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庭秋
  作者:梨云未见
  文案
  杀伐果决大将军vs腹黑病娇太子殿下
  江意秋,乾圣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扬。
  禾苑,太子殿下,心思缜密病娇美人。
  江意秋年幼痛失双亲,与太子殿下禾苑一同长大,眼前人便是心上月——奈何月盈则亏、珠玉易碎。
  原以为自己只需要留在禾苑身边便好,但人总是贪心不足,江意秋要禾苑只属于自己一人,也想要他岁岁安康。
  追妻之路坦荡无比,正在他以为可以长厢厮守时,靖王病重,朝堂不稳,边关贼人几度来犯,江意秋不得不再次远征。
  ——以为自己掌握得了所有,却无法救回至亲的父皇,连心悦之人也被迫远赴边关征战沙场。
  被世人所叹惋的病秧子禾苑,美人金昭玉粹的皮囊下,亦藏着狠厉与果决。
  敌军兵临城下时,月尘一朝出鞘锋芒毕露,刀刀狠厉直取敌军首级,一并斩碎了过往闲言长语。
  至此,余守边疆,君镇朝堂。


第1章 行刺
  “我只给你这一次开口的机会。”书桌前木椅上端坐着的人沉声说道。他肤如凝脂,纤细的手指拈着案上的狼毫,着墨于宣纸之上。
  梁易跪伏在地,按着右臂的左手指缝间渗着血,不敢抬眼,颤颤道:“殿下。”
  禾苑暂停了笔下的画,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睛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更迷人,但更多的是危险。他的目光顺着桌沿边投射到那颤抖着的人身上,又似笑非笑道:“你想清楚了交代。”
  闻言,梁易将身子伏得更低,不住地冒冷汗,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砸得一声闷响。接着他抬起来些许脸,瞥见那桌案上正搁着的,用桑皮纸包裹的一小份像是药物的东西。
  他的嘴微微张了张,却没有出声,禾苑身边抱手立着的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不耐烦道:“快点儿老实交代!不然我的小飞刀还能再划你两下。”
  梁易捂着伤口深吸一口气:“回殿下,我叫梁易,是奉李尚书的命,把他交给我的这包毒药偷偷放进江府书房。”
  “你明明就是宫内的杂役,为何说是奉李晏贞的命?当着殿下的面还敢撒谎?”小年捏着飞刀两步踱过去,梁易立马解释道:“不是的,我虽如今在宫内做杂役,但以前是在兵部当差的,是李尚书要我在宫里替他盯着。”
  禾苑依旧垂着眼睫,没有看他一眼,不屑道:“盯着什么?”
  “江意秋。”他明白兵权内斗是大忌,更何况现下被太子殿下当场擒获,梁易噤了声。
  江意秋击退边关西戎一族,大获全胜的捷报今日刚送到皇宫,靖王在金銮殿听完呈报便当场拟了圣旨,不顾大臣的反对,要给他一封再封。
  禾苑现在都还记着李晏贞那张气得铁青的脸和慌乱无措的眼神,他搁下笔,微抬眼睫,打量了一番梁易。
  此人轻功很是了得,能躲开江府上下几十个巡夜的将士,悄无声息潜入江府的书房。
  李晏贞用人本事不小,可他向来疑心深重,如此重要的差事,不捏着点儿手下的命根子,李晏贞可办不到。
  “我知此事并非你本意,妻儿被李晏贞所困,你也很无奈。”禾苑牵动了梁易悬着的心,很快便听见细碎的哽咽夹杂着悲痛的叹息。他继续道:“但现下我能和你做个交易,把戏演好,做足,我保证你的妻儿毫发无伤离开皇城去安全的地方生活。”
  梁易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任务失败他本就死路一条,但妻儿最是无辜。
  待看完递过来的纸,梁易微抖着手撑在地面心如死灰,半晌,又听见他低声道:“谢殿下成全。”
  “这毒药,就当我赏你的。”禾苑望着他,不带任何表情。
  下毒一事,也亏李晏贞想得出来,好歹曾经还是驰骋沙场过的武将,若不是禾苑恰巧从江府路过,江意秋或许真的小命不保。
  梁易被带了下去,小年似是有点不忍道:“殿下,他也是有点身不由己,家人都被困,下毒确实不该,但也没得逞啊。”
  禾苑坐累了,站起身缓步走过去抚了抚小年的头,轻叹一口气道:“他既做了,就该承受后果。”
  ——
  临近入秋,皇城内外的梧桐树开始枯黄,离城门口不远的一方亭子里,禾苑拢着披风坐在石凳上,捏着一颗黑子,思索着它该落于哪里。
  有微弱的马蹄声传来,他勾了勾嘴角,朝那边望去,一位身披墨色战袍,面如冠玉,高束微卷长发的少年,正策马奔来。
  禾苑侧身站起,在石阶前驻足,江意秋已翻身而下,抖了抖衣裳,边朝他走过来边整理了一番自己甚是得意的墨发。
  “阿苑,这么久不见,可有想我啊?”江意秋走近后,顺手把自己的袍子解下来,给罩在了禾苑原本披着的披风上,嘴里朝他打趣着。
  禾苑看着江意秋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的优越体格,说着听上去年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话,捏着袍子一角没开口。
  紧接着又听他抱怨道:“哎呀他们都骑太慢,我真是懒得等了。”
  边说着,就坐在了另一边的石凳上,看了一眼棋盘,拿起了刚才禾苑没落的那颗黑子,捻了两下,而后落定。
  禾苑看了眼石案上的局势,又问道:“让你给我带的话本子呢?”
  江意秋抹了把脸,像是没有休息好,撑着脸闷闷道:“好吧,我还不如话本子。”
  他伸手往腰封里摸了摸,掏出来个小本儿递给了禾苑。
  “昨天夜里有人去你府上走了一圈。”禾苑接过话本子漫不经心道。
  江意秋立马收起了不正经的样,沉声问道:“李晏贞?”
  “被你逼得连投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你府上的兵是不是该练练了?”禾苑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江意秋若有所思道:“毒啊,那人呢?已经拎出去斩了吗?”
  “没有。”禾苑又拿起一颗白子,继续道:“等会在朝上,记得救驾。”
  白子落,刚刚江意秋下的那颗黑子,就被禾苑捡回来放在了一旁。
  江意秋盯着禾苑的动作,一只修长的腿支起来,手指搁在下巴思索着,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禾苑已经起身走了。
  ——
  小年见禾苑回来,一路过来边跑边念叨:“我的殿下!今儿风这么大,出门怎么不叫人侍奉呢,您风寒才好,可不能再吹风了,瞅瞅您脸都吹红了,万一又给冻病了,我又得被念叨一宿。哎,您这袍子哪儿来的?”
  他换了口气,又继续道:“对了殿下,皇上着人来通传,请您去大殿议事。”
  “好。”禾苑进了书房,换上了自己的氅衣,将话本子搁在书案上,走之前又翻开看了几页,小年在门口又催了催,才将话本子放下。
  大殿内正争论个不休,嘈杂得让禾苑才到门口就忍不住想堵上耳朵。如今整个大靖最重要的两件事,除了江意秋的册封大典,就是为太子殿下选妃。
  “哟,怎么先走的人到的比我还迟呢?”禾苑刚坐下,江意秋就挪了过来,还特意用手肘拐了拐。
  禾苑有些无奈道:“噤声,父皇来了。”话毕,堂内倏的就静了下来,靖王扶了椅坐下。
  高剑信扶刀立在靖王左边一丈远处,与另一边的禾苑和江意秋用眼神打了个照面。
  靖王坐定后,江意秋从禾苑边上退到了堂下,跪地拱手道:“臣江意秋参见皇上。”
  靖王面露些许疲态,微勾了嘴角,垂眼望着他,欣慰道:“阿秋免礼,此次凯旋,你与众将士都辛苦了,边关战乱已平,借着此次,朕欲封你为乾圣王,你意下如何啊?”
  此话一出,众臣议论纷纷,江意秋恍然,难怪李晏贞那厮有点狗急跳墙。
  “谢皇上隆恩,臣定不负皇上厚爱。”江意秋预备还等着李晏贞那一党站出来反对,可听着并无动静,必定是他回来之前就已敲定了。
  “朕近些年来,越发感觉力不从心,眼看着如今阿苑都到了娶妻的年纪了,朕也该老了。”靖王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
  “徐尚书,令女如今也有十五六岁了吧。可有婚配啊?”
  江意秋盯着禾苑看不出情绪的脸,手指微微紧扣着。
  徐章甫上前跪地回道:“谢皇上厚爱,小女暂无婚配。”
  “如此甚好,阿苑,以后多出去走走……”话未完,只见靖王右侧福宁公公身旁一太监手持利刃,径直冲向龙椅上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白光闪过,利刃被江意秋的刀砍得飞出去,一脚将那人踹飞一丈远,砸在地上鲜血直吐,高剑信还未来得及制住他的手脚,那太监就服了药,毒发身亡。
  堂内气氛一下子凝重无比,靖王额角的汗都被逼了出来,禾苑护在他前面,呼道:“今夜是谁负责巡防?”
  高剑信卸了刀,跪地道:“回殿下,是臣。”
  “朕给你三日查清楚。”靖王平复着呼吸,转向守在一旁的江意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秋做得好,今日朕已经乏了,就由你护送朕回宫吧,阿苑随朕一起。”
  江意秋一手扶着刀柄,身后跟着二十精兵,禾苑随靖王上了步辇。今夜走得比往常快,听见里面的人说道:“阿秋,要什么赏赐?想好了就来跟我提。”
  “谢皇上厚爱,臣虽没有巡防职责,但皇上的安危却是大事,此次行刺看起来不简单。”
  话毕,禾苑也开了口:“确实,父皇单单让高剑信去查恐有漏网之鱼,那太监看着面生,许是刚进宫不久,人是打哪里来的,又是怎么到内阁任职的,中间还要经过各级官员的审查,父皇,此次事情儿臣也想出一份力。”靖王越听越心惊,长叹了一口气后允了。
  江意秋护送完靖王又送禾苑回太子殿,两人一高一低走在前面,江意秋转身朝身后二十人道:“你们都歇着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待他们走远后,两人跨进门,江意秋终于松了气:“阿苑,你这招也太狠了吧,你是真不怕万一我没赶上?”


第2章 查案
  “你不是挺厉害吗?乾圣王?”禾苑瞅了他一眼。
  说着,两人来到禾苑的书房,书房内的书都被摆放的井然有序,桌椅均是朴实无华的样式,淡淡的木质香把整个屋子都浸在其中。
  不等禾苑请,江意秋已经坐在了书桌前的木椅上,拿起他带回来的话本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也没在看。
  禾苑把氅衣挂好,拿起今日城门口江意秋给他披上的袍子,扔给了他。
  又扶正了被江意秋弄歪了的笔架,漫不经心道:“做个戏而已,我父皇要是破了皮,我保证他全家地底下团圆。”
  江意秋心思这时候不在方才的行刺案上,没有回应。
  禾苑瞥了眼,觉得这小子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府里进贼,被封王,提防李晏贞,哪一件都够他折腾的,可这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实在是不应该啊。
  小年在门外叩了门,江意秋闻着味儿顿时喜笑颜开,嚷嚷道:“好小年,快来快来,我快饿死了。”热乎乎的樱桃肉配着白米饭,小年都还没来得及搁桌上,就被江意秋抢了过去。
  禾苑皱了皱眉,嫌弃道:“出征也就月余,不至于馋成这样吧。”
  “殿下老早就给江公子备好啦,还是醉仙楼那家的,一直放厨房里让人温着呢!”小年说着,看见江意秋腰上别了个稀奇玩意儿,“哎,江公子,这是什么好东西呀?”
  江意秋一边吃着,一边取下那只陶响球扔给了小年。
  ——
  皇城司办差大院中,灯火通明,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尖上,谁也不知那太监什么来历什么身份,查过往记录,记档信息,查了整整一夜,毫无进展。
  宫中的杂役都被聚在一起,个个都说不认识。
  天已经蒙蒙亮,高剑信捏着茶盏,瞅着地上的尸体,百思不得其解,这人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从大靖二年起至如今大靖十八年,期间从未发生过御前行刺案,是谁这么大胆子犯上作乱?
  近卫领着禾苑走了进来,高剑信立刻起身,接过了命禾苑主理此案的谕旨。
  禾苑望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此人我见过。似乎只是个宫内的杂役,在养心殿匆匆瞥到过一眼。”
  养心殿是靖王的寝居,皇城司一干人等居然就让刺客混进了天子榻侧,高剑信跪地俯身道:“是臣无能,请殿下责罚。”
  禾苑欲伸手去请高剑信,旁边的仵作面色忽变,呼着让另一个仵作过来再验一遍,似是对梁易的死因有些感到不同寻常。
  “这死状,我从未见过。”禾苑走进听见一个仵作如此说。
  “两位大人,是有什么蹊跷?”听见禾苑问,两名仵作拱手道:“回殿下,确有蹊跷,听闻这人是服药自戕,但我们似乎从未见过有哪种毒药服下后,呈现这种死状的。”
  禾苑感觉有些不妙,那夜他并没有追问那毒药,以为只是平常惯用的那些,并未多留意,那药本也只有一小包,计量不多,金銮殿里梁易基本上都自己给自己倒完了。
  他靠近梁易的尸体,像是在查看,背对着他们悄无声息地放了个物事在尸身上。
  高剑信走过来,看见梁易胸口衣服被仵作扯开来微微露出来的腰牌,顿时瞪大了双眼,一手捡起来,看见上边写着兵部二字。
  两个仵作互相对望一眼,又同时看向了禾苑,禾苑给了两位一个眼神,他们便知晓了意味。
  “殿下,我们或许得去兵部查一查。”高剑信把那腰牌又递给了他,禾苑应了声便和他们去了兵部办事院。
  ——
  养心殿里,靖王拖着疲累的身体,半卧在榻上,皇后坐在榻沿边,细心服侍着,内里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
  福宁公公进来道:“皇上,李尚书求见。”
  靖王皱了皱眉,却还是道:“让他进来。”
  皇后欲起身,靖王却没让,道:“没事,你不用避。”
  李晏贞佝偻着身子,一袭长袍,进来便跪在了榻前,颤巍巍道:“皇上,老臣是来请罪的。”
  “请什么罪?”
  “昨日行刺那太监,原是我兵部的一个不起眼的中郎将。我瞧他是个机灵的,便想着送他进内阁来,或许还能有出头之日。”李晏贞很清楚靖王的性子,他越这么说,靖王就越觉得他是老糊涂了。
  “那你送的好啊!御前行刺都不在话下了!”靖王厉声道,因着动气又开始咳嗽,皇后赶紧让人又乘了碗热乎的梨汤上来。
  李晏贞将身子伏得更低,似是痛哭道:“老臣是不中用了,一时糊涂啊!”
  靖王心知肚明李晏贞安的什么心思,无非就是眼看着江意秋如今风光无限,他兵部尚书的职位是徒有虚名。
  福宁公公在一旁看着李晏贞跪坐在地一把鼻涕一笔泪,又瞧了瞧靖王的脸色,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靖王示意皇后扶他坐起身来,冷眼看着李晏贞装模作样,有些不耐烦道:“行了,用人不察,折减奉银。兵部在宫中的巡防都给我撤了,先挨个给我把人都查一遍,让徐尚书也去,给我查个仔仔细细。”
  李晏贞闻言,领了命就连忙退出去。
  福宁公公温言道:“皇上心慈。”
  靖王长叹了口气,道:“人都老了,也没几年了。”
  他说的是李晏贞,同时也好像是在说自己。
  ——
  高剑信随同禾宛去往兵部办事院查梁易此人的记档,果不其然,一无所获。但更让禾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兵部翻看册子时才发现,此人籍贯空白,那兵部侍郎也表示并不知此事。
  那些将士们更是一同否认:从未和一个叫梁易的人有过往来。
  每一个入兵部的人都配有腰牌,梁易那晚交给他的腰牌确是兵部的没有错,可他分明从未在兵部当过差,李晏贞本事再强也不会让兵部上下这么多人都矢口否认。
  禾苑捏着桌上的茶盏,那名册搁在他眼前,他越来越想不通李晏贞究竟在做什么。
  高剑信也正苦恼着,禾苑泯了口茶,道:“高总督费心费力,一夜未眠,您先歇着吧,此事不急,我先去跟父皇回禀。”高剑信应声送禾苑回宫。
  离别前,禾苑悄声给高剑信交代了什么,高剑信领了命便急着打马离去了。
  马车上,禾苑揉了揉眉心,梁易此前说他是受李晏贞指使,可他分明籍贯空白,没有家人可言,但禾苑在梁易行刺前让小年连夜找到了他家人被困的破宅院,还送他们出了城。
  正头疼,忽的车身震了震,江意秋打帘进来直接在禾苑身边靠着坐了下来。
  禾苑搓了搓手,道:“要起风了啊。”说完突然发现江意秋正以一种不可言说的眼神盯着他。
  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问道:“怎么了吗?”似是被问清醒过来了,江意秋收回目光,嘟囔道:“我说,你比我还小一岁吧,我都还没说亲呢,你怎么就开始选妃了啊?”
  禾苑也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开口,江意秋抱着手臂又道:“哎,那徐章甫的女儿徐瑶瑶我已经替你去瞧过了,样貌也就有个七八分吧。”合着禾苑一上午没见着他江意秋的人,原来是去徐府偷看姑娘去了!
  距离行刺案发生已经过了一天,靖王三日后要结果。哪里有空想选妃的事,江意秋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帮他查案子吗?为什么会想到选妃这事?禾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马车已行至长安大街,整个皇城最繁华热闹之地,来来往往小贩卖着各色各样的吃食,吆喝着卖糖葫芦、糖人等。
  禾苑欲起身,江意秋先一步出去,抬手替他掀了帘子道:“老地方,醉仙楼,边吃边说吧。”
  禾苑虽是太子殿下,可他走在大街上时普通百姓无人会认得他。先不说他本就不爱露面,其次他的穿着打扮更像一个普通人家的清秀文弱书生,成日里穿的都是素色袍子,一点云纹在领口和袖口点缀,大氅也是白色。
  可江意秋就不同了,众人皆知他父亲江有临是战死边境的大英雄,民间更是流传着有关江有临传奇一生的话本子。
  江意秋的身量体格完完全全继承了他父亲,人人都道他是这皇城内的小霸王,他打架根本没输过,谁跟他吵架也都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可他除了爱玩,浑了点,拉弓跑马,带兵打仗样样拿得出手。
  也有许多上赶着去江府嫁女儿的,但每次人都没见着,就被江意秋拒了。拒的多了,也就没人再去了。
  店门口的小厮见着老顾客来了,立马疾步上前迎接,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店,这店两人常来,老板娘柳灵见着他俩就乐得不行,过来热心地给江意秋送上一壶梨酒,又给禾苑备上一碗热鲜奶。
  江意秋熟稔地说了两个菜,禾苑不用想也知道必有樱桃肉,他坐在对面等着,四下里微微望了望,温声对柳娘道:“这店里的屏风桌椅样式隔两年就换个新样式,次次换的都很是好看,柳娘可谓是真用心了,难怪这么多年下来,生意一直这么好。”
  柳娘咧着一张大嘴笑道:“禾小公子喜欢,那我也算心力没白费。许是你与江公子常来,我的店才能做的好呢!”说完,给江意秋碗里倒上酒,就绕着屏风退了出去。


第3章 催婚
  “那个梁易那天准备用在你府里的毒药,可能不是寻常毒药。”禾苑说着,不自觉地又搓了搓手掌,入秋之后他的手很容易凉。
  江意秋顿了顿,拿了汤勺,舀了碗豆腐羹送到禾苑面前,说道:“先用饭吧,吃饱了再说事。当心烫。”
  禾苑觉得他自从昨日到今天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明明刚回来还一开口就欠揍,这突然的温声细语让禾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柔声问道:“你怎么了?像是有别的事还没说。”
  江意秋望着他,禾苑那双眼睛像是天上的月亮那般清冷,可是又那么温柔,他喉间动了动,半晌没回话。
  在昨日以前,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般感到内心烦闷,焦躁,无所适从。谁不曾有过想把美好的东西藏起来的欲望呢?
  他也曾在烟花巷子里见过娇艳欲滴各色各样的美,但那些混着脂粉味的艳丽,让他感到厌恶。
  眼前坐着的温润如云般的美人如此专注地瞧着他,他被这眼神激得浑身燥热不堪,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撕开自己的人皮面具化作一只饿狼把面前的美食啃得渣也不剩。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额,我就是饿了。”
  禾苑等了半天,等来这么几个字。
  江意秋正低头拌着樱桃肉和着白米,突然听见轻轻的笑声从对面溢出来,刺激着他的耳膜。
  而后一抬眼,他在这一刻似乎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隔壁厢房的喧闹声,街上小贩的吆喝声,都消失不见。
  禾苑那明净的眸子微敛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一滴露水滴在平静的湖面上,又好像荡在了他的心里。他不是没有见过禾苑笑起来的样子,禾苑也常在别人面前笑,可那不一样。
  “那就先吃吧,吃完再议。”禾苑说着,给他碗里又夹了两块红烧肉,江意秋恍惚的思绪半晌才被拉回来。
  酒足饭饱后,江意秋先开了口:“那毒药应该那日都被他自己用干净了,再想查,难啊。”
  禾苑也搁下了汤勺,又道:“今日去兵部查梁易的记档,发现他籍贯空白,可分明那夜我让小年连夜替他把妻儿都送出城了。这一点应该没错,应当就是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划掉了,那能在兵部来去自如还能随时查卷宗的人,就只有兵部自己人。”
  江意秋喝了口梨酒,道:“没错,李晏贞在行刺案后想要极力抹去梁易曾在兵部任职的事实,他有充分的理由也有这个条件。”
  说着,禾苑猛地想起一件事,又道:“梁易潜入书房被我发现时,房门外当时倒着个侍女,但以小年和他交手的情况来看,梁易本人并不会武功,而你江府上上下下无论男女皆为兵,所以能杀了侍女的人一定不会是梁易。”
  江意秋捏着手指道:“李晏贞没有必要还另外派人协助梁易,人越多越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禾苑揉了揉眉心。
  “想不通就暂且先放下,先去回禀皇上吧。”江意秋说着,蓦地站起身。
  前往养心殿的途中,两人正巧与从殿内出来的李晏贞碰上,江意秋客套地与他寒暄了几句,禾苑在一旁未出声。
  两人刚跨过门槛,就听靖王在里面寒声说道:“这个李晏贞,是得敲打敲打他了。”
  听见靖王如此说,禾苑思索着,想必李晏贞也已经知道自己免不了被牵连,才着急火燎的来主动请罪。
  “父皇,这个李晏贞用人不慎,是得罚。”禾苑捏着茶盏,说道。
  靖王抿了一口茶,笑道:“看来你这么快就查到他头上了。”
  “不难,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禾苑隐去了诸多事宜,说罢,指头搓了搓茶盏。
  见气氛有些沉重,江意秋道:“皇上,臣此次从边境带回来不少稀奇玩意儿,想呈上来给皇上跟皇后瞧瞧。”说罢,便将两个陶响球从胸前掏出来,气氛因此缓和了不少。
  江意秋自幼被养在宫中,被靖王爱护非常,跟太子禾苑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后也从未有过一丝的不悦,江意秋的母亲在江有临去世后不久,悲思过甚,也仙去了。皇后待他也如自己亲生儿子一般,十几年如一日的细心周到。
  靖王温声说道:“行了,先不说这个了,阿苑,那徐尚书的爱女徐瑶瑶,今日到宫里来了。你去跟人家见一面,说说话。”
  闻言,皇后也跟着附和道:“是啊,今早她来我宫里请安,我见那孩子是个温和的,模样也瞧着怡人,安静乖巧。阿苑,我看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太烈的女子。她就很好啊。”
  江意秋心里一揪。
  禾苑顿了顿,还是乖顺的应了。
  见禾苑走了,皇后转而又看向了江意秋,莞尔道:“阿秋如今也十八了,可有心上人了?”
  江意秋眼神里藏着一丝的心虚,但他这人一向都是坦坦荡荡毫无顾忌,说一不二。如今却开始畏手畏脚,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受控制。
  汹涌翻滚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次的画面都是禾苑在他对面的那一笑,他觉得自己的心绪开始不受控,夹杂着各种情绪,无法回避。
  “有啊。”他直白地答道。
  “哦?是哪家的姑娘?”靖王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江意秋挠了挠脑袋,似是害羞道:“嗯,就是还没得到人家的芳心。”转而又言:“等我搞定了一定来请皇上为臣赐婚。”
  他说完便行礼匆匆退下,留下靖王跟皇后两人面面相觑。
  禾苑由皇后身边的侍女芍药引着去往坤宁宫,偏殿里,徐瑶瑶正同她的侍女在品茶,见禾苑来了,徐瑶瑶立即起身行礼。
  她身披蓝白色的薄绒斗篷,着素白色百褶裙,模样端的是玲珑可爱。
  徐瑶瑶见了禾苑,脸上闪过一丝羞怯,正欲开口。
  便看见禾苑身后,江意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额头上的汗珠都清晰可见,禾苑以为是有什么急事,连忙问道:“怎么了?”
  江意秋气还没喘匀,瘫坐在椅子上,望了望他们两个,大口大口呼着,问道:“呼,你们刚才,呼,聊到哪儿了?”
  禾苑无语,还没开口呢。
  侍女芍药见江意秋平复地差不多了,命人给他送了盏茶来,他一口尽饮。
  徐瑶瑶在一旁站着,脑袋一头雾水,心道:“父亲与皇后不是说安排的是与太子殿下相看吗?这个小霸王来干什么?”摸不清状况的她不好开口,只得看情况行事。
  江意秋饮完茶,还不忘说个谢谢。
  禾苑瞅他一眼,道:“你还有别的事吗?”江意秋大大咧咧故作轻松道:“有啊,我给你带的话本子你看完了吗?”
  禾苑觉得他有点无事找事的势头,那话本子搁在书桌上之后,他就再也腾不出时间去看了。
  “那话本子怎么了吗?”禾苑有些不耐烦道。
  “还给我。”江意秋有点没好气。
  禾苑没曾想江意秋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他直接无言以对,甚至有种眼前的这人不是江意秋的错觉。
  虽然平日里江意秋说话的确很小孩子气,而且经常堵得他只想对他翻个白眼让他闭嘴,可像今日他这样的语气却是从未有过,莫名的似乎带着一股酸梅的气味。
  徐瑶瑶在一旁刚开始还很疑惑,听着听着,心里突然跟明镜儿似的。这不就是寻常女儿家恰醋了跟对方无理取闹的情形吗?
  加之禾苑看江意秋的眼神,在女儿家看来很明显。
  她忽然觉得自己再待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咳了两声,温言道:“殿下,今日没曾想风有些大,我许是着了些风寒,嗓子有些不适,忧心染给殿下,改日再叙。”说完便拜别他们两个,由芍药引着出了宫。
  走着没几步,徐瑶瑶对身边的侍女感叹道:“入秋了,宫里是有些冷了,你看这梧桐叶都发黄了。”点点滢滢泪珠从眼眶滑出来,打在地上,好不清冷。
  她刚出了正门,正要上马车回府,突然从宫墙边儿窜出来一个人影,那人身材高挑,束着乌黑的长发,戴着冠,身着皇城司的黑红色军袍,手持绣春刀。但徐瑶瑶常年在深闺并不认识。
  那人几步走了过来,徐瑶瑶温柔地行了礼,客气地问道:“这位官爷可是有事?”
  “没事儿,刚才在宫里隔老远就瞧着你了,姑娘长得这么美,最近皇城内出了几个小混混还没抓到。我这会儿也没什么要紧事,姑娘可愿让我送你回府呀?”这人走近了她。
  听到说话声徐瑶瑶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女的,心想刚才叫她官爷是不是该给她赔个不是,转念又想到,她是不是看到她刚才哭过了?
  突然抬眼看到那人正俯首盯着自己的脸看,徐瑶瑶瞧着这女将军眼下一颗痣,脸生的煞是好看,眉目间透露着攻气十足却又保留着一丝柔情,高挺鼻骨衬得她凌厉又威风。
  “那就多谢这位……”徐瑶瑶还不知她的名字。
  “高月玥。”她说着,脚一点,便踩上了马车,为她掀了帘。


第4章 再逢
  禾苑让梁易配合上演了这么一出戏码,让李晏贞栽了个跟头,皇城司那边只是稍稍受了牵连,唯有江意秋春风得意,又是平战乱又是救驾。李晏贞本就因着封了江意秋为异姓王要对他下手,如今只怕要让江意秋时刻保持警惕。
  禾苑扶额思索着,那些人最迟估计要在江意秋的册封大典前动手。但好在因为举行这个仪式太费时费力,而吏部、礼部、工部那些个老头子也不大中用,礼部一会儿说章程需得多加审核,日子还没有看好,工部一会儿又道户部迟迟不拨款,整修皇宫还没结束。
  几个大臣天天在堂下打太极,推诿扯皮,靖王每日听他们在底下议事都是乱七八糟,根本毫无头绪可言。册封大典是件大事,靖王本意是想自己亲手操办,但无奈身体抱恙,正当他在养心殿愁闷时,禾苑在殿外求见。
  “父皇,江意秋的册封大典在儿臣看来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就让儿臣为父皇分忧,自从行刺案起,您的咳疾愈发严重了,儿臣很是担心您的身体。”禾苑柔声说道。
  靖王这两年来时常感到身体异常疲惫,可太医院的太医也只说是政务繁杂,处理起来费心费力,再加上偶尔梦魇缠身,太过劳累罢了。眼见着禾苑已经十七,也不能再圈在这宫中里养,是该放出去让他自己闯一番。
  “朕就是怕你身子弱,虽然这些年仔细在宫中将养着,却还是屡屡染风寒。朕这皇位今后就是你的,阿苑啊,不可累着自己,伤了身子。”靖王抬手示意禾苑上前来,轻轻在禾苑薄瘦的肩头抚了两下。
  禾苑出了养心殿,突然发现江意秋正翘着个二郎腿在外边台阶上坐着,旁边福宁公公似是拿他没辙,只默默在一旁躬身立着,见禾苑出来,福宁公公朝他行个礼便又进了殿。
  此时天色已晚,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顺手又接过了禾苑手里的提灯,轻飘飘地说道:“我的册封大典以后就要劳烦太子殿下了,承你的情,我就勉为其难地当两天你的近卫吧。”
  禾苑轻轻勾了勾嘴角,莞尔道:“好啊,那便多谢乾圣王了。”
  礼部工部等一众大臣听说册封大典交给了太子殿下全权负责,都不以为意。在他们眼里,这位太子殿下可是一向的谦逊温和,且身子骨又略显羸弱,拿捏起来实在太过容易。靖王都催不动他们,区区一个文弱太子能成事吗?索性都猫着不动。
  翌日,礼部尚书来彦预备上午去太子殿述职,可前脚还没踏出府门,就见着禾苑的马车已到了他跟前,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们礼部办事院门口。
  来彦赶忙上去迎,却见着首先打帘出来的,不是往常他们所熟悉的禾苑身边的近卫小年,而是江意秋。
  待他们二人走近后,来彦一半惊诧一半害怕,他之前也只是常常隔着些距离见江意秋本人,那么远望着便觉得他个头很高,走近一比较,这乾圣王的腿大概有他的两个那么长吧。
  “不知太子殿下和乾圣王驾临,老臣有失远迎。”来彦躬身行礼说道。
  禾苑温柔地扶起他,与他寒暄着进了院内。
  接过奉茶后,禾苑才正色道:“今日前来,一是为着核对章程来的,但我对这章程之事只能说是略知一二,恐不但帮不上忙,怕是会给来尚书添乱。”
  “殿下这是哪儿的话,老臣……”还没等来彦说完,就听江意秋朝着外面喊道:“让人进来吧。”
  那人低垂着头,跪地叩首道:“卑职沈尘尘拜见殿下、乾圣王、来尚书。”
  禾苑端了茶,用盖拨了拨茶沫,道:“你起来吧,坐下说,不必拘着。”
  跪着的人样子清秀,一席青衣,略显单薄,顺着禾苑的话,在下边寻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端正坐下。
  来彦立刻就明白了,今天太子殿下是有备而来,那沈尘尘他怎的不熟?当年与他的儿子来晋以及他的侄子一同进了礼部当差,如今他罩着的两位皆是礼部侍郎,这寒门出身的沈尘尘一直被压在底下,功过考评皆是给他随意评的中等偏下,要说徇私枉法,他如今已是越了界。
  禾苑泯了口茶,对来彦道:“前段日子我路过礼部办差大院,见着灯还亮着。因着夜色已深,便没让人去打搅来大人。自行进去瞧了瞧,见这位沈大人独自在做着文书誊写的差,也顺口问了他两句。我见此人才华斐然,对答流利,文书誊写的差事有点大材小用了。想着来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人员多,没注意到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禾苑刚说完,江意秋就在一旁道:“你那侄子去做文书誊写的活还差不多。”禾苑咳了两声,又瞟了他一眼。
  来彦看着这两人,一人唱黑脸一人唱白脸,禾苑那浅浅的客气笑脸看着瘆得慌,江意秋又站旁边死死盯着他,他如今一把年纪了也经不起这么吓的。
  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地带着哭腔:“殿下,老臣也是不得已啊,我那侄子的娘,是我胞妹,她临死前将孩子托付于我,我也不能寒了她的心不是,这才……”说完还抹了把鼻涕眼泪,又道:“但如今殿下吩咐,我以后定然公正御下,不再徇私。”
  禾苑俯身将来彦扶起来,温声道:“来大人不必如此,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今后好好用人便是了。”来彦连声应着,抬头却见后面站着的江意秋脸色发黑,死死地瞥着他,他吓得后退几步,挣脱了禾苑轻抬着他的手。
  见来彦如此行径,禾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了一眼江意秋。江意秋却一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这第二件事呢,就是定日子。这事来大人不用再管,交由我便好。”话毕,禾苑猛然咳了咳嗓子,江意秋便靠了过来说道:“今天就说这么多吧,该回去了。”
  沈尘尘坐在角落里还在愣神,来之前,禾苑只跟他说有要事相商,却不曾想是受了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
  他虽是出身在皇城,可家中贫寒,他只能一边赚银子一边苦读,比旁人多考了五年才考上。
  可好不容易上了榜,以为仕途坦荡,却屡屡碰壁,也没有多余的银子来打点那些官员。如今受了太子殿下的提携,待禾苑他们走远后,他站在原地,竟发觉自己脸上已挂两行清泪。
  皇城这里一入秋,风就大了起来。禾苑已是氅衣不离身,就算在马车上也披着。
  秋天一到,禾苑就免不了染风寒,他的身体自幼就很差,因为皇后小产,差点没有保住他。靖王跟皇后以及十几个太医日夜不眠轮番照看,更是差不多倾尽了所有温润滋补的药才让他长到如今这般。
  马车已行至宫门口,江意秋拨开帘子,却跟一个熟悉的人对上了目光,高月玥拱手跟禾苑见了礼,又抬起马鞭,对江意秋小声讥讽道:“我们的江小霸王回来了怎么也不请你姐姐我吃酒呢?”
  江意秋急着送禾苑回去,不想多跟她废话,胡乱应了两声就匆匆让快点走。高月玥在原地抬手扶着下巴,心道:“这小霸王不对劲呐!”
  禾苑才被江意秋送回殿内,他便径直去了书房,还未提笔,便听见脚步声,小年急慌慌冲进来说:“殿下,不好了!我今日去城外玩儿了一圈,发现梁易妻儿的尸体飘在护城河上!”
  他说着,又是气愤又是懊恼,恨自己没有将那对母子送远一点些。但禾苑想着,可能是李晏贞在指使梁易动手的那天,就没想过要留这对母女的性命。
  不禁将那支狼毫捏得更紧,指头都泛了白,听着小年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他正翻找着什么。
  见他手里掏出来那熟悉的桑皮纸包着的毒药,禾苑立刻示意他拿过来,问:“你在哪儿发现的?”
  小年也觉着这包东西好像是之前梁易在江府的书房预备用的那种毒药,“就在那河边。”他也觉得奇怪,这怎么这么像是被人故意放在那里的。
  “立刻让高将军过来,说有急事。”禾苑沉声对小年说,待他几步越出门,禾苑吩咐让人去沏盏热茶端过来。
  他扶着额,这几日正愁那毒药的线索断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
  禾苑觉着头有点微微阵痛,捏着茶盏给自己灌了口浓茶,高剑信就跟着小年进了来。
  “殿下,是有何急事?”高剑信单膝跪地拱手道。
  禾苑站起身来示意他快起,道:“深夜打扰高总督万望见谅,事情紧急,长话短说。之前那两名仵作说梁易中的毒有蹊跷,事后我请您召集太医院的太医去仔细查验核对,现在有结果了吗?”
  “回殿下,太医院的太医也看不出来,实是难以下定论。”高剑信那日接了禾苑的授意,转头就去拎着那些大夫们都一个个去察看了一遍。
  禾苑指着桌上那包毒药,正色道:“您将这包药拿去试验,看是不是和梁易那天服下的为同一种。”
  高剑信不知道禾苑从哪里得来的,但他也不敢多问,领完命拿着便匆匆离去。
  小年在一旁替禾苑披了件更厚点儿的氅衣,问道:“殿下,您今晚不睡了吗?明日还要去徐尚书那里呢。”
  “无事,你先去休息。”小年乖顺应了,三更起来看着禾苑书房内的烛火才刚灭。


第5章 病寒
  秋日的晨里多了湿冷,少了些许暖意,鸟叫声稀稀疏疏的,吵醒了榻上的人,禾苑脑袋闷在枕头里,不知自己睡了多少个时辰,但这身上被汗浸透的粘稠感让他觉得又冷又热。
  脑袋沉沉得像是陷在尘泥中,喉咙间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往上又窜到嘴里,这感觉让禾苑想吐。但他已经吐了一晚上,前日里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后来又吐了几次白水,胃此刻都是绞着的,脸已经煞白了。
  小年想着殿下几乎从来都不懒床,见着都卯时了,寝屋里还没传来动静,便探进去问问,突然低头一看地上虎子里外的污秽物,再瞧见殿下惨白的脸,额头淌的汗,就知道殿下又病了,而且此次害的风寒也不轻。此前也不是没有过,小年便依着以前的步子,先去着人唤了太医院的御医,而后叫了几个侍女进来。
  江意秋一早在殿外等着,原本今日是要去吏部,但他在外面迟迟没等到人。殿内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脚一蹬上了廊檐,只见满屋子里上上下下忙的不可开交。
  江意秋心道不好,也不等人来传,他径直冲向禾苑的寝屋。小年见江意秋来了,焦急道:“肯定是昨日风太大了,殿下这是又染上风寒了,才去让人唤了御医过来。现下入了秋,殿下就更容易生病,看来昨日的氅衣还是不够暖和,得着人再去打个新的送来了。”
  江意秋也知道禾苑每年都要遭几次罪,每一次,禾苑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沉重的呼吸声很明显,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那么剧烈,伴随着他重重的咳嗽声,沉沉地砸在江意秋心头。
  禾苑十七岁的身体仿佛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像块温润的白玉,但似乎轻轻一碰就要碎掉。
  江意秋接过了侍女端来的小盆,拧湿了帕子,轻轻覆在禾苑额头。额头上多了东西,禾苑就感觉好像又被什么重物压着了,像以往一样微微偏了些头想甩掉。
  可他一偏头,却落在一个温暖的掌心中,昏昏沉沉的他以为是母后来了,又惭愧地难受起来,呜咽了两声。
  江意秋贴近了脸仔细听,断断续续的,他没听清,又轻轻用掌心揉了揉那白净的脸。禾苑觉得舒服,眉眼舒展开,眼角弯弯的,江意秋觉得他就算是病了也那么好看。
  禾苑此次染风寒,小年也依旧没有让人通传靖王和皇后,之前就因着他私自惊动了两位,便叫禾苑让他罚站了两个时辰,又抄写了三千字的规矩。
  禾苑的风寒严重时便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若不严重的时候便要拖很长时间才好,御医也没有办法,只说仔细养着,便不会有碍,可却无根治的办法。
  今日来的御医也只是开了些温补祛寒的药,小年便让侍女加紧去煎药,御医又给扎了两针,而后道:“殿下和以前一样再按时用药就会好了。”
  小年送完御医,就习惯性地回了自己屋,他已经记不清是从哪次开始,禾苑每次风寒昏睡不醒时在他身边照顾的人成了江意秋。
  江意秋还每次都让小年闭嘴,不要乱讲话,敢说漏嘴就把他绑了送到满是虫子的小黑屋里。小年虽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大人”了,但他最大的阴影就是虫子,从小就害怕得不行,做梦梦见那种长满了腿的虫子都能吓得瞬间清醒过来。这他哪儿还敢说呢?
  李晏贞正在为着核查人员记档的事忙的焦头烂额,但他其实也知道并不用怎么认真查,梁易的底细他非常清楚,做做样子给靖王和其他大臣看罢了。但他最近跟江意秋之间的火药味儿愈来愈浓,册封大典还没准备充分,他也就还有机会,正这么想着,吏部尚书徐章甫到了。
  吏部有一定的核查权,此次兵部出了纰漏,他徐章甫也有必要来一同协助整改,他后边跟着两个侍郎,显然是准备充分。“此次还要劳徐尚书多多费心了。我这兵部里人员复杂,不像那些文官,他们大多都是考功司考进来的,能参加考功司的人,也都是在你们吏部查了户籍的人,自然比我这里的人更清白些。”李晏贞客套道。
  徐章甫听他这么说,便也不拘着,坦然道:“李尚书的难处我岂能不知,所以我特地多带了个人来,皇上安排的事,老臣也得尽心尽力不是?”两个就这么打了一会儿的太极,但拖到最后,差事还是得照办呢。两位侍郎在办事房仔细稽核人员信息,兵部众人都还算是很配合。
  徐章甫被李晏贞引着去了一旁的房里喝茶,李晏贞端着茶盏试探道:“不知徐尚书可有听到消息,江公子的册封大典何时能进行呢?说着这事,徐尚书可有想到时候送什么礼呢?我这几日正愁着这事,不知徐尚书可有什么好的点子,望不吝赐教啊。”
  李晏贞也是不准备跟他打马虎眼,这么一说,徐章甫便知道李晏贞是在着急册封大典的事情了,他淡然道:“册封大典已经交由了太子殿下全权负责,你我只等听殿下的吩咐就是了。这说起送礼嘛,我也真是没有想到要送什么礼。江公子自小住在宫里,想必是什么都不缺的,也没听别人说过江公子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啊。真是不好送啊!”
  李晏贞这几日都没空打听风声,偏生梁易还在这时候出了事,宫里的事他都无从得知,刚刚得知册封大典也交给了禾苑,他似乎已经快要按耐不住,不自觉攥皱了衣襟,又怕被徐章甫察觉端倪,抿了口茶之后就有的没的聊到了别的事上去
  快到晌午时,几阵凉飕飕的风卷过,便下起了雨。雨滴敲打在屋檐、枯叶上,可昏迷的人听不见,伏在床边小憩的人被雨声叫醒,抬眼看向睡着的人,又将被额头捂热了的帕子拿下来,重新浸凉水拧干再轻轻放上去。
  他轻轻抚了抚他的脸,烧似乎退了点,睡的也安稳了,便叫人去将药煨上,又使唤人去长安大街买了豆腐羹回来,盛在碗里面,盖上盖,叫人拿去温着。
  小年在房里玩着手里江意秋从边关带回来的陶响球,数着时辰,禾苑差不多该醒了。他推了椅子起身往禾苑寝屋去,见江意秋还在仔细给禾苑擦手,便轻手轻脚进了门,候在了床边。
  禾苑忽的轻微动了动身子,小年对江意秋使劲儿使眼色,又对他做口型:殿下要醒了!但江意秋却丝毫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禾苑躺得浑身酸痛,脑袋还是昏昏的,缓缓半睁开眼,床边正坐着个人,他以为跟以前一样不是侍女就是小年,便没再看第二眼,又渐渐阖上,似是还没睡够。
  他干枯的嘴微张了开,小声嗯道:“小年,去,给我倒杯水。”话一完,茶盏已经被递到跟前了。但禾苑没听见动静,疑惑着惺惺忪忪又睁开眼,这次看清了……
  他猛地撑着手臂想起身,却一下没起来,江意秋便立刻放下茶盏,稍稍站起身去扶他,却见禾苑的亵衣那松松垮垮的领口,落在那白净的锁骨旁边,他喉间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替他撑着身子。禾苑抬手接了茶盏。
  “感觉好些了没有?还有没有哪里感到不适?”江意秋接过他喝完的茶盏搁在一旁。
  禾苑摇了摇头,涩声问道:“你一直在这吗?”
  禾苑幼时的记忆里,江意秋一直如兄长般待他,自小就被江意秋带着在皇宫里到处野,摘梅花抓青鱼。后来大了些,他开始在书院里念书,但江意秋不爱听先生讲课,经常偷溜出去玩,还让他给江意秋打掩护,禾苑倒是更像兄长些了。
  病里的事他都记不起来,高温烧得他整个人一直都处于昏迷中,迷迷糊糊就感觉自己更像是做了个梦。
  江意秋嗯了一声,转而吩咐让人端了豆腐羹来,禾苑胃里都吐空了,得吃点东西垫一垫才能再用药。
  小年端了小案来,搁着热乎乎的豆腐羹,上边还撒了点碎糖。禾苑喝了两口,便说要喝药。江意秋想着让他多用点之后再用药,但还是吩咐侍女将一早就煨好了的药端了过来。
  禾苑自小就喝过很多药,太医院的御医开的有各种药方,苦味对他来说是熟悉的,可多年来,小年守在他身边也没听见殿下念过一句药苦。
  他捧着药碗一饮而尽,皱了皱眉,继而转头又拿起勺子继续喝豆腐羹。
  小年和侍女都下去后,屋内两人都沉默着听着雨声,禾苑哑声道:“今日吏部没去成,不知道徐尚书去协助查兵部的事情怎么样了。”
  江意秋知道他还惦记着这个事,上午就派人去打听了,正色道:“徐章甫去李晏贞兵部查户籍,李晏贞那狗贼居然没有拦人,显然是料定他们查不出什么来了。不过我给徐章甫换了个得力的干将,过了今天,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禾苑捻了捻手指,道:“行刺案后,李晏贞又被你压了一头,他此刻铁定要恨死你。平日里你江府周围的巡防不能松,你的近卫也不要离身。我担心李晏贞被压狠了狗急跳墙。”
  雨还在下,江意秋压不住心里的波浪,自从知道靖王要给禾苑选妃之后,他就一日也等不了了,那些在年年岁岁里积攒的,快要从胸口漫出来的炽热的情感,他不容许。他撑起身缓缓上前两步,禾苑偏头看到江意秋的眼睛,失了神。
  江意秋坐上了他的榻,轻声对那人唤道:“阿苑。”


第6章 千钧
  翌日雨停,太子殿书房内,禾苑披着大氅,脸色略显疲累,一手拿着卷轴,目光飞快扫过几行,又唤了声让小年拿些墨进来。
  书房内窗门紧闭,木质香更浓,小年推开门进来,恭恭敬敬拿着墨道:“殿下昨日才病,虽说这次祛的也快,但您还是要多休息,这么多事情,不必急着这么一两天嘛。”
  “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禾苑嘴上是应了,待小年出去后,还是在书桌前坐到了天黑。
  前日才让高剑信去查了那药,今日便收到回信,那药确实与梁易死前服下的一般无二。
  可为何这么巧,就被小年看见了,还在那么显眼的河边。李晏贞手中握着这样厉害的杀人利器,禾苑愈来愈感到不安。
  忽而听见小年叩门道,才发现暮色已经落下来,禾苑伸了伸写酸了的手臂,揉了揉肩膀,听见小年说江意秋来了,还特意嘱咐了一句:“是公事”。他转眼看了看他从边关给带回来的话本子,到今日,还是没空去看,摇首,拢了拢氅衣,出了房。
  江意秋在正堂转着刀柄,桌上的茶盏放着没有动过,见禾苑走了过来。便收了刀,立起身,直接疾步过去迎,柔声道:“怎么不多休息?身子要给你熬坏了。”
  小年在后边咳了两声,周围的侍女与他便一同都退到五丈开外。
  过来时小年在旁边尽力用身体给他挡着风,一路上跟挪着过来似的,小年小他两岁,模样看着很是小巧可爱,关键耳朵还很灵。
  禾苑在几年前的一个大雪天里,和江意秋偷跑出去玩雪。他在一棵老树下的小树洞里发现了冻晕过去的小年。他脸上都是伤痕血污,看着可怜,鞋都没得穿,禾苑于心不忍,就这样把他捡了回去。
  等入了屏风,两人面对面坐着,小案上点着烛火,安静的燃烧,散着些许声音。
  江意秋垂眸正色道:“咳咳,那个,昨日跟着徐尚书去了兵部的百户与我说了件奇怪的事,兵部的名册上有很多名字他都曾在礼部见过,但核对的时候却发现名册上那些人也根本不在兵部当差,不知被李晏贞弄去了哪里。”
  禾苑的黑发垂在案上,江意秋瞥见那微微起伏的胸口,紧了紧喉,又道:“但此事他暂时没跟徐尚书提,以免打草惊蛇。”
  禾苑捏了捏茶壶的手柄,江意秋道:“夜里就别喝茶了。”禾苑收回手应声道:“好。话说你回城已有几日了,怎么没见着昭阳呢?”
  昭阳是被靖王从一众德才兼备的贵公子里面选出来入宫做江意秋的近卫,并随其征战边关出生入死。此次昭阳未随江意秋回都,禾苑原以为迟一两天也该回了,却到了如今还没见到人影。
  “我差他去替我办个事,约莫也快到了。怎么了?”江意秋看着仍带着些许病气的禾苑,胸口微微滞了口气。
  禾苑手指捻了捻衣袖,道:“没事。如此看来李晏贞必定藏着一批人,可不知他要用这些人做什么,你再去让人打听一下,这些人确定是曾经在礼部办过差的人吗?我忧心李晏贞偷梁换柱,如今大境内安稳得不正常。昭阳不在,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江意秋轻轻笑一声:“好。”
  秋风呼呼吹地窗户有些响动,禾苑余光扫过一眼江意秋的脸,光线昏暗,只有一双泛着微光的眸子很显眼,在期待着他开口,但未能如愿。
  ——
  此次徐章甫也算是借着梁易这档子事把兵部查了一番,进入办差大院的时候目光扫了一眼院内的一众将士,不说是精神抖擞,但绝对是一群兵痞子的模样。
  徐章甫内心百感交集,就这个样子,靖王是怎么能够放心把自己的安危交出去的?西戎一族一旦哪天结束内斗合力攻打边关,如果没有江意秋,大靖只怕危在旦夕。
  徐章甫本是想写个奏章呈给靖王,但奈何听说靖王这几日又躺回榻上了,于是改了念头去太子殿。
  徐瑶瑶一听说父亲要前往太子殿商讨事情,便想寻个由头同去,但回忆起那天在坤宁宫的情形,又犹豫了,终还是把迈出的脚退了回来。
  翌日徐章甫前往太子殿途中遇见户部尚书方文州,一问才知都是去太子殿同殿下商讨事宜的,便一道走了。
  方文州与徐章甫向来相谈甚欢,两人路上先是寒暄了小会儿,后又听徐章甫谈起兵部核查事宜,不禁开始长吁短叹。
  方文州抚了抚美髯,沉重道:“兵部军饷年年按时发,这是吃惯了好饭,不妙啊。但我今日去求见殿下,是为着参礼部的来彦,那个来尚书,如果不是我亲自去各地走了一遭,怕是还不知道有多少寒门学子都没法再求知。”
  徐章甫知道方文州的意思,他之前也一直想上奏此事,但迟迟未动。
  话毕,马车已经抵达殿门前,见着江意秋在门口扶刀而立,浑身散发着从容与自信。
  两人相视一愣,进而走上前去,抱手见了礼,江意秋带着他们二人,入了正殿。
  江意秋好似习惯性的回到了禾苑座椅旁,两人在下边霎时觉得奇怪,但也不便多问什么。
  却听到江意秋直言不讳:“册封大典由太子殿下亲力亲为,我也不能只在一旁看着,殿下近卫之责暂且由我代劳。”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什么。早就听闻江意秋拒了很多上门提亲的名门,那些人家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倾国倾城的容颜,都看不上,他莫不是真是个断袖吧。
  禾苑道:“两位大人,今日可有什么要事相商?不妨坐下慢慢说。如今父皇命我暂理诸多事宜,很多地方还需要向两位大人讨教。小年,给大人上茶。”
  话毕,徐章甫在下边缓缓坐下,但见方文州直接跪地开始慷慨陈词了起来。
  “殿下,老臣向来直言快语。今日是想给殿下道一番这两年户部的账簿,礼部年年都在向皇上上奏要开办学堂,皇上一应准了。我们户部一年下来少说给他们礼部要拨两三批银子,可老臣又去查看了礼部报来的每年入学人数以及收上来的学杂费,却是少之又少。臣倍感疑惑,便亲自去几个地方查看了一番,却发现好多地方的学堂根本就无人在运转,只有一具空壳,无数寒门学子求学无路啊。每年这么多银子都入了礼部的账,可他们又为百姓做了什么呢?”方文州说着,情绪高涨,双目渐红。
  禾苑听罢,起身上前两步扶他去木椅,笑道:“之前便听闻我们户部尚书方大人虽已年迈,但恪尽职守,还是个直肠子,今日得见,传闻果真不假,您先不急,我们共同商议便是。”
  方文州怎敢让太子殿下这般躬身亲请,赶紧回去安心坐着,又听见禾苑叹息道:“哎,我知方尚书的难处,查账簿就是个细致活,况且这些个支出又多又杂,也是难为您一把年纪了身边也没几个得力的帮手。礼部的账我自有办法。”
  说着便同徐章甫和方文州道了沈尘尘此人目前的情况,虽还只是个礼部侍郎,但也算是有个人能在礼部帮忙盯着。
  徐章甫也同禾苑理了理在兵部核查的一堆事宜,禾苑扶着额,似是头痛,转而又言:“之后还请两位尚书大人盯紧些,兵部和礼部有任何风吹草动也请马上着人来通传。”
  方文州与徐章甫出殿后一道出宫,天色变了,开始刮起了大风,两人走快了些,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后便下起了磅礴大雨,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一道劈天盖地砸下来。
  一时,天都暗了下来,方文州乘坐的马车径直朝户部大院行去,两边宅院稀稀落落,铺子还开着,就是因着突然的大雨,路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豆粒般大的雨滴砸在马车车顶,炸开的声音吵的人耳朵疼,车身倏地一震,侧翻了。
  方文州毫无准备地偏头砸在了木头上,一时间头晕目眩,但一股咸腥味很快让他惊醒过来,几个小厮已经全都倒在了血泊里。身着黑衣又手持利刃的几个不速之客眼见着就要冲上来把他生撕了,他闭上了眼。
  只听几声刀刃碰撞的尖锐声,江意秋一手拎起方文州的衣襟将他扔向了后方,另一手抬刀一挥,那人被砍得后退了好几步。
  转而几个人同时冲了过来,直刺向方文州的脖颈,他吓得腿直接动也动不了。江意秋双脚一蹬,挺身向后空翻,两脚直接踹翻了两个刺客。
  紧接着后面跟着的府兵赶到了,站着的两三人见势不好直接灰溜溜跑了老远,地上被踹翻的两人还昏着。
  雨势未停,江意秋把方文州送回了方府后就让府兵提着地上那两人回到了太子殿内。
  禾苑坐上边沉声问道:“你们在替谁做事?”目光在那二人身上一扫而过。
  两人均未作声,江意秋提着刀逼到了其中一人脖子旁,那人冷汗直冒,但还是咬死了不开口。
  “你们如实交代,我能让你们死的痛快些。如若不然,我能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禾苑揉着衣襟,示意小年把东西拿来。
  那粉末被盛在一个透明的瓶中,禾苑拿起来在他们跟前晃了晃,露出的手腕很白净。那两人显然知道这东西是什么,肩膀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
  高剑信守着几个太医试验,因着太医确定这药并不会直接要人性命,高剑信去刑部,和冯尚书提了几个死囚过来让其直接服下。
  根据服药的人的反应,这白色粉末并不会直接要人命,但其效果堪比致命。
  服下的人直接痛的脸色乌青,嘴唇泛白,汗流成河,且倒地不起,连打滚的力气也使不出,但就是还会吊着口气。
  此刻,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是凌迟。


第7章 酒宴
  来彦正在堂内等消息,几个狼狈不堪的刺客回来复命:“大人,去往宫里的路上方尚书与徐尚书一路,我们不好动手。便想着等他回来时再寻机会,他本应难逃一死,但江意秋突然就杀过来了,还,还落了两个弟兄在他手里。”
  来彦一听直接倒回椅子上,怒道:“那你们还有脸回来!给我拖出去都斩了!”闻言,那几个人立刻被带走了。
  来彦在堂内踱来踱去,方文州查到他的账簿本是在一个月以前,但那时方文州不欲将此事呈报给靖王,毕竟这么多年礼部的许多事宜都是靖王殿下亲自允的。
  但禾苑如今开始主理许多事宜,也到了算这本烂账的时候。
  那方文州打听到礼部的侍郎换了人,还是太子殿下亲自提点的,心里便更加有了指望,他性子又急,肯定是要等不及了去禾苑那里去告的。
  如今命人刺杀朝廷重臣这一条就够他来彦下刑狱了,他此刻就像被放在沸腾的锅里煮一样,礼部侍郎换了沈尘尘,怕是也要开始查起礼部的账来,情急之下,他披上了墨色氅衣,叫人套了马车,出了府。
  太子殿内,已命人清扫了地面,那血的腥臭味实在让人恶心。
  江意秋便领着禾苑回了书房。房内点着安神香,江意秋问小年:“这香挺好闻啊,哪儿来的?”
  小年扶着下巴想了想,道:“好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芍药姐姐送来的,递给我的时候好像还说这是徐尚书家的爱女徐瑶瑶亲自做的香。”小年看着那香又快烧完了,吩咐了侍女去拿新的。
  禾苑的新氅衣也给加急赶工做好了,仍是素色,不过上面还绣了云纹。
  侍女呈上来江意秋抬手量了量厚度,他捏起氅衣的领子提起来,转身给坐着的禾苑披上,满意道:“嗯,真好看。”
  禾苑轻笑,道:“谢谢。”
  “今日我又坏了来彦的好事,这可怨不得我。但他派来的那几个虾兵蟹将实在太弱,匿息功夫还那么差,我顺着味儿那么一闻就知道了。”江意秋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抱着手臂抬了抬下巴俯视着坐在椅上的禾苑。
  禾苑顺着他的视线扫回去,莞尔道:“怎么把你自己说的像只犬似的。”
  江意秋便闭口不再作声。
  兵部那边在徐章甫领人来巡查一番过后,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毕竟查出了些什么还得徐章甫回去整理思索一番之后再来告知他。李晏贞正欲回寝,突然听下人急匆匆跑过来,说是来尚书来了,他心道不好,使唤人去备偏房。
  来彦在房内等得心焦,见李晏贞终于是过来了,着急道:“大人,此次方文州已经对我的账簿出手了,太子殿下刚把我那侄子给换成了沈尘尘,一个破读书人,就一根死脑筋,我如今是内外兼受困啊。那方文州我欲命人拦下他,可他偏偏跟徐章甫碰上了,没找到机会,回来时我那几个废物手下又失了手,江意秋还捉了两个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大人,您可要救我啊!”
  说着他又开始跪地哭诉起来,怎么这几年都好好的,他来彦突然就到了这般境地了呢?
  李晏贞听完,抬手指了指他,又摇了摇首,烦道:“我当时就叫你该按下去的就不要心慈手软,像沈尘尘那种人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准他进来当差,偏偏要寻个便宜占,他是能干,但你不知道越是这般的人,越是不好掌控吗?”说完,他又吐了口长气,扶椅坐下了。
  来彦在地上已经泣不成语,李晏贞无奈道:“那方文州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你既没得手,那再想对他出手也难了,还又撞到了江意秋手上,你说你,动手前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来彦断断续续道:“我也是怕来不及啊,那方文州是个急性子您也知道的。”
  李晏贞撑手捏了捏额,沉思半晌,终于道:“就你派去的那几个人也不是什么难啃的硬骨头,最坏就是把你全盘托出了,你说我能救你什么?”
  来彦顿时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嘶哑着声道:“大人,您不救我就没人救我了啊,我是跟着您混的,那账簿要是落到了太子手里,那您和我皆为死罪啊!”
  他爬了几步到了李晏贞跟前,揪着李晏贞的衣摆。
  那坐着的人沉默片刻,又开口道:“罢了,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想救你,但依着现下如此情形,我们得退一步,不然就是跟太子和江意秋对着来,我们谁也讨不了好处。刺杀朝廷重臣是重罪,但不会立刻就给你判了,你且等我寻个法子。你那礼部目前还是你说的算,你得让你儿子把账簿看好了,别落到沈尘尘手里去了。”
  来彦自觉此次免不了要去刑狱走一遭,冯卓那人他没打过几次交道,但又寄希望于李晏贞不会不管他。回府的路上,他让下人入了马车,吩咐让人把账簿去重新誊抄了一份。
  李晏贞才因着梁易一事失了圣心,来彦自己管不好手底下的人还要他来收拾这烂摊子。就这么想着,李晏贞一手挥掉了桌案上的茶几泄愤,又转而沉下心来,他拢了拢衣服,叹道这到了秋天,果真是更冷了啊。
  ——
  禾苑这几日病好得差不多了,药也不用再服了。正伏在案上看卷轴,睨到那话本子,眼睛觉得干,揉了揉。
  那礼部的来彦此次必然是要逃不掉,但他并不急着让他下狱,刑狱的冯尚书也是个铁腕子,人去了刑部,禾苑要想再从他嘴里套点别的东西就太扎眼。
  现如今来彦窝在府里应该会老实点,江意秋派了人去看守。方文州自从那日雨天过后就吓得病倒在榻上了,禾苑分了一部分自己的护卫去看护。
  江意秋的册封大典还得礼部出大力,宫墙修缮也已基本完工,来彦落了个大把柄在江意秋手里,但他听说江意秋暂时还没将这事儿告到靖王那里去,思索着可能还有回旋的余地,因而办事可得劲儿了,比禾苑预期的时间短了很多。
  册封大典的地方选在了紧靠在皇宫外边的一处空旷的草场上,除了有一边是贴着宫墙外的护城河,另外几边不远处就是树林,林中长着许多和宫中不一样的枫树,秋天一到,远看着这片林,火一般的红色铺天卷地,煞是夺目。
  此次大典的重头戏安排了跑马赛,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会拔得头筹。
  但皇城内各个贵族子弟还是应了邀约。就算不拿冠军,能在靖王面前露一露脸也不亏。
  靖王面色露点疲惫,还是尽力沉稳端坐着,诏书早已拟好,福宁公公手持明黄色诏书,宣告天下,即日起,江意秋为大靖唯一异姓王,封号乾圣,五十万大军归其麾下,众人齐跪地。
  念完,江意秋单膝跪在靖王座前,接了诏书及兵符,靖王招呼高剑信过来,扶着江意秋的肩膀侧头对他道:“阿秋还年轻,如此重担交由他,我怕他心里有负担,你替我多多关心。”
  高剑信接了话:“老臣自当尽心尽力辅佐。”
  靖王收回了江意秋肩上的手,转而又指向了高剑信,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虚,罢了。阿秋,有什么难处,高总督也能帮你。”
  江意秋扯开嘴角抬头嗯了声,他不在乎什么名,只是觉得和靖王之间总隔着什么。幼时也记得靖王日日亲手教他练字、习武,人人都道皇上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别人的怜悯,他厌恶得很。
  到了万众瞩目的赛马时刻,好多名门贵女都想一睹太子殿下的风采,但今日禾苑同靖王和皇后坐在了台上,显然是不参与的。
  但太子殿下就那么坐着也是风姿绰约,笑容浅浅映满庭,惹的下面一众女儿们面露桃色。
  江意秋策马在马场上所向披靡,一众公子都被甩出了老远,江府上几个侍卫站在马场边,江意秋打马经过直接糊了他们几个一脸灰,而后还嘚瑟地回头冲他们笑。
  皇城内许多豪门世家都曾到江府欲提亲,此刻禾苑在上边看着江意秋英姿飒爽的时刻,内心也不禁被这放浪不羁的笑掀起了一丝波澜。
  皇后娘娘注意到阿苑的神色,关切地问道:“阿苑今天这么开心啊。”
  禾苑又敛了敛笑,拿起案上的一个小橘子,边剥边回道:“今日赛马甚是精彩,天公也作美,孩儿能在父皇母后身边陪着,心里高兴。”
  场上江意秋离那挂着重彩的绸缎只有几丈远,忽然见他挺身一脚蹬在了马背,纵身一跃顺手摘下了彩球,又轻飘飘落回了马背上。场上瞬间惊呼声乍起,靖王都不禁拍了手,道:“好!”
  江意秋在众人的一片欢呼声中熠熠生辉,他的目光却只追随着那远处台上坐着的人。
  禾苑似乎知道他在看,喉间微动,剥橘子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
  夜晚的宴席,言笑晏晏间都是夸赞江意秋的风姿,如今成了大靖乾圣王,谁能不来敬他一杯呢?
  他也不推辞,左右他酒量一向都是顶好的,况且今日的酒哪儿能跟平日里喝的相比,都是御赐的好酒,喝起来无比痛快。
  方文州要感谢江意秋的救命之恩,病体未愈,以茶代酒敬了。
  又瞥见来彦坐在另一张桌上,心里一阵后怕,叫江意秋看出端倪来,他安抚道:“方大人安心,待我料理清楚后必定秉明皇上,还您一个公道。”
  靖王和皇后只开宴席开始时坐了一小会儿便回去了,只留下禾苑。
  他在等,这一等就到了子时,席面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后,望见江意秋趴在桌上,似是喝高了。
  禾苑瞅着面前这喝的不成样子的人,明明一个时辰前还大言不惭地说:“谁能把我喝趴下,老子给你学狗叫!”
  这时候倒是安分了,周围已经都走空,禾苑唤了小年过来同他一起将已经喝的不省人事的江意秋扶上了马车,他一路上还在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胡话。
  夜里长安大街上还亮着零星几个灯笼,微弱的光打在江意秋的下颌角,轮廓分明,禾苑瞳孔动了动,但立马就偏过了头。
  他们上了马车往江府行去,帘子后边,江意秋贴在禾苑身上,禾苑不想动,任由他双手箍着他。
  那醉酒的人突然抬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禾苑,手上使了点劲儿,圈得禾苑顿时就要喘不上气,他要推开却听见他似是有点委屈道:“你不喜欢我吗?”


第8章 自戕
  禾苑在那双泛着些许涟漪的眼睛里看到了炽热,那样烈的火似乎转瞬间就要把他吞噬殆尽,他不知要怎么回答,就像下着雨的那日一样。
  “阿苑,我好喜欢你。很久以前便是。”江意秋坐在榻边,用力的牵住禾苑的手,就像他日日夜夜想的那样,忍不住要把他锁在他的身边。
  禾苑曾将江意秋视为最亲的兄长,幼时也唤他“阿秋哥哥”,不知从何时起,他不愿再唤他“哥哥”。
  幼年时江意秋总是能够跑得很快很快,但他体弱追不上他,他也不能像江意秋一样做什么都可以毫无顾忌,总有人无时无刻来提醒他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甚至有一段时间,他很嫉妒江意秋,他嫉妒他能策马跑那么远那么久,他嫉妒他能做什么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
  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江意秋在等他。他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将他甩的远远的,他就在那里站着等他,在前方望着他,静静地等。
  禾苑心里能够察觉到,如今要面对这么直白纯粹的情感,他不知作何回答,但此刻身染风寒,脑袋里一团乱麻,只能道:“过几日再说。”
  这过了几日,他此刻是清醒的,但面前这人喝得让他觉得江意秋现下是迷糊的。
  他能回答什么,不喜欢吗?喜欢吗?禾苑想不出,但他在这清澈明亮的眸子中看到的是无暇真切的情感,他为之所动,并且不想拒绝。
  他俯首,柔软的唇轻轻碰了一下醉酒人的额头。
  江意秋瞳孔皱缩, 这一瞬间他第一次尝到了被回应的甜,酒劲儿的浑浊感直冲头脑,燥热感逼得他汗涔涔的。
  禾苑双腕突然被紧紧扣住,嘴唇又痛又麻的感觉让他很难受,可手被锁着抽不出,江意秋用另一只手用力掌着他的后脑,让他只能被动地接受这并不温柔的亲吻。
  禾苑的舌被他霸道地占领,含着又不留余力地咬着,仿佛这里是他江意秋的领地,他要用力留下属于他一个人的印记。
  禾苑痛得在心里嘀咕:“他不会是记着我上次说他像犬吧,疼啊。”
  烈酒的味袭来,禾苑受不住,他原本不沾酒,也并不胜酒力,这酒虽香醇,但这香味让他窒息。
  没法呼吸,禾苑的意识渐渐混沌,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被啃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寝屋了。
  还是被小年叫醒的,说是来彦在府内自戕了。
  江意秋早早便赶了过去,到时,来彦的尸身还未被清走,白绫吊在悬梁,矮凳翻倒在一旁,来府上下哀嚎声阵阵。他仔细瞧了来彦的死状,确是被这白绫勒死的。
  可江意秋还没有要将他的罪行告知靖王的意思,如此着急自戕谢罪?他想不通。
  还没见到人,就听李晏贞的声音,似是哀痛道:“来尚书在册封大典那几日还好好的,这怎么就突然自戕了?真是可叹人生无常啊!”
  江意秋瞥了瞥李晏贞的脸色,禾苑曾对他讲过李晏贞此人曾经跟来彦的来往最密集,他们之间必定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次来彦自戕,多半跟李晏贞脱不开干系。
  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来彦身上确实没有受伤的痕迹,也就是说他不曾有过抵抗的痕迹。
  此时高剑信也来了,他是替靖王来查看具体情形好去宫里回禀靖王的,这么多年,官员自戕的例子,除此之外可没有第二件了。
  江意秋在与高剑信交涉途中得知,李晏贞今日大清早的便去宫里请见靖王了,说是上次兵部核查整改已经完成,请靖王查看吏部整理好送去兵部的卷轴。
  可仵作检验尸身之后道来彦约莫是在今日卯时左右丧命,这么一来,李晏贞根本没有时间过来对来彦下手。
  可谁又能安安稳稳经过那么多道走廊,到内屋去杀人。还有那么多下人,不可能不会被看见。
  几人在现场轮番查验之后,仍是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怎么看都是自戕。
  高剑信便匆匆策马赶回宫里去了,江意秋紧随其后,走之前发现李晏贞也跟着又要一起往宫里去。
  江意秋特意等了等李晏贞的马车,驾马的小吏对江意秋行礼,李晏贞掀了车帘,道:“江公子,哦不对,如今得叫乾圣王了,一同去面见圣上吗?”
  “呵,是啊,我如今才受了册封礼,诸多事情都还需向各位前辈请教呢!这不是特意来问问您,之前兵部核查的,应该一切都好吧?上次赛马,我见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都是您兵部底下的得力干将呢!”
  江意秋颠着马,不急不慢地走着,手搭在刀柄上,眼睛始终没赏他一眼。
  李晏贞轻笑一声:“我那几个不成器的手下,竟还劳乾圣王记挂着,这怎么能呢?乾圣王如今直接统领五十万大军,皇上连兵符都给了,器重呢!老臣如今这把年纪了,手底下出几个不听指挥的东西也是常有的事,梁易那事儿皇上已经没有再问过了,想必是太子殿下已经料理妥当了。”
  他一口一个“乾圣王”,说得江意秋只想给他两下。
  江意秋转了转马鞭,侧头对他道:“那是,太子殿下的能力岂是你能质疑的。我听闻来尚书生前与您关系不浅,如今人走了,您可不要感到寂寞。”话毕,拱了手拍马就直奔宫里去了。
  这些个老狐狸他是真的不屑与他们多费一句口舌。
  李晏贞放下帘子,冷笑一声。他本就怕来彦的账簿落到别处,在今早以前,他就把那账簿弄到手了,来彦也死了。
  大殿内,靖王扶额,眉头紧皱,来彦也是他手底下的老臣,十几年前也是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重臣,如今人突然就自戕了,心里五味杂陈,但他如今更加头疼的,是礼部如今陷入了无主之地。
  大靖为何出不了几个像样的人才,靖王也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也没有出过限制寒门学子入学及考功司的诏令,不至于贫寒人家都那般愚蠢。
  禾苑必然是想让沈尘尘接替来彦,但靖王却下令让来彦的儿子来晋替了他父亲的职位。
  人人都心知肚明靖王这是动了恻隐之心。
  来晋没往宫里来,来彦只有来晋一个儿子,得安排丧事。靖王便拟了圣旨,叫福宁公公亲自去来府送旨。
  李晏贞在殿内一言不发,今日清晨他来宫中与靖王呈报核查详情,吏部尚书徐章甫也一同来了。
  徐章甫在靖王面前直言不讳,不给李晏贞留丝毫情面,当面弹劾他兵部人员懒散非常,户籍册子杂乱不堪,甚至出现人与名对不上号的情况,混乱至极。
  靖王听罢也是怒气上心,直接让李晏贞跪地不起,后来是听说来彦自戕在府中,暂且又把李晏贞这事搁一边了。
  徐章甫在一旁,他欲提醒靖王兵部的事宜不可太过松懈,就算如今不是战乱,也要居安思危,不能大意。可上次梁易的事情发生,李晏贞的人都敢御前行刺了,靖王也并没有给李晏贞定个什么大罪,就轻飘飘一句罚俸和停职。
  此时李晏贞在殿内静静听着一众朝臣与靖王之间的言论,不语。
  让来彦的儿子来晋继位于他而言是好事,总比让那沈尘尘上位要好掌控得多。靖王下此圣旨,正合他的意。
  江意秋送禾苑回太子殿,又替禾苑系紧了风领,特意走在前方侧面一点点,替他挡了夜里的凉风。
  禾苑看向江意秋提着的灯笼,灯芯缓缓燃烧着,他思忖着想把沈尘尘抬上去,可又怕过于着急,让别人直接把矛头又对准沈尘尘,他一介寒门,只怕是抵挡不住这些老狐狸的暗箭,他的护卫也快不够分了。
  来彦如果真是自戕,有可能是受了谁的胁迫,照册封大典那几日的状态来看,他并不像是要寻死的人。
  江意秋那时候捏着他的把柄,他还尽心尽力将册封大典安排得当就是想跟江意秋套一套关系,反正方文州也并未因此丧命,只要他将上下都打点好,就还有余地挽回,他来府别的不说,就是钱多,说不定刑狱也不用去了。
  禾苑正这么想着,已经到了太子殿门口,却发现从黑暗里急匆匆钻出来个人影,径直走向他跪下了。
  江意秋将灯靠近了些,仔细看了发现居然是来晋。
  夜里暂能偶闻声声狗吠,来晋披着黑色氅衣,掩人耳目到太子殿前,郑重其事地行了礼。
  江意秋赶忙将禾苑来晋二人护送到殿内,又遣了府上的精兵将太子殿都围了起来。
  几人疾步匆匆,入了正堂,小年烧了地龙,屋内的温度才不至于让禾苑冷。
  江意秋让侍女们奉了茶之后就让他们都退下了,他自然地到了禾苑身边立着。
  来晋攥了攥拳头,立起身到禾苑面前跪地双手奉上了一封卷轴,并道:“太子殿下,我今夜是来请罪的。”
  禾苑捏着茶盏,又放下了,道:“请什么罪?”
  禾苑只对来彦比较熟悉,此前与礼部的一应往来全是与来彦在交涉。
  来晋作为礼部侍郎,只听吩咐做差事,今日之前,此人的存在感在众臣子里确实不高。
  今日才得缘一见,却是为着请罪而来的,这让禾苑有点不知所因。
  来晋抿了抿嘴唇,肩膀隐约在颤抖着。禾苑伸手抚了抚他的肩,不知是地龙对他来说太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额头甚至还微微渗着汗,一时没有开口。
  江意秋俯瞰着他手中的卷轴,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来晋低声回道:“回将军,是礼部的账簿。”


第9章 夜谈
  来彦死前最后一次去李府后,回去的路上就差人去重新誊抄一份账簿,府上一个小吏受了来彦的令,借着烛火,当夜就开始抄写。
  两个侍卫在门口把着刀柄而立,屋内的人奋笔疾书,直到半夜过了丑时才完成。
  刺客悄无声息潜入来府中,利刃摸了门口两个侍卫的脖子,鲜血顺着刀锋低落成河。
  转眼间,房内刚誊抄完的小吏也倒在了血泊里。桌案上的两份账簿,一份化成了灰烬,一份被带走了。
  此时呈到禾苑面前的账簿究竟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来晋的嗓音有些嘶哑,哽咽道:“我以我来府上下几十人口的性命向您保证,此账簿绝不是弄虚作假。”
  说着,他的头重重磕在了地上,又缓缓抬头,一双略带红血丝的双眼望向禾苑道:“殿下,家父生前与我言,他在礼部多年,自知愧对圣恩,大肆敛财,致使如今才疏学浅者甚多而国家栋梁之才愈见稀少。又与兵部李晏贞私下将寒门出身刚入仕不久的小吏,送去兵部充兵。如今家父自戕,便是想以死谢罪,让我来求殿下,能保下我来府一家老小的性命。”
  来彦出了李府之后不久,便发觉马车后边有人跟着,他在李晏贞的府上时,能够清楚的看到李晏贞眼底隐藏的杀意,那账簿就是他的催命符,捏着李晏贞的命脉同时也悬着他自己的一线生机。
  他如今对李晏贞来说就是个拖后腿的,大不了一杀了之,但他不甘心,他选择死也要拖李晏贞下水。
  他在十几年里躲躲藏藏,小心翼翼藏着那账本,生怕哪一天东窗事发就要赔上来府几十口人的性命。
  来彦本是寒门出身,当年靖王大力招揽英贤,广招天下有学之士,初入大殿的他也曾怀着满腔热血,立志闯出一番事业来。
  他也做到了,他得了靖王的青睐做了礼部尚书,后来又迎娶娇妻入门,喜得幼子来晋,这一切都那么圆满而美好。
  可人在一片坦途的时候,却容易自己把自己绊一脚。
  那李晏贞找上他,用人换取更可观的财富。
  他幼时过的是没钱的苦日子,如今有了机会去套更多的金银财宝,他眼里就没了别的顾虑。
  可事发之后,他曾一度不眠于数个夜晚,更多的钱确实让他的来府更光鲜亮丽,让他的妻儿能够不为钱财而忧虑,可这却让他陷入了无尽的恐惧。
  甚至到后来起了杀人的念头,但方文州没死成。
  日复一日的痛哭与悔恨,终于在看到李晏贞欲卸磨杀驴的眼神时,下定决心结束这一切。
  在马车他心生一计,陪李晏贞演一场戏。
  他藏起了真正的账簿,随便给了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拿的卷轴让小吏去抄写,那人半夜里抄的账簿到处都是对不上的数字,根本就是乱七八糟乱写一气的东西。
  而后跟自己儿子来晋交代清楚,让他带着真正的账簿来找禾苑。
  来晋一口气说完又将头重重磕了三下,略微见了血。而后忐忑不安的跪在地上等待禾苑的发落。
  禾苑撑着首,阖眼想了许久,而后叹息道:“保你来府上下人的性命可以,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着,他端了茶盏,开了盖,稍稍愣了神,泯了一口,又侧头抬眼睨了一眼江意秋。
  他茶盏里的茶被换成了鲜奶。
  江意秋回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又敛了起来。
  听见禾苑如是说,来晋稍微松了口气,接着听他道。
  “礼部如今无主,皇上已经差人拟了圣旨,欲让你上位。但是你得拒。”
  来晋知道太子殿下先前提携了礼部的沈尘尘,此人在这之前与他没有过交集。
  但沈尘尘担任礼部侍郎之后,他们之间的交涉变多。
  一段时间的相处中,他也发现沈尘尘此人才学不浅,甘心拜服。甚至后来他发觉沈尘尘并没有因着他父亲来彦之前打压他,而对他来晋抱有成见,足以见得沈尘尘此人胸襟开阔,是个值得结交的人才。
  要让来晋给沈尘尘让出位子来,他心甘情愿,但要怎么安然无恙地拒绝靖王下的圣旨却是个难题。
  他也曾听闻父亲讲过一些靖王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的事情,印象最深的就是据说有一次十来个尚书侍郎横尸于大殿内,那般血腥的场景不是他父亲亲眼所见,是李晏贞亲口所提。
  而如今的靖王,病体未愈,肉眼可见的日渐消瘦,近几年也很少大动肝火,但听闻了那一桩惨案后,来晋更加心生恐惧。
  公然抗旨必然需要一定的胆色,要能经受得住天子的怒气,他连靖王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更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此刻却要他去完成这样一件对他来说堪比登天的难事。
  一时不该作何回答。
  禾苑似是很爱喝那“茶”,端着茶盏又泯了几口,对来晋安抚道:“你放心,我也会去和父皇谈谈,你不必如此紧张。今夜天色也晚了,你父亲的事还没安排好,我派人送你回府,你府上一干人等的性命有江大将军作保,不会有事的。”
  来晋闻言,怆然涕下,伏低身子道了好几遍谢,之后被送回了来府。
  屋里地龙还在烧着,外边都听不见狗吠声了,一片寂然。
  江意秋懒散地坐在椅上对禾苑问道:“这就能跟上次去兵部的百户查到的事情能对上了,兵部户籍一片混乱,你觉得那一批“消失”的人,会被李晏贞用去干什么呢?难不成是私养亲兵?不会吧,他有这么大胆子?”
  禾苑仔细剪着灯芯,看着被光映出来的两个人的影子,回应道:“这个我暂时还没有头绪。不过这个李晏贞,父皇真的是太过器重他,都已经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步。我总觉得有别的理由,是因着别的什么。徐尚书上次来说,兵部目前军纪涣散非常,而方尚书又言账簿一事,今夜来晋请罪,这倒是连起来了。这个李晏贞……”
  江意秋仰头靠着椅背,长呼一口气,道:“十六年前,我父亲兵败,是他稳住了边关。皇上信任他,也不是没道理。”
  禾苑思忖着,又似乎察觉到他微弱的低落情绪,禾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又快到冬天了,下个月估计初雪就来了。你刚打了胜仗,又封了乾圣王,今年去看他们,他们肯定会为你高兴的。”
  江有临兵败边关那一年,江意秋才两岁,还没开始记事,对于父亲的记忆很少很少,对母亲的也只有那么一点。回忆里,母亲总是牵着他去梅林,母亲总是在梅林一站就是一天,从白天到黄昏,等一个不归人。
  江意秋收了情绪,此刻已经快到丑时,他立起身到禾苑面前,示意他回房歇息。
  小年已将寝屋内提前打点好,禾苑跨过门槛,便闻见和之前不一样的熏香的味道。他疑惑的目光投射到江意秋脸上,他也不避开,直言道:“我送你的,也是我亲手做的,不好闻吗?”
  这香闻起来确实好闻,与之前的好闻不同。
  徐瑶瑶做的香带着花香、木香,很沁人心脾,江意秋这香更多的是一种自由的青草的香味,仿佛能闻到山野间自然的味道。
  禾苑弯了弯眼睛,笑道:“好闻啊,谢谢。”
  又纳闷儿江意秋现在几乎每天都守在他身边,不在的时候也是去将士们训练的校场,或者是被召进宫,又或者是在帮忙保护方文州,哪里腾得出时间来做香?而且他什么时候学会做香的?
  江意秋看着人高马大,一副糙汉子的样子,做香这种细致活居然也能做得来。
  ——
  翌日,禾苑一早去了养心殿,听说靖王这两日精神仍是不太好,可太医诊脉后还是说公务太多太杂,劳心劳力休息不好所导致的。
  禾苑听完觉得奇怪,自从行刺案后,诸多事情都是他在做了,尽力给父皇腾出养病的时间。
  “皇上似乎,还有梦魇缠身,加之身体本就虚弱。这才。”太医给靖王又施了针。
  梦魇?禾苑从未听他提起过。
  待那太医给靖王施完针,禾苑便将太医叫到了外间,轻声又问了一遍:“父皇确实只是因为这个才病倒的?”他想起前几日高剑信给他呈的帖子,很是忧心。
  太医佝着身子,回道:“回殿下,皇上确实是休息不够,才日感疲惫。”顿了顿,似乎明白禾苑再问一遍的意思,又道:“脉象也很平稳,没有中毒的症状。”
  禾苑没再说什么,放人走了。
  本来今日要来道一道礼部尚书的人选,但靖王身体抱恙,实在不是商讨的好时机。
  禾苑瞅着靖王日渐花白的发,心里淌过一丝酸涩,明明小时候,这老头儿还能天天把他举那么高去摘树上的嫩绿的梧桐叶,如今却躺在榻上睡的那么安静。
  皇后听闻禾苑来养心殿,便从坤宁宫过来了,这段时间禾苑忙得完全没有时间来看望,之前还有几天染了风寒,更加不敢来,惹得她担心。
  此刻又见母后大人屈尊来看他,心里更加愧疚。
  禾苑扶皇后到偏殿坐下,怕扰着靖王休息。
  那侍女芍药端了一盒糕点来,皇后抬手将盖子打开,禾苑闻到味儿便知是他小时候爱吃的酥饼,江意秋也爱吃。
  皇后见禾苑开心的样子,她也舒心,关切地问:“你上次去见过了瑶瑶,怎么样呀?”
  禾苑没有吃酥饼,把盖子重新盖上了,回道:“母后,我不娶妻。”


第10章 寻医
  皇后准备去端茶水的手在半空停了片刻,抚了茶盖,对禾苑莞尔道:“看来瑶瑶是不合你的意了,哎,我们阿苑还没遇到中意的人啊。”
  禾苑低头垂眸,没有作声。
  侍女芍药过来给禾苑添了茶水,退下后,皇后又道:“罢了,你今年也才十七,婚事不着急,我知你向来懂事,近段日子为你父皇分担了不少公事,身体可还受得住?”说着,身子往前倾了些许,眼神里漫着担忧。
  前段时间染了风寒,禾苑心虚又勉强风轻云淡道:“孩儿早就该为父皇分忧的,这些日子孩儿学到了很多,也见识了很多。身子也挺好的,母后不必忧心。”他端了茶盏,泯了一口,见皇后皱着的眉头又舒展开便又放了心。
  转而又想起刚才的太医的话,问道:“母后,你知道父皇经常梦魇吗?”
  “梦魇啊,你父皇老毛病了。没事儿,人老了总会瞎想些什么的。”
  她叹了口气,又接着道:“还不是因为放心不下你,你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都藏心里。”
  禾苑伸手,轻轻握住了母后的手,又听她叹息道:“那时候我也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我们阿苑的身子一道跟着摔坏了。”
  她双目渐红,望着禾苑的脸,回握他的手,心疼道:“前些日子又染上风寒了吧,又瘦了好些。”
  “母后,我没事的。”
  幼时的禾苑懂事得很早,靖王和皇后很是省心,不催促他去成长,因为他总是逼着自己在长大。
  深秋里的皇宫格外冷,禾苑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便匆匆和母后拜别。
  皇后守在靖王身边,替他小心翼翼擦拭着手,又轻轻抚了靖王的鬓。皇后是舞馆出身,靖王在长安大街上惊鸿一瞥,两人的命运从此纠缠在了一起。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十六年来靖王没有纳过妾,今后也不会。
  禾苑提着那一盒糕点,拢了拢氅衣,正准备往太子殿赶的路上,碰巧遇上了高剑信。
  太子殿内所有房间都已经铺上了氍毹,又烧着地龙。
  禾苑让人引着高剑信先去正堂,他穿过走廊,跨过书房的门槛,将提着的糕点放在了书桌上。房内的香让他驻足停留了片刻,又匆匆回到了正堂。
  高剑信拱手,禾苑轻轻笑过,入了坐,他接了侍女奉来的茶,搁在手边,眼神示意高剑信开口。
  “殿下,几个太医在暗牢里已经轮番试验了许多回,但目前仍是没有查出个什么接结果来。我每日都盯着在,照理说应该不会漏掉什么。现下的问题是,那几个太医许是日夜操劳,几次三番跟我吐苦水说身体受不住了,我瞧着他们的精神也确实像是熬不住了。这差事确实很难做,那几个太医年纪也有些大了,要不再换一批太医来?或许换一批人能查出些什么来呢?”高剑信一直在盯着这药的事,毕竟这药来历不明,需得尽快查清,不然整个莫说皇城,就是整个大靖都要陷入恐慌。
  禾苑扶着椅的手摩挲着木料,微微阖眸,转而望向高剑信问道:“那几个太医你瞧着怎么个精神不济?”
  高剑信正色道:“大概是从前两三日开始吧,大白天的时候他们几个都瞧着很困,后来甚至有人在做试验的时候明目张胆的就睡着了,到了最后竟然有人困得直接倒在了地上。臣唯恐是因为别的缘故,但太医他们自己都说是因着太困了。”
  给靖王诊脉的太医也说他是因为缺乏休息才一直精神不好,禾苑想到这里,越发觉得事情蹊跷,药的事情得继续查,但参与试验的太医要着精兵去看护,高剑信领了命,让那几个太医都回家歇着,换几个继续进行试验。
  禾苑问道:“目前宫中的巡防还是皇城司独自在做吗?”
  高剑信如今都在帮忙调查毒药的事,兵部又在核查整改,现下巡防确实缺人。他回道:“是小女高月玥替老臣在做,不瞒殿下,兵部那群人已经谈不上叫兵了,整天都是混吃混喝,只能叫军痞子了。巡防交给他们,老臣也确实不放心。”
  高月玥与江意秋同岁,他们两个小时候经常逃先生的课溜出去玩,但如今都披上战袍成为了守护大靖的英勇将士。
  禾苑捏了茶盏,喝了一口,道:“如果还差人的话,可以和江意秋那边借,他如今刚封了将军。册封大典上父皇也让您多多关照他,巡防事宜他多少也能帮上点忙。”
  江意秋如今座下五十万大军,都是江府的亲兵。曾经属于江有临的将士,但他战死在了边关,三万忠魂埋葬在了战场。
  他领了兵符后,时常去往校场亲自操练亲兵,将士们也都很听他的话。此刻估计也正在忙着,半日没见着人影了。
  这么想着,禾苑突然就走了神,高剑信已经领了禾苑的命,准备起身告退,却见禾苑一动不动的坐着,也不允,正纳闷。
  小年在一旁咳了两声嗓子,禾苑就又被拉了回来,又叮嘱道:“参与试验的那几个太医,务必要保证好他们的安全,还要注意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有情况随时着人来通传。”
  高剑信退下后,禾苑又闷着思索了一番,猛地忽然想一事。
  先前抓了两个来彦的府兵,那两人分明是见识过那药的厉害,才会吓得直接什么都交代了。
  可来晋当晚在殿内却是丝毫没有提到过有关于药的事情,是故意隐瞒还是确不知其事,得去再查问一番了。
  正堂里地龙烧的很旺,他仍披着大氅,在氍毹上踱来踱去,耳边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又没有小年来通传,就知道是江意秋回来了。
  他一看到江意秋就想起来被他搁在书房里的酥饼还没有吃,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
  江意秋风尘仆仆的就到了正堂,脱了氅衣,额头上还有汗,也不知是什么事赶的这么急,禾苑问道:“赶的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侍女给端了凉茶来,他接过去一口闷了,道:“没事,就是我收到昭阳给我传来的信件,他在边关替我找到人了。”说完对着禾苑咧开嘴笑着,像小孩子得了糖一般开心。
  禾苑问道:“什么人?”
  两人眼神碰撞在一起,但江意秋似是害羞的又避开了,咳了声道:“我饿了,你也还没用饭吧,边吃边说。”
  说着,让人把他从醉仙楼带的饭菜在偏厅备好,又给禾苑递了鞋。
  堂内的氍毹很柔软,有氍毹的时候,只要没有外人在,禾苑都不喜穿鞋。他更爱脚掌触碰到细软毛毛的那种温柔的感觉。
  偏厅里也是同样的暖和,热得江意秋直接脱了外褂,只穿了件单衣也不觉得冷。
  那豆腐羹热乎乎的冒着白气,一点砂糖覆在表面,似是一颗颗小水晶。江意秋将白瓷勺的柄拿在手里捂了捂,才给禾苑递过去。
  江意秋用汤勺舀了樱桃肉连带着汤汁浇在白米饭上,狼吞虎咽了两口,嘴里还没吞完就道:“杏林妙手,董凡董郎中。”
  禾苑只是在书里看见过这个人的名字,确实是个江湖郎中,但书中讲到此人已经隐居了。
  江意秋还在边关时,就听昭阳说,在城中听见了有关于董凡的一点蛛丝马迹,便让昭阳继续找人,起初还是很顺利,但后来突然又断了线索。
  就这么耽误着,江意秋只能先行回,昭阳留在那里继续寻。
  禾苑听着,缓缓吃着羹汤,不语,只听江意秋道:“我定会把他安全带回来。”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冷风呼呼吹得窗户窸窣作响,禾苑知道需要郎中的不是江意秋,他都明白。
  江意秋凝视着禾苑的脸,手腕带起小臂,伸过去用大拇指替他把嘴边的碎糖屑给抹了去,淡粉色的唇感受到带着些许茧子的粗糙,眼中情深柔若似水。
  ——
  高剑信回到了皇城司大院,高月玥正巡视完一圈又回来了,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高月玥走近,卸了刀放在了一旁。他开口道:“月玥,这几日辛苦你了。”
  高月玥接了奉来的茶,饮了一口,回道:“不辛苦,这些都是我该为父亲分担的。”
  高剑信是按照养儿子的路子教的高月玥,骑马提刀比起男儿来也丝毫不逊色。
  高剑信的夫人也去得早,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待她既严厉又心疼。
  自从他接了禾苑的差后,宫中的巡防大任就基本上都落在了高月玥肩上,他也并不指望兵部会帮衬多少,如今禾苑让他把巡防的任务分出来一点交给江意秋,算是减轻了点皇城司的压力。
  高剑信脱不开身,正色道:“你寻个时间去一趟江府,太子殿下今日同我说,准备让江意秋也负责一部分宫中的巡防。你去找一下他,和他谈谈。”
  “上次说让江意秋请吃酒的,到今天也没动静。可逮着机会了,这次得把他喝趴下才行。”高月玥在心里嘀咕道,又转而对高剑信应了。
  高月玥躬身退出来,又要开始巡防了,提了刀疾步出了院子。


第11章 近卫
  徐府书房内,徐章甫正在思量着兵部核查一事,按照他带去的两个侍郎在院内查看到的情况来看,李晏贞这些年来对下边各级将士的管制相当松懈,当然也有可能是因着这些年来边关基本上算是比较安定。
  但实际上边关年年都出些小乱子,西戎一族每每进犯都如潮而退。
  早前十几年里都是李晏贞出征去击退西戎的攻势,他率领兵部一众将士去往战场,屡次都是十五日内归城。
  后来江意秋慢慢长成,靖王也对其宠爱有加,十年如一日的亲自教他兵法。
  而江意秋本就是武将出身,自然领略的也很快。
  再加上他体格健壮,功夫也是大靖数一数二的强者,下边的将士对他服气,带兵打仗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江意秋十四岁就开始上战场,每次都是凯旋而归,没有吃过一次败仗,而西戎一族的士兵好似在江意秋出现在边关之后,进犯的次数就更少了。
  边关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言,江意秋十四岁首次赴往战场杀敌,一手持刀一手纵马沿着漠川河杀了几十人,那鲜血淌在草场上,慢慢汇到河里,染成了一片腥红。
  他站在河边,从天黑到天明。
  如今瞧着江意秋越来越壮硕的体魄,他也才十八岁啊,以后只怕更甚。
  江家的将士从前没有这么多人,也是靖王后来慢慢亲自扩充,又用国库给建了一个大校场,专门留给江意秋操练将士们用。
  徐章甫瞧着这江意秋如今是风光无限了,可李晏贞那边就一言难尽了。
  据他去兵部的所见所闻,李晏贞如今是日薄西山,可对大靖来说,现下有了江意秋此等天才猛将,边陲安稳也不是什么难事,暂且可以安心。
  但兵部那么多将士,李晏贞不管制好,养这么一批闲人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徐章甫有向靖王举荐更合适的尚书侍郎人选之权,但他心里没有底。
  一是因为就他担任吏部尚书以来,在朝堂上时靖王对李晏贞明显是能偏袒就偏袒,他不敢去惹怒靖王。
  二是因为现下确实人才稀缺,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能担任兵部尚书一职。
  李晏贞虽说已经年老,但行兵打仗的经验却是一般人没有的。
  屋内炭火微微烧着,徐章甫越想越觉得头疼,不禁用手揉了揉前额,阖眼想小憩一会儿。
  徐瑶瑶慢步到了书房外,温声说道:“父亲,已经晌午了,该用饭了。”
  徐章甫见着女儿来了,便唤她进了来,徐瑶瑶抱手徐徐坐下,徐章甫瞧着她问道:“我如今才想起来还没问你,上次你去宫里,与太子殿下相谈如何?”
  她轻吐一口气,莞尔道:“父亲,太子殿下很好,但是女儿怕是没有那个福分。”话毕,搭在前边的手指紧了紧。
  行刺案前,靖王在殿内还亲口点了他女儿的名字,像是直接要指婚的态势,但那梁易突然就杀了过来,后面靖王没说完的话也不知是什么。
  就结果来看,指婚这事也没成啊。徐章甫也并没有一心要将女儿嫁入皇宫的想法,但他看得出来,徐瑶瑶是心悦太子殿下的。
  徐章甫叹道:“罢了,皇宫内云谲波诡,我本也不想你去。今后遇到别的合适的人,只要你喜欢,父亲都支持你。”
  书房外,徐夫人已经着人来催着父女俩去用饭了,徐瑶瑶起了身,跟在后边出了门。
  她瞧了瞧屋外的景,只有零星几片快要凋零的叶子悬在枝头,她垂下了眼帘,又轻微抬了点头,往前走去。
  来晋几日后才赶到礼部继续当差,礼部的大小事宜先前都是沈尘尘一人在处理,日日忙的只睡两个时辰,还搭了个简易的床,直接睡在了办差大院里。
  各地的学院要重建,收支也要重新清算,下面的人各种杂事也都来找他请示,但他还是勉强能够一一处理,下边的人也和沈尘尘更熟悉了。
  这日来晋刚到院内,见着沈尘尘在案前正低头忙着。
  他想着答应禾苑的事还没办,径直走到案边,客气地问道:“沈大人,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这几日辛苦沈大人张罗这么多事情了。”
  沈尘尘闻声抬头,欣喜道:“来大人,先坐,这几日是忙了些,实在是抽不出空去送一送贵先人,还请来大人见谅。”
  沈尘尘这话确实无可厚非,礼部现下除了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能顶住这个缺口的人来。
  来晋念起前不久和沈尘尘一同为侍郎办差时,两人在诸多方面也都是相谈甚欢,政见相合。
  沈尘尘这般能干,来彦却将他压在下面多年,想到这里,来晋心里百感交集,却只道:“我知沈大人如今确实忙,我也不绕弯子,这礼部尚书的职位非你莫属。但如今靖王却有意让我任职,我自知实在是当不起,正苦恼着怎么婉拒啊。”
  沈尘尘才刚被禾苑提携为礼部侍郎,还没适应过来,这就要赶着他去上任尚书一职,他顿时觉得这几日积攒下来的疲惫一触即发,险些要昏过去。
  而这抗旨不遵的事他也没干过也不敢干,来晋如此说,他也不好怎么回答。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这时小吏来通传,禾苑请来晋去太子殿详谈。
  殿内禾苑坐在正堂内靠着椅背候着,天越发冷了,小年这几日都着人把地龙烧的更旺些,门窗都封的严严实实的,一丝寒风也吹不进来了。
  来晋被小年引着进了正堂,禾苑斜着眼看他直截了当道:“你那晚在这里交代的事,你确定是贵先人自戕前跟你说的全部内容吗?”
  来彦死前将来晋叫去,同他说的就是礼部的那些污臭之事,来晋听禾苑这么问,怕是觉得自己还有隐瞒什么似的。连忙跪地俯首带着哭腔道:“殿下,家父仙去之前,确确实实就是跟我讲了这些事,我怎么敢欺瞒殿下?殿下答应保来府一家老小,罪臣已是不胜感激,怎还敢欺瞒殿下啊!”
  禾苑又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我且问你,你们礼部有没有人经常觉得头昏嗜睡的?”
  来晋抬了些许头,回道:“头昏嗜睡的,好像没有吧。这几日我没在礼部,不知道这两天的情况,但今早我见沈尘尘他看着挺困的。”
  沈尘尘日日忙的只睡两个时辰,当然困。禾苑瞧着此人说话实诚,许是随了他爹吧,毕竟也听靖王以前念过,来彦生前刚入仕时,据说也挺实诚的。
  禾苑示意小年将他抬起来坐椅子上,又对他正色道:“那晚我要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吧。我父皇如今身体抱恙,现下诸多事宜我替他代劳。你回去告诉沈尘尘一声,他如今就是礼部尚书,得了我的令,差事要好好办。”
  来晋心道不用公然抗旨了,便松了一大口气,连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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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堂里氍毹软软的贴在地上,根据来晋的反应来看,他确实不知那药的事情,但来彦知不知道可就说不准了,他万一是知道但是没有告诉来晋,那就是想着用一个不知者无罪,保下来晋及那几十口人。
  但来彦死了,他知不知晓无从得知,礼部的人里面还有没有人知晓这药的事,还得再查了。
  禾苑用脚轻轻摩挲着氍毹上的软毛,玩了一会儿,便又闷去了书房,礼部的那账簿他还没有研究出个什么东西来。
  但他今日有些疲累,看卷轴也看不进去,便翻开了江意秋从边关带回来了的话本子,翻着翻着,话本也看不进去了。
  他嗅着屋内淡淡的香,阖上了眼,看到了江意秋的脸。
  江意秋今日一早便去了校场,校场上有个将士最近得了他青眼,这几日都在关注着。
  那人名叫霍渊,据说曾经只是个小旗,江意秋接管了他们这些人之后,操练强度加大了许多,各个小队之间也经常会切磋武艺,而且江意秋每场都会亲自去看。
  那霍渊的武艺十分了得,但只因他是农户出身,便一直被上边的百户不待见。
  但江意秋让他们各小队直接切磋,其实也就是想亲自挑出一些真正有点儿本领的人出来,之前的一些百户、千户、副将在他看来都是些不堪一击的老弱病残。
  借着切磋一事整顿了这些将士,重新洗牌,大家伙都凭本事上位。
  在选出各百户、千户、副将之后,还会再轮番进行比试,最终选出来的几个副将,江意秋会亲自同他们打一场。
  高月玥今日挤出来一个时辰,风风火火地赶到江意秋的校场,她束发正冠,一身墨色军袍,利落地翻身下了马,此刻霍渊正在比试中,江意秋在一旁的小台上看着。
  见着她来了,江意秋顿了顿,倏地翻起身,两人拳头相碰,高月玥似是不满道:“说好的请我吃酒,到今天我也没见着你的影,只好亲自来问问看了。”
  江意秋还记着这事,但实在是抽不开身啊,若有一丝愧疚道:“哎,你也看到了,我天天在这盯着,哪里走得开人啊?”
  高月玥也是快言快语,当即就道:“少来,我看你有几日天天守在太子殿下身边,那边又没有你的事,你在那儿干嘛呢?”
  那江意秋也不避讳,直言道:“给我的太子殿下当近卫啊!”


第12章 二娘
  此次回城,高月玥一早便想约他出来吃酒庆功,奈何一直没抓到人,皇城司也因着行刺案日夜要严守宫门,巡视各部,吃酒这事儿拖到今日还未兑现。
  听闻他这么一说,高月玥挑了半边眉,道:“嘁,你的太子殿下?是我们的吧!”
  旁边正打得精彩,江意秋抬手指向霍渊,侧过头道:“你看他如何?”
  出拳如虎,手握银刀,挥手间若闻风被撕裂的声音,霍渊体格硕大,刀法精准,几次下来对方已然败下阵来。
  “还凑合,应该可以和昭阳打一场。”高月玥和昭阳以前经常切磋,幼时两人还是玩伴,如今都各司其职,各有其主。
  她接着道:“说起昭阳,怎么没见他人呢?”
  “回都前让他去替我寻个人,前几日传信说已动身回都了,这几日便该到了。”江意秋知她要继续问,接着道:“我在边关时,听闻有个杏林妙手,让他替我去找一找。”
  高月玥偏了偏头,瞅着他一脸忧愁的样子,似是关切地问道:“哦?谁?”
  江意秋垂了眸,叹息道:“阿苑的身子,一直养不起来。”
  说罢,他不再看场内斗武,眼神跟着风的方向被吹到了宫墙,墙外几株幼梅树苗静静睡着,凌冽的风对它们似乎并不友好,不知这苗能否挨过今年冬天。
  思绪突然被高月玥的笑声扯断,江意秋疑惑地盯着她。
  “我问哪个杏林妙手!”高月玥笑道,又打趣他:“你自己供出来的可不怨我啊!”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用力拍了拍江意秋的肩膀,那力道简直不像是一个女儿家该有的。
  江意秋反手没薅中,高月玥已经溜到一边去,还不忘嘲笑他现在这个恼羞成怒的样子。
  “董凡。”他言简意赅地答道。
  高月玥看他脸色沉了下来,便也不再同他玩笑,打了个响指,单臂稍稍有些费劲儿地箍着江意秋宽大的肩膀的道:“择日不如撞日,请我吃酒去。”
  江意秋瞥见那霍渊已经在一旁等候,便同高月玥打马去了长安大街。
  上次才同禾苑来过这醉仙楼,柳娘见着老顾客来,嘴笑得合不拢,三两下就安排妥了。
  阁楼里还是热闹非凡,不过江意秋和高月玥也都是打小便习惯了喧闹的人,这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人多半都是这皇都内有钱的贵人,个个穿金戴银,一些个小娘子头上戴的都是珍稀的珠玉宝石,穿的也都是上等丝绸制作的袍子。
  两人在老地方卸刀坐下,屏风挡了外边的些许嘈杂。
  高月玥寻思着这董凡是已经退隐的人,要请他出山,应该不是件容易事。
  江意秋也早已预料,此次也仅仅是让昭阳去寻个踪迹,之后还是得他亲自去请。
  董凡退隐有几年了,江意秋也只是听过关于此人的传闻,平日里在酒楼里听些山野史记,才有所了解。
  桌上的菜很快便上齐了,酒也已经备好,两人心照不宣地对饮一杯,专心吃上了菜。
  那肉香和着白米是江意秋最爱的吃法,高月玥每次都要嫌弃两句他这个吃相,不过她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夹了一筷子的菜嘴巴一张,两下便下了肚。
  这楼里的酒是最得两人欢喜的东西,以前便也常常偷溜出来喝,然后同时回去领罚,罚完了下次依旧如此。
  高月玥想起来正事,道:“最近巡防都是我们皇城司的人,宫里那么大,我们拢共也就那么些人,你借我两队人用用呗?”
  江意秋端了酒杯,抿了一口道:“行啊!”他刚好最近也选了两批稍微得用的人,试试成色也是个好机会。“不过,我的兵我自己亲自带,正好最近没什么事,咱俩一起晃晃啊!”
  正喝地尽兴无比,柳娘明亮的一声“哎哟禾公子,稀客呀!”惊醒了醉意熏熏的江意秋。
  他撑着席面立正了自己的身子爬起来几步绕到屏风外往楼下一瞧,人群里那醒目的白色云纹袍子十分显眼,在一团花红柳绿中,衬得那白色格外雅致好看。
  他今日是头一次独自一人来这里,柳娘也不多嘴,便要请禾苑去厢房内坐,但被禾苑拒了,他闻着那女人身上的香味感觉似曾相识。
  禾苑又温言细语地交代了两句,柳娘就引着禾苑寻着一处安静地坐着等着了。
  高月玥踉跄几步过来,道:“欸?太子殿下也来了。喊他上来一起喝啊。”
  两人正下楼,便瞅见几位模样可人的小娘子围在了禾苑桌边上,同禾苑说着什么。
  酒楼里有点嘈杂,燥得江意秋莫名有些心烦,酒劲儿冲上了头,他几步翻下围栏,空中利落地翻了圈后,稳稳落地。
  小娘子们一个个娇滴滴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江意秋的飒爽风姿惹得她们个个含羞带怯地扭捏着身子。江意秋毫不在意。
  “这位小公子,生得如此俊俏,可有心上人啦?”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抱着手臂立在禾苑桌子边上,似是泼辣又带点俏皮的语气问道,眼睛还在细细打量着面前恭恭敬敬端坐着的禾苑。
  禾苑给这位并未见过的小娘子微微俯首行了礼,莞尔道:“姐姐生得也美啊。”
  那小娘子喜笑颜开道:“嘴甜的嘞!”
  还没开口问姓名,江意秋从后面扒开人闯了过来,似是惊诧道:“哟,这么巧,今日在这小楼里还能遇着二娘。”
  这顾无霜是皇城内饶有名气的舞姬,当年一支长安忆旧梦曾惊艳了不知多少人,就连如今的靖王也曾为她驻足。她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便开了这长安大街上最大的歌舞坊——摇风堂。
  “你小子,现在风光无限呐!”顾无霜转过身又绕着江意秋转了大半圈,又很是洒脱道:“姐姐今儿心情好,跟姐妹们来吃酒作乐,碰上你姐姐,你今日桌上的酒菜,我全包了!”
  禾苑极少在皇城内除了皇宫以外的地方露面,要出宫也都有江意秋随行,来此间小楼是他唯一熟悉的路线。
  他仔细瞧着这二人熟识的样子,便也了然,但目光倏地又对上了江意秋的眸。
  江意秋对顾无霜笑道:“今日是我请高将军吃酒,不必劳烦二娘破费。”他顿了顿,又道:“不过……”
  顾无霜正等着后半句,却见着江意秋几步踱到禾苑桌边,一手自然的搭在禾苑肩上,得意道:“各位姐姐们,你们来晚啦!这位小公子已有心上人了。”
  楼内顿时一阵唏嘘感叹,禾苑不觉自己的手在收紧,他有些僵硬地转动头,望向江意秋的神情说不清原由。
  顾无霜大笑两声,一众小娘子都静了下来,她道:“既然如此,姐妹们,我们就不要为难人家小公子了。”
  她把“为难”两个字说得重,姐儿们都跟着笑出了声。
  顾无霜回眸似是意味悠长地冲江意秋扯开了些许嘴角,又立刻转头收了回去。
  待她们走远,老板娘已将打包好的食盒送了来,禾苑正要去接,江意秋已经将食盒顺手提了。
  他望向楼梯上趴在栏杆上面的高月玥,她正兴致冲冲地向江意秋使眼色,忽而看到禾苑也将要抬起头,立马收住,朝禾苑歪歪扭扭地行了礼。
  禾苑微微俯首,江意秋就要引着他往外走,他又侧过脸问道:“不是请她吃酒吗?就这么把人家姑娘丢这里了?”
  江意秋再次看向高月玥,道:“没事儿的,她就算是醉着,一个人也能打十个。我实在是没见过第二个像她那么能打又能喝的姑娘!”他强调了姑娘两个字,禾苑捂着嘴笑了笑。
  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渐渐走远。
  ——
  高月玥撑起身子,回到席上,愤懑一声:“见色忘友!”转而额头磕上手臂沉沉睡过去了。
  窗外几只鸟飞过,顾无霜轻声走近了来,垂眸怜惜地凝视着桌上喝得不省人事的高月玥,把带来的氅衣给睡梦中的人轻手披上了。
  深秋里的风格外凌冽,打得枯叶成片成片掉落,江意秋率先打破了宁静,道:“阿苑,以后想吃什么,让小年跟我说就是,宫外不比宫内,我不在,你别一个人出宫。”
  他说着,抬手解了他的氅衣给冻得脸颊微红的人罩上,禾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给他系紧了风领,这袍子对禾苑来说依旧还是略显宽大。
  禾苑稍抬眸,答:“好。”
  单单脱口而出一个字,江意秋怔怔晃了神,忽而又微微弯了眼,抬起手臂将禾苑肩上碎发藏着的一片落叶捉了去。
  太子殿门口,小年正悠悠地躺在飞檐上,抱臂枕着树干,瞅见禾苑回来便跳了下来,道:“刚刚福宁公公来寻过殿下,说若是太子殿下得空了就去坤宁宫一趟。”
  天色渐晚,坤宁宫内,靖王仍处于昏睡中,皇后伏在床沿,禾苑轻声踏进来,皇后还是支起了身子,见着禾苑,示意他去一旁说话。
  “母后,您也注意休息,别累坏了身子。”禾苑开口道。
  皇后听罢抬手轻抚禾苑的脸颊,心疼道:“母后无事,这段时日,你也辛苦了,又瘦了。”
  禾苑摆首,又听皇后道:“唤你来,是母后想与你说件事。”她清退了身旁的宫女。
  她贴近了身子,禾苑微微弯下腰,只听她道:“母后怀疑,宫内有人在使毒。”


第13章 吃味
  禾苑霎时捏紧了袖口,那毒药分明暂时只有高剑信和他自己这里有。
  他急忙道:“是父皇?他中毒了吗?”
  皇后摇了摇头,禾苑才放下了心。
  她抬手示意芍药带人进来,很快便有一位已经被拷打得不成样的小侍女被连拖带赶地进了来,脸上血迹斑斑,一双手已经废了。
  芍药厉声道:“跪好!让你答,便好好答,若有半句假话,我们宫内的刑罚种类,可不止昨夜那几样。”
  那侍女喑哑的嗓子只听得一小声回应,眼神呆滞地点了点头。
  她余光瞥到上边坐着的两位,惊叹于太子殿下绝世容貌的同时,更恐她小命不保。
  皇后轻手握在禾苑腕上,侧脸朝他示意让他自己问。
  禾苑一双清冷的眸,目光定在那小侍女身上,寒声问道:“你叫什么?”
  “玲珑。”
  “何故受此刑罚?”
  “奴婢真的是冤枉的啊,我也不知那花有毒。前些日子奉命出宫采买,看见路边有个卖花的,篓子里有一朵特别漂亮,闻着也很香,问了那商贩价格,便宜得很,就顺手买回来了。”她说着,喉咙嘶哑得有些听不清。
  一双眼睛里都是恐惧和无助,溢满浊泪。
  禾苑听到这里也很是惊讶,一朵花,能有多大的毒性。况且只有一朵,就算那药性再强,也不至于构成什么大的威胁。
  又听芍药呵道:“带不明物品入宫,你当宫里的规矩都是摆设吗?”
  玲珑身子一颤,用小臂撑着地面,脸快要贴上氍毹,喉咙破碎,些许哽咽溢出来。
  而后才听芍药解释道,这小宫女自打买了那一朵,后面接连十个二十个宫女都跟着买了,那香味不浓,但数量多了,闻着就很明显,带着点梨花却又不是梨花的香。
  请了太医来,才知道这花是何栀子。
  “何栀子?”禾苑曾在书中看见过此花的名字,但今日才得见真容。
  太医拱手道:“亏得数量还不算多,只要不入口,便无大事。”
  但就是因为有一个年纪尚小的小宫女不懂事,摘了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尝尝滋味,结果差点一命呜呼。
  玲珑很快就又被带下去了,皇后思忖着这事也不像是凑巧。
  “阿苑,这何栀子,母后尚还年轻时,与你父皇第一次相见,就是因为它。那时候正值战乱,四方还未统一,你父皇与阿秋的父亲联手征战。我那时在一个舞馆里谋生,有一天,恰逢馆里出了乱子,你父皇他们也正好打这边路过,顺手把几个畜生给了结了。看见我头上别着这花,给我摘了。我那时候也不知这花,是有毒的。”
  禾苑静静听皇后说着,也觉得玲珑受的刑罚有些过于重了。
  “母后觉得这花出现得蹊跷,玲珑一个人偷偷买了这花,别人应当都不知道。但接连二十来个宫女跟着也去买了,而且都买到了,像是有知情者刻意在引导。”
  他盯着那朵素白色的何栀子,突然猛地闪过好几个画面,他应当是早就闻过这味道。
  禾苑疾步出了坤宁宫,直往江府去,小年撑着伞,外面又在下着倾盆大雨,隆隆雷声轰炸着耳朵。
  “小年,你上次出宫恰巧发现了梁易妻儿的尸体的那天,是和谁一起去的吗?”禾苑边走边喘着气,雨声太大,他还得提着些嗓子问他。
  “回殿下,我是跟柳娘一起去的。那日我听说醉仙楼的柳娘研究出一道新菜,很受欢迎,便去了。可不巧,等我到的时候,都卖完了,我没有赶上。要走的时候,柳娘跟我说她可以再去河里捞一条新鲜的鱼,单独给做,还说准备让我带回来先给殿下您试试。然后我们就一道去了那河边,就发现了那尸体还有那个药包。”
  难怪小年那日回来,身上也带着那香味。
  去醉仙楼的时候,他也闻到了,何栀子的香。
  雨势愈来愈大,坤宁宫到江府就几步路的距离,怎地走了这般久还未到?
  小年在一旁也看起来很是着急,他有些迟疑道:“殿下,我们好像回来了。”
  禾苑一抬头,看见“太子殿”几个大字,呆住了,而后咳了咳嗓子:“备车。”
  ——
  小年可能是随了主子,有时稀里糊涂的也辨不清方向。
  好不容易到了江府,他人却没在。禾苑便想着他可能在校场操练兵,驱车又往那边赶。 但他也不在那里。
  回皇宫的路上,他正闷着头,心里有些不痛快,打帘却看到高月玥正驾马过来。
  “太子殿下。”她端正给他打了个照面。
  禾苑莞尔回道:“雨势这么大,辛苦你了。”
  高月玥却似是有些苦恼:“没办法,我们的乾圣王躲懒去了。”
  他听这话觉得不解,疑惑道:“怎么?”
  “我还以为他在您那里,现在看来,肯定是嫌雨太大,躲着喝酒去了。”她并不怕给禾苑告状的后果,甚至还有些小得意。
  禾苑问道:“那他会去哪儿?我在校场也没见着人。”
  高月玥一听这话,太子殿下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啦!他说的这个“也”字就很耐人寻味。
  她更加来劲儿了,直言道:“最有可能的地方,当然是摇风堂咯!”
  禾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毕竟他从来没去过。听名字就有点不正经,却见高月玥像是不嫌事大的样子,补充道:“好地方啊!我带殿下也去玩玩儿?”
  ——
  高月玥为着太子殿下的安全,她多派了两队人马巡视宫墙,陪着禾苑出了宫。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长安大街,基本上就停了。
  禾苑坐在马车里,高月玥还特意叫小年去丝织坊给禾苑买了一套新衣裳,谁能忍心看这么一个大美人,衣摆脏兮兮的,像是无暇的美玉落入了泥土。
  摇风堂在另一条街巷尽头,禾苑掀开帘子,听着外边小贩的吆喝声,又想起玲珑所说的卖花的商贩,皇城内按理说不该会出现这种东西,城门口的盘查一向都严谨。
  马车拐了个弯,便听见那里边的丝竹悦耳,摇风堂的牌匾正正挂在门框上方,那几个字还是靖王亲自给提的。
  门上贴了对联,“和声鸣盛世,春色满皇州。”
  和禾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摇风堂倒是素雅得很,错落有致的点缀了那么零星几处,不算招摇,别有一番美。
  高月玥在前,替他挡着,禾苑换了一身依旧素白的衣装,更衬得人美。
  一路进来,她们都在招呼着禾苑去快活快活,可他哪儿见过这种场面,缩在高月玥后边,只以微微浅笑见了礼。
  越往楼上走,姐儿们的声音就减弱了几分。直到三楼,才见得又是一番光景。
  从楼梯上来,便正对着一张大的戏台,上边约莫十来个舞姬正婆娑起舞,有一张面孔他曾见过,顾无霜身段柔美,此刻已到尾声,她惊艳纵身一跃,犹如飞燕,惹的台下众人拍手称赞。
  惊呼赞美声中,禾苑一眼瞥见了熟悉的身影,在台下最前方的一张席上懒懒散散撑着手肘半坐着的人。
  微卷的长发散落着,颈边头发的空隙里还可看见那微微晃荡着的耳坠,鲜红色的玛瑙石,下边垂着墨色流苏,配上他今天穿的松松垮垮的红色常服,端的是一副轻狂放浪的贵公子模样。
  高月玥正要引着禾苑去找他,岂料禾苑扶着楼梯,没动。
  “等会儿。”禾苑看见顾无霜给台下看客谢了礼,径直走向了江意秋。
  她身着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衫,走动间裙摆和衣摆微微飘动,一双纤纤玉手搭上了江意秋的肩,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可他微微能看见江意秋的侧脸,笑得很是愉悦。
  禾苑没有上前去,他找了一个最后方的位置,和高月玥沉默地看完了顾无霜新编的舞。
  高月玥在一边没敢出声,只求江意秋能不能抽个空往后看看,他为什么后脑勺不能多一双眼睛啊?
  她用余光关注着禾苑的脸色,发现他神色如常,好像是在专注看舞。
  顾无霜是皇城最有名的舞姬,台下的看客几乎都是城内的富庶公子哥,他们和江意秋很热情的你一句我一句的应着。
  “乾圣王,今见美人献舞一曲,怕不是单为了给你庆祝吧!”
  “啧啧,真是好福气啊!”
  “顾无霜啊!那可是皇上都要亲自来一睹芳容的!”
  “他们两个,看着挺登对啊!”
  “真真是郎才女貌,比话本子里写的还好呢!”
  江意秋对这些言语不置可否,又活像个伪君子,哈哈大笑两声就揭过了。
  可顾无霜凑近了他,两人耳语间甚是亲密非常,禾苑嘴唇张了张,捏紧了茶杯,他忘了他今日来找他是为了什么,只想快点走。
  众人看着这对相得益彰的金童玉女,惊呼声,打趣声,此起彼伏。
  禾苑只觉得那在台上拨的琵琶声,愈加不甚悦耳,他倏地站起来,高月玥有点不知所措,跟着一同从席上蹦起来,差点儿没站稳。
  禾苑转身就要走,江意秋余光似是终于发现了熟悉的身影,猛地回头,定睛一看,两人视线交错,禾苑面色冷淡,侧过头转身就下了楼。


