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他娶了男妻》作者:豆面儿   简介:   宁沉是庶子,从小受尽了冷眼。   直到有一天,那个尊贵的小侯爷,向皇帝求娶他。   他身子不好,打心底里羡慕小侯爷,得知要成婚,羞涩又忐忑。   两人成婚后,他以为谢攸真的喜欢自己,尝试着靠近,却吃了无数次闭门羹。   后来,他从谢攸的好友口中听到:“什么主动求娶,不过是看那病秧子的爹不爽,娶了他来羞辱罢了。”   “一个男妻,也不怕别人取笑。”   后来他趁谢攸出征,带上包裹离京,却恰逢乱军,差点成了刀下亡魂。   谢攸提剑赶到,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声音颤抖:“还好…还好你没事。”   宁沉伸出手,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了他。   谢攸不喜欢宁家的儿子,一个男人,竟弱柳扶风,病殃殃的。   即便是把人娶进门,谢攸也只当他是个透明人,是要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直到那人在一个下雨天,闯进了他的屋。   他手里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猫,红着眼睛求谢攸,救救他的猫。   他发丝凌乱,只穿着件中衣,大眼睛里满是仓惶。   谢攸的心突然就颤了颤。   既然已经成婚,那不妨对他好些。   直到有一天,宁沉跑了。   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宁沉,语气颤抖地求他别走。   那个从来都不会耍性子的宁沉却推开了他,坚定地说:“你给我写一封休书,我不想和你过了。”   嘴硬傲娇攻×病弱娇气受   年上,攻24,受18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甜文 腹黑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主角:宁沉、谢攸   一句话简介:嘴硬的人要追妻火葬场   立意:努力向上    第1章   红烛帐暖,大红绸缎铺满了屋子,楠木桌上是一瓶子红梅,今日下雪时将将采的,透着雪水的丝丝梅香。   宁沉坐立不安地抓了抓身下的丝衾,床脚的狸奴翘着尾巴蹭在他腿边,抬脚跃跃欲试地要往宁沉怀里蹭。   炭火烧得旺了些,脸上被热气烘得泛了红,触手是一片毛茸茸,宁沉伸手摸摸狸奴的脑袋。   今日,是他与谢小侯爷的大婚之日。   虽说是男妻,头上却还是盖了一个鸳鸯盖头,狸奴抬起爪子去够那盖头,宁沉惊了一下,连忙把狸奴从腿上放下去。   他声音清越,“圆圆,不能乱抓。”   话音刚落,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   宁沉视线受阻,隔着盖头看不见人,只能听到那脚步声正在向他靠近。   那脚步沉缓,走近了只能看见一双靴子,黑舃隐约透着金,最后那人停在了宁沉面前。   宁沉手攥得极紧,男人站在他身前,兴许是打量了他很久,却迟迟不肯掀盖头。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终于动了。   他没有用玉如意,直接用手掀开了盖头。   那手骨节分明,动作间青筋微微凸起,拜堂时小侯爷牵了宁沉的手,男人宽大的手掌带着厚厚的茧,是常年习武的手。   盖头被随意丢在榻上,宁沉低着头不敢去瞧,直到他听见了一声似是嘲讽的轻嗤。   下巴骤然被抬起,宁沉被迫与男人对视。   那是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分明长着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此时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宁沉,平白生出些许压迫感。   谢攸的娘亲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谢攸的长相自然不会差,但兴许是常年在军营中的缘故,他身上总带着股肃杀之气。   宁沉无端地有些忐忑,嘴唇张合几次,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谢攸的手腕。   谢攸并没有动,垂着视线静静地望着他。   心跳开始加快,想了很久的开场白终于说出口,宁沉问他:“是你同圣上求的旨意?我很……”   话没说完,被打断了,谢攸语气淡淡,竟带着股无赖的意思:“那又如何,我偏就要你做这唯一的……男妻。”   男妻二字,他说得辗转缱绻,似有不尽情意。   可说完这话,他松开宁沉,目光随意地扫了一眼床上的狸奴,竟然转身离开了。   宁沉还未缓过神,那门便“哐当”一声,带进了一股凉风,宁沉打了个哆嗦。   新婚夜,谢攸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婚房。   宁沉衣衫整齐,身上还穿着喜服,屋内分明铺了地龙,他却觉得有些冷。   少顷,丫鬟进来了。   宁沉呆呆地坐着,在丫鬟的手碰到他腰间时才陡然一惊,连忙伸手去拦,“不用,有劳了。”   他寻常是不要人伺候的,打发走了丫鬟,宁沉看着那缀在最后的裙摆,终于犹豫着问:“小侯爷他……”   丫鬟脚步停顿,分明是听见了,却没理他。   思绪百转,宁沉躺在暖烘烘的榻上,手掌轻轻放在狸奴脑袋上,他小声自言自语:“兴许是有什么要事……”   在没有成婚以前,宁沉只和谢攸有过寥寥几面。   谢攸总是众星捧月的,那仅有的几次见面,宁沉都被淹没在人群中,只遥遥能看见那高大的身影。   他应当是不认识宁沉的,宁沉却总是听到小侯爷的消息。   小侯爷率军攻退蛮夷,小侯爷南下抓了一批贪污的官员,小侯爷又领命北上了……   谢攸封侯的那天,说亲的媒人都要将侯府踏破,谢攸却通通拒了,直到谢攸主动求了赐婚,这场说媒终于收场。   他对我,是有欢喜的吧,不然为什么会主动求娶呢?   揣着一腔惴惴的心情,宁沉想,明日,一定要问问谢攸,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能让他丢下自己的新婚妻子离开。   ……   大红喜袍被换下,宁沉换了一身青色长袍,袖口处绣了竹叶,侯府的人面面俱到,衣裳用料都是极好。   到膳厅时,谢攸早已用完早膳,宁沉扑了个空。   整整一日,宁沉连谢攸的影子都没见着。   分明同在府内,他却总要快宁沉一步,像故意躲着人。   到了晚间,宁沉守在谢攸房外,他怀里抱着狸奴,冬日风凉,冷气灌入喉中,宁沉喉咙发痒,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这一咳便一发不可收拾,等好不容易缓和了些,宁沉叹了口气,今日兴许是等不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门,正要回房,谢攸回来了。   谢攸今日穿了身黑色劲装,衣裳薄得宁沉都觉得有些冷。   见到宁沉,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将手中的弓箭递给身后的小厮,大步流星地越过宁沉进了屋。   宁沉忙跟上,方才吹了冷风,此时进了暖和的屋里,直打哆嗦。   谢攸从书案上拿了一本书看,宁沉在一旁坐下,见谢攸不理他,就抱起手中的狸奴,说“这是圆圆。”   谢攸“嗯”一声,只随意略过一眼,并不感兴趣。   宁沉不忘自己的目的,稍稍靠近了些,带着一丝丝的质问:“昨夜你去了哪儿。”   因为受了冷,他的嘴唇有些白,皮肤也白,像陶瓷人。   谢攸这么想着,却装作惊讶地看他一眼,轻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不会问。”   宁沉咬着下唇,声音微弱但又能让谢攸听清,他说:“我们已经成亲,你昨夜真的很过分,哪有新婚夜新郎不在的。”   既然他们已经成婚,谢攸的行踪是应当告知他的,他是真的想和谢攸好好过日子。   “这样啊。”谢攸点点头,他突然直起身,手肘按在桌案上,忽地靠近了宁沉。   那是一个极近的距离,近到两人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宁沉呼吸都乱了,那张雪白的脸上终于泛起红,他紧张得结巴了:“你…做什么?”   谢攸眼眸黑沉沉,一字一顿道:“既然你追究我昨夜去了哪儿,不如现在,我们就把昨夜未竟之事做完,你说呢?”   宁沉的脸越发红了,他当然是知道要做什么的,大婚前,嬷嬷教过他许多,还给了他几本春宫图,虽说没看进去多少,但也是懂的。   虽然羞赧,宁沉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谢攸的手腕。   谢攸的手腕不似他那般羸弱,撑在桌案上时,腕上筋络明显,手触上时只觉得硬邦邦。   宁沉红着脸,做了这些已经是羞耻极了,偏偏谢攸一动不动,只是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宁沉。   索性横下心,宁沉一伸手摸向谢攸腰间。   下一刻,谢攸突然站起身,他眉眼微压似是不悦,轻声训斥:“成何体统。”   宁沉怔了怔,恍然大悟般指了之自己腿上的狸猫,“你是说圆圆吗?我让丫鬟送它回去。”   看样子是真想洞房。   谢攸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他淡淡道:“回去。”   “但是……”   “回去。”谢攸又重复道。   宁沉铩羽而归,夜里一人一狸躺在榻上,他苦恼地摸着圆圆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以为小侯爷是一个很豪爽的人,怎么看见你就不愿意了呢,难怪他昨夜也走了。”   宁沉想了想,对自己怀里的狸奴说:“明日我不带你去了好不好?”   狸奴“喵”一声,宁沉伸手蹭蹭它,夸赞道:“真乖。”   可惜第二日没能出门,许是前一日吹了冷风,宁沉烧了。   他一向体弱,平日天气转凉也总要病一场,昨日不怕死般在屋外头吹冷风,是该病的。   丫鬟给他煎了药,宁沉一口气喝完了,喝完还不忘嘱咐:“你们离我远一些,这风寒会传染。”   想了想又咬牙:“如果小侯爷要来看我,就别让他来了。”   或许是觉得不甘心,他又补充一句:“若是他非要来,也行。”   说完,宁沉打了个喷嚏,这一下,眼眶里泛起水花,鼻头红彤彤的,宁沉手里捏着帕子,难受得要撞墙。   ……   “病了?”谢攸手握着剑,视线锐利地盯向远处移动的靶心,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直中靶心。   仆人微微弓着腰,将宁沉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讲了,而后试探地抬头看了一眼谢攸。   谢攸面色不变,再次拉弓。   一箭穿心。   谢攸见过宁沉的次数不多,但仅有的那几次见面,宁沉不是病了就是累了,总是要远远地躲在后面,见了谢攸也只顾着躲。   偏偏躲还躲不明白,一下就撞了人,眼眶泛着红,软声软气地同人道歉。   寻常的世家子,哪里有这么娇贵的人,骑射骑射不会,练武那更是天方夜谭。   这样子不正容易病?   接连射了不知多少箭,谢攸突然问:“赵越前几日是不是说,要来府里坐坐?”   一旁的侍从想了想,摇头:“倒是不曾说,不过他前几日约您去逛花楼,您没去。”   谢攸收箭,随手递到一旁,大步跨上马,“累了,不练了。”   往日里练多久眼睛都不眨,今天倒是累了?   仆从大胆猜了猜:“那……侯爷可是要回府?”   谢攸轻嗤一声:“回去作甚,不去。”    第2章   又一碗药下肚,宁沉视线不经意扫到门外,终于忍不住问:“他还没回来?”   丫鬟摇头,将药碗收起,又被宁沉叫住。   屋内暖意如春,宁沉脸上透红,他说话还有鼻音,可怜兮兮地问:“如果侯爷回了,能不能让他来见见我。”   丫鬟应了声出去了,宁沉半躺在榻上,想着要等谢攸回来,却因为刚刚吃了药又犯起困。   宁沉睁大眼,视线停在那红纱上,盘算着改日还是要找几本春宫图,现在因为病了才分房睡,总不能一辈子分房。   想着想着,眼皮止不住地打架,到底是睡了过去。   梦里不大安稳,恍惚觉得谢攸回来了,强撑着睁眼却什么也没见到。   如此几次下来,宁沉终于睡熟。   狸奴团在他手边,宁沉一醒,它也警惕地伸出脑袋往外看,没察觉危险才又团回宁沉手边。   隔日,宁沉撑着刚刚好些的病体,脚步虚浮地挡在谢攸屋前。   