位军师的必备素养。   下毒害死顾朔有什么用呢?且不说苏景同是第一个看到密信的人,太烈的毒,说不定苏景同还没拿给顾朔,他就毒发身亡了,除了激怒顾朔、让在京城的徐幼宜死无全尸以外,还有什么效果?就算苏景同能赶在毒发前把信拿给顾朔,顾朔死了,京城乱了,京城遍地是宗亲,无论谁登基,反正是轮不到顾悯的。   顾悯顶多能借这个时间缓口气,运气好的话,能和京里的某个宗亲达成合作,得到庇佑,运气不好的话,无非就是死的晚一些。   不如趁早换了思路,引顾朔出京,在西南动手,杀了顾朔,屠龙功绩在手,以战养战,吞了顾朔的兵马,有徐幼宜辅佐,明晃晃反了大周。顾朔政绩再好,他才当上皇帝几个月,当皇帝之前的影响力主要在西北,南面的百姓丝毫不了解他。他们还停留在周文帝时期吃不饱穿不暖活不下去的状态里,对大周的不满只差有人“振臂高呼”。   顾悯握着屠龙功绩,高举反周大旗,足够他在南面一呼百应。等西南兵马壮大,便可徐徐图之了。   顾朔一死,京城大乱。左正卿监国,但到底不是宗亲,当不了皇帝,且顾朔出巡,江天必定随侍左右,江天不在左正卿身边,弄死左正卿太容易了。   等顾朔死了,顾炎的地位立刻便不同了。顾朔没太子,他继位也不是走的正统遗旨登基,先帝最后遗旨中命顾炎亲爹顾川继位,假如没有顾朔横插一杠子,周文帝身死后是顾川继位,顾川死后是顾炎继位。   合情合理。   顾朔活着的时候,宗亲们顾虑着顾朔的态度,不敢对顾炎亲近,顾朔都死了,没人需要在意他的想法。届时宗正会出面拨乱反正,推顾炎上位。   无论最后赢的是顾炎还是顾悯,都无所谓,当年滨州水灾、徐家大难,顾炎亲爹大皇子顾川保住了徐幼宜的命,让人一路护送他来西南,没叫他死在流放路上,是顾悯亲爹西南王给了徐幼宜扬眉吐气的机会,两个都是他恩人,谁当都可以。   他也算对得起这两位了。   从收到消息,到交接朝政,到调兵前去西南,拢共花了不到两天——寻常皇帝出行怎么也得筹备一个月。   苏景同临近出发前,还有点恍惚。   他们救不回苏季徵最大的原因是顾悯他们龟缩在十万大山中,不好找。但现在顾悯坐不住了,要主动设套出击了,如果此行顺利,他们能一次解决两个问题。   困扰苏景同最远的两个问题,很快就要解决了。   “好不真实啊。”苏景同滚顾朔怀里,“顾悯那小子指不定憋什么坏呢。”   “嗯。不怕他憋坏。”顾朔心道,只怕他不来。   顾悯在深山躲了几个月,估计粮草要耗尽了,只要他派人采买粮食,就会被顾朔的人盯上。他们再不主动出击就藏不住了。   “对了,”苏景同突然说:“你带顾炎了吗?”   “嗯?”顾朔奇怪,“带他做什么?”顾炎是他大哥的儿子,大哥死后,顾炎就低调极了。   “你还记得徐幼宜的事吗?”苏景同问。   “记得。”   苏景同眨眼:“江天派人找徐幼宜的下落,跟着探子的传信,发现东西到了顾炎府上的地窖里。”   顾朔应了一声,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江天断定以徐幼宜的作风,顾炎府只是个幌子,他想嫁祸顾炎。事实确实如此,徐幼宜在摄政王府的暗室里。   西南王也许在宫里、在顾炎府上都有探子,探子们联手做了场好戏,把顾炎推出去顶锅。   从这点上看,顾炎或许是无辜的。   苏景同扬眉,“你再想想徐幼宜的风格。”   “嗯?”   “他不就是爱套环吗?一环套一环,我们觉得顾炎没事,说不定正中他下怀,他俩可能真有一腿。留在京城指不定顾炎有什么后手呢,带走算了,放眼皮底下看着。”   “那让人带上。”顾朔无所谓。虽然他大哥三番五次陷害他时顾炎已经长大,不可能不知情,但他看着顾炎的境遇,有时忍不住会联想到苏景同,在旁人眼中,苏景同是不是也如顾炎一般——苏季徵谋反到人尽皆知,苏景同也已经长大,对苏季徵的所作所为知情。   倘或登基的不是顾朔,苏景同是不是也会面对与顾炎相似的处境?   因着这点,顾朔在处理顾炎的事情上格外慎重,没将顾川的行为牵扯到顾炎身上,除了没像其他皇室宗亲般封爵位,其他一切照旧。顾朔盼着老天爷能记他在此事上法外开恩饶顾炎一命的功德,来日报在苏景同身上,好叫他后半生少些烦扰。   因为这次是去西南办事,无心欣赏路边风景,一路快马加鞭急行军往西南而去。   西南十万大山山连山,山脉绵延不绝,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翻过这座山,却又来到了另一座山,无穷无尽,仿佛被困死在山中。   一队身着西南军服的人马正在山路中悄无声息地穿梭。最近顾朔的人马在山中巡查得越来越频繁,已经渐渐接近他们藏身的山脉。他们不得不出来打探顾朔人马的位置,一旦发现有更近一步的倾向,及时回去报信,换隐藏地。   山里不方便,数月的躲藏,顾悯也变得胡子拉碴,山中水有限,寒冬腊月众人都懒得洗澡,凑合凑合将就生活,彼此谁也不嫌弃谁——除了苏季徵。   苏季徵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西南军的军服,盘腿坐在石床上打坐冥想,气色只有轻微的苍白,似乎已经养回了一些元气,他脚踝和手腕上锁着铁链,关在山洞中,能活动的空间只有这个小小的山洞。   大夫在山洞门口守着,以防万一。   顾悯带着几个大马金刀的汉子从外走进来,摘掉头上的头盔,“摄政王安,告诉你个好消息。”   苏季徵眼皮都没掀了一下,继续打坐冥想。   顾悯不以为意,他自顾自说下去:“你的好儿子苏景同就要来西南了。”   “小王做个好人吧,把他抓来让你们父子团聚如何?”   苏季徵懒得理他,吹牛也不怕把天吹破了。   他但凡有点本事,也该打出去了,而不是龟缩在山里消耗为数不多的粮草,逼到弹尽粮绝才不得不露面。   某座山上,一朵银白色的莲花在风中摇曳,光下能看到银白花瓣上流淌的五光十色。莲花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在晨雾中越发模糊看不清。 第56章 现实-揭穿   大军开路,浩浩荡荡前往西南。   五行莲的位置在西南大山腹地,山路同样遥远,摘下不易保存,需要苏景同前去山中。   路上,顾朔和苏景同同乘。   “你怎么看?”顾朔问。   苏景同取了支笔,在马车上的桌上铺开西南大山的地图,标记出五行莲的地点,“顾悯大费周章把我们引来,定有埋伏。”   “你觉得他手里有多少兵马?”顾朔问。   “不多,西南王原本手里有十五万兵马,在四大边疆王里兵马最多,但是我们北上造反时,带走了十四万,只留了一万守城,现在顾悯手中应该就是这一万兵马。但除此之外,西南王造反一路势如破竹,这段时间应当能吸引到百姓投军,这部分数量我不清楚,毕竟西南王也在提防我。”   “从你登基的消息传回西南,他们开始躲进山中,到现在一共是……”苏景同算了个数字,写在旁边,“他至少还要预留十天左右的军粮,来应对我们。”   “西南的粮食产量是……”苏景同写数字,“这些年为了造反,西南王也囤积了不少,我预计是……”   苏景同慢慢计算顾悯手中的军粮数量,考虑到进山后存在省吃俭用、在山中打猎采摘摸鱼增加补给,苏景同最后道:“大概有两万三千人左右。”   “战马不多,西南这边养马水平不高,马品种也不好,西南地多山,山路崎岖,骑兵在西南用处不大。西南王北上时,带走了所有骑兵,一人一匹马,西南王府最多还有五百左右的战马。”   “战车基本没有,西南这边不用战车。”   苏景同一样一样地算下去。   “如果我是顾悯,我会在左右这两条路各埋伏两千人,然后把人赶到西路去,这里是一线天,好绞杀。”   “但我不理解的是,”苏景同顿了顿:“我们这次带了五万人,他是从何而来的底气,认为埋伏我们能成功?难道不是我们反杀吗?”   顾朔问:“从其他地方借兵?”   顾悯想从东南借兵的话,成功的可能不大。   苏季徵执政时期,东南百姓活不下去造反,苏季徵和东南百姓谈判,暂时化解了矛盾,但相应的苏季徵调了中央军去东南驻守,把东南军调到东北驻守,东北军调去津门。中央军家眷都在京城,两年轮换回京,前途大好,不会搅和东南西南的局势。   或许是从南面的哪个小国家借兵?   苏景同算来算去,多罗国来帮忙的可能性最大。多罗国国土和西南十万大山紧紧接壤,虽然面积不大,人口少,但它熟门熟路,了解山群,它来援助顾悯的话,可以从山群另一面过来,不惊动其他州府的驻军。   多罗国的粮食不丰、物资紧张,如果顾悯许诺了重金、粮食种子、军备武器请多罗国出手,事成得到顾悯许诺的物资,对多罗国是条出路,若是失败,可以躲回十万大山后面,顾朔不会花大力气穿过十万大山去找他们麻烦。   苏景同琢磨多罗国的兵马情况,“最多借他三万。”   那就刚好比顾朔他们多一点。   “调四万东南的中央军过来吧。”顾朔一锤定音,九万人军队,如果再栽在顾悯手中,那真是天佑顾悯。   夜里,苏景同辗转反侧。   “睡不着?”顾朔问。   “你说,”苏景同迟疑:“顾悯用来当诱饵的五行莲是真的吗?”苏景同派镇西侯等人去找,在西南没听到五行莲的传说,但是在东南地带找到了五行莲相关的童谣,现在是剿灭顾悯的关头,却又在顾悯藏身之处附近看到了五行莲。   若是真的,巧合得未免过分了。   “不管是真是假,”顾朔道:“先拿到手再说。”   自来到西南后,苏景同便和顾朔寸步不离,将士们对苏景同的态度依然是看他一万个不爽。   这次从京城带来的三个将军。   一个是姜时修曾经的老部下孙新。孙新当年顶不服气姜时修这个黄毛小子,非要和姜时修唱反调,姜时修说能打下来,孙新便说不能,两人常常打赌,谁输了给对方洗三个月衣裳。赌到最后,孙新得给姜时修洗六年衣裳,于是大家吃庆功宴,孙新苦哈哈地用木槌敲打衣裳。姜时修就提着一壶小酒美滋滋坐孙新旁边监工——姜时修不喝酒,但能让孙新闻味,姜时修贱嗖嗖问:“孙将军,还赌吗?”   一个是姜时修提拔的小孩周乾。周乾能打,听话,他是莽汉,听不懂兵法,但姜时修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指哪打哪的好手。   最后一个是兵部的童杰。童杰也是姜时修的旧部。童杰自从西北回来后,便沉默寡欢,战争兴起时,他在西北参军,他的大哥二哥在京城,大哥是禁卫军,死在津门战场上,二哥是巡防营的将士,死在西南王打进京城的那场战役中。   顾朔是想选几个对苏景同敌意不大的将军来,但选来选去,没有。武将对叛国谋逆的厌恶,正如文臣对奸佞权臣的厌恶。苏家父子,文臣厌恶苏季徵,武将厌恶苏景同。苏季徵尚且死在津门之战里,有谋反行径,也死得算所。苏景同是完全的谋反,且下场——将军们早知道他“垂帘听政”了。   想化解将士们对苏景同的不满,只有一条路可走,把苏景同是姜时修的事情公开,再把苏景同指挥西南军半月内大败给顾朔的事说清楚。但苏景同抵触自己是姜时修这件事,苏季徵还在顾悯手中,这两件事一件都不能公开。   顾朔只能选出对姜时修最忠心的来。这三个都是姜时修的铁杆拥趸。若能趁这次机会,平了苏景同最难跨过的障碍,把姜时修的身份揭开,倒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苏景同和顾朔同进同出、同食同宿,在军队中格外显眼。   急行军的一天夜里,周乾拎着一坛酒坐在营寨外,遍地黄土,尘沙在空中飞扬,鼻子上一摸一鼻子灰,周乾用嘴咬开坛盖,将坛盖扔一边,对准坛口“咕咚咕咚”往喉咙里倒酒。   “周乾,你小子干什么呢?”孙新一巴掌拍周乾肩膀上,“军营里禁酒,陛下还在呢,你小子想找死啊?”   周乾瞥孙新一眼,把酒坛递给孙新:“喝吗?”   孙新盯了他一会儿,盘腿坐他旁边,“咋了?你也学酸儒看到月亮就难受?”   周乾又灌了自己一口酒,尘沙漫天,有尘土落进坛中,“呸——”周乾把沾了尘土的酒吐出来,用袖子抹了把嘴,“我就是不舒坦。”   “你病了?”孙新上下打量周乾。   “我是替军师不舒坦!”周乾低吼。   孙新沉默,皇帝还在西北大营时,十分平易近人,和他们打成一片,大家没大没小惯了,少有面对皇子面对郡王的距离感,姜时修喜欢皇帝不是秘密,那时满军营都想帮他,都想撮合。要说皇帝不喜欢姜时修,也不是那么回事,总归同宿同食,又很信重。要说皇帝喜欢……   孙新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帝王帐,从帐上的影子来看,苏景同大概正靠在顾朔身边叽叽咕咕说话。   皇帝对姜时修的喜欢,哪里比得上这位。   他谋反、他始乱终弃、他贪图享乐、他奢靡无度、他对着皇帝大呼小叫,但皇帝就是喜欢。   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军师对他怎么也算掏心掏肺了吧,”周乾满心怨气,“要没军师,平定西北不知要费多少劲儿,要没军师,他说不定就……”周乾及时吞回后半句,但孙新知道他在说什么,顾朔中毒箭那回,军医不在附近,是姜时修把顾朔的毒血吸出来的,若没姜时修,顾朔怕是难逃中毒。   “就算不指望他们能在一起,好歹也找找军师吧?”周乾啐了一口,“军师失踪这么久,连他的影子都还没找到呢。”   孙新张嘴,想劝几句,但又能劝什么呢?姜时修没找到不是事实么?   周乾不痛快极了,“你知道禁卫军的暗卫去哪了吗?”   禁卫军十二卫之一的暗卫某天突然宣称有紧急任务,全员消失。   “去哪了?”   “哼,给苏景同找治病的药去了。”周乾越想越气:“但凡找军师能有这个劲头,早找到军师了!”   童杰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从周乾身后抄走了他的酒坛子,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半,把酒坛丢还给周乾,一言不发地坐在周乾旁边。   周乾瞧他,更是叹息,童杰在西北大营时还开朗乐天,等回了京城,知道他大哥二哥都死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便郁郁寡欢起来。   周乾一把将酒坛摔地上,“苏景同到底有什么好?!”   孙新沉默良久,起身拍拍周乾和童杰,“军营禁酒,洗澡换衣服、去了酒气再回来。”   苏景同只听说过姜时修在军中的威信,不曾亲眼见过,这回跟着大军出行,才真切感受到姜时修的威力。   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将士在怀念姜时修,操心姜时修什么时候能找到,脑补姜时修失踪后的境遇。   啧。   真有威信!   苏景同没太在意,西北大营经历过两任军师,姜时修和左正卿,左正卿来西北大营时,西北基本已经平定了,西北营走上正轨,左正卿没和西北军一起经历过最艰难困苦的时期,少点同甘共苦的感觉。且姜时修的失踪不上不下,至今没个结果,悬在众人心头。   将士们会怀念姜时修实在太正常。   苏景同如厕完,往军帐走。   一只小手突然从身后抓住他胳膊。   苏景同低头,是个清秀的蒙着眼睛的少年。   这少年严格来说现在不属于军队的人,他才十岁时就谎报年龄参军,战场上被射瞎了双眼。姜时修本想安排人送他回家修养,毕竟军营条件差,环境恶劣,不利于养伤。少年不肯走,他家里没亲人了,回去也无益,倒不如留在军营里打杂,他虽眼盲,给弓箭上油还是能做的。   因此留在了军中。   “军师?”少年动动鼻子,他眼睛看不见了,只能靠其他感知来判断面前的人是谁。   苏景同的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   少年笑起来,“军师,你回来啦?他们把你救出来啦?”   苏景同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少年问:“军师你怎么不说话?”少年停了一会儿,“军师你是不是忘记我是谁了呀,我是小九,李小九,在咱们军营里擦弓箭的那个。军师你怎么样呀,你之前去哪了,大家都很想你。”   苏景同全身血液往大脑中疯狂涌去,他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我、我不是。”   “嗯?”少年人声音清脆:“什么不是?”   “我……”苏景同顿了顿,他全身渐渐无力,双腿发麻的感觉又开始出现,过一会儿他就会失去对腿的控制,“我真的不是姜时修。”   “我不是。”   少年奇怪地歪头,又动了动鼻子嗅了嗅,没错啊,是这个味道啊。   苏景同艰难道:“可能是我和他用了同款熏香。”   “……这样吗?”少年迟疑,可军师不熏香,他也不是闻到同样的熏香味才判断的,他就是感觉,感觉这个味道是军师。   “我真不是。”苏景同把少年抓着他胳膊的手拂开,然后趁腿还能动,拔腿就跑。   “喂——!”少年遥遥喊。   苏景同腿失去知觉,大脑感受不到腿的存在,腿也软绵绵地失去力度,苏景同一头栽倒在地。   江天正在帐外巡逻,眼尖看到,立马赶过来。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苏景同从肤色红润变得青灰,有神的眼睛变得枯败,唇角止不住地哆嗦,寒风中额角满是密密麻麻的汗。   江天把苏景同扛起来,接触的瞬间,他抓到了苏景同的手心——已经被汗完全浸湿了。   周乾路过,看到李小九傻傻站在路上不动,走过去,“找不到路了?”   李小九拉他,“周大哥,”他指着苏景同的方向,“你看那是不是军师?我明明闻到了军师的味道,他却说他不是。”   周乾扫了一眼,厌恶道:“那是苏景同,不是军师。”   “可是……”李小九有话难言,他明明闻到的就是军师的味道呀,自从瞎了以后,他的其他感知就很敏锐的!   “真的不是军师吗?”李小九最后挣扎,“他们味道很像。”   周乾随口道:“军师可能都一个味道。你还找得到路吗?我送你回去。”   “好吧。”李小九心里嘀嘀咕咕:“但真的就是啊……”   他怎么会闻错呢。   江天掀开军帐的帘子,把苏景同放在榻上,顾朔放下折子,“怎么了?”   苏景同额角的汗流到了眼睛附近,糊在睫毛上,沉重到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无法聚焦,嘴里小声念叨:“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顾朔皱眉,“发生什么事了?谁刺激他了?”   江天耳聪目明,略听到一点李小九和苏景同的对话,复述给顾朔听。   顾朔闭眼,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是。”   “心肝儿?”顾朔蹲苏景同面前。   苏景同抓着顾朔的衣袖,“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对,你不是。”顾朔顺着他的话说。   “我不是姜时修。”苏景同殷切地盼着顾朔。   “嗯,你不是。”顾朔肯定道。   “我真的不是!”苏景同又一次强调。   顾朔把他揽进怀里,“你真的不是,我相信你不是。”   苏景同缩在顾朔怀里,眼睛不自觉地发了红,“我根本不认识姜时修,没听过他的名字,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顾朔低头亲他眉心,慢慢从眉心亲到脸蛋,“没事啊,不怕。宝宝你看看我,我在这儿呢,不怕。”   苏景同睫毛一眨,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他小声说:“我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哥哥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他,我根本不是他。”   “对,你不是,你不是。”   “我怎么可能是他,我……”苏景同剧烈咳嗽起来,咳声阵阵,一声比一声剧烈,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别激动,缓一缓,”顾朔柔声哄:“冷静点,嗯?”   苏景同挂在顾朔身上,身体依然在颤抖。顾朔扯了张毛茸茸的毯子,紧紧裹在苏景同身上,毛茸茸的触感让苏景同短暂地获得了一点平静。   “没关系,”顾朔握着苏景同的手,“心肝儿,没关系。什么都没发生,今天什么都没发生。”顾朔的声音悠长温柔,带着一点催眠的意味,“不慌,这只是最普通的一天,我们在去西南的路上,是不是?”   苏景同慢慢安静下来,只偶尔抽抽一声。   顾朔从案几上拿了枚桂花糖果子喂苏景同嘴里,人在心情起伏时吃一些甜食会舒服点——顾朔这次从京城走特意带了个做甜茶点的大厨,时刻预备着。   顾朔一手揽着他,一手从榻旁抽了本话本子,转移苏景同的注意力,“上次你看到哪来着?”   苏景同的脑袋靠在顾朔肩膀上,像只受了委屈回家找人贴贴的猫崽。   苏景同在书上指了一页。   “嗯,上一回说到柳员外家公子在诗会一鸣惊人……”   帐中灯影摇曳,顾朔温柔的声音在夜风中四散而去,飘到不知名的远方。   苏景同昏昏沉沉窝在顾朔怀里,顾朔的怀温暖滚烫,驱散了月夜的寒冷。 第57章 现实-奸细   十万大山中有一山洞,比起普通山洞的狭小幽深,这座精心挑选出的山洞足够宽阔,能够容纳一张石床,一张宽大的案几,以及一个矮小的石凳。   顾悯在案几上挥笔即书给苏景同写信,苏季徵现在是真切在他手上,苏景同也能看到,左正卿在朝中主事,顾朔身边的军师只剩苏景同,想要苏季徵的命,就拿自己的命来换。   顾悯在信的最后添上一笔:“毕竟若没有你,他也不会落我手上,姜时修。”   “徐幼宜在我儿手上,你不想把徐幼宜赎回来吗?”山洞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声音突兀,顾悯却习以为常,泰然自若地朝石床望去,石洞光线不好,石床几乎被黑暗吞没,苏季徵脚踝和手腕上绑着锁链,盘腿坐在石床上。   “赎他做什么?”顾悯问。想平安把徐幼宜赎回来,除非拿苏季徵换,可他本来可以用苏季徵换苏景同死的。   