第14章 显山
  高月玥自知闯了祸,朝江意秋撇了撇嘴。
  “江公子,那不是上次在醉仙楼的那位小公子吗?”顾无霜柔声道。
  江意秋不知道禾苑是何时来的,一股不好的预感涌入脑海,看见禾苑那双清冷无比的眸子,他一时有些慌乱,顾无霜看着江意秋什么都没有道,就冲向了楼梯口。
  众人的呼和声霎时消散,楼梯上,禾苑走得很快,高月玥在后边护着,仓皇的脚步,藏不住慌乱的内心。
  禾苑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听到。
  小年在楼下的糖葫芦商贩那里悠哉啃着酸甜的山楂,忽然看见禾苑疾步小跑出来,脸色甚是难看得紧。
  又见着他们已经盲目找了一整天的江意秋终于出现了,还拦住了的禾苑的去向。
  禾苑自然是跑不过江意秋的,他直接从楼上翻身而下,定定落在了他面前。
  他立马放缓了脚步,故作轻松问:“你做什么挡着我?”
  江意秋身着的常服,胸口的衣料松松垮垮,露出些许胸口饱满的肌肉,几缕黑亮的卷发发丝垂落在其上。额头上绑着颗小小的红色玛瑙石,周围还镶嵌着细碎白玉,眉眼半是深情又好似轻佻。
  “你怎的不上前来找我?”江意秋伸手拉了拉禾苑的衣袖,仔细看了一番,这身衣裳他从未见过禾苑穿过,虽然依旧是素色长袍,腰间系一根绸带,衣袖那里多了些雪白梨花的点缀。
  “我们乾圣王忙着呢,我怎敢上前去打扰您呢?”禾苑端着一只手,毫不在意地说道。
  江意秋的手从禾苑的衣袖滑到端着的手上,摸着他的手有点微凉,疼惜道:“手这么凉,先进去,我让人去弄个汤婆子来。”
  说着就牢牢牵着他的手往回带,禾苑僵着不愿意动,奈何力气却是拗不过。
  “我可用不着汤婆子,你给那位姑娘吧,入秋了,衣裳太薄了容易着凉。”禾苑被江意秋近乎是拽着往里间厢房走,一路上的周围的看客都窃窃私语着:皇城内的小霸王江意秋居然带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开了房!
  江意秋捏着禾苑清瘦的手腕,方才在楼上雅阁里的落拓不羁的样子已不见,忧愁与喜悦参半的思绪让江意秋不知该作何表情。
  听着周围人的碎言碎语,禾苑没有理会,他们不认识他这位太子殿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公子长得真是俊俏,是外乡来的吗?结亲了吗?”
  “他跟乾圣王什么关系啊?”
  “我上次跟着二娘去醉仙楼的时候就见着了,乾圣王说这位小公子有心上人了呢!”
  “啊,真是可惜了。”
  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江意秋已经带着禾苑进了最里边的一间厢房,反手把门一摔,砸得外边的人一愣一愣的。
  高月玥在外面一时不知道是该去还是该留,望了望同样立在门口的小年,两人一致回到了卖糖葫芦的小摊。
  “小年,殿下今天是不是吃醋啦?”高月玥说着,掏出银钱递过去。
  小孩子虽然年纪还小,但要说这世界上哪些人最看得懂禾苑的小心思,那其中必定有小年。
  “哎,可能吧。”他像个大人一样愁着,高月玥看着他这人小鬼大的样子,哭笑不得,她今年都十八九岁了,都还不知情爱滋味,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怎可能懂?
  ——
  厢房里点着熏香,禾苑刚进来就被这味道呛得难受,咳了咳嗓子,江意秋立马找到香炉给掐灭了。
  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禾苑在心里已经坐实了他经常来这里逍遥快活的事实。“这地方不错啊,乾圣王常来吧?”
  江意秋正把香炉端起来,准备寻个封闭性好的柜子给塞进去,答道:“其实也没经常来。”
  摇风堂的熏香是楼里的姐儿们惯用的,香味比较浓,还夹杂着女儿家常用的脂粉的香味,这味儿效果还很显著,经久不散。
  可巧这房间里的柜子都是镂空样式,他不死心地继续找。
  房门外有人正敲着门,温柔的嗓音透过门缝传进来,禾苑正巧坐在房门对着的园桌边上,他起身去开了门,和顾无霜碰了个正着。
  禾苑身材高挑,微微俯首,再一次瞟到了那张精致如瓷器又小巧的脸,朱唇轻启,薄薄的皮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
  “小公子来咱们摇风堂,我那几个不懂事的手下也没来告知我,没能亲自下楼迎,是二娘的过。望小公子见谅,方才听江公子喊着要个汤婆子,我这便送来了。”
  她说着,把东西递了过来。
  禾苑也端端正正接了道:“那便多谢姐姐了。”
  “哎二娘,这个香炉你拿走。”江意秋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把香炉直接扔给了顾无霜。
  “你小子,给我摔坏了是要赔的啊!”顾无霜差点儿没接住,大声斥责了一句转身便走开了。
  江意秋搂过禾苑的腰身把他往后带了两步,门又是“哐”的一声砸得特别响。
  偷摸趴在门口把耳朵贴在木板上的几个姐儿们这才吓得四下窜逃,不敢再听墙角。
  禾苑拿着汤婆子,几步到了桌边,给搁在了上头。眼睛往窗边扫了一眼,天都暗了,这才反应过来他找了他大半天了。
  事情紧急不可耽误,禾苑收了自己的情绪转言道:“我大概知道那毒药是什么了。”
  “何栀子,对吧?”江意秋在禾苑身边的木凳上坐下。
  禾苑惊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在楼上的时候。”江意秋强行把那汤婆子塞到了禾苑手里,双手盖住了禾苑冰凉的手背。
  禾苑望着他的眼睛,又听见江意秋继续道:“刚才二娘下来给我倒酒的时候。”
  这才知道顾无霜刚才是借着给他倒酒,传达讯息。
  柳娘一个开酒馆的,怎的突然招呼了几个小乞丐帮她去卖花?怎么看都很可疑,顾无霜便多留了个心眼,时常看着。
  花的种类很多,蓼花、秋海棠、菊花、木芙蓉和锦葵都有,还有些叫不出来名字的。
  小乞丐也都是些皮猴子,外地流浪过来的居多。
  江意秋今早清晨在醉仙楼附近蹲点,恰好赶上柳娘从后门出来,他一路尾随,最后看着柳娘进了李晏贞府上。
  李府戒备较为森严,江意秋躲在一间不知名小酒楼的阁楼上。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见着柳娘背着一筐花一直绕到护城河那边,给几个小乞丐每人分了几簇,皮猴们就抱着花去大街上吆喝卖着。
  顾无霜遣人去将那些花,每一种都买了回来,看着并无特别之处,把最好闻的那一种留了下来,便是何栀子。
  不凑巧的是,江意秋刚好知道这“何栀子”,因为他上次出征边关时,曾遇到过。
  “是时候去和柳娘谈谈了。”禾苑与江意秋一同道。
  汤婆子已经不暖和了,禾苑将它再一次搁在了桌上,江意秋双手空了,眼瞅着眼前这个模样看着有些许冷清的人,想着这人刚才一路上嘴里蹦出来的酸唧唧的话,勾了勾嘴角。
  又将胳膊肘支起来,撑着首很是专注地看着禾苑。
  被人盯着看是真的浑身都不对劲,他干脆侧脸过来欲开口,就见着江意秋似是一脸得意道:“阿苑今天是为我吃醋了?”
  “没有。”禾苑理直气壮道,一点儿也不心虚。
  江意秋忽的站起身,俯首将脸贴近了,禾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呼出的鼻息,他原本一直望着江意秋的眼睛,此刻稍微下移了些,便又看到那人因放低身子,胸口的衣料自然垂下而露出的皮肉。
  禾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江意秋又问了一句:“真的没有?”
  他被问的有些恼怒,倏地站起身来,平视着江意秋的下巴,长长吸了一口气,道:“没。”
  “有”还没说出口,他右侧的肩膀就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钉在了桌上,这圆桌不高,江意秋欺身压过来,他的腰感觉都快被折断了。
  禾苑皱了好看的眉宇,不安的手抓着江意秋的常服往上扯,但根本无济于事,炙热胸膛之间他没留一点空隙。很快,他的左手手腕也被扣紧了。
  禾苑放弃了挣扎,垂下了纤长的眼睫。
  江意秋的喘息太热,他散着的头发垂下来些许落在禾苑白皙的脖子上,他们鼻息交缠,唇齿相贴,吻着,咬着,禾苑受不住痛,溢出些闷哼,眼角泛着些许泪。
  他死死抓着江意秋的衣料,他的吻在他的唇上辗转流连,又似因着刚才的不温柔,轻轻安抚。
  他听见江意秋一遍一遍唤他“阿苑”,他欲回应却落入了那人狡猾的圈套,一条不请自来的舌很快突破他齿关的防御,攻城略地,喧宾夺主,激起了千层浪。
  禾苑招架不住,脑袋里混沌一片,等身上的人终于啃够了,他的意识才慢慢回来,恍惚听见那人道:“我是你的。”


第15章 柳娘
  在摇风堂外边马车上睡了一夜的小年,感觉外面的天刚蒙蒙亮,便揉了揉眼睛,推上帘子朝大门口观望了一眼,里面那两人还未出来,高月玥昨日三更半夜便坐不住了直接溜了。
  此时街上较为冷清,商铺都还未开门,只见得着好几个结伴的乞儿,破破烂烂的衣服根本遮不住因为偷摸人家的东西而被打的或深或浅的伤,叽叽喳喳的从马车旁经过。
  小年听着那群小乞丐像是唱着童谣似的:“红娘子,上灯楼,心里疼,眼泪流。”
  三字一句,对小孩儿来说真是朗朗上口,他听着这整齐而又稚嫩天真的声音,渐渐远去,正要放下车帘,便见着自家殿下的身影。
  “两位公子昨晚休息的可好?”顾无霜送他们两人出来,关切问道。
  外边一阵凉风卷过去,江意秋笑答:“挺好的,多谢二娘的招待。”又把自己身上的袍子解下来给禾苑披上,顾无霜站在一旁把脸转过一边,捂嘴偷笑。
  禾苑也客气道:“多有叨扰。”微微俯首道了别。
  ——
  醉仙楼前种的两颗桂花树,已闻得见清香,才辰时,已有好些客人入了内里,酒楼的早膳也是丰富异常,徐瑶瑶今早也来了这里,柳娘正招呼她进去。
  “徐小姐今日怎的有空来我们醉仙楼呀?快里面请。”正引着她往里面走,余光注意到了禾苑他们二人,便喊了另一个伙计,要过来迎他俩。
  徐瑶瑶回首见着禾苑,站在原地不欲随同往里面走,旁边的小伙便耐心等着。
  二人被柳娘招呼着过来,却见徐瑶瑶躬身屈膝,俯首道:“小女见过殿下、乾圣王。”
  此话一出,柳娘和旁边的小伙顿时目瞪口呆,愣在了原地,禾苑正要去请,去被江意秋抢先一步:“徐姑娘不必拘礼。”
  柳娘哪里知道禾公子居然是太子殿下?双腿一软直接不管不顾跪伏在地,声音颤抖道:“求殿下恕罪!奴家此等小楼,还能迎殿下大驾,若之前有冒犯之处,望殿下海涵。”
  旁边的小伙与堂内的所有人听完后,直接都有模有样学着柳娘的样子,齐齐跪地。
  禾苑连忙急道:“都不必拘礼,快些起来吧。”但没人听他的,一个个都好似吓破了胆儿。
  他最害怕的就是这样,徐瑶瑶在一边看着这架势,心道她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太子殿下的样貌,除非是朝廷重臣的子女,能有幸见上一面的人恐寥寥无几。
  “柳娘,快些起来吧,我饿了。”江意秋去将柳娘架着手臂拎了起来,“老样子,豆腐羹!三碗!”
  柳娘撑起身来迟疑地窥了一眼禾苑,又探道:“殿下可否稍等片刻?容奴家去备上好厢房,就当是为了之前可能有些轻慢殿下的意思,赔个不是。”
  她说完便急慌慌去准备了,周围的人还跪地不起,禾苑有些无奈,江意秋嚷嚷道:“你们吃你们的!快些起来,不要让太子殿下为难!”
  他的语气夹着些不耐烦,那些人才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赔着笑脸。
  不一会儿,柳娘便下楼来请他们三人去顶楼雅间。
  “殿下,真是不好意思今日给殿下添麻烦了,请恕小女今日家里还有事,先告辞了。”徐瑶瑶不敢抬头,拿了小厮给她递过来的食盒,转身回府了。
  江意秋本来就因着靖王指婚一事,看见徐瑶瑶他心里就膈应,但这姑娘自己好像也没那个意思,不禁觉得有点儿小庆幸。
  两人上了楼,进了房间,豆腐羹已经端端正正且整整齐齐摆放在桌案上,旁边玉碟中的白糖在晨晖中亮着细碎的光。
  柳娘看两位贵客已入了座,正要告退,却听禾苑道:“柳娘且慢。”
  她刚后退一步的脚又缩了回来,问道:“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奴家定尽心尽力办到!”
  江意秋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柳娘跟前,又绕过了她,将后边的竹椅提了过来让她坐下。
  她不解的眼神望了望禾苑,见他朝她浅浅一笑,似是默许的意思,她便安心坐下了。
  “柳娘与李大人很熟吧?”禾苑一双手臂搁在案上,声音听起来很柔和。
  她答道:“回殿下,李大人那样的人物,奴家怎可能与他说得上话呢?殿下这是何出此言啊?”
  她也不知为何,明明殿下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一位贵人,问话时的那个眼神,只消一眼,便再没勇气看第二眼。
  江意秋不爱听无用的话,直言道:“柳娘,看来咱相识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就老实交代吧。”他翘着条腿,下巴抬高些许,样子很是不屑。
  柳娘看着这俩人,放在腿上的双手捏了捏,却还是嘴硬道:“奴家说的都是真话。”
  她刚说完,就听见外边一群小孩儿吵吵闹闹的,江意秋朝门口喊道:“进来。”
  小年便领着那一群小乞丐入了内,那群孩子原本你一句我一句嚷着,看见江意秋皱着眉头很是不悦的神情,一个个都陆续闭上了嘴。
  他们不约而同走向了靠近禾苑那边的空地,可怜巴巴望着他,禾苑轻声道:“小朋友,愿意配合我抓坏人吗?”
  其中像是为首的稍微年龄大一点的孩子郑重向他行了礼道:“殿下,刚刚小年哥哥已经跟我们讲过了,我们替柳娘卖的花是有毒的,对吗?”
  柳娘听见那小孩儿这么说,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起身,如梦惊醒般,又还是不敢相信,再问了一遍:“花有毒吗?”
  无人应声,她像是有些无助,扶着椅子的沿,才勉强没倒下去。
  禾苑一双深邃又看似有些空洞的眸,漠视着柳娘缓缓屈身跪坐在地,双手抹了把脸,他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江意秋长吸了一口气,道:“你若是不知情,还是交代清楚比较好,暂未酿成大祸,太子殿下或许可以保你一命。”
  闻言,柳娘跪伏在地,双眼满是绝望道:“殿下,这么多年,奴家经营着这小酒楼,本也就是讨口饭吃,穷日子过怕了,便老想着怎么赚银子。”
  她又长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继续道:“不久前,李大人来奴家这酒楼,说是想做一笔买卖。酬劳给得多,事儿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儿,奴家本也就是个做生意的,只要能赚银子,便也没顾上那么多,答应了。”
  禾苑不想听她的难言之隐,江意秋心领神会,在禾苑身边也坐了下来,厉声道:“殿下问什么,柳娘便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我也没法保证,你不用去刑狱走一趟。”
  柳娘连声应着。
  禾苑便问道:“你可知道是哪一种花有毒?”
  “奴家不知。”
  “他可有跟你说让你卖给哪些人?”
  “没有。”
  “连续卖了多久?”
  “半个月左右吧,记不太清了。”
  “卖了多少?”
  “三四十来支。”
  答道这里,禾苑冷声笑道:“柳娘,我们刚才说了,若有半句虚言,不介意去刑狱走一趟。”
  她颤抖着身子,还是道:“奴家说的都是实话。”
  江意秋从半躺着的样子,突然支棱起来,手肘点在桌案上,扶着下巴看着禾苑无比沉着冷静,又一脸从容。
  禾苑见她还是不死心,反问道:“那好,柳娘方才说,记不清卖了多少天。”他又像是嘲讽道:“您这偌大的酒楼,热闹的时候:哪一层,哪一间房,安排哪几道菜,口味偏淡还是偏浓,客人是贵客还是常客,多少人,都能完完全全记在脑子里,您楼里的小厮更是缺了您都没法儿干,现在跟我说卖花卖了几日都记不清了?”
  柳娘支支吾吾道:“殿下,奴家那几日这楼里确实忙得很,刚研究出了道新菜,客人比较多,所以别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那我再问,您说您不知道哪一种花有毒,可我问了,卖了多少支?您答的什么?三四十来支。您知道我问的是所有的花一共卖了多少支还是有毒的卖了多少支吗?您给的答案,显然是有毒的,卖了三十四支。”
  她神色有些慌乱,反驳有些无力:“不,不是。”
  “这拢共十来个孩子,三四十来支平均分到每个人,也就三四支,三四支花,卖了半个月?”
  莫说柳娘,江意秋和小年在一旁都听傻了。
  但很明显的是,柳娘不愿意交代实情。江意秋便从席上站起来,修长的腿直接跨过去,捏着刀鞘,沉声威胁道:“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要。”
  他正要同小年一起架她回宫里,那十来个小乞丐却齐刷刷朝他们跪下了。
  “可以不要带柳娘走吗?”有几个怯懦懦地小声问。
  一双双无辜的眼睛盯着禾苑看,又有张小嘴开了口,道:“柳娘要是走了,就没人给我们吃的和银子了。”
  女孩儿们已经开始小声抽泣,男孩儿们也愁着撇着嘴角。禾苑心一下子就软了,小年捏着柳娘的胳膊也略微松了松。
  一时僵持着,最终还是柳娘投了降,道:“罢了,我全交代。”


第16章 暗流
  “阿苑,今日柳娘说的,你怎么看?”江意秋与禾苑已然回到宫中,马车还未行至太子殿。
  此刻,黄昏洒下一些碎光打车帘穿过去,投在禾苑白皙如玉的脸上,他的眼睫低垂着,一双清眸无端含情脉脉,眉宇间稍显疲惫。
  江意秋的目光往下挪去,瞧见那张浅红色薄唇,上边有着昨日在摇风堂里留下的些许痕迹,便浮现出禾苑在他眼前面露绯色,樱桃般红润的唇瓣,眼底氤氲薄薄雾气那诱人画面。
  禾苑捻着衣袖的料子,抿了抿唇,吐了口气,道:“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想不起来是哪里。”
  忽然旁边的人狠狠凑近了过来,江意秋高挺的鼻梁快贴上禾苑的面颊,爱捻袖子的手被江意秋盖住。
  禾苑抬了另一只手立马捂住了江意秋靠近的嘴,侧过头想转移注意力。
  他拨开了一半车帘,问小年:“这一路你都在念什么呢?是童谣?听着还挺顺口啊。”
  小年乐呵道:“就觉得念着好玩儿,殿下也觉得我说的顺溜呀!”
  禾苑笑道:“跟哪儿学的呀?”
  “就今天那群小孩儿,我看他们一个个说可溜儿了!”小年说着,又学着那些小孩儿顺了一遍:“红娘子,上灯楼,心里疼,眼泪流。”
  江意秋握住禾苑捂着他的那只手,拿下来道:“这听着好像猜灯谜啊。”
  禾苑喃喃道:“这不是蜡烛吗?”
  蜡烛!那玲珑及那些个宫女被拷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嘴里一直念着什么,两个字,听起来好像就是“蜡烛”。
  江意秋还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他此刻还穿着在摇风堂鬼混的浪荡常服,却见禾苑神色无比凝重,开口道:“怎么了?”
  “去坤宁宫!”禾苑急忙朝小年喊道。
  可惜到时已晚,玲珑已经在永巷里断了气。那玲珑的面容血肉模糊,已经快要辨不清五官。
  据说那些个宫女被关在永巷中,把一切罪责归于玲珑一人身上,一个一个轮番折磨,而她不堪折辱便咬舌自尽。
  坤宁宫的永巷一直以来像是个摆设,如今也染上了斑斑血迹。
  江意秋替禾苑打着灯,两人去了皇后的寝殿,她面容惨白,惊吓过度到甚至神色有点恍惚,见着他们来,像是在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一遍又一遍,禾苑缓步到榻沿边,伸手抱住她,轻声安抚道:“母后,不是您的错。”
  他的母后可是连见着路边死掉的流浪猫,都要伤心难过很长时间的人。
  ——
  禾苑贴着江意秋的耳,说了些什么,他便径直出了宫。
  夜里的凉风犹如刀锋般割着皮,江意秋一手提着刀,一手捏着马的缰绳,往城外赶。
  很快便追上一个黑影,那人听见后面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急匆匆地把自己绊倒,沿着小坡面滚了一遭,疼得瘫倒在地。
  江意秋一个侧身就下了马,那人使尽浑身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拿着匕首冲向他,被江意秋的刀轻轻一碰就脱了手。
  她一个女子,怎可能在皇城小霸王面前耍刀?没了利刃,她赤手空拳也要来拼个命,但确实是她异想天开。
  “蚍蜉撼树?”
  他不欲再陪她玩,抓住她的手臂往后一折,只听得她惨叫一声,又被一脚踹在膝弯,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那女子似是要咬舌,却被江意秋毫不留情捏开牙关,塞了一团布巾。
  “姑娘,这黑灯瞎火的,一个人不安全,还是跟我去刑狱走一趟吧。”
  ——
  刑部尚书冯卓正恭候禾苑的驾临,经过一间间狭小昏暗的铁笼牢房,这里面的气氛无比沉重,泥灰的墙上布满斑驳的污痕血渍,还散着污臭味。
  “殿下这是第一次来吧。”冯卓问道。
  禾苑受不了这个味道,走得有些快,“嗯。今夜怕是要劳烦冯大人了。”
  很快江意秋便拖着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女子进了来,她被江意秋狠狠按着脖子伏在地上。
  禾苑冷眼扫了她几下,“是个聪明的。”
  江意秋的眼里泛着寒光,“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交代清楚。太子殿下是心慈,我可不是。”
  冯卓招呼了狱卒过来,十几样刑具摆在了面前,她嘴唇止不住开始发颤,连带身子都在发抖,直冒冷汗。
  江意秋捏着她的脖子使了劲,狠厉道:“说话!”
  见她脸色开始发白,他稍微松了些力,那女子缓过来气后直咳嗽,一双眼睛很快就被浊泪灌满,眼白发红。
  禾苑在永巷只扫了一遍那些尸身,便能发现,少了一个。
  “死前考虑留个名吗?”他厌恶地俯视着地上的人。
  她哑声回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江意秋掐着她的脖子狠狠道:“你是李晏贞的人?”
  “是啊,那又能怎么样?”她一脸不知所谓,甚至还有些不屑。
  禾苑冷声道:“你像是在替他做事,又不像是在替他做事。”
  她没有作声,禾苑又道:“你发现玲珑凑巧在外面带了何栀子回宫,你知晓这花有毒,便教唆着大家一起去买,之后又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受尽屈辱而死。你不是一般人,就凭你认识何栀子这一点,便能知道你原本应当不该只是个宫女而已。”
  她看起来似乎有些愉悦,像是这场游戏终于要玩儿完了,倦怠又不甘,冷冷哼笑着。
  柳娘后来交代说,李晏贞让她留意着如果有宫女出来采买,就务必让其能买到这何栀子,她心想这是冲宫里去的,怕牵连到自己,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是啊,所以太子殿下要赐我怎么个死法?”她还是闭口不提别的。
  冯卓厉声道:“来人,上刑!”
  她被两三个狱卒按在了木凳上,后边的小卒掂量了两下,那木棍便开始一下一下狠狠砸在她腿上。
  可她好似都不怕疼,愣是一声都没有喊出来。
  禾苑心想这般厉害的人物,应当是死士。却见江意秋在她身上发现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不该是她这种人有的东西。
  那珠子她戴在脖子上,被江意秋扯下,她瞬间开始了拼命的挣扎,嘴里塞着布只能拼命尖着嗓子喊。
  “哟,这是什么啊?”江意秋示意停下棍子,拿着那珠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难不成,是你家人的?”
  他替她把嘴里的布清走,她咬着牙道:“还给我!”
  “那你先告诉我,李晏贞到底在干什么?”江意秋的声音带着肃杀的寒意。
  她未开口,但视线突然转移到江意秋身后,禾苑也惊讶道:“母后,您怎么来了?”
  芍药搀着皇后,禾苑也赶紧起身快走两步过去接。
  冯卓跪地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面露疲色,让他免礼。
  冯卓退至一旁,堂上审问的人,成了皇后。
  那女子不敢抬头看她,却听皇后虚弱道:“你还留着本宫给你的这颗珠子,证明我们主仆的情谊,还是有的。”
  “在本宫身边潜藏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你了。”她像是有点自嘲,却感觉心在一阵阵收缩的疼。
  那女子冷笑一声,还是缄口不言。
  “蜡烛,燃烧自己,成全别人是吗?”她听见坐上的人轻声问她,“小玉,本宫知道你还是想做个好人,不然,本宫现在只怕已经到了奈何桥。”
  好人吗?没用那何栀子毒死她就算是好人了?当好人原来这么容易?小玉觉得可笑极了。
  她手上沾了那十好几条人命,现在居然还有人跟她谈好人。她是个死士,可在皇后身边这么些年,逐渐教她忘却了自己的本该要做的事。
  在看到玲珑带回何栀子那天,她便知晓了李晏贞给她下达的命令。
  但她始终下不来这个手,半晌,小玉抽着气道:“是啊,没让你死,我让那些贱人替你去死了。”
  “我也恨啊,我知道我长得丑陋,她们都看不起我,合伙来羞辱我,什么脏活累活全推给我一个人,做不好就是被轮番拳打脚踢,最狠的一次,差点就被活生生饿死在井底。这么多年,也亏得皇后娘娘的照拂,不然我早就没命害人了。”
  皇后听着,有些于心不忍,江意秋看着皇后的脸色实在太差,又见小玉肯开口说话,追问道:“所以,李晏贞给你送何栀子,就是要你下毒后再自杀?”
  “没错,不然你猜,靖王为什么到现在病体未愈?”她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像是挑衅。
  江意秋听罢恶狠狠揪起她的衣襟,直往地上砸下去。
  她张口就见了血,禾苑的手在微微颤抖,勉强站起身去请皇后先回去,但被拒绝了。
  她看着小玉的牙齿咬了一口嘴里早就藏着的毒药,小玉望向她的眼神,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愤恨,她就这样看着她很快断了气。
  在潜逃出宫前她偷偷去了坤宁宫,透过窗纸看见皇后哭成了泪人。不敢想还能够在死前与皇后说说话,她这短短的一生,不明白在为谁而活。可是在咬破毒药的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


第17章 白露
  养心殿内轮番换着太医,甚至连山野乡下稍许有名的大夫也都花了重金悬赏请到皇城来,何栀子花瓣的毒液入体,靖王的身体再也没见好转,只是在续命。
  可这“何栀子”仿若跟人间蒸发了一般。
  因着小玉和柳娘的供词,李晏贞入刑狱走了一趟,但没有确凿的证据,还是拿他没辙。他在牢里装傻充愣,冯卓也不敢轻易用刑。谁都知道这是靖王一直袒护的重臣,只要靖王不发话,谁敢动他。
  可江意秋领了靖王的旨去搜了李晏贞的府邸,丝毫没有关于“何栀子”的任何蛛丝马迹,连带兵部也给翻了个底朝天,愣是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小玉死后,皇后也跟着憔悴了不少。
  但整个皇城,似乎比以前更加安宁,“何栀子”再没出现过,李晏贞居然在刑狱里能老老实实待着。
  禾苑也是自打那日以后,就又病倒了,没人继续追查下去后,日子满了,李晏贞就又被放了出来。
  ——
  太子殿里,禾苑半躺在江意秋宽大结实的胸口,碗里的汤药还只喂进去了一半。
  江意秋把药碗递给小年,又用脸颊蹭了蹭禾苑的额头,似乎还在发热。
  他胸口滞着气,堵得他难受得紧,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飞檐上,他用指腹轻轻来回刮着禾苑的脸。
  他像小动物一样,用鼻子去蹭禾苑的眉心,好似迷恋又更似依赖,用亲昵又极致温柔的触碰,想要唤醒昏睡的人。
  这几日反反复复起热,江意秋的悬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禾苑整日整夜都不曾清醒过。
  刚开始的两日,甚至连药都喂不进去,喂进去了也会吐出来,到后面没东西吐了就成了干呕。
  寝衣换了一套又一套,潮湿的雨季,烘笼的炭火不曾间断。
  “姐姐们赶紧赶紧,这套也得拿去洗了。”小年呼着侍女过来,他这几日也没好好休息过,眼下明晃晃的乌黑。
  夜里江意秋抱着他,结实的臂膀环着那份清瘦脆弱,他甚至都不敢多用一丝力气,也不愿松开些许。等捂到怀里的人出了汗,便又替他仔细擦净,再温声哄着人安眠。
  “阿苑,会好。”
  他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怜惜地凝视着禾苑美如冠玉的苍白面庞,病气消耗着他心尖上的温玉,喉间的颤抖藏不住:“你理理我吧。”
  困在梦里的人不知听见没有,双眸紧闭,微微皱了点眉宇,江意秋的唇贴上禾苑温热的眼,尝到了一点咸。
  禾苑嘴唇微微张开,呢喃着:“秋。”
  ——
  过了几日,沈尘尘的折子递到了太子殿。
  以往每年此时,都要举办白露祭天游。往年都是靖王和皇后齐坐玉辇上,从正宫门起,穿过一整条长安大街,过护城河,到达城隍庙,给天神上柱香,祈求国泰民安,正值秋收尾声,也求个好收成。
  但今年靖王身体虚弱,皇后得时时照拂,这事就落到了禾苑身上。
  靖王当初在殿上想给他选妃,因着行刺,并未有结果。
  “可这祭天游需得两人同坐,得有一对有情人的祷告传达到上面,天神才会显灵。”礼部的太常如是说。
  来晋对沈尘尘头疼道:“可如今太子殿下还未娶亲,没有太子妃,这要怎么办啊?”
  沈尘尘起身,负手而立,左右踱了几分钟,确是万般无奈。
  “哎,之前在金銮殿,皇上曾提起过徐尚书的女儿,徐瑶瑶,应该就是中意她的意思。可如今皇上病着,要不再去问问太子殿下的意见?”来晋此前的消息确实比沈尘尘的灵通。
  闻言,沈尘尘理了理自己昼夜不歇折腾出来不能见人的模样,去吏部请了徐章甫,两人驾车就往太子殿去。
  ——
  “徐大人,马上要准备祭天游,皇上皇后肯定是没法出宫了。但如今太子殿下的婚事尚未有着落。但我听说此前皇上有意让令女……”沈尘尘在马车上,话未完,徐章甫便打断了他。
  他抚了把美髯道:“那时候皇上也没明说,不作数的。”说完又摆了摆手。
  “那徐大人可有高见?能否指点一二?”沈尘尘拱手,很是客气。
  徐章甫想着之前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些难以启齿,呼出口气道:“到了再议吧。”
  太子殿内的地龙没有断过,徐章甫与沈尘尘在门外候着。
  “太子殿下是不是又病了?我递上来的折子都好几日了。”沈尘尘在门外感觉有些冷,搓了搓手。
  徐章甫估摸着兴许是了,毕竟太子殿下的身体,向来不算好。他瞥见那高高的宫墙,枯萎的枝头因着这连续几日的雨,有点发烂。
  殿内烧着地龙,又生了火盆,沈尘尘二人在下边端坐好。侍女正奉茶上来,便见着江意秋把着禾苑的薄肩,打帘入内。
  “微臣参加殿下、乾圣王。”二人起身行了个跪拜礼。
  禾苑的声音很是嘶哑,勉强张了嘴,江意秋瞥见后抢着回道:“二位不必多礼,有事请长话短说,殿下病体未愈,勿要扰他休息。”
  说罢便搀扶着,缓步过去让禾苑入了坐。
  沈尘尘瞧着殿下的身子,相比上次见到,更加弱不胜衣。眉目间尽显疲态,一双清冷的寒眸略微敛着,轮廓分明的唇上只见得些许血色。
  禾苑示意其开口,他便直言:“扰了殿下的休息,恳请殿下恕罪。但一年一度的祭天游快到了,此事关系重大。但今年不比去年,皇上怕是没法出宫,这便来问问殿下的意思。”
  “嗯。”禾苑哑着声,说一个字,喉咙也像是撕裂般的痛。
  “可,太常有言,非得一对才子佳人共乘玉辇,共告神灵,于城隍庙中携手祈福,方能显灵。”沈尘尘余光扫到了江意秋不甚愉悦的表情,那眼底恍若藏着冷箭,让人看到直冒冷汗。
  徐章甫在旁边接着道:“离祭天游还剩不到五日,所有安排,我们都已布置妥当。礼部前些日子已走完一遍流程,殿下之前安排的宫墙修缮,工部也早已完工;皇城司及兵部的巡防也都分配完毕。就是这太子妃的人选,还需要殿下来定夺。”
  沈尘尘又道:“时间还有五日,殿下准的话,臣立刻着手海选一事。”
  徐章甫在旁边咳了两声嗓子,沈尘尘投去疑惑的眼神,看见他望了望堂上。
  江意秋的眉头紧锁,两眼投出的目光感觉顷刻间能要了他们两人的命,沉声道:“太子妃的人选早就定了,两位不知吗?”
  小年正往火盆添着炭,闻言,也转头望过去。
  禾苑捏着盏,微烫的梨汤润了喉,道:“礼服按着他的身量来。”
  沈尘尘顿感一道惊雷在他头顶炸了开来,瞳孔都放大了不少,徐章甫侧目看着他快掉在地上的下巴,无奈抚了额。
  “既如此,沈大人,我们就依着殿下的意思办。”徐章甫起身,领着一句话都没回的沈尘尘,躬身出了殿。
  马车上,沈尘尘敛着眉,道:“殿下和乾圣王,这。”
  徐章甫却一脸淡然,向后微微靠着,悠悠慢道:“才子佳人,也没说一定得一男一女啊。”
  沈尘尘只在话本里听过断袖之癖,没曾想如今的太子殿下和乾圣王,居然也好这口!皇上皇后知道吗?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养心殿,皇后正仔细照看着靖王。听芍药说完,正给靖王擦着脸的手霎时停在了半空,而后又微微勾了嘴角,与仍在昏迷的靖王温声道:“孩子大了,有心上人了。”
  ——
  高月玥收着信,扬鞭策马去了江府,才知道江意秋好久都没回过府,她还因着上次不小心闯了祸躲着那小霸王,好久没敢来找他。
  这喜讯来得猝不及防,但听闻禾苑病的严重,又不敢前去打扰,只好过两日再说。正这么想着,发现自己到了城外的枫山。
  这里有一处靶场,年幼时她常与江意秋他们来这里练习射箭,但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高月玥从小便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顺手摘了片挡在眼前的火红的枫叶,脉络纹路清晰可见,鲜亮的颜色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
  她举起那片叶子,透过间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驾着马奔来。她瞬间就来了兴致,捏紧了缰绳,马跑得飞快。
  两人交错的时刻,同时拨了刀,刀锋交错发出尖锐的嘶鸣,进而勒马回首呼道:“终于知道回来了啊!”
  昭阳抬手挥刀,收了势,入鞘。
  “怎的,没人与你切磋,有些无聊?”他挑着眉,额前的碎发结着汗珠,赶了太久的路,此刻累得感觉快要一命呜呼。
  高月玥打马过来与他并行,像是在说个小秘密一般:“马上祭天游了,你知道太子妃是谁吗?”
  昭阳一脸平静,勾了嘴角,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除了我主子,还能有谁?”
  “嚯!”她乐呵着继续道:“不愧是在小霸王身边待得最久的人!”
  可不是,江意秋对太子殿下的那股强烈的控制欲和势在必得,昭阳可是一清二楚。


第18章 月光
  听闻禾苑此次病起严重,昭阳直接驾马到了太子殿门口,小年正在飞檐上摘着梧桐枯叶玩,看起来心事重重。
  “阳哥!”小年见着昭阳的身影,正风尘仆仆赶来,好些日子没见,愁眉不展顷刻化作了一脸笑颜,“你可算回来了!”
  昭阳看着那小孩从高处一个巧妙翻身落了地,又张着两只小臂冲过来,撞得他往后退了小半步,大笑两声:“才就不到两月而已,哪就值得‘可算’二字了?”
  “你咋现在才回来呢?干嘛去了啊?江公子刚回来的时候,殿下还问了你呢?”小年一边带着昭阳进了殿门,一边问着。
  昭阳抖了抖袍子,解了下来,沾满了草屑灰尘又被摧残得不成样子,实在看着寒碜。
  他长嘘了口气,眉间透露出些许凝重之意,把袍子扔在了一边,道:“去里面说。”
  禾苑这几日仍未出过寝殿,薰香已经停了好些日子,屋内弥漫着汤药的苦味。
  昭阳跟着小年到了禾苑寝殿门口,不出意外地望见好几个侍女都在门外边儿静静候着,里面人不发话,她们便不能进去。
  小年先进去瞧了瞧,随后过了些时候,才出来示意他可入内。
  昭阳才入内没几步距离,一股浓稠的苦味扑面而来,差点被呛了一嗓子,不禁心生感叹:“主子以前可是最怕这药味儿,小时候偶感风寒,还得靖王亲自来盯着,他才会老实喝药。”
  见他进来,江意秋立刻示意他免礼,环抱着禾苑的手臂没有收回,轻声问道:“怎么样?可寻到人了?”
  昭阳目光不定,稍稍朝下瞥了一眼,瞧见禾苑双目阖着,眉头微皱,散落的柔软发丝搭在江意秋的手臂上,他也知此次殿下的病情有些严重。
  如此难言,半晌不出声,江意秋的心便很快沉了下来,拢紧了手臂,低垂了眼睫凝视着熟睡的人,听见昭阳道:“主子,董郎中他,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山。而且在我严明事实之后,他半点犹豫都没有,要让他为殿下看诊,怕是只有我们带着殿下亲自去找。”
  话毕,江意秋强压着火,沉声道:“医者,悬壶济世就是本分,他既不肯来,让我逮着,就是绑也把他绑来!”
  让禾苑去往万里远以外的边关,任谁都知道这怎么可能呢?先不说他本就身体欠佳,再者,如今靖王垂危,谁都知道皇城必定要有禾苑留下来坐镇。去边关,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昭阳恭听着,没有出声。
  江意秋又道:“罢了,你先回府休息,赶了几日的路也累了。明日你再去校场,现在的校场不在江府后面。人多了,搬到了城里西边的一处空地。这几日才修缮完毕,刚搬,加上新进的兵,现在差不多有五万在皇城。我在以前的老校场挑了个得力的,叫霍渊,现在是名校尉。”
  霍渊最近都跟着高月玥在做城墙巡防,带着他统领的数百号人,这几日江意秋都没空去看。
  昭阳领了命,又想起来他迟了好些天,得解释一下,便道:“我回城路上,经过洛阳的时候,发现有的村落人烟特别稀少,不太寻常,路过绮罗镇的时候,便去街上晃了一圈,那里好像闹了疫病,不过就是寻常瘟疫,没什么。”
  江意秋抬眼继续听他道:“不过我发现一个医术看起来好像很高明的小大夫,年纪虽然也只有十五六,但许多百姓都说他医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的病人,那里闹瘟疫的时候,他出了不少力。”
  “叫什么?”江意秋急切问道。
  “叫李念慈。我请了马夫帮忙送来,大概最迟明日也就到了。”
  江意秋点了点头,昭阳便退了出去。
  屋内的苦味泡着他们两个人,禾苑感觉自己有些热,背后的胸膛好似火炉一般,他迷迷糊糊听见江意秋在叫他,分不清梦里梦外。
  ——
  “阿苑!我们该回去了。”江意秋朝禾苑喊道。
  “阿秋,你过来看这个小孩子,好可怜。”禾苑看着江意秋跑近。
  揪着他的衣袖,把他拽了过来,树洞下面缩着个小小的身躯,比他们两个都小。
  江意秋弯着身子,仔细看了两眼,小孩脸上手上都生了冻疮,红红的脚丫子,连鞋袜都没得穿,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伸出手戳了两下,没有反应。
  “不会是已经死了吧。”江意秋有点怀疑,又去探了呼吸。
  禾苑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厚厚袍子解了下来,准备给那小孩子盖着,又听见江意秋道:“还活着!”
  他转头就看见禾苑只着纯白外褂,清瘦的身躯可经不住这寒风的来回,连忙重新给他系上了,把自己的袍子扯下来扔小孩儿身上。
  “你快别,用我的吧,不然又得病两天。”江意秋边说着,边往禾苑身边走,牵着他的手便要回宫里。
  今天他们两个是偷跑出来玩雪,禾苑嫌在宫里太闷了,皇后和侍女看得太紧,连房门都不让出,就是怕他冻着了。
  江意秋看那一脸委屈的劲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借口说带着禾苑去太师那里听学,偷偷摸摸地拐着人就从狗洞给溜了。
  他牵着禾苑冰凉的小手往回拉,太晚回去铁定要挨骂,但禾苑没挪脚步。
  “阿秋,我们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偷跑出来的时候,我也见到过他。他好像没有家人管,这样就把他扔在这里,我怕他会死掉。”禾苑不放心,想带小孩子回去。
  江意秋又退回来,看着禾苑一直盯着那小孩儿,眼里全是怜惜,额头前的小碎发垂着,眼睫毛又弯又翘还长,一双大眼睛别提有多水灵。
  可他走街串巷见过的乞儿多了去了,有的还特别凶,还能跟野狗抢食。这小孩儿他没见过几次,不明不白就这么带回去,江意秋有些担心。
  “阿苑,这些小孩儿其实有的挺凶的。”他抚了抚禾苑的背。
  “可我瞧着他不凶。”禾苑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江意秋俯视着那小孩儿紧闭着还在微微颤动的眼睫,禾苑侧脸过来,像是央求。他受不了这个眼神,深吸了口气,还是答应了。
  雪花飘了很久,江意秋背着那小孩儿,一步步走得很艰难,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他急促换着气,又问道:“阿苑,下次再见着这样的乞儿,如果我不在,你怎么背得回去啊?”
  禾苑在旁边,手扶在那小孩儿背上,说道:“你不是一直在吗?”
  “嗯。”他低头仔细找着地上好走一点的路,离宫墙还有些距离,可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要是今天找不回去的话……”禾苑有点担心,毕竟太晚回去,他俩都得挨罚。
  江意秋毫不在意,“没事儿!”反正他皮糙肉厚,打也打不疼他。次次都是他既挨骂又挨打,他挨打的时候,禾苑就被罚在旁边抄书。
  夜里的温度更低了,江意秋背着那小孩儿已经开始吃力,他把人放下来之后,把自己的外褂索性也脱了,掀开禾苑的袍子就给他拢在了里面。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怕冷啊?走了这么久也不见你热的,手还这么冰。”江意秋自己就是个小火球,怕热得很。背着人走了这么久,手心都冒汗了。
  他的手蹭了蹭衣裳,把汗液都蹭掉,一双温暖的小手捧着那抹冰凉,揉搓着,嘴里还给吐了热气。禾苑身上多了件稍显宽大的外褂,整个人粗了一圈,衬得像是有些笨拙的样子。
  江意秋憋不住笑了两声,禾苑问他:“回去要挨罚了这么高兴?”
  “没有没有。”他的些许碎碎的卷发落在了禾苑手腕处,搭在上边,挠得人有点痒。禾苑自己也被逗笑了。
  天色太黑,只看得见些许影子,忽然月光洒下来,江意秋看见禾苑笑得弯弯的眼睛,就如同刚露出来的月牙一般,甚是好看。
  温烫的手心,连着两个少年的体温,他们仰看那月亮许久,而后又踩着月光,一步一步朝回走去。
  ——
  “这人怎么还没来?”小年翌日一早便在城门候着了,天气有些凉,他在原地打着转,又把手抱在怀里,躲着秋风。
  “小年侍卫莫着急,这里风大,您可以先回去,等人到了,我们一定安全护送那大夫到殿下那里。”城门口盘查的士兵正忙着,回头听见了小年的念叨。
  江意秋本想亲自来接,奈何禾苑昨夜又起了热,只能让小年来接。
  “可别,我要是接不到人,乾圣王要把我关小黑屋了。”小年害怕着。
  那士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大个人了还被关小黑屋吓着,寻思这小弟弟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又想着这是太子殿下的近卫,便尴尬赔了个笑脸之后再没说话。
  “大人你好,我是个大夫,来城里给病人看诊的。”那马车里的人打了帘子,朝外轻声说道。
  小年隔两丈开外听见这人如此说,飞快冲过来,招着手喊道:“李大夫!”


第19章 屋漏
  临安大街的丝织坊里,祭天游的礼服定做一事,沈尘尘交给了来晋,他正挑着上好的绫罗绸缎,热情的店家引着他一条一条看,原以为是来晋对面料不满意,挑挑拣拣总没定。
  华美罗裳的布料大多面积不够,那些原也都是给身材娇小的女儿家们用的料子,可江意秋那身量实在是有些过于高大,祭天游又是何等盛大,不可能缝缝补补地拼接起来,寓意不好。
  店家终于忍不住问道:“来大人,是有什么特殊需要吗?我这儿是城里最大的丝织坊,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我们店都能做!”
  看这老板大言不惭的样子,来晋便顺了他的话:“老板,话别说太满,身高八尺的太子妃的祭天游礼服,你这可做得出?”
  “啊?”那店家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侧过来想确认一遍:“身高八尺的太子妃?!谁家女儿这么高?”
  来晋笑道:“江家的。”
  “咱皇城里,有哪个江家……啊?江意秋?那个小霸王?哎我天!”他扶着后边的桌沿才不至于站不稳。
  皇城里姓江的,可只有他一人。“所以老板,你都说了,你这儿是咱皇城内最大的丝织坊了,可就只能指望你能想想办法了。”来晋抱着手,手指搭在下巴上,也甚是头疼。
  “往年皇上皇后的礼服,都是我这里做的。祭天游的礼服,大都是白色和金色,可我这里相宜的布缎不够了啊。”那店家翻了翻摊着的各色各样的锦缎,还是没找到足够用的。
  又直起身来去往里间,忽然听见店家道:“哎!我这儿还余些喜袍的料子,量够多!用这几大节绝对够!”
  来晋看着店家抱着一大堆喜红色的丝滑绸缎踉踉跄跄挪了出来,费劲儿搁在了桌上。
  “是祭天游穿的,不是拜天地!”来晋扶着额,那店家累得气喘吁吁,一句话说不完整。“那,我也没法子了啊!”
  ——
  “殿下这脉象,有时似是屋漏脉,但很快就又归于正常。”李念慈把着脉。
  小年问道:“什么是屋漏脉?”
  江意秋也几乎同时出口:“中毒?!”
  他又继续道:“应该不似中毒,不用太紧张。但殿下元气有损,以后怕是还得静心养着的好。”李念慈收回手轻声道。
  江意秋去探禾苑的手,捏了捏,放进锦被里。
  小年拿来了纸和笔,李念慈写了个方子,江意秋吩咐让人去尽快买回来熬药。
  “殿下最近一次醒是什么时候?”他搁了那狼毫,抬眼问江意秋。
  “昨日夜里大概丑时左右,醒了之后喂他吃了些粥食,祛寒的药也喝了点。后来睡着之后又有点起热,捂了汗给他擦了便又退了。”江意秋的眼下略显乌黑,他昨夜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李念慈的药箱搁在木桌上,他闻言起身在里面翻找,道:“反复起热是正常的,捂汗法子可行,这般照料就是有些费神。”
  江意秋看着那只比小年高出来一寸多的小大夫,背影有些瘦弱,昭阳说这才刚十六岁出头的少年被百姓奉为神医妙手,他还不太敢信。
  “我可以为殿下施针,保准三天内不会再起热,这三天按照我开的方子用药,祛寒的药先停掉。等过这三天再服祛寒的药物。”他说着,把毫针摆了开来。
  小年在一旁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针就觉得自己胳膊上起了小疙瘩,还不禁打了个寒战。
  江意秋坐在榻边,盯着李念慈的动作,很是熟稔。
  这少年人的眉眼,江意秋觉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像谁,模样很是清秀。
  “殿下不疼吗?”小年悄声走了两步过来,这话问得江意秋的心都揪起来。
  李念慈却道:“放心啦,我扎针,就没有人喊疼的。”
  小年像是送了一口气,又听李念慈垂着眸道:“乾圣王身子虽然很是康健,但恐也经不住你这般折腾,今晚就好好歇歇吧。”
  “无事,我还是放心不下。”江意秋回绝了他的好意。
  李念慈也只得长叹一口气,又无奈道:“你们这些人,先得顾好自己,才能顾好别人啊!你这样如果又病倒了,那我可不管了啊!我在绮罗镇上可有的忙,那边还有很多得了疫病的病人还未痊愈,我可与他们说我五日内必回的。”
  这个季节,大夫确实都忙,能赶路过来看诊那也是因为禾苑是太子殿下。
  施针结束后,江意秋欲让李念慈就暂住在这里,但他说在皇城里有亲戚,便去投奔自家亲戚去了。
  是日夜里,江意秋换上寝衣像往常一般搂着禾苑,胸膛任他枕着,下巴抵在禾苑的发顶,稍微低一点头就能闻见淡淡的香。
  他看着禾苑睡得很沉,心里有些不甘心,支起头偏过去,在那人嘴唇上轻轻碰了碰。因着他照顾得细致,禾苑就连病着,嘴唇也并未像别的病人那样干枯过。
  但那李念慈似乎没有开口夸大,禾苑没再起热,江意秋才得以睡了个安稳的觉。
  “娘娘,夜里风大,怕着凉,我们回去吧。有江公子守着,太子殿下会无事的。”芍药在皇后身侧轻声说道。
  她透过帘子看着微弱烛火下禾苑藏在江意秋怀里的清瘦身体,眼底泛起一阵涟漪,她知道禾苑病了,在养心殿日日惦记着,但又抽不开身过来看一眼。
  皇后抬手蹭了蹭眼睛,转身缓步往外走道:“听闻洛阳那边来了个小有名气的大夫,今日刚给阿苑看过诊。你可知是哪位大夫?”
  “这奴婢还不知,明日我去打听打听。若是太子殿下病情有所好转,也可请去宫里为皇上看看。”
  皇后没这念头,太医院的太医都看不好,如今是能活一天就赚一天,她日日守着,心里数着数,这才过了几日,她眼见着快比黄花都消瘦。
  ——
  “徐大人,现在是有个比较棘手的事,特地来向您讨教。”沈尘尘刚到吏部办差大院,徐章甫正手忙脚乱处理一堆事务,现在禾苑批不了折子,江意秋也只能帮忙看看军务方面的事,他可谓是从早到晚没有歇过一刻。
  听见沈尘尘说着,他也根本没空理,只招呼他入坐,吩咐让下人上盏茶。
  徐章甫在即将要堆得满过他头顶的一沓“纸海”中奋笔疾书,待他将手头这封写完,匆忙抬眼问:“什么事?长话短说。”
  沈尘尘接过递来的茶盏,道:“关于太子妃的礼服,我们找遍了全皇城,做以往那种样式的绸缎太窄太短,没法给乾圣王做。”
  手里的事都快忙不过来,又接到这么个噩耗,徐章甫开始长吁短叹,又听见沈尘尘继续道:“如今只有,那大红色喜袍的料子够大够长,能给乾圣王做套合身的喜服。额,礼服。”
  言毕,徐章甫托着头,心如死灰,半晌才道:“那这,也只能这样了,乾圣王应该不会介意吧。”
  ——
  按着李念慈的方子,禾苑的病情有所好转,江意秋也很意外,那小大夫一点儿也没夸大其词,不曾想他小小年纪医术如此精湛。
  “殿下从明日起,就继续服用祛寒的药即可,用药有过程,从半碗的量开始,三天后才能加到一碗的量。若身体觉得恢复正常,便要立即停用,毕竟,是药三分毒。殿下的身体太过虚弱,不适合长时间用药。”
  禾苑半靠在江意秋怀里,静静听完,哑着声道:“多谢小大夫。”
  李念慈把完脉将手退开,那瘦白的手腕落在江意秋手中,衬得太子殿下的皮肤更是雪白,但少了点血色。
  “那我就先告辞啦,镇上还有病人等我回去。”他说完,便匆匆拜别离去。
  “后日就是祭天游了,你可算是快好了,不然我一个人怎么走?”江意秋托着腮立在榻边,他说这话带着点儿小孩子气。
  禾苑躺了太久了,想下去走走,他扯开嘴角有些有气没力地嘲笑江意秋这幅委屈劲儿的模样,撑着手肘坐起来,道:“我做了好多梦,梦见小时候的好些事情。”
  江意秋凑过来,贴近了脸,道:“梦见我了没?”
  “没有。”禾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又薄了的影子。
  这回答江意秋可不喜听,不过他不在意,因为他这几日听到了更有意思的事:近乎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他江意秋是当今太子殿下的太子妃了!
  那丝织坊的老板自从知道了这么个惊天大消息,无论谁来他店里做衣裳,他都要给别人讲一讲,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据说近乎只有半天的时间,连皇城西边那么远的校场里都开始吹起了唢呐、敲起了鼓。
  “昭阳将军,咱主子,是准备祭天游那日成婚吗?我听说喜服都给做好了!”那霍渊正和昭阳汇报今日的训练情况,突然问道。
  昭阳正磨着自己的佩刀,弓着腰没有抬头,问:“哪里来的喜服?”
  霍渊扣了扣头发,道:“就听丝织坊的老板说的,给准备了大红袍子,说是礼部来大人亲自去定好的,还特意交代了是专门给身高八尺的新娘子做的呢!”


第20章 惦念
  “噗—”昭阳刚接过水才喝下去又差点喷霍渊脸上,“什么东西?!身高八尺的新娘子?”
  “是啊,大家都这么传的,主子可不就是身高八尺吗?这么说也没啥问题。”霍渊体格比较宽大,看着威猛,但很是平易近人。
  昭阳看着他一副呆愣的模样道:“重点不是这个,后日祭天游,这么严肃隆重的盛事,怎么变成婚了?”
  霍渊摆了首没作声,这几日昭阳都在校场里,新来的兵又多又杂,清理起来有些头疼。今日好容易整得差不多了,他吹声口哨,上马就往东边去了。
  ——
  再过两日便是白露,徐章甫听闻太子殿下的身体好了许多,一早便来探望,顺便把禾苑昏迷那段时日,他代为处理的公务给汇报了一番。
  禾苑在堂上裹着厚厚的氅衣,坐席上也垫着绒毯,屋内灌着暖呼呼的热气,冷风只在外面飕飕刮。
  徐章甫言毕,垂首侧头双手去端茶盏,一只手捏着盖儿拨了两三下茶沫,小喝一口,抬起眼睑望了望禾苑的脸色。
  禾苑肤白如雪又带着点些许红润的气色,看着确是比上次见到精神了许多,徐章甫放下茶盏,道:“殿下,还有件事,虽然臣已经与乾圣王严明,但臣感觉也很有必要跟您也一并说一番。”
  半靠着铺着毛毯的椅背的人微微挺起了些身子,温声道:“关于祭天游的事最后再议。”他搓着手指,似是在思量着,问道:“李晏贞为什么突然请旨去洛阳了?”
  “听说是那边土匪突然起了暴乱,地方官上奏了,本来有土匪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哪里都会有,但这次洛阳那边的土匪今年频频躁动,人数也涨了,洛阳兵力不够,需要援助。”
  禾苑听罢,抬起手臂将食指搁在下巴上,若有所思。洛阳是离皇城最近的一个城池,土匪暴乱是不奇怪,但怪就怪在,土匪大多只是想生存,但以如今大靖的财力,不至于逼得百姓统统放弃安逸的生活去做土匪。
  更何况,离皇城这么近,天子脚下这么明目张胆作乱,也是很耐人寻味。
  禾苑半晌未出声,小年招呼侍女过来给两位都添了添茶水,道:“殿下,我昨天晚上去长安大街那边逛了逛,平日摆摊的小贩都被挪到隔壁街巷去了,贡品和鲜花什么都摆满了一整条长街,街边的房檐上都挂了彩灯,看着可好了呢!”
  禾苑捏着热乎的茶水咽了一小口,对徐章甫道:“大人方才是说祭天游有特别的事需要同我说的?”
  只见徐章甫带着些稍微有点为难的表情,不敢正眼看着禾苑,拱手道:“上次殿下交代的礼服,说按照乾圣王的身量来做,可时间比较紧,我们找遍了整个皇城,也没找到合适的样料。”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又道:“所以最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全皇城最大的丝织坊也只有红色袍子的布料够给乾圣王做套礼服,便也就只能这样办了,昨日夜里才赶完工。”
  “行,我知道了。”禾苑听着这话,脑海里涌现出江意秋身着火红袍子的模样,接着忆起那日在摇风堂。
  江意秋那日穿的常服也是红色,不过是暗红色,额头上还有颗鲜红的玛瑙石,那副样子和他微卷披散着的长发很是相配,左耳朵露出来耳郭上边一颗黑色的痣,很小,但他看着很入眼。
  徐章甫很快便退出去了,出门前拜别时说的什么禾苑没有听清,小年在旁边喊着他:“殿下,今日要不要去养心殿看看?”
  他病的这段时日,也不知道他的父皇如今怎么样了,将思绪给拉了回来,他轻轻吐了口气,看着外边飘落着的枯黄的树叶,打帘走了出去。
  ——
  “父皇。”禾苑特意把自己的头发也高高束起来,看着很是精神抖擞的模样。
  靖王虚弱地办坐在榻上,殿内的桂花香还是那么怡人,皇后见着禾苑来了,立马就回坤宁宫亲自去给做桂花酥去了。
  “阿苑来了,过来陪父皇坐坐。”他说着,稍稍抬高了些无力落在身旁的手臂,招呼他过来坐他旁边,靖王的面容看着消瘦许多,脸颊都变得有些凹陷,一双眼睛毫无生气,只有苟延残喘。
  太医说靖王如今便只能依靠汤药,好在药材不是太过于珍贵稀奇之物,太医院里库存暂时有很多,但今后只怕难出殿门。
  “您瘦了许多。”禾苑去抓靖王的手,轻轻捏着,搓着,揉着,岁月的痕迹无情刻在上边,烙得禾苑心口发颤。
  靖王稍微阖眼,慢慢道:“你这孩子,自己也瘦了许多。你病了,你母后也不同我讲,不想我担心。你这样,我难道能看不出来?到底是随了你母亲,什么都爱憋心里,不同人讲,连我跟你母后也一样。”
  禾苑一直凝视着他的脸,余光扫到那呼吸微沉的胸口起伏,继续听道:“我听你母后讲,后日祭天游,你与阿秋一同去。”
  靖王说着,稍稍睁开了眼睛,扯开嘴角微微笑了笑,禾苑立马把目光挪开了,涩声回道:“嗯。”
  “这也挺好,阿秋是个好孩子。他同你就是个相反的性子,他话多,爱讲,你俩正好。”说罢,又叹了口气。
  兴许是皇后提前给帮忙说了话,靖王也不反对,竟还觉得相宜。禾苑望回来与靖王相对而视,弯起了眼睛:“父皇,他真挺好的,也不用担心我。”
  两人话了小半个时辰,禾苑来养心殿的次数不算多,和父皇在一起谈心的次数那也是屈指可数,靖王说他像皇后,确是这样。
  内敛的情绪都藏在心里,包括对那个存在于他脑海里的那个身穿战袍恣意策马的少年郎。
  榻边的窗上打了会儿秋雨,很快便又停了,皇后带着刚出锅的桂花酥过来,整个殿内的桂花香味更浓郁了,他们三个多久没有这样一起吃过茶点了呢?
  “这些时日,可有什么棘手的事吗?”靖王咬了一口,问道。
  他在养心殿的这些时日,几乎都没有再过问朝堂之事。徐章甫作为吏部尚书,很是尽心尽力在辅佐着,禾苑便道:“没有,一切都好,父皇安心便可。徐尚书很是尽心,孩儿病中,诸多琐碎事宜,他都已一一料理妥当,今早还专门过来述职。”
  禾苑这样说,有意抬徐章甫的意思,但却听道:“那李晏贞呢?”
  “他请旨去洛阳平定土匪了,据说这段时日,土匪聚众闹事折腾了好几次,地方官没法子,就上奏了。”禾苑吃着觉得有点干巴,皇后招呼芍药去准备茶水。
  很多次,靖王总是会特意“关心”一下李晏贞那边的动向,禾苑也觉得很是奇怪得紧,以往追问过一两次,都被糊弄着就过了,后边便没再问过。
  这次,禾苑再一次试探道:“父皇为何多次提及李晏贞?”
  靖王放下了手中的桂花酥,皇后用帕子给他轻柔地擦拭着手指,半晌,禾苑才见靖王长叹一口气道:“是个老臣了,开国至今,也就他陪着朕的时间最久罢了。”
  芍药端着茶水走了进来,搁在案上后便退了出去。
  “人老了,都没多长时间了。也不知道今年冬至的时候,还有没有机会去梅林看一看。”江意秋的父母亲就在那里长眠,人在濒临死亡之时总会开始不由自主思念故人,年轻时同他一起走南闯北,征战四方打下这片土地的旧友。
  禾苑缄口不言,这是第一次,靖王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是对死亡的恐惧,掺杂着的是对旧友的思念。
  屋外枯枝败叶被雨水冲得散落一地,路过的人将它们都踩成了泥揉进了土里。
  ——
  昭阳打马回来直奔太子殿,禾苑此时正好从养心殿回来。
  禾苑打帘看到昭阳骑马过来,小年激动喊了一句:“阳哥!”
  昭阳跳下马,冲小回了个眼神,走近马车,道:“昭阳见过太子殿下,殿下看起来好了许多。那小大夫还真有两把刷子。”
  “我没事了,你怎么过来了?”禾苑笑着问道。
  “哎,我主子不在这里吗?”昭阳有点诧异,一般他主子可是从来都守在禾苑身边的。
  禾苑听他这么问,想起昨夜江意秋同他讲:“阿苑,今晚我就先回去了,明日要去校场那边,一堆事撂着没做呢!估计得忙活个一整天。”
  “不在呢,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江府看看?”禾苑轻笑两声,昭阳看这情况,已经是了然于胸。
  江意秋昨夜便回了江府,看着禾苑的身体好起来之后,他吊了好几天的精神便松懈下来,到了自己寝屋后连鞋都没脱,也没去洗洗,倒床就睡,连带着前一天晚上到现在总共酣睡了八九个时辰,他俩都没见着他的人。
  为着不吵醒他,禾苑缓步轻脚摸到了床榻边,虽然外面天还亮着,但江意秋的寝屋黑得很,就是因为他睡觉的时候不喜光,帘子都给换了深色,再加上厚厚的布料,光就更难透进来。


第21章 喜服
  禾苑摸着床榻的边沿,坐了过去,江意秋寝屋的构造,他还是挺熟悉的,年幼时便就常来,特别是打雷的雨夜。
  房间昏暗,禾苑并没有点灯,怕扰着他休息。当眼睛看不见东西的时候,耳朵的听觉就更加灵敏,江意秋有规律的呼吸,在这股安静的氛围中听起来很是明晰。
  他大致猜了猜,又情不自禁探出手去确认江意秋的脸颊的位置,果然是半埋着脸趴着睡的姿势。
  一片漆黑里,禾苑脱了鞋袜,凭着自己的感觉,躺了下去,和江意秋面对着面,凑到了一起,他提起被角,替他盖上了容易着凉的背。
  江意秋的发丝蹭到禾苑的脖子,那一抹柔软的微凉勾着他,很快挠得禾苑有些受不了,伸手去拨,腰间突然一紧,整个人直接被江意秋完完全全罩在了怀里。
  “醒了?”禾苑轻声问道。
  没有回应,江意秋还是睡着,只是梦呓一般含糊不清,像是在说:“阿苑理理我。”
  禾苑脸埋在江意秋胸口,感受到他喉间发声的震动,胸口一高一低的,轻声笑了笑,一只手去环着江意秋的背,手掌落在他背心,轻轻拍着,那人很快便又睡沉了。
  ——
  距离祭天游只剩一天,日上三竿时,江意秋才渐渐醒过来,摸着身旁的空隙还有余温,倏地支棱起来。
  昭阳端着饭菜就进来了,道:“主子,你都睡了两夜一天了。明日就是祭天游,礼部提前送来了礼服,等会儿试试吧。”
  江意秋揉了揉惺忪的眼,问道:“你睡我床了?”
  刚给他把饭菜搁桌上,听江意秋如此问,再看看他那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儿,昭阳无奈道:“什么啊!是殿下昨天过来了,主子不知道?”
  知道是禾苑来过,江意秋又躺了回去,挪到旁边的余热上,脸朝下,又趴着没动。
  昭阳昨日便想关心的问题拖到了今日,支支吾吾道:“主子,现下城里都在传你明日成婚,你莫不是趁着这祭天游,也想一并把婚事也给办了吧。”
  江意秋蒙着脸,思索着,谣言果然可怕,越传越不像话,但他与禾苑暂未成亲,这临时顶上去也只是因着祭天游一事,可是他不知道禾苑是什么想法,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这些传言。
  “你说成婚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呀?”他忽然抬起脸,又想起这问题昭阳铁定回答不了,他也还未娶妻呢!
  昭阳指了指桌上的饭菜,樱桃肉凉了可不好吃。
  江意秋立马从榻上翻起身来,跳到桌前,问昭阳:“你就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没有。”
  他扒拉了一口,吐词有些不清:“我心悦他。”
  “我知道!”
  “真的!”江意秋听着昭阳不着调的回复,又强调了一遍,虽然他是常年喜欢钻烟花巷子,从他嘴里说出口的爱恋,一般人听来可不太信。
  可昭阳是信的。
  “主子,你就饶了我行吗?”昭阳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校场还有一堆事儿,他回来了之后江意秋基本上都把活儿都交给他了。
  “行行行,你快走!我一会儿带着礼服去阿苑那边儿一起试!”江意秋一遍嚼着肉,一遍挥挥手。
  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昭阳闪电似的溜了。
  ——
  “殿下,本来那徐大人只说江公子的礼服是红色的,可为什么你的也成了红色的?难道是因为两人必须穿同一种样式的吗?”小年抱着那火红的袍子进了寝屋,禾苑正躺在榻上小憩。
  闻言,他侧眸探到那礼服,真真成了喜服的样儿!
  他直起身来,脚落在氍毹上,小年便把礼服送到了他的手边,道:“红色的也挺好,喜庆!这颜色看着有些像枫叶的颜色,和城外那片枫林一般。”
  禾苑用手指摩挲着那衣料,勾了勾嘴角,这穿上去,倒真像成婚的派头。
  “江公子!”小年看见江意秋也夹着厚厚一抱衣料进了屋,欣喜道:“天呐!祭天游莫不是要变成婚大礼了吧!”
  原本定于明日再梳妆打扮,但江意秋执意要今日,皇后便派了几个手巧的侍女过来。
  “反正我都睡了这么长时间了,精神好,今日弄好了,我不睡觉就是了!”江意秋坐在镜子面前,端着身子,又对自己风流倜傥的英姿很是得意。
  镜子里能看见的,还有一个人,禾苑在他身后静静坐着,翻看着卷轴,偶尔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他。
  “殿下,高总督求见。”小年在门外喊道。
  禾苑起身拨帘缓步走了出去,江意秋两眼巴巴望着镜子里的人,禾苑回首,两人在镜子里对上了双眼,眸中尽是柔软和快意。
  这下江意秋可满足了,他盯着侍女的动作,眼里尽是不满,有些挑挑拣拣道,“这个胭脂颜色不对,换一个!”
  “口脂太淡了,给我多上点!”
  “头发上的小流苏乱了!你会不会弄啊?不行让我自己来!”
  “我的额饰呢?!快点儿的啊!”
  “眉毛谁画的啊!这也太细了吧,给我加粗点!”
  那几个侍女头都大了,江意秋不愧是传闻中的小霸王,这几声吼下来,有一两个娇滴滴的侍女都快哭了。
  去了那么多次的摇风堂,他也不是白去的!
  ——
  “殿下,明日的祭天游,我们皇城司一众守卫便在金銮殿前等候殿下与乾圣王,因着还需巡视皇宫,出了宫门,便交由给了昭阳将军。”高剑信扶着刀进殿,而后单膝跪地道。
  禾苑示意他请起,笑道:“辛苦高总督。不知您可有听过洛阳土匪暴动一事?”
  小年引着高剑信入了坐,他卸了刀搁在桌案上道:“是有这事,李尚书已经领着兵前去平乱,估计过不了多久便能归都。”
  “他带了多少人?”禾苑揉了揉掌心。
  高剑信思索片刻道:“差不多兵部一半的人。”
  “去平个土匪需要带三万兵?谁批的?”
  下边坐着的高剑信闻声,立即站起了身,跪地道:“回殿下,当时李尚书自请前去的,徐尚书那边还未发话,他便以事情紧急为由,先斩后奏了。”
  三万兵马去平个土匪,杀鸡焉用牛刀?
  禾苑微敛着眸,寒声道:“那兵部剩下的两万多人,烦请高总督帮我去仔细查一查,礼部有一本旧名册,在沈尘尘那里,对着那名册一个个查!”
  高剑信领命,微微仰头瞥了一眼,禾苑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情与年轻时的靖王一般无二,区别只在皮囊。
  禾苑提笔写了一两行字,小年拿起来吹干了墨,折好递给了高剑信,让其交给沈尘尘,一同去兵部。
  ——
  远远听着,江意秋的声音没那么急躁了,几位小侍女累得都快昏倒在地,可算是让他满意了。
  江意秋对着镜子仔细瞅了好几眼,又转过身去,又转回来,直晃得她们眼晕。
  这会儿天都快暗下来了,侍女去拿了蜡烛给点上,明黄色的光映衬着屋内暖暖的氛围,江意秋挥了挥手让她们都下去。
  禾苑的屋内原本都充斥着单纯的木质香,这会儿又多了些花香,皇后遣过来的侍女带的胭脂水粉都是上好原料制作而成的,口脂还是皇后自己手作的,与外边那些女子用的可不一样。
  江意秋闻了闻自己此刻身上的味道,听见廊子里的脚步声,顷刻间便闪到了帘子后边候着了。
  禾苑跨过门槛就看见珠帘后边站着的身着红色礼服的江意秋,倏地愣在了原地。
  江意秋的脸本就生的好看,后侧方的烛光打在他的下颌角,那里的温度都好像更烫,如果是白天,或许能够看见他的面中泛了些许红色,并不是胭脂。
  那头微卷的长发束上了一半,系在后边,两鬓掉些小碎发下来搭在两边,发丝间有些许小饰物,以流苏为多,嵌着几根发带,两边都辫了两三根小辫子。
  禾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花香,一点儿也不似那日在摇风堂的刺鼻。
  江意秋看他没动,透过珠帘走近了他,胸口的皮肤赤裸裸袒露在禾苑眼前,锁骨是那么清晰可见。
  红色的礼服衬得人皮肤更白净,江意秋伸过手来捏着禾苑的腰肢,将人带了回来。
  他低头俯视着禾苑乱晃的眼睫,抿了抿嘴,道:“阿苑,我漂亮吗?”
  禾苑闻声,耳根子都红了,咳了咳嗓子,镇定道:“挺好的。”
  “我是说漂不漂亮。”江意秋捏着禾苑的下巴,往上使了点劲儿,禾苑那一双杏眼柔情的眸子才正视到江意秋美艳焊烈的脸。
  他想得到一个确定的回答,双目死死盯着禾苑,捏着他的手不曾松动,这么仰着头,禾苑的脖子有些发酸。
  唇缝才稍稍张开一丁点,就又被江意秋堵上了。
  江意秋另一只手把着禾苑的后腰,搂着不让动,他优越的身高下,使得禾苑的脖子有些遭罪。
  这次没那么浓烈,江意秋不一会儿便松开了他。
  禾苑深吸了两口气,还没回过神来,又被江意秋掐着腰给抱了起来,轻轻一抛,他便落在了他肩上。
  就这样被江意秋扛着,黑灯瞎火的偷溜出了皇宫。


第22章 凉夜
  “放我下来!”禾苑被颠得有些难受,双手揪着江意秋背后的衣料,又艰难撑到他肩上,支起上半身。
  眼见着灯火在眼前越来越远,只听江意秋吹声口哨,他的那匹棕红色好马听见,疾速往他们两个人这里奔了过来。
  江意秋笑出了声,一手环过禾苑纤细的瘦腰,往下挪了挪。
  就这么坐在江意秋强劲有肉的手臂上,因着太高怕摔而不得不环着他的脖子,禾苑凝视着夜里一双清亮的眸子,听他道:“我想带你去梅林。”
  他单臂像抱着禾苑就如抱小孩一般轻松,另一手把从房里捎出来的厚厚大氅给禾苑罩上,夜里有些凉,可江意秋热得连袍子都脱了,马跑过来,他一手就把外袍给扔上了马背。
  这匹千里马还是两年前靖王给江意秋挑的,赐名绝尘。
  江意秋一手摸了摸绝尘的颈部鬃毛,另一手稍微抬高垫了垫,禾苑便被送上了马背。
  绝尘比一般马匹都要强壮高大许多,但江意秋腿也长。
  禾苑坐上去,绝尘一点儿没抗拒,若是换了旁人,它两下就能把人颠下马背。
  他轻轻顺着绝尘的鬃毛,又在它头上抚了抚,温声道:“好久不见啊。”
  江意秋轻松一跃便翻了上去,踩上马镫,一手环紧了禾苑的腰,往自己怀里揽紧了人,才放心捏紧缰绳,在夜里纵情驰骋着。
  那马鞍原本硬得很,此时垫着江意秋的袍子倒也没那么硌得慌。
  他很少跑马,这时候侧坐着,双脚都没踩的地儿,但禾苑一点儿也不害怕。
  风声萧萧从耳旁呼过,冷是有的,可身旁贴着的小火球更炙热。
  迎着凉风,江意秋突然大声喊道:“阿苑!”
  禾苑抓着他胳膊的手指微松,侧过头仰着脖子也稍微提了提嗓音问:“什么?”
  江意秋便没再继续出声,绝尘跑得很尽兴,一直保持飞奔状态没停过。
  他贴着江意秋的胸口,耳朵听着有力的心跳声。虽然江意秋后来没再开口,但圈得更紧的手臂和加速的心跳,禾苑都能感觉到。
  ——
  梅林在皇城最北边,当年江有临下葬的时候,下了那么多年来最大也最早的一场雪。
  山脚下修了个简易的阁楼,那一年江意秋的母亲经常不回府,在山脚下的楼里数不尽相思的日日夜夜,终成疾。
  寒夜暮暮,他忆起娘亲生前同他玩儿的最后一次躲蒙蒙。
  “小宝,记得数到三十才能睁眼哦。”那是他娘亲最后一次同他说的话。
  江意秋在江府上上下下没找到藏起来的阿娘,侍从们一个个也不说话,他问谁都不管用。
  也许是母子连心,他没来由地直奔梅林,马车行至,他在小楼里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
  又连连上了山,果见他的阿娘倒在阿爹坟茔旁,早已没了气息。
  下人们在后边跪倒一片,江意秋扑过去抱着阿娘的尸身,嚎啕大哭,“阿娘,我数到三十了。”
  这是唯一一次,他与阿娘玩躲蒙蒙,没有作弊提前睁眼的一次。
  他抱着他阿娘的尸体,任谁劝,都不肯松手,两日水米未进,他也不许任何人靠近。
  毕竟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后来还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恰逢皇后和靖王赶到,把他带回了皇宫,从此便住在了宫里。
  一日夜里,他摸着宫里的狗洞爬了出去,天晓得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找得到大体方位的。
  到的时候,他已经又困又累。看见那墓碑多了一块,在宫里忍了几日的情绪再一次崩溃,嘶哑着嗓子小声喊着,揉着眼睛,小小的肩膀止不住颤抖,但就算是闭上眼睛也封不住决堤的眼泪。
  忽然一个软乎乎的手掌,笨拙地替他揩了揩泪水横溢的脸,同时奶声道:“别哭了。”
  他不知道这小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但他见着比他小的奶团子,也连忙用衣袖擦干净自己邋里邋遢的脸,方才路上他可是摔了不少跟头。
  虽然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
  他理了理自己的呼吸,看着比自己还矮一截的小团子,又朝四周望了望,仔细听了听声音,问道:“没有人跟着你吗?”
  “没有。”
  看着江意秋没再哭,禾苑开始觉得脚累,毕竟他从来没有徒步走过这么远的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江意秋彼时虽小,但还是知道太子是何等身份,连忙想让这金尊玉贵的小太子快回去,但奈何侍女随从一个都没来。
  “我们回去吧。”没曾想是小殿下先开了口,江意秋便伸出了手,可赖坐在地上的人没有接。
  “走啊,不是你要说回去的吗?”
  禾苑嘟了嘟嘴,抬高脸用一双漂亮大眼睛直直盯着江意秋看,月亮突然探出来,光亮洒下来,那双眸子更加水灵动人。
  “你背我吧,我走不动了。”
  江意秋侧眸又望了望那坟茔,又听小殿下道:“我脚疼。”
  就这样,江意秋偷溜出宫第一次就被禾苑逮到,他一路上背着他,走走停停歇一歇,天亮前赶回了皇宫。
  ——
  地上两人修长的影子,一左一右。
  两人一红一白,伫立在山脚下,正准备继续上山,江意秋突然先走两步到禾苑身前,半蹲下了身子。
  “上来。”
  禾苑弯了弯眸子,跳上去,搂着江意秋的脖子,与幼时那夜一般无二。
  江意秋走了两步,颠了颠手,道:“小时候背着挺重,现在也太轻了些。洛阳那边瘟疫发了,李大夫着急忙慌地就回去了,下次让他再好好给看看。”
  “瘟疫?”禾苑醒来没多久,李念慈就匆匆拜别了,此时才知有瘟疫一事。又问了一句:“哪里起的?”
  “好像是绮罗镇。”
  绮罗镇隶属于洛阳,禾苑思索着,前阵子洛阳也是频频出乱子,他不免有些忧心。
  察觉到禾苑的沉默,江意秋道:“等祭天游过了,我亲自去洛阳看看。李晏贞不是已经去了吗?我倒要看看那里的土匪能翻出多大点浪花来,能值得他带三万人。”
  “好。”禾苑侧眼睨过去看见江意秋的眉峰,高挺的鼻梁,鬓角垂着发丝,那里一丁点儿汗珠的影子都没有。
  半晌,他又想起一事,轻声问道:“你跟摇风堂的那位主人什么时候认识的?”
  话音刚落,只听江意秋警觉道:“什么人!?”
  打树影间突然走出来个人,缓缓走近,后边还跟着个人。
  等走近,两人顿时楞在原地。
  “母后……”禾苑此刻趴在江意秋背上,心里涌起一阵羞涩,脸瞬间就烧红了,还好在夜里,也看不太清。
  江意秋干涩着声笑了两声道:“皇后娘娘您晚安啊。”
  皇后听着这两个傻小子像是真被她给吓傻了,月照下大致能看清侍女帮忙捯饬了好几个时辰的装束和礼服,莞尔道:“阿秋这身真漂亮,平日都见你束着发,不曾见过你散着头发的模样,这样看来,还真是有一番别样的意味。”
  又瞧着缩在江意秋背后的禾苑,捂着嘴笑道:“阿苑脚疼,有劳你这孩子背他,这上山的路不远呢!”
  “您放心,我力气大,阿苑这么轻,我能背十个!”江意秋咧着嘴很是得意。
  就只有禾苑缩在后边一声不吭,江意秋看着皇后老往他后边瞅,他托着禾苑臀部的手捏了捏那里的肉,惊得禾苑瞬间就挺直了脊背:“这么晚了,母后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皇后看着这两人,忍俊不禁道:“行了,明日就是祭天游,你们也早些回去,不可误了明日的时辰。”道完便同芍药离去。
  等她走远了,禾苑才不满道:“你再敢捏我……试试!”
  江意秋又重重颠了颠他,禾苑攥着他的衣襟吓得叫出声来,那人却像个登徒子一般大笑了起来,恼得禾苑不想再任由他背着,一个劲儿胡乱动弹着要下去。
  禾苑这点力气哪里挣得过江意秋,怎么都丝毫影响不了。
  “趴好了!”
  话毕,他往下稍微俯了俯身子,拔腿就开始往上冲,禾苑不得不也乖乖环着人脖颈不再乱来,江意秋几缕发丝又飘到他脸上,又香又柔,挠得人心里直痒。
  可那百级台阶根本不够他江意秋跑的,不消一会儿便登了顶。
  禾苑才被放下来,便白了他一眼。
  江意秋抿了抿嘴,捏着禾苑的手腕走向那石碑。
  他率先走上前去跪地,双手合十,又磕了头,道:“阿爹阿娘,保佑阿苑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夜里风很凉,禾苑看着江意秋只着单薄的中衣,想起幼时他在这里撒娇说走不回去时的情形。
  那晚他偷偷跟在江意秋身后,听他嚎哭了大半宿,他的小脑袋瓜也想了一路,直到最后也只能憋出来一句:“你背我回去。”
  但效果看起来似乎很不错,江意秋没再哭,并且很是坚强,蹲下小小的身躯就背上他往回走。
  “阿苑,过来。”江意秋喊他过去,示意他去他旁边。
  禾苑微微愣了愣神,却还是听话缓步走了过去,屈膝跪地。
  江意秋突然啊的一声惊道:“只有我一人穿喜服,你没穿怎么办?!那还咋拜堂啊?”


第23章 瘟疫
  “天地在上,生育万物,润泽人间。”那礼部太常在宫门呼道,隔一段时间换个说辞继续虔诚朝天地拜着。
  玉辇上,江意秋早早便上了坐,昨日夜里“拜天地”那事儿没成,赖着禾苑下次一定得穿那“喜服”。
  他正等着,可禾苑久久未出现,明明他昨晚上老早就送他回寝殿休息了,不该拖到如此时辰了还不来。
  昨日侍女们给他梳妆完毕,他果真一晚上没睡,这时候倒有些困意,自己扯着头上扎着的小辫儿,圈在指头上玩儿,忽然一抹红色入了眼帘。
  他猛地抬起头,禾苑美若白玉,一双杏眼里满是柔情,小巧精致的鼻梁,丹唇轻启,头上戴着束发金冠,没有冗杂的装饰,只有一身大红镶金边的袍子。
  红色衬得禾苑的皮肤更雪白,江意秋起身两步下了玉辇,挪到旁边,本来想着像昨日一样把他抗上去就完事儿,但害怕再被禾苑白一眼,还是选择了内敛的方式。
  他退到旁边,在一边抬起了手,冲禾苑没脸没皮坏笑着。
  禾苑端着庄重严肃的架子,面无表情,手被托着,稳稳走了上去,缓缓坐到了雕龙木椅上。
  本应由金銮殿起,但才吩咐过让高剑信去兵部查那两万余人,便临时决定直接从宫门开始,反正也差不了两步。
  太常呼了一声,玉辇被抬起后,往长安大街行去。
  街边两旁的民众大清早便已经等候着了,昭阳带领的守卫军在前面开路,众将士穿戴整齐,驾马齐驱。
  此次是禾苑首次在这么多百姓面前露脸,他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上次在醉仙楼见着太子殿下了!今日再见,这是天神下凡了吧!”
  “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的本尊,和皇后娘娘长得真像呢!”
  “天啊,太子殿下和乾圣王坐在一起,相配得很呐!”
  紧接着有人领声喊道:“太子殿下千岁!乾圣王千岁!”声音便越来越齐整,也越来越响亮,连躺在养心殿的靖王和皇后也听见些许,两人会心一笑。
  祭天游的过程进行得很是顺利,除了在城隍庙里,两人相对而立俯首拜时,江意秋被禾苑的金冠磕着了,额上红了小块儿。
  “不愧是金冠!真硬!”江意秋坐在凤椅上,揉了揉发红的那里,语气里还带了些委屈劲儿。
  禾苑正要开口,突然从百姓堆里冲出来个衣衫不整的老农,直接扑上玉辇,哭喊道:“殿下!殿下!救救我们吧!”
  玉辇失了平衡,禾苑被晃得人差点飞出去,江意秋搂着他的腰一跃而出,定定落在旁边空地上。
  “老人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禾苑疾步走过去,那人便又爬了过来,他面黄肌瘦,嘴唇有些乌黑,看起来活像个疯子。
  昭阳立刻让守卫军护在了玉辇周围,成了个小圈。又驾马冲过来,跪地道:“属下失职,让殿下受惊了。”
  禾苑摆了摆手,昭阳看了看江意秋发黑的脸色,还是去拉开了那揪着禾苑衣角不放的老人。
  周围民众越挤越多,情形有点不妙,禾苑立刻让人把这老农带上,一行人在昭阳带领的守卫军的保护下,疾速回了宫内。
  人的好奇心是一定要被满足的,宫门口的人越积越多。好在这人是在祭天游结束之后才冲出来的,若是祭天游被此人打断,那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这老人家。
  后来还是高剑信匆匆赶来,找了个说辞,遣散了一众百姓。
  金銮殿内,禾苑坐在堂上等着,那老农被带去太医院给稍微包扎处理了一番,再过来的时候才有了个正常人的模样。
  江意秋守在禾苑旁边站着,眉眼间透着狠厉,俯视着下边一众人,他们交头接耳,嗡嗡的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老农被昭阳领着到了堂内,跪地,笨头笨脑行了礼,而又抬首,他说话带着点儿口音:“殿下,俺是洛阳的,那边起了疫病,这几日都死了好多人咯,我家里的孩子,孙子都死光咯,就剩俺一个。他们那些个官,都不管我们老百姓死活,家里头有病的就往外赶,也不给看病了,说是看不好咯。本来俺想去近一点的长阳,可那官员一听俺说俺是从洛阳过来的,也不让进咯。么得法,本来俺也不晓得皇城在哪方,老天有眼,让俺找来咯。”
  说完又开始痛哭道他死去的家人。
  禾苑欲开口,先听江意秋呵道:“殿下有话说!”
  堂内倏地就齐齐闭了口,那老农也从嚎变成了小声啜泣。
  “老人家,洛阳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的疫病?”禾苑的嗓音听起来比江意秋温柔许多。
  “就是半月前,绮罗镇先有的病人。”那老农肯定道。
  禾苑再问:“那洛阳的土匪暴乱,您可曾听闻?”
  那老人嘶了一声,扣了扣头,道:“好像是有了疫病以后,经常有土匪抢东西。”
  “洛阳的医馆都不能看吗?”
  “俺不知道啊,他们不给我的孩子,孙子看,他们就死咯!这病以前没见过啊,他们死的时候,还一个劲儿朝我喊疼啊。俺不知道他们哪里疼,只晓得他们疼啊。”
  他说着,都快哭到晕厥,禾苑觉得不适合再问,示意让昭阳把他带下去好好安顿。
  徐章甫上前两步拱手道:“洛阳出了疫病,但地方官都没上报。这是严重失职!百姓都流离失所了,臣以为应当严办!”
  禾苑当然同意,又见户部尚书方文州上前道:“臣也有本上奏,那洛阳的地方官,名叫孙玄烨,去年年底清账时,他们洛阳的税银少缴了二百万两银子,臣追了一年,那人一直拖延,迟迟未果。”
  紧接着,礼部沈尘尘也参了洛阳当地的学堂开办不规范,乱象频发等。
  江意秋听完,摁着刀冷哼一声,就这一下,便震得堂内的人大气也不敢出:“这是成了山下虎了?洛阳距离此地不过十几里,我的刀也许久未出鞘了。”
  昨日江意秋也说要去洛阳亲自看看,不曾想这竟成了非去不可。
  徐章甫又道:“兵部李尚书前几日便已经去了洛阳,那时是听说有土匪暴动,可没曾听说有疫病啊!”
  “你当然听不到,贼喊捉贼有什么意义?”江意秋笑道。
  此话一出,堂内又开始躁动。
  “李尚书这是?”
  “此前就听闻过有说他要叛国的消息,看来是真的了?”
  徐章甫、方文州等人倒是对此不怎么感到诧异,乾圣王有太子殿下作保,兵权斗争如何能输给他一个旧臣。
  都说一朝君子一朝臣,这龙椅已经都换了人坐了,李晏贞还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
  “不过,我看太子殿下也并非有意针对李尚书的意思啊。”
  “这也太……”
  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响,江意秋眉头紧锁,捏着刀,不轻不重往地上一杵,堂内再次噤了声。
  禾苑扶着额道:“各位大人们,可商量出对策了?”
  徐章甫还是搜集各方意见的主心骨,整理好思绪,上前又道:“洛阳之乱,李尚书如今是敌是友,暂未可知。”
  江意秋满是不耐烦的脸色,道:“大人有何高见?”
  “臣等觉得……”徐章甫话未说完,便听见太监通传,高剑信求见。
  他一脸焦急,疾步冲到堂内,仓促跪地道:“臣参见殿下。现有急事禀报,兵部那剩下的两万多人,臣一一对照着从沈尚书那里拿到的礼部的旧名册查人,发现那些人根本不是兵,而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考功司进来的各地平民,有去年的,前年的,甚至五年前的都有。”
  徐章甫恍然,那他之前去兵部核查时,难怪会是一群兵痞子模样,这原来有一半根本就不是兵,真假参半最难分辨。
  “那他最多也就那三万兵,目前应该起不了什么势,溜去洛阳避风头。可洛阳那边留着二十万兵马,若是李晏贞说服了孙玄烨要自立为王。恐不太妙啊。”
  “对啊,洛阳地势极佳,易守难攻,再加上北边有河道直通咸阳,我们无法直接与咸阳联络,若是从长阳绕路,消息传递最快也得慢上两日。”
  禾苑在堂上许久不开口,江意秋俯首望了望他垂着的眼,悄声道:“阿苑,有我在。”
  闻声,禾苑抬首稍稍弯了弯眉眼,又立马正色,清了清嗓子,众人恭耳聆听着。
  “如今疫病一事较为紧急,太医院即刻抽调十名御医,百名医者,随同乾圣王前往洛阳全力救治百姓。同时,皇城城门口的盘查不得松懈,每日至少有一名御医守着,一旦发现病患,立刻报备,送往安济坊隔离救治。至于那李晏贞和孙玄烨,乾圣王有兵符在手,若是他们敢不服从,就地处决。”
  江意秋几步跨到堂下,跪地领旨:“臣必不负殿下重托。”
  众人齐跪地:“殿下圣明。”
  翌日江意秋便要出发,禾苑整夜未眠,似乎他才回来没几天,这又要出征了。


第24章 绮罗
  昨日夜里禾苑处理公务直至很晚,不记得自己什么时辰睡着的,可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了榻上。
  揉了两下眼,别过脸望了望那略微有点儿凌乱的桌案,上边摆满了各部呈上来的折子。
  忽觉头痛欲裂,又猛地想起今日江意秋要动身去洛阳,外面天已经渐亮。
  袜子都没来得及穿,套上靴披上外衣就往外走,被小年叫住了。
  “殿下起了啊,江公子寅时便动身了!临走时过来了一趟,但他说让我别打扰殿下休息,把殿下祭天游那日穿的那套礼服带走了。”
  “礼服?”
  “对!就是那套礼服,他说反正殿下最早也得明年才用得上了。”
  小年在树上撑着身子,招呼另一边过来两个侍女替禾苑梳洗。
  禾苑在铜镜里瞥到自己,恍惚间闪过那晚身着红衣在珠帘后面的翩翩公子,深情款款的模样。
  他的墨发自然垂落,侍女用蓖梳仔细又顺了两道后,还是像往常一般只用一根素白色的发带缠上半束发落在后面。
  ——
  皇后近乎日日在养心殿,禾苑过来时,她正伏在榻沿上小憩。
  禾苑本欲退回去,可她还是醒了,撑起身子要他过去。皇后躬身照料,折腾得整个人愈加憔悴。
  “昨日夜里,阿秋那孩子过来,匆忙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这才回来几天啊!”
  她一脸愁容,禾苑把他母后的手牵过来,侧过头又望了两眼睡着的人,手指轻摩着那越发粗糙的皮,抿嘴没说话。
  侍女又进来传话说徐瑶瑶过来求见。
  禾苑抬首,皇后莞尔道:“就是让瑶瑶帮忙理一下后宫的账,这些日子我都没有时间去打理。”
  她说着,徐瑶瑶透过屏风走了进来,见了礼,皇后示意让她坐近些。
  “皇后娘娘,上个月的账已经理好了。”徐瑶瑶递给了皇后那本账簿,打开之后翻了几页,禾苑也顺道看了几眼,确是条目非常清晰,字迹也很好辨认,每条后边还附上了备注。
  皇后很是满意:“我就知道这事儿交给你这孩子,准没错!”
  禾苑本也对徐瑶瑶此人不熟,唯一知道的只有一点:她是徐章甫的爱女。没想过她居然精通算术,他正愁户部方大人没人辅佐,这不正坐了一位?
  几番言谈过后,徐瑶瑶自请告退,她从进殿到此刻,眼神从来没有抬上来过一回,垂着眸躲着。
  正当她出殿后欲同侍女一道回府时,却听见禾苑叫住了她。
  侍女刚给徐瑶瑶披上斗篷,她捏着还未系紧的白绳,回首压低身子,垂首道:“殿下可还有事?”
  禾苑请她免礼,道:“徐小姐不用再记着上次醉仙楼的事,都过去了。”
  “好。”她吐了一口气,又听禾苑继而说道:“我今日才知,原来徐小姐对算术很是精通,方才见着那账簿做得很是细致。”
  “多谢殿下夸赞。”
  “那不知徐小姐,是否有意去户部任职呢?”
  此话一出,徐瑶瑶连同那侍女一齐睁大了双眼看向了禾苑,他笑道:“我知道,世人皆以为女子不如男子,可我却不这么觉得。你既有才,为何不用?”
  “可小女今年快满十六了,家里人寻思着让我找个商贾人家的儿郎给嫁了。”她的眼睛不自觉看向一边,但脸上又藏不住笑。
  禾苑轻哼一声道:“若是因着徐尚书,你不必忧虑,我替你去说。只问你,愿不愿意?”
  他确是一向都不喜与人多费口舌。
  四周寂静无声,她沉默半晌后,应了。
  这消息很快便在皇城内传开,众人都炸开了锅。
  “女子如今也能进官场了?”
  “那是不是以后科举,女子也都能参加了?”
  “我要送我女儿去听先生讲课!”
  “可别做梦了,那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女儿,岂是你们这些普通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那人家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吗?”
  大街小巷里,欢笑声夹杂着争吵声,祭天游挂的彩灯泛了白,在空中飘荡着。一叶枯黄落到了江意秋肩上,被他轻易掸掉。
  “主子,我们此次就带了三万兵,直接这么明晃晃的进洛阳,万一那边真的已经兵变了,我们就该挨打了。”昭阳打马快走两步追上来对江意秋担忧道。
  绝尘抖了抖脑袋,江意秋拍了它两下,冷笑道:“谁说我们要进洛阳了?”
  顿了顿,又道:“昭阳,这才个把月,你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
  昭阳张了张口没作声,江意秋目光扫过来,那眼神说不上狠厉,笃定里带着诸多从容。
  “主子的意思是?”昭阳还是有些不解。
  “那李老贼要去洛阳便罢了,可那里又是土匪暴乱,又有疫病,他图什么?”江意秋玩着马鞭,不小心勾到一缕自己的发丝,啧了一声。
  昭阳抬手摩着下巴,眸中闪过一丝亮光,道:“当时土匪暴乱,他带人去平乱,现在又是疫病,洛阳又铁定免不了起慌乱,那他还得安抚百姓,这两波下来,他人心到手,可之后,便再无法与我们抗衡。”
  过了白露,天大亮便已经快到辰时,一缕光射过来,江意秋抬手护了眼睛,微张着唇,下边两颗尖锐的白牙露了出来,勾着嘴角道:“所以,他这是料定了朝廷必定会派人前去收拾这些烂摊子,而他作为第一个亮相于诸多百姓面前耍威风树威名的,自然要比我们这些后来者,更能让百姓主动去拥护。”
  “再说洛阳挨着皇城,天子脚下,就算他是看上那二十万兵马,那孙玄烨凭什么就听了他的要与他起兵造反?他好好的放着州府不做,去做乱臣贼子?”
  “此前听闻洛阳的州府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我们上次出征打他那里过时,百姓夸赞他的言语时常都能耳闻。”昭阳垂头,他了解他主子的心思并不似表面上那么简单,若不是如此,他一介贵公子,也不会甘心跑来给他做近卫。
  “可是,主子是如何得知,那老农是专程来替李晏贞传递假消息的呢?我之前打绮罗镇经过,那小李大夫的医馆里确实挤满了人。”
  “你也说了,你看到的,也只是那小李大夫的医馆里。”
  昭阳立马捏紧了缰绳,江意秋说这话压了九分怒,作为乾圣王身边的近卫,且还是首领,自己被人跟踪了都没察觉到,还有何脸面担这首领之责?
  江意秋没明说,是顾及了他,但昭阳同样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抬不起头。心里顿悟:“所以洛阳确实只是起了普通疫病而已,若是反常,以那小李大夫的医术来看,不可能不会察觉。但他走的那天,分明很是稀松平常。”
  这时走在后边的霍渊突然开口道:“前面就是绮罗镇了。”
  绮罗镇位于洛阳边缘地带,这里盛产药草,镇上的百姓大多都以种药采药为生。
  霍渊的话打断了这茬,江意秋翻身下了马,道:“看看情况再说。”
  昭阳同江意秋两人走进了镇里,放眼望去与寻常镇子也没什么不同,地方不大,很快便能看见一个医馆,病患已经挤到了门外。
  “主子,面罩捂好。”昭阳提醒着,发现最里面坐着的正是李念慈。
  秋天里常起这疫病,医馆里的李念慈忙得脚不沾地,整个镇子也不止他一家医馆,可病患一个个可着往这一个屋里钻。
  江意秋听见有些人小声说着:“咱们村幸得有这位小大夫,不然今年这段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啊。”
  李念慈匆忙之中瞥到了两个格外扎眼的人,一眼便认了出来,但奈何现下实在腾不出空。
  “两位贵客,若是看病,请排队。”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温柔得很。
  话音落,就有些小姑娘小声激动道:“哎哟不知道这位小大夫可有婚配啊,长得清秀又医术高明,说话还柔声柔气的,太让人稀罕了!”
  两人费劲儿挤了过去,江意秋垂着眸看着桌案上堆得快齐他胸口高的病历,咽了咽嗓子道:“小李大夫,你这儿这么多人,我就是有事儿,也得人全清走了才好说啊。”
  李念慈眼睛微微眯起来,道:“那就先请二位去旁边站一会儿吧,不好意思啊我这儿实在是腾不出来坐的位置了。”
  故而他们两个在旁边一站,就站了三个时辰。
  李念慈揉了揉后脖颈,又伸了伸手臂,累得长吁短叹,江意秋瞧着他现在倒是变回了一个正常的少年模样,与方才的镇定从容完全不似同一人。
  “久等了两位。”李念慈这才挥手让他们过去。
  江意秋把刀搁在一旁,道:“小李大夫不容易啊,这么多病患,全仰仗你一个人了。”
  “可不是嘛!但我也没办法啊,谁让我长得可爱!”那少年这才摘了那面罩,舒坦地大大吸了两口气。
  昭阳上次见到他,也是如此的大言不惭,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有些忍俊不禁。
  “你们到这儿来干嘛啊?”他想起来还未给两位倒个水,转身就向旁边的柜子走过去。
  江意秋道:“路过,在这儿歇歇脚。”


第25章 风起
  “哦?是为着洛阳的土匪来的吧。”李念慈递过来两杯水,江意秋接过放在了一边。
  他站起身来,比那李念慈高了快整整一个头,道:“看来这绮罗镇,也经历过土匪暴乱?”
  李念慈双手撑在柜子上,很是疲惫道:“那倒没有,这小镇没什么值得土匪来抢的,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就是种些普通药材,卖了凑合能糊口罢了。”
  “那你消息灵通啊,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知道别处的情况。”江意秋又拿起那杯水,像是在仔细端详着,不过那破茶盏确是无比寻常。
  “鄙人不才,广结好友,自然知道的多咯。”他抱着手耸了耸肩。
  闻言,江意秋也将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双手撑在那木柜台面上,不过因着他身量太高,这么撑着,居高临下的一股沉重威压直直朝着李念慈袭面而去。
  “那么,小李大夫,你可知此次瘟疫,是有人故意散播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说道后边,几乎就是从嗓眼里溢出来的闷声。
  昭阳本在那一面墙的药材柜前面打量着,听见江意秋如此说,回头几步行至他身侧,不自觉也屏住了呼吸。
  李念慈略微仰视着江意秋黑亮的瞳孔,喉结微动,磕磕巴巴地道:“不会吧?!那这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看着眼前这少年被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江意秋噗的一声笑出来,而后又道:“看来小大夫也不知啊,我也就是个猜测而已,别介意啊。”
  “嗐,我也寻思着,今年怎么病人突然多了这么多?也有可能是因着最近频频下雨,没太阳晒的原因吧。”李念慈扣了扣自己的下巴,陪着笑。
  这小镇上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种些药草,还能瞥见有些人家的院里,摆着好几个簸箕,上边铺满了白芨、天麻等。
  两人寻了个小店准备歇下,昭阳送江意秋回房间,路上忍不住问道:“主子,你方才在医馆里问的。”
  话还没完,就被江意秋厉声打断:“等会,进去说。”
  昭阳目光扫过周遭,又垂首继续往上走,等到了房间里,江意秋才道:“我猜的。”
  “不过主子的猜测不无可能,这疫病本不是什么难治的,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便基本上也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病人了。”昭阳替江意秋把外袍挂在了木架上。
  “嗯,不过现在有个问题。”江意秋望着昭阳,神情很是严肃。
  昭阳立刻提高了警觉:“主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江意秋直直盯着他,语气带着点儿焦急道:“我忘了把阿苑的喜服带过来了!给搁在营里了!”
  话毕,昭阳扶额,无奈道:“额,好的,我这就去拿。”
  这方面还得是昭阳才懂他的意思,立即推门出去,到马厩里牵了马就疾速奔向了营地。
  江意秋欣慰地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腕骨上,透过窗子仰头欣赏外面刚刚露出的皎洁月色,那抹清亮洒下的月光也同样照在了皇宫里禾苑的脸上。
  “殿下,老臣还是觉得,让女子入仕为官,着实有些不妥。”暮色已深,一众大臣才刚结束今日的晚朝,徐章甫便急匆匆跟上了禾苑,抱手躬身说道。
  禾苑正准备上马车,闻言便停下了脚步,转身道:“徐大人,令爱我确实是惜其有才。”
  徐章甫伏低身子,又抬起头道:“能得殿下的青睐,是小女的荣幸。不瞒殿下,若是让她入户部任职,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实在是放心不下她。您说一个闺阁女子,哪里懂得官场之道呢?就算她确实有这个一技之长,直接接任侍郎一职,怕是有违升迁之制啊。”
  小年抱着禾苑的大氅过来,替他系上绳结,又递了个手炉。禾苑捧在手心里,一旁灯笼的昏暗光芒映在他洁白的脸上,他体谅徐章甫一片慈父之心,天下父母都难做。
  “我知徐大人的顾虑,现下夜已深,恕我没法在这里久留与您详谈。令爱的事,她自己也同意的,我觉得大人与其在这里与我浪费口舌,不如回去问问她自己的想法。”说完他便上了马车,如今这夜里的凉风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住。
  马车里更为封闭,没有了寒风的侵袭,他才觉得自己没那么冷得难受。他吸了吸有些发红的鼻子,让更多暖气流进身体里。
  小年在外头听见了声儿,很是担忧,嚷道:“殿下!我听见你吸鼻子了!不会是又染上风寒了吧!”
  “我没事儿,你别咒我!”禾苑莞尔,方才有一瞬间他想起了江意秋,这倒好,被小年一下子就给切断。
  小年听见殿下如此中气十足的回答,立刻撇净了自己多余的忧虑,连忙呸呸呸几声,逗得禾苑忍不住在里面笑出声来。
  ——
  “咳咳咳……”太子殿内的寝屋里,禾苑伏在案前,清瘦的手腕撑着下巴,另一手捏着狼毫,近日因着徐瑶瑶任职户部侍郎一事,在百姓中掀起不小的风浪。
  小年正端着药进来,愁得整个人都略显凌乱,黑黢黢的眼周看得出又是好几夜未得安眠。
  “殿下,昨日我出宫打听了一番,大街上这几日关于女子入仕的谈论相对少了些。”
  他将汤药轻轻搁在一旁,侧目瞥见禾苑纤长的睫毛低垂。
  那修长骨节分明的粉白手指微动,而后放下了笔杆,汤药的味又酸又苦,禾苑皱了眉宇,一饮而尽。
  “还是沈尚书的文章写得好。”禾苑将碗递给他,从衣袖里寻到帕子擦干净嘴角的药渍。
  临近入冬,禾苑用帕子比以往勤了些,又道:“这几日你先去歇着吧,我也好多了,不用你时时守着。”
  小年傻笑两声道:“我不累,就是零花钱没有了呀。”说完眼巴巴盯着禾苑。
  “这月的怎么花这么快?”禾苑侧过脸来,挑了半边眉。
  小年半嘟着嘴,抬起手张开五指,细细数着:“这月买了三四根糖葫芦,两三个小糖人,临安街上的袁记包子铺里买了七八个肉包子,醉仙楼里的烧鱼去吃了五六回,摇风堂的糖水也好喝,不过我就去了一两次。”
  他数完,禾苑抿着嘴还在意味深长的盯着他,小年委实觉得有点难以继续张口,吞了口水。
  禾苑也不是不知道小年嘴馋,月银都给得足,但按照他交代的这些来看,也只花了一半,“还有二十两银子呢?”
  “这个,上次不是见着那群朋友了嘛!他们带我玩儿,可开心了,就分了点儿。”小年说完又不自觉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脸。
  禾苑叹道:“那些小朋友确是可怜。”
  可又听小年接着道:“可是自打我给他们分了银钱,我几乎就没怎么见到过他们的影儿了。有一次我专门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原以为他们拿了钱就跑了,但昨天我又见着那个小老大了,就是他们中看起来最高的那个小男孩。”
  禾苑静静听着,“原本我想问他们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但我瞧着他精神实在太差,又没忍心责怪。我看着他约莫应当是病了吧,最近这么冷,他们的衣服又薄。”
  小年一番陈词,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起了同情心,“好了,再给你五十两,要是再遇上,就带他们去丝织坊打套棉衣。”禾苑又捏起那狼毫,抽了张宣纸,写了两笔,“自个儿去账房先生那儿领。”
  原本像这种乞丐,禾苑是没空去管,但既然让小年碰上了,那总能帮一个是一个。
  “殿下英明!”小年还故意学着朝堂上各位大臣的手脚,恭恭正正对他行了个大礼。
  禾苑望着小年一蹦一跳出去的背影,抬指靠在上唇,抿嘴闪过一丝笑意。
  但这笑意近乎是顷刻间就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惊恐,他看见小年脖子后起了块红疹子,猛地站起身叫住小年:“等等!”
  江意秋噩梦惊醒,倏地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呼着气,此时天还未亮,他对门外喊:“昭阳!”
  很快,房门被推开,昭阳进来点了烛火,才看见江意秋脸色很差,额头都渗着汗,问:“主子这是?”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约快卯时。”
  “还没动静?”原本按照江意秋的计划,安排个千户带领千号士兵送那些御医们进洛阳之后,他们就守在绮罗镇等消息,可这几日过去了,信鸽是一只也没看到。
  “暂时还未,若是有紧急情况,信鸽都提前备好了,不会传不出消息回来。”昭阳也觉着甚是奇怪,但两个人的沉默马上就又被快马加鞭赶过来的霍渊打断。
  “主子!皇城出事了!”
  他喘着粗气,江意秋连靴都没穿,翻身下了榻直冲到霍渊跟前:“说!”
  霍渊虽然只比江意秋稍微矮了那么一点,面对这让人不寒而栗的威势,还是有些颤颤道:“皇城突然起疫病了!而且据探子来报,营地东北方向,有行兵痕迹!”


第26章 安济
  前几日还热闹非凡的长安大街,除却几支巡视的皇城司队伍,此刻只有零星几个人,去药铺抓完药就径直往自个儿家里跑。
  大街小巷几乎连猫狗都望不到几只,药铺以外的所有店门都紧闭着。
  快入冬的季节,梧桐树的叶子几乎全部掉光,早已经化成腐朽的泥,空气里飘着烂掉的肮脏气味,几近蔓延整个皇城,巡逻队齐整沉重的脚步声是大街小巷中唯一能耳闻的属于活人的声音。
  城门被推开,那拖车上又多了两三具尸体:一个老人,两个小孩。运上去的时候,没有挪动过,他们仍然紧紧拥在一起,老人一边抱着一个孩子,脸上的模样看着甚是痛苦绝望,衣服破烂不堪,洞口的丝线缠在一起,就如同人一般。
  江意秋把着还未擦干净血污的刀,拽着缰绳,绝尘马蹄蹬得飞快,一人一马才刚下战场,一秒不歇转身就走。
  昭阳身后拖着李念慈,因着不善骑术,小大夫只能抱紧前面的人高痩的身躯,一路上被吓得咿咿呀呀没个完。
  那两千余人的千户将领,昭阳曾在兵部见过,但江意秋对这些虾兵蟹将可是一位都不熟,毕竟死在他刀下的能称得上将领的西戎族,那是一点儿也不少。
  那千户的脖子离开身体的那刹那,嘴里连“江意秋”三个字都未念完。他自己可能也不会想到,李晏贞派他来绮罗镇,就是来送命的。
  洛阳到皇城最快的路,必经绮罗。可江意秋他们一行人直至昨日才等到动静,却只有两千人,而这两千人也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他们碾压。
  江意秋隐约能够看见皇城的浅色影子,不自觉捏紧了手指,眉头紧锁,他的脸上还留着那千户的脑袋离身飞溅而出时的一大一小两团血渍,顾不上去擦干净。
  他不是不知李晏贞此招很有可能为调虎离山,所以他只带了三万人,留下两万多人再加上皇城司守卫军,完完全全能够抵御得住李晏贞可能的围城计划。
  可是皇城居然起了疫病。
  心里猛然生起一团火来,他觉得自己蠢透了,与禾苑从小到大,他一直以来都是属于容易冲动,气血上脑的那一个,而禾苑的冷静从容是他迄今为止没有学会的。
  这团火未烧起来,就被担心与害怕给彻头彻尾浇灭掉。比起被围城,禾苑那轻轻一碰就能碎掉的白玉,又遇上突如其来的疫病。
  谁死了都跟他江意秋没干系,除了禾苑。
  绝尘越靠近那城门,就越不安地有些躁动起来,江意秋修长的双腿夹紧了马腹,抬手在它头上给了两下。
  他看见被抬走的三具死尸,心头像是被铁锤给了重重一击,听见后头李念慈的惊呼:“哎我的妈,这什么病啊?!”
  昭阳也看着心里瘆得慌,但更多的,是为年纪尚小的孩子感到心痛难过。耳边李念慈一阵一阵的惊呼,“这么小的孩子,可惜了。虽然是乞丐,好歹也是三条人命。”
  才片刻的功夫,江意秋早已经过了城门口直奔皇宫,回头朝他喊了一句:“昭阳!你带他去安济坊!”
  江意秋从进宫门到他此刻赶到太子殿,发现皇宫里面依旧照常,除了小年和禾苑没见着人影。
  他揪着一个侍女的胳膊,明显掐得她有些疼,江意秋急问道:“你们殿下呢?”
  “回乾圣王,殿下一早就去了安济坊。”那侍女被捏得胳膊生疼,眉头都皱了起来。
  江意秋暗骂一声,又马不停蹄往外赶。
  安济坊里昭阳见着禾苑清瘦的背影都被吓得不轻,惊呼道:“太子殿下!”甚至于把里面满满当当的患者都惊了一耳朵,同时朝他望了过来。
  里面本来静得可怕,昭阳这一嗓子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他又尴尬地咳了咳嗓子,几步走到禾苑那边,嘴里一边道:“殿下快跟我走,让你待在这里,一会儿主子找来了可得发火!”
  他不敢直接去碰禾苑,只得跪地请求。
  “可是小年在这里。”禾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方才昭阳走过来时没有细看,光是禾苑站在这一对病患里面就够他头疼的,此刻他单膝跪着,才看清席上躺着的人。
  “这不是小年小朋友吗?”李念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朝禾苑不规不矩行了个礼,他这次见着禾苑,虽然只有一双凤眼,一袭白衣,也方觉他比上次病时,看起来更风华绝代,一双眸子美若星尘。
  禾苑的眉头紧锁着,眼底透着无尽忧虑,此次疫病来得太过蹊跷,只有皇宫外的情形严重,宫内却只有小年一人。
  皇城内所有医术精湛的御医聚集在一起,到今日也未找到有效的法子,这病起,患者就不停起热,浑身难受痛苦,免疫力低的小孩和老人就长疹子。
  旁边在给小年扎针的御医喉间微动,鬓角的汗渗透了发间,禾苑立在旁边凝视着,他连气都不敢出。
  禾苑僵着不想动,昭阳跪地不敢起,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李念慈看着坊内大几十名患者,不由得捂紧了面罩。
  “阿苑!”江意秋暴力地把本来半掩着的门收了点劲儿一脚踹开。
  昭阳听着这语气,明显能察觉到主子有些气过头了,不禁阖眼紧闭着,杵在原地。
  禾苑回首看着江意秋大步走近,他心急如焚连面罩都没戴,禾苑正抬手要把自己的解下来,江意秋已经将他环背抄着膝弯抱了起来,往怀里颠了颠,又往上抬了些许,让自己的脸能够挨得到禾苑的额头,用不带血污的那半边探着禾苑的温度,没有起热,才稍微放下了心。
  禾苑原本就已经好几日没怎么休息过,一边担心小年要亲自过来看着,一边还要回宫连夜批奏折,熬得整个人不知白天黑夜。
  这会儿他的头靠在江意秋胸口,感受到那里沉炽的震动,闻到那熟悉的带着秋风中梧桐叶、枫叶的味道,脑袋开始昏沉。
  迷迷糊糊听见江意秋对着不知道是昭阳还是谁,发了不小的火。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醒来忽然发觉自己身在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血的腥臭味,手指碰到的黏腻的触感,尸体腐烂的味道,耳边不停响着的来自那些患者的求救言语,他在尸山血海中看见自己模糊不清的样子,身后一团黑影手持一柄利刃割在自己喉间,他却没有感到多少痛楚。
  梦里那面铜镜顷刻间又化为乌有,继而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江意秋高大威猛的身躯在他梦里是那么清晰可辨,他朝他喊着,可是江意秋却没有回应,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越走越远,禾苑跟不上。
  心中的绞痛比方才那利刃割破颈间皮肉,要疼上千百万倍。
  江意秋看着榻上熟睡的禾苑开始不安地频繁躁动,嘴里喊着他的名字。
  他将禾苑从被褥里捞起来,护在怀里,抬手轻柔抚着那困在梦里的人又白又瘦的脸,心疼与怜惜堆积在江意秋心口,堵得他喘不过气,哑声一遍遍在禾苑耳边呢喃:“阿苑,我在。”
  江意秋唇边呼出的热气,爱意浇灌在禾苑耳垂上,直至禾苑的梦里。
  怀里的人慢慢缓和了呼吸,逐渐归于平稳。
  江意秋注视着禾苑纤长的眼睫,从方才细微又紧密的颤抖解脱出来,他的视线就仿佛是无法从禾苑身上脱离开。
  屋内的炭火无声无息燃着,两只崽子依偎在一起终于得一夜安眠。
  昭阳昨日又风尘仆仆赶到校场,清点完人已经是半夜子时,城外的驿站并未有消息传来,他清点好人,加固城墙巡防,正好遇上巡逻的高月玥。
  “此次疫病来得委实急,一下子好些个角落里不停在死人,一半都是老人和孩子。”高月玥下了马,扶着刀稳步走近。
  “知不知道是从哪里先起的?”昭阳肃声问道。
  因着死人之后,引发了慌乱,皇城司才派出巡逻队,高月玥每日也只睡了两个时辰,她使劲儿回想着,根据各个巷子里百姓的回应来看,最先起疫病的应当是那几个流浪的孩子。
  “乞儿?”昭阳想起城门口见的那穿着破烂衣裳的一个老人两个小孩,心里若有所思。
  “那些孩子好像,都死光了。”高月玥心有不忍。
  昭阳沉沉吸了口气,也垂下了眼睑。
  翌日昭阳去太子殿时,江意秋已经醒了,偏殿里,他捏着拳搁在桌上,抿了口酒道:“怎么都是那些乞儿?未免太过凑巧,而且我记得他们似乎平时都不在一个地方,只是上次被柳灵拢在一起帮她卖东西。”
  那件事发生时,昭阳还未回,他便问道:“卖什么东西,还特地找乞儿?那柳娘开那么大的酒楼,卖啥都有人买吧。”
  话音刚落,江意秋凌乱的思绪闪过一个念头,激得他不由得要在那木桌上捶两下,但立马又想起隔壁睡着的禾苑,便收了手里的势,眼里烧着火。


第27章 为敌
  江意秋瞳孔的烈火就如同在绮罗时一般,他的刀下亡魂早已数不胜数,但同族人的血,那日是头一次。
  那两千人马在三万大军面前就如同蝼蚁,江意秋本欲劝降,他驾着绝尘行走在最前方,墨色战袍衬出他凌冽的风姿,马尾被银色发冠高束,一把锋利透着寒光的刀即将出鞘。
  “就这么点儿人也敢来天子脚下放肆?”江意秋寒声而出,山间回响一遍遍。
  “乾圣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们只是奉命来这儿接个人。不敢放肆。”那人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年仅十八的异姓王,只在别人口中得知,是个惹不起的。
  “就接个人,至于这么兴师动众?是来接人的,还是准备杀人的,不用我跟你多废话。就算是接你们李老大的嫡长子,至多一千人足矣。”江意秋抬高了下巴,微微眯着眼很是不屑。
  他的目光扫过身前一张张大靖人的脸,若是在边关,他绝无可能浪费时间打口水战,况且这里面很多将士都曾为了震退西戎一族而浴血奋战过,都是大靖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心里怒骂一声,那李晏贞就三万人凭什么跟朝廷叫嚣,偏要叫这些人前来送死。
  江意秋能望见那人脸上留着的刀疤,眼周皱纹能叫人明白这是名老将,听见他道:“听闻乾圣王一向都不喜与人多费口舌,今日这是怎的?”
  他歪过头睨了一眼,正欲开口,一支冷箭直朝他面中飞去,昭阳在旁边心里一紧,只见江意秋的刀瞬间出鞘,寒光刺眼,那箭顷刻就被削成了两节。
  江意秋的眉眼压得很低,眸中的杀意顿时溢满整个眼眶:“好!既然执意要如此,我成全你!”
  昭阳朝身后抬手示意,山顶早已就位的巨大滚石从上至下,一时间惨叫声席卷整个山谷,浸满火油的箭如雨而下。
  绝尘在大军中速度惊人,配合着江意秋,一人一马一刀,杀穿了对面。
  昭阳替他清理周围的杂兵,时刻注意绝尘和江意秋的位置,方才那放箭的人能看得出来技巧精妙,怕是仍躲在暗处寻找契机。
  霍渊这是第一次上战场,作为右翼前锋,以多对少的仗让他打起来很是尽兴,手起刀落瞬间还能空出来跟昭阳说一嘴:“这仗打得也太轻松了吧!”
  确实如此,昭阳无力反驳。他只看见江意秋直冲那名千户而去,只想更快结束,毕竟他们还要尽快赶回皇城去。
  “江意秋!今日我死,你以为你能活吗?”那人嘶吼着,可是毫无意义,他被江意秋完全压制。
  他抬刀挡着江意秋劈过来的力道,被击得直往后退,鲜血浸红了他的衣衫,斑白的鬓角淌着汗珠,他的笑里带着些许肆虐的疯狂与嘲讽,像是一名将领为了一状军令奋不顾身奔向终点的见证。
  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绝尘直冲过来,极致的速度仿若是江意秋手上那把刀的磨石,那人头身分离的瞬间也少了些许痛苦,这是江意秋留给那无名之人最后的馈赠。
  ——
  江意秋此刻坐在偏殿里,脑袋里一团乱麻,这时禾苑推门进了来,他脸色发白,唇上毫无血色。
  他连忙起身去接,听禾苑微弱的嗓音道:“现下救人要紧。”
  忽而听见门外一个侍女急匆匆跑过来传信,“殿下,上次来看诊的李大夫求见。”
  堂内,李念慈一路小跑过来,江意秋与禾苑刚过来,就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小年!”
  此话一出,禾苑捏着的热茶盏砰的摔在了氍毹上,江意秋偏头望见禾苑比方才更加煞白的脸,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给禾苑裹上,抱上人疾步走出殿外,骑上绝尘就往宫外奔。
  李念慈气儿还未喘匀,那两人就不见了影,又看他们两人会错了意,急忙朝他们喊道:“啊,我还没说完呢!小年他已经没事儿了!!”
  昭阳在一旁扶额,尴尬道:“小李大夫,要不要,我也骑马带你出去?跑这远,累了吧。”
  “我不要!”李念慈立马回绝了他,他已经见识过昭阳的烂骑术,从绮罗到皇城来的路上,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噗,那你就自个儿再走回去吧。话说你这么急赶来就为了送个好消息?”昭阳正准备翻身上马。
  “当然不止!”李念慈又急得直跺脚。
  “哦?”
  李念慈看着昭阳利落踩着马镫就坐了上去,又想着这路途实在遥远,不想再遭这个罪,况且事情有点急,转而就改了口:“我才不跟你讲,你带我一程,我要亲自去跟殿下说。你不就是个跑腿的吗?跟你说有啥用?”
  这改口的速度以及如此厚的脸皮,再加上犀利的嘴,让他气的脸都有点发紫,可他还是让他上了马,不情不愿被搂着腰去追江意秋他们两个。
  安济坊内已有少数几个患者退了热,其中就包括小年,他脖子上的疹子已经消了一点,红肿程度大有好转。
  江意秋不让禾苑靠的太近,自己去仔细瞧了一番,那旁边的御医说道:“真得感谢昭阳将军带来的那位年轻的小大夫,他的方子有如此奇效,老臣自愧不如。”
  禾苑闻言,目光停在小年的脸上,发觉他的眼角微微动了两下,继而半睁开了眼缝。
  “殿下。”小年的声音很是嘶哑,若不是这坊内寂然无声,也听不见这微弱的轻唤。
  禾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而后又听见李念慈的声音:“殿下!话还没说完呢!”
  他转过身看着门外昭阳提着李念慈的衣襟把他扔下了马背,可是他没站稳,直接摔倒在地,疼得他朝昭阳翻了个白眼。
  李念慈跑进来,双手叉着腰,这次他连面罩都不屑戴上,道:“殿下,这,我的方子虽有效,可是其中有一味药材,只有洛阳那边才有的啊。”
  “哪一味?”
  “白术。”
  禾苑勾了勾嘴角,莞尔道:“为何你会觉得,这味药只有洛阳才有?”
  “啊?不是吗?”李念慈收了叉着腰的手,扣了扣脸皮。
  旁边昭阳也跟着道:“你是哪年出来混的啊?以往白术确实只能在洛阳产得出,也因此,洛阳因着白术,带着很多百姓发了家。可早在几年前,长阳也能出土大量的白术,当年还因着这事,两州的州府差点撕破了脸,还是皇上亲自调停的。”
  “啊,我……可能那时候我还小吧没怎么听大人们念过。”今日闹的笑话可够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明明才因着自己写的方子神,而让那御医刮目相看,现下这可真是够丢人的了。
  禾苑看着李念慈年纪比他小,心智也还未成熟,抚了抚他的发顶,让昭阳带着他去宫里领赏。
  昭阳纵使万般不愿,还是恭敬领了命,转身便黑着脸拎着李念慈脖子后面的领子朝屋外走去。
  李念慈拽着禾苑的胳膊,被拉得往后倒,害怕再摔一跤的他双手捏到了禾苑的手腕,原本脸上笑眯眯的神情有一瞬间停滞。
  眼神瞥到后边江意秋凶神恶煞的脸,吓得汗毛倒竖,立马松开了手。
  心道:“这太子妃,好凶。”
  ——
  皇城内除了安济坊内安置着病患,像摇风堂和醉仙楼这些地方,也被临时拿来救了急。此次疫病感染的人数不少,小小的安济坊根本塞不下。
  醉仙楼里,柳娘的身子看着比上次薄了许多,那些流浪的乞儿虽说不是她养大的,好歹也是有过几年的情谊,却一个个都接二连三丧了命。
  此次疫病,她也没躲过去,面容看起来很是憔悴,原本有些发福的脸现下都有些清瘦。
  禾苑坐在堂上,江意秋给关了开着的窗。
  他看着柳灵痛哭道:“奴家要是知道这笔生意会做成这样,您就是赐奴家一百个胆子,奴家也不敢啊。可怜了我的那些孩子们……”
  她看起来悔恨极了,可禾苑依旧不带一丝怜悯,沉声道:“我不指望在你口中听到一句真话,今日我来,是为着一事。”
  闻声,柳灵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只听禾苑接着道:“那些孩子,是真的把你当作了家人,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把他们的尸体交出来。”
  江意秋倏地睁大了双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殿下此话怎讲?奴家待那些孩子如何,是有目共睹的吧!奴家要藏着他们的尸体做什么?他们早都被军爷拖走焚化为灰烬了不是吗?”柳灵几乎是在哭喊。
  禾苑气得身体都在颤抖,连手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攥着拳头,眼底甚至浮出一丝杀意,寒声道:“你待他们如何?”
  江意秋听着禾苑的声音都在发抖,紧接着开始频频咳嗽,慌乱去拍了拍他的背。
  他不知道柳灵做了什么能让禾苑能急到如此地步,但他依旧怒目瞪了柳灵一眼,狠厉朝外面呼道:“来人!将此人押入刑狱,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道什么程度?”
  “奴家究竟犯了什么罪?!没有罪名就押人入狱要严刑逼供,原来如今的圣主竟是这般罔顾王法吗?”柳灵尖锐的嗓子喊着,几乎要让整层楼的人都听见。
  半晌,禾苑寒声道:“你用什么摆的阴阳锁魂阵,真以为没人想得到吗?”