他今日换了一身鹅黄锦袍,袖口和领口是裘毛领,他带着些许笑意,笑容天真又单纯,衬得年岁越发小了。   谢攸视线扫他一眼,语气淡淡:“病好了?”   冷风一吹又要咳,宁沉捂着嘴咳了一声,声音有些哑:“好些了,今日要回门。”   谢攸似乎是愣了愣,手轻轻抬了抬,他问话没避着宁沉,语气有些上扬,像强调什么似的问:“礼备好了?”   下人点头,“前日夫人列了礼单,已经备下了。”   这夫人称的自然是宁沉,宁沉倒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谢攸被呛了下。   他拧着眉似是极不满意,“谁是夫人?”   没等人答话,谢攸就烦躁地挥挥手,“别叫夫人。”   下人不解,大着胆子问,“那这可如何……”   还没问完,谢攸摆手道:“不叫那腻死人的称呼就好。”   车轮辘辘,宁沉与谢攸分坐两端,谢攸不喜奢华,所以马车内的装饰也很简单,只临出门前铺了一层软垫。   自上车起,谢攸就径自闭了眼睛假寐。   偶尔马车颠簸,宁沉会轻咳几声,他咳的声音闷闷的,虽然小声,但存在感却很强。   不知过了多久,谢攸终于睁眼,他看向一旁闷咳的宁沉,像是嫌他一样地说:“病了还要往外跑。”   宁沉刚咳了一通,眼里还泛着点雾。   他晃晃悠悠地靠近谢攸,怕自己摔了,伸手扶着谢攸的肩才坐下。   谢攸垂眼看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细长的手指,一折就断的手腕泛着病态的白。   手上没什么肉,从谢攸的肩划到手臂,而后虚虚地搭在上面,像民间传说里的小妖精。   倾身靠近谢攸的那一刻,自他身上飘来一股子药香,像是常年吃药的人被药材腌入味了的味道。   宁沉的眼睛有些圆,莫名让谢攸想起了他床上的那只猫,以至于他仰头看谢攸时,让谢攸平白咂摸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意思。   他问谢攸:“你昨日又去了哪儿?我等了你一夜。”   谢攸颇觉好笑地看他一眼,若不是昨夜丫鬟说他早早就睡下了,他兴许真的会信。   见他不说话,宁沉眼睛又眨了眨,他睫毛很长,眨眼时像把小扇子漱漱的。   分明在使坏,又要装作无辜地催促谢攸:“为何不说话,我昨夜特意交代了丫鬟,让你来看我。”   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谢攸的新婚妻子,质问时也如夫妻般撒娇。   谢攸只觉得烦,刚巧宁沉偏开头咳了一声,他就训斥道:“安生坐好,别折腾。”   宁沉瞪大眼,离谢攸远了些,一个人挪到窗边生闷气。   马车缓缓行至宁府大门,谢攸朝宁沉伸手。   宁沉气来得快消得也快,牵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出门前给宁府传过话,宁府一众家眷早早等在门外,站在最前面的,是宁沉的父亲宁远山。   刚进了东厢殿,宁远山就说:“沉儿,你先下去。”   宁沉心里记挂着事,也没多留,出了殿就往外走。   出嫁前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带走,如今正好。   曾经住的厢房在偏殿,离正殿远,刚踏进屋就被呛得闷咳,他推开挡道的杂物,走到最里侧的床榻。   这床榻陈旧,夜里翻身还会嘎吱响,宁沉趴在地上,在地上摸来摸去,摸出一个黑黝黝牌位。   榻上保不齐宁敏会带人来翻,床底不同,他那金贵的弟弟嫌脏,不会想到这一层。   顾不得身上脏,拿了一块布将牌位包起,就匆匆抱着牌位往回赶。   他不敢在后院多留,似乎跟在谢攸身边总是要有安全感些的。   走到半途,宁沉被堵在路中。   领头的就是年龄最小的嫡子,宁敏。   他身后跟着几个下人,像是练家子,皮肤黝黑,高大魁梧如铜墙铁壁。   宁沉在他们面前就如同小鸡仔,只能好脾气地笑笑,“六弟,你拦我做什么?”   宁敏叉着腰,神情嚣张:“你以为嫁了谢攸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自己去看看,京城哪个世家娶过男妻?”   “侯府怎可能会容许一个男人当正妻,日后被休了妻,可别哭着跑回来,侯府不要你。”   宁沉面色不变,淡声道:“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宁敏气得脸都涨红了,指着宁沉指了半天没说出话。   再一看宁沉怀里宝贝似的不知抱着什么东西,眼珠子一转又开始发难:“你手里拿的什么?回来一趟还想偷府里的东西?”   宁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因为用的力气大,指节都泛了白。   抓了他的把柄,宁敏终于笑起来,眼里全是讥讽,“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这话一出,围着宁沉的下人当即就要动手。   宁沉脸色发白,色厉内茬道:“我如今是平武侯夫人,谁敢动我?”   几个下人倒是真被唬住了,谢攸的手段他们是清楚的,现在动了他的人,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宁敏也有些踌躇,为了这个惹恼谢攸,不划算。   但是,却能背地里给宁沉使些手段,如果谢攸知晓自己的妻子是个爱偷摸的小人,必定会厌弃他。   想到这儿,宁敏面露喜色,能让宁沉吃瘪的事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了,当即转身往东厢殿跑。   宁沉好不容易追上,远远地就看见宁敏莽撞地跑进殿内,而后指着殿外匆忙赶到的宁沉,扬声道:“爹,宁沉偷了府里的东西。”   脚步骤然停顿,宁沉死死咬着下唇,他试探地看向上首的谢攸,谢攸情绪难辨,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他。   虽说已经成婚,这两日的也算亲昵,谢攸平日最是正直,若是真以为他偷东西,再加上宁敏煽风点火,会不会真要他将牌位交出来。   宁沉不敢赌。   若是最后要把牌位交出去,以后就真的拿不到了。   没敢多想,宁沉慌乱地扫视一圈,见丫鬟下人都守在殿外,没人注意到他,于是转身就跑。   身后是宁敏急切的吼声:“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离得最近的下人都是宁家本家的,当即就要来抓宁沉,手还未触到宁沉的衣角,面前就横了一把剑。   是侯府的侍卫。   侍卫将宁沉护住,宁沉没敢回头,只顾着一个劲儿往外跑。   跑出宁府,竟没人拦,不知哪来的力气,宁沉一气呵成地爬上马车,催促车夫:“回侯府。”   和宁沉这头的火急火燎不同,此时的宁府格外沉寂。   宁远山脸色难看地望向稳坐不动的谢攸,终于憋不住问:“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谢攸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抬眼,缓声道:“我还想问,你们当着我的面,说要捉拿我夫人,这是何意?”   宁远山黑着脸,怒道:“我何时……”   话未说完,被自己的蠢儿子打断了,宁敏被侍卫抓着,尖叫道:“是宁沉先偷的东西,是他,你们该抓的是他!”   “哦?”在侯府众人惊惧的目光中,谢攸站起身,纡尊降贵地走到宁敏面前。   “你说你看见我夫人偷了东西,是哪只眼睛?”谢攸不紧不慢道,“还是,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宁敏愣了愣,却不敢不回谢攸的话,于是犹豫着道:“都看见了。”   “都看见了啊。”谢攸点点头,轻笑一声,面上带笑,说出的话却让人如坠地狱。   他说:“既然都看见了,那便将他两只眼睛都挖了吧。”    第3章   宁敏尚在状况外,眼前突然就多了一柄短刀。   他哪里受过这种对待,当即挣扎起来,银刃离他越近,他吓得大叫:“爹,爹救我!”   宁远山怒道:“谢攸,你未免太放肆了。”   刀刃停在宁敏面前,宁敏已经无力挣扎,吓得腿软,不住地往后躲。   谢攸淡声问:“再说一遍,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好好地,细细地说。”   宁敏缩着身子大叫,“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谢攸挑眉:“那你所说的……”   “我说谎了,没有这回事,是我,我想给宁沉泼脏水。”   宁敏反复说着这几句话,那短刀却没有移开,而是擦过他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宁敏吓得尖叫,被侍卫随手一丢,瘫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谢攸满意了,刚才还威胁了别人的儿子,这会儿又恢复了一派和睦的样子。   他朝宁远山点头,道:“既然贵府今日不便,那我改日再来。”   说完,满院的侍卫如潮水般退去,谢攸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宁府。   走出宁府,原先停放马车的位置此时空无一物,谢攸头一回被气笑了。   下人战战兢兢道:“侯爷,夫人……呃宁公子先回府了。”   “我在这儿给他出气,他背着我跑了?”   似是觉得实在荒谬,谢攸自顾自念着,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跑就跑,马车也带跑了……”   “侯爷,可要用轿?”下人忙请示道。   谢攸摆摆手,“不必。”   ……   一通折腾后,宁沉将牌位藏在床脚,又将衾被仔细地铺平,脑中一片混乱,想起自己丢下了烂摊子,唯恐谢攸回来兴师问罪。   日暮西沉,今日无雪,寒风更甚,宁沉缩在屋里,心里着急,面上却不肯显现出来。   谢攸是戌时回的,侯府灯火通明,一进了府中,谢攸就直奔东厢房。   许是做错了事,宁沉这会儿规矩得过分,忙朝外头喊:“传膳。”   “不用。”谢攸打断了他。   他并没有坐下,只是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沉。   宁沉慌了,不敢提起今日之事,纠结许久,宁沉缓缓站起身,他低着头走到谢攸面前,手试探地去拉他。   谢攸常年习武,手心总是热的,一直在屋内手捧着手炉的宁沉手却还是冰的。   谢攸垂眼,看向两人相牵的手,问他:“这是何意?”   宁沉就抬起脸看他,他长得实在好看,因为年纪小,皮肤都透着嫩。   他就这样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谢攸,撒娇一样:“你饿不饿?我们用膳好不好?”   谢攸隔开他的手,自顾自走到屋内,然后在榻上坐下了。   榻上呼呼大睡的圆圆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缩在角落,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谢攸。   宁沉亦步亦趋跟着,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认为床榻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将东西藏在了榻上,可是现在榻上却坐着谢攸。   难不成今日突然又想圆房了?   宁沉急得紧紧攥着手,刚才藏东西竟没想到这一茬。   偏偏他越急谢攸就越和他对着干,手抚着锦被道:“今日我就在这儿歇了,你觉得如何?”   宁沉连忙说:“不行!”   闻言,谢攸表情未变,他眸子黑沉沉的,就这么静静地注视了宁沉很久。   他突然说:“宁沉,我不管你今日拿了什么东西,但今日是我在,没人敢打我的脸,你才能侥幸逃脱。”   “但日后,你代表的是侯府,最好别再让人抓到把柄,懂了吗?”   宁沉这才知道,谢攸今日过来本就是敲打他的。   他什么都清楚,只是存心要给宁沉一个教训罢了。   宁沉怔住,想告诉谢攸他真的没有偷东西。   然而,谢攸没等他回应就阔步走出了门。   饭菜是热好的,宁沉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两口就歇了。   圆圆埋着头大口大口吃,吃完趴在宁沉怀里舔毛,宁沉埋在狸奴腹部,委屈又愤愤地嘀咕:“谢攸真凶。”   昨日惹恼了谢攸,宁沉不敢再去触霉头,加之病好了些就总想着往外跑。   药铺离侯府远,宁沉却不肯坐马车,走着路去了。   冬日里药铺人多,受寒发热的人多,挤满了铺子,何遥都要忙翻了天,看见宁沉就如同看见了救星,乐道:“快来帮忙。”   