用苏季徵换徐幼宜回来,无非是回到他有徐幼宜、顾朔有苏景同的局面中去,徐幼宜又赢不了苏景同,准确来说,在顾悯的记忆中,徐幼宜从来没有赢过苏景同。既然如此,换徐幼宜回来有什么用呢?   用苏季徵换苏景同死,反而是个划算买卖。徐幼宜留给顾朔又如何,徐幼宜不可能效忠顾朔,毕竟这位可是和苏景同一起让徐家抄家灭族的。   苏季徵道:“他对你们父子也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会落在顾朔手里,也是为了给你谋划。”   “别说的那么好听,”顾悯打断他,“他会落在苏景同手里,是他愚蠢,没有选了个好的藏身之地。我父皇救他于水火,他为我尽心尽力是应该的。”   苏季徵慢悠悠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西南王去打天下不带顾悯,反而叫他留守,看来是有原因的。带他出去,说不定早和将士们离心。   “徐幼宜说,你儿子现在听不了‘姜时修’这三个字,”顾悯把信折好放进信封中,笑道:“你说这事奇不奇怪,居然会有人把自己内疚自责出病来?”   苏季徵脸色骤变。   顾悯将信封封口,“让我们来试试徐幼宜说得是真是假吧。”   顾悯走出山洞,洞外的阳光灿烂得晃眼睛,顾悯在昏暗的山洞中待久了,情不自禁用手挡住阳光。   苏景同也伸手挡住脸上的光,他昨晚发作了一回,睡着后顾朔在帐中点了安神香,于是苏景同一觉醒来,太阳都晃眼睛了。   他此刻位于马车上,离到达西南还有两天的路程。顾朔掀开一面车窗帘,让阳光照进马车中,照在苏景同身上。   顾朔正坐在一旁批折子——京中的重大事项如有左正卿不敢定夺的,会叫人快马加鞭送来。   苏景同揉揉眼睛,“我昨天又不好了?”   “没有,”顾朔否认,“你好好的。”   苏景同小声喃喃,“我好像是个累赘,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你刚刚说什么?”声音太小,顾朔没听清。   苏景同笑起来,“没事,我什么都没说。”   苏景同凑到顾朔身边给他捏肩锤腿,“累不累,坐一上午了吧,我给你按按吧?”   顾朔瞧他——苏景同的愧疚感大约又冒上来了,为昨晚他肆无忌惮的情绪道歉,为他给顾朔带来的麻烦道歉。   顾朔没阻拦他,有时候能发泄情绪更好。   苏景同殷勤地给他按了小半个时辰,他大概是忘了自己手筋断了的事,误以为自己还有力气,十分卖力地按了一脑门子汗,“怎么样?有舒服点吗?”   其实这力道小的和挠痒痒一样,顾朔道:“好多了,肩膀不酸了,背不疼了。你什么时候学的按摩?”   苏景同笑,小时候他给他爹按过,童子功。   顾朔就喜欢看他神采飞扬,见他双眸泛光,忍不住凑上去亲他,“怎么这么可爱。”   “哎呀。”苏景同躲开,“外面都是人。”   “对了。小九呢?”苏景同问,“昨晚我见到了小九,我可能吓到了小九,我想去看看他。”   顾朔道:“过两天再见吧。”   “嗯?”苏景同奇怪:“他不在军队中?”   “在,但他忙得很,快到西南了,将士们的弓箭都需要保养,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你先别去吵他了。”   “好吧。”苏景同有点过意不去,“他还小呢,一定被我吓坏了。”   “没有。”顾朔道:“你当时只是脸色不好,冒汗,紧张,他眼盲,看不见你。你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江天带你回来的时候和小九说我找你有事,小九没发现异常。”   “哦哦。”苏景同放下心来,“那就好。”   顾朔垂下眼眸,昨晚他叫人把小九的帐篷换到了离皇帝帐比较远的地方,安排专人给他送饭菜、弓箭,在帐篷周边就能完成一切,不必在军营里乱走,还安排了人看着小九,免得他乱说。   苏景同的心病,也许等他们找到苏季徵就能迎刃而解,不必操之过急。   等大军来到西南,西南王府已经收拾出来了,只待顾朔和苏景同下榻。两人没进去,西南王府毕竟是顾悯曾经的家,谁知西南王府里有什么机关暗室?   西南行宫还是周武帝时期建的,周武帝来西南巡察,建了这座行宫,后来周成帝、周文帝都没机会出宫,行宫便搁置了,一直由禁卫军看守,比西南王府可靠些。   顾悯的信在顾朔和苏景同到达西南行宫的当天晚上,由一个西南的哑巴且不识字的百姓送到了西南行宫。行宫旁军营中出来一个人,夜黑风高,哑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把信交给他,比划半天,意思是给苏景同的。   那人拿走信,没留下只言片语。   哑巴不知他看懂自己的手势没有,也不知他要不要给苏景同,但那人走得太快,哑巴没赶上。   哑巴看着那人的身影越走越远,进了西南行宫。管他呢,反正他带进西南行宫了,给了谁都行。   此刻的行宫中,苏景同才扎了镇定针入睡——白天他不知怎么又碰上了李小九,李小九抓着他不放,非要问清楚他是不是姜时修,苏景同脑子里的弦崩断,又发作了一场,才睡下。   顾朔想到李小九,一脑门子官司。他明明交代过人看着李小九,李小九本不该再出现在苏景同面前的。   这事实在巧得让人不得不深思。因为苏景同白天才和顾朔说了自己的计划,与其等他摘五行莲用药的时候,被顾悯的人在一线天夹击,不如主动出击。   按苏景同的意思,既然五行莲放在此地,顾悯等人的藏身之地不会离此处太远,起码是步行一天能到的距离。以前不好找顾悯的位置,是因为十万大山范围太大,翻山越岭花时间,且顾朔也不敢大张旗鼓去找,怕顾悯狗急跳墙对苏季徵不利,降低了找顾悯的速度。现在顾悯主动划定了范围,那便好找多了。   正是派兵的关键时候,苏景同居然发病了。   苏景同睡到白天还没醒,顾朔只得按苏景同昨晚的安排,抽了十二支小队,大张旗鼓在五行莲附近搜寻顾悯的踪迹。   江天领命出去,他也在十二支小队的领队中,要去查五行莲东南的山脉。   顾朔望着江天的背影,若有所思。   徐幼宜自从被带到西南行宫,就被安置在行宫的地牢中,由禁卫军把守,照旧只有个聋哑的老仆给他送饭。   这一天地牢的大门打开,昨晚拿走顾悯密信的神秘人进来,揭开徐幼宜眼睛上蒙的黑布。   徐幼宜关押已久,人迅速干枯下去,只剩皮包骨头,双眼深深凹陷,精气神似乎被妖魔鬼怪吸走,行将朽木。   神秘人将密信举在徐幼宜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看清了?”   徐幼宜眼睛发花,只看到了落款上盖着西南王府大印的章,按他的计划,顾悯会在他们来西南时,提出要用苏季徵换苏景同死。顾朔不会答应,他只会派人大肆搜查顾悯他们的位置,然后落入陷阱。   “你想说什么?”徐幼宜的嗓子干哑。   “信上说的苏景同是姜时修,是怎么回事?”神秘人问。   徐幼宜笑,“怎么,想跟我合作?”   “你先说清楚,我再考虑要不要跟你合作。”神秘人说:“你主子可不打算用苏季徵换你,江天也不会放走你,只有我能救你。”   徐幼宜对他挑拨的话嗤之以鼻,他的主子是对他有知遇之恩、救徐家小辈于水火的西南王,可不是顾悯这毛头小子,扶持顾悯上位是他对西南王的报答,和顾悯无关。   “我怎么敢确定你不是诓我的?”徐幼宜探究地看着神秘人:“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不救我,又该如何?”   “由不得你选,”神秘人道:“顾悯的信应该是给皇帝的吧。”   信封写着给苏景同,又是从顾悯手中来的信,顾朔自然会提前看,免得里面有刺激苏景同的内容。   徐幼宜没作声。   “我也可以直接把信拿给苏景同,让他抉择。”神秘人说。   徐幼宜笑了笑,没说话。苏景同要能因为一封信就信了顾悯,自尽换他爹,那他还当什么军师,改名当二百五更贴切。   “我可以先告诉他,你就是姜时修,等他发疯的时候,拿给他看。”神秘人淡定道:“你说他发疯的时候,看了信会不会自尽?”   苏景同一死,顾朔不必再找五行莲,未必能落入他们的陷阱,硬拼硬的话,顾悯不是顾朔的对手。   徐幼宜十指骤然缩紧,“你怎么知道的?”   神秘人晃了晃信,“合作吗?”   徐幼宜示意神秘人过来,他小声在神秘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神秘人愣住:“你是说,你们第一步想杀江天?”   江天不死,杀顾朔难如青天。   只有顾朔死了,屠龙功绩在手,顾悯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来投靠他,积蓄力量,伺机反扑。   西南行宫中,苏景同沉沉入睡,他身上的镇定针,至少还要睡一上午。   十二支小队分别奔向十二座山,比起以前小规模搜寻,这次大规模找速度很快,几千人一起排查,快速推进。   一支小队在崇山峻岭中翻越,作为机动部队,他们极其擅长在山中搜寻踪迹,能从草丛的情况推出是否有人烟。   “这是有人走过?”一人问。   另一人走过来,白了一眼,“这他娘的是蛇爬行的痕迹。”   “走吧。”领队说,“过了这条路,就能到绕过山,到山背后了,山背后藏人的可能更高。”   “不会有埋伏吧。”不知谁说了一句。   一人笑着接话,“这险地,怎么埋伏?”   “不要掉以轻心。”领队吩咐,“时刻保持警惕。西南人比咱们对大山熟悉得多,随时可能中套。”   这支小队走过小路。   对面万箭齐发。   “遇袭——”一人迅速掏出怀中的信号,想放出信号提醒,一箭从天而降,洞穿他的心脏。   那人僵在原地,直挺挺倒了下去。   徐幼宜还在地牢中,神秘人并没有放走他,只说现在放走太明显,叫他放心,会来放他出去的。   徐幼宜估摸着时间,江天那队应该已经遇袭了。   江天再强,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千军万马中,他要如何逃脱呢?就算侥幸逃脱,也是重伤的下场,后续不中用了。   徐幼宜微笑,江天的遇袭会让大家动摇对军师苏景同的信心,苏季徵在顾悯手中的消息很快会放出去,将士们会意识到苏景同是被困的,他不能完全自主,他有要害在顾悯手中,两条信息双管齐下,难免有人怀疑苏景同是不是为了救苏季徵,被西南控制,出卖了江天。   苏景同百口莫辩,因为他根本没法解释。十二支小队的路线是他亲自安排的,知情人只有他和十二支小队的领队,他要怎么解释偏偏是江天这支遇袭?   等顾朔被刺杀,群龙无首,苏景同也失去了最大的庇护和依仗,凭苏景同的名声,他要怎么指挥全军呢?   等他们的“东西”送到将士们手中,大家就会恍然大悟,为什么苏景同在给西南王当军师时,已经被顾朔打得兵败如山倒,还不跑,反而主动进宫;为什么给顾朔第一次下毒的徐幼宜会藏在摄政王府的暗室中;为什么顾悯敢藏在深山中数月坐吃山空。   因为他从来就是西南的“奸细”、西南的“内应”啊。   于是将士们群情激奋,没了顾朔的保护,苏景同会被群起而攻之。   但这不全是好事,苏景同固然无法指挥军队,皇帝又身死,将军们最常见的做法是立刻返回朝中,不做任何冒进之举。这对顾悯没有好处,顾悯要的是军功,他们一心要跑,顾悯上哪里去赚军功呢?   这时候徐幼宜就要出场了,把苏景同是姜时修的消息公开。   姜时修在军中的威信极高,尤其是顾朔带来的这三个将军,都是姜时修的铁杆拥趸,一旦苏景同身份公开,他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去西北是因为爱国家爱顾朔,去西南是因为周文帝杀了苏季徵灭了苏家,半个月输给顾朔是故意为之送顾朔当皇帝,现在被西南控制是因为苏季徵在西南手中。   合情合理。   多的是人愿意帮姜时修说话。   姜时修需要五行莲救命,将军们未必就肯立刻撤退。   那时就是顾悯发起战争的好时机。   徐幼宜想: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隐隐觉得哪里缺一环,有个漏洞在,一种微妙地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萦绕,但很快消散,徐幼宜没来得及抓住那一点灵感。   地牢外脚步声嘈杂,无数人在行宫里奔来跑去,还伴随着间歇的说话声,声音不大,徐幼宜听不清,但七嘴八舌,似乎很多人在说。   又有成群结队的脚步声过去,听声音像几人抬着伤员在走,有人高声喊:“军医呢!军医!这里!”   “领队——快来,是领队受伤了——!”   徐幼宜心口一松,他们安排伏击的是江天带领的小队,领队受伤,应当就是江天受伤了。   不容易。   接下来就该是刺杀顾朔了。   徐幼宜慢慢谋划着。顾朔大概以为在军营里、在行宫中,被团团保护就安全了,但哪有那么轻易的事呢。   西南行宫里,苏景同睡醒了正在和顾朔一起看折子和军报。   顾朔时不时瞧苏景同的脸。   “怎么了?”苏景同正咬着笔头看军报。这个姿势在姜时修身上常见,苏景同很少做,兴许是近期频繁提到姜时修,不断刺激苏景同的记忆,他身上开始慢慢展现和姜时修有关的习惯。   “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顾朔问。   “嗯?”苏景同抬头,“为什么这么问?”   顾朔起身去梳妆台处取了一面铜镜,摆在苏景同面前。   铜镜模模糊糊,看不清气色,苏景同只朦胧感觉自己脸上发青,“咦?”   “哪里疼?”顾朔追问。   苏景同细细感受一番,如果非要从他身上找点不舒服的地方,那只能是肠胃了,从他生病以来,肠胃就没舒坦过一天,时常刺痛、像针扎的感觉,今天和往常比起来,并没有特别的不舒服。   “叫赵宁来看看吧。”   西南地区蛊虫瘴气多,还是找西南的大夫看最稳妥。   赵宁就住在苏景同和顾朔隔壁的宫殿里,几百步的距离。赵宁一进屋,看清苏景同的脸,神色顿变。   顾朔心骤然提到嗓子眼:“赵姑娘?”   赵宁冲苏景同抬下巴:“躺床上。”   苏景同不明所以,但老实听安排。   赵宁取出一排银针,掀起苏景同的袖子,在手臂上迅速下针,不一会儿便有一点青灰色从针眼处漫了出来。   “这是?”顾朔问。   “他最近用镇定针了?”赵宁问。   “是。”   “用了几回?”   顾朔略算了算,苏景同在左正卿那边时,连着用了三回,每回刚把针拔了,他就眼睛赤红,只能再扎一回,来西南因为遇到李小九,又扎了两回,“五回了。”   “不能再扎了。”赵宁淡淡道:“王蛊是你强他弱、你弱他强的东西,扎了镇定针,他意识模糊,对身体的掌控力变差,王蛊就会活跃,会攻击他的身体各处。他肠胃一直不好,比较虚弱,王蛊从身体薄弱点攻击,首挑了肠胃,又因为他肠胃一直疼,忽略了王蛊的力量。”   “那现在该如何?”顾朔问。   “我先封他几个大穴,限制王蛊的活动,五行莲得尽快找。”   苏景同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每天都疼,运气好的话,这两天就能把五行莲找回来。只是被封了大穴实在难受,他得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苏景同嘴巴倒还能动,只是僵硬些,说话费力,他破除万难开口:“我觉得我像只僵尸。”   顾朔不爱从他嘴里听到“尸”啊“死”啊之类的词,捏着他的下巴,逼着他连说三个“呸”。   苏景同无语,“要不要这么避讳?”说句“死”又不会真的死,说句“成僵尸”也不会真变成尸体呀!   顾朔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小孩子是这样的,说话没点忌讳,须知言语的力量巨大,要天天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才好。   “我无聊啊。”苏景同嘟囔。   “那我把折子搬过来,念给你听?”   “行。”反正躺着也无聊,这种时候苏景同也听不进去话本子,还是看看折子和军报心里踏实。   顾朔走到桌前,弯腰拿折子和军报。   破空声响起,一箭直冲顾朔后背。   苏景同撕扯着嗓子出声:“躲——”   顾朔一动不动,镇定自若地拿折子。   苏景同瞳孔放大。   一柄剑从天而降,恰好将箭挡了个严严实实,箭碰到剑反弹出去,掉在了地上。   江天从房梁上跳下来,探手收走了剑。   顾朔回头,“抓人。”   江天颔首。   顾朔所在的屋子外突然火光大亮,一群禁军包围此处。   没过一会儿,四个禁卫军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且蒙面的人进来,丢在了地上。江天上前,用剑挑开他脸上蒙着的黑布,是典型的西南长相的人,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穿着一身禁卫军的衣服。   江天快速卸了他的下巴,防止咬舌自尽或者牙齿□□。   顾朔道:“带下去拷问。”   “是。”   “怎么回事?”变故来得太快,这回轮到苏景同蒙圈了。   顾朔吩咐人都出去,全部围着行宫,连只鸟都不许放进来。   “事情得从你第二次见到李小九说起。”顾朔慢慢解释。   “李小九作为盲人,被安排到大营边缘居住,很陌生的环境,如果没有人带路,是很难精准地在无人处找到你的。”   “我扣住李小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手第一回遇到你后,误以为你是姜时修,纠缠了一会儿,后来遇上了周乾,把事情告诉了周乾,过了几天,有个声音很熟悉,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的人找到他——确定不是周乾,那人同他说他也怀疑你就是姜时修,希望李小九帮他确定一番,把李小九送到你附近。”   “后来你果然晕了。”顾朔道:“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安排人看着李小九,没人敢堂而皇之违背圣旨。能在军营里把李小九带出来的人,只有有资格假传圣旨的人。”   苏景同明白了,那人应该是对看守的将士说皇帝有事传召李小九,把人带走的。但假传圣旨不是人人都办得,得是顾朔的近臣才有资格。   军营里只有四个人,江天、孙新、周乾和童杰。   江天当然不可能。   周乾的忠心无需怀疑,他是姜时修一手带出来的人,背景干净、从普通百姓到实权大将军,他的人生顺风顺水,在顾朔这里事业得以发展,不可能被西南拉拢。   孙新可能性不大。毕竟孙新是个和姜时修打赌输了几十回还要继续赌的傻蛋。   只剩童杰了。童杰的大哥二哥一个死在津门之战,一个死在西南王打进京城的战役里,童杰很可能迁怒苏景同。   在苏景同的安排里,十二支小队两两互相照应,童杰和江天是互相照应的两组。   也就是说,童杰知道江天那一组的路线图和兵力分布。   “我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童杰、也不清楚就算是童杰授意李小九,又对战局有什么影响,但童杰知道江天组的情况,总归不大可靠。于是江天出发前,我临时改了计划,把江天留下守在你身边,换了其他人去。”   没想到对方要刺杀的不是苏景同,是顾朔。   但无所谓,他俩本来就在一个房间。   顾朔总结:“就是这样。”   “所以,苏大军师,”顾朔问:“你觉得他们突然刺激你让你不能指挥的原因是什么?”   苏景同脸色沉下来,他昨晚有改计划的意思,他要把江天留下来——以顾悯和徐幼宜目前的实力和底牌,不大可能打硬碰硬的主意,阴谋诡计怕是不少,比如刺杀主帅、比如烧粮草,他准备留下江天机动。   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更改,他就遇到了李小九。   知道他有更改计划的人……   苏景同沉默。   行宫生变的消息还没传到行宫外的军营里,于是徐幼宜安排的人手还按照他的计划,把“东西”放在了该在的地方,准备陷害苏景同“里通西南”。   周乾是今晚负责巡防的将军,原本今天是童杰巡防,但童杰突然不知道去哪了,周乾临时顶上,他正在行宫外转悠检查有没有异常情况。   “将军!”两个小兵赶过来。   “什么事?”周乾记得这两人是负责侦查探子的人,“找到探子?”   小兵从背后拿出一只竹筒,“这只竹筒藏在鱼腹中,把鱼放在水中从军营流出去,打算顺水漂走的,我们瞧着这鱼都死了,肚皮翻起来,不太对劲,截下来了,从它肚子里找到的。”   周乾打开筒盖,往手心里倒,倒出一张纸条来,“这纸上面写的是……”   周乾两个铜铃大的眼睛对着纸条横看竖看,仔仔细细看了好半天,“写了个啥玩意儿啊。”   周乾把纸条团起来——他不识字。   纸条上密密麻麻的字,他只认出来“好”、“了”、“你”三个字。   这仨字能看出来什么啊!   周乾头大,打仗就打仗,搞什么小纸条子。   “就这一张?”周乾问。   小兵道:“还有几张。有从咱们军营出去的,也有从上游流进咱们军营的。”   “???”周乾瞪眼,“那怎么不早说?!你们吃干饭的?”   小兵大呼冤枉:“平时都在童将军值守时抓到,交给童将军了,童将军让我们不要惊动别人,抄录一份留下,把竹筒和鱼放回去,看看能不能钓到内奸。今天又找到了,但童将军不在。”   “其他纸呢,给我。”   小兵把抄录的纸条交给周乾。   周乾看了几圈,照样不认识字。   周乾对小兵摆摆手:“下去吧。”然后脚底生烟,往行宫跑——皇帝识字。   周乾求见,顾朔没拖延,立时叫他进来了。   周乾进屋一瞧,苏景同在床上躺着动都没动一下,顾朔在一旁坐着,似乎在说话,周乾避开眼,不看苏景同,越看越替他家军师不值,迟疑地看皇帝,意思是有苏景同这个外人在,不方便说话吧?   顾朔道:“无妨。”   周乾:……   好吧。   周乾把被他团得乱七八糟的纸条拿给顾朔看,“从天上射下只信鸽来,这是信鸽身上带的。”   “说的什么?”   周乾沉默了。   顾朔顿了顿,想起他还不怎么识字,又考虑到西南爱下毒的臭毛病,用笔杆代替手指扒拉过来,离得远远地看,“西南密语,难怪你看不明白。”   “嗯?”