第28章 悲悯
  江意秋顿时瞠目结舌,什么阵?他完完全全从未听说过,这种巫术一类的东西他一向都是嗤之以鼻,能用刀用剑解决的,要什么破阵?
  此话一出,柳灵霎时便哑口无言,目中瞳孔轻颤着,眼神四处躲闪,方才的气势一下就被禾苑一句话打破。
  她开始支支吾吾理不清言语,一边抗拒着,被人拖着强行带了走。同层楼里,有些病患止不住好奇心拖着病体也要过来瞧瞧一二,江意秋给了他们一个肃杀的眼神,一个个便又躬着身子退了回去。
  “阿苑,你怎知她摆了那个啥破阵?那是用来干嘛的啊?”江意秋搀着禾苑站起来,看着他将方才用过的帕子仔细叠整齐送进衣袖里。
  禾苑温润唇缝轻启道:“先生上课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江意秋又被堵了一嘴,他确实年少的时候经常逃课,幼时被靖王跟皇后惯得很,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才会训他一回。
  这会儿方觉有些羞愧,不由得垂眸,却瞧见禾苑又好像更瘦了一些。他走之前好容易给人养好了些精神,这才离开了几天,又瘦成了这般。
  江意秋一想起李晏贞,心里不禁会暗骂几声,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察觉到江意秋片刻未出声,禾苑稍微抬起来些脸,他看着那张俊朗的脸,想起昨日夜里梦见的江意秋的背影以及他的冷漠,全然与眼前这个男人是相反的。
  他分明是没有办法狠下心来丢下自己,可禾苑的梦里,那人披着江意秋的皮囊,叫人分不清真真假假。
  明明此刻双眼满是深情望着自己,梦里却是那般冷情。
  “我们的乾圣王,这次似乎有点,抗旨不遵了?”禾苑将自己的思绪扯了回来。
  江意秋莞尔道:“怎么?不是殿下让我去洛阳的吗?”
  “你去了?”禾苑凝视着江意秋的眼睛,非常笃定的怀疑。
  “当然,我还取了个项上人头!”江意秋说着,甚是得意,俯下身凑低自己的脸,盯着禾苑的眼睛似乎像是要讨要奖励一般。
  禾苑抬指盖在江意秋的唇上,“绮罗镇是个守株待兔的好地方,看来先生教的兵法,你倒是记得牢。”
  江意秋捏着禾苑细到极致的脆弱如玉的手腕,怜惜地来回抚摸着,不敢上一点劲儿,“那,殿下有没有奖励给我呀?”
  “没有。”禾苑说着,双手捧过江意秋的脸往下带,掂了脚尖轻轻落了个吻在他的眉宇间。
  ——
  刑狱里,冯卓看着被押送过来的柳灵,听完原由,沉下来那张让人看了就胆寒的极凶的脸。
  柳灵只看了两次,便不免有些恐惧之意,又听见冯卓厉声道:“进了刑狱,你不死,也要脱层皮,巫术是什么东西?大靖之内,不容许任何有关邪术的存在。你不知道?”
  他说着,仔细端详了一番柳灵的脸,顿了顿又道:“我认得你,你是醉仙楼的老板娘。”
  柳灵不敢再抬起头来,垂眸颤声回道:“是。”
  她听见这里面有人被打得疼到一直在呜咽的人,绝望喊着救命的人,还有正在遭受酷刑痛到喊得撕心裂肺的人,一时间冷汗便冒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受什么痛楚,突然隔壁一个囚犯因着烙刑而痛到嘶喊而破嗓的人,彻彻底底刺激到了柳灵。
  她开始想要逃,死命挣扎着,嘴里一遍遍尖叫着“我不要!”
  “你可以不要,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了,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些。”禾苑从牢狱外踱步进了来,冯卓见着他,第一次在殿下的眼里看见了如此浓的杀意。
  “臣参见殿下、乾圣王。”因着那杀意,冯卓端正行了礼。
  禾苑冷漠示意他起身,冯卓引着他去了审问堂,吩咐完下人上茶后,叫人把柳灵捆严实了带过来。
  江意秋看着柳灵如今的模样,再也不似从前在醉仙楼里见着的那般亲切、豪爽,如果不是他不信邪门歪道,都要怀疑柳灵是不是被夺魂了。
  因着疫病,加之方才的嘶喊,她的嗓子这会儿都已经哑了。
  “柳娘,小玉是你找了多年的女儿,是也不是?”禾苑第一问,就重重戳在了柳灵的心里。
  她听见“小玉”两个字,立马睁大了浑圆的眼睛,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禾苑问话的时候,尾音带着点上扬的调。
  江意秋登时咽了咽口水,这上扬的尾音,让他不住的想起,他将禾苑压在身下猛亲时,因着被咬而发出的轻哼,也是带了点这样的音,那般情不自禁。
  忽而听见禾苑拍了拍手,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二娘?!”江意秋震惊道,这事儿怎么又扯到顾无霜头上去了?
  她娇小柔媚的身躯走近了些,躬身行完礼,转回身微微压低脸,看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着的柳灵。
  “你?!”柳灵一脸狐疑,胸口粗穿着气,又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轻哼一声道:“我说怎么能那么巧,去三次有两次都能碰上你,合着你是跟踪我?!”
  “是。”顾无霜没有废话。
  “所以,现在肯交代了吗?方才你也看到了,这刑狱里多得是法子让你开口。我现在耐心有限,如果你还不告诉我,那些孩子的尸体被你弄到了哪里,我不介意让你把每种刑具都用一遍。冯大人!”禾苑蔑视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与鄙夷。
  “臣在!”冯卓闻言立马单膝跪地随时准备接旨。
  “好!”柳灵又是尖着嗓子的一声。
  随着这一声落地的,还有非常轻的一个哼笑声。
  “我不知道如今咱们的太子殿下是有多悲天悯人,就那么几个小畜生,也值得太子殿下这般关心,那我的小玉呢?我的小玉有谁关心呢?!”
  柳灵激动的情绪,眼眶通红,浊泪在里面翻滚着,吼完又是哽咽:“我找了她十年……十年!!”
  她的目光狠厉地投到禾苑身上,那眼里又是一番悔恨,“这十年来我都依旧当她还活着,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小畜生说:‘有个姐姐的手腕那里的痣长得真美,而且是三颗点在一块,看着像朵花儿。’你们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有多开心吗?”
  她朝前膝行了两步,江意秋立刻扶刀挡在了禾苑身前。
  柳灵的神情越发的疯狂,“所以我就问那个小畜生,看到的那个姐姐在哪里?可是他居然告诉我,那个姐姐已经死了!哈哈已经死了?!”
  她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从狂喜到大悲,“我当时不相信,就揪着那小畜生让他带我去看,我要亲眼看。所以我就在宫外那口枯井里,看到了她……”
  她阖上了双目,泪水滚滚落下,“踩着云梯下去的时候,我就想着:别是她,不要是我的囡囡。可是当我看见她手腕上那与常人不同的三颗像花儿一般无二的痣……”
  她越说,声音越发的小,也愈发嘶哑,几乎只能从喉间溢出来,失了声。
  “那你知道你的女儿,是因为什么死的吗?”禾苑的语气依旧不带任何同情与怜悯。
  柳灵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倏地就又咋咋呼呼道:“因为那群小畜生啊!不是他们害死我的囡囡的吗?我的囡囡买了那花,然后她就死了……我还没找到她……她就死了……”
  “是谁让他们去卖的?”江意秋此刻也憋不住心里的火,他最不能忍受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明明是自己的过错,却非要推卸到他人身上。
  可她不愿意承认,气急败坏到咬牙切齿,“那也要怪李晏贞那个老东西!是他来找我的,是他先来找我的!”
  禾苑看着她如今一副泼妇的模样,嗤笑道:“好一张厚脸皮,若是不扒下来,做成人皮面具,当真有些可惜了。”
  堂内顿时噤若寒蝉,柳灵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她见过那么多次太子殿下,从未想过这般恶毒残忍的话竟然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顾无霜闻言,也不禁开始回想起,这人与上次在摇风堂见着的那温文尔雅的小公子,真的是同一人吗?
  冯卓在一旁没敢出声,想起禾苑方才的话,几步走到柳灵身边,厉声呵斥道:“说!那些孩子的尸体被你弄到了哪里?”
  只听柳灵哈哈大笑两声,仿若有些疯魔:“尸体啊!我劝太子殿下不要亲自去看,您这身子骨,我怕您受不住。”
  江意秋按耐不住心里的火,他威猛的身形已然到了柳灵跟前,牢狱墙上烛火的光都被全部挡住,映照下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他俯视投射下来的危险的目光,昭示着若是她再不老实交代,江意秋随时都可能送她上黄泉。
  柳灵听见江意秋低沉又振聋发聩的嗓音:“到底在哪里?”
  可她居然还大笑着,像是完全疯了一般,口中吐出的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尸体啊……早就被我大卸八块啦!我把他们切成了好多块好多块!然后挑了几个看起来不错的尸块,拼凑在一起。至于那些被我剁得稀巴烂的,早都喂狗了!哈哈哈哈!这样他们的怨气就更加重!替我的囡囡在阎罗殿里开路!”
  她的笑声逐渐疯狂,顾无霜不由得捂上了耳朵,冯卓立马便用布巾堵上了柳灵的嘴,让人拖了下去。
  禾苑呼吸一滞,原本那阴阳锁魂阵只需要五具完整的身体便可,不需要分尸,更不需要如此残忍的方式。
  江意秋看着柳灵被拖下去时那双令人惊恐的眼睛,仿佛那不是人的眼睛,是嗜血凶兽,是万恶罗刹,是百年厉鬼。
  原本禾苑以为还能让那些无辜丧命的孩子能好好被安葬,听完柳灵的供词,他的心拧在了一块儿,更带着点不适感,随时都要呕出来。
  顾无霜抬袖捂着嘴,江意秋示意她先走,转而把禾苑从木椅上扶起。
  有个小人影杵在门边,把正要出去的顾无霜吓得惊呼一声,小年缓步从那边走了过来,看得出来因着疫病,他瘦了许多。
  “殿下……”禾苑听见他低垂着头,哽咽道:“那些小朋友……”又见他弱小的身躯止不住的发颤,步履有些不稳。
  禾苑于心不忍,抬手将他护在了胸口,轻柔地拍着肩背,替他顺着气,像哄小孩子一般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温声哄道:“没事了。”


第29章 醉酒
  马车里,江意秋心思还未从方才拉回来,车轱辘滚在石面上硌得吱呀作响,三个人挤在一起,对他来说有点热。
  小年半躺在禾苑身上,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哭狠了的眼睛此刻红血丝布满,禾苑一只手搭在他肩膀,偶尔轻手拍两下。
  江意秋瞅着禾苑胸口那个位置,此刻被占领。心里揣着愤懑,恨不得立刻把那人提起来往马车外一扔百了。
  可终归看着这幅刚经历疫病折磨过的弱小身躯,只捏着自己的大拇指泄气。
  “我……有点热。”江意秋有一下没一下的转来转去,加之堵在心里的不快,烦闷道:“算了,我下车。”
  禾苑挑眉,不解。
  江意秋折身出去,禾苑便听见他唤了绝尘过来,他打帘,看着江意秋轻松一跃而上,什么也没说,很快便没了踪影。
  ——
  行至宫门口时,才追上顾无霜的影子,身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她回首,天色已暗,但一猜便能知道是谁。
  “我就知道你要来。”顾无霜看着江意秋两三步走近,抬袖眯着眼偷笑着。
  江意秋莞尔道:“那二娘可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这还用想?肯定跟太子殿下有关啊!”
  江意秋离开之前,禾苑只与顾无霜在那摇风堂里有过一面之缘,怎的他才离开了几日,两人便能合作破个案了?原本想直接开口问禾苑,任谁搁外人面前也开不了那个口啊!急得上马就冲来找顾无霜来了。
  “你俩,什么时候开始……”江意秋被自己噎了一嘴。
  好上?
  “听起来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一起破案?
  “又有些冠冕堂皇以及不直溜……”
  认识?
  “废话上次摇风堂不就认识了!”
  顾无霜哂笑道:“行了,站这里说话有点冷,到我店里说去。”
  话毕,江意秋看着她的斗篷略显单薄,抬手摩挲了两下自己氅衣的绳带,复又垂下。
  他牵着绝尘,稍微往她身后挪了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风来的方向。
  ——
  徐章甫在殿门口已等候多时,一席青色氅衣立在枯树下,面容略显沧桑。
  “殿下。”徐章甫躬身拱手,禾苑走下马车便引着他去往内堂,心觉今晚又将是个不眠之夜。
  李晏贞走后,留下两万多号人,多是正经考功司进来的贫苦人家的读书人,根本没办法上战场杀敌。
  徐章甫本欲让这些人去往六部任职,可对吏部来说,要区分每个人的优势短板,再将每个人重新排个职位,怕是要到明年才完得成。
  禾苑却给了个新的出路,既然这些人都是考功司进来的,那么肯定来自各州,且能通过层层关卡,证明除了提刀以外,其他本事也都不小。而他缺的,正是一支来自全大靖各地的督查队伍。
  堂内,两人已面朝对方而坐,徐章甫为着这差事,劳神许多,“殿下让老臣把那两万余人重新登记造册,吏部挑了几个干事得力的,现下已经全部完成。根据那些人的户籍,划分出来的五部人员数目都大差不差。”
  “不过,此事是不是需要禀报皇上?毕竟,成立‘御史台’一事牵涉甚广。”徐章甫觉得这事如今太子殿下还做不得这个主,况且到目前为止,靖王仍还有口气,太子殿下也未行登基大典。
  御史台是做什么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大靖自开国以来从未设立过任何督查组织,各部门都兢兢业业守好本分。而靖王治理朝政这些年来,甚是仁义,同样也给足了各部信任。在如今数百万的臣民们看来,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已是将“用人不疑”贯彻到底。
  禾苑阖着的凤眸又微睁,抬手端着茶盏示意徐章甫用茶水,他看着徐章甫布满褶皱的手颤颤巍巍捧着那茶盏,送到了嘴边。
  沉默半晌,禾苑扯了嘴角开口道:“这个大人自然放心,我会征得父皇的同意,到时圣旨下来,徐大人便可将名册交于高月玥。”
  “啊?”徐章甫惊道:“这御史大夫一职,怎可交由一女子?”
  他的茶盏磕在了桌上,稍稍泼了些出来,侍女连忙过来帮忙擦拭着,徐章甫看着太子殿下的眉间透着寒风般的凌冽,薄唇轻启:“那,徐大人可有别的人选?”
  这问题抛出来,徐章甫就是想破脑袋,心里也没个底啊。况且他如今就是想找个出类拔萃又才智过人的,也确实难。
  “既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暂定高月玥,若有变动,到时再说。”禾苑从方才就一直拿着徐章甫呈上来的五本名册中的其中一本,对着烛火在仔细翻看,眼睛忽觉有些酸胀。
  “辛苦徐大人,我知您近来身体疲累,还好此次疫病没有连累到您。”他把那名册又卷了起来,搁在一旁。
  徐章甫闻言惭愧道:“一把老骨头了,如今能做一点,是一点。”
  “殿下,那兵部尚书李晏贞,今日刚递了捷报。说是洛阳土匪已全数剿清,只是隔壁咸阳州府大人听闻后,便快马加鞭送信到洛阳,请求支援边境。”
  他说着抚了把美髯,嘶的一声,又欲继续开口。
  忽闻禾苑冷哼一声道:“李尚书大人怕是老糊涂了,未经朝廷准许私自带兵擅离职守,这会儿倒知道规矩了?”
  徐章甫惶惶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禾苑觉着那灯芯有些太长了,扎眼得很,朝侍女示了意,不屑道:“想必现在洛阳的百姓都在赞叹李老将军风姿依旧不减当年,凭着他那年的战功赫赫,我们若是因着他先斩后奏拘着章程而责怪他,怕是正中他下怀。行啊,他要在洛阳也好,咸阳也罢,我不缺他这三万人。”
  他离开座椅接了递来的剪刀,这多余的棉芯,不要也罢。
  ——
  “哦~原来如此。”江意秋抱着酒坛子,听顾无霜讲明了来龙去脉,浑身都得劲儿。
  摇风堂里的幸存下来的病患都已经被尽数送回各家,这病后来经御医验证,一般情况下来看,并不易传染。
  而根据禾苑的猜测,怕是柳灵从李晏贞府中带出来的那些花上面已经都沾染了这病原,故而那些个孩子们才因此无一幸免。
  顾无霜本也只与柳灵有过生意上的接触,因着发现她经常照顾那些流浪的孩子,以为是个良善之人,没曾想结局会如此。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顾无霜看着醉意熏熏的人,伏在桌案上动也不动。
  江意秋松开了那酒坛子,摇摇晃晃立起来,不知道是今夜的酒太浓,还是他的心里太乱,平日里惯常当作白水喝的梨酒,都能将他一军。
  他没有开口,只觉烦闷无比,闷声道:“不回去了。”
  顾无霜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诧,寻思这小子又是在琢磨些什么,怎么舍得让太子殿下独守空房了?
  “跟姐姐说说?”顾无霜使唤让人准备醒酒的汤水。
  “要什么汤水!我没醉!”江意秋气恼低吼着。
  “那这是几?”顾无霜伸出两根手指。
  江意秋摆正了脸,下巴磕在木桌上,一脸肯定道:“二!”
  “哎哟!没醉啊?”顾无霜偏过头瞧了瞧。
  “废话!”酒确实不醉人,烧人的是心事。
  此去未有数日,他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惦念。那日马不停蹄赶到皇宫里找不见禾苑的人影时,曾有过无数个让他绝望的念头。在安济坊里看见禾苑挤在一屋子病患里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快气疯了,连带着抱着禾苑的手都在发抖。
  “没醉就赶紧回去,我这儿,不醉不陪。”顾无霜起身抱着手,俯瞰着像是在这儿故意躲赖着的人。
  江意秋啧一声,撑着手臂立起来,垂丧着脸拎着酒坛子一步一摇晃晃悠悠出了大门。顾无霜半靠在栏杆上垂望着他,心道就算是曾经的皇城小霸王、如今的乾圣王,也免不了要为情所恼。
  ——
  太子殿内徐章甫尽早便退了出去,唯恐扰了禾苑休息。
  寝屋的灯已经熄了半刻,这时又听见重重的脚步声,小年这几日夜里都不当差,禾苑听着那声音靠近,就算知道那人最可能是谁,手里却还是不由自主攥紧了。
  昏暗的房里只透过来些许月光,小案上整整齐齐码着各部的案卷,江意秋欲寻个空隙,将酒坛子搁这里,奈何怎么都没有,他心里更恼。
  本来就已经散乱的头发,此刻他仰手直接把发冠给摘掉,摇了摇首,长舒一口气。
  提着酒坛子,绕过那屏风,寻到了最里面。
  虽然漆黑一片,但凭着江意秋从小就精准的方向感,很快就坐在了榻的边沿,他喘着粗气,又仰面大饮了一口。
  禾苑的手碰到了江意秋落下来的黑发,又听见那声音,缓缓支起手臂起身,刚欲开口,就听见酒坛子碎了一地。
  紧接着方才触碰到的那几缕柔发已然脱离了自己的掌心,禾苑整个人就被压在了被褥里。
  江意秋探寻到他的唇狠狠贴了上去,捉到那双修长纤细的手与之相扣。
  从舌尖漫过来的酒,浇灌着他,来不及吞咽的从嘴角溢出,连带着枕头也被浸染了那梨花的香味。


第30章 初雪
  “你……”禾苑唇缝中只能闷出来一个字,而后被迫接受江意秋渡过来的梨酒,有些急,他呛得一双凤眸里水波丝丝翻动,眼角通红,但他咳都咳不出,舌尖被咬着动弹不得。
  “又喝醉了?!”禾苑心道。
  但他的思绪就被舌上传来的痛感给打断,禾苑倒吸一口凉气,双目微微眯了起来,脑子里偷偷响了一声:“你是狗吗?!”
  江意秋扣着的那双修长纤细的手此刻狠狠反抗着,他的眉宇间成了川,把人压得更紧。
  他的微卷墨发悠悠打在禾苑只着里衣的玉肩,些许发尖滑进美人的香衣里,那般依恋贴在软嫩的皮肤上,又甚是轻柔。
  禾苑觉得呼吸发烫,江意秋的气息扑面而来,像风,又如云,更似火,两人贴着皮肉的亲昵,禾苑像是要被这温烫给融化。
  江意秋忽的松开了禁锢着他的一只手,不怀好意地寻着朝下游走,禾苑惊到倏地睁开了眼,得了自由的那只手去阻止。
  他那么纤细又长的手也捏不住江意秋健硕的小臂,便立马开始了挣扎,他强行偏过了头,被亲到湿润嫣红的唇急道:“不行!”
  “殿下?”
  门外传来小年的些许沙哑的声音:“我方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是怎么了吗?”
  小年裹着厚厚的袍子,才从暖呼呼的被窝里爬起来,寝屋离得不算远,方才那酒坛子砸在地上的声音也不小。
  备受打击的他应当也是现下还未能入眠,小年自幼心软良善,他约着那些孩子冬日去冰湖面上捉鱼,最后如不了意。
  听见禾苑寝屋传来异响,顶着头痛也要过来看看。
  可他没听见里面的动静,方才他压着嗓音问,寻思着要不要再大声点,可又摸了摸自己的头,确实还有点疼:“难道我听错了?”
  江意秋的手捂着禾苑的嘴,没让出声,垂眸盯着禾苑一双水光淋淋的眸子,在漆黑里可看见那微光。
  他们听见小年的脚步声渐远,屋里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清醒了?”禾苑低声问道。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安的心在亲吻中得到了安慰,还是小年突如其来的打断破坏了他的兴致,江意秋确实冷静了。
  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刷刷的声音打在屋檐上,今年的第一场雪,落在了今晚。
  “下雪了啊。”江意秋还是撑着身子,俯首贴着禾苑的温红的脸。
  “你先起来。”禾苑推着他。
  江意秋才慢悠悠挪到一边,帮着整理禾苑凌乱的衣裳,可心有不甘,嘴里吐着不快:“那我的太子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娶我?”
  “太凶了,不娶了。”禾苑冷漠回着,理好自己的衣服又钻进了被褥。
  江意秋闻言,刚刚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这会儿又拧上了一股委屈劲儿,像个孩子一般怯懦懦睡到禾苑旁边,用脸蹭着禾苑的后颈。
  “怎么能这样?祭天游的时候百姓都知道我是准太子妃了,你要是不娶我,我还有何颜面?不管!你就要娶我。”
  禾苑背对着他,听着后面的人如斯说来,抿着唇偷偷乐。
  江意秋没有听见回应,又急了,双手去把人拢着,连带着被褥往自己胸口塞。
  他高大浑厚的身体将禾苑整个人藏在了自己的心口,恨不得融进自己的骨血。
  听见雪打在窗边的小声响,禾苑想起去年初雪时,他正坐在庭院里喝热茶,雪下的有些大,甚至有些吵耳。
  江意秋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给他下一激灵。
  “阿苑!”
  禾苑循着声音的方向,抬高了脸,见着江意秋半蹲在房檐上,正朝下两眼炯炯有神望着自己。
  “你爬上去做什么?”檐上积了雪,恐有些滑,禾苑担忧着站起身迈步走了过去。
  江意秋弯着眼眸,乐道:“许愿啊!”
  有人说,初雪时向着苍天许愿,神明听见许愿之人虔诚的祈祷后,会显灵。
  禾苑抱着手,笑他:“你不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吗?”
  “万一真的显灵了呢?”江意秋越走越高。“我要离他近一点,那样他就能先听到我的愿望了!”
  禾苑想问他许了什么样的愿,那天江意秋爬到了太子殿所能及的最高点,双手合十,归于胸前,他看见他的嘴唇张开,动了一会儿,可他听不见他道了些什么。
  那位少年郎身披红色外袍,在一片茫茫白色里,夺目耀眼。
  禾苑拢了拢氅衣,此刻却在江意秋的怀里。
  “不许愿了吗?”禾苑温声问道。
  江意秋瞳孔倏地亮了,哼笑着从被褥里蹦起来。
  手从禾苑背部穿过去把人捞起来给裹了厚厚的外袍和大氅,抱起来就往外走。
  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灯笼,路上寂然无声,方才的雪变小了,开始飘起了雪花。
  “冷吗?”江意秋单手像抱孩子一样托着禾苑瘦弱的身体,一手抬高了去探他脸上的温度。
  夜里暂时没有刮大风,禾苑散着的头发捂着怕冷的脖子,他垂眸注视着眼前这个又凶又体贴的男人。
  “冷了就怎样?”禾苑挑着眉,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睛里此刻有些许挑衅在里面。
  江意秋故意把人颠了颠,禾苑立马搂紧了他的脖子,听见那浪荡君子这时一点儿也没法正经:“阿苑要是冷了,那动两下,自然就热了。”
  禾苑的手指圈着江意秋的一缕发在玩儿,闻言,指尖僵在了半空,目光侧过去狠狠瞪了江意秋一眼。
  可是太暗了,他的怒意被减弱了八九分,在江意秋眼里依旧像是柔情似水。
  禾苑别扭着要下来,可是走的时候,江意秋连靴都没让他穿,这会儿想去雪中走走几乎就是不可能。
  “要是想去雪里走走,你求我啊!”江意秋捏过禾苑的下颌角让他面对着自己。
  禾苑瞅着江意秋那一脸天真又欠揍的笑颜,不得不感叹,他的笑容真的很暖人。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那高挺的鼻梁旁边落着阴影,咧开嘴笑起来的时候下边两颗小尖牙跟着露了出来,禾苑觉得他像只小狼狗。
  江意秋看着禾苑半晌没出声,其实心里也并没有打算能听到禾苑会向他示弱,依旧如方才在榻上蹭着人,好声好气道:“那我求你可以吧?”
  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清了清嗓子:“咳咳!微臣请求太子殿下,可否与臣一同去那院里赏雪?”
  他学着朝堂上的那股子味儿,逗得禾苑笑得弯了眼睫,敛了眸。
  江意秋可太爱禾苑脸上这笑容了,如沐春风般暖人心扉,他不由得将人揽在怀里,亲昵地用鼻尖在他脸上蹭着,依恋着。
  “许愿吧。”禾苑埋在江意秋肩头,动了动嘴角。
  “你为何都不许愿?”江意秋别过脸,垂下眼睫看着禾苑精致的侧脸。
  听见禾苑轻轻的笑,呼出的热气扑在江意秋的脖子上,又游到颈窝里。
  “我不许愿。”禾苑只简单回答,江意秋也并不追问。
  他又抬手示意,现在只有一只手空着。可是他也不想把禾苑放在冰冷的石桌上,于是他用空的那只手去捉了禾苑的一只手。
  两人各一掌,归在两人心间,禾苑直起身,看着江意秋阖眸,却没有启唇,而后缓缓睁开眼。
  “许了什么?”禾苑还是挡不住心里的好奇。
  江意秋抬手刮了刮禾苑精致小巧的鼻子,“说出来怕不灵了!”
  话毕,双手抱着禾苑几步就走到了院里。
  那地面踩上去已有了些咯吱咯吱的响声,江意秋的胳膊到现在还不觉得酸,一直托着人在院里恣意玩耍,这体力真非一般人能所及。
  才一会儿,禾苑的鼻尖和眼角冻得通红,江意秋用脸去贴了贴,赶忙往回走,“行了,该回屋睡觉了,这雪太凉了,我还是怕你受不住。”
  他一想到禾苑寝屋里几案上摆着那么大一堆卷轴,现下又让他占了这么久的时间,便加急往回奔。
  “没事的,你慢点儿也无妨。”
  禾苑心有留恋,但很快就被江意秋送回了屋内。
  他看着江意秋去弄了暖手了汤婆子,正准备接过来,可他却将那玩意塞进了褥子里。
  江意秋探到禾苑冰冷的双脚,捏着细细的脚踝给拉过来放到汤婆子上。
  他总是能比禾苑自己都更清楚身体的冷热。
  “其实也没觉得多冷。”禾苑的手此刻在被束缚在江意秋的里衣里面,他的皮肤是烫的,他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冷。
  “已经很晚了,我有汤婆子就够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不要!我今晚就要睡你这里。”江意秋脱了氅衣外袍掀开被子就往里钻。
  “……”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
  “就什么?”
  “我……”江意秋明显不是说得出来那种话的人,恼人得紧,揪着被子把脸埋进去,又闷声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走了!”
  这娇嗔的语气,配上这么大一只的体格,禾苑叹了口气,分明自己也并未说不让他留下来的话,想来是这小狼狗总爱自己钻那个牛角尖。
  屋外的雪下了一夜,屋内的两人搂在一起又一夜好眠。
  临安街的巷子里,才刚刚落定的一层薄雪又悄无声息被肮脏腥臭的鲜血融掉,一串梅花印在雪上,猫不喜这腥臭味。


第31章 笑谈
  御史台一事很快被敲定,靖王看着禾苑如今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这江山社稷他也不必再忧神,愈渐花白的鬓,一双浑浊的眼,沉默片刻后道:“罢了,朕也该退了。”
  他拖着疲累的身体,写完了他此生有可能的最后一道谕旨,拧着眉头,连皇后也看不清靖王此时是何神思。
  皇后回坤宁宫做茶酥后,靖王又唤了福宁公公进了殿内,他嘶哑着声,慢条斯理问道:“李晏贞回洛阳了?”
  “是呢,老奴瞧着李大人,如今是有点儿想家了吧。”
  福宁听见靖王虚弱的轻哼,道:“洛阳啊,是个好地方,回吧,都回,朕也想故地重游一次,也不知还能不能有这个机会。”
  福宁弓着身子,半刻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你瞧着,阿苑是不是,还是更像朕一些呢?”靖王瞥过眼,眯着望过去。
  侍女从后面送上来热梨汤,福宁端着一小碗,小心缓步走上前呈过去,笑道:“太子殿下自然是像您的。”
  福宁确实是长着张会糊弄人的嘴,殿内的梨汤足够香甜,浸着人心腻得慌。
  靖王饮罢,苍白的脸庞浮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屋内的炉火安静烧着,窗外打着飞霜。雪把整座城池掩盖,街巷间都是邻里的嘘寒问暖,一两只流浪的猫狗勤勤恳恳找着被人丢弃的可食之物。
  太子殿下的登基一事很快又传遍了整个皇城,却也都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但有少数人在意的点,就很是奇特。
  摇风堂里大多数都是商贾人家的富公子,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这皇位归谁坐,就愁乾圣王的大婚仪式何时操办。
  曾经与江意秋有些交情的公子哥现在都找不见乾圣王的人影,酒桌上的朋友有了心上人,便弃他们于不顾。
  但此间里有少些人还仍在议论关于皇城内突然起的疫病一事,因着那些死去的大都是些穷苦人家,那些被富庶人家称作烂泥、贱种的乞丐。
  小蝼蚁的死,无关这些人痛痒,他们张口就是可怜、天命、无解,轻描淡写的唇一张一合间,轻飘带过的两三个字,就是那些拼命活过的蝼蚁的一生。
  “我听说,此次疫病,多亏了一个年轻的小大夫,是他出的方子,才让好些人从阎罗殿门口捡回一条命。”
  “我也听说了,但是不知道那位小大夫,姓甚名谁啊?”
  “听你们说,这大夫年纪不大啊,这么年轻,医术高明居然我都没听说过?”
  “也不一定要知道人家是谁啊,反正咱城里算是度过这劫难了不是吗?”
  那李念慈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领了赏钱后便揭过,就连禾苑亲自提出要昭告全城的告示,也被他决然驳回。
  “太子殿下!我可不要露这个脸,你看我本来平时都忙得很,这般大肆宣扬,那我在绮罗的医馆怕是几日几夜都不得安宁了!”
  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瞅着禾苑。
  江意秋瞧着此人颇有些才干,又顾念着禾苑的身体,强力要求他在皇城内常住,本来李念慈想给婉拒,但见着江意秋那颇有些可怖的眼神,最终应了。
  可他左挑右选,最后一定要住那摇风堂。
  他在堂里寻着个好位置,听着那些个人议论自己的辉煌成就,笑得美滋滋,这会儿正听得起劲儿,脖子后边的衣襟一紧,整个人像被拎着猫儿似的提了起来。
  “走,去宫里,我主子唤你。”昭阳打后边上来的时候,这人兴致勃勃听着别人的夸赞,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何时站了个人。
  他被拎得脖子难受极了,紧皱着眉道:“行行行,你别拎我!把我掐死了,谁去给看病啊!”
  昭阳总在他面前没好气,冷着脸把人放了下来。
  江意秋找他,李念慈用手指头想都能知道是为着太子殿下。
  禾苑这会儿还在金銮殿同大臣们商讨御史台和登基大典,高月玥出任御史大夫一职,众臣的议论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先前是徐瑶瑶,这会儿又是高月玥,一位是吏部尚书的千金,一位又是皇城司总督的爱女。
  “各位大人们商讨的结果,如何了?”禾苑垂眸,模样似是有点冷清,一双狭长凤眼里透着微凉。
  话毕,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支持禾苑的一方首先站了出来,只见那方文州几步上前,拱手道:“臣以为,殿下看人的眼光定当不会错,前些日子殿下举荐的徐尚书的爱女,现下正在我部任职。就这些天看来,徐侍郎才华斐然,做活细致,实是可塑之才啊!”
  他说完,又瞥见一旁的徐章甫,似是朝他微微躬了身。
  禾苑本欲听听不同的政见,这会儿却没有人站出来,阖眸片刻,终无人敢上前。
  “好,那此事便这么定了!”禾苑起身刚要走,却被徐章甫叫住。
  “殿下!那登基大典……”
  “沈尚书全权负责,这事不用问我。”这事儿他早都交给了沈尘尘,徐章甫如是说,禾苑才发现沈尚书已经告假好几日。
  “听闻沈大人的母亲,前些日子因着那疫病,仙去了……”徐章甫甚是遗憾道。
  禾苑呼吸微微滞涩,敛了些眸,温言道:“好生安抚。”
  與C洗。
  “是……那大典一事?”徐章甫抬脸,望见禾苑紧蹙的眉宇。
  靖王拟的圣旨,玉玺都给了。禾苑也不是很在意这大典,况且劳民伤财,他本来不太想办,长叹了口气,道:“往后推吧,不急这么一时。”
  禾苑从金銮殿出来已经是亥时,李念慈坐在太子殿的正堂中,一动也不敢动,江意秋就在他对面支着一条腿,抱着手盯着他。
  小年探手去端茶盏,讪讪道:“太子殿下真辛苦啊,这都亥时了。想必今日公务繁忙,要不我明日再来?”
  江意秋轻叹一息,扯了一边的嘴角道:“急什么?你在这里,又没有那么多病人找,供你吃供你住,多等会儿怎么了?”
  “可这更深露重的,我回去的时候也太冷了啊!天太黑了我也怕啊!”李念慈说完,鼓着腮似是有些不满。
  “怕什么,昭阳送你!”江意秋说完,昭阳耸了耸肩。
  听见声,江意秋立起身大步朝外奔去,禾苑的马车刚落地,他便抱着大氅,在一旁等着。
  见人出来,二话不说就把那厚厚的氅衣给罩在了禾苑身上,小年在一边笑道:“殿下,你热不热?”
  禾苑抚了小年的头,抿着唇弯了眉眼,却听江意秋问道:“手这么凉,没带手炉?”
  “有呢,搁马车上了。”禾苑瞧着江意秋一脸愁容,可是他这些日子分明都好好的,一点儿都没有害病的症状,就连疫病都能安然躲过去。
  江意秋想着是李念慈上次开的那方子奏效,就这样捆着人不让走。
  堂内,李念慈双指轻放在禾苑又白又瘦的手腕上,静默片刻。
  全程被江意秋盯得死死的,连带着昭阳都不敢动。
  “殿下这身体,确实不好办……”李念慈收手后,捏着指头,沉思半晌,江意秋本意就是让李念慈开个调理的方子,他撑首,皱着眉头,颇有为难的样子。
  禾苑道:“算了,我现下也挺好的,没害什么病,况且药喝太多,也不好啊。你说是不是?”
  他微微俯低了头,问李念慈。
  禾苑的一双清亮的眸中,泛着烛火的光辉,李念慈看着禾苑朝他开口,回道:“额……是啊!太子殿下说的有道理,这是药三分毒,人都好好的,症状也没有,喝什么药啊!真的是!”
  但就算是如此,李念慈上次诊出的“屋漏脉”刻在江意秋心里,让他久久不能安心。
  现如今瞧着禾苑安然无恙,李念慈也如是说,欲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禾苑看江意秋眼里仍旧装着不安和忧心,抬手捏着江意秋的衣角,道:“我的手帕好像落在马车里了,你去帮我取一下好吗?”
  江意秋的眼里映着禾苑精致小巧的五官,一双眼睛满是柔情,温润的唇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如此请求,他岂有不应之理。
  “好。”他转身就出了房门,昭阳在后边跟着道:“主子,能不能换个人盯着那小大夫?我这几日还要去校场,这入了冬,西戎一族物资紧张,边关怕是又要不得安宁了。”
  “放他走吧。”江意秋寒声道。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又要赴往边关,虽然免不了要打几场恶战。
  但他这会儿打定了主意,此次去,必然要将那董凡带回皇城。
  “叫霍渊他们把洛阳给我盯紧了,我不信李晏贞就只派那两千人来送个人头,必有后招。”
  昭阳道:“可前些日子不是说他又去咸阳支援边关了吗?”
  “咸阳守卫军的将领是什么人你忘了?用得着他李晏贞一个老东西相助?”江意秋每次谈起李晏贞,心里便憋不住火,总要骂几声才解气。
  但他同时也想不通,看起来这么没有用处的一个人,是怎么得到靖王那么明显的袒护的?


第32章 合州
  “我去合州,那里紧挨着洛阳,先前好几次出征都打那里过,这几年下来,我与那州府大人私交甚好,你可安心。”江意秋预备想趁着此次定边,连带李晏贞的事也一同给解决,好安安心心陪禾苑在皇城过年。
  李晏贞明摆着的是跟朝廷叫板,靖王一点都未曾动怒。禾苑早在以前便觉得很是不寻常,但好几次有意无意在靖王面前问起这个事,都被轻描淡写略过。
  “预计几日回?”禾苑躺在榻上,手里捏着江意秋从马车上给他寻回去的帕子,夜里黑漆漆的也难为他在马车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江意秋抬手,禾苑半张脸都被那手掌覆盖,他的拇指摩挲在禾苑的眼角,轻柔蹭着,沉默半刻才道:“那太子殿下希望我几日回?”
  外面的雪愈发大,禾苑也不是不知,此次江意秋可能要离开大半个月。连皇城这里的雪都下得如此大,那想必边关已经被埋在了雪里。
  “那边雪大,你让昭阳多带点御寒的衣物,棉被也多捎上点。”禾苑的手从被褥里钻出来,这会儿被暖得热烘烘的,摸到江意秋捧着他的脸的手背上。
  烛火映在墙面上的两个人的影子护在一起,四下寂静无声,禾苑又想起一事,“明日我唤高月玥来,你与她在路上还能相互照应一段时间。”
  “她?”江意秋知高月玥马上任职御史大夫,对于禾苑的任何决定,江意秋从未有过质疑。
  “你要让她去合州?”
  禾苑翘了嘴角,心道这小子还是会猜不透他的心思,“不,再猜。”
  江意秋嘶的一声,又道:“难不成要让她跟我一起去咸阳啊?我可不要她拖我后腿!她还没上过战场呢!下次我挑个合适的机会带她,战场刀剑无眼的,我可腾不出空来照应。”
  “现在没脸没皮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禾苑翻了个身,把头转了过去。心道这人怎么上战场的时候兵法用得一套一套的,卸了刀就跟个大傻子似的。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吐了吐舌,明明自己也算不上蠢笨,但就是跟不上禾苑的脑子。
  “哎,我猜不到!你就直接告诉我吧。”江意秋放弃动脑子。
  禾苑轻叹道:“洛阳啊!”
  “啊?去洛阳干嘛?专门去查那拖欠的两百万两银子的税?”听到洛阳两个字,江意秋这会儿又想起来,上次在金銮殿里,李晏贞刚先斩后奏去洛阳平匪,后就有方文州参洛阳州府拖欠税银。
  他如此问,禾苑又侧过来脸,道:“你这会儿倒想起来了。洛阳商人最多,他们拿着从长阳进来的货,抬价卖出,出货亦可走水路,如此高利润的买卖,居然还会拖欠税银?那孙玄烨给的理由你猜是什么?”
  禾苑转身过来,撑起来一些,抿着嘴一脸期待望着他。
  “又让我猜,我不猜!”江意秋不想再被嫌弃,目光飞快躲了过去。
  闻言,禾苑又重新捂进了被褥里闷声道:“好吧,总之那两百万两银子不少,不查不放心。”
  “那你让高月玥去查?你确定她会算账?”江意秋这句话让高月玥听了,必定得挨一顿锤。
  禾苑笑得眼睛弯弯的,示意他把脸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我给她安排了一位贴心的!你且看吧。”
  ——
  校场里,昭阳正理着杂物,桌上一堆卷轴名单看的眼睛又红又肿,高月玥打帘进来,道:“哟,忙着呢!”
  过几日便要出征,今年初雪就下这么大,唯恐边关的百姓又要经历不小的战乱,昭阳顶着一双乌青的眼,勉强撑起首道:“咱们御史大夫屈尊来看我!我怕是承受不起咯!”
  “你少跟我来这套啊!把你自己说得跟个什么似的。”
  顿了顿,昭阳仍旧翻阅着,听见高月玥又道:“过几日咱们路上还能有个照应,别嘴欠。”
  “照应啥照应?”昭阳听着这话头,稍微抬了些脸。
  “你的消息什么时候这么滞后了?太子殿下派我去洛阳,那些个烂账一堆,我可太想逃了。”高月玥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仰头望着悬梁。
  想起那日她正巡视时,见着禾苑站在廊下,一身素白大氅把清瘦的身体整个给盖住,半侧的脸弧度有些柔和。
  忽的叫住她,虽然他们自幼差不多算是一同长大,但她与禾苑之间言语甚少,倒是与江意秋的话更多。
  “殿下有何事吩咐?”高月玥应声走了过去。
  禾苑双目亲和,眉宇舒展着,道:“近日巡防事宜可还顺遂?”
  “回殿下,一切安好,并无异常。”高月玥拱手道。
  “那便好。”禾苑上挑着的眼角,笑起来煞是好看。沉默一会儿便又继续问:“可否请你帮我个忙?”
  闻言,高月玥伏低身子,道:“臣万死不辞。”
  几次三番如此客套的话,禾苑耳朵都听得难受,心道她前段时日还带他去了摇风堂长了长见识,那会儿也不是这般态度,怎的现下这般生疏?
  “你这是怎么了?与我这么客气作甚?”禾苑问道。
  高月玥放下了手,喉间动了动,道:“没什么,我就是最近有些不舒服,不过不碍事的。殿下还是说说需要我办的事吧。”
  听完,禾苑便不再勉强,道:“好,如果有困难就说,我再另想办法。”
  高月玥见他的眼里微微闪着,勾了嘴角道:“现下,御史台一事算是敲定了。你也知道我是今年才开始接手许多事,很多人呢,我也不太熟悉。这御史大夫一职我思来想去,觉得交给谁我都没法安心。”
  禾苑为着这事苦苦思索好几日,今年秋天以前,靖王从未让他接手过任何政事。
  自然,那些朝廷官员他也就更不了解。禾苑在几年前便有想过成立“御史台”一事,但那时他还年少,曾与靖王提起,但很快就被否决。
  高月玥听罢,直觉由心而起,狐疑道:“殿下不会是想让我?”
  她作为皇城司总督的独女,能接任当个将军做做她便已经很知足,况且她这个直肠子也并不适合去当什么官,心道:我滴天老爷这还不如让我去厨房当个烧火的!
  禾苑转头看她冷在原地一脸哭丧的样子,抬手拍了两下她的铁甲,道:“救个急而已,别担心,不会让你一直被箍着的。”
  既然太子殿下都如此说,高月玥没法拒绝。
  昭阳此刻瞅着高月玥那一脸欲哭无泪的样,讥讽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查账这种高难度技术活了?简直就是老虎上树啊!”
  收到的果然是一记恶狠狠的瞪眼,昭阳收了些目光,低头继续翻册子,听见高月玥又道:“都知道我是个武将!怎么可能是让我去查账!”
  “所以?”昭阳抬眼瞅着她。
  高月玥忽的走近,双臂撑在桌案上,一脸严肃道:“所以太子殿下给我安排了个帮手!”
  “太子殿下考虑周到!”昭阳早已有所想,“所以,那人是谁?”
  问完,高月玥立刻垂丧着头,一头马尾甩过来,急速打在了昭阳的脸上,刺得他的脸有些痛感,不由嘶的一声。
  而后,只见高月玥噤声半晌后,复又稍微抬起来些脸,一张脸看起来情绪颇有些复杂,动了动嘴:“徐瑶瑶。”
  “哦~”昭阳抬手扶着下巴,思索着:“徐小姐确实颇有算账本事,之前便听闻徐章甫之女是个有才华的,现下入了户部,想必方尚书都乐得不行。”
  高月玥撑着一动没动,昭阳看着她这般失了魂的样子,道:“那有她在,去洛阳,你只管保证她的安全不就得了?你这副模样是咋回事?难道才这么些日子没过招,技术有些退步了?”
  被嘲讽了一嘴,这高月玥可听不来,立马嘁了声,道:“你再嘴欠小心我邦邦给你两下!”说着,挥起手朝着昭阳面前的空气扇了扇。
  两人平日里斗嘴时,高月玥也没落过几次下风,这动不动就被他牵着鼻子走可太不像她。
  “你这是咋了?突然这么易怒,太不像你。”昭阳站起来,绕过桌案,到高月玥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道:“看起来像是有心事啊!”
  这一问似乎问到了关键点,高月玥眼神胡乱躲闪,连带着话都说不利落,“行了不跟你说了,总之过几日咱一道走。”
  说完就往外走,昭阳喊她她也不再应。
  江意秋来校场,刚碰上出去的高月玥,匆忙打了个照面。
  而后他进来,看见杵在桌子旁边的昭阳,问:“这咋了?我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像是属于女儿家的那种娇羞,我怕不是眼花了?”
  “额……可能吧……”昭阳趔趄着过来迎他进里面,道:“主子,咱这次去咸阳不跟洛阳过,转道跟合州走,那咱们到咸阳的话,估计得迟个一天。”
  “不慌,一天不打紧。若是咸阳那位连一天都守不住,那就趁早换人!”江意秋挥袍坐下,掀开地图,既是在找个据点,也是在等一个契机。


第33章 灯叶
  靖王难得这几日精神好,使唤人叫禾苑跟江意秋一同去养心殿用午膳。
  宫人们一早便将路上的积雪扫净,红砖墙上的檐面落着的厚厚一层雪,时不时掉一两小块儿,砸在地上散落开来。
  福宁佝偻着身子,从车帘外向里笑道:“殿下好久没去养心殿了,皇上心里甚是想念。几日前皇后娘娘也曾说想一家人一起用个饭,许是仙人显灵,这几日皇上瞧着好了许多,殿下与乾圣王也正好得了空。”
  他的声音听起来虽细,又带着点儿温厚的感觉,禾苑在帘内阖目,这几日几乎每晚子时才歇息,昨日江意秋又送来了熏香,他才睡了个安稳的觉。
  “嗯,有劳公公亲自过来。”禾苑说道,缓缓抬了些许眼睫。
  “老奴不敢,殿下近日身体可还康健?”
  “一切安好,公公可让父皇安心。”前段时间皇城闹了疫病,禾苑没叫告知,着人将后宫围得密不透风。
  “皇上知道殿下一片孝心,好些日子没见着您,想必是公务压身,抽不出空。”话毕,福宁又转了滑头,道:“老奴昨日才知前段时日皇城内闹了疫病,这……”
  他有些迟疑,可话已出口,正蹙眉踌躇着,禾苑缓缓拨开帘子,福宁低了低头,听见禾苑温声道:“已经平息了,但,公公从何处得知?”
  “这,老奴守在皇上身边,好些日子没有打听过外边的事了,想来是殿下将一切都处理妥当。老奴也是才听着下人们念叨的,听完吓了好大一跳呢!殿下,您的身子……”
  禾苑听着,福宁到底还是在关心自己的身体,自疫病平息,他安排在后宫的守卫也撤了好几日,消息总是关不住的。
  一番思索后,他对福宁莞尔,勾了勾嘴角,道:“原来如此,不是什么稀奇疫病,就是可怜了好些老人和孩子。”
  “都是命啊,殿下慈悲之心,他们会往生极乐。”福宁欠身,又听见噔噔马蹄声打旁边传来,测过身恭敬道:“老奴见过乾圣王。”
  “免礼,今日天这么冷,公公可不要冻坏了身子。”
  江意秋驾着绝尘,一身墨红色锦袍,浓密的卷发未束,随意垂落,他最爱的那红色玛瑙石依旧绑在额上,碎玉石泛着盈盈微光,居高临下的时,眼中透出的一丝惬意,夹着些微风流快意。
  “有乾圣王这般关心,老奴就是冻坏了也是值得的。”福宁咧着嘴笑道。
  江意秋哼的一声,捏了缰绳绕过他径直到禾苑的帘边,道:“太子殿下,我可打外边站着等你等了好久,不邀请我进去坐?”
  “你站了好久?”禾苑挑了半边眉,今日江意秋为着这顿午膳居然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看着活像只花孔雀。
  江意秋不回话,禾苑又嘲讽道:“是绝尘站了好久吧,你就骑它身上,还把你累着了?”
  闻言,江意秋撇了撇嘴,道:“好吧,那我冷还不行吗?”
  明明就是想与禾苑共处一车,却非要拐那么一辆道弯,禾苑放下帘子,翘了两边的嘴角,应了他。
  ——
  靖王除了眼下有些乌青,但仔细看这模样确实比先前好了许多,禾苑端详着靖王低垂的眼睫,年岁的痕迹太明显。
  用膳时,禾苑跟江意秋一左一右在靖王两边。瞧着曾在自己两边胡闹的小子,如今坐着都比自己高出一大截,靖王心中百感交集。
  禾苑一向都是性子沉稳,做人谦逊做事低调,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大靖唯一的皇子,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似珍宝一般被捧在手心,到如今却丝毫没有一点当太子的架子。
  而江意秋则是被靖王跟皇后宠得无法无天,皇城里人尽皆知这是位惹不起的小霸王,父亲是江有临,而后又被养在了皇宫里,任谁都不敢有一丝怠慢。
  “阿秋,昨日去梅林了吧。”靖王哑着嗓子,气息都有些不稳。
  皇后正捏着汤勺,给每个人都舀上满满一碗四神汤,江意秋扶着汤碗,道:“嗯,每年都要去的。”
  没有外人的时候,江意秋才不自称臣。
  “我……”
  他先前与他们言,若是追到心上人了,就来请靖王为他赐婚,现下张嘴却有些涨红了脸,本来肤色也不是很深,这会儿娇羞得像个女儿家。
  禾苑在一旁瞧着他这幅样子,抬高了眼睫,盯着江意秋几次欲张开的口,皇后在一旁似是看出了什么,会心一笑。
  “阿秋,好久没有一起用膳,我做的汤你尝尝看,还是不是那个味?”她缓和着江意秋的尴尬情绪,看着江意秋捏着碗沿,饮好大一口。
  靖王心道这孩子还是一如既往改不掉的习惯,无奈道:“方才想说什么?要如你喝汤这般豪爽才像你啊。”
  话毕,那碗汤已见了底,江意秋长吸一口气,禾苑不由屏住呼吸,三人同时望向他,见他道:“之前想请您为我赐婚的,还作不作数啊?”
  “那这现在可说不准了,你得问阿苑啊!”靖王听罢,江意秋还愁着他自个儿的婚事,本来希望能从他嘴里听见征讨边关一类的属于霸王的决断,哪里知道这小子还一门心思想着进门。
  他抬手拍了拍江意秋的肩,眼神示意着,皇后在对面看着三父子大眼瞪小眼,你望我我望你谁都不先打破这股异样的宁静,抬袖敛着笑。
  禾苑哪里知道今天居然是为着婚事来,在进来以前还为着向靖王预备好好说道说道一番目前的政务,精心准备了一番陈词。
  “孩儿都听父皇做主。”禾苑放下碗,侧身向靖王俯首道。
  江意秋的眼神又从禾苑身上挪到了靖王身上,靖王抬手,遮了江意秋的投过来的目光,道:“允!”
  虽然祭天游时,江意秋便狠狠满足了一番,但从靖王口中得到的允诺才是真切的让人心安,这顿饭吃了很久,久到汤被尽数饮完,久到屋外的暖阳化了雪。
  而后靖王才终于长吐一口气,开口道:“此次阿秋远赴边关,我送你一件礼物,愿你旗开得胜,满载荣耀而归。”
  福宁已经拿着东西缓步呈了过来,江意秋直起身子,抬眼,靖王撑着身,禾苑立刻搀着。
  靖王接过那柄全身银白的刀,穗是纯黑,剑柄上刻着端正大方两个字“灯叶”,刀还未出鞘,江意秋便已感知到这刀与他的契合度。
  “这刀,天生就该属于你,在我这里真是委屈,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年,早该让你带着它去横扫战场。”靖王将灯叶递了过去,“现下,它终是归你。”
  江意秋喉间滑动,倏地跪地,双手接过那刀,沉甸如斯,难怪靖王得用上双手。
  “灯叶,好名字!”禾苑赞叹道:“刀光为虹绕灯白,虹芒逼树千叶零。”
  “谢……”江意秋话未完,就被靖王抬手打断,道:“道谢的话就免了,我可就禾苑这么一个独子,他身体不好,要多加照拂,以后等……”
  皇后又打断了靖王还未出口的言语,一双疲累渐显的眸投射过去,靖王便阖声闭了口。
  ——
  大军出发前,灯叶在众将士面前亮了相,出鞘便一阵寒光闪过,刀与刀鞘摩擦发出的震颤声都是那般凛冽,仿若撕裂空气,恢弘霸道。
  江意秋单手举着,灯叶的刀刃划破长空,他一袭墨色长袍在寒风的吹拂下狂舞,今日束着发的银冠上边点缀着黑色云纹,凝重严肃的眉宇此刻锋芒毕露,将士们在下面齐齐等候着誓言。
  “今日西戎犯我边关,略我大靖疆土,奉天子之命,尔等随我西行,拿起手中刀,踏平西戎贼。镇百姓之乐土!保家国之安宁!”
  话毕,众将士齐声,如滔天滚滚雷声:“镇百姓之乐土!保家国之安宁!”
  那声音一浪更高过一浪,一柄柄刀在手中蓄势待发,每名将士的信念集聚在一起,汇成坚不可摧的盾。
  禾苑在楼上眺望着,注视着那黑色的高大身影在人潮的最顶端威威而立。
  距离太远,禾苑看不清江意秋的脸,同样,江意秋也看不清禾苑的眼,但他们的视线同样能够交错,一样心照不宣。
  “殿下,墙上风大,咱们早些回吧。”小年在一旁探声道,也同样远望着即将远行的众人。
  “无妨。”禾苑的眼里数不清的忧虑,悠悠目光隔着数丈,江意秋的带领着一众将士,越行越远,原本视线里的黑色越发灰白,直至消失在山间。
  他攥着手里的素白色帕子,突然间袭来的寒风刺激地他猛然咳了起来,赶紧带着帕子捂上口鼻,小年连连轻拍禾苑后背,十几二十下,直至三十下,咳嗽才渐渐缓下。
  小年寻着风来的方向,欲如江意秋那般,替禾苑将不友好的风全挡下来,奈何他都还没禾苑高。
  半晌,禾苑松开了些捂着的手,那帕子都被攥出了好些褶皱,小年瞥到一眼,惊道:“殿下!你咳血了!”


第34章 旧友
  “我想回去看看,你就在这等我,好吗?”屋内点着熏香,白烟袅袅起,靖王靠坐在椅背上,这几日得了精神,便不愿再在榻上躺着。
  皇后正在一门心思研究着药膳,闻言,双手放低了那纸张,抬眼道:“阿川,你这身子,真能去得?”
  “能去,你莫要担心,就是还想请你帮我个忙。”靖王抬手,招呼皇后坐近些。
  “本来还想亲自去梅林看看,现下,只能请你代我去一趟了。”他的手颤抖着,拂在她手背。
  皇后喉间微动,双目含泪望着他,多年前的一见倾心到如今花发相伴,心脏仿若被捏得紧,闷闷地痛。
  “当年的旧人,如今也就剩我跟李晏贞了,他这是怕了我。”他像是自嘲般地略微勾了勾嘴角,而后复又抬眼缓缓道:“你且安心,我定回。”
  岁月沉淀又淘洗过无数遍的双目,烫起一股热,殿内的温度都好似低了好些。
  话毕良久,皇后低垂的眸才渐渐抬起,“你若是不回,当如何?”
  她的言语平静无波澜,靖王喉咙紧了紧,滑动两下,抬手去触碰那从未失色的貌美容颜,指腹轻揉。
  他的嘴角上扬,微微眯着眼睛道:“阿时怎么都不信我了?我答应你的事,哪次食言了?过来。”
  靖王敞开了胸前怀抱,她的朱钗轻碰到人的唇下,伸出手拧着他的衣襟,用力到指头泛了白,热泪点湿了他的胸口,湿润的睫羽颤抖着。
  宫内的雪仍安静垂落,墙外一枝腊梅孤零零伸出来,小年耷拉着撑着下巴守在榻边,御医的手轻搁在禾苑腕上,神情甚是凝重。
  寝屋内本就有地龙,小年又让侍女准备了手炉,禾苑抱在怀里,靠坐着,他凝视着御医,良久。
  “殿下元气有损,加之过于操劳,又有肝气郁结,需得安心修养一段时日。”那御医吸了口气,又言:“安神香有助睡眠,可适当点一些。”
  禾苑一一应过,小年听罢,拿着那药方仔细看了两眼,与之前李念慈开的有些微差别。
  待那御医退下,小年愁闷道:“殿下,要不我写封信给江公子,我感觉还是那位小李大夫更厉害。”
  李念慈已经回了洛阳,毕竟是位有些声望的小大夫,药房里总不能没大夫。
  禾苑摆首,又听小年问:“殿下睡不好吗?”他想着方才御医的话,心里溜了好几遍。
  “不碍事,上次江意秋送来的香还剩了挺多,点一些吧。”
  “您都咳血了,要不还是告……”小年搀着禾苑下榻,声音说的很小,看见禾苑投过来的眼神,闭上了嘴。
  “此事不准再提。”禾苑的眉目透着严厉,明明是病着的,却丝毫没有那份脆弱感。
  小年自知劝不动,现下劝他回榻上休息也是如此,禾苑硬撑着也要把案呈看完,近日关于成立御史台的奏章快堆成了山。
  那五本名册高月玥只翻了一眼,便没再看,故而又回到了禾苑桌案上,初建之时最易出岔子,他没法安心。
  人往桌前一坐,便到了深夜。
  “主子?醒醒。”江意秋三日不歇直驱合州,昨日赶在入夜前过了合州的边界线,到了曾经驻扎过的营地。
  这里地势较为平坦,视野开阔到几乎能望见到合州的望楼,塔楼高建,尖端都染在云间。
  江意秋一觉睡到天明,脸还在埋在禾苑的礼服中,听见昭阳唤他,揉了揉衣料,将脸藏得更深。
  合州州府亲自来迎,此刻都已经入了营帐,茶过两盏,还未见着人影,旁边坐不住的少年率先开口道:“阿爹,咱们大靖最为骁勇善战的将士,咋还没来呢?”
  这少年丰神俊朗的模样,眉宇间英气尽显,佩刀虽未在手边,但从手上的茧子能一眼看出来,是个刀法不错的少年郎。
  坐上的齐海忠双目不动,笔直挺着身,手搭在两边的椅杆儿上,道:“耐心,你这么着急坐什么?好好坐着!不然为父懒得跟你求这个情。”
  闻言,齐轩又转了笑脸,安安分分坐了回去,微眯着眼问道:“那我们等会儿到底是尊称他乾圣王?还是太子妃啊?”
  帐外的两名守卫听见里面如此问道,四目相顾,忍不住笑。
  齐海忠扶额蹙眉,齐轩抬臂撑着半边脸,若有所思,又道:“应该要称乾圣王……吧。”
  话毕,齐海忠脸更黑,外边两守卫把舌都快咬破了,见江意秋走近,愣是连口都不敢开,默默躬身。
  帐帘被掀开,江意秋高大魁梧的身体遮住了欲照进去的冬日里只带着些许暖意的阳光,两人急忙从坐上下来,走近齐声见礼。
  齐海忠:“拜见乾圣王。”
  齐轩:“拜见太子妃。”
  江意秋的脚步有一瞬间的迟疑,上翘的嘴角马上就被忍了回去,昭阳一旁捂着嘴,本来欲让下人来给两位换热茶,后来干脆自己抿着嘴去给倒上。
  “两位客气,坐吧。”
  齐轩抬眼瞥到江意秋脸上并无异样神情,他心底还在惊叹于方才江意秋打帘进来时那快要顶到帘边的身量,心底涌起一阵仰慕。
  江意秋此行对外只道是借道直驱咸阳,但合州州府还是亲自过来迎,要接他们去城里。
  “齐大人,我此去西行,是要去边境平乱的,太子殿下命我尽快,时间耽误不得,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下次若有机会,一定去。”
  齐海忠还欲有言,昭阳瞅了一眼齐轩惴惴不安的模样,欲言又止好几回。
  齐海忠也知江意秋并不会去,准备换个说法好好陈词一番,旁边的齐轩却直接道:“乾圣王,若是可以,我是想同你们一起去战场杀敌。”
  这直截了当的样子,齐海忠揉了揉眉,着急准备开口,齐轩又站起身来,朝着江意秋单膝跪地,抬头一脸自信道:“一定不拖后腿!我很强的,不信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哦?跟我打一场?”江意秋低眉看着这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少年,复又挑着眉,来了兴致。
  任谁都知道全大靖能打得过江意秋的人只怕到目前还未出生,谁会要跟他打啊?
  齐轩扣了扣脸,眨巴眨巴眼睛,迟疑道:“这……我要是能打得过你,还怕我阿爹不让我出战吗?”
  而后眼神直勾勾看向了江意秋身旁的昭阳,似是明白了意思,昭阳指了指自己:“跟我打?”
  “嗯!”齐轩用力点了点头。
  皇城的雪下了几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便停了,靖王一身灰白色常服,披着长毛绒厚袍子,戴着简单雅致的银冠,刚进马车坐好,便听见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帘子开,禾苑急道:“父皇!我听母后说您今日要去洛阳?!”
  “你这孩子,跑这么急做什么?头上都冒汗了,风吹了当心又病!”靖王让他去马车上坐。
  禾苑上车后揪着靖王的手臂,道:“那里现下不太平,土匪暴乱,您过段时日再去!”
  “我这身子骨,都不知道还能撑几天,我总归是要回去看看的。”
  闻言,禾苑又问道:“回去?”
  “对啊,我还从未跟你提起过这事,统一大靖疆土,我们的最后一仗,便是在洛阳。”
  靖王双眸像是回望到多年前,各地战火纷争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到后来他同故人一起征战四方,才成立如今的大靖。
  “洛阳……”禾苑垂眸,喃喃道。
  “我去那儿见个老朋友,没事,带了那么多守卫,不会出岔子。”靖王抬手轻拍两下禾苑如瓷玉白皙的手背。
  禾苑动了动喉咙,试探道:“去见李尚书?”
  靖王的手指凝在了半空,后又侧脸过来,抿唇道:“是啊。毕竟朋友一场,虽然都是一把年纪了,有些事该了结的还是得去面对。”
  禾苑凝望着靖王微微垂下的脸,那神色说不清是悲怀还是无奈,只是此言以后,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来之前,禾苑已做好了劝不回来的打算,下了马车后,侧身微微伏低了一些,在小年耳旁说了些什么。
  福宁驾着马,已行去数丈远,禾苑抱着手炉在原地驻足许久,朝小年道:“高月玥那边不知可还顺利。”
  “殿下安心,昨日还收着徐家小姐的回信,按原定计划查,定能给殿下提供有用的线索。”
  小年别过头,望着禾苑的侧脸,寒风席卷而来,晶莹泪花浇在纤长的睫毛,快要成了霜。
  金銮殿离侧门不远,禾苑刚下早朝就往那边去,这会儿回到太子殿,发现沈尘尘正立在门口等候。
  “殿下。”两三人入了内,沈尘尘拱手见了礼,他有好几日未当差,今日禾苑才见着他的人。
  “微臣今日前来,叩谢殿下的体恤大恩。”他双膝跪地,伏低身子。
  因着母亲仙逝,他低沉了好些时日,就连徐章甫那里,他都没有按章程去走。身为礼部尚书,明知应当何为却未行该行之事,实属不该。
  禾苑让他起身,小年把人扶回了木椅上,此人今日见着比先前消瘦许多,双目都透着无力感。
  “除了谢恩,臣还有一事需向殿下呈报。”说着,他从衣袖里掏出整齐折叠过的两三张纸,铺平打开,又言:“殿下的登基大典……”
  他话语未尽,就被禾苑打断:“登基大典日后再议。”


第35章 君臣
  “临安街药房抓药的小伙计的尸体,几日前出现在你家院墙外面,这事你可知?”
  禾苑靠坐在椅上,眼里的柔光此刻尽数消散,沈尘尘双手抱着卷轴,垂着眼断续道:“知道。”
  大理寺接到此案,离得最近,应当最早发现的人却没有及时报官,那人曝尸好几日,才被发现。
  沈尘尘首当其冲成为怀疑对象,但因着他身份特殊,大理寺只好直接呈报给禾苑。
  “你那几日都在家,怎的没发现?”禾苑的声音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加重,半点儿责备的意思都没有。
  那尸体就躺在沈尘尘家院墙外边,但他家周边经常少有人来往,院墙失修破败不堪,茅草盖的屋时常漏雨,又处于皇城最边沿的地方。
  沈尘尘有些犹疑,道:“殿下,臣知道现在都在怀疑是不是臣做的,但您也清楚,臣这般手无缚鸡之力,怎会害人呢?”
  “我问你话。”禾苑沉声道,他的眼里一向都看不出任何情绪。
  屋外冷风嗖嗖刮着,小年将敞开些许的窗子给关上,又将侍女送来的汤药给禾苑端了过去。
  沈尘尘是禾苑亲手提拔的重臣,怎会不知这人有几斤几两,如此明显的栽赃陷害,他不会看不出来。
  方才脱口而出狠厉的四个字,沈尘尘有些心慌,连忙起身跪地道:“殿下息怒,方才词不达意,是臣之过。”
  君臣相交确是门学问,若是太过谨小慎微,之间必生嫌隙,可若又是松散过头,怕是也会落得个目无尊主的罪名。
  或许是因着断续的梦魇无法安眠,禾苑今日的情绪颇有些急躁,方才并非是他有意,却将沈尘尘吓到跪地俯首。
  他长叹道:“坐下好好说,我知不是你,但你要同我讲清楚。”
  良久,沈尘尘还是不敢起身,似是有言,几度张嘴却又止住,禾苑又让小年给他重新沏了盏茶,道:“不必吓成这样,这么些日子,我是什么脾性你应该有个了解了,不至于如此。”
  话音落,沈尘尘俯首贴地而后又颤颤巍巍回到坐上,接过热茶后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又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其实那位小兄弟倒在我家门边,我早就瞥到了,他那时候,应当还有口气在,但我……”
  禾苑顷刻间便明了,沉默着听他继续道完那句话:“我没有喊人来救他……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当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咽了气,我缩在屋里好几日,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位小伙计的眼睛还未完全闭上的时候,他选择了无动于衷。
  本想还问一句,但禾苑拢了拢衣袖,未道出口。一盏茶后,沈尘尘留下了登基大典的卷轴,便匆匆退了出去。
  小年在一旁翻看着那卷轴,做的是相当清晰有条理,连他这种小没头脑的都能看明白一二。
  禾苑睫羽垂着,望着地上的氍毹出神,小年连叫几声都没应。
  有人要陷害沈尘尘这事儿太过明显,但据沈尘尘方才的陈词,都过了好些天,线索大都被雪给抹了个干净,再想找出真凶怕是有些难。
  他攥着帕子沉思许久,今日的汤药到了跟前,小年低声道:“殿下,我觉得他还有话没说。”
  禾苑嗯了一声,接过碗拧着眉饮完,苦味瞬间在口中蔓延开,甚至有点发酸。
  念及之前喝药时,江意秋给他备的甜豆腐羹,这会儿苦得心里都酸得紧。
  “你有时间就去他家周围转转,或许能有什么发现,他这么畏手畏脚的,许是生怕得罪了人,才闷着不吭声。”
  “殿下这般照拂,他却还如此生疏。”小年嘟囔着,心里还有些不快。
  禾苑连带着吐出的气都有些发苦,怎的今日的药这么难喝,偏头问道:“今日熬药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放饴糖了?”
  “啊,是御医交代的,不可加饴糖,说是会影响药效。”
  小年拿过碗,看了看底下的药渣,反应过来今日似乎是禾苑第一次嫌药苦。他撇了撇嘴,转过身捏着碗递给了侍女。
  禾苑听着晃动的珠帘发出的清脆声响,同江意秋发间散落的珠玉一般,美的不是玉,是人。
  营帐里,江意秋正站在地图前,双手叉腰低垂着眼,忽然听见昭阳进来的脚步声。
  “主子,原以为你只给他一个千户的职位,他会不满。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这小子还有点意思。”
  江意秋目光没动,“怎么说?”
  “上次过招,他的刀法与我不相上下,可能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毕竟大家伙儿的都看着。所以才那么着急,被我抓住破绽。原以为他会计较,可照这几日下来,他一点儿没当回事啊。”
  齐轩作为合州州府齐海忠的嫡子,虽然不是兄弟里最大的,但身份却是最尊贵的。
  他几次三番央求齐海忠让他去做将军,领着合州的守备军赴往前线杀敌,奈何齐海忠不同意,先不说合州守备军的素质如何,就是要赴前线,那一般也轮不到合州,西北边有咸阳做盾,正西方有凉州精兵强将,完全用不上合州的这点兵力。
  齐轩听闻江意秋此行过合州,愣是在齐海忠寝屋里闹了好几宿才让他父亲同意把他送到江意秋军中。
  “是个可爱的小朋友。”江意秋手指戳在地图上,似是没在听。
  昭阳望着江意秋指腹的位置,见其在上边游走不定,迟疑道:“今晨收到霍渊的信,主子可是觉得洛阳有变?”
  “你还记得上次在绮罗杀的那批人吗?”
  昭阳看着江意秋甚是严肃的神情,道:“记得,当时皇城突然起了疫病,他们便出现了。”
  江意秋的手离开了桌面,抱在了胸前,沉声道:“李老狗若是想用调虎离山,在绮罗用些杂兵拖住我们,完完全全可以趁此机会绕过绮罗直逼皇城,可是他却没有。我们赶回去的路上连只苍蝇都没见着。”
  “想来应当是有人给他捎信,可是我至今想不通,绮罗那批人是怎么把信送出去的?”
  昭阳努力回想着那日的情形,江意秋劝降未果,对方先射出了箭,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混乱中也不太记得是不是有人放出了信鸽,可若是有,山头的弓箭手不可能没察觉。
  “是很奇怪,可霍渊说,洛阳最近百姓的风向有些变化,大家都在传李晏贞作为开国老将,仍心系百姓,亲领士兵除匪患,安抚民心。”
  昭阳扶着下巴,又继续道:“不管洛阳的盗匪是真是假,他都在那里抽不开身,别的不说,总该是要做做样子才行。”
  江意秋的头越想越大,抬手扶额,怎么都顺不明白。烦躁到骂出声来,昭阳在一旁未敢出声。
  不过他立马又似乎想到了个好主意,侧过脸来,示意昭阳把耳朵凑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昭阳神色大变,惊叹道:“啊?这怕是……”
  “嗯?”江意秋的目光扫过去,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主子英明!”昭阳立马改了口,转身就着手去做。
  于是过了几日,洛阳百姓的谈及李晏贞的话头又有些不一样了,有的说他是因着落没才离开皇城,还有的人讲他剿匪时刀法都有些生疏,甚至更荒谬的都有。
  可不知怎的,总有人信。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如此,即便消息不是真的,只要一传十十传百的这么传下去,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高月玥同徐瑶瑶在孙玄烨安排的宅子里暂住,听见外面传的一些流言蜚语,颇为震惊。
  她们入城已有几日,洛阳州府孙玄烨很是恭敬客气,稽查账目也并未阻拦,反倒很是主动。
  “辛苦两位大人,冬日里这天寒地冻的,要不我差人将东西都送到宅子去,免得冻着二位了。”孙玄烨躬身抱手道。
  高月玥对这御史大夫一职还未适应,正不知如何作回,徐瑶瑶笑道:“咱们是为着太子殿下办差,哪里值得辛苦二字?况且孙大人安排的宅子离这儿也不远,就几步路的事,也就不必劳烦大人差人多跑一步了。”
  孙玄烨低头应着,不再劝阻。
  洛阳境内有一处风水宝地,名为起苍山,远离皇城,地势错综复杂,人迹罕至,里边坐落着一间茅屋,正有白烟升起。
  茅屋前坐着位花白头发的人,不戴冠,躺在竹椅上阖目养神,忽而听见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
  似是知道来人是谁,他勾了嘴角,没有动。
  靖王打帘下了马车,缓步靠近,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福宁搀着他走得很吃力。
  “我的皇帝陛下,终于舍得来看我一眼了?”李晏贞的嗓子听起来有些沙哑,他渐渐睁开了些眼,却并未有起身的意思。
  中部的雪一向都没怎么下,这里的温度也并不低,靖王走两步都冒了些汗。
  李晏贞旁边还空着把竹椅,福宁搀着靖王小心坐下,良久,李晏贞才听见靖王开口道:“不在朝堂,不必这样称呼我。”


第36章 起苍
  “我还寻思着,你约莫是不来了。”李晏贞晃了晃竹椅,又阖上了眼。
  风迎面吹来,却没有寒意。
  福宁折腰为靖王将氅衣拢了拢,听到一声叹息,“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何必闹成这样?”
  李晏贞不想回答,但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大靖守一方平安的顶梁柱,曾经多么辉煌荣耀的过往终究是南柯一梦,傲气的骨头早都被时间啃噬得残破不堪。
  原本他寻着这旧地,盖了这么间茅屋,重回当年模样,但靖王与他都早已不再是深情厚谊的好友。
  那边传来一声冷哼,李晏贞睁开眼瞥了过来,“什么叫我闹成这样?”
  “是谁逼我不得不那样做的?”李晏贞的眼底涌起一股怒气。
  福宁生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眼见着氛围紧张得很,忽而听见后边人喊道:“公公!这马车的车轱辘是不是压坏了?”
  他连声应着,侧过身告退。
  两个头发花白的人,相顾无言。
  “你非要把人一个个全部逼死你才甘心是吗?”李晏贞又是激动的一问,直起上半身,狠狠瞪着他。
  话音落,靖王垂了眼睫,许久,“你没有坐在这个位置,自然不懂,可我并没有要逼死谁,哪一次在朝堂,我没有偏袒过你?”
  “我不懂?你这是皇帝当久了,连自己做过的事,造过的孽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李晏贞皱巴的眉拧到了一块儿。
  靖王不想再跟他掰扯前尘往事,“别跟我提这些,你就说,要怎样,你才肯停止这场闹剧?”
  李晏贞似笑非笑着,“你以为到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单凭派人在宫里下毒这一件事,就能定个死罪,而靖王现在命不久矣,就算他还是在大臣们面前一意孤行,等靖王入了土,禾苑决计不会放过他。
  “有。”
  闻言,李晏贞大笑起来,声音在山谷间流转,“真是可笑啊,如今这是凭着往日的情谊,以身犯险来见我一面,为着曾经的薄情冷性还债?”
  “我这般待你你都还要保我一命,你让那位在黄泉地下怎么想?风水轮流转,好的给我,坏的都给了他?”李晏贞起身,似是厌倦了抬眼仰视那人的感觉。
  靖王抿嘴无言,只看着李晏贞继续发泄,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怨气,终于在今日爆发。
  “你知道你下的最荒唐的令是什么吗?”李晏贞忽然转身,哂笑着。
  靖王的眸中闪过一丝迟疑,李晏贞开始狂笑,怒吼:“放着那些家境好从小念私塾的才子你不要,要广招什么寒门学子?不就是因为皇后?”
  因着出身不好,家境贫寒,才被送去做了舞姬的皇后,靖王与之相好后发现她其实聪慧灵动,颇有才气。言谈之中,皇后无意间感叹了那些与她家世类同的少年,引起了他的共情。
  “那后来这股热潮也及时停掉了。”确实如李晏贞所言,大多数寒门学子是比不上有钱人家的,甚至因为靖王的这道谕旨,逼得有些有钱人家的子弟,故意去乡下投奔种田的亲戚,可锦衣玉食的人怎么能吃得起这个苦。
  任何事情推崇到极致,都是需要更大的代价来平息的,李晏贞的嫡幼子就在其中。
  当年靖王知晓后,为着安抚李晏贞,从他私库里给他划了一大笔银子,终归还是无济于事。
  “就为了能入仕,他瞒着他母亲离家出走去乡下,我从小捧着长大的孩子……你知道我回来时看到他满是伤痕的尸体,我心里有多痛吗?”李晏贞突然转身,一双隐忍而又略见浊泪的眼睛,红得可怖。
  靖王偏过了头,他不愿再直视那双眼睛,而李晏贞看着他的这一举动,哼笑一声,“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知道有多痛。”
  “你知道我会过来,叙旧的话,等回了城中,咱们可以好好谈谈。”靖王还是坚持道。
  李晏贞负手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山谷四面八方的士兵便围了上来,林中的鸟雀都逃得一干二净。
  福宁缩在守卫军后面浑身发抖,密密麻麻的人看的他头皮发麻。
  “回城再详谈?好啊。”李晏贞回首,眼里透着杀意,“我带你回城。”
  数以千计的冷刃映射到他身上的白光,甚是刺眼得很。
  “定要如此?”靖王沉声道,话毕又猛地咳嗽起来。
  “你一个将死之人,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这些个人呢,箭上淬了毒,你最好让你的手下都安分点,不然,只要稍微被割破点皮,也是能瞬间毙命的!”
  李晏贞抱着手,“何栀子的味道如何啊?”
  靖王嘴角已然见了血,“若是拿我去要挟阿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周遭被团团围住,他似乎成了笼中困兽,无措的眼神望了望李晏贞,可他背对着,望不到脸上的表情。
  “现下,你还觉得你有的选吗?”李晏贞缓缓转过身,走近,嘴角好像挂着一抹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原本,我没指望你能来,但既然你这么蠢,以为凭着往日情谊,就能来劝我悬崖勒马?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的份量,不是玉玺都给了吗?还当自己是皇帝呢?”他的躯体逐渐遮住了后面的日光。
  李晏贞不知何时从衣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那上面刻着的纹路,靖王一眼便知,那是开国之初,他赐给李晏贞的。
  他握着刀柄,刀刃的锋利像是马上要割破他的喉咙。
  那冰冷的刃贴在靖王脖子的皮肤上,李晏贞的眼底生出一团火来,可又强忍着怒意。
  “想让我跟你回城,不如我随了你的愿。”李晏贞眸中的火又顷刻间化为了蔑视,而后对着一旁又扬了扬头。
  靖王被强行驾着,上了马车,福宁也被五花大绑捆着动弹不得,一众守卫军被迫放下了刺刀。
  乌鸦声声叫,震耳欲聋的呼喊,吵得人耳朵疼,忽的一支箭射上天,见了一两滴血,但那乌鸦很快便直坠而下。
  收到霍渊的送来的信,昭阳站在一旁拧着眉,急道:“皇上什么时候出的宫?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啊!”
  “霍渊知道不就行了?”江意秋半躺着,腿搁在桌案上晃晃悠悠。
  “他信里还说皇上被李晏贞绑了!”
  又打帘进来一个人,跳到两人旁边,很是激动,道:“什么什么!皇上被谁绑了?!天呢!”
  昭阳低眉瞥了齐轩两眼,只听江意秋哎的一声,“李晏贞呢!”
  “我滴青天大老爷!”齐轩下巴都快磕地上,“李将军他怎么可能呢?这也太荒谬了吧!前些日子不还听说他平了洛阳的匪患吗?这咋可能啊?”
  昭阳觉着现在情况紧急,不想浪费这个口水解释一番,急得话都快说不清了,他捏了刀,“主子!咱不快点回去吗?信中说,他们已经朝着东边去了,大概率就是直奔皇城,这皇上在他手上,万一他威逼殿下怎么办?”
  闻言,齐轩也不再如刚才那般轻松,收了翘起的嘴角。
  可是江意秋还是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像是早有预料,“他去就去呗。”
  “啊?”昭阳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看江意秋如此漠然,便不再如刚才那般心急火燎。
  “我们在这儿等着就行。”江意秋微眯了眼,对昭阳挑了半边眉,齐轩注视着他们两人,努力想搭上话。
  “两位猛将,小弟能否知道,咱们现在是有个什么大任务要做吗?”他说的很是真诚,江意秋别有深意的一笑,却不开口。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旁边那人,昭阳却是很想跟他解释,但奈何他现在也是属于云里雾里,摊了摊手。
  “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霍渊看见的另外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是哪里派来的?”江意秋扶着下巴摩挲,不经意间咬着唇陷入沉思,一个不小心自己下边的虎牙给自己咬痛了,嘶的一声。
  信里提到,那支队伍人数约莫只有二十来人,但是个个都是高手,探查能力绝非一般人等,霍渊他们不敢离得太近。
  他们穿戴一致,配合紧密,江意秋猜测大概率是哪个权贵自己养的密探。
  一路上小心跟踪下来,发觉那支队伍居然是一直跟随在靖王一行人后面,不像是要杀人,倒像是一路暗中相护。
  “的确,根据这描述,我反正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队伍,虽然他们人不多,但绝对是有组织的。”昭阳也甚是疑惑,若是要保护靖王,那大可不必跟在后面偷偷摸摸的。
  齐轩也是半晌未出声,他看着江意秋面前的地图,盯了片刻,倏地又跳起来,给旁边正在苦苦思索的两人吓得浑身一哆嗦。
  “哈哈我知道了!咱们马上要立大功了对不对?”齐轩咧着嘴,朝他们笑得很是乐乎。
  昭阳心道这小子能不能别整天一惊一乍的,又听他继续道:“你们看啊!方才按照你们说的,那位李将军,要绑咱们的皇上向东突围!可是方才乾圣王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他继续兴奋道:“那咱们不就是负责堵他的退路吗?”


第37章 顾念
  江意秋饶有意味嗯的一声像是赞赏一般,“看不出来,这位小弟的推理能力,还不错啊!”
  齐轩扣着头发傻笑两声,而后又继续问道:“不过……乾圣王怎么这般笃定,他们突围必定失败呢?”
  昭阳也朝江意秋望了过去,“对啊,高月玥现下也在洛阳,咱们都不在皇城,殿下难道要亲自提刀迎敌吗?”
  禾苑虽然看似病弱,但拿刀的本事还是有的,昭阳还记得江意秋从前跟他吐过苦水。
  幼时练习刀法的时候偷了懒,被禾苑打得摁在地上爬不起来。那时候年纪太小,两人力量上的差别不大,并且禾苑的刀法非常精准,直中要害,再加上他出招速度极快,连江意秋都难以招架。
  可后来年纪渐长后,江意秋就没怎么看见过禾苑拿刀了。
  这会儿又想起上次靖王给江意秋赐了灯叶,却没有给禾苑。江意秋忽觉胸口涌起一股酸涩,不知道禾苑心里会不会因此感到难过。
  “主子?”无意走了神,被昭阳唤了回来。
  “哦,这个,你们自个儿在这儿猜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突然的冷场让昭阳跟齐轩两人,只能搁在原地自个儿琢磨着,江意秋走过,墨色袍子跟着飘动起来,外面的寒风有些凉,冻得齐轩搓了搓脸,望见江意秋高大的背影。
  “阳哥,他咋啦?怎的突然好像有点儿难过的样子?”
  昭阳叹道:“小孩子别问这么多,主子既然说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听从便是了。”
  “等着就等着吧……等等!”齐轩有些恼怒,“我不是小孩子了!”
  帐里许久没有生炭火,江意秋俯身进来,回过身把帘布给系紧,里面光线有些昏暗。
  他垂着眸,慢步走了过去,军中的一切用品他都很是节俭,对这些东西的好坏也并不在意。
  床榻只是搭了个简易的木架子,但是铺了好几层禾苑特意让他捎上的厚厚的被褥,他坐上去,木板便开始吱呀作响。
  那厚实的褥子里面,藏着浸满了属于禾苑的味道的礼服,但他一直当它是喜服,但他们还未拜过天地便又不作数。
  他把那礼服藏起来,好像就如把禾苑藏起来一般。不允许任何人的接近,也不容任何人的窥探。
  江意秋还是没有生炭火,军中送来的取暖用具他都几乎用不上。
  他掀开被褥,钻到完全属于他的那方领地上,心中仿若得到一丝慰藉,可转瞬间就消散不再。
  明明禾苑与他交代过这次所有事情的计划和安排,但他还是抑制不住的担忧,整颗心像是被淹没在水中,闷得他喘不上气。可他仍旧不得不选择听从。
  他嗅着怀里那一丝残存的温柔,渐渐阖上了眸。
  禾苑刚睁开眼,小年已经坐在床头候着,“殿下,你今日好些了吗?”
  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禾苑不知被盯了多久,抬手示意他去把桌案上冒着热气的水给他端过来。
  这几日醒来嘴里总有苦味,上次御医开的药方确实都比以往的苦味浓了太多。
  一杯水下去,禾苑暗哑的嗓子才勉强嗯了一声。
  “咱们的计划似乎进行得不错,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狼烟台燃起来的样子了!我好像还没见识过!”
  小年躬身去扶,禾苑把着他的手臂,一点点站起来,刚下榻时步履还有些乱。
  “那便好,不过想揪出在李晏贞背后藏起来的那个人,怕是有点难。此人行事滴水不漏,无论是对宫内还是宫外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禾苑到了镜子前,今日从身后过来的不是侍女,他连忙压着声音清了清嗓子。
  “母后!”禾苑卒然站起身,皇后已经到了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
  禾苑顺着皇后手腕的力,又坐了回去。
  “近日可有收着你父皇的消息吗?都去几天了,也没给我送信回来。”皇后示意芍药从桌上将木梳递过来。
  她看着镜子里与自己长相很是相似的禾苑,很是喜悦,他们两个的眉眼最是相像,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时候,看上去也是那般温婉柔和。
  靖王出宫已经有了好几日,禾苑也正想去坤宁宫安抚她一番,皇后却好似与他心灵相通一般,一早便直接见到了人,他莞尔道:“父皇一切安好,母后放心便是。”
  “哦,那便好。”皇后仔细替禾苑打理着柔顺的墨发,想着明年该给禾苑行冠礼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我们阿苑都这么大了。”
  禾苑望着镜子,抬高些许眼睫,皇后容颜依旧,可见的银发只有稀疏一两根,这些年都被照顾仔细,靖王从未给后宫添过人,万千宠爱全部只于她身上。
  “可不是嘛!这过几日父皇便回来了,到时他一定会先去见您。”禾苑蓦地侧过头来,满脸笑容仰首望去。
  皇后给他系上发带,翘了翘嘴角,手抚到禾苑脸边,轻轻揉了揉。
  宫外的街上,积雪都被扫在两旁,小年耷拉着头,一脸垂头丧气地从沈尘尘家打道回去。
  正郁闷着,猛然听见有人叫他,“哎,小年!”
  辘辘的马车声停在身侧,顾无霜拨着帘子,朝他示意上车,“这么冷,姐姐送你回宫吧!”
  他连声嗯,飞快蹬上马车就钻了进去。
  “是真的冷,我耳朵都被吹得没感觉了都。”小年一向最会惹人疼,小嘴叭叭一念叨,顾无霜就抬起两只温热的手把小年的两只耳朵都蒙了起来。
  “捂捂就不冷了!”顾无霜一张脸生得很是美,小年都看得有些出神。
  没一会儿,他便有些羞怯之意,把那一双瓷白纤细的手给挪了下来,腼腆道:“现在不冷啦。”
  “你到这边来做什么?”顾无霜问道。
  这地方确实他不常来,离皇宫有点距离,还一点都不热闹。若不是禾苑让他过来查看一番,他心道或许三五年他都不可能来一趟。
  “就出来看看,走一走呗!待在宫里给我闷的。”小年立马又换了一副哭丧脸,紧接着又反问她:“那姐姐今日怎的来这里了?”
  脑子里恍若灵机一动,他又嬉笑着,“难不成,专门寻个人少的地儿,与心上人幽会?”
  话毕,他还转头掀开帘子,伸出去环顾了一番。
  顾无霜听罢,扯了他的衣服把人拽了回来,稍微提高了些声调,“你小子说啥呢?你姐姐我一个人多自在,要个什么心上人!这边人少,我来这里清静清静不行吗?这两日给我忙的,听那琵琶,耳朵都要给我听出茧子来了!”
  “哦~原来姐姐也会听腻啊!”
  “你这不废话!让你天天听试试?”
  车帘外驾马的车夫听着里面,这一对姐弟像是吵嘴一般闹着,忍俊不禁。
  对折的信悄悄从一人的衣袖里,纳入了另一人的腰封。
  金銮殿内,禾苑站在华丽装饰着的龙椅的前方,因着坐了好几个时辰,腿都有些发麻,他一手撑着,垂落的发丝搭在了胸口两边。
  此刻只剩下几位大臣还在殿内,方文州上前一步道:“不知高大人与徐侍郎在洛阳查得如何了,老臣这几日又抽空核对了一下账目,那两百万两税银,洛阳已经欠了几年没有补上了。”
  “这事怨我没与大人说,几日前便收到了她们的回信,说是查账很顺利,应该过不久就能查到这笔银子的去向。”禾苑温尔道,又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坐回了椅子上。
  “哦,那便只等两位大人的消息了。”方文州躬身往后退了回去。
  “殿下,近日各地学堂已在加紧重修,目前正在加紧整合各地师资力量,搜集统计各州资源所需数量。”沈尘尘又上前奏道。
  “嗯,沈尚书最近可好些了?”禾苑捏着把手,上半身往前靠了靠。
  沈尘尘前段时日因着丧母,消沉许久,这几日才见得他重新振作起来。
  他伏低身体,抱手言道:“承蒙殿下关心,臣已无大碍。”
  原本,沈尘尘还想问问禾苑关于登基大典一事,但想起他上次提起这事儿,被禾苑近乎是厉声拒绝,此刻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禾苑欲起身,却见徐章甫上前两步:“殿下,那御史台名册不知……”
  他像是才想起来一般,霍然道:“哦!这个我已经过目了,今日过来时,忘在了书房,徐大人同我一道去拿吧。”
  路上,禾苑没有乘坐马车,选择与徐章甫一同步行。
  “徐大人,那两万余人的名册,是当时高总督按照礼部的旧名册,来一一核对的是吧?”禾苑身后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近乎盖过了他说话的嗓音。
  徐章甫躬身答道:“是的,我们按照那礼部的旧名册,逐一跟那些人核对过。若是有名字,但却没有查到人的话,约莫就是被李晏贞看中之后,给带走了。”
  “哦!”禾苑心道,如此的话,他在那名册上看到“梁易”二字,便能说得通了。


第38章 月尘
  皇城以南,坐落几大山林,月色下有一人驾着马,身后一片黑压压,齐齐朝北行去。
  他望了望头顶的月亮,又转向了另一边,年轻的将军手持着刚磨好的新刃,预备将属于他此生的第一场仗打响。
  马车里,靖王缄口不言,从被掳进去时,任李晏贞再如何挑衅如何羞辱,他都没有回应。
  一众大军昼夜不歇,快行至绮罗时,却停住了。
  一路上靖王一直睁开着双目,没有阖上过,本来就是个快油尽灯枯的人,经不住这么熬,但李晏贞可不想他这么早死。
  颠簸的车身平稳后,李晏贞用剑柄拨开了帷幔,望里面瞅了一眼。
  “皇上这一路没少累着,歇会儿吧?”他的语气很是鄙夷。
  靖王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哑,嘴边已经看得见一丝血迹,“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就带这么点人,怕是连城门都攻进不去吧。”
  他望着李晏贞的双目,夜色太深看不清楚,只听那人哂笑道:“您若是要自尽,尽管自便就是,我一定不会让你跟皇后两人阴阳相隔。”
  “你!”猛地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对皇后倒是一片赤忱深情,配上你对往日兄弟的薄义,当真叫人恶心。”李晏贞闻着那腥臭,嫌厌地打马离去。
  靖王只听李晏贞与下人说了些什么,靖王的眼前开始模糊,他知晓自己时间已是不多,好长时间未眠,快支撑不住。
  太子殿内,小年刚把顾无霜送来的信交给了禾苑,屋内只听得见炭火的声音。
  禾苑纤细指间捻着,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托给顾无霜帮忙在宫外留意的事情现在终于有些眉目。
  “殿下,我觉得她好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小年凑过来,一手撑在桌案上。
  他垂眼瞧着,禾苑散着发,侧脸看过去,睫毛属实纤长无比,“她自是有自己的法子,不过她不愿说,我也不勉强。”
  小年似是有话,在旁边支支吾吾,只听禾苑温和道:“怎么了?从一进门就看你像是有话说。”
  静默片刻,只听得一个“我”字,禾苑别过头,抬眉,“我们小年现在是跟我都生疏了?”
  闻声,小年立刻直起身,双手拼命晃着,张嘴一个劲儿否认,“不是不是!”
  禾苑看着他慌乱的样,放下了手中的信,朝着他弯了双眸,柔声道:“说吧。”
  小年在禾苑温柔的注视中,渐渐缓了些不宁的心绪,而后才慢慢开口。
  “殿下,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相信别人了。”
  “原先我觉得醉仙楼的柳娘人真好,每次去她那里,都觉得好亲切。而后又听那些小朋友说柳娘经常照顾他们,给他们吃的,还给银两。”
  话到此处,禾苑看着小年的视线一直投在地面。
  “可是最后却是这样。”他的声音放得很低,话尾的音都有些颤动。
  许久,禾苑示意他走近些,“我知道你的意思。”
  “殿下,为什么有人可以一边行善,一边作恶呢?”他靠在禾苑的椅子旁边,垂望着禾苑清瘦的手捏着狼毫在纸上游走。
  小年说完,禾苑良久未出声。
  因着上次柳灵把那些孩子做成阴阳锁魂阵的事,他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禾苑摩挲着笔杆,思索片刻。
  “小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答你这个问题。”禾苑叹着气,“但你如今也不小了,早点儿明白这些道理也是好的。”
  “这个世界上,有人看着像人,实际却比恶鬼还可怕,有人看着凶神恶煞,但实际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禾苑说话的声音很是平静,小年抬眼见着他的眸中没有一丝波澜,似乎从来都没有起过风浪。
  那股坚定柔软的目光投射过来,如沐春风般让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宁静。
  “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顾……”小年迟疑着。
  禾苑知晓小年的意思,“有戒备心是好的,但你不能因为别人暂时还没做过的事就给定了罪。”
  “你当你还是个任人拿捏的小柿子吗?那一身功夫不都白学了?”禾苑顿了顿,“如果你害怕,就自己去找答案。”
  按着禾苑的计划,李晏贞马上就要兵临城下,小年正要开口否决,禾苑倏地站起,侧过身抬手,定定落在小年肩膀。
  “正好我也好奇她是怎么在城中搜集消息的,你替我去查查看,好也让我安心。”
  小年摇头:“过两天我再去,万一计划有变,殿下有危险怎么办?”他揪着禾苑的衣袖。
  “没事儿,你忘了江意秋以前都打不过我呢!而且我这几日又好了,没问题的,你且放心去吧。”
  话毕,禾苑将写好的信递给小年,推着他就往门外挪去,“把信送出去,查清楚了再回来见我!”
  寒风呼啸着,小年走一步便回头迟疑地望了望,禾苑对他摆了摆手腕,看着那人影越来越远,他伫立在原地好久,额头跟鼻子被吹得有些泛红,他手指揪着大氅的衣边,深吸了口气。
  禾苑回到书房,刚跨过门槛,就见里面身着一袭黑衣蒙面的人站在屏风旁,似乎已经等候许久。
  “太子殿下,咱们谈谈。”那人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太子殿周围的巡防是何等严密,这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摸进了他的书房,禾苑骤然心惊一瞬,捏紧了手指,平定着呼吸,一脸镇静道:“谈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
  或许是料到禾苑会如此回答,那人垂着的手抬高了些许,到了腰间的利刃旁,禾苑手心发了汗,但还是保持着姿态没有一点恐惧之意。
  “我也想杀了李晏贞,咱们可以联手。”那人捏到了刀柄,像是用尽了手上的力气,却忍而不发。
  闻言,禾苑轻笑一声,缓步走到了桌案前,“他已是将死之人,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容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存在?”
  “就凭长阳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养出来的那么点儿兵力,你确定能挡得住李晏贞的真刀毒箭?”
  禾苑听着此人的言语,察觉他对李晏贞的行动似乎很是清楚,而且就在小年离开之后不久,他便出现在了书房。
  是巧合?还是因为小年?
  他捏着衣袖的一角揉着,不语,那人目不转睛盯着禾苑,眼底浮现些许红色,充斥着眼眶。
  听见外边传来急促脚步声,禾苑欲借此机会,将此人拦下,猛地闪身到书架旁,背手抽出尘封了许久的长刀,只听清脆响亮的一声,那白刃出鞘,顷刻间,禾苑反握着刀柄直冲那人的脖颈去。
  那人立即抬手,用刀刃挡在身前,禾苑抬腿又是一击,反握着刀的手即刻回正,那人跃起往后退了两步,哼笑道:“原来太子殿下也使得刀?看来今日是不虚此行,我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禾苑的刀法很快,那人被逼得节节后退,一黑一白缠斗很是激烈。听见外边脚步声已经逼近,那人忽的从后洒出一把粉末,禾苑抬袖,待高剑信进了来,那人已经不知所踪。
  “殿下!老臣来迟,请殿下恕罪。”高剑信跪地。
  禾苑抖了抖衣服上沾到的粉末,问道:“小年可走了?”
  “走了,老臣是看着他走远后,才赶了过来。殿下,您身边没有近卫,这可不行啊!”高剑信拱手抬脸道。
  “虽然这法子奏效,但也太过危险!”他的声音渐大,一双苍老的眼睛望过去,禾苑过来躬身扶起了他。
  “高总督,我知您所忧,但既然把他引出来了一回,那么就有
  第二回。”禾苑眉眼放低,高剑信瞥见那跟靖王年轻时神似的模样,抿了抿唇。
  此人既然说他也想杀了李晏贞,那么目前看来是友非敌,小年此前说柳灵带他去河边抓鱼恰巧碰见毒药很是明显地搁在岸边,便很有可能是那黑衣人放置的。
  目的便是让小年尽早发现,并把消息带给禾苑。
  那么梁易在江府投毒那晚,倒在江意秋书房旁边的侍女,也有可能是此人所杀。
  若他当真是李晏贞的仇敌,那么在发现江意秋的府上投毒的梁易,他不可能袖手旁观,只是恰巧被江意秋的侍女发现。
  禾苑坐在堂上,望着地上的炭火,那火光打在他面上,暖黄色也掩盖不住他煞白的唇色,方才那几下过招,对他目前的身体来说,近乎算得上是用命在耗。
  高剑信在下边见禾苑良久未开口,想着过几日的事,还是不免有些忧心。
  “殿下,虽说兵行险招可出其不意,但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怕是……”高剑信愁着,觉得禾苑的行事风格与当年的靖王真有太多共同点。
  但平日见到的禾苑大多数时候给臣民们的感觉,都如翩翩公子那样温文尔雅,谈吐间尽是和风细雨般平静。
  高剑信听见禾苑冷笑出声,“他敢拿我父皇要挟我,痴人说梦。”
  方才他持过的刀,还搁在一旁,禾苑捏着刀柄又将它抬起来,像是在仔细端详着,高剑信瞥见那刀鞘上面刻着的字:“月尘。”


第39章 耳坠
  此次江意秋出征,比以往早了些日子,这几日在合州候着消息没有轻易动兵。
  齐轩在营帐里憋得整日唉声叹气,原以为入了江意秋麾下,马上就能出征讨伐贼人,大展身手酣畅淋漓,可现下却是日日操练动刀动枪却不见血。
  因着心底对江意秋有些敬畏之意,不敢明晃晃地去烦人,只好几次三番都跑昭阳那里打听什么时候出兵。
  “阳哥,话说你们今年冬天怎么这么早啊?我差点儿没赶上趟!”
  昭阳正看着地图,齐轩心舒一口气,没见着江意秋的人,昭阳低着头没有动,开口道:“都练完了?这么闲?”
  齐轩嘿嘿笑两声,“完了呢!不练完我怎么敢来烦你呢?”
  说着便挪到昭阳身旁,也学着他盯着地图若有所思,“我天天看你们就在这儿研究地图,啥时候能真刀真枪痛痛快快打一场啊?”
  “你小子,这么想打架,我去喊主子让他陪你好好练练?”昭阳侧过脸来,阴郁之气暴露无遗。
  “别别别,还是小命要紧。”齐轩后退两步,又道:“话说回来,我好像好几日没看见他了。”
  昭阳蓦地直起上半身,环着手道:“别说你,我都两天没见着我主子了。上次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着他不高兴了,连饭都不吃了,就缩在帐里不出来。”
  “啊?他这么容易生气的吗?那我以后可得更注意点儿了,我老爹都嫌我说话惹人烦。”
  齐轩年纪尚小,口无遮拦也是情理之中,昭阳早先就听闻合州州府齐大人的嫡幼子是被锦衣玉食养大的天之骄子,却不曾想这少年第一次来军中只领个千户的职也不曾气馁。
  这般青涩模样,几日的相处中也没觉得他像是一般贵公子那般骄矜,便也愿意同他讲,“也不是,我主子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比较认真,容易有情绪。一般情况下,他并不是别人口中那般可怕。”
  “某些情况?”齐轩睁大了双眼,莫名的直觉指引他试探道:“难不成是因为太子殿下?”
  他见昭阳点了点头,又道:“这些难免嘛~由爱故生怖,咱上次不是刚好说到:太子殿下要如何迎敌这事吗?他肯定是很担心啊。”
  昭阳看着他分析得有模有样的,不由得支起了下巴,听他继续道:“不过,就目前来看,太子殿下是预备让我们断那位李将军的后路,咱要听从殿下的命令,不能擅动啊。”
  话到此处,齐轩噤了声,昭阳无奈叹了口气,“所以啊,让主子就在这里干等着,他哪里受得了?”
  言毕,昭阳倏地就扒开了齐轩,直冲外奔去,齐轩被推得差点没站稳,喊道:“哎!这么急你干嘛去啊?”也跟了过去。
  昭阳掀开帘子走入江意秋黑漆漆的营帐,随手点了个火,里边空无一人,后边拴着的绝尘也早已了无踪迹,只留了一张字条摊在了桌上。
  冬日凛冽寒风打在脸上,江意秋毫无感觉,他捏着缰绳,一人一马狂奔在山间,溅起层层泥泞,黏在他墨色的袍子上。
  他面朝东边的原野,远方几座山挡住了他的视线,凝重的眉间昭示着无尽的愁闷与忧虑,在他意识到禾苑有可能以身涉险的时候,便也顾不得许多。
  驰进一片树林,他忽而拽绳减缓了速度,四下仔细查看了一番,跳下了马。
  地面坑坑洼洼一片狼藉,不远处,靖王跟李晏贞的队伍缓慢前进着,此处离皇城已经不远。
  李晏贞身后的士兵也不算多,但最令人胆寒的是那淬了毒的弓箭手,虽然禾苑已经让人准备了解药,但时间太赶,肯定是没法让所有守城的将士一人一瓶。
  据太医院的太医们所言,何栀子种植起来非常不易,制毒过程也很繁杂,李晏贞肯定也单单只有这百余弓箭手的箭头淬了毒,若是不能用在关键时刻,那便也跟普通弓箭手没两样。
  “马上就到了,我的皇帝陛下,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很激动?”李晏贞骑至马车边,刀柄拨开帷幔。
  没等里面的人应声,他又笑道:“我忘了,你现在嘴也说不了话。”
  此刻被束住手脚又封住了嘴的靖王,只能一双怒目瞪着他,红血丝遍布眼白,看久了让人禁不住要冒冷汗。
  “这么瞪着我,是想让我早点送你下黄泉?你也不看看你现在这狼狈的样儿,马上就要跟你的好儿子见面了,咱们可得好好准备一番,免得咱们的太子殿下见了,心里难受。”
  暮色渐起,月光洒落在枯枝,林间的火光尤为醒目,由中间最亮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开来,李晏贞在火边啃着面食。
  马车停在他身后两米处,正当他起身向后行去,厮杀声起,守卫的士兵进而直冲过去。
  兵刃相撞的刺耳声音,割破皮肉而鲜血飞溅,一时间连月色都被染红,李晏贞在马车前握紧了刀柄。
  “何人不请自来?”
  那为首的头目已经站在了李晏贞身前,刀尖还在滴着血,那人没有开口,抬起刀直刺李晏贞脖间。
  寒光乍现,李晏贞挥臂砍过去,刀光剑影里,唰唰声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几招下来,暂时未见得谁高谁低。
  另外一人冲上那马车就要打帘进去,李晏贞后退翻到车身上,猛地抬脚,那人倏地后退两步。
  向为首的那人递过去个不妙的眼神,他方才打帘,那马车里竟是空的!
  而李晏贞的援兵已至,这行黑衣人原本也就五十来人,虽个个刀法狠厉非凡,但在数百名人围困之下,也难以与之相搏。
  “就知道会有人来送死,都不敢开口说话,是怕身份暴露了?”李晏贞搓了搓手上的泥。
  “从下起苍山就发现有老鼠跟在后边,一路上都没动静,我还以为你们怕死的要命,都替你们着急得很。”
  李晏贞的侧脸被火光打得很亮,但映在他脸上的是火红色,那为首的人还是默不作声,鲜血淋漓的刀持在胸前,正对着李晏贞的面中。
  江意秋寻了个地势较高的山头,距离太远只能看得见大致情形,那几十人的黑衣小队有些本事,居然能摸进李晏贞的本营。
  但靖王显然是已经被李晏贞转移到别处去,马车作为一个幌子那么扎眼,势必会成为一个活靶子。
  如此装束打扮,李晏贞心道这些人一言不发,或许是死士,便抬手挥了挥,自个儿转身径直离开。
  身后又厮杀成一片,尸体一具连一具,咸腥味充斥整片荒林,黑衣死士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正当江意秋要起身,却见另一边一个身法极快的人,绕过中间那片混乱,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去了李晏贞离开的方向。
  一切都朝着禾苑的计划在进行,江意秋心里一阵感叹,他牵着绝尘,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的担忧是不是有些多余,但他空来一场,就这么回去,有些不甘心。
  他的墨发垂在胸口,手指顺着发间,寻到里面禾苑写给他的信,正欲捏着拿出来。此刻头顶又有一只信鸽飞过,是往合州的方向。
  江意秋立马随手捡了颗路边的石子,抬手一挥,那信鸽就落了下来。
  天色很暗,他找了个隐蔽之地,点了小火,就地而坐。
  他垂眼扫过,果然是禾苑送给他的信,心道还好让他看见了。
  “秋,我这一切顺利,你且原地养精蓄锐,至多两日,他们就该退至你那里,届时,你在前,我在后,必诛之。”
  江意秋的手指一一滑过那些字句,工正端庄的字体,就如禾苑本人一般,让江意秋心生向往。
  尤其最后两个字,“时念。”他的目光游离在两字之间,流连忘返,指腹来来回回揉了一遍又一遍。
  将信重新折叠好后,他便又准备起身回去。
  绝尘在一旁似乎也是等得有些着急,疾驰这么久,还未给它喂粮食,饿得这会儿都好像有点脾气了,死活不让他上去。
  江意秋掏出自己的饼,分了一半给它,绝尘两下便下了肚,舌头搅了搅。
  脚轻轻一点,江意秋刚坐上去,绝尘又开始胡乱摇晃,框框两下,江意秋又被扔下了马背。
  “大哥!你抽风了?不是都给你吃了,咋还闹脾气?”江意秋揉着被摔得有些微微痛的屁股,踉踉跄跄站起来,抬起手恨不得给它捶两下。
  可正当他抬手,看见绝尘的瞳孔里,有一个小亮光闪闪的,很微弱。
  江意秋回首,身后不远处地上有一颗被月光照得泛着微光的小东西,他走近后弯了膝,伸手去捡了回来。
  指头轻捻着,往下摸到那珠子下面还有流苏,“这不是我的?”
  他不用火光,便能知晓那珠子,是他上次在摇风堂时所带的那耳坠,珠子上面的纹路他再清楚不过。
  那是他托人在上面刻的一个“苑”字,耳坠他戴了好多年,随手这么一摸便能清楚。
  可他现在发现这珠玉,心都快沉到了湖底。
  这耳坠,祭天游的前夜,他特意给了禾苑一只,还有一只他自己留着。可现下,却出现在了这里。


第40章 寒光
  李晏贞直直朝最里面的营帐走去,那外面守着十来精兵,不远处还有弓箭手在盯梢。
  今夜此刻的月色很是清亮,洒在地面上都快分不清是白昼还是寒夜,偶有凉风温温淡淡拂过,卷着帘布寂寞起舞。
  一脸蓬头垢面的靖王垂坐在李晏贞给他搭的简陋木榻上,里边昏暗无光,他嘴角的血痂早已凝固,这会儿稍微张张唇便升起一股刺痛感。
  脏乱,污臭,曾经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的大靖霸主,现在缩在这方帐篷里,无人问津。
  他也许想过孤身来找这位旧友的最坏的结果,可他还是来了。
  如今这般模样,面对曾经携手出生入死的故人,靖王看着李晏贞透过帘子,一步一步,极度缓慢地走向了他。
  那人嘴里还咒骂着,侮辱着,他像是逐渐化作了一头凶猛的野兽,随时能把他整得皮开肉绽,人首异处。
  李晏贞像是入了魔一般,往日在靖王面前是如何的伏低做小,现下就是有多丧心病狂。
  “禾言川!我看不起你!”他的嗓音低沉又尖锐,恍惚夹杂着利刃,割裂的声音荡在靖王的耳边,尖锐的鸣音钻进他的脑子里,一时都有些恍惚,时间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
  有一个人与李晏贞说了同样一句话。
  也是这般撕心裂肺,教人闻声心惊。
  “做了皇帝,就翻脸不认人了!做了皇帝,连兄弟都不要了!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你还记得是谁同你一道上战场,为你杀出重围,助你登上人极的吗?”
  若是有外人在场,或许会觉得李晏贞是不是饮酒醉得不省人事,这一副又狠厉又可怜的模样,仿若精神割裂了一般。
  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李晏贞用那柄刀逼在他的脖颈间,寒意从皮肉钻进了他的心头。
  李晏贞的话句句戳他的肺腑,如刀片一般一道又一道划在他的心脏,李晏贞咒骂的话持续了很久。
  不用割破他的皮,也不用刺入他的骨肉,单单从李晏贞嘴里脱口而出的那些陈年旧事便能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别说了……”他一遍遍重复着,卑微到像是在苦苦哀求一样,但李晏贞看着他越是如此惭愧懊悔,他就越是得意,越是疯狂。
  他字字珠玑,沉沉捶在他胸口,直至他喘不过气。
  可他百口莫辩,李晏贞没有一句说的不是事实。
  或许是因着明日便要兵临城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李晏贞的情绪全部用在了今晚,一番激动陈词过后,他逐渐没了气力。
  靖王一直默默听着,除了重复那句“别说了”,他似乎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得出口。
  静默良久,李晏贞嘶哑的嗓子沉沉道:“我也要让你的儿子,禾苑!亲眼看着他的至亲惨死在他面前!”
  靖王早日面如死灰,在一个疯子面前,他说任何反驳的话,只会让那人更狂悖无道。
  李晏贞望着他,只见得漆黑的人影,好久才听见对面传来沙哑的嗓音:“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决计不会让你用我去威胁阿苑!”
  漆黑中,他那双眸子反射出些许亮光,李晏贞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好儿子,已经派人来救你了。”他拂过靖王的肩膀,“殊不知,就是来送命的,也不知道你儿子,哪里养的这么群死士?”
  李晏贞的眸中尽是冷冽的风霜,“不过,也都是些废物罢了。”
  靖王颤抖着嘴唇,“你……”
  他突然又闪过身来,像是无比可怜靖王一般地望着他,“你反正也快死了,不如让我帮你重温旧事,好让你过奈何桥时,快些尽数交代了,孟婆才能赏你一碗汤。要是还能遇见江有临,也能让你不至于忘记前尘往事,寒了他的心。”
  顿了顿,他垂首仔细瞧着靖王额上的汗珠,明明屋内是那么冷寂。
  “哦,不对,想必他死的那一刻,便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因何故而丧命,你说你下去了,有脸见他吗?”
  李晏贞说到此,像是在讲一个故事,浑然与自己无关一般。
  靖王默不作声,只能肉眼可见地颤抖着唇,李晏贞又欲继续言辞狠厉地戳他心脏,但突然一道白光直接刺向了他的喉咙。
  那人身法极快,有如雷霆之速。
  李晏贞闪身躲避,提着靖王的衣襟把人带在身后,劲儿使得很足,毕竟往昔是个武将,靖王张口便又见了血。
  “居然还有一个?”李晏贞哼笑着,目光在那人身上扫了两眼。
  那人手持着比一般刀身要窄一点的长刀,刀柄用黑布裹缠,上边一滴血都没有沾上,想必是极快,一刀砍下去的时候连血都没来得及喷洒出来,刀就离了皮肉。
  漆漆一片看不清样貌,但从身段看来,是个翩翩公子,腿是极修长的。
  那人飞身一脚就踹了过来,李晏贞又是抬臂格挡,另一手用匕首驾着那劈过来的长刀。
  他的样子似乎有些吃力,但他很快便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容。
  “刀法不错,很快!”李晏贞像是从来都不吝啬对别人由衷的夸赞,“但,你好像有些气虚。”
  话虽如此,但他早已年迈,身体也不似从前那般强健,那人反手劈过来一掌,李晏贞只好撇下靖王,自己退到了后边。
  那人扶起靖王就要往外冲,但由于这几日水米未进,且靖王毫无求生欲望,此刻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李晏贞抱手在一旁,一副闲散的样子。
  里面一时杀意浓浓,又落针可闻,那人到现在为止一个字也未曾出过口,李晏贞饶有意味地再一次打量了一番。
  “太子殿下还是厉害,竟然还招揽了像你这么厉害的高手,那么多弓箭手还有巡逻的在外面都发现不了你,有本事。”
  又如惋惜一般,“可惜啊,你跟错了人。你说你,要是跟了我,等我杀了这没良心的狗皇帝,你便能成为新主座下的第一近卫,往后荣华富贵哪儿能没有你的份?”
  李晏贞从来都对武才很是爱惜,像此人这般身手敏健矫捷的,他是求之不得,可叹将才难求。
  他猫着没有喊外边的守卫将士进来,冷眼看着那人,可仿佛在靖王让他自己快离开的时候,那人便像如临深渊一般恐惧和害怕。
  死士完不成任务,便也只有死路一条。
  深知这一点,李晏贞花言巧语哄骗了许久,但那人只垂首看着靖王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听不进李晏贞的任何说辞。
  “如果你能活着出去的话,告诉阿苑,父皇怕是赴不了约了……”靖王说着,推着那人,嚷着让他快走。
  可李晏贞不会让他如意,那人身手厉害,要么只能让那人归入他的麾下,要么只能让他死。
  “我只要一拍手,外面所有的将士都会围上来,你确定不听我一劝?”李晏贞抱着的手里还捏着那匕首,“这老头子都要死了,你今夜也插翅难飞,我这人,用人都不问来历不问背景,我就看你够不够格。”
  那人沉默听着,“只要你归顺我,今夜之事我不与你计较,还能保你摘掉这黑面纱,让你做个堂堂正正的将军,如何?”
  李晏贞说得很是诚恳,靖王微微抬眸,虚弱地望向那人,那人的目光似乎从来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半晌,终于看见那人面纱下面的嘴唇微启,声音发出来根本听不出男女,“可以,但我想问个问题。”
  他略微收了刀势,李晏贞闻言,慨然道:“随你问。”
  “方才听到了不少东西,关于江有临的死,好像另有隐情?”那人凝神,双目反射的一点微光闪动着。
  “看来你确实本事不小,听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人发现你。”李晏贞捏着那匕首的刀柄,略微有些用力,“但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侧身去,点燃手边的一根蜡烛,可里面仍旧还是很暗,看不清晰。
  “江有临嘛!咱们大靖的英雄人物,都知道他是战死在了边关,以身殉国,死得多么辉煌壮烈。我一直都挺敬仰他,但如你们方才所言,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那人说话不缓不急,话音落,便听见李晏贞似乎长叹了一息,连带着靖王都垂下了眸。
  “你很敏锐,确实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靖王的错觉,能明显听得出来身边站着的这人,有一瞬间的呼吸急促,看见那人落在旁边的手颤抖了两下。
  “所以”,那人屏声息气,“真相是什么?”
  这时空气都像凝固了一般,李晏贞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浮现出些红血丝和浊泪,他站在烛火旁,眼珠里倒影着小火光。
  “不说你,我曾经也,非常,非常敬仰他。”他强调了两遍,语气很是肯定。
  “他确实是个英雄,百战百胜,与西戎一族的斗争,他从未输过。”
  靖王看见他身前,那人的手在剧烈抖动着,已全然捏成了拳头。
  李晏贞又深吸一口气,“认真算起来,他确实是从未输给西戎。”
  他转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球,直直盯着那人,咧开嘴,“最后那一战,他是输给了自己人。”


第41章 回城
  “你说什么?”那人的手紧紧握着刀柄,用力到连刀刃都仿若在尖鸣。
  那诡异的嗓音仿佛是在颤抖着,“自己人?”
  好像似乎有所感觉,他顿顿垂下头,只见得靖王头顶散乱的发丝,看见他半跪伏着身子,胸口一阵一阵收缩起伏。
  李晏贞的冷笑声荡在耳边,“是啊!自己人啊!可叹江有临戎马一生,最后却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投射过来,落定在靖王身上,“你看这人,头都抬不起来!”
  他的语气很是鄙薄,充斥着不屑跟恶心,“聪明人,说到这份上了,其他的,不需要我多解释了吧?”
  李晏贞像是料定了此话一出,那人铁定会“弃暗投明”。
  可忽而听见外面又传来刀剑交锋的声音,连带人的惨叫声,混杂成了一片。
  三人互望,全都惊诧不已,怎么会还有人?
  李晏贞或许也从未想过,江意秋单刀直入直接杀到了自己身前。
  喁……
  莃……
  外面站着的守卫,盯梢的弓箭手,无一幸免。
  可看江意秋,浑身上下,竟无一点伤痕,只是似乎有些喘不上气。
  这帐篷的帘子早就被他劈飞了,李晏贞捏着匕首防御的姿势顿时觉得有些无力。
  一双眼睛扫过外边,“你……你怎么?”
  马上就被江意秋轻佻的一声笑给掐断了来,“我怎么来了?”
  他随性挥动着手上的灯叶,还有些血迹残留,腥臭味扫到李晏贞面前,恶心着他。
  李晏贞的眼神躲闪着,他考量过,一定会有人来劫马车,禾苑必定会在他抵达皇城之前动手。
  若是能顺利救下靖王,那禾苑必定再无顾忌,即便李晏贞率领洛阳的二十多万兵马直逼皇城,也不见得能攻下。
  所以他必须守着马车,捏着靖王的脖颈。
  在江意秋来之前,一切都在李晏贞的计划中,还思索着能不能拉拢个高手,归入他门下,必定能让他的人都士气大增。
  但如今问题是,江意秋明明率兵前往了合州,为着定边关,他也不该如此贸然返回。
  可他就是又回来了!还杀了他外面那么多人。
  “当然是要来取你狗命!”江意秋近乎是咬牙切齿,可马上他就看见李晏贞后面的两道人影,一高一低。
  顿感情形不对,趁着江意秋恍惚愣神的一瞬间,李晏贞一个箭步后退,吹了声口哨,而后破帘而出,快而狼狈。
  马蹄声很快便传了来,江意秋目光还停在靖王跟那黑衣人身上,他没有去追李晏贞。
  但那黑衣死士即刻便扔下了靖王,顺着李晏贞破开的洞也追了出去,身法快得江意秋都快没看清。
  “诶!”江意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可那人出了帘便不见了踪迹,可他也不能让靖王一个人留在这里。
  心道这或许是禾苑跟他提过的,那支的秘密队伍,也是此次行动的关键力量。
  江意秋过去将靖王扶起,见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偏过头不忍心再看。
  转而又猛地想起,问道:“您有没有看到过……”
  话未完,他便听到断断续续传到他耳朵里的只言片语,江意秋听不太清,低了些头。
  靖王恍若是失了神智一般,嘴里不停念着什么,可又因为喉咙干哑得太过,没法听出是什么。
  江意秋把靖王搀扶着让他坐了下来,找来水给他喂了些,心里涌入无限酸涩。
  正愁着,终于来了人。
  顾无霜今夜的装束与那些黑衣人一般无二,疾步走到江意秋旁边,还是端正给两位行了礼,才道:“我叫人查看过了,李晏贞的三万人,根本不在这里,这儿最多千号人。”
  “剩下的人在另一方向,应该是停留着随时等李晏贞的命令。”
  “那你有没有看到阿苑?!”江意秋现下最急这个。
  “啊?”顾无霜惊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皇城吗?”
  靖王听罢,似是急火攻心,又猛地呛出一口血,两人只得先把他带出去,顾无霜的人都在外边接应,靖王很快便被送上了马车。
  离这里不远就是绮罗,江意秋在李念慈的医馆门口哐哐一顿捶门,犹如雷声。
  李念慈惺忪睡眼地过来开门,只见江意秋一边衣服上沾的那么多血,直接给吓清醒了。
  “杀人了啊?!”
  江意秋抬手就给他蒙住了口,转头让人把靖王弄到了堂内。
  整个过程,李念慈给紧张得满头大汗,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当今皇帝陛下给送阎王殿了。
  气氛正无比紧张,江意秋一脚踩在木凳上,盯着李念慈给下针。
  他捏着那耳坠,心里忐忑不安,瞥到外边藏在木架子后边的顾无霜正冲他使眼色。
  “我出去一下,你好好整,马虎一下都是掉脑袋的事。”说着,还抬手在自己脖子间咔嚓一下。
  李念慈捏着另一指针,声音都在颤抖,“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避开了些,顾无霜才道:“方才我手下来说,看见李晏贞的尸体了!”
  江意秋登时睁大了圆眼,心道:“阿苑那手下这么厉害?这么快就把那狗贼给干掉了?”
  顾无霜看他这惊异的模样,以为是不信,便接续说:“我也前去确认过了,是李晏贞没错,看那模样,是一刀毙命,脑袋都快跟身体彻底分家了,那什么刀啊?那么快?”
  接着又哼的一声,“这死法,便宜他了。”
  “知道了。你把尸体丢去喂了狗吧。”江意秋虽这么说,但仍旧心不在焉。
  “已经喂了,你知道的,他是我的杀父仇人,虽然没死在我手里,喂狗也还是能让我解解恨。”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臭得她拧紧了眉。
  又看了看江意秋魂不守舍的模样,“你说的太子殿下,我的人确实没寻到他的踪迹,你怎么知道他来了?按你们的计划,他应当在城里准备迎敌啊。”
  顾无霜也很是奇怪,她受了江意秋的委托,在绮罗附近注意留意李晏贞的动向,有消息就跟他和禾苑通气。
  可李晏贞还没到绮罗一天,她就遇到了独自奔过来的江意秋,安排好的行动也跟着变了。
  “既然你大仇得报,替我帮个忙。”江意秋转头看向那医馆门口,转回眼珠朝她使了个眼色。
  顾无霜抬眉,“哟,这么信得过我?”
  “你这说的什么屁话?把你的马借我用用。”没有等顾无霜回答,江意秋便骑上了马背。
  到底是普通的马,江意秋骑上去脚都快着地了。
  顾无霜抱着手,仰视着他,“反正我是找不到太子殿下的踪迹,或许你俩有心灵感应,你去找,肯定马上就能找到!”
  江意秋微微翘起嘴角,不言,驾马径直离去。
  让他没有意料到,或许是出于他的方向感太好,还记得昨夜两人离开的方向,他确实找到了李晏贞残存的衣料。
  旁边还落了个腰牌,沉甸甸的,这东西狗可咬不动。他捏起上面的绳,提了起来,仔细凝视一番。
  那上面的纹路显然不是当今兵部众人所佩戴的那一种,应当是很多年以前的样式。
  江意秋凝眉仔细瞧了一番,猝然想起,原先江府中,他在他父亲的书房里,被抱着认字时,江有临掏出他自己的腰牌,摆在幼时的他面前。
  “阿秋,你看,这个字念‘兵’。”江有临沉稳的声音仿佛回荡在他耳畔,“你以后,也一定会跟爹一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守护大靖安宁的兵!”
  他对江有临在世时的记忆不多,这会儿看着那腰牌,头开始剧烈疼痛。
  “好!”年幼的江意秋用奶呼呼的声音回道,但彼时太小,总是爹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到时候,你也会有一块儿跟爹这一模一样的牌子!你看这牌子多气派,多风光!咱可是能提刀上战场的好男儿啊!”
  江有临几乎大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度过,自己的妻儿天天在家盼着他平安。为能守百姓的千万小家,他不得不牺牲自己的。
  江意秋此刻看着这牌子,方才只顾看纹路,这会儿回过神来,目光有意朝下挪了挪,看见那上面赫赫然刻着一个字:“江。”
  这是他爹的牌子,是属于江有临的牌子。
  江有临死的时候,江意秋还很小,只记得那天雪很大,雪底下很多东西都被盖住,让他看不见那些藏起来的污臭肮脏。
  他在轿辇里被抱着,在城门口等了一晚上,雪也下了一晚上。
  听见那重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的沉沉响声,出来后,他环顾了一圈,周围站满了民众,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难以言表的悲哀与痛苦。
  他看见正前方那里只有一方漆漆的棺材,被抬着缓缓入了城门。
  但他不知道那是棺材,更不知道那里面装着他的阿爹。
  他听见周围的那些人都忍不住抽泣,男女老少,声音越来越响,里面小孩子的哭声尤为尖亮,刺激着他也跟着开始大哭起来,到后来呼吸困难晕了过去。
  江意秋松开上面的绳,将牌子整个捏在了手心,寻了旁边一条小溪,将上面的污血泥土冲掉,蹲着身子,默默洗了一遍又一遍。


第42章 出鞘
  这条小溪流,不久前也有人在这里,将自己的刀刃淘洗干净,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皇城里,禾苑精疲力竭地坐在龙椅上,眼神充斥着杀意与惆怅,徐章甫与众大臣在商讨着守城事宜。
  “长阳那边就五万兵马,殿下为何这么确信能拦得住?”方文州抬眼看着禾苑一脸从容的模样,忐忑问道。
  禾苑没答话,徐章甫便解释道:“洛阳的二十万兵马大概率是没有听从李晏贞的谗言,不然孙玄烨肯定要上奏的。”
  如此听来,洛阳州府孙玄烨在徐章甫这里是个忠心的。
  “殿下,城墙布防已经完成。”高剑信大步流星,跪在堂下拱手道。
  话完,堂内一片寂然,众人都等着禾苑发话,今日他在朝上的言语稀少,眉宇间的寒意又让人觉得可怖非常。
  良久,禾苑才漠然道:“很好,那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被李晏贞藏在另一边的两三万人马迟迟没有收到信,带兵的将领算了算时辰,差人携信出了营。
  江意秋驾马飞奔到霍渊他们驻扎的营地,刚跑到的时候,那匹马就累死了过去。
  这里位于山间,他们人手不多,便于藏匿身形。
  简单交代了几句,霍渊还是明白江意秋最想知道的消息,正色道:“回主子,我们一直留意着李乘风的动向,之前还不认识这位仁兄,原来他是李晏贞的嫡长子。”
  “他老子都死了,我想从一个死人嘴里问话,是不太可能了。”江意秋有些恼。
  他不知道为什么江有临的牌子落在了他手里,直觉里面一定有原因。
  “主子是想知道什么?”霍渊问。
  江意秋思索一番,道:“陈年旧事,不知道李乘风有没有了解一二。”
  霍渊不知道江意秋的心思,到底是不如昭阳那么了解。
  江意秋没有正面回答,他也就不再问此事,“那主子还回合州吗?”
  “我来都来了,回个屁!”他摸着绝尘的鬃毛,前几日让它给霍渊送信到这里来,没有绝尘,他错失了追击李晏贞的机会。
  不过李晏贞还是逃不过一死,可惜没死在他手上。
  霍渊心道,上次禾苑让江意秋去洛阳,结果他只到了绮罗镇,这次让他去合州,他又只到了洛阳。
  任性!
  “你想什么呢?”江意秋看着他一脸无奈的表情,像是解释一般,沉声道:“老子在这里就能把那些叛贼拦下!”
  霍渊看他主子这势在必得的模样,嘴闭得更紧了。
  李乘风没收到李晏贞本该给他的信号,他又是个急性子,当即下了令,一切按原定计划实施。
  黑压压的几大方阵直朝东边逼了过去,山林里鸟兽逃尽,闻到那毒的味道,来不及离开的幼小动物顷刻都毙了命。
  探子将头伏在地面,那声音如雷贯耳,震得他脑瓜子作响,赶紧回营地通报。
  “终于有动静了!”霍渊莫名又有点儿激动,自打上次完胜了一场仗以后,他对这即将到来的战斗感到无比兴奋。
  但他们没办法直面李家的队伍,先不说只有这么些人,最恐惧的还是那淬了毒的弓箭刀刃。
  “等他们把底牌用完,就归咱们出场了。”江意秋抚摸着灯叶的刀柄,两眼盯着前方的山谷。
  禾苑在宫门口等候许久,终于见着一辆马车的影子,缓缓驶近。
  看清坐在前面驾马的人之后,禾苑愣了愣,马上又镇定下来,藏在衣袖里的双手不自觉将袖口拢得更紧。
  顾无霜翻身下马,跪地拱手道:“殿下。”
  她至多想过会在这里遇见高剑信总督,却不曾想到禾苑守在这里。想着解释一番为何靖王会在她马车里,毕竟在她眼里,禾苑可能以为她只是摇风堂的主人罢了。
  脑子里挣扎了一番,顾无霜还是没有开口。
  禾苑径直走过去掀开了窗的帷幔,看见里面熟睡着的人,心定了下来。
  “多谢你一路相送,等我将父皇安顿好,让人去唤你来领赏。”禾苑说着,脸上挂着让人见了就很欢喜的笑,他驾上了马,慢慢往前走去。
  顾无霜见他没有过多追问,便也松了口气。
  可禾苑没走几步,不远处的狼烟台,燃了。
  一时间浓烟滚滚,鼓声阵阵,本是青天白日,霎时暗淡无光。
  远处地平线上,排排兵马逆着日光正向皇城围冲过来,他们的旗帜鲜明无比,高竖李家威名。
  禾苑转头望见那为首的人,距离太远,但他知道那是李晏贞的嫡长子——李乘风。
  高剑信过来将载着靖王的马车牵走,禾苑吹了声口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便灵动跑来。
  顾无霜看着禾苑翻身上马,接过了高剑信抛给他的月尘,刀锋出鞘,寒光突现。
  这利落的两下惊得顾无霜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呆呆地望着,又听见禾苑大声朝她喊道:“快去街上!让大家都赶紧躲好!”
  闻言,顾无霜才回过神来,太子殿下这是要亲自提刀迎敌啊!
  可,他这么个身体,居然也能使刀?
  她赶紧应声,一边跑一边回头望了望,禾苑披着那雪白的大氅,冷风鼓动着衣角,他一手捏着缰绳,眉头低垂,杀意尽现,那刀身秀气却坚韧锋利。
  等她跑到大街上,已经有皇城司在组织百姓有序疏散逃离,城隍庙里都挤满了人。
  很快,街上便空无一人。
  庙里,她听见有人在说:“我听说是李将军造反了!”
  “啊?李将军怎会造反?”
  “咱今上不是马上就换人了吗?可能太子殿下容不下他?但是,没道理啊。”
  “是啊,他可是开国功臣,凭着这个,还不能安度晚年了?”
  紧接着就有人开始狐疑道:“上次咱们皇城闹疫病那次,我听说就是他干的,你说上边的人争来争去,弄得我们这些普通人遭罪,过分啊!”
  “啊?争兵权啊?这能争得过乾圣王?”
  “哎,能理解,毕竟曾经那么风光,最近几年,感觉都没他什么事了。”
  有人提出了关键性的一问:“可现下乾圣王不在城中啊!那他攻打过来,谁去迎战啊?”
  “对啊!”好多人都跟着愁了起来。
  “太子殿下身体不好,肯定是不行的,那咱们城里就只剩高将军了。”
  他们一个个担忧着,望着门口的道,不远处就是那硕大的城门,得二十个强壮的人一起推才能推得动的大木门。
  外面就是浩浩荡荡奔过来的敌军,他们能听见地面传来的动静,可见得对方声势浩大。
  百姓一个个你望我我望你的,又想着如今靖王卧病在床,太子殿下又指望不了,乾圣王又不在城中,都快吓得失了神智。
  倏地听见从皇宫那方向传来策马声,众人中有三两个佝着身子,推开些许门缝,因着外面守卫严令禁止,他们只能看见略微一点。
  但那策马之人太过好辨认,那身段以及那衣着,一看就知是他们之前在祭天游所见到的太子殿下!
  “我的老天爷!是太子殿下亲自提刀迎战!”情不自禁喊出了声,守卫的发现他们在观望,无情呵斥了两句,又把门给紧紧扣上。
  “什么什么?太子殿下?”毫无疑问,众人都表示太过惊讶,属实是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听说过禾苑上战场的经历。
  而且大家都知道,以往靖王经常三天两头的让人在各处张贴告示,说要给禾苑寻医看病,或者宫中缺了什么珍稀药材,重金悬赏提供者。
  诸如此类,故而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身体娇弱得很,肯定是上不了战场的。
  庙里的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嚷嚷着要亲眼目睹一番太子殿下英姿飒爽驰骋的模样。
  对于百姓的看法,禾苑自己也清楚得很,但他就是心里堵着这么一口气,便一定要寻着这么个契机为自己劈出一条路来。
  作为大靖唯一的太子,十几年来,虽然没有人敢对此说些什么难以入耳的话,但他也受够了别人可叹怜惜的目光。
  他要用刀,用今日的血战告诉所有人:他禾苑,不是病秧子!
  禾苑持着刀柄,攥着绳,寒风呼啸在耳畔,他眼前就是城门,城墙上的弓箭手早已准备就绪。
  忽然前方空中飞来的一前一后两支箭矢直逼禾苑面前,高剑信驾着马跑在他的后方不远,呼道:“殿下当心!”
  他的声音喊得有些大,不光城隍庙里的,就连街上好好藏起来的一些百姓,纷纷探头。
  却只见白衣翩跹,手持长刀的禾苑,扯了把绳子,马带动着他飞快躲过了第一支箭矢。
  紧接着,禾苑挥手一劈,第二支箭矢随即一分为二,散落在两边。
  那出刀的速度,连高剑信都为之震撼不已,亲眼目睹的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原来太子殿下竟是深藏不露!
  全然忘记现下即将面临敌军攻城的紧张,纷纷拍手叫好,禾苑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径直朝前驾马驰去。
  城墙之上,旗帜飘动,狼烟台已经燃尽,只留一片灰色游荡在空中。
  禾苑看见李乘风驻足在不远处,听见那人道:“还我父亲来!”