中途忙一会儿歇一会儿,宁沉脸蛋都被闷得通红,等人终于少了些,他擦了擦汗,找了个椅子坐下,坐下便不想动了。   宁沉是十岁时认识的何遥,那日他落了水,几日来反反复复犯温病,清醒的时间很少,下人不肯管他,任他烧了好几日。   第四日,宁沉拖着病体,走几步歇几步,到药铺时一跟头载在铺子前,是何遥救了他。   那以后,宁沉视他为救命恩人。   虽然身子弱却总来药铺帮忙,久而久之,也学了些抓药治病的本事。   那头何遥得了空,让伙计在前面招呼,然后去逗宁沉的乐。   “前几日你大婚阵仗可大呢,小厮撒了不少银子,我都抢了一两碎银。侯府的喜糖我也抢到了,你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出那碎银,还拿了几颗糖递给宁沉。   宁沉笑了笑,“倒是没想到,我还吃上了自己的喜糖。”   “怎么样,你那夫君待你可好?”何遥捣捣宁沉的肩,做贼似的问。   宁沉却有些苦恼,他倚着药柜,小声道:“我得开些壮阳药。”   何遥目瞪口呆,犹豫着问:“这…这…你吃还是……”   “自然是我吃!”宁沉气道,“你想些什么?小侯爷身强体壮,哪里用得上这些!”   “哦,哦,也是。”何遥拘谨地点头,拍拍脑袋,不自然地笑道:“是我想偏了。”   宁沉偏过脸不理他,何遥站起身,“那我给你抓药。”   宁沉没回头,却小幅度地点点头。   打小就是在这里看的病,何遥对宁沉的身体再熟悉不过,抓的药自然也是对他最好的。   不过壮阳药,不管怎么说,对身体也总归是不好的。   将三日的药包好,何遥再三交代:“要注意节制,你的身体你知道,若是房事多了肾虚亏空,很难补回来。”   他应完话,何遥还尤不放心,又嘱咐道:“也不要总是依着侯爷,他常年习武身体好,你可比不上,实在受不住得让他停下,听见没有?”   宁沉接过药,点头应下,心里却嘀咕,这药能不能用上,还得看谢攸。   若是谢攸不肯,他吃再多也无济于事。   再说,男人在那种时候怎么可能停下。   宁沉左耳进右耳出,当晚大摇大摆地拿着药回了府,还吩咐丫鬟给他熬上一副。   丫鬟收下药后,顿时警铃大作,侯府夫人病了竟然要自己去开药,那就是她们的失职,当即上报了管事。   管事一合计,又上报给了谢攸。   呈到谢攸面前的只有药包,只知道是药,却不知道是治什么的药。   谢攸随意一摆手,叫了府里大夫过来。   大夫表情凝重地看了几遍,迟疑地看向谢攸。   谢攸面色淡然地回视回去,问道:“怎么,这药有什么问题?”   大夫擦了擦额角的汗,噗通跪倒在地,“侯爷,这,这是壮阳药。”   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丫鬟下人们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得知了主子的隐疾,被拖出去灭口。   半晌,谢攸笑了,他一字一顿呢喃道:“壮阳药?”    第4章   想象中的大发雷霆并未出现,谢攸神色温和地将大夫请了回去,再抬眼一看缄口结舌的下人们,笑道:“都这么紧张做什么?”   下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附和。   他们就看着谢攸转着手中的短刀,不紧不慢地用布细致地擦着刀面,擦到银光亮面,油灯火苗忽闪,墙面上的黑影忽明忽暗。   谢攸凝视着那刀刃,忽地笑了。   他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神色晦暗不明。   离得最近的下人连忙求情:“侯爷,杀妻是大罪啊。”   谁料,谢攸竟抬脚轻踢了他一下,斥道:“我有这么混账吗?”   嘴上说着不混账,当下侯爷却拿着刀出了门,身后的下人跟了一路,浩浩荡荡地往东厢房去了。   下人急得冒烟,那头的宁沉却毫不知情。   他刚刚用了膳,预备着今晚就喝一副药,身体好一些了再让谢攸也过来这边住,再不行他过去也行。   牌位被他偷偷藏进了柜中,到底是不敢放榻上,太容易被发现。   这么想着,房门被轻敲了下,宁沉以为是下人来送药,扬声喊道:“进。”   结果一抬眼,进门的却是谢攸。   宁沉忙坐直了身子,只见谢攸手中端了托盘,碗里的药还冒着热气,扑面就是一股子药香。   宁沉怔了怔,再一看,谢攸身后竟跟了这么多人,遂疑惑地望过去。   没等他问,谢攸“砰”地关了门,将一众忧心的下人们通通关在了门外。   他端着药,就这么一步步走到宁沉面前,药碗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谢攸坐在宁沉对面,长腿稍稍弯曲,坐姿随性,他支着下颌,朝宁沉睨了一眼:“你要的药。”   宁沉“哦”一声,端起药碗。   屋内静得出奇,谢攸眸光黑沉沉的望不到底,眼神似狼般锐利地盯视着宁沉。   宁沉只觉得后背发毛,总觉得下一刻谢攸就要扑过来,手里的碗也端不住了,谢攸这么看着他,实在是有些喝不下去。   药碗在桌上磕了一下,洒了一点药汁在手上,宁沉摸出手帕擦去,做这些时,谢攸的视线就这样顺着他的动作移。   他那目光像是要吃人,宁沉有些慌,匆忙抬眼瞥他一眼又低下头。   谢攸的长相很锋利,一眼看过去就是一张有攻击性的脸,他眼尾上挑,薄唇轻轻勾着,懒懒地看着宁沉时像一只蛰伏的狮子。   他常年习武又总在外头风吹日晒,肤色却不黝黑,是很健康的肤色。   也因为习武,他的身体很强健,宁沉见过他骑马,穿着劲装一马当先,把所有世家公子都甩在了后面。   宁沉被挤在后头,只看见他的背影,遥遥一见,肩背都透着力量感,潇洒又恣意。   这个人,哪哪儿都让宁沉欢喜。   宁沉垂着眼,带着些怯地看向谢攸。   谢攸撩了撩眼皮静静地和他对视。   宁沉抬起药,在谢攸促狭的目光中一口气喝完了药。   他喝完药,求奖励似地看向谢攸,却不料,谢攸似是愣了。   他眉头拧着,从宁沉微红的脸扫到他绞紧的手,忽地坐直了。   那股懒懒的劲一下就消失殆尽,谢攸薄唇紧抿,好半晌才开口,那声音有些迟疑:“这药,是你喝?”   “怎么?”宁沉回望过去,刚喝完药唇上有些湿,谢攸突然坐不住了。   偏偏宁沉还接着添了一把火,他说:“我喝这些药补补身体,我们就可以……”   话未说完他就被谢攸打断了。   “你喝这个做什么?你……”他说话都有些凶了,“不许再喝,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药给我扔了。”   “扔什么扔?”宁沉瞪大眼,“我们是夫妻,我喝这药不也是为我们好?”   “不许再喝。”谢攸不肯给他理由,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只留给宁沉一个背影,长身玉立,分明是个翩翩公子,却很是绝情。   宁沉气红了眼,小声嘀咕:“不给喝,我就是要喝。”   宁沉向来是不听话的,加之他如今是侯府唯二能做主的,第二天一早就去吩咐了厨房,要给他做些补身体的菜。   不仅如此,他又跑了趟药铺,何遥不愿意再给他抓药,他就自己给自己抓了一副。   他懂些医术,是药三分毒他自然也是知晓,但他身子实在差,本也就该补补。   连吃了几天,宁沉只觉得气血上涌,夜里睡着总觉得浑身不舒坦,一夜竟起来喝了两次水。   他这边苦了自己,谢攸倒是一点看不见,连用膳都不和他一起,哪里知道他的烦恼。   思来想去,宁沉觉得,他付出了什么是必须要让谢攸知晓的。   当夜,宁沉闯了谢攸的房。   这回学乖了,他不带猫了,也不委屈自己在外头等,自己就先进了房等。   近来天黑得早,府内早早亮了灯,谢攸这屋比他大了许多,宁沉好奇地看了一通,转而拿了本书看。   许是这几日补太过,他总爱犯困,起初宁沉只是在桌上趴着睡了会儿,但睡起来实在不舒服,于是又去了榻上。   谢攸的床榻有些硬,锦衾是单调的暗红色,谢攸平日不爱熏香,所以榻上沾的是谢攸原本的气息,带着点冷冽的味道。   躺在谢攸的榻上,宁沉睡得倒是舒服。   睡熟了后有些热,手不自觉地拽外袍,却因为没扯对位置所以将衣服弄得松垮,半挂不挂地挂在身上。   他睡觉不算安分,很快就将谢攸的床榻睡得一塌糊涂,偏偏还不知情,大大咧咧地躺了。   “宁公子在您屋里。”   谢攸回府,下人忙上前禀告。   身旁的赵越挑眉:“你成婚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你夫人,今日可巧了。”   宁沉实在闹腾,谢攸揉了揉眉心,轻嗤一声:“能有什么好见的。”   “以前是太常丞家的庶子,现在是侯府夫人,这里面可大有文章。”   赵越朝谢攸挤了挤眼睛,调笑道:“一步登天。”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北院,见谢攸不问一声便要推门,赵越抬扇一挡,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就这么推门?万一你夫人没穿衣裳。”   谢攸蹙眉:“不会。”   虽是这么说,推门时谢攸却只漏了一个缝。   宁沉并没有乖巧等待,映入眼帘的是睡得一团乱的床榻和睡姿极差的宁沉。   谢攸“啪”地关上了门。   “怎么了?有什么我不能看吗?”赵越悠哉悠哉地摇了摇扇子。   “没有。”谢攸说,“今日不方便,你改日再来。”   “哎?我刚来,连口茶都没喝。”不等他反抗,谢攸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堂堂尚书家的公子,就这么被灰溜溜地赶走,赵越隔空朝谢攸一指:“欠我一次人情,我帮你记着了。”   方才闹了一通,动静不算小,宁沉却依旧熟睡,一点儿要醒的迹象都没有。   谢攸走近了些,站在床榻边上俯视宁沉。   宁沉睡得脸泛着红,他睫毛很长,睡觉的时候显得人很乖,但只有谢攸知道他鬼点子很多,也一点都不乖。   霸占了谢攸的床榻,吃一些乱七八糟的药,还不肯听话。   谢攸觉得烦,烦宁沉自作主张,烦他自以为是。   他伸出手,掐了掐宁沉的脸。   很软,因为年纪还小,宁沉的脸上有些肉,滑腻白皙,手感极好。   他睡得热乎乎的,还往谢攸手里蹭了蹭。   手下不自觉加重了些,谢攸平日力气大,他自己不觉得,宁沉却是被疼醒了。   刚睡醒,宁沉眼睛没完全睁开,因为吃痛,他轻轻叫了一声,很软很没脾气。   看清是谢攸,宁沉伸手去挡,但挡又不认真挡,反而抓住了谢攸的手和他扣在一起,用自己有些滑嫩的手去摸谢攸的茧。   他嘻嘻笑着,像寻常夫妻般呢喃轻语:“摸起来不舒服。”   衣裳也不好好穿,半截锁骨露在外面,白得晃眼。   他太瘦,薄薄的皮肤下就是骨头,看着就单薄。   谢攸抽开手,他就很不高兴地抬眼去瞪谢攸,嘴里嘟囔着:“真小气。”   谢攸平静地看着他,提醒他:“回你自己房里睡。”   宁沉皱眉,他不太情愿地摇头,就着躺着的姿势开始耍赖。   他往里挪了些,仰头用自己亮晶晶的眼睛看谢攸,小声说:“我想和你一起。”   谢攸却一点都不心软,竟伸手想把宁沉从榻上提起来。   “我不。”宁沉死死揪着锦衾,说话急了些,“我都将这块儿睡热乎了,我不走。”   说着,他竟一点不害臊,伸手去抓谢攸的腰带。   “我们成婚多久了,本就该同房。”宁沉抬着下巴,一副自己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太能缠人,谢攸挡着他的手,沉声叫他的名字:“宁沉。”   宁沉的动作顿了顿,不敢再和他耍横,却还是在闹脾气。   他坐在榻上仰头看着谢攸,开始撒起泼:“我今夜偏就睡这儿了。”   谢攸沉默不语,宁沉以为自己胜了,得意地朝谢攸笑。   他伸手去牵谢攸,傲娇道:“你就该听我的。”   今日乌云遮蔽,半轮明月被遮得严严实实,却还是有月光透过窗洒在桌案上。   桌案上宁沉今日翻开的书还胡乱摆放在桌上,纸上是一首情诗。   谢攸突地避开宁沉的手,他像是拿宁沉没办法了,说:“既然你非要睡这儿,那我走。”    第5章   宁沉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用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谢攸,大眼睛里满是不解与疑惑。   他抱怨道:“你总是这样,你对我很不满吗?”   方才还温言软语,现在浑身都竖起了刺,他咬着下唇,气愤道:“不一起就不一起,我走。”   到底是没经过事,什么都摆在脸上,故意在穿靴时踢了谢攸两脚,走过谢攸时狠狠剐他两眼。   气呼呼地走到了门廊,又转回来对谢攸放狠话,他说:“我还不情愿和你同寝呢。”   可惜他脸上还带着谢攸掐出的红痕,闹起脾气也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得到了谢攸的一声轻嘲。   嘲意少,笑意多。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宁沉,问:“闹够了?”   