周乾指着他认出来的“好”、“了”、“你”三个字,“这不是咱们的字吗?”   顾朔:……   苏景同人不能动,嘴巴还能发起嘲笑攻击,“你好歹也看两天书,就算当将军,常用字也得认一认吧。”   周乾低吼:“要你管。”   顾朔下旨:“回去去太学府读书,朕叫博士盯你读书,朕会不定时考教你。”   周乾窒息,他一看字就头疼,居然还要读书?!   顾朔一目十行扫完,这几张纸条有苏景同的字条、有顾悯的字条,几乎是苏景同和顾悯的吵架实录,   从他们吵架的内容来看,顾朔还没登基的时候,苏景同就知道苏季徵落到了顾悯手里,为了救苏季徵,不得不当了西南的内奸,靠着他和顾朔的旧情,回到了皇宫,示弱卖惨装可怜博同情,骗顾朔重新信任他。   又在顾朔面前假装刚知道苏季徵被困在顾悯那儿,求顾朔相助,好把顾朔引到西南来。徐幼宜是在京城配合他演戏的,所以徐幼宜能住在摄政王府的暗室中。下毒事件是为了再一次取信于顾朔,加深他对苏景同的信任。苏景同所谓对徐幼宜的“严刑拷打”是避开人的,两人均在演戏。苏景同之所以不允许人接触徐幼宜,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徐幼宜口中套出真话,揭穿他。   现在只等着顾悯杀了顾朔,树立威信,举起反周大旗了。杀顾朔需要先弄死江天,再把顾朔引到约定的地点。   但苏景同居然在这个时候犹豫了,于是顾悯来信,如果苏景同不按照他们的约定把顾朔带到约定地点,他就把苏景同背叛顾朔的始末公开。   苏景同瞧了顾朔半天,见顾朔脸上阴晴不定,一直不说话,怪怪的,问:“怎么了?纸条上写了什么?” 第58章 现实-救回   顾朔无所谓地把纸条扒拉到另一边,这纸条的内容真眼熟,像极了他和苏景同和好那天,苏景同犹犹豫豫说他还瞒了顾朔许多事,等顾朔知道后会很生气,顾朔脑补的第一个情景。   他是怎么脑补来着,比如苏景同早就知道苏季徵在西南余党手上,被西南余党威胁,进宫、和好,都是演戏,为了在关键时刻给他一击,救出苏季徵。   他当时想,不是不能理解。   现在真看到了只想笑。   这不是面对面吵架,是苏景同作为内奸和顾悯对话,传递的信息越多,风险越大,他们怎么会在纸条上写这么多内容。   苏景同要杀他,床上多的是机会,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   顾悯和徐幼宜应该没爱人,才会编出这么蹩脚的圈套来。   啧。   真可怜。   顾朔道:“没事。”   苏景同皱眉:“我想看。”   顾朔犹豫一瞬,还是拿给苏景同看了。   苏景同略扫几眼,“假的。”   “嗯,知道。”顾朔笑。   虽然纸条假得离谱,但如果他被刺杀成功,纸条又被周乾这不识字的二百五发现拿给大家看,或许让将士们怀疑苏景同,但现在顾朔活着,周乾找到纸条第一时间只会拿给顾朔看,顾朔自然不会信。   难怪苏景同一到西南,西南王就弃徐幼宜不用,用徐幼宜是有些丢人了。脑子跟个九曲黄河阵似地来来回回绕,又麻烦又事多,只要有一环扣不上,就满盘皆输。   他兴师动众跑一趟京城,刺杀了一回、下毒了一回、连摄政王府都藏了,来来回回,全做无用功,每一个可能成功的机会都被他错过,来布他所谓的“大局”。舍近求远,说得大概就是他。   “陛下,上面写了啥?”周乾探脖子想看。   “没写什么,跟你无关,朕自有安排。”东西虽然假,但传出去对苏景同不好,顾朔用剪刀夹起这些纸,放在灯上点燃了,打开窗户丢了出去,免得纸上有脏东西,燃烧中毒——窗外是岩石路,烧不着路,等纸燃烧完火便会灭。   纸小的很,才丢出去便烧完了。   “哦哦。”周乾不好多问,悻悻出门,一边巡逻,一边感慨未来悲惨,他都二十大几的年纪了,居然还要读书,这合理吗?   顾朔又叫人把发现纸条的那两个士兵召来,叮嘱了一番,纸条是他授意,自有其他用意,叫他们别宣扬此事,守口如瓶。   等顾朔吩咐完,就见苏景同眼巴巴地盯着他。   “怎么了?”顾朔问。   “我可以解释的。”苏景同试图证明自己。   “嗯?”顾朔问:“解释什么?纸条?不用解释,我知道是假的。”   “关于徐幼宜为什么会出现在摄政王府的暗室。”苏景同道:“他应该是跟踪过我。西南军队打进京城后,我回了一趟摄政王府,进暗室想找我爹有没有留下什么布置,没找到。他很可能就是那时候知道的。”   “嗯。”   “我会知道他在那里,是因为我从暗室出来后察觉到有人跟踪我了,只是不清楚是谁派的人。”苏景同老实道:“后来江天死活找不到徐幼宜,我才想起这个事,怀疑他藏在我家了。”   “嗯。”顾朔摸摸苏景同的脸,“别担心,我没中计。”   苏景同忐忑:“我真的是进宫后才知道我爹在他们手里。我没有骗你。”   “我信。”顾朔笑,“虽然你前科累累谎话连篇狠心跟我决裂……”   苏景同:……   求别提。   已经后悔到想撞墙。   “但我还是信得过你的。”顾朔道,绕来绕去是徐幼宜的风格,不是苏景同的。何况在他和苏季徵之间做选择这件事,苏景同纠结了数年,到最后都在逃避,不会轻易定下选择的。   苏景同小声叹了口气,“唉。”   “怎么?”顾朔不解,好好的叹什么气?   “有案底的感觉太糟糕了。”苏景同嘀嘀咕咕。   “嗯?”   “要没我之前骗你决裂的事,我现在应该理直气壮跟你一起骂顾悯徐幼宜蠢,而不是现在忐忑你会不会信我。”   顾朔失笑,凑上去亲他眼睛,“信你信你,别忐忑了。我们把前科忘了吧好吗?”顾朔捏苏景同的脸蛋玩,把他的脸蛋一会儿拉圆一会儿揉扁,“我都忘了这事,你怎么还记得?”   苏景同被捏成鬼脸,口齿不清抗议,“我记性好!”   顾朔闷笑,狠狠亲了他一口。   翌日早上,江天进来,给顾朔看了一封信,顾悯写给苏景同的,如果想苏季徵活命,就自尽。落款日期在几日前。   顾朔抬眸。   江天低声道:“从童杰军帐里翻出来的。”   一时间,屋里陷入了沉默。   苏景同突然问:“能确定顾悯的位置了吗?”   江天道:“可以了,顾悯派人袭击我那只小队,他们撤退时留了痕迹,从痕迹来看,已经基本能确定在哪座山了。”   “先救我爹。”苏景同道。   “不先找五行莲了?”顾朔问。   “不用,五行莲是明晃晃的陷阱,先趁顾悯反应不及时,把我爹救出来再说。”   江天看向顾朔,顾朔点头,“听他的。”   江天领命而去。   山上的夜总是诡秘得可怕,唯一可见的光是月亮,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漆黑的山上,不知哪一脚就踩空摔下去,少有敌人会选择在晚上发起攻击。   提灯更不安全,山中有野兽,会寻光而来。   因此,顾悯这头夜里的巡逻要比白天宽松得多,营地外撒着一圈驱散野兽的粉末,负责值夜的士兵也都没多少精神头——军营里粮草不够用了,为了节约粮草,顾悯叫掌勺的把每顿饭的量减少至一半。   大家吃不饱肚子,又心里惶惶,顾悯只有少得可怜的兵马,龟缩大山不敢出,从外面借来兵,照旧不出战,也不知是要干什么,如果失败了他们全都是叛国大罪最轻流放,如果顾悯赢了……   似乎也不太可能。   对手要是周文帝,或许还能试一试,对手是经过多年战争的西北军,实战经验丰富,也不知怎么才能赢。   将士们各自沉默着想出路。   一只精锐小队在这荒凉的月色中,悄然攀上了山。   只要找到西南军的大营,想找到顾悯和苏季徵所在的位置就不难,只要找守卫最严的地方就行。   正常的巡逻是三人一组,一共十组,来回在营地附近走动,但山里黑得早,伸手不见五指,加上大家都饿肚子,心里各有算盘,巡逻的人假意动动,实则就在小圈打转,几个小组之间彼此不通气。   小队观察片刻,在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接近了巡逻组,两手突兀地掐住巡逻组的脖子,他们顶着风寒从山脚上来,手比寒冰还凉,在漆黑的夜里,突然出现一双冰凉的手掐住脖子,像是遇上了恶鬼,巡逻组惊恐之下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感觉脖子一疼,失去意识。   小队轻手轻脚换上西南军的衣服,混进了西南大营中。   临走前,小队拖起一个已经死去的巡逻兵,两人一手架着他的一个胳膊,一起进了西南大营。   山里的山洞不多,山洞挡风暖和,只够顾悯和几个高级将领住,西南军不少在外搭建的帐篷,这个时节搭帐篷,纵然是西南同样感觉寒风刺骨,于是士兵们尽可能缩在一起,一条被子不够用,几人缩在一起,共同盖几人的被子,好增加些温度。   整个西南大营少有在外行走的人,还有不少帐篷能闻到劣质廉价的酒味——冬天靠这个取暖。   小队没打灯,他们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轻功一顶一得好,在军营中行走几乎没发出声响。   但只轻轻走过,都能听到不少西南军在抱怨:有嫌肚子饿吃不饱的;有抱怨天太冷帐篷不暖的;有在山里待得心浮气躁活似被囚禁,想下山自由的;有挂念在山外的妻儿父母的;有骂骂咧咧希望早死早痛快,赶紧决战的。   从外围绕过无数帐篷,只有六个山洞有人把守,两个看守严密,四个只象征性地有四个士兵执勤。   看守严密的两个山洞,一个亮着灯,一个黑灯瞎火。   小队成员默默看向带队的江天,江天全部摇头,苏景同交代过他,以徐幼宜的神经病作风,虽然他不觉得顾朔他们能找到苏季徵的位置,但也会安排后手,两个山洞里都不会有苏季徵,如果他们进去,迎接他们的会是西南军的埋伏。   江天拿出一串哨子,分给大家。小队一半的人四散在不同地方,吹起哨子,哨子是模拟黑熊叫声的。   西南山里最常出现的野兽就是黑熊,黑熊吃人,攻击力强,西南军在营地外洒的粉末多数是防黑熊的。他们也熟悉黑熊的声音。   因此黑熊声音一起,帐篷便躁动起来,不少士兵手忙脚乱裹上盔甲,带着弓箭出来,大家单独对上黑熊都是死,最好能一起把这些畜生射杀。   江天紧紧盯着那四个看守一般的山洞,顾悯从其中一个披着大氅匆匆出来,“外面乱什么?顾朔打上来了?”   隔壁两个山洞同样被声音惊动,出来人,观他们的衣服是西南的高级将领,“是黑熊的声音。”   “慌什么,”顾悯道:“区区几只畜生,一军去防守营地、四军寻找黑熊射杀。”   “是!”   只剩最后一个山洞的守卫不动如山,仿佛天塌了都和他们无关。   小队的人朝最后一个山洞跃跃欲试,那应该就是关押苏季徵的地方了吧。   江天摇头。   他把带在身边的那个已经死了的西南巡逻兵,一脚踹进最后一个山洞。   最后一个山洞瞬间火光大亮,万箭齐发,不知山洞中埋伏了多少人。   “来得好!”顾悯高声道。   顾悯冷笑:“真以为本王愚蠢到不知你们的小把戏吗?”   江天沉默:你好像确实不知。   顾悯大步流星往最后一个山洞走,他倒要看看在万箭齐发下,顾朔的兵有什么本事。   顾悯走到最后一个山洞前,山洞里乌央乌央都是顾悯的士兵,地上有个被箭射成刺猬的人,穿着顾朔西北军的衣服。虽然山洞中燃着火光,到底是晚上,顾悯没看清箭伤下毫无血液,明显去世已久。   顾悯皱眉:“才一个?”   他话音还没落,江天手一挥,三支燃着火焰、绑着稻草还浇了油的箭朝其他三个普通山洞射去,紧接着一群人把稻草射到山洞门口,箭点燃稻草,山洞瞬间成了火海。   顾悯脸色大变,“救火——快救火——”   三个山洞,一个是顾悯的,两个是西南军高级将领的,现在三个人都在洞外,山洞烟雾缭绕又如何,何须担心?   但顾悯手底下的人直奔顾悯那个山洞,江天当机立断:“苏季徵在那儿——”   顾悯的军队固然比起小队来说多上不少,但一来不少人误以为黑熊来了,去阻止黑熊,二来战斗力和江天他们这批精锐差太远,顾悯的士兵只是表露了个方向,还没亲自跑到顾悯的山洞,江天已经一个闪身越过火焰飞了进去,咣咣两剑砍断了苏季徵脚上和手上的铁链,撕了一块衣裳捂住苏季徵的口鼻,扛着苏季徵又飞了出来。   顾悯:……   “你是江天?”顾悯问。   江天完全不应答,把苏季徵往小队那儿一甩,有两人训练有素地一人一手接住苏季徵,没叫他掉地上,一人给他套上盔甲,一人给他戴上头盔,两人速度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搞定,等顾悯反应过来要射箭时,苏季徵已经全副武装完毕。   顾悯:……   “你以为你们走得了?”顾悯面上不见惊慌之色:“这里可是我的大本营。”跑大本营兴师动众截人,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江天做任务从不废话,顾悯爱聊天就让他自己说个够,江天手下不停,快速取出一只特质的哨子,一声下去声音巨大到全军营都能听到,方才跑出去用哨子模拟黑熊的半组小队人马数箭齐发,只对着帐篷射燃烧的箭,帐篷瞬间被引燃,全军营遍地着火。   江天他们转身就走,沿着来时路狂奔而去。   “先别管帐篷,先阻止他们离开——”顾悯下令。   西南军的士兵们压根儿没听到顾悯的命令,或者说听到了也当没听到,黑熊声音来得突然,他们的褥子被子、其他衣物、吃的喝的还在帐篷里,褥子被子衣物可都是容易起火的,如果不赶紧救火,他们的东西会被烧完的。   顾悯自然无所谓,反正不会短了他的东西。   士兵们如果今晚没了帐篷褥子被子衣物,天寒地冻,山上又冷,还不知能不能不被冻死。   于是大家默契十足先抢救帐篷,西南军直接乱成一锅粥。   顾悯指挥不动士兵,气得跳脚,喝令将军们马上管士兵,逼他们阻拦。   又是一阵乌烟瘴气。   江天他们轻功极佳,只这一会儿功夫,都蹿出西南大营了,向山脚一路冲。   山脚有西北兵马在接应他们。   苏景同和顾朔在山脚等着。   苏景同从江天他们开始执行任务,就变得紧张,虽然面上瞧不出异常,但在苏景同旁边的顾朔轻易察觉了他心中的焦躁。   顾朔握住苏景同的手,亲亲他的手指,“别怕,这次能成最好,不能成就再来一次。顾悯还要拿你爹要挟你,不敢对你爹怎么样的,放松一点,嗯?”   苏景同歪顾朔身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是想笑一笑让顾朔别担心的,但他努力了一下,笑不出来。   如果这一次救不出他爹……   如果他爹出了意外……   如果……   苏景同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喘不上气了。   “放松,”顾朔声音绵长温柔,“乖宝,别怕,放松……”   苏景同尽可能地顺着顾朔的声音,让自己深呼吸,气流才进了肩膀,就开始撕心裂肺地抽抽,太过紧张的情绪让他成了一个随时炸锅的河豚。   山上突然有了密集的脚步声。   苏景同“腾”地一下坐起来,心提到嗓子眼,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山上。   精锐小队的脸出现在山脚处,苏景同高高提着灯笼,看清是他们,其中一人身后还背着个穿盔甲的人,苏景同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精锐小队匀速跑到西北军面前,西北军自动让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进来。江天背着苏季徵走到顾朔面前——从开始跑路后,就变成了江天背苏季徵,他背着人用轻功和其他人无负重用轻功速度差不多,能最快跑回来。   江天把苏季徵放下来,对顾朔行礼:“幸不辱命。”   “好!好!好!”顾朔拍江天的肩膀:“干得漂亮。”   苏景同僵在原地,盯着盔甲下苏季徵的脸,唇角止不住哆嗦。   他的大脑不再运转,他的思维瞬间清空,他所有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在此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上一次见到苏季徵,他都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弦歌千里奔赴西北,告诉他苏季徵死了,死在津门战场上,尸体可能被马踏碎了,还没找到。   当时他想,这怎么可能呢。   苏季徵权倾朝野,又是个文官,怎么会亲自去战场?   他不是自诩野心勃勃、半生都在搅弄风云、誓要当皇帝吗?他不是一口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天下百姓与他何干吗?津门之战关他什么事?他像周文帝一样退走,夺得皇位卷土重来不好吗?为什么最后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在战场上?   他耍阴谋诡计一辈子,就把自己耍成战场上的冤魂吗?   苏季徵当时如果在他面前,他一定要抓着苏季徵的衣领,狠狠问他为什么。   现在他就在了。   苏景同满心茫然。   苏季徵摘了头盔,看向苏景同,“同同。”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苏景同眼睛发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苏季徵叹气,走上前,想给苏景同擦擦眼泪,他才走一步,苏景同突然扑了上来,撞了个满怀,苏季徵老胳膊老腿,经不住他撞,被他撞得后退一步,苏景同八爪鱼似地抓着他,咬着他衣襟浑身颤抖地流泪。   苏季徵怔住,似乎对苏景同的反应十分陌生,不知该如何应对,过了许久,才不甚熟悉地拍了拍苏景同的背,“没事,爹回来了。”   苏景同紧绷的神经松下来,眼泪猛地决堤,他无声哭,声音都卡在喉咙和心里,险些给自己哭岔了气。   苏季徵就这么抱着他,慢慢拍着他的背,帮他喘气,“好了、好了……”   “这么大人了……”   “爹这不是没事吗?”   “不哭了啊……”   顾朔实在看不下去,苏季徵那身衣服又是灰又是土的,这得吃进多少脏东西去,本来肠胃就不好……   顾朔别开头,忍下自己抓心挠肝的控制欲——这时候苏景同需要发泄,不该分开他们。   苏景同挂在苏季徵身上哭了许久,才勉强有停下眼泪的意思,只扒着他脖子,一抽一抽的。   顾朔赶紧上前,建议大家换个地方待,也叫苏季徵洗个澡换身衣裳好好休息。   苏景同守在温泉池外,说什么都不走。   好在苏季徵还有点精神头,洗完澡又跟苏景同说了好一会儿话,苏景同的问题多得可怕,源源不断。   “爹,津门是怎么回事?正卿说是周文帝那畜生引进来的?”   “爹,你那时为什么不接着围困皇宫呢?”   “爹,津门战场怎么打的?正卿没跟我说具体的,我只知道一点。”   “爹,你知道周文帝的密旨么?”   “爹,你在战场上怎么出事的?是哪边放的冷箭?”   “爹,你怎么落到顾悯手里的?”   “爹……”   “爹……”   “爹……”   顾朔敲门,提醒苏景同,该让苏季徵好好休息了。   天都要亮了,苏季徵可不像苏景同年轻。   苏景同听到敲门声,一箩筐的问话戛然而止,抬头看到透着光亮的窗户,才惊觉天都快亮了,“呀!”   苏景同赶紧起身离开,“爹你好好休息,我白天再来。”   苏季徵:……   还好没困死。   苏景同倒是不困,他跟着顾朔回房间,躺在床上不老实,眼睛瞪得老大,精神被反复刺激,他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顾朔怕他激动出个好歹来,毕竟体内还有王蛊这个隐患,硬是压着苏景同睡。   苏景同实在睡不着,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嫌地方不够大,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从床头滚到床脚,又从床脚滚回床头,竖着滚完横着滚,横着滚完斜着滚,把好好的一身睡衣滚得乱七八糟到处是褶子。   顾朔失笑,“你是小孩子吗睡觉这么不老实?”   苏景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要是小孩子就好了。”就能名正言顺赖着跟苏季徵一起睡了。   “行吧,苏宝宝。”顾朔用抱小孩的方式,托着苏景同的后脖颈和大腿把他抱怀里,“需要像哄小孩一样哄你睡觉吗?”   顾朔话是这么说,身体已经很诚实地抱着苏景同左右上下摇晃了,小宝宝们都得这么哄着睡。   苏景同臊红了一张脸,“干什么干什么?”   顾朔晃了半天,苏景同一点睡意没有,眼睛睁得更圆溜了。顾朔失笑,“小宝宝的方式不管用,那用成年人的方式?”   苏景同单手抽走顾朔睡衣的腰带,两手攀上顾朔的脖子,探身吻了上去。   顾朔摁着苏景同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床帏散下,遮住春光。   蓬莱人少到,云雨事难穷。   等天光大亮,苏景同终于累到睡着,老老实实缩被子中睡觉。   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亲亲他的眉心,把被子拉高,将床帏拉严实,免得有光泻入,自去换了衣裳出门。   苏季徵在隔壁屋等着他。   “睡醒了?”顾朔推门进去。   “不困。”苏季徵显然一夜没睡,他视线在顾朔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顾朔随手拉高领口——苏景同爱咬脖子。   苏季徵一言难尽地看他,道:“军营里收敛些吧。”   “嗯。”顾朔随口应下。   “我儿怎么瘦成这幅鬼样子了?”苏季徵不解,苏景同去西北前明明还是正常体型,虽然清瘦些,但那纯粹因为他懒不爱动,这回看来明显瘦了一圈。   “有心病,肠胃不好,总吃不进东西去。”顾朔看向苏季徵,“有些事我不敢问他,怕刺激他。”   “什么心病?”苏季徵皱眉,他儿子好好一个人,怎么还有心病了。苏季徵本能怀疑苏景同在顾朔那儿受了委屈,转念一想这不可能啊,顾朔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等我问完也许就知道了。”   苏季徵明白了,“你想问我什么?”   “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顾朔问,“比如,你们是亲父子么?” 第59章 现实-养父子   苏季徵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朕瞧你们相处,有时候像父子,有时候又陌生得很。”顾朔慢慢道:“人人都说摄政王苏季徵最疼独子苏景同,可朕看景同小时候很怕你,这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该有的反应。正卿说他小时候连哭都要躲起来哭,你说这怪不怪?”   “你就这一个孩子,要说你苛待他,那万万不至于。那他在不安什么?”顾朔问。   “这件事和他的病有关系吗?”苏季徵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顾朔道:“所以他不是你亲生的,是吗?”   关系到苏景同的心病,苏季徵没多否认,“确实不是。”   “我跟你父皇的恩怨,你知道多少?”苏季徵问。   “只道听途说了一些,做不得准。”   “嗯。”苏季徵解释,“我扶持你父皇登基后,交还了手中兵权,让苏家族人退守回老家,不得入朝为官,只做闲散富人,至此,苏家只有我一个在朝的。”   这段历史顾朔知道,苏季徵当年是想好好辅佐周文帝的,他那时的目标还只是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但你父皇不是个东西。”苏季徵冷淡道:“我无正妻,小妾不少,孩子不少,我的孩子要么无法平安降生,要么生下不到半年统统夭折。朝野传闻是我缺了阴德,有此报应。”   苏季徵冷笑:“我有什么缺阴德的,我再缺阴德能缺过你父皇?他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又何曾有遭报应的模样?”   顾朔沉默不语。   “我彻查了府里,原是有人在府里下了毒,就下在姬妾和幼子们常居住的东院里,东院有个小祠堂,日夜燃着檀香,有人在檀香中下了慢性毒,逢年过节姬妾会去祭祖,身上染了毒,我身强体健,轻微的毒不至于毒死我,顶多身体不适,但婴孩体弱,稍有不慎就夭折……”   按照礼节,祭祖时应当由苏家的家主苏季徵全程在场,姬妾只有在仪式的后半程能进来参拜一下,不能多待。   顾朔估计他父皇当年真正想毒死的是苏季徵,但他父皇没想到苏季徵对祖宗毫无敬畏之心,从不去祭拜,姬妾也只敢略拜拜就出门,于是苏季徵毫发无损,只有他的子嗣遭殃了。   “府里不好处理,”苏季徵一笔带过,他府里堪比皇宫,光仆役就有上万人,清理了祠堂,难说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想要让这上万人都查清底细,十分不易,清退仆役也不容易,庭院需要打理,屋舍需要维持人气,都离不了人,且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把姬妾养在了其他小宅子里,找心腹守着。”   “在其他宅子里,又出生了一个孩子,我给他取名叫苏景同。”   顾朔静静听着,他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不敢把他带回府里去,你父皇心狠手辣,府里没清理干净前,我希望他能平安。”   “后来我遇到了一场刺杀,也是你父皇的人。”苏季徵道。   顾朔对这件事有点印象,那时他已经进学了,因为苏季徵遇刺,苏季徵大怒整顿朝政,学府停学了几个月——授课的博士们都在朝中另有要职,卷进了这场纷争中。   据说苏季徵替换了十几个官员。   “那次刺杀以后我不能再有孩子了。”苏季徵轻描淡写道:“所以景同就是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我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可你爹虎视眈眈。”   “我为他找了个替身。”苏季徵看着顾朔,“我精挑细选的替身。”   “那孩子和我的景同差不多大,生日略错开几天,这无妨。重点是这个替身命好。”   顾朔隐隐觉得苏季徵要讲到重点了。   “浑天监的国师忠心于我,我请他给这替身看过,他是世上难得的好命,将来当太子的命。”   苏季徵笑:“我那时已经恨你父皇入骨,只想废了他自己登基,这孩子有太子命,再好不过了。我若把他留下当我的孩子,岂不是我有皇帝命?”   顾朔沉默了。   嗯,太子命。   浑天监的国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那孩子的父母只是寻常百姓,在生他之前已经生了七个孩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这孩子生出来要吃要喝,早愁死了,摄政王府的人隐姓埋名来之前他们甚至打算把两个女孩卖给官宦人家当奴婢。有人肯要这最费钱的婴孩,他们求之不得,只要了三两银子,就打算把孩子卖了。我怕他们看出这孩子将来造化非凡,以后纠缠不休,给了三两银子,买断了他。”   “我吩咐人寻了个机会,给了这孩子的父母一点差使,又助他们当上庄子管事,后来又寻借口给了他们庄子土地铺子,如今也算富甲一方。彻底还了他们情。”   “至于那孩子,我带回了府,让他代替我的景同。”苏季徵停下来。   顾朔叹气,现在的苏景同就是当日的小替身。   “我早早为他起好了字,时祯,苏时祯,时之祥瑞。他是我的祥瑞,只等他成年,他便叫苏时祯。”苏季徵说。   “为了掩人耳目,我给了他天下最奢靡的生活,我在所有人面前对他千依百顺,我让朝野上下都知道我视他如命根子。连你父皇都觉得那就是我亲生的孩子。”   “但那孩子自己知道。”苏季徵声音略带艰涩。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的,这孩子从小就聪慧敏感,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分得清清楚楚。”苏季徵停顿了许久,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半晌,他双手捂上脸,疲惫道:“我后悔了。”   顾朔没吭声。   “我起初觉得他只是个替身,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孩子,除了作戏,并不怎么上心。也许就是这时候他发现的吧。我不清楚,我那时对他的关注太少了,摄政王府分东西两院,我除了作戏的时候都在东院待着,他自己和奶妈丫鬟婆子待在西院。他小时候是很黏我的,每天守在王府门口等我下朝,等我一起用膳,还总找借口想和我一起住。”   顾朔诧异地望着苏季徵,苏景同小时候这么黏人吗?他认识苏景同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冷淡得很,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爱发呆,后来被皇子们针对孤立久了,才慢慢染了一身骄矜的脾气,把摄政王世子的派头摆出来,谁欺负他他就还击回去。   “你是男人,你明白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从怀孕开始就母爱泛滥,什么都想给孩子。我们不一样,我们没这个感情。总得孩子生出来,慢慢养着,才能有感情。他作为替身来到我身边,我并不觉得我真是他爹,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父爱。”   “我那时忙得很,朝政的事总也弄不完,还要忙谋反的事,实在没空陪他,吃饭还勉强能同他一起,但他烦人得很,吃个饭能喊我八百声爹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吃得极慢,我着实不耐。我若有闲暇时间,还要去外面的宅子见我亲生儿子。他是我亲子,却没享受到摄政王世子的排场用度,我总觉得亏欠他,在他身上投注的心力很多,便更没空陪景同。”   顾朔垂眸,难怪苏景同后来和苏季徵不亲近了。   他最敏感了。   苏季徵的冷淡、疏远,他都能察觉到。   人前的亲近、人后的冷漠,比一贯而终的冷漠更让他警惕。   苏季徵不是真心疼爱,还要在人前作态,苏景同陪他演戏成了习惯,又怎会在旁人面前哭。   “他慢慢不黏我,我只当他是长大了,不再孩子气了,没问过他为什么。他只要当好我的吉祥物,保佑我当上皇帝,保佑我亲子平安即可。直到有一天,管家告诉我,他去见他亲生爹娘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他亲生爹娘的,他办得很小心,没用摄政王府的人,我也懒得查他是怎么办到的,他有的是银子,街上随便抓个小乞丐都能帮他办事,查这个没意思。”   “我赶到的时候,他和一个中年男人乔装打扮成来庄子谈买卖的富商,中年男人扮演他爹——一个富家公子,他是随着出来见世面的幼子,正在和他亲生爹娘闲聊。从家里有几个孩子,说到当时条件不好,能养大所有孩子不容易,又拐弯抹角聊出他爹娘曾经卖过一个孩子的事。”   苏景同那时候不过九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退。苏季徵很难想象九岁的孩子能有他当时的气场。   “卖了一个?”苏景同双眼“天真”,“是因为没钱吗?”   “是啊。”他爹已经穿上了绸缎做的衣裳,只露出的双手还能看到粗糙的茧子,是当年辛苦讨生活的证明。   “小公子你是贵人,你不晓得,以前可怜得很,一家子吃饭只敢抓一把米,多了不敢吃,吃多了没粮食冬天就得饿死。肚子饿得下地都没力气。”他爹絮絮叨叨讲着过去的事,什么自己天不亮就得和孩他娘下地,什么几个孩子都下河摸鱼,有个孩子差点被水冲走,蝗虫灾年还得抓蝗虫做了当饭吃……   苏景同就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不卖那小子,俺们怎么活呢?”他爹说:“谁家不卖呢。买的人穿得好,鞋子上一点土都没,精贵有钱得很,说不定是生不出儿子想抱一个,去了不会受罪的,俺还开了个高价,足足三两银子。”   “是,卖了挣个活路。就算那孩子知事了,想来也同意,没有眼睁睁瞧着老子娘饿死的道理。”苏景同说。   “对嘛。”他爹欣然点头。   “现在你们条件好了,”苏景同问:“你们想把孩子找回来吗?毕竟是亲生的。”   他爹摆摆手,“要什么要,生下几个月就卖了,早不认识了,叫回来也没用,还得多吃俺粮食。那要是个闺女,还能嫁出去换点彩礼,小子要回来还得给他掏钱娶媳妇,不要不要。俺又不种地了,不需要下地的人了,要回来没用了,俺有其他儿子,有人伺候就行了。”   苏季徵在门外听着,纵使他对苏景同没多少感情,这时候也听不下去了。   “也对。”苏季徵听到苏景同平静的声音,“是不划算。”   苏季徵被这句话击中心脏,那一刻,他觉得他错了。   苏景同这时候不过九岁,他是怎么孤零零地在摄政王府中想明白他不是亲生的,又是怎么不动声色费尽心思找到他亲生爹娘,他和他亲爹聊天时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希望能回到他亲生爹娘身边呢?他听到他爹明明有钱但觉得不划算就不想要他回家时,他是怎么平静地说出那句“不划算”?   有那么一瞬间,苏季徵似乎窥见了苏景同的心,像一片荒芜的沙漠,而他在荒漠中沉默又漫无目的地孤独前行。   “自从把他卖了,俺家条件就好了,什么好事都来了,要俺看,早就该卖了,那小子保不齐是个扫把星穷命,他来俺家,俺家就穷,他走了,俺家就能发家了。”   苏季徵气笑了。   苏景同却还面色如常,“原来如此,那确实该卖。”   “对嘛!”   苏景同又和他爹娘聊了一会儿,苏季徵第一次发现他这个便宜儿子实在有几分了不得,听到他爹这么评价,竟然能一直沉住气,还能冷静地继续扮演“天真无邪小公子”。   苏季徵透过门缝观察苏景同,其实他和他亲生爹娘长得完全不像,那两人平庸的五官,生不出苏景同这么好看贵气的人,气质更是天差地别,难怪他们只有生的缘分,没有养的命。   苏景同耐着性子陪他们聊到尽兴才离开,从头到尾没提一句自己是谁。   苏景同走出门时,看到了一旁的苏季徵,冲他点了点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离开了。   他不需要和苏季徵交代什么,苏季徵清楚一切。   那以后,苏季徵对苏景同开始上心了。他突然觉得他和苏景同是该当父子的。老天让他们当了父子,想来是有缘。   只不过亲近苏景同是件难事,这孩子几乎没有情绪,苏季徵完全没法从他永远平静的眼睛、永远客气的话语中看出他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苏季徵试着把自己的重心挪到苏景同身上,像他小时候需要的那般陪他吃饭,陪他睡觉,苏景同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配合他扮演着父慈子孝。   直到在无人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苏季徵试图教苏景同读四书五经,苏景同实在不爱读四书五经,演都懒得演,把书丢到一旁,才开口道:“没人了,就不用演了吧。”   他说这话时,声音平静地像他找亲生爹娘那天一般。   苏季徵愣住:“不是演的。”   “哦。”苏景同这么说,但苏季徵就是能从这句“哦”中听出他的不信。   苏季徵解释:“父王认真给你讲书,不是为了演。”   苏景同又“哦”了一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苏季徵只好道:“父王知道,是父王以前忽视了你,父王对不住你,往后不会了。”   苏景同沉默。   “你只管看着吧。”苏季徵把书捡回来,“父王会证明的。”   “哦。”苏景同说。   顾朔仔仔细细把苏季徵的话倒腾了两遍,特别是苏季徵描述的苏景同的性格,这和现在天差地别,准确来说,只有苏季徵描述的幼年黏糊的苏景同还能找到一点现在苏景同的影子,其他时候冷淡得像活死人。   行尸走肉。   麻木。   这两个词冒出脑海时,顾朔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可不就是行尸走肉和麻木么,也许苏景同的生病不是从成为姜时修以后才开始的,也许从小就有了征兆。   就像他在皇宫进学时,总是发呆,对什么都没兴趣,这可不就是情绪不好生病了么?   而那时,他们都以为苏景同是单纯的冷淡。   苏景同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亲爹娘对他的存在无所谓,甚至还庆幸早早卖了他,养父是为了给儿子找个替身,皇宫一起进学的皇子们厌恶他至极,才刚来就恶作剧让他从轿辇上摔下来摔破头,后来是不欺负了,只是孤立,谁也不跟他说话,谁都离他远远的。   只有左正卿肯跟他说话。难怪他后面明知道左家和苏家不对付,依然要亲近左正卿。   除此之外,也只有顾朔看他时不带恶意,难怪对苏景同避而不理的皇子无数,苏景同只记着自己不理他。   难怪他后来谈起那段过去,只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喜欢他,是不是厌恶他。   原来他从没得到过爱。   也许是顾朔的表情太难过,苏季徵忍不住道,“后来好多了,我答应了要好好当他父王,便竭尽全力。”   这点顾朔信,苏季徵这人,不爱一个人的时候,懒得在他身上花一点时间,可爱一个人的时候,又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统统摘给他。   苏景同早些年只是吃穿用度要最好,直逼皇帝水准,但那只是苏季徵动动嘴皮子就能安排的事,后来就奢靡出花了,不光要昂贵稀缺,还要风雅,要搞出花样来,件件麻烦透顶,苏季徵也愿意跟着他折腾。   管理仆役不是件易事,苏季徵是正经主子,掌握他们的生杀大权,对着苏季徵自然件件都应,对着几乎见不到苏季徵的苏景同就不一样了,苏景同年纪小,好拿捏,仆役们常常仗着年纪,怠慢苏景同。他上下午想吃茶点果子,仆役懒得伺候,便说非正点进食不好,三推四阻不去。他想换件衣裳,仆役懒得折腾,便编造规矩习俗不许他换。   苏季徵从前不往苏景同那边去,后来对苏景同上心了,时常往那边去,撞见过一次,大发雷霆,整治了一番西院,把就近伺候苏景同的人统统换了个遍。摄政王府内库的钥匙,就是那时候交给苏景同的。   管家权彻底交给苏景同,仆役们全归他管理,哪个刁奴敢不尽心尽力,尽管打发出去。   “我每天抽两个时辰教他习字念书,他的字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没少花功夫。”   顾朔颔首表示赞同,苏景同那一手字是没少下苦功。   “四书五经……”苏季徵想了想,还是闭嘴了,教苏景同学四书五经,差点让他们本就不牢固的父子关系破裂。   苏季徵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憋出一句:“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不爱读书呢。”   顾朔笑笑,他教苏景同的时候,苏景同挺爱学习的,不爱读书的原因……反正不在苏景同身上——他这么想的时候,完全忘了苏景同每个博士的课都逃学。   “哄小孩子嘛,天天陪着哄着,要什么给什么,让他每天高高兴兴的,他受委屈替他出气,他成长就替他高兴,事事想着他,天天念着他,娇惯几年,也同我亲近了,性格变活泼了,和现在差不多。”   顾朔认同,他是在苏景同十四岁的时候,正式同他打交道的,十四岁的苏景同张扬明艳、天之骄子,行事间颇有底气,一看便知有人替他撑腰,所以无所畏惧,敢当着他大哥的面砍了滨州府尹,敢来回拿周文帝开涮,这期间少不了苏季徵的支持。   顾朔心里略放心一点,如果在他孩童时代郁郁寡欢后,苏季徵能把他养成骄矜世子模样,那顾朔也有信心再把苏景同养回从前的快乐模样。   “后来,我亲儿子没了。” 第60章 现实-成因   “可能我命中注定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吧。”苏季徵说。   苏季徵对亲儿子的安全问题做到了极致,不大的宅子围得和铁桶一般,周围的十几套宅子全数都由苏季徵买下,住满了护卫,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能第一时间赶到。但凡出行必有几十个护卫们跟随,试毒的人就有七个,宅中各地名医养了十个,天天问诊检查。   但还是没了。   莫名其妙发了一场高烧,人就没了。   难怪浑天监的国师说他有太子命,而不是自己亲子有太子命,他从前以为是亲子不争气,原来是亲子不长寿。   苏季徵略过那段伤心往事不提,这和苏景同的事没关系,“自他九岁以后,我是真心把他当我儿子的,他感觉得到。亲子没了以后,只剩他一个,更当眼珠子。”   唯一的孩子,那是当命根子的。苏季徵失去了太多孩子,决计不肯叫他最后一个孩子也没了性命。   “嗯。”顾朔应了一声,苏景同心思细,容易感受到爱和不爱,真心待他的话,他会给反馈的。   “然后呢,”顾朔问:“我从摄政王府离开,流放西北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你流放?”苏季徵想了想,“他没两天就跟着去了,发生什么应该问你吧。”   “你知道他去了?”顾朔愕然,“你放他走的?”   苏季徵想起那段事情有点不大高兴,“你走以后,他就失了魂,整天闷在他屋里不出去,早上不起晚上不睡,什么也不干,就躺在摇椅上看外面,饭不吃,水不喝,就发呆。”   顾朔皱眉。   “没两天就病了,找了大夫看,都说得吃东西喝水。”   顾朔深表同意,不吃饭不喝水怎么能行——他又选择性地忘了他在去西北的路上也大病了一场。   “他几天没吃饭,我一开始让厨房给他做清淡的,先缓缓胃,再说其他,他不吃。然后又让厨房换成他喜欢的菜,喜欢什么做什么,也不管对胃好不好,先能吃进去最重要,他喜欢吃的菜做了一轮又一轮,一口吃不进去。最后让厨房熬了一碗参苓粥,我喂他吃。”   “这回倒是吃一点,喂他还是肯张口的,就是吃不进去,吃两口就反胃地全吐了。”   “我没辙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往西北铺人手、送军备粮食的是他,流连秦楼楚馆夜夜不回家的人是他,跟你决裂坚持要把你赶走的人是他,现在闹什么脾气?大丈夫落子无悔,做了又后悔,算什么?”   “他的举动你果然知道。”顾朔说。   “他不用摄政王府的人,我就不知道了?他在户部兵部插手人事、粮草,你当我这摄政王是吃干饭的?”苏季徵淡淡道:“他清楚瞒不过我,没背着我。”   “你不生气?”顾朔问。   “还好,习惯了。”苏季徵道:“随他去吧,西北不安稳,他就算不在西北布置,我也要布置的。无非是把他放到西北,避开我和你父皇的争斗。我若赢了,留你给我儿当个……”   现在寄人篱下,苏季徵识相地把“嬖人”“男宠”之类的词吞回去。   顾朔当做没听到,问:“你问完,他怎么回答?”   “他一直在发烧,烧得脸全红了,不知道听清我的问题没有,估计是烧糊涂了,一问他,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跟一串珠子似地,扑簌簌地往下滚,他的魂都飞了,眼睛木木的,干什么都迟缓慢半拍,空洞又无神,就那么呆呆傻傻地流了好久的眼泪,然后茫然地跟我说:‘爹……我想他’。”   “我除了把他送到西北,我能怎么办?