第43章 城下
  禾苑居高临下,眉目间漠然尽显。
  李乘风看见禾苑立在墙头,瞳孔动了动,旁边的副将对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箭在弦上不发的道理,况且李家已经竖了反旗,李晏贞下落不明,那他李乘风是断没有回头的可能。
  高剑信在一旁侧目瞟了一眼,见禾苑神情无异,他一直看向那排排伫立着的弓箭手,箭锋凌冽白光刺得他眼底泛起一抹红色。
  “你问我要人,你觉得你要得起吗?”
  禾苑出声,他声音就如同他的样貌,清冷美艳。
  “太子殿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要不咱们试试看?”李乘风说着,一柄刀缓缓出鞘。
  他像是对身后的倚仗感到非常自信,事实上确实如此,皇城内现如今只有皇城司一众士兵,人少得可怜极了。
  面对前方千军万马,城墙上、城门外,一众守卫不禁冷汗直冒,敌众我寡的局势下,防守才是上上策。
  李乘风势在必得的气场让他们一众将士更是信心倍增,一个个都好似神采飞扬一般,就如这江山马上就改名姓李了。
  “我劝太子殿下还是投降的好,你瞧瞧这门外的一群孬种,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这么废物,你拿什么跟我打?”
  他微微仰头眺望着禾苑的身影,端的是修长清瘦,如天神下凡一般美若冠玉,远远凝视着便觉得心旷神怡般怅然自若。
  高剑信想要开口,被禾苑抬手拦住。
  “要不,你下来,到我身边来。”李乘风显然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竟然打起了太子殿下的主意。
  “太子殿下这般神仙美貌,我舍不得,听我一劝,这若是打下去,你们都得死。不如用你一人,换个两方太平。”
  “你……”高剑信气得当场就要爆粗口,却听见身侧禾苑突然轻声一笑。
  “行啊。”
  高剑信当即阻拦,“不行!殿下不能去!”这不是把皇家的面子踩在脚下来回践踏吗?
  他李乘风是什么人?屋内妻妾成群,也有养些细皮嫩肉的倌儿,那些人闹起来,比摇风堂都还热闹!
  前几日还见着禾苑有些旧疾复发的兆头,这让他孤身前往,简直犹如把他一个老头子放在火上烤。
  李乘风没想到禾苑答应得这么快!
  身后有人就跟着乐呵了,“太子殿下这样的美人,简直了!我还没有近距离欣赏过那白白净净的脸蛋儿呢!”
  “就是就是,咱们真是跟对主子了!”
  李乘风哼笑着,激动得情不自禁还搓了搓手,嘴上又说着不堪入耳的话来,“等我让他雌伏在我身下时,那江意秋就是哭,也无济于事了!”
  “听说他在合州呢!管他的!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这美人儿也跑不了!”
  “敢跑?”李乘风睨着城墙上那抹白色渐渐往下,轻蔑道:“他连刀都不会用吧!”
  “有了他,难道还怕问不出我父亲的下落?”
  众人纷纷点头,看着禾苑骑着白色骏马,身披素白大氅,看着柔弱不堪,让那一个个糙大汉心底生出怜惜来。
  “这般的小美人,却可惜身体常年不好,这弱不经风的样子。”李乘风也驾着马,像是要表示诚心一般,上前去迎接。
  禾苑泰然自若驾马缓缓驶近,高剑信在后边汗都冒了出来。
  李乘风身后众人像是被禾苑的美貌惊得都呆在了原地,原本还想起个哄嘲笑一番,这会儿一个个张着嘴,却无话可吐。
  禾苑一直盯着李乘风的脸,两人的距离只剩一丈远,听见他开口道:“殿下这马太清瘦,不如坐我的吧?”
  他这个狗贼居然要禾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共乘?!
  高剑信在后面听见了气得额边青筋暴起,禾苑压着嗓音道:“可以,你过来接我一下。”
  李乘风欣然向前,禾苑立在原地不动。
  当两匹马的头交错之时,李乘风嘴里竟然还哼着平日里拿来哄女人的小曲儿,全然一副浪荡模样。
  所以当月尘从禾苑衣袖中出鞘,刀锋已近李乘风的脖颈时,他才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太晚了,他连禾苑的名字都没有说完,连问他父亲去向的话都未开口,头便落了地。
  鲜血直涌而出,爆发式向前喷射,禾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也没有躲,他脸上还沾了些许那肮脏的血。
  白里沾了红。
  李乘风身后几个副将哪里见过这般残忍且凶悍的杀人方式,直接砍断了头!
  那他们眼中这位弱柳扶风的太子殿下究竟有多大的手劲儿?而且方才那速度之快连常年习武的李乘风都一点儿没避开!
  可没等他们要挥刀驾马冲向禾苑,城墙上发射出的一阵箭雨便紧接着砸了过来。
  禾苑用那没了头的身躯抵挡绰绰有余,身后的将士见禾苑一刀拿下敌军首领首级,顿时士气大增!
  “保护太子殿下!”城下所有将士一同冲了上去。
  而敌军因着失了首领而乱了军心,死伤无数。
  但他们人确实多,这点儿伤亡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足挂齿,因为他们身后还有雄狮千万。
  高剑信在墙头指挥着弓箭手,火油被送了过来,但此时禾苑还在一片混乱之中,他没法下令。
  禾苑出手极快,但对面两个副将很快便将他围住,他没法回城。
  刀锋交错之间,那两人顿觉禾苑的体力在急速下降,又看高剑信急着原地打转,嘴角露出恶笑。
  但禾苑寻着空隙,转头冲墙上喊道:“放箭!”
  高剑信只得应了,禾苑如此下令必然是有了他自己的打算,火雨冲向前方,那两位也是没想到禾苑这么不要命。
  很快他们便明白,禾苑是会拿他们的肉体当挡箭牌的。
  他胜在速度,那两位根本绕不开他,只得反手去砍飞过来的箭矢,禾苑从后转身借着身体的惯性,挥刀一击两中将他们二人砍下马。
  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禾苑右前臂,左上臂都受了伤,此刻正淌着血,他驾着马,通体雪白的马,此刻也半边成了红。
  地面又开始发出轰隆隆的震动声响。
  他转头望去,来了!
  一众皇城司守卫也跟着激动起来,“我们的援军来了!”
  不妙,方才被禾苑砍下马背的一个副将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摸着一旁落下的刀就朝禾苑骑着的马的马蹄砍过去。
  禾苑跌下了马背,勉强稳住没有倒。
  他得坚持住!若是他倒了,皇城司守卫军必败无疑!
  月尘支撑着他,刀尖抵着地面,禾苑紧握着刀柄,深吸一口气,又是猛地一挥,那人终于断了气。
  众人从来不知,大靖的太子殿下提刀杀起人来竟堪比阎罗殿的主子!
  那远处已经驰近的援兵后方的弓箭手原本已经拉满了弯弓,却被领头的人立刻抬手打断。
  禾苑挥刀之中侧目瞥了一眼那领头之人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那人改了命令,众人直接换上了刀,没有一个人敢用弓箭。
  原本被李家留作底牌的那些拿着淬了毒药的箭矢的弓箭手,因着李乘风突然改变的计划而到此时什么作用都没有发挥出来,本该完胜的仗,此刻被打得溃不成军。
  禾苑正与那剩下的副将纠缠着,他该回城了,他连握着刀的手都在不可控制地发着抖,额头发尖滴着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间的血腥味让他呼吸都好像陷在了血池中。
  那副将也是有些力竭的模样,看着即将杀过来的援军,他恍若是用尽了最后的一口气,喊道:“弓箭手!”
  他的手抬得很高,禾苑听罢,瞳孔忽的闪过一丝惊诧,这人莫不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禾苑原本想着,那批弓箭手肯定会被作用于城墙上的一批将士,便于他们攻城,因此城下这一批人,是没有服用过解药的!
  包括他自己。
  那毒,经太医院的研究,是早已失传的名为见血封喉的剧毒!只要见了血,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活了。
  禾苑转头,那一柄柄箭羽已然搭在了弦上,弓箭手早已被他们打散地分布在战场各个地方。
  那副将疯狂哂笑着:“有美人作陪!就是黄泉路上,也不嫌孤单了!”
  禾苑看着那副恶心的嘴脸,只觉得作呕。
  城墙上的一众弓箭手努力将准头对着面对的弓箭手,但奈何人数太多太散,根本没法全部射中。
  而那些人的箭头无疑都对准了禾苑,连带那位副将。
  他仍高举一只手臂,随时下令。
  饶是那赶来的援兵长了翅膀飞过来,也不及他一声令下来得更快!
  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禾苑周围的所有皇城司守卫,像是每个人有如心灵感应一般,他们步履坚定。
  圈圈围在了禾苑跟那名副将的周围!
  禾苑看着他们一个个带着伤,甚至有些连跑带爬地过来,替他挡箭。
  那副将的笑声更猖狂了,更疯魔了,“放箭!”
  话毕,只听唰的一声,他举着的那只手,掉了。
  淬了毒的一支支箭直直朝禾苑射了过去,他看着他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听见有人在不远处的一声嘶吼。
  “阿苑!”


第44章 亏欠
  禾苑回首,那人于百箭之中,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搂上了马背护在怀中,另一手挥舞着灯叶,砍断飞过来的毒箭。
  绝尘的速度太快,加之体型壮硕,直接撞翻了挡在回城方向上的残兵几个,狂奔向城门。
  禾苑半睁着眼,往回看,那副将失了一只手,倒在地上失血过多晕死过去。
  那周围躺了一圈皇城司守卫,禾苑的眼睛有些湿润,睫毛沾了点滢滢泪花,眼底白光渐起,听见耳边江意秋沉重又错乱的呼吸声,急切地唤着他,那声音越来越远,直至他合上了眸。
  江意秋护着禾苑,圈着人的手停留在带着黑红血迹的脸颊旁,颤抖着探去摸了摸禾苑白净的脖子上的脉搏,又看见禾苑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口,心疼得仿佛内脏都搅在了一起。
  他朝着后边喊了一声,霍渊大声应了,带人火速杀了过去。
  此次守城之战,一改往日百姓眼中对太子殿下禾苑的形象,他们看见禾苑因脱力昏迷被江意秋抱回了皇宫,来不及欣喜,便又纷纷愁上了。
  江意秋直接带着禾苑就冲太医院去,一脚踹开那大门,砰的一声把里面的人吓得不轻,还以为是敌军攻破了城门。
  一个个缩着不敢应声,当他们看见江意秋风尘仆仆的模样,怀里抱着的禾苑面色惨白,一身素白袍子都浸着血。
  “来人!太子殿下受伤了!”
  便又急忙围了过来,“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伤得这么重?”
  这些老太医都还不知道禾苑迎战的消息,几个稍微机灵点儿的,已经去提药箱,翻箱倒柜找止血的上好药材。
  江意秋小心把人给放下,轻得不能再轻,生怕蹭到禾苑身上的伤口。
  分离开一些距离,江意秋的腰侧有些紧,垂首睨到禾苑的手紧紧攥着他腰间袍子的衣料,用力到指头都有些泛白。
  看得江意秋心里又升起万般怜惜,又有些苦楚。
  禾苑眉头微微皱了些,脸上还淌着薄薄一层汗,太医扫了一遍他身上的伤口,又瞅了一眼江意秋的脸,拿着纱布跟止血药的手都在抖。
  禾苑的衣服褪到露出来一点白净的胸口时,江意秋急了,“我来!你们都出去!”
  他虽不懂医,但外伤的处理,他还是属于非常有经验的,战场刀剑无情,他早已习惯自己给自己上药包扎。
  江意秋心里憋着气,他哪里知道禾苑会这般计划?况且他方才在战场上看见他的时候,他连护甲都没有!就纯纯一具肉身,哪里是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账。”他一边温柔地给他褪衣袍,嘴里又说着狠厉的话:“你是我的,谁都不能伤害你。”
  顿了顿,江意秋的手游离在禾苑的鬓角,轻抚着,他的眼神充斥着对眼前这个男人无穷的占有欲,“包括你自己。”
  外面候着的太医们坐着不是,光立着也不是,没有人不知道禾苑本就身体欠佳,看那血都浸了半身白袍,脸白得跟纸一样。
  “太子殿下这次所伤元气,怕是难得补回来啊。”一名太医扶着额,话毕,又见坤宁宫的宫女着急忙慌跑了进来,险些摔倒在地。
  “皇上!”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皇上他好像疯了!请太医们赶紧来瞧瞧吧!”
  闻言,太医吓得从木椅上瞬间立起身来,身体晃了两下又被旁边的小吏扶住,他派人赶紧去金銮殿传话后,又步履不歇赶去了坤宁宫。
  外边天色灰蒙蒙的,北风呼啸着,几根残留在树干上的枯枝被卷落在地,寒鸦几只,呀呀叫得凄怆悲凉。
  高剑信带人抓了几个重伤没跑脱的残兵,正清扫着战场,他在那一圈死于毒箭的手下跟前驻足,环顾一番,喉间滑动两下。
  他招呼后边的人过来,苍老无力颤着声道:“我们的兄弟埋跟前,好好安葬。”
  下人送来了火盆,内里的温度才稍稍高了些许。
  江意秋认为给禾苑上药会不太容易,因为禾苑本就是对痛很敏感的人,这般娇生惯养长大起来的人,哪里遭过这么大的罪。
  他把禾苑拢在怀里,宽大的胸膛完完全全将他罩了个彻底,这样也方便他控制住他的动作,不然乱动扯到伤口会更痛。
  待把人钳定之后,江意秋才拿起一旁的药瓶,一点,一点给倒到伤口上,他屏息凝神,时刻准备制住禾苑本能的反抗。
  但禾苑一点反应也没有,除了煞白的唇微微颤动以外,没有任何反应。
  江意秋心中更是大痛。
  几番利落地给上完药包扎好,穿上送来的干净里衣,禾苑一动不动,倒是江意秋额头大汗淋漓。
  他抱着人,禾苑的嘴唇还在微微发抖,江意秋俯首贴了上去,轻柔安抚着,亲昵地蹭着那抹冰凉。
  太凉了,凉得把他这个大火球都给浇灭了,化作滴热泪徘徊在江意秋紧闭着的眼睫周围。
  禾苑恍惚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潭里,之前几度噩梦都是同一个,此次他再度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被污泥拽住了双脚,想逃离却没有办法,他一直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可那个人迟迟不来接他。
  直到嗓子叫不出声来,双腿无力瘫倒下去,他已是满头大汗。
  突然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禾苑猛地抬起眼睫,他看见一张面目全非的人脸,可又身着明黄色朝服,那身形,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他父皇。
  他害怕地蜷缩起来,一遍遍重复:“别过来!”
  可是,“父皇”好像很伤心,传来的哭泣声都有些扭曲,“我的阿苑这是怎么了?我是父皇啊!”
  禾苑的手摸在地上到处寻着,手指被一把锋锐的匕首割破,他立马将它拿了起来对准了面前这个人。
  “你别过来!你不是我父皇!”他激动着红了眼眶,握着柄的手还淌着血。
  那个虚影越靠越近,“阿苑!你是不认我了吗?”
  禾苑无助地颤抖,他只觉得心脏具碎,痛不欲生的感受让他窒息,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不!你别过来!啊啊!”
  他挥舞着刀刃,威胁着那道虚影,他拼了命地喊叫,嗓子都破了音,可是,他在怕什么呢?
  “阿苑!”
  禾苑终于听见了江意秋的声音,他再度睁眼,那道虚影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他喃喃着,渴望能带他离开这个地方,禾苑的头发凌乱不成样子,甚至有些狼狈。
  他瘫坐在原地等着江意秋过来,可他等了好久好久,只听得见那人那么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可就是始终看不见他的影。
  禾苑像是放弃了挣扎,在一声一声轻唤中,他不再找寻那个熟悉的可靠坚实的身影,慢慢阖上了湿润的眼眸。
  比方才更漆黑的颜色涌入眼帘,黑暗彻底将他吞噬,就连江意秋的声音也随之远去,再也传不到他的世界。
  太医给诊过脉后,江意秋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脉象平稳,就是力竭,加上失血过多,需要修养。伤口这几日都不能碰水,怕感染,殿下本就体弱,一定要切记。若是感染了,发起了烧,可就难了。”
  江意秋垂首应下,将禾苑的手又放回锦被里暖着。
  太医开了方子,江意秋拿过来看了两眼,才唤了侍女进来对照方子去熬药。
  他起身送太医出来时,问了一嘴:“是出什么事了吗?方才见好几个太医都往那边去了。”江意秋指了指。
  那太医才道:“老臣也还不清楚,我一直守在殿下这里,方才好像是皇后娘娘的宫女跑来请人帮忙去瞧瞧,我没听真切,好像是说皇上疯了?”
  言罢,江意秋倏地僵直了身子,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他正三步并做两步往外走,就见几个太医慌慌张张跑了回来,江意秋拦在他们面前,急切问道:“皇上怎么了?”
  他们看着江意秋的眼神有些可怖,低着头,颤巍巍说道:“皇上,他怕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江意秋顿觉有如雷电劈来,“怎么会?我……”
  他那日夜里接到靖王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就疯了?
  他还仔细检查过靖王身上的伤口,没有大碍,他才放心交给了李念慈跟顾无霜。
  江意秋对太医们摆手示意让他们赶紧去想办法,转回身要迈步往禾苑那里走,却一下子抬不起脚。
  他抹了一把脸,重重吸入一口冷气,呛得他猛地咳起来,脸涨得绯色渐起。
  往来的太医们、侍女们瞧着乾圣王半步不移地站在院子里,也不说话,只是双眼无神地看向禾苑所在的房间,抿着唇,神色难言。
  江意秋的脑海里重复放着那夜的几个画面,他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顾无霜不可能谋害皇帝。
  再者,李念慈给靖王治疗的全过程,不是他在盯就是顾无霜在盯,也不可能出岔子。
  那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在他接到靖王之前,那个蒙面黑衣人以及李晏贞,最有可能。
  一番思索后,他的腿已经麻木,趔趄地走了两步,喉间溢出一声哽咽,“阿苑,我该怎么跟你说……”


第45章 雷声
  雪下了好几日,寒鸦三两只划过宫墙,墙边上的枯枝积了厚厚一层雪,不堪重负的已经被折断落在雪地里,印出那段枝丫的轮廓。
  江府里难得有白烟升起,因着离太医院更近,江意秋直接将昏睡着的禾苑带回了自己府上。
  套马车的时候,江意秋把自己的外褂都脱了,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四五趟,确定里面不会透风以后,才把禾苑抱上马车。
  下人们提前都给铺了好几层新褥子在榻上,又将屋内的地龙烧旺,因着江意秋用这玩意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完,侍女点火的时候差点都没燃起来。
  这两年来,他经常朝西边去,西戎一族想要掠夺领地的狼子野心从未间断过。
  他的寝屋里还留着年少时的痕迹,可原先,他是极其讨厌这里的。
  曾经的江府建在皇宫外,那是属于江有临的府邸,可后来他战死沙场,江意秋尚且年幼失了双亲。
  从此,他就被接到了宫里,也就是现在的江府。
  宫外的那座宅子,江意秋都不知道是被卖了还是被夷为了平地,反正他是认不出来的。
  靖王疼惜他,接到宫里后,允许他在皇宫内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拥有最奢华精致的吃穿用度。
  整个江府修建得甚至赶得上太子殿那般雄伟气派,大门前的两座大石狮子,牌匾也是靖王亲自提的两个大字。
  廊檐下的雕龙玉柱,栏杆上边都是莲花状的浮雕,走到尽头就是给江意秋的私人练武场兼小花园。
  就连平日的吃食,都是直接由太监公公亲自送到江府,还专门得叮嘱他好好吃饭。
  他们尽心伺候着这个地位堪比太子的孩子,时不时也有叹息两声,这偌大的江府,空有他一个人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高堂下,他孤坐其中,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幼犬。
  夜晚,他蜷缩着身躯,宽阔的床榻中他只占据了冰山一角,外面雷声震震,闪电劈下来,屋内瞬间亮如白昼。
  他闭着眼蒙着耳朵,忽然感觉到有什么钻进了他的被褥。
  江意秋倏地睁开眼,禾苑的脸已经贴近了他的胸口,散乱的头发落在他一只小臂上,发丝绕过他的指尖,留下一片温热。
  “太子殿下?”他轻声唤道。
  禾苑缩在他怀里发着抖,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
  “我怕……”
  忽然又有一道闪电刺下来,江意秋连忙把禾苑抱紧了,捂住了一双滚烫的小耳朵。
  有一双小手也攥紧了他的衣裳。
  轰——
  江意秋怀里抱着睡着的禾苑,听见外面浅浅的雷声,习惯性地将人的耳朵罩了起来。
  禾苑揪着江意秋衣角的手,也没有松动过。
  他这几日外伤好起来很快,江意秋日日给他按时上药,叮嘱他好好回去躺着,奏章也直接让人送到江府。
  江意秋给他热着豆腐羹,一手拿着霍渊传来的捷报,看了两眼,胡乱折了几下就塞进了腰封。
  叛贼都已清扫完毕,李府也已被查封,好在凉州、咸阳两地跟西戎的交界处暂时都还未传来有敌人入侵的消息,江意秋还能多在皇城待两天。
  靖王失心疯一事,还未传到禾苑那里。
  江意秋观察禾苑好几日,虽然说他这人本就不是个多言的人,可这几日的话也太少了。
  禾苑刚醒那会儿,半睁着眼睛,侧过头盯着趴在榻边睡着了的江意秋看,一声不出,等江意秋缓过神来,都不知道禾苑已经醒了多久。
  “阿苑!你醒啦?怎么都不叫我?”江意秋起身去给他倒水。
  他听见禾苑没有动静,咳了咳嗓子,仔细望了望禾苑的脸色,还是把关于靖王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他那日以身犯险深入敌军的那件事,江意秋原本预备都打好了草稿,准备等人醒了以后好好数落一番。
  可人醒了,江意秋一看到禾苑那脆弱可怜的模样,一双无辜的眼睛低垂着,白嫩的脸又小了一圈,只能憋着气,将话又吞回肚子里。
  “还觉得身上哪里疼吗?”江意秋把茶杯递到他嘴边,禾苑自己接了过去。
  “不疼了。”他喝了两小口,吞咽的动作像是有点儿吃力。
  “叛贼都剿灭了吗?”
  江意秋心道:“怎么不问问我怎么回来了?”
  那日他恰巧遇到了前往皇城支援的长阳守卫军,领头的孔清越跟他关系还不错,比他年长几岁。
  这一巧合的相遇瞬间就让江意秋觉察到不对劲,“怎么好像比太子殿下预计的时间晚了一些?”
  “我一收到太子殿下的信就立马清点人马不停蹄往这里赶了!那弯弯曲曲的山路,马道也没法修得多直,快也快不起来啊!”
  孙清越确实是带着人昼夜不歇赶来,身后的几万将士都累得疲惫尽显。
  长阳原本只是大境内重要的粮仓,地处大靖的最南边,北边跟洛阳和合州接壤,交界处的地势崎岖难行,高山挡在了两境之间。
  所以他们这个地方也就这么点兵力。
  江意秋认为禾苑的计划本身不会有问题,唯一可能存在差错的,就是禾苑他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的经验,自然就估算不准守卫军抵达皇城的时间,加上这几日高山上还有积雪,行军速度更是慢了一些。
  他急忙跟孙清越调换,让其在此驻守,正好也养精蓄锐,江意秋领着霍渊一行直奔皇城而去,接着就看到了让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这会儿他心里虽然有气,一想着靖王那事儿,整个人又陷入了万般纠结中。
  “那必须都清理干净了!”江意秋背对着禾苑将杯子递给了侍女。
  “嗯。”禾苑的小声回道,他望着江意秋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我让人把热好的豆腐羹给你端来,虽然不是以前那家的,但我尝过了,区别也不是很大。”
  江意秋回过身,一双浓眉大眼直勾勾盯着禾苑。
  “你……”
  禾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不是让你在那边守好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江意秋早就准备好了,平日里都是他被禾苑噎的份儿,这次终于轮到他了!
  于是一脸正色,几步踱过来坐到榻上。
  他低眉凝视着禾苑美貌绝伦的脸,抿了抿唇,嘴边只蹦出来一句毫无攻击力的话:“我要是不跑回来我就要守寡了!”
  江意秋事前准备了好长时间的一番自认为凌厉无比的说辞,一开口就只剩下了这么最后一句。
  禾苑的嘴角翘了一点点,微微皱着眉,他确实有些理亏,好言道:“这不是没事吗?”
  “要是有事咱们就去阴曹地府做一对儿!”江意秋小声叭叭了一句,“我让人给你把热好的豆腐羹端来,一会儿还得喝药。”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得出口:靖王现在躺在榻上,说了几日的疯言疯语。
  同样,禾苑藏在心里的话,一个字也没能讲出。
  冬日的夜晚时常会下起小雨,夹杂着一些雷声阵阵,禾苑卧在江意秋的胸前,声音沉闷道:“秋。”
  接着就感受到头顶江意秋滑动的喉结,温柔地回应:“嗯?”
  禾苑拨开蒙着他耳朵的江意秋的手,“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他渐渐将脸抬高些许,仿佛能在一片漆黑中看见江意秋的眼睛,闪烁着些许亮光。
  良久,才听见声音从上面传来,“嗯。”
  轰隆隆的雷声伴着雨点,声音时大时小。
  “阿苑。”江意秋深吸一口气,“要是有一天,你父皇不认识你了,怎么办?”
  禾苑呼吸瞬间停滞了,他猛地回想起来自己做的梦,现实同回忆交织,重叠,胡乱地在脑子里闪过好些个画面。
  江意秋的手不快不慢地揉着禾苑的后背,没有听见回应。
  禾苑早都将脸重新藏进了褥子里,贴到江意秋平稳起伏着的胸口上。
  “我小的时候,只记得父亲经常抱着我去校场,看别人耍刀弄枪。”江意秋一边抚着,一边说着:“这老头真坏,老是丢下我跟娘两个人,娘也很想他,我也很想他,可是他就是不回来。”
  “你说他是不是很坏?单单别人觉得他好。”江意秋轻轻笑了一声。
  “所以我现在索性都不记得他了,不记得他的声音,不记得他的样子。”
  禾苑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下巴都在微微发着抖。
  听见江意秋说话的语气是那般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是,我十四岁那年,站在漠川河边时,我的刀已经沾满了血。所有人都夸我厉害,说我少年英姿神武,屠尽了欺辱百姓的恶人。”
  禾苑双手环住了江意秋的背,听见他继续道:“可是我一点儿没有感觉到哪怕一丝快乐。”
  因为江有临不可能再回来。
  “可是啊……你说是不是因为老天都觉得我可怜,才把你送到我身边。”江意秋把人搂紧了,嘴唇贴到禾苑发间。
  他低头去探寻,吻在禾苑的额头,温热相碰,许久才不舍地分开。
  “阿苑,你不能离开我。”
  禾苑站在百箭之中的画面迟迟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江意秋的拇指指腹轻柔抚摸着怀中人的面庞,又探声问道:“好不好?”
  两人身处一片漆黑中,却又心有灵犀地四目相对。
  蓦地,禾苑仰头送上了软唇,狡猾用着不开口的方式,温柔安抚着受惊的灵魂。


第46章 言明
  江意秋捧着禾苑脸颊的手触到那温热的眼泪,温柔地用拇指指腹轻轻抚去,禾苑浓密的睫毛湿成几簇,眼周热得发烫。
  他们唇齿相贴,禾苑像是不遗余力地索求着,发出些细微的轻哼,他唤着江意秋,搂着他的脖子。
  江意秋为着今天禾苑的主动感到几分惊喜和愉悦,“阿苑……”他不由得想要加深这个吻。
  他的手按在禾苑后脑上,用力带向自己,从一开始的吮逐渐化成了咬。
  “嘶!”禾苑疼得抽气,却没有躲开,任由自己的唇变成了那小狗磨牙的玩具。
  窗外传来隆隆声响,屋内忽明忽暗,榻上窸窸窣窣的动静是两个有情人在耳鬓厮磨的留影。
  衣料摩擦间,江意秋胸口处掉出来那耳坠子,有些清脆的响动。
  禾苑手臂触到那珠玉,猝然睁开双眼,“等……等一下。”
  他推开紧贴着的炽热胸膛,寻到那耳坠拿起来,珠玉微微反着光。
  江意秋俯首能够听见禾苑微弱的喘息,瞥见那小东西,才又想起来这事。
  他抬臂去握上了禾苑的手,摸着禾苑那捏着耳珠的如玉葱般的纤细手指,眼神望向禾苑的脸。
  仿佛能够看见禾苑此刻也正在凝视着自己,江意秋深吸一口气,道:“阿苑,我知道你刀法也很厉害,但此般深入险境,怕是要让皇后娘娘他们担心的。”
  禾苑收起那颗珠子,把脸埋进了江意秋胸口,蹭了蹭,半晌未出声。
  江意秋被蹭得心里一软,长叹一息,抚上禾苑的墨发:“我没让他们知道,你且安心。”
  坤宁宫里,一个病重的疯子每日躺在榻上对着一夜白头的皇后咿咿呀呀,下人们守在外边,一个个全都哭丧着脸。
  禾苑握着那耳坠,理了理呼吸,道:“李晏贞是我杀的。”
  闻言,江意秋捏着禾苑一侧的肩膀,他以为顶多禾苑出城后亲自查看动向后就地下令,却不曾想到他竟这般冒险。
  转念便想到那日帐中身法极快的黑衣人,问道:“所以那夜帐里那位……”
  “是我,我也是没想到你回来了。”
  禾苑蹙眉,微微动了动被江意秋捏疼了的肩,江意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激动,手上使的劲儿有些大了,又愧疚地替禾苑慢慢揉着。
  他本应听禾苑的安排在合州守着,又私赶了回来,支支吾吾道:“我……左右在合州暂时没有什么事,又放心不下你。”
  禾苑当然知道江意秋的心思,温声道:“嗯,还好你来了。”
  话毕,江意秋搂紧了他,心里又酸又疼:“下次不可以再把你自己置于险境,若是你有个什么万一,不说这天下人,你让皇后娘娘他们怎么办?”
  江意秋又深吸一口气,哑着声带着乞求的语气,小声在禾苑耳边继续道:“还有我……”
  禾苑感到拥着自己的一双结实无比的臂膀都在颤颤发抖,以及上边递来的沉沉的呼吸声,心里涌入一丝歉意。
  “对不起……”
  他探出手轻抚上江意秋的侧脸,柔柔摩挲着,听着那人接着用撒娇的语气委屈道:“我只有你了。”
  “别怕,我在呢。”禾苑一遍遍揉搓着江意秋的背,用脸去蹭他的下颌,“下次不会了。”
  他顿了顿,又沉声说道:“不过,李晏贞死前说了件事,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的。”
  江意秋吻在禾苑发顶,应了声。
  禾苑轻握拳,启唇又顿了顿,心里思绪万千之多,良久才言:“多年前,你爹最后战败的那一仗,不是因为敌军的支援凑巧来得及时,是因为军中有内鬼。”
  听罢,江意秋忆起他捡到的那块兵符,“是不是李晏贞?”
  他倏地坐起身来,翻找出那东西,他捏着兵符的手上青筋暴起,“这兵符大概是他身上掉的,顾无霜把他的尸体丢去喂了野狗,这东西落在那堆破布旁。”
  “顾无霜跟李晏贞是有私仇?”
  “对,杀父之仇。”
  禾苑沉思片刻,去点了灯,望了望江意秋手上紧握着的兵符,又坐回榻边,低垂着眸,叹道:“李晏贞作恶多端,仇敌不少,顾姑娘是个有本事的。”
  那日禾苑刀落之时,鲜血横飞,便听见不远处有几分马蹄声传来,禾苑闪身藏进木丛中,就见着一女子驾马过来。
  原来是顾无霜的人。
  “是啊,她一直在找机会报仇,皇城里她没少安插耳目。”江意秋去牵了禾苑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凉。
  “现下,李晏贞已死,李府被赐满门抄斩,纵然当年是李晏贞在背后从中作梗,将我父亲陷害至死,我如今还能做什么呢?”
  禾苑听江意秋的语气出乎平静,沉默少顷,接着又道:“那你觉得,李晏贞为什么能有这个机会下手呢?”
  江意秋搓着禾苑的手忽然定住,微微抬了抬眼睫,望见旁边烛火下禾苑极美的侧颜,“难不成,是……皇上?”
  当年江有临在朝中近乎是一家独大,风头盛大到连皇上都比不及,帝王侧谁能容忍有这么一个隐患的存在。
  禾苑没有出声,他抿着唇转过脸来,看着江意秋瞪大了的双目,不知所措。
  墙上两人的影子随着火光的飘摇也左右晃着,江意秋这才明白禾苑为何几次欲言又止,为何这几日都不曾跟他说几句话,为何自己尽心养着的人还是日渐消瘦。
  江意秋只觉得心里酸得受不了,猛地将人拉过来抱在怀里,手掌覆着禾苑的发顶,安抚着人,“嗐,我说什么事呢。”
  他又低头轻吻了禾苑皱着的眉宇,“没事,都过去了。”江意秋下巴搁在禾苑的发顶。
  禾苑预想了一百种情景,料想平日里就惯常鸡飞狗跳的暴躁小狗,不可能如现下这般平静。
  他环着江意秋的手收紧了些,听见他接着温声道:“阿苑,有件事我也没跟你说。”
  禾苑轻笑一声,“父皇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让人封闭消息了。”徐章甫送来的折子里,禾苑便让其对外只说靖王如今病重,已是日薄西山。
  江意秋长叹道:“我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啊。”
  “我只是比较担心母后,这么多年,他们感情深厚,怕是经受不住。”禾苑有些困倦,微微阖上了些眼帘,声音也越发小了。
  屋外的雷声已经停了许久,江意秋拍着禾苑的背一下又一下,哄着人安睡,几日未曾好眠的人终于在道尽堵在心里的话之后,睡沉了。
  江意秋收着昭阳传来的信件,不舍地吻了吻禾苑的唇,连夜出了城。
  ——
  皇城的雪越来越大,从房檐上掉下来砸得闷闷响动,金銮殿里,禾苑高坐堂上,身披厚厚氅衣,冷眼望着下面众人。
  沈尘尘正奏请登基大典一事,因着临安街的命案,他几次被叫去大理寺问话,一些大臣看沈尘尘的眼色都变了。
  他本应待在大理寺的,禾苑让其破例照常上朝,又新派御史台两位监察御史同去大理寺处理。
  禾苑半睁着眼,望见徐章甫欲言又止的模样,“徐尚书可是有什么顾虑?”
  闻言,沈尘尘也侧脸看了过去,徐章甫几步上前拱手道:“回殿下,年关将近,各州都在筹备上贡一事,此次大典或许可以更为隆重一些,一是为了彰显新皇威名,告知天下众人,二来可以借上贡一事,了解一番各州的状况。”
  各州每年都要上贡各种财宝,而根据上贡物品的价值和数量,大都可看出此年各地的民生状况是好是坏。
  高剑信也上前跪地道:“殿下以命护城,虽然城中百姓已是人尽皆知,但臣以为,应当让五州各地尽都知晓此事,以威慑四方。皇上病重,此事恐会让西戎借机大举进犯,咸阳边境已有进犯之意,需得杀杀他们的锐气。”
  话毕,众人一同跪请,禾苑点头应了。
  “沈尚书,可听明白了?”禾苑淡淡道,看向沈尘尘低垂着的头。
  见他继而又跪地拱手正色道:“臣明白,不过因着各地重整学堂一事,礼部现下人手有些不够,好些个官员都出了城,前往各地实地勘察,不知可否让徐尚书匀出些人手来礼部帮忙?”
  禾苑看向徐章甫,吏部调动人手自是没有问题,但沈尘尘没有直接跟徐章甫明说,反而在朝堂上请奏,心想两人之间怕是生了什么嫌隙。
  不单单是沈尘尘跟徐章甫之间,观此刻堂中,一个个站得都恨不得离沈尘尘一丈远。
  徐章甫俯身,“臣定当鼎力相助,请殿下放心。”
  堂内静得出奇,禾苑将沈尘尘单独留下,遣散了众人。
  清空了周围人,沈尘尘双膝跪地,“殿下。”
  禾苑起身走了下来,“我知你不易。”他俯身将手放在沈尘尘肩上,纵观整个朝堂,唯他一人没有任何依仗。
  沈尘尘孤身在这皇城,无亲无友,自打失去了唯一的母亲,日日近乎都歇在了礼部办差大院,他叩首道:“臣无事,只是让殿下费心了。”
  “罢了,我已派人去查,要不了多久,定会给你洗清嫌疑,你且安心办差即可。”
  话毕,沈尘尘缓缓起身,垂眼道:“多谢殿下信任。”


第47章 突袭
  禾苑站在廊下,方才从坤宁宫回来,见着皇后鬓角全白的头发,低吟着仍同靖王在话些家常。
  浮雕廊檐上堆着积雪,听见下人来传:“殿下,小年侍卫回来了。”
  多日没见着禾苑,小年看见禾苑就扑了过来,“您没事吧殿下?我听他们说您受伤了!”
  说着就绕着禾苑转了好几圈,嘴里还不停念着:“都怪我,我就不该走的,不然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您受一点伤的!”
  “我没事的,倒是你,怎么去了这多天才回来?”禾苑摸了摸他的头,又觉得凉风吹来有些冷,笑道:“回书房说吧。”
  小年连忙让人去准备,完事又黏着禾苑进了屋。
  “殿下!这么冷的天怎么能站在外面吹呢?冻着了可怎么办啊?话说我离开这些天,殿下好好喝药了吗?夜里有没有好好休息?还是睡不好吗?要不要我再着人给送些熏香来?”
  禾苑揉着太阳穴,清净了这么些日子,小年一回来,又热闹了,下人们也跟着忙活了不少。
  小年端着一碗姜汤进来,搁在桌案上,禾苑手中翻着折子,闻着味儿就皱起了眉:“你才回来,不用歇两日的吗?”
  “我没事儿,服侍殿下就当是歇息啦!况且我也有事要跟殿下讲。”小年搬了个木凳坐在禾苑跟前,支着手臂望向禾苑。
  “殿下不是让我自己去查那顾二娘吗?皇城太大了,加上摇风堂来来往往的人又复杂,所以才忙活了这么些天……”
  禾苑看着小年圆溜溜的眼睛,想必是收获不小,“所以呢?你是怎么查的?”
  小年嘿嘿笑两声:“殿下之前不是教过我:若想了解一个人,可以从其身边人入手吗?刚好我之前跟着江公子去摇风堂玩过两回,认识了几个姐姐们。”
  说到这里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毕竟跟着江意秋偷摸去摇风堂这件事,禾苑现在才知晓。
  果不其然额头被禾苑重重弹了弹,“小孩子少去那里!”
  小年撇了嘴,抬手给自己揉了揉,又继续说回正题:“我蹲了好几天,有一日夜里才终于看到有个姐姐换了一身夜行衣偷偷出了门。后来我发现,她们常去踩点的地方就是李府周围,自打李家反了之后,她们好像都被二娘召集起来去了城外。而后我本来想跟着一起去的……”
  顿了顿,又接着道:“但是我迷路了……”
  禾苑本来正思索着,忽然笑出了声,“所以迟了这么久才找回来?”
  小年扣了扣脸,笑着道:“啊哈哈是的……要不是凑巧找到了小李大夫的医馆,他给我指了路,我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个林子里转呢!”
  “李念慈?”禾苑问道。
  小年连连点头,“是他,不过我看他好像病了,但是我急着回来就给他留了些碎银子当答谢了。”
  侍女端进来了火盆,搁在一旁。
  小年探手去试了汤碗的温度,“差不多了,殿下快喝吧。”
  禾苑无奈接过那姜汤,一口闷了,辣得嗓子疼。
  “那现下看她应当没用这些人做什么出格的事,且小心关注着些。”又接过小年递来的热水,抿了两口。
  “遵命!”小年拿着汤碗就出了门。
  “遵命我的哥!”齐轩咧着嘴一脸笑,终于盼到了让他实实在在上战场的机会了。
  与往年不同的是,不知为何,今年西戎一族入侵的地点南移到了凉州西方。
  凉州西面有峭壁抵挡,行军不好走,山路崎岖无比,而西戎的马匹在大漠上跑惯了,难以适应这地形,故而以往进攻此处的时候并不多。
  今年敌军一改往日,竟是近乎举近十万兵力猛攻此处,烽火燃起,浓烟席卷苍穹,百姓纷纷逃散。
  江意秋带着大军赴往凉州,到时,凉州守卫军已经被迫后退了十里。
  “回乾圣王,他们近乎半成是步兵,而且他们身材都比较高大,应当是精兵,在山里他们占尽了优势,几次突袭我们都没抵挡住。”
  那凉州守卫军的将军是个年近不惑的老将,已经折在了战场上,回话的是下边的一个副将。
  “该死!”江意秋原本出了合州就直往咸阳去,却突然收到凉州的急报,这才调转马头往这里赶来。
  那副将抬头瞥了一眼,忽然飞快从身后掏出一把利刃捅了过去,“去死吧!”
  江意秋猛然侧身一个回旋踢将人带翻在地,一拳挥到那人脸上,砸得人口鼻直冒血,手被江意秋狠狠踩在脚底,利刃被迫松了手。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要我的命?”他看着地上被摔得晕乎的人,恶狠狠地朝帐篷外喊道:“昭阳!进来!”
  昭阳飞快踱进来,发现自己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人竟是一个奸细,连忙跪地:“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将此人押出去后,外边敌军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而且全部是骑兵,他们已经越过了最难穿行的山间,长驱直入凉州內境。
  江意秋来不及多想,吹了声口哨,绝尘闻声驰来,“全军听令!套上营地周围所有绊马绳,步兵先行,给我杀!”
  西戎的骑兵一旦绕过山间,在平坦的地面上对阵大靖的骑兵就更加有优势,本身因着塞外的天然条件让他们的马匹耐力更强,速度也更快。
  昭阳看对方的阵仗,显然此次是准备已久的,不过他想不通的是,他怎么会带了个奸细回营?那人明明就是大靖的将士,怎么会突然投敌?
  探子回来传信,昭阳朝江意秋喊道:“主子!他们不止有骑兵,还有弓箭手!不能去!”
  话毕,地面轰隆隆的响声越来越近,江意秋挥手,盾牌已然就位,前方射来箭雨刷刷戳在了盾上。
  江意秋于对面黑压压一排骑兵之中看见了那为首的西戎南部首领,硕大的狐裘系在身上,一手拿着那把大长刀,一手驾着马狂奔过来。
  “江意秋!我等你很久了!”
  禾苑如梦惊醒,冷汗直冒,兵部送来的军报搁在桌案正中央,他伏在案上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捏着旁边一口凉茶给自己灌了进去。
  虽然军报上写了伤亡情况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江意秋挨了一刀,大军又被迫后退数里。
  小年见着书房内的灯火又亮了起来,连忙又进来劝着:“殿下还是早些休息,江公子那么厉害,一定能大败敌军!这次不过是那些贼人搞偷袭罢了,哼,他们明面上打不过就只会来阴的!可恶!”
  禾苑拿着地图看了半晌,小年缓步挪过来,听见禾苑低声喃喃说着:“凉州边界地势复杂,西戎为何会猛攻此处?就算是攻进来,凉州的粮草并不富足,他们带了那么多士兵,定然支撑不了几天就会把粮食耗尽的。”
  “对啊,我听说足足超过十万兵力,而且军报上说,是南部首领亲自带兵突袭的,阵仗是真的不小。”小年拿过禾苑的杯盏,叹着气添了些热水。
  “恐怕西戎暂时结束了内斗,南北两边达成了一致,不然首战不可能直接就派出部落首领。”禾苑沉声道。
  “但是咸阳那边没有紧急军情传来。”小年将热茶轻放在禾苑手边,知晓自家主子睡醒了就不肯再睡,劝不住。
  “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凉州对西戎来说根本不是进攻的最佳选择,若是我方大举反击,他们就连退路都难以有,此举更像是置死地而后生。”禾苑寒声说道。
  小年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听着禾苑如此道,也跟着紧张起来。
  果然没两天金銮殿上就传来第二封紧急军报,咸阳边境也已经陷入战乱,好在守卫军将领赵孟反应迅速,加之又有江意秋授意让人带兵马赶去支援,敌军没有攻破防线。
  “料想他们已然达成一条线,我们要早做准备了。”徐章甫上前,顶着眼下的乌青,拱手俯身道,“为保险起见,需得下令让洛阳守卫军即刻出动,前往支援乾圣王。”
  “合州还有五万守卫军,齐州州府大人已经下令前去咸阳支援。”
  禾苑闻言,问:“怎么是去咸阳,现下最应当去支援的不是凉州吗?”
  也跟着有人附和:“是啊,齐州府这是什么意思?”
  “回殿下,乾圣王派去支援咸阳的是合州州府的爱子,齐轩。”
  话毕,禾苑扶着额,又言:“洛阳呢?”
  洛阳停驻着二十万兵马,只需要江意秋的兵符或是一道谕旨,便可出动。
  禾苑思索着兵符在江意秋身上,若是他让昭阳带着兵符去洛阳搬救兵,不如禾苑直接一道谕旨送到洛阳来得更快。
  洛阳州府孙玄烨收着谕旨,连夜让人点兵西行。
  兵部今早刚收着信,侍郎跪地道:“回殿下,洛阳二十万兵马昨夜已出动。”
  “哼,算他还快!带兵的是谁?”禾苑冷冷道。
  那侍郎似是有些难言道:“回殿下,是高月玥。”
  高剑信闻言霎时脸都白了。
  “洛阳没有将领了?他孙玄烨的儿子是废了吗?”禾苑倏地站起身,底下一众人齐跪地。
  高剑信拱手道:“殿下息怒,小女虽然暂时没有打仗的经验,为防万一,想必孙大人派了不止小女一人,还请殿下放心。”
  徐章甫也跟着道:“洛阳有御史台监察,没有消息传回来,想必是可行的,殿下要当心身体。”


第48章 定心
  禾苑眼前忽然冒起星星白光,紧紧攥着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若隐若现。
  他额上一阵阵地冒汗,渐渐地,忽觉自己有些站不住,眼前的白光不见,霎时成了一片漆黑,猛然倒回了龙椅上。
  昼夜不息的忧心拖着他本就脆弱的躯体,一个接一个无法掌控的走向犹如一道道浪潮,接连朝他砸了过去。
  小年见状慌了神,赶紧两步过去将禾苑稳住,惊呼:“殿下!”。
  他一手扶在禾苑后背,转头并挥手欲喊太医,被禾苑止住:“不用!”
  小年看着禾苑苍白的唇色,眼里有些微红。
  禾苑拢了拢衣袖,往小年手上轻拍两下:“我没事,别急。”
  小年看到禾苑递过来的眼神,半信着点了点头。
  下面已然跪倒一片,人心惶惶,正是需要他安定众人之时,他不能也不可以乱了己方阵脚。
  禾苑理了理呼吸,镇定道:“洛阳出兵一事,兵部侍郎尽快查清事情原委,写个详细奏折,我要亲自看。”
  “遵旨。”
  “至于西戎今年突袭凉州一事,众卿怎么看?”
  小年接过下人送来的热茶,轻轻递给了禾苑。
  最先开口的是徐章甫:“回殿下,微臣以为,此次他们不过是出其不意,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现下情况只是一时,凭我大靖的百万雄兵,定能速速将贼人剿灭镇退,殿下不必忧虑。”
  接着有人附和道:“凉州已有乾圣王坐镇,殿下可安心,臣也以为,洛阳派兵支援咸阳,是明智之举。咸阳地势没有凉州复杂,一旦被攻破,便可长驱直入,更加无法遏制。”
  “前些年的势头加起来都比不上今年这般猛,只怕是早有预谋啊。”
  几个小点儿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往年他们也不会去攻打凉州,今年这……哎,折了一员猛将。”
  此时,禾苑拨了盖,仔细听着堂内的大臣们不尽相同的言语,唏嘘一片。
  五州各地的守卫军将领那都是靖王一个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将才,大靖可是多少年没有遭受过现下这般惨痛的打击。
  那白瓷茶盖擦过杯盏的口沿发出了些许刺耳的细声,禾苑纤细白嫩的手指捏着盖儿,不紧不慢地拨着茶沫。
  良久,有人才意识到堂上的主已经许久未发话,堂内逐渐鸦雀无声,禾苑捏着盏抿了一小口,又似是惋惜道:“以身殉国,死得其所。”
  徐章甫抬首瞧了一眼禾苑的脸色,当即拱手道:“根据兵部的接到的军报,乾圣王无碍,只是皮外伤,殿下可安心。军中暂时药物充沛,想必乾圣王很快便能痊愈,届时定能将贼人赶出凉州。”
  江意秋如今不再单单是大靖的乾圣王,更是当今太子殿下禾苑的太子妃。
  禾苑心道这徐尚书不愧是能稳居一众大臣首位的人,他垂首盯着徐章甫花白的发顶,咳了咳嗓子,应了声:“嗯。”
  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似乎有些发烫。
  原本他安排了五州各个地方的御史团,分往凉州的那一队凑巧还没到位,西戎贼人就攻破了凉州防线。
  徐章甫接着道:“咳,老臣认为,当务之急是要调动各州州府,将粮草、马匹、伤药、御寒衣物等,送往前线。”
  “臣附议,当下事况紧急,免不了会有些慌乱,故臣认为,应当赶紧下达文书送至各州州府,命其以最快的速度将物资备好,着人运往边界。”
  禾苑看了眼那旁边说话的人,半低着头,声音敦厚浑圆,又想起方才也是他接的徐章甫的话,颇有些才学。
  此人言语间尽显不卑不亢之态,动作间沉稳如山,站在御史台众人首位,应当是位御史中丞。
  徐章甫今日也才发觉有这么个人物,头微微往后扬了扬,瞥见那人身着暗紫色朝服,手拿笏板,双目明亮深邃。
  “在理。”禾苑淡淡道。
  “可,这么大批的物资运送到前线是个不小的工程,虽然御史台已经入驻各州,但那终归只是些文弱书生,往后雪怕是只会越下越大,路上免不了可能会遇上土匪抢车,况且单说长阳,那里地势险峻,怕是难以安全抵达交战地。”
  禾苑静静听着此人一番陈词,众人忽然又因此开始你一句我一句争论着,徐章甫也一言不发就默默注意着周围人的说辞。
  小年在一边突然凑了过来,抬起手贴近禾苑的耳畔,小声嘟囔着:“殿下,为什么这些人说得像是要一股脑把东西一次性全送出去?凉州虽然战况紧急,但我听说那边百姓勤劳,地方富庶,就算是被贼人抢去了一部分,也不至于一次性要出动这么多物资支援吧?”
  禾苑嘴角微动,听着下面的人你一句我一言地继续道,勾手示意小年把耳朵贴过来。
  “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怎的对凉州这么熟?”
  小年嘿嘿笑两声:“我听江公子说的!”
  “哦~”禾苑的语气带点无奈,眼眸微敛。
  却不知怎的,他忽的忆起来某位英雄人物曾经因为一个包子差点把自己送进阎罗殿。
  几年前江意秋带着他偷跑出宫后,进了一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饭馆里,那店连个牌匾都没有。
  闻见香喷喷的肉包子味儿后,江意秋等不及就直接闯进了别人的后厨,自然而然被掌柜的“请”了出来。
  禾苑坐在桌前看着江意秋灰溜溜的狼狈模样,嘴里像是还不服气。
  故而就把端上来的快要赶上他半张脸那般大的包子囫囵吞了下去,噎得脸红了一片。
  “水水水……”
  禾苑着急把自己的牛奶递了过去,咕嘟两下,片刻之后江意秋才缓过来气,又捶了捶胸口。
  “吃这么快,不噎才怪。”禾苑的手顺着江意秋的后背一下一下揉着,自己跟前的大包子只啃了两口,“慢慢吃,我又不跟你抢。”
  “那我不是想多吃两个吗?等下还想去周围转转,要是回去晚了被发现又得挨罚。”江意秋噘着嘴,拿起另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禾苑微微皱着眉头,无奈笑道:“那你方才被噎住后,到你缓过气儿来,都足够你慢慢吃两个了。”
  “这是个意外……”江意秋别过脸,方才消下去的绯色又渐显了些微。
  “有时候慢一点,可能会更快。”
  江意秋闻言转回身来,“你咋每天都跟个小老头一样?明明比我还小。”
  禾苑看着江意秋送过来的一双清澈黝黑的眸子,半晌没出声,而后终于启唇一句:“……你才老。”
  堂下众人的声音未歇,小年看禾苑有些出神,过去将他的袍子给整理了一番。
  禾苑这才意识到下边徐章甫正在跪地请示:“老臣以为,御史中丞言之有理,现下应当尽快让长阳加紧筹备物资,今年那边丰收,粮仓充足。”
  禾苑手中的茶盏已经凉了,转而顺手递给了小年,道:“无论如何也要将御寒伤药等送去交战地,若是让他们挨了冻,于战事不利。”
  他的手攥成些许半拳,抵着下巴,思虑着,孙清越近日刚封了赏,可以让其护送物资去凉州,正好看看江意秋的情况,把上好的伤药捎过去。
  正垂眸想着,忽然又有人开口:“洛阳可走水路直达咸阳,物资运送不成问题。好在凉州隔壁还有合州做缓冲,长阳的物资运送也能多出些时间来。”
  话毕,那御史中丞又一针见血:“……恕臣直言,现下这么冷的天,江面早都结冰了,侍郎大人是准备让木船在冰面上溜过去?”
  那御史中丞丝毫没有给那兵部侍郎留些面子,禾苑勾了勾嘴角,心道这中丞大人阴阳人的本事跟他有些如出一辙。
  这么严肃的场合下,有两三个憋不住笑的就半捂着面,死死抿着唇并咬紧了牙关。
  “依臣看,反正洛阳长阳两地要想往交战地送粮草,都需得经过合州,不如让合州州府齐大人统筹此事。”
  那中丞这会儿抬起头来,禾苑才看清那人的面容,是个有些俊朗英姿的,不过应当已经是二十好几了,被李晏贞一番偷梁换柱,本应是一个好好的才子文官,却生生被耽误了这么多年。
  禾苑垂眼望到那人依旧光彩熠熠的双目,心里百感交集,道:“甚好。”
  一番讨论下来终于有了些可行的法子,禾苑手一挥,厉声道:“那便如众卿所言,传令下去,往后雪只会越来越大,路更不好走,物资运送必然是越快越好,让洛阳长阳两州尽快筹备,无论如何,御寒衣物伤药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全送到,粮草战马则分批运往交战地。”
  若是战场上生了什么变故,没有后援物资,肯定要吃大亏,况且入了冬天气寒冷,没有御寒衣物棉被,将士们若是要被迫上战场,那更是雪上加霜。
  台下众人纷纷跪地,禾苑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凉州巡察御史迟迟未有消息传回,高大人已经前往咸阳,凉州这边,务必请中丞大人请留个心。”
  那御史中丞应声俯首。
  亥时,禾苑去看过疯疯癫癫的父皇后,一个人坐在院里,像是听落雪的声音,清辉洒下的银光罩着湖面,湖中只剩一轮寂寥残月。
  江意秋面色惨白,右肩到锁骨足足三寸长的刀伤,幸好未及骨头,只是不像传回皇城的军报上那样,只有这一处刀伤而已。


第49章 拦信
  军医这几日都歇在主账跟前的营帐里,唯恐江意秋有个不测。虽然现下已经入了冬,但那身上左右也有三四道寸深的口子,最长的一刀砍在了右肩,足足延伸至锁骨下方。
  那日背水一战之后,江意秋直至今日都没有从榻上起过身,唯一一次就是他刚躺下不到一刻就拖着伤口还在频频暴血珠的身体拦下了要送回皇城的第一份军报。
  那军报纸上墨迹都未完全干,十万火急的消息就那样被浑身是血,看起来犹如一个濒死之人拦在了马下。
  送军报的斥候被吓得心神未定之时,江意秋便已用唯一能稍稍动弹的左手将那斥候腰间的军报抢过了来,很快那上面就被染了斑斑殷红血迹。
  那斥候重重咽了口口水,抬眼看向江意秋佝偻着的身躯,右手还淌着血,腿上的伤口也崩裂了,只听他用虚弱的气息沉沉道了五个字:“来主账重写。”
  斥候磕磕巴巴应着,心道:“大帅你要不还是先止血吧……”
  凉州有险峻奇山,地势错综复杂,江意秋借着以往出征的一点经验将敌军引诱到了一处临崖山谷,与昭阳前后将敌军围攻,虽占据了先风,但也大战了八九个时辰才勉强重伤敌军。
  待那西戎首领带着残兵溃逃之后,江意秋他们暂时寻着了个隐蔽点的山林深处扎营。
  料想敌军在我方地盘损失惨重,加上其首领是个新鲜面孔,铁定没法应对在陌生环境中棘手的生存问题,本应当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但江意秋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帐内点着香,有些许安神功效,幸得出征前禾苑将他所带之物都细细看过一番,又悄悄给他捎上了一些别的物事。
  这香原是江意秋自己做的,在皇城的时候见着徐瑶瑶给禾苑做香,自个儿便摸瞎摸了一晚上赶出来一堆,却不曾想过这东西还会用在自己身上。
  身上落了好几道伤口,牵动了往昔的旧伤,每日每夜火辣辣的疼让他根本没法好好入睡,就算军医把所有能用的镇痛药物都给他用上了,也还是能在半夜里不小心翻动身体而扯到伤口接着被疼醒。
  昭阳在仓库翻到这东西之后立马就跑去给江意秋帐里点上,闻到熟悉的味儿之后江意秋便缓缓半睁开眼帘,动了动鼻子。
  昭阳看见他的嘴唇微动,凑近了些,听着江意秋疼得都开始说胡话:“你什么时候长翅膀了?”
  “……”听罢,昭阳侧身去把盆里的炭火敲了敲,火星子炸开的声音夹杂着外面凌冽的寒风呼啸声,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相比江意秋还算是幸运。
  江意秋微弱的呼吸声近乎有些难寻,昭阳转过脸来听见那人就算是倒下也不肯放弃嘲讽人的样,不凑过去听,单单看嘴巴动的两三下就知道他说的什么:“还能专门跑回去拿香……可真行!”
  这句话说完后,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昭阳支着头,心里感叹万千,他不是不知道江意秋把禾苑搁在心尖尖儿上,但军医都说那样一个重伤的人还能从榻上爬起来然后行至马棚前方,真真是全凭自己的意志在坚持。
  “我就离开了一小会儿……”昭阳看着军医又重新给江意秋做止血包扎,鬓角的汗珠清晰可见,偏过头睨到江意秋身上的伤口甚至比之前出血更厉害。
  几个人在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换了一盆又一盆水,鲜血染红了一块又一块的素纱布,那伤口还在不住地往外冒血珠。
  忙活好一阵后,终于是将血给止住了,江意秋疼得昏厥过去,又被疼醒,反复几次,折腾得脸上毫无血色,像个人偶一样躺在榻上丝毫不动。
  “这次务必要请昭阳副将把乾圣王看住了,不然再要有一次的话,您就算是要臣的脑袋,臣也没法了。”
  那军医说完就提着箱子摇着头出了帐,昭阳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军情原则上不可有隐瞒,但江意秋执意要改,据地也才刚刚建立好,昭阳手中一堆事情等着去处理,原以为江意秋躺在榻上没法子,哪里知道这人为了改个军报这么不要命。
  江意秋的身材比一般人要强壮高大许多,只要好好遵医嘱,好起来也比普通人更快,昭阳原先也是不担心此事,但让这小霸王这么一折腾,直接完全牵动了身上的旧伤。
  昭阳守在旁边看地图和军内杂务,他这几日一直在想他们第一日与凉州守卫军碰头的时候,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那个副将。
  那个副将他曾在两三年前见过,如果不是有人会做假皮面具,那么那名副将是什么时候起了反心?
  细想着,忽然就听见从一旁传来的细碎梦呓,江意秋还是会疼得直哼唧,转而又习惯性地去找那件衣裳,仿佛只要闻到一丝残存的气息,就能让烦躁不安的灵魂瞬间听话温顺下来。
  昭阳无言地看着江意秋的小动作,只觉得可怜。
  那人可能也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太狼狈,慢慢侧过头去埋进半张脸,眼角滑下的一滴清泪不知是被疼的还是因为太想禾苑了。
  这山林间的冬风相比边境的小很多,毕竟有连绵起伏座座大山为盾,因而虽然物资在战乱中被敌军抢去了一部分,又毁掉了一些,但军中的御寒冬衣暂时能让将士们匀一匀。
  “主子,齐轩这小子立功了啊。”昭阳接了手下送来的信,前几日幸而在得知凉州遇袭时江意秋思虑片刻后便派了齐轩速速赶去咸阳支援,才没有中敌军的奸计。
  齐轩临行前脸上都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虽是临时给他安排的几千人马,昭阳还担心他心里会有负担,加上可能没有领兵的经验恐会召不动将士们,但齐轩走之前就洋洋洒洒的一句话抛给了他:“遵命我的哥!”
  江意秋欲起身,平日有神的黑亮眼睛现下半眯着,抬了抬些许手臂,很快就被剧烈的疼痛感击败,那里脱臼后军医给他正了两次才完全安上,他紧皱着眉抬了抬眼睫往信那边望去,虚弱着声音道:“给我。”
  军医交代让他务必要好好在榻上躺着,昭阳没给他,并且立马将人按回了榻上。
  “嘶——给老子轻点儿!”江意秋疼得直眯眼睛,脑袋又落回了枕上。
  昭阳嗤笑一声,江意秋吃瘪的时候可不多,“军医说了,现下旧伤未全好,又添这么重的新伤,若是不想影响以后上战场,主子就好好躺着吧!”
  说完,他将信纸展开,用手捏着举在江意秋眼睛前方,让他仔仔细细瞧了个清楚。
  江意秋躺了几日,浑身都是瘫软的状态,就连动动眼珠子都觉得累,好容易才勉强看完了齐轩写得歪歪扭扭的几行大字。
  看信上齐轩所言,西戎在凉州的孤注一掷确是为了声东击西,若是迟上几个时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昭阳心里不禁再一次感叹,江意秋数年的领兵经验加上本就过人的天赋,完全就是为战场而生。
  “主子,我近日派人查看了一番,那日剩下的残兵估计都已经躲起来了,在近一些的几个庄子上都寻了一遍,他们应当是没敢去,毕竟他们的长相与我们相差太大了,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不过,我是不相信他们就这么放弃了的。”
  西戎人的身材大部分都壮硕无比,成年男子几乎都身高八九尺,他们的脸就跟他们的性格一样,焊烈凶狠,他们不会被擒住,因为他们会反抗至死,也不会被敌人所威胁,因为他们除了忠于首领,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
  江意秋略微起来了些身,虽然伤口不那么疼了,但右手还是尽量避免活动,只能左手接了昭阳递过来的水。
  昭阳看他多饮了一些,等着江意秋开口,看看能不能稍微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毕竟他抠破了头日思夜想了好几日,下边也有几个出谋划策的,但都不太可行。
  “嗯,应当是。”江意秋淡淡说道,垂眸似是在思虑,可又抬眸转而问昭阳:“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会不会仿我的字迹?”
  预曦正立L
  “啊?”昭阳挑了挑眉,“这……太难了吧。”
  且不说他会不会,江意秋本身就很少提笔,在桌案前从来就没法安安静静坐哪怕半个时辰,先生讲课一回头的功夫他人就不知道又从哪个狗洞偷偷溜了。
  昭阳望着江意秋一脸愁苦的样子,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要不试试用左手写?”昭阳试探着问道。
  “你这不是想看我的笑话?本来我右手写字就很难看,左手怕是连我自己都没法认了。”江意秋对自己的字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我箱子里有几本兵书,你拿去,上边有我以前写的一些批注,给你三天时间学会本妃高贵的字体。”
  说完,江意秋欲习惯性地抬右臂,可还是稍微动一下就扯的疼,马上又换了左手指了指角落里。
  昭阳扶额,听见如今已经开始自称本妃的乾圣王又加了一句:“不行,三天怕阿苑等急了,两天吧。”


第50章 寒暮
  宫里的雪愈发密了起来,砖红色的墙上顶着一团厚厚的白雪,地上掉落的还未来得及清走的梧桐树枯枝无意勾住了禾苑的袍子。
  他今日要亲自跑一趟太医院,顶着一路的寒风和碎雪,还有小年一路的念叨声,匆匆赶到太医院大门口的时候,几个前一晚上收着消息的太医今日早早就在这里候着了。
  虽然那些太医们忙活了整整两天,几个人精挑细选了一箩筐上好的外伤药,但禾苑看过之后还是觉得非得自己亲自去找一找。
  常说久病成医,这么多年,他自认为对这些多少有点了解,太医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被禾苑遣散后,一个个只能悄悄退到了外边,有人轻轻叹道:“殿下对太子妃真上心……”
  立马有人扶额道:“……现在就叫太子妃是不是有点不合礼数啊?”
  有些个年轻面孔的御医不知详情,也小声问道:“啊?这是给乾圣王用的?战事不利吗?他居然受伤了……”
  太医院内讨论军情不合规矩,小辈们很快就被厉声斥责:“专心做好你们手里的差事!别的少多言!当心一个不留神就把自己的脑袋玩儿丢了!”
  禾苑在里间听着外边的动静,一边看着小年穿梭在木架子中间。
  外边愁眉苦脸的一群人像几座石墩一般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状况,毕竟小年抱着的两个大箱子摆在那儿,惊得他们一个个心道今日太子殿下莫不是要把太医院洗劫一空!
  人群里有一位抚着把美髯,眉头紧皱着,那鬓角花白的发以及着的官服能看得出是位资质很老的太医,他忽然慢慢挪出人群,步履由缓升急入了门,踏过里间的药房门槛对着正在柜子前翻看的禾苑,躬身拱手。
  “殿下,后方药库里还有些名贵药材,兴许乾圣王能用得上,不过里边东西繁杂,怕您找不着,不如让老臣带您去吧。”
  禾苑听着声音回过身一望,是常去太子殿为他看诊的那位老太医张百泉,立马回以一抹温尔笑颜,微微颔首道:“那就有劳了。”
  宫里的药库本就是需要有人来定期洒扫归置物品,门推开,一张连一张的足有九尺高的落地木柜快要把整个屋给塞满,浓烈的药香弥漫整个内里。
  小年揉了揉鼻子,跟着禾苑进了里边,上下左右扫视了一遍,疑惑着问了句:“这……很繁杂?”
  后边杵着的那位显然不知如何作答。
  完了之后小年又凑过来禾苑身边悄声道:“这程度也就抵得上江公子府中的一个小玉坠架子。”
  禾苑轻笑着嗯了一声,他所言不错,照理来说全大靖没有第二个人的衣袍配饰花样门数种类比得过江意秋的。
  单说他的耳坠这一门,就足足挂了半面墙,更不用说再加上平日穿的常服、腰封、鞋靴、玉佩还有偶尔来了兴致给额头上也整一个珠子缠着,皇城里的贵女们都不如他这么能折腾。
  这世上大概也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江意秋几间衣厢的繁杂。
  一时间都静默无言,小年眨巴着眼睛呆呆望着禾苑的脸,几日没见禾苑的眉眼舒展过哪怕一丝分毫,方才无意间说起江意秋,脸上才有些颜色。
  禾苑敛了笑,转身对着张百泉,问道:“张太医有事不妨直说?”自打方才进院以后就望见了张百泉脸色无比僵硬又三番两次长吁短叹的模样。
  张百泉同禾苑一脸沉重地拜了礼,“回殿下,方才人多,老臣不好开口,老臣昨日例行去了坤宁宫,皇上似乎怕是……”他停顿了一会儿,“快不成了……”
  此刻安静得只听得见三人的气息声,禾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张百泉最后出口的那几个字的回音。
  小年下意识侧脸去望了望禾苑。
  半晌,禾苑颈间喉结微动,涩声问道:“大概还能有几日?”
  张百泉低着的头又往下了一点:“最多七日。”
  七日,禾苑轻声重复了一遍,他鼻子发酸,压抑在眼底的红终是藏不住。
  小年瞥见禾苑开始颤抖的手,一向脑子灵光且嘴也甜的他,这会儿也不知道作何言语。
  又听禾苑的声音比方才更为嘶哑:“可否有法子,让他恢复些许神志,一刻也好?”
  闻言,张百泉抬首,眼中闪动可转瞬即逝,“怕是难……”
  “这么说是有办法的?”禾苑睁大了双眼,惊地问道,双手去将张百泉请了起来。
  回想靖王神思清明之时,同禾苑道过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在宫殿前道别时说的话,原以为有他的安排,一切无恙,可又有谁能预知这么个结果。
  禾苑自诩的万全之策,却一次次脱离他的掌控之外,连累他的至亲遭此劫难。
  张百泉看着禾苑投过来的眼神,就知道自己非说不可。
  他深吸一口气,道:“是有个法子,只是……”
  道完又停驻了。
  小年看着禾苑的神色,又看这张百泉讲话费劲,便急了,直接咋呼了起来:“哎呀张太医您就赶紧的吧!有什么法子直接说啊!”
  张百泉俯首,“只是老臣一旦用了这法子,待药效用尽之时,就……”
  禾苑心里仿佛突然坠了块玄铁,张百泉断尾的话好似将周围的空气都抽干。
  “而且殿下如果想老臣使用这法子,最迟明天,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过了明晚,那法子便没法起效了……”
  话毕,小年也噤了声。
  “好,我知道了。”禾苑的声音已经完全暗哑,“待我和母后商量后,再做抉择。”
  张百泉当数这太医院内医术精湛的翘首,连他都如此说,想必是没有别的办法,癔症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他有一套自创的针法,配合白术这一味药材便能发挥奇效,让病人寻回一段时间的清明。
  自打听说靖王疯了之后他便想找禾苑道这事,奈何这法子虽见得一些效果,但在某方面来说更是个催命的法子,若是禾苑一时震怒,要他的脑袋也未可知。
  但就他这么多年跑太子殿看诊无数趟,加之这些天来禾苑开始主理朝政之后,张百泉还是在今日决意试一试。
  靖王禾言川带兵十年,好不容易创立这大靖,统辖五州各地十六年之久,一代豪杰亦是一方霸主,命陨之时却可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
  张百泉退出去后,禾苑立在原地半晌未动,小年一时半刻也不知怎么开口,只能默默找着伤药,往外边的箱子里码。
  “小年。”禾苑突然出声。
  小年立马应声,“殿下可是累了?我这儿也找得差不多了,就差把他们的家底儿都给翻出来了!要不我叫人去套马车?这外边天都黑了,该凉了。我已经去叫人把他们的手炉给送一个来了,殿下现在要用吗?”
  他酝酿了这么久的话,禾苑一开口,小年一股脑就都给念了出来,跟背四书五经一般似的。
  禾苑知小年的好意,看着他小小年纪这般懂事,便也不想拂了他的面子。
  “好,给我吧。”
  “得令!”小年像只猴儿似的就窜了过来,把那手炉双手奉到了禾苑跟前。
  冬日里天黑得早,几个太医在药箱里查看一番后,两人便出了大院。
  看见外边的马车已经给套了厚厚一层,小年对着车旁边不远处等候着的下人们竖了个拇指:你们真得劲!套这么厚是想憋死我吗?不过只要殿下别冻着就够了……
  “哎呀!怎的突然又起风了?怕不是又要飘雪了,殿下赶紧回马车上坐着吧!”小年抱着那两个被塞得满满的大箱子,里面时不时有瓷瓶的哐当声,杂七杂八的各种药味儿混杂在一起,熏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我没事,你当心别摔了,哎!小心门槛。”禾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药房里搜罗出来这么大两箱他俩觉得非送不可的伤药,若是早些知道,一定给小年多喊两个帮手来。
  “方才我瞧那查验的太医脸都青了,殿下,咱们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啊?”刚刚见着他们两个从药房里出来的时候,好些个太医的脸上都青一阵红一阵的。
  禾苑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难为情:“好像有点儿,不过各州马上就要上贡了,到时候再补给他们吧……”
  “哦!也对哦,今年的贡品不知道会不会比去年的多,殿下,我今年不想吃糖了。”
  禾苑转头看着小年一脸的笑颜,这人今年这半年个头窜得有些太快了,吃糖这种小孩子的嗜好终于是与他不再相称。
  “这么快就想好了?”
  “嗯!我要跟江公子一样。”小年支支吾吾道:“所以,今年我想请殿下赐我一把刀吧。”
  闻言,禾苑驻足回身望向小年坚定的眼睛,笑道:“你不是有两把小飞刀了吗?还不够用?”
  “不!”小年抬高了眉,伸出脖子在箱子后边露出半张青涩的脸,“不够的!我想以后能像江公子一样强大!”
  禾苑心道小年最近几日怎么都有些怪怪的,温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像他一样呢?”
  “额……没什么。”他又缩了回去,在箱子后边怯懦懦道:“殿下不会连我这么点小小的要求都不同意吧?”
  “哪儿能呢!”
  因着需得赶在孙清越他们拔营前把这些伤药送到,禾苑没多想,只瞧着得了准允的小年乐呵呵的傻笑,推着他早些将东西送出去。
  又问了一句:“信在里面吧?”
  “在!殿下放心吧!”小年说着,还费劲挪出一只手来伸了伸大拇指,禾苑浅浅勾了勾嘴角:“快去快回!”
  “遵命!”


第51章 抉择
  禾苑上了马车缓缓坐在软塌上,寒风透不进来,他将手炉放在一旁,抬手拨开帘子,小年正同三两人忙活着,暮间昏暗,只见得模糊的影子。
  凌洌透骨的风如锥刺一般,他没有觉得多冷,只是眼眶周围的温度太高,这股热一直烧到胸腔。
  他想起彼时年幼时,江意秋在亡父亡母墓碑前撕心裂肺的哭喊,弱小的身躯在那石碑前只齐半高。
  山林间肃杀的悲凉之感笼罩所有,无助的灵魂随着那稚嫩嘶哑的呜咽随处飘荡,骤然间失去双亲的痛楚没有人能比江意秋能更早明白。
  大部分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大抵只有他们至爱的父亲母亲,从他们呱呱坠地开始,直至学会说第一个字,走第一步路,写第一个字,所有与之陪伴亲昵的片段占据了他们大部分记忆。
  所有的回忆都是日积月累的沉淀,就如第一次抬头看月亮的时候只觉得遥远,可是每夜每夜都去寻它一眼之后,它在心里的位置也就会开始慢慢发生改变,逐渐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
  禾苑越来越能明白那夜里的哭喊和痛苦,也在此刻无比想念江意秋。
  月下园中只闻寒风瑟瑟声,孤坐庭中的他俯首在胸口找寻着什么,摸到圆凸凸的玉石,小心将其捏在指尖,刚从衣间带出来的一点温热很快就被融成了冰凉。
  他双目盈盈,口中喃喃着江意秋的名字,除了军报,这人直至今日还未送书信回来。
  谁能知道本来该送信回家报平安的人右手还完全动弹不得,急得让昭阳天天在营帐里模仿他的字。
  “主子……咱要是再不递消息,殿下该着急了。”昭阳真的对江意秋那龙飞凤舞的书法佩服得五体拜服,这时还在被江意秋按在营里捏着笔杆儿发愁。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你倒是快写啊!”江意秋也上了火,日日为着这封家书发愁,奈何自己的右手无能为力。
  两个人在营里甚至为了这事争辩了好几回,昭阳还是觉得军报不该有任何隐瞒,虽然也就“轻伤”跟“重伤”这一个字的区别,但原则上也是属于瞒报军情,若是因此导致什么严重后果,是要杀头的大罪。
  江意秋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在昭阳据理力争的情况下,他也只能长叹一声,最后丢下一句:“有什么后果算我的。”
  昭阳对他无法,无奈道:“主子,太子殿下应该没有您想的那么脆弱吧……”禾苑亲自提刀守城一事已经散播到了五州,月尘锋芒毕露,大靖即将上位的年轻新皇给各地百姓送去了定心丸。
  他看着江意秋眼里满是担忧的愁绪,垂首凝视纸上墨迹,看见江意秋抿了抿唇,坚持道:“他有。”
  被他保护了十几年的人胆子有多小他怎能不清楚,那人连打雷的声音都会怕。
  昭阳虽然不能理解,但江意秋为了护人,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又瞥见江意秋一副“你再不给老子写完等伤好了不锤你一顿好的老子就跟你姓”的死亡凝视,只得哼哧哼哧埋首苦写,终于赶出来一封像模像样的家书。
  “马跑死了也算我的。”
  昭阳已经无话可说,转身留下一句:“知道了……”
  小年摸黑将东西送到孙清越面前的时候,他正在喂他新得的汗血宝马,都没有听见传报,两个三尺高的大箱子就摆在了他面前。
  “辛苦将军了!这两大箱子是我们殿下托您,一定要好生送到太子妃手上的。”
  小年一手搭着那箱子的盖儿,身后站着两大名壮士,这可想而知那两个大箱子有多沉。
  孙清越听这话头,想来就是禾苑身边的侍卫,可观这少年的这年纪怕是小了他十个年头,他挑眉扯了扯嘴角,客气恭敬道:“这么晚了,劳烦您亲自送过来,辛苦。”
  他没敢确认,只称了个“您”。
  小年听这位才封赏了的将军竟这般客气,语气也过于拘谨了些,况且孙清越此次的功绩也不小,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侍卫,有点当不起他的这个“您”字。
  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将军称呼我小年便好,不用如此客气。”
  孙清越沉思片刻,嗯了一声,又问道:“方便问一下这两个大箱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吗?”
  “就是一堆治外伤的药,哦对!这里边瓶瓶罐罐的,大都是瓷瓶,当心给磕碎了,将军且小心着些!”
  “行。”
  “哦还有!”小年神色尤其严肃:“将军在绮罗可有见过一个模样清秀,同我差不多大的小大夫?开了个医馆,应当很好认。”
  孙清越当时受命在皇城不远处拦下反叛的李党残兵,就蹲守在绮罗镇,镇子不大,按照小年的描述他很快就忆起来。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叫李念慈是不是?”孙清越问道,那人明显与镇子上其他人的气质大有不同,不似一般的平民。
  “对对对对!”小年激动地睁大了眼睛,“你看着他的病好些了吗?”
  李念慈给他指了个路之后,小年才找了回去,这会儿还惦记着李念慈那时候还病着,而且整个人都非常虚弱的样子,面上连一点血色都快要没有了。
  “他是你的?”
  “额……应该算是朋友吧。”
  翌日天还未亮,禾苑就从榻上惊醒过来,穿好衣静静坐到了卯时,就起身去点了灯。
  坤宁宫内照例有太医随时候着,禾苑一路上一个字都没有说,见着太医还是依着礼数打了照面。
  今日正好是张百泉值守,他望了眼禾苑,屈身拱手:“我瞧殿下眼周的乌青很是明显,您本就身子差,比不得别人,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多谢太医关心。”禾苑捏着手指,掌心里都是一路上积出来的细汗,他顿了会儿,又接着道:“若是需要,还得劳烦您出手。”
  张百泉颔首:“老臣定当竭尽全力,请殿下放心。”
  禾苑看见院内的梧桐只剩枝干,积雪堆在枝头压折了两三枯木,远处响起寒鸦凄叫声声,拢了拢大氅,缓步走向寝殿。
  “阿川,阿川。”
  他听见他的母后温柔一如以往的嗓音,屋内传来陶响球的规律节拍,清脆灵动,禾苑叩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杨花无意岁岁同,幸得池边丛;既天见我犹怜苦,何意拂秋风。”
  是他的母后在唱歌,禾苑的眼眶倏地就红了,喉间如有一把利刃一般,泪水很快就夺眶而出,烫在被寒风吹过的冰凉的脸庞。
  他那伸出去的手又一度缩了回来,攥成了拳,只觉得一时间呼吸都能扯动胸口的疼,一股热流从胸腔里边像是马上就要翻涌而出。
  禾苑很快就用帕子捂住了声音,隔着木门的里边,皇后还在一遍一遍重复着那凄怆的曲调。
  靖王还未醒,如今的他越发像个年仅三四岁的小孩子,日日在皇后跟前讨糖吃,但他一直都唤皇后“阿时。”
  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她的名字烙在了他心上,即便他已不再记得自己,不再记得他们往昔相爱的点点滴滴,他也还是记得他最爱的“阿时”。
  “母后。”
  禾苑走过屏风靠在皇后身边,双手搭在她的肩膀,垂眸映入眼帘的是花白的发,雪亮雪亮的,他又伸手去触碰。
  皇后侧脸抬首,望见禾苑一脸的憔悴模样,“好孩子,这是没睡好啊……”她的手捧着禾苑侧脸,纤细的指头轻轻抚着。
  禾苑歪了些头,依赖着那温热柔润的手给他心头带去的安心,又抬手去回握住。
  “母后,我没事的。怎的今日都这么晚了父皇还未醒?”
  “太医说是昨日在庭院里玩的时间太久了,累了。”
  皇后牵着他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守在榻旁,看着靖王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毫无顾忌地沉沉睡着,时不时还有些细碎的梦呓。
  禾苑接了侍女递来的热牛奶,捧在手里,抿了一小口,又深吸一口气才终于道:“太医院的张太医有个法子能让父皇恢复神智。”
  他看着皇后的双眼没有太多的惊喜,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她没有打断禾苑,而是静静等着下一句。
  “只是这法子虽然奏效,但持续时间不长。”
  禾苑捏着衣袖,“一旦药效散了,父皇也就……”
  这是拿最后仅剩的一点时间来换,禾苑觉得他说完这几句话已经耗费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
  听罢,皇后转头凝望着安安静静躺在榻上的人,是选择让他疯疯癫癫当个小孩子多活两日,还是让他短暂地寻回自己做最后一时半刻的大靖帝王。
  她的热泪挂在细长的睫毛上,滴滴垂落,打在榻沿边的寒衾上。
  禾苑心知抉择的艰难,不想让她忍受这种苦楚,他起身将皇后拢在双臂之中,“母后,要不让儿臣来做这个选择吧。”
  “不……让太医进来。”皇后沉了沉呼吸。
  “母后……”
  禾苑的手臂被轻轻推开,皇后微微抬首,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意:“好阿苑,幸好还能有这机会。”
  她泪眼婆娑,又侧脸过去寻那食言之人:“这人走之前说好会好好回来,等他醒了,我要好好问问他该怎么补偿我……”


第52章 如梦
  “殿下与皇后娘娘已经商量好了?”张百泉原先想着,怕是最早也要到午时以后才会收到信,不曾想这么快。
  他瞧着禾苑的脸色比方才更差,躬身时不经意间瞥见他袖口掖着的一方帕子的角上似乎有些殷红,不等先问过禾苑,他便探手去捏着禾苑的腕。
  小年在外面瞧见张百泉如此行为,也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脸焦急望着禾苑。
  片刻之后,张百泉什么都没说,转头就疾步离开去往太医院,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又见太医眉头紧皱,小年急了:“这……殿下……”
  他的声音都带了点哭腔:“要不我还是去找李小大夫来吧!”
  自从李念慈上回开了个方子让禾苑生龙活虎了一段时间,小年便日日惦记着让他直接住到皇宫里去看护禾苑。
  江意秋原先也是这么想的,但与禾苑商量后,总是觉得似乎这般作为有些不妥,迟迟没拿准主意。
  一是李念慈这人看起来绝对不像是一般人家出生的,见识广阔又聪明机智,最有嫌疑的是江意秋派人跟踪他数天之久,除了与小镇上的人打交道以外,他好像没有任何来往的亲戚朋友,就连家人也一次都没看见过。
  实在是不敢把这样一个来历不明又颇有些头脑的人不明不白地放在宫里。
  二是这么多年每每禾苑身体不适,大部分时候都是张百泉来为他看诊、施针、开药方,且他是靖王直接指派的太医,医术精湛且经验颇丰。
  “你这么信不过张太医?”禾苑揉了揉小年的头顶,“行了,有张太医在,不会有事的。”
  “可是殿下的身体并没有好起来啊……”小年捏着半拳,看着禾苑仍旧日渐消瘦的身形,犹如红墙边上绿萼梅枝结出的花苞,寒风袭来便有些摇摇欲坠,心里忐忑不安。
  禾苑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他们的问题。”他把手放在小年的肩膀,清瘦到已经骨节分明的玉玉指似乎轻轻一碰就要碎掉,腕骨细到只如纸片一般薄。
  他白玉般的脸上神情有些凝重,眸中似乎蒙着灰云,只有些许淡淡桃粉色的唇缓缓轻启:“待会儿,你守在门口,除了张太医,谁都不能进来,明白吗?”
  话毕,只听见“咻”的一声,一片薄刃从另一边飞檐处刺了过来,小年眼疾手快抽出袖间的飞刀,薄刃被迫打在了地面,发出的响动微乎其微,没有侍卫持刀过来护,那人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禾苑只看见些那人衣角的影子,不过他嘴角微微上扬,眼里露出来杀意。
  “我去追!”小年拔腿就要跑,被禾苑一把揪住了:“不用了,你就在门口守好。”
  “殿下!这里居然还有刺客!”小年急道。
  “我知道,上次他来找过我。”
  小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为太子殿下近卫竟然让刺客进了禾苑的书房,他脑子里这会儿飞速狂转:“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上次你去查顾姑娘走了之后,那时候他好像没有恶意,今日也就是他第二次出现,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我预料的那个人。但是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知道吗?”
  据那人上次与他说过的几句话,似乎只是对李晏贞有明显的敌意,现下人都已经死了,他却再一次出现了。
  小年没有再说,应了禾苑话去安排侍卫巡防,一众人霎时排排立在门外,挨了小年一顿骂,继而有序分成几小队往两边散去。
  禾苑听见后院里靖王如孩童般的笑声,垂落了手,抬头望了望灰白的苍穹,侧过身揉了揉鼻子,缓步回了院。
  皇后正在给剥橘子,黄澄澄又圆溜溜的果子看起来很是得靖王的喜欢。
  靖王翻箱倒柜在找什么东西,皇后跟禾苑坐在一旁没有打扰他,只见他笑颜灿烂捏着个帕子,欢快地跳到皇后跟前,将帕子蹭在皇后手边,像是牙牙学语般,道:“给,阿时,擦手。”
  禾苑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谢谢阿川!阿川真好。”他听见皇后像真的对待一个小孩子一般,温言细语地哄着他。
  靖王接过皇后剥好的果子,又分了一点,递到了禾苑面前:“饿了,吃。”他可能觉得禾苑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因为肚子没吃饱。
  于是傻愣愣地等着禾苑满怀欣喜地接过去,心满意足就怡然自得地坐在皇后身边很是依恋一般贴着她的手臂,拿着橘子一瓣一瓣地细细品尝着,还时不时故意吃得发出声来。
  门外边响起张百泉的声音。
  禾苑捏着手里的两瓣橘子,心下一沉,请人入了内。
  脚步声渐进,张百泉拜了礼,提着箱子,搁到一边,一声不吭开始准备银针,把处理好的一小块白术递了上来。
  禾苑起身去接,听张百泉道:“直接给皇上服用便可。”
  “好。”
  靖王听着这话,立马兴奋地从踏上蹦下来,凑近了细细看了一眼,又用手指去戳了戳,回头望着坐在榻上已经眼眶通红的皇后,天真地问:“好吃的?”
  皇后抬起手,衣袖掩了半边颜,一声嗯都在发颤,两行清泪滚滚落了空,头上簪的流苏金簪也因着身体的颤抖凭空摇晃。
  禾苑喉结滚动,沉沉吸口气,挤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将那圆圆的像是一般无二的果子双手托在掌上,送到靖王胸前:“给你。”
  靖王顿时又喜笑颜开,仿若稚儿得了蜜糖。
  手中一空,禾苑下意识地探手出去,又缓缓收了回来,听见皇后的啜泣声逐渐敛不住,靖王却两下就吞下肚,还嫌弃道:“难吃。”
  他侧脸看见皇后泣不成声的样子,转身就急忙跑到她跟前,很是着急的模样:“阿时,不哭,阿时,不哭。”伸手就把皇后环在了身前。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笨拙地替她抹眼泪,半眯着眸,逐渐有些困意,抬手捂了捂嘴很快就睡了过去。
  禾苑喉间攒动,侧身冲张百泉道:“有劳了。”
  皇后替靖王盖好锦被,屈身退回到一旁,禾苑双手接了她扶去花雕椅上坐下,垂眸瞧见哭花的眼,抬臂去袖子里寻手帕,却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张百泉将针摊开,取了两只,小心扎进皮肉中。
  后边站着的两人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动作,张百泉的额角都结了细汗。
  不出一会儿,便收了针。
  “殿下,大概不出半刻,皇上便会醒了。”张百泉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针囊,“老臣就先退下了。”
  “好。”
  禾苑送人出了门,让侍女带他到旁厅里先候着,还嘱咐说让人烧好炭火,备好一壶热茶。
  张百泉应声谢过,“殿下,我已让人熬了药,待会儿送过来了,殿下用些吧。这么些年一直养着,可不能半途而废。皇后娘娘也是靠您在撑着,殿下要多保重身体。”
  “殿下快些进去吧,皇上或许能提早醒来,现在这个情况,能多说上一句话也是好的。”
  禾苑捏了捏手指,“多谢太医。”禾苑只觉得喉间像是有一根刺,他看着张百泉被侍女领着走远,转身一步步往内里踱去。
  他不知道一会儿等人醒了要说什么,只记得李晏贞死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让他彻夜难眠,抓心挠肝无比难受。
  此前他原以为靖王对江意秋的多加照拂真的只是因为他是江有临唯一的儿子,时而对他万分严厉,时而又待他慈爱无比。
  “阿苑。”
  他听见屋内皇后在叫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外边站了多久,禾苑的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他应了声,抬了些许细长笔直的腿轻轻动了动两三下,半抬起手臂转身往里面去,衣袖间的温度被甩在了木门之外。
  皇后两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一只手搭在靖王的手背上:“我方才想起来,你父皇一直都同我说,今年你就成年了,要给你打一个顶好看的冠。”
  禾苑抿了抿唇,猛眨两下眼睛,修长的睫毛沾了一点泪珠挂着,在粉色的皮肤上边显得格外透亮。
  听见皇后又朝外面守着的芍药提了提嗓,道:“去替我找一下给阿苑定的生辰礼。”
  “是!”芍药踱着细碎而快的脚步,朝隔壁房里去。
  “原是想在你生辰那天,亲手给你戴上……”
  话到最后几乎只能从喉间溢出来些许字眼,禾苑去倒了杯热茶,捧到皇后身前,将玉盏搁在她手心,两掌环住以示安慰,“那今天戴也是一样的,大不了过了大寒以后,母后再重新给我戴一次。”
  他这般说,是想让皇后念及今日往后,就算难捱了一些,总归还有他这个儿子陪着,况且禾苑同样也很需要她。
  可是她的手背触到禾苑柔软却冰凉的皮肤,听见“以后”两字,就觉得心都要碎了,嘴唇翕动,大滴的眼泪花又滚落出来,砸在手腕上,烫得五脏六腑都痛。
  “阿时……”
  忽的从旁边传来靖王含糊不清的轻唤,两人顷刻起身去到榻边,皇后用帕子赶紧擦了擦眼下的泪,下意识去揪着禾苑的衣袖,眼里都是紧张和不安。
  禾苑在进来之前原本就没理清好思绪,看着靖王缓缓睁开的眼睛,心里悲喜交加,五味杂陈混在胸口,教人难以辨清。
  “阿时……”
  “我在。”皇后握住靖王不安的手,拢到唇边轻碰。
  禾苑微微张着唇,看着靖王面色转好,心里抑制不住的喜悦,“父皇,您感觉好些了吗?”
  靖王勾了勾嘴角,醒来能见着他们两个,心里自然是高兴,半眨了眨眼,又点点头,刚恢复些神志的他现下身体很是虚弱,却要坐起来,禾苑赶紧去扶。
  这时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辰,母子两个一同将靖王收拾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三个人有说有笑像是如同平日一般无恙。
  “传膳吧。”靖王朝外喊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无力,习惯性去握住皇后的一只纤纤玉手拉到自己的胸口贴在上边,勉力勾起些嘴角,道:“朕陪你们母子两个用膳。”
  禾苑望着靖王的身影出神,被拍在肩膀的那只大手给强行叫醒,连忙躬身拱手:“儿臣失仪了。”
  靖王嗤笑两声,转身就拨了帘子跟着皇后一同到小厅里。
  禾苑知道靖王这般是回光返照,深吸一口气也跟了过去,望见他们已经在小圆桌前坐好,笑盈盈地望着他。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好好陪着用一顿午膳。
  “快过来。”
  皇后唤他,禾苑那浅浅的绝世笑颜一出现,坐上的两位也跟着一齐舒展了眉宇。
  禾苑还是像往常一般,坐在了靖王的另一边,刚理好自己的衣角,又忽然感觉到心里空荡荡的有些难过。
  只觉得旁边还少了一人:江意秋不在。


第53章 与别
  靖王看着禾苑正对着一边的空席出神,连侍女已经将净手盆端到他身旁都没察觉,勾了勾唇,伸手覆到禾苑薄如纸屑的背上,对他道:“冬日里是难过一些,待阿秋回来,就让礼部给你们看个日子。”
  禾苑回神侧过脸看见两双有神的眼睛盯着自己,耳根子一红,抬臂伸进温水里随意揉了两下手,片刻间,那桃红色就从耳朵蔓延到了眼下。
  “嗐,咱们阿苑一直就是个沉稳害羞的性子,你这人!”皇后手肘轻轻拐了拐靖王,“阿秋也是个好孩子,能武善战的,你就别操心了。”
  “对!是是是!”
  靖王端起一碗皇后为他舀的热乎乎的排骨汤,禾苑也跟着喝,双眸直追着靖王的一举一动。
  今日的晴光不好,有雾蒙蒙的云罩着,屋里不比往常明亮,透过窗户的一点缝隙就能望见外边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雪花刚落下的时刻,江意秋总觉得庙里的神明也会跟着下来看一眼人间,他也总会在此刻默默许个或大或小的心愿,也许是想要一匹小黑马,也许是想明日不要再听先生讲课,也许是想要禾苑的病快点好起来。
  禾苑每每被江意秋拉着一起,都觉得他幼稚好笑。
  可是今日此刻他瞧见窗下的大雪纷飞,却无比希望江意秋的幻想是真的。
  他除了没能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其它几乎什么都不缺,也从来不曾体会过失去为何感的他,此时已经被害怕和无助填满在心口。
  靖王和皇后之间的言笑晏晏让禾苑一边享受着温暖的快乐,一边又承受着对失去这一切的深深恐惧。
  一个脆弱至极的渴求在心底响起:庙里的神明如若真的会亲临人间,倘若真的能够听见来自俗世的祈愿,你能把我父皇留在这里吗?
  没有回应。
  “阿苑?”皇后轻唤他。
  “阿苑?”靖王将手覆在他肩头。
  禾苑听见他们唤自己的名字,声音却无比遥远,像是从远处的云间而来,穿过木窗透过纱帘,才到他耳边。
  他迟钝地抬起脸来,觉得自己的头似乎再也不会有哪个时刻能比现在更沉重。
  “今日的汤不好喝?”靖王笑着温声问他,禾苑左右晃了晃脑袋。
  “你这么瘦,该多用点才是。朝堂上的事是事,自己的身体也应当个事。”
  靖王一说起这些话,语气就跟平日里训他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往日里禾苑心里还能有些不快之意,此时却希望老头能多教训他几句。
  禾苑喉间滑动,微微颔首:“儿臣明白。”
  声音很是轻微,小到都快听不见。
  突然头被拍得一歪,还有些疼,禾苑下意识抬手去摸被打的地方,就听靖王沉声道:“你是天子,是这江山的帝王,大靖的荣耀繁华必将由你继续主持下去。”
  皇后本来瞧着禾苑被打心里有些疼惜,听着靖王的言语也定了定欲起身的动作,闷在一旁不作声,只偷偷又红了眼。
  禾苑也垂首恭听着,来自身边人的零零叮嘱:“朕知你从小就聪慧伶俐,很多事都能无师自通,看得透彻,这江山我也不必忧心。”
  言毕,靖王又深深叹了道:“就是你这身子,朕是真的放心不下啊……”
  禾苑听罢,抬眸一脸认真地对靖王安慰道:“父皇不必担忧,儿臣收着他从边关捎回来的信,说找到了那位神医董凡,等把西戎镇退后,他就带董郎中到皇城来。”
  “是吗?听起来阿秋又打了胜仗!”靖王一脸笑颜,很是愉悦的模样,“果然不愧是朕亲封的乾圣王,真真是屡战屡胜!这么说,年前他肯定能凯旋。”
  靖王言说是年前,终归自己是见不到这个被他从小养到大的小崽子了。
  禾苑含糊笑了声,转而又接了皇后给他夹的一块酥肉,靖王像是吃醋一般,也不避着禾苑,直接就对皇后嘟囔道:“朕也要吃这个。”
  将死之人反而是最洒脱的,但他尽心想护着自己所爱之人,既然天意如此,那便能爱一分是一分。
  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一场胜过一场的冷。
  屋内的炭火添了好几次,禾苑同靖王下着棋,皇后让芍药呈着那顶白玉金冠进来,两人闻声望过去。
  禾苑呼吸一滞,靖王已经带着朗朗笑声立了起来,“朕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这是为父给你的及冠礼,可还喜欢?”他将那顶精致华美的冠拿到禾苑跟前,“这可是朕差人寻了好些年,才找到的一颗无暇美玉,给磨成玉珠嵌在上边作装饰,你母后也说此冠与你甚是相配。”
  “你父皇他又夸大了!哪有好些年?那颗玉与咱们阿苑有缘,就寻了不到半年就找到了。”皇后过来抬手摸了摸上边的温润透亮的白玉,“看这样式,跟阿秋那个是不是很相像?”
  禾苑也才想起来缘何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确实是跟江意秋那顶差不多款式,只不过江意秋的墨冠上边是嵌的暗红玛瑙。
  “谢父皇母后,儿臣很喜欢。”
  说着,靖王就欲将冠抬起来给戴上,却忽然发现禾苑平日里都是半束着墨发,没有扎发髻,又扫了一眼这孩子一贯素雅的袍子,微微蹙眉:“当说太子的及冠礼肯定都得更隆重一些,奈何时间来不及……”
  “儿臣并不在意那些……”禾苑抬眸,揉皱了眉宇。
  “芍药。”皇后轻声喊着让人进来,侍女手巧,一会儿就给禾苑绑了个好看的发髻,只卷了一半,下边还垂落着,搭在脖颈两边。
  先不说禾苑本就生的模样清秀,加上在宫里将养得很是仔细,粉白色的皮肤,一张小巧桃粉色的唇,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双明亮的清眸,眼角的弧度刚刚好,柔中带刚。
  靖王皇后站在禾苑身后,三人的视线透过铜镜交汇在一起。
  “阿苑真是长大了。”
  白玉金冠扣在发髻,禾苑看见靖王的手在微微发颤,却又尽力小心仔细地顺了顺周围的发丝。
  皇后本也想上来帮着些,转念又收回去,静静看着靖王粗糙的动作,理了很久,才终于如意。
  “朕这也是第一次。”靖王退后两步,身体有些微晃,他示意让禾苑起身,“让朕好好看看。”
  “不错!有朕当年的……”
  禾苑看着他绕着自己没走两步,一句话也没道完,便开始猛烈的咳嗽,两个人赶紧凑上去。
  “阿川!!!”皇后惊慌失措地抓着靖王的手,看着眼前之人唇角流出的深红色的血,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禾苑大喊着:“快去请张太医!”
  靖王的唇微张着,想出声却只见着唇动,禾苑将他搀回榻上,侍女们端着热水就疾步过来放到榻边。
  张百泉很快也跟着芍药进来,看这情形,他不慌不忙地掏出针囊,在侍女送来的火上边烤了烤,预备施针。
  禾苑身心都在颤抖,内脏都扭在了一起,后背一阵阵地发寒,他看着那针陷进了靖王的皮肉,深深戳在他与皇后的心脏。
  靖王的双眼近乎是睁到了最大,瞳孔周围的红血丝也越来越多,就连鼻子也开始出血。
  皇后的帕子已经不知道湿了多少条,芍药一直在替她揉着背给顺气,生怕一个不留神皇后就昏了过去,若是她也没了意识,等她再醒来,怕是此生两人已经无缘再见一面了。
  良久,血止住了,可是张百泉也言,时间不多了。
  他收好箱子,叹了好些气,垂着头便拜别了靖王。
  “他是个好太医……”靖王的声音微弱,他的眼睛没有再看向禾苑,一直寻着皇后的身影,即便他可能现在已经看不太清晰。
  “是,儿臣一定会好好养着。”禾苑跪在榻前,连软垫都没有铺,他双手抓着自己腿上的一点皮肉,声音哽咽不清,高热的眼眶烫得厉害,一滴接一滴的眼泪止不住地往手背上打。
  “阿时……”靖王唤着,“阿时……”
  一遍两遍,皇后却没有回应,禾苑听见木门外小年敲出来的暗号,怕是不得不离开。
  他揉了揉眼睛,抬眼就听见靖王侧过些脸来,气息很是微弱,轻声同他道:“你且去吧,你母后生气了,朕还要哄哄她呢……”
  禾苑却是苦笑一下,发觉靖王的眼睛开始迷离,又侧脸望见皇后哭肿了的双眸,知道自己终归是得与他告别。
  他双手握住靖王的手,放在自己额前,绝望地哽咽道:“儿臣告退。”
  禾苑起身,再望了一眼榻上那张脸,抬腿时仿佛觉得脚上被绑了千斤坠,吸了吸鼻子,转过去再也没有回头。
  靖王自惭有些对不住心上人,不怪那人这会儿不理他了。
  “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过的……”
  皇后坐在了他枕头边,敛了敛呼吸,听榻上的人讨好般地哄着她:“我说你不似杨花……你比杨花还要温柔……”
  “你就会说这些好听的……答应我的好好回来的呢?”她心里怨他,此刻也恨极了他。
  “你知道……为什么那年……我一眼便看见了你吗?”
  皇后宛然一笑:“你说我美得像一个花仙……”
  “对……那……”靖王的声音愈来愈小,“你是仙啊……再等我一世……”
  她阖上了眸,停滞了一瞬间的呼吸,听见他说的最后两个无比清晰的字:“可好?”