再多的气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只是现在被架上去了,哪儿这么容易和好。   宁沉抬着下巴,颇有些孩子气地说:“我不理你了。”   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了。   等人走了,谢攸才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走到桌旁,那上头还有宁沉今日留下的一片狼藉。   宁沉的字和他的人一样,誊诗也誊得不明不白,一个个字写得圆滚滚的,像小孩儿刚刚学会练字,很是笨拙。   虽然笨拙,但又总是执着地靠近,摔了几次也不会长记性。   屋外一声轻响,下人将一则简贴递上前,道:“宋家二子宋椿办了个茶会,这简贴是给宁公子的。”   以前谢攸还未及冠时,简贴也常常往他这儿送,只是后来封了候,世家公子们自知够不上,已经很少会往府里送了,这倒是稀奇。   谢攸来了些兴致,难得打开那简贴瞥了一眼,上面给宁沉的称谓是,平武候夫人。   说不清什么心情,谢攸轻嗤了声,他将那简贴丢回桌上,道:“让他出去看看也好,也省得整日胡思乱想。”   下人应了,拿着简贴要退下。   谢攸又开口了:“指个人贴身跟着他。”   ……   昨夜被谢攸气了一通,宁沉今日起得晚了,甫一睁眼,床头正站着一个黑影。   没等他尖叫出声,那黑影连忙上前,弯腰道:“宁公子醒了?”   洗漱过后,宁沉怀里抱着狸奴坐在桌边用膳。   吃一口,抬眼看一眼人。   以前在宁府,从来没有下人肯跟着他,主子不受宠就连带着下人也受欺负。   侯府不一样,虽然谢攸偶尔恼他,但也没有缺他什么,所以侯府的下人也都对他很好,面面俱到,现在还指了个人贴身服侍。   宁沉觉得新奇,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名叫宝才。”   说着,宝才从袖中拿出那简贴,“有个茶会,公子想去吗?”   宁沉倒是真不想,以前这些公子哥设宴,总爱秀自己多有才能,要不就是攀比,他们玩起游戏来,宁沉总要被欺负。   宝才压低声音道:“侯爷说让您去看看。”   他和谢攸还在闹别扭,宁沉当即就道:“我不去。”   “这……”宝才为难了,侯爷可是都给安排好了,现在不去,万一侯爷问责……   “那茶会上有不少好吃的呢。”宝才抛出诱饵。   宁沉摇头:“不喜欢。”   “可以交朋友啊。”   “不交。”   宝才看了眼宁沉怀里埋头吃饭的猫,又说:“您可以带着圆圆去啊,您不喜欢,但圆圆喜欢啊。”   埋头吃饭的圆圆抬起头在宁沉怀里蹭了蹭,以前出门从来没带过它,也不知道它喜不喜欢。   宁沉犹豫一瞬,说:“那就去吧。”   侯府的马车将将停下,那宋椿忙迎了上来,满面笑意,“宁公子。”   宁沉手里抱着猫朝他点头,被领着到了宴上。   公子哥们见到宁沉,表情有些难看。   要知道,以前宁沉只是个庶子,他们明里暗里没少奚落,背地里使些小手段也是有的。   这会儿宁沉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夫人,若是现在来追他们的责,也只能打碎了牙往里咽。   直到其中一人先笑盈盈地朝宁沉走过来,手里端了碗茶,讨好道:“谢夫人,这是我泡的茶,您尝尝?”   宁沉差点呛到。   倒不是说这称呼不好,只是他如今实在不想听到谢攸的名字。   他胡乱接过茶,也没看送茶的是谁。   一个人开了头,后面便一个接着一个请他尝,宁沉消受不住,索性抱着圆圆去了后花园。   宋府后院有一座假山,假山前面是一池湖泊,冬日池子里的鱼不爱动弹,但听见有动静也一个劲儿往宁沉的方向游。   他把圆圆放在地上,圆圆就很高兴地蹦着去追鸟,偶尔回来和宁沉亲昵一会儿。   今日出门,下人给宁沉备的衣服也轻便,一身湖蓝色锦袍,腰间佩玉,因为还未及冠,他只将头发束起,用一根蓝色系带系起。   如若不认识他,只当是哪家娇养的小公子。   冬日风寒,这里到底是比不得室内,好在宝才随身带着披风,兽毛披风避寒,倒是不怎么冷了。   这几日大门不出,竟养娇了,宁沉懒懒地坐在凉亭下,揉了揉被吹红的鼻尖,有些想回了,他嘀咕道:“等会儿去喝碗热茶,就回府吧。”   冬日还是不适合出门,这天都要冻死人,宁沉伸出手,“圆圆。”   正爬墙的圆圆听见声音,快速朝宁沉奔来。   却在这时,宁沉颈上一痛,不知是谁竟然用石子打了他。   宁沉瞪大眼,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谁动的手。   宝才大声呵斥:“谁,谁打了我们公子?”   其实也不是很疼,丢石子的人大概是收了力,但是宁沉也受了惊,他睁着大眼睛看了一圈,气得咬唇。   直到他听见了一声轻笑。   那笑里带着点得逞的意思,宁沉抬着头,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到一道紫影。   那人和宁沉一样束着发,应当与他年岁相仿,也不知怎么上了这么高的树,姿态随意散漫,长腿微曲着在树上一晃一晃。   见宁沉终于发现了他,他从树上跳了下来,那么高的树,跳下来竟一点事都没有。   宁沉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人比他高了许多,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人却坏,方才还拿石头砸了人,这会儿却不道歉,实在没礼貌。   宁沉只觉得这人第一眼就让人讨厌,也不指望他能道歉,斜他一眼,抱起圆圆转身就要走。   谁料人还没走,那人一侧身挡在了他面前。   “你拦我做什么?”宁沉不耐地问他。   那人却稍稍弯下腰,看着他的脸问他:“你是哪家的?我没见过你。”   宁沉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那人还不依不饶,又继续问:“你和我说说。”   “我不说。”宁沉想要掉头,谁知这人竟紧跟着他,一步都不肯离。   宝才拦在宁沉面前,结巴道:“你,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那人脚步总算是停下了,但并不是被吓唬到的,他大言不惭道:“你随意叫人,我只想知道你是谁。”   宁沉隔着宝才,思来想去,他确实没见过此人,于是说:“你又是谁?”   “我?我是忠勇将军家的长子,梁盛。”梁盛抬了抬下巴,“你呢?”   宁沉虽不怎么出门,但也听过忠勇将军的名号,只是不知道他这个儿子。   宁沉半信半疑,看了眼宝才。   于是宝才便说:“这位,是我们平武侯夫人。”   男人表情微凝,将宁沉从上打量到下,眉头蹙着,“谁家夫人是男的?你莫诓骗我。”   宝才急了:“谁骗你,我们家夫人就是男的。”   显然,这梁盛并没有相信,他唇角微勾,大大咧咧地横在宁沉面前,“我管你是谁夫人,我不信。”   宁沉看傻子一样看他,忍不住说:“管你信不信。”   梁盛“啧”一声,从腰间拿出一个箭头,那箭头黑黝黝的,上头还凝着不知是血还是锈的东西。   他将箭头递给宁沉,说:“虽然你不肯告诉我,但是,我还是要交你这个朋友。”   “以后若是有事,可以拿着这箭来找我,这可是我斩杀瓦赤部首领的箭。”   宁沉一下就松了手。   箭头掉落在地,梁盛一下就炸了毛,他说:“你没吃饭吗?连这都接不住。”   宁沉震惊,他指着人,气极,“你拿你杀过人的箭给我,又是做什么?”   “这把箭多少人想要我都没给呢,你必须接着。”梁盛捡起箭,强硬塞入宁沉手中。   宁沉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又不敢还回去,他只觉得这人好没道理,不想要的东西偏偏要往他手里塞。   这箭沾了别人的血,做什么拿给他。   越想越生气,偏这人力气好大,刚才硬生生掰着他的手将这箭塞进来的,万一一个不乐意,将宁沉丢进湖里可怎么办。   忍一时风平浪静,宁沉咬着下唇,“宝才,我们走。”   他是忍了,这梁盛却不肯让他这么走了。   他一脸无赖地说:“我给了你信物,你为何不给我。”   宁沉才不想要他的信物,这箭兴许稍不注意还会划破他的手,宁沉憋屈道:“不给。”   见宁沉脚步匆匆地要跑,梁盛更加不满意,三两步就追上宁沉,起落间又拦了宁沉。   然后他抬起手,一把扯了宁沉腰间的玉佩。   他得意地将玉佩抛起又落下,很无赖地地看着宁沉,歪了歪头道:“拿到了。”   今日实在太冷了些,把宁沉的鼻尖和脸蛋都吹得红了。   回去时,宁沉眼睛也跟着红了,此时早忘了自己和谢攸还在闹别扭,愤愤道:“这人真可恶,我要回去告诉谢攸,他夫人被欺负了!”    第6章   夜色深重,这几日没下雪,满院的梅花开得艳红,路过梅园,谢攸脚步缓了些。   还未走到北院,里头直直地冲过来一个人。   身后的下人急着喊:“公子,慢点,小心摔了。”   谢攸停步,那人便往他怀里冲。   宁沉站直了只到谢攸肩处,他抬起头,眼里酝酿起泪花,手牢牢抱着谢攸的腰,将泪水抹在谢攸胸口,用很委屈的声音说:“我以后再也不去了,都怪你。”   谢攸觉得好笑,去掰他的手却没能掰开,宁沉手指太细了,只怕一掰就断了。   “怪我什么?”谢攸问他。   宁沉慢吞吞地将手里握着的那把箭头拿出来,这个时候了手还要抱着谢攸,他把箭头往上举着让谢攸看,添油加醋地将今天的事说了一通。   听罢,谢攸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   宁沉今日受了气他是知晓的,从宁沉走出宋府他就已经得了消息。   他看着那箭头,伸手去拿却被宁沉躲开。   虽然万般不想拿也还是紧紧握着,宁沉担忧地说:“还是别扔吧,我怕他找我的不是。”   沉默了几秒,谢攸开口说:“随你。”   说完,他抬脚要往院中走,宁沉连忙跟上。   谢攸步子迈得大,他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跟在谢攸后面发愁地说:“我可以收下这箭头,但是我的玉佩被抢了,那可是你送给我的。”   谢攸突然停住,宁沉一时间没刹住撞在了他背上。   鼻尖泛酸,谢攸的背如铜墙铁壁,撞上实在是疼。   前面的眼泪也许有些弄虚作假,这回是真的想要流泪了,宁沉捂着鼻子,手上捏着的箭头差点戳在脸上。   谢攸伸出手,拿走了箭头。   宁沉眼里还泛着泪花,想去抢,一边抢一边说:“别弄丢了,我还要拿回去换玉佩呢。”   谢攸却躲开了他的手,稍稍弯了腰问他:“我何时送了你玉佩?”   “不是你吩咐了送给我的吗?”宁沉仰着头,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   晨时丫鬟给他佩玉时说的,“这可是侯府库房里最好的玉,侯爷特意让人刻好了给你呢。”   那自然是谢攸送的。   如果没记错,谢攸当时说的是,“给他打扮一下,别去了外头又被欺负了。”   可惜打扮了也要受欺负,连那块玉也被人抢了去。   谢攸无言,只说,“那玉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喜欢就再给你刻。”   “我不要。”宁沉又伸手抱住他的手臂,“我就要那一块。”   谢攸便对一旁的侍卫说:“去忠勇将军府上把玉佩拿回来。”   宁沉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犹豫道:“还是别了吧,就这么去了,他兴许要受罚。”   谢攸垂眸看着他,问:“那你要如何?”   “我看能不能再遇上他,再去要回我的玉佩吧,你把箭还我。”   他朝谢攸伸手,白皙手心摊开了放在谢攸面前,那箭头放入他手中,就如白雪里落了脏东西,实在不好看。   偏偏宁沉还一无所知地朝谢攸眨了眨眼睛,实在是笨。   收了箭,宁沉又去牵谢攸的手,没牵到,于是就扯着他的手腕回房。   他紧随其后进了谢攸的厢房,又不肯走了。   昨日刚刚得了教训,今日又不死心地来了。   他回得早,按理说这个点早该就寝,于是自己便上了床等谢攸。   谢攸看他一眼,说:“我要沐浴。”   宁沉就点头,“没事呀,我可以看着你。”   谢攸看着他,突然走出门和下人吩咐说:“换一间房。”   “好嘛,不准我看就不看嘛,我回去了。”爬床不成,宁沉心想谢攸实在太小气了,成婚了还遮遮掩掩。   可就在他要起身时,却觉得身子有些发软,身上也如火炉般冒着热,走不动了。   谢攸回头瞥他一眼,只当他是又反悔了,没赶他走,却也还是换了房。   夜里寒气重,屋内火炉烧得热乎乎的,又干又燥,宁沉脱得只剩里衣,还是热。   宁沉躺在榻上,实在难熬。   却因为衣裳都脱了,他又不好意思叫下人来,只能等谢攸回来。   他坐在榻上磨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知道了缘由。   