再烧下去人就要烧傻了。”苏季徵隐去他心里的盘算,他不觉得他会输给周文帝,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输了,苏景同总该有个退路。顾朔的人品和本事他信得过,保皇党基本都支持顾朔,届时顾朔若是肯保苏景同,苏景同性命无虞。苏景同能去西北和顾朔在一起,再好不过。   “后来呢?”顾朔问。   苏季徵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没了啊,我让人护送他去西北了,他易容改名成姜时修,后面的事得问你。”   “那津门之战,他知道吗?”顾朔追问。   “不知道,”苏季徵确定:“津门之战才打了几天,消息还没传到西北,我就‘战死’了。他不应该知道。”   不对,这中间一定缺了什么。   顾朔眉头皱得死紧,按苏季徵的说法,苏景同那滔天的负罪感是怎么来的?只是因为他当时不在苏季徵身边吗?   既然苏季徵知道姜时修的事,顾朔没再帮苏景同隐瞒,“他现在完全不能听姜时修三个字,抵触承认自己是姜时修,只要有人提到他是姜时修,他就会发病。”   苏季徵慢慢品出点不对劲来,这话顾悯同苏季徵说过一次,顾悯后面还跟了一句“居然有人能把自己内疚出病来”,苏季徵当时以为苏景同是在内疚在他和顾朔里,苏景同选了顾朔,怎么看顾朔的意思,不止是这样?   顾朔直视苏季徵,“太医们的观点是他在姜时修时期发生过他不愿意接受的事,所以拒绝承认他是姜时修。”   苏季徵目光不善,顾朔没等他说出后半句就补充道:“他在西北大营时没发生他不愿意承认的大事。”   苏季徵沉默,顾朔这句话他是信的。   “我有两个猜测。”顾朔道:“第一个是,你‘战死’以后,他被我父皇的人绑走,路上又被西南王的人绑架,被拷打了几天,还挑断他的手筋,给他下了傀儡蛊。这个过程比较痛苦,他不愿意回想。”   苏季徵不悦:“怎么回事?什么拷打?什么傀儡蛊?!”   顾朔快速把事情和苏季徵解释了一遍,苏季徵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恨恨道:“竖子!”   “西南王已伏诛。”   “那又如何?!”苏季徵道:“他死了,他儿子顾悯不是还活着么?老匹夫动我儿子,本王动他儿子,公平得很。”苏季徵扯住顾朔的衣襟,“小子,你逮便宜了,本王在他们那儿摸了不少他们的底细,借本王四万兵马,本王把顾悯活捉下来。”   顾朔:……   “这事你得和景同商量。”顾朔把锅甩出去,苏季徵才死里逃生,他要敢把苏季徵再放到战场上,苏景同跟他没完。   “此事容后再议吧,先把景同的心病成因找到吧。”顾朔把话题引回来。   苏季徵心里不痛快,烦躁得很,但事关苏景同,还是耐着性子想了想,“不像。”   以苏景同的性格,比起痛苦到想忘记这段过去,他更可能把这段痛苦刻在心里,隐忍蛰伏,等待机会把他们都宰了,把受过的苦十倍还回去。   “还有第二个,”顾朔看着苏季徵:“他觉得对不起你,对你有负罪感,他或许怀疑是自己害死你?”   “不可能,”苏季徵立刻反驳:“我中箭是周文帝和东瀛人下的手,跟我儿子有什么关……”   苏季徵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想到了什么?”顾朔问。   苏季徵沉默一瞬,搓了搓脸,“我平时有两队护卫,一队在明一队在暗。他有一年不知怎么想的,总疑心我会莫名其妙死掉,悄悄养了一队护卫,打散安排进军队里,想着哪天护我周全。”   顾朔静静听着,这事顾朔有印象,苏景同曾经提过一嘴,他当嬖人那年,苏景同一边在西北布局,一边往军队里安插人手给苏季徵加一层保护。   “他要去西北,我不放心,”苏季徵解释,“西北要打仗,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   “你把护卫队给他了?”顾朔问。   “……嗯。”苏季徵道:“我没告诉他,告诉他他就不要了。我让他们藏起来,等我儿遇到麻烦再现身。”   “两队都给了?”   “嗯。”苏季徵补充,“景同反正给我留了一支护卫。我当时想我和你父皇的争斗,顶多用到四五万兵马,且冲突多发生在皇宫,我还有军队保护我,不打紧。但他要去西北,西北打起来几十万兵马对垒,局势复杂,他不方便用苏景同的身份去找你,普通身份在战场上得不到多少庇护,那两队护卫我精心训练多年,擅长在战场中救人,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了。”   顾朔大概猜到情况了,苏景同在西北大营时毫发无损,于是那两支护卫从未出来过,以苏景同稀松平常的武功,不足以让他在人来人往的战场中发现身边有保护的人,等苏景同被人掳走,护卫现身。苏景同才得知苏季徵死在战场上的消息,转头就知道他爹精心训练用来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护卫队全给了他,保护他爹的只有他安排的那队人马。   他那队人马训练了堪堪不过一年,怎么能和苏季徵精心训练多年的护卫队相比?   顾朔不敢往下脑补,以苏景同的性格,他大概会觉得:   假如他不任性要来西北,他爹就不用把自己护身的两支护卫队安排来保护他,也许就能在战场上保命;   如果他没多此一举画蛇添足给他爹加一层护卫,他爹的那两支护卫队大概一支给他、一支自己留下,他们实力更强,也许能在战场上保下他爹;   如果当时他在京城,不在西北大营鞭长莫及,东瀛人刚来打津门,他就能看出周文帝的意图,即刻做出反应。他爹就算去津门,也会给他留一批人手,而巡防营、禁军和他爹的其他人手都被牵制在津门,左正卿不在皇宫,无法居中指挥,皇宫的防护薄弱得一戳就破,他有足够的时间和信心能攻破皇宫,扭转局面,那他爹也许就不会死了。   难怪他的负罪感滔天,他把苏季徵“战死”的责任揽在了自己头上。   西南王是真想来劫走他的,他也是真自愿和西南王走的,他不把周文帝碎尸万段难消心中恨意,那个局面下,西南王是他最好的刀。   他不愿意接受姜时修身份的原因,大概就是这样了。   如果没有姜时修,只有苏景同,他觉得苏季徵走不到“战死”这一步。   他对自己下王蛊,被发现以后,第一反应是怕顾朔生气,顾朔这时候品出点别的意味来,他不光怕顾朔生气,还怕他爹“在天之灵”生气,他爹为了保护他,两支护卫队都给了他,他却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苏季徵反应过来,“我现在好端端地在他面前,这心病也该消了吧?”   “能消大半。”顾朔道。   他造成的后果已经消除,只需要一个机会让他接受姜时修这个身份。   顾朔起身,“多陪陪他吧。”   苏季徵心道:用你提醒,多事。   顾朔和苏季徵聊完,出来天已经大亮了,顾朔回屋瞧了一眼,苏景同正要起床,顾朔皱眉:“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苏景同精神奕奕,双眸炯炯有神,丝毫看不出缺觉精神不振的模样,“我不困。”   顾朔评估苏景同的精神,从他爹回来以后,他身上的阴郁气息散了大半,压在心里的石头没了,果然好多了。   苏景同有点忐忑,“哥哥……”   “嗯?”顾朔看他。苏景同一叫哥哥,除了撒娇,就是有求于他。   “你……”苏景同小心翼翼道:“你打算怎么处理我爹呢?”   苏季徵此前举过反旗,围困了皇宫,从前“战死”,无需考虑,现在人还活着,就得好好考虑怎么处理了。   苏季徵浸淫朝政多年,顾朔根基还浅,朝中大臣听命于顾朔的不少,曾经偏向苏季徵的也很多,残党无数,留下苏季徵有害无利,如果苏季徵照旧有心皇位,对顾朔的威胁不可谓不大。   “你怎么想?”顾朔问。   苏景同不好开口,他一直困在两难选择中,他心里当然希望顾朔能放了他爹,但这未免太难为顾朔,顾朔也得给朝臣一个交代,而且他爹到底还想不想造反,这也是个问题,他爹野心勃勃了二十多年,临门一脚放弃了,心里有遗憾也未可知。   没有他,他爹说不定早成功了。   可要是不放他爹……   他爹这把年纪,战场重伤,又在西南山里住了一冬天,还不知身体底子变成什么样,苏景同心疼得很。   苏景同坐在床上,顾朔就站在床边,苏景同圈住顾朔的腰,脸埋在顾朔怀里,“我不知道。”   顾朔的手抚摸着苏景同的头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救回苏季徵后,苏景同的头发都黑亮水华了一些。   “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吧,也听听他的意见。行吗?”顾朔打商量。   “嗯嗯。”随他们商量去吧,苏景同决定不难为自己。   “他是不是睡醒了,我好像听到他声音了,”苏景同蹦起来,“我去找他,他昨天还没跟我说完呢!”   苏景同风风火火往出跑。   顾朔哭笑不得:“鞋——没穿鞋——”   苏景同一走,又走了一上午,带了几个太医一起过去给苏季徵检查身体,一检查又是一上午,几个太医七嘴八舌,说了一堆毛病,药方开了长长一串,预计得调理几年,苏季徵不耐烦喝药,大手一挥,“不喝。”   苏景同无视他的抗议,吩咐人去熬药,并对苏季徵宣布:“我会盯着你喝的。”   苏季徵:……   苏季徵试图挣扎:“那少喝点。”   “不行。”苏景同很无情,“一口不能少。”   苏季徵:……   顾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苏季徵和苏景同昨晚都没怎么睡觉,去把苏景同拎了回来,按着睡了个午觉。   下午顾朔开始问苏景同,顾悯这边他打算怎么布战术,五行莲得拿。   对付顾悯,着实不算什么大事,西南军在山上粮食不多,江天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把帐篷点了,现在帐篷、被子、衣物、食物全是紧缺的,不用多久,自己就溃不成军了。   苏景同命人在离西南营地不远的地方架起几百个大锅,一日十二个时辰轮班,不停歇地在锅中煮肉汤,让肉香飘到西南营地中去。又在锅边安排人轮流大喊,投降的人可喝肉汤。   西南军缺衣少食,又因为江天营救苏季徵那日,顾悯下令阻拦江天他们,但很多士兵选择先抢救帐篷被子,顾悯大发雷霆,挨个打了军杖,现在将士们对顾悯的怨气大得很。   本来就挨冻受饿,现在加了一条受伤,药物也紧缺,当晚就有好几个士兵没熬过去,没了。   原先挤了六个人的帐篷,现在挤着九个人,原先勉强凑一凑还能盖到的被子,现在总有几个人盖不到,原本一人至少还有一套换的衣裳,现在只有身上这套了,已经减半的食物,又减半一次。   人人饿得头晕眼花,寒风冷冽,又饿又冷,对顾悯的不满与日俱增。   一个士兵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   “好像是……”另一个士兵怀疑自己饿出了幻觉:“肉香?”   “哦。”那应该是他们太饿了出现幻觉了。   两人肚子的咕噜声此起彼伏,他们已经习惯了挨饿的感觉,再过两个时辰,肚子就不会咕噜了,只是他们会更加没精打采。   军营里类似的对话不断发生,大家谁也没去看,都以为是幻觉。   过了一个时辰,肉香还在,终于有一人忍不住起身去看看了,哪怕是幻觉,离得近点也好啊。   他走到营地边,看到山林中有烟雾升起,像是哪里着了火,当时冷汗就下来了,山里要是起了火,他们都在劫难逃——他该感谢对面的军师不是徐幼宜,如果是徐幼宜,大概会放火烧山了。   他快走几步,想看看到底是哪里起了火,还来不来得及救,走过这一段山路,一转弯,对面竟然是数不清的大锅,熬着肉汤。   他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第61章 现实-下蛊   “哟,”顾朔这边的士兵眼睛亮起来了,熬了半天总算来人了,连忙敲锣打鼓,把军营里嗓门最好使的人请出来嚎:“投降就可以吃肉汤——投降就可以吃肉汤——投降就可以吃肉汤——”   简单直白,没上过学的人也能听懂。   这人舔舔唇,饥饿疯狂在他大脑中叫嚣,本来不叫的肚子突然叫起来,叫声沸反盈天,一刻不停,他脑子不转了,口水诚实地流了出来。   过了半个时辰,西南军里终于有人发现不对,“王老二呢,他怎么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   “我去找找。”一人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怪了,大家集体都闻到了肉香,原来人待久了,幻觉也会变得一样,真神奇。   “一起去吧。”另外两个人也站了起来,王老二去的方向正是肉汤飘来的方向,别是真有肉汤,王老二独吞了。   又有几个站起来,跟他们一起走了。   过了一会儿,这几个人也不见回来。   又有一批人去“找他们”。大家都打着这个借口悄悄离开,谁也没把心里的小九九说出来——肯定真有肉汤。   苏景同在山脚等人汇总投降人数,起初人不多,后来人越来越多,增长速度越来越快,来的多数是小兵。这些人参军时间不久,除了稀里糊涂跟着顾悯上了山,没来得及干什么坏事,投降也不怕顾朔清算,加上年轻,饿得快,来到这里闻几声肉香就投降了。   跟着谁干不是干呢?他们清清白白的劳苦人,跟大周无冤无仇的,和顾悯也没多少联系,何必要为了顾悯卖命。   苏景同又安排人从投降的人中找了许多擅长言辞的人,冷吗?想不想穿棉袄、盖棉被?想要不难,只要你们办点小事,就把棉袄棉被给你们。   这一天,西南军营里突然流传起来顾朔在西北、在滨州的功绩。西南王雄踞此处,大家归西南王管理,稀里糊涂跟了西南王,也不知西南王到底好不好——反正顾悯肯定不好。顾朔从前在西北,和西南没交集,西南百姓将士都不了解这位新皇帝。   这天,突然多了许多颇为了解顾朔的人,绘声绘色给大家讲述顾朔治理新州的成果、治理滨州水患的成果、平定西北的本事,还着重点了一句,滨州水患时私吞了粮食的是徐幼宜的父亲,大周判了他父亲处斩,徐幼宜流放,被西南王收容。   西南军的士兵都是普通百姓,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来了天灾人祸只能等着当官的有良心,他们深深共鸣了滨州水患中饿死的百姓,看徐家顿时仇恨起来,再联想到西南王收容了徐幼宜,一时看西南王也不顺眼起来。   他们此刻忍饥挨饿,岂不是和滨州水患中饿死的百姓一个境遇么?   为什么还要给这官官相护的西南王家卖命?   他就算打赢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当然,他也打不赢。   又有人宣传皇帝那边不计较他们跟随西南王上山造反的事,大家都是平头百姓,能干出什么坏事呢?一旦参了军,军令如山,西南王拿着军令指挥大家造反,大家能怎样呢?当逃兵的话直接被处决了。皇帝理解他们,直言只要没有其他大罪,都可以赦免。   一时间又有许多人心动。   顾悯一觉起来,出山洞溜达,看见西南大营,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怪怪的,帐篷倒是都在,平日士兵们也怕冷龟缩在帐篷里不出门,但今天就是哪里不对劲得很。   莫名少了很多人气。   顾悯仔细盯着瞧了半天,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帐篷里的影子少了!   “来人,点兵——!”   “点出来多少?”山脚下,顾朔也在问苏景同容留的西南兵数量。   “今天来了三千六。”苏景同道:“无妨,这才第一天,山上的粮食还撑得住,过两天就简单了。”   山上,顾悯大发雷霆,对着清点出的花名册震怒,短短一天居然走了三千多人,前脚失去苏季徵,后脚走了三千多人,顾悯再难维持他的虚假面具,暴跳如雷,对着剩下的士兵发了半天火,勒令谁赶走斩无赦。   顾悯前所未有地后悔起来,他想起苏季徵问他为什么不把徐幼宜换回来,他说不值得,现在想想,有个徐幼宜在,何至于如此艰难?   他军备不足,他曾经最大的优势是顾朔摸不准他的位置,但现在位置被顾朔发现,整座山被围困,他能怎么办呢?   突围?   有徐幼宜在还能和苏景同拼一拼,靠顾悯怎么得了呢?他这辈子头一回上战场就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懂,连兵书都没看过,他该怎么办?   第二天,又跑了五千多。   顾悯这次不敢发火了,改为怀柔政策,好声好气和将士们沟通——现在人少了,帐篷不挤了,衣服能多发半身了,粮食也能多吃几口了,条件改善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安慰还不如不安慰。   第三天,跑了四千。   多罗国前来援助的将士们打起了退堂鼓,这还没开战呢,西南军就跑了一半多人,这还打什么?顾悯也蠢得离谱了,这时候不背水一战,还在拖延什么?越拖延下去跑的人越多。   顾悯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再拖下去必输无疑,拼了算了。   苏景同等的就是这个。   顾悯没上过战场,指挥也是胡乱指挥,军心此刻不稳,贸然出击,正好落入苏景同的圈套。   顾朔一声令下,“出击。”   苏季徵坐在军营里愤愤不平,他想上战场的诉求被苏景同无情驳回了,别说上战场,苏景同还叫人看着苏季徵,不允许他接近战场。   虎落平阳被犬欺!   “别气了,”苏景同搬个板凳坐在苏季徵身旁,“你看,我也没上战场。”作为军师,他只管前期排兵布阵,也没上战场。   苏季徵记恨着西南王的行径,“抓到人以后,顾悯交给我。”   “成,给你。”苏景同拍板了。   “你那王蛊怎么回事?”苏季徵问。   苏景同:……   苏季徵叹了口气,揉了揉苏景同的头,“下回别这样了。”   “哦。”   苏季徵问:“他把你立为太子了?”   “……啊?”苏景同没听懂。   “没事。”苏季徵心里嘀咕,国师说的太子命到底是什么?以前以为是自己当了皇帝,封苏景同为太子,后来以为顾朔这不讲究礼法的东西把苏景同立成太子,看苏景同的反应也不像。   那苏景同的太子命是怎么来的?   难道他后来又反了顾朔?   不至于吧?   他都这把年纪了,还老当益壮呢?   “爹你刚说什么?”苏景同怀疑自己听到了很神奇很匪夷所思的东西。   苏季徵岔开话题,聊起其他,转移走了苏景同的注意力。   两人聊了不到两个时辰,外面突然传来响彻天的欢呼声,顾朔和江天满载而归。   顾朔一身银色铠甲,骑着高头大马,骑到苏景同面前。   苏景同起身迎接他,“恭喜陛下大获全胜。”   顾朔从马上翻下来,“去看看顾悯吗?”   苏景同还没开口,苏季徵豁然起身,“走!”   苏景同:……   顾悯被五花大绑丢在军营前的空地上,身后是看不到尽头的俘虏,顾悯身上的盔甲东一片西一片,不知丢到了哪里,头盔被削掉了顶上的穗子,满脸尘土和血,兀自骂骂咧咧。   苏景同站在一旁看着,并不上前,说实话他对顾悯的感觉很微妙,他从前在西南王府时都没和顾悯打过什么交道。   西南王的儿子众多,记在族谱里的都有二十三个,除了九个年纪还不到成年的儿子,剩下的十四个里,顾悯能力差,脑子有浆糊,所以西南王出征时把其他十三个成年的儿子带走上战场,留下最迷糊的顾悯看家——反正西南十万大山阻隔,没人来偷家。   谁知最后剩下的只有顾悯。   顾悯会输这件事是定局,带着两万人马也好,带着从多罗国借来的三万人马也罢,苏景同从没把他当做过对手,若非他手里有苏季徵,他都不配上谈判桌。   如今看到顾悯失败,除了“哦”一声,苏景同心里没别的感受。   苏季徵倒是兴致勃勃。   收了顾悯的兵马,后续有无数事情要做,清点人数、登记造册、核查罪名、安置……苏景同不耐烦这些琐事,丢给顾朔辛苦,自己溜达回房间休息。   顾朔抽空和苏季徵聊了聊。   “景同今天早上问朕,怎么处置你。”顾朔说。   “你怎么想?”苏季徵问。   “若没有景同,摄政王还是入土为安为妙。”顾朔淡淡道。   苏季徵笑,“嗯。”换谁在顾朔的位置上都得这么想。   “放了你,朕不安心。”顾朔深深看苏季徵:“杀了你,景同跟朕没完。”   苏季徵没接话,顾朔要真想杀他,何必大费周章救他,把他扔顾悯那边不管不营救,他也活不了多久。   “苏家族人朕已经放了,都在苏家老家。”顾朔突然道。   苏季徵听明白了,“我可以回老家,你若不放心,可以派人看着我。”   “你甘心吗?”顾朔问。   苏季徵诧异,当皇帝的人少有顾朔这般直白的,这问题问得没水准,苏季徵眼下仰人鼻息,总不能当着顾朔的面说不甘心老子早晚反了你,但若说甘心,皇帝未必会信。   “不甘心也不能怎样。”苏季徵道:“我不可能再重来了。”   苏季徵这话是实话,当皇帝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断气运,可见并无皇帝命。他大败过一次,葬送了手中的兵马,纵然还有余党,余党也要过生活,跟着顾朔一样有好日子,何必跟他冒风险。   顾朔当皇帝,总比周文帝当皇帝要好些。   至少顾朔仁义。   至少顾朔对苏景同真心。   “对我儿好点,他为你风里雨里多年,一路殊为不易。”苏季徵道,“等找到五行莲,我就回老家,不再踏出老家一步。”   这应该是顾朔能接受的底线了。   “京城的摄政王府已经还给景同了。”顾朔突然道。   “嗯?”   “景同跟朕住皇宫,摄政王府空置,添点人气也好。”顾朔慢慢道。   苏季徵没接话,只观察顾朔的表情,看他是真心还是试探。   顾朔却没了跟他扯皮的兴致,大晚上的,他该和苏景同花前月下,而不是在这里和苏季徵你来我往,“你去了老家,朕还得年年陪他出巡见你。你就住京城吧,景同见你方便。”   苏季徵:……?   顾朔没给他说话的时间,起身找苏景同去了,留下苏季徵在夜风中发愣。   等顾朔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苏季徵才缓缓回神——顾朔有病吧?   