第54章 无常
  皇城里的凄凄哭声从红墙内蔓延到城外,越过重叠的山峦,直顺着一路的蜿蜒送到了凉州。
  听完昭阳的话,江意秋倏地就愣在了原地,一双黑亮瞳仁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昭阳两膝重重跪地,双手奉着手中的遗诏。
  他沉默着连一句重新确认的话都没法开口,手间正捏着的药瓶骤然滑下,江意秋慌忙在空中捞了两下才勉强接住,而后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垂眸呆呆地望着自己差点摔碎的药瓶,帐里静地只能听见寒风卷帘的沉闷窒息,江意秋的眼底逐渐晕起了水雾,他以为他很早之前就对这些生离死别的感情已经麻木,那些锥心的痛和绝望无助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尝过了。
  昭阳听他良久都没有出声,也没有来接诏,便也就一言不发地等着。
  江意秋微微阖上眸,头偏向旁侧一点,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上牙狠狠咬住了下唇,留下个深深的凹印。
  他这几日躺在营里养伤,本也就没有戴冠,散着一头乌黑的长长卷发,几缕发丝顺着脖子挂在两侧的肩前,锁骨旁边还隐约能看见刀口的尾部,已经结了厚厚的痂。
  良久,江意秋揉了一把脸,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将瓷瓶搁在旁边的木架上,从榻上缓缓起身,探手去接了那遗诏。
  他没有打开那封诏书,将它掖进了自己胸口间的空隙里,还是哑声问了句:“先前太医不是说还能有些时日吗?”
  “许是身体熬不住了,何栀子这花的毒性不小,更何况……年纪大了更是难抗……”昭阳看江意秋的身影有些不稳,连忙去扶。
  “还是没查到李晏贞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吗?”之前命人去仔细收过李晏贞的府邸,就连兵部也去翻了个底朝天,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昭阳得江意秋的叮嘱,命人一直在追查这何栀子的来路,却毫无进展,丧气地摇了摇头:“还在查,暂时没找到。”
  “继续查,查到为止。”
  江意秋将这几日一直戴着的那只耳坠摘了下来,平日里环在几缕头发上的金扣也一并都卸了。
  昭阳看他欲要出帐,怕他身上伤还未好又强行硬撑,又给自己弄出个好歹来,加上军中的伤药已经不多了,便劝着不让:“主子,还是避着些风吧,就在帐里也是一样的。”
  他们一行避到这山谷中养精蓄锐,江意秋并没有借着自己的职权和身份给自己留太多备用伤药,而是给了许多从战场上负伤下来的将士们。
  “礼不可废……”
  昭阳愣了愣神,本还想再劝劝却叹息着没再说什么,小心将江意秋的厚袍子拿过来递给他。
  营地的将士们都集结在一起,迎着寒风垂首站立。
  江意秋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昭阳也是
  第一回见,带着他绕过了方阵,心知有人的面子还是得帮忙守住。
  寒鹃一两只立在大树最顶端,它们相顾互看几下,听见有人踏断林木枯枝,踩着薄薄的冰雪,渐渐靠近。
  江意秋的身体一高一低,一路上有些吃力地绕过冷杉林,朝东的方向,终于再没有山峦的遮挡,他双眼的视线从苍穹滑到那地平线上,阳光很少,冬意渐浓。
  日晖的余韵里,他恍然看见靖王曾经挺拔高大的背影,念及年少的时候第一次跟着靖王学刀法,翻开的第一本兵书,忆起出征前他送给自己的灯叶。
  那些或慈爱或严厉的训导,复杂矛盾的情感充斥脑海,他收回目光半眯着眼,胸口的起伏有些明显。
  半晌,江意秋屈膝跪地俯身,重重叩首,头在结着冰的石面上砸得闷声响,冰碴子扎得有些疼。
  未尽的话碎在这一下重过一下的叩首中,长长的墨发垂在雪上,看上去黑白分明。
  “主子,您伤还未好,我看这天又要开始下雪了,咱还是回帐里歇着吧。”
  昭阳瞥见江意秋眼睫上结的霜花,双目一直无神地眺望着皇城的方向,又好像是盯着面前不远处的那颗枯树。
  “无事。”
  昭阳吸了吸鼻子,冬日里过午以后就开始降温,加上今日风又出奇的大,他们已经在这儿待了有些时候,昭阳怕江意秋撑不住,还是坚持劝道:“您回去歇着,想必……先皇不会怪罪的。”
  “他会……”江意秋的声音几乎是从喉间溢出来的,眉间的褶皱已经不似早前那般深,“这老头子脾气差得很,以前……动不动就捶我一顿……”
  “……!”昭阳骤然心里一惊,原来以往江意秋头上莫名出现的大包小包,也不全是他自己说的爬树翻墙摔的。
  他未想好怎么接这个话,就又听见江意秋淡淡笑了一声,接着道:“以前他说我三天不打就上屋揭瓦,小时候,我可怕他生气了……”
  江意秋自小都在靖王膝边长大,别人都说他得了天大的恩宠,能得一个天子作为养父,还亲自手把手地教。
  “但我打心底是敬他的,可到底……我不是他的骨肉血亲,他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却养了我这么多年……”
  昭阳沉默着,回想他去到江意秋身边当近卫最开始的那一年,是觉得这对养父子之间似乎并不是像传闻说的那般好,反倒是江意秋跟禾苑待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才见得到一点笑。
  江意秋摸到胸口的那封遗诏,却忽然感觉有些不太一样,厚度有些超过了,他两下翻开,却发现里面还夹着张叠地整整齐齐的牛皮纸。
  “这是?”昭阳看到这也禁不住问道,但能在诏书里夹东西的,想必也只有禾苑。
  “应当是阿苑。”江意秋也这般想。
  他将遗诏递给昭阳暂时收着,小心翼翼将那牛皮纸缓缓展开,却发现那笔迹幼稚不成型。
  江意秋直接略过内容先仔细瞧了一眼后边潦草的落款:小年。
  “嗯?”
  昭阳听见江意秋这声嗯不太对劲,本来转到一边的头倏地侧回来一些,问:“殿下可是说皇城又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江意秋无奈将那牛皮纸也递给了昭阳:“你是他亲哥你看吧,小年的字我看不懂。”
  “额!”昭阳陡然一惊,低头一眼就看到那纸上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字,扶额一字一句念着信里的内容:“江公子,有一件事,我纠结了好些日子了,日日想得夜不能眠……”
  到这里,江意秋瞥了一眼昭阳,属实是掩盖不住嘴角的上扬趋势,问了一句:“他说话也是一直如此?”
  昭阳无奈道:“还好吧……可能孩子大了以后肚子里还是稍微装了些墨水。”
  又继续念:“终于我下定决心还是要告诉你,我可是冒着被关小黑屋又被罚抄书的风险来给你送消息的!”
  江意秋眉头微微拧在了一起,看见昭阳飞快地抬眼望了自己,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咳……殿下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哎……殿下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以往这个季节,殿下都没有像今年这般,病倒过这么多次,都咳血了!”
  “什么!!”江意秋一把抓住昭阳的手臂扯过来,昭阳还用手指指了指他方才念到的地方。
  禾苑一向都不曾在江意秋面前主动提起自己的病况,都是江意秋一直拉着他问东问西他才肯告诉他。
  他原先想着能今年可以如往常一般,尽早结束战事把董凡带回去,可他现下抽不开身,而且昭阳是在大靖与西戎的交界地发现的董凡,如今这战况也肯定是去不成了。
  江意秋捏着拳,看着后边小年还写了一大堆,寒声道:“继续念。”
  “有一段时间我不在宫里,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咳过,但是我最近发现殿下的帕子上都开始有血迹了!我当时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但是殿下好像自己都没怎么在意,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告诉你,他说你现下也不轻松,不能给你添麻烦……”
  昭阳又不住地瞟了一眼江意秋的脸色,眼里似乎含着点怒火,但更多的是担心和忧虑。
  “我听闻小李大夫的病好了,给他写了信请他到皇城来,他人那么好想必应当是会答应的。不过稳妥起见,还要请江公子尽快能将阳哥寻到的那位神医请到皇宫来,给殿下好好瞧瞧,张太医目前能稳住殿下的病情,开的药也一直在用,我日日都守着殿下喝,江公子可放心。”
  昭阳顿了顿,看见小年在后边写了一句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姑娘家写给情郎的家书里边常用的结尾,清了清嗓子,道:“没了。”
  他撇着嘴角看着江意秋满脸焦急无措的样子,心下了然他主子的想法。
  江意秋已经在他左右踱步了好些个来回,腿上还未愈合的伤口也不觉得疼,正准备一声口哨将绝尘唤来上马就走。
  此时,地面传来些许闷响,不远处的军队浩浩汤汤往这里赶来,看见那高高飞舞的旗,他们两个终于松了口气。
  高月玥驾着黑马提着长刀,身披大红色战袍,气势汹汹往山谷奔来。


第55章 患失
  禾苑一身白衣跪在灵柩前,屋内燃着香,香灰一点一点滚落,白烟袅袅,散开的迷雾丝丝缠绕,直至消失不见。
  那双细长的眼半睁着,修长浓密的眼睫毛更是一览无遗,在他白净的脸上那红肿的眼眶太过明显。
  众朝臣们跟着在这灵堂哀嚎了数日,尤其如徐章甫、高剑信、张百泉这般的老臣,更是痛哭流涕,他们的君臣情谊在这一声声哭丧中已是尽致淋漓。
  皇宫内往日的红红紫紫一时间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小年端着碗汤药走过来在禾苑身侧跪下,“殿下,您早间也没怎么吃,要不把这颗枣吃了吧?”
  他这几日变着花样给禾苑送吃的,御膳房的厨子们把平日里这位主爱吃的全都照着做了一遍,禾苑愣是每次就吃了一口。
  “母后怎么样了?”他直接接了碗过来,眼睫轻颤垂望着药碗间冒出来的热气。
  小年双手自握着,低着头很是沮丧:“皇后娘娘还是时常哭晕过去,今日还未下过床……”
  说着,他又长叹了口气,“芍药姐姐这几日是天天哄着,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瞧着她也跟着瘦了好些……”
  禾苑把空碗还给他,用白净的帕子沾了沾嘴角的药渍,“她有心了。”
  又问道:“还是没找出来是哪个吗?”
  当日小年吩咐侍卫分成几路就以坤宁宫为中心往四周散开,本来是以为寻不到人了,小年忽然想起禾苑说那人说话的口音似乎有些与众不同,尤其是话语的结尾,总是带了个向下的调调。
  立马将所有宫女下人们全都集合起来,命他们一个个说出自己的名字,果不其然就发现了四个符合这个说话习惯的人。
  因着禾苑说那人会武,便把那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宫女给排除掉,剩下三个人没法继续进行辨别。
  “照殿下的意思,冯尚书软硬兼施,还是没人承认。那三个人之前关在一起还互相掐起来,都想让对方赶紧认罪,免得害自己在刑狱里遭罪。幸好狱卒及时把他们分开了,里面那个宫女差点被另外两个男的给掐死。”
  小年说完,把碗搁置在一边,在灵前拜了三拜,又上去添了些香,转身弯下腰拾起碗,皱着眉望了一眼禾苑苍白的脸,无奈地退了出去。
  禾苑听见后边高剑信朝他轻声道:“殿下,御史中丞江大人托我跟您带一句话,说是请殿下得空去一趟办差大院,他有要事禀报。”
  高剑信对江蘅此人的了解也不多,之前并没有打过交道,加之是从旧兵部出来的,他就更不清楚了。
  但今早恰巧在石门旁见着,江蘅一下就叫住了他,请他给自己帮忙递个话。
  禾苑闻言凝神细细思索一番,之前纠结御史中丞人选的时候,足足翻了一夜那些人的履历,最终定了江蘅。
  “我知道了。”
  高剑信沉沉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没好开口,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巡防,今年却频频出乱,刺客屡次出现却抓不到,自己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恰逢靖王又刚刚病逝,他这几日眼见地又苍老了些许。
  “小年在查案子方面资历浅,恐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还要劳您多操心。”禾苑温言道。
  高剑信低了低头,应声道:“老臣定当竭尽全力。”
  晚间的雪下得更密,等禾苑走到殿门口的时候,肩膀都积了些雪,小年看到的时候忍不住又开始念:“我使唤人给您送伞去了,难不成没送到?”
  又很是气呼道:“竟然这么粗心大意,我去收拾收拾他们。”
  “不怪他们,我忘拿了。”禾苑有些心不在焉,只觉得这几日身上哪里都很痛,痛到麻木,江意秋也不给他捎信回来。
  小年使唤人拿了干毛巾过来,帮着擦了擦融化的雪水,给禾苑换了件干净暖和的大绒袍子,期间禾苑丝毫动作都没有。
  “江意秋是不是也忘了给我送信了?”禾苑睁着一双水润润的漂亮眼睛,朝窗户边望过去,可惜它是关着的。
  “怎么会?定然是雪下大了路上不好走,应当马上就到了,殿下莫要着急……”小年拉着禾苑坐到火炉边,强行拖着那双冰凉的手放在暖炉上边。
  “你说他是不是心里有气?”禾苑又问。
  小年这会儿摸不着头脑了,江意秋打败仗难不成还能怪到禾苑头上来?他要怪也应该怪那群无耻的偷袭贼啊!
  眨巴两下眼睛又听禾苑颤抖着声音,喉间的哽咽都有些藏不住:“生气了所以就不想做他的乾圣王了,也不想做我的……了……”
  他抬眼,睫毛上的泪珠直接滚落,可是他见着小年又慌乱又疑惑的表情,颤颤动了动唇,心里酸疼无比。
  江意秋得知真相的当晚便离开了,自此之后除了军报,禾苑再也没有收到过江意秋的任何消息。
  虽然他那晚还安慰着禾苑说“都过去了”,但他心里可能未必也这么想,那么兵败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因着自己为了能摆脱明明知晓真相却不说的负罪感,而全盘托出,将这沉重的担子直接扔给了江意秋。
  他平时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可是任谁都没办法对生死之事如此坦然,禾苑在靖王死后这几日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是不是不该告诉他?
  小年看着禾苑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顿时慌了神,他可从来没见过禾苑掉眼泪,更不用说今夜一下子掉得这么狠。
  他在自己身上翻来覆去找了一遍,忽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帕子这东西。
  幸得侍女今日刚又送来了干净的,放在柜子里,他连忙去里边找了一块,又着急忙慌地送到禾苑手里。
  “殿下不要多想了啊!我看江公子这辈子就是一副非殿下不可的样子呢!先前殿下每次病倒,都是江公子来守着您的!我可是一点儿不吃力。”
  小年看着禾苑对着那方帕子出神,眼泪比方才掉得更狠更急了,仔细定睛看了看也没觉得那帕子有什么不寻常。
  只有禾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那晚掉在马车上江意秋给他找回来的帕子。
  小年左思右想,是不是自己漏掉了什么消息,毕竟在他看来禾苑跟江意秋两人感情甚笃,怎会无故又生变?
  便凑过去揉了揉禾苑的背,轻声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禾苑那揉皱了的眉宇破碎又凄美,一双凤眼水波粼粼泛着些许微光,烛火打在他脸上的昏暗轮廓时隐时现,模样当是天见犹怜。
  他抿了抿唇,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只说:“罢了,只要他无事就好。”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禾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良久,他抬臂揉了揉眼睛,睫毛一簇一簇的有时候还会扎着自己,他又稳了稳呼吸,对小年道:“去将桌案上的折子替我取来。”
  看着禾苑的情绪稍有些好转,小年应声便去了。
  细数这些天来,除了靖王仙逝当天,小年看见禾苑失声痛哭过一次,其他时候都是一脸异常的平静,想来是在心里憋闷久了,需要发泄情绪。
  书房里的折子似乎是昨日兵部送来的,之前在朝堂上禾苑让兵部详查的洛阳出兵一事,孙玄烨明目张胆不想让自己儿子出征,定有蹊跷,这么些日子过去,饶是兵部再无能也应当有些眉目了。
  小年抬臂抵着下巴,过门槛的时候又转头看了眼坐在炉火边的禾苑,美人失了神的模样让人瞧了也不禁心碎一地。
  他晃着脑袋便往书房去,还在想着方才禾苑说的一些没头绪的话,肯定是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才会如此,可偏生禾苑这次铁了心不告诉他。
  正到了书房,就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就从窗户飞了进来。
  小年一脚向后挪动一步,双手抬起正要出招,定睛仔细往前方看去,瞬间就呆在了原地。
  禾苑望着炉火发愣,他只觉得脸上被火烤得热烘烘的,可是身上依旧寒冷无比,犹如被丢在了冰天雪地里无人问津好久。
  听着火苗在炉子里被从管道灌进来的风吹得呼呼响,禾苑探手去触碰那明亮的暖黄色的光,热意透过指尖传来一阵痛感,出于本能,那只手倏地就缩了回去。
  两个指头很快红了个彻底,禾苑垂眸瞧着,心里针扎般的感觉可比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烫伤痛太多了。
  以往总是在病得糊涂的时候,常常能听见江意秋怪他,“你怎么不理我……你理理我啊……”
  禾苑撇了撇嘴,眼眶又开始发热,一股酸意和痛楚从胸口直窜上口鼻,怎么现在是江意秋不理他了呢?
  “噔噔噔……”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禾苑眨巴两下眼睛,掉落出来的泪珠都接在了帕子上边,叠的时候忘记手刚被烫过,下意识“嘶”的一声。
  转而又将帕子在手上绕了两圈,装作若无其事,准备接过小年送来的折子研究洛阳的事。
  “欸!”
  他手刚拿上那折子,清瘦的手腕就被人捏着,重重提了上去,连带他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结结实实撞进了一个宽大温暖的胸膛。


第56章 血肉
  禾苑闻到那熟悉的味道,不可置信地缓缓仰头,进而望见那一张自己日思夜想了好些日子的俊颜,上面还结着一条细细的未完全掉的痂,方才眼里憋回去的泪花顷刻间就随着鼻子强烈的酸涩感而又狠狠漫了上来。
  江意秋的大氅将他整个人都拢在了里面,禾苑看见那人一双黝黑明亮的瞳孔中,自己哭得狼狈不已的脸,红了耳根缩回脖子,将整张脸一股脑贴紧了那人强壮结实的胸膛,哪里都是江意秋的气息。
  他在无尽日夜里的思念与忧心,堪堪化作了一句破碎的哽咽:“我等了好久,可是一封信都没有见着……”
  江意秋万般怜爱地轻轻揉着禾苑的墨发,手指嵌进发间摸到小巧温热的耳朵,搓了两下软软嫩嫩的耳垂,挨着胸口之人细细碎碎又脆弱不堪的颤抖,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正在被一刀一刀刺穿。
  感受到抱着的人情绪已经崩溃至就连肩膀都在剧烈地发抖,江意秋往后动了动,低眉瞧见怀里的人漂亮修长的睫毛上边结着一串串小泪花,哭得通红的鼻子还在止不住地抽气,好看的眉宇也被揉皱。
  他松开握在禾苑腕骨间的手,探上来捏到禾苑的下巴,稍稍用了点力气朝上抬了些许,便看见一双楚楚可怜泛着涟漪的美目,对视一瞬间江意秋心里又生出来一丝甜:他一直被心上人所惦念。
  可是禾苑眼眶周围的每一颗泪珠也都在告诉他怀中这个人现在有多脆弱有多难过,凝视片刻江意秋都觉得自己的心要被捅烂。
  他右臂绕着禾苑的脖颈环紧了他,手掌盖在那瘦得近乎只剩骨头的肩膀,用力往自己怀里带,左手用力抬高禾苑的脸,弯腰阖眸万般爱怜地吻上那张温润柔软的唇,方才两人之间的空隙此刻又被填满。
  “我错了。”
  唇齿相依之间,江意秋满怀愧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只有在禾苑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常常词不达意。
  越是深爱越是如此。
  禾苑双手揪着江意秋的衣襟,忘记了手指的烫伤,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若隐若现,唇舌不遗余力地回应着,也同样渴求着更多,可是无论此时两人舌尖交织缠绕得多紧密热烈,禾苑眼角的泪珠还是止不住地一颗又一颗地往下坠。
  江意秋左手捧着那温润柔嫩小脸,指尖触到那莹莹滚烫的热泪,眉眼间的褶皱揉得更狠了。
  他无措慌乱的心脏开始无法遏制地砰砰乱跳,绞尽脑汁想要再说些什么去安抚人,便稍稍收回了些脖子。
  可片刻的分开之后就立马又被禾苑伸出的双臂环着脖颈往下拽了去,美人面上浮起一抹绯红,眼睫轻轻颤抖着,主动松开了贝齿。
  禾苑感到自己的脸陡然间变烫,紧张到搂着江意秋的脖子不住地收紧,可那人的身体似乎此时突然变得僵硬得很,他只能足尖踮地,用力伸长脖颈,甚是吃力,但他甘之如饴。
  江意秋被禾苑突然送来的主动勾了心弦,脑子里闪过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便再一次深深地与美人热烈拥吻。
  他怜惜禾苑一直踮着脚尖,便捏住了禾苑劲瘦的细腰直接抱了起来,直觉他捧在心尖尖上的珍宝现下瘦成这般模样,一口气堵在心窝闷得不行。
  “又瘦了……”
  禾苑如前几次一般,稳稳当当坐在江意秋健硕的手臂上,此刻换作他居高临下,俯身去寻那让自己心安的温暖热意。
  江意秋抚着禾苑的脸,不敢多用一丝力气,一点一点抹去禾苑眼角的残泪。
  许是他手臂上的伤口还未好全,便抱着人进了内堂,好在里面的地龙也烧的旺,他便将人放在了木柜旁侧的案上。
  屋内的空气氤氲着甜腻,时不时发出的水渍声惹得禾苑耳根子的红直接蔓延到白净的脖颈。
  江意秋双手撑在禾苑身体两侧,美人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字画,上边题着两行诗:“思君不见君,夜夜对月眠。”
  这一段绵长温柔不知持续了多久,唇瓣分开时拉出的银线在烛火的映射下格外明显,羞得禾苑只想别开脸,但被江意秋捏着下巴,只好避开视线。
  “你写的?”
  江意秋进来时便瞧见了这幅字画,禾苑的思绪这会儿还没抽出来,恍惚间下意识发出疑惑的一声嗯,加上小脸上一副迷迷糊糊的神情,让江意秋觉得真是可爱到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他翘起嘴角抬了抬下巴,挑眉示意禾苑往身后看。
  这会儿禾苑才意识自己身在何处,不用转头也知道背后那两句酸唧唧又甜腻腻的情话就是自己亲笔写下的,登时脸就涨得通红。
  “我……”
  江意秋看着人被自己羞得够呛,眼里藏不住笑意,探手揉了揉禾苑的脸,道:“我每日也都可想你了……”
  说完深深吸了口气,又凑上去蜻蜓点水般地在禾苑被亲得红润微肿的唇上碰了碰。
  “想见你。”
  他每说一句,就轻轻碰一下。
  “想抱你。”
  “想吻你。”
  “想寸步不离守着你。”
  禾苑是他的血肉,融于他的骨头,是他生命当中唯一的一捧火。
  没有父母,没有兄弟,他只能紧紧抓住自己连接这世间唯一的绳。
  不知何为故土,也不知心灵的归处,但只要待在禾苑身边,江意秋的盔甲便会于自然而然中铸造塑就,护着此人就如同守着他的全部。
  所以要击溃大靖威风凛凛的乾圣王其实尤其简单,只需要一个禾苑足矣。
  他双臂拥紧那清瘦纤细的腰,将脸埋进美人的脖颈间,万般依恋地蹭着那里柔嫩的温热皮肤,“真的……甚是想你……”
  禾苑拍拍江意秋的背,头往侧偏过去紧贴着那人的墨发,声音有些哑:“军报上说你受了伤,可都好了?”
  江意秋心虚地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禾苑的锁骨窝里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军报就会夸大其词,我可早都好了,不然我刚才咋能一下就把你抱起来啦?”
  禾苑身体往后倚,将人扶正了,仔细端详了好一番,修长的纤纤玉指覆上江意秋脸侧那道痂,眼里的涟漪仿佛都快要溢出来。
  江意秋回握住,忍不住喟叹道:“我发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阿苑更美了。”
  明明今日是自己长这么大以来哭得最狼狈的一次,禾苑望着江意秋那双微微发亮的眸子,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倏地瞳孔缩窄,缩回了手。
  “问你正事,怎的又这么不正经!”
  江意秋看着禾苑的情绪好了很多,连轻微的啜泣也慢慢消了,便抬指刮了刮他的脸,上扬着嘴角道:“别担心,此次是我疏忽大意了,放心,很快,等仗打完,我就回来陪你过年,好不好?”
  他垂眸瞧着禾苑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心里心疼不已,想必是守灵这几日都没怎么睡过觉,熬得眼下乌青一片。
  禾苑半信半疑地应了声,忽然发现江意秋的右臂在微微发抖,正准备探手去,却一下子又被江意秋按着后脑吻了上来。
  一顿强势猛攻过后,禾苑的脑袋就又开始因为缺氧而混沌一片,只听见江意秋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接着禾苑就感觉到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他在江意秋的怀里嗅着令人安心的味道,沉沉睡了过去。
  夜里的雪下得比日间更大,江意秋也换了一身白,没有撑伞,暴露在大雪中像是与周围融为一体,一步步蹚着雪走到了灵堂前。
  这个时辰只留了一人还在堂内守着,见着江意秋的身影,高剑信当即睁大了眼,待确认自己没看错以后,回身朝江意秋行了礼。
  “还请高将军莫要声张,我此行回来不会停留太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高剑信闻言颔首低眉应了句:“乾圣王回来送送先皇,想必不会有人苛责。”
  他细细琢磨片刻,正准备继续问,江意秋心下知晓高剑信要问什么,便直言道:“将军不必忧虑月玥,我还要多谢令爱来得及时,我才能腾出空回来。”
  高剑信闻言便稍微放下些心来,“有劳乾圣王帮忙照看小女,老臣必当重谢。”
  江意秋摆了摆手,侧眼望着那停着的棺椁,一回神只剩自己一人。
  冷风疏疏地卷过来,炭盆里的灰被吹得飘了一地,高剑信走后,江意秋在灵前跪了半宿。
  外边风雪交加,窗子也被震得窸窣作响,离了江意秋的怀抱,禾苑睡不踏实,不出两个时辰也就醒了过来,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
  但当他看清楚覆在自己身上的,江意秋那件宽大厚实的锦袍,又确信那人是真的回来了。
  禾苑脑子里飞速闪过他们在屋内、柜子旁的桌案上拥吻的好些个画面,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又思索片刻,立马滑下了榻,捞起江意秋的袍子就往外奔。
  小年在后边怎么喊都没用,望了眼禾苑行去的方向,便耸了耸肩,闭嘴不再管。


第57章 孤身
  禾苑风尘仆仆赶至堂前,头上的雪花串在细软的青丝间,他的眼眶跟鼻子冻得通红,驻足朝里面望过去,没见着江意秋的人影,反而听见一声沉重的坠地声,紧接着传来一阵苍老又惨烈的叫喊声。
  “乾圣王饶命!!啊!!”
  他寻着声音,三步并作两步找到了隔壁的院子里,看见江意秋正揪着个人狠狠往石壁上撞去。
  “哎呀——”
  隔远看那人的脸已经被揍得五官难辨,身材瘦弱不堪,又被江意秋提起来衣襟往地上摔,禾苑见那人已经几乎被砸得快断了气,连忙跑过去。
  “这是怎么了?”
  江意秋听见身后传来禾苑的声音,立马回过头来,看见大雪里的一片薄薄人影,甩手就把那人随意扔到了一边,只听得砸在雪地里的一声重响。
  “这么大的雪。”
  禾苑被牵进他怀里,听见上边传来压着怒气的一声浅浅责怪:“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呢?”
  江意秋抬手,将禾苑背上滑落的氅衣上边的帽子拉了起来,一手用温热的手掌把他头上的雪都融化在掌心。
  禾苑垂首未出声。
  “饶了……”那人在地上蜷缩着,痛苦地低吟。
  禾苑低眸望去,这会儿离近了才看清那人的模样,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鼻下还淌着粘稠的血。
  “是你?”禾苑登时惊道,虽然已经被江意秋揍得面上肿了一圈,但还是能仔细辨认出来,这是祭天游那日从人群里冲出来告御状的自称洛阳来的老人。
  “救……”
  江意秋一听地上这人还有力气叫唤,冲过去又是狠狠两脚踹上去,全然是对那老头恨极了的样子。
  “诶!我还有话要问他。”禾苑怕再经江意秋两脚直接人就没了,忙跟上去拉着人往回拽。
  听着江意秋甚是气极了的急促喘息,禾苑探手去揉他后背,“别气。”
  他触到江意秋炽热的体温,仰头望见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睛,透着可怖的猩红。
  半晌,江意秋才缓下神来,一把拉过禾苑拥在怀里,双臂还在不住地颤抖,低头贪婪地闻着禾苑的发香。
  “他是同你说了什么吗?”
  禾苑几乎从未见过江意秋如此怒气上身,轻声问着,一双手环着他的背还在慢慢替人顺着气。
  良久,江意秋胸口的剧烈起伏慢慢得以消减,俯身探下去挨着那冰凉的眉宇间吻了吻。
  “没有……”
  禾苑抬眸,看着江意秋望向自己的双眼仍旧有些红,他支支吾吾,“他……把长明灯打翻了……”
  闻言,禾苑侧头低眉看着那老头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穿着一套灰色的破烂不堪的杂役服,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还有呢?”
  禾苑继续抬眸盯着江意秋的脸,他知道有人不会说谎,呼出的大片雾气消散在茫茫大雪中,禾苑等着这人与自己道实话。
  帽沿下边那张让江意秋只消看一眼就魂牵梦绕的脸,在此刻一片雪白中更是肤若凝脂,那明眉皓齿一颦一笑都牵动着自己的心弦。
  江意秋喉间攒动,却觉得张口无比艰难。
  “来人!”禾苑朝外边喊道。
  外面的皇城司守卫听着动静早都赶过来在院墙外边候着,闻声立马进去几个人,将那摊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给抬走。
  “请冯尚书好生照看此人,在他咽气之前,谁都不能接近,我会亲自去审。”
  “是。”
  进来的几个人只瞥见一眼这二人之间亲昵的接触,便不敢再抬眼,匆匆架着人出了院子,地上被那老人的双脚拖出来两道雪印子。
  这老人自打告御状之日起,便一直潜伏在宫中做杂役,禾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以为这人会再次给李晏贞通风报信,可后来一直到李府被抄,他再也未曾有丝毫的异常之举。
  禾苑低垂着头瞧着那雪地里的印子有些出神,他原本瞧着这老人确实像是个可怜之人,而以李晏贞一贯的作风,如果这老人回去复命,可能也就免不了一死。
  让其在宫中混口饭吃,也算是让他有个正经事做,可如今看来,人要找死,八匹马也拦不住。
  心里正一阵唏嘘,忽然上边传来江意秋异常沉重的叹息声。
  禾苑抬眸,江意秋忽然抓住了自己的双肩,他眸中的光有些冷意,禾苑看着那双眼底微红,又有些陌生的眼睛,心里无端升起一阵酸涩。
  他似乎曾经在梦里,见过这样的江意秋,被这样一个冰凉刺骨的眼神刺穿心脏,扎的鲜血淋漓。
  那个无论他怎么唤,都不肯停下来回望他一眼的那个人。
  是江意秋吗?
  禾苑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梦里梦外的人好似重叠。
  “你是不是知道这人是谁?”
  这是第一次,江意秋用这种质问的语气同他说话,禾苑倏地心里揪紧了,他不知道江意秋从哪里得出来这么个结论,望着那人这般凝视自己的眼神,他心里有些难过。
  没等禾苑回答,江意秋抓着他肩膀的手使了些劲,“你为什么要把他留在宫里?”
  肩头传来没法忽视的痛感,禾苑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眉间微微皱起。
  江意秋双目泛红,后来他几乎是从喉间溢出来的,“你那夜里跟我说的是实话吗?”
  禾苑注视着那双炽热又透着微凉的眸子,大片的雪花在他们中间融化,化开的水汇聚成了霜。
  这霜似乎也生在了禾苑心头,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梦。
  禾苑感觉到胸口的窒息,垂眸不再看江意秋,好些话窜到嘴边,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
  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好一会儿,禾苑将衣袖捏在了手心,屈指揉皱了一片。
  “你觉得我对你有所隐瞒?”
  他暗哑的嗓音是压抑的情绪所致,“我能瞒你什么?”
  “你说,你要听什么实话?哪样的实话?”
  禾苑的语气听不出来一点激烈的语气,而像是结了冰的湖面,透着沉沉寒意。
  “人人都长着一张嘴,真真假假的话都会说,你怎么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抬臂用力拨开江意秋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仰头望去,胸口的难受已经漫延至喉咙。
  禾苑转过身,道出口的话轻得犹如飘散在雪间:“你既不信我,就不必再问。”
  长风刮动他身上的氅衣,寒风灌进身体里,禾苑那道一直强撑着的屏障在此刻变得脆弱不堪,一时间被江意秋的这一句不信任彻底击垮。
  他再也撑不住了。
  嘴里涌起咸腥味,眼前泛起星星白点,背后的人却将他狠狠抱住,“阿苑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江意秋连日不歇赶回皇城,直至现在未曾有过半刻休息。
  “我只是……我刚才脑子不清楚……一时糊涂了……”他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不信你,阿苑,我错了……”
  他紧紧搂着人,可是他的心也仿佛碎了一地,“你知道的,我最信你……”
  “无论我父亲是不是死于非命,那都是既已成过去的事,我一点都不会在意的……”
  江意秋一点都不擅长说谎,他嘴上说着不在意,禾苑却是明白,这件事在他心里一旦烙下,便很难再抹去。
  若是能与家人团圆,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谁能不愿意呢?
  禾苑听着江意秋的话头,想来那人定是说了与江有临兵败案的有关细节,他查过那老人,除了只有一个洛阳户籍,一个亲人都没有。
  “可是……阿苑。”
  江意秋将头埋在禾苑颈边,用鼻尖蹭着柔软的墨发,出声有些哽咽:“可是他说我母亲也是被逼死的……”
  禾苑闻言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他只是仔细查过江有临一案,对江意秋的母亲,他也只以为是忧思过度才会早早撒手人寰。
  “你知道他是谁吗?”
  江意秋静默片刻,没有听见禾苑出声。
  “他说他是我父亲的旧部……那些叛徒之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又透着苍白无力。
  江有临的旧部,禾苑翻看过那册被李晏贞藏在兵部暗格里的卷轴,记载的几乎详尽完备。
  当年李晏贞故意被西戎敌军拖住,迟迟不去接应,江有临派出请求支援的一队人马皆有去无回。
  江有临以为他们倒在了路途中,直至最后战死都未曾怀疑过这些人的忠心。
  禾苑心下一沉,若是他知道这老人是江有临的旧部,若是他知道这人是害死他父亲的凶手之一,那他绝不可能给这人留半分活着的机会。
  但是江意秋的母亲,他是丝毫没有头绪。
  禾苑只知道她在江有临战死后不到一年就陪着一起去了,可是若那老人真的是江有临的旧部,他又是怎么知道江意秋母亲是被逼死的呢?
  “他说我可以去问皇后娘娘……看看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江意秋苦笑着,他自幼就被迫成为别人的养子,不是他所愿,他却只能接受。


第58章 无言
  “秋……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禾苑费了好大的力才将嘴里的咸腥味压下去,缓缓转过身去,学着小时候一样哄面前这个如今高他半个头的人。
  “我好冷,我们回去吧。”
  江意秋听罢,一瞬间仿佛又梦回到那个踩着月亮回去的晚上。
  “好。”
  年幼时淋着的皎洁月光如今变作了漫天飞雪,江意秋背着禾苑一步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禾苑半眯着眼睛,脸颊紧贴着江意秋的耳畔,脑袋逐渐昏沉。
  江意秋一路上也少见的沉默寡言,两人相叠的影子隐在雪中,皇后在灵堂前方驻足,远望着二人渐渐走远。
  “娘娘快些入内吧,这里风大。”芍药替她撑着伞,关切道。
  “再大也抵不过心里的。”皇后眉间略显得有些皱纹,这段时日以来,她的青春容颜仿佛已经随了那已逝的人一并去了。
  芍药不忍道:“先皇如果看见您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肯定会难过的。”
  “方才拖下去的那个杂役,你可认得?”
  “好像……”芍药若有所思一番,“应该是前不久入的宫吧,看着很是面生。”
  皇后低眉,那人的眉眼给她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你去帮我看看。”
  “是。”
  小年见着门口突然来了辆马车,还当又是哪个来上奏的老头子,可打帘出来的居然是他心心念念要找来给禾苑看诊的李念慈,当即就把人请到里面的偏殿去用早茶了。
  “我可算是把小大夫盼来了,想必是收着我请人捎过去的信,被我的一番恳切言辞打动,所以这才答应来宫里给看诊啦?”
  他招呼着侍女们将栗子糕、热红茶都给端上来,又过来亲自替李念慈倒上茶。
  “你太客气了。”
  李念慈莞尔,将药箱搁在一旁,接过小年一脸笑盈盈递过来的茶。
  “我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大夫,不值得记挂的。”
  小年看这人说话的语气,端坐的姿态,全然与他上次看到的李念慈,根本就不像是同一个人,可是他又不会认错脸。
  “我听说你病已经好了呀,咋还这么没精打采的?”
  “对,已经好了,不必担心。”李念慈垂首客气道。
  小年不解地挑了挑眉,在他看来,虽然生一场大病确实容易导致人的性格大变,但这变得也太厉害了吧!
  “你尝尝这个栗子糕,绝对没有比这家做的更好吃的!”
  “吃太多甜食,当心牙会坏掉。”
  ——
  江意秋背着禾苑一路走回来,两人很默契的谁也没有说话。
  “阿苑,我想问你……”
  终于还是江意秋忍不住开了口。
  “等过了今年冬天,我把仗打完了。”
  “你就娶我好不好?”
  他颠了颠背上的人,却没有回应。
  江意秋当他是害羞,又问一遍:“好不好嘛?”
  还是没有回应。
  他抿了抿唇,托着禾苑臀部的手又故意捏了捏。
  仍旧没有回应。
  江意秋慌了神:“阿苑!?”
  他偏过些头来,惊觉自己一身素白衣裳的肩膀处那里早都染红了一片。
  “阿苑!!!”
  江意秋换作一路飞奔,好在本就没剩多少距离,很快便看见太子殿门口停着的那辆马车,心里才稍稍有了些底。
  小年被李念慈给膈应地只能在门口转悠,突然就看见江意秋背着禾苑,肩膀还落了一片血红,吓得赶紧让人也把张百泉给叫来。
  李念慈坐在榻边诊脉,江意秋瞧着这人的范儿比上次见的时候,属实要周正端庄了许多。
  “殿下咳血之症怕是已经持续有段时日了吧。”
  闻言,小年耷拉着脑袋,“是有段时日了,应当是有个把多月了。”
  江意秋心下一沉,攥着半拳,仿佛胸口被戳了一根钢针。
  “元气损耗太大,只能慢慢养了。”李念慈收回手,“至于养不养得起来,全看天意了。”
  “什么叫全看天意了啊?小大夫你得想想办法啊!”小年皱着眉几步踱过去。
  江意秋看着李念慈正朝自己递眼色,便吩咐都叫旁的人都下去。
  众侍女纷纷退下后,李念慈招呼他们两个都过去,神色很是凝重,“似乎确实有点中毒的迹象。”
  “中毒?!”
  “对,我记得上次来给殿下诊过,那时候便有屋漏脉的迹象,可是不稳定,我怕是我当时诊断错了,而且当时殿下也没有中毒的症状。”
  李念慈细想着,又觉得此毒蹊跷。
  “不会是何栀子吧?”小年撇了撇嘴,问道。
  “不是,若是何栀子,殿下撑不到今天。”
  江意秋扶额,只觉得耳朵一阵嗡嗡响,他已经连续几日没有歇息过了,李念慈劝着:“乾圣王还是去稍微睡会儿吧,这里有我们,不用担心。”
  话毕,就听见外边有人来传张百泉到了。
  “请他进来。”
  张百泉一入内看见江意秋登时愣了愣,“……老臣见过乾圣王。”
  “张太医赶紧过来!殿下好像中毒了!!”小年连忙过去帮着把张百泉沉甸甸的药箱接过来。
  他听小年如此说,连忙就绕过屏风往里去,正面对上了李念慈。
  张百泉望了望江意秋,“这位是?”
  李念慈起身拱手:“晚辈李念慈。”
  “他是洛阳小有名气的大夫,我请他过来的。”江意秋简单作了一番解释,便拉着人赶紧去诊脉。
  张百泉了然,不再多言。
  他弓着腰,俯身到榻边,几番查看及诊脉过后,坐实了禾苑中毒一事。
  “可有解毒的法子?”江意秋寒声问。
  “如果知道殿下中的是什么毒,自然有法子。”李念慈撑首扶着额。
  张百泉惭愧道:“我在殿下身边这么多时日,居然都没有发现殿下中毒了……”
  “怎会看不出来是什么毒?”江意秋是不懂这些,但他显然语气很是着急。
  “建议将殿下平日里入了口鼻的物品全部检查一遍。”
  “小年!”江意秋呼道,小年正在一边不知所措,闻声应道。
  “我立刻就去!”
  张百泉提着箱子也跟着小年一道去了,整个殿内几乎所有服侍的下人和宫女们都被召集在一起,轮番将自己所打理管制的东西上交查验。
  江意秋在榻边双手握着禾苑的一只手,额头紧贴着那白净的手背阖眸小憩。
  李念慈看着江意秋肩上那滩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迹,忽的又站起身来,凑近了仔细瞧了又瞧。
  江意秋感觉到有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睁开眼睛侧头望了眼,就见着李念慈对着自己肩膀处的红色血迹凝眸端详着。
  “我干脆脱下来你自己拿着看吧……”
  他唰地就将衣服剐了下来扔给了李念慈,转头靠着禾苑的手再次闭上了眼。
  李念慈斜了一眼这人,从箱子里掏出根银针在那上面又是戳又是捻。
  忽然又有人来通传,御史中丞江蘅求见。
  “江蘅?”江意秋撑起首,眼皮已经困到抬不起来,使劲儿捏了捏自己。
  他起身来,垂眸看着禾苑脸色煞白一动不动躺着,眉头紧锁,朝外道:“让他在外间候着。”
  江意秋不认识此人,但寻思着现下这般情形,还能单独来请示禾苑的,只有御史台的人。
  他刚脱了外衣,这会儿在里面随意找了找,拎起一件稍微合身点儿的外衣给自己罩上就出了内室。
  转而就看见江蘅一脸严肃地端坐着,见那人看见自己并不多惊讶,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礼:“臣拜见乾圣王。”
  “可是有什么事?”江意秋直接开门见山,他不自在地缩动着胳膊,果然禾苑的衣服他穿上还是见小了点。
  江蘅垂首,似是难言。
  “殿下可是病着?”他抬眼关切问道。
  江意秋正色道:“风寒罢了,若有什么要紧的,江大人信得过我的话,可直接同我讲。”
  他瞧这御史台的人果然一个个都是文弱书生,这清瘦得怕是一阵西风都得卷跑。
  “臣如何能信不过呢?乾圣王能抽空回皇城一趟,想必是高大夫已经到了凉州。”江蘅与他绕着圈子,心下还是有顾忌。
  “不过乾圣王可知,洛阳州府大人的嫡子为何不肯领兵出征?”他继续道:“虽然凉州被迫撤退数里,但有乾圣王坐镇,想必任谁都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吧?孙大人居然肯把这个机会让给高大夫。”
  “你们御史台不是应该更清楚里边的原委吗?”江意秋抬了抬下巴,禾苑选中的人果然都是些硬茬。
  高月玥不在,禾苑病倒不能理事,整个御史台几乎就掌控在江蘅手中,况且如今就连徐章甫都没有这个权利插手御史台的事情。
  “就是因为暂时没查出个什么,所以想找您讨教讨教,我们御史台别的不会,虚心请教还是行的。”江蘅面上挂着笑,但江意秋看着他觉得有种莫名的敌意。
  御史台作为最高巡察机构,就是督查各部事宜是否按章程走,故而他们需要知道原本的所有事项流程,才能判断各部是否违规逾矩。
  “那你就问错人了,既然没查出个所以然,那江大人可要抓紧了。殿下对你们寄予厚望,莫教他失望才好。”


第59章 囚椅
  “不知乾圣王的伤可好些?幸得目前战事没那么吃紧,不过为着稳妥起见,乾圣王还是早些回交战地的好。”
  江蘅目不斜视地看着江意秋,虽带着笑,眼里却是意味深长:“毕竟凉州百姓的平安,还亟待您这把刀去替他们保全。”
  这人明摆着这时候是有点想拿江意秋不顾大军私自回城来说事,这也让江意秋对此人颇感到有些好奇。
  宫里的那些个文官对上他,大多连头都抬不起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身量过于优越,抬起来可能也只看得见个脖子。
  江意秋微微启唇:“不劳挂心,小伤而已。”进而低眉看见江蘅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讥讽,正低头寻着个什么。
  待看清江蘅拿出来的信封,江意秋才知道自己让斥候给禾苑捎的信去了哪里。
  “连提笔写字都不能了,想必不是小伤吧。”
  江意秋捏着手,寒声道:“怎么,你们御史台连家书也要管?”
  “臣也是按章程办事,战事期间,任何信件都得过我们御史台走,不能单累着乾圣王的斥候军,咱们御史台也可出份力不是?”
  那日斥候队火急火燎地就从营里离开,想必是在路上恰好跟前去凉州的一行监察御史给碰上,江意秋估摸着,这江蘅今日来找禾苑怕不是就是为了参他谎报军情一事?
  御史台是禾苑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建成的,江意秋不曾想那李晏贞从礼部挖来的这些个文臣一个个的都是这么硬的茬。
  “你待如何?”江意秋沉声道。
  江蘅淡然一笑,“乾圣王言重,不是臣待如何,是殿下如何。我们御史台是为着殿下办事,自然一切也要看殿下的意思。”
  江意秋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人,撑首问:“你今日来就是为着这个?”
  “自然不是。”江蘅也是没能想到在这里碰上本应该在凉州交战地的江意秋,“不过见着您,倒想起还有一事确实与您有关。”
  “哦?”江意秋抬眸。
  “臣听闻,乾圣王与摇风堂的主人私交甚好,以前常往那去。”江蘅端起杯盏,拨开了些茶盖,“若是普通商行便罢了,这种堂子哪里都有,但据臣手下查到的,那顾氏似乎并不简单。”
  江意秋嗤笑着:“就是个舞娘,能有多不简单?”
  “乾圣王英明神武,自然知道臣的意思,方才看着张太医急匆匆往这里来,想必殿下病得厉害,臣就不打扰了。”
  江蘅搁下那茶盏,也不等江意秋允,直接躬身退出去。
  听着屋外的脚步声远了,江意秋抬臂揉了揉眉眼,嘶的一声觉得甚是头疼,站起身的一瞬间眼前都发黑。
  回内室的时候,李念慈正在药箱里翻找着东西。
  “是缺什么吗?”江意秋问,“若是需要,我可以差人去太医院给弄些过来。”
  他看了一眼李念慈的药箱,叹了口气,听见他一边找着,一边答:“不是,我一贯理不好东西,记不清放在哪个格里了,时常需要找。”
  江意秋俯首,捏着的信已经在手里给捂热了,皱了两个角。
  心里暗暗想着,就连江蘅一看都知道这信绝非是他写的,那禾苑必然也不会看不出来。
  炭盆里的火染上那信一角,很快将其化成几缕灰。
  李念慈寻着东西很快便写了个临时稳住毒性的方子,江意秋朝外喊了一声,李念慈便同人出去抓药去熬,因着怕下人掌握不了火候,便亲自守着。
  “殿下平日里不常用的东西你们可有印象?”李念慈问那小侍女。
  那小姑娘转了转眼球,思索着道:“小大夫是指哪方面的?”
  “嗯……”
  李念慈方才在后厨观望了一番,所有的食材调料,甚至是用的水,都例常会用银针给过一遍,如此看来,从饭菜里下毒近乎是不可能。
  “殿下一向对入口之物挑得紧,奴婢们也只送些殿下一贯爱吃的,不常用的倒是真想不出来什么。”
  李念慈看那侍女支支吾吾,一想自己不过是个看病的大夫,还是莫要插手其他事务的好,便没再言,仔细照顾着瓦罐下边的火候。
  江意秋伏在榻沿边,半边脸贴着禾苑温温软软的手睡得很沉。
  暮色渐沉,昏暗的内室只有些炭火的光亮,禾苑纤长的眼睫微动,缓缓睁开,眼角有些干涩。
  他轻轻抽手,在离开后的片刻又被那人本能地抱住,江意秋呢喃着,好不容易自己给捂热了的手怎么偏生就要抽走。
  “阿苑……”
  禾苑侧脸垂眸注视着江意秋那张睡颜,那俊俏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扎得他手疼。
  他喉间微微滑动两下,薄唇微启。
  却在此时听见外边侍女朝内喊用晚膳,惊得江意秋顿时就清醒过来。
  “去备好,一会儿就来。”他揉着眼,待完全睁开后,扑上人就开始像个小狗一般可劲儿地蹭。
  “可算醒了。”
  禾苑上扬了些嘴角,“你可以多歇会儿,晚膳迟点用也没事的。”
  江意秋抬起脸来,皱着眉可怜巴巴地望着禾苑:“那不成,你还得喝药。”
  又将脸埋去禾苑颈窝里,沉吸一口气,嗓子有些哑,“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江蘅来找过。”
  禾苑想起这人好像差人来请过他一次,但自己没能去成。
  “他来有说是什么事吗?”
  江意秋一提起这人就烦躁上身,把禾苑抱着从榻上薅起来,一脸的不悦。
  他一边替禾苑穿外衣,一边嗫嚅道:“没有!”
  这两个字被江意秋说得像小媳妇跟丈夫告状似的,禾苑不禁微微偏头,莞尔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看他不顺眼罢了。”江意秋把着禾苑的脚踝,把白袜理了理给人套上了厚厚的毛靴。
  就着这个半蹲着的姿势,膝盖顺下落地,他伏在禾苑腿上,双手环着人的腰,片刻都不想与人分开。
  禾苑低眉,手轻轻抚着江意秋的发丝,“你不与他计较便好,这人是个铁腕子,之前还是个探花郎。不过他说话做事有他自己的风格,我瞧他是个得用的,就是可能性格不太讨喜,好些个文官也都曾吐过苦水呢。”
  江意秋阖眸听着禾苑居然还在夸那个人,心里又委屈又生气,抬起头使劲儿往禾苑怀里钻,闷出来一句:“谁管他!”
  听见江意秋肚子咕咕响,禾苑轻笑着拍拍江意秋的头,道:“那就不管他,先去用膳。”
  “我叫人在外院收拾了个小房间出来。”江意秋朝禾苑碗里夹菜,“李念慈住进去,以后好好给你养身体。”
  “他答应了?”禾苑端起小半碗豆汁,侧脸问道。
  江意秋扒拉了一口,“本来是难,不过我给了他一张一万两的银票,他就同意了。”
  闻言,禾苑刚咽下去的一小口豆汁差点给自己呛住,睨了一眼江意秋那不堪入目的吃相,默默将碗放下。
  鱼析湍堆
  虽然他们不缺银两,但这一万两银子,已经够把摇风堂给盘下来了。
  禾苑扫了一遍桌上的饭菜,甚是有些清淡,难怪江意秋看上去好像没什么胃口,明明刚才在内室里肚子都饿响了。
  李念慈带着侍女送汤药过来,端正作礼,替禾苑又诊了一次脉。
  江意秋接过汤药,因着这药不可用嘴吹,便用小汤匙轻轻打着圈,他轻轻嗅了嗅,喉间快速滑动两下,脸上一时间红的红绿的绿。
  禾苑看江意秋在旁边的一番行径,不禁翘了些嘴角。
  李念慈收了手,看向禾苑,正襟危坐道:“目前看,暂时不会危及殿下的性命。”
  江意秋将药递给禾苑,转而对李念慈正色道:“还请小大夫多操心,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便是。”
  他颔首,对禾苑道:“之后先皇下葬,这大雪天的,肯定免不了要受凉,殿下还是莫要去了。”
  江意秋拿起帕子,一点也不顾这里还有外人,直接抬手去给擦人嘴角留的药渍。
  “我自己来就好。”禾苑红了耳根子,去抢帕子却没得手。
  李念慈起身倏地就跟外边的侍女一起溜了,连碗都顾不上带走。
  江意秋捏着禾苑伸过来抢帕子的手,垂首凝眉撇着嘴道:“不许看别人。”
  禾苑瞳孔微动,他方才也就看了一眼那李念慈,还是请他诊脉的时候随意望了一下。
  面前这人直至现在透露来的一股子酸劲儿,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嘴里的苦味太浓,却被说不可与饴糖一同服用,禾苑动了动唇:“我想喝水。”
  话毕,江意秋黑瞳微闪,俯身过来将人困在木椅中。
  禾苑嘴里的苦瞬间被另一条温润的舌搅成一汪秋水,有枫叶的味道,甜腻的爱意像抚平人心深处不安的蜜饯,江意秋渴求地寻着安慰,确定自己留存在这世间唯一的意义。
  小狗用舌头舔人时,偶尔也会顺带用牙齿咬两下。
  鼻息交缠的热烈中,江意秋攥着禾苑腕间的手未曾松动过,他抓着他,更想绑住他。
  禾苑唇上被留了些印子,嘴角收不住的津液淌了下来,滴在衣服上边,细长的眼睛半眯着,听见江意秋一声笑,“水,够了吗?”


第60章 捉鬼
  禾苑眼里氤氲着雾气,狭小的空间里都是湿润的黏腻。
  小巧的下巴被迫抬起,江意秋看着那张在自己的攻势下终于有了些许血色的润唇,对自己的一番战果很是得意。
  他爱这样的侵占,上面都是他江意秋留下的痕迹。
  指腹轻轻在嘴角揉搓着,禾苑绯红的两颊在烛火的映射下格外明显,盈盈似水的眸中流淌着银白色星河。
  江意秋被这双细长迷人的眼眸勾着魂,笑弯了眼睛,“够了?”
  禾苑眨了两下眼睫,晃动着睫毛垂眼看向一旁,缩了缩被捏着的手腕欲收回,一下子却又被捏着下巴不得不仰高了脸,腕间的锁似乎也拧得更紧。
  “不够……”江意秋喉间溢出这句话。
  自是远远不够的。
  夜幕笼罩整个皇宫,井井有序的巡逻队遍布在宫墙内外,刑部的大牢里那三人如同濒临死亡一般心如死灰靠墙仰面。
  “冯大人,这几个人是犯了什么重罪吗?”一个年轻的狱卒守在冯卓旁边,替他添上了点茶水。
  “太子殿下亲自送来的人,想活命就少问。”冯卓寒声道。
  那人便吓得没再开口。
  冯卓抿了口茶,就他亲自审问的这几日来看,这三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嫌疑,而根据禾苑所说,那黑衣人武功不弱。
  这深夜里还有个声音一直在角落里,便是那自称是江有临旧部下的老人。
  可是禾苑说过不让任何人审,冯卓便只能将其隔开,可是那老人被拖进来的那日就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还得请太医来帮着处理。
  一到夜里就疼得直叫唤,惹得别的囚犯们跟着睡不成觉,这两日都跟着起哄让赶紧把那老人给赐死得了。
  冯卓也是头疼得没有办法,只得自掏腰包请太医来给这老人镇痛。
  人终于安静下来,冯卓也是松了一口气,却忽的听见有人喊:“太医!也请太医救我吧!救命啊!”
  “闭嘴!”冯卓厉声道,站起来往里面走去。
  那女人蓬头垢面得教人分不清是谁,许是在牢里待的时间久了,张着口笑起来活像个精神错乱的疯子。
  那太医站起来,侧头瞧了一眼,冯卓立马道:“辛苦太医,这女人甭管她!疯子天天说些胡话。”
  “没事,我去看一眼不打紧。”
  他看着那女人一张肮脏透顶的脸,头发都已经打了结,只有一双手能看得出来这女人的年纪应当本不大。
  铁锁被打开,太医刚拉开门,那女人顷刻间就掏出背后藏着的一把银簪子往那太医脖子间狠厉插去,冯卓在一旁离得太近,那喷射出来的鲜血蹦了他一脸,他抬手欲挡住眼睛却晚了一步。
  就这几秒钟的时间里,那疯女人从铁笼中冲出,因着夜里狱卒守卫人数不多,在冯卓缓过劲来带着人追出牢狱大门的时候,早已不知其去向。
  冯卓抹了把脸,把佩刀往地上狠狠一砸,“给我找!”
  狱卒们在刑部里忙活一整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原本以为江意秋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凉州,但禾苑瞧着他这两日天天守着自己,跟在身后像个小狗一样他去哪里江意秋便跟去哪里,回凉州的事像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但是因着江意秋总是趁他不注意就把他堵在角落里亲到喘不过气来,禾苑后来都特意避开了自己容易被困住的几个地方,譬如木椅。
  听见外边熟悉的脚步声,禾苑倏地从桌案前起身,拿着折子走到火炉旁边,像模像样地看上去似是已经在那个地方坐了很久一般。
  “小大夫说喝完今日的,大概就能停个一日。”江意秋端着汤药穿过屏风,看着禾苑端坐在炉火旁,安静地翻阅折子,心里有些美意。
  禾苑将东西搁到旁边的小案上边,抬眸问:“那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门?”
  若不是因为江意秋守着,他也不会被生生困在这太子殿里整整两日,只准看奏章,不准人上朝。
  徐章甫等人已经习惯了如今这番做派,就算没有人在龙椅上,他们几个大臣们依然能够在殿里吵起来,然后把写好的折子统统送到太子殿去。
  只因江蘅一身紫衣朝服立在大殿门口,领着身旁五六个侍御史将各部每日到殿议事情况及其商讨情况记录在册,作为其功过考核内容之一。
  “阿苑是和我待在一起不开心吗?”江意秋嘟囔着,拿出里边的小银汤匙,将温烫的碗小心放在禾苑手边。
  他双手立在禾苑身侧两旁的木椅把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你别……”
  耳边的火烧的正旺,忽然意识到在这里可能有不小心把禾苑烫到的危险,江意秋收了势,在他腿边蹲下身子,双手捉住禾苑那日不小心烫到的手。
  连着涂了几日的膏药,已经看不出痕迹来了。
  江意秋握着禾苑的指尖触到自己的唇,禾苑心间猛然跳动,胡乱脱口一句:“药该凉了……”
  “话说你回来也有两日了,凉州那边虽说也有月玥在,但真的不要紧吗?”禾苑放下碗,舌尖的苦都浸到了胸腔。
  江意秋将他嘴角的药渍熟稔地擦净,“要紧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悠然地像现在这样和阿苑一齐同吃同睡了。”
  又将备好的温热蜂蜜水也递给他,禾苑欣然接过,抬手抿了小两口,道:“事情败露的话,你就得陷入一众文人墨客的口诛笔伐中了。”
  禾苑微微皱眉,却被江意秋立马察觉。
  他抬手去抚平那抹褶皱,嘴角微微上扬:“不败露的话,怎么抓得住鬼呢?”
  地上本就铺着柔软的氍毹,江意秋看着禾苑面上露出来的一丝疑惑,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禾苑腿边,看着火苗跳着狂野奔放的热舞,他的眼里透着些光亮。
  “刚到凉州的时候,我便遇刺了。”
  禾苑猛然瞳孔震颤,垂首看着江意秋的侧颜,放下了杯盏,手抚在江意秋耳旁,听见他继续道:“他要送死那我也没法。”
  “本来以为是西戎突袭凉州,那带头的斩掉大帅的头颅之后,那副将才选择的投敌,可后来昭阳逐一盘查过所有其麾下的将士,似乎不见得是如此。”
  昭阳对此也深感疑惑,若是临阵倒戈,局面将会非常不可控,对于那名副将来说,他最好的选择应当是行刺失败后隐迹潜逃,人越少越好。
  可查过其麾下的兵卒,发现他们似乎是早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连马匹都提前选了耐力最好的一批千里马,同其他的马匹分开喂养了好一段时日。
  禾苑心下一沉:“那凉州那名大将的死,岂不是也有可能是因着军中有内鬼?!”
  “不无可能。”
  江意秋仔细忆起那张西戎首领的脸,那势在必得的信心,大军近乎是以必胜的势头冲进他们营地。
  西戎贼人那日连弓箭手都早已备好,仿佛就是在等他们自己走入那个大营。
  若说军中没有内应,那只能说敌军是有未卜先知之法。
  听江意秋如此说,想必那日突袭战况尤其危急,内鬼一事他更是不知,禾苑这会儿心里后怕得紧,喉间攒动,看着腿上眼眸半眯的人,柔声问道:“伤都好了吗?”
  他抚着江意秋的脸,很是心疼。
  “阿苑可是忘了,我回来的时候就能轻轻松松把你抱起来了啊!”江意秋回握住禾苑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好几下。
  禾苑看着这人时时刻刻一幅轻佻样,还是不免有些忧心。
  好在巡查御史们都已经派去了各州,再有此等情形,也能早些发觉。
  “话说,怎么没见着小年?”禾苑突然问道。
  江意秋趴在他腿上感觉像是已经要睡着,嗫嚅道:“听说刑狱里跑了个疯女人,小年去凑热闹了,不过冯卓怕是要恼,这肯定要被江蘅记上一笔。”
  “人找到了吗?”
  “连夜找了一宿,听说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现在这么冷,哪儿来的力气跑啊?”
  禾苑听着江意秋说得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发的小了,拿起案上的折子继续看,任由腿上那人枕着自己好入眠。
  几个刑部狱卒连同冯卓一齐在牢狱门口听训,一个个垂眉落眼的,就连冯卓也是一句都没敢反驳。
  “辛苦江大人跑这一趟。”冯卓拱手送江蘅离开。
  江蘅仍旧一脸冷淡,“辛苦谈不上,今后还是要请冯大人严加看管,这里面关押的不仅仅只有小偷毛贼,还有朝廷重犯,丢一个,那都是要掉脑袋的。”
  “是是是。”冯卓俯首听着,冷汗都冒了起来,后边的几个狱卒更是已经面色煞白,汗毛倒竖。
  江蘅转身,领着身后几名侍御史往外走,忽觉有一道视线一直往这边看,登时抬首望向那塔楼。
  小年缩在后边抚着胸口,差点被江蘅发现,他可一点都不想跟这人搭上话。
  凝望片刻,江蘅回首看见冯卓仍旧恭恭敬敬躬着身,沉沉叹了口气便离开了此地。
  “好险好险……”小年沉了沉呼吸,复又探出头来,却看见皇后的贴身侍女芍药躲在不远处的门后面。
  她正偷偷观望着牢狱的方向,看见江蘅从那边走出来之后,又匆匆往坤宁宫的方向行去。


第61章 落地
  江意秋伏在禾苑腿边,半边脸埋进柔软舒适的怀里,闻着些淡淡的药味,他紧紧揪着那人的衣袍攥在手心,两个多时辰都未松开。
  小年打屏风望了一眼内里,轻手轻脚慢慢挪进去。
  “去将我榻上的毯子取来。”禾苑轻声朝他道。
  盖着毛毯,江意秋似乎睡得更熟了,禾苑伸手覆在他头上轻轻揉着,将毯子往上拉了些,掩住了江意秋的耳朵。
  “如何?”禾苑抬眼问道。
  小年抱着手扶额,也轻声道:“江大人也太厉害了,连刑部尚书都照样不给面子的。”顿了顿又继续道:“那冯大人等江大人走后,就把所有的狱卒们召集起来统统都给训了一遍,想来是被气急了。”
  “不是问你这个。”禾苑莞尔,问:“母后可有好些了?”
  “哦!”小年猛然惊出一声,禾苑立马蒙住了江意秋的耳朵,他也反应过来自个儿把嘴捂上。
  “我看到芍药姐姐了,她好像是想去刑部来着,看到江大人了之后就又折回去了。”
  禾苑垂眸,“她去刑部做什么?”
  “好像是皇后娘娘让她去的。”小年看到案上搁着些糖炒栗子,眼睛瞬间放大,手指了下,禾苑无奈勾了唇点了点头。
  “坤宁宫的姐姐们这几日也都愁眉不展的,皇后娘娘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不过她看到我还是很开心的!”
  小年拿起一颗,稍微用力一丢丢就能捏出来里边粉糯糯的栗子,顺手扔嘴里接着道:“这不,又让我给提了一盒酥饼回来,送到厨房去加热了。”
  “不过……”
  他想起来刚到门口的时候,无意听见里面似乎提到了江意秋。
  小年望了望禾苑腿上熟睡着的人,沉思片刻未吭声。
  禾苑瞧了他这副似是迟疑的样子,仿佛还藏着话,挑眉道:“不过什么?”
  “不过我看江公子睡得这么熟,光盖个毯子还是怕着凉了,要不把他扶去榻上睡吧?”
  说着,他就撩起江意秋的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上,起身的一瞬间感觉自己都要被压成个肉饼。
  “嘶——”禾苑的腿脚登时麻劲儿全都上来了,整整两个多时辰没动过,小年看自家主子这是把人放心尖尖上宠着的了。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江意秋安顿好,而这人闻着榻上的味道之后,原本被折腾得像是要醒过来的时候,禾苑拍着人又将其给哄好了。
  “你现在都会绕圈子了?”
  小年正给禾苑茶盏里添热水,听见他如此问,自己也似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道:“那可不是!我对殿下可是从不避讳什么的,有啥说啥!”
  禾苑自己揉着腿,不适感还是很明显,那股劲儿还没消。
  “什么事?”
  小年端着水过来,也往禾苑身旁直接席地而坐,盘着腿两手撑着脑袋,直勾勾望着火炉。
  “我也希望是我听错了或者看错了,不过江公子确实命途坎坷。虽然我从小也没有父母,可是对他们我是一点记忆都没有,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是江公子他不一样……”
  禾苑倏地心口像是落了个重锤一般,他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交代小年查的事情这么快就又有了答案。
  他喉间滑动两下,抿了抿唇,垂眸看向小年的侧脸,沉吸一口气涩声问道:“所以是真的?”
  “我挨个去查了一遍,殿下交给我的兵败案记录册上边,是有这么个人,那老人所言不假。皇后娘娘估计是那日在灵堂周围恰巧碰见了,也刚好认了出来,这才同芍药姐姐话陈年旧事,我到门口的时候又正好听见。”
  小年的语气颇有些低沉,倒吸了长长的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人暗中勾结,若不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江家不会就此只剩江意秋一人。
  他自己也是个无父无母的人,生无牵绊无所依就如无根之萍。
  小年听见自己身后颤抖的呼吸声,禾苑胸口的起伏甚是明显,眼里的波澜几乎要奔涌而出,他听见禾苑的声音细小又脆弱:“所以他母亲真是被逼死的?”
  “是。”小年俯首道:“但也不全是。江夫人知晓事情经过,却也自感无能为力。宫中有个奴才给先皇通风报信,说江夫人欲拼个鱼死网破为自家丈夫讨回公道,先皇听信谗言震怒,却也仅仅只是发了通火,并没有处置江夫人。最后江夫人可能自感活着只会连累江公子,所以才选择了殉情。”
  禾苑紧紧攥着袖口,沉声问:“牢狱里那个人死了没有?”
  “殿下吩咐了让冯大人好生照看,定然还是吊着口气的。”
  “我要见人。”禾苑的眸中映着炉中的火焰,烧得甚凶,“现在。”
  小年闻言立刻起身,禾苑往屏风方向望了望,又上前去,那人半截身子都露在了外边,他叹了口气,给人掖好了被角,继而垂眸,眼中含波地凝视着那张安静熟睡的脸,偷偷轻轻地在江意秋眉间落了个吻。
  带上的木门发出轻轻的响动,江意秋眼角跟着震掉了一滴破碎的眼泪。
  冯卓正一脸不悦地数落人,跟着就又听见下人来通传,他顿时眉头拧得更紧了,“我是不是该去庙里拜拜了?最近这两日都什么事啊都?”
  转而又赶紧指派狱卒去拖人,那老人在牢里摸爬滚打都没个人样了,禾苑都入坐堂上好一会儿了之后,才将人带过去。
  “你们都出去,没有听到命令谁都不许进来。”禾苑压低了嗓音,周围的气氛很是沉重。
  “啊?”冯卓弓着身子在禾苑旁边,“这怕是……”
  审犯人至少需要两个人,而且还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侧记录,冯卓听禾苑如此说,甚是有些难办。
  “殿下说了,你们跟我尽管都出去便是了。”小年赶紧拉着冯卓往外边走,“如果想活命就别多问了。”
  禾苑听着后边的动静渐渐小了,起身转头将铁门轻轻关上,拧紧了锁扣。
  那老人双手和双脚都戴上了镣铐,禾苑自上而下俯视着这人,狱卒还真是细心,将人洗得干干净净,白眉都甚是亮眼。
  “我问什么。”禾苑缓缓从袖口抽出一把匕首,“你答什么。”他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绵长中夹杂着丝丝怒气,他咬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像利剑一般狠狠朝人刺去。
  “若是答得我不满意,一个字,你身上就多留个口子。”
  那老人跪伏在地,铁链因着他身体恐惧的战栗而在地上擦出尖锐的鸣音,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乎是连一个字都没法清楚地道出口。
  “是……”
  禾苑俯身,手掌盖到那老人肩上,半蹲下来,一双细长的狸眼中充斥着浓烈的危险气息,“你叫刘昌。”他停顿了片刻,看着那人褶子遍布的双目,低声问他:“是也不是?”
  “是……”他迟钝地点头,手腕间的铁链却被禾苑捏着匕首勾了起来,“本来,你可以装作不知道,在这世间某处苟且偷生,为何突然又良心发现?”
  他手腕间已然被这枷锁勒出了血痕,却早已结了痂。
  “这世间早已没有能容得下鄙人的地方,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不如解了心头结再死,黄泉路上也落个清白。”
  禾苑听着那沙哑苍老的嗓音,不似佯装伪面。
  确实如同刘昌自己所说,在他选择入李晏贞的阵营,那他这一辈子便再无可能自由。
  “梁易那么忠心耿耿的小伙子,生前也与我很是要好,李晏贞他说扔就扔了,连他的家人都不放过……”
  禾苑淡漠听着刘昌继续言:“更何况像我这么一个孤寡之人。”
  “这些话你可以留着去跟阎罗王话家常。”禾苑打断了他,“我且问你,当年李晏贞与江有临是打的两条战线,他怎么知道西戎的兵力分布?还能故意假装被敌军拖延时间?”
  闻言,刘昌沉默半晌,紧紧皱眉道:“这个鄙人确实不知,我们只是听命行事。”
  禾苑冷眸抬手,刀刃的白光闪过刘昌的双目,他登时吓得冷汗直冒,“鄙人真的不知道!”
  “兵部有记载,当年西戎集结全力攻打咸阳关口,江有临却只率了十万兵马前往迎敌,他应当不是如此狂妄自大的人,是不是有人更改了军报?”
  刘昌脖子间一凉,吓得直哆嗦,“是……”
  禾苑寒声问:“你可知道是谁?”
  “是……”他鬓角的汗顺着淌下来,“是……”
  “是谁?”禾苑捏着刀柄的手骨节处泛了白,“我奉劝你,为了少受些折磨,莫要撒谎。”
  刘昌慌忙吞咽两口,“是……是先皇……”
  “是先皇让鄙人改的……”
  禾苑瞳孔猛然收缩,他扔掉了匕首,抓着刘昌脖子间的衣襟,“你说什么?!”
  他的双手颤抖不止,眼底逐渐浮起一抹红,胸口一时间都喘不上来气。
  他看着刘昌阖上眼,面如死灰毫无生气的样子,心间顿时犹如刀搅,那刀刃孤零零落在石板上,失去了刀鞘。


第62章 赎罪
  砰——
  后面的铁门骤然被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尖锐的暴鸣,里面两个人都被吓了个透,禾苑猛然回首。
  江意秋在门边似乎都有些站不住,手紧紧捏着那铁杆支撑身体,他粗喘着气,胸口的衣料被撑开又收拢。
  禾苑望见那双猩红的眸子,黝黑的瞳孔激烈地颤动,那目光说不清道不明,落在自己身上。
  刘昌看见江意秋,本能地惊叫起来,瘫倒在地却拼命向后挪动身体,手链和脚链在一番慌乱中都缠在了一起。
  江意秋看着禾苑一言不发,转而斜眸看向了刘昌,沉默着走两了步,在刘昌跟前半蹲下身子。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抓起刘昌肩膀上的布料,狠狠攥着。
  “鄙人怎敢欺瞒……”刘昌一双装满了浊泪的眼睛直视着江意秋,“篡改军报可是杀头的重罪,若是没有上头的准许,鄙人哪里敢动这个心思?”
  昏暗的牢狱里,静得落针可闻。
  禾苑在江意秋身后,小心翼翼观察着他,探出去的手又停在了半空,稍稍屈了指,还是又垂了下去。
  忽然,他们听见江意秋像是自嘲一般的轻笑。
  刘昌鬓角的汗都汇成了河,前几日被江意秋揍得心里还怕得紧,这会儿被人逼在角落里,看见江意秋嘴角露出的笑意,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直窜心头。
  江意秋平日里最珍视的墨发,这会儿也凌乱地散落在满是灰尘泥土的地面,他好像已经顾不上了。
  “说完了?”
  他的目光凌厉如银剑,周身都是窒息的寒意。
  刘昌哆嗦着唇,迟钝地半低了低头,还未抬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整个头骨被捏在了手里。
  江意秋的五指用力到像是要直穿刘昌的皮肉骨头,喉间溢出的低吼无不是这些日子以来压抑的极度愤恨。
  禾苑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江意秋抓着刘昌的头,一次又一次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重重地朝石板砸去。
  起先还能听得见嘶哑的惨叫,三四下过后,已经只剩肉体撞在地面的闷闷声,还有江意秋那揪心的低吼。
  不知过了多久,江意秋已是满脸满手的血,那铁锈一般的味道充斥这整间牢房,刘昌早已没了气息,那已经不成样子的头颅,任何人都没法再看一眼。
  江意秋的手也没有了知觉,温热的血溅在他的手上,从粘稠到凝固,他蹲在这里半晌不动,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他看着面前的一摊烂泥,眼神空洞无比,脑海中闪过了无数让他以前感到费解的画面。
  为什么靖王有时候对他异常的严苛?又为什么偶尔看向年幼的自己的时候,眼底还潜藏着一抹杀意……又为什么明明众人都夸赞靖王与皇后待他比太子还亲,而自己却感受不到那么多……
  原以为是自己与至亲这辈子缘分太浅,原以为是不是自己不够努力,达不到靖王对他的期望,又或许是自己太不懂得知足……
  良久,江意秋忽然胸口一阵震颤,不过都是赎罪罢了。
  他缓缓起身,腿脚一阵发麻,眼前也黑了一片,正要往前边倒,却感觉到有人拉住了自己。
  江意秋半阖着眼,呆滞地不肯转头望那人一眼,浓密的发挡住他半张侧脸,额角坠落的几缕都被血黏到了一起。
  他血痕遍布的右手被抱在一个温暖的怀里,那红色也在禾苑白净柔软的外衣上蹭了些许。
  禾苑仰着头,却望不到江意秋的脸。
  “对不起……”
  禾苑用力拉了拉江意秋的衣袖,许是因着此刻已经脱力,他猛然倒向了禾苑的肩膀。
  江意秋弯着腰,整个上半身都挂在了禾苑身上,脖颈搁在他肩膀上,头靠着头,听着禾苑强压着喉间的哽咽,轻声同自己耳语,诉说着万般的歉意。
  可是这不能怪他。
  江意秋闭上眼,垂落的双臂缓缓抬起,将人回抱在怀里,用没沾血的左手掌心盖在禾苑后脑处,嘴角溢出沉沉的叹息,涩声安抚着人:“不是你的错。”
  闻言,禾苑心中更是难受万分,他只能紧紧攥着江意秋,唯恐哪一天这人就找不见了。
  “不是你的错。”
  江意秋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到禾苑都觉得害怕。
  他宁愿江意秋失控迁怒到自己身上来,心甘情愿承受他的情绪和恨意,可是江意秋却是舍不得的。
  禾苑一想起江意秋小时候孤零零地跑出宫去后山找母亲,一个人蹲在石碑前撕心裂肺哭了大半个时辰,就觉得心里像是缺了一块,喉间犹如插着一把利刃。
  “我没有办法把他们还给你……”禾苑喉间攒动,“但你永远有我。”
  他拥着江意秋的手轻拍着那人,禾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无力感,江意秋自己强撑起来的屏障让他无从下手,那个分明已经快要碎裂的灵魂时时刻刻都在尝试自我缝合,禾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只能心疼又无助地看着。
  江意秋呆滞地望着地上的那把匕首,锐利的刀锋倒映在他黝黑的瞳仁中,点点光辉在里边时隐时现。
  煞白的嘴唇翕动,他只觉得脑子里现下一片空白,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至多不过是知晓了自己本该也是在爹娘疼爱下长大的孩子。
  他好像听见禾苑在耳边说了什么,恍惚间一阵尖鸣在脑子里荡开,江意秋回着:“好。”
  小年在外边守着冯卓等人不让进,看见禾苑带着血迹斑斑的江意秋从牢房出来,吓得连忙上来帮忙扶人。
  “今日之事,劳烦冯大人了。”禾苑面带冷色,抬手在冯卓肩膀拍了两下。
  “是,臣明白。”冯卓躬身应道。
  待送禾苑一行人走远,他带着三两狱卒进去清理,刚到铁门不远处就闻着浓烈的血腥味,只窜鼻腔。
  看清地上的惨况后,一个个都扶着墙开始止不住地作呕。
  马车停在院墙外边,正午时分,雪水顺着金瓦往下滴。
  禾苑拉着江意秋的手,平日都是江意秋为他掀帘,看着那人神思恍惚的模样,禾苑正准备抬手,突然一柄利刃穿破帘布直直朝自己刺来。
  禾苑左手牵着江意秋的手腾不出空来,他眼一闭准备用右手接,人却直接被江意秋用力往旁边扯了过去,进而就听见那持刀人的腕骨被江意秋一脚踹到骨头折断的声音。
  “啊——”
  小年转个头的功夫,面前就落了把刀,登时汗毛倒竖。
  “是你?”
  江意秋拽出来里面藏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柳灵。
  腕骨折断痛到让她五官都有些扭曲,又勉力狠狠瞪着江意秋,一身脏乱不堪的衣服像是在沟道里滚过一遭,蓬头垢面的再无一丝当年醉仙楼老板娘的风情万种。
  禾苑看见她,心下猛然一沉,柳灵必然就是不久前从牢狱里逃出来的那个。
  “殿下别来无恙啊……”
  柳灵转而把目光递向了禾苑,“还以为姓江的知道了以后,你们俩就得分道扬镳呢!”
  “不曾想还真是个痴情种,自己的老子老娘都被别人爹害死了,还能心甘情愿跟在别人后边做条狗!”
  啪——
  禾苑抬手狠狠抽了一巴掌,柳灵那半张脸瞬间就起了红印。
  “你也配在这里吠!”
  小年立马过来随便扯了张擦木板的旧布,想给她把嘴堵上,正准备要通知冯卓,禾苑抬手晃了晃,寒声道:“不用麻烦了,她刚才都已经交代完了。”
  他俯身,轻声对柳灵道:“我该好好谢谢你的,如果不是你,我还真找不出来那个人是谁。”
  “你!”柳灵瞪着双泛红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就算知道了,大不了,咱们一起死便是了!啊——”
  江意秋捏着她的手上了劲儿,骨头在里边嘎吱作响。
  禾苑哼笑两声,“你哪儿来的底气?还是你觉得我不会现在就一刀给你个痛快?”
  “你不敢!”柳灵疼得直抽气,她转了转眼球,进而扯开些嘴角,像是有些得意:“若是你真的知道那人是谁,你怎么不现在就了结了我?”
  她看着禾苑的神情,再一次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你还在诈我!”
  柳灵近乎疯狂般哂笑着,可下一秒,禾苑手间的利刃就划破了她的喉咙,登时血溅当场。
  禾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等人倒了地,他扔掉那柄刀,随意擦了两下手,将帕子也一并丢在地上。
  “让冯卓自己收拾。此事一并告知江蘅,严查。”
  “额……是!”
  小年喉间快速滑动两下,转身望了望头顶的牌匾,又深深吸了口长气。
  江意秋漠然望了望地上的人,想起来或许李晏贞的喉间也是这般深度的刀口,直接能看得见森森白骨。
  他牵过禾苑微微发颤的右手,握在掌心揉着,温柔无比地问他:“累了吧?”
  禾苑看着江意秋望着自己的双目,与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他试探着问道:“那我们回家?”
  江意秋听罢,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嘴角凝固的血都因此崩裂开来。
  他似是满心欢喜应着:“好,回家。”
  可是内心依旧麻木着。


第63章 晚膳
  江意秋一路上再没说一个字,只是依旧如往常一般把禾苑的手稳稳握住,那玉葱般的手指是他以往爱圈在手里揉揉捏捏的心头好,时不时还想尝尝味道。
  禾苑的双眸时不时就要往旁边飘过去,一路上胆战心惊,几次薄唇微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直到那人折了身子,往自己腿上一趟,又挪动两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了眼,禾苑紧绷着的心弦才稍微松了些许。
  他望着破掉的布帘,冷眸中道道白光,那透过孔洞穿进来的寒风,都比不及的凛冽。
  小年望着地上的大片鲜红发愣,那双大睁着的眼睛看得他发怵。
  江蘅收着消息立马带人赶了过来,厉声问着跪伏在地的冯卓:“冯大人不是说,已经把人重新关进去了吗?”
  “这……”他不敢将脸抬起来,“这不是已至年底了,一家老小都等着碎银子过活……所以……”
  江蘅看着从牢狱里抓出来的替身,“所以,冯大人为着这几两银钱,断送自己的仕途,甚至于赔上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可真是太有远见了。”
  “不……不会的……我只是叫人临时替一下,待把人抓回去,肯定严加看管的!”冯卓忽的抬起面来,“江大人您可不能这么算的啊!我不过是……”
  江蘅一声冷哼打断了他:“冯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他朝下的目光透着狠厉,“是不是你指使她去的?”
  冯卓登时眼睛瞪得溜圆,“什……江大人此话何意?”
  “你自己心知肚明。”江蘅抱起手,轻蔑道:“那夜你故意去找了个刚入院不久的小太医,殿下亲自交来的人,只要有点头脑的,也不当如此不上心。既然他死了,那是谁找他去的,就该好好思量一番了。”
  “我不明白江大人在说什么?我只是犯了个小错而已,我指使谁了啊?”冯卓看上去甚是有些无奈,“江大人也不能仗着有殿下作保,就能随意给我们这些人安罪名吧?”
  “我要见徐尚书,就算是要摘了我的官职,也不能不过问徐尚书!”
  江蘅三言两语就把冯卓气得直接连面上功夫都不做了,倏地就站起身来,“我也是入朝多年的,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能干,但就凭你还不够定我刑部尚书的罪!”
  话毕,江蘅非但没有恼怒,甚至还很是轻松地笑道:“冯大人说得对,我在您眼里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也不过是个仗着殿下信任的小监察官。您也不必现在就大动肝火,我是来好心提醒您:您不小心没看住的那个疯女人,行刺殿下未果,已经被殿下当场手刃了。”
  闻言,冯卓转到一边的头猛然望回来,惊恐万分。
  偷换人事小,可牵扯到主上的安危,可就不是他几两碎银能弥补得了的。
  “我……”他颤抖着唇,似是废了好些力气才缓过神来,“我……”
  江蘅冷眼瞧着冯卓一把老骨头现下六神无主的模样,摇了摇首,“冯大人还是好自为之吧,此事殿下下令让我严查,刑部最近怕是会不好过了。”
  “不过。”
  他话锋一转,“另一件事,我想向冯大人请教请教。”
  冯卓愣在原地没有反应,沉默地听着江蘅继续道:“我听说礼部尚书沈大人牵扯到一桩命案,到今日这案子也没结。”
  “如果冯大人信得过我这毛头小子,我可以在殿下面前替你说两句。”
  冯卓听罢,蓦地抬起皱巴巴的眼皮,连忙道:“江大人有法子,条件尽管提。”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就是想看看沈大人的供词罢了,不知冯大人可否方便?”
  江蘅如此道,冯卓心下想这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况且牵扯到沈尘尘的这桩命案也已经被主上搁置了许久,这会儿被他提起,肯定也是主上的意思。
  “方便方便!”冯卓连连应着,呼着个下人赶紧去找。
  江蘅负着手,脸上露着浅浅的一丝笑意,冯卓一改方才的理直气壮,哈腰弓背地引着江蘅入了刑部大院。
  他心下也觉得有些奇怪,这江蘅怕不是因着先皇驾崩后不着丧服,依旧一身暗紫例行上朝,还将脊背挺得那般直溜,惹的沈尘尘看不下去上折子参了他一本,这才要来细查临安街的案子,给沈尘尘也回个礼?
  不自觉地瞟了一眼那人,正对上的目光却让他不寒而栗,冯卓低了低头,自感还是别多嘴的好。
  “冯大人对这案子可些什么高见?”江蘅淡淡道:“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冯卓弯了眉眼,一直弓着身子:“江大人于老身是救命之恩,不必客气。”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如今离这案子发生也有段日子了,再查,肯定不容易。以沈大人的供词来看,他并不知道那药铺的小伙计为什么恰巧倒在他屋外,也坚持说自己那几日在家里病着,故而一直都没打开过门,因此称他全然不知。”
  江蘅本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问道:“太医查过他的脉象吗?”
  冯卓皱了皱眉,“查脉象?”他似是有些迟疑:“为何要查脉象?”
  “嘁—”
  江蘅耸了耸肩,心中一顿暗骂:“难道别人说病了就病了?证词是真是假都不去验一番,那我还要这证词有何用?!”
  “罢了,我自己看吧,冯大人不必跟我这儿浪费时间了,赶紧去准备吧,一堆事情等着您呢!”
  待几张纸送到了自己手上后,江蘅疾步离开了这个让他觉得无药可救的地方。
  一阵风卷起来,撩起瓦砾上的白雪直拍地面,禾苑寝屋的床榻上边,江意秋并不安稳地睡着,时而听得见些哽咽的梦呓。
  “阿娘……”
  他的眼睫一阵阵的颤动,一滴一滴的清泪直顺着眼角淌下,进而流到耳朵里。
  江意秋以为他已经忘了小时候的离别,那些他再也不想忆起来的瞬间,在江府中孤身入眠的寒夜,因为犯了小错却被罚跪整日的阴影,这些他原本都已经快忘了的记忆,在梦里显现得无比清晰。
  其实小孩子的直觉大部分时候是准的。
  无数个瞬间,他都在想靖王是不是讨厌自己,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直觉就渐渐消散掉,江意秋开始将问题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日复一日地更加用功,以至于十四岁就带兵远征边关。
  鲜血第一次喷洒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也不过十四岁。
  他沿着漠川河,洗了一整夜的血,连他身后的兵卒也是看到他就躲。
  如今想来,那一仗,若不是西戎一时轻敌,听闻大靖带兵的将领只是个年仅十四岁乳臭未干的小子,江意秋怕是会同江有临一样,有去无回。
  噩梦缠身,种种过往化作一片泥潭,拽着江意秋。
  他梦见与母亲的最后一次游戏,梦见母亲留给年幼的自己只剩背影,梦见身形模糊不清的父亲江有临在边关浴血奋战、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声声故人的呼喊,犹如洪水般朝他涌去,他觉得自己已经窒息到快要死了。
  他朝水面奋力伸出的手,也在一次次寻不到绳索之后,一点点失去力气。
  直到有一个声音,那个让他一直魂牵梦绕的人,一遍遍唤着自己的名字,越来越着急,也越来越清晰。
  江意秋的手被拉住了。
  禾苑蹙眉,看见那缓缓睁开的双目,渐渐沉了一口气。
  江意秋回来换上的干净里衣此刻又被汗液浸透。
  “醒了?”禾苑探过去一些,凑得近了些,左手捏着手帕替他擦了擦泪痕,心疼道:“做噩梦了?”
  江意秋在他面前一点儿也藏不住情绪,便也就直接捏着那人的手腕,稍稍用了些力气往自己身上带。
  他从来都只有眼前这个人。
  禾苑骤然贴在他的胸口,那人似乎还未从噩梦中彻底缓过神来,那心跳声在自己耳边听起来甚是明显。
  “阿苑。”江意秋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了什么话都道不出来的性子,可禾苑却从来都是这样的。
  “晚膳有樱桃肉。”禾苑探手去揉了揉江意秋的脸,“要不先吃点吧。”
  江意秋回来沐浴过后便直接歇下了,一觉睡到了现在,连午膳都没用,这会儿肚子里空空的,他还真觉得有些饿。
  应声就乖巧地坐起来穿衣,禾苑一边朝外呼着让人去准备,一边给黏在自己身上的人套衣袖。
  禾苑几句温言细语加上香喷喷的樱桃肉,江意秋便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桌上不止有樱桃肉,还有排骨汤,禾苑坐在他右侧,抬起左手替他舀着热气腾腾的浓汤。
  江意秋整个人坐着就比禾苑高出一节,那桌子也不算矮,他瞧着禾苑似乎有些费劲,毕竟他也不是经常做这些的人。
  “我来。”他拿过禾苑手中的银汤勺,却在靠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瞥到了禾苑藏在桌子底下右手上的一片白。
  “你的手!”江意秋立马就扔了手里的东西,去捉了那只被纱布裹缠着的纤细玉手,心疼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禾苑轻笑道:“没事儿,不过是被烫到了,小大夫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怎么会被烫到?在哪里烫的?”江意秋还是很急切地问道。
  旁边的侍女忍不住抢先答道:“殿下是为了做那道樱桃肉,被溅起来的热油给烫到了,手背上都起了好大的几个水泡呢!”
  她是生怕被骂,说完就急匆匆退了出去。


第64章 梧桐
  江意秋的目光停滞在那白色的纱布上,看上去裹了好几层,酸甜参半的滋味顿时就在他心间弥散开来。
  江意秋甚是疼惜爱怜地引着那玉葱般的手指到自己唇边吻了吻,温柔道:“以后再不准去厨房了。”
  禾苑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香茶都不曾煮过几回。
  那双称得上是玲珑剔透似水莹莹的纤纤玉手,换作谁也舍不得让它去碰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禾苑指腹轻轻揉搓着江意秋的脸,“真的没事。”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安顿好江意秋之后,禾苑便径直去了后厨,而后一直处于手忙脚乱之中,笨拙地又竭力地想要做出江意秋最爱吃的那道樱桃肉。
  禾苑是金尊玉贵的太子,集万千爱怜于一身。
  连菜刀怎么拿,怎么切,都得现学。
  江意秋又何尝不清楚?
  禾苑看着江意秋眼中含波,眼睫贴在他手指上,挠得他一阵痒痒,禁不住轻声莞尔。
  江意秋抬眸,张唇才道出个“谢”字就被禾苑抢先一步打断。
  “谢谢你。”
  他望着禾苑朝自己凑近了几分,那一双微敛的星眸中,安静地闪烁着淡淡的银色光亮。
  禾苑看着江意秋呆愣的模样,抿了抿唇,回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江意秋那温热的皮肤总是不由自主想把自己的所有温暖都给自己。
  禾苑专注地凝视他,眼里的星河逐渐化作了点点涟漪,那张小巧的薄唇轻启,再一次缓缓温言道:“谢谢。”
  江意秋双瞳中倒影着禾苑额前摇曳着的几缕青丝,被溜进房来的些许残风推攘着在半空婆娑,他的目光恋恋不舍地追随着,闪动着,仿若随之飘摇,而最终落定在禾苑微微皱着的眉宇间。
  是了,刘昌或许是知晓当年江有临兵败真相仅存的这么一个人,可是江意秋一点都没有犹豫,他以雷霆之速将人砸死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鲜血飞洒,倒地溅起一片烟尘。
  刘昌死了。
  可江意秋若是想,凭他如今在大靖各州的威望、战场上杀出来的功绩,再借此证人翻旧案改史册,给这江山换个姓氏也不是不可能。
  但江意秋不会。
  禾苑攥着他的手,良久,才听见那让他心安的嗓音坚定地道了一声:“放心。”
  江山是你的,你是我的。
  廊檐下的雪泥被来往之人踏碎,高处晶晶亮光折射到江蘅脸上,刺到他的眼,他蹙眉有些烦躁道:“你这又是何必?早同殿下讲明白不就好了?”
  沈尘尘伏在桌案前,垂首认真提笔写着什么,可一笔连一笔地错,也实在是无心再继续。
  他慢慢支起一只手臂,撑在自己下颌角边沿,半睁着眼望着被自己誊抄出来歪七扭八的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蘅兄,若我像你这般能言善道,又善察人心的,哪儿还能这般愁啊!”
  江蘅愤愤道:“也怪我前段时日一直不得空,你也知道,高大夫那顶多就是挂个名,我都好几日没合眼了。”
  “是啊,蘅兄一身才华终于得地儿施展,岂不快哉?”沈尘尘抬眉睨了江蘅一眼,又笑道:“要不我请你吃一桌?”
  江蘅仰头饮了两口,听罢,嘶的一声:“嘿你这个人!是不是一张利嘴就尽对着我了啊?!”
  嚷嚷完又不禁笑了两声道:“快哉倒也不尽如此。”他搁下杯盏,又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弊病,你不比我清楚?怕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啊!”
  “日子还长,往后慢慢来便是。”沈尘尘也是深受其害,如若不然,不至于让老母亲陪着自己到了三十多岁才有了一点盼头。
  “理是这样没错,但你总得把这事儿解决了不是?这老拖着,是等着又让殿下亲自来找你?”江蘅索性连官帽都摘了,搁在了旁边的木桌上。“万一要真失了殿下的信任,再想有这么个好位置,可就难咯!”
  上一回退朝后,禾苑将沈尘尘单独留下交代了一番,而今又让江蘅细查,明摆了就是向着他。
  沈尘尘与江蘅是同为一个地方所出的人才,这在他们的履历上边便能清楚地知晓,不过二人直至前不久才得以重逢罢了。
  “我知道,但是最近是真的腾不出空来,加上先皇又病逝,咱们只有这么一位太子殿下,总不能因着我这点儿烂事去打扰吧?”
  沈尘尘说道,又愁得挠了挠头,“我就搞不懂了,空口无凭怎么就能怀疑是我杀了人呢?”
  “你这不是废话!人就倒你家大门旁边,都快臭了才有人报官,刚好你又在家里,那不怀疑你怀疑谁啊?”
  江蘅似是与他说得都有些口干,又觉着茶水不解渴,便随手拿了个橘子开始剥。
  “哎我就不明白了,这之间一定就是原因跟结果的关系吗?因为好巧不巧他就倒在我家大门旁边,所以人就一定是我杀的咯?”
  沈尘尘起身,往旁侧走了几步:“那按这么说,若是一张休书也掉我家门口,那就该怀疑我是不是被人休了?”
  闻言,江蘅刚咽进去的一瓣儿橘子差点没给自己呛死,脸倏地就涨红了一片,沈尘尘挑眉,“怎的?我这橘子酸?”
  江蘅饮罢热茶,别过年去,口气似是淡然:“挺甜的……不过我原以为尘尘你是知晓这些理的,用不着我特意同你讲,先生教过的:人言可畏!这就忘了?”
  “我没忘。”沈尘尘扶着桌沿边,又缓缓蹙眉道:“我只是气不过,也不屑于同那些人计较。日日夜夜想着怎么才能把殿下交给我的事办好,过完这个冬,开春就是春闱,你又不是不知道各地的学堂乱成什么样子……就差拆了……”
  “说起这个,我们御史台这边也顺带查看了一番,你行啊!”江蘅把剩下的一半橘子抛给了沈尘尘,“这才多久,各地的先生都被你请出来了,不愧是状元郎!面子大!”
  沈尘尘掰了一瓣橘子扔到了嘴里,酸得眼睛都眯上了,片刻后缓过来劲儿,无奈朝江蘅笑道:“这叫甜?!”
  江蘅嘴角扬了扬,侧脸朝桌案上的果盘抬起下巴,道:“你这不都成尚书了,怎么连橘子都不舍得买些好的?户部好像也不会克扣官员俸禄啊!”
  望着那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很是可口实际只有酸苦的橘子,沈尘尘苦笑道:“习惯了,母亲生前一直都是吃的这样的,甜的还没来得及……”
  江蘅闻言,默默垂下了眼,又缓缓起身走过去,一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拍了两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不说了,你也早些回去吧,省得被人发现,到时候又该被那些老头给参个‘肆意勾结,暗中密谋’什么的罪名了,况且你还是着的朝服……”
  话毕,江蘅轻哼一声:“你前不久不是才因着这事在殿下面前告我的状?还敢提啊?!”
  沈尘尘被噎了一嗓子,抬手拨开那只盖在他肩头的手,往旁边挪了两大步,“对!咱们势不两立!”
  江蘅被那人送出了门,身后砰的一响,他立在雪地中,嘴角轻佻地上扬,无奈摇了摇头,回首朝着破烂院儿里大喊一声:“不是说请我吃一桌的吗?什么时候请啊?到时候我来接你啊!”
  喊完了就听见里边的人堪堪回了俩字:“没钱!”
  江蘅噗的一声笑出来,又左瞧瞧右看看,绕了大半个皇城才回去,到屋时肩上的雪都快有半寸深,他也不舍得请车夫。
  那碗樱桃肉,江意秋一口都没落下,只是吃完就背着禾苑去找后厨要了一满碗酸汤,一口尽饮。
  胃里这会儿才真真是酸甜交加!
  江意秋突然余光瞟到个人影正朝自己走来,下人接过碗应声退离,回身便听见李念慈道:“天气这般冷,乾圣王竟还能喝得了冰梅汤?”
  “这有何不可?”江意秋垂眼看着这个面目清秀的少年,又时时惦记着禾苑身上的毒,正色道:“小大夫可有查到毒源?”
  李念慈道:“恰好碰上,也就是想说这个事,不过先请乾圣王移步到我院里吧。”
  江意秋挑眉,深邃眼瞳中有些异样的波澜,瞧着李念慈垂低的脸又往上抬了抬,眨巴两下眼睛,便应声跟着走了。
  给李念慈安排的院子离这里有些距离,途经禾苑的小花园,江意秋不由地放慢了些脚步。
  寒风侵袭整间庭院,就连他出城前还曾可见枯黄的梧桐树叶,现下也早已化作了一地污泥。
  梧桐梧桐,梧为吾,桐为彼,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池塘冰面上空荡荡,凝聚一片寒霜,凄恻如斯,冷得连江意秋都忍不住驻足喟叹:“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
  他瞳孔中映着那树下的秋千花雕椅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泥,与桃木之间更是生了一层冰霜。
  “受不住了还能饮冰梅汤?”李念慈在旁边歪头抬了眼睫,瞅着江意秋这幅少有的长吁短叹的模样,也跟着唉声叹气:“我瞧乾圣王眼下又是乌青,话说您们这些贵人都是不用睡觉的吗?”
  江意秋轻哼:“是啊,天天一口气吊着,不死就成。”
  李念慈有些诧异,他侧仰着头瞥到江意秋似是失神的黝黑瞳孔,听见“死”这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竟然也有些感同身受。
  他噗嗤笑出声来,江意秋却像是不为所动,一直盯着那秋千。
  李念慈四下环顾一番,凑到那高大的身形旁边,吸了吸被吹红了的鼻子,轻声同他问道:“若是我也没法子了,乾圣王预备怎么救回殿下?”
  江意秋心间一颤,恍若连半空中飞舞的雪花都有一瞬间的停滞,这对他来说是个毋庸置疑的问题。
  年少如禾苑,可也如江意秋,他不过也只是个十八出头的小子。
  “把董凡绑来。”
  李念慈神情像是笃定一般,无奈道:“恕我直言,你奈何不了他。”
  “你不是他最疼爱的徒弟吗?”江意秋这会儿目光才从那片白雪上边移开,侧脸放低了眼睫,眸中带了些寒冷,“看到自己的爱徒被困被折磨,他能坐得住?”
  闻言,李念慈的身体甚至都有顷刻的微微战栗,“你调查我?”
  “小大夫莫怪,这也是我作为一名准太子妃必须要尽心做好的事情之一,既然让你住了进来,那当然先得查一查你的底细,不过就是我那些手下太不得力,竟然只查到你有个名医师傅,其他的。”江意秋停顿了一下,将手覆在了李念慈肩膀,不轻不重拍了下,继续道:“那就看是你自己好好同本王交代,还是等我查了。”
  “……没什么好交代的。”李念慈目不斜视,“乾圣王要查尽管查便是了。不过我以为当今被世人称颂的大将军本是坦坦荡荡正面亮刀的汉子,未曾想还会使这些有损阴德的招……”
  江意秋咧开嘴角大笑两声,“多谢小大夫夸赞!不过……”
  李念慈明显感觉到肩膀传来的痛楚,不禁皱了皱眉,进而看见江意秋一双泛起淡红色的眼睛。
  “以小大夫悬壶济世的菩萨心肠,咱们之间当是不会走到那一步。”江意秋面上带着笑,声音中却充斥着肃杀的狠厉。
  “你说是吧?”


第65章 折腰
  李念慈被那眼神灼烧,虽面上平静无波澜,但掌心已是湿润一片,他喉间快速滑动两下,扯开嘴角颤颤道:“只要乾圣王答应我的后续诊金也能悉数到账,一切好说,好说。”
  他顿了顿,偷觑一眼旁边被江意秋另一只大掌捏得已经裂开一道口子的木雕扶手,手背上青筋微微爆起,李念慈不禁咽了口口水。
  “那什么……我近日都留意了殿下的饮食起居,外人想下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李念慈有些发怵,声音越说越小,他思忖着江意秋肯定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然那木雕为何碎裂一地。
  两人到了李念慈院内,里边被收拾得规整干净,跨过门槛江意秋就闻到了一阵药香。
  屋内也是点着熏香,他闻着这味儿似是有些熟悉,侧身凑进了些,积了满盘的香灰似乎还未来得及倒掉,江意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大夫在这里休息不好?还需要熏香安神?”
  李念慈唤着让人上茶,把门掩上了。
  “那倒不是,只是在以前住的屋里待久了,忽然换了新地方,有些不习惯。想着能点些以前惯用的香,或许会好一些。”
  他弯腰将随意摆在木椅上边的书卷抱起来,这才有了一处可以坐的地方。
  江意秋四下环视,连连发出啧啧的感叹,他不是没有见过如此浩瀚如烟的书海,只是与禾苑井井有条错落有致的桃木书架相比,李念慈的书大多都胡乱散在地板上、桌案上、木椅上,甚至悬梁上也挂着一卷看上去雅致非常的字画。
  李念慈好容易才腾出个可容纳两人坐的地方,以及一个勉强能放两杯茶水的桌案,摆手示意江意秋过去。
  “真是有劳。”江意秋的语言轻佻,甚是有些嘲讽。
  李念慈像是一点都不觉得羞愧难当,拱手眯了眯眼睛笑道:“委屈乾圣王了,是有些乱,没来得及收拾,还请您多担待哈。”
  江意秋脚都没处落,走过去跟蹦过去没两样,内心闪过一万次想要直接踩在上边儿的念头,但禾苑一向都同他说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财宝,便强行将这大为不妥的念头摁了回去,还是照空的地方踩。
  “你这些书里边,有没有一些民间传说之类的……惊悚有趣的话本子?”江意秋向后靠在椅背上摊着,双手搭在两边,模样看上去有些惬意。
  “这个倒是没有,不过也不排除您能在这屋里翻出来个一本,毕竟太多了我也忘了有没有了……不过您爱看这个?”
  江意秋摇头。
  李念慈半眯着眼,听见外边送茶的下人在敲门,他敛首,慢步走过去,江意秋这才注意到这小子把鞋脱了……心里有些膈应。
  李念慈回来,脸上挂着笑,江意秋只觉得那笑意天真单纯,与此人的来历完全相反。
  他接过茶,言说不渴,搁在手边没有喝。
  李念慈轻声一笑,“是吗?”
  他捏着茶柄,拨开茶盖撇了撇茶沫,抿了好几口,似是渴极了。
  江意秋盯着李念慈,一举一动毫无异常,只是那鬓角渗出来的微微细汗骗不了人。
  “你怎的如此怕我?”江意秋撑着半边脸,端详着他,有些打趣的意味。
  “与大名鼎鼎的皇城小霸王喝茶,谁知道我能不能站着走出这个房门?”李念慈还记着方才骤然就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木雕花扶手。
  话毕,就听见江意秋嗤的一下,朗声笑道:“这绰号都快被叫烂了,他们也不知道给本王换个新鲜的。”
  “新鲜的也用不上了,以后见您,统统拜称‘太子妃’足矣,不是吗?”李念慈抿嘴,眼睛仍旧是笑得半眯着。
  江意秋甚是大悦,“那必然。”
  他望向李念慈的黑眸中凌波微起,禾苑的毒目前唯有靠他才得解。
  “我这人呢,胸无大志,毫无抱负,唯有一点:爱财如命,如命爱财。”李念慈也往后挪了挪,倒在椅背上。
  “看出来了。”江意秋嘴唇半张,吐出不浓不淡的一句,也端起了杯盏,浅浅饮了一口,觉着有些淡。
  “您先前只支付了我答应来看诊的一万两,加上之后调养殿下身体这事,我们是说好了一月一千两白银,但是现在又有这么难解的毒,那这个价格我太亏了啊。”
  合计着这人还是筹码给少了!江意秋心里默默愤懑道:“见过爱财的,没见过哪个大夫这么爱财的!”
  他扶着额,哼笑出声,冷言道:“无论多少,本王都照样给得起!”
  李念慈说到底也只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在江意秋面前估计经不起他一脚,这蕴藏着十足怒气的几个字,加上搁在桌沿边半捏成拳的手咔咔作响,愣是一下就把他准备继续要价的气势给轰翻到了地底下。
  “嗐!但是有钱没命花也不成啊!”李念慈朝他嬉皮笑脸一番,又扬起头望横梁。
  江意秋哑口无声,紧拧着的浓眉顿时松了许多,只冷眼瞧着他。
  “我这院内院外,都是您府上的忠仆,谁会听我的啊?”
  李念慈转动脖颈,朝江意秋眨巴两下眼睛,“我才疏学浅,万一真没法了,这些人里无论哪个都能把我给结了。”
  “只要你不耍花样,本王保准你不会缺胳膊少腿儿。”江意秋瞥了他一眼。
  “得。”李念慈嘴角朝下撇了撇,手垂下来,头别到一边去,不敢再看江意秋。
  他心里琢磨几番,旁边坐着的可是千金一诺的乾圣王,况且几次交涉下来,这人除了比常人高了点、壮了点、帅了点、多金了点、能打了点……应当是可信之人。
  李念慈搭着下巴深思了会儿,又讪讪道:“那……成吧。”
  “你以前的那两个药童,本王已经派人去接了。”江意秋摇动着手腕,似是不经意间吐露着。
  听罢,李念慈欣喜若狂,转回头来大睁着眼睛,问:“真的啊?”
  江意秋挑眉不言,只用手在桌案上敲了敲,“那方才,是准备同本王说何事?”两人这下才将话头转回了要事上边。
  李念慈一听自己的两个小跟班也要来皇城了,心情似乎大好,那两颗眼珠子左转转右瞧瞧,跟着又压低了些嗓音,小声道:“近日我观殿下的脉象只是有些涣散不稳、浮而无根,元气受损而已,想必是暂时无碍了。”
  江意秋微微松了口气,但“暂时”二字仍压在他胸口。
  话毕,李念慈身子倾斜过去,他圆溜溜的眼睛直望着江意秋,声音比方才更小一些。
  “记得上一次去给看诊的时候,殿下的脉象就有些奇怪,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故意支开了您。”
  江意秋倏地眉毛一拧,猛地想起来那夜里禾苑突然要他去帮他找那方不小心丢失的帕子。
  “其实,我觉得应当早在那时候,殿下自己就已经察觉到了些什么,我当时并未多想,根据脉象我也主要是开了些祛寒的。”
  想到这里,李念慈嘶的一声,挠了挠脸,紧皱着眉头用力回想。
  江意秋看着李念慈的表情,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是哪里不对吗?”
  “好像是哪里……有些奇怪……”
  李念慈嗫嚅着,忽然一下子两手一拍,“我想起来了!”
  他猝然抬头,一脸严肃地望着江意秋:“那个脉象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
  江意秋倒吸一口气,滞在心口。
  李念慈想起来他第一次被昭阳带进城给禾苑诊脉,那时候就有些屋漏脉的迹象,但观禾苑并无中毒的症状,便没在意。
  “那毒或许是有人早就下了的,只是剂量不多,不然当时殿下早都该有些症状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静得落针可闻,李念慈揉着太阳穴,紧闭着眼。
  江意秋脑子里这会儿也一团乱麻,若是早都下了,还有可能是分了多次给禾苑用毒,那便就真如李念慈所说:有机会三番两次作案的,只可能是院内的人,还是身边的人。
  沉默半晌,他又听李念慈道:“我当时也还怀疑,怎么皇城闹疫病那么严重的时候,殿下那般脆弱的身子居然还能躲过去?现在想来……”
  “想来如何?”江意秋蓦地攥拳,语气里藏不住的焦急。
  “如果不是殿下当时运气好的话,那就只能说明……”李念慈垂了垂眼眸,短短吸了口气,道:“殿下中的毒怕是比那疫病严重十倍不止。”
  他说完便偷瞄了一眼江意秋的脸色,黑得可怖,没敢再望过去。
  如果不是此刻刚好门外的侍女敲门来添茶,李念慈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屋里沉重如斯的氛围。
  他将暖壶接过手来,又将人遣走,刚转身就见江意秋骤然从木椅上边起身,挥手示意不必麻烦。
  李念慈转而将壶放到一边,听见江意秋唤他过去。
  他一个侧身就望见那张神色阴沉可怖万分的脸,耸了耸肩,给自己壮胆,紧张万分地凑了过去。
  却见江意秋弯腰俯首,竟是对李念慈拱手一拜。
  “哎这是干什么!”李念慈惊慌失措,受此大礼实是意料之外。
  却必然是拧不过江意秋的力气,根本抬不起来那健硕无比的手臂。
  “你能稳住那毒性,那就一定能治好他。”
  李念慈只听江意秋的声音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可他正想开口,又听垂首那人似是有些害怕的语气,颤抖着嗓音,“拜托你。”
  还没弄清楚那毒源,李念慈也不敢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肯定没问题,况且那毒必然是奇毒难解的,不然自己跟着师傅苦学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诊不出来?
  “您您您您……您先起来再说……这我可受不起……”
  他急得打跌顿足,拽江意秋又拽不动,三两下便放弃,抱着手斜站到一边,余光瞥到江意秋那高挺的鼻梁骨以及两旁微微翕动的浓密睫毛,心下有些不忍。
  英勇神武的乾圣王生生在他这样一个医者面前折了腰,只为心尖人。
  片刻后,李念慈瞥到那睫毛上的一丝微亮,遽然转过身去,这情形要是让他看到了,江意秋不得把他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他背对着江意秋,深吸一口凉气后费力咽了下去,继而吞吞吐吐说着大话,蹦出来的词句有些不太直溜:“那……本神……神医……我明日可以出宫去街上找些药材吗?”


第66章 潺潺
  静谧的书房内,昏暗的火光下,映着张俊俏可人的脸,桌案上的狼毫在宣纸之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此刻已经快到亥时,屋外寒夜里又开始下起了小雪。
  “银炭是不是不够了?”
  禾苑觉着有些凉,侧脸抬起下巴来问了句,又搁下笔将手搓了搓,折子写到此刻,白里透红的手指已经快没有了知觉。
  小年本来正打着盹儿,闻声立马飞速四五下来回晃脑袋,给自己摇清醒了,疑惑道:“欸?我这就去看看。”
  几步过去却见着炭盆里烧得正旺,又想起方才自己一刻钟前才给添了几颗,可禾苑却还是觉得冷。
  他隔着屏风探出两只眼睛回望了一眼,禾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那一封紧急密信,眉宇微微皱起,逐字逐句看得甚是仔细。
  “殿下稍等,我去给弄个汤婆子过来!”
  没等禾苑应声,小年说完便转身踱步往外去,人到门口,几道残风卷起,他冻得直发抖,嘟囔了一句:“一年里就属这个季节最讨厌!”
  禾苑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刚消失,就又传来更沉闷一阵,他嘴角微微扬起,将密信折起来,藏在了袖口里。
  “怎的这么晚了才回来?”
  那人刚到屏风后边,就听着禾苑温润悦耳的嗓音,勾了些唇,很快便又淡去。
  江意秋才从外边儿回来,寒气遍体,入了内就把外袍给脱了,在火盆旁一边烤手,一边语言轻佻道:“才半日没见,阿苑这是想我了?”
  禾苑不作答,看着江意秋的侧影发愣。
  他也没再继续言说什么,等手上热乎了些,便立刻起身直往书桌这边来,两下捉了人就往怀里一搂,抱着人将脸埋在禾苑后颈。
  江意秋吸着那让他依恋的味道,心里很是不甘,闷着声问道:“你自己说。”
  “说……说什么?”禾苑坐在他腿上,双脚悬空,身后暖烘烘的,忽然来的这么一问,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不是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中毒了?”
  禾苑眼睫颤动,紧接着垂下了头。
  江意秋箍着禾苑的双臂缓缓收紧,寻到那冰凉的手捂在掌心,喉间攒动:“如果我没有回来,你是不是准备一直都瞒着我不吭声?”
  “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主动告诉我?”
  禾苑低眸不语,任由他越抱越紧。
  “你小时候也是一样。”江意秋听不见回答,有些无奈,抬起半张脸望见禾苑英挺清秀的眉骨,语气半是怨半是恋:“怎么就这么能忍啊?”
  半晌,终于听见禾苑喉间溢出的一声叹息:“既知道我本来如此,那我只当你这是在撒娇了。”
  江意秋无奈,只用头狠狠往禾苑脖子里钻,头发丝挠得人哑然失笑。
  禾苑抬手覆在江意秋圈在他腰间的手臂上,轻拍着笑道:“洛阳那两百万两银子,徐侍郎回信说已经查到了些眉目。”
  闻言,江意秋歪着头抬起半张脸来,嘴巴依旧紧紧贴在在禾苑身披着的大白毛领上边,看着禾苑从袖子里掏出张信纸,几下展开来。
  信上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张,字迹娟秀,江意秋目光很快扫过一遍。
  “这么看,那孙州府的儿子确实是废了?”
  孙玄烨的嫡子早在两年前便病倒,只能卧床将养,直至今日未曾见好。
  “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病了。”禾苑沉吟着,“这么久了,连下床都困难。”
  “这两百万两银子全被他都拿去请大夫了,两百万呢……那看来我花的一万两银子一点儿也不亏。”江意秋眯了眯眼。
  禾苑眼神瞟了过来,停顿片刻道:“看来以后,我是不用给你月例了,乾圣王富可敌国,哪里瞧得上这点碎银子?”
  “那可不成!你每月都给小年那么多糖钱,我可一分都没有!”
  “……”禾苑无奈,看着那双灵动星眸直勾勾对着自己,不自觉抬手去触碰。
  江意秋被这凉意浇灭了心间的一丝丝火气,“等我入主后宫,小年的糖钱就归我给他发。”
  “不行!我抗议!”
  小年拿着个汤婆子穿过屏风直奔桌案前,看见面前两个人搂搂抱抱不成体统,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羞,大抵是习惯了的。
  禾苑在江意秋面前挣扎着要下去,耳根子刷的一下就熟透了,可他拧不过江意秋的力气,只得缩了缩脖颈,脸侧过去躲着不让看。
  江意秋手没有松过,勾着唇,朗声道:“你抗议也没用,后宫的琐事怎么还能劳烦殿下亲力亲为呢!你也太不懂事了!”
  小年可是跟昭阳关系要好得很,听昭阳偶尔发牢骚说他的酒钱有时候都让江意秋给扣了,那更不用说他这点糖钱了!那还得了!
  可他在威猛的乾圣王面前终归是不敢放肆,只得委屈地挪过去,伸出手臂预备将拿来的汤婆子放到禾苑手上,嗫嚅道:“殿下……”
  禾苑清了清嗓子,面上红温一片,没有接那手炉,闷闷道:“已经很晚了,你今日不用值夜了,早些去休息吧,这事也不着急,到时再说。”
  “阿苑说得对,去替我备点热水,本王要沐浴,下午陪着去街上走了一圈,给我遛出一身汗来了都。”
  江意秋朝小年抬了抬下巴,那小孩只得撇了嘴,悻悻地拿着东西又退了出去,甚是有些不情愿地吩咐侍女去准备。
  等人走了,禾苑仰头狠狠瞪了江意秋一眼,“当着人面,这像什么样子?”
  江意秋垂眸哼哼轻声笑着,凑近了脸,张唇含住了禾苑冰凉的耳垂,娓娓道来:“如胶似漆、浓情蜜意、夫夫和睦的样子。”
  耳朵的湿润水声直冲禾苑脑海,他推着江意秋收得越来越紧的胸膛,眼睫半眯着微微颤动,头一个劲儿地往另一边偏过去。
  “不是说要沐浴吗?”禾苑的声音带了些喘:“她们手脚快,你当心去迟了水凉了。”
  闻言,江意秋放过了那弱小可怜的软肉,上边留了些浅浅的牙印。
  “不打紧,阿苑陪我一起洗,我就不冷了。”
  说罢,他便不顾怀里人的惊慌乱动,手环着人将其打横抱了起来,走到火盆旁将自己烤热乎了的大氅盖在禾苑身上,几步跨出了书房的门。
  “你放我下来!我已经洗过了,不用再……”
  禾苑慌了的神思在看见自己寝殿房门的那一刻便安静了下来,转而就听见头上方传来的笑声,恼得忍不住又瞪了一眼那登徒子。
  “跟你开玩笑呢!天这么冷,再让你冻着了怎么办?我明日便要走了,可不想走的时候,你又染上风寒了。”江意秋眉眼舒展,将禾苑稳稳放在榻上。
  “已经有消息回来了?”
  禾苑手抚上去,突然发现锦被居然是温热的。
  江意秋替他脱靴,低垂着头沉声道:“嗯,都已经抓到了,具体的,还是得亲自去问一番才能知道。”
  禾苑腿脚送入棉被中,触到了暖炉,热气顺着脚心瞬间暖到了心窝,他倚靠在床头,侧脸望着江意秋:“这些人,大抵是留不得了。”
  “阎王老子跟他们有约,明日我便送他们一程。”
  江意秋起身褪着外衣,棉绸缎的黑色布料顺着手臂缓缓落下,露出里边玛瑙红色的中衣,他一向对这个颜色情有独钟。
  暖黄色的光打在那人高挺的鼻骨,隐隐透着红,下颌角的弧度并不流畅,却锋锐得恰到好处。
  禾苑不自觉紧了喉,手指揉捻着那毛绒被子,眨巴两下眼睛,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平静道:“除了军中内鬼,当是再无隐患。”
  “嗯,等平定了,我就去把那董凡抓回来。”江意秋松了发髻,那墨发顺着往下盖住了他的后背,直至腰臀,迎着烛火的亮,边上的几缕发丝微微闪光。
  禾苑抿了抿唇,他与此人并没有任何接触,也只在野史传闻中有所了解,但据江意秋几次的态度和言辞来看,请他出山怕是希望渺茫。
  “若是别人不愿,就莫要强迫了,小李大夫很好,并不输前者。”
  禾苑顿了顿,江意秋已经只着了薄薄一层单衣。
  “那就便如阿苑方才说的:‘到时再说。’”
  说完他便打帘两步跨了出去,那紧致流畅的线条看得禾苑发愣,好一会儿后,他侧脸望见那木椅上边落下的浴衣,刚启唇便发觉早已听不见江意秋的脚步声。
  “这人,怕不是故意的。”
  禾苑抿唇,掀开被子着上毛靴,又给自己套了件厚披风,拎起那浴衣往寝殿后边的澡堂去。
  距离确实很近,且走廊里四周都是墙,根本不透风,隔了几丈之远,空气中便有了温暖湿润的水雾。
  前方传来断续的水流声,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江意秋刚入了水,猝然想起方才一心念着那董凡,自己的浴衣搭在椅背上却忘了拿。
  他倏地就从水里又站起来,起身踏着那汉白玉石上走两步,好巧不巧就跟刚进来的禾苑碰了个正正好。
  “怎么……”禾苑一眼就望见了江意秋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口,锁骨旁、手臂间、小腿上,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忽的就被拧在了一起,痛到声音发颤:“怎么伤得这么重……”


第67章 浴池
  江意秋一时无措,嘶的一声又舔了舔唇。
  他的眼睫频繁地上下晃动,那漆黑的瞳孔在这水雾弥漫的澡堂里越发明亮,温热的湿意凝结在两人的四目相对中。
  禾苑吸了吸鼻子,喉咙里像有个什么东西堵着一样,那股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捏紧了给江意秋送来的浴袍,定定朝他走了过去。
  江意秋看着那双楚楚动人的凤眸由一开始的惊慌错乱而大睁,转而渐渐敛阖,眼角的红色浮上来,在那白皙的皮肤上边尤其明显。
  那眼底的潋滟水光让江意秋自感不得不说些什么才好,他将受过重创的右臂往自己身后一背,“啊,那个……这不都已经好了吗?也没受什么伤啊……”
  禾苑已经到他身前,见状将浴袍扔到一边玉台上,捉到江意秋的右臂俯首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那还未好全的那么长那么深的一道疤痕。
  江意秋一个不留神被禾苑那手劲儿的力道给带偏了些身体,而他愈发能明白禾苑怎么就能一刀砍断别人的喉骨了。
  许久,听见禾苑轻叹一声,江意秋抬起左手抚了抚他的脸,安慰道:“都已经好了,没事了。”
  禾苑没出声,他缓缓抬起脸,江意秋低眉瞅到他眉宇紧锁,那双浮现红色的星眸隐隐藏着怒意,唇缝紧抿。
  他从未见过禾苑如此忿然作色的神情,加之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本就有错在先,故而有些心虚。
  禾苑终于松开江意秋的右臂,那被掐出来的两三道手印留在了上边。
  而他转而又半握住脸侧江意秋的手腕,那双凤眸高抬,死死盯着人,往前逼近了一步。
  “这叫没事?”
  许是自己心虚得紧,江意秋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连带声音都跟着紧张起来。
  “我刚出战那两年,好几次都比这更严重啊,不也都没缺胳膊少腿儿的。”
  “……”
  “只能怪当时我自己也没多留个心,要不你打我一拳出出气?”
  “……”
  “就当是给我长长记性也好,下次交接,肯定不那么草率,谁知道那副将早在什么时候就起了异心……”
  “……”
  “再说当时……我本就怀疑军中有内鬼……”
  两人一进一退间,江意秋又回到了浴池中,方才在上边凉透了的双腿现下又被温烫的热水暖了回来。
  半晌,禾苑垂眸拢眉,叹了口气:“所以你不能也不可以将自己重伤的消息走漏,这我明白。”
  江意秋闻言仰头,眼睛眯成一条线,“阿苑不气不气,气坏了可不行。”
  禾苑只是气不过这人回来了也依旧一声不吭,这么些天一点也没少折腾,那身上的伤口不浅,没有悉心照料,那疤痕估计难再消。
  “我请孙将军给你捎了点药,记得用。”他微微抬起手,轻覆在江意秋锁骨旁的那道疤痕上边,指腹摩着与旁边颜色不同的新皮。
  江意秋咧开了嘴,“好!”
  他心里跟抹了蜜似的,往旁边退两步,干脆躺坐下去,手搭在浴池边上,“他今年可是给长阳涨了脸面的,这不是往他爹脸上抽?”
  孙玄烨除了那个病弱的嫡子,还有孙清越这么个庶子。
  “听说他们俩早就断绝关系了。”
  这澡堂内的温度不似外边的寒冷,禾苑几步走到架子旁边将大氅解开挂了上去,伸手往腰封里寻到一瓶上次烫伤之后没有用完的膏药。
  “是是是!断绝关系了可就不能说是他爹了!”江意秋仰头泡着,很是惬意地半合上眼。
  禾苑嘴角有一抹笑意,他很早之前便看中了孙清越这枚棋子,用来制衡洛阳是再好不过的。
  既抬了长阳在大靖中的地位,又压了些洛阳的锐气。
  “那你收到的消息,军中抓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禾苑在江意秋脑袋旁边蹲下身,往手上倒了点药膏。
  江意秋闭着眼,眼缝都是弯弯的,“信上只说人数不少,幸好我麾下的没有,都是凉州的。”
  “那你和那州府大人谈过这事没有?”禾苑的手指探到江意秋锁骨旁,轻轻涂着药膏。
  “没有这个必要。”江意秋的眼睛眯着的那道缝比方才弯的弧度更大了,嘴角的笑意也掩盖不住,“凉州的兵似乎一向都不听那州府的调派,之前我也很少绕道到那边,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况。”
  禾苑沉思,“待会儿我给那州府大人写封信,你路过的时候替我送一下。”
  话毕,江意秋抬起眼皮,睁着双浓眉黑眸瞧着禾苑的脸,那眼里的波光流动,撇了撇嘴,“我其实也给你写信了的,但是被你的手下给截了。”
  “嗯?江蘅?”禾苑抬眉,手里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
  “他说特殊时期,任何东西都要经过御史台的察看,那天他来找你的时候你病着。”
  江意秋谈起这事就来气,“本王怎么能忍他偷看我给你的家书?原本想揍他来着,怕你……”
  “怕我不高兴?”禾苑收手,又捏着药瓶倒了些,那伤口着实太长,“下次直接揍好了,只要你开心就成。”
  江意秋嘴角上扬,那道长长的疤痕上边被抹了厚厚一层膏药,见效很快,他觉得伤口处的皮肤开始发痒,他抬臂寻到禾苑的手:“我帮你洗。”
  禾苑一怔,任由他帮自己净手,转念沉了沉心,眼里生起来一些寒意,似乎有人在妄想挑拨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阿苑。”江意秋揉着禾苑的手,忽然开口,侧过身体,引着他的手指碰到自己那道伤疤,在上边停留住。
  他仰高了头望向禾苑的双目,头发浸泡在书里悉数朝外散去,犹如一把泼墨化开。
  许久,江意秋问:“碰到我这里,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闻言,禾苑愣了下,隔着濛濛水雾,两人视线交错,他喉间攒动,喃喃道:“疼。”
  意料之中的答复,江意秋半眯了眼,长长呼出一口气,那透明的小水珠也在唇边跟着闪动。
  “那你可知,当你每次高烧不退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禾苑启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在得知你中毒之后,我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还有你咳血昏迷不醒的时候……”
  他捏着禾苑的手腕不受控地加重了力道,又猛地松开。
  两人无言片刻,江意秋在那只玉手上轻吻,“我也疼啊……”
  禾苑垂眸,那温热的鼻息洒在自己的手背上,犹如岩浆烫在自己胸口。
  “以后不会了。”他跪坐于池边,毫不在意热水打湿了他的衣袍。
  江意秋额头忽然迎来禾苑柔软的唇,他抬臂勾住那人的脖子往下一带,将脸凑了上去。
  舌尖缠绵,水声双奏。
  猛火的攻势几度让禾苑失去神思,水里的人更是找不回理智,不管不顾将人掀翻在了玉石上。
  是夜,太子殿周遭的巡逻队彻夜未曾放松过警惕,高剑信望着地上那瘦弱的宫女良久未能发话。
  “先将她关押起来,明日待我去找殿下禀报。”他摩挲着下巴上的白胡须,摇了摇头。
  话毕,两个侍卫架着人离开,白雪茫茫的地面上,几个人的脚印杂乱无章地留了下来。
  小年正靠着墙打盹,猛然听见大澡堂里异样的动静,还有什么东西碎在地上的声音,本以为是江意秋那个粗心的不经意把花瓶碰倒了,耸了耸肩,很是有些无奈,慢吞吞地往廊子地下走过去。
  他的表情越来越不可思议,直至脚步再也没法更往前一步。
  “我天!”
  小年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那声音让他不敢相信是禾苑能发得出来的,但一定不是江意秋。
  他揉了揉耳朵,脸倏地就涨红了一片,这还没成婚呢!
  小年紧蹙眉头,又气得打跌顿足,这几下咚咚声,让里边的禾苑给听见了。
  他衣衫不整被江意秋压在下边,双手猝然开始不安地推攘着,唇被堵着只能勉强溢出两个字:“有人!”
  “你听错了。”
  江意秋抓住禾苑的双腕死死扣在玉石面上,嘴角有一抹笑意,其实他听见了,可除了小年,他想不到还会有谁。
  但外边小年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几下踏脚力度不轻,再也没敢发出丝毫声音,悻悻倒退着出了那走廊。
  “我要去告诉皇后娘娘,辛辛苦苦养大的白玉团子被不守规矩的狗扑了!”
  江意秋这只狗,趴在禾苑身上,哄骗人:“小年在外边听着呢!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过你。”
  禾苑身下是厚厚的氅衣,面前是江意秋温烫的身躯。
  他轻喘着气,眸中波光潋滟,脑袋里混沌一片,似是没懂:“什么?”
  “以后任何事情,不许再瞒着我,尤其是你的身体状况。”江意秋松开手,怜惜般揉着那只如薄纸的清瘦手腕,“我知你一向习惯与我说反话,若是阿苑不嫌麻烦也可以,那往后,你说‘不’字,我便理解为‘好’,可行?”
  禾苑转了转脑袋,感觉有些费力,缓缓吐出俩字:“不行……”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江意秋欣然又在禾苑唇上啄了两下,帮着把胸口大敞的衣襟收拢来,将自己的浴袍给人盖上,抄起膝弯把禾苑打横抱起来往外走,鞋都不穿。
  “你这人!”禾苑一想着小年可能在外边,紧张地将那浴袍往上提了提。
  寒风袭来,上半身裸着的江意秋纵然是神人也禁不住抖了抖,好在寝殿就在跟前,他一眼就瞥见小年靠在木门旁,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们两个。