药喝多了。   本就要少喝,他连喝了几天,昨日气急了,让丫鬟给他再熬一副,晚膳后丫鬟端药上来,他想也没想便喝了,补过头了。   谢攸回屋时,宁沉已经折腾了好一会儿了,他一进屋就闹着要抱,谢攸只摸到他一只手,往日里宁沉的手总是冰凉的,难得这么热乎。   谢攸一凛,伸手去摸宁沉的额头,也很热。   他的手刚触上去,宁沉就一个劲将脸蛋往他手里拱,整个人也往谢攸怀里钻。   谢攸没挡住,等他爬到自己怀里坐了,又开始伸手扯自己腰带,这才猛地抓住宁沉的手。   他手比宁沉大了一圈,一只手就能抓住宁沉两只手腕,宁沉被制住,手上受限了,又继续往谢攸怀里钻。   谢攸捏着宁沉的下巴,看他含着雾的眼睛,那眼里如今有些失控,谢攸一字一顿说:“你得了温病,别乱动,我让人给你煎药。”   宁沉却摇头,他趴在谢攸耳边,吐息燥热,他说:“不是,我是药喝多了,补过了。”   反应过来后,谢攸脸色变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宁沉,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半晌,他朝外头喊,“来人。”   一刻后,宁沉身上裹着衾被,一旁坐着冷若冰霜的谢攸,他试探地瞥谢攸一眼,被瞪了回来,又垂着头装作无事发生。   丫鬟将药端到宁沉面前,刚要给宁沉喂,谢攸突然冷声道:“让他自己来。”   屋内所有人敛声屏气,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药递给宁沉。   宁沉没什么力气,一碗药端着都打晃,如若是之前,他肯定要闹着让谢攸喂,现在犯了错,哪儿还敢叫他。   整个屋里只剩下喝药时的瓷碗和勺的碰撞声,宁沉喝完药,丫鬟连忙接过碗,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刚刚喝下药没这么快起效,宁沉偷偷看谢攸一眼,手又想去掀衣裳,谢攸一记眼刀,他不敢动了。   “安生坐好。”谢攸说。   折腾了一通,热倒是没那么热了,就是燥,宁沉坐立不安,蔫巴巴地低着头。   “以后再乱喝药,就不管你了,听见没有?”谢攸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宁沉。   宁沉头发早已放下,如今随意披在肩头,发丝遮了小半张脸,我见犹怜。   闻言,宁沉只是点了点头,幅度很小。   这会儿倒是老实了,谢攸扫他一眼,“睡吧。”   他说完又要往屋外走,宁沉急了,一伸手抓了他的衣裳,又用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谢攸:“你又要走吗?我想和你一起睡。”   这个一起咬得极重,谢攸却只是垂眸看他,接着伸手毫不犹豫地挥开了他的手。   宁沉听见他和屋外的下人吩咐,“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跑出来了。”   像宁沉是什么洪水猛兽,宁沉埋进衾被中,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   霸占了谢攸的床榻一夜,谢攸应当是睡了客房,榻上狸奴还蜷成一团,谢攸应是不肯和圆圆一起睡的。   今日婚期过,谢攸要上朝,他从宫里回得晚,说是同圣上下了会儿棋。   酉时,谢攸从宫里回府。   这个点宁沉刚要用膳,桌上有他爱吃的葡萄酥,这糕点京城里吃得少,侯府的小厨房知道他爱吃,隔三差五就要做一次。   刚上桌,宁沉先吃了一口糕点,再一抬眼,穿着朝服的谢攸正朝膳厅的方向走。   宁沉怔了怔,难得见他要一起,连忙让人添碗筷。   怕谢攸饿了,宁沉忙要给谢攸夹菜。   谢攸却只略过一眼,语气平平:“不用。收拾收拾同我出门。”   只是路过膳厅和宁沉说一下而已,宁沉倒是欣喜,连忙回去换了身衣裳。   谢攸已经将朝服换下,换了一身墨色绛金锦袍,绾髻戴冠,简单贵气。   宁沉看他一眼便愣了神,手上的动作也忘了。   因着不用出门,他今日就没束发,现在急了,他朝谢攸嘟囔:“你也不早让下人来同我说。”   谢攸倚着门,未理会他的抱怨,挑了挑眉。   宁沉加快了速度,将头发用系带绑起,然后快步跑到谢攸面前,“我好了。”   他的衣裳都是亮色,方才他换了一身鹅黄,领口绣着貂毛,站在谢攸身旁时,不像夫妻倒像兄弟。   只要谢攸给他一点点好处,他就会全然忘记自己还在和谢攸生气。   这几日性子变得跳脱了些,一上马车便凑到谢攸身边,好奇地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谢攸不说,他又晃着谢攸的手问他,等谢攸烦了才松手。   马车停在一栋阁楼前,房梁上刻着画,楼前伫着两个石狮,还未下车,便听到了歌声阵阵乐声婉转。   这么冷的天,阁楼二楼却有美人穿着纱衣跳舞,灯影摇晃,处处奢靡。   宁沉站在阁楼外,停住不走了。   谢攸回头,朝宁沉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不走了?”   宁沉抬眼,眼里似要冒火,他对谢攸吼道:“哪有带自己夫人逛青楼的!”   “方才不肯告诉我要来这里,我说你安的什么心,原来是这个。”   宁沉深吸一口气,骂道:“谢攸,你简直混账!”   他骂的声音不算小,路过的人将视线投到他们身上,宁沉觉得羞,转头要回马车。   却在这时,谢攸伸手拉住了宁沉。   他云淡风轻地说:“这不是青楼。宁沉,你整日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第7章   宁沉回过头,虽说闹了笑话,却还是满腹狐疑。   他讪讪地回到谢攸身旁,小声嘀咕:“我又没见过。”   往日路过这些地盘他都要躲着走,看都不敢看,自然没见过。   方才不分青红皂白骂了谢攸,这会儿自然是如鹌鹑般缩在谢攸身后。   随着进了那阁楼,只见一楼大堂有个戏台,台上的女子从容温婉,葱白的手指抚着琴,一颦一笑皆动人。   两人上了二楼雅间,桌上早已上好菜,晚膳没吃两口,宁沉眼睛一亮,坐下便闷着头吃。   他吃东西向来不挑,没吃两口就要同谢攸分享,偏偏谢攸不领情,每每都只淡淡扫他一眼,伸手拦开他的手。   次数多了,宁沉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肚子填饱了,宁沉又坐不住了。   他一只手抵着案己,身子往谢攸身边偏,他不懂乐曲不懂歌舞,看来看去也看不明白,偏偏谢攸似是津津有味,宁沉心生不满,越过案己去扯他的衣袖。   等谢攸偏过头朝他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宁沉就小声问他:“我们为何还不走?”   谢攸淡淡道:“这才多久,就坐不住了?”   这激将法倒是好使,这一问,宁沉就没再闹腾过。   直到对面有了响动,谢攸目光一凛,刚要站起身,视线扫到宁沉,他突然顿了顿。   也是难为他了,这么吵也能睡着。   他手支着下颌,头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侯府也没缺了他觉睡,这样都能睡着,像是侯府苛待了他。   谢攸轻轻抬手,屋内已经多了个人,他瞥宁沉一眼,吩咐道:“看好他。”   极乐坊背靠官家,表面是卖艺,背地里是京城出名的交易点。   谢攸顺着雅间一路往下,从侧门进了暗室,室内早已有人等候,见到谢攸,几人连忙站行礼:“侯爷。”   谢攸“嗯”一声,掀袍坐下。   他坐下后,站着的人连忙伸手拿出一封信件,双手呈给谢攸。   谢攸打眼一扫,笑了。   他语气带了些嘲:“这永安王,实在是蠢。”   他收起信,抬眼看向对面的几人,道:“过几日需得去一趟永州,你们随我一起。”   “是。”   ……   宁沉睡得不熟,案几太硬,手肘抵得久了有些麻。   虽说没睡好,却也还是困,眼睛都睁不开,眯着眼睛就去寻谢攸。   没见到人,他猛地坐起,因为起太猛了打了个晃,很快被人伸手扶稳。   侯府的侍卫他认识,见到有人他稍稍安心了些,抓着人问:“侯爷呢?”   侍卫还没来得及回话,谢攸回来了。   第一眼就见到宁沉手抓着那侍卫,满脸写着焦急。   谢攸蹙了蹙眉,宁沉将手松开,他几步小跑到谢攸身边,仰着头和他抱怨:“怎的不叫醒我,我一醒来你就不在。”   谢攸语气却不大好,轻哼一声,道:“我看你睡得倒是自在。”   被揭穿了宁沉也不害臊,只是眨眨眼,小声问:“你方才背着我去了哪儿?”   谢攸没回话,转过身往外走。   他常常这样,不肯回宁沉的话,宁沉习惯了,步子迈大些跟在他后头,虽然一头雾水也闷头跟着。   京城有一护城河,白日水光潋滟,入了夜,湖面上倒影闪烁,风恬浪静,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湖上行船的人也多,还未靠近,已听见了一片欢声笑语。   宁沉随着谢攸上了船,船往湖中行,夜风习习,宁沉觉得冷,忍不住往里去躲风。   谢攸没管他,等外头传来一阵吵嚷欢笑声,谢攸开口:“宁沉,出来。”   宁沉不情不愿往外走,还未来到船头就已经听见喧嚣声。   离他们最近的一条船上,坐了几个宁沉还算眼熟的人。   最眼熟的,当属昨日抢了他玉佩的人。   宁沉惊地回头,连忙抓了谢攸的袖子,指着那人就说:“他,就是他抢了我的玉佩。”   谢攸说:“嗯。”   许是以前交代过船夫,他们的船正逐渐向那艘船靠近,对面的人也意识到不对,纷纷指着他们的船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   梁盛还在闭目养神,似是察觉到不对,他睁开了眼。   刚一睁眼,就见到了宁沉气呼呼地盯着他。   此时,对面船上有人开口了,一开口便不太好听,“你们是谁,知道这船里坐的谁吗?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话刚落,谢攸轻飘飘地抬眼。   下一瞬,说话的人便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侍卫捂了嘴。   来者不善,那船上的人个个都是公子哥,虽然大部分都是蠢货,但也有聪明人。   谢攸这张脸,也是有人认得的。   船上的人皆大气不敢出,就怕冒犯了谢攸,半晌,带头的人朝谢攸行了个礼,恭敬道:“不知侯爷今日这般,所为何事?”   谢攸朝说话的人点头,道:“我来寻一件东西。”   “侯爷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众目睽睽下,谢攸抬眼说:“梁盛。”   梁盛事不关己地坐着,听见他的名字才缓缓站起身,他勾了勾唇角问:“叫我啊?”   没等回答,梁盛纵身一跃,下一刻便站在了宁沉他们这条船上。   两船逐渐远离,声音也依稀听不见了。   倒是没想到他就这么上了船,宁沉愣了一会儿才要开口。   梁盛将视线转向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找我?”   宁沉下意识抬头看了谢攸一眼,又点点头,道:“是,我想要回我的玉佩。”   梁盛表情有些僵,他看了眼宁沉,又看了眼谢攸,突然问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宁沉一头雾水,下意识就说:“上次就同你说了,我是平武侯夫人,你怎么又问?”   谢攸似乎想开口否认,但到底是没说。   宁沉就从怀里捞出昨晚那箭头,往前递了递,他认真地说:“我想换回我的玉佩。”   梁盛沉默了不知多久,他表情阴沉,看着宁沉说不出话,许久,他才咬着牙道:“你竟没骗我。”   这何须要骗,宁沉抿着唇,手里还拿着那把箭头,只说:“我还你这个,你还我玉佩。”   “既然送出去,哪有要回来的道理。”梁盛这话是咬着牙说的,他看了眼宁沉,突然笑了,显然是想抵赖。   就在这时,谢攸伸手拿走了那箭头,轻轻一抛便抛入了梁盛怀中。   梁盛看着宁沉,手里拿着自己的箭,却丝毫没有要交换的意思,所以宁沉又一次提醒他,“我的玉佩。”   梁盛这才抬头,他朝宁沉露出了一个有些邪气的笑,“不巧了,那玉佩,我没带。”   宁沉一愣,抬起头去看谢攸,带着些许求助的意思问:“这可怎么办?”   谢攸是侯爷,照理说梁盛就算不满,也不该忽略他。   然而,直到这会儿宁沉询问谢攸,他才懒洋洋地朝谢攸抛了一眼。   谢攸只说:“忠勇将军的长子,何时学了这强盗法子?”   梁盛面色倏地变了。   顶着忠勇将军长子的名号,他在外头确实应该谨慎些,免得被人揪了小辫子。   他恨恨地望着宁沉,好半晌才从怀里掏出那玉佩,直直地往宁沉怀里砸。   他砸的动作实在刁钻,只差一点便落在地上。   宁沉好不容易接到,吓得心都快要跳出来,嘟囔着说:“这么莽做什么。”   