这能和朝臣交代吗?   顾朔回屋时,苏景同还醒着。   “怎么不睡?”   “等你。”苏景同有点紧张:“你们商量好了?”   “嗯。”顾朔把他单方面的通知视为商量好了,他是皇帝,他需要和谁商量,他下圣旨就可以。   “让他回摄政王府住吧,只是牌匾不能留,改成苏府吧。”   “……啊?”   “你不是很想他么?”顾朔低头问。   “嗯,是想的。”苏景同还没从曾经失去过苏季徵的阴影中出来,只恨不得天天和苏季徵见面才好。   “那就留在京城,你随时都可以去见他。”   苏景同问:“但是朝臣那边……”   “先摄政王苏季徵,叛国谋逆,按律当斩,然其护国有功,特赦其死罪,削其摄政王位,圈禁京城。”   苏景同:……   他听到了什么?   圈禁……京城?   还能这么圈吗?   苏景同委婉道:“削王位后,苏府逾制了。”   “嗯,是逾制了。”顾朔道:“改成君后府吧,君后府不逾制。”   苏景同:……   “跟你说正经的呢。”   “唔……”顾朔叼住苏景同的喉结。   苏景同闷哼一声,“你不怕我爹造反吗?”   “不。”顾朔不觉得苏季徵还有造反的本钱,也不觉得他还有造反的心气儿,把自己从皇位上拉下去又如何,捏着鼻子再认一个太子妃?   顾朔倒是无所谓当太子妃。   这么看国师真准,不管谁当皇帝,苏景同都是太子。   以前周文帝执政,苏季徵一方面自己有野心,另一方面被周文帝逼得不得不反,现在换成了顾朔,顾朔可没逼他。   以苏季徵的性格,顾朔此番对他算有救命之恩,顾朔不认为苏季徵会恩将仇报。   “专心点……”顾朔亲他脖颈。   “等……”   “唔……”   苏景同的声音淹没在月色中。   翌日,苏景同腰酸背痛醒来,想跟顾朔再聊聊关于苏季徵的安排问题,顾朔现在很有往昏君方向发展的迹象,他则像祸国的妖妃。   顾朔又不在床上了。   苏景同服气,他怀疑顾朔不需要睡眠。从他回宫以后,顾朔每天不是在失眠,就是在失眠的路上,苏景同几乎没见过他睡觉的样子。   苏景同扶着床柱下床,昨天放纵了,腿有点软。今天屋里静悄悄的,有种微妙地奇怪的感觉。   苏景同出了门,隔壁赵宁的房间门开着。   苏景同愣住,赵宁性格孤僻,不爱出门,平时无事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怎么突然门开了。   赵宁正好提着蛊虫箱子出来。   苏景同看清箱子的瞬间,瞳孔骤缩,那是装金鼎莲蛊的箱子。这个蛊虫苏景同非常熟悉,他被下了傀儡蛊后,赵宁想用金鼎莲蛊来吞了傀儡蛊,再把金鼎莲蛊引出来,苏景同担心傀儡蛊被吞了以后引起西南王警觉,选择了更加隐蔽的王蛊。   “金鼎莲蛊?”苏景同手心发凉,“为什么用金鼎莲蛊?发生什么事了?”   赵宁看看苏景同,非常直白:“有人用了傀儡蛊,皇帝找我用金鼎莲蛊压傀儡蛊。”   苏景同脑子“嗡”地炸开了。 第62章 现实-吵架   用傀儡蛊,军营里谁会需要用傀儡蛊?谁能下了蛊让顾朔忙着救人?   除了苏季徵,还有谁?   未来要久居京城,不知如何取信于皇帝,担心皇帝疑心他和自己,出此下策安定君心。   苏景同浑浑噩噩地跟着赵宁往外走,脑子乱如麻,他最开始想的是让他爹回老家,和余党断开联系,他爹自在,顾朔那边也好交代,结果昨晚他们一句“你不是想你爹吗”,把苏季徵留在了京城……   “你不是想你爹吗”,这是什么天大的事,要值当苏季徵往自己身上放傀儡蛊?他就是住在老家,苏景同一年跑一趟看他又如何?   明知道不能待在京城,谁要他做这种事?   怎么会有人主动往自己身上放傀儡蛊,一辈子受人控制?   赵宁带着苏景同进了苏季徵住的小院,苏季徵坐在桌旁,顾朔站在他身边,身旁还有一堆太医,乌央乌央地围成一团,屋子里挤满了人。   苏季徵气色不好,一身汗。   看太医和顾朔站的位置,用傀儡蛊的正是苏季徵。   苏景同脑子里那根弦,断了。   “谁要你这么做的?”苏景同崩溃。   “什么?”苏季徵愣住。   “谁要你这么做的,谁要你往自己身上放傀儡蛊的?谁需要你这样!”   “不……”   “你是不是觉得你特伟大,特爱我,什么都能为我做,为了能心安理得没有顾虑的留在京城,能让我天天见到你,你觉得你往自己身上放傀儡蛊很值得。”   “我……”   顾朔打手势,让屋里的其他人先离开,众人求之不得,没人想看皇亲贵胄们的笑话,火速开溜。   “你知道傀儡蛊是什么东西吗你就往你身上放,那是蛊虫,不是过家家的东西,身体里放个蛊虫,你以为它在你身体里会干什么?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待着?你今年五十多了,你考虑过蛊虫在你身体里的后果吗?”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做决定前为什么永远不跟我商量,永远都是‘我是为了你好’,打了我你后悔,你找人打回来不跟我说,把两个护卫队给我的时候你不跟我商量,现在用傀儡蛊也不跟我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永远听你安排,永远受你保护的小孩子吗?”   “宝……”   苏景同泪流满面,“谁要你这样,谁需要你这样,你问过我的意见吗,问过我需不需要吗,你一厢情愿,我凭什么要承你的情?我有说我记恨你打我吗?谁要你自作主张打回来替我出气?你以为你躺在床上两个月我心里能痛快?我费尽心思给你加个护卫队,你倒好,把原来的两队全给了我,那我辛苦那一年是为了什么?走个过场图心安然后害你在战场上差点被射杀吗?我还不如不做,不做你好歹还留一队。”   “你知道从我得知你在战场上出事到现在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我是用什么心情投靠西南王的吗?你知道我那日日夜夜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把王蛊放身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你把两个护卫队给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但凡告诉我,三年都够我再养几队人马,我好好的在军营里,我有什么事,我能出什么事,我一个不上前线的人,我要这么多人马做什么?你天天往前线跑,谁要你把人给我的?!”   “我……”   “你多慈父啊,你多爱我啊,就为了一个能天天见我,连傀儡蛊都往自己身上放,你只管你自己安心了,我要怎么做,”苏景同眼泪蜿蜒而下,“我怎么面对你,我有什么脸面对你,为了我那点不舍得跟你分开的情绪,你这么折腾自己,我怎么面对你?!我是该满心愧疚还是该兴高采烈?你要我怎么办。”   苏景同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你要我怎么办,苏季徵,你要我怎么办?”   苏季徵僵在原地,手足无措,这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苏景同第一次在他面前情绪外放至此,他该怎么做?他以前没遇到过啊!这怎么搞。   先拉起来还是先解释?   可是苏景同的指责字字句句,他一个字的辩驳都说不出口。   顾朔等了一会儿,苏季徵脑子宕机,人都傻了,眼看是不能有反应了,指望不上,顾朔轻轻走上前,半跪在地上,把苏景同拢进怀里,用指腹擦掉他的眼泪,“乖宝。”   苏季徵:?   等会儿,你管我儿叫什么鬼东西?   “我们心肝儿委屈了是不是?”顾朔问,“憋了好几年,有些话早就想说了,一直没说出口。”   苏景同不说话,只默默流泪。   “现在都说出来了,有感觉好一点吗?”顾朔问。   苏景同靠着顾朔的肩膀,他不问还好,一问哭得更凶了。   顾朔笑,把苏景同从地上捞起来,抱怀里,“那你先缓缓?”   苏景同抹掉眼泪,蹭他怀里。   顾朔又温声细语哄了一会儿,苏景同慢慢止了眼泪,顾朔亲掉苏景同脸上的泪珠。   苏季徵:??   还能这样!   苏景同看向苏季徵,顾朔给了苏季徵一个赶紧解释的眼神,苏季徵指了指床,苏景同顺着苏季徵的手指望去,床上躺了个人,锁链绑着,无声无息的,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苏景同顿了顿,那是顾悯。   顾悯不应该在地牢中么,怎么到他爹房间了?   苏景同狐疑地看苏季徵,苏季徵在地牢没发泄够,把人偷出来报复?   早上阳光进来,照亮床铺,苏景同终于看到顾悯手腕上有一道血痕,非常熟悉,断手筋的伤痕。   苏景同:……   苏景同低头看他爹的手腕,好端端的,一点伤痕没有。   苏景同:……   那傀儡蛊?   苏季徵哼了一声,“知道冤枉你爹了吧?”   苏景同:……   “我错了。”苏景同当机立断。   苏季徵又哼了一声。   顾朔给了苏季徵一个“见好就收”的眼神,傀儡蛊是假的,但自己找打、给侍卫队是真的,快别惹他了。   苏景同问:“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苏季徵道:“西南王那老匹夫虐待我儿子,我还在他儿子身上怎么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敢给你下傀儡蛊,本王就给他儿子也下傀儡蛊。”   “……”苏景同迟疑:“那找赵宁是为了?”   苏季徵被问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你不是还用了王蛊吗?再引一条蛊虫进去不难受么?也得还回去啊。”   “王蛊珍贵,赵宁舍不得给我,只肯给我金鼎莲蛊。”   苏景同看看理直气壮的苏季徵,再看看顾朔,“那我爹留京城,没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顾朔不明白,“你是皇帝我是皇帝?”   “你是。”   顾朔纳闷:“皇帝说没问题,你在折腾自己什么呢?”   “我……”苏景同看他爹。   苏季徵也纳闷:“我就不能当个没有野心的普通人吗?”   苏景同和顾朔一起沉默了,听起来真不可思议啊,全大周最声名赫赫的野心家,突然发表一番没有野心的言论……   苏季徵:……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我就不能想开了吗?   苏景同跳过话题,“把他身上的蛊解了吧,下蛊的是他爹,不是他。”   “知道了。”   顾朔看苏景同声音恢复正常,没有方才的激动,把苏景同放在圈椅上,提溜起床上的顾悯往屋外走,“你们父子聊聊吧,过去的事还是说说开为好。”   “嗯。”苏季徵应了一声,和顾朔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顾朔关门,把顾悯丢给屋外候着的江天。   得亏今天江天在,顾朔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今天早上起来,听到赵宁那屋有动静,似乎是苏季徵刚从屋里出来,顾朔心底生疑,赵宁那儿只有蛊虫,苏季徵要蛊虫做什么?   和苏景同待久了,顾朔能摸到苏景同的一点脑回路,如果苏景同和苏季徵身份互换,苏景同站在苏季徵的位置,苏景同最可能做的事是找赵宁要傀儡蛊,下在自己身上,让顾朔放心,解除自己的怀疑,继续留在京城陪儿子。   ——皇帝今天一句“留在京城”或许是开恩,但君心难测,这件事始终是皇帝心中的刺,早晚会在心里生根发芽,疑心愈发浓烈,到最后演变得不可收拾。不如早早把事情断个干净。   苏景同的脑回路,说不定跟他爹学的。   顾朔猜到这个念头,连忙找赵宁,不出所料,苏季徵要走了傀儡蛊,顾朔立即让赵宁准备金鼎莲蛊,带到苏季徵院中。   顾朔迅速跟了上去,顾朔赶到时,苏季徵刚来得及在小腿上划了一刀——划手腕掌握不好分寸容易出事,傀儡蛊还在一旁,并未来得及下进身体中。   顾朔才喘过气,这要是让苏景同知道苏季徵搞这出,今天不能善了。   苏景同醒来,在院中刚好遇到准备出门的赵宁,江天习惯性地蹲在树上保护皇帝安全,将赵宁和苏景同的话收入耳中,顿时浑身激灵——他虽然不懂苏景同,但懂皇帝,这件事皇帝明显不想让苏景同知道的,于是他立刻飞身而去。   苏景同太浑浑噩噩,赵宁注意着他的状态,不敢走太快。   等他俩磨磨唧唧走到苏季徵的院子中时,江天已经跑了趟地牢把昏迷的顾悯提溜出来飞到苏季徵屋中,把人塞床上,顺手划了他的两个手腕。   顾朔和苏季徵联手糊弄了苏景同,这会儿看江天分外满意,别看江天是个粗人,关键时候真心细啊。   顾朔心道,回去该给江天提爵位了,再给他和左正卿赐婚。   屋里的苏景同吭哧吭哧道歉:“爹,我错了。”   “没有,”苏季徵叹了口气,这里没外人,苏季徵学着顾朔的样子,试图把苏景同拉进怀里,刚拉到他袖子,苏季徵觉得怪怪的,这大把年纪,这个姿势过于亲密,于是改为拍了拍苏景同的肩膀,“是爹不对。”   “从前只想着让你好好活着,忘了问你的想法。”苏季徵看着苏景同,他眼角还残存着红意,“你说得对,爹该问问你的,如果问问你,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他爹道歉,苏景同有点不好意思,他冤枉人在先,还要被冤枉的人给他道歉,苏景同臊红了脸。   “护卫队的事,爹该跟你商量的,”苏季徵摸摸苏景同的头,“爹当惯了摄政王,独断久了,没改过来。”   苏季徵想起顾朔说苏景同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要去西北、要安排护卫队,造成了他的“战死”,“爹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当时战场情况难测,就算有护卫队在,也未必就能保爹周全。”   苏景同不置可否。   江天能把左正卿从战场中保下来,护卫队虽不如江天厉害,但胜在人多,未必没有机会。   苏季徵看出苏景同的想法,“左正卿坐马车,马车能挡箭矢,爹骑马,不一样。”   “把护卫队给你,是爹觉得你的安全比爹更重要,这是我深思熟虑以后的决定。”苏季徵说。   苏景同不说话了。   “所以如果因此造成什么后果,”苏季徵认真道,“该承担责任,该接受后果的人是我,不是你。如果让爹再选一次,爹一样会把护卫队给你,西北战场形势变化莫测,如果不给你,我日夜悬心你的安全,战场上精神恍惚,不见得就比现在强。”   “你是接受不了爹的‘战死’,把责任都加在了自己身上,你不需要为自己揽责任,不是你的错。放你去西北的人是我,把护卫队给你的人是我,战场上思虑不周中埋伏的人是我,”苏季徵道:“做决定的人是我,我不后悔。”   “但救我出来的人是你。没有你,顾悯不会急着救醒我,没有你,他不会在我谋反后赦免苏家族人,没有你,他也不会大费周章调兵来。”   “我唯一需要道歉的是,当时没和你商量,让你自责到现在。”   苏景同眼眶红了。   苏季徵:???   怎么回事?为什么顾朔讲道理你就好好的,我一讲道理你就哭?   这还有天理吗?   夭寿啊,这回又是为什么?   “我不是你亲儿子……”好半天,苏景同憋出一句。苏季徵听懂了他的后半句——所以不值得你这么做。   “你摸摸你的良心,”苏季徵问:“从你九岁以后,我哪一天没把你当我亲儿子?”苏季徵想了想,有点得意,“别人都说你越长越像我,夫妻有夫妻像,父子也有父子像。”   “我还纨绔、不争气。”   这句是苏季徵醉酒打他那回说过的两个词,苏景同还耿耿于怀,苏季徵服气:“我那是醉话,都跟你道过歉了。”   “这是事实啊……”苏景同喃喃,他逃学不上课是家常便饭,同龄人要么荫官要么下场科举,只有他还在吊儿郎当混日子,如果没有战争,如果苏季徵没有谋反,他应该还保持原来没心没肺的生活,要多安逸有多安逸。   “你爹我贫苦出身,连中六元,跟我比起来,全天下都是纨绔。”   苏景同:……   虽然这句是事实,但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欠揍啊……   “所以我嘴里的‘纨绔’二字,你无需搭理。”苏季徵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苏景同想了想,没好意思说——他觉得顾朔也很优秀,理政一把刷子,比他爹强太多……   苏季徵揉了揉苏景同的头发,“爹以前对你太严厉了。”   “你小时候不爱念书,干什么事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头起来时尚且学习,兴头一过,再不肯看,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样样不精……”   苏景同都记得,苏季徵跟他完全是两类人,苏季徵学什么都很专心专注专精,涉猎面不多,但只要学过的领域都能名列前茅。教苏景同学习,耗尽了苏季徵的耐心,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像苏景同这般广泛又浅显的学习风格。   后来苏季徵也疲了,随他去了。   苏景同那时想,假如他是苏季徵的亲生孩子,或许能像苏季徵一点。   “回想起来,当时爹的想法太狭隘了,专精不一定好,博爱不一定坏,且你其实爱兵法,也能坚持学,是爹当年没重视,这就好比叫武将读书一般,放错了位置。”   苏季徵把苏景同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趁苏景同还没发现,心虚地替他梳理,“你兵法学得很好,没有老师教,也很出挑。爹很骄傲。”   这回苏景同鼻子也红了。   “爹这几天在想,如果四年前,爹把你扣在摄政王府,不许你去找他,事情会怎么样。”苏季徵慢慢道:“他能刚去西北就收拢西北局势,离不开你前期的布局,没了你,他在西北不会很顺利,他擅长理政,但论起打仗,比爹强不了多少,未必就能卡着时间平定西北。爹和周文帝的斗争,你在不在京城,他都会引进东瀛人来。”   苏景同静静听着。   “多了两个护卫队,爹就一定不会在战场出事吗?战场刀枪无眼,谁能拍胸脯保我无虞?”   “如果没有你,我在战场出事后,虽然几番周折落到西南王手中,但我已经败了,西南王救我用处不大,未必会救我,顾悯就更不会费心救治我。”   “如果没有你,顾朔未必能当上皇帝,更别谈为了你赦免苏家人,也不会为了你千里迢迢来西南救我。”   “你不是我失败的原因,却是我活命的理由。” 第63章 现实-叛军   顾朔在外等着,两人在屋里聊了许久,多数时候是苏季徵在说,苏景同很少出声,也不知苏季徵那棒锤会不会好好说话。   临近中午时,苏景同推开门出来,顾朔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又哭过了,但心情却不错,比昨天还好,心里的郁气又散了几分,精气神儿又强了一截。   顾朔放下心来,看来苏季徵还是有点本事的。   顾朔抬眼和门后的苏季徵对视,苏季徵点了点头,应当是哄好了的意思。   “中午吃什么?”苏景同问,“饿了。”   顾朔:!!!   好好好。   苏景同居然说饿了。   从他们重逢,苏景同每顿吃得比猫都少,问就是不饿,不想吃,现在居然饿了!   “想吃什么?厨房里煨着龙井虾仁、鸡豆花和虫草鸡汤面,糕点有荔枝酥山,糖蒸酥酪……”   顾朔揽着苏景同往回走,苏景同嘀嘀咕咕跟顾朔聊自己想吃的,苏季徵在门后看着他俩的身影渐行渐远,头一回觉得顾家还算出了个能看的人。   下午,一切尘埃落定,去找五行莲的路上没有了阻碍,苏景同和顾朔正式登上了山。   顾朔路上安静得很,几乎不说话,苏景同知道他在担心五行莲真假的事,拍拍顾朔的手,“如果是假的,就再找,总能找到的。”   上山的路不难走,五行莲就安安静静地盛开在天地间,流光溢彩的花瓣在山风中摇曳。   顾朔看向赵宁,赵宁点点头,上前检查,在场的人中只有赵宁能分出真假。   顾朔握着苏景同的手不自觉用力。   赵宁取出几根针,在五行莲脚下的土壤中来回拨弄,又取出一只精致的玉瓶,不舍地滴了一滴翠绿色的液体在土壤上,肉眼可见土壤变得沙化。   赵宁起身。   顾朔屏住呼吸。   苏景同心态尚好,他这几日想开了许多,人不似从前郁郁,活泼劲儿又冒出来,连带着对五行莲的事都看开了,找得到最好,找不到慢慢来。   “怎么样?”   苏景同听到顾朔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他陪顾朔走过数年时光,他立功后被禁足时不曾紧张,他被流放时不曾紧张,面对瓦剌大军和一盘散沙的西北不曾紧张,面对五行莲居然紧张了。   苏景同心里酸酸的,顾朔跟着他真是遭罪了,整日担惊受怕。   赵宁莞尔,“是真的。”   顾朔:!!!   “当真?!”   “真的。”   苏景同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感觉身体一轻,他被顾朔抛到了空中,然后又接住,然后听到了顾朔久违的欢呼声。   “成了——”   苏景同忍不住笑起来。   这两天真是好日子,好消息接踵而至。   他爹救出来了,五行莲居然也是真的。   顾朔一本正经道:“恭喜顾悯,保住了他的全尸。”   苏景同笑。   “西南的东西,还得西南人找。”顾朔感慨,他们辛苦半年找不到,顾悯动动手指就能找到,“术业有专攻啊——”   古人诚不欺我!   采摘五行莲的步骤复杂,赵宁全程不许别人插手,自己拿了十几种工具动手,从下午折腾到天黑,终于毫发无损地摘了一朵下来,只取了花瓣,根茎还留在原地,再过一年又能长出一朵五行莲,留待其他人用。   “这怎么用?”顾朔问。   赵宁直接塞苏景同嘴里,“生服。”   苏景同动动唇,把五行莲花瓣吞了下去,五行莲摸起来有质感,但入口即化,苏景同还没嚼,五行莲便流入了他喉咙中,清凉气息从喉咙一路流到了四肢百駭。   顾朔紧张地问:“有什么感觉?”   苏景同挠头,“没什么感觉。”   