第68章 染血
  “乾圣王不冷吗?”
  道完,小年的目光就被江意秋不经意的一瞥给生生杀了回去,“本王热乎得很。”
  闻言,小年只能四下里乱望一气,可这一望又是不得了。
  偏生他眼神也好,廊檐下的灯照在面浮绯色的禾苑身上,方才往上提了些许的浴袍终究是遮不住脖子间的红痕。
  “殿下!你……”
  察觉到小年异样的眼神和动作,禾苑登时面红到耳根子,瞪了一眼江意秋,可惜抬眼只望得见那登徒子的下巴。
  他不解气,探到江意秋腰间狠狠掐了一下,咬着牙镇定道:“风大了,快些进去,莫着凉了。”
  江意秋倒吸一大口凉气,眉毛一抖,咬紧了后槽牙:“额……阿苑说得对!好像是有点冷了……”他强忍着痛,朝前大迈几步。
  禾苑手盖在自己脖子间,清了清嗓子朝小年道:“去替将我书房里的纸笔拿来。”
  话毕,两人入了内,小年在外伫立良久,最终耷拉着颗脑袋踱去了书房。
  “江蘅没有把信还给你吗?”禾苑坐在榻沿边,冷眼看着江意秋揉着自己腰间。
  “额……”江意秋眨巴两下眼,“我寻思着,我人都回来了,你看我就好了,还看什么信呐!”
  禾苑挑眉,凤眸微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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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我烧了。”
  江意秋随意披了件袍子,言毕,屈膝坐在了榻前的氍毹上,倾身伏在禾苑腿边,湿漉漉的头发还未完全擦干,那卷曲的弧度更加漂亮动人,几缕墨发绕在禾苑的指尖,犹如藤蔓般娇艳。
  “胳膊上这么大一道口子,信不是你自己写的吧?”禾苑轻易便能洞穿江意秋那撒谎时的语调,扯下床头木架上的干毛巾。
  江意秋习惯性将脸埋在禾苑腰间,闷声诚实道:“昭阳写的……”
  禾苑用那干毛巾给江意秋擦着头发,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刚欲开口,便听见江意秋涩声道:“院里你的贴身侍女我替你暂时换掉吧。”
  禾苑眨了眨眼睫,手里的动作没停。
  江意秋转动脖颈,眼神飘到禾苑脸上:“不然我不放心。”
  “不用。”禾苑抬手盖住江意秋的眼睛,那双小狗似的水汪汪黑亮瞳孔,让人看了恐要陷进去。
  “我正等大鱼上钩,你别给我把线剪了啊。”
  江意秋不解地直起腰来,方才受创的地方倏地刺痛,他拧紧了眉头,“阿苑你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啊?”
  禾苑双眸半敛,“这只能怪你自己活该。”
  那人委屈道:“行吧,那你告诉我是谁啊?”
  “目前还不能确定,得等人自己上钩才能知道。不过如若我猜得不错,那人应当是藏在养心殿,或者,坤宁宫。”
  江意秋大惊,“那皇后娘娘?”
  “我派了一队暗卫日夜轮替守着,母后应当没事,况且那人我与他打过两次照面。”禾苑细细思忖着,没空注意到江意秋越发煞白的脸色。
  他从未听禾苑提起过此事,背后一阵寒意。
  江意秋蓦地又想起梁易潜入自己府上那次,折了个侍女,可如禾苑所说,梁易并不会武功,那这宫里便当真有人偷放暗箭。
  他双臂箍紧人,沉声问道:“哪两次?”
  禾苑眉间微蹙,反应过来后,给人擦头发的双手更勤快了……
  “第一次他是来找我合作的,应该不是李晏贞手下的余党,那黑衣人只说也想杀了李晏贞;第二次他应当是冲我来的,不过好在小年反应快,那飞刃偏了。”
  道完,江意秋的脸黑得可怖,“这两次分别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李晏贞起兵造反之后,第二次……是我父皇驾崩那日……”
  禾苑越说越觉得不对劲,这人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第一次他还怀疑是不是因为小年的离开,但两回下来,此人恐怕是不得不避开江意秋。
  他猛然想起那片刺向自己的薄刃,禾苑伸手拉开身旁的屉子,翻到那片利刃。
  那反着光的刀面甚是刺眼,江意秋接过那片薄刃,迎着烛光很快便注意到刀背旁刻着的一行奇怪的符号。
  禾苑看着江意秋的眉宇拧得越来越紧。
  良久,江意秋另一只手捏得骨节咔咔作响,他神色异常凝重,再也不似方才的松快浪荡。
  “这是西戎人的符号。”
  大靖的皇宫内,竟然出现了西戎的利刃,禾苑登时犹如芒刺在背。
  江意秋久战边关,常与西戎人“交涉”,因他们天生四肢健壮但脾气暴躁只会用拳头说话,故而西戎的语言不成文,只有些符号。
  “这符号……嘶——”禾苑忽然攥紧的手指尖刺痛无比,举起来一看,那里鲜血汩汩,铁定是方才在屉子里找的时候不小心划破的。
  可是只有一道小口子,却流了这么多,还止不住,江意秋急得朝外大喊,正巧小年端着纸笔刚跨过门槛。
  他慌乱搁下东西就朝外奔:“我去找小大夫!”
  李念慈被江意秋“陪着”去大街上转了一圈,寻了些草药回来,这会儿正给东西归归类,有些草药的药性相克,可不能混在一起用。
  他得了江意秋的好,在这院子里虽然被严加看管,却比刚进来时的心情愉悦了不少。
  可转念一想禾苑身染的毒,又不禁垂了肩膀,如若自己所料不错,那毒怕是难解。
  正捏着木盒子出神,便听见小年咋咋呼呼闯进了自己院内,扯着自己的衣袖就拽着往外跑。
  “这是怎么了?”李念慈被拉得仿佛魂还停留在药架子前,“殿下又发烧了?”
  小年的语调都带了些哭腔,“殿下的手流血了,还止不住!”
  李念慈心下一凉,这不是类似见血封喉的症状吗?他骤然强行停住脚步,拔腿就往回跑。
  小年急了,也跟着往回跑:“干什么呀?!十万火急!!”
  “我药箱没拿!就是神仙去了也救不了你家殿下!”
  “……”
  “怎么止不住……”江意秋身旁扔了一块又一块的白纱布,后边的侍女凝神屏息等着江意秋随时的指令。
  禾苑已经开始觉得眼前冒光,那根食指都已经没了知觉,恍惚听见江意秋语气焦急上火,“纱布!”
  后边的侍女闻声立马上前去呈给他,生怕晚了一秒。
  江意秋缠了一道又一道,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可才刚绕上去的白纱布,不消片刻的功夫又彻底被染红。
  他看着禾苑愈渐发白的脸色,疯狂往纱布上倒止血药,拆掉又重新缠,可一点作用都没有。
  小年还是小年,关键时刻一点都不辜负主子们对他的期望,他近乎是背着李念慈飞奔过来的。
  幸得小大夫瘦弱,才没把这匹“小马”给压垮。
  听见外边的脚步声,江意秋起身将禾苑抱在怀里,李念慈入内也很是识趣。
  这会儿若是还作揖拜礼整那些没用的,江意秋铁定恨不得吃了他。
  他径直就朝禾苑床榻边过去,搁下药箱,寻着两瓶膏药,转身朝江意秋正色道:“可能会有些痛,即使殿下现在处于半昏迷状态,也要按住他的手。”
  “好。”
  江意秋捏住禾苑清瘦无比的手腕,胸口剧烈起伏,喉间快速滑动两下,盯着李念慈手中的瓷瓶。
  他将侍女递过来的白纱布几番折叠,两个瓶中的膏药各往上边倒了些,那个味道让江意秋鼻腔难受不已。
  李念慈搁下瓷瓶,再次叠上纱布,揉捏两下,那两种药便混合在了一起。
  上手前,他抬眼望了望江意秋,请他示下。
  江意秋沉沉吸了一口气,垂了眼睫。
  医者的手比常人稳重许多,得了同意,李念慈才安心给禾苑上药。
  小年举着灯,看见禾苑那指尖的小口子冒着豆大般的血珠,李念慈瞅准了那个位置,猝然将带着药的纱布裹了上去。
  而果真如此人所说,那痛感就算是半昏迷状态的禾苑,身体本能的反应都被刺激出来了,禾苑精瘦的右臂疯狂往回缩,身体也跟着躁动起来,那煞白的脸上顷刻间显现出万般痛楚。
  那张没有血色的唇也随之张开,喃喃道:“疼……疼……”
  “按好不要动!”李念慈手里还在绕着圈,禾苑的手指太细,又在指尖的位置,不是很好缠。
  江意秋死死抱着禾苑,嘴唇凑到禾苑的耳边,心里痛到他近乎是只能用气声安慰着怀里的人:“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
  他攥着禾苑的手被那骨头硌得生疼,却不如胸口的绞痛。
  江意秋看着禾苑被生生疼到清醒过来,鬓角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滑落,脸上的神色像是被疼傻了一样,问了句:“这什么药啊……怎么这么疼……”
  问完他便又陷入了昏迷。
  寝殿内的众人一致觉得这短短的半个时辰似乎像是漫长的一夜,禾苑手指的血终于被止住了。
  江意秋看着禾苑右手的腕间被自己捏得青紫,忍不住道:“谁让你手劲儿那么大……”
  李念慈几乎已经可以断定禾苑中的是混毒,如其名字一般,复杂难解。
  小年揉了揉通红的眼眶,方才看着禾苑遭此劫难,犹如将自己也置身万剑之中。
  “小大夫一定有办法的吧?”他很是尽心地替李念慈照着灯,忍不住地抽泣。
  江意秋闻言也望了过去,李念慈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册子,眉头紧锁。
  都说看诊时不能看大夫的眉毛,一望便知结果,江意秋心下一沉,心里闪过无数遍将禾苑身边侍奉的侍女除了小年以外,统统拉出去砍了的念头。
  可他望了望禾苑睡得不安的面容,攥紧的拳头又泄了气。


第69章 难分
  “不可见血,否则会因血流干涸而死。”李念慈在桌案旁边,自顾自小声念着册子上自己往日跟随董凡学医时做的记录。
  小年替他仔细照着灯,闻言便惊道:“这东西不是上次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吗?怎么会?”
  寝殿内已经只剩下他们四人,江意秋坐在禾苑床榻边,里边本就安静地落针可闻,听见那两个人在另一旁如此说道,周遭气压更加低得让人不敢靠近。
  “早先便说过了,殿下中毒怕是在很早之前。”
  李念慈小声叹完,叼着笔,准备将册子悉数都翻看一遍。
  小年在李念慈抬眸一瞬的眼神示意下,隔着屏风回望了一眼江意秋模糊却依旧高大强壮的身影,便噤声不敢再语。
  偶尔能听见地龙烧起来的呼呼声,屋内的炭火也燃了半宿。
  禾苑额间的汗没有停过,江意秋守在旁边终于等到人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手指没有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但刺痛感断断续续的一直在折磨他,又像是指尖的痛,更像是心口缺了一块的痛。
  “还疼吗?”江意秋拿着毛巾替他擦汗。
  禾苑的瞳孔涣散,许久才聚焦,待看清江意秋现下像是憔悴了十岁的面容,不禁扬了扬嘴角。
  “还笑……”江意秋无奈道,“看来是疼麻了……”
  闻言,禾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委屈,那劲儿只窜喉间。
  “是疼……想喝水。”
  人在极度脆弱的时刻,连说反话的力气都没了。
  江意秋沉默地放下手里的毛巾,坐上榻将人抱在自己胸口,拿过旁边温着的一小碗黑乎乎的液体,停在禾苑唇边,哄着人:“听话,先把药喝了再喝水。”
  闻着那味就知道这药的味有多难以下咽,禾苑无力地把头偏到一边,几乎是用气声缓缓吐出来三个字:“太苦了……”
  他不但连说反话的力气都没了,平日里隐忍的力气也没了。
  江意秋抿了抿唇,想起李念慈说这药能喂一点是一点,以禾苑的身体状况来看,少补便好。
  便耐心继续哄着:“那就喝半碗也成。”
  原以为禾苑立马会妥协,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答应他,虚弱地晃了晃脑袋,嗫嚅道:“不想喝……”
  “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难哄了?”江意秋笑他,“莫不是一觉睡傻了?”
  禾苑望着江意秋的面容发愣,倒真像是傻了。
  “那这样,我们一起喝好不好?”江意秋歪头,“我喝一口,你就喝一口。”
  话完,禾苑真像是来了兴致,努力抬高了些眼睫,哑着嗓子问他:“药不能随便喝吧……”
  “不打紧,这是补药,万一我喝了还能再高个几寸呢?”江意秋笑得咧开嘴,禾苑又望见他嘴里两颗可爱的尖牙。
  “你再长就要撞门上了。”
  江意秋看他这一次没有直接拒绝,便暗暗在心底给自己鼓气,堂堂乾圣王哪里吃过几回苦啊?
  “我先喝行吧?”
  话毕,他舀了一汤匙,眼睛一闭给自己灌了进去,差点没给自己苦到口吐白沫,这味道简直直冲天灵盖!
  禾苑被江意秋脸上那副万念俱灰的神情逗得发笑,屏风外边的小年跟李念慈听着里边的两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地一起喝完了这世上最苦也最甜的药,听到后边二人实在是觉得这地方没法再待下去,便一前一后出了寝殿另寻他处。
  许久之后,江意秋正给禾苑一勺一勺喂着水,温声道:“明早我走之后,阿苑可以让小年将你喝的每一口药都记下来,等我回来了都给补上,好不好?”
  闻言,禾苑皱了皱眉,“明日一早便要走吗?”
  “嗯,宫内都出现了西戎一族的东西,那我便不能再等了。”江意秋在这几个时辰里一直苦思冥想,“我原以为今年西戎偷袭凉州只是掩耳盗铃,但现下看来,他们很有可能在皇城内乃至皇宫里安插了眼线,我得去确认凉州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西戎的探子。”
  “那……那个黑衣人很有可能就是西戎的人。”禾苑声音轻微,垂眸瞧着自己被裹成一团的手指,凝神细细想着,忽然抬脸哑声问:“那刀背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大概就是潜藏之类的暗号。”
  江意秋也只能说是略懂一些,并没有仔细研究过他们那晦涩难懂的符号。
  “那照这么说,他们应当是卧底之类的身份,潜伏在皇宫里。那他们也不是下达命令的那个人,只是听命行事。”
  禾苑靠在江意秋宽敞的怀里,竟然恍惚间真觉得身后这个男人似乎变得更强壮了一些,但其实是他自己的身体如今更消瘦罢了。
  “信还没写,你明日一早便要走。”说着,他便欲准备下床,被江意秋收紧的手臂制止。
  “手指都成这样了,真的还能写?”江意秋轻握着禾苑的手背,用大掌掌心托着,抬起来,示意他自个儿瞅。
  禾苑笑得无声,转而又瞧见自己手腕间的青紫,像是失忆一般,回眸轻声问他:“你是不是记恨我掐你的腰了?”
  “不记得了?”江意秋蹙眉。
  “记得什么?”禾苑一脸疑惑道,“这不是你弄的?”
  江意秋没法辩解,耷拉着脑袋道:“是我弄的……”
  禾苑眼睛笑得眯起来,“不逗你了,我记得的。拿纸笔来吧,我能写的,凉州的州府大人权利不稳可不是件好事,兵部的尚书人选我一直都没定,那数万人没有人管,隐患不小。”
  江意秋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转念又顺了禾苑的意。
  小年找了个稍微热乎些的偏殿带李念慈入内,从人家入坐至桌案边,他便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人看,越看越觉得那张脸生的也很是好看。
  烛火的映照下打着那恰到好处的阴影,俊俏的鼻梁高挺,翻阅好几卷册子,李念慈揉了揉眼,一抬眼皮就发现被人盯着看,挑眉道:“你能不这样一直看着我吗?”
  “你长得……”小年没有撤回目光,依旧不依不饶追着人看,“好像个人……”
  李念慈白他一眼,将册子往桌案上随手一扔,半笑不笑道:“我谢谢您,没说我像‘半个人’……”
  “欸!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小年真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人一点儿都不像刚见面时的李念慈,分明那时候他们两个还有说有笑的。
  “你还想不想听你家殿下的毒该怎么解了?”
  李念慈没精力跟他再扯些别的,既然收了人家的好处,还是得尽心而为,况且自己身为医者,更要有悬壶济世的自觉。
  “想听想听!小大夫请讲!不管是多珍稀的药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
  他一腔热血还没道尽,就被李念慈无情打断:“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再说了,要上能轮得到你?”
  “怎么就轮不到我了?”小年高挺起胸膛,愤然慷慨道:“我对殿下的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李念慈依旧沉默地给他表演了一个翻白眼,伸手将小年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的身体强行拉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家殿下早在多久之前便已经中了毒?”
  小年肩膀低垂,“不知道……已经中毒很深了吗?可我之前平日里瞧着他好像跟常人也没区别啊。就是一直容易风寒罢了,不过那是殿下一直以来的毛病。”
  李念慈抬臂扶额,“风寒只是表征。”
  “表征是什么?”小年哑然。
  “……”李念慈深觉还是跟禾苑或者江意秋交谈比较有效果,放弃同面前这个呆头呆脑的人浪费口舌解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起身,径直往外走,连桌案上的册子都没拿。
  小年喊着他,那人却没停,他嘟囔着抄起一本册子翻开来,皱着眉头细细读了一下最后一页,几个词句念得他冷汗直冒。
  “这种治病法子简直比死了还痛苦……哪种脑袋能想出这种东西啊……我反正是不行……这么折磨人我宁愿死了算了……”
  江意秋将晾干了的信折叠起来塞进自己的衣袖,又把榻上的小案和纸笔撤走。
  禾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因着太过费神加之身体本就虚弱,江意秋都在他眼前晃出虚影来了。
  “你慢点忙活,这样我还能多看你一会儿……”
  可江意秋不干,他得让禾苑早些歇息,方才执笔写信的时候就瞧见他已经是累到极限了。
  “你这……怎么讲的我像是不回来了一样!”
  不消片刻的功夫,江意秋回榻上抱紧了人。
  “你的那些暗卫,也多留一点保护自己。我府上的兵,你都可以用,他们没人敢不听你的。”
  “你也叫他们别把小大夫看得太紧了,哪有这般做主人的……”
  禾苑的眼皮直直往下掉,却还依旧强撑着不肯阖眼。
  “途中当心自己的安全,我派人送你出城。”
  “不用了,人越多越容易被发现。况且我骑着绝尘,还得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人跟上来了没,麻烦。”
  江意秋凝眉,“你还担心我,这次你可别再为着钓个大鱼,把自己又弄得满身伤啊……”
  “没事,我瞧着他已经快上钩了,保证这次万无一失……上次那是不凑巧……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一样披甲威震四方就好了……”
  禾苑的声音愈发小了,江意秋俯首,亲吻禾苑的额头。
  他垂眸注视着他的睡颜,掌心覆在脸颊上,拇指一遍遍抚着禾苑的眼角,那手上的茧子揉得禾苑觉得舒服,眼缝都跟着弯了弯。
  “如果我们都没有身处这个位置,你一定会被我锁在身边,谁都不可以看,谁都不能带走你……谁都伤害不了你……”
  江意秋攥紧了拳,那个下毒之人必将要死在他的手里。
  禾苑嘴唇翕动,喃喃低语,江意秋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留神仔细听着。
  那吐出的字眼连不成句,但江意秋听罢立刻便会了意,眼眶渐红。
  李念慈在寝殿门外边的廊下原地打转许久,抬头便看见江意秋身着一身墨色衣袍,腰间挂着那名为“灯叶”的长刀。
  “可是找到解毒的法子了?”
  江意秋两步迈过去,寒声问道。
  李念慈没回答,“乾圣王可是要出城?”
  “是。”江意秋垂眸,“你放心,你的人大概明天就会到,不必为这个忧心。”
  “在下的意思是,请乾圣王务必平安归来。”
  江意秋挑眉,听见李念慈接着又道:“如果没有乾圣王在,在下一定救不回他。”
  顿了顿,他望见江意秋仍旧不解的模样,又继续道:“乾圣王手边事情紧急的话,便别耽误时辰了,在下有法子,只是这法子缺了什么药材都没问题,唯独少不了您。”


第70章 探子
  是夜,江意秋火速去了趟刑部,黑着脸出来的时候冯卓在后边连气都不敢喘,之后江意秋便驾着绝尘一身墨色隐在了黑暗中。
  他握着缰绳的手直面凌冽的寒风,双目熬得通红,却毫无困意。
  在走之前,他得还去见一个人。
  顾无霜的家里灯火通明,藏在一片黑黢黢的街巷里。她睡不着,就算大仇得报却依旧无法安眠,屋内的香一直燃着,她披着雪白的袍子坐在桌案前翻着一卷册子。
  正要提笔,就听见江意秋一个翻身进了院墙,“是我。”
  顾无霜抬眉,那人已经入了内,便要起身:“怎么这时候来了?这三更半夜的可没乐子找哦!”
  江意秋挥手示意她别忙活,“找什么乐子!来跟你说正事,说完我就得走。”他反手就把门严严实实给合上。
  “递个条子不就行了,怎么还亲自来?”顾无霜不跟他客套,又安心坐回去,放下的狼毫又提起来,支起耳朵听着。
  “看来二娘的那些个手下近日是比较松懈了,居然到现在都没把消息送到你这里。”江意秋撑着手臂,俯身目光扫了一遍那卷册子。
  顾无霜听着话头不对劲,蹙眉不解。
  “莫不是我这小堂子要被官家拆了?”她依旧垂眸狐疑道。
  江意秋看她这般反应,似是真没收着消息,足见禾苑新磨的“刀”有多锋利。
  “那不至于,有本王在,我看谁敢抡锤子。”江意秋在那卷册子上扫到一个地方,目光停在了那里,忽然眼里浮起寒光,冷冷问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谁?”顾无霜垂眸,看向江意秋手指的位置,扶着下巴沉思片刻道:“她前些日子同我说身子染了疾干不了活了,我寻思着反正我这里也不差人,便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回乡了。”
  江意秋抬眼,目光投到顾无霜身上,眼神十分专注地瞧着她的神色,“多久前走的?”
  顾无霜被他盯着后背有些发凉,她转动着眼珠努力回想着:“好像就是个把月前吧。”
  “若我记得不错,她以前是不是就住在你堂子里?”
  顾无霜垂首,“对,我看她手脚挺利索,干脆就留在堂子里管她住,现在少了她倒是——”
  话未完,江意秋抛来低沉无比的一句:“带去我看看。”
  顾无霜不明就里,“看什么?”
  “这姑娘住过的厢房。”江意秋挑眉,神色依旧轻佻。
  “你不怕被殿下抓个现行?”
  顾无霜无心一问,江意秋的心间却猛地揪紧,神色蓦地凝重下来,“我倒希望能被抓……”可那人现下怕是连出殿门都难。
  见状,顾无霜没再言说什么,沉默着带人上了楼转到了一扇门前。
  推开的一瞬间江意秋听见里面咻的一声,抬手一把扯过顾无霜的衣袖,飞刃割断了她一缕头发,“噔”的一声嵌到了后边的柱子上。
  江意秋拇指撬动刀鞘,白光闪过,木门瞬间四分五裂,里边却空无一人。
  “这……”顾无霜吓得愣在原地,眼睛瞪溜圆,她回首撇了一眼那薄刃,江意秋上手稍微用力将它取下来,示意顾无霜将灯照过来。
  “这一串……是什么啊?”
  她提着灯的手这会儿剧烈地抖动着,上面刻着的奇怪印记她不认得,但江意秋再清楚不过。
  “没什么,臭虫烂在上边腐蚀过的痕迹罢了。”
  顾无霜哪里知道自家楼里竟潜藏了这么个危险人物,吓得好容易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她这是要杀了谁啊?!老娘??”
  江意秋无言,拎着刀径直进去,漠然道:“不想别人发现她的小秘密。”
  顾无霜怕里边还有别的什么机关,便杵在外边没动,“能有什么小秘密?该不会是私拿了老娘的藏品溜了吧?不行我得去库房里看看。”
  江意秋听见外边哒哒哒地小碎步逐渐跑远,手里摸到木柜底下一处凸起,用点劲儿按了下去,木床床头边便出现了一个豁口。
  他迈步过去抬臂伸手,里面仅仅藏了一小张羊皮纸,翻开后发现上面画的似乎是寻宝图,可除了那个红色的三角标记,别的都糊成了一片,他有些看不出来这画的是哪个位置的地图。
  顾无霜忙活半天,确认自己的宝贝们一个都没丢了之后,才又满面春光地回来,碰上江意秋从里边出来,抱怨了一句:“这死丫头,虽然没谋财,但是害命!”
  江意秋没理她,抱着手自顾自地下了楼。
  顾无霜一路上胆战心惊,从楼上抱怨到楼下。
  他心知顾无霜的底细,并不会拿手下的人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可这样一批人留在皇城里终归是不能被朝廷所接受的,况且江蘅一定是查到了些什么,才敢在他面前那般说辞。
  况且就现下看来,称病回乡的这位姑娘,十有八九是西戎的探子。
  他后背升起些寒意,幸得自己今夜来找了顾无霜。
  江意秋抿了抿唇,转到方才的正事上去:“年关将近,照理说朝中的官员们也都忙得没空来你这里快活了吧。”
  “没了他们不还有那些公子哥儿吗?怎的突然关心起我的生意来了?”
  江意秋眯了眯眼睛,现下朝中新设御史台,除了朝廷官员以外,商贾人家一般都知之甚少,但不排除有些人为了自己家的生意触碰朝廷的底线。
  况且禾苑费尽心思建立的御史台,一部分就是严查此类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的事,不可走漏一点风声。
  “说起这些人,若是听见有哪些没长脑袋的大言不惭在你地盘上说起皇宫里的事儿,姓名记下来丢给我便是。”
  顾无霜若有所思,抬眼问道:“怎么?先皇刚逝,宫里是要生什么变故?”
  江意秋闻言,便直直切入道:“无论什么变故,你只需记得一点,摇风堂不可能一直这么安安稳稳给你开着。新帝登基后肯定会大赦天下,反正你的仇已经报了,主动交手,对你只有益处。”
  良久,江意秋听见一声哼笑,顾无霜缓缓起身,搭在身上的白袍子滑落在椅子上,她无奈看着江意秋,抿了抿唇:“那这跟拆了有何分别?”
  顿了顿,江意秋没回应,他明白她要说什么,顾无霜又接着道:“你觉得我还会相信朝廷吗?当年我家飞来横祸,一夜之间全府上下几十口人葬身火海,只有我侥幸逃脱,可我千里迢迢来到这皇城,却是四处求告无门,你看这朝廷是如何待我的?是如何待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我又凭什么非得把我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拱手让人?还是让给这么无——”
  话未完,江意秋揉了揉眉心,出言打断了她:“还请二娘慎言。”
  顾无霜也就敢在他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她也不怕这些话传到谁的耳朵里,“老娘不管,朝廷要我交手,我绝不答应!”
  “那本王问你,你的仇已经报了,那些人还留着作何打算?”江意秋负手而立,“记得很早以前就告诫过你,这些人里有的来历不明,管不好,迟早祸害到你头上。”
  顾无霜垂眸看着桌案上那姑娘的画像出神:“明说吧,这丫头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江意秋道:“她是西戎的探子。”
  闻言,顾无霜启唇,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什么?”
  之后便江意秋长叹一息:“帮我个忙。”
  顾无霜闻声抬手在脸上揉两下,侧脸过来,这会儿迎着烛火才看清江意秋异常疲倦的脸。
  江意秋抬手,将那羊皮纸递了过去,“帮忙查一下这三角标所指的位置在哪里,最好能复原一下这图。”
  “这都糊成这样了,也太看得起我了吧?”顾无霜接过东西仔细瞧了几眼,“不过……”
  江意秋凝神听着,顾无霜的表情也开始严肃了起来。
  “这好像是我画的……”
  江意秋挑眉,抬手指了指红色三角标,“那这个标记点大致在哪里?”
  “皇宫……”
  “你画这图是用来干嘛的?”江意秋的嗓音迅速冷了下来。
  顾无霜也是一脸疑惑,忽然转身朝柜子里迅速翻找了两下,很快,一张崭新的图就递给了江意秋。
  “这是为祭灶准备的游戏,过年了想给我的客人们来点有意思的玩法。不过这还只是个设想,图是我画的,但是这个标记我就不知道哪儿来的了。”她又仔细对比了一下两张图,“这几根线似乎也不是我画的。”
  顾无霜提笔,模仿着那几根线的走势,在她自己的图上顺着走下去,终点落在了城隍庙。
  江意秋颔首,也大步走到桌案前,顾无霜自然而然退到了一边,隔着距离瞧着江意秋俯首挥笔在纸上写了半页。
  “我不知道她是西戎的探子……”顾无霜在门口伫立,目送江意秋离开。
  “我知道,不会让她牵扯到你身上来的。”江意秋的衣袍被寒风吹起,没有回头,“都这个时辰了,二娘早些歇息,至于我方才说的话,还请你再考虑一下。”
  顾无霜闻言,一下便知江意秋的意思。
  烫手山芋到底还是得尽早扔了。


第71章 生死
  江意秋将信和那张图交给了禾苑派来护着他的暗卫,他回首望了眼皇城宫墙那庞大的影子,觉得心里压抑得紧,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有些站不住。
  绝尘像是灵动非凡,屈腿跪地让江意秋倒在了它的身上。
  “这些日子辛苦你陪我了。”
  江意秋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这么多年来绝无仅有的狼狈。
  他摸了摸绝尘的鬃毛,阖上了眼,看到了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爹娘,可他们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江意秋感觉自己的身体冰冷无比,嘴里低声喃喃:“爹……娘……”
  寂静无声的枫林间,他躲在这个角落信唤着至亲,此地分明离梅林不足一里地,江意秋却不敢再往前一步,无外乎是他心里有愧。
  绝尘甩了甩它的头,剧烈的晃动把江意秋从梦里拉回来,他揉了把脸,呆愣地望了望那硕大的一颗马脑袋。
  “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吧。”
  江意秋也学着绝尘,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好似这样能够暂时忘却。
  一人一马趁着月光皎洁,再次西征。
  绝尘不愧是绝尘,如此寒冬腊月,它的速度分毫未减。
  江意秋抬脸望了望头顶的那轮清辉,眼睫凝结着冰霜,余光瞥见那石碑,不知不觉他已经入了凉州。
  马道附近都是被踩烂的泥泞,江意秋抬眉,立刻便警觉起来。
  他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绝尘走到驿站跟前,他提到踏上石阶,却只发现两具尸体。
  紧接着,一支利箭从他背后飞速朝他射去。
  咻的一声,江意秋的刀来不及出鞘,扭身躲避,却还是不抵冷箭飞来的速度,上臂处的鲜血登时飞洒一片。
  他回首,天还未亮只能瞧得见一个及其庞大的身影,此刻,昭阳他们多日未搜寻到的西戎首领及其残兵再一次现身。
  江意秋来不及细想,那黑黢黢的十来人已经将他围在了中间,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些人得到消息的速度比他预想的快上一点。
  在援兵赶来之前,他得想办法从这些人手中活下来。
  可江意秋此时身体疲态尽显,生存希望渺茫。
  他紧握着刀柄,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已经凝滞,肃杀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朝他逼近,那仅有的一个弓箭手的银色锋刃像是马上就会穿破他的胸膛。
  江意气上臂的伤口不深,可还是火辣辣的疼。
  他的双瞳中映着那只冷箭,这个弓箭手是最大的威胁,江意秋听见那首领沉闷的一声指令,第二只箭矢脱弦而出。
  瞬息之间,江意秋居然没有挥刀抵挡,那支箭的箭身与他掌心的皮肉摩擦中升至火烧般的温度,烫得江意秋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没有弯弓,奋力蹬腿一个回身,竟是生生将那支冷箭精准无比地还给了那弓箭手,大抵是被眼前这情景所惊,那人连躲都没有躲一下,胸口径直被锋利的箭头穿透。
  江意秋手臂有片刻的脱离,但他没有时间休息。
  那首领呼住了想立刻把江意秋生撕了的手下,迈着阔步上前来,抡着那巨大的两颗铁锤,作势想与他单独拼杀。
  江意秋见识过那铁锤的威猛,上边还有铁刺,长得活像西戎的一种荆棘果。
  他感到自己腿上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记起那铁锤生生要将自己的骨头砸碎的力道,手指的骨节被捏得发出咯咯声。
  那高大个一声呼,带着铁锤朝江意秋冲过去,虽然看上去笨重无比,速度却是比常人更快。
  银刺眼看着就要到自己脑袋边上,江意秋没办法与他正面相抗,他只有一条手臂能使力了。
  可那高大个似乎能料到江意秋退身闪避的意思,左手的锤子脱手直冲向江意秋的腰腹。
  无法,江意秋只能出刀格挡,一只手铁定是扛不住,那锤子的重量只逼得他的伤口鲜血直流,浸湿了整条衣袖。
  江意秋额角汗流成河,索性腰间发力抬起腿猛地往前蹬去,翻身落到了驿站的茅草屋檐上。
  那壮汉不依不饶,几根细的可怜的柱子根本经不起那铁锤两下,他像是不再想与江意秋玩这毫无意义的游戏,挥手示意剩下的那些人一起上。
  咿咿呀呀的嘈杂声音惊动了林间的乌鸦,四散飞去,江意秋抬眼扫视一遍,看见不远处有火光朝他这里火速窜来。
  却一个不留神,双脚被那高个给捏住,江意秋低头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紧接着就被狠狠拽了下去,他没有了着力点,脑袋砸在石阶上的时候,有一瞬间眼前黑了下去,就连握在手里的刀都差点脱离。
  一阵悠长的鸣音缓缓明晰,江意秋感觉自己的头犹如陷在泥潭,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挣扎着活下去的欲望,但他似乎确实连刀都握不住了。
  浓稠的血液从他嘴角溢出,鸣音消散,江意秋半睁着眼只能隐约看见那只铁锤悬在了自己鼻梁上方几寸远,百斤重的铁足以将他的脑袋砸爆浆。
  “要死在这里的话,这死相未免也太难看了点……”江意秋心道,眉宇紧紧皱起,在那铁锤往上的一刻用尽全身力气翻身滚到了一边。
  地面传来雷鸣般的轰动,马蹄踹飞地上的雪泥,昭阳得到消息立马就从营地往这个约定好的地方赶,差点晚了。
  那群壮汉听到这动静,好似也一点不恐惧,势要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昭阳驾马直冲那首领去,他若是再晚一步江意秋的头可就真的开了花。
  白刃直直朝那高大个的脖子杀过去,却又立马想起来江意秋交代得抓活的,手飞快改了方向,只听见一声惨叫,昭阳迅速从马上跃起,一脚踹飞了那颗因这首领肩膀中刀脱力,而朝江意秋身上砸下去的沉重铁锤。
  “主子!”
  江意秋眼前还飘着白光,霎时就被昭阳这一声惊呼给震得脑仁胀疼,“喊什么喊……本来还没死要被你给吓死了……”
  他没力气起身,昭阳过来将他扶起来,到驿站里的凳子上坐着,江意秋旧伤刚好没多久,新伤就接踵而至。
  昭阳心道还好禾苑专门给送来了两大箱药,不然还真的得愁“无药可医”了。
  而另一边的战况自然是顺利,任那些西戎人的体格再逆天也没法以这么点战力扭转乾坤。
  “抓到的那些人不是凉州在籍的吧。”
  昭阳正在收拾残局,便听见身后传来江意秋的声音。
  他有些惊诧,原以为照江意秋往日的性子,这不得先睡一觉了再说?
  “查过了,他们甚至都不是大靖的百姓,至少不完全是。”
  “哦?那老头儿出息了?”
  查户籍这事原本是悬,但江意秋本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他的部下也自然都是不用常规法子的。
  “怎么可能?”昭阳咧着一口白牙,“既然他们不服气,那就挨个儿揍一遍就知道好歹了!”
  江意秋按着伤口苦笑一声,“我袖子里有一封信,是阿苑要给那老头的,等会儿路过,你给他就行,我就不过去了。”
  昭阳定在原地,有些疑惑,“主子为何不去?”
  现下已经抓到军中的奸细,剩下的西戎残兵也悉数拿下,昭阳心觉江意秋为了这次的平乱差点丧命,却到头来连一句好话都不想听了,实在是奇怪得紧。
  “我的头发脏了,要回去洗一洗。”
  江意秋扔下这么一句,径直走到绝尘身边,幸得这一次没伤到腿,不然上马都还要人帮忙。
  他挑眉睨了一眼昭阳,驾马到人身边用马鞭拍了拍人,道:“这些俘虏问完话了就都杀了吧,不需要再来过问我的意见。”
  道完便策马扬鞭离去,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身上带伤。
  昭阳摆了摆脑袋又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直吸气,心道可能是因为靖王刚逝世,禾苑的病情加重,双重打击下才这般郁闷,“哎!”
  他顺命去了趟州府,大清早的就将人家给折腾起来,亲自将信交给了那已经年过古稀的老州府手里,想着能快点回营里,却恰好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江意秋回到自己的帐里,一眼就看到根本没法忽略的两个大檀木箱子,想起禾苑同他讲过的话,必然就是送来的伤药了。
  他视线下移,发现下边那个箱子居然还上了锁,可他没心思关心里面藏了什么,打开上面的箱盖,翻出来几瓶药便使唤人去提热水过来。
  木桶很大很宽敞,江意秋的头发上又是泥土又是血渍,连枯枝都搅在了发丝间,他眉目间尽显不悦,连伤口都不去处理先给自己洗头发。
  昭阳进来的时候,他刚给自己的伤口包扎好,虽然还渗着血,但用过药之后便没那么疼。
  “笑得这么开心?”
  江意秋瞥了他一眼,方才钻进来的寒风让他身体一凉,赶紧又把大氅拢起来给自己罩严实了。
  昭阳好似也没在意江意秋把这次的军功让给凉州守备军的事,进来的时候就差手足舞蹈了。
  “可不是!我给主子把董郎中请来啦!”
  他说着,朝外喊着请人进来,江意秋缓缓起身,看见外边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身穿深灰色衣袍,佝偻着身子稳步朝内走来。


第72章 至亲
  昭阳从手下那里接过人,扶着董凡一步步走到江意秋面前,老人的步子迈得很小,这几步走得有些吃力,礼数周道。
  “老身拜见乾圣王。”
  他边说还作势要屈膝,江意秋连忙过去打住,一抬手臂扯到新伤,连眉毛都跟着抖三抖:“……董神医不必拘礼。”
  说完又转头强装镇定道:“昭阳,记得去让军匠给打个木椅,有轮子的那种。”
  董凡虽年事已高,但耳朵还是健康,连忙拱手,未曾抬头,“这恐怕不太合适,老身只是一介布衣,怎受得起乾圣王这般照拂?”
  老人说话的语速很慢,声音沙哑得厉害。
  “救过千万人性命,董神医自然受得起。”江意秋亲自给董凡推了一把木凳子。
  帐里的陈设简陋,董凡四下望了望,主帅的营帐并不比路上瞧过的那些精贵很多,他习惯性地捋着自己的美髯,眼神注视着江意秋一双明亮的眸子。
  江意秋稍微转了转脑子就知道这董凡怎的突然改了主意,那凉州的州府大人与董凡之间不过就是亲戚的朋友那种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情谊。
  他心道虽然自己军功无数并不在乎这一次的得失,但董凡若能就此因着这么一层薄薄的关系能去皇城,也替他省了事。
  有点儿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昭阳看着自家主子发呆,又见那董凡也一直盯着江意秋沉默不语,只是脸上挂着一抹难以揣测出来的笑意。
  他端了杯热茶,递给了董凡。
  董凡依旧带着笑着接过,脸上的皱纹团在了一起。
  昭阳手肘拐了拐那个走神的人,江意秋这才意识到,脸侧过来发现董凡正不加掩饰地打量着自己。
  “我……可以称呼你‘小秋’吗?”
  董凡双目间透着和蔼,那种感觉让江意秋觉得那打量的目光也变得不再让人抗拒,心里居然莫名升起一股暖意。
  而江意秋出口的答应让昭阳瞬间绷紧了脑里那根弦:“当然。”
  江意秋抬手,示意他用茶。
  董凡的手颤抖不已,只泯了一小口,沙哑着嗓子道:“小秋若是不嫌,可否唤我凡爷爷?”
  昭阳眉毛一抖,方才在路上可看不出来董凡这把老骨头是专门来找抽的。
  居然敢让江意秋称呼他“爷爷”?
  江意秋哑然,嘴唇张开却没有声音,他望着那张苍老的脸,只见那董凡眼角含了浊泪。
  他摆手,昭阳将茶壶放下,将火盆往董凡身侧移近了些,便退了出去。
  “你的母亲,闺名叫‘方舒’。”
  闻声,江意秋瞳孔骤缩,侧脸惊愕地望着董凡,半晌才迟疑地问道:“您……怎么知道?”
  他听见董凡的声音愈发颤抖,“她是我养了十几年的闺女,我如何能不知?”
  江意秋倏地起身,手臂却用力过猛,伤口处热流涌出。
  他眉宇皱起,脑子里又响着一阵阵鸣音,竟不知自己还有个爷爷尚在,而且还就是自己急着要找的那个名医。
  他望着那张已经老泪纵横的脸,仍旧没法全然相信,却也直觉老人确是真情流露。
  那陌生的面孔让江意秋不知所措。
  董凡凝望着江意秋那张神似自己养女的脸,恍若见到了方舒的影子,如今这把年纪的人再经受不起这样的痛楚,他沉默着将准备好的药膏以及从药铺里新抓的药材放在了简陋的桌案上。
  他起身,缓慢朝江意秋走过去,江意秋看他走得艰难,迈步去接。
  “孩子,身上有伤得注意一些,伤口反复被来回刮蹭,留下的疤痕就再难去掉了。”
  董凡揉了揉眼,引着江意秋坐回去,准备拆了纱布重新给他上药。
  江意秋闻着桌案上这药的香味有些熟悉,只看董凡手里一番动作,不似方才因着激动那般剧烈抖动,一边又听见他嘴里缓缓念叨着:“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没这般高呢。”
  “上次?在哪里见过我?”
  这是江意秋沉默良久问的第一句话。
  董凡拆完后看见那深见白骨的口子,本就褶皱遍布的额头,瞬间拧到了一起。
  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倒真的与记忆里的娘亲很是相像。
  “上次啊,在漠川河。”
  江意秋猝然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险胜西戎大军之后,在帐里高烧不退呕吐不止,身上的伤口都灌了脓,后来是昭阳带回来的药给治好了。
  那药膏自带的香味就跟这时候闻到的一模一样。
  “当时远远望到你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以为只是凑巧长得像罢了,因为很早之前,大概是……十多年前有人就跟我说你们两个都跟那姓江的臭小子一起去了……”
  “可是后来在漠川河见过你一面之后,就听说你没死,被皇帝收养在了宫里,可我就更没法去见你了……”
  江意秋越听越觉得眼热,抿唇不作声。
  “你母亲本来也不是我亲生闺女,我福薄,一辈子没成家,只有她陪着我,后来就被你父亲给骗走了,连我这个老人都丢下不管了,最后一面也没让我见到……”
  董凡的语气越来越平静,可江意秋的情绪愈发浓烈。
  伤口被草药包裹,灼热与清凉并存的感觉淹没了江意秋的意识,他仍旧觉得心口绞痛不已,胸腔里苦水横流。
  江意秋脑袋里闪过无数模糊不清的画面,唯有耳边的温言细语是那么清晰。
  “听说上次也受伤了,让爷爷帮你看看,好不好?”董凡给他重新缠好伤口,又关切朝他问道。
  江意秋低垂着脸,看不到神情,董凡静静等着,也同他一起陷入沉默。
  忽然,静谧的帐里响起来一声哽咽,却能听出来是很清晰的两个字。
  “爷爷……”
  江意秋缓缓抬起来一张俊脸,睫毛都被热泪润湿,董凡从这张表情里再次忆起方舒同他告别那天不舍的容颜,仿佛就在昨日。
  他顿时涕泗横流,再次哽咽出声:“好孩子……爷爷来晚了……”
  傍晚,昭阳拿着整理好的所有供词准备到主帐去回禀,却恰巧碰见高月玥疾步走来。
  “咸阳那边,你们的小老弟恐怕支撑不住了,你家主子才受了伤,我带人去吧。”
  昭阳听罢,又想着凉州守备军里才出现过奸细,便问道:“监察御史可来了?”
  高月玥啧了一声:“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成天在我跟前查账,到底有什么可查的?”
  “殿下如此安排,必定有他的道理。”昭阳原本想把洛阳守备军才出现过奸细的事告诉高月玥好有所防备,可转念一想又怕打草惊蛇,况且监察御史都已经开始发力了。
  他转了转眼珠子,只听高月玥又道:“我马上要去打仗了,你帮我个忙。”
  昭阳抬眉:“跟我客气什么?只管说。”
  只见偌大的军营里面竟然出现了一顶轿子,轿子里藏了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她在洛阳的事都忙完了,那州府大人天天料理后续的那堆破事,我想也没空照顾她,便就带她一起走……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我怕顾不上,派人送她回去吧,我又怕在路上遇见山贼什么的。”
  高月玥说着,抬高自己的手臂,向徐瑶瑶手心朝上。
  昭阳在一边跟自己身旁的侍卫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他转念又一想,心嘀咕两句:“明明是你自己要拐跑人家,还要一个州府大人给你挡刀……”
  “小女见过昭阳将军,情况特殊,恐要叨扰几日,还请将军收留。”徐瑶瑶的嗓音空灵悦耳,只见高月玥在一旁眼神飘忽不定。
  昭阳回了礼,话说的有点磕磕巴巴,“收留谈不上……姑娘……不必见外。”
  “你可替我好生照顾啊,等我回来,要是瑶瑶跟我说受委屈了,咱们两个就去枫山再好好比划比划。”
  高月玥同昭阳厉声交代完,又立马换了个温柔百倍不止的语气对徐瑶瑶留了一句:“好好的,等我回来接你。”
  昭阳只觉得自己活了十好几年,今天好像是第一次认识高月玥这个人。
  他才带了个董凡回来,这会儿又多了个徐瑶瑶还有她身后的两个侍女,帐里的吃穿用度又得分出好几波来。
  昭阳揉了揉直跳动的太阳穴,又听见徐瑶瑶道了声:“给将军添麻烦了。”
  那声音简直如天籁之音,犹如丝竹般悦耳,也难怪高月玥那铁树都开了花。
  “哈哈……没有的事。”
  等昭阳基本给几位安排好了住处,赶到江意秋帐里的时候,那个平日里习惯只裹一件大氅的人,现下被包成了个大粽子。
  他强忍住笑意,将供词呈了过去。
  “敢笑我你的酒就别喝了。”江意秋斜了他一眼,扯过那几张纸。
  昭阳抿了抿唇,忽然反应过来董凡居然没挨揍,敢让江意秋喊“爷爷”的人,居然能把江意秋裹成个球,而江意秋居然接受了!!
  江意秋艰难地伸出手,兜住了昭阳快落到地上的下巴,“午饭送过来的吃食太硬了,我爷爷没吃好,你让人去熬点粥送过来。”
  昭阳看着董凡坐在矮凳上熬着药的背影,犹如天雷在头顶炸开,这还真他娘的是江意秋的爷爷啊?!


第73章 赐酒
  江意秋在灯下仔细看着那几张供词,凉州守备军里混入的奸细差不多都是大靖跟西戎的混血,这些人大多都在边关地带生存。
  因为他们的身型同那高大强壮的西戎人看上去毫无关系,但若是说起长相来,那还是稍微有点区别,按照江意秋离开之前去刑部亲自查看的结果来说,要区分这些人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说话的口音。
  一个人生活了十几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要想在一朝一夕就改变他们那么长时间赖以生存的语言方式,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些人在西戎也没有活路,西戎人不可能承认他们拥有这么矮小脆弱的后代,甚至选择直接将幼童少年们残忍地杀害。
  而他们自然也不会大靖内的百姓所接纳,大部分都只能游走在边界地带。
  从他们抓到的这批人交代内容看,偷窃军报是他们的主要任务,而他们也似乎已经形成一个有组织的群体。
  尽管江意秋对此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想,但如果想反过来利用这批人又觉得风险太大,恐会出岔子。
  他揉着眼睛有些困意,瞥见帘子被掀起,一股浓郁的药味儿顺着风就窜了进来。
  “小秋,把药喝了,伤好得快。”
  江意秋唇缝紧抿,一点也不想受此酷刑。
  “我……身体恢复很快,不用喝药也能几天就好了。”
  董凡怎么能容忍病人不喝药?况且这还是自己十几年没见的宝贝外孙子。
  硬生生将药给递了过去,紧盯着江意秋,“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苦?是药更苦,还是打仗更苦?”
  江意秋撇嘴,“药更苦……”
  董凡寻思着,这小子不会是那种在宫里娇生惯养的性子吧,但听闻这么些年江意秋战功赫赫,都是真刀真枪拼战沙场才有的功绩。
  “难不成还要爷爷给你弄点糖来才肯吃?”他看见江意秋眨巴两下眼睛,咂了咂嘴,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都多大个人了,喝个药都还得哄啊?”
  江意秋嘿嘿笑两声,能让他暂时舍弃自己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威猛高大强壮英勇善战的形象来撒娇的,除了禾苑,现下又多了位亲人。
  他看着董凡又掏出来木箱子,在里面翻找着。
  “那个……”
  江意秋知道昭阳第一次找到董凡的时候就把禾苑的事讲明白了,可那时候董凡已经言明自己不会插手帝王家的事。
  他有些迟疑,不知道现下能不能为此求个情。
  “什么?”董凡在灯下依旧慢慢找着东西,光线不好找起来有些费力。
  江意秋起身过来,屈膝蹲下,“爷爷,之前昭阳去找过您吧?”
  “是啊,正巧在府里见到的时候,我就认出他来了,小伙子精气神挺好,到这儿了之后,才知道他是你的手下。”
  “那……他上次去找您,跟您说的那事……”
  闻言,董凡手上的动作一顿,“说是要去皇城救人的吧,要救的还是禾家的儿子?”
  一般没有谁敢言皇帝的姓氏,江意秋猝然问道:“您与阿苑的父亲也曾有过交集?”
  董凡没做声,突然手里摸到了正找的一小罐蜂蜜,侧过头来朝江意秋温言道:“糖,爷爷给你找到了。”
  江意秋心下了然,眯了眯眼睛,就着一口蜂蜜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尽数吞下。
  “呕……”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这种味道简直比同禾苑喝的那一碗什么糖都没有的药,更加难以下咽!
  “你这么‘阿苑’‘阿苑’地叫,听起来你们关系不错?”
  董凡这把年纪了,喜清静,加之住的地方也远离市井,自然对某些消息不曾耳闻。
  “啊……是啊,您不知道?”江意秋将碗搁桌上,扣了扣脸。
  董凡疑惑,抚着自己并不是很柔软的胡须,“他叫‘禾苑’?”
  江意秋连连点头,嘴里的苦味让他并不想再开口说话。
  但他好像忘了自己要问什么,董凡已经拿着药碗打帘出去了,江意秋看着老人的背影,为了照顾自己忙进忙出的,精神头可真不错!
  在大靖第一神医每天盯喝药每日查看伤口的精心看护下,不出十日,江意秋已经又能一挑十了,听闻皇城中禾苑也已经顺利登基,他便恢复得更快了。
  期间他不是没有想过赶紧请董凡去皇城给禾苑看诊,但想必自己身上的伤没好,说了也是白说,现下他已然活蹦乱跳了,便迈着大阔步往董凡的帐里去。
  董凡这把年纪还能如此快地适应军中的生活,实是难得,见江意秋打帘进来,他连忙放下医书,瓦罐里的补药噗噗冒热气。
  而江意秋自打一掀开帘子,就觉得自己主动来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
  直冲天灵盖的刺鼻气味瞬间把江意秋的脸都熏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但董凡对他这幅样子已经是见怪不怪。
  “趁热喝。”
  江意秋无奈,只得端起碗来一口闷了。
  董凡早都看得出来江意秋来找他的心思,悠悠然坐在军匠新打的木轮椅上边,等他缓过劲儿来同他说。
  “现下我的伤都好全了,爷爷可以放心了吧?”
  江意秋揉了揉鼻子,看见董凡欣然的一笑,接着道:“那能不能请您……”
  “我老了……”
  董凡轻声叹息,“折腾不了多久了……”
  “怎么会?我看您身体硬朗得很,活到一百岁肯定没问题!”
  江意秋理解普通百姓不敢插手皇宫内的事,如果董凡不是他的外公,他倒是真的会将人直接绑去。
  可是现下他陷入了两难,一边是自己好不容易相认的外公,一边是自己从小护在心尖上的阿苑。
  董凡望着他的眼神很是疼惜,忽然听见外边急促的脚步声,进而看见昭阳打帘进来,眉毛紧皱,神色有些焦急。
  江意秋看他这模样,念及老人家受不得惊吓,立马道:“回主帐里说!”
  待二人拜别董凡后,昭阳在路上就开始按耐不住,“主子!是宫里来人了!”
  “宫里?”
  阿苑这个时候怎的派人来了?难道皇城里的奸细这么快都落网了?
  江意秋又转念一想,禾苑就算将人都一网打尽了,也没必要专门派人这么兴师动众来凉州告诉他,毕竟各州守备军里的小老鼠都不知道清理完没有。
  “是御史台的人!好像连御史中丞都来了!”
  “凉州的监察御史不是都已经到了吗?”
  “我也是纳闷,难不成殿下觉得凉州这里比较棘手?所以才派人来协助?”昭阳捏着自己下巴,“嘶——也不对啊!如果是来帮忙,怎的那副要吃人的表情?而且还带了个太监。”
  两人急匆匆到了主帐,江意秋沉声道:“管他是来做什么的,只看那位江大人有何事吩咐便是了。”
  昭阳闻言,打帘出帐去迎人过来详谈。
  来人正是打过照面的江蘅,不过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看起来并不是像现在这般憔悴,整个人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但脸上的气度依旧不凡。
  “久违啊,江大人。”
  江意秋负手站立,整整比旁人都高出来半截头。
  江蘅恭敬抬手一拜,却好似比上次郑重许多。
  他挥了挥手,没有多余的言语,只看那太监拿出明黄色的诏书,开始大声念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乾圣王江意秋,恶性难驯,胆敢以毒噬民,致使皇城内百姓哀嚎遍野,怨声载道,实为国之巨蠹,民之仇雠。朕严查疫病一事,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今特赐汝鸩酒一杯,汝当自饮,以正国法,以平民愤。汝之罪孽,罄竹难书,赐死已是宽待。此诏既出,即刻施行,违者严惩。钦此。”
  江意秋仿佛被定在了原地,整个人犹如被抽离魂魄,呆立当场。
  帐里一片寂静,空气仿佛都被这寒冷冻结。
  昭阳率先打破了这死亡的气氛:“尔等胆敢假传圣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江意秋闻声一个箭步上去从那太监手中薅过来那诏书,仔细一看上边落着的红印,还有那熟悉的笔迹,顿时气血上脑,眼底浮起可怖的猩红。
  “皇帝亲批,不敢造假。”
  江蘅从袖子里拿出来一瓶酒,那通身雪白透亮的玉瓶,上边雕刻精美的三个字:梨花白。
  这是江意秋最爱喝的酒。
  但他不明白,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背离,他压根儿就不相信这是禾苑的意思。
  “本王要见皇上!”
  江意秋几乎是压着嗓子出声,他敢断定禾苑被人胁迫了,皇城里肯定出事了。
  “圣旨上说了,即刻施行,违者严惩,还望乾圣王不要为难小的。”
  那太监尖着嗓子道,周围的几个人都嫌刺耳朵。
  “好啊,即刻施行。”
  江意秋侧身,捏着瓶身将狠狠木塞拔出来,他望了一眼那个传旨的太监,倏地抬手掐着那太监的牙关。
  江蘅见状立马要过来阻拦,被昭阳扣下。
  江意秋的眼里藏不住怒火,“你说即刻施行,那便就由你来喝。”
  那太监死命挣扎,嘴里咿咿呀呀根本发不出一个字,双目大睁,鸩酒入喉,很快毒发身亡。


第74章 血海
  江蘅吓得脸色煞白,看着眼前惨死的太监,他的语气中没有了方才的镇定自若:“你……你们……胆敢抗旨不遵!”
  昭阳钳住他的手未让他挣开分毫,“得罪了。”
  话毕,他望了一眼江意秋脸上的表情,江蘅还来不及开口说第二句话,昭阳便一掌将他拍晕,喊了两三个侍卫将人连带地上那个一起抬了出去。
  江意秋望着地上那滩冒着密集泡泡的酒液,一双黝黑瞳孔四周小血丝泛滥。
  就连昭阳也完全相信,禾苑怎么可能会赐死江意秋呢?
  可江意秋捏着那明黄色的诏书,上面的笔迹分明是禾苑自己亲手题的,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不认识禾苑的字呢?
  禾苑也都还记得江意秋最爱喝的酒是“梨花白”。
  他也不蠢,自打从皇城离开,这么些日子他都在想:为什么禾言川一定要害死自己的父亲?
  不就是因为忌惮?
  作为一名大将,最忌讳的就是功高盖主。
  而江意秋如今也就跟自己父亲当年的情况一般无二,前不久又刚卖了凉州一个人情,大靖这五州,如今有谁不知道他乾圣王的大名?
  如今凉州危机已除,只剩收拾咸阳那边的残局,各州监察御史肃清军中奸细,一切便可恢复如初。
  这便是向来无情的帝王惯用的手段:利用完了就杀掉,永绝后患。
  杀掉了他,往后再也没有任何能威胁到皇帝地位的人,世间再无乾圣王,唯有那天下共主。
  昭阳立在一边不敢出声,满脸担忧地注意着江意秋的神色。
  忽然一阵冷风透进来,董凡坐在轮椅上边缓缓进来,很快便见着地上那滩毒液,脸色忽变,急忙问道:“小秋,这是怎么了?”
  江意秋的思绪这时才被拉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面容沧桑,又和蔼可亲。
  他忍不住走过去在后边将人推到了火盆旁边,而董凡一眼就看见了那显眼的黄色诏书,又闻到地上那毒液的味道,惊恐万分:“这是鸩酒?”
  江意秋沉沉吸了一口气,“是。”
  董凡闻言,拿过江意秋手上的诏书眯着眼细细看过,骤然间一口气没提上来,脸倏地就涨红,“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年纪大了一动怒就咳嗽不已,江意秋连忙让昭阳去倒杯热茶。
  “爷爷,阿苑肯定是受人胁迫了。”
  江意秋替董凡顺着气,自己心里也不曾好受过。
  “他是当今圣上,你说谁能胁迫他?谁敢胁迫皇上?”董凡满脸悲痛地望向自己的小孙子,他已经失去了女儿,再也经受不起这生离死别的痛楚。
  “我得回去看看。”
  话完,董凡立刻急道:“你回去?怎么回去?圣旨一发天下人皆知。”
  这一程注定是心惊胆战的,谁人不识他乾圣王,一旦见到了那便就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谁也不会在生死面前让步。
  “你要是在路上有个什么好歹,我这把老骨头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江意秋心间登时犹如落了颗千斤重的巨石,是啊,自己好不容易又相认的亲人,难道这么快就又要诀别?
  他攥紧的拳头又松开,连平日里高挺的脊背此刻也没有了力气。
  “没事的,我骑马很快,没人追得上我!”
  江意秋还是想亲眼去证实。
  “你!”
  董凡长叹一声,“连我都能明白其中的缘由,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啊!”
  “我明白。可我就是想回去看一眼,就一眼,我就能死心。”
  江意秋那么高大威猛的身躯,这会儿似乎脆弱地像琉璃。
  爷孙两个沉默良久,董凡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子,那双坚定的眼神,就跟自己女儿当初离开自己一样那般倔强。
  董凡双目中的浊泪滚动,“小秋,爷爷不会让你死的。”
  江意秋驾马狂奔在山野,越靠近皇城,他越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抽痛。
  枯枝划过他的脸颊异常锋利,要想不被人发现他就只能走林子,寒冬腊月的季节到处都是沉睡的枯木。
  江意秋从未觉得手脚如此冰凉,也从未觉得这一程如此漫长。
  彻骨的寒冷让他感觉不到脸颊上伤口的疼痛,绝尘的马蹄踏飞一路的白雪和泥泞,乌鸦跟着他们哀嚎了半程。
  年底的皇城中热闹非凡,买糖人的小贩到处开始吆喝,追逐着嬉戏打闹的孩子们玩儿着手里的小炮竹,胆儿小的一屁股跌倒在雪地上张着大嘴嗷嗷大哭。
  “你看那个告示了没有?”
  “什么告示?我今天才进城里办置年货,还没空去瞄一眼,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哎,你自个儿去看吧,我都不知道一向光明磊落的人能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害死了好些人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江意秋一袭简陋黑衣,躲在巷子后边,张着耳朵听了一嘴,又猛的奋力蹬地,翻到另一边的阁楼上。
  下边巡视的两名皇城司守卫军转角过来,没发现任何异常,又开始一阵唏嘘地走远,如今的头等消息就是他乾圣王被新帝赐死的事。
  待到迟暮,街上空了不少,江意秋这才往那告示栏去,上面没有一个字他不认识,可那短短几行让他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朝他靠近,才又将斗笠往下拉了拉,隐身在巷子里。
  巡逻队的戒备似乎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他当然能知道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皇宫。
  可这般无事发生的样子,让他难受不已。
  他再英勇无敌,终究也是个人,他也会死,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同那些卖糖人的小贩也没两样,都是蝼蚁罢了。
  他根本没有能力做那个执棋者。
  江意秋坐在堆满积雪的屋顶上,远远望着那道宫墙,禾苑就在里面,他马上就能见到他,可他却迟迟迈不开步子。
  如果能见到禾苑焦急上火无可奈何的模样,江意秋心里便有底。
  但若是没有呢?
  江意秋摆了摆首,又抹了把脸。
  暮色渐深,他摸着宫墙,无声无息翻了进去,江意秋从小方向感都好,偌大的皇宫就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可眼前残破不堪的府邸让他有片刻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那题着“江府”两个大字的牌匾都被撤了下来,碎裂成了好几瓣,被扔在一堆破铜烂铁里面,门口的两墩石狮子上边都是血迹,还有刀刃在上边留下的好些印子。
  他怔怔地往里面走去,全府上下百来号人,没有一个活口。
  他走两步就被一具尸身绊得踉跄晃动,为了不让他们给自己递消息,就干脆全部灭口。
  江意秋全然不觉自己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他孤身一人立在尸山之间,瞥见自己眼熟的好几个贴身侍卫和侍女,江意秋步履不稳,走得很是吃力,他伫立在那年轻男子的尸体前,抬手将那双依旧大睁着的眼睛合上。
  尽管他对这座像是牢笼的府邸没有那么深的情谊,可这些几乎都是看着他慢慢长大的人,会帮着他逃过严厉的刑罚,会在他想要翻墙偷溜出宫的时候跪在墙边给他当凳子使,会永远听他一个人的话。
  是啊,他江意秋都没发话,他们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那死去的人也想不明白,但也许,来不及道别才是世间常态。
  江意秋环顾四周,原本还想去自己寝屋望一眼,可他的腿犹如被水泥困在了地上。
  那不是水泥,是他们的冤屈,是亡灵的挣扎,是血海深渊。
  他双目猩红,眼眶滚烫非常,靠着阑干瘫坐在地上,血水染了他的墨色衣角,可那触目惊心的红在纯黑之中一点也显现不出来。
  江意秋闭上眼,整座府邸的死亡幽寂将他包围,一双双无辜的手在向他求救,无数个声音在嘶喊。
  脑海里又开始响起一阵漫长的鸣音,待一切重归安静之时,江意秋缓缓睁开双瞳,攀上飞檐,奋力一蹬又凌空跃起,几番下来,他人已经到了太子殿。
  檐角下的灯笼照常亮着,门口的侍卫还是那两张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持刀而立严肃万分。
  江意秋后退几丈远,凭借自己天生的腿长优势,纵身一跃翻越了那道墙。
  小花园里静谧冷清,湖面的冰很透亮,能看见漆黑夜空里的月亮。
  廊子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江意秋闪身到粗壮树干后边躲着,探出半颗脑袋,瞥见打着灯笼的一行侍女走过,一个个不像是有任何异样的样子。
  江意秋抿唇,待她们走过,神不知鬼不觉往书房摸了过去。
  他对这里的房屋构造比对自己府上的还要更了解,可在书房也没见到人,倒是凑巧见到小年从走道上过来。
  小年耳朵好,江意秋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手心都湿哒哒的。
  他见小年直直进了书房,松了口气,直往禾苑的寝殿中去。
  恰好里面暂时无人,借着微弱的光,江意秋倏地一跃,跳上了房梁。
  门渐渐被推开,江意秋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依旧如以前一般不苟言笑,看不出来丝毫的伤心难过。
  太平静了。


第75章 道别
  江意秋的目光停在那张依旧面如傅粉的脸上,流连在那双细长迷人的双眸,瞳孔清冷如月,好似深邃的湖底。
  禾苑透过屏风入内,将手炉搁在案上,继而听闻小年在外呼了一声:“殿下!”
  紧接着就听见李念慈的声音:“现在该叫皇上了,当心被别人听见了就要挨打了。”
  “啊对!我怎么老是记不住……”
  江意秋苦笑,最是无情帝王家,大抵都会如此吧。
  “无事。”
  禾苑淡淡回了一句,“让你去书房找的东西呢?”
  小年“哦”的一声,“皇上要看这个册子做甚?”
  禾苑没有回应,只接过那卷轴坐在案前,很自觉地伸出了手。
  李念慈摸着脉象的时候,屋内只能听得见几个人呼吸的声音,连挂在梁上的江意秋都开始屏息凝神。
  忽然间,他眼睛的余光扫到禾苑的柜架上,心里登时感觉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捏得他呼吸瞬间凝滞。
  尽管那里空无一物。
  往年江意秋出征回来都要给禾苑带些西戎的稀奇玩意儿,秋前他从自己带的一箩筐陶响球里面精挑细选了最精致的一个给了禾苑,他走之前分明还摆在柜上最显眼的地方。
  江意秋这会儿才注意到,禾苑的整间寝殿中再也没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
  不管是那些小礼物也好,还是自己平日里落在这里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耳饰玉佩,都像是从未存在过。
  “皇上,工部说明天就派人来给换新的牌匾。”
  江意秋一点也不关心这个,他只要听见禾苑问一句有关于他的话,他就敢跳下去。
  可是从头至尾,一直到李念慈跟小年都退了出去,禾苑一个字都没提过。
  江意秋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拿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去寻找禾苑关心他的蛛丝马迹。
  直至禾苑在榻上睡着,江意秋的手脚已经麻木了许久,只有胸口处的痛楚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禾苑的呼吸很轻,但似乎又睡得很沉。
  江意秋伸出的手刚要碰到禾苑的脸,又缩了回去。
  他倚靠在榻边,闭上眼静静听着,忽然一瞬间他又想起什么来,缓缓站起身往书房那边又摸了过去。
  他焦急地翻找着,那地图和信。
  可江意秋只找到一张写废了的明黄色诏书。
  他骤然间倒在了禾苑常坐的那张木椅上,手里攥着那诏书,眼神空洞,瞳孔中是一望无际的深海,充斥着让人窒息的寒冷。
  残风透过没关严实的窗缝溜进来,带动他额间的发丝。
  江意秋侧过脸去望向那隐约透着月光的地方,将手中的诏书归位,绕过桌案走到窗户边,拉紧了它。
  这大概是他能为禾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想。
  梅林在后山,本就鲜有人至,这个时辰的守卫更是松懈,江意秋竟是大摇大摆地穿过了两个醉地不醒人事的酒鬼中间,明晃晃地上了山。
  他在山下驻足片刻,仰头望见的只有黑漆漆的枯木影子。
  每跨一步石阶,他脑海里便浮现出自己背着禾苑,不费吹灰之力飞奔上这百来级台阶的情形。
  那时候他还穿着一身大红袍,头上戴着沉甸甸的金冠,压得脖子都疼,但满脸洋溢着笑。
  他那时正带着心上人去见爹娘,脚下踩着月光,耳边是禾苑责怪的语气。
  脚底传来的咯咯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无人扫这阶上雪,他垂首发现自己的脚陷在了里面,足足有了几寸深。
  融化在上面的雪水浸透了靴,刺骨的寒冷穿透他滚烫的血液,江意秋每一步都爬得万分吃力,他的身后是越来越远的皇宫,脚下的一级石阶,犹如万里一般漫长。
  良久,他终于到了两座石碑前,好似倾尽了所有的力气,重重跪地,膝盖砸在雪里发出沉闷的一响。
  “爹……娘……”
  江意秋俯身,他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头来,“孩儿不孝……”
  好不容易有这一场来得及的道别,却是对着冰冷的墓碑。
  “爷爷来找我了,娘……爷爷很孤单,他很想您,不过您放心,老人家身体还硬朗,以后我来照顾,肯定能活到一百岁。但以后……”
  江意秋苦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他喉间哽咽,又想开口问问自己的父亲,会不会后悔当年的一腔真情与热血,可死人怎么会回应他呢?
  江意秋垂眸,滚烫的泪瞬间烫融了膝前的雪,他身后的梅花犹如烈火开在枝头,但没有温度。
  这偌大的城中,再无江意秋容身之地,他的头在地面结的冰渣子上磕出了血,睫毛上凝结着霜花,起身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思绪万千。
  只一夕之间,竟恍若隔世。
  绝尘被他拴在城外一处隐秘的林子里,饿得躁动不已,江意秋又把自己的干粮扔给了他,也就才过一日,他的背影却是已经不如从前那般高大阔气。
  昭阳在营地里急得只差捶胸顿足,却见董凡倒是十分镇定。
  他看着江意秋的爷爷这般平静,自己可是一点都坐不住了,自打江意秋离开,他就没合过眼。
  “董神医,要不我先前去接应我主子吧?”
  董凡依旧闭眸,“你跟小秋一样,叫我‘爷爷’就好。”
  昭阳凑近来给添水,“哦……那……爷爷您不着急吗?”
  “着急也没用啊,小秋这性子,就跟他娘一个样,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昭阳对此表示非常认同。
  “你跟了小秋很多年了吧?”
  董凡缓缓睁眼,抬手抚上杯盏。
  昭阳闻言,在董凡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是有好些年了吧……我也记不清具体有几年了……”
  “小秋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董凡身子前倾,望向昭阳。
  昭阳闻言,心里一惊,前段日子大靖不是应当都传遍了那事儿吗?就连老弱妇孺都知道的,江意秋的爷爷居然恰好没听着消息。
  “啊?这个……”
  他一想到禾苑给江意秋送了鸩酒,根本没法直接告诉老人家。
  “我看他帐里还有件红袍,搁在榻上,莫不是已经成家了?”
  “啊……那个……”
  “是哪家的姑娘啊?”
  “额……可能……”
  “莫不是我老了,耳朵不好,可没听见有传言说这个事啊。”
  “……”
  昭阳心道他现在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孙子的死活吗?难道就这么笃定江意秋能平安回到这里?
  “爷爷您先喝茶,我去外边儿看看是不是那御史中丞又不安分了。”
  说完,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刚出帐就见着江意秋半张都是血的脸,“主子!”昭阳惊呼,垂眉一看江意秋腰间的刀也掉在了地上,手上还淌着血。
  “回我帐里说。”
  索性都是不打紧的皮外伤,伤口也不深,据江意秋说,好容易找到一处流动的河,让绝尘喝水,他却不巧碰上了一群农夫,抄起镰刀就朝他砍,对他穷追猛打。
  可他也没法对这些人出手,只得挨了半天打。
  昭阳听着,江意秋抬脸等着看他嘲笑自己,良久,两个人却怎么都挤不出来。
  “那圣旨……确实是殿……皇上的意思?”
  江意秋偏过头去,昭阳长舒一口气,“明白了。”
  沉默良久后,昭阳又道:“只要把江蘅也杀了,再买通几个人传消息回去,就说主子已经饮了鸩酒。”
  江意秋抬手放在他肩膀,沉沉拍了两下,昭阳这番言辞已经够他死全家了。
  “还记得我爷爷说什么吗?”
  昭阳看着江意秋强挤出来的一抹笑,不解:“什么?”
  江意秋起身,低压着嗓子道:“他不会让我死的。”
  那日没用完的梨花白还剩了小半瓶,幸得江意秋没有把那瓶子给砸地上,不然江蘅还要再跑一趟皇城。
  他看着江意秋捏着瓶身,瘫坐在一把摇椅上边,眼神不屑地望着自己。
  江蘅走进,低头看着眼前毫无将军风貌的人,开口道:“看来乾圣王已经想通。”
  江意秋的长长的卷发落在雪泥中,恰到好处的弧度,就连江蘅都为这张人神共愤的脸心里有所触动。
  江蘅没有听到回应,接着又言:“需要帮忙带话吗?”
  话毕,江意秋倏地长叹一口气,“人都要死了,谁还管有什么话要说?本王说了,你会原原本本带到?”
  他们两个到目前为止的关系一点也谈不上好,但江蘅没有必要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当然,乾圣王这么多年立下赫赫战功,是我们大靖当之无愧的第一将军,这点小事,乐意效劳。”
  江意秋听罢,哼笑出声,“第一将军”、“乾圣王”,不也是被抛弃的棋子?
  “那就委屈江大人,做一回传话的太监。”
  他抬手将那木塞拔出,端详着“梨花白”三个字,倒入准备好的一个瓷白的玉盏里。
  “这死法,倒也还能接受,至少死得不那么难看。”
  江蘅没有出声,他看着江意秋端起那鸩酒,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他:微臣叩谢皇恩。”
  江意秋仰头尽饮,眼神决绝狠戾,痛苦难耐地躺回了摇椅上,拉下眼帘,嘴角的鲜血顺着往下淌。
  江蘅伫立在一边,看着人咽了气,深深叹了一息,弯腰将那灯叶拾起来,随他一起回了皇城。
  禾苑听罢,看着眼前呈上来的刀,骤然间一口血瀑喷涌而出,朝堂里众大臣见状,一齐陷入慌乱。


第76章 芍药
  “你……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禾苑倒在龙椅上,一双微红的眸子大睁,眼下熬得乌青,像是好几日没休息过。
  江蘅同一众大臣跪地,未敢再做声。
  九旒冕上的流珠在空中晃动,禾苑凝视着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刀,上边还留了血痕。
  “怎……怎会?”
  那触目惊心的血色映在禾苑渐红的眸中,他支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下台去,在江蘅身前停步。
  江蘅手上一轻,又言:“他死前……托微臣给您带一句话……”
  禾苑闻言立刻望向他,只听江蘅颤颤道:“微臣叩谢皇恩……”
  微臣叩谢皇恩。
  话毕,只听得那刀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哐啷声,禾苑一双凤眸中红血丝遍布,他揪起江蘅的衣襟往上狠狠提,冷眸中寒光四射:“他当真……死了?”
  江蘅被这力道狠狠拽歪了身体,连带脖子都被扯得一阵剧痛。
  “是……乾圣王未曾抗旨不遵……”
  大殿内跪伏着的一众大臣唏嘘不已,徐章甫上前,面带悲痛,声音沙哑苍老:“皇上保重龙体,幸得在年前逼退了西戎贼人,此战,乾圣王功不可没,老臣请求将乾圣王的遗体接回,厚葬……”
  此话一出,大殿内无人不应。
  他们等着皇上的准许,可迟迟没有听见出声。
  死亡般的静谧笼罩着所有人,低到极致的气压让人喘气都困难。
  “朕……要亲自去验明!”
  禾苑一抬衣袖,擦掉了嘴角的血,他那双细长的凤眸中红色遍布。
  徐章甫闻言立马反对:“皇上万万不可啊!凉州战乱刚平,咸阳的危机也还未彻底解除,须得您坐镇才行。”
  江蘅也跟着道:“况且各州混入的西戎奸细目前正在清理之中,保不齐有漏网之鱼,这个时候前去,难保皇上的安危!”
  “是啊……如今年关在即,许多事宜还得皇上亲自定夺裁决。”
  “况且江大人亲眼所见,当是……”
  久久,禾苑在小年的搀扶下回到龙椅上坐下。
  “皇上保重身体……”
  小年看着禾苑衣袖上边的血迹,沉默地抿唇,小心翼翼替他在后背顺着气。
  禾苑垂眸冷冷望了望下边众人,嗓音里带着寒意:“孙将军现在到哪里了?”
  兵部出列道:“回皇上,昨夜才收着消息,已经过了合州。”
  “怎的如此慢?”那语气稍显不耐烦。
  地下那人立即伏低了身体,颤颤道:“孙将军有传信来说,合州州府大人请将军帮忙前去指导一二,故而在路上耽误了两日……微臣想着明日也便也该到了。”
  禾苑闻言,继而又将脸转向了另一边,“江中丞今晚将视察各州守备军之事整理成册,明日一早给朕。”
  “臣领命。”
  接着,禾苑又将礼部、工部、户部现如今的各项棘手事宜尽数安排妥当,语气相当冷静。
  “诸位可还有事要奏?”
  下边的人都垂头不敢再言,因为几乎所有的政事,包括修缮街上沟道的事情,方才都已被上边那位悉数提出。
  他们在感叹如今圣上超凡绝伦的记忆力和应变能力的同时,也还未完全从乾圣王逝世的余震中收回神来。
  徐章甫抬眼望向那低眉垂眸瞧着他们的圣主,年轻却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极致无情与狠戾。
  “皇上,那……”
  他放才提出的将江意秋接回来厚葬一事,禾苑并未给出回应。
  江意秋毕竟是千万百姓心中的英雄,不知道曾在边关救过多少人的性命,受他们江家恩情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如若此事不能妥善处理,徐章甫估摸怕是会引起民愤。
  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江意秋从未做过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但事实是世上如意的事情总是少之又少,他就算是身居吏部尚书一职,却还是自感许多事都无能为力。
  堂内静默片刻,温润却带着些嘶哑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此事……休要再提。”
  话毕便退了朝。
  小年要叫张太医跟着,禾苑却摆手拒绝,小年拧着眉头,却也不敢多言,只又问了一句:“皇上可是又要去太后娘娘那里?”
  禾苑这几日下朝之后就不怎么开口说话,小年日日忧心,害怕禾苑的病情加重。
  他总觉得自家主子这几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却也自知没能力撬开禾苑的嘴,只发现禾苑现下似乎有些依恋太后娘娘。
  小年问他,他也只是微微点点头。
  “那待会儿……”
  “待会儿不用来接,你先回去吧。”
  得了命令,小年将手炉给他便躬身离开。
  禾苑阂上眼,步辇被抬得很平稳,他神色疲惫不堪,眼下都是乌青。
  他攥紧了衣袖,手指骨节被捏的发白,莹白的指尖一点血色都没有,就如同他的双唇。
  半晌,禾苑手滑进胸口掏出一张纸,小心地展开,那上面画着带有红色标记的地图,正是江意秋走之前给他留下的。
  他拿着那地图,胸腔里瞬间又是一阵窒息的割裂痛楚。
  是啊,禾苑怎么可能会赐死江意秋呢?
  帷幔之中,那压在喉咙中的哽咽愣是一点都不敢溢出来,禾苑拼命掐着自己胳膊上的仅剩的薄薄一层皮肉,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没有人听见他在哭,但他的嘶喊在腹中已经震耳欲聋。
  坤宁宫的木门外已经有人在等候,那人见着薄如纸片的禾苑孤身走来,那虚浮的脚步像是立时就要被大风刮上天。
  有一声轻蔑的笑散在冷风里。
  禾苑抬起一双通红的眸子,怒不可遏地瞪着面前这人,连手臂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抖着,他按住要把人生撕了的冲动,跟着人跨过门槛朝内去。
  绕过屏风,太后正睡着,胸口起伏平缓,看面上的表情似乎更像是在做梦,可眉宇紧缩着,有些不安。
  禾苑被推上榻边的一座木椅,他也不反抗,要知道,他一向不喜与人身体接触,但更多情况下,有江意秋在身边立着,也没人敢靠近他。
  他没有去接递来的茶,那双略带可怜红肿的冷眸一直死死盯着人的脸。
  芍药笑着将杯盏搁在案上,“皇上怎么不用茶?”
  禾苑不语。
  见人并不理会这等无关紧要的事,她又悠哉摇到太后跟前,轻柔地坐下,很是怜惜地握住太后的手,“娘娘您瞧,您儿子又来看您了。”
  禾苑手指蜷起,半握成拳,他侧脸看向那睡梦中的人,喉间攒动。
  “我伺候了您这么多年,要说谁最懂您,那除了我,还能有谁?他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倒像是怕我怠慢了您。”
  芍药自言自语,一双杏眼半眯着,笑得很是温柔敦厚,只有那嘴巴里发出的声音让人听了就想作呕。
  禾苑凝眉,终于忍不住开口:“江意秋死了,你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可以放人了?”
  闻言,芍药垂首淡然一笑,手里抚摸着太后手背上的皮肤,因着年纪的增长有了些细纹。
  她像是不懂:“皇上说的,是哪个人?”
  禾苑怒然,“当然是所有人!”
  “哈哈哈……”芍药猝然发出一阵低笑,笑完接着道:“真是痛快!”
  她立时站起身来,双目仰望向禾苑的脸,唇角往上勾着:“没想到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还真挺好玩!皇上尽兴了吗?”
  禾苑闭眼,沉沉吸了口气,对付这种人,愤怒没有用。
  他弯了弯双目,也学着芍药的语气:“如果你能遵守承诺的话,朕会更加尽兴。”
  “哦?皇上居然还是质疑我的诚心?”
  芍药撇了撇嘴,似是伤心,“我怎么会害娘娘呢?皇上瞧她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更松快了些吗?省得她日日把自己哭成个泪人,我看着都心疼。”
  禾苑的指甲陷进了掌心的肉里,抿了抿唇,“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她果然不再兜圈子了,像是自己一个人也说累了,禾苑如此不耐烦,芍药也一下变了脸色。
  半晌,她又坐回了榻上,朝着禾苑抬了抬下巴,正色道:“我要完完整整回边关。”
  “可以。”禾苑答应得很爽快,“不过你得先遵守你的承诺。”
  芍药二话不说立马就抛出了一个药瓶子扔给了他,禾苑接在手心,抬眉道:“当真这么简单就给了?”
  却见着芍药过来,抢过药瓶倒出来两三颗自己先吞下了,禾苑见状,沉了沉呼吸。
  “还有呢?”
  禾苑收起那药瓶,接着问她。
  芍药转过些身来,依旧捏着太后的手,像是有些留恋,嘴里还故作无知地问了一句:“你说引线?”
  禾苑沉默望着她,他胸口里那张地图,是皇城中的炸药分布图。
  这面上风平浪静岁月安好的皇城中,几十万口人的性命却被悬在深渊之上。
  “这个嘛……我记性不太好,加上地点实在太多了,又弯弯绕绕的……”
  她支支吾吾,眼珠子左右动来动去,又将手从太后身上移走,抱在胸前:“嘶……想不起来啊……”
  禾苑冷眼低眉瞧着她,“想不起来?”下一刻,他骤然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脚踹飞了她。
  芍药登时一口血喷在地毯上,缓过劲儿来双手撑在地面上,抬头瞪过去:“你!”
  禾苑一脚踩在她手上,蹲下身子,寒声道:“你也并不知道引线在哪里吧?”


第77章 民怒
  芍药痛极,瞬间拧紧了眉头,另一只手立时摸出一片薄刃,猛甩手臂往禾苑刺去。
  速度之快,力道之狠。
  禾苑像是早有预料,稳稳抓住了她手腕,手上的薄刃离他仅剩半寸距离,他手上稍稍使了点劲,芍药吃痛闷哼一声,薄刃便脱了手,无声地落在地毯上。
  “朕现在还不想要你的命,劝你莫要找死。”
  芍药抬眸,眼里透着些迷茫,“没想到那年轻的小大夫还真有一手,皇上这手劲儿不错啊,还挺像个练家子的!”
  “承蒙你关心,朕好得很。”禾苑眯着眼笑,脚上的劲却没有减去分毫。
  芍药能够看见禾苑眼底的杀意,她忍着疼痛咬牙切齿道:“我知道皇上在意什么,但是如果我现在说了,还能有命回去吗?”
  禾苑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这世上知道引线位置的人,除了我,我保证皇上再找不出第二个。”
  芍药痛得直吸气:“如果我死了,我保证全城的人都得给我陪葬!哈哈哈!不对!”
  她突然想起来似的,转了转眼珠,语气很是得意:“咱们的乾圣王已经死了!”
  又啧啧两声,“如果皇上想为他殉情的话,倒也不用拉着这么多人一起吧?多无辜呢!”
  禾苑心间一颤,良久未开口,他不能也不可以拿这么多百姓的命作赌注。
  如果他能够找得到引线的位置,如果他能在对方布下火药之前就能发现,如果他早一些察觉芍药有问题,也不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江府上下几十条性命已经要了他半条命,日日入梦的嘶喊在他耳边从黑夜响到天明。
  他喉间上下滑动,缓缓开口道:“行,明日一早就让人送你走。”
  说完,他抬脚踢开了落在地上的那片刀刃,松开对芍药的禁锢。
  “明日?”
  芍药皱了皱眉,被踩的那只手已经麻了。
  禾苑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冷冷道:“你要想多待几日也行,不过,你在这里多留一日,朕不保证你会不会少个胳膊或者少条腿。”
  他朝外面呼了一声,马上遍走进来了两名身材高大的侍卫。
  芍药见状立刻明了,这两人必定就是禾苑养的暗卫,不然她不会没有印象。
  “我就多留一晚上,皇上还要这么防着我?娘娘身边少了我可怎么行?”
  禾苑没有理她,一抬手,那两名侍卫就强行给芍药嘴里塞了块布,给拖了出去。
  门刚合上外边又有通传的:“皇上,李大夫来了。”
  禾苑坐在太后的榻边,朝外边儿应了一声。
  李念慈在屏风后边站着,温声问道:“皇上可是拿到解药了?”
  侍女招呼他在桌子旁坐下,要去帮着拿药箱,李念慈没让,听见禾苑在里头轻轻嗯了一声。
  禾苑轻轻摸了摸太后的手,起身将纱帘给拉了下来。
  “你看看。”
  他抬手,将那瓷瓶搁在了桌案上,转头又让旁边的侍女进去收拾下地毯上的残局。
  就目前而言,太过锋利的东西他没法碰。
  李念慈拿过瓷瓶,“我守着娘娘,皇上早些回去把药喝了好歇息吧。”
  禾苑揉了揉眉间,“有没有什么药能解鸩毒?”
  李念慈愕然:“这……这东西顷刻之间便能要人性命,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没法。”
  他侧过脸去望见禾苑苍白的脸,张了张嘴却听见他又开口。
  “我知道了,辛苦小大夫代为照看,下半夜张太医会来换你。”
  禾苑说完便撑着木椅把手起身。
  “皇上言重,谈不上辛苦。”
  李念慈也跟着起身,行至殿门外,禾苑抬手示意,缓缓入了步辇。
  小年支着手臂挂在大树的枯枝上,一个挺身翻上去,他一手扶在树干上,垫脚仰高脖子想往宫外望去,却被高大的红色宫墙挡住视线,也不见有信鸽的影子。
  忽而转头,暮色昏沉中他望见了自家主子的玉辇,他叹了口气,同样都是十几岁的少年,肩膀上的担子却是天差地别。
  等禾苑批完奏章已经亥时过,小年端着碗药叩门进来。
  “方才不是已经喝过了?”禾苑拢拢眉,“怎的还有?”
  “哦!这是小大夫今天额外加的,说是定神安眠的。”
  小年双手捧着碗沿,“我看您这几日也没睡好。”
  禾苑搁下手上的地图,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
  只见小年将药碗推过来,自个儿去找了个木凳子,搁在桌案旁边,开始给禾苑研墨。
  他低头没看禾苑,张了张嘴,吸了口气,又吐不出来一个字。
  “有话?”
  禾苑也没有管那碗药,就看着小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个……”小年抬头,眨巴两下圆圆的大眼睛,“您说江公子到底看懂了您的意思没有呀?”
  那圣旨的意思明明白白,黄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禾苑眼睫毛颤动,只听小年叹了口气继续道:“可能是我太笨了吧,想不到那么多。”
  说完,他又凑近了禾苑身边去,笑嘻嘻道:“但是我总归都是相信殿下您的!”
  禾苑侧脸望着小年,闻言忽然一愣。
  “哎呀我又说错了,是陛下才对!”小年抬起一只手恼着拍了拍自己的头,却看见禾苑神色难过无比,眼眉低落。
  “有些乏了,先去沐浴。”
  小年停止了手中的研墨,瞅了瞅桌上的药,硬是盯着人把药给喝了才放心。
  接到一个空碗的时候,小年笑得还挺灿烂:“水早都备好啦!”
  禾苑抿唇摸了摸他的头,“辛苦你了,我让人把芍药送到高将军那里去了,你若是还有精力,今夜就去帮忙守着点。”
  “我看她平日里挺柔弱的一女子,可真是想不到她武功那么好!”小年愤愤点了点头:“那天听您说她居然是西戎的人,我都吓了一跳!”
  禾苑起身,随意拉了下袍子,朝外走去,“你胆子可没有这么小。”
  小年跟了过来,眉头忽的又一拧,“那夜里高将军抓到的那个侍女,您打算怎么办?”
  这会儿禾苑才又想起来,高剑信那日一大早给他送了个人,虽不是禾苑的近身侍女,却也当着要紧的差事。
  “左右她也只是个听命行事的,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禾苑望了一眼通向浴堂的廊子,幸得自己贴身侍奉的人都没有问题,他叹了口气。
  “当众杖毙。”
  话毕,小年顷刻便明白了禾苑的意思,这么多年在殿里服侍的人几乎从来都不曾换过,禾苑也不会苛责下人们,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人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
  当众行刑是警告之意。
  等小年回过神来,禾苑已经入了浴堂。
  看着自家主子与寻常无异,他寻思着江意秋大抵是没出事,便也安了心。
  可奈何自己这么些天对着皇城中的炸药束手无策,他们已经找到了好些地方藏着的火药,黑压压的一堆看着就骇人。
  如此一想,小年立马气冲冲地就飞上房檐,准备往皇城司方向去。
  能在皇宫内明目张胆飞檐走壁的人,除了他,就是江意秋。
  如今这座宫殿已经改名长生殿,那是以前江意秋在与禾苑一起听先生讲课的时候,闲来无事给想了个名,给禾苑看的时候还吐槽了一句:“就‘太子殿’几个大字一点儿也不好看!以后改名‘长生殿’!”
  雾气氤氲的浴堂内,禾苑的墨发散开在水中,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半睁着,望着平静的水面,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眼下也湿了一片,若是换作以前,禾苑一定相信江意秋会知晓他的意思,就算天塌了江意秋也一定会与他站在同一边。
  如今在他们中间横着血仇,古往今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笑他江意秋却是在仇人手中长大的。
  暗卫传来的密信上说江意秋跟董凡走了,之前听说那董凡说什么都不愿意到皇城来,就算是金银千两依旧不为所动,禾苑在那时便有所预感,现在看来果真是因为他是禾言川的儿子,董凡才会不愿。
  可他不想江意秋跟别人走,早就习惯了有江意秋的日子,要是往后都没有江意秋的影子在跟前晃来晃去,禾苑没有办法接受。
  但是那个人是江意秋的爷爷,是这世间他仅剩的唯一一个血亲。
  江意秋跟那人走了,去了哪里,却不知晓。
  禾苑揉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捞起浴衣往身上一裹往外走去。
  皇城几十万百姓的命还被攥在别人手里,如今已然揪出了主使,这个节骨眼上不可大意。
  芍药手下的人遍布各州,大多都藏在军中,这么些年管制比较松懈,将士们都吃惯了好饭,竟无一人察觉。
  凉州一战的危急程度不容小觑,若不是江意秋机警,芍药已然与西戎大军里应外合攻破了咸阳。
  到目前为止发现的跟随芍药卧底各州的人数已经超百余人,这一批人全然都是几年前潜伏进来的,男女都有,基本上都来自边关。
  有一点暂未明朗的是:禾苑的暗卫在皇城内发现十来个行为怪异的商人,为着保险起见,也都把情况一并报给了禾苑。
  经盘查,他们大抵都不是芍药的人,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清楚火药图的事,这也没什么奇怪,毕竟古往今来要为自己的信念慷慨赴死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能坦然连累无辜的妻儿。
  江蘅领了禾苑下达的命令,了解情况后,对这十几人的行径颇为疑惑,他们大多在城中做做小本生意,不牵扯到什么偷窃军报的事情,但似乎对朝廷很是不满。
  因着只是怀疑,没有理由关押,他也只能是亲自去到别人家中问询,没想到那卖干果的老板竟然直接对着江蘅痛骂:“虚伪至极!薄情寡义!这样的人,我们凭什么要臣服!”


第78章 反目
  话音刚落,那老板的娘子也当自家官人是烧糊涂了,怎么能在朝廷大官面前如此无礼,便连忙过来赔不是。
  江蘅脑子里疯狂回转,想着莫不是因为赐死江意秋的内情也被暴露了?便挥手示意后边跟着的两个小吏也进门来,老板娘见状赶紧使唤人去准备茶厅。
  那周掌柜白了江蘅一眼,朝外呼了一声今日小店关门,两个小厮立马应声。
  江蘅承受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白眼,却也不恼不气,笑眯眯跟着夫妻二人走。
  “两位看上去感情甚笃,不知孩子今年多大了?”
  那掌柜哼了一声,“十五。”
  “待熬过了这个冬,明年开春就可以参加春闱了吧。”
  江蘅看沈尘尘那不要命的架势,明年春闱的规模估计是不小,而且这是新皇登基来的第一次,必然要操办得十分隆重盛大。
  可却听见前面那老板娘轻叹一声:“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就只有这么个女娃儿。”
  旁边那掌柜的也微微低垂了脑袋,江蘅不知其内幕,便也不好开口,但进来的时候瞥了一眼他们的这座院子,还挺像个书香世家。
  便又紧接着问了一句:“令爱可是喜好念书?”
  闻言,那夫人语气很是遗憾:“是啊……可惜生成了女儿身。”
  两人引着江蘅入了间茶厅,内里的装潢还有些风雅,墙上挂了一副字画,一朵小小的兰花盛开在溪边,静悄悄地听着溪中流水潺潺。
  他注意到落款处的字,笑道:“想必这幅字画也是出自令爱吧?”
  那周掌柜不欲再与江蘅多费口舌,毕竟谁也忍不了有陌生男人一个劲打听自家女儿的事。
  江蘅心思却不在此,见这人不理,便将目光投向那妇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下江蘅心里便有底了。
  待热茶奉上来后,不等主人发话,江蘅直言道:“周掌柜是个性子直爽的,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闻言,对方两位同时将目光投过来,夫人柔声道:“大人请讲,有什么需要我们这些老百姓帮忙的,大人尽管讲。”
  她现下还对自家官人冲朝廷大臣大喊大叫心有余悸,自然想要做些什么来弥补,唯恐因着这事得罪了官家。
  “两件事。”
  江蘅饮罢,将杯盏轻轻放回去。
  “第一件事,请令爱这个冬天务必潜心念书,明年春闱好大展身手。”
  话毕,回敬他的是两双大睁着的眼睛,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这……”
  江蘅轻笑一声,“如今的圣主广开招才纳贤之门,今后无论男女,只要能通过礼部的层层选拔考试,都可入朝堂一展鸿鹄之志。只是目前暂时还没下达文书,但我保证令爱可以参加明年的春闱,若是有人言说只因令爱不是男子,大可以来找我说理。”
  这消息对他们夫妻二人,尤其是那个爱念书的女孩子来说,可比万两黄金都珍贵。
  得了如此大的恩情,那掌柜自然愿意同江蘅如实相告,足足在茶厅聊了有两个时辰。
  禾苑寅时便起了,迎着烛火就开始看奏折,历年档案资料也没有落下,这些商人的祖上大部分都曾是在边关游走的牧民。
  书房内的卷轴堆成了山,他清瘦的身影隐匿在其中,小年进来的时候差点没寻到人。
  那木架之间一本挨着一本,贴得太密集,这突然多出来的一批兵书,将本就稍显拥挤的木架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儿缝隙。
  桌案上边放着杯浓到发苦的茶,已经冷过气了,小年揭开杯盖往里边添了点热水,却听见禾苑道:“茶叶该换了,没味了。”
  小年看这茶的颜色一点也不淡,轻叹一声还是应了。
  他朝外喊了个侍女进来将茶杯端走,又一蹦一蹦跳到禾苑身边,轻声道:“殿下,今晨他们已经带人出城了。”
  “知道了。”禾苑没抬眼,但回应得很快,手中还翻着竹简。
  再过一会儿就得上朝,禾苑仍在比对江蘅送来的卧底名册,“你去将我待会儿要穿的朝服拿来。”
  “已经准备好了,倒是您不需要稍微休息一会儿吗?”
  小年看禾苑几乎日夜不歇,除了上朝就是泡在书房,整个人都没一点儿人气儿了,眼下熬得青了一片。
  “算了。”
  禾苑撂下竹简,支起手臂撑起来身体,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先去上朝,你去替我看看母后今日好些了没有?”
  “小大夫守着,没有消息来,应当是无大碍的。”小年看禾苑有些虚浮的脚步,心想还是守着主子比较安心。
  “他昨一晚上都没回来?”
  “没呢,我看他院里的门还掩着。”
  下半夜李念慈继续在坤宁宫守着,张百泉拎着个大药箱进来想同他换,李念慈却没应声。
  “有几个地方想同您讨教讨教。”
  张百泉才刚将箱子放下,就听李念慈如此说道。
  “小大夫莫要如此客气。”
  他也知李念慈的本事,之前扫清皇城内的疫病便多亏了这位年轻的医者,后来还硬是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禾苑给拉了回来,就连张百泉自己,站在李念慈面前也有些自惭形秽。
  禾苑一身明黄色朝服端坐在堂上,就连脂粉也掩盖不住他的憔悴,他冷眼瞧着下边各大臣们奏禀,样子像是在凝神仔细听着,跳动的眼皮却说不了谎。
  沈尘尘还正在陈述明年春闱的安排,就听见大殿外明亮却略显慌张的一声:“报——”
  众大臣齐齐回头望去,通传的将士飞快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地,“禀皇上,凉……凉州……”
  他有些喘不过来气,徐章甫拧了把花白的眉毛,沙哑着嗓子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凉州如何?”
  那小伙子狠狠吞了把口水,“凉州起兵造反了!”
  众人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倒吸一口凉气,凉州刚平乱,怎的就要造反了?
  还没等人发问,小伙子紧接着又言:“大军都已经入了合州边境了,集结了好几万人马,而且那合州的州府大人似乎也没有要抵抗的意思!连烽火都没有点!”
  说完,终于有人问了:“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居然敢起兵造反?”
  “凉州的州府大人都那把岁数了,不会吧!”
  “朝廷派兵前去替他们平了乱,就是这般恩将仇报的?”
  堂内瞬间一片哗然,只有禾苑在上边一言不发,小年听着这消息,心里也发慌得紧。
  他凑过去小声问他:“殿下,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年到底还是改不了叫了好些年的称呼,换了个叫法总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禾苑脸色已经苍白到近乎是一张白纸,方才还在思索着明年春闱的准备事宜,公告文件的审理,还有尤其是悬在心间的几十万人的性命。
  这会儿收着这么个噩耗,顿时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
  可这震惊不已的余波还未平息,后边接着又有人来报:“禀皇上!绮罗镇方向突然燃起了山火,孙将军的队伍停在那里,正在帮忙救火!”
  徐章甫咳嗽不止:“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失火了?”
  “好……好像是发生了爆炸!”
  话音刚落,众大臣们惊恐万分,这一刻禾苑知道,他瞒不住了,可同时,也正说明,芍药也确实不知道引线的位置在哪里,因为她是拍了胸脯保证那地图涵盖了所有位置的炸药,现下绮罗镇却也发生了爆炸。
  “爆炸?!”
  堂内的大臣们已然陷入了慌乱,只听一声清越悠扬的声音响起:“安静。”
  众人听见上边儿的人发话后立马噤了声,噤声之后是一片死亡的宁静,就像雪崩前的山谷,永远听不见大难临头之前的警示。
  “合州目前没有兵马,只要齐州府在合州能拖住反贼,便也不是什么大事。”
  禾苑勉力将窜上来的一股热流给压了下去,面上装得云淡风轻。
  “那爆炸……”徐章甫少有的慌乱,惹得众人心里一齐跟着没了底,爆炸只有可能是火药,就算是年关将近有很多炮坊在运作,朝廷允许其一次性使用的量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能够引起山火。
  禾苑沉了沉心,如果现在告诉众人,说不定他们走在皇城某个街巷,脚下边就潜藏着大量的火药,必然要引起一番恐慌。
  连这些大臣们都经受不住,更何况是平民百姓。
  正在他不知如何开口时,高剑信跪地道:“禀皇上,绮罗镇的炮坊老臣知道,是以前那个兵部尚书的大舅开设的,许是没有及时清理干净,才引发了爆炸。”
  徐章甫捋胡子的手有些颤抖:“当务之急是要赶紧灭火,秋冬之季可不能大意啊。”
  禾苑低眸望了一眼高剑信,“那依高将军看,还有无再额外派人前去增援孙将军的必要?”
  “依老臣之见,绮罗镇水源充足,只要给孙将军捎个分布图去,他便知晓如何做了。”
  冯卓也附言,“最紧要的还是要赶紧弄清楚凉州为何起兵反叛了?”
  顿了顿,他回身睨了一眼后边还依旧跪着的小伙:“还没说起兵反叛的头目是谁,难不成是个不成名的山贼?”
  众人的目光又一起回到了那跪着的人身上,只听得轻得发颤的回应:“好像……”
  “是江……”
  “江意秋……”


第79章 与众
  凉州与西戎的边界处,几座高大直挺挺的险山巍峨耸立直通云端,有几只飞鸟盘旋在山壁之间,细碎的鸣叫声偶尔刺耳夺神。
  山尖上的皑皑白雪点在几处青杉上,一棵青杉之旁倒了只撞在石壁上已经走投无路的野犬,满身伤痕可怜至极,血红在一片白雪中显得惊心动魄。
  那野犬呲着牙,明知自己穷途末路,却还是不放弃地发出警告的低呜。
  倏地,一片血瀑飞溅四处,一支锋利的箭飞已经正中了它的喉咙,那野犬被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远处山头上立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逆着光线只瞧得见黑色的影子,飞扬的发丝摇曳在空中,一把大弯弓被稳稳握在掌间,那空了的弦还仍旧能听得见些许铮鸣。
  “主子的准头还是跟以前一样。”
  昭阳抬手搁在眉间,远眺一眼那已经断了气的恶犬,听见江意秋一声冷哼。
  “咸阳那边还是没有解决?”他说着,将那把弓抬手扔给了昭阳。
  昭阳接住那把弓,重量让他禁不住一个踉跄:“没有,两军仍在交锋。”
  江意秋眉宇紧皱,咸阳现在足足有不下十五万的兵力,加上其本就坚固无比的防御,没理由让西戎给拖到现在。
  据齐轩传来的信,敌军的打法似乎一改往日的集中火力猛攻,西戎大军的军心不稳一直都是个难题。
  西戎内部矛盾导致其在与大靖士兵交战时,总会因着其统帅意见不合而迟迟犹豫不决,或者干脆分崩离析退回大漠中。
  而现下敌军内部的配合程度远超以往,虽然齐轩他们带兵屡次将其击退,但到后来基本上都是险胜。
  江意秋半垂眼帘,抱着手臂,手指摩挲着下巴,神情越来越严肃沉重。
  昭阳想着,高月玥也去了咸阳,如果顺利,肯定很快就能平定,但如今这个局面,一旦解除了边关的危机,不妙的就只有他们这群反贼了。
  他是一定站在江意秋身后的,可是高月玥不一定,她还有自己的父亲高剑信在皇城中,她还是皇帝亲封的御史大夫。
  昭阳沉默着,忽然又听江意秋冷冷问:“霍渊跟齐老谈得如何?”
  “回主子,应当是很顺利,斥候传来消息,城中没有异常,粮草物资都由我们的人送去咸阳。”
  江意秋嗤的一声:“那老头,他不同意也得同意。齐轩还在我手里,粮草现在也归我了,他若是还没老糊涂,应当还是要他这个儿子的。”
  昭阳骤然回神,发现江意秋侧过了头来望着自己,像是看穿了自己方才走神的原因,他在担忧的时候总是会无意间全暴露出来。
  “哦!”他猝然明白了江意秋的意思,却忽然身后响起一阵车轱辘的声音。
  “原来你们在这里。”
  江意秋闻声也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轮椅后边,边推边道:“崖边风大,您还是莫要多待。”
  董凡伸高手覆住江意秋的手,“方才听你们说,咸阳还在战乱中?”
  昭阳也走了过来,“嗯。”
  “赶紧结束吧,受苦的总归都是百姓。”
  杀来杀去破碎的都是一个个小家,江有临战死后江家也就跟着覆灭,连这样的人都免不了,更不用说那些普通百姓。
  董凡目光投向江意秋,两鬓白发稀疏落下。
  江意秋低眉,五指捏紧了又松开,“我明白。”
  “但,能结束战场的也唯有刀箭,没有人能在血海中独善其身。”
  他早年便历经过死生一瞬的无数时刻,站在荒漠上的时候,他握在手中的刀便与他做了同样一个抉择。
  董凡闻声瞳孔颤抖,面前这个高大强壮的孩子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宝贝外孙,更是大靖众多百姓心中的威震四方的大将军。
  赐死江意秋的那圣旨一下,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日这消息就流遍了各州。
  以前对这位乾圣王有多崇拜的人,如今骂得就有多厉害。
  人们从来不在意自己听到的消息是真是假,越是让人震惊的事情,传开的速度就越是快。
  尤其是这种说起来让人禁不住害怕恐惧的消息,宁愿相信有也不愿信其无。
  “这肯定是回去寻仇的!圣上赐了他死罪,他可是当初威名赫赫的乾圣王,怎么能就甘心沦为鱼肉呢?”
  小酒楼里有些爱打听长短的人一边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还一点不带遮掩地谈天论地。
  “我瞧着也是,要我是江意秋,我也不服。”
  却也有人依旧选择相信江意秋的为人,义愤填膺道:“我站乾圣王!这不明不白的怎么就给扣了个罪名?”
  有人紧接着嘲讽:“鬼知道消息准不准确,你也是真勇啊!要是这就是个放出来的假幌子,目的就是为了钓出像你这样的人,到时候一并给你赐死,你爹娘找谁说理去?”
  “那些大人物之间的事情,你我这种小鱼小虾还是少掺和,君子在世,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这一句话说得刚才那个为江意秋说话的年轻人沉默半晌,许久都未再开口。
  酒楼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八卦消息,很快这上下两层的阁楼中又是喧嚣一片,那年轻人捏着杯盏,将一杯清酒尽数饮下,猝然站起身来沉沉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嗓音。
  “可是君子在世,若是不能为自身的信仰争一争,那还有什么意趣?我反正是不信江意秋能做出这等事来,他父亲可是战死边关的英雄,将门之后又如何能戕害百姓无辜的性命!继江有临之后,江意秋十四岁就上战场了,今日的太平,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人不要命的拼杀换来的吗?”
  那年轻人越说,情绪更加高涨,“难道都忘了就在前不久,那西戎贼人又来侵略我大靖的国土,都杀到咱们跟前来了,要不是他江意秋。”
  那年轻人怒目圆睁,抬起手臂,指着在座的人,“你、我、他们,我们所有人,还哪里有命在这间酒楼里闲坐漫谈?”
  一番慷慨陈词引得楼中静默片刻,站在柜台后边的老板率先呼了一声好,紧接着就是一片哗然。
  “兄弟说得对!”
  就连方才接连嘲讽的年轻人也被打动,扬言要一起为江意秋讨个说法,还甚至真有人想跟随江意秋的叛军杀回皇城的。
  凉州北边就是咸阳,江意秋再往西绕过几座山就到了西戎境地,之前西戎突袭凉州的线路在他们行军途中偶能发现痕迹。
  昭阳牵着马走在最前方,这里的马道多年失修,泥泞不堪。
  “这路……”他眉宇紧锁,脚上的泥都沾得整条腿都沉重不已,“不走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看来他们果然是早就潜进来了。”
  “驿站也没见着几个。”他后边跟着的人也应声道。
  这种山道就连自己走都困难,更何况还牵着匹马。
  “昭阳将军,咱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啊?”旁边小跑过来个人问了这么一嘴。
  问完后边的人也跟着点头,“对啊,要去支援咸阳不应该往北吗?”
  “咱们为什么一直在往西啊?”
  几个稍微机灵点儿的人终于在困难前行了好几日后,终于忍不住来问。
  此次出征都是江意秋自己的亲兵,赐死的圣旨一下,兵部的那几万人都再用不得,捏在手里的兵符也成了一堆废铁。
  思虑再三,江意秋只能让昭阳带上自己信得过的亲兵,那都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倚仗,只有区区一万人。
  昭阳停顿片刻,后边几个中郎将也一个挨一个静静等着发话。
  据江意秋的猜测,有人在给西戎大军提供粮食和物资。
  西戎本就物资稀少,以往猛火攻打咸阳根本挺不过十一二日,而现在足足已有半月多,可对方的火力依旧不减,投石机箭矢样样齐全。
  从合州往咸阳的马道不可能走私,那就只剩凉州这一条路了。
  “可是这么烂的路真的能运送粮草吗?单走人就很困难了,军械一类的那更不用说。”
  昭阳也觉得这是异想天开,毕竟自己抬不起来的脚是事实,闭口没再言说什么。
  “大帅说了,我们照做便是,前边都是下坡路,兄弟们当心着点!”
  那后边走着的中郎将高声道,而后周围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
  “对!我们是江家的兵,只要大帅吩咐,我们誓死追随!”身边的人也跟着呼了一声。
  “之前我差点被马踏烂脑袋,还是大帅亲自来救我的!可我那时候只是个无名小卒,这样的人,我们凭什么不从?”
  “说得对!大帅于我也有救命之恩,如果在这时候掉链子,那我与那猪狗又有何区别?”
  昭阳听得脑子一空,全身流淌着的鲜血却在沸腾着,这些人说的又何尝不是他的心里话?
  如果没有江意秋,昭阳早就横尸荒野了。
  众人凝视着昭阳,目光一簇簇汇成一线白日星河。
  良久,昭阳深深吸口气,抿唇道:“我们,生死与共。”
  “昭阳将军快看!那里好像有动静!”
  昭阳骤然回身,抬手,后边几人跟着上前来,在石壁后朝下张望。
  山谷的间隙之中,身穿西戎服饰的好些人正驾马行进着,他们仔仔细细瞧着,发现后边果真是运送的粮草。


第80章 揭雾
  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小贩吆喝卖着陶响球,三两个小孩子经过,拉扯母亲的衣角,想要买个玩具。
  一个孩子的母亲无奈摇了摇头,牵着孩子过来,“这陶响球怎么卖?”
  那小贩似乎朝这娘俩儿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五两银子一个。”
  “五两银子?”那母亲凝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东西你卖五两银子?”
  “是啊!买就掏钱不买就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小贩摆了两下手,那小孩儿眼巴巴望着母亲,可是五两银子买一个陶响球,普通人家哪里买得起?
  “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做生意的。”
  那女人牵着自家孩子一脸晦气地离开,嘴里还咕噜了一句:“我看你这生意也做不长久!”
  小贩听见那女人嘴里的不留情,一般商人哪里能忍这话?
  可他不仅没有恼,而且还一点儿也不在意地继续吆喝着,仿佛真能有人能来买他摊上的陶响球一样。
  不一会儿,一个气度不凡身材瘦削又高挑的女子径直走了过去,身边却没有小孩儿闹着要玩具。
  那小贩见着有人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很是不客气。
  “姑娘要买什么?”
  “就要陶响球。”
  小贩闻声,立马收起支在一旁木凳上的脚:“您稍等。”
  话音刚落,城门口忽然又起了一阵马蹄声,那声音稍嫌杂乱,回身一望,那女人瞬间连东西也不买了,拔腿就往城内跑。
  “哎姑娘!”
  小贩刚弯腰找东西,一抬头那姑娘已经溜了几丈远。
  这小镇已经与凉州城仅余几里远,再往西一点就能看得见高高的烽火台。
  城门口领头的人身形高大,戴着个黑色斗笠看不清脸,一双修长的腿夹着那黝黑的骏马,后边跟着十来个手下。
  那人掀起一边的布帘,朝人群中扫了一眼,而后转身驾马径直离开,留下两三个手下。
  小贩正收拾自己的摊面,本也就没有摆许多小玩意儿,几下就整理好了行装,待他拎着包裹走出小镇,便看见两三个人提着刀在等他。
  女人也自作聪明从人潮中悄然退出,绕着小镇边沿继续向西行去。
  小溪桥边的小娃娃还在跟母亲哭诉讨要玩具,却换来几声斥责,小孩子哭的稀里哗啦,比方才也更伤心。
  走过小桥,女人入了一小片山林,身后的小镇越来越远。
  她再望了一眼那仍旧在掉眼泪的小孩,回身却有一支冷箭朝她飞来,直刺向她的胸口。
  几日不歇地赶路导致身体这会儿疲惫不堪,这瞬息的片刻她只能避开要害,手臂被箭头刺中,一时间染红了上半边衣袖。
  她跌坐在地,手臂上的疼痛让她半天没缓过劲儿来,但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等你很久了。”
  江意秋冷冷地捏着弓,近乎是从喉中溢出来的字眼,斗笠遮挡了他半张脸,可芍药自下而上望去能看见全部。
  那张分明本该已经入棺椁的脸。
  “你们!”
  方才在城门口瞥见那身影,不消多想便已明白自己是有多么愚蠢,竟然会相信江意秋真的已经身亡。
  她不明白,江蘅分明是亲眼所见江意秋饮下了那杯毒酒,亲眼看着江意秋在面前咽了气。
  “江蘅他什么时候倒向你们的!?他也会徇私?”她紧按住伤口的地方,手指已经被鲜血染红。
  江意秋被这笑话逗乐了,“江大人那么铁面无私的一个好官,让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这么杜撰,你说他不得气疯了?”
  “那就是你使了什么障眼法!”她索性拧紧了眉,猛地松开按伤口的那只手,几片薄刃飞速射出,不消多想,那上边都是毒。
  可江意秋是何许人也,区区小伎俩怎斗得过他?
  几步闪身,他宽大有力的手已经捏住了芍药的咽喉。
  据霍渊放在皇城中的人留意的消息,江意秋知道芍药为何屡次要害他,包括秋里出征回来那次,在书房杀了他侍女的人,一定也是这个女人。
  但他不明白,就凭这么个在宫里服侍了多年的人,是怎么有办法弄到何栀子那种毒药的,而且剂量也不少。
  芍药的喉骨被捏的生疼,呼吸都艰难,她勉力睁着双泛红的眼睛,依旧怒目,“终究……还是没能杀了你……”
  江意秋冷笑:“那真是替你感到可惜。不过你在太后身边服侍的时间不短,恐怕是很早就跟李晏贞合谋了吧?”
  “李晏贞生前的府上,主动给我提供线索的仆人,曾提过一件事:李晏贞在最近两年里,时常在书房秘密会见一个清秀书生。那个人,就是你吧。”
  他没有等她回答,“现在想想,李晏贞是不是犯了蠢?居然敢指使梁易在我府上投毒,被我府上的侍女发现,又恰逢你在监视的时候碰上,不得已才给那李晏贞擦了屁股。”
  芍药的双目失神,咧开嘴角:“你府上的侍女怎么就不可能是梁易杀的?”
  “因为他不会用你这种薄刃。”江意秋忆起那侍女脖颈间的伤口,细却深,薄刃使得厉害的人本就很少,而这种薄刃因为本体轻,易藏于身上,给身材瘦弱的人防身用是再合适不过。
  “皇上也会用啊!”
  芍药突然话锋一转,江意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
  她的喉骨被捏的咔咔作响,眼前冒着白光,只听江意秋寒声道:“我知道你要挑拨离间,你杀不了我,就要借他的手,以为我会上当?”
  芍药脸色发白,却依旧得意万分,“可是圣旨的确是皇上自己写的呢!”
  “你不用在这里跟我用激将法,如果你能告诉我何栀子的来路,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江意秋绞尽脑汁派人搜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线索寥寥无几。
  “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解了鸩酒的毒?好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毒酒的确是毒酒没错,江蘅送来的东西不可能是假的,他那人左右都不站,身为御史台的人,自当如此。
  江意秋冷笑:“你先说。”
  芍药启唇:“你……”
  “你现在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我手指轻轻一捏,你就做不了‘明白鬼’了。”
  她双手握着江意秋的小臂,却始终是无济于事,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合上双目,鬓角的细汗缓缓冒了出来。
  “你有一点说错了。”
  江意秋挑眉,喉结滚动:“哦?”
  “李晏贞那蠢笨如猪的人,谁稀罕跟他合谋?一听要给你封王,直接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动手,这样的人,活该他连累全家!”
  江意秋点头,对自己的猜测很是满意,“所以你一开始也就是利用他,然后瞧着先皇的风向不对劲,就顺手推了一把。”
  芍药轻哼,黑眼珠转向了另外一边,“看来这些时日,你也没少动脑子?一向只擅长用蛮力解决的人,要把力气转向用来动脑,可真是不容易啊。”
  “少废话!”江意秋瞪了她一眼:“那在绮罗镇上李晏贞派来的几千人里面,也有你的暗桩吧?”
  他想起来本欲让其识相点,不至于平白无故让那几千人送命,还都是大靖立过战功的将士,可乌压压的一片人之中,有人朝他射了一支冷箭,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该死不是嘛?”
  芍药满眼恨意,“你们这些只会制造战乱的人,统统都该死!”
  江意秋缄默无言,她的双目浊泪渐起,“要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身,还不像我爹那么强壮,我也能提刀去杀了所有欺负我们的人!”
  他手中捏着的脖颈剧烈颤抖,那破碎的哽咽从她喉间溢出。
  在边关艰难存活之下,机缘巧合因着面容生得姣好又性子机灵,入了宫里,这一别就是好几年。
  但世事无常,边关极易被战乱侵蚀,自然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
  而其中占大部分的,就是像芍药这般的。
  江意秋抿唇,“你合该把这份心思用在别处,害你家人不是我们这些将军,但我也不否认你说的,制造战乱的人确实该死,但你首先要搞清楚,谁才是制造战乱的人。”
  顿了顿,江意秋蹙眉,“你不会要告诉我,何栀子是西戎人给的吧?”
  话一出,芍药对江意秋前边说的话不置可否,可听到后边儿,眼中倏地一亮:“对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原来这么聪明!”
  江意秋凝神,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低压着嗓子道:“我奉劝你一句,少跟我在这里瞎扯!”
  芍药被捏得直翻白眼,嘴角的笑意却不减一分。
  “不是西戎人给的,但也只有那里才容易长得出来这玩意儿不是?”
  何栀子的生长环境极其苛刻,大靖内几乎没有这东西的存在,野生的也罕见得紧,境内对此物颁发了禁令,因着毒性太烈,稍不注意就有人送命。
  “你能耐啊!在西戎也有你的人?”
  江意秋像是对她赞赏有加地垂眸望着,却听着芍药立马否认。
  “那可不是,我要是这么有能耐,怎么就杀不了你!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我也不知道那人是何身份,竟然主动找了我,我本来也不知道那何栀子毒性那么强,直到我几个不听话的手下没经我的允许擅自动用,结果就纷纷命丧黄泉。我才知道这东西的威力!”
  渐渐地,江意秋松开了对她的桎梏,左右芍药也定然是逃不了了,她的喉间骤然得了松快,不停地开始咳嗽,目光扫了一遍四周,她今日插翅难飞。
  “那你为何要害皇上?”江意秋猝然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似乎也脑子一空。
  芍药闻言,疑惑地抬眼,忽的又噗嗤一笑,“现在都不叫‘阿苑’了,改叫‘皇上’了,果然是生分了啊。”
  江意秋没出声,只睨了她一眼。
  “不是我要害他,我只想要你的命,更何况他那般仙人一样的面容,谁能忍心对他下手?太后娘娘与我有恩,那娘俩都待我好,谁能这般恩将仇报?”
  芍药的手臂已经动弹不得,脖子上被勒出的几道红印有些明显,甚至已经出现了青紫。
  她只能转动眼球,抬眉望着江意秋继续道:“你继续问我也是白瞎,我是真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模样,甚至是男是女我都不知,因为每次都是那人的手下给我送东西来,我也跟踪过一次,根本追不到人。”
  江意秋只耐心听着,沉默不语,神色却是有些沉重,额头旁边青筋有些明显。
  “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很久之前那人就与我失去了联系,我想找他也是无从找起。何栀子嘛,是有些毒,受些苦也是能好的,你也不必担心。”
  她说到后边,语气挑衅刻薄,江意秋却不以为意。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漠然道:“怎的突然这般坦诚相待了?”
  芍药轻轻呼出一口气,“已然是满盘皆输,我说了,现在归你了。”
  她的嗓音有些嘶哑,“说说看,你怎么骗过江蘅的?”
  江意秋低眼看着芍药瘫坐在地,走过两步到她身侧负手站立,听见她紧接着又道:“若是现在就要我的命,你可就错过太多了。”
  芍药轻微发着抖,“比如,你想不想知道宫里那位……”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江意秋立马打断了芍药的话,那顶斗笠圈着的布迎风飘动,芍药听见他如此道,想侧过来头,却被脖子间剧烈的疼痛感激得拧眉呼痛。
  好会儿才缓过来劲儿,睁开眼,江意秋的头已经凑到了她跟前。
  芍药本能地猛然往后一翻,却倒在了后边的大石头上,磕得有点狠。
  “你为何知道?”
  她大睁着一双瞳,似信不信地望着江意秋。