话落,梁盛便怒气冲冲道:“宁沉,你这人实在小气,送我的东西你还要回去。”   宁沉一怔,把玉佩怀里揣了揣,小声道:“我没有要送你啊。”   梁盛气极,上下打量着宁沉,好半晌才道:“你将这玉佩视若珍宝,倒不如问问你家侯爷,他送你这玉佩,到底花了多少心思。”   他这就猜出了这玉佩是谢攸送的,宁沉惊讶了一瞬,竟真的听了他的话,询问地看向谢攸。   谢攸平静地和他对视,没开口。   船将要靠岸了,宁沉没有等到谢攸的回答。   他睁着那双圆圆的眼,不解地眨了眨,又伸手去捣谢攸,谢攸竟不理他。   船靠岸了,梁盛哈哈大笑,嘲道:“你这一腔真心,他毫不在意呢,这玉佩兴许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送你的,也就你当宝贝。”   说完,他跳下船,朝宁沉挑衅地歪了歪头。   人都走了,宁沉终于急了,他伸手去抓谢攸,催促道:“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方才就应该告诉他啊,那玉佩是你花了心思的。”   谢攸静静地看着他,并未答话。   宁沉越发急了,非要谢攸给他一个答案,他靠近了些,和谢攸的距离不过毫厘,他小声地说:“那就是你特意送我的,对不对?”   只怕谢攸说一声不是,他就能当场哭给谢攸看。   谁知道谢攸竟真的这么狠心,他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宁沉不想听的话,他说:“不是我送你的,只是丫鬟从库房里拿的。”   宁沉咬着下唇,眼里已经泛起了雾。   他揪着谢攸,非要他给一个回答,又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要回玉佩,如果不是你送的,为什么要帮我要回来?”   谢攸又继续戳他心窝子,平静地告诉他,“你昨夜和我闹。”   这话是说,嫌宁沉和他闹太烦了,索性帮他要回来。   宁沉怔怔地看着谢攸,泪花终于落下。   他将玉佩拍在谢攸胸口,气道:“我不要了,你就是再送我十个百个,我都不肯要了。”    第8章   出门时如胶似漆,回来时却恨不得隔八丈远。   宁沉走在前头,因为刚刚哭过,他眼睛是红的,夜里风一吹,鼻头也红了,好不可怜。   他怎么能想到,谢攸翻脸竟如此之快,明明晚膳时还对他很好,上船以后就变了,甚至对他说了很多不好的话。   才进侯府,宝才忙迎上来,看清宁沉的脸,忙“哎呦”一声,急道:“公子,这怎么哭了,谁又欺负你了?”   宁沉吸了吸鼻子,朝身后一指。   宝才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顿时噎了噎。   这,若是别人欺负了宁沉,他还能帮着骂两句,这…这可是侯爷,这要是骂了,那他脑袋不保。   再一看阴着脸的侯爷,宝才更不敢说话了。   宝才收回视线,只能拍拍宁沉的背,小声地哄:“不哭了,再哭脸都花了。”   其实也就最开始落了几滴泪,只是冬日风实在凉,泪水被风一吹就显得格外凄惨。   这会儿有人哄了,就又想哭了。   宁沉捏着帕子捂在脸上,余光看见谢攸一点都不关心他,还径直往北院去了,只觉得更委屈了。   一口气提不上来,宁沉瞪着那背影,眼里又蓄了水。   他愤愤道:“我讨厌他!”   刚说完讨厌,他就看见走在前头的谢攸朝下人招了招手,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宁沉将将能听清。   谢攸说:“把他送回屋,今夜吹了风,给他热碗姜汤。”   宁沉扯着帕子,自言自语道:“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我才不要!”   一盏茶后,宁沉缩在衾被里,闷头喝下一碗姜汤。   用热巾帕擦过脸,被风吹了的脸蛋果然是红了一团,宝才手里拿着玉容膏?小心地往宁沉脸上抹。   一边抹一边心疼得直抽气:“公子啊,你下次再哭,这脸就不能要了。”   其实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是他脸嫩些,稍稍红了就明显得多。   宁沉埋着头,自己缩进角落窝着了,又不是只有谢攸一人,他才不会整日围着谢攸转。   昨夜哭的时候没计较,第二日一照镜子,眼睛肿得似核桃,宁沉伸手捂着眼,终于发起愁。   他长得好看,往日别人看见他时第一眼总会略过稍许惊艳,即使现在眼睛肿着,也还是副美人的样。   他在心里头骂了谢攸几句,骂够了,宁沉包得严严实实的,带着宝才出了府。   这几日天色阴沉,雨将落不落,灰扑扑的天实在让人压抑。   因着要去药铺,宁沉今日穿的衣裳颜色不大亮,他特意挑了件低调些的。   这药铺十年如一日,宁沉才到门口就觉得进了家门,反而自在了。   虽忙着,何遥只抬眼看他一眼,把手下的活扔给伙计,忙过来瞧宁沉。   他伸手去摸宁沉眼皮,惊道:“怎么了,哭成这样?”   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宁沉觉得羞,不肯说。   “是侯爷?”果然,不需他说何遥也能猜出来。   宁沉不想告状,就只摇了摇头。   来都来了,何遥给他把了脉,把完后眉头蹙得死紧,他瞪向宁沉,“你吃了多少补药?”   宁沉哪敢和他对视,咬着唇避开视线。   许久,何遥叹了一声,无奈道:“我实在拿你没办法,你如今嫁入侯府,什么都不肯和我说了。”   其实宁沉有没有和谢攸同房,他只要一摸便知,何须再问。   宁沉起初还遮掩着不肯说,他这话一出,宁沉连忙开口,“没有,我肯说的。”   他看着何遥,纵是有万般不满,如今却不自觉为谢攸找补。   略过其他不提,只提谢攸的好。   他从未说过谎,如今却信手拈来。   何遥不知信没信,突然从柜下拿出一包药粉,那药用油纸包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宁沉接过药,扒开闻了闻,这一闻,登时面色大变。   他满面慌张,将那药推回去,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他对你不好?”何遥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反而继续怂恿他。   宁沉犹豫地回头看了眼后头站着的宝才,宝才自然是看见了,他是侯府的人,自然是听谢攸的话。   见宁沉回头看他,宝才连忙捂住嘴,保证道:“公子,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是谢攸的妻,这有什么可顾虑的。”何遥不解。   宁沉连连摇头,他哪里敢这样,只怕药刚刚下了,谢攸下一刻就发现了。   他不敢做这样的事,如烫手山芋般将药丢回去,只顾着摇头,“不行,我不要。”   何遥恨铁不成钢,偏偏不论怎么说,宁沉就是不肯接。   宁沉在药铺待了一整日,午膳也是在药铺用的,晚些走的时候带了一包药回去,何遥说他前几日补过了,得喝些败火的。   包药是何遥包的,宁沉没大注意,回了府宝才拆开一看,白日何遥给他的药,明晃晃地放在里头。   宝才惊了,好在这药是在屋里拆的,不会被其他人发现,忙拿给宁沉看。   宁沉也惊,这摆明了何遥是在催他,可再给他几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种事。   丢也不敢丢,侯府的人都是人精,前几日他喝拿补身体的药都被发现了,要是这药被发现,那可真是解释不通。   思来想去,宁沉将药藏进荷包里贴身收着了。   收完药才是松了一口气,宁沉倚在床上嘀咕,“可别害了我。”   一整日没见谢攸,宁沉心头觉得空,偏偏昨日吵了架,又不可能就这么凑上去,总希望谢攸主动来哄他。   再一看乖乖缩他怀里的圆圆,宁沉叹道:“谢攸若是和你一样就好了,乖又黏人,他总是嫌我。”   圆圆不明所以,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毛刺戳在手上,宁沉觉得痒,笑着躲开。   这会儿宝才也跟着笑,笑着夸宁沉,“公子,它真喜欢你呢。”   宁沉笑笑,这会儿想倾诉,他说:“圆圆是我捡来的。”   也不是捡来的,是抢来的。   那会儿宁敏邀了一些公子哥来府里,为了取乐将圆圆丢入湖中,看他在里头挣扎,一次次将他丢入水中,那凄厉的叫声让宁沉都听见了。   这些公子哥取乐的方式就是这样,以前是将宁沉丢入湖中。   看着宁沉在里头挣扎,寒得刺骨的水呛入肺中,他被一脚又一脚地踹下水,自此便落了病根。   那日宁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冲过去将猫抢走了,被愤恨地踢了几脚也没松开。   他觉得圆圆和他一样,都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两个都无家可依,索性聚在一起。   好在那会儿他认识了何遥,无事时去帮工还能拿些工钱,能养活自己和圆圆。   想到这儿,宁沉唇角勾着,又觉得自己实在幸福。   有这么一个伙伴,有何遥这个好友,又有谢攸这个夫君。   虽说谢攸有时对他实在无情,宁沉却觉得已经满足。   他给了宁沉一个家,所以夫君偶尔的性情不定,他应当包容。   宁沉将圆圆揽进怀里,仰着头对宝才说:“等谢攸主动示好,我就与他和好。”   能不能和好且不说,这几日谢攸实在忙,早出晚归竟连面也见不到。   虽同在府中,他不肯让宁沉见到,宁沉是真见不到他。   一连纠结了好几日,宁沉愁得人都惨兮兮的,如若自己不去示好,谢攸便如石头一样冷硬。   夜里他躺在榻上,问自己也问宝才:“你说,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   宝才前晚上不在,也不知道他们船上的那些事,闻言犹豫着问:“公子,你们为何要吵架?”   宁沉揪紧了手,郁郁不乐道:“他不肯承认送我玉佩。”   听起来是极小的事,宝才不知晓,于是思索许久,犹豫着道:“兴许…侯爷有错,您也有错。”   宁沉突地坐直了,闷声闷气地嘀咕,“我哪里有错了?”   “自然是侯爷的错要大些。”宝才说,“既然送了公子玉佩,哪有不承认的道理。”   宁沉赞同地点头,就又听宝才继续道,“但是公子,您那日说讨厌侯爷,他兴许听进去了。”   那都是气话,宁沉是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想也确实过分。   可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憋屈,“总要我先示好,他就不肯哄哄我?”   宝才想了想,他蹲在床边,认真地同宁沉说:“公子,若是你们都这样别扭,只怕以后少不了要吵。”   多吵几次就真的生分了。   他们才成婚不久,宁沉不想生分,他想和谢攸共白头。   宁沉抬头,他眼里虽还有些许不甘,却还是说:“既然这样,那我明日去找他。”   说了明日去找谢攸,第二日一早却发现整个侯府忙前忙后,竟都在往马车上搬东西。   宁沉一头雾水,再一看宝才也不知情,心里莫名有些慌,随手拉了个下人问:“这是做什么?有谁要出远门吗?”   下人答:“侯爷要去永州。”   “永州?”宁沉一头雾水,“那怎么不同我说一声,他不带我吗?”   下人垂着头不说话了。   宁沉心里一团乱,不自觉后退了几步,退得失魂落魄,不知是问谁:“他不肯带我吗?”    第9章   宁沉实在没想到,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同谢攸和好,谢攸却要去永州。   宁沉恍惚地站在原地,直到宝才道:“公子,您快去问问侯爷。”   “是,是该问问。”宁沉回过神,转身往北院跑。   侯府实在是大,映月阁后假山连群,再走过梅园又是铭水池,冬日露水沾湿了衣袍,可宁沉已经顾不上了。   宁沉跑得实在急,即便谢攸虽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也还是急。   谢攸这个点正在书房,因为没人敢拦宁沉,他冲过去就直直地推开了门。   屋内人声音一顿,抬眼就只见到喘着气的宁沉。   看清屋内不止谢攸一人,宁沉也觉得莽撞,略有些窘迫地往门外缩。   几日不见,谢攸面上副波澜不惊,见了宁沉,他也只是不轻不重地扫他一眼,没因为他突然推门而开口训斥。   倒是谢攸身边的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宁沉,朝宁沉客气地笑道:“谢夫人,你好啊。”   谢攸蹙了一下眉,动作很小,宁沉没注意。   他试探地往里走,见谢攸没阻止,于是大大方方地在一旁坐下了。   方才和他打招呼的人说:“我是赵越,早就听说谢侯爷娶了个大美人,百闻不如一见,确实是。”   宁沉眨眨眼,被夸得羞赧,垂着眼睛偷偷去看谢攸。   