赵宁道:“还没起效,今晚就能看到效果了。”   赵宁是这方面的专家,顾朔和苏景同只等晚上看效果。   效果有没有,苏景同不清楚,反正他是饿了,空了一年的肠胃在今天终于活了过来,顾朔怕他久不进食,猛吃对胃不好,晚上只上了山药板栗鸡、丝瓜猴头菇煲、蒸南瓜、白灼秋葵、鲜虾菌菇豆腐汤。   晚上又去散步消食了一个时辰。   至深夜,苏景同都没感觉到其他变化。   “这五行莲是真的吗?”顾朔心里生疑,怎么一点变化没有。   苏景同亲亲他,“没事啦,再等等。”   半夜,苏景同睡得正香,他在做美梦,梦里回到小时候,他刚认识顾朔那会儿,这次顾朔不知怎么了,不仅不躲着他,还对他格外好,他不爱听博士讲学,跑去顾朔学堂里找顾朔玩,顾朔就在自己桌子旁边加了个小凳子,苏景同跟他排排坐。   真好啊。   顾朔还给他倒了杯桂花蜂蜜露,苏景同美滋滋喝着。博士进学堂,瞥见顾朔桌子旁多了个小孩子,重重咳嗽一声,苏景同被吓了一跳,桂花蜂蜜露呛进喉咙中,苏景同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苏景同从梦中活生生把自己咳醒。   “怎么了?”顾朔惊醒。   苏景同一叠声咳嗽,连连摆手,不打紧就是咳嗽,他喉咙痒得很,咳得惊天动地,险些要把肺咳出来。   顾朔取了块帕子给他,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怎么咳嗽成这样?散步吹着了?”   苏景同摇头,一直咳嗽。   顾朔下床去倒茶。   苏景同闻到了喉咙中的血腥味,疑心自己咳得太用力,把喉咙咳破了。   顾朔端着茶杯回来,苏景同喉咙痒得实在难受,疯狂咳嗽,一声叠着一声,用帕子捂着嘴。   “叫太医过来看看吧。”顾朔皱眉。   苏景同最后一声猛烈地咳嗽,突然僵住。   “怎么了?”   苏景同把帕子打开,帕子上有两条染着血的蛊虫,是傀儡蛊和王蛊。   傀儡蛊在苏景同身体里待的时间虽然长,但被王蛊成天恐吓,缩成小小的一团,萎靡不振,王蛊在五行莲的功效下还睡着。   顾朔抄过帕子和那两条蛊虫,“明天给赵姑娘。”   “你身上还有哪里难受吗?”   苏景同感受了一番,“没有,舒服了,嗓子也好好的。”   苏景同瞥王蛊,其实王蛊还算省心,虽然在他身体里四处搞破坏,但几个月下来,没真攻击出个好歹,还帮他摁住了傀儡蛊。   蛊虫从身上离开,没太大反应,但苏景同就是莫名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好像人活了过来,彻底属于自己了。   苏景同茫然道:“好奇妙的感觉。”   顾朔没心情管奇妙不奇妙,他只管苏景同好了没,又拉着苏景同检查了一番,特别是他的肠胃——赵宁说过王蛊会优先攻击苏景同身上薄弱的地方。   “肠胃?”苏景同道:“没事,挺舒服。”   顾朔拎着苏景同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检查,“真没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那这王蛊算解决了?”   “是的。”苏景同笑。   早上,不放心的顾朔把赵宁和太医们都叫过来再检查,赵宁收走了傀儡蛊和王蛊,看了看苏景同的脉搏,对顾朔道:“无须担心。”   太医们也纷纷表示没问题了。   顾朔如释重负,自从苏景同回宫,他就没一天省心过,不是担心他的情绪,就是担心他的身体,要猜他的过去,要忧虑他的未来,总是睁眼到天明,仔细算来,竟也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此刻悬着的心放下,困意突然上涌。   苏景同凑上来亲顾朔:“放心啦?”   顾朔弯起眼睛,“这趟西南来得值。”   苏景同还要说点什么,突然肩膀上一沉,顾朔睡着了。   苏景同:???   这也忒突然!   毫无征兆!   苏景同连忙把顾朔拖到床上休息。   顾朔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晚上,睡到苏季徵都怀疑顾朔是不是在西南中了阴招——蛊虫啦,毒啦。   赵宁和太医们轮番看过,怎么看都是困了。   顾朔醒的时候,苏景同正靠在床边打瞌睡。   顾朔一动,苏景同就醒了,“你醒了?”   “吓到了?”顾朔笑,“困了,没事。”   “饿吗?吃点东西?”   顾朔随口吃了一块糕饼,又躺了下去。   苏景同不好意思,“对不起……”   顾朔留出半张床,让苏景同上来,苏景同滚到他怀里,“这几个月没少让你劳心。”   顾朔下巴抵在苏景同毛茸茸的头顶。   苏景同嘀嘀咕咕,“从我回来,你就没怎么睡过,总是要挂心很多事,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没个安生时候。”   “我是你什么?”顾朔问。   “哥哥。”   “还有呢?”   “君主。”   “还有呢?”顾朔斜眼看他。   苏景同脸红,凑到顾朔耳边说了两个字。   “既然知道,”顾朔狠狠揉了把苏景同的脑袋,“为你操心是应该的。不用道歉。你也为我操心。只求你一件事。”   “嗯?”   “往后可不能再瞒我了。”顾朔问,“现在还有瞒我的事吗?”   “没……等等。”苏景同迟疑,他总觉得他还瞒了顾朔一件事,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呢?   好像很重要。   按说什么都完成了,他不该有瞒顾朔的事了啊。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苏景同五官皱成一团,他不是过目不忘吗,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掉?   “嗯?”顾朔看他,“还有事?”   苏景同摸下巴:“应该还有一件。”   苏景同哭丧着脸,“但我真想不起来了。”   “嗯,”顾朔估摸苏景同在说他是姜时修的事,苏景同心里抵触他是姜时修,刻意在大脑中屏蔽了他是姜时修的事,就算现在想告诉他,一时间也转不过来,“不急,没关系,慢慢来。”   “我睡了多久?”顾朔问。   “两天。”   “嗯。”顾朔揽着他躺下,“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先睡吧。”   苏景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他是忘了什么事来着。   什么事呢?   好像跟顾朔有关系。   但能有什么事呢?   好怪。   跟顾朔有关的事有什么呢?他俩第一回见面是在宫里,他头一回去宫里上学,然后……   他俩在滨州赈灾,同行的还有顾炎他爹顾川……   苏景同想到第二天天光微熹才马马虎虎睡着,顾朔睡了快三天,精力恢复,趁苏景同睡着,把懂治疗情绪的太医们和苏季徵叫到一旁,聊了半个上午。   “你们觉得可行?”顾朔问。   太医们不约而同颔首,“可以试试,他现在最不能接受的理由已经没了,只需要一点刺激,就能突破。”   苏季徵皱眉:“不会刺激大发吧?”   “应当不至于。”太医道。   苏季徵道:“你们随时在他身边照应,一旦他反应激烈,立刻停止。”   “是。”   顾朔让太医出去,又把赵宁、顾炎、童杰叫了进来。   赵宁抱胸站在一旁,她是常客了,苏景同有个头疼脑热顾朔就要怀疑蛊虫作怪,被顾朔叫来也只以为顾朔又大惊小怪。   顾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慌成了蚂蚁,他好好在京城待着,皇帝要出巡跟他这个被皇帝厌弃的人没任何关系,他都打算闭门在家读书了,皇帝突然让禁卫军把他带来出巡,大家打仗的打仗,护卫的护卫,只有顾炎一个人,好像被全世界遗忘了,皇帝从没召见他,也不知带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童杰面无表情。   “三位合作得还愉快?”顾朔问。   赵宁掀了掀眼皮,没吭声。   顾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童杰照旧面无表情。   “是你们说还是朕说?”顾朔问。   赵宁和童杰都没有接话的意思,顾炎嘴开合两次,似乎要说,又憋了回去。   “赵姑娘,你是西南最厉害的蛊师,顾悯作为门外汉能几日内找到的五行莲,你找了快一年没找到五行莲,你觉得说得过去么?”   赵宁沉默。   “景同想改计划,还没来得及改,就被李小九刺激得晕过去,你猜是谁知道了景同想改计划的事情,及时阻止了他?除了就住在我们隔壁,耳聪目明的你,除了能控制王蛊,进而控制傀儡蛊的你,还有谁?”   童杰脸色微变。   赵宁继续沉默。   她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遇到苏景同的。   能做她们这行的女人,情路没有顺的,她也不例外。她娘和她外婆三番五次叮嘱她不要靠近男人,不要爱上男人。   她曾经是听的。   直到遇到了一个男人,她不可自拔地沉沦,爱到发了疯,爱到为了他背叛了家族私奔,爱到不顾一切有了孩子。   她以为她是特殊的,她以为她能摆脱所谓的宿命,所谓的诅咒。   最后也不过成了族人教育小孩的新故事。   男人在她怀孕的时候有了新的爱人,又担心她作为蛊师知道后报复自己和爱人,在她生产当天,最虚弱、最无力的那天,给了她致命一击。   她拼尽全力才逃得一条命,奄奄一息倒在西南的密林中。   苏景同的人就是那时候误打误撞救了她——他们是来找排名第二的蛊师的,因为排名第一的蛊师赵宁失踪了,不好找,只能找第二。   赵宁那时候擦掉了满脸血泪,求他们帮忙抓那个男人。   一个刚生产过的女人,以逃亡的姿态出现,还点名道姓想杀一个男人,发生了什么不必多问,帮了这个忙便是。   赵宁亲手把蛊放进了男人体内,把他做成了自己的养蛊傀儡,用他的血肉养殖无数的蛊虫。   背叛了家族的人,无法再回到家族。赵宁无处可去,又欠了苏景同一份人情,索性答应了帮他办事。   苏景同人傻钱多,给了她一个容身的宅子,找了几个丫鬟婆子照顾她的产后生活。起初的三四年也只管给钱,并没要求她做什么,她便带着自己的女儿平静地生活在那里。   直到苏景同在西南中了傀儡蛊,她才正式和苏景同见面。   苏景同要做什么她不管,她只管还了苏景同的情,往后各不相干。事没做多少,情却欠了几年,赵宁只能一直跟着苏景同。   直到她去了京城,怕孩子水土不服,将她留在西南。   直到顾悯抓到了她的孩子。   顾悯要求她做的不多,盯紧苏景同的动向,探听苏景同的作战计划,及时传给他。   苏景同体内有傀儡蛊,有王蛊,赵宁能通过王蛊控制傀儡蛊,控制苏景同说出他的计划,为了能及时得到治疗,赵宁就住他隔壁,也能直接用耳朵听、用眼睛观察苏景同的行动。   她把苏景同要改计划的事传给了顾悯。   顾朔敲了敲桌子,屋外的禁卫军带着一个小女孩进来,小女孩穿着西南人常穿的服饰,脸上用草汁子画的蝎子纹样,仔细看起来,眉眼和赵宁有些相似。   小孩一见赵宁,就扑上去抱住赵宁的腿,“娘,娘,娘我好想你,娘……”   赵宁弯腰把她抱起来。   顾朔淡淡道:“景同知道是你背叛了他,猜测你女儿落在了顾悯手里,抓到顾悯以后,他专门问出来你女儿的所在地,现在人救回来了。还给你。”   “景同的意思是你帮过他,也背叛过他,现在孩子救回来,你们两清了,往后赵姑娘来去自由。”   赵宁沉默。   顾朔看向童杰,“顾悯送给景同的信是你截的?”   童杰闭眼,江天没中套的那天,他回屋发现顾悯的信没了,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已经做好了准备,“是。”   顾朔问:“你拿着信去见了徐幼宜?”   “是。”   顾朔看顾炎,“看守徐幼宜的是禁卫军——你爹的旧部,童杰进去是你放进去的?”   顾炎面如纸色,一个劲儿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只是帮个忙,并不知道具体的事情。”   顾朔没理他,照旧问童杰,“是你把李小九带到景同面前,授意李小九去问景同的?”   “是。”   “是你把顾悯栽赃陷害景同的证据放到军营里的?”   “是。”   “为什么?”顾朔问,“你知道他是姜时修,你知道是他把你从微末小兵提拔到将军的。”   童杰跪下,满腔悲愤,“如果没有他帮西南王,如果没有他爹要谋逆,我大哥二哥不会战死!”   顾朔道:“你搞错了一件事,苏季徵谋逆,但只是围困了皇宫,没有和你大哥在的禁卫军发生冲突,而是很快带兵去守津门了。你大哥会死,是因为他们和东瀛人联手杀苏季徵,在乱斗中死去,至于是苏季徵的人杀了你哥,还是东瀛人杀的,又或者先帝杀人灭口,都未可知。”   童杰脸色发白,顾朔说的情景他也猜测过,禁卫军前期伪装正常,和苏季徵的人一起杀东瀛人,他大哥也许死在这个时候,也许死在禁卫军和东瀛人联手杀苏季徵的时候,也许死在一切结束以后,周文帝杀人灭口的时候。   可他能怎么办呢,东瀛人跑了,远在天边,周文帝死了,成了一抔尘土,只剩苏季徵苏景同还活着。   他这个仇该找谁报呢?   他除了苏景同,还能恨谁呢?   “至于你二哥……”顾朔淡淡道:“史书中不敢写,朕敢告诉你,西南王的军队打进京城时,京城的皇亲贵族高官子弟放弃抵抗,大开城门逃跑,西南王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进了皇宫。”   顾朔瞧了眼童杰:“你说你二哥是战死?从来没有战,何来战死?”   “不可能!”童杰急吼吼道:“我二哥忠君爱国怎会当逃……”   顾朔打断他:“顾炎就在这里,你问问顾炎,当年带头逃跑的,是不是他亲爹廉亲王顾川。”   童杰看顾炎,顾炎磕头的动作僵住,动都不敢动。   童杰手脚发凉。   “不可能,”童杰一把扯住顾炎,“你看着我,当时他们逃跑了?”   顾炎别开头,避开童杰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和他对视。   但凡京城里的人还有点骨气,肯留下死战,京城易守难攻,禁卫军、巡防营人数众多,西南王怎么可能势如破竹打进皇宫?   左正卿走了,巡防营大乱,江天走了,禁卫军缺统帅,且此前被周文帝灭过口,新补进禁卫军的人良莠不齐,保皇党向来以左家马首是瞻、左家因为左正卿的事和周文帝离了心……   周文帝搞权术还行,让他指挥军队他完全做不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先跑了,迁都!等以后缓过来,照样不是大周的江山吗!   童杰抓着顾炎领子的手直哆嗦,“我二哥……难道你们当时就没有想留下和西南王一拼的人吗,我二哥说不定就在其中……”   顾炎没说话。   顾朔也沉默。   童杰有血性,能从微末小兵爬到将军,除了苏景同的提携,还有他自己的努力。要他接受他的二哥是逃兵……   童杰松开手,颓然地低下头,身子也佝偻起来,精气神都被抽走,仿佛瞬间老成了一只弯曲的虾。   “叛军是死罪。”顾朔道。   “臣知罪。”   “景同私下求朕放了你,朕答应了他。”顾朔道:“你可以走了。”   童杰不动。   “不走?”   童杰磕头。   顾朔看赵宁,“赵姑娘也不走?”   赵宁摇头,她还欠苏景同人情没还完,且欠得更多了,还完之前不能走。   “那正好,”顾朔十指交叉:“朕有事需要你们三个做。” 第64章 大结局(上)   回京城的路上,苏景同和顾朔都轻松自在,也不似来时时间紧迫,有心情游山玩水了。   既是要游山玩水,从各地抽调的兵都返回原地,只留保护皇帝的人即可。   年已经过了,这会儿走了正月尾巴,事情铺天盖地而来,两人谁也没反应过来过了年,总之从西南下来就到了正月。   苏景同和顾朔走街串巷,他们在回程的路上,经过了景同最爱的青溪镇,打算在此短暂停留。   青溪镇不大,只有两座庄园很大,一座是当地首富在住,另一座……   顾朔才登基那会儿,想着苏景同如果要流放,不如流放来青溪镇,于是买了这庄子,叫人收拾出来。   虽然顾朔后来改了主意,把苏景同留在了宫里,但他忘了叫人别收拾青溪镇庄子的事。   于是现在庄子早收拾妥帖了。   苏景同和顾朔漫步在山庄中,苏景同越看山庄越眼熟,这九曲回环的小桥流水、这清新秀丽的园林风格……   和摄政王府一样啊。   只不过受制于山庄大小,做了个缩小版的摄政王府西院。   苏景同摸着假山上的松石,促狭道:“陛下,这就是你要把我流放的地方?”   顾朔沉默。那时以为苏景同要在这里圈禁几年,苏景同总是嘴上说喜欢青溪镇,喜欢江南,实则除了滨州、压根儿没在江南待过,顾朔怕他住不惯,也怕他从摄政王世子的身份跌落,落差太大心中郁郁,索性复刻了摄政王府。   午膳是松鼠鳜鱼、文思豆腐、白袍虾仁、清炖蟹粉狮子头、开水白菜、开洋蒲菜、平步青云腌笃鲜,点心是洁粉梅片雪花糖、条头糕、蟹黄小饺。   苏季徵一筷子下去,真熟悉的口味啊,这不是摄政王府的厨子吗?   苏景同显然也发现了,揶揄地看顾朔,顾朔红着脸用一块洁粉梅片雪花糖堵住了苏景同的嘴。   摄政王府光厨子就几百人,顾朔吩咐收拾青溪镇时,怕苏景同吃不惯,顺□□代了几句把厨子一并备上,底下人办事仔细。   苏季徵自顾自吃饭,没看那对腻歪的小情侣,顾朔误会重重的时候还肯对他儿上心,难怪顾朔能把他儿吃得死死的。   苏景同不爱吃蟹粉狮子头,全程一筷子没动,只怼着文思豆腐吃——他也不大爱吃豆腐,谁让文思豆腐长得好看呢。   顾朔倒很爱蟹粉狮子头,吃了整整一个。   晚上两人在小镇溜了一个时辰的弯,溜溜达达回山庄休憩。   苏景同照旧滚到顾朔怀里,八爪鱼似地搂着他睡,顺便睡前想了想他到底瞒了顾朔什么事。   据说如果有事情忘掉了,睡前多次提醒自己想,夜里能在梦中梦到。   快点想起来吧。   他不想有事瞒着顾朔了。   这滋味太难受。   夜里,苏景同梦到了西北大营,辽阔无边的黄色原野,土地是昏黄的,一踩一脚尘土,空气中扬着黄色的风沙,军营驻扎在黄土地上。   这是军营的晚上,军营里四处燃着篝火。   苏景同踏在军营中,一脚踩下去很硌脚,苏景同低头,他居然穿着摄政王世子的殷红品级服,脚下踏着软云靴,这种靴子是用手感似软云的绸缎层层叠叠缝制的底子,只能在铺着地毯的宫殿中行走,略踩一点沙子便会硌脚。   苏景同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梦中来到西北。这里的环境陌生又熟悉。   他在军营中行走,将士们来来去去,似乎没有人能看到他,从他身边穿行而过,无人同他打招呼或闲聊。   苏景同继续往军营里走,军营最中央的帐篷中走出一人,十分清瘦,穿着和士兵无差别的麻衣,脚踩一双藤蔓编织的鞋子,脚后跟部分已经磨掉了大半。   那人明眸善睐,在军营中很得人心,从帐篷中出来后,一路都有人在和他打招呼。   “军师好。”   “军师晚上好。”   “夜里风大,军师快回帐篷吧。”   “军师……”   “军师……”   好几个士兵还会把不知从哪弄来的野果子和乡野的一些零嘴塞到他怀里。   他就言笑晏晏收下,转头塞给军营里缺胳膊断腿或者眼盲聋哑的士兵,再指指方才给他东西的士兵,意思是他们给的。   李小九分到了一小把炒瓜子,香得口水快流下来。   苏景同想:原来是姜时修。   那人从苏景同面前穿过,苏景同不知怎么的,突然一把抓住了姜时修,姜时修看他,“你怎么来了?”   苏景同愣住:“你认识我?”   姜时修笑:“你不认识我吗?”   苏景同迟疑:“我……该认识你?”   姜时修眨眼:“你知道我所有的事,不是吗?”   “我……”苏景同回想一番,是的,他知道姜时修的所有事,比如他知道姜时修是在顾朔刚来西北时投靠顾朔的,谎称自己是新州百姓,谎称他生了病,靠顾朔的仁政得到救治活下来,特来投军。   等等,谎称?   那姜时修实际是哪里人?   姜时修笑了笑,拍了拍脑门儿,“快点想起来吧。”   苏景同被他一巴掌拍醒,猛地睁眼,还不等他回神,又被手下过热的温度烫了一瞬,抬头一看,顾朔烧得满脸通红,已经人事不省。   苏景同后背发凉,顾朔上一次发烧是因为中毒,苏景同难免联想到这里,急忙召太医,“快看看。”   太医们把脉许久,面面相觑:“中毒了。”   “什么毒?能解吗?”   “解倒是能解……”太医迟疑:“就是……”   “就是什么?”苏景同问。   “便是清了毒,也得昏迷个两三日才能醒。”   “可对身体有妨害?”   “暂无。”   “解毒吧。”苏景同松了一口气,能解毒就好。顾朔是怎么中毒的呢?为什么他和顾朔在一起,顾朔中毒了他没有呢?   苏景同蓦地想起那碗清炖蟹粉狮子头。   他俩只有这一点不同,顾朔吃了狮子头,他没有。   苏景同立刻叫人去厨房查,不一会儿有人回禀,负责做狮子头的厨子夜里拉肚子,出门就医,不见人影,去他房间看,发现人去楼空,行李已经全部搬走了。   苏景同阖上眼,蓄谋已久。   “江天呢?”苏景同问禁卫军,既然对方做成这般,想必来势汹汹,如果他应对不善,青溪镇很可能成为他和顾朔的葬身之地。   禁卫军挠头,“江统领昨天接到密报,有人要对康宁侯不利,昨天快马加鞭赶去京城了,这会儿应该都到京城了。”   苏景同皱眉,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一声?顾朔这头还未定,左正卿那边也陷入困境,又或者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带了多少人走的?”苏景同问。   “半数兵马。”   “现在青溪镇还有多少兵马?”苏景同才问出口,一士兵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苏景同问。   “叛军围困了山庄——!”   “叛军?”苏景同眉毛拧起来,顾悯和西南军的事,顾朔都处理好了,顾悯有军队押送回京,西南军暂时关押在西南,待彻底查清罪行后,决定是释放还是关押,哪里又来的叛军?   “是顾炎,顾炎、童杰带人围困了青溪镇。”   苏景同豁然变了色,“顾炎?!”   “是。千真万确。”   顾炎和童杰,一个是廉亲王顾川的儿子,一个是对他恨之入骨的西北军将领,两人在西南时曾联手,顾炎把童杰放进去接触徐幼宜,童杰把江天行踪告知顾悯,把陷害苏景同的证据放在军营中。   苏景同不知道他和童杰易地而处,他会怎么做,思来想去没有声张这件事,只问顾朔的意见。顾朔不想大张旗鼓,一旦把童杰的事公开处理,难免要涉及到苏景同,涉及到他栽赃陷害的内容,涉及到他害苏景同的原因,纵然是非曲直并不难辨别,但流言蜚语向来不讲理,口口相传之下又不知对苏景同名声有多少妨害,顾朔不欲将这些事再置于风口浪尖,只说这人他另有用处,叫苏景同宽心。   至于顾炎,心思多,又是皇家血脉,放人进去见徐幼宜的事罪名太轻,还不够重处他,来日写在史书上也不好看。苏景同原本打算等回京后,给顾炎个京城周围的闲差,边缘化他,切断他和廉亲王一脉的联系,再由探子时刻盯着,让他淡出群臣视线,不断削减他对群臣的影响力,等处理完京城里的廉亲王一脉人马,再来处理顾炎。   现在,这两个人居然凑在了一起。   苏景同问:“他哪来的兵马?”廉亲王曾经的势力土崩瓦解,唯独有个禁卫军还落在江天手上,被江天整顿了数月。童杰也调动不了兵马,皇帝还在青溪镇,虎符在顾朔手中,童杰区区一个将军,怎么调动兵马围困皇帝?   “这……”士兵也不懂,“不知道啊。”   “没见过这些兵马啊……”士兵头大,“突然冒出来的。”   苏景同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把斥候叫来问情况,斥候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按说兵马调动,怎么也瞒不住斥候,可顾炎和童杰就是从天而降一支军队,这可怎么解释?   这也解释不了啊。   苏景同越问越心底生疑,不光士兵不明白,他也不明白,这兵马到底从何而来,他当了这么多年军师,但凡回京的路程上还有风险隐患,他是不可能答应顾朔提的让各州兵马返回的提议的,正是排查完觉得没事,才敢如此,但竟然在青溪镇遇袭了?   苏景同想到这里愣了一下,他刚刚想了什么,当了这么多年军师?   哪里有这么多年?   他在西南王那儿当军师,至今刚过一年吧?   姜时修的笑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快点想起来吧。”   想起来什么?   他忘掉了什么?   “大人?”士兵问。   “在!”苏景同登时收回发散的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顾炎的兵马还在外面候着呢。   顾炎手里有三万兵马,在青溪镇外虎视眈眈。青溪镇里留在顾朔身边的兵力只有六千,以及孙新、周乾两个大将。   苏景同把孙新、周乾叫来,“形势都知道了?现在顾炎有三万兵马,我们只有六千……”   周乾冷哼道:“你什么意思?”   苏景同停下,“有事?”   “顾炎包围青溪镇,陛下不见人影,你是什么意思?”周乾问:“想指挥本将军?”   苏景同淡淡道:“怎么,你有意见?”   周乾冷笑,“你是什么东西,也想指挥本将军?苏景同,你身上的叛国嫌疑洗清了吗,谁知道你和顾悯、顾炎是不是一伙的,你指挥本将军,本将军还怕你把本将军带到沟里去!”   苏景同看孙新。   孙新道:“末将只听陛下吩咐。”   “要我们听你的也行,你让陛下出来,只要陛下下圣旨让我们哥俩听你的,我们屁都不放一个,绝对跟你干。”   苏景同接着说:“我们只有六千人马,想要突围难度大,需要利用地形。”   “别扯有的没的,”周乾警惕:“陛下呢?你把陛下怎么了?”   “陛下有要事在身,稍后回来,周将军稍安勿躁。”苏景同摊开青溪镇地图——这是顾朔准备的,说来一言难尽,顾朔原定把苏景同圈禁青溪镇,又十分有自知之明清楚会想他,早早叫人准备了青溪镇的地图,平日可对着地图猜测他此刻在青溪镇做什么。因而这地图十分详尽,连老王包子铺都能在地图上看到。   “陛下是有要事在身,还是昏迷不醒,不能来见我们?”周乾发问,“太医呢?此刻在哪?我们方才进来时路过太医的屋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周乾这小孩,莽归莽,心细得很,苏景同拿他当愚蠢版需要手把手下指令版江天使用的。   苏景同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他安排周乾?   他什么时候用过周乾?   他和周乾不该是第二次见面吗?   他为什么知道周乾莽且心细?   “太医在里屋为我爹看病,这是陛下特许的。”苏景同把从顾朔身上摘下来的虎符拿出来,“虎符在此,众将听令。”   周乾翻了个白眼,“陛下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境况,你跟陛下成天一起,谁知道虎符是陛下给你的,还是你自己偷的?万一是你偷的,我们还听你命令,那不是害了陛下吗?”   孙新拱手:“只要陛下吩咐,末将万死不辞。”言外之意是没有皇帝亲自交代,他俩是不能听苏景同指挥了。   “报——”又一个士兵急匆匆跑进来:“叛军发起攻击,已经打进青溪镇了,正在向山庄前来。”   苏景同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虎符这玩意儿要看谁用,虎符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将领听命,士兵们压根儿没见过虎符,他们只负责听将领的命令,现在孙新和周乾明显不打算听他的,“两位,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有疑虑,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第一,陛下有要事在身,非你们脑补的重伤重病。第二,我到底有没有害陛下,我无法证明我清白,你们也无法给我定罪,我有没有问题,还有待商榷,但顾炎带兵打进青溪镇,是明确要反了大周,反了陛下的。我们暂且先把我的事容后讨论,解决顾炎叛军危机如何?”   “便是陛下在此,面对顾炎反叛,也要两位将军即刻出面应对的。”苏景同声音冷淡下来,“两位将军推三阻四,莫不是和顾炎一伙故意拖延时间?”   “放你娘的屁——”周乾怒道:“老子对陛下的忠心比拳头都硬!”   苏景同喝道:“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出兵?”   孙新拱手:“出兵不是问题,听谁指挥却是问题。”   “对!”周乾赶紧道:“让我们哥俩听你的,做梦去吧。鬼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若有异心,待陛下处理完要事,自会处置我,不劳两位将军替陛下操心。”苏景同道:“从青溪镇行军到山庄,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要布防的话,东南西北四门里,南门背靠大山……”   周乾打断:“你那半个月输掉江山的水平还要指挥我俩?你歇着吧。大哥,咱俩干活去。”   孙新道:“守山庄是末将的职责所在。”   周乾补充:“等我们回来,若还看不到陛下,仔细你的脑袋。”   苏景同额头青筋直跳,周乾这二百五在西北的时候就得一步一步下指令,但凡让他自由发挥,那必输无疑,孙新有本事,是很成熟的将军,独当一面不是问题,但六千对三万,绝不是孙新能应对的。   “二百五,给我站住!”苏景同火气上来。   周乾习惯性地站住,姜时修最爱叫他二百五,每次一听到这句,“军师又怎么了?”一句话出口,孙新用胳膊肘捅了周乾一下。   周乾回神,皱眉:“你怎么学我们军师说话?”   “告诉你,除了军师没有人能骂我二百五!”周乾道,“赶紧给我道歉听到没?你又不是我军师,凭什么叫我二百五?”   苏景同气笑了,“我不是?我不是谁是?”   周乾没听清:“你说什么?”   苏景同僵在原地。   “我还有个秘密……”   “我想不起来了……”   “军师,你是军师吗?”   “你就是军师,我闻得到你身上的味道。”   “是我放你去西北的。”   “我当军师这些年……”   苏景同大脑眩晕,他有什么秘密?他是什么军师?他爹为什么说他放自己去西北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想不起来了?他为什么没见过周乾和孙新,但知道他俩的情况?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当过很多年军师?   天旋地转。   无数言语在苏景同大脑中来回穿梭,一声一声,七嘴八舌。   姜时修在他大脑中莞尔:“你不认识我吗?”   “你知道我所有事,不是吗?”   “快点想起来吧。”   “快点想起来吧……”   “想起来吧……”   “我……”   苏季徵的脸冒出来,“你不是我失败的原因,却是我活命的理由。”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爹为你骄傲。”   “夫妻有夫妻相,父子也有父子相。”   “他们都说你越长越像我。”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从来……”   顾朔的脸也冒了出来,“乖宝……”   “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姜时修又冒出来:“想起来吧……”   “该想起来了。”脑海中,姜时修一巴掌拍在苏景同脑门上,“醒醒。”   苏景同骤然回神,身后的衣襟已经被冷汗浸湿。   周乾还在追问:“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苏景同不可置信地抬起手,他……   他好像……   想起来了。 第65章 大结局(下)   他是……   姜时修。   顾朔去西北以后,他在家魂不守舍,干什么都没劲,吃不下饭,也懒得喝水,要他帮他爹吧?他爹是标准大家长风格,事无巨细地操心,他插不进去手。要他去西北找顾朔吧?他才跟人决裂,又怕去了影响顾朔和他爹的结局,只好在府里半死不活。府里人急得团团转,他爹耐着性子哄了他几回,见他还是那副死样,拂袖而去。   后来据他爹说他发烧烧得快傻了,连数都不识了,灌进去的药全吐了,吃的更别想入嘴,只有水能勉强灌进去一点。   最后他爹放手了,安排人马送他去西北。   去西北的路上,他改头换面易容成了姜时修。   少年人身量还能再长长,只从顾朔走到他去西北这半月,苏景同又蹿了点个头,他踩了一双高鞋,又把颅顶垫高了,硬生生比原来的苏景同高了半个手掌。   他大病一场,瘦了一圈,声音也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他在路上学了变声,用另一种音调说话。   他厌恶自己身上纨绔奢靡的恶习,也猜测顾朔爱简朴自然的生活,也许爱简朴自然的人,只不过碍着自己奢靡,所以总是忍着不说,这回去了西北,苏景同想换个活法。   怕顾朔在他睡着等防备心弱的时候认出他来,苏景同还请了一个大师,为自己下了暗示——他是小民小户出身的人,不讲究衣食住行,睡觉不能滚顾朔怀里……   他要忘了自己是苏景同,他只是姜时修。   到了西北,他谎称自己是新州人士,靠顾朔才得以活命,特来投奔顾朔。新州百姓十里送别是顾朔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果然留下了他。   三年,他和顾朔在西北待了三年,风里来雨里去,战场几度厮杀……   直到津门之乱他爹“战死”,直到周文帝派人掳走他,西南王又来横插一杠子,也要劫走他,他爹的两个护卫队现身……   他脱掉了姜时修的外衣,洗掉一身的易容,回到苏景同的身份,装作被西南王的人俘虏,投靠了西南王。   对他爹强烈的愧疚感和自责感吞没了他,只要稍一想起姜时修,就会想起他爹的阴差阳错,于是不敢看,不敢想,下意识抗拒承认自己是姜时修……   装久了,连自己是姜时修都忘了。   苏景同定了定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周乾还挑衅地看他,“你刚说了什么,是不是偷着骂我哥俩呢?”   “二百五,”苏景同用起姜时修的声线:“还没认出我么?李小九都跟你说了是我,你还没想起来么?”   周乾愣住,“你怎么会有军师的声音?”   苏景同没和周乾对话,直直看向孙新,“老孙,你还欠我四个赌约没还,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孙新脑子不转了,他从前自诩天才,结果顾朔对一个毛头小子信重异常,毛头小子还总出一些他想都没想过的馊主意,孙新便总和他抬杠,打赌,结果赌一回输一回,至今还欠姜时修四回赌约的承诺。   其实后期他早心服口服五体投地,早不想和姜时修唱反调了,就是逗姜时修玩,继续搞他的赌约。   还有四个赌约没还,是只有姜时修才知道的事。   “你是……”孙新声音发颤:“军师?”   “是我,说来话长,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是!”   周乾挠眉毛,“真的假的?你不是苏景同吗?你是不是学了变声,变我们军师的声音骗我?”   “二百五,你再废话贻误军机就滚出去挨军棍。”苏景同提笔在青溪镇地图上布局。   “欸!”周乾眼睛亮起来,对了对了对了,就是这味,军师平常可喜欢装斯文了,但私底下就是这么对他说话的!   “军师真是你啊,”周乾给了自己一巴掌,“我刚刚都是胡说的,军师你别生气,你怎么成苏景同了,你易容成他了吗?唉哟,你是不是因为陛下喜欢他所以易容成他?糊涂啊你!那皇帝也不一定就老喜欢那款啊。真苏景同去哪了?”   苏景同一巴掌拍周乾脑门上,“闭嘴。”   周乾立刻噤声,并用手指做了一个针缝上嘴的动作。   “看好了,这是青溪镇的地图,顾炎他们是从这条路进来的,现在应该走到了……”苏景同约莫了个位置,“我们接下来可以用来伏击的点是……”   “目前我们的军备数量是……”   “在这个位置,摆这个阵图。”苏景同拿出一张复杂到看不懂的图。   “这什么?”周乾挠头。   “奇门遁甲。”苏景同没具体解释到底是什么,周乾人二,好奇心还重,只要开了头,他能追问个没完,“布置这个,能暂时困他们一天,够我们对外求援等到援军前来了。”   苏景同一边说一边写,“都听懂了?我去布阵,孙新带人守山庄,周乾去打伏击,能打多少算多少,打完就撤。撤退路线是这条,一定要把他们引进阵中。”   “是!”   “是!”   “行动!”   孙新擅长守城,周乾擅长乱拳打死老师傅,他俩都和姜时修合作已久,三言两语就能理解苏景同的意思。   苏景同前往他圈定的地点。   周乾带着人小跑到苏景同指挥他伏击的地方,借着地形掩护自己,按照苏景同的预计,最多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看到他们了。   周乾耐心地等着。   一盏茶过去了,顾炎等人没出现。   周乾面色如常,可能顾炎他们走得慢。   又一盏茶过去了,顾炎等人还是没出现。   周乾心里犯嘀咕,他会不会走错地方了,军师的指挥是不可能出错的,又把地图拿出来端详,没错啊,是这里。   周乾又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怪了,顾炎等人居然还是没来。   孙新从苏景同处出来,压根儿没去守山庄,溜溜达达回了自己屋,趁今天无事,翻箱倒柜找出自己藏的一小瓶美酒,呷了一口,啧,真香——   有副将来找孙新拿主意,见孙新都喝上了,瞠目结舌:“将军,咱们不管山庄吗?”   孙新摆摆手,“没事。”   “……啊?”   苏景同走在路上,他没有周乾的急性子,今天的疑点太多,多到苏景同心里不踏实,先是顾朔莫名其妙吃蟹粉狮子头中毒,再是江天被调虎离山,最后顾炎和童杰不知从哪借来了兵马,瞒过了所有人。   蟹粉狮子头明明有试毒的人,为什么没有试出来呢?   顾朔爱吃蟹粉狮子头吗?   苏景同迟疑,他印象中没见过顾朔从前吃这个——蟹粉狮子头是苏景同和苏季徵都不爱的菜,摄政王府从来没上过这道菜。   苏景同顿住,所以,摄政王府的厨子到底为什么做明明不需要上的蟹粉狮子头?   江天收到有人对左正卿不利的消息,江天要带人走,总该请示顾朔的,顾朔为什么没跟他说过?   调动一半的士兵走,这么大的动静,苏景同怎么一点都没听到?   顾炎和童杰的兵到底是哪里来的?   从天而降?   苏景同停下脚步,立刻调转方向,往回赶。   厨子当然不会莫名做蟹粉狮子头,得有人点菜才行。   江天要走,也得有人点头——不,江天或许还在青溪镇,只是不在他面前现身,毕竟带走一半人马的动静,苏景同只要没有完全聋了,理应能听到。   顾炎和童杰能悄无声息带人马包围青溪镇,得周围的州府都当睁眼瞎。当然,也许从来就没有这些兵马,只是顾炎、童杰和向他回报的士兵们联合演的一场戏。   还有谁能做到这一切?   除了顾朔。   还能有谁?   授意厨子做一道他和苏季徵都绝对不会碰的菜,自己吃个干净,假装中毒,又假装顾炎他们围城,逼苏景同站到前台,逼他……   想起自己是姜时修。   苏景同匆匆跑回山庄,本该昏迷的顾朔此刻披着件大氅,站在小楼上,遥遥地看着他,脸上全无被戳穿的局促。   顾朔眉目清俊,冲他伸手,“心肝儿,过来。”   苏景同慢慢走上楼。   顾朔垂眸看他,“想起来了?”   “嗯。”   “反应挺快。”顾朔笑,“还以为得等到晚上。”   苏景同吐出一口气,猛地跳到顾朔身上,顾朔接住他,苏景同揪住顾朔的耳朵,恶狠狠道:“啊啊啊,你吓死我了——!”   顾朔闷笑,“军师大人,朕找了你许久。”   苏景同哼唧,“你早就知道了?”   “嗯。”   “那你不早说?”   顾朔笑,“说了你又要喊:我不是姜时修。”   苏景同耳朵通红,“别说了。”   “你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苏景同一本正经。   “什么?”   “苏景同和姜时修谁厉害?”   顾朔:“……”   “都厉害。”   “不行,你必须给我比较一个答案。”   顾朔莞尔,“不都是你吗?这也要分个高下?”   “那不行,你就对比姜时修和苏景同的战绩,谁厉害?”   “不好回答?那你说,你更爱苏景同还是姜时修?”   “苏景同。”这个顾朔回答得很快。   “你怎么回事,明明姜时修更好啊!又聪明又有本事性格乖巧还简朴!你对我的另一面不动心是吗?”   顾朔:……   “你有没有对姜时修动心过,快说!”   顾朔:……   看到姜时修第一眼就猜是你了好吗。   “不许沉默,你每次都用沉默蒙混过关。”   顾朔叹气,他发现了,苏景同今天是来找茬的,“如果没遇到苏景同,也许会对姜时修动心吧。但先遇到的是苏景同,”顾朔摸摸苏景同的眉眼,“见过苏景同,就再不喜欢其他人了。”   “这个回答太取巧了,你快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姜时修和苏景同是很不一样的呀!苏景同活泼外向,姜时修内敛温柔,苏景同……”   顾朔只好说:“我喜欢现在能安静一点的你。”   “……”   “啊啊啊赖皮赖皮赖皮!怎么能这样!”   顾朔笑,吻上苏景同的唇,制止他的喋喋不休。   苏景同总觉得还差点什么,“等会儿,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   “你中毒?”   “赵宁的蛊伪装的。”   “顾炎……”   “假的。”   “童杰?”   “演戏的。”   “江天?”   “没走。”   “孙新?”   “他知道。”   “哦哦。”   “我总觉得还有漏的。”   “没了。”   “哦等等,周乾?”   “孙新会告诉他的。”   “怎么让孙新告诉他?”   “他傻,早点知道演不好。”   苏景同噗嗤笑。   顾朔单手抱着苏景同往回走,苏景同眼睛咕噜一转,“嘿嘿”笑了两声,把声线调回姜时修的,垂头道:“主公,你当真无意?”   姜时修楚楚可怜:“苏景同就那么好吗?”   “你为什么不能回头看看我?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顾朔:……这是上哪找的话本子?这也不像姜时修啊。   “主公,求你,怜惜我……”   顾朔红了耳朵,捂上苏景同的嘴,“这里都是人,小点声。”   姜时修乖巧点头:“我懂的,我们是偷欢,不能声张,让景同哥哥听到不好。”姜时修睫羽低垂,眼泪要落不落,“我不贪心,有一晚便可回味余生。”   顾朔沉默一瞬,原来是鬼上身话本,配合道:“你知道就好。”   顾朔把苏景同抱进屋,合上门。   孙新慢悠悠喝完最后一口酒,倒在桌上。   还有什么事没做来着?   孙新调动他喝醉的大脑,脑中一片浆糊,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孙新一头磕在桌上,醉倒过去。   周乾在寒风中打了个颤。   副将问周乾:“将军,咱们还要在这儿等吗?”   周乾认真点头,“对!”   “但是,到现在一个兵也没见到啊!是不是走错地了?”   “你懂什么!”周乾说:“军师的话,那能有错吗?等着就对了!”   “哦。”   月上三竿,其他士兵也等不行了,“还等等多久啊——”   “等着就是了——军师是不会错的!”   “哦。”   “……将军?”   “等!”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