第81章 生恨
  她惊诧的眼神暴露出内心的慌张,紧接着就望见江意秋身后出现的几个身影。
  那小贩被刀逼着往前,脚步凌乱无序,出口的词句也打哆嗦:“大……大爷们……我就是个卖些小东西的……你们要拿就尽管拿去,不要害小人的命啊……”
  他被推嚷着到了江意秋身后,那人一看芍药胳膊鲜血淋漓,吓得打跌。
  江意秋侧身,又不经意瞥了一眼芍药的脸色,嘴角勾起,目光定回那小贩身上沉声道:“问你话,你答明白了,我就饶你一命。”
  “是是!”
  那小贩左右手臂都被死死钳住,嘴唇直哆嗦,江意秋遮了面容,他不识得,却知道此人不容怠慢。
  “您说,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芍药的背硌在石头上边生疼,强行撑起身来瞪了那小贩一眼,警告的意思只差宣之于口。
  江意秋甩了他一眼,又加了一句:“不但饶你一命,还有银子拿。”
  像这种为了做生意什么底线都没有的人,银子是最能撬开他们嘴的东西。
  陶响球在江意秋的大掌间显得个头小小一只,他的眼神瞟见小贩嘴角的笑意瞬间凝滞,随后很快用力将那陶响球捏了个稀碎。
  顷刻之间,黑色的粉末飘散落地,沾到了芍药的衣摆上。
  众人齐齐望着那此刻“空心”的陶响球落地,摔在地上不轻不重的一响,江意秋搓了搓指尖,轻哼一声,走过去问那小贩:“你们的货从哪里来的?”
  那小贩额头上细汗都冒了出来,他看不清黑布里面的脸,话都道不清楚:“这个……天地良心啊!小的也不知道这小玩意儿里面还有这……啊!”
  他的右臂咔嚓一声骨裂,小贩疼的冷汗直冒,很猛力地摇头:“我说我说!!”
  话毕,江意秋扬起嘴角,松开握着小贩的手掌,转身几步迈到芍药身前,俯低身子:“不知姑娘有没有空听故事?”
  她仰头望见一双笑得危险的黑亮星瞳,咬牙切齿却一言不发。
  “清秀书生混进摇风堂里就为了借图一用,二娘的楼里个个都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也是难为你一个大姑娘家做这种事。”
  芍药缄默不言,江意秋立直身体,抬手,忽的才发现那小贩早都痛晕了过去。
  “仔细着点,这两个人分开看押。”
  江意秋往后一迈腿,芍药急忙猛地撑手起身,扯着嗓子骂道:“姓江的!你别得意!马上就有千万人来取你的人头!”
  她说完嘴巴动了动,江意秋顿感不妙,如果之前那小玉能把毒药藏于舌下,那么芍药也可以。
  情急之下,江意秋掐住她的牙关,但那何栀子的味道已经溢出来,他闻着那味心下一横,手上青筋突现。
  忽然一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瓷瓶的塞子拔出来发出闷闷的一声,药液倒入芍药嘴里,她一时双眼上翻,昏了过去。
  江意秋松开了手,抬臂扔了斗笠,“您怎么来了?”
  说着,便瞥见后边儿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方才自己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两个时辰没回去,爷爷担心你出事,来找你。”
  董凡将那用完的瓷瓶重新塞上木塞,放进了袖袋。
  江意秋瞪了一眼服侍董凡的两个贴身侍卫,那两人低垂着头,纷纷跪地:“属下的错,请大帅责罚!”
  董凡捞起江意秋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不怪他们,是爷爷自己要来。”
  车轱辘陷在污泥中,董凡刚回到里边坐着,江意秋就听见林间的异动,就连马都开始躁动不安。
  “他在这里!”
  他听见有人这么呼道,周围忽然乍起数百人的呼声,“杀了反贼!为国除害!”
  那些身着红色兵服银色铠甲的步兵,江意秋最熟悉不过,这是直属于兵部的一支队伍。
  他们只有十来人,十多骑兵对阵百余步兵,不死也得废半条命。
  江意秋捏紧了弓,董凡闻声也拨开帘子来看外面的情况,这一望差点儿没给自己吓晕过去,那气势汹汹的滔天杀意直往他们跟前来。
  城郊人烟稀少,那队伍的目标再明显不过。
  考虑到马车根本跑不快,而一把年纪的人又怎会骑马,董凡红了眼,急忙道:“小秋!你快走!”
  江意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董凡,喉间快速滑动两下,捏紧了弓,立身在马车旁,抬手掏出三支箭搭上弦。
  咻——
  三箭齐发,对面瞬间倒了三个,绊倒小部分后面紧跟着挥刀的兵卒。
  可终归对面百余人,黑压压地逼近,江意秋等人在马车旁围了一圈,他高呼:“给我杀!”
  他的亲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众人应声喊道:“是!”
  一时间杀声四起,江意秋随便捡了把刀飞身跨上绝尘,他盯紧了那躲在后边指挥的将士,箭只剩一支。
  离弦而出的一瞬间,江意秋的身后又惊现一把冷刃。
  “小秋!!!”
  董凡声嘶力竭的呐喊,他再也承受不起生离死别的痛苦,鲜红漫天,江意秋身后靠来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面为首将士被他一击毙命,可身后气息微弱的董凡已经快要陷入昏迷。
  江意秋红色遍布的手触到那满是褶皱的腕间,马车之上,董凡跪躺于木板上,绝尘的身体靠着马车,江意秋便直接将人捞上了马。
  他的眼底红色渐起,眉宇紧锁,“爷爷!你撑住,我带你走!我一定带你杀出去!”
  众人见状怒极,对面的兵卒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却像是无穷无尽。
  “主子!快走!我们替你撑住!!”
  江意秋带着董凡,挥刀即见血,驾着绝尘一路杀出重围,绝尘的速度天下第一,幸得有它,江意秋才能次次死里逃生。
  可待跑出几里后,跟着逃出来的手下却只剩下两三个,也没来得及顾上还在昏迷中的一男一女。
  “爷爷!爷爷你别睡!我们很快……很快就到家!我看了,只是皮外伤,包扎一下就好了!”
  董凡背上那么大一道口子淌着血,江意秋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揪着人,夺眶而出的热泪被风吹得直朝两边流。
  冬日的寒风刺骨难耐,江意秋的心从来都没有如此痛过。
  是好不容易重逢的亲人,可能又要被迫道别,他的心里悄然升起一股浓烈的恨意,他眼里的怒火一重更胜一重,越过重重山冈,他回头望向东边,咬紧了牙。
  “驾!”
  几道身影隐在薄雾之中,延绵起伏的山峦另一头,皇城中每家每户都在经受盘查,为着不引起恐慌,只能对外宣称说:“先皇才逝,严禁一切游乐之事或物。”
  “妈妈,为什么要没收我的陶响球啊?”
  小孩儿稚嫩的嗓音委屈地问,女人无可奈何,卫兵就在门外死死看着,她一把抢过小孩儿手中的玩具,“乖啊!妈妈晚上给你顿肉汤喝!”
  说着,不管孩子的哇哇哭声,转身就将一应物件都交给了卫兵,“大人,都在这里了。”
  旁边丈夫也跟着问了一句:“大人,是这些小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女人也有些不安:“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毕竟朝廷下令收这些玩意儿,要说是禁止大人寻欢作乐也就罢了,可也不准小孩子玩,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别问,别多管,东西给我们就行了,小孩子多看看书,长大了好有出息才是!”
  卫兵收了东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皇城里千万户人家,要这么一个个上门收物品,可不是个小工程。
  就连户部的人都被拉来一起做这个差事,年里户部有多忙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可大难临头,再天大的事也要为生死让步才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跟孩子抢玩具呢!”
  几个满载而归的小吏叹了口气,“就是,但咱们照做就行了,据说这事要做不好,可是杀头的大罪!”
  “杀头?这么严重?”
  “是啊,听说皇上可发了不小的火!而且你听说没有?”
  “什么什么?”
  “那江意秋没死!喝了鸩酒还没死!还起兵造反了!”
  另一人还没发话,就听见来晋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他们俩后边,忽然厉声道:“少在这里说闲话!干活去!分派的任务都做完了?”
  “大人!我们这就去!”
  话音一落,纷纷匆匆离去。
  来晋瞥了一眼那二人,摆了摆首,同沈尘尘一道。
  “如今这局势,怕是有些难。”
  沈尘尘叹气,蹙眉看了眼手中的竹简,“在外不可多言,小心被人听见就不好了。”
  “大人说的是。”
  朝廷里面现在乱成一团,灯火是彻夜通明,高剑信听闻咸阳迟迟击不退西戎的消息,而自家独女又在前线作战,悬着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烤。
  众人离开了金銮殿之后就又一起聚在了吏部的办差大院里,听从徐章甫的调遣。
  因为他们如今的圣上,在听闻江意秋起兵造反之后,当场口吐鲜血,跟着便失去了意识,太医院如今个个焦头烂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第82章 齐轩
  几日不见雨点的皇城终于下了雨,现在朝廷中的众人日日盼着下大雨,不至于整天提心吊胆。
  皇上已经昏迷了整整三日,好在御史台肃清奸细一事很是顺利,各地巡查官员传回消息询问这一批人要如何处置。
  徐章甫扶额,“都不知道这些人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要押送回来审问一遍?”
  江蘅摆首,“皇上还是未醒,不如让在下做了这个决定,毕竟如果对方还留有后手,那随时可能会卷土重来。”
  “这么多条人命,若是错杀,江大人你,可就要背负不小的罪名了!”徐章甫的手在桌案上轻拍两下,连带身体也跟着前倾。
  “可是放着这么多人终究是个隐患,既然他们选择做了不义之事,就应当想到后果。至于罪名不罪名的,御史台本来就是个遭人记恨的,不多这么一条。”
  江蘅说这些话语气很轻松,似乎是真的毫不在意,眼睫低垂,恭敬的模样与他的坚定一致如一。
  徐章甫的脸色有些微变:“这么年轻,为何选择了这条路?”
  半晌,江蘅没有作答,抬眼笑弯了眼睛,“大人,路不同却也可以共谋,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便就不在意用什么法子。”
  闻言,徐章甫抚着自己的胡子大笑,又抬臂示意共用茶水,朗声道:“你说得对,倒是我糊涂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长生殿的飞檐上,清脆的叮当响怎么也闹不醒榻上的人。
  太后满脸愁容地坐在榻沿边上,拿着布巾给禾苑擦额头上的汗珠,眼里都是心疼:“皇儿,你醒来看看母后好不好?”
  小年也是不眠不休守了三日,可禾苑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就连李念慈这次都束手无策。
  本就是中毒之人,一时急火攻心差点就进了鬼门关。
  张百泉跟李念慈硬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把人救回来,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两位大夫也是无奈,“能不能醒来全看他自己,况且身上的毒也仍未解,这个时候也没法给他用药,情况太糟,还是早做准备吧……”
  小年一听这话就急了,“什么叫早做准备!我不相信!肯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能醒过来的!”
  太后这几日更是以泪洗面,头发都愁白了多半,银丝一缕接一缕地显现,额头上的皱纹也逐渐分明。
  “娘娘您去休息吧,有我守着也没事的。”
  小年揉了揉眼睛,给太后递过来杯热茶。
  “好孩子,你是个细心的。”她接过茶搁在了一边,“哀家就是想陪着他,这孩子从小都习惯了清净,现在好不容易他不与我推辞了,这做母亲的,可不得好好陪陪……”
  许是操劳过度加上心思郁结,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小年看脸色不对,连忙朝外边喊人进来。
  “扶娘娘去休息!”
  小年正色道,也跟着去搀人,同两个侍女将她送走,在殿门口又再三嘱咐道:“下雨路滑,你们小心着点。”
  寝屋里有一声声呜咽,破碎不堪地从喉间溢出来,犹如刀绞般的痛楚一刀刀剜在心间,依稀能听清榻上那不省人事的在一遍遍呢喃着:“江意秋……”
  被困在梦魇中的人醒不过来,溺在黑不见底的深潭中无人相救,无梦可托。
  小年回来路上灵机一动别去了后边的院子,不是李念慈的小院,是大殿内另一处新建的庭院。
  面积比一般的小院要大很多,虽然不常有人去,但推开门放眼望去皆是一尘不染。
  两边栽着花草幼苗的走廊下挂着几处火红的灯笼,只是些许暮色之下没有点灯看上去有些落寞。
  他走过廊下,推开那扇楠木门,里面琳琅满目的珠玉首饰瞬间尽收眼底,在微光下熠熠发亮,小年啧啧两下,自言自语一句:“殿下给准备的这聘礼也算是当世之奇观了。”
  走过几大架的首饰,后边儿的到顶衣柜更是繁复夺目,为了准备这一大面墙的衣裳,丝织坊的老板可没少下血本。
  江府出事后不久便失了火,禾苑为了抢江意秋那几件心爱的衣服和玉佩差点把自己都送进了火海。
  “我记得……江公子的喜服当时应该是被殿下拿回来了的。”
  小年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终于在角落里找到那件被烧了个衣角的大红色喜袍,抱着衣服把门掩上又径直回到了禾苑的寝殿。
  听昭阳同他讲过江意秋日日将禾苑的那套喜服抱在怀里睡觉,他方才脑子灵光一闪,想着或许这法子还真有可能让禾苑醒过来。
  他小心挪了过去,一时没注意,靠近了才听见低声的呜咽,枕头上早都被泪水打湿了两大片,耳朵上还挂着泪珠将掉未掉。
  小年心里也觉得一阵难受,俯身将那叠好的喜袍给塞进了锦被中,而后只能静观其变了。
  檐角的雨水滴滴答答响着,声声入耳,小年靠着一旁的木椅开始打盹儿,窝在榻上的人下意识地攥紧了那火红色的衣袍,嘴里喃喃的低语也渐渐慢慢消失。
  只是眼角的热泪更加收不住,直往下淌。
  “江意秋……秋……”
  群山环伺的山谷之中,昭阳一行人摸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再没法往前,毕竟身后跟着千万兵马。
  派出探查的五六个人回来说前面就是处存放粮草军械的营地,把手比较森严,江意秋预料的不错,那潜伏在各州守卫军里的人,寻机偷偷挪用军饷再简单不过,毕竟这些年哪里有巡察御史前去察看。
  积少成多也能攒下一大批军粮,难怪这几年西戎的攻势都不如以往,每每都是如潮而退,原来是在等此次的良机。
  但他们可能永远也无法想到,江意秋的嗅觉会灵敏至此。
  昭阳嘴角微微上扬,“让我们掏了老巢,看他们用什么跟我们打!不知道齐轩那小子收到信没有,这一战注定是要哀鸿遍野,他终于能尽兴一次了!”
  咸阳边关交界处,有一道抵御西戎侵犯的高墙,墙外不远百米就是大漠黄沙,被风一卷就能被淋个满头沙子。
  那足足围了有五百米之宽的墙对抵抗西戎人的攻势起着关键作用,故而在修建之时就足足用了好些上品大理石,一般的投石机还真砸不破。
  “齐轩!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高月玥望见少年的身影立在高墙之上,而对面是千军万马踏起的漫天黄沙。
  对方的箭矢才刚问候过他们的木铁盾,依照前几日的经验,马上对面就要开始下一轮的进攻,齐轩却直挺挺地站在了上面,凌厉的双眼直盯着几百米之外的那首领的位置。
  “齐轩!”
  高月玥有些慌了神,扯着嗓子高声喊他,又不知道这小子今日怎的突然如此一反常态,分明前几次配合都算默契,今日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奋不顾身往前冲。
  “你给我滚回来!”
  对面的第二波箭已经蓄势待发,齐轩眉毛都拧到了一起,捏紧的拳头带动骨头发出响声,却在城下双方将士刀刃交锋的一片刺耳中显得微弱不已。
  齐轩终于回忆起来那张可恨的脸,自己年幼无知非要来大漠看黄沙,却碰巧遇见西戎士兵,连累自己的生身母亲在此遭难,那是他这辈子都没法越过的坎。
  一时气血上脑,任何声音都被自动屏蔽在外,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手刃了那个人!
  “月玥姐!我先上!”
  齐轩抛下这么一句话,纵身一跃消失在高月玥的视线。
  “你小子记得给老娘活着滚回来挨打!”
  他捏着一把红缨枪,甩动手肘,击飞了朝他射过来的箭羽。
  高墙之下的将士们像是早已准备就绪,等待少年的降临,继而紧随其后在两军交战的最前方冲锋。
  齐轩眼底冒火,逐渐染红了眼眶,他启唇高呼。
  “将士们!今日一战,我们扬名!”
  紧接着,身后响起雷鸣般的怒喊:“视死如归!”
  两军相碰,血的味道霎时扑散疆场,齐轩的目标只有那后边的首领人头,红缨枪在手中犹如闪电般快而准,黑色的骏马载着年轻的少年毫无畏惧,一人一马杀红了眼。
  天空忽然乍起一声闷雷,而后只见一道闪电亮穿乌云,阵阵炸雷紧随其后,冬日里的雨几乎都不大,但落雨前的阵仗可不小。
  这么几道雷劈下来,将士们的耳朵也受不了,齐轩的胸口仿佛都被震到发疼。
  但老天爷似乎也都是向着他,雨一旦下起来,对面的投石机就根本没法移动,准备的火油也用不了。
  齐轩摸了把脸,被雨水浸湿的额间碎发结在一起,身后厮杀声混杂着雨声,他举起滴着血水的红缨枪,众人的气势瞬间高涨。
  他回身望了一眼带兵冲过来的高月玥,抿唇一笑,紧接着就驾马直冲身后那首领而去。
  雨没有停过,血一直在流。
  长生殿被死寂的平静笼罩着,又一日过去,榻上的人眼睫抖动几下,小年惊喜地大吸一口气,期待地望着禾苑的脸。


第83章 冷言
  绮罗镇附近的山火也因着落下的冬雨被彻底扑灭,孙清越一行人脸上一个比一个狼狈,黑不溜秋的碳灰就差把一双眼睛也都给糊上。
  原本是要尽快赶回皇城复命的,这会儿又收着传来的消息,说皇上昏迷不醒,御史台发来密函,命各州守卫军首领将查出来的奸细统统就地斩杀。
  “就地处决,当真是好果决。”
  孙清越感慨,长阳守卫军中未曾查出这种卧底,这也不奇怪,长阳地处大靖最南边,也无接壤西戎的要地,自然敌方也就不屑于在此穷乡僻壤安插什么眼线。
  他捏着密函,让其还给军中的监察御史,又拉住人问了一句:“皇上可无恙?”
  手下拧眉,语气低落:“似乎不是很妙,金銮殿上听闻江意秋起兵造反,当场就急火攻心吐了好多血,昏迷了好几日了,暂时还没醒。”
  “太医院那么多人都是吃白食的吗?”
  孙清越也有些着急,但拿这事儿也没辙。
  但他这会儿也不急着回皇城了,左右回去也是被那些朝臣们看不起,自己跟自己父亲对着干,朝上的老头子们谁都要明里暗里骂他一句:“不孝之子!”
  兄弟们日夜不歇地灭火,他寻思着救火这事儿大家伙儿都有功,回小镇上买点儿羊肉牛肉什么的犒劳一番,明日再动身回去。
  可这一等,就等来了不速之客。
  这个时节的夜里,月黑风高的时候偷袭再适合不过了,况且绮罗此地密林遍布,隐匿其中难以被发现。
  孙清越的营地扎在那私炮坊周围,几个巡夜的小卒整整齐齐围着营地周围察看,却都倒在了高大的古木旁边。
  打盹儿的人一不留神也被敲昏了头,躺在地上像几条死鱼,风吹雨打也醒不过来。
  远处的冬雨也仍旧在下,齐轩脖子间淌着汗水,被雨水冲刷到之后流到伤口里也不觉得刺痛。
  他喘着粗气:“怎么还不撤兵!阳哥是还没成吗?”
  话音刚落,马上就见着那首领旁的手下面色焦急地冲他说了什么,很快那首领呼了一句齐轩听不懂的西戎语,两旁的士兵便有往后退的迹象。
  齐轩立马朝高月玥提声喊道:“月玥姐!就是现在!”
  那边儿得了信儿,众人气势高涨,齐刷刷地拎刀冲向正在收拢队伍的西戎大军,后方那咸阳守卫军的将领也早已准备就绪,抬手便是万箭齐发,如流星般射向黑压压的西戎大军。
  高月玥一晃神的瞬间,齐轩没入了人海之中。
  几个时辰前,昭阳已经对着西戎的粮草营地束手无策了半日多,江意秋只交代控制住对方的粮草即可,但现下又传来紧急消息说江意秋跟董凡遇刺了。
  他急得打跌顿足,“不然就一把火烧个精光便是了!谁他大爷的稀罕!”
  昭阳又挠了挠头,立马拉下了脸,高声朝后边的人呼道:“众将听令!”
  “在!”
  几位副将一致朗声回应。
  “留下一名副将及百余人马,随我前去偷袭对方的营地,剩下所有人,原路返回!支援大帅!”
  昭阳也想多带些人保证偷袭一事能万无一失,但江意秋遇刺很可能是对方的试探,试探过后便很有可能是大规模的讨伐。
  “是!”
  众人齐声,但几个副将面露难色:“那昭阳将军你,只带这么点儿人,就算事成,恐怕难以脱身啊!”
  昭阳怎么可能不知?但他没有回答,有个副将往前一步,坚定不移跟随去偷袭敌军大营。
  他们不是要正面硬刚, 要偷袭,那自然人要越少越精才好。
  待一番准备过后,大军立即开拔又往东边返回。
  昭阳探出头来望了一眼西戎的粮草营,守卫确实严密,但存在一个死角,对方的粮草靠山堆放着,如果能攀上对面那座山,从高处点燃火把朝下一丢,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最难的是他们只有百余人要如何安然脱身。
  他不知道大山之外就是荒漠,但他们只有这一条路了,别无他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等高月玥再次寻到齐轩的影子,那少年已经杀到了对面那足足九尺身的首领面前。
  齐轩怒火中烧,蹬腿一跃而起抡起枪直冲敌人脑门刺去,奈何对方周围两个西戎士兵是擅用铁锤的路子,铁链缠住枪,齐轩丢了兵器只能拳头相拼,可他再怎么也都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能拼得过那膀大腰粗的西戎首领。
  高月玥立马架起弯弓,朝那首领身旁抡铁锤的士兵射过去,齐轩与之配合默契,见那人不得不脱手闪避,登时用力重新夺回红缨枪,甩臂挑枪出其不意将另外一人逼下了木车。
  此刻木车上便只剩那首领跟另一个抡锤的人。
  齐轩听着那首领气急了呼出来的几句西戎语,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原以为那首领只是个发话的废物,毕竟他一直坐在木车上几乎没有动过。
  可当那壮汉从身后掏出一柄巨石般大的铁锤时,齐轩眉毛都抖了三抖,一时冷汗直冒。
  惊慌之下只见那壮汉抡锤劈来,速度和力道都是一等一的程度,齐轩最好的选择就只有躲避。
  况且敌军现在陷入了慌乱,那首领也只有逃命一个想法,只要让齐轩知难而退便可,谁会为了杀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在此处丧命。
  高月玥处理完另一边的几个副首领之后就往齐轩这边赶,再次掏出弯弓拉弦,这次直直朝那首领射过去。
  那壮汉似是早有准备,在与齐轩缠斗之时,闪身直面那只利箭,像是要坦然赴死的模样。
  高月玥的神色忽的大变:“齐轩!”
  利箭在飞向那首领之前,首先会贯穿齐轩的喉咙!
  同比自己身型优越不知多少倍的敌人搏斗本就无法分神,齐轩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引到身后箭矢的正中心。
  他只望见了那首领邪魅地一笑,圆头圆脑的呆楞模样瞬间消散,死亡的窒息感在朝自己逼近。
  咻——
  孙清越的主帐瞬间被箭穿破顶帘,定定扎在了他面前的简陋木桌上,他吓得弹跳起身,提刀就往外冲。
  却不曾料想脖颈间一凉,江意秋的刀悬在半空,只需再动分毫就能见血。
  “江意秋!你疯了吗?快放下刀!”
  孙清越没敢动,江意秋垂眼俯视着他,冲他挑眉,“哦?你算老几?敢命令起老子来了?”
  “你有病吧?还老子!我他娘的还跟你送了那么多粮草物资,又不是我要杀你!你对着我发脾气算什么好汉!”
  江意秋歪斜了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寒声道:“让你的人立马将刀都扔了!”
  孙清越余光扫了一眼周围的局势,内心暗骂:“麻烦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到底是谁坚持不放刀的好吗!”
  但碍于自己的小命现下被这个混蛋给捏在手里,面上还是装得乖顺,立马首肯,高呼了一声,众将士回头,这才看见自己主帅已经被人制得服服帖帖。
  “……”
  大伙纷纷扔了刀,举手示意。
  江意秋扬了扬下巴,孙清越望见那几个副将手持一根粗麻绳,登时恼了:“江意秋你!”
  下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江意秋甩手就塞了块破布强行让他闭了嘴,那高大威猛的身影转身侧过去,厉声大呼道:“若有人胆敢动作,你们的主帅便将为你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孙清越被五花大绑,双目大睁,心里又是一顿痛骂:“江意秋您能不能再狗一点!早知道就该早点回城!”
  皇城里依旧有序地在挨家挨户盘查,现下能找到一点是一点,众人只能祈祷雨不要停,直至让他们全部搜罗完毕为止。
  刚收到边关传来的军报,咸阳边关处,我方大败敌军。
  徐章甫听闻,才顿觉终于能松口气,可还没等气缓过来,又接到噩耗:“不好了!江意秋率兵已经往皇城攻过来了!离此地不足十里!”
  金銮殿中众人大惊,“什么?这么快!”
  江蘅紧锁眉头,“多少人?”
  “万人左右。”
  高剑信捏了捏五指:“想来是只剩万人,其他的就算是有贼心,也没贼胆跟着造反,只有区区一万兵,不足为惧。”
  “可是孙将军被江意秋擒住了!”
  此话一出,殿内又是一阵骚动,江蘅揉了揉太阳穴:“请诸位稍安勿躁!城中尚有高将军坐镇,况且边关已平,此时飞鸽传书送至洛阳,请孙州府立马通知咸阳守卫军赶回来救驾才是当务之急。”
  徐章甫双目沧桑,他的女儿自打被送到了昭阳手里,便与之断了音讯,若是此刻也落到了江意秋手里,他这一把年纪的人难道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诸位莫慌,且待我前去探个虚实。”
  高剑信说罢,大步流星往殿外而去。
  这几日因着盘查火药,大街上的人只有零星几个,多的都是朝廷官员,沈尘尘一行人正在归拢物件,就见着高剑信驾马直驱城门口。
  他低声疑惑:“莫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就听着来晋火急火燎跑过来说:“江意秋已经攻到城外了!”
  沈尘尘闻言不可置信:“他真的要造反?”
  “都已经快到城下了!”
  护城墙之上,高剑信已然望见了那熟悉又高大的少年身影,同以往无任何区别,高束的一头乌黑亮丽的卷发随风扬起,墨黑色的大氅在一众兵马之中分外夺目。
  高剑信阂眸,沉沉吸了口气,无奈抬手,很快,墙上弓箭手纷纷对着江意秋绷紧了弦。
  “住手!”
  一道清亮的嗓音出现,高剑信双手撑在石面上,探出半边身体往下看去。
  “皇上!快回来!那里危险!”
  禾苑一身素白衣衫,广袖被凉风吹得鼓动飘荡,他面色惨白,身体虚弱到得有人搀扶才能站稳。
  百米之外,为首的少年将领策马而立,抬高下巴俯视着那貌比潘安的男子,眼里的目光寒冷得像是里边伫立着一座冰山。
  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禾苑只觉心头一痛,连呼吸都弱了三分,喉咙里像是插了一把刀,翻来覆去地搅。
  江意秋偏头,抬高声音轻蔑朝他喊道:“未曾想你还挺自觉!都不用我大费周章进去请了!”
  这讽刺的话语一字一句皆入了高剑信的耳朵里,也没落下朝禾苑的心头声声刺去的无情利刃。
  小年听着江意秋的语气,神色有些难过,他担忧地侧头望了望禾苑的脸,鬓角正淌着汗。
  禾苑难过得喘不上气,堵在嗓子眼里的话语迟迟出不来。
  江意秋却望着他无动于衷,目光冷淡得像是陌路人。
  高剑信的沙哑呼声根本无法动摇禾苑的思绪,他拨开小年的双臂,独自一人朝江意秋缓慢而又艰难地走去。
  小年没法左右自家主子的意思,只能被迫留在原地别无他法,他都没办法阻止禾苑从病榻上起身奔向城门,又有何能力阻止禾苑奋不顾身地要见心爱之人呢?
  那白衣身影看上去甚至都抵不过这冬日里的寒风,轻轻一碰便能将其击倒,禾苑自己也觉得可笑至极,苦思冥想了这么些日子也想不明白他跟江意秋是为何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你放了孙清越,放过皇城里的无辜百姓,我任由你处置。”
  他们之间仅隔了半丈远,江意秋始终没有朝他走去哪怕是半步,他的眼神自上而下将眼前玉树临风的男子瞧了个透。
  禾苑无法再直视江意秋的那双寒意刺骨的瞳,再望一眼都是对他的凌迟。
  而江意秋忽的嘴角上扬,喉间响起闷闷笑声,语气依旧不饶人:“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顿了顿,他示意让禾苑再上前两步,禾苑拧眉不肯。
  残风卷过他额间的发丝,从榻上挣扎着起来后直奔城门,禾苑根本连发都没束,这般模样出现在众人眼中已经是将他的面子撕了个粉碎。
  见人不愿,江意秋仿佛得了趣,叫人将刀架在了孙清越脖子上。
  “你!”
  禾苑倏地抬眼,眼睫上似乎还有些透明的玉珠,与江意秋那双戏谑挑衅的眼神正正对上,只听那人接着不依不饶。
  “怎么样?你走还是不走?”


第84章 人质
  禾苑咬牙受着那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又凌厉的眼神,撑不了几秒很快又将视线移到一旁。
  “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孙清越被刀架着一动不敢动,嘴里被塞了破布根本讲不了话,若是为了救他而让一国之君被挟,他宁愿拼死相搏。
  江意秋在马上俯视着禾苑清瘦的脸,那只有些许淡粉色的嘴唇,说出口的话远不如这张脸讨人喜欢。
  他纵身下马,骤然立在禾苑身前,足足高出禾苑半个头。
  看这弱不胜衣的样子,江意秋抬手猛地捏住了禾苑的下巴,迫使他望着自己的眼睛。
  “你求我,我就放了他。”
  那双微微泛着水光的眸中倒映着江意秋英俊的脸,禾苑下巴两侧瞬间被掐出了两道红印,他唇缝紧抿昭示着抗拒。
  江意秋的视线往下,移到那张淡粉色的唇上,目光在那上边流连,他笑得张扬邪魅,“不求,你是想让我断了他的右臂?”
  他停顿几秒,将脸凑了下去,轻佻又放浪地将自己的唇贴近禾苑的耳旁:“还是想让我打断他的右腿呢?”
  禾苑瞳孔瞬间缩短,鬓角的细汗就没有停过,他用力挣脱了被江意秋捏着的下巴,凤眸中泛着波光,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着,差点儿没喘上来气。
  江意秋挑眉,在一边并没有受到任何触动,抱着手靠着绝尘样子很是放松。
  禾苑袖间藏着几片薄刃,手指几次三番从上面脱离开来,终是不忍。
  他唇缝轻启,良久,江意秋终于如愿听到一句微弱但清晰的:“求你……放了他。”
  为此他顿时升起一股犹如在酒楼酣畅淋漓的感觉,总之就是无比痛快,痛快到他放声大笑,朗朗笑声响彻云霄,高剑信捏着拳却是无可奈何。
  被这样羞辱的天下共主,还能称得上是天下共主吗?
  禾苑攥着衣袖,凝眉望着那张开怀大笑的脸,难过到胸口像是被刺了无数道钢针。
  “好!我江意秋从来不做言而无信之人!”
  他抬手,后边孙清越就被无情推了出去,脱离了钳制,狠狠跌在了泥地里。
  禾苑霎时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江意秋搂着坐上了马,一把刀紧接着就逼近了他白皙的脖颈间。
  “你!”
  “我是说放了他,可我从来没说过放了他们!看你这副命不久矣又毫不惜命的样子,不如把这江山让给我?我一定替你好好整顿朝纲,开疆拓土!”
  江意秋的字句全都呼在禾苑的耳畔,温热的湿气撒在耳廓上,瞬间红了一片。
  他没等禾苑的回应,又抬头冲墙头高喊:“开城门!皇上要回宫!”
  城门哪里敢不开?几个兵卒奋力推开了木门,江意秋孤身一人驾着马带着禾苑入了城,回首对着城墙上的高剑信警告道:“我的一兵一卒,少了哪一个,你们的君主就得赔上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城门外的千万人马有序整顿后齐齐驰向了那片枫林,还是江意秋曾经操练士兵的老地方。
  小年见状赶紧拔腿就跑,可两条腿的人怎能追得上四条腿的马,更何况那匹千里马还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禾苑没有抵抗,只是觉得胸口像是空了一块,似乎已经痛到麻木。
  金銮殿里的众人还在等着高剑信的消息,却只听外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人,却也没听见通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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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待人进来之后,一个个都瞠目结舌呆滞地望着江意秋拖拽着禾苑入了殿门,徐章甫沙哑着嗓子痛斥道:“竖子狡诈!”
  “我看你们谁敢动!”
  禾苑顿觉脖子上那凉意仿佛刺破了皮肤,微微敛起一双凤眸,听见江意秋又转而放低了声音,像是似笑非笑地在安抚众人的情绪:“诸位且先冷静。”
  官员们哪里敢动,江蘅也只能对着江意秋干瞪眼,他明明是亲眼看着此人在木椅上咽了气,毒酒有多厉害他也不可能不知。
  “很好。”
  江意秋欣慰道,带着禾苑一步步走上台阶,架在脖子上的刀未曾动过分毫。
  在龙椅前站定后,江意秋贴着禾苑的耳朵轻声说道:“我坐龙椅,你坐我腿上。”
  禾苑没有回应,江意秋却也知道他不敢不从。
  众人在下边眼睁睁就看着那龙椅上坐着的人成了江意秋,而他们的圣主被刀架着脖子正正坐在了江意秋腿上。
  “皇上有话,请诸位洗耳恭听。”
  江意秋嘴角上扬,目光转向怀里的人,悄声道:“第一,我要这帝王之位;第二,你做我的宠妃;第三,明日大婚。”
  众人屏息凝神,好一会儿,只听见禾苑嗓音略带沙哑一字一句道:“朕,今自愿禅位于此人。”
  听罢,徐章甫直接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地,脸上的皱纹都拢到了一起:“请皇上三思啊!”
  后边几个大臣也跟着跪地,直呼道:“臣请皇上三思!”
  才刚静下来的大殿中,却忽然听得江意秋的粲然一笑,“现在朕是天子,你们要朕三思什么呢?”
  “无耻之尤!”
  徐章甫愤懑不已,气得脸涨得通红。
  江意秋此刻已经把刀收了,禾苑依旧没有动作,只是呆滞地垂眸望着地毯。
  瞧着美人这副模样,江意秋似是有些于心不忍,打算干脆就由他自己来说后边两件事。
  江意秋搂紧了他的腰,无意间感觉到禾苑袖子里藏着的薄刃,却毫不畏惧,对着下边众人得意万分:“朕还有更无耻的。”
  “从今日此时此刻开始,他便是我的宠妃。”
  说着,江意秋还将脸贴近了禾苑眼角旁边,唇轻轻在他侧脸上触碰,惹得下边的有些官员都气得只差破口大骂。
  江蘅怒道:“江意秋!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朕哪里过分了?这般标志可人美若天仙的一张脸,做宠妃已经是天大的恩赐!难不成还要朕立他为皇后?那这大靖还如何开枝散叶?”
  禾苑索性闭上了双眼,好像这样就能听不见江意秋说的话一般,可那字字句句分毫不差地戳进了他的心脏,搅得鲜血直流。
  江意秋看着下边伏跪一片,敢怒不敢言的大有人在,只有那江蘅迟迟不跪地,他也了解此人骨头硬,却不同他计较,慢慢悠悠将怀里的人转了个方向,让禾苑对着自己。
  “最后一件事说完就退朝。”
  顿了顿,江意秋侧头往下扫了一眼,沉声问道:“怎么沈大人不在?”
  问完,下边无一人回答他的问题。
  最后禾苑张唇,语气里透着虚弱不堪:“他在盘查火药。”
  “哦!朕差点把这事给忘了,那让他加班加点,准备好明日我跟爱妃的大婚典礼!”
  江意秋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禾苑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忽然向侧边倾斜过去,禾苑眼角的清泪无声滑落,凝在他与江意秋身体之间。
  长生殿门口,伫立着两个熟面孔,一见江意秋,脸色都变了,再一望他怀中的禾苑,纷纷垂下了头。
  江意秋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禾苑的寝殿,将人毫不客气地往榻上一扔。
  这一幕被一路飞奔赶回来的小年给撞见了,顿时就急了眼:“你怎么这样啊?殿下身体本来就不好,还能经得住你这般摔?”
  他边说边要进来,江意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朕现在是天子,你就是这般跟天子说话的?”
  小年闻言耷拉下脑袋,只听禾苑轻声道:“你别为难他。”
  他从榻上勉力直起身体,对小年挤出一丝笑意:“先出去,没事的。”
  江意秋跟着骂道:“快滚快滚!再不经通传就进来,当众杖责五十!”
  “江公子!”小年厉声高喊一句,“你怎么回事啊?莫不是脑……”
  “小年!”
  禾苑忽的打断了他的话,从榻上起身,几步走过去将小年给推嚷着弄出了门。
  江意秋瞧着桌案上的冷茶,掏起茶盏就往自己口中灌,那喉结也跟着上下有规律地滑动着。
  小年被扔出了门,在走廊下扣着自己的头,云里雾里的嘟囔着:“这跟预先说好的不一样啊……殿下不是说等江公子回来了一切就都好了吗?可是这如今,边关的战乱虽然是已经平了,但是城里的炸药,江公子也没说要怎么办啊……”
  他脑袋里一堆浆糊,等到听见江意秋已经抢了禾苑的皇位的时候,小年这才终于幡然醒悟。
  “江意秋莫不是脑子真坏掉了吧!”
  寝屋内,禾苑坐在火炉前,手仍旧是冰凉,他望着江意秋支着头打盹儿的侧脸发愣,伸手过去,又在即将触碰的前一秒准备退回来。
  “嘶——”
  禾苑手腕被攥紧,江意秋睁开双眼望向禾苑,咧开嘴角冲他道:“我的爱妃就这么等不及了?”
  “什……什么?”
  江意秋倏地离座一把薅起禾苑的手臂,强劲有力的手臂带动了禾苑整个人往他胸口狠狠撞去。
  禾苑眼前冒着白光,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只感觉到后背砸得有些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掀翻在了氍毹上。
  “正好朕今日兴致不错,那不如我们现在就洞房!”
  “不是说明日……”
  禾苑挣扎着,江意秋狠狠捏上他的下巴,“朕说的明日大婚,又不是明日洞房!”


第85章 暴戾
  禾苑眼前依旧冒着白光,偶尔还有些模糊不清,一阵阵发黑。
  李念慈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禾苑体内的毒给暂时压下去,此刻虚弱的手脚压根儿不听使唤,手腕上放毒血的口子都还没愈合,右臂跟残了一样。
  “不要……”
  他的白色袍子跟地上并不怎么柔软的氍毹摩擦之间,发出沙沙的声响,散乱一地的柔软墨发有几缕被江意秋压着,禾苑动一动脖颈就疼。
  但他还是拼了命地摇头,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到他害怕,这张邪性大发的面孔不是禾苑心心念念的江意秋。
  禾苑拧眉,奋力侧翻过去,衣袍已经被扯掉大半,他伸手去够那桌脚,膝行着往前两下,很快他白皙的脖颈就被迫往后一仰,被头皮上突如其来的巨痛逼得眼角泛出泪花。
  江意秋面前的衣襟大开,能清楚看见里边结实的肌肉,晚间的灯都点着,火光打在上边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他揪着禾苑的几缕发丝,用力朝后拉,双目还依稀涨起来几根不明显的细血丝,隐匿在那两颗黝黑得发紫的瞳孔旁边,恶狠狠地盯上了美人细嫩白皙的脖颈,“你就是不想也得尽好自己作为宠妃的本分!”
  说罢,他不光拽着禾苑的头发,连带用脚踩上禾苑的中衣衣摆,另一只手环过那如蛇般的腰,猛力往自己身前捞回来。
  禾苑抓着那桌脚的手蓦地就脱离开来,指甲与木头剐蹭之间断裂了前边的毫厘,“江意秋!你放开我!”
  后边两个字还没出口,又是被撕扯头发的一阵剧痛,紧跟着,他的脖颈就被死死咬住。
  江意秋宽大裸露的胸膛贴着那薄如纸屑的背,扯着禾苑头发的那只大掌终于放过了他,却又攀上了禾苑的下颚,贪婪地感受肤如凝脂的给他带来的快意,抚过他的嘴角,大拇指在那唇上流连。
  禾苑张嘴想死命咬住,却反被塞了个满满当当,要脱口而出的“混蛋”只能被迫又咽回肚子里。
  他的双手使不上劲,眼神的怒火瞬间化作汪水,迷离地看向近在咫尺又远如隔山的桌案,意识模糊不清却还记得那上面是他差点烧了自己抢回来的火红衣袍。
  江意秋曾穿着它带着自己在雪夜中欢跑,背上他爬那百来级台阶去梅林祈求先父先母的庇佑。
  禾苑记得江意秋曾望向他的每一个眼神,记得他一次次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记得初雪的夜晚紧张又温柔的第一次触碰。
  “你在想什么?”
  江意秋垂眸瞧见禾苑出神的模样,拇指食指又掐紧他下巴逼迫他望向自己,带出来的银丝在火光下反着丝丝白点碎亮,“朕虽然不如你生得这般养目,也不至于如此让你瞧不上吧?”
  禾苑眼睫低垂,落下浓密的昏暗投影,脖颈上落着的一道鲜红牙印在几缕发丝之间若隐若现。
  见他毫无回答的意思,江意秋有些不耐烦,掐在他下巴上的手骤然上了猛劲:“你是哑巴了吗?”
  他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更不是瞎子。
  禾苑认得清那双充满滔天恨意的眼睛,读得懂那尖酸刻薄话语下的句句嘲讽,可左右是他下了旨,也怨不得旁人。
  良久,他哽咽出声:“是我的错……”
  禾苑被禁锢的身体让他根本动不了分毫,可他此刻多想转回身去抱抱被自己无奈丢弃在天平另一端的人。
  做了抉择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这代价偏偏落到了江意秋头上,若说那皇城中千万百姓多无辜,那江意秋又何曾不无辜呢?
  赐死的圣旨意味着什么禾苑一清二楚,一道诏书下去就可以让一个人在这世上找不到容身之地。
  他那夜里在想什么呢?
  或许是在想自己的暗卫能在江蘅一行人前面赶到?或许是在想江意秋能明白他的身不由己?或许是在想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世上存在鸩毒的解药?
  或许两个人的心有灵犀、绝对信任,早就在江有临兵败真相浮出水面之后,化成了一抹灰,随风散了个干干净净。
  众人皆道他是听闻江意秋造反的消息,急火攻心病倒的。
  却少有人知,在下了那道赐死圣旨之后,他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好好用过一顿饭,不是在金銮殿上听政,就是泡在书房里看卷轴。
  禾苑没有办法,就算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还是在夜里陷入深深的恐惧害怕不安自责难过痛心。
  暗卫只道江意秋和董凡一齐走了,可赐死的圣旨一下,整个大靖从南到北哪里都是要杀他们的人,那活生生的两条命时时刻刻悬在刀尖上。
  直到江意秋起兵造反,终于给他带去了一个堪比救命的消息。
  他活着。
  他还活着。
  幸好他活着。
  禾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不管他是不是要造反,也不在意他是不是要篡位,他只要江意秋能活着回来,哪怕是以敌人的身份,他也认了。
  “朕不要你道歉,做错了事说个‘抱歉’这动动嘴皮子的功夫谁都会,既然做了不该做的事,就得为此承受后果。”
  他感觉到身后坚实的胸膛在震颤,发顶有江意秋呼出来的热气。
  禾苑听着江意秋的言语掷地有声,他心口攥得更紧了,可他不想也不愿……
  做宠妃。
  他依旧不愿配合,哪怕衣服被撕了个粉碎,头发被狠狠扯掉,一根根落在桌案前,他疯狂要逃,不要命地挥臂挣扎,终于他摸到了随身带着的薄刃。
  动作停滞的一瞬间,那薄刃就被江意秋抢先夺了过去。
  “还想弑君?”
  江意秋轻蔑笑道:“就凭你这么个病秧子?劝你省省。”
  他凑近了禾苑的耳旁,“我的爱妃啊。”
  “今日朕的雅兴都被你破坏掉了,这也是你需要承受的后果,明白吗?”
  说完,不等禾苑反应,他便抓紧了他的双腕扣在自己的大掌间,江意秋望了一眼那桌案,又瞟向了木榻,立马拖着人就往那边拽。
  禾苑的后脑磕在了桌脚上,砸的闷响。
  江意秋丝毫未觉,掏出一根麻绳毫不费力地就将禾苑的双腕绑在了榻上的木莲花上,系了个死结。
  等禾苑从一阵剧痛加眩晕中缓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弄上了榻。
  手腕间的紧绷感让他恐惧,眼前已经被恨意蒙蔽双目的江意秋更让他感到害怕,他想叫江意秋的名字,可他叫不出口。
  “江……”
  要让他以这种身份在这种情况下被迫雌伏,禾苑做不到。
  “小年!小年!”
  他倏地就朝外嘶吼,就简单四个字都把嗓子喊破了。
  江意秋立马挥手打在了禾苑脸上,这一巴掌,是完全实打实的一巴掌,那白净的脸蛋上瞬间起了红,嘴角溢出来血。
  禾苑被这一巴掌扇懵了,这一刻他只想死。
  门上猝然响起敲门声,小年在外面大喊:“殿下!我在!你怎么了?”
  江意秋啧了一声,在柜子里随便翻了两条手帕攥成一团,抬手把禾苑被打过去的脸掰回来,将手帕塞进了他嘴里。
  门内上了锁,小年在外面打不开,急得冒火,使劲儿捶门。
  江意秋拉开了点门缝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朕没有传你!还不快滚?”
  小年瞧见江意秋这幅放浪形骸衣冠不整的模样,又瞥见屋内狼藉一片,顿时怒道:“江意秋!你怎么能这么对殿下?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江意秋半合上眼,朝外呼了一声,几个侍卫立马就赶了过来。
  “将这小子拉下去,听候发落!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见!”
  “江意秋你是不是脑子玩儿丢了啊?你敢处置我?”
  小年可是禾苑这么多年的贴身侍卫,换做以前,就连和徐章甫站在一起,都不带低一点头的。
  可如今宫变了,换主了,该听谁的,听谁吩咐,众人皆心里有谱,谁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小年的机灵和反应速度也不是一般侍卫能比的,趁跟江意秋打舌战的空隙他一个闪身就溜进了门,却看到衣衫不整面如死灰的禾苑被硬生生绑在了榻上。
  “殿下!”
  他刚喊完,正准备上前去要护在禾苑的面前,江意秋就从后面拎紧了他的衣领,顿时天旋地转,被生生砸在了地板上,一口血窜上来呛到了鼻孔。
  “还不快带下去!”
  禾苑眼睁睁看着被江意秋重伤的小年被侍卫给带了出去,打转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往下流去。
  他听见门哐的一声被砸上,“没有朕的命令,今晚谁都不许进来!”
  “是!”
  外边立时就多了两个侍卫把守。
  “怎的,你心疼他?”
  江意秋坐在榻沿边,右手抚上禾苑红痕遍布的侧脸,拇指轻轻为他擦去那几滴清泪,眼里似乎有了不可多得的一丝怜惜。
  “你哭的样子也很美。”
  禾苑的睫毛成了一簇一簇,里面的一双瞳孔此刻仿佛失了神,看不见丝毫光亮。
  江意秋抬臂,撤去堵在他嘴里的两块布,看上去是软了心,起了怜悯。
  可他实则是看这幅样子的禾苑看得胸口焦灼难耐,他捏紧禾苑的下巴往自己掰,狠狠吻了上去。
  他尝到了咸,没有一丝甜。


第86章 难捱
  鼻息交融唇齿相依之间,温热的吻掺杂着浓烈的血,两个痛苦的人或爱或恨地缠绵。
  一个爱得痛不欲生,一个恨得歇斯底里。
  江意秋的指尖滑过禾苑耳后插进那发丝间,停留在那柔嫩但苍白的脸颊上的拇指,触到了一抹滚烫,滑落至虎口间,这短短的距离便叫那热泪成了冰凉。
  亲吻之间禾苑没有一丝波澜,也没一点抗拒的动作,只是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掉得江意秋烦了,愤然抬起来脸,正准备开口一顿骂,却在看到那张脸之后,心脏猛地抽痛而被迫噤了声。
  这让他想起那杯鸩酒,入喉的仿佛不是酒液,而是一把利刃,梨花白的清香之下藏着千万根荆棘,胸口承受犹如千万刀剑入骨的痛苦。
  他盯着禾苑的脸,嘴角的些许鲜红衬得那唇色更白。
  “求你……”
  静默的屋内,禾苑唇边有微弱的气声,“不要这样……”
  那波光滟潋的眸子看上去破碎朦胧,禾苑隔着一层水雾,他看不清江意秋的脸。
  腕间被麻绳摩擦出且红且紫的道道痕迹,因着面前这人不着轻重的摔打磕碰留下的一堆伤,都在昏暗的漆黑中隐去,不被看见。
  曾经被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如同珠玉一般干净无瑕的人,被江意秋或护着或抱着或背着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有一点疏忽的人,现在成了被践踏被凌辱被捏在别人手中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可笑那个“别人”居然是江意秋。
  短短数个时辰,卑微的请求居然从禾苑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他的风骨已然在那屡次出现的“求”字中碎了满地。
  禾苑的眼前只显现那人的模糊的影子,侧边泛着暖黄色的光,恍惚之中他竟幻想那少年郎依旧是当日模样。
  可是不争气的眼眶承载过重,泪水脱离而出滚滚向下,直淌到颈窝里。
  他再一次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江意秋动了动唇,“那你要哪样?”
  他的手从禾苑的发间抽出,又抚到那红痕满布的侧脸,半晌,他缓缓出声。
  “看着你,我就觉得可恨至极,偏偏你又生得如此好看,真觉得可惜。”
  江意秋的手指在那红掌印子上摩挲,“当年我的父亲死在你父亲手上,我他娘的还真把你们家当大恩人了……还在这牢笼之中像条狗一样被关了十几年!”
  怒目之下他的眼底起了红,“皇帝嘛!随便拟道圣旨,或者动动嘴就能杀人,手中握着如此滔天权柄,谁敢不从?当年你父亲使唤人就改了那么几个字,几个字!就让我父亲、我们江家那么多将士葬身血海,死不瞑目!”
  他顿了顿,又嗤笑:“不就是因为忌惮?因为猜疑?因为怕被我父亲篡权夺位!”
  禾苑望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紧抿着唇默默听着。
  也受着。
  如此让他好好出个气也算是没白受罪,终究是他们禾家欠江家的。
  江意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别过脸去,猛然站起身,却突然眼前一阵发黑,身形都有点不稳,踉跄了有半步。
  禾苑注意到,本能地想伸手,但他忘了自己的双碗都被牢牢扣在了那木莲花上。
  如此气血上脑,对身体是大害。
  江意秋侧过来些身体,猩红的双目瞪着禾苑:“我—”
  咚咚咚——
  他的话又被门外乍然响起的敲门声给打断,江意秋朝门口厉声喊道:“不是说了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打扰吗?”
  只听外面小心翼翼探道:“小的该死,皇上赎罪!但是有位老人在殿外请见。”
  闻言,他抬手拉了拉自己身上松垮垮的衣领,“知道了!”
  “那……小的请他去养心殿暂坐?”
  江意秋睨了一眼禾苑,没有说话,外面的人大抵是觉得默认了,匆匆离开。
  禾苑能猜得到是谁,现在这个情况还能安然无恙顺利入宫来的,只有董凡。
  “能让我见见吗?”
  江意秋正在整理衣裳,听见背后嘶哑的嗓子轻轻这么一问,腰间系带的手停滞了一瞬,却无情地抛出一句:“不能,没我的命令,你现在哪里都不能去,谁也见不了。”
  禾苑垂下眼眸,不再望他,哑着嗓子低声道:“整座皇城都可能潜藏着火药,那地图在书房,我研究了好些日子,你看看能不能用上,好—”
  他未道完的话被江意秋厉声打断:“你还是好好顾及一下你自己吧!”
  话毕,就听木门啪的一声被砸得巨响,跟着就一阵沉重脚步声再无动静。
  禾苑自然知道江意秋不会将千万百姓的性命置之身外,他再恨自己,终归是个将军。
  他浑身冰凉,没有一点儿力气起身,后脑勺的钝痛让他蹙紧了眉头,桌脚上的那一撞差点让他失去意识,“嘶——”
  雨打窗花一阵阵,待他穿好自己的衣服,听见屋外又传来动静,禾苑没法,只得又缩回榻上,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不过他的担心有些多余,两个侍女进来只隔着屏风问了好,又使唤后边的人给抬了个火盆放在了屋内,没有一个人敢进去瞧一眼。
  江意秋赶到养心殿门口的时候,抬头撇了一眼那三个大字,烦道:“朕下次要是再看到这块牌匾,你们都给朕去刑部试刑!”
  宫中自从福宁不在了之后,大内里就剩了个还不太懂事的小太监,这会儿听着主上发怒,吓得字都吐不清楚。
  “皇上赎罪!那……您想改叫什么呢?”
  江意秋转身睨了一眼伏在雨里瑟瑟发抖的人,“乾圣宫。”
  董凡见着江意秋进来,一眼就察觉到他脸色不太对劲。
  “以后您就跟我一起住,只是现下仓促,没来得及让他们早些安排,委屈爷爷几日了。”
  “一国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大可以让禾家那小子再拟一道圣旨,向全天下人澄清,何必为难自己呢?”
  江意秋自幼就在这座名为“皇宫”的牢笼里待了十几年,董凡似乎不认为他能对这里有多不舍的感情,况且他自己避世也就是因着厌恶,不欲陷入什么纷争之中,最终沦为牺牲品。
  他硬生生将江意秋从阎罗殿中拖出来,可不是让这孩子以身犯险的。
  对董凡这种平民百姓来说,“造反”、“夺权篡位”,那都是想都不能想的。
  偏生江意秋不肯同他走,宁可起兵造反也要回来。
  “爷爷,就算澄清了,然后呢?”
  董凡无奈地凝望着江意秋的双眼,“然后就跟爷爷一起走啊!”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难道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
  江意秋启唇,却又止住,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
  老人骤然立起身,有些急,语速都罕见地快了一些:“禾家那小子住在哪里?你不去说,爷爷替你去!”
  江意秋立马过来拉人,“您这把年纪别生气!”
  “你还知道少让我生气!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只住得惯我自己的小院!”
  说罢便要往殿外去,江意秋无奈道:“李念慈也在这里,您想见他的话我让人去请?”
  闻言,董凡立马不推他了,转过头问:“他在宫里?”
  江意秋看这反应,悄悄松了一口气,“是的,左右最近几天都没法解决这事,我还是让人先替您把屋子收拾出来,待明日,我就让人把他请来,想来您俩也好久没见过面了吧。”
  一番安顿下总算把董凡给劝住,江意秋躺在木椅上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这一望就是几个时辰。
  外边那小公公踌躇在他屋外,好久才壮够了胆子敲门:“皇上,该用晚膳了。”
  江意秋听着却没回话,依旧目光呆滞,眸中一片混沌。
  听得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江意秋拧了拧眉,正张口,董凡已经入了内,“好好吃饭,吃完了把爷爷给你熬的药喝了。”
  禾苑的右手这几日都没法使劲,连喝药都得用左手,李念慈皱着眉凝视禾苑腕间的一道道青紫,幸得避开了放毒血的刀口。
  他小院里的两个药童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了李念慈之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谁做皇帝与他来说都一样,都得给他银子。
  唯一与他有干系的就是他的恩师,居然是江意秋的爷爷。
  “你去见过董郎中了,可好?”
  李念慈正走神,忽然听禾苑如此问,“挺好,老人家身体硬朗。”他说着,收走了药碗,这几日小年被关着,禾苑连个贴身侍卫都没有。
  江意秋也几日没来过长生殿,这一点禾苑都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但李念慈心里肯定是高兴的,之前要他好好照料禾苑的是江意秋,现在把人折磨成这样的也是江意秋。
  “能不能请你帮忙留意一下小年的去处?”
  李念慈闻言撇了撇嘴,“现在不光你出不去,我除了被几大个带刀侍卫拎着去看我师傅,也不能出殿。”
  禾苑还在忧心小年身上的伤势,那日被江意秋狠狠一摔,直接吐了血,想来伤势肯定不轻。
  “你也别太担心,思虑太多对你不好,待我寻个机会打听打听。”
  “如果可以的话,劳烦给他送点伤药去。”
  李念慈惊道:“他受伤了?”
  “估计伤的不轻,怕是内里都出血了。”
  李念慈愕然:“不会也是被江……皇上打出来的吧?”
  禾苑垂下眼眸没回话。
  “我之前与他接触,没觉得他是如此性情暴虐的人啊!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就打人呢?”
  “可能是压抑太久了吧……”
  说完,禾苑就支起上半身,作势要下榻。
  “你还是多躺会儿吧,他让我跟张太医明日就要给你把身上的毒彻底祛除,你得多休息……不然……”
  李念慈扶着他,对明天的治疗一点信心也没有,之前他曾同江意秋说过,没有江意秋的话禾苑撑不过来。
  可如今这个情况,禾苑不寻死就是顶好的了,怎还经得起那般痛楚?
  “小大夫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
  禾苑轻轻出声,“不会为难你,就在殿内。”
  “殿下不必与我这么客气。”
  李念慈小心搀着禾苑,依着他的意思,披了件氅衣走到了小花园。
  “这个雨一直下个不停。”
  栏杆旁边,禾苑一只手扶在上头,李念慈瞧他一直专注地望着对面的六角亭,都没听见自己方才的话语。
  禾苑修长单薄的身影伫立在廊下,自始至终没有再往那边多走一步。
  那座修缮精美的六角亭上边依稀能见着最中心的半空悬着个风铃,飞檐的最尖端高高往上翘起,顶部的朱红被白雪覆盖了许多,只能窥得点点。
  李念慈这会儿才注意到又开始飘大雪了,没有几日便该过年了,“瑞雪兆丰年,相信大家都能平安度过,来年一定有个好收成。”
  禾苑身上挂着厚厚的氅衣,看起来依旧只有薄薄一片,“但愿就如小大夫所言,他们都能平安。”
  那清湛的一双瞳孔周围泛着红,李念慈微微偏过头,抬高眼睫注视着禾苑的侧颜,轻叹一声,“你也是。”
  话音落,禾苑一时无言。
  明日的疗法他都知道,江意秋也知道,毕竟本也就是他的意思,美其名曰给爱妃治病,实则不过是折磨他。
  禾苑身上的寒毒已经入骨,只有一个法子或许能彻底根除,便是刮骨。
  可是这病就算不治,不过就是比常人难照料了些,每年都要染几次风寒,最后可能难以活得长久。
  但这刮骨祛毒,需得割开皮肉,直到看见白骨,再以尖刀刮去上面的寒毒,之后敷上药,用线缝合。
  这般痛楚岂是常人能忍受的?更不用说还是被娇养起来的禾苑。
  幸得李念慈医术造诣颇高,还能用药将禾苑体内的毒都引至同一个地方,他无法控制毒的走向,后来都积聚在了禾苑右手腕处。
  可最难的问题是止血,禾苑体内还有残存见血封喉的毒,没办法完全祛除,只说是减轻了不少。
  上次禾苑对那止血的药反应就那般大,刮骨留下的伤口可比薄刃深得多也长得多,他这次就是不死也得废半条命。
  李念慈的高额诊金会不会就此断送,全在明日。
  他虽是医者,但能遇到让他心软心疼的病人,目前而言,禾苑是唯一一人。
  而今江意秋把人锁在这长生殿内,少年时懵懂的祈愿,如今生成了长满荆棘尖刺的牢笼。


第87章 刮骨
  因着皇上不让人服侍,侍女们都不敢来打搅,小公公也弱小无助地缩在一边不敢动作,这会儿董凡便例常轻轻叩着他寝屋的门,朝里面轻声唤道:“小秋,该起了。”
  江意秋每天在乾圣宫睡到日上三竿,根本不管朝上还有许多政务需要他去处理。
  他就是个打仗的武将,自幼读的都是兵书,手里拿的都是尖刀利枪,让他去听那些文人墨客念经,分分钟就能在龙椅上去会周公。
  一众大臣竭力反对他提出的大婚典礼,“于礼不合,您若是想先娶侧妃,需先得有个正室。”
  沈尘尘自然是最不愿给操办这大典的人,他猫着不动,也不欲当众驳斥江意秋,也不着手开始准备,就静静听着面前的江蘅同江意秋两个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
  可论唇枪舌战此等功夫,江意秋哪里能比得了下面的一众朝臣,加上江蘅本身也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次次都把江意秋气的牙痒痒却只能吃哑巴亏。
  后来他就干脆倒在乾圣宫里睡大觉,徐章甫跟江蘅等重臣也没有一个人来请,事实上,没有他的早朝反而更加和谐有序。
  今日本该还在榻上呼呼大睡的江意秋,却早早就起来梳洗整理,一个高大威猛的影子陡然伫立在门正中央,差点把正推门准备进来的董凡给吓到。
  可稍微一想就知道,今日长生殿里会不太好过:给禾苑进行治疗的日子到了。
  董凡的神情看上去不甚愉悦:“今日你不用去上朝,爷爷给你炖了烧鹅,记得早些回来吃。”
  江意秋见老人这副表情,想说些什么,一眨眼的功夫董凡已经转身回自己院里了,便也就作罢。
  他手里悄悄捏着一只小巧精致的耳坠子,一颗成色绝佳的鲜红色玛瑙石镶嵌在流光细闪的银扣之间。
  这小东西是江意秋在自己让人捎进来的几个大箱子里突然看到的,堆在瓶瓶罐罐的伤药中间,他将东西拿在手里发愣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之前禾苑让孙清越帮着捎带的两大箱伤药,江意秋在里面找到了一只耳坠子,上面还刻了一个字。
  在去长生殿之前,江意秋折道到了刑部,小年得了伤药之后才勉强能支棱起身体,见了江意秋就冒大火,一点儿都不带顾及地直接冲他喊:“江意秋!殿下呢!?他被你怎么了??”
  “能怎么样?”江意秋偏头,“无非就是这样那样。”
  “你!”小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偏偏隔着铁门揍不到人,尽管没有铁门他也不一定碰得到江意秋。
  一盘的冯卓寻着钥匙,弯腰给开了锁。
  小年倏地一愣,又立马反应过来冲出来一拳就要挥到江意秋脸上,却在半途被止住。
  江意秋捏着他手腕,挑眉道:“看来还是给你上个链子才行,一会儿就靠你,还有坤宁宫那位救他了。”
  此话一出,小年倒吸一口凉气,“殿下他到底怎么了……”
  “不要现在就愁眉苦脸的,时候还没到。”
  江意秋微拢眉眼俯视着这少年,左右侍卫架着他,不消片刻,那双手双脚都给圈上了沉重的铁链,紧接着就被拖出了刑部。
  李念慈正在捣鼓一竹架子,那架子看上去甚是坚固,还绕了几圈布巾和圆铁丝,他拿着竹架往禾苑寝屋去,路上恰巧跟江意秋碰上。
  “你弄这玩意儿作甚?”
  李念慈立时低眉躬身,回道:“避免一会儿病人乱动,不好下刀,得把人固定住。”
  江意秋凑过来拿那竹架,确是能把一只手臂给完完全全箍住,“要这么麻烦?他手劲大,这东西肯定架不住。”
  他说完便愣了一下,李念慈也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药香。
  “那您有什么好法子吗?”
  江意秋闻言,抬手就将那竹架子给扔了,不屑道:“谁的力气能大过朕?”
  李念慈听了差点没忍住蹦到嘴边的骂声,让禾苑看着这张脸,他都怕禾苑连第一重苦都熬不过去。
  “恕直言,病人受不得刺激,更何况是在生死之际?您还是回避的好。”
  江意秋面色有些难看,压着嗓子沉声道:“他是朕的爱妃,自然一切都要听朕的意思,朕不许他死,他就不可以死,你们做好该做的事便是。”
  闻言,李念慈没再开口,后退两步给让了道。
  江意秋才收着昭阳传来的信,西戎因着后方粮草军械皆被烧毁,不得不被迫撤了兵,我方仅损失五百人,齐轩轻伤。
  他这会儿心情不错,也不欲与李念慈计较,昂头往禾苑的寝殿走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屋内的焚香让江意秋有片刻的呆愣,那香味似乎很熟悉,很……让他安心,就连头都不怎么疼了。
  听见这动静,屏风后半靠在榻上的人偏过头来,只见得一个模糊的影子,几日不见,依旧如故。
  张百泉在一旁桌案上摆满了一会儿要用的刀针和瓶瓶罐罐的药瓶,见着他连忙行了礼。
  “你先出去,朕要与爱妃单独待一会。”
  江意秋斜眸睨了他一眼,迈着步子就往禾苑榻边靠,张百泉连连应着就出了门。
  木柜上边的香炉,白烟缭绕,阵阵香气直扑面而来,江意秋似是有些心旷神怡,不再如之前那般暴躁易怒,语气都平缓了不少。
  他的手总是不安分,伸过去要摸禾苑的脸,却被别了过去。
  对此江意秋没气,反倒置之一笑,“差人给你送来的食盒,怎么一口都没动?那可是我特意让人去长安街上买的,天天变着花样给你送,你是铁了心不领情。”
  禾苑的眼眸轻轻闭上。
  “你想不想见见—”
  江意秋的话猝然被禾苑开口打断:“不是要给我治病吗?”
  榻上的人缓缓转过脸来,费力睁着一双略显疲惫的漂亮眼睛凝视着江意秋,“还拖拖拉拉的要做什么?”
  江意秋黑亮的瞳孔闪动,他望见那张煞白的薄唇,嘴角竟然有些微微上扬,禾苑对他轻轻莞尔。
  “你敢存死志的话,信不信我让坤宁宫的那位陪你一起?”
  话毕,江意秋又朝外高呼了一声,禾苑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不再淡漠,连带瞳孔都跟着颤抖。
  时隔几日,小年终于又回到了这殿中,禾苑立时目光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确定他受的伤看起来有所好转之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我没有计较你让人给他送伤药去,他这条命嘛留着也还有用!”江意秋的眼神黏在了禾苑惊恐害怕的脸上,捏着禾苑尖瘦的下巴,嘴里的一字一句像是诛心的利剑:“你要是死了,他活不了,坤宁宫的那位,也活不了。”
  小年脸上还有一丝丝血垢,他的嘴里塞着布巾,听见江意秋这般威逼,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一个叫“江意秋”的人。
  他恍惚间觉得,原来仇恨真的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至少改变了他与禾苑记忆中从前的那个少年。
  江意秋说完就让李念慈与张百泉入内,挥手示意侍卫将小年给带了出去。
  他回眼便只能看见那一张毫无生气的脸,江意秋的眸中蓦地有片刻的暗淡。
  寝殿内备好了烧热的开水,纯白的纱布,有明亮的火焰,银制的小刀在上面来回走过好几趟。
  禾苑的右臂暴露在空气里,能看见细细的血管脉络,毒素积聚处有些发紫。
  那锋利的刃口划破了白皙的皮,李念慈持刀的手丝毫不带一点颤抖。
  张百泉倒是在一旁紧张地直冒冷汗,看见鲜血顿时疯狂外流,这都还只是开头。
  江意秋坐在一旁,本来抱着的手也蓦地松开来,搁在了自己膝盖上,慢慢攥成了拳。
  禾苑从方才就一直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江意秋只能望见那细汗慢慢地变成豆大般大汗珠,没听见一声低吟。
  皮肉已经被一层层划开,禾苑的脸色白得可怖,李念慈抬眼瞧了瞧,问他:“还能坚持吗?”
  江意秋倏地站起身来,他看不见禾苑脸上的表情,径直走了过去。
  禾苑的头轻轻往下点,没能抬起来。
  鲜血流了一会儿便能看见黑乎乎的粘稠在往下淌,张百泉活了大半辈子也才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
  刮骨治疗对病人太残忍,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挺过去。
  毒血滴到下边的玉钵中,将红色染成了黑。
  李念慈已经能够看得见里面的白骨,江意秋站在他身后,手一会儿抬上来,又很快放下去,最后捏成拳头落寞地垂着。
  张百泉转身就去拿另个更小的银刀,递给了李念慈。
  禾苑大抵是能感觉到,蓦地双眼紧闭,不由自主地开始有些颤抖,脸都白的近乎透明。
  “你且忍着些。”
  李念慈拢眉,禾苑连头也不点了。
  江意秋看着那刀尖戳进肉里,直至骨头深处,他听见禾苑的呼吸声开始变重。
  紫黑色的毒液粘在骨头上,刀尖挑出来只有零星一点。
  可就是这么点东西,就能让人饱受折磨。
  第一刀,禾苑没出声,着明黄色锦袍的年轻人站在李念慈身后,眼神晦暗。
  第二刀,整个屋内依旧静得落针可闻,只是江意秋攥着的拳头,咔咔作响。
  第三刀。
  江意秋再也忍不了了。
  他保留着残存的一丝理智,在不影响到两个大夫的治疗过程的前提下,摸上了禾苑的榻。


第88章 迷雾
  李念慈蹙眉,依旧全神贯注地捏着手中的小刀,不敢有一丝马虎。
  张百泉眨巴两下眼睛,又立马闭上了微张的口,制止的话到嘴边就戛然而止。
  他看见江意秋把帘布给扯了下来,除了那只鲜血淋漓的的手留在了外边,里面二人的身影完全没入。
  禾苑眼神有些涣散,依稀听见珠玉碰撞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响声。
  江意秋放轻动作调整一番,也依在枕头上,望见禾苑被汗浸透的衣领,脸颊上都贴了几缕发丝。
  他捏着那耳坠子,手抚上那煞白的脸,凑近了脸,同他低语:“看你受苦,我竟然也好难过。”
  江意秋就连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在发颤,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吐出来的只有一点气声,他也不知道禾苑听到了没有。
  可在他仔细凝视禾苑的脸时,才惊觉那唇已经被咬破,却愣是一声不吭。
  禾苑的眼睫低垂,毫无生气,殷红血色藏在嘴角,像是雪地里落的一片红梅。
  蓦地,江意秋望见那眉宇又骤然拢在一块儿,一想便知道银刃再一次刺入了他的骨头,那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也跟着张开了一点缝隙。
  禾苑的下唇往回缩的时候,江意秋顿时凑了过来,登时就被咬破了唇。
  江意秋翻身过来将人压在床榻间,左手牢牢摁住了禾苑的右臂,不让其乱动。
  这是要将他身上的寒毒彻底祛除,可江意秋没问过禾苑的意愿。
  这个吻,江意秋也似乎觉得甚是荒唐。
  清寒的唇因着江意秋开始回温,禾苑意识重回大脑,可他脸上似乎也有几缕温热。
  好像是江意秋湿了眼。
  禾苑被折磨地近乎崩溃,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做梦了。
  他梦见江意秋曾经望向他的双眼,温情又炽热,梦见江意秋带有薄茧的手轻柔抚上自己的脸,梦见他再一次听见耳坠叮叮响在自己耳畔。
  禾苑曾送他的那一只耳坠,戴着它的主人,此刻终于像是回到自己身边。
  良久,待意识回笼之后,却只有无尽的失望,禾苑只能感受到无边的痛楚。
  “皇上,准备上止血药了。”
  李念慈提醒着,江意秋没放过禾苑的唇,但禾苑听见此话,奋力要别开脸去,连带右臂和肩膀都在用力。
  江意秋钳住他的手上边青筋暴起,嘴里的话语却罕见地有些温柔:“别动,就最后疼一下。”
  禾苑听不见,他只看得见一张模糊又陌生的面容。
  如江意秋所说,他的手劲的确很大,李念慈对着一只晃动的手臂,没法上药。
  “我不要……”
  江意秋听见耳边的脆弱的气声,禾苑终于崩溃,他心里垒砌的最后一道墙也已经崩塌。
  “让我死……”
  他绝望地哽咽出几个字,朦胧的双眸中是起了雾。
  江意秋眼底一片红,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头血仿佛在翻涌,搅得他抽痛不已。
  “或许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话,很荒唐,很可笑……”
  他猩红的眼眸注视着禾苑汗泪交错一片的脸,抿了抿唇上的血。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杀父之仇都说服不了我杀了你?我说我恨你……恨到了骨头里,恨到我一见到你,就连心脏都疼……脑袋里都像是扎了根钢针……”
  江意秋顿了顿,又像是在自嘲:“可这,居然比不过我看到你受苦的时候,心脏割裂的万分之一痛。”
  禾苑揉皱的眉宇间凝结几根墨发,他的眼前糊成一片,眸光暗淡,只是依旧咬着牙不肯让用药。
  “我一看到你,胸口就喘不过来气。”他的目光扫过禾苑眼下,湿润一片,“可一到夜里,我还得偷偷过来,看一眼你入睡的模样,我才能安眠。”
  江意秋苦笑,随着胸口的震颤,怀里的红色玛瑙坠子,突然掉了出来,落在了禾苑的身上。
  禾苑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抹暗红,他再次听见了梦里的清脆响声,还依稀有江意秋喉间的破碎哽咽。
  “心里好像被割掉了一块……”
  江意秋的眸中也突然映出那耳坠的影子,他想起在箱子里翻到的一封字迹清秀俊美的信。
  红色的玛瑙石微微闪着光,稍显晃动地坠在眼前。
  禾苑只能依稀看得见那耳坠子的轮廓,却也知晓它原本的模样。
  可那只红色耳坠子与那封书信,被送到凉州的那一天,江意秋就从未打开过。
  江意秋更不知道“盼望与君长厮守”的窃窃心意被关在漆黑的木箱子里,迟迟等不见光明。
  禾苑呆愣的望着那闪着微光的玛瑙石,耳边再次响起江意秋的话,生生将他击碎。
  “你有心上人了?”
  江意秋贴在禾苑耳畔,竟是发出如此一问。
  闻言,禾苑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甚至瞳孔都跟着猛然收缩。
  “你送他耳坠……给他写信……”
  江意秋一字一句,禾苑越听,脑子越清醒,千万思绪瞬间在脑海中炸开来,身体却缓缓陷入了僵滞。
  “他回过你信笺没有?你藏在哪里了?”
  外边李念慈看情形有利,立马眼疾手快就将张百泉细细铺了一层止血药的纱布给按了上去,朝里面江意秋喊了一声。
  禾苑猝不及防疼到一声闷哼,痛感直接涌到脑子里,方才片刻的清明,此刻又被劈得粉碎。
  江意秋见状紧紧攥着他的手臂,骨肉之间碾得瞬间发了青紫。
  张百泉在一旁冷汗直冒,都不敢想象那有多痛苦。
  李念慈的手本来就因着开刀刮毒,废了好些力气,这会儿要不是江意秋死命给摁着人,估计就悬。
  床幔之中,两人胸口贴着胸口,心跳声砰砰砰直响。
  江意秋像发了狠一样吻上禾苑的唇,勾着也咬着,可与方才不甚相同的是,这次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浓烈。
  唇舌之间都只剩依恋和缠绵,发出的粘腻水声让外边耳朵好的李念慈听见,面中红了一大片。
  他骤然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但缠上的纱布仍旧错落有序,将那足足一寸半长的伤口给绷了个严实。
  看着一地的暗红,李念慈抹了把额角的汗,累得瘫倒在地上。
  张百泉仔细收拾着,回身一看李念慈面红耳赤的模样,“你还好吗?怎么看上去脸有些红?”
  “啊哈哈……没事!就是大功告成有些激动。”
  他说完就赶紧拉着张百泉,朝外呼了两个下人们进来搬东西。
  之后连带他们两个人自己的医药箱,非常聪慧且识趣地一溜烟儿消失在这个屋外。
  江意秋看着陷入半昏迷的人发愣,他听见禾苑虚弱地动了动唇。
  “你还记得……”
  声音有些小,江意秋低头凑到了禾苑唇边。
  “你以前唤我什么吗?”
  就在江意秋问他是不是有心上人的一瞬间,禾苑就明白了。
  他的心上人不是永远回不来了,他只是暂时迷了路。
  这人嘴上说着恨意,却还是下意识地使唤人去长安街上买些糕点和吃食,只是禾苑唯爱昔日醉仙楼的甜豆腐羹。
  他让人将禾苑寝殿的地龙烧的很旺,让人过两个时辰就去送热乎的手炉,夜里冬雷响起的时候,他悄悄坐在禾苑的榻边,下意识替人蒙上了耳朵。
  小公公进来给他送食盒,江意秋把自己爱吃的一碗樱桃肉摘出来,让人给送去了长生殿。
  禾苑心生一丝庆幸和喜悦,他没法就此丢下眼前这个迷路的人,得有人带他回来。
  江意秋被禾苑的这个问题,问得大脑一片空白,禾苑半晌也听不见回答。
  “你……”
  江意秋一时语塞,因为他面前这人竟然在他面前笑弯了眉眼,像是骤然出现的一缕雪后的阳光。
  入宫多日,他从未在此人脸上看见过丝毫的笑意,哪怕是睡着了,紧皱着的眉宇也从未松开过。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对杀父仇人的儿子产生爱恋之意吧……
  江意秋的理智告诉他:禾苑是禾言川的儿子。
  可瞬间脑子里同时涌入两种不同的声音,近乎要把江意秋的灵魂撕成两半。
  一个声音说:你应该恨他!
  可另一个声音说:可是我爱他……
  片刻,他又见禾苑嘴唇微动,江意秋再次将自己的耳朵贴了过去,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现下一点儿也不似回城当天的那般,冷漠得让人心寒。
  “耳坠……”
  他听见珠玉清脆的响声,紧接着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左右胡乱摸着,江意秋也没有恼。
  禾苑嘴角的笑忽然间凝滞,却依旧强撑着将那耳坠子扣上了江意秋的耳垂。
  江意秋倏地一愣,听见禾苑略带哽咽道:“你忘了……耳坠是我送你的信物……”
  闻言,江意秋不可置信地抬起脸来,正准备开口,却看着禾苑脸上的神色有异,明明方才还不似这般难过。
  “怎么了?是伤口疼吗?”
  他有些着急,在江意秋的潜意识里,他根本看不了禾苑受苦。
  禾苑睁着一双漂亮眼睛,手依旧没有章法地在江意秋的脸和脖子周围乱摸,江意秋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眸中的黑色珠子根本没有对着自己。
  “我好像……”
  那双凤眸中顿时涨了潮。
  “看不见了……”


第89章 白昼
  “后生可畏啊。”
  张百泉弓着腰收整着一桌子的瓶瓶罐罐,发出如此感慨。
  “张太医过奖,晚辈方才也是因着有您在旁边坐镇,才敢出手。”
  李念慈这会儿都还心有余悸,手都不自觉地仍在发抖,刀握在他手里,他若多刺深一分,禾苑便要多承受一倍痛苦,可如若浅了,又无法祛掉寒毒。
  “你的手很稳,很适合做医者。我这把年纪了,是没法了。”
  张百泉说着,又开始感慨起来,“那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又受此大罪,实在是……”
  他一手支在木箱子边沿,有些无力,话到这几个字竟失声。
  闻言,李念慈偏过头来,起身缓缓朝张百泉走去,他自己也是医者,自然明白病人对医者的重要性,更何况这人还是大靖的尊主。
  李念慈扶着张百泉颤抖的手臂,沉默地听他继续沙哑着嗓子道往事。
  “我是看着他长起来的,这一晃都十多年了……十多年,如今先皇也已西去……我愧对先皇……”
  张百泉眼周的褶子都快拢到了一起,李念慈看他这般难过的模样,便将人搀回木椅上坐着。
  “医者父母心,晚辈明白您的意思,只是受此大罪,他往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李念慈垂眸,只望得见白茫茫的苍发。
  张百泉轻点了点头,“是啊,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也好。”
  “是啊,您这般想,只要此次将他照顾好,待伤口愈合,往后就能少受那么苦,也不用再守着药罐子过日子了。”
  张百泉抬脸,对着那张年轻的面孔赞叹不已。
  李念慈轻吐一口气,低垂了肩膀,望见张百泉手里捏着的一小瓶,睁大了眼睛:“您近日头疼难忍吗?”
  留意到李念慈望着自己手里,张百泉无奈抬起来给他看。
  “只是这几日,现下那孩子身上的病,往后便用不着了。”
  “这白树的水,确实能暂时解决夜里无法入眠的困扰,不宜多用。”
  李念慈捏着那小小的瓶身,拨开塞子凑到鼻子旁边嗅了嗅。
  张百泉抬眼,弯着一双沧桑浑浊的眼睛,“你懂得很多,不愧是董郎中的学生。”
  白树的汁液又被称为龙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忘情水。
  李念慈伏低身子,把它送还到张百泉手里,问道:“若是用量过多的话,真的会让人忘却前尘,从此无心无情吗?”
  张百泉笑道:“这东西可是少有,就这么一小瓶还是我寻遍了半个大靖才弄到的这么点。”
  话毕,李念慈挠了挠脸,“您说的也是!”
  他心下一沉,那白树的水弥散出来的味道,他不久前刚闻到了更浓郁的。
  就在此时,门外乍然响起侍女急促的脚步声,“张御医!李大夫!出事了!”
  这呼声掐断了李念慈的思绪,他立身眼神同张百泉示意,两人同时往外匆匆走去。
  张百泉捋着自己的胡子,“莫慌张,慢慢说,怎么了?”
  “主上说他看不见了!”
  那小侍女一脸焦急,李念慈闻言顿觉心凉了半截。
  待到返回禾苑的寝殿,就见着江意秋黑着脸红着眼眶在榻上抱着人,像一具石像。
  怀抱里的人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他们两个大夫进来,江意秋一句话也不说,喊他也不动。
  无奈之下,张百泉还是先一步上前去,轻轻探上禾苑青青紫紫的腕间,白眉都拧到了一起。
  李念慈先是检查了一下禾苑手臂上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
  只是他心下恐慌,不敢多看一眼江意秋的脸色。
  他不知道禾苑的眼睛会突然出事,但在此之前他的双目分明好好的,那便只可能是在他给禾苑刮毒的时候出了岔子。
  他用过的银刃、纱布、止血药,都经了张百泉的手。
  李念慈斜眸盯着张百泉的动作,恰巧他已经给和号完脉,看上去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张百泉将手收回,江意秋习惯性地又将那纤细苍白的手给拢回了自己怀里,终于听见他开口:“如何?”
  李念慈不禁也绷紧了心头的弦。
  “回皇上。”张百泉拱手,“并无大碍,只是暂时的,开两副药按时服用便会好的。”
  江意秋缓缓抬头,一双空洞的眼望着他,“当真?”
  张百泉颔首:“老臣不敢欺君。”
  江意秋偏过头来,对着李念慈微微挑眉。
  他很快便会意,膝盖在阶上磕了一下,起身过去,江意秋的手掌托着禾苑的手,送到了李念慈面前。
  张百泉默不作声,只看着李念慈号脉的动作手法娴熟。
  微微跳动的脉搏,李念慈长叹一口气,“回皇上,确实无大碍,想必是一时血液行不通,堵在了头部的位置,疏通就好了。”
  若是禾苑的眼睛无可挽回,按照江意秋这几日的脾气,他铁定要跟着赔一条命。
  良久,两人听见前方传来的一声叹息,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江意秋凝视着禾苑毫无血色的脸,就这么清瘦的人躺在自己怀里,好像随时都能被风轻轻一吹,就飘走了。
  “那……”张百泉探声问:“老臣就先去给殿下抓药?”
  “嗯。李大夫留下便是。”
  话音落,李念慈的心瞬间就又被提了起来,不自觉喉间吞咽了两下。
  “是。”
  张百泉垂眸躬身退了出去。
  李念慈低着头,眨巴两下眼睛,紧张地攥皱了膝盖上的衣料。
  “你坐。”
  江意秋依旧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手掌贴在禾苑的脸上不肯离去。
  李念慈顺着他的意思,小心挪到榻边的一张太师椅上,正襟危坐。
  “依你看。”
  江意秋沉声,“他的眼睛,是意外?”
  禾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了一道漂亮的影子,眼角被江意秋的手指指腹轻轻揉着。
  “也不全是。”
  李念慈脑子里疯狂回想,欲找出一些导致禾苑暂时性失明的前兆,“前几日他便偶感头疼,大概就是因为思虑过多的缘故,方才同张御医一起诊了脉,皇上可安心,不难治好的。”
  “我这几日也经常头疼。”
  江意秋的语气罕见地平静,“头疼得快要炸了,特别是今日。”
  李念慈蓦地抬起头来,才注意到江意秋的唇色也有些发白。
  他也不清楚江意秋此次大张旗鼓回来,还这般做派,究竟是何缘故,但他不想过多插手别人的私事。
  据这几日听到的看到的情况看来,这两人之间是生了什么变故。
  “那……”
  李念慈才好不容吐出一个字,江意秋又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闻言,李念慈估摸道:“日落前当是会醒过来的。”
  蓦地,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要不也给皇上看看头疼的毛病?”
  江意秋的记忆里,他很少生病,几乎没有请过大夫。
  李念慈担忧地拢眉,却冷不丁听见江意秋又冒了一句:“看了就能好了?”
  李念慈被这一问问得有些不知所语,“额……只要不是疑难杂症,当是都没问题的。”
  闻言,江意秋的手终于从禾苑脸颊旁脱离,伸出去给李念慈诊脉。
  李念慈登时两步过来,躬身搭上了江意秋的腕间,神色逐渐由轻松慢慢转为有些凝重。
  江意秋没有看李念慈的表情,只是一如方才那样,盯着禾苑。
  半晌,江意秋有些不耐烦:“还没好?”
  李念慈立马收回手,转身就在自己的袖子里翻找着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意秋抬眉看着那人,似是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
  李念慈左翻右找,终于找到了一张烂布条,大致能看得出来原本是白色的,只是有些发黄。
  “这是?”
  江意秋觉得费解,却又瞥见了那烂布巾上边儿,居然还有字。
  “以前跟着老师学习的时候,总忘记带纸笔。”
  “……”
  “这样,我替您治头疾,您把小年放了。”
  李念慈一边看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笔记,一边中气不足地试探道。
  “哦?为何?”
  江意秋不介意他同自己谈条件,却发出如此疑问,李念慈缓缓松口气。
  “因为殿下还需得小年来照顾,这是个细致的活,不可大意。”
  江意秋嗤笑一声,寒声道:“你觉得我还不如他?”
  李念慈深吸一口气,“那自然。”他抬眼回望着那一双深邃的冷眸,“因为皇上现在也是病人,病人没法照顾好病人。”
  闻言,江意秋凝眉,“连我外公都束手无策,你能治?”
  李念慈愣神几秒,又道:“我知道老师有一种能让人假死的秘方,只是这法子虽能让人暂时‘死’一个时辰,却还是免不了对身体有伤害。”
  被眼前这人一探脉便知晓所有,江意秋不免发出一声感叹:“厉害,倒是小瞧了你。”
  话毕,李念慈继续大言不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片刻,江意秋胸口震颤,嗤笑道:“行。”
  得了允准,李念慈拎起箱子就要走,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你记不记得……”
  李念慈回头,“什么?”
  江意秋摆了摆手,“算了……”
  自己忘掉的事缘何要找他人求问。
  冯卓正陪小年在牢里解闷,听人发牢骚。
  刑狱里边儿,冯卓给小年找了个相比之下更安静更透气的牢房,生怕他身上的伤势加重,回头找他开罪。
  “身上可还疼?”冯卓稍微前倾了些身子,有些放心不下。
  “我真没事儿了,只是受了点内伤,服过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小年看上去确实瘦了一些,“就是担心殿下,冯大人,你就放我出去,我就偷偷去看一眼,看完我就回来,保证不被发现!”
  冯卓叹了口气,“我帮你去瞧都行,就莫要为难我这把老骨头了!”
  “哎——”
  小年皱眉,一脸的忧虑不悦,尾音拉得老长。
  冯卓凑过去,悄悄放低声音:“欸?你说乾……皇上他这天天又不上朝,本是个打仗的将军,为何要抢这位子去坐啊?我记得他以前也从来不爱听这些朝堂事务的,连先皇都懒得劝他。”
  一说起这厮,小年就来气,“天知道他怎么想的!就听他胡言乱语一通,我一句都没听明白!”
  “那他……说了些什么啊?”
  小年拒绝继续同他聊这个人,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苦得眉毛都拧到了一起。
  此时,门边走进来个侍卫,“大人,皇上有旨。”
  冯卓立时起身,“怎么说?”
  “说现在立马把小年放了。”
  闻言,小年从地上蹦起来,心道:“他奶奶个腿儿的!终于把脑子里的浆糊倒完了?”
  等冯卓给他开了锁,小年立马飞身就往长生殿去。
  夜色渐入,皇宫里到处挂着明亮的灯笼,恍如白昼。
  小年纵身跃上亭尖,看见的是几里明灯,远处的地平线都被模糊掉。
  纵横交替错落有致的高台、楼阁、长亭,处处都是光亮。
  禾苑睁着眼,一片黑暗中能窥得见几缕明黄色,他坐在木轮椅上,面前挡了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
  江意秋回首,望着那双映着灯火的浅色眸子,“怎么样?我让人把灯都点上了。”
  他说着,还似是颇有些得意,负手往禾苑走去,“还黑么?”
  禾苑轻抿了抿唇,“很亮,谢谢你。”
  江意秋手里捏着那红色的珠玉,想了一下午没有想明白,看着曾下过一道圣旨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人,他有些不甘。
  忽的,廊檐飞快闪过一个黑影,飞刀“唰”的一声就直冲冲刺向江意秋。
  许是早有预料,他只退了半步。
  叮——
  禾苑皱了皱眉,伴随一声尖锐的鸣音,耳边骤然响起小年单薄声线的怒斥:“你离殿下远一点!”


第90章 小年
  “哟!不曾想冯大人可真是豪爽,这么快就放你出来了。”
  小年蹬腿奋力前冲,手中的飞刃脱手而出,径直朝江意秋刺过去。
  那白光一闪,也凸显在了禾苑眼前的黑暗里,小年日复一日地勤奋练功,终归不是无用的。
  加之这几日江意秋对禾苑的所作所为,已然在小年脑子里窝了一把火。
  “呀——”
  捏紧的拳头骤然间冲到了江意秋面前,轻如燕的身影奋起一跃。
  江意秋不躲不避,抬臂猛然出拳,袖口被风呼起在空中舞动。
  拳头相碰,风波再一次缭乱了禾苑的发丝和衣角,明黄的灯火下映着着一高一低相斗的影子。
  江意秋仍是有些悠然自得:“你几次弑君,若是我想的话,你已经可以去阎罗殿耍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了!”
  小年怒火中烧,“来啊!谁怕谁!你摔殿下的那笔账是该还了!”
  说着又是一记侧拳,狠狠朝江意秋砸过去,不知是江意秋一时走神还是小年的功夫被怒火带动着猛涨了数倍,竟将江意秋逼得后退半步。
  “你敢这么对殿下,先问过我的拳头!”
  说着,小年紧接着就要继续冲过去,却听着禾苑唤他:“小年。”
  “我没事,别打了。”
  小年的拳头瞬时停在了半空,听禾苑的话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说不就不,说好便好。
  见江意秋也并没有继续拼斗的势头,高大修长的身影仿佛愣在了原地,小年深深怂了耸肩又泄了气。
  禾苑坐在木椅上边一动不动,眼眸低垂,里边一丝光亮都没有。
  小年倒退几步,手摸到了禾苑坐着的木椅上边,眼睛还一直盯着江意秋的动作,只见那人对他挑了一下眉,一副毫不在意的轻松模样。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三脚猫的功夫还得练!”
  “你!”
  小年刚在禾苑身前半蹲下,闻言一激动,作势又要开战斗。
  禾苑伸手,缓缓摸索着,探到他按在木椅椅把上的手,“现在也不听我的话了吗?”
  “当然不是!”
  小年又收回势头,转身朝禾苑道:“我永远都听殿下的话!别人的话我都不会再听了!”
  江意秋负手而立,慢悠悠踱过去两步,却忽然又迎上了小年不悦的目光,只听小年接着道了一句。
  “也不会再信了!”
  话音落,禾苑便懂这话里的含义,可无奈他暂时没有办法,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小年之前还曾对江意秋有过不忍,毕竟他也很懂没有父母的感受,也可说是与他们两个一起长大,受过照拂。
  可是,他如今越发不能理解,也更加不能容忍,小年抿紧了唇,一脸愤懑。
  半晌,小年耳畔响起禾苑轻柔的话语:“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是谁把你从雪地里背回来的?”
  “我……”
  禾苑一点点揉着小年的手背,像是安抚一只炸毛的小松鼠。
  小年收回定在江意秋身上的视线,放低了眼睫,“……记得。”
  他当然记得,在枯树下发现他的人是禾苑,背他到宫里的是江意秋,最后禾苑挨了一顿说,江意秋挨了骂又挨了打,才让他留了下来。
  小年怔愣着,又听禾苑缓缓低语道:“我也记得,但或许……”
  四下安静了两秒,“有人可能不记得了……”
  “你们在说什么?”
  江意秋的声音乍然从头顶响起,激得小年猛然站起身来,还没反应过来禾苑方才话中的意思,已经决然挡在禾苑身前。
  上一次没能护住,这一次,小年说什么也不会让江意秋再进一步。
  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拧眉朝江意秋呼道:“不许你再接近殿下!”
  手中仅剩的一把刀被他反握住,对江意秋来说,无论是这少年以往用的,还是如今禾苑替他换的新刀,都没区别。
  江意秋负手,未有任何动作,屋内的死寂只停留了片刻,屋外就响起叩门声。
  李念慈推门进来,后边儿跟着个他的药童,手中还端了碗正冒着腾腾热气的药。
  几步过来,便见着眼前这般状况,小年依旧怒目瞪着江意秋,而那人无所畏惧地抱手立身,脸上的表情也甚是不悦。
  李念慈清了清嗓子:“时辰到了,来送药。”
  闻言,小年习惯性地要去接,但待他要收刀的时候,却才看清那药童手里端着的,是两碗。
  他正呆在原地,就见着药童径直朝江意秋躬身迈着小步子走了过去。
  江意秋侧脸睨了李念慈一眼,又瞥向面前黑乎乎的一碗药液,抿了抿唇,抬臂捏着碗的沿边提了上去。
  小年愣愣看着,忽觉自己身后的衣料猛地被人拉住,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去就半蹲在禾苑身前,抬头关切地望着禾苑:“殿下,你感觉怎么样?”
  他一回到殿内,就听几个侍女说端了一大盆黑红的血水,后边那侍女还没说完,小年就咋呼呼地去寻人,也还不知禾苑的眼睛出了问题。
  “我没事。”禾苑一直眼睫低垂,一片黑暗中,他不知道该望向哪里。
  小年一脸担忧地注视着禾苑病怏怏的脸,听见禾苑放低了声音:“你先不要着急,我过两天就好了,小大夫医术精悍,没问题。”
  话音落,小年只觉得鼻子酸,那日江意秋用他的命来要挟禾苑,又忆起他曾在李念慈那里看过一种极其残忍的治疗方法,一切便明了。
  可是禾苑承受这般痛苦的时候,他作为禾苑最忠诚最信任的守卫者,却无法护住他。
  “殿下……我……”
  小年喉间溢出哽咽,“对……”
  他的眼眶中热流奔涌,连带瞳孔都在震颤,“对不起”三个字终究还是轻了。
  禾苑伸手,顺着声音摸到了那湿润的脸颊,“不用感到抱歉,真没事了,现在都好了,不疼了。”
  留意到禾苑总是伸的左手,小年微微侧脸,就见着那只右臂的厚度比这边的高了许多。
  蓦地,他肩膀上又忽然一沉,惊得他瞬间就又将刀捏了个紧,却听见不是江意秋的声音。
  “别难过了,你主子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几天按时换药就该好了。”
  李念慈感觉得到,他手掌下单薄的肩膀在剧烈颤抖,他顿了顿,接着道:“眼睛只是暂时看不见,按时喝药便也会好了。”
  听罢,小年犹如全身被闪电击中,登时便抬起脸来,不可置信地再次望向禾苑的脸,视线停留在那从始至终都低垂着的清眸上。
  李念慈端过药童手中剩下的药,俯身缓缓递到小年面前。
  他转过脸看到那张平日里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脸,此刻聚满了愁苦。
  小年的目光滑到李念慈手中,身体的僵硬迟迟未消。
  “要不还是我来吧?”李念慈出声探道。
  “不。”
  小年抬臂,衣料胡乱沾了沾脸上的水痕,接过了李念慈手中的药。
  江意秋漱完口的功夫,就见着小年已经在给禾苑喂药,他的手臂动了动,停在了半空。
  嘴里还是苦味很浓。
  李念慈几步过来,正色道:“皇上,得把个脉看看。”
  江意秋眯了眯眼,“方才跟他说话的时候,还不是这么个冷冰冰的语气。”
  察觉到李念慈有片刻的呆滞,江意秋咧开了些嘴角,回身在桌案旁边坐下,戏谑地冲他笑。
  李念慈一时无言,微微躬身到江意秋旁边,“老师之前给您开的方子我看过了,与我的这方子有几味药材的药性相克,给您都换成了别的,只是适合的都稍显烈,若是身体有些不适,要及时与我说。”
  “知道了。”
  李念慈不接话,江意秋便也作罢。
  屋内几人不约而同再次陷入沉默,只听得见汤匙偶尔碰到瓷碗发出的清脆响声。
  禾苑像个木偶一般坐着,小年的动作小心谨慎,药渍愣是没有沾上半点。
  江意秋喉间攒动,望着禾苑的影子,动了动唇却没出声。
  李念慈收回把脉的手:“暂时无恙,不过方才进来的时候,见着老师院内侍奉的一个下人在殿门外候着,您要不要去看看?”
  说完他便直起身来,又回身轻轻侧脸望了望另一边:小年手中的药盏,禾苑才堪堪喝下一半。
  闻言,江意秋起身便拂袖而去。
  李念慈轻吐一口气,缓步走到禾苑身边,朝自己的药童道:“你先出去等我。”
  “是。”
  支开了人,李念慈三步并作两步到另一边,俯身凑到禾苑身旁低语。
  小年还未从禾苑失明这件事情中缓过神来,又听李念慈说江意秋失去记忆,连带手里的碗都差点没捏住。
  “还真把脑子弄丢了……”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心疼地望向禾苑失神的双眸。
  李念慈咳了咳嗓子,“祸从口出,还是慎言的好。”
  禾苑嘴里一股浓浓的苦味,但是感觉到眼睛周围都热热的,启唇对小年道:“你多跟小大夫学学。”
  “是……”
  小年应声飞快,尾音却有些迟疑,望了望李念慈,幸得光线不怎么好,李念慈面上的微红被隐了去。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禾苑轻轻出声,小年才听闻他眼睛看不见,怎么放得下心让他一个人?可是细想之前几次,他都没能好好保护人,嘴唇翕动,想出声却不敢出声。
  正踌躇,李念慈拽着小年的衣袖就把人给拖了出去。
  “诶!!!”
  禾苑听着动静,嘴角轻微上扬。
  外边儿的脚步声渐渐行远,木椅上的人微微耸肩,又长吐一息。
  禾苑揉了揉坐得酸麻的腿和脚,左手撑着木椅把手,慢慢站起身来,昏黄又黑暗的屋内,他睁开眯着的眼睛,趔趄到一座高大的书架旁边,探出手摸到一沓卷册后边,指头捏住旋钮转动。
  轰——
  一道暗门蓦地开了,禾苑侧脸,将架子上的灯盏提起来,打着亮,消失在那道暗门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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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暗门
  通道里有弱弱的微风,卷起禾苑半束的发丝,撩动灯火,在漆黑之中飘摇摆动。
  禾苑修长的影子打在墙面,清瘦的身躯正正朝前方行去,尽管身边都是一片黑暗,不见得一丝光亮。
  他的双眸中有微光时隐时现,右臂的伤口动弹不得,但在这里,不存在让他陷入危险的可能。
  百步左右的距离,便能窥见一道铜门,一丝微弱的暗黄色光亮,听得见呼呼的风声。
  门两旁正正立着两道黑影,若是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像黑夜里隐于天空的云层。
  禾苑泰然走进,那两人朝他郑重行礼,而后一人开口道:“您来得正好,大人说是有要事禀报,似乎有些着急。”
  “知道了。”
  闻言,那守卫颔首,另一个人的目光留意到禾苑右边袖子,及他左手捏着的灯盏。
  “这灯盏不好拿,主子用这个吧。”
  说着,就将一盏巡夜灯给递了过来,另一守卫过来把禾苑手中的给接走,换成巡夜灯的木柄。
  “这几日进展可还顺利?”禾苑捏在手里的灯柄转了转,启唇又问。
  “比大人刚接手的时候好多了,兄弟们刚开始还有的不愿意听从他调派,现在都是真心拜服。”
  话毕,另一个接着补充道:“只要是为您效劳,我们甘愿听从任何吩咐。”
  蒙着火光,禾苑脸上有一丝笑意:“他这时候可在?”
  “大约是在的,方才还听见他的声音,小的带您去?”
  “不用,你们守好门便是,这里的暗道才通不久,不可懈怠。”
  两名守卫齐声应道,禾苑拎着灯转身离开。
  越过那道门,通道不复狭窄,左右能排开一列军队的宽度,足足有好几丈。
  禾苑拢了拢氅衣,完全遮住自己的手臂,继续向里走去。
  墙面上隔两丈远便挂着一盏灯,一盏接着一盏,照亮整个地下通道,直至最中心。
  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众人见了他不似朝廷上的大臣们一般大行跪拜礼,而是匆匆拱手之后继续去忙活手头上的事情。
  最中间的檀木桌,有个人坐在桌边,正提着笔对面前的几行数字皱眉,几滴墨汁滴在纸上也未曾察觉,自然也未曾留意到禾苑。
  望了一圈周围人忙碌十分的情形,又见着那人拧紧的眉头,禾苑径直朝人走过去。
  纸上几个数目凑起来,似乎不太对劲。
  “怎么了?听说有急事找我?”
  禾苑正色问道,那人像是才收拢意识,吓得肩膀都怂了怂。
  “哦!您来得正好!”
  江蘅连忙起身,示意禾苑过去。
  “之前让他们分了好几批人去将火药送出去,这几日大家都日赶夜赶,已经都完事儿了,但是臣将他们运出去的斤数归拢来一看,与之前排查出的数量相比……似乎好像差了三十斤左右……”
  禾苑凝眉:“确定他们没记错?”
  “都一一查看过了,昨日臣还对着又复查了一遍,当是不会出错。殿下您看看!”说着便将桌案上写着密密麻麻字的一页纸给禾苑双手呈了过去。
  禾苑抬起左手接过,当初给这些人的分工也几乎是只说了个大概,毕竟时间太紧急,来不及细细捋。
  江蘅神色稍显凝重,“三十斤,说多不多,但说少,那也不少了……”
  相较于几日前,他现下可算是安心了许多,禾苑刚带他同这一批暗卫接触的时候,江蘅聪慧过人的头脑都几乎差点被震得稀碎。
  谁都不知这诺大的皇宫之中,还有这么一批神秘的队伍。
  江蘅或许永远不知,禾苑选中他,只是因为他曾同徐章甫无意间说的一句话。
  蒙尘的珠玉,可以选择摘去泥灰,再见日光,亦可以选择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无谓明暗,唯心而已。
  禾苑在灯下很快扫了一遍纸上的记载,忽然轻叹道,“消息这么灵通,难对付……”
  江蘅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臣想着,那背后之人,如此费尽周折将这么大批的火药藏在皇城各个角落,必然是要等除夕之夜,街头上到处都是烟火的时候,好将整个皇城炸成灰烬……如今计划泡汤却也还是让他寻着机会带走了这批火药,您觉得,能这么快察觉到我们动作的人……”
  “不好找,消息注定封锁不了,到现在朝廷之中已经有一小部分人知道炸药的事情了,虽然明面上没人提起,但保不齐私下里已经传开了,好在大家心里都有分寸,城中的百姓暂时稳得住。”
  禾苑放下那页纸,走到桌案正中间,欲抬臂去拿那笔,却一时间忘了自己右手上的伤。
  “嘶——”
  江蘅见状,连忙又凑过来:“百姓们的安危暂时能保得住,您也得先顾好自己的身体。”
  “无事,只是伤口不小心扯到了,接着说事。”
  禾苑左手扶着木椅缓缓坐下,脸瞬间就疼得煞白,江蘅给倒了杯热水给人放在了桌上。
  “若是要寻这三十斤火药的去处,怕是大海捞针,皇城这么大……”
  禾苑望见桌角上的那个地图,忽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绮罗镇的那间私炮房?”
  “记得,当时的爆炸还引发了山火。可是按照摇风堂老板娘的地图标记来看,似乎原先并没有在绮罗下手。”
  江蘅抱着手,若有所思。
  禾苑继续回忆着,他一直觉得绮罗镇的爆炸,更像是一个吸引注意力的幌子,目的在于趁着年关之时,各地上贡,城门守卫盘查任务量倍增,难免会有人趁此机会带东西混进城中。
  当时他已经将巡察御史派去了各州,但似乎还是有些小鱼小虾偷摸给溜了出去。
  想到这里,禾苑蓦地启唇:“听说那批人已经就地斩杀了?”
  话音刚落,江蘅也才想起来这事还没跟禾苑说起,咚的一声跪地:“回殿下,是臣给他们下的令,既然已经查明,那么留着他们必然后患无穷,当时您正病着,未敢打扰……”
  须臾过后,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那你跪我做甚?”
  “臣知错!”江蘅妄自替禾苑做决定,话音都有些微的颤抖,毕竟是那么多条人命。
  “何错之有?这就是暗卫该做的事。如若要让军法去处置这么大一批卧底,那么我大靖百万雄兵的威严在百姓心中还如何立足?”
  军纪威严下居然有成规模的奸细,可真真是一大笑话。
  话音落,江蘅猛然抬起头来,望了望禾苑的脸,又重重叩首:“是!”
  “你方才提醒我了,如果那人是临时起意在绮罗制造爆炸的话,必然会留下一些微不可查的线索。”
  禾苑伸出手去,示意让江蘅起身。
  闻言,他问道:“那我明日带人去绮罗看看?”
  “不必,你尽快去找一下孙将军,问问他,看看有没有不寻常的地方,现在带人去绮罗怕是浪费时间了。”
  正说着,有个人急匆匆跑过来,躬身拱手道:“手下有要事禀报!我们在一批装着炸药的陶响球上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江蘅探身问道:“什么符号?”
  那人便把手中的一个圆溜溜的陶响球递了过去,江蘅接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片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迟迟未出声。
  “给我看看。”
  江蘅双手奉给禾苑,那符号不大,有些难以辨别,加上禾苑的眼睛才刚好一些,一时间没法完全看清。
  “你将这符号给我画在纸上。”
  江蘅得令,立马提笔,在纸上勾勾圈圈画了出来。
  禾苑仔细凝神看了看,这一串鬼画符神似芍药使的薄刃上边的那个符号,他心下猛然一沉。
  “您认得?”
  江蘅瞧见禾苑的脸色,将笔搁在了一边。
  “不错,这东西先放在我这里,你先下去吧。”禾苑冲那名暗卫道。
  “是。”
  那人恭敬离开后,江蘅又道:“莫不是西戎?”
  “这确实是西戎的符号,还是江……”
  还是江意秋教他认的这个符号。
  “还是将各州的巡察御史都提醒一遍,莫要松懈,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汇报,尤其是牵涉到军中的事宜。”
  “遵命。”江蘅顿了顿,“那……那三十斤的火药该从哪里找起啊?”
  “大海捞针吧……”
  闻言,江蘅睁大了眼睛:“啊?”
  禾苑不好在暗道里待太久,拿着陶响球就赶紧又回到自己的寝卧。
  他拿着陶响球,想起今年秋天,有人特意从边关带了这些小玩意儿回来,还有已经在书架上躺了许久的话本子。
  怔怔发了半晌愣,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禾苑只感觉身上一阵发热,不消多想,他又起热了。
  梦里都感觉自己身上黏糊糊的,盖着的锦被却如同焊在自己身上一般,怎么挪怎么扯都弄不掉。
  烧得整个人恍恍惚惚的,竟然还梦见了曾经待自己极度温柔的江意秋,拧了干净的毛巾,耐心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哄着自己说:“快好了……就快好了……”
  梦见记忆里的江意秋,一遍遍地叫着他:“阿苑……阿苑……”
  可那人如今连自己曾经唤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92章 不忘
  “您今日出宫散心,买这么多东西做甚?需要什么我让人去买就是了,何必得亲自走一趟?”
  “本也就是为着散心才出去的,左右待在这里也无事。”
  董凡佝偻着腰,点着自己从外边买回来的一堆物事,“你总说头疼,爷爷想着可能是宫里的药材不好,时间太长失了药性。”
  听完,江意秋才动了动鼻子,便闻着了味儿。
  “您歇歇吧……”
  他赶紧几步过去,“我今日已经喝过药了,时辰不早了您得早些休息,背上的伤口还得养一段时间才能好全,不想您为我累着。”
  江意秋拢眉,摸着老人如枯木般的手背,心里有些发酸。
  “我那外伤都是小事,爷爷更担心你用了那药给身体留下隐患,这么多年来我也没给别人用过,爷爷是怕啊……”
  董凡轻轻捶着自己的胸口,一口气堵在里面迟迟顺不出来。
  江意秋迟迟未语,董凡又猛然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你今日已经喝过药了?”
  “啊……是。”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见董凡歪了歪头,望了他一眼,又转回身去,欲往后边儿去,被江意秋一把叫住。
  “那罐子里的我没喝……”
  董凡皱紧眉头,回头盯着他:“那喝了什么药?”
  “额……在那边的时候,我看李念慈正在给熬药,就顺嘴问了他一句有没有治头疼的,他说正好自己新研制了一幅方子。”
  江意秋干巴巴地眨着眼睛,手指一个劲儿摩挲着袖口的衣料。
  不想让老人伤心,一个谎话说得一点儿不带心虚。
  良久,只听董凡一声悠长无奈的叹息,“药不可胡乱用,下次记得先告诉爷爷一声,你不懂医,好些药材不能混着用,对身体无益便罢了,就怕起反作用。”
  说着,又往回走过来捏着江意秋的手腕探脉象,“既然你这几日用那个方子,那我这个就暂时停掉,不过每日的熏香无妨。”
  “好。”
  江意秋连连点头,见董凡并未有太多的责怪之气,松了松绷紧的肩膀。
  “今日我出宫,听他们说起一件事。”
  董凡松开手,忽然又轻声开口。
  见老人欲言又止,江意秋侧脸过去,望见董凡一脸不悦地盯着自己看。
  “什么事啊?”
  屋内静谧地几乎只能听见冷风打着门窗的声音,董凡嘴唇翕动,微微张开又闭上。
  “罢了……”
  江意秋闻言,一脸疑惑,“怎么了?”
  董凡却正色道:“小秋,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爷爷给你留意着点,已经都这么大的人了,成个家才好。”
  话音一落,江意秋紧抿唇线,不知道如何回答。
  听见“娶妻”两个字,他的脑海里只浮现出那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今夜的星空格外明亮,凝聚的雨云消散开来,皇城各处的沟道仍旧在汩汩流着,护城河的河面比以往高了数尺。
  昭阳驰骋归来,皎皎月光下的河面泛着粼粼白光,马蹄声在城外停歇。
  “来者何人?”
  城墙上的皇城司守卫提刀,厉声朝昭阳呼道。
  凑巧高剑信在一旁,听见昭阳自报姓名,赶忙下来迎。
  “昭阳将军!恭喜凯旋!”
  他激动道,昭阳颇有些难为情,他一向惧怕同人讲这些客套话,况且他知道高剑信这么急匆匆下城墙来的原因。
  “高大人放心,月玥一切安好!”
  听见昭阳这般说,高剑信放下心来,“那便好……那便好……”
  说着,他连连带昭阳进了宫,径直朝乾圣宫去。
  昭阳抬头望见那醒目的三个大字,瞳孔大睁,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以前的养心殿。
  “有劳高将军了。”
  他拱手拜别,身上沾了些血迹的战袍被刮得乱飞,疾步向里走去却只寻到董凡,没见着江意秋的影子。
  “这么晚了,主子还在上朝?”
  董凡正在自己木柜旁边翻着箱子里的外伤药,听见昭阳如此问,他叹了口气,摇头不知。
  “上不上朝的我不知道,总之该给他找个媳妇儿了……”
  闻言,昭阳猝然一惊,嘴巴大张:“啊?”
  “早晚各一次,按时涂药,好得快。”
  正哑着,昭阳手中便多了一瓶金创药。
  董凡睨了他一眼,想来他之前问过江意秋这方面的情况,昭阳那支支吾吾的模样,定然是知晓内情的,却没有告知他这个长辈。
  良久,昭阳慢慢收紧了些唇,小心探道:“那这个……主子他的意思是?”
  “你跟了小秋这么久,你说实话,平心而论,你觉得小秋有坐那个位子的本事吗?”
  昭阳放低了眼睫,自从他听到消息到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高兴,应该庆幸,但他如何也提不起情绪。
  他跟着江意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主子的性子?
  “别人一心要他的命,还跟个二傻子一样往别人跟前凑,纵然他现在一时身居高位,可朝廷上下众人,是他能把控得了的吗?”
  董凡一字一句缓缓道来,但显然是压着气的。
  沉默良久,昭阳收回神来,坦然道:“主子他有自己的想法,爷爷您莫要太过担心,我这刚回,好多事情还没接上头,待我寻个机会,一定好好跟他聊聊这事……”
  昭阳两头都不敢开罪,只好顺着人的意思接话。
  “是得好好聊聊,过完这个年,我真得回我的小院去了,老了……”
  董凡顿了两秒,“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找到我院子里的时候吗?”
  昭阳点头,“当然记得。”
  “开春,我得回去继续种我的药草,不然明年秋天可就没有那成片的紫色花海了……”
  他种的白术花期很长,昭阳刚寻到那院子的时候,第一眼就被那孤高淡漠的紫色花海所吸引,像一处世外桃源,在寂寥的秋里有着勃勃生机。
  人老了以后,总都是更向往春天。
  这些日子董凡对这两个小子格外照顾,细心又耐心,昭阳对老人这幅模样感到有些难过,陪着人聊了一会儿,待安抚下之后,他将董凡送的药给小心搁进了袖子里。
  现今这皇宫里再没有“江府”,昭阳便知晓江意秋这会儿身在何处,他望了望檐下,只好先去找老朋友。
  他望着这明灯闪烁的皇宫,感到颇有些费解,纵使国库丰盈,也不至于要这么挥霍,但一想到江意秋的性子,也不觉得奇怪了。
  月亮望着地上的人,可怜又可笑。
  江意秋在禾苑寝殿门前同小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些时候,还是李念慈过来之后劝了又劝,连拉带扯地把人弄走,江意秋才得以跨过门槛。
  小年心里怒骂好些词句,几乎把所有难听的话都想了一遍,若不是江意秋真丢了脑子,小年是一点都不会再让步。
  “你放心吧,他们会好起来的。”
  李念慈揪着小年袖口的衣服,安慰道。
  “我现在又想他们好,又不想他们好!”
  小年给气得腮帮子圆呼呼的,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
  他被拽着往后院去,往前只看得见李念慈的背影,“小大夫,我家殿下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大概要不了几天的,莫急,若是心里有气,还是发出来的好,憋久了伤身。”
  李念慈沉声道。
  见小年没回应,他继续道:“我们是朋友,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闻言,小年倏地一颤,“咋了现在知道我们是朋友了?先前那冷冰冰的样子,我说什么你都爱搭不理的,冰湖下面的鱼听了都觉得寒心,这会儿怎么又突然跟我熟络起来了?”
  “没什么,只是见过太多因为肝气郁结英年早逝的人,有些感慨罢了。”
  “……”
  “你认识白树吗?”
  李念慈骤然又开口,但想来不回头也能知道后边那个是什么反应,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白树的枝干是会流泪的,你用刀割开它的皮,便会冒出清透晶莹的汁液,闻上去有青草的芳香又带着一丝甜味。”
  “你说这个干什么?”
  小年眼睛眨了眨,一头雾水。
  “那汁液能让人忘却烦忧,忘记痛苦。”
  “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小年半信半疑。
  “或许吧……”
  侍女从禾苑寝屋里退出来,只余一丝温热的手炉被换了下,又端了盆热水进去。
  发着热的禾苑意识昏沉,眼睛半眯着,嘴里不住地喃喃。
  屋内燃着火热烈无比,江意秋外袍都穿不住,着一件中衣坐在榻边,淡淡看着两个侍女忙活,目光扫到一方帕子,眼神冻结在上边没离开。
  侍女拧干毛巾,正准备探身前去给禾苑擦汗,被江意秋出声叫住:“毛巾给我,你们出去吧,明早熬好姜汤,跟药一并送过来。”
  那两人得了令,慌忙就躬身告退。
  江意秋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忘了说,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又开始抽痛。
  侍女将要推门的时候,他猛然叫住人:“甜……豆羹……”
  江意秋揉着发胀到生疼的头,勉力问道:“是不是他爱吃的?”
  “回皇上,是的,殿下以往最爱食这个。”
  侍女恭敬回道,江意秋眼睛微微眯起来,挥了挥手让人出去。
  床榻上的锦被与江意秋的衣料之间发出丝丝摩擦声,他凑近了一些,仔细又小心地端详着禾苑的睡颜。
  温柔似水的眉宇此刻紧拧着,眼睛半睁着好像是醒着,但眼珠子一动不动,微浅色的眸子暗淡无光,像是一潭死水。
  江意秋心口发紧,有些窒息,手掌不受控制地攀上禾苑的侧脸。
  指尖触到那抹高热的滚烫,吹弹可破的皮肤犹如脂膏般粉嫩细滑,内里的光线没有屏风外边那么亮,禾苑热得发红的脸,江意秋只用手感触到。
  冰凉的毛巾覆盖在禾苑额头,他一如往日一般习惯性地偏头过去,江意秋仍旧下意识地捧着那消瘦无比的侧脸,没让其滑下来。
  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睫,喉间滑动两下,董凡几次三番劝说他同他归隐离去。
  江意秋只觉得自己并不想走,不单单是因为想要控制这个皇位,也不只是想要泄愤而已,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禾苑额角的汗珠滚滚往外冒,毛巾过了好几遍凉水,江意秋毫无困意。
  他手里捏着那方帕子替人擦去脖颈间淌着的汗,喉咙里似乎有话,仿佛马上就要突破牙关发出声来,却迟迟未语。
  是什么话呢?
  江意秋依旧想不起来,他忘了什么,却总觉得这幅场景太过熟悉,他好像很了解面前这个陷入高烧的人,他手上的动作熟练得陌生至极。
  他听见榻上的人嘴边轻轻的呢喃,“冷……”
  禾苑一遍遍轻轻喃喃道,江意秋吸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帕子,搁在床头上,掀开锦被的一角,寻到那发烫的人,将其拢在怀里。
  他听见禾苑在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是他的名字,可是那个人却好像不是此时的他。


第93章 真相
  “嘶——”
  “忍着!”
  高月玥一手摁着齐轩的小臂,不安分的手总算被钉在了桌上。
  “疼疼疼疼!姐!”
  齐轩那日差点儿被穿了个透心凉,幸得昭阳带人直接从敌军后方杀了过来,把人家老窝给端了。
  箭头将要刺进他胸腔的前一刹那,昭阳掷出的利剑就将其凌空劈成了两瓣儿,虽然避开了心脏这处要害,但高月玥射出的箭力道不小,最后还是差点贯穿齐轩的肩膀。
  “谁是你姐!?”
  高月玥按着人,让军医给换药,“我可没你这么不听劝的弟弟,要是有,我高低得被气到去见阎王爷!”
  齐轩撇撇嘴,没敢看自己的伤口,闭着眼睛回她:“是小弟莽撞了!但是还请姐姐莫要告诉我父亲……”
  “你当本将军是长舌妇?”
  “没有没有!天地良心!在弟弟眼中,姐姐你可是纯爷们儿!”
  在咸阳那么多日夜并肩作战,齐轩对这位女将军可谓是佩服地五体投地,他从未见过有如此英姿和胆识的女将,高月玥是头一位。
  军医出了帐,高月玥松开手叹了口气,“今年是赶不上回家看烟火了……”
  齐轩闻言立马道:“马上就快到合州边境了!我带你去我家看!虽然应该是比不上皇城里的那般壮观,但也是绚烂得很呢!”
  合州之内因着前段时间运送军粮军械,城中更显热闹非凡,加上边关战事告捷,百姓热情高涨,楼阁之间万人空巷。
  一摆摊卖着簪子发饰的小贩正与顾客夸赞自家的宝贝多么雅致好看,高月玥闻声侧脸过去,来来往往的人影之间,她一下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蓝紫色背影。
  今日的她没有着军装,一身黑红相间的广袖长衫,披着黑色貂裘,腰间挂着自己的佩刀,一把马尾高高束起,看上去英姿飒爽风采绝伦。
  齐轩伤势未愈,齐海忠见着自家儿子受伤,心疼不已,硬是不让他出府,只派了自家的几个贴身侍卫来陪高月玥逛逛。
  这里人潮聚集,高月玥一见到那身影,瞬间消失在众侍卫眼中,闪到了徐瑶瑶面前。
  “哟!真巧!”
  暮色之中,刷火枪的能手甩着掌中的家伙,火花的光亮洒在围观的众人脸上,大家纷纷拍手称好。
  喧哗的人流中,徐瑶瑶听见耳旁响起她的声音,迟疑地偏过头去。
  高月玥身后的火光映亮了她的发丝,跟随那火,忽明忽暗。
  徐瑶瑶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大睁着,瞳孔中都是高月玥的脸,那自信迷人的笑。
  片刻后,徐瑶瑶抬臂,衣袖掩唇,眼睛笑得眯成一弯新月:“高将军也来买簪子?”
  “这玩意儿我用不上,但是你喜欢。”
  她两步走进,二人之间的距离又小了,高月玥将徐瑶瑶手中方才小贩倾情夸耀的簪子拿了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流苏是用湖蓝色的玉石磨成的小珠子,泛着粼粼细光点。
  徐瑶瑶比她矮了半个头,高月玥稍微抬了些手臂,替她取下来原本插在头上的银簪子,略显紧张地将那新的玉簪子给换上。
  面上已经红温的徐瑶瑶眼眸低垂,自觉脸侧像是在发烧。
  “一起看烟花如何?”
  高月玥又出声同她道:“齐轩给我说了个看烟花的绝佳之地,还能俯瞰整座城。”
  “好啊,不过今日将军怎么只一人?”
  徐瑶瑶刚抬手,一旁的侍女准备掏钱,高月玥却直接将钱袋子甩给了那小贩,带着人直接就走了。
  “嫌烦,我就来随便逛逛,他们跟着碍事。”
  城中有一座高台,一般人不可随意进入,高月玥带着人缓步上了那石阶,徐瑶瑶身边跟着的侍女被留在了外边等候。
  “听闻咸阳大捷,将军此行收获颇丰。”
  听罢,高月玥只淡淡笑了笑,没有回话,引着人慢慢上了楼。
  徐瑶瑶的瞳孔中一点点闪起星星般的光亮,喧闹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玻璃,万家灯火皆在她们脚下,像是半只脚登上了云层,身在人间却又似仙境。
  高月玥侧脸看着她脸上不可抑制的喜悦神情,嘴唇张开又微微合上。
  “你可以叫我‘月玥’,不用那么客气。”
  “小女承蒙照顾,这里的风景很美。”
  徐瑶瑶半是失神,呆呆地眺望着远处飞入天际的烟火。
  “是想家了吗?”
  高月玥轻声问她,自打去洛阳之后,她便再也没回过家了,这会儿让徐瑶瑶听着这关切的语气,鼻子猛然酸涩得紧,连忙眨了两下眼睛。
  半晌,徐瑶瑶转过脸来,那小巧的丹唇微张,“也还好……”
  “我……”
  高月玥忽然抬手,似是要去抚上她的脸,“我喜……”
  “诶?是她?”
  楼宇下的一张脸陡然让徐瑶瑶惊到,高月玥硬生生咽下没出口的半句话,顺着她的目光往高台下方看去。
  “她?她是谁?”
  高月玥一脸疑惑,“你认识?”
  隔的有些距离,徐瑶瑶眯了眯眼睛,最终确定:“是她,可是她怎么来这里了……”
  “谁啊?看她这架势,盯上了前边那贵公子的荷包了。”
  高月玥一转身,就见徐瑶瑶急匆匆地下台阶,耷拉着脑袋跟着往下。
  这大街上游玩的有钱人不少,随便薅一个荷包就能让她不用再饿肚子,她没钱看病,也不敢去看,一瘸一拐地左冲右撞,顺手就捞到了一沉甸甸的钱袋子。
  正当她拿着荷包拐回到角落里窃喜的时候,眼帘之中又出现两双脚。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徐瑶瑶弯了弯腰,望见芍药身上的伤,垂眸问她,“犯了错被赶出来了?”
  高月玥负手在一旁打量了她一番,正巧撞上芍药看向她的时候,骤然间就伸手将徐瑶瑶给拉到自己身后去,“小心!”
  冷刃刺来,登时鲜血飞溅。
  “月玥!”
  徐瑶瑶跌倒在地,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见高月玥脸上流着血,将地上那人制服在地。
  后边的侍女吓得不轻,缓过神后连忙将徐瑶瑶扶起来。
  “芍药姐姐为何?”
  徐瑶瑶惊魂未定,喃喃出声。
  只听高月玥冷哼一声,“因为她罪无可恕!”
  “你们刀下亡魂无数,也好意思说我‘罪无可恕’?”
  对这人的所作所为,高月玥自然知晓,只是不知道她居然还能逃出来,方才往楼下看去只瞧得见一个背影,却不想误打误撞让她给碰上了。
  待徐瑶瑶听完高月玥简要给列了几条罪证,她的身体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立在了原地。
  旁边的侍女唤她好几遍,她也没反应,只是脸色越来越差。
  高月玥手里正使足了劲儿捆人,勒得她疼得冷汗直冒,毕竟身上伤口都未愈合,这会儿又撕裂了。
  “那……”
  徐瑶瑶缓缓出声,喉间竟是有些哽咽。
  “殿下身体不好,也是你的手笔?”
  她脑子里飞速闪过几个画面,一时间有些无力。
  高月玥登时也侧过脸去,就望见徐瑶瑶万念俱灰的憔悴模样,与头上那闪闪发光的玉簪子都有些不相衬了。
  身侧顿时有几声冷笑,“是啊……徐姑娘聪明……那你应该也猜到了不是吗?”
  徐瑶瑶眼眶里充斥着泪水,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看得见她无力的碰了碰嘴唇。
  “若不是你请我去给他送熏香,我还真找不到机会……”
  “我……”
  高月玥顿时跨步到她身侧,稳住她的身形,厉声朝芍药道:“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哈哈哈哈……咳咳……”
  芍药喉咙里蔓延着血腥,“为了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可是把真相都告诉你了呢……”
  真相就是灌入禾苑身体里的毒药,也有她徐瑶瑶一份功劳。
  耳朵里乍然响起鸣音,徐瑶瑶想起自己早起晚睡研制的熏香,学着书中记载的做法,心里还想着或许能对禾苑的身体有益,却不曾想是这个结局。
  或许她本就不该喜欢上一个离自己那般遥远的人,不该是自己一个人的多情。
  “还有心思在这里赏烟花,徐小姐还是尽快回去吧……或许能见上最后一面呢。”
  闻言,高月玥将人送到侍女怀里,回头拎着芍药的衣襟,眼神狠戾:“什么最后一面?你什么意思?”
  “高大人居然还不知?”
  芍药伤口扯得她痛不欲生,却咬紧了牙关。
  “皇城下面,都是炸药啊……”
  此话一出,徐瑶瑶登时便昏了过去,眼泪顺着眼角就淌了下来。
  皇城之外不远处的一个小村落里,一股浓烟隐匿在夜色中,小动物的嗅觉灵敏非凡,那味道呛得猫猫狗狗四处逃窜,林间的飞鸟也乍然乱成一团。
  禾苑鼻尖嗅到江意秋身上的味道,梦里都在哭,江意秋胸口的衣襟都打湿了一大片。
  他本能地去替人擦眼泪,禾苑眼眶周围却总是湿润润的,江意秋抱着抽泣不止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做噩梦了?”
  他凑到禾苑耳边,轻轻问他。
  禾苑眼眉难过到要破碎掉的模样,江意秋看了心口发疼。
  “既是做噩梦了,为什么不醒过来呢?”
  他窥不到禾苑的梦境,那并不是噩梦,只是两个人从小到大的回忆,丢给了禾苑一个人。
  只是心心念念的人明明活着,自己却只能在梦里与那人话心事,又怎么舍得醒过来呢……