偏赵越见他这样,越哄越起劲,什么好话都说了一通。   宁沉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偷偷去扯谢攸的衣袖。   谢攸这才制止了赵越,他淡淡道:“你够了。”   赵越不继续夸了,只用那双灼热的眼盯着宁沉,直盯得宁沉想钻地缝。   他受不住了,想出去,就说:“你们先说,我……”   还没找到机会跑,赵越粲然一笑,“无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同你家侯爷说。”   有外人在,宁沉哪好意思说,只一个劲揪着谢攸的袖子,希望不说话谢攸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谁知谢攸竟真的不明白,反而催他:“你要说什么?”   宁沉咬着牙,见两人都在催他,心一横便道:“你去永州,为何不带上我?”   谢攸瞧着他的目光像瞧着个不懂事的孩子,带着些许训斥地说:“永州路途遥远,你跟着胡闹什么?”   这头的宁沉还未说话,赵越啧啧道,“谢小侯爷,你对你夫人这般无情?他既然想去,那不若就让他去?”   宁沉觉着这赵越实在是个好人,说话也是处处向着宁沉,他向赵越投去一束感激的目光,得到对方安抚的一笑。   宁沉更加起劲,他抱着谢攸的一只手臂,抬头时那双瞳剪水,一眨不眨地望着谢攸,撒娇道:“就带我去嘛,我可以的。”   在外人面前这样已是极限,宁沉说完就定定地望着谢攸。   谢攸那双眼由开始的不耐到无奈,叹道:“你这身子,去了也是拖后腿。”   “我不管,你既已去了,我也要去。”宁沉撒起泼。   他方才匆忙跑过来,发髻乱了,衣裳也乱了,此时用期盼的目光盯着谢攸,眼里没了雾,更显得那双眼睛明亮。   莫名的,谢攸想起前几日他眼里含着泪控诉自己的样子。   半晌,谢攸抬手,“不许喊累,也不准闹着要回京。”   宁沉忙点头,“好,我一定听话。”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宁沉也不再多留,站起身就要回去收拾。   临出门前,谢攸叫住他,目光不落在他身上:“回去换身衣裳,鞋袜也一并换了。”   宁沉不明所以,直到换衣裳时才发现,他这衣摆和脚下的靴子方才沾了露水,湿了。   这头宁沉终于走了,赵越笑不可支,一只手搭在谢攸肩头,道:“你这夫人,倒是有趣。”   谢攸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嗤笑一声。   “别嫌我多嘴,你这夫人虽娇气了些,但眼里只有你,不若好好待他……”   话未说完,谢攸沉声道:“赵越。”   他说:“我心里有数,无须你来提醒。”   次日,宁沉裹得严严实实地上了马车。   路途远,马车坐着硬,所以座上铺了厚厚几层软垫,马车内也加了几层帘,既是挡风,也是怕宁沉磕了碰了。   谢侯爷上马车时,不咸不淡地对下头的下人说,“你们倒是上心。”   下人不知他这到底是欢心了或是不满,都没敢主动邀功。   直到宁沉被宝才扶着上马车,脚才踏进去,他便“哇”一声,眼睛亮亮地夸道:“马车真漂亮。”   底下的下人七嘴八舌开始说话。   “是呀,软垫都是我铺的呢,就怕公子坐着不舒服。”   “可不是,公子身体不好,这帘子也是我特意为公子做的。”   “这地衣是我铺的。”   说着说着,侯爷那边的帘子被拉开些许,侯爷凉丝丝地扫他们一眼,一群人立刻噤声。   马车再如何精致也必定不会舒服,尤其出了京城后,乡路颠簸,坐着就更难受了。   起初宁沉还强压着不叫苦,时间长了实在是忍不住,行至石子路时,宁沉接连咳了几声,被谢攸瞥了一眼,他稍稍坐直了些,强作镇定。   可惜咳疾难忍,再怎么忍闷咳声也是忍不住的。   胃里头翻江倒海,连午膳也没用几口,宁沉脸色发白地倚着,喝了几口热茶才稍稍缓和了些。   实在是颠簸,宝才便提议道:“公子,不如你靠着我。”   宁沉难受得紧,一听这话就闷头往宝才身上扑,这么靠着还真是舒服了些。   他这边难受,宝才也心疼地道:“公子受苦了。”   宁沉苦中作乐,笑着道:“我这样应当能扛过几天。”   他这话是说给谢攸听的,是他闹着要出来,如今身子不舒服也不敢说,只希望谢攸别觉得他麻烦。   可是他没想到,就是这句话成了导火索。   另一头闭目养神的谢攸缓缓睁眼,只轻声道:“去永州要十日,你能扛几天?”   宁沉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这一天就让他如此难熬,十日怎么能熬过去。   他心里头泛酸,虽难受,可他不后悔,他就想陪着谢攸。   他自宝才怀里抬起头,用那双盈盈水光的眼睛看着谢攸,他这双眼睛实在好看,大睁着看人时,实在让人心软。   谢攸僵持着和他对视,宁沉先示弱,病殃殃地垂下眼,好似谁欺负了他。   他收了眼,谢攸却还盯着他,半晌,谢攸抬手道:“前面驿站,今夜去那儿休息。”   驿站条件比不得府里,夜里实在冻人,宁沉褥子里塞了几个汤婆子,身上加了棉褥子才好歹能捂热些。   只是一想到隔日又要坐马车,心底不自觉地抗拒,夜里也睡不好了。   不知睡了多久,宁沉被叫起,眼睛都睁不开,脚下也发软,靠着宝才扶着才摸上马车,一上车便往宝才怀里栽。   今日好了些,许是昨日没睡好,他上了马车就闷头睡了。   睡到午膳,宝才想将他叫醒,让他起来用过膳再睡,刚一抬手,侯爷轻飘飘扫他一眼。   宝才手收了回去,将宁沉轻轻放在软垫上,看他睡得正香,没敢再叫他了。   人在外头,吃的自然比不得府里,路过郡县还能吃些好的,可惜大多是乡路,就只能吃些干粮。   宝才和外头用过膳爬上马车,发现不知何时,宁公子竟自己寻着侯爷,睡到了侯爷腿上去了。   宝才登时大气都不敢出,怕公子冒犯了侯爷要被怪罪。   自家侯爷对公子不算好,若是等会儿一个不满,将公子丢下马车可如何是好。   宝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从侯爷那里将公子给拉出来,却因为怕吵醒公子没敢用大力气。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公子不愿意让他碰,反而不住地往侯爷怀里钻。   宝才两眼一黑,正想着要不要用点力气将公子抱出来,一抬眼竟和侯爷对上了。   侯爷表情平静,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幽深凌厉。   此时那双眼睛里带了丝警告,约是觉得他逾矩,宝才刹时手脚冰凉。   是了,别管宁公子是如何睡到侯爷身上去的,他方才竟是脑子糊涂了,竟敢去侯爷那里抢人。   宝才低下头,忙窝去角落里侯着了。   宁沉今日睡得还算好,鼻间萦绕着谢攸的气息,虽然带着丝冷意,但他却喜欢得紧。   人睡着了便放肆很多,宁沉睡梦中不知道自己在谢攸怀里,一会儿靠着腿,一会揪着他的衣,一会儿又抱着人的腰不肯放。   他是被肚中的饥饿唤醒的,昨日本就没吃多少,今日一早太困,什么也没吃,现在肚子实在是空。   刚刚转醒,入目便是谢攸清晰的下颌。   谢攸的长相攻击性不强,反而有些柔和,只因他总是冷冽,便将那张脸也衬得锋利了。   宁沉缩在谢攸怀里,突然不想起了。   可惜他演技拙劣,刚要继续装睡,谢攸垂下眼看他,直白戳穿道:“别装。”   宁沉装不下去了,睁开那双含着嗔怨的眼,和谢攸自上而下的眼对上了。   好半晌,宁沉小声说:“我饿了。”   案己上摆了些吃食糕点,宁沉今日吃得多了些,好歹填了肚子,又灌了一碗茶。   吃完茶,又熟门熟路地往谢攸怀里躺,今日得了好就学会了蹬鼻子上脸。   他这会儿刚吃了几个糖糕,带着甜丝丝的香气,软乎乎地同谢攸说:“我昨夜没睡好呢,驿站好冷。”   谢攸虽没应他的话,却将视线投了过来,似是示意他继续说。   宁沉眼珠子一转,明里使坏:“实在太冷了,我今夜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第10章   说是冷,其实尚能承受。   只是说给谢攸听,他自己便撒起慌,说完也不怵,反倒伸手去挠谢攸的手心。   谢攸两指捉住他作乱的手,他那双眸子偏黑,把那双桃花眼都衬得冷寂。   须臾间,谢攸唇角荡起笑,宁沉以为有戏,眼角弯弯,直到听他道:“既然冷,让人送你回京。”   哪里会心软。   宁沉失落地收回眼,想生气,却又舍不得谢攸的怀抱,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马车摇着摇着,总算到了永州。   开始趴在谢攸怀里,会稍稍好些,到最后几日,再如何也受不住了。   吃不下多少,又总是头晕,面白如纸。   每每他闷咳不止时,谢攸总要给他泼冷水,“不让你来,你偏要跟着。”   宁沉红着眼缩在他怀里,再也忍不住,晕湿了谢攸的肩头。   许是察觉到肩头湿了,谢攸嘴里的风凉话转了一圈,又憋回去了,语气里带了些许无奈地说:“你就是哭,我也没法子。”   去永州,总要经过这段路,谁都一样。   他这身子实在是差,几日奔波,脸颊的那点肉也消减了,一靠着谢攸,就如同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实在可怜。   永州在南,比京城暖和许多,城外粉花盛开,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宁沉扒在窗沿,伸着细白的手,接到一朵粉花拿到眼前给谢攸看。   那花长得小朵,白粉交加,宁沉使坏地把花往谢攸发冠上别,谢攸伸手拦住,将花往窗外抛,粉花落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马车一到永州地界,远远的就看到永安王的车队侯在城门。   车架镶金坠玉,车前五匹廞马,那马鬃毛齐整,四肢健壮,十分神气。   神奇的是,偌大的城府,竟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城门街道,除去永安王的车队,竟一个人也没有。   永安王而立之年,封王后很少入京,宁沉没见过他,谢攸和他也仅有一面之缘。   那永安王五官有些秀气,肤色也白,长得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   他自车架上缓缓起身,踩着下人的背下车,大步迎向谢攸:“谢小侯爷,别来无恙啊。”   说着就要去抱谢攸,谢攸往左一步躲开,礼节性地朝他一点头。   侯爷便是侯爷,他非要加个小,宁沉听着不舒服,不太喜欢这个人。   永安王名叫刘垠,和谢攸站在一起时,显得他这人弱不禁风。   他脸上带着浅笑,朝宁沉看过去,惊道:“这便是你新娶的妻?当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啊!”   宁沉脚步往谢攸身边移了些许。   谢攸淡淡道“多谢夸奖。”   寒暄过后,永安王朝马车抬手,道:“小侯爷一路奔波,不若今日便在我那王府住下了?”   谢攸脚步一顿,缓缓扬唇,却只说:“不必,我们住衙门就好。”   永安王却是热情邀请,话赶话就要去拉宁沉,“谢夫人脸色不太好,衙门到底比不得王府,你说呢?”   宁沉仓促地避开,却因为没力气,脚下只稍稍动了几步。   就在永安王手刚要摸到宁沉手腕时,谢攸抬手,牵着宁沉的腕子,将人拉入怀中。   谢攸的胸膛有些硬,手臂肌肉紧实,一手搂着宁沉的腰,宁沉顺势靠进他怀里,闻着他的气息,舒坦了。   永安王一怔,笑道:“是我莽撞了,小侯爷?”   谢攸淡声道:“既然永安王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你来我往这么几回,到底是去了王府。   天高皇帝远,永安王府建得实在华丽,虽比不得宫中,也比侯府大了不少,一行人住进东院。   在人眼皮子底下,谢攸和宁沉住进同一间房。   晚膳时,永安王设宴款待,即便是谢攸面前也毫不掩饰,百味珍馐摆了满席,梅花鹿筋,仙人指路,雪山驼掌,通花软牛肠……   宁沉那双圆眼睁大,压低声音想和谢攸说话。   他靠得很近,几乎要靠进谢攸怀里,小声地同谢攸说:“这些菜,实在是…”   实在奢靡。   谢攸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坐好,低声道:“无事,吃吧。”   虽这么说,宁沉也不敢吃,只捡了几样简单的菜式。   只看这宴席,宁沉已隐约察觉不对,谢攸为何突然来这永州,只怕这永安王就不对劲,他这处处豪华,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越想下去,胃口也没了。   他这些日子没吃什么,肚子虽饿,却吃不下。   谢攸也几乎没吃,偶尔永安王朝他敬酒,谢攸一概接了,连喝了好几杯。   宴席结束,永安王醉醺醺的,自上首而来,因为身高不够,无法拍到谢攸的肩,于是只拍了拍他的手。   