第94章 村落
  黑压压的成片火药,看着就让人胆寒,江蘅顺着禾苑的意思追查那刻着有西戎符号的陶响球,今日又去找了孙清越,两人一同沉思苦想了好些时刻,愣是没有半点儿进展。
  他在高高的城墙外边儿,抬高了脸,愁得鬓角都有了几根银丝。
  “抓住他!”
  忽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赤裸着脚,直奔自己过来,身后还跟了好几个皇城司的守卫军,在那小伙子打自己旁边擦肩而过的时候,江蘅悄咪咪伸出了一只脚。
  扑通——
  那人瞬间被绊倒在地,怀里抱着的几个陶响球登时滚落出来。
  江蘅定惊一看,立马捞起一个来,陶响球薄薄一层外壳破了,黑色的粉末撒了他一手。
  守卫军赶到,将地上摔了个底朝天的人给钳制住。
  “江大人,您没受伤吧?”
  一个军将对他拱手,江蘅甩了甩手掌,“无碍,这人交给我们御史台吧。”
  “可……”
  “你尽管放心,我会同高将军讲明的。”
  江蘅将半昏过去的小伙子给带了回去,禾苑坐在桌案后边,眼眸半敛,听江蘅道述审完后的情况。
  “这人不住皇城,是从山下的村落里来的,他说有人告诉他们一个发横财的好方法,就是来皇城搜寻带着这个标记的陶响球,一个可值百两银子。”
  “而后接连又抓到十来个人,都跟他一样,偷的数量不多,他们加起来也就只有几十个左右。”
  江蘅说完,禾苑垂眸细细思索着,手指不停地捻着衣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
  “他们没有交代那个人大概是什么时候找到他们的吗?”
  禾苑一直觉得这个人得到消息的速度异常的快,可是在宫中留意了这么久却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们说就是昨天还是前天的样子,不巧这几天时间我们皇城司守卫的戒备比往常都要森严,给他们逮了个正着。”
  “估计这次也没有人知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吧。”
  禾苑揉着眉间,无意间用的右手,但似乎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没有感觉到多痛。
  “那确实,但是有一点,他们都说那个人应当是个年轻人,而且是个女人。”
  “女人?”
  江蘅点点头,“因为他们都说那人身形瘦削,且身量也不高,看起来很弱不经风的样子。”
  他眼睛闪着寒光,静静等着禾苑开口。
  “我知道了。”
  江蘅倏地一愣,其实他早有怀疑的人选,禾苑却没有说那人的名字。
  “殿下觉得皇城里有这能力的女人,有几位?”
  禾苑沉沉吸气:“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选,但是现下还是继续追查这些人吧。”
  江蘅抿唇:“之前那地图的事便罢了,可是现在所有的人都指向她,这还不够吗?”
  话音落,周围忙活的众人纷纷退了几丈远,禾苑抬眼,看见江蘅一双略微泛红的眼睛。
  “你们之间有私仇?”
  话毕,江蘅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当的言语,连忙拱手道不是,“殿下见谅,是臣的家事,恕臣不便告知。”
  禾苑起身,将手搭在江蘅抬起来的手臂上,“我不问。待会儿,你就让他们把人都放了。”
  江蘅猝然又一惊,睁大双眼:“为何?”
  “放了之后,派几个身手好的跟着便是。”
  禾苑说完便提着灯出了秘道,江蘅得了令又开始继续忙活。
  明日就是除夕夜,昨晚上江意秋在他寝殿里待了大半宿没有睡,天蒙蒙亮的时候禾苑醒来身侧空无一人,果然是梦啊,他想。
  安排好手头上的事,小年正巧兴致冲冲朝屋内一路小跑过来,“殿下,小大夫今天过来给你复诊,已经在偏殿坐下了。”
  禾苑抬眼:“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高兴啊!殿下的伤口基本上愈合了,而且我听小大夫说,以后殿下就不用年年喝那么多药了!少吃多少苦啊!”
  小年惯常去扶着他,又反应过来现在禾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笑得眼眯得弯弯的。
  “上次送你的飞刀坏了,我又叫人给你重新打了一对,你待会儿自个儿去拿,当送你的新年礼物了。”
  禾苑抬手,准备摸摸小年的头,却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够不到了,转而拍了拍人的肩膀。
  “呜呜……”
  小年皱着眉,眼泪汪汪的,禾苑上次给他赐的飞刀可是进贡来的珍品,就那么被江意秋一摔,连带刀都弯了。
  “多谢殿下,您居然还记得我的小飞刀,呜呜呜……”
  禾苑扬起嘴角,“行了,你自己把眼泪擦干,我先去偏殿。”
  李念慈正坐在偏殿,手中捏着茶盏,神情却是在发呆的样子,连禾苑进来都未曾察觉。
  瞧见他这幅模样,禾苑清了清嗓子,“小大夫?”
  将人唤回神,禾苑连忙示意他不用起身,李念慈停住动作,又坐了回去,仔细打量了一番禾苑,确实精神好了不少。
  他捏了捏脉象,细细琢磨了两下,禾苑眨巴眼睛望着他,只听外边儿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小年哼着小曲儿就进来了。
  李念慈瞪了他一眼,大夫给诊脉的时候可不能被打扰,小年连忙捂嘴噤声。
  “殿下这些年喝的药也算没白喝,身体恢复很快,而且……”
  小年见他停顿下来,赶忙急问道:“而且什么?”
  “那个混毒似乎也已经彻底解了……”
  李念慈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小年一听更高兴了:“小大夫你也太厉害了吧!”
  闻言,李念慈耳根子红的那叫一个彻底,“不是我厉害,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解了,哦对了!殿下昨夜可是又有些起热?”
  禾苑点头又摇了摇:“好像是有点吧……我不太记得了。”
  小年刚咧开的嘴角又落了下去,“那现在可好了?”
  “现在倒是没事了,难道发烧能把那毒给烫死?我刚才摸殿下的脉象,昨夜应当烧得厉害,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禾苑眉眼低垂,努力回想,却只能忆起江意秋的脸,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味道……
  他记得能闻到江意秋身上的味道,那昨夜……
  定然是他来过的吧……
  正发愣,额头猛然间被一只手掌覆盖住,小年另一只手蒙在自己额头上,“还好还好,现在没发烧了,我可听说发烧太厉害了会要命的!”
  禾苑回过神来,揉了揉小年的手给送了回去,“行了,我没事了,你赶紧忙你的去吧。”
  “啊?殿下赶我走做什么?”
  他一脸委屈地盯着禾苑。
  禾苑无奈冲他眯了眯眼睛:“谁赶你了?叫后厨准备一下,你平日和小大夫关系好,叫他们多备点他爱吃的菜。”
  一听说今晚有好吃的,小年飞快就闪出了门外。
  李念慈从椅子上也骤然起身,“殿下太客气了,我这成又吃又拿的了。”
  禾苑抬手示意让他回去坐,“方才见你多有踌躇,是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话毕,屋内陷入一阵沉寂,禾苑耐心地瞧着他,似乎很是难言。
  “殿下的眼睛现下虽然无大碍,但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蹊跷。”
  李念慈说着,侧过脸来,神情严肃。
  “照理来说那日我的方子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啊,但是突然导致眼盲……绝对不是意外……”
  “方才看你的样子,想必是有怀疑的人选了。”
  “也不是怀疑,只是有那个可能……”
  他听禾苑的意思,是想让他直接说,但他毕竟才入宫半年时间,人言轻微。
  “小大夫于我是救命恩人,你尽管说便是。”
  李念慈捏紧的手指又散了开去,“我也不是个说话爱兜圈子的人,那我就直说了。”
  他坐正了身体,“我的药方没有问题,殿下也一直都没有眼疾的问题,前一天我还去请老师替我改良过了,那便只有可能是在治疗过程中出了岔子。”
  那日屋内就他们四人,除开江意秋跟禾苑,便只剩下李念慈跟张百泉两个人。
  李念慈医术高明,相比太医院的水准,那是有过之无不及。
  他把矛头指向了张百泉,这位太医院元老级别的人物,任谁想了都会觉得这是想踩着人一步登天。
  几句话道完,李念慈紧张地看着禾苑的反应。
  那张清瘦的神颜迟迟未动,浓密纤长的睫毛遮盖住一半浅色瞳孔,禾苑沉思良久,“好,我知道了,今日有劳小大夫了。”
  闻言,李念慈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禾苑不认为他想去太医院任职,他便也能继续自己的逍遥快活。
  起身拎着药箱准备出门,就听身后禾苑还叮嘱了一句,“晚上小年等你一起用膳的,可不能让他哭鼻子啊。”
  李念慈红着耳垂应声连忙就快步离开了。
  禾苑心里还仔细回味着方才他的话,“张百泉……”
  江意秋下的禁令一直没解,禾苑还是出不了这殿门,他心里还在翻来覆去想着,极力去回忆昨天晚上的情形。
  今日不是他第一次一整天没见到江意秋,之前也会好些日子见不到,他越是回想,心里就越是想他。
  不知不觉,他人已经到了小花园,听见外边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他缓缓到那颗大梧桐树后边藏起来,恰巧几个侍女也正匆匆打旁边经过。
  禾苑屏息凝神,双脚用力一蹬,飞上了屋檐,身影在宫墙之间飞速闪过,恰似一阵清风,直奔乾圣宫去。


第95章 回忆
  江意秋一晚上没有睡,一早还去了金銮殿,故而今日的早朝并不太平,大部分大臣都在同江蘅商议明日除夕的皇城巡防事宜,而江意秋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沈尚书。”
  他身居高位,却并不着明黄色的礼服,龙椅之上尽是一片墨色。
  沈尘尘拱手躬身,他抬高一双浓眉,望着堂上。
  “待会儿下朝后,你来一趟乾圣宫。”
  江意秋露出来的半边瞳孔莫名弥散出一股寒意,看得沈尘尘脊背发凉。
  他喉间滑动两下,放低身子应了一声。
  出了金銮殿,沈尘尘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加上这马上要过年了,事情都堆成山。
  好在这些时日因着配合众臣一起排查火药,与一些老臣打上了交道,得了方文州那位耿直性子的人的肯定。
  方文州拍拍他的肩膀,“除夕夜的筹划,我先去找徐尚书再确认一遍,待你回来直接去吏部即可。”
  徐章甫在前面听见,也回头望了望,又骤然立住,挡在他们两个身前。
  待其他人都走远后,徐章甫才开口问:“你可知皇上找你商讨何事?”
  “我也不太清楚,是有些突然。”
  方文州迟疑道:“莫不是又要逼着人成婚吧……”
  这些日子江意秋上朝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去了也没说过几句话,今晨一开口就是找沈尘尘,徐章甫摸着自己的胡须,沉思片刻。
  “我先行一步,下午来吏部找你,我手上还有一笔银子要拨。”
  方文州说完,就拱手走了。
  “皇上很少召见人,我是有一事想请你帮个忙。”
  徐章甫叹了口气。
  “徐大人您莫要如此客气!晚辈能帮得上的肯定在所不辞!”
  徐章甫突然有求于他,沈尘尘有些诧异。
  “瑶瑶给我传信回来,不出意外明日就能到皇城,她说洛阳的事也查完了,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她一个女儿家,终归是不适合这官场。况且信上说她身子不适,大抵是病了,我想让她干脆就别再继续这门差事了。”
  徐章甫说着,将写好的一封手札递给了沈尘尘。
  “劳烦你帮我递给皇上。”
  江意秋一收着那信,展开大致看了两眼,写得密密麻麻看得他头都疼,又反手扔给了沈尘尘。
  “这老头儿什么意思啊?你帮朕看,写那么多没用的废话,哪一句是重点?”
  沈尘尘眨巴两下眼睛,心道难怪江意秋抢了皇位,那些老臣却并没有史册上记载的那般以死相逼的决心,原来有些将军真就不是当皇帝的料子。
  “额……徐大人的意思就是让徐瑶瑶此次回城后便辞去户部侍郎一职。”
  他按照军报简明扼要的标准给江意秋简略下这么一句话,别的都一概没提。
  “这让徐瑶瑶回来了自己决定,又不是三岁小孩,还需大人做主?”
  沈尘尘哑然,拱手应了。
  “我听说你家门口有桩命案还未结。”
  话音刚落,江意秋就见着沈尘尘推至前方的双手有须臾的颤动。
  “是。”
  沈尘尘涩声回道。
  “坐。”江意秋挑眉,“你站着我懒得抬眼皮子。”
  他只好顺着应下,胆战心惊地坐回椅子上。
  “虽然说那人死得活该,我也认同你没有及时喊人救他的做法,但是人是怎么死的,恐怕你应当也知晓其原因吧。”
  这几句话,生生让沈尘尘呆愣了好一会儿,先不说江意秋是怎么突然又对那命案起了疑心,可说一个已逝之人死得活该这种话,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况且居然体谅他一时丑陋的私心。
  “说话。你下巴快离家了。”
  江意秋等得有些不耐烦,只见沈尘尘又从椅子上起身,朝江意秋正正拜了拜。
  “臣叩谢皇上大恩。”
  “你要谢就赶紧说出实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
  沈尘尘又道:“说之前,还请皇上答应臣一个请求。”
  他跪伏在地,江意秋皱眉,“说。”
  “请您莫要下令去捉拿那罪犯。”
  江意秋不解道:“为何?难道那人是你什么人?”
  “臣在这世间已无亲人,也未曾娶妻,哪里还有牵挂……”
  “那关你什么事啊?值得你这么为他作保?”江意秋说罢摆了摆手,“行了你直接说,朕不让人去捉就是了,但是如果被是朕认识的,一旦被朕撞上,那可就是他运气不好了。”
  沈尘尘这便放下了心。
  那大雪纷飞的夜里,他听见外边儿一声不寻常的闷响,直觉自己是不是幻听,便没在意。
  可直到发现自家猫咪从外边儿回来,白净的毛毛上沾了暗红色的血,吓得他立马就将小毛球的脚检查了一遍,却没发现受伤。
  但他刚准备去给小猫洗毛毛的时候,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沈尘尘顿觉不妙,立马又将开了一道缝的门给掩上。
  他走到窗边,手指掏了个洞,那街边昏暗的灯下躺着的正是那药铺的小伙计,而见旁边一个瘦弱佝偻的身影,缓缓走远,垂落的手上还在往下淌血。
  “那老人是被逼的……穷人可能就不配活着吧……”
  沈尘尘有些难过,胸口沉闷得紧。
  江意秋听完,也跟着沉默,屏风后的内堂里,禾苑屏息凝神细细听着,眉宇越皱越紧。
  “说些什么狗屁不通的话,照你这么想,疫病还成好事了,死的都是没钱买药的人。”江意秋突然蹦出来急促话语,将屋内的死寂给打破。
  “朕不懂你们这些心思七弯八绕的,你知道边关一开战,每日至少有多少人殒命吗?”
  沈尘尘蓦地哑住。
  “至少五百人,难打的时候几千都有。”江意秋顿住两秒:“朕只知道他们守候的都是大靖的百姓,不分高低贵贱。”
  禾苑在后边儿渐渐扬起嘴角,只听江意秋又继续道。
  “你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朕从小就不爱听那些大道理,我只说一句:都是人,阎王老子可不管你是贫是富。”
  沈尘尘登时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半晌未回过神来。
  “愣什么?朕还有话问你。”
  “哦!您尽管问!”
  江意秋放慢了些语速,“当日夜里,你有没有闻到一股不太寻常的味道?”
  如此问道,禾苑也不禁凑近了些耳朵。
  “只闻到血腥味很浓,别的……”
  沈尘尘垂首,捏着手仔细回想着,江意秋在一旁也凝眉沉思。
  “好像……是有一点点,但是我记不太清了,似乎还闻到了一点香香的味道,很淡……可能是香的,但是也好像有点难闻……”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沈尘尘话刚说完,江意秋就骤然又开了口。
  看着那人像是有些呆头呆脑傻愣愣的模样,江意秋挑眉:“这里可不留你用午膳。”
  闻言,那人一溜烟儿就跑了。
  屋内静默无声,江意秋启唇:“出来吧。”
  禾苑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呼吸瞬间凝滞。
  “主子。”
  昭阳从门外进来,“方才见您正谈事,没好打扰。”
  “刚才他说的,你可都听清了?”
  江意秋起身,转身面向屏风,忽然眯了眯眼睛。
  “听清了。”
  “继续查,还有那间药铺,高低给我整一点错处出来,最好是能赔到倒闭。”
  昭阳抿了抿嘴:“这……行吧……哦对了!刚才爷爷也过来了,见主子正忙,在外等了会儿就先回院里了。”
  “知道了,快到午膳时间了,去安排一下。”
  江意秋盯着那屏风,往前缓缓走了几步,只听后边昭阳应声后一阵越渐微弱的脚步声。
  “这么明目张胆地就过来了?”
  江意秋抱着手,隔着屏风朝里面朗声道。
  禾苑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料,沉沉吸了一口气,手指紧张地捻着落在手腕间的衣袖,一双明亮的清瞳左右闪躲,最终还是望向面前这人:“……明天晚上城南的烟花,你能不能……与我一起去看?”
  话音落,江意秋嘴唇翕张,眉头高抬:“我与你?”
  禾苑抬上去一张精致小巧的脸,盯着江意秋俊俏的脸,只听那人又道:“我好像都没有允许你踏出殿门,你倒想出宫了?”
  “小时候,你经常带我溜出去的。”
  “……哦。”
  “为了吃外边儿卖的肉包子,回去就挨了罚。”
  “?”
  “你说整个皇宫里,就只有我院子里的梧桐树最好爬,它很大很高,我刚才也是那么溜出来的。”
  “……”
  “跟你学的。”
  禾苑的眼神没有移动过,不知道为何,他越说,盯着江意秋的眼睛就越是发亮。
  江意秋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昨夜里他一晚上都没有休息过,这会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虽然有些故作姿态,别别扭扭的,他缓缓走进,而后又绕过禾苑身侧,预备去榻上补觉。
  禾苑肩膀渐渐低垂,视线下移,一点点回过身去,眼睑半抬,目光游离不定,却不经意间瞥到江意秋床头挂着的一抹红色。
  虽然光线不太好,但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难怪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原来是被他拿走了。
  算物归原主吗?
  可是禾苑又不太想还。
  他抬手,指了指那红色的礼服,“那是我的。”
  江意秋听罢,睁开眼睛顺着禾苑手指的方向,歪过头去,又转回来,一副突然想起来什么的样子,轻挑道:“怎么?没有这破衣服,你晚上睡不着吗?”
  昨夜里头,他抱着禾苑发烫的身体,却在他怀里寻到这衣裳。
  这大红色的礼服被禾苑死死攥在手里,像护着稀世珍宝一般,江意秋费了好些劲儿才从他手里给夺了过去。
  禾苑抿唇,“昨夜里,还是多谢你。请把它还给我。”
  尽管不止昨夜,那么多个高烧的夜晚,都是那个少年啊……
  江意秋抬臂,够到那衣衫,捏在手里,又问:“这玩意儿扔在外边儿,恐怕是路过的乞丐都不会赏一眼,都烧成这样了,你还这么宝贝它?我看你平日里都喜穿素色的,怎么还有这么一件大红色的?”
  江意秋望着那火红的料子,额边青筋若隐若现,天知道他是不是吃起了自己的醋。
  随后他又直起身来,捏着那已经不太完整的衣裳两边的肩线,对着禾苑的身体量了量,手臂忽然有些莫名使不上力,往下坠了坠。
  “这么大,一点儿也不合身。”
  江意秋的语气有些嫌弃,说罢又随手一挥:“要不我替你扔了吧?”
  禾苑登时一个箭步,在那衣裳落入火盆前把它给薅了过来。
  他胸口一个剧烈起伏,又心下一软,“你不记得了,不怪你……”
  江意秋额边的汗珠直冒,禾苑余光扫到江意秋不对劲的脸色,蓦地转过脸去,瞧见那直发白的唇都在颤抖着,他的手撑着脑袋,似是头疼难忍。
  禾苑慌忙冲过去将江意秋抱在怀里,“秋!你怎么了!?”
  霎时,一道人影从屏风后边闪过来,一柄利刃直朝禾苑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江意秋近乎是只出于本能的反应,强忍下脑子里近乎撕裂般的痛楚,一把搂过禾苑的细腰,将人护在他宽大的胸膛。


第96章 董凡
  禾苑整个上半身撞进江意秋的怀里,猛然间就闻到一股非常浓郁的药草香,但他来不及迟疑,登时奋力扭过身去,带动腰部,霎时甩出细长的腿。
  在那利刃即将刺入江意秋的身体前,将其踢飞出了屏风外,刀掉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外边却没有人进来。
  江意秋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根本看不清面前的状况,拳脚相碰的声音忽近忽远。
  他揪着手边的红色袍子的布料,想站起身来,腿脚却像一滩烂泥一般,根本不听使唤。
  啪——
  禾苑一掌出去,那人直朝墙摔过去,而后落在地上吐出一口鲜红。
  见状,禾苑心里一惊,转头往床榻上看去,只见江意秋眼眸阖上,已经彻底陷入昏迷。
  沉积在身体中的寒毒祛除之后,禾苑自觉轻盈许多,连带以前跟着江意秋学的招数都比以往使得更顺畅,威力也增强了数倍。
  “终于见到您了。”
  禾苑一只手背在身后,端直立着身,蔑视着地上正捂着心口不停咳嗽的人。
  见那狼狈不已的模样,禾苑侧过身去,伸出手盖上了那正燃着香的香炉。
  而后慢悠悠地缓步走到那人身边,勾了一把椅子过来。
  “咳咳咳……”他冷漠地哼笑两声:“这就是晚辈对待长辈的礼数吗?”
  “可真周到……”
  禾苑淡淡瞥了他一眼,“愧不敢当,不及您的万分之一。”
  屋内的肃杀感教人透不过来气,外边儿天色正好,晴光潋滟,沈尘尘迈着轻快的步伐,方才道出了心中的一件大事,这会儿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正寻思赶紧回家吃饭,肩膀忽的被人悄悄一拍,吓得打跌。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江蘅突然与他并肩,眯着眼问他:“与我说道说道?”
  “吓我一跳……”
  沈尘尘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你可真是神出鬼没啊!”
  这几日见他与自己不再似以往那般拘束,江蘅轻轻笑弯了眉毛,“被咱们这位皇上单独请去,你怎么倒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
  沈尘尘抖了抖眉毛,侧脸不解道:“嗯?看上去这么明显吗?”
  “有点儿吧,毕竟很少见你这般。”
  “那是咱们还没认识多久的缘故吧,我以前每日做做誊抄的活,其实也挺乐呵的。”
  江蘅眨巴两下眼,“为何?”
  两个人一起走着,冷风吹得沈尘尘鼻头发红,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虽然那时候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但我想,其实在哪里都一样,总得有人去做。”
  江蘅静静听着,时不时转头去望他一眼。
  “以前的差事虽然多,但是简单,基本上不费脑,就是俸禄少了点,家里的开支还得母亲做些针线活来补贴……日子也还算过得去。欸,但是现在呢,尽管我当了这职位,有些事情还是依旧无能为力啊……”
  他或许觉得如果在所有人的性命同时面临危机时,能公平一点,他或许在想自己能为那个老人做点什么,可他最终连别人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沈尘尘说完,江蘅也半晌没出声,良久后,他问道:“怎么今日与我说这么多?”
  走过宫门,沈尘尘停下脚步,侧过身对江蘅拱手,“不知道为何,虽然别人都说你不近人情,但我受你几次照拂与关心,并不觉得‘不近人情’四个字与你有何关系,而且我这说的也不是什么紧要秘密……”
  说罢,沈尘尘便要作别,江蘅却道:“今日别回家吃剩菜了吧,我家里刚好还剩一条昨日买的鲜活鱼,一起吃啊。”
  “你还会烧鱼?”沈尘尘惊叹一声,“可是……”
  江蘅直言道:“管什么都管不住别人的嘴,只是一顿家常便饭,他们爱参让他们参去,而且明日就大年三十了,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谁还有空管这个!”
  说罢就拉着沈尘尘往自家走,街上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还有好些从别地专程过来的。
  “他们这大老远跑过来,不嫌折腾吗?”
  “为了看明日晚上的烟花,那可是每年的一大盛事。”
  “年年看其实也没个什么新鲜,而且现在大家都对那事儿还心有余悸……”
  沈尘尘本来说而且还怕炸药没有清理干净,但此刻身在人群,嘴还是得闭牢。
  江蘅在一个卖小菜的摊上,挑挑拣拣了好些时候,最终拎了一大袋子食材走了。
  他的小院虽然不如沈尘尘那般偏远,但二人还是走了有一会儿,沈尘尘默默看着江蘅抱着那么大一堆,抿了抿唇。
  “为何?”
  他小声出口,江蘅定身,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我记得我之前也不曾见过你。”
  沈尘尘抬眉。
  见这追问的模样,江蘅无奈淡淡一笑,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实不相瞒,你跟我一个弟弟长得很像。”
  “哦?”
  沈尘尘继续跟着他走进了小院,“那你弟弟现在何处任职啊?肯定同你一样优秀吧!”
  江蘅将东西搁在桌上,眼眸低垂:“他死了。”
  静谧的院内一时风起,卷起角落里的一小堆没及时清理掉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与此截然相反,乾圣宫的寝殿内,禾苑赤手空拳与那持刀之人缠斗,利刃擦过,禾苑墨黑的发丝被割断几根。
  他侧身闪避的同时,回手拉住了那人的手腕,抬起膝盖顶在那人的腹部。
  禾苑寒声在他耳边道:“不要认为你是他的亲人,我就不会对你下死手。”
  闻言,董凡依旧不甘示弱:“该死的是你!”
  他的年迈苍老的声线跟他拥有的力气甚是不相配,“只要你死了,他便肯乖乖听我的话跟我走了!”
  “这么急着走。”
  禾苑勾唇,出掌挡住冲过来的一拳,冷冷道:“看来您觉得这皇城里是待不得了?”
  董凡倏地一滞,禾苑见机一个箭步过去,一掌拍在他肩膀,将人震得后退几步,而后站立不住只能靠墙而立。
  “那晚辈可否请教您,为何?”
  禾苑缓步走近,眼神死死盯着他:“为何这么急着要带他离开这儿?”
  面前忽地响起低沉而又沙哑的笑,董凡抬袖,手背抹了抹嘴角,“不愧是禾言川的儿子……不过你就算知道都是我干的。”
  他顿了顿,一双发亮的瞳孔直直望向禾苑,那全露出来的完整的两颗眼珠子看得让人毛骨悚然,还有些许红血色。
  “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禾苑拧眉,此刻死寂充斥着屋内,却倏地响起一阵叩门声,他陡然走了神,一不留心周围烟雾四起,那刺鼻的味道呛的他直冒眼泪花儿。
  门外的昭阳听见屋内奇怪的声响,直接推门闯了进来,看见屏风后边冒着烟,径直冲了过去。
  “咳咳咳……”
  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李念慈跟在后头瞧见这情形,立马把门窗都打开,让空气流通。
  昭阳见到禾苑立在床榻边,咳得直不起腰,想了想还是径直走到他主子身边。
  禾苑见他这般,低垂着眼眸也没开口。
  这时李念慈也入了屏风内,本来昭阳是要顺江意秋的意思继续追查沈尘尘家门口的那案子,却一出门就见着李念慈,一听说江意秋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着急忙慌地又带这位小大夫回来。
  李念慈一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如此低沉,想也不想,直言道:“这老熟人了干嘛都不说话?等着我来给你们起头儿?”
  闻言,禾苑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却听见昭阳不冷不热来了一句:“问殿下安好。”
  那语气任谁听了都知道没好气,李念慈听了都直接把眉头给拧了个死结。
  禾苑喉间攒动,温声道:“你们平安就……”
  话没说完,又被昭阳无情地打断:“虚伪。”
  李念慈才刚刚到榻边坐下,正准备给江意秋号脉,就听见昭阳又冷不丁来了这么两个字。
  他侧过头去,一个劲儿地给昭阳使眼色,希望他能好好说话,那人却像是选择性失明一样。
  无奈,他只能先去安抚另外一边的。
  禾苑却送了个东西到他手里,李念慈定睛一看,小香炉早已熄灭,但还能闻到些味道。
  “真的是老师……他……”
  李念慈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早都不再跟着董凡,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的发酸。
  他给禾苑祛毒的方子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却偏偏来找了董凡,说是指点,其实是害命。
  张百泉照顾了禾苑这么多年,要想下手,还用等到现在?
  “可有法子让他恢复记忆吗?”
  禾苑愁容满面,他就在榻边,朝那张陷入沉睡的脸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恢复记忆?”昭阳一下子抬高了声音,“主子他失忆了?什么时候?”
  “看来你也被我老师瞒得死死的咯……”
  李念慈叹道,又无奈摇了摇头,“想必是很早之前就开始给他闻这个香了,这个香本来就是平平无奇的安神香,老师他经常用,但是与普通安神香有区别的是:额外加了何栀子。”
  禾苑瞳孔骤然缩短,李念慈反应过来又解释道:“此何栀子非彼何栀子,老师的药圃里种的何栀子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无毒。”
  昭阳凝神听着,也不自觉出声:“我去见过那药园子,当时已经是秋天了,那花还开得那么好。”
  “是啊,那是他自己种的。”
  “既然何栀子无毒,这安神香没有问题,那为何他会失去记忆?”
  李念慈沉思片刻,而后几乎是与禾苑同时脱口而出,“他回城那日。”
  江意秋那日的异常的暴戾,禾苑在他身上闻到的香味,小年被摔出内伤,恰到时机出现的董凡。
  他怕若是江意秋迟迟未在他视线内,暴露的风险会大大增加。
  只是董凡怕是低估了,低估了江意秋潜意识里对那个人的执念。
  就算是中了绝情蛊毒,他的骨头,他这十几年来养出来的血肉,江意秋忘不了。
  昭阳闻声,也跟着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但他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不肯开口。
  正犹豫着,视线忽然被占满。
  禾苑笔直地在他面前站立,对他正色道。
  “昭阳将军,现下我需要你的协助,在这之前,我想是有必要把话摊开了说,毕竟我不想耽误给江意秋治疗的时间,你心里有话,直接说便是,我做过的事情还不至于承受不起后果。”
  昭阳怔愣两秒,而后也站起身来,还是客气地对禾苑拱手行了礼:“殿下言重,主子需要及时接受治疗,末将当然全力配合,另外的话,殿下还是等主子醒了直接跟他说吧。”
  李念慈听不下去了,正要起身,却听见外边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众人登时神经紧绷,齐齐盯着屏风外边儿的人影。


第97章 拥抱
  “殿下!你果然在这里!”
  看见小年那清秀可爱的脸探出屏风,里边那三位悬着的心随着一声“哎~”齐齐放下。
  屋内因着禾苑与那董凡方才打斗的痕迹,显得有些乱,小年目光扫了一遍,又见昭阳极度罕见的拉着个臭脸,“莫不是又有刺客?!”
  禾苑正愁没人去送信,小年倒是找他找得及时,想起方才董凡放出的最后一句狠话,他沉思几秒,而后便朝小年道:“你速去通知一下江蘅,就说:别找了,做好最后的准备。”
  小年嘴巴张大:“什么最后的准备啊……”
  “皇城里随时可能会发生爆炸……”
  “啊?!!我我我……”小年紧张地说话都开始结巴,“我马上去!”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听见后边儿有人对他说了一句:“注意自己的安全!”
  “欸!”
  昭阳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似的,“……什么爆炸?”
  听罢,禾苑凝眉:“你回来这几日,没有人跟你说过?”
  “我只听说绮罗镇炸了……况且我瞧主子每日精神不太好,便也不急着说事,只去霍渊那里简单了解了一下,他没跟我说有这么大的事啊……”
  禾苑垂眸,霍渊没有理由忘记汇报这么重要的事,看江意秋单独找沈尘尘这情况,估摸着还在追查那次疫病的事,那晚上沈尘尘看到的人多半就是董凡。
  江意秋没有醒,禾苑只能猜测,霍渊可能已经是董凡的人了,董凡既然有能力说服一部分书生在酒楼挑事,那说服一个霍渊,也是绰绰有余。
  但他目前抽不出空来去解决,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江意秋。
  “我捋一下。”昭阳突然开口道:“所以是爷爷给主子下了药,然后又在皇城密布了炸药,现在被殿下发现,要来个鱼死网破,皇城现下这么多人的性命岌岌可危,是吗?”
  他看了一眼正在垂头苦思冥想的李念慈,又抬眼望见禾苑的沉默,“我知道了。”
  昭阳说完就转过身去,“主子会没事的,对吧?”
  禾苑嘴唇微动,昭阳如此说,让他心里也难受得发紧:“……我保证。”
  听见回答,昭阳勾了勾嘴角,正要出那屏风,却听见后边儿传来一声微弱的:“小心霍渊。”
  他猛然回头,见江意秋半眯着眼,发白的唇微微张开,昭阳咧开嘴角:“属下领命。”
  见江意秋醒来,禾苑一时怔住,几度想凑拢过去,眼神已经被定在了那张脸上,脑袋里一下子空荡荡的。
  方才还在苦恼这人醒过来要怎么跟他解释,这会儿人就已经睁开了眼。
  李念慈忍不住笑,禾苑正疑惑着,他又突然对江意秋开口道:“皇上不装了?”
  禾苑:“?”
  “我数着日子,到今天,药效也该发挥作用了。”
  李念慈起身,双手叉腰,“果然不出我所料。”
  江意秋揉了揉眉间,“怎么还是疼。”
  刚说完,一杯水就递到了他面前,江意秋抬眼,就望见那双清湛透亮的浅色瞳孔。
  “难不成我给你用的剂量还是少了?”
  李念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身形伟岸的人,“那可是比常人多出十分之一的量啊!!”
  “别看了,我没事了,你们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江意秋作势便要下榻,却冷不丁一个踉跄没站稳,挂在了禾苑身上。
  “那得,这两日也别碰我老师给你调的安神香,那香对别人来说无害,对你来说,那是老师为了稳定你体内的忘情蛊最好的东西。”
  “那小虫子现下还没完全死透,不过再过几个时辰也就小寿将至了。”
  李念慈说完,就见江意秋仍旧趴在禾苑身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那你们聊?我就先走了,以我老师那个性子,我得躲远点。”
  不然好不容易赚来的银子,没命花可不成!
  “如果可能的话,还请留老师一命,他……也挺可怜的……”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禾苑感觉到自己的肩膀都凝固了,静静听着耳边规律绵长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意秋弯着的腰开始发酸,淡淡道:“你还要抱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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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心都不是玄铁做的,他能感受到面前这个人有多在乎自己,哪怕自己现下并不是完整的。
  那缺失的地方到处长着尖刺,轻轻一碰都会鲜血淋漓,可就算是这样,禾苑依旧想再多抱一会儿,想再离那颗炽热跳动着的心脏近一点。
  禾苑从方才都没有出声,揪着江意秋的肩侧的衣料,脸深深埋进江意秋的胸口,直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不管你的百姓了?”
  没听见回应,江意秋又道,“我应该知道他把火药藏哪儿了,一起去看看?”
  闻言,禾苑的脸稍稍离开了些江意秋的衣襟,这会儿,江意秋低头才发现,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变成了一簇簇的,像一朵开得正好的冰雾花。
  “好。”
  面对江蘅合理又不合理的问题,沈尘尘发愣半晌,终究还是欣然应了。
  “以后还请大哥多多指教。”
  江蘅放下手中的菜碟,脸上有过粲然一笑,“吃饭!”
  沈尘尘有多久没有吃过一顿热乎的饭菜了,这会儿看着一桌色香味俱全又荤素搭配得当的饭菜,激动地忘形,直接捏上竹筷就去夹那红烧鱼。
  反应过来后,又抬了抬眼皮,只见江蘅手中端着两大碗米饭过来,“没事!你吃!”
  饭后沈尘尘因为吃得太撑,便到院子里消食,拿起扫帚就开始扫,尽管地上根本没有几篇落叶。
  这几日路上行人比较多,江蘅这院子也不算偏,沈尘尘听见外边儿路上来来往往的动静,不自觉去推门,朝外看了两眼,确实与他自家门口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忽地,他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一辆马车,看见的时候就已经在拉帘子,一眨眼的功夫就进去了。
  那马车周围好些穿着富贵的人,看起来像是皇城里做生意的老板,见那人入了内,那些人也各自进了等候在一旁的自家的车上。
  他们后边儿的马驮着三个大箱子,装饰相当繁华奢靡,恨不得要给那箱子打上金边。
  沈尘尘聚精会神看着,没注意到江蘅早都收拾好了厨房,走到他身边,突然开口:“那是要出城送货的队伍吧?”
  身旁突然出现个大活人,沈尘尘吓得魂儿都要飞走,“大哥!你走路怎么好像没声音啊?”
  江蘅噗嗤一笑,“你自己看得太入迷,怪不了我。”
  沈尘尘心里有些在意那个身影,这会儿沉默半晌,同江蘅说了那夜看到的事。
  “原来如此……”
  禾苑听完,眼眸微敛,难怪董凡明明就在皇宫里,却没早些找到机会对自己下手,原来自己手忙脚乱在重新布局。
  江意秋走在前边,骤然又开口问道:“现在的兵部尚书是谁?”
  “暂时没有……”
  “没有?”
  “嗯……”
  “呵……”江意秋突然冷笑一声。
  禾苑蓦地抬起头,却只望见一个高大的背影,“为何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江意秋的眼底寒光乍现,原来都是自导自演,目的都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罢了。
  如今细细想来,自己脑子都从那时就开始发昏,竟然会不认得兵部的人……
  真是站在大山前,看不清眼前真假。
  “我们这是去哪儿?”
  禾苑有些不认得路了,话语里透着些担忧。
  江意秋听罢,回头瞧了他一眼,冷冷道:“怕迷路就跟紧我。”
  这座山林在皇城南边,江意秋带着他绕过了繁华的街市,一路上连个活人都没见着,禾苑稀里糊涂跟着人就过来了,他这会儿倒是有些后悔。
  毕竟江意秋现下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万一碰上那董凡,再使个什么法子让江意秋体内的蛊虫又活过来……
  他一人对阵董凡是完全没在怕的,但若是加上江意秋,那可真毫无胜算……
  正出神琢磨着,却一不小心把头撞得“铛”的一声响,江意秋忽然立身,禾苑正欲开口,鼻尖突然嗅到很浓的血腥味。
  两人瞬间放慢了脚步,禾苑也默默掏出了袖间的短刃。
  “前边不远就是皇陵了。”
  “原来是皇陵……”
  禾言川在那里长眠,江家覆灭,董凡的滔天恨意不仅指使芍药将其毒死,现在是连人死后都不想让其安息。
  禾苑捏紧了拳头又马上泄了气,只听江意秋低声道,“我只能带你到这了。”
  禾苑抿了抿唇,董凡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此这般对他实是太过残忍。
  须臾过后,禾苑开口:“好。”
  他捏紧了手中的短刃,只身朝前面的一片枯木中行去。
  江意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目视着快要隐没在其中的那道素白色的影子,瞳孔被那清瘦的身影给占满,寒风吹动他几缕黝黑的发丝。
  他知道禾苑不认识路,连在宫里都会找不到方向,现下却不得已把人扔在这里,江意秋揉了把脸,而后朝侧面的一条石桥上行去。
  前方不远处才是董凡有意要炸毁的地方——城隍庙。
  事实上,如果打皇城中心直走,很快便就到了,但江意秋愣是带着禾苑绕了一圈。
  他推开那红色漆成的大门,见到里面略显疲累的董凡。
  江意秋缓缓朝他踱步过去,董凡面露苦愁,沙哑着嗓子开口道:“我就知道,你跟小舒都一样……”


第98章 并肩
  禾苑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却还是一步不停,可是走了有些时候,再远也该到了,可周围怎么看都不像是皇陵所在的地方。
  终于,他听见了水流的哗啦啦声响,城南的水声怎么可能出现在城北的皇陵?
  “什么时候学会骗人的……”
  禾苑无奈垂落了肩膀,可前方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驾!”
  昭阳骑着马,身后跟着数十来人,他一眼就看见禾苑孤零零地站在丛林间,登时勒马。
  禾苑却心觉蹊跷,昭阳去校场,少说也得费些功夫才能把霍渊一党的人摘出来,可这会儿怎么又到了这里?
  果不其然,昭阳下马过来,眉毛都打了结,“主子他怎么样了?”
  禾苑却问道:“霍渊是不是已经带人跑了?”
  昭阳嘴巴张开又闭上,气得胸口发颤:“是。”
  “多少人?”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五千。”
  禾苑微微蹙眉:“这么多?”
  昭阳偏过了脸来,道:“对阵他们这点兵力,也不算很难打。”
  “我不是说这个,这么多人,就明晃晃地出城了?皇城司的人呢?”
  禾苑眉宇紧皱,也不知道江蘅有没有察觉到。
  此刻小年正与江蘅在城内大肆宣发今年的烟火节,地点从城南移到了城北。
  而在城北的皇陵不远处又开设了一个口子,进出都有人盘查。
  还托了一些达官贵人给百姓开头,纷纷扬言说今年烟火节吃喝玩乐都不用自己掏钱,大家伙这一听,纷纷收拾收拾就去,可是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江蘅黑着脸过来,临时搭建的喜庆大门颇有些潦草,门口站着四五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儿,眉开眼笑地给百姓介绍。
  小年在门口当吉祥物也是头一回,热得头发都汗湿了,不过江蘅带着合适的顶替者来了之后,也算是熬出了头。
  “江大人可来得太及时了!”
  他脱了那肥厚的衣裳和面罩,又同顾无霜告别:“那这里就拜托姐姐了!”
  说罢就一个飞身上了屋檐,眼前黑压压的人海,都是往这里来的人。
  “我的老天爷……这该不会把地面给压塌吧……”
  但是转念一想,塌了就塌了,还能再修,人没了那可就真没了。
  说罢,他正不知道该去哪里,听见脚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小年低头,江蘅牵着匹马过来,旁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来个沈尘尘。
  “谢了!”
  江意秋身上没有带刀,他缓缓走进,“趁现在还没铸成大错,收手吧。”
  “收手?然后呢?”
  董凡不屑地半拉着眼眶,“你母亲很早前就离开了我……”他的语气带着自嘲:“如果不是江有临,小舒本就不会离开我,如今你也同你那个不争气的母亲一样,为了别人,就不管我的死活!”
  他说着,浑浊的眼睛开始变得可怖,“既然你们所有人都要离开,我也就不指望谁能留下来了!”
  江意秋和他一样,坐在一个蒲团上,面对面,看着眼前渐渐面目全非的老人。
  “小秋……我只恨当年居然信守了承诺,若是他儿子死了,那也就没有你们这段关系了。”
  听到这里,江意秋神思一转:“什么承诺?”
  董凡停顿几秒,叹道:“禾言川还是无能啊……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告诉你也无妨。”
  “谁抢走了小舒,我就要谁的命!”
  闻言,江意秋瞳孔都震颤了好几下:“所以我爹是……”
  董凡脸上的褶皱遍布,却从嘴角露出来一丝渗人的笑意:“是啊,恰巧当时碰上,那么好的机会,我当然不能错过!”
  他拿禾苑母子两人的性命要挟禾言川,让其指使人去篡改军报。
  打仗的汉子哪里斗得过使毒用蛊的人,禾言川只能按照纸条上面的要求做,他不敢拿自己的妻儿做赌注。
  “可惜啊,他的疑心只对向了往日的弟兄。”
  “我猜他那么干脆利落的给人下令,必然是以为那事是江有临派人做的,毕竟他们三个,只有江有临接触过边关的蛊毒。”
  董凡说到后边,江意秋胸口的衣服被撑开得更明显,连带呼吸都开始震颤。
  庙宇中一时间被窒息的寂静包围,江意秋的指甲嵌进了肉里,直掐得皮肉泛白,“你那么在意我母亲,为何不会想她该有多难过!”
  说罢,他从蒲团上立时站起身来,疾步冲过去揪住了董凡的衣领,双目泛红,死死盯着那张可恨的脸,可笑那人居然还说自己多么可怜无辜。
  “那为何没有人替我想过?我又该多难过!”
  “因为你不值得!”江意秋厉声朝他吼道,“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父亲!”
  董凡被震得肩膀一颤,江意秋的怒火越来越大。
  “像你这么自私的人!不值得别人替你想!”
  江意秋眼眶周围红透,他不能理解,就因为这样一个人的自私,连累这么多人惨遭无妄之灾。
  “呵……”董凡抬手,想用力拨开江意秋提着他衣服的手,却没法移动分毫。
  “你就真的跟江有临一个样!”
  江意秋手上的骨节捏得发出声响,他黝黑的瞳孔中仿佛像是生了一堆火:“你不配提我父亲的名字!”
  “小秋……你说自私,难道你父亲就不自私?难道禾言川就不自私?他们,一个为了自己得到所爱的人,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一个为了保住自家妻儿的命,就可以视别人的性命为草芥。篡改军报,呵……他答应地那么爽快,难道也就不曾想过,这般又会导致边关多少无辜将士殒命?”
  董凡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说道。
  “那你自己呢?你难道不自私吗?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江意秋沉默片刻,“我自小就不爱听先生讲课,我只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么多人,那么多将士,我爹,我娘,都不会惨死!”
  说着,他右手的拳手不受控地已经砸向董凡的脸。
  砰——
  这一拳,江意秋左手捏着董凡衣领的手都没揪住,人直接朝地上砸去。
  “都是因为你!”
  江意秋的情绪有些失控,大脑被恨意和怒气笼罩,冲过去要继续狂揍人。
  霍渊突然出现在门口,见地上那状况,立马掏出了刀。
  江意秋耳边嗡嗡直响,根本听不见后边突然出现的人的脚步声,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他这时才猛然回头。
  一个修长高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紧接着一声刺耳的滋啦声让他皱紧了眉头。
  禾苑手持那短刃,挡住了即将劈向江意秋的长刀,唇边吐出一句:“背后偷袭可不算什么好汉!”
  说罢,他一个猛力将霍渊的长刀挥开,跟着就飞身过去一脚后旋踢,快而准地将人踹飞到门外,直砸上对面那道墙。
  江意秋这才回过神来,虽然现下很想问禾苑是怎么找回来的,但是外边密密麻麻的人告诉他得先保住命再说。
  “小秋……爷爷在此之前是真的想待你好,可是就像你说的。”董凡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似乎不太值得。”
  “所以我才说。”江意秋扯下一块衣料,束上了自己手腕,恶狠狠地盯着面前一个个持刀的人,没有赏董凡一眼:“你就是活该没有人管你!”
  禾苑却转过头去,眼睫半敛:“方才您有一句话说错了。”
  “哦?”董凡侧眼过来,不屑地打量一遍那清瘦的身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您认为的那个理解。”禾苑持短刃,在指尖轻轻擦过,瞳孔清冷,那双透亮的眸子能清晰地看见他面前的一个个人头,声音随着寒意袭出:“它的意思是:人如果不时常修缮自身,那才是真正的自我毁灭。”
  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禾苑与江意秋十分默契地冲入了人群,顿时刀剑声响起,散在这座神圣的庙宇之中。
  杀声阵阵,血浪滔滔。
  面对杀不完的敌人,江意秋抢过来的破刀都卷了刃,无比嫌弃地抛出手,回身就是一记蒙拳,锤爆了从侧面向他刺过去的那个人的头。
  禾苑身轻如燕,在风里藏匿身影,敌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他的位置,头便已经落了地。
  一边鲜红满地,一边哀嚎阵阵。
  可是依旧杀不完,敌人似乎是无穷无尽,三炷香的功夫,禾苑用力过猛的右手就开始酸痛。
  董凡悠悠然在里头抱着手,冷漠看着面前两头犹如陷入铁笼的困兽。
  “小秋,只要你服个软,爷爷保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听见这话,江意秋出拳的力道更重了,逮到个人一个劲地猛锤。
  董凡眯了眯眼睛,他想起方舒为了江有临,自己以死相逼都没能留下她,他望了一眼另一边的禾苑。
  “我这儿少说还有五百来人,够你们打的,既然如此,你们就好好享受吧。”
  说罢他便要伙同霍渊离开。
  “等等!”
  董凡听见江意秋骤然喊住他,不禁扬了扬嘴角,他悠悠转过身来。
  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直朝他飞过去,在脸部即将遭受二次重创的时候,霍渊出手接住了那断臂,而后扔在了一边。
  江意秋朝着他邪魅一笑,董凡脸上方才的笑瞬间凝固。
  也许是在同江意秋拉扯的时候,董凡根本没有注意到,禾苑的位置离他越来越近。
  那一道白色的身影乍然闪到自己身前,右手挥刃直接砍断了霍渊出手抵挡的双臂。
  “啊——”
  顿时鲜血横飞,抛洒在禾苑与董凡之间,霍渊疼到当场昏迷。
  董凡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形容瘦削但力度这般可怖的少年,嘴角都跟着抽动。
  还没等他脑子转完,禾苑的匕首已经划破了他脖颈间的皮。
  “现在轮到我跟您谈条件了。”


第99章 沉默
  “还不快让他们都停手?”
  那银色的短刃传来透骨的寒意,从脖颈间直达大脑,董凡绷紧了身体,冲外边儿颤颤道:“住手!都住手!”
  话音落,两人周围逼近的脚步骤然停住。
  江意秋脚下猛地一蹬,飞身到禾苑身后立住,眼神一瞥,望见了禾苑额角淌着的细汗。
  “刀呢?”
  禾苑又道。
  话毕,只听一阵阵刺耳的哐啷声,众人齐齐扔了手中的兵刃。
  江意秋在后边儿找了一圈,找了几根两指粗的麻绳,无情地扔到其中一个人脚边。
  “你们自便。”
  董凡脸色铁青,小心翼翼稍微偏了点头,就忽觉脖子间一阵凉意。
  禾苑寒声道:“劝您别动,少受些皮肉苦。”
  董凡看着他跟前的手下一个个互相给对方捆绳子,江意秋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手上的动作,系得不牢的还要上去亲自勒几下,直到有人看到被他勒得手腕出血,才赶忙加大了给系绳子的手劲儿。
  禾苑的眼神随着江意秋在人群中的身影来回打转,却没有一次碰上那人的双目,他薄唇轻抿,纸片一般的肩膀微微抬了起来,眼眸却渐渐低垂。
  “之前皇城内突然出现的大规模瘟疫原来也是得了您的照拂。”
  董凡嘴角扬起:“那可真是无心之举,谁知道芍药那小姑娘还挺有两把刷子。”
  说罢,他又深深吸了口气:“现在谈这个没有意义,不过李念慈那小子还真是,居然躲我躲到皇宫里来了,还跟你们一道跟我对着干,我这个老师也是白当了。”
  禾苑挑眉:“那还真是感谢您对他的栽培,不然我这条命早没了。”
  江意秋一边盯着人,一边支着耳朵听着后边两人的对话。
  “命嘛,自然金贵,人生来就只有这么一条。”董凡苍白的眉毛缓缓拧紧,“谁都一样,炸了、烧了、埋了也都一样。”
  禾苑偏了偏头:“听您这意思,现在我就是给您一刀,您也无所谓了?”
  他说完又不屑地哼笑一声:“自然不是。您还没有看到想看的,怎么就能死呢?看别人骨肉分离,看别人家破人亡,看夫妻阴阳两隔,看这世间逐渐化作炼狱,所有的一切都焚烧在您燃的一把火里,然后消失在尘埃。”
  禾苑的语速逐渐加快后,停在了这里,董凡脑海里此刻都是禾苑描绘的场景,他的双目中仿佛是有那么一把火,熊熊燃烧。
  “是啊,一切都将结束。”
  董凡喃喃着。
  禾苑启唇,又道:“那您呢?”
  这一问,董凡恍若是愣了一瞬,但很快又转了转眼球:“你不必与我在这里浪费口舌,我的人早都已经行动了,你要让我现在叫他们回来,也迟了。”
  “他们?您说的是哪个他们?”
  禾苑似是不解:“西戎的贼人?”
  董凡眼眸半合,方才被禾苑绕得他这会儿根本没有多加思虑,便直接开口道:“与他们又有何干系?”
  听他如此回答,禾苑双眸眯了眯:“我想也是,您故意留下那西戎的符号在陶响球上边,后又雇周边几个小镇上的混混来冒充西戎人,还故意给了个假消息,当真以为我会上当?”
  董凡倏地就有些恼,“你……”他或许从没想过同禾苑一番交谈能不自觉吐出这么多信息给他,这会儿选择不再开口回他。
  禾苑也瞧着这老人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侧脸望了一眼前边儿的情况。
  江意秋正在给最后一个人捆绳子,那力道直勒得那人面色发白。
  禾苑的目光扫了一圈周围,又发现昏死过去的霍渊坐靠在墙边,两只失了手的小臂被裹了层墨色的布条,他又转头望了望江意秋,那人的衣服被扯得满是线头。
  “你们说半天,现在是什么打算?”
  江意秋一边朝他们两个人走过来,一边只微微张开了些唇缝,语气显得些许散漫。
  他的眼神直直盯着董凡,“带我们去见识见识你到底有多能,好让外孙也开开眼。”
  董凡哼了哼,“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哪里,不然怎么这么快你们就找来了?”
  禾苑见江意秋到了跟前,缓缓褪去了架在董凡脖子间的短刃。
  这座城隍庙内有好几座分殿,他们从侧面来到了正大殿,几个八角琉璃灯安静悬挂在半空,偶尔吹过一阵风能将其几个角上坠着的红色带子推着缓缓飘摇。
  禾苑抬脚跨过那门槛,他的思绪有一瞬间回到了白露祭天游那日,彩灯高挂,红袍加身,风中都是枫叶和青草的香味。
  他恍若站在了回忆的岸边,海浪犹如猛兽一般朝他涌去,众人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高呼,江意秋面容灿烂,在阳光下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
  丰神俊朗的少年人马尾高束,卷发像是结在他心上的红绳,缠绕在其中,无法脱身。
  禾苑仿佛定身在地上那两个蒲团旁,挪不动脚步。
  江意秋寸步不离盯着董凡,忽然听不见后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望了望,目光定在禾苑的侧脸上。
  禾苑感受到正观望自己的眼神,蓦地收回了神思,恰巧他的清眸要对上那双黝黑的瞳孔时。
  江意秋别开了脸:“走吧。”
  禾苑心里一颤,有些发酸。
  他望着江意秋宽大的肩膀,比自己快要高出一个头的身体,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可是江意秋把他故意丢下,自己一个人来找董凡,肯定是知道他不认识路。
  禾苑跟在江意秋身后,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在犹豫,他抬高些脸,依旧只能望见个背影,禾苑嘴唇翕动,还是没有开口。
  董凡带着他们两个绕到了正殿后边,一个幽暗狭窄的小道里藏着个木枢机关,江意秋在前面完完全全挡住了禾苑,他看着董凡手上的动作,小心戒备着。
  轰——
  整齐排列的大理石中间登时出现一个身体宽的洞口,“要不是刘昌告诉我还有这么个地方,我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江意秋顿时皱紧了眉头,董凡已经躬身进去,他回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怎么?不敢走了?”
  “谁说不敢?”
  江意秋说完就俯下上半身,却被禾苑一把拉住了手臂。
  等他再回过头去,那洞口关上的一瞬间差点把他高挺的鼻梁给挂掉。
  “就这么跟着他进去,又不清楚里面的状况,太冒险了。”
  禾苑镇定道,“除了这一个洞口,肯定还有其他的入口。”
  这个狭窄的小道里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城隍庙里的和尚们整日按部就班的打坐念经,谁都不会多看这边一眼。
  禾苑说完,江意秋只淡淡嗯了一声,紧接着就起身离开去找线索。
  除了这件事,江意秋什么都没有同他说一个字。
  他们分开在这里搜寻了小半个时辰,禾苑口有些渴,正准备去找找哪里有水缸,却恰巧在檀木桌上发现江意秋的水壶,精雕细琢的花纹对称又工整,怎么瞧都只能是他的。
  禾苑捏起那扁壶,眨巴两下眼睛,对着嘴咕噜咕噜就是两大口,自打出了自己殿,又跟着江意秋走了那么久,着实是渴得很。
  可他怎么就忘了,江意秋那陶瓷壶里面怎么可能是装的清水呢?
  那壶被禾苑晃晃悠悠的手重重放回了桌上,差点给江意秋把壶给砸得细碎。
  他白皙的脸上霎时浮现一抹粉红色,耳根子都熟透了,禾苑双手扶在桌沿,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红色黄色交替在眼前,揉成一团。
  长这么大,他几乎都没怎么碰过酒,这会儿连连下肚了好几口,晕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忽觉自己小腿被什么东西给缠住,本能地抽脚出来却被带翻在地上。
  啊!
  江意秋从厚厚的桌布下爬出来,手上沾了黑乎乎的灰,捏着禾苑小腿的地方蹭得脏兮兮的。
  原是那桌子底下也藏着个机关,但不像是能允许人进入的地方,那只有巴掌大点的口子。
  江意秋不想破坏这里的摆设,懒得给归位,趴在地上又觉得酒壶膈人,便取了放在桌上,左右一时半刻也没有别人来,谁曾想会成这样?
  禾苑跌坐在地上,疼得直揉腰背,可是缠着他小腿的东西不依不饶,他努力睁大了漂亮的一双眼睛,面前的红色黄色不见了,此刻只有一片墨色,中间似乎是他熟悉的那张脸。
  他看着那张脸,眼睫轻颤,凝神专注。
  江意秋抬高眉眼,登时被这张现下极具诱惑力的一双美目盯得心口发痒,撩开搭在自己背上的布,眼神扫过一遍周围的情形,他闻到了酒香。
  “渴了也不说。”
  江意秋低语,又无奈叹了口气。
  他膝行着朝前两下,紧接着半蹲起来抬头,果然自己的酒壶是开着的,旁边儿还洒了几滴出来。
  方才那酒壶磕在木桌上的响亮一声,震得桌子下边的江意秋一阵耳鸣。
  倒是庆幸没有把别人招来。
  禾苑双目追随着那张容颜,脸上越来越烫,眼睛也越来越酸。


第100章 笃信
  长安街上依旧熙熙攘攘,虽然已经有不少百姓去城北看热闹,但此时已近傍晚,酒楼的花灯又亮了起来。
  小年跟皇城司巡逻队打听了一圈,从西边问到东边,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到禾苑跟江意秋的影子。
  他牵着马,垂着头有些沮丧,忽闻一阵咕咕叫,他揉了揉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往包子铺走过去。
  “小年兄弟!”
  听见有人叫他,小年手里正拿着热乎乎的肉包,烫的直抽气。
  江蘅一身墨色衣衫,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凑到小年耳边:“刚刚手底下来报,殿下他们怕是去了城隍庙,不过怎么突然去那里了……”
  小年听罢,啃了一口肉包,烫得在嘴里啰了两下,吐词不太清楚:“就他们两个?”
  “估计是,但是兄弟们现下应当留了一批人在那里守着在。”
  小年手里三两下一卷,把没吃的几个小笼包重新封起来,作势就要走。
  江蘅拉住他:“你做什么去?”
  “找殿下啊!我还能做什么?”小年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眸中还有对面楼上灯光的微亮。
  忽然他瞥见那楼上,几个坐在栏杆的人似乎眼神正瞧着他们两个。
  “诶!你尝尝这家的包子!这可是全城卖的最好的小笼包!”
  小年扯着嗓子把声音放大了一些,说着就拆开油纸捏着包子皮就往江蘅嘴里塞了一个,小声提醒道:“别回头,别动,有人在看我们!”
  “嗯嗯嗯嗯!”江蘅嘴里烫得都要起泡了,硬是憋着像是在慢悠悠地品尝一般,嘴角都浸满了红油。
  “对吧对吧!”小年扯过江蘅的衣袖,一边用余光瞟着那上边儿,一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直到转进另一个巷子。
  他猛的回身过来,贴在墙边,江蘅也如他这般,凝神听着动静。
  等了有片刻,小年探出半个脑袋,只见那楼上几位起身,一个接一个离座,看上去绝对不是普通人,他们的言行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整齐——绝对不简单。
  江蘅也正看得认真,突然被一声:“大哥!”给吓得肩膀一怂。
  沈尘尘从后边儿窜出来,怀里还抱着自家的小猫,“我正找我家毛球来着,可巧在这里遇上了!”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手臂上的毛团:“这小家伙,一时没留意就差点找不见了。”
  江蘅抬手示意,沈尘尘立马捂嘴噤声,又凑过来问道:“这是在?”
  他顺着小年跟江蘅的视线,朝那边酒楼望过去,“那不是送货的那些人吗?”
  江蘅闻言,转头过来,小年目不斜视,也竖起了耳朵。
  “就那日我在你家门口看见的。”
  沈尘尘补充道。
  江蘅抬手支着下巴,拧紧了眉毛:“这批人我当时去问了城门口的守卫,却并没有人记得有这样一支送油的队伍……”
  “那里面是油?”沈尘尘疑惑住:“那么奢华的大箱子就用来装油也太……”
  江蘅顿觉有些不妙,忽而小年看见那几人就要消失在人群中,抬脚就飞上了屋檐,低头冲江蘅道:“我先跟着去看看。”
  “你万事小心,他们恐怕不止这些人!”
  江蘅叮嘱他几句,就见那小子隐身在黑夜里。
  沈尘尘在一旁也跟着不安起来,连带怀里的猫咪又开始乱窜,“乖啊,我们马上就回家。”
  他摸了摸小猫头上的软毛毛,手指碰到一点粘腻。
  “诶?”沈尘尘抬起手来,骤然就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江蘅凑过来一看,猛然一惊,“这是……猛火油?!”
  听罢,沈尘尘也顿时道不出话来,就着自己的衣衫给小猫擦毛毛。
  “这……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大街上啊?我家团子一般都去酒楼饭馆溜达,怎么会……沾上这个?!”
  江蘅听沈尘尘如此说,一个让人胆寒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
  如果城中有些酒楼的油被换成了这东西,那原本构不成什么威胁的三十斤炸药,现在远比它本来所拥有的威力增强了数千倍!
  江蘅额头冷汗直冒,面色发白,幸得城北的烟花提前安排在了山上,离这城中的几条繁华街道还有些距离。
  他扶着墙,调整下呼吸对沈尘尘定定道:“今日已经很晚了,你快些带小毛团子回家去吧,我手头有点事得去处理一下。”
  沈尘尘抿唇,扯住江蘅的胳膊上的衣角:“我也去。”
  暗卫的存在注定只能是一个秘密,江蘅回过身来,脑子里飞速转动,看着沈尘尘闪着微光的双目,他无奈道:“那好,此事事关重大,恕大哥没法完全告知,你且去告知徐尚书他们……”
  一句话没说完,一声巨响震彻云霄,红色的火顷刻之间冲上半空,江蘅双手拉着人摔在了墙边,冲击的力道让沈尘尘眼前一阵发黑。
  江蘅嘶的一声回过神来,转过脸就发现方才那些可疑商人所在的酒楼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
  “该死!”
  他没空再跟沈尘尘多做解释,急忙道:“你也快去城北避难,没时间了!”
  沈尘尘看眼下这情形,又见江蘅方才在地上一摔,随身带着的刀露了出来,不再坚持,应声就往回走。
  江蘅飞身过去,带出来了个孤身站在大火旁的孩子,送还给哭得涕泗横流的妇人之后,便见着皇城司的队伍急匆匆赶到,江蘅连忙上前去。
  待高剑信一番下令后,沈尘尘急忙同他解释,听完后,高剑信直惊得手都跟着止不住颤抖,“此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我猜想殿下他们已经去抓人了,但是恐怕没谈拢,城中的疏导就有劳高将军了!”
  说罢,江蘅跟他借了一匹马,策马离去。
  高剑信看着那烧焦的楼宇,眉毛越皱越紧,但好像又哪里不对,怎么江蘅一个御史台的文官,还操心起城防之事了?而且没听说过他也会骑马啊?
  但他现下没空操心这些事,捏紧了手中的绳,开始召集人马疏散群众。
  禾苑跌在地上,听见远处一声闷响,登时跳起来,摇晃两下却还是站稳了,他疾步冲到殿门外,穿过石门,便看见不远处冒着的火光。
  指尖深深陷进了自己的掌中,正当自己气血上脑时,忽的发觉他送给小年的两个飞刀,掉了一个在地上。
  “那小子什么时候来过了?”
  耳边,江意秋沉沉发声,看见远处的火光,他问道:“你留下还是我留下?”
  闻言,禾苑站起身来,捏着银色的飞刃,抬高脸,神情说不清也道不明,他看了江意秋好些时候,最终垂眸留下一句:“我去救人,你……”
  禾苑又猝然间收了声。
  他没说完,江意秋还等着那后文,禾苑便已经上了马,转过头去没有再说什么。
  江意秋立在原地,悄悄踏出的半步停在了半空,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待人离开后,江意秋才反应过来那匹马好像是昭阳的,难怪能找回来,原来有人给指了路。
  他穿过石门又回到里边,扫了一眼方才捆好的一批人,眼神到那庙宇之内,忽然发现霍渊不见了。
  禾苑看着那道火光,策马疾行着一只往前,刚过护城河就看见前方正打得激烈的一场乱斗,待进了一些,才发现是小年一个人在单打独斗。
  急忙从马上一脚踏入空中,飞身过来立在小年身后。
  “殿下!”小年的声音有些着急,“江大人跟我说你在城隍庙,可是我刚才找了一圈儿没看到你啊?”
  他喘着气,一边抵挡着杀过来的并不熟练的长刀,一边问禾苑。
  可下一秒,眼前的状况愣是把他惊得呆在了原地。
  禾苑游刃有余,虽然没有带着佩刀,但手中的短刃每一次展现它的锋利狠辣时,就有一具尸体轰然倒下。
  小年双腿发软,方才跟着那些人跑了太远,这会儿累得不行。
  待禾苑送走了最后一个,反握住刀收势后,忽的踉跄几下没有稳住身形。
  小年见状连忙上去要扶,担心是不是受伤了,急得要命,可禾苑只回了他一句:“没事我就是方才喝多了……”
  “您……方才在城隍庙,喝啥能喝多啊?”
  小年一时哑然,禾苑反应过来咳了咳嗓子。
  “哦对!方才我在那里看见霍将军了!他怎么伤得那么重?双手都被砍了!”小年说着,身体也跟着打哆嗦。
  禾苑得继续往前去,“不管他,他早都叛变了,赶紧去救人!”
  说罢他捏紧了缰绳,示意小年赶紧上马。
  小年却一时间像是被定住了身体,禾苑有些奇怪,“怎么了?”
  他俯身,一把扯过小年脖子后的衣领,却见小年转过来一惊讶又害怕的脸:“那……我刚才,我刚才请高将军帮忙把他送回去救治了……”
  “高剑信?”禾苑眉宇拢紧。
  “不是,是月玥姐她们,方才她们的马车恰巧打旁边经过,我就请她们帮忙抬回城了……我”
  小年越说越着急,登时跳上马背,在禾苑后边坐稳了身体。
  “别担心,他没了双手,应当构不成威胁。而且有小高将军在,不会有事的。”
  小年皱着眉,把自己跟踪那队商人的过程同他讲了一遍,半晌,他又开口问道:“殿下,你是跟着江公子去的吗?”
  禾苑心里把小年悄悄跟着那可疑商人去的几个地方都在脑子里顺了顺,而后嗯了一声,“他的外公董郎中……”
  正想着怎么同他解释,就听小年继续道:“我就说他的那位外公不是什么好人,什么人能给自己外孙下毒啊?”
  禾苑一惊:“小大夫告诉你的?”
  “是啊!诶?说起这个,我得回宫里一趟。”
  小年说着,就让禾苑赶紧停住,正巧到了城墙下。
  禾苑看着城门之中慌乱的三五个百姓,心口有些发疼。
  他见着墙角之外排列整齐的队伍,领头之人在给他信号。
  见小年走远,江蘅把自己的猜想同他说了一道,禾苑眼底逐渐起了肃杀的寒意,良久,他蓦地开口,消息已然接上,若是董凡偏要将这座城与他自己同归于尽,那么他禾苑就偏不如他的意。
  “我知道剩下的几个地方在哪里,但是我不清楚下一次爆炸是什么时候,如果有不怕死的,就跟我来。”
  江蘅抿唇:“让我们去就行了,主子缘何要冒这个险?”
  说罢,身侧的几个暗卫也跟着附和。
  “走吧。”
  禾苑上了马,江蘅沉默不语,接过手下递来的刀而后送到了禾苑的手边。
  他垂眸,嘴角轻轻上扬,握住月尘,黑暗中白光一闪而过,禾苑的衣袖被风卷起,他望着那刀刃,眼神余光扫到那阁楼,清瘦的身影越行越远。


第101章 消解
  高月玥一进城就见着自家老爹,第一件事居然是问徐家的位置。
  高剑信正忙着,见着自家女儿安好,没有多想,抛给高月玥一句话便要走,就听后边儿又来了一句。
  “有个罪大恶极的逃犯被我带回来了。”
  高月玥说完,高剑信正想着,还有谁能比董凡更罪大恶极的人,便驱马跟着过去。
  紧接着就听自家女儿爆了一句粗口,“怎么不见了?!”
  高月玥猛然发觉,不但芍药不见人影了,连带路上捎上的那个姓霍的也不见了。
  江意秋后背骤然间升起一股恶寒,他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把有些潦草的长刀,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高大的身影,屏息凝神专注得很。
  只见江意秋双手握刀,面朝那群已然失去搏斗能力的人。
  众人一时吓得冷汗直流,见着江意秋凛冽的双目,说话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听见求饶的声音,江意秋冷哼一声,紧接着挥起了手中的大刀,众人一个个都默契地合上了眼睛。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等他们再睁开眼时,纷纷张着个大嘴,只见着那庙宇的墙,破了个大洞。
  江意秋立身在正中央,甩了甩身上的灰,丢下外边的人朝里面的通道摸进去。
  可一进去就遇上了老熟人,江意秋冷笑一声,瞥了那人一眼,道:“我以为你早就烂死在哪个污沟里了,命真大啊。”
  芍药捏着拳头,眼底布满血丝,“呵,还是老天有眼啊,最后再给我这么个机会。”
  江意秋挑眉:“机会?你哪儿来的机会?是凭你瘸了的腿还是废了的手?”
  通道里有呼呼的风声,还回荡着江意秋轻蔑的话语。
  芍药胸口震颤几下:“那就看看,我这个机会,是不是天赐的良机?”
  说罢,她右手缓缓掏出来一把短刃,从身后移至身前。
  脱离高月玥的拖车之后,在城中东躲西藏的她无意间瞧见了禾苑一行人,地上落了这柄短刃,被她给捡了回来。
  听闻这两人之间生了矛盾,这会儿又见着江意秋眼中明显的慌张,芍药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只要能让江意秋乱了思绪,芍药手中最后淬着毒的一片薄刃就能够要了他的命。
  “他的刀为何在你这里?”
  江意秋寒声道。
  芍药开始得意道:“城中都乱成一片了,你不是曾经先皇亲封的乾圣王吗?还在这里做甚?若是先皇知道你如此不念旧情,怕在那阴曹地府都不得安宁了,要来找你呢!”
  她攥着手中的短刃越捏越紧,芍药并不知道城中的详情,现下避开话题,觉得只要能够触到江意秋心里的逆鳞便胜券在握。
  江意秋的骨节在这安静的通道里咔咔作响,“再问一遍,他的刀为何在你这里?”
  芍药看着江意秋眼里藏不住的怒火,心下越来越肯定,张口就来:“那当然是他死了啊!”
  她说完,想起在城中看见的那烧焦的酒楼,以及周围积聚的皇城司守卫,正当她又要继续开口时,突然猛的又响起一声巨响,这次的声音比上次的更大。
  芍药见状,一瘸一拐,缓缓接近江意秋的身体,迎着一丝光亮,她眼中高涨的灼热仿佛在焚烧她的双目,她凑近江意秋,低语:“黑火药的威力任你是皇帝还是草民,都得死啊。”
  江意秋的长刀恍若在凭空铮鸣,他听见方才的巨响,那不是假象,那真实的震荡就在脚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颤动着。
  芍药绕在其身侧,饶有意味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看上去像是快要失控的人,“他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啊,当初是谁下令要取你性命来着?”
  江意秋的唇悄然动了动,当初送到他面前的那道圣旨,那杯毒酒,此刻不受控地再次涌入他的脑海,那时候的他就像一只被丢弃的一条狗。
  她那淬了毒的薄刃,到了手心,嘴边继续道着刺激江意秋的话语:“是他禾苑,对不对?你与他的情谊,哪里比得过别人?”
  是啊,就算不是那人心之所愿,可到底,天平终有一端要受伤害。
  江意秋的神思有些恍惚,他忽觉自己的心脏猛然间抽痛不已。
  芍药见状,飞速出手,那毒刃直刺向江意秋,察觉后的他闪身躲开,却不曾想,还是伤及了皮肉。
  自觉已经得逞的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扭曲,直至变得丑陋,“老天有眼!你就等着死吧!”
  可没等她笑够,这狭窄的通道里,又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你要谁死?”
  芍药转头过去,可下一秒她就被江意秋一脚踹到墙上,把墙都砸出了个洞。
  “你……”
  她不可置信地艰难抬起头来,江意秋为何中了毒还能如此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
  可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另一个人在朝她逼近,芍药不得已再望去了侧面,那身形佝偻,身材清瘦的老人停在她面前。
  “我给你送的那么多毒药可还好使?”
  芍药骤然缩短了瞳孔,“原来是你?”
  “你记性不错,我离开的时候,你应该还只有三岁左右。”
  董凡脸上挂着慈祥的笑,芍药一只手臂勉强撑起上半身,她依旧不死地望了望,明明江意秋手上沾了血。
  “他死不了,不过你自小机灵得很,凡事都习惯留一手,但可惜,这毒对我这个有些任性的外孙,不起作用了。”
  听罢,芍药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她别过脸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董凡那苍老的面孔:“你的外孙?呵,我就没见过有人来看过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话毕,她继续恶狠狠地望着江意秋,想起身却没了力气。
  董凡看她这幅样子,似乎是起了怜悯:“好孩子,我们邻里一场,念在你曾经叫过我爷爷的情谊上,这枚止痛药可助你缓解疼痛。”
  说罢,他便将一颗药丸递到了芍药面前,江意秋看着她神色忽变,眨巴着眼睛,接过来那药丸,给吞了下去。
  董凡轻轻笑着,又缓缓起身。
  江意秋手臂上的伤口不大,这会儿都已经没怎么流血了,他看着董凡望着地上的人,正要开口,就听着下面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没有两声,就咽了气。
  江意秋松开伤口,蹲下身双手捏着芍药的肩膀,却只看见一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双大睁着的眼睛瞳孔已经涣散,嘴里散发出的味道显然是毒的特性。
  他猝然间回过头来看向董凡:“你!”
  “她也是……是被你利用的?”江意秋声音发颤。
  “小秋。”董凡轻声喊他的名字,沉默半晌,他看着从洞口穿进来的一丝光亮:“爷爷告诉你一个道理。”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这狭窄的通道中,处处透着窒息。
  董凡的声音沙哑无比,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却又有很多的不甘:“我替她了结了这痛苦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人们口中的行善呢?她若是知道,自己恨错了人,又为此手上沾了多少血,害了多少无辜人的命,怕是入了地府也无法安宁。”
  江意秋抓着芍药的衣服,手背上青筋暴起。
  “方才小姑娘又提醒我了,当初她铁了心要你的命,逼着禾家那小子写那道圣旨,难道除此之外他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董凡转过头来,像是在询问他,但其实那并不是个仍可以有正解的问题。
  事情已然过去,上天不会再给任何人一次重来的机会,也是对所有人仅有的唯一公正。
  “他若是一心保你,那他大可以不答应这条件,可是他答应了。”
  董凡苦口婆心绞尽脑汁在一旁同他说道,江意秋始终一言不发,他抬手,发觉伤口的鲜血已经凝固。
  董凡看他这般动作,摇了摇头:“你体内有蛊,一般的毒药都对你没用,毒素只会作用于那蛊虫,所以你得感谢我,给你这幅百毒不侵的身体。”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会害你性命,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信谁都不如信我。你看江有临还有那个李晏贞,他们信那姓禾的,结果呢?你信禾家那小子, 最后还不是被一道圣旨差点给葬送了性命?”
  董凡缓步过去,伸出一只手到他面前:“爷爷不会害你。”
  江意秋垂着的头就没有支起来过,只听那人又开口道:“走吧。”
  霎时,地面又猛然一震,这次的动静比上次的又大了些。
  董凡看他依旧不语,沉沉吸了一口气,“再不走这里等会儿就要塌了。”
  说完,他的手被江意秋狠狠拍到了一边,面前地上那人渐渐站起身来,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能借着一丝微亮发着光的双瞳缓缓睁开,“不好意思,方才小憩了一会儿,你说什么?”
  闻言,董凡登时气急败坏:“你!”
  话音刚落,他衣领一紧,只听江意秋一声轻笑,“不好意思,可能是方才她给我体内送的毒把你给我下的蛊虫给毒死了,你信么?”
  董凡一时僵滞在原地,满目都是疑虑:“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不管你信不信的,反正多亏了她,现在我终于不头疼了!”
  江意秋一边的嘴角微微扬起,“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需要我把你捆着拖在地上走?”
  “你当真要如此不念及恩情?”董凡沉声道,“你……”
  “什么恩情?”江意秋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指替我扛下的那一刀?”
  说罢他又哂笑道:“自导自演的戏码,不用我解释了吧?”
  “除此之外,我还要感谢你什么恩情?是感谢你害死了我爹,又间接害死了我娘,然后还在我身上下蛊,最后让我跟阿苑反目?”
  江意秋眼底的怒火再一次燃起,他的双眸中恍若出现一片火海。
  “你爹是禾言川逼死的!你娘也是他们禾家逼死的!”
  董凡苍老的声线几乎快要听不清,“我不过只是帮了他们一把,把他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给引诱出来了而已!你应该感谢我提前让你认清了那禾家小子,不过是同他父亲一样生性多疑又冷血无情!不然他为何在抉择的时候没有选择你?啊?为何?”
  质问一遍遍朝江意秋袭去,董凡自认他的问题江意秋反驳不了,事实如此谁都改变不了。
  良久,他看着江意秋嘴唇翕动,却始终没出声。
  禾苑脚边流着血,在通道另一边的黑暗里,听着回荡过来的这一声声质问,喉间失了声。
  须臾,只听江意秋的嗓音再一次响起:“因为他信我。”
  因为他信我,而不是我信他。


第102章 重归
  “他信你?”
  董凡的脸上逐渐显现出一抹扭曲的哂笑:“哈哈哈哈,莫不是我已经老了,看不懂你们这些少年人的想法了。”
  江意秋嗤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就不难为你看懂了。”
  “老了……真是老了……”
  董凡一遍遍喃喃着,江意秋看着他那副落魄的样子,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凄凉。
  地上芍药的尸身静静躺着,嘴角的黑红色血无声凝固,在那苍白的面庞上,犹如一朵盛开的曼殊沙华。
  江意秋一脚勾起地上的长刀,瞟了一眼此刻六神无主的老人,只见董凡又慢慢张开一张干枯的嘴:“当初你连夜赶回皇城,回来后那副万念俱灰肝胆俱裂的模样,可并不是假的。”
  他顿了顿,转过脸来,那双可怖的苍老眼瞳中血色渐显:“所以你不信他是吧?呵……”
  瘆人的冷笑一点点在这里放大,回荡的声音让人感觉仿佛像是置身山谷之中,可很快,地面开始剧烈摇晃,江意秋捏着长刀疾步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把人往外拖。
  那力道拽得董凡直咳嗽,又或许是被那激起的尘埃给呛了嗓子。
  除了这一道木墙之外,其他都是坚硬无比的大理石所制的石墙。
  江意秋路过一处像是刻着特殊符号的地方,猛然停住脚步,自从方才他的记忆完全恢复之后,又想起来董凡日日研究的机关术。
  董凡见他如此行径,扭动身体开始奋力挣扎起来,可怎么都拗不过江意秋。
  江意秋抬手就敲在了董凡的脖子后边,人瞬间就晕了过去。
  他侧过头去,看着眼前的景象,这里的布置没有当日那般奢华盛大,江意秋的脑海中有一瞬间再次浮现出模糊的画面,自己与禾苑一身红袍在这里犹如新婚夫夫一般对拜,他比禾苑身量高出许多,俯下身的时候额头狠狠撞在了禾苑戴着的金冠上。
  一时间走了神,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颗石子儿登时又砸在了他的头上。
  “嘶——”
  江意秋倒抽一口凉气,回过神来的时候半丈长的一大块碎石,在他旁边擦身而过,落在石板上砸得巨响。
  他望了望四周,摇摇晃晃的石壁像是随时都要垮掉,届时莫说董凡,就是他也得被埋在这里。
  江意秋看着地上那嵌入大理石中的构造,复杂的走势让人有些无从下手,他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当时他问过董凡此机关作何解。
  “江意秋!”
  倏地,他听见身侧响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江意秋猛然转过脸去。
  禾苑在出口迟迟等不来江意秋的身影,下令让人先去把院子里的人都放出去避难,而后又原路返回到这里。
  但是当他看见江意秋不仅不逃难,反而冷冷的坐在一堆乱石中,想起方才董凡问江意秋的那个问题,而他并没有给出回答。
  禾苑攥紧了手边被划拉得破烂不堪的衣袖,却缓解不了胸口的闷闷疼,可当他正要迈步朝江意秋奔去的时候。
  江意秋登时从地上蹦起来,这短短的几丈距离,他不会看不见禾苑脸上被锋利的大理石划破而流下的血。
  在禾苑朝他踏出一步,落地之时,他的身体已经被那宽大的胸膛严严实实罩着了,依然温暖安心,仍旧让他依恋。
  江意秋左手环过禾苑的腰,右手一拳撞碎了即将朝他们落去的大石块,二话不说带着人又纵身跃到了双目紧闭的董凡身侧。
  “通道那边现在肯定堵死了。”江意秋看着方才禾苑过来的那个方向,这座大殿处在城隍庙的中心位置,禾苑肯定是从他们发现的那个洞口进来的,而那个洞口又处在最边缘的位置,可怜这人从小方向感不好,只能从老地方找过来。
  江意秋指了指他另一侧的出口,“你先走,一直往前,一会儿就能看到出口。这里马上要塌了,太危险了。”说着,他的拇指小心地要去碰禾苑脸上的伤口,还未触到的时候便停在了半空。
  “我不识路。”禾苑垂下头,一眼就看见了那正转动着的机关,顿时也蹲下身去。
  江意秋看着周围石壁上的裂缝原来越密,胸口仿佛生了一团火。
  “这座庙,塌了就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禾苑说罢,就把董凡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作势要起身。
  江意秋却伸手,立马把人拉回了自己怀里,“龙脉不可毁。”
  禾苑抬眼,目光掠过江意秋并不柔和的下颌线,凝望着那黝黑明亮的瞳孔,“那这机关你能解?”
  江意秋不语,脑子里一遍遍疯狂回想那断断续续的几个画面,良久,他再次俯身蹲下。
  禾苑见他不答,在一旁也只安静地等着,留意着周围随时滚过来的石块。
  “不用勉强自己。”
  江意秋用长刀试探着那机关,鬓角渗出了细汗,他听见自身后传来的温柔嗓音。
  禾苑望着四周即将破碎的石壁,手中的月尘锋芒毕露。
  “解不开也没关系,提早告诉我。”
  唰——
  一颗落石瞬间被劈开,划一为二,散落在两边,禾苑稳稳落地,“我还有话没与你说过。”
  说罢,上边儿的石壁似乎有些支撑不住,禾苑纯白的身影在一片灰暗中显得格外夺目,月尘的坚韧连那大理石都比之不及。
  汗液顺着江意秋的脸颊滚滚滑下,他手中的长刀被那尖锐的岩石都打得卷了刃,却依旧卡不对位置。
  江意秋暗骂了一声,方才禾苑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他看着眼前这机关的走势,忽然觉得似乎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阿苑!”
  江意秋猛然提高了嗓音唤他,“之前那个柳灵是用的什么阵来着?!”
  “阴阳锁魂阵。”禾苑一边劈着乱石,一边回应他,“怎么了?”
  “那个阵有破解之法吗?或者阵眼什么的?”
  江意秋任由那把破刀戳在里边,被岩石摧残,左右这刀已经再无用处。
  他起身闪到禾苑身后,趁人凝神思虑之时,握着禾苑持刀的右手,登时手背上暴起青筋,瞬间游刃有余地斩碎了周围掉下的的乱石。
  禾苑收回停在江意秋脸上的目光,他想起来曾经研究过那个阵法,还查阅过典籍,骤然出声:“有阵眼!西南位!”
  说罢,趁这片刻没有落石的间隙,禾苑就被江意秋捏着手腕冲过去。
  如此一来,江意秋脑海中的画面便能拼凑起来了,董凡研究的邪术居然还能用于机关,也算了不起。
  江意秋借了他手中的月尘,瞄准了一处位置,正西南位,打小方向感巨佳的他确定的位置那当然是精准无比。
  正当他作势要刺下去的时刻,江意秋却又忽然转过头来,垂下眼睫,目光很是认真地望着禾苑的脸,抬起手臂,手指温柔抚摸着禾苑脸上那道血痂,轻声问他:“你方才说,要与我说什么?”
  禾苑看着地上那复杂的走势,确实神似阴阳锁魂阵的形状,可他不知道西南位置在哪一方,被江意秋如此一问,心脏顿时像被悬在了半空。
  紧接着,他就听江意秋继续道:“我方才试错了两次,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再错……”
  一瞬间,他的话被猝然碰上来的那张柔软温凉的唇给打断,禾苑踮着脚尖,双手揪着江意秋面前的衣襟,在那唇上轻轻吻了一瞬,“我爱你。”
  听见面前传来的这三个字,江意秋掌中登时便汇起一股无比强劲的气流,月尘离手,直直卡在了机关的要害。
  刺耳的尖鸣响起,江意秋双手捧住禾苑的脸,轻轻蒙上他的耳朵,那双浅色的琉璃瞳睁得大大的,眼中像是湖水一般澄澈。
  江意秋弯下腰,目光定在那小巧的薄唇上,重重地吻了上去。
  那机关被强制停止而发出的滋啦声夹杂着石板下方闷闷的滚动声,消失在禾苑的耳边,他那柔和的眉宇间似乎在轻颤,纤长浓密的睫毛打在眼下,恰似一道珠帘。
  禾苑能听见,江意秋一遍遍唤着他:“阿苑……阿苑……”
  “我好爱你……”
  禾苑纤长的眼睫下边凝结着小水珠,似玉一般清澈。
  他的苍白清瘦的手从江意秋的衣襟上,缓缓伸到那人的脖颈后,紧紧圈了起来。
  江意秋的舌在禾苑口中翻云覆雨,犹如猛虎一般攻城略地,压得禾苑细长的脖子发疼发酸。
  禾苑不遗余力地回应着他,细长的手指抓在江意秋的发丝间,黑白分明。
  有着恰到好处完美弧度的墨色卷发,依恋亲昵地缠绕在禾苑的指缝里。
  地面的颤动缓缓停止,坍塌破财的殿宇重归安宁。
  江意秋垂眼看着自己的一番战果,颇有些得意。
  禾苑的唇略微有点儿红肿,懵懵地转了转两颗漂亮的玻璃珠子,“这是……停下了?”
  江意秋看着他这吓坏了的模样,又心疼又好笑,带着人拎起地上的董凡就出了这个烂地方。
  禾苑跟着人,一路上听见江意秋从前方偶尔发出的笑声,有些不解,便问了问。
  江意秋一手拎着董凡,一手转着月尘,道:“方才骗你的。”
  禾苑怔了怔,揉着自己发烫的脸,眨了眨眼睛:“什么?”
  “其实刚才再试错一次也没事!”
  “你……”禾苑的脸霎时涨得通红,“骗子。”
  ……
  董凡被扔在地上给砸醒了过来,茫然地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
  身旁是江意秋与禾苑的身影。
  他转过脸去,看着前方诺大的皇城,语速一改往日的缓慢,痛斥道:“火油呢?我明明听见爆炸了,怎么没有烧起来?怎么没有烧起来!”
  江意秋方才刚知道火油的事,幸得禾苑现下无恙,他怒然拔腿疾步过来,提起董凡的衣襟,几乎是从喉间溢出的声音:“我只问你一遍,还有一批火油在哪里?”


第103章 思君
  “呵呵哈哈哈……”董凡被狠狠提着面前的衣襟,苍白的发髻松动摇晃着,“他那么聪明,自己去找啊!”
  江意秋勃然大怒,再让禾苑身入险地,他怎么能够允许?
  据禾苑同他说的,江蘅一行人跟着他在前三处酒楼中就已经弄出来不少的火油了,如果董凡真要把整座皇城化为火海,那他势必要在最后一声爆炸中燃尽所有。
  江意秋看董凡咬死不想交代的模样,捏着的拳头骨节声声响动。
  禾苑眼睫半垂,缓缓走近:“您也曾悬壶济世救过很多人,难道如今就真的忍心残害这么多条无辜的人命吗?”
  闻言,江意秋缓缓松开了董凡手中的衣料,他在幽暗之中看见了一丝白光。
  “悬壶济世?”
  他们听见董凡沙哑的声音,太过虚浮。
  又闻那一声声哽咽,董凡似乎像是自嘲一般地发笑:“可这世道,又与我有何干系?人的命与那蝼蚁又有何区别?呵呵……”
  董凡双目空荡荡,瞳孔中满是皇城中亮着的彩灯,可那一家家的灯对他来说,都无关。
  “这人世太苦,不如让他们都早点解脱。”
  他像是自诩神明一般,让江意秋听得一股火直窜头皮,正要破口大骂,却被禾苑轻轻拍了拍手臂。
  江意秋转过头去,看禾苑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别冲动,江意秋一时间心中的火就被扑灭了大半。
  董凡沉默半晌,只听后边儿禾苑开口道:“您想‘拯救’这些身处苦海的可怜之人,助他们脱离这人间炼狱,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算是您的一片慈悲心肠了。”
  闻言,董凡回过头来撇了禾苑一眼,想起面前这小子太过狡诈,稍不慎就被其套话,冷冷哼了一声。
  后边儿忽然传来一阵闷闷的马蹄声,昭阳急匆匆跑过来,江意秋回身过去,只听他说道。
  “主子,校场的人几乎被霍渊带走了一半!方才多亏殿下提醒我我才反应过来,之前那个副将也跟着叛变了!”
  “他娘的脑子长着是干嘛用的!”江意秋低声骂了一句,接着就听禾苑问道:“高将军那边呢?”
  “并没有发现有人出入皇城!”
  闻言,禾苑沉思须臾,他们的目标是整座皇城,而他们转移百姓声势浩大,必然早就被董凡察觉,而他不可能对此置之不理。
  “他们还在皇城。”江意秋沉沉出声。
  与此同时,高剑信仍旧在指挥百姓避难,方才的四次爆破好在没有引发大火,并且都及时扑灭了,少数周围的百姓见如此骇人之事,先前对城北的热闹不感兴趣的,现下都统统一溜烟儿跑去避难了。
  江蘅带着人依旧在四处搜寻,把禾苑有所怀疑的几个地方都找遍了,却没丝毫线索。
  蓦地,他抬手示意众人警觉,江蘅微微蹙眉,屏息凝神看着那步伐整齐排列有序的队伍,领头的他当然知道,那才失去了双手的霍渊。
  但以他们现下这一批人,正面刚是毫无胜算,江蘅一行人方才损失惨重,好些兄弟来不及退出来,火药便爆炸了。
  江蘅能听见霍渊在说话,但距离有些远听不太清,他小心凑近了一些,勉强能听得见一些只言片语。
  后边的兄弟提醒他不可再靠近了,若是被发现那怕是会被敌方这么多人围剿,江蘅微微怂了怂肩膀,无奈只得把他听到的一些串不成句的词语让人给送去给禾苑。
  禾苑看着手中的字条,睨了眼一旁悠悠然坐在地上赏星星的董凡。
  “霍将军有点本事,不过我很好奇您是怎么说服他,这么甘心为您卖命的?”
  董凡微微转动眼珠,不欲回答却反问道:“我也很好奇,那日小秋兵临城下的时候,你是怎么敢一个人出城对峙的?若是他能就此杀入城中,我就不必再费这诸多心思,也不必在这里与你周旋。”
  禾苑听罢,心脏仿佛被捏得发疼,以江意秋那日的狂躁状态,一旦带兵入城,让守卫边关的将士们把刀对向他们曾拼死守卫的百姓,那待血流成河后,江意秋也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江意秋在面对孤身走过来的禾苑时,眼里出现那道熟悉的身影,连绝情蛊毒都失了效。
  董凡想起来江意秋方才在通道里说的话,轻蔑地一笑:“你还真的是信他……不过说实话,他把你留在这里就不怕我还留有后手吗?”
  “还能有什么后手?难不成最后那批火油就在这里?”
  禾苑偏过头去,挑眉问道,他也不接董凡的话头,彼此就在这里拉扯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诈出来谁的话。
  蓦地,禾苑从地上站起身来,“今夜月色好,您在此赏星星也挺好,就这身后那么大一片废墟狼藉,还有被砸得翻出来的沟道,很符合您的品味,恕晚辈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董凡斜了他一眼,料定禾苑依旧不敢赌城中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在这里一直陪自己耗,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继而又响起一阵马蹄声,董凡才从地上艰难起身。
  方才城隍庙中霍渊带来的所有手下均被江意秋他们擒获,这座庙里只剩下他一人,他抬眼直直地望着那尊依旧稳稳立着的佛像,凌乱的发丝有几根搭在了眼睛上,苍老的目光里说不清有没有一丝忏悔。
  小年急匆匆跑回皇宫,却没找到李念慈的人,“难不成已经走了?不会吧……难道不道个别就走的吗?”
  他飞进李念慈住的小院,不像是收拾过行李的样子,只是依旧乱成一团无法下脚就是了。
  院子里木架子上的药草都没有收,小年细细想着,又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又凑近了闻,嫌弃地摆了摆手,李念慈那么宝贝这几味药材,要走的话肯定会带上。
  还没想出个头绪来,就听见屋檐有响动。
  “谁!”
  小年登时顺着那声音,利刃反握在手中就飞身冲向那声音所在的位置,正要出手,却发觉那身影也太过熟悉。
  “江……”小年一脸惊诧:“江公子?”
  他猛然收回了手中的刀,只见江意秋回身,高大修长的背影直接遮住了背后的月亮:“怎么没有守着阿苑?”
  “殿下说让我去城北,刚好顺路,我就回来看看小大夫在不在,找他半天了也没见到人。”
  小年条件反射一般想也不想就很是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江意秋却道:“让你去城北就赶紧去,说不定李念慈就在那里。”顿了顿,他又道,“阿苑是不是改了这殿的构造?”
  “没有改啊。”
  小年睁大眼睛,却又反应过来:“哦对了!是另造了一座新院子。”
  “哦?”江意秋抬手支着下巴,顺着小年的手指看过去。
  迎着明亮的月光,江意秋立身在房檐上边,瞧着空荡荡的殿内,有一处角落的飞檐与其他地方的样式全然不同。
  小年也才想起来那地方江意秋还没去过,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却还是道:“要去看看?”
  “不了,我来这里是来看看阿苑当时叫人修缮宫墙有没有把狗洞给补上。”
  “?”
  说罢正要走,却被小年叫住。
  “那个院子……是殿下特意给你建的。”
  江意秋顿时定住了身,回过头来,小年却将一把看上去很是精巧漂亮的钥匙递给了他,“这是那间屋子的钥匙。”
  本来没怎么在意的他,被小年如此特意提起,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
  左右现下也是来探个路,不急这么一盏茶的功夫。
  小年走后,江意秋脚底猛地发力,三两下翻身就进了那院子,抬眼仔细瞧了瞧那院子里的装潢,感觉有些熟悉。
  走廊栏杆的雕花样式,他曾经也在哪里见过……
  两边似乎是新栽种的花草和矮灌木丛,还有几株小树苗,光线有些暗,不太能看清。
  江意秋没太在意,掏出个火折子点燃,用方才小年给的钥匙打开了这座院子里唯一的一间房子。
  正想着禾苑为何要给特意给他修建这样一座院子时,推开门的一瞬间,当他手上的火光映射到那一颗颗晶莹璀璨的宝石上,有形的光斑重叠,投在他脸上的时候,江意秋似乎已经明白了。
  他嘴唇翕动,张开又闭合。
  他在原地呆立片刻,双眸像满是星辰的夜空。
  江意秋缓缓迈开步子,拿着火折子一路朝前走去。
  手指滑过一排排耳坠、玉佩、发饰,抚过一件件锦缎丝绸织成的华丽衣衫,满满当当塞了一柜子的鞋靴。
  江意秋记得这些东西的摆设,记得挂耳坠的木架子是几排,记得鞋靴摆放的位置,记得衣服应当是一整面墙,记得最珍爱的东西要藏在最隐蔽的地方,霎时,他的记忆同现实交错。
  但这里是长生殿,不是曾经的江府。
  他顺着脑海里的画面,略微有些踉跄地扶着木柜走到了最里面,果真在墙面中镶嵌着一个隐蔽的小抽屉。
  江意秋颤抖着手,拉开了抽屉。
  里面是以往他每次从边关回来之后,给禾苑带的各种小玩意儿,最多的是话本子,也有他江意秋戴过的额饰、耳坠。
  他的心脏仿佛像是被热火灼烧一般,难受得呼吸都疼。
  猛然间,江意秋终于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登时回过身去,在那一排排华服中寻着什么。
  不出两下,他便摸到了,那似被火烧焦的一小块衣角,他对着微亮的火光,眼神盯着那被烧焦的地方,顿时脑海中风浪渐起。
  那日他偷偷回到宫里,都看到了什么呢?
  看到成了一片废墟的江府,看到了平静如常的禾苑,看到禾苑屋里曾经属于他江意秋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
  可是却怎么没有看到废墟里处在他寝屋的位置,那里的残骸几乎比别处的都少,可是整座江府里,明明就只有他寝屋里边的东西最多。
  他怎么没有察觉禾苑那异常的平静是因为他根本就说不出几句话,因为吸入了大量的浓烟导致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怎么能没有发现呢……
  江意秋支着一只手撑在柜子上,在原地伫立良久,而后稍稍稳下情绪,抹了一把脸,继而转身回头要去把那墙里的小抽屉给关上,可稍稍推动后却突然掉落出来个小东西,落在地上没有声音。
  他蹲下身,捡到手中发现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江意秋知道它是信。
  他秋后出征带着的箱子现下搁在乾圣宫,里面都放着禾苑写给他的信,写的大多都是嘘寒问暖担心他安危的话语。
  江意秋捏着一角,轻轻掸开。
  宣纸上面的字清秀可观,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想你。”
  那是禾苑唯一没有给江意秋送出去的一封信。


第104章 定局
  “有毒!”
  城北的一个小饭馆里,骤然倒下个人,待将其翻过来,众人瞧见那死得极其惨烈的面相,一下子都炸开了锅。
  所有人围着那具尸体形成了一个圈,只有个少年人从人群中出来,稳稳迈步过去,低下身体,闻到了刺鼻的气味。
  可还没等李念慈开口,就听见有人惶惶道:“早前就听说皇城里要出大乱子,这……这居然就有人在水里下毒!我看这里是待不了……待不了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再待在皇城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慌了神,饭馆里本就人挤人,这恐慌一旦形成,那后果不堪设想!
  “大家请等一等!等一等!我有话说!”
  李念慈提着嗓子喊道,可一时间这楼里纷乱嘈杂,根本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他正急得手脚无措。
  砰——
  忽然地面被砸得一声闷响,一时间楼里的人纷纷定住身,看向那“从天而降”的小年。
  小年摔得眼冒金星,但立马就把自己拍清醒了,甩了甩头,指着人张口就道:“他撒谎!”
  这明朗又能吸引众人注意力的三个字,顿时将大家的理智稍微往回拉了一点,方才只吵着要回家的那个人一下子面色稍显心虚且慌乱。
  “你……我撒什么谎了?”
  大家的目光又从那人身上,转回了小年身上。
  小年负手,一脸镇定道:“你刚才说‘居然就有人在水里下毒?’那我且问你,他与你非亲非故吧?况且这人长得也不怎么吸人眼球吧?你怎么那么注意他?还有,他的餐桌上摆着那么多道珍馐美味和佳酿,他喝哪门子的水中毒?”
  李念慈起身,也伸出手指向那人:“我看到了,就是他往这饭馆旁边的水井里倒了奇怪的白色粉末进去!”
  那人听得此话,立马就开口反驳,可是他在众人心里已经是撒谎的人,那他再说什么,大家都不会再信。
  听见那人被痛揍的声音,小年转过身去偷着笑,看见李念慈朝他走来,凑过去小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你老师可能会让人在城里下毒,所以才过来的啊?”
  李念慈偏过头去嗯了一声,“那你为什么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啊?”
  “那当然是为了方便找你啊!这么多人,可不得爬得高一点才行吗?”
  小年看着地上仍在被重捶的人,心里无敌解气。
  现下整座皇城,北边人声鼎沸灯火满天,南边却恍若空城一般,但若再仔细看去,那交界处下方有明亮的橙黄色火焰,并不是彩灯,而是燃着火的箭矢。
  霍渊一声令下,那如星火般的箭就如雨一般,好在江蘅及时通知过高剑信,将士们持盾抵挡暂时稳住了形势。
  这交界之地,处在皇宫的两边,东西方距离相当。
  高剑信与高月玥一人负责守一边,面对城中突然反叛的这么一批大规模军队,父女两个借着高处的优势暂时没落下风。
  可敌军胜在数量众多,似乎军械也齐全得很,猛攻一波接着一波。
  皇宫的宫墙之高,霍渊他们望而却步,转而只能绕至两侧,自持人数众多且控制了校场的大多数军械,敌军士气正盛。
  高月玥看了看己方疲累不堪的将士们,眼见着敌人下一波进攻又要来,咬紧了后槽牙。
  正当她举起手中的长刀时,眼神余光忽然瞥见东边像是出现了一条金色的河。
  那河流滚滚而来,直奔她这里,高月玥捏着刀骤然奔下了城墙,骑上马就领着众将士义无反顾往前冲。
  她的汗液打湿了额间的碎发,出刀狠戾犹如阎罗。
  他们人数上根本不占优势,敌军像是胜券在握一般打得忘乎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带兵来支援的昭阳。
  等到对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而这战败的消息立马就传到了霍渊耳边。
  可他脸上却是露出一抹笑意,“就是现在。”
  原是因着霍渊察觉到高剑信时刻注意自家女儿的安危,索性故意在西边降低了火力,好让高剑信分出人手去支援高月玥。
  那副将却犹豫道:“可是到现在,那个江意秋还没出现……”
  “肯定是被拖住了走不了,他那边有董神医在,况且面前这老头已经中计了,我看他就领着这么几个人,怎么跟我们打?城中现在定然乱成一片,他们还要顾及里面,此战我们必胜!”
  “是!”
  燃着火的箭矢一发连着一发,高剑信右上臂被刺中,伤口有些大,他侧目望去,自己的人都倒了一大片。
  高剑信眺望着东边,他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居然看见高月玥单刀驾马朝这边冲了过来。
  “月玥!快走!”
  前方就是乌压压的敌军,高月玥自打反应过来他们中计之后,立马就失去理智朝这边狂奔过来,昭阳在后边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高剑信顿时感觉心脏都要骤停,却忽觉身后怎么响起来冲锋的高呼。
  他回身双手撑着墙往下看去,火光之中那修长的身影还有手中的长刀,高剑信一眼就认了出来。
  江意秋身后只跟着百余人,高剑信蹙紧眉,这不是以卵击石吗?而且他怎么是从后方出来的?
  待他回过头去,只见敌军的后方不远处亮起一道明黄色的圆弧线,待看清这一眼明了的围剿局势,高剑信才堪堪放下心来,猛然就跌倒在地上。
  敌军打头阵的都是弓箭手,霍渊怎么也不会想到江意秋会带着人钻皇宫的狗洞,直接出现在他们的正前方,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前方战线就已经被江意秋带人打得溃不成军。
  输赢已然明了。
  江意秋手中的长刀,霍渊觉得眼熟。
  他的双臂已然失去,如今战局也已定,他看着江意秋高大威猛的身躯一步步走进,喉间一点点在震颤。
  江意秋立身在他身前,半敛着眼眸,冷冷道:“念在你我曾经有过一点主仆情谊的份上,我给你个痛快。”
  霍渊动了动唇:“多……”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血溅当场。
  江意秋转了转沾血的刀,收回势,他身材高大,立在众人之中本就无比显眼,加之现下站在木车上,几乎人人都能望见他的身影。
  他望了望四周,提高了嗓音,既有威震四方的强盛气场又有杀气凛凛的狠戾果决:“这就是叛军的下场。”
  霍渊才跟了江意秋这么一小段时间,有什么是江意秋猜不到的,况且这人从来都没有跟着江意秋攻过城,仗着人多,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高月玥确定高剑信只是受了外伤加之力竭之后晕倒,才把漫到眼眶中的眼泪给生生憋了回去,抬头又瞪了一眼晚来的昭阳。
  “姑奶奶!我刚才在后面跟你说那么大声!我都怕敌军是不是听到了,你居然一个字都没听见!”
  昭阳无奈沉了沉肩膀。
  “你下次来了能不能先说最要紧的!”高月玥气急了,连连咳嗽,断断续续又问,“你们怎么还分两批人来啊?就不能一次性把敌人打退吗?”
  昭阳闻言,偏了偏头:“什么?”
  方才在昭阳他们来之前,高月玥就他们就已经快要受不住防线了,但东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批友军,替他们分担了一些火力。
  江蘅带着兄弟们在墙角包扎伤口,他自己也伤得不轻,大腿外侧被戳了一个大口子。
  “总算是能喘口气了……”
  “可是……不知道主子那边怎么样了……”
  布条缠在伤口上,猛地用力一系,江蘅倒吸一口凉气,“江意秋已经赶过去了,应当是无碍。”
  忽然,一旁的兄弟打了个哈欠,江蘅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已经过了。”
  禾苑悄悄坐在马车车后边,看着眼前逐渐远去的皇城,他的心有些慌乱,暗卫都被派去城中秘密保护百姓了,他此刻身边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加之他本就方向感差,这会儿黑漆漆的天,一点月光都没有,他心里越来越没底。
  但他确实是找到最后一批火油了——就在这马车里,董凡在前边驾着,似乎想要把这些猛火油运到某处去。
  禾苑偷摸瞧了一眼前边,望不到头的黑暗——他根本摸不清方向到底是哪。
  车轱辘在地上碰撞着,晃得他的头也跟着晕,禾苑眼睫半阖,忽然动了动鼻子,倏地立马反应过来,是迷药的味道!
  董凡嘴角露出可怖的一丝笑意,听见后边闷闷的一声,猝然勒马。
  脚步缓缓移了过去,被云层遮住的月亮此刻又重新显现,白光洒在禾苑的侧脸,董凡蹲下身去,沉默地看着这张脸。
  江意秋回到庙里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急得毛焦火燥。
  他当然相信禾苑能不费吹灰之力压制董凡,但那仅限于武力方面,论毒药,这天下之人恐怕就没有比他董凡更擅长的。
  让他更火烧眉毛的是——禾苑是真的不识路,尤其现在还是黑夜。
  江意秋一个劲儿地来来回回找那可能会存在的蛛丝马迹,眼中都起了红。
  昭阳看着自家主子这幅模样,都没怎么敢说话。
  江意秋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蓦地,他发现地面上两道深深的车轴印。
  倒不是因为那印记明显得能在这么暗的环境下凸显出来,而是那车轴印子上落了一颗闪闪发光的耳坠,由于明亮的月光,它才那么显眼夺目。


第105章 除夕
  雪融化汇成的冰水涌入河中,细细的水流声飘进禾苑耳朵里,身体传来的彻骨冰凉将他强行唤醒,揉皱的眉宇间透着一丝痛楚。
  他神思尚未清明,只微微半睁开眼睛,看见模糊的光斑交错闪烁,明黄色的火焰胡乱左右摆动着,那亮着的地方离他有些遥远。
  “醒了?”
  董凡蹲坐在其身侧,饶有趣味地凝视着他,即便在黑暗里,禾苑的皮肤胜雪,依旧能清晰看见。
  “你扰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禾苑听见这声音,脑海里骤然间升起一股刺痛,他手肘撑着地面,勉力支起自己坐起来。
  “那真是万分抱歉。”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稳定从容,模样恭敬端正。
  “不过也不全是我,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起初我真的想与您和谈,一切也都还有转机,但瞧您已经是心意已决,那晚辈就只能尊重您的意思。”
  董凡的发髻都散落掉,苍苍白发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禾苑能看见他眼底的猩红。
  “呵呵……你是个聪明人。”
  董凡转过脸去,“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既猜到最后的火油就被我随身带着,那大概也能猜得到我要用它来干什么,又为何要坚持以身犯险跟着我?”
  禾苑方才趁着董凡没留意自己,目光将周围都扫视了一遍。
  “既已入了瓮,那缘由还重要吗?”禾苑站起身来,发觉自己脚下有黏糊糊的液体沾在了鞋底,同时注意到衣衫都被打湿,仔细一闻,全是猛火油的刺鼻气味。
  董凡瞧他这番动作神态,喉间又响起低低的沙哑哂笑:“都不重要了,那你就跟我一起死吧。”
  说罢,董凡就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东西,禾苑想都不用想那是什么,登时心都漏了一拍,即刻出手去抢董凡手中的火折子,袖子飞起甩掉的油滴四处飞溅。
  “我答应过小李大夫不会让您死,您若是想赎罪的话,一死了之未免也太过容易!”
  董凡抽身躲避,火折子在空中轮番抛了两个回合,听见禾苑如此道,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却仍旧又讥笑道:“那小子还记得我这个老师!却处处跟我对着干!”
  禾苑中了迷药,这会儿手脚酸软得很,听见董凡的情绪陷入几分暴躁,接着又冷冷道:“那是因为您干得都是害命的事,可是李念慈学的是什么?”
  “我……”董凡不记得李念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药园,但他走之后再没有回去看过他一眼。
  禾苑抓住这转瞬即逝的一个机会,奋力一掌拍在董凡手腕,那火折子飞上天,落在了禾苑手里。
  “他肯定早就知道你在背后都谋划了什么,何栀子、见血封喉、疫病、蛊毒,哪一个不是出自您的手笔?”
  蓦地,他们身侧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禾苑转过脸去,他又再一次注意到那远远立着的一把火。
  就在他愣神的一刹那,董凡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柄利刃,直直朝他刺过去,禾苑扭动身体躲避,手中却蓦地一空。
  “呵呵呵……小秋来的还真快……”
  绝尘奋力朝禾苑狂奔飞去,江意秋闻到刺鼻的火油味,看见前方两个人缠斗在一起,禾苑的动作居然稍显迟缓,他心间猛然一紧。
  禾苑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力气也去了七八分,“我知道您是一心求死,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一死了之!”
  他拽着董凡的手臂,却使不上劲,他觉得董凡像是疯魔一般地要那火种,那瞧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双目之中都是罪恶的鲜血。
  一时间,他惊觉自己再没了办法。
  江意秋看见董凡抽身到另一边,手中拿着那火折子,而他与禾苑周围都倒了火油,江意秋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快被一刀刺穿。
  禾苑撑着身体没有倒下,额间冒着豆大的汗珠,双臂都在微微发颤,他看见董凡张开了嘴,对他说了什么。
  霎时,眼前的无尽黑暗被凶猛的火焰吞噬掉,火光乍起,一时间照亮了整座山林。
  轰——
  江意秋从绝尘上奋力跃入半空,在那火焰染上禾苑的衣角前一刹那,拥着人跳进了后边的冰河之中。
  禾苑没有感受到灼烧的痛楚,却是有些刺骨的寒冷。
  两人的发丝在水中触碰,缠绕在一起,禾苑双目紧闭,看着他唇边不断上浮的泡泡,江意秋一把将人拉进自己身前,把着禾苑的后脑勺,将唇贴了上去。
  禾苑感受到传入身体里的一抹温热,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眸中滚烫的热泪融在这彻骨的河水中,他骤然间想明白了为何董凡特意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地方树一把火:除了让江意秋早些发现,再不起别的作用。
  董凡消失在火海前对他说了声:谢谢你。
  那毅然奔赴死亡的决心,谁都拉不回来。
  江意秋察觉到禾苑的异常,换气都换不过来,急忙托着人把头露出了水面,那在空中绽放的烟花就悬在他们的头顶,这里原先摆放的烟花没有来得及转移,被猛火油一点,悉数在今夜化作流星飞向夜空。
  两人在这寒冬里的冰河里,身体早已没有了知觉,江意秋搂着人的手臂却不曾松动过一分。
  他带着人上了岸,那熊熊烈火旁,江意秋才觉得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一点温度。
  他看着怀里像是失了神的禾苑,心疼地猛抽了一口气把人抱紧在怀里。
  “别勉强自己,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替别人做决定,自己选择的终归怨不了别人。”
  江意秋温声哄着怀里的人,一手绕着禾苑的脖颈捧着他的脸,让其贴在自己的胸口取暖,禾苑整个身体都缩在江意秋炽热的胸膛。
  “我……我……”禾苑一遍遍喃喃着,喉咙却好像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江意秋低头,看着火光打在禾苑的脸上,却依旧遮不住那煞白的脸色,顿时拧紧了眉凑近去吻禾苑滚烫的眼睛,“阿苑,我知道……我知道你尽力了。”
  江意秋感受到怀里的人因情绪失控和寒冷而抑制不住地颤抖,把人抱得更紧了。
  禾苑喉咙几乎失声,听见江意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哄着他,他胸口的呼吸更显急促,好像一股气憋在心里堆积了好久,此刻终于爆发了一样。
  他拢起眉头,用僵滞着的双臂环上了江意秋的脖子,艰难起身,将头搭在江意秋的肩膀上,一遍遍用气声说着抱歉。
  江意秋听着心都快碎了,忽然,在他们前方的夜空中,绚丽灿烂的烟花照亮了整座皇城。
  “阿苑。”
  江意秋轻轻拍着禾苑发颤的后背,耐心给人顺着气,他的大氅将人都拢在了里面。
  “别难过了,再哭就不合适了。”
  江意秋侧过脸去亲了亲他的耳朵,“生辰快乐,阿苑。”
  闻言,他怀里的人终于缓缓冷静下来一点,江意秋把脸偏过去,逗他:“是不是以为我忘了?这么美丽的烟花,你不看就太可惜了。”
  禾苑闷闷道:“方才不是已经看过了……”
  江意秋听着禾苑沙哑的嗓音,心疼地苦笑了一声:“哪儿能是这个呀?”
  说罢,他捏着禾苑的肩膀,把转了个方向:“看那边。”
  江意秋微微侧过脸来,看见那哭得都有些微肿的两个大琉璃珠子,缓缓亮了起来。
  禾苑望着远处的烟花,一言不发。
  江意秋凝视着禾苑的侧脸,消瘦得下颌线都清晰了许多,他握着那人纤细修长的手,心口一阵阵发疼。
  良久,江意秋看见禾苑唇缝微微张开,听见极低的一声:“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
  话音刚落,禾苑再一次被江意秋重重地拥入了怀抱,“是我的错。”
  禾苑听见江意秋的呼吸都在发颤,他闭上了双目,伸出双臂回抱住他。
  猛然间,他摸到了一颗温润的珠子,被他们两个人的体温给捂得热烘烘的。
  那发着光的耳坠子在禾苑白皙的手指间,细细的微光映在他浅色的琉璃瞳中,禾苑喃喃道:“我还以为丢了……”
  闻言,江意秋松开了些手臂,忽觉耳垂上猛然一紧。
  他怔怔片刻,而后放松了眉眼:“这是终于要娶我进门了吗?”
  禾苑深情地同他对视,江意秋不用听到任何回答,他俯下脸去,两人热烈拥吻。
  远处的烟花依旧绚烂,他们也仍旧是他们。
  —全文完—


第106章 番外 关于皇上总想下厨这件事
  夏日炎炎,皇宫里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放眼望去众官员们都有序从金銮殿退了出来。
  禾苑这几日总像是有心事一般,小年想着,或许是他们的皇后已经出征有半月了。
  “皇上,外头太阳大,待久了一会儿更热了。”
  听罢,禾苑才缓缓起身,“今日是初几?”
  “初六啊。”
  小年在后头跟着他,他捂着嘴小声凑到禾苑身后:“皇上昨日也问了,我看您是想江公子了吧?”
  这里还是金銮殿,禾苑清了清嗓子,一抹红悄悄爬上耳垂。
  “那明日一早你且去集市上给我买点新鲜的五花肉回来,要那种偏瘦一点的。”
  小年眯着眼在后边儿偷笑,连连应着,又跟他补充道。
  “是不是还需要些香料啊?比如桂皮什么的?”
  禾苑听了,驻足回过头来问他:“看起来你像是很精通的样子,不然你吃过午饭就去买吧,我下午试试。”
  小年看着自家主子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无奈摊了摊手。
  当今圣上要苦学厨艺,长生殿的后厨忙得跟过年一样。
  禾苑捏着菜刀,后边儿的人冷汗直冒,只是切肉片,那架势跟砍人头一样。
  “皇上,当心手...那刀不是那么拿的...”
  唰唰唰——
  菜板上的两斤五花肉,被禾苑切得要么全是肥肉,要么全是瘦肉,五花肉也各凭肥瘦分了家。
  切肉不行,禾苑又去调制酱料,看着面前摆得整整一桌子颜色或深或浅的,不知道啥玩意儿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液体,禾苑依旧不气馁,可是待厨子伸手一一给介绍完,禾苑觉得还是四书五经更好记。
  听罢,禾苑拿起个小碗,右手持汤匙,开始认真调起酱汁来。
  “皇上,您的袖子!”
  酱油还没入碗,倒是先被禾苑的衣袖吃了一遍。
  “皇上,让小的来炸吧...”
  那厨子还是担心那油会把他再烫到,出声要帮忙,但禾苑偏不信这个邪。
  “拿个大汤匙来就行了,这次肯定不会被烫到。”
  说罢,就有个陶瓷大汤匙送到了禾苑面前,他淡淡接过。
  众人的呼吸都弱了三分,看着禾苑把厨子重新切好的方块五花肉弄进了那大汤匙中。
  禾苑正要转过身去,将肉放入那口大锅中,那大汤匙却在转身的一瞬间,从他手中开裂成了碎块,连带上面的肉一起掉在了地上。
  小年看到,眉毛都跟着抖了三抖:这得是有多用力,才能把那陶瓷汤匙给直接捏碎了...
  待禾苑折腾完,出了后厨的门,众人齐齐将那一双双可怜至极的目光投向了小年。
  小年扶额:“我也没办法啊...只能祈祷有些人能早点回来管管咯。”
  前几日江意秋已经送信回来说约莫初七就能回,只要再熬一熬,便能又重新过上快活逍遥的日子了。
  江意秋在的时候,小年便不在宫里住了,李念慈在长安大街开了个药材铺,免费给人看诊,他也偶尔过去帮帮忙。
  夏日的夜里空气凉爽,漫天的星斗瞧着地上眉目间透着一丝忧愁的人,小年也挂在树上撑着两只手臂无奈地看着自家主子。
  蓦地,小年神色一转,咻的一声就从树上跳到了屋檐,禾苑听见,抬头望了望并没太在意。
  他从凉亭中起身,方才从寝殿出来,便没再束发,柔顺黑亮的发丝随着动作在纯白的薄衫上画出一道月牙似的弧度。
  池塘里的莲花开得正好,禾苑缓步过去,指尖轻碰上那清香,一时分不清美的是他的玉手还是那花中君子。
  霎时,他听见墙外边传来异常的脚步声,禾苑微微拢眉,骤然轻轻蹬地而后凌空跃起,隐身在池塘边的石山后边。
  禾苑屏息凝神,待听清那明晰的脚步声后,正准备出手,却回过神来他已经好久没有随身带兵刃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这人能溜进他的寝殿,不容小觑,江意秋现下不在,禾苑沉住气稳了稳心神,还是决定先发制人。
  脚步声已经快到了跟前,禾苑想着旁边就是池塘,是个好机会,果断闪身到那人后边抬臂就是一拳,可他的手刚挥出去,就被拉住了手腕,紧接着扑进了宽大结实的怀里。
  池塘的水面上映着浅浅的倒影,两人之间起的一阵风扰乱了水面的平静,丝丝波澜流淌着像是天上的银河。
  江意秋抱着人,鼻尖贴近了禾苑的墨发,贪婪地嗅着那抹淡香。
  禾苑脸埋在那人胸口,闷闷道:“一身汗。”
  不消多想,江意秋骑着绝尘真就一骑绝尘,听胸口那人如此道,他松开人,捏着禾苑的下巴,稍稍用力抬高那张精致又带点,眉眼半是深情半是轻佻道:“还不是想你想的。”
  禾苑被他看得耳尖悄悄攀上一抹绯红,还没等他回话,江意秋就俯身朝他压了过去。
  这院里的一角偷偷藏着两人之间的亲昵,禾苑双眸紧闭,眼睫轻颤,江意秋掌着他的后腰才没让人滑下去。
  唇齿之间交换着两人小半月以来的情思,江意秋揉捏着禾苑的耳垂,笑他:“怎么还是不会换气?”
  江意秋的吻太过密集,禾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
  “你多教教我,我就会了。”
  禾苑双臂攀着江意秋的肩膀,这话一出,显然是在惹火。
  “只教这个怎么行?”江意秋把人禁锢在他面前,掐着禾苑的下颌,“还得教你点儿别的。”
  鲤鱼窥听着池外的动静,虽然春天早就过了,但春光依然在。
  背后是石山的凉,前边是滚烫的胸膛,悬在空中的慌乱根本摸不到地面。
  孤立在水面之上的莲花被晚风晃着细细摇动,凝在花瓣上的玉露越积越多。
  皎皎月光打在那清透的一小汪水上,待攒不住后滚滚向池中泄去。
  翌日清晨,金銮殿里江蘅看了眼时辰,按理说禾苑早该到了,后边儿的大臣们毕恭毕敬站着,他侧脸去发现沈尘尘匆匆走了过来,悄声同他道:“小年方才来说昨夜里江意秋就回来了”。
  江蘅:“...明白了。”
  江意秋早不早地就去了趟校场,回来用了个午膳后又打了三套拳,这会儿又有点饿了。
  昭阳不在,他只能自己去,一走进那厨房就闻到一丝甜腻的味道。
  他见到那案上搁着的一碗红到发黑的食物,转了转眼珠,问那厨子:“那是?”
  厨子只能如实回答,还偷摸添油加醋了一番,于是江意秋半拉着脸又原路返回。
  夕阳的暖光爬上木榻,光芒照在禾苑白皙的手臂肩膀,看得见那一圈圈触目惊心的粉红色牙印。
  江意秋坐在榻边,看着那白嫩的皮肤上都是属于他的痕迹,嘴角浮过一丝笑意。
  片刻后,他又仔细查看了一番禾苑的双手,确定没有被烫到的痕迹以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榻上的人睫毛微微动了动,江意秋才放低身子,将头埋到禾苑的颈窝里,一个劲儿地蹭他。
  禾苑被江意秋的头发挠得发痒,双手去扒,嘴里含糊不清:“别闹...我还想再睡会儿...”
  江意秋贴着他不走,“别睡了,你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昨夜里消耗那么大,今天得多吃点才行。”
  “不想起...我腰疼...”禾苑闭着眼不愿意睁开,“起不来...”他扭了扭身体,可江意秋依旧纹丝不动趴在他身上。
  江意秋咧开嘴角,“那我抱你起来。”
  禾苑正要开口拒绝,就被人一把从被褥里薅了起来,他这才缓缓睁开些眼睛,细长的眼尾处还有些红痕,他呆呆地望着江意秋的脸,“我不饿...”
  江意秋无奈叹了口气:“真不饿?”
  禾苑那双眼睛又快要闭上,无辜地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个问题。”
  禾苑听罢,依旧闭着眼睛,偏了偏头示意他说。
  江意秋看他这困得不行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禾苑的脸。
  “你昨天是不是又去厨房了?”
  闻言,禾苑倏地提了些精神,眨巴了两下眼睛,抬起一双琉璃珠子望向江意秋,没好意思开口。
  “我以前是不是说过:以后再不准去厨房了?”
  江意秋将脸凑近了,眼神很是危险地盯着他。
  禾苑脑子里飞速转了半晌,最后嗫嚅道:“我这不是...怕你饿了...”
  江意秋捏着禾苑的手腕,那目光游动在他身上。
  禾苑瞧他脸上的神情,又立马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说罢他就要起身下榻,却被江意秋又按回了被褥里。
  那人捏着禾苑的下巴,语气低沉:“再让我知道。”
  “你去一次。”
  江意秋又顿了顿,双目凝视着禾苑的那漂亮的星眸,“我们就多来一次。”
  斜阳被屏风挡在了外边,里头的风光不可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