说话时带着酒气,道:“小侯爷以后若是常住,我便日日设宴,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竟是明晃晃的拉拢。   宁沉一惊,心里焦急着谢攸会答什么,只听谢攸说:“等永安王酒醒了,再与我谈常住的事也不迟。”   夜色朦胧,永安王府却如同白昼,纸灯笼高挂,照得人脸上微末的情绪都能看见。   永安王喝醉了酒,脸上写着势在必得,连装都不肯装了。   夜风微凉,油灯扑闪扑闪,谢攸道:“天色已晚,我带我夫人回去歇息,失陪了。”   宁沉挽着谢攸的手臂,数次欲言又止地想开口,又因着在人眼皮子底下,生怕隔墙有耳,纠结地皱着眉。   直到入了房,他长出一口气就要开口。   谁料,谢攸却步子一顿。   他因着惯性往前滑了一步,疑惑地转头。   谢攸眼底晦暗不明,突然拉着宁沉要往外走,宁沉一愣,不明所以地跟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哼哼唧唧的酥软气息。   宁沉猛地瞪大眼,再转头时,见他们的床上,睡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那人长相阴柔,有些女气,那截腰细得仿佛能折断,白皙的脸蛋此时映着红,煎熬地在床上滚着。   宁沉拽这谢攸的手,说不出话来,指指床上的人,又指指谢攸。   谢攸沉默半晌,竟开口道:“是永安王的人。”   “那怎么办?”宁沉发愁地往后看,小声道:“他好像吃了药。”   说着,他松开谢攸的手要往回走,没走两步,谢攸伸手遮了他的眼,声音有些沉:“你出去。”   宁沉没听他的话,步子微顿,又要往床边去,一边走一边道:“他应该是中了药,我看看能不能……”   “不能。”谢攸冷声打断,视线冷冽地扫过宁沉,又一次重复,“出去。”   这种时候,宁沉犯起倔,偏要和他对着干,不肯走了。   眼看着床上的人烈火焚身,谢攸用了点力气,将宁沉推出门。   他自己也跟着出来了,抬手间,屋内已经多了个侍卫,探查了一番后,给床上的人喂了药。   “侯爷,确实是春药,属下给他喂了药,就看他能不能撑过去。”   “嗯。”谢攸道,“看着他,有什么事随时禀告。”   宁沉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已经睡过去了,脸上依旧是红的,却没有方才那么凄惨了。   临时换的房离这里有些距离,宁沉闷不做声地缀在谢攸身后,也不像平时那样紧紧挽着谢攸,落在后面几步。   分明能追上谢攸,他却没去追。   这间屋小了些,床榻也是小的,睡一个人正好,两人睡却拥挤。   宁沉先上了榻,今夜没让下人伺候,他将床榻铺好,眼巴巴地坐在榻上望着谢攸。   谢攸沉默不语,许久,抬手叫了下人,又要了一床衾被。   宁沉猜到他要做什么,气得将榻上的衾被往他身上抛。   衾被实在是大,宁沉用了些力气才抛出去,却没砸到谢攸,反而要落到地上。   谢攸上前一步,将衾被牢牢抱住,丢回榻上。   他用的力气有些大,衾被盖住宁沉的头,将他整个人裹住,宁沉费了些力探出头,气鼓鼓地瞪着谢攸。   谢攸蹙了蹙眉,抬眼看着宁沉,“又闹什么?”   宁沉咬着下唇,没说话。   下人动作很快,不多时就抱着新的衾被敲了门,谢攸在地上铺上一层,权当地铺。   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宁沉却气了个够呛。   他自衾被中探出白嫩的脚,一脚便踩在谢攸的地铺上。   宁沉好有道理地鸠占鹊巢,傲娇地抬着下巴,“你既不肯睡榻上,那我也不睡。”   宁沉这身子,睡地上一夜只怕又要病。   谢攸漫不经心地垂眼,说话也有些凶:“上去。”   宁沉不理。   谁知,谢攸竟伸出手,抓着宁沉的衣领,像提孩童一样将人提回了榻上。   领子裹着喉咙,宁沉被禁锢了呼吸,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短短的时间里,他呼吸不得,也无力抵抗,眼睛涣散地大睁着,手脚都软了。   被丢上床后,他手抖着去扯衣领。   终于扯松些后,他倒在榻上,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谢攸从未听过他咳成这样,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   咳得双眼全是红血丝,一只手无力地捂着胸口,身体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谢攸寻常随性惯了,往常这么提人也不是没有过,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会这样。   他那么脆弱,脆弱得像是要折了。   谢攸突地喊道:“来人。”   宁沉却颤颤巍巍地抬手,声音很虚弱地阻止他,“不用。”   他呼吸微弱地抵着床,身子如小兽一样发着抖,咳声轻得听不见。   谢攸瞳孔缩了缩。    第11章   谢攸疾步走到榻边,他半蹲在宁沉面前,想伸手去碰他,却又不知为何,收回了手。   他听见了宁沉用很轻的气声说,“我没事。”   谢攸一动不动地守在榻边,几次想叫人来看,都被宁沉制止。   不知过了多久,宁沉手撑着自己坐直了些。   他的手比谢攸小了许多,细白的手仿佛撑不住,带着细微的颤抖。   见谢攸神情紧张,他苍白地笑笑,说:“现在叫人进来,兴许他们会以为你喜欢玩那种东西,还是不叫了吧。”   明明没用什么力气,他白皙修长的脖颈却多了一条红痕。   看起来真像被谢攸摧残了一样。   谢攸依旧蹙着眉,没开口。   宁沉便开玩笑道:“以后不和你一起睡便是了,是我不对。”   即便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下意识把问题抛给自己,没有要责怪谢攸的意思。   “我要睡了,你也快歇下吧。”说着,他顺势躺下,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脸蛋,当着谢攸的面闭上眼。   方才这么闹了一通,他这会儿自然是没有睡意的,只是见着谢攸实在愧疚,他才故意装着没事。   其实胸口还是有些闷,不知到底是真的闷还是他心理作用。   谢攸避他如狼似虎,他心里难受。   想来想去,还是没能彻底睡着,半梦半醒间,脖颈上传来一些冰冰凉凉的触感,宁沉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   许是实在看不过去,谢攸还是去拿了药给他擦上了。   谢攸用的药是好药,次日一早,脖颈上的红痕几乎都褪了,只有靠得极近才隐约能看到。   怕人看出来,宁沉穿了件有毛领的衣裳。   临出门前,侍卫在谢攸耳边说了几句话,谢攸动作一顿,道:“带他去偏殿。”   待宁沉洗漱后,谢攸低头询问他的意见:“昨夜房里的人,你要去见见吗?”   宁沉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却还是点了头。   离偏殿不算远,宁沉昨日吃了闭门羹,今日老实了许多,也不主动去牵谢攸,闷不做声地跟在后面。   刚入偏殿,宁沉看见昨日的男人正坐着哭。   一见谢攸,他如看见了救星,忙扑到谢攸脚边。   他长得便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地。   他跪着就要去拉谢攸的袍角,谢攸撤了一步,没让他拉到。   于是他便抬着满是泪水的脸哭道:“侯爷,求求您救救我吧。”   “您要是不肯救我,永安王会杀了我的。”   宁沉先愣了愣,他不受控制地上前了一步,就听地下的男人道:“侯爷,您就收了我吧……”   宁沉的脚步一下就收回去了,他先开口说:“你先起来说话。”   地上的男人又继续哭着道:“侯爷……”   谢攸突然沉声道:“闭嘴。”   男人抽泣几声,不敢说话了。   这男人叫元秋,是永安王特意养的,永安王不好男色,这人自然是养了预备着送人的。   只是没想到,谢攸已经带了宁沉来,他竟然还要往床上塞人。   谢攸若是不收,他这小命兴许都不保。   只是……   宁沉支着下颌,小声道:“你不知道侯爷已经有妻室了吗?”   元秋一怔,他摇了摇头,“不知,王爷不曾说过。”   说着,元秋那双眸子扫过宁沉,突然亮了亮,兴许是看宁沉衣着也不凡,便将他当成了哪家的公子,身子往前倾,几乎要扑到宁沉身上。   他声音带着魅,“公子,您看看我怎么样?”   宁沉:“……”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谢攸将茶碗扣在桌上,面不改色道:“放肆。”   元秋又吓得“噗通”跪下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元秋哭着道,“侯爷……”   谢攸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人,倒是宁沉先心软了,他说:“侯爷可以救你,但不是这种救。”   元秋哭声一停,眼巴巴地看着宁沉。   宁沉试探地看向谢攸,见谢攸是默许,便道:“你先跟着我吧,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既然这么说了,元秋便站起身,和宝才站到一块儿去了。   永安王府今日又摆了宴席,用午膳时,永安王便坐在上首,朝谢攸笑道:“小侯爷,昨夜如何?”   谢攸举杯道:“甚好。”   在永安王府里,自然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永安王扫向宁沉身后颤颤巍巍的人,语气不明道:“手下人不懂规矩,伺候不好,不如拖下去杀了。”   元秋吓得瘫倒在地,眼看着王府的人就要来拿他,急得抱紧了宁沉的腿。   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宁沉被他捏得有些疼,蹙了蹙眉。   他刚要开口,谢攸抬手道:“不必了。”   他头也不抬,声音淡淡:“我夫人喜欢他,便留下了。”   宁沉瞪大眼,却又觉得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憋屈地对地上的人道:“你起来罢。”   永安王也愣了下,打量着宁沉,又打量着宁沉脚下的人,呵呵笑道:“谢夫人倒是好兴致。”   地上的元秋终于回过神,听见这声谢夫人,又想起自己晨时当着宁沉的面求谢攸收了他,吓得腿又软了,这次是彻底站不起来了。   用过膳,谢攸要去城内。   宁沉想跟着,谢攸没让,只吩咐了下人送他回房。   他这次来代的是御史的任,永安王治下不能,地方民不聊生,永安王却愈发肆无忌惮。   他根本不在乎谢攸要做些什么,也不想掩饰太平,明白地将要篡位写在脸上了。   王府外的车架比昨日的车架豪华许多,谢攸看了一眼,只骑了马。   和昨日一样,这青天白日,偌大的城府,一个行人都没有,当着谢攸的面,永安王朝身边的下人示意,下人便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敲响了门。   里面的人迟迟不应,这时候,永安王才突然道:“我忘了,这个时候,里头的人应当去城外给自家相公送膳食了。”   谢攸抬眸,视线落在那豪华车架,扯了扯嘴角,问:“家家户户都去了?”   “自然。”   “那便去看看。”说着,谢攸一拉缰绳,一马当先。   城外大片田地,还真有不少人。   目之所及,有些正在翻土,有些正坐在田边用膳,果真是家家户户去了田里。   谢攸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他牵着缰绳转身,目光淡淡地看着永安王,道:“既然果真是如此,那便回了。”   说着,他策马便往回走。   没走几步,永安王的车架追上,隔着帘,永安王声音朗朗:“小侯爷,你觉得我这封地如何,是不是比你那王府好了许多。”   “你军功累累,不也是被束缚在京城,圣上疑你,不然为何不肯给你封地,还非要把你从边疆召回?”   谢攸一言不发,马匹的步伐却放慢了些。   许是觉得有戏,永安王又继续道:“你若是肯信我,我们联手,如何?”   如今撕破了脸皮,谢攸勒马停下,朝身后回头,他情绪不明,只是笑了笑道:“你倒是胆子大,若是我不肯,你又当如何?”   永安王笑笑:“你若是不肯,那我只能用些手段。”   “你带过来的兵马,你猜猜能扛住我多久?”   谢攸抬眸,永安王心里更是有底,他朝谢攸暗示地一笑:“我拥有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隔着一层纱帘,谢攸看见了永安王脸上势在必得的笑。   谢攸曾驻守边疆,他这个人比什么都好使,但那地方到底是离永州远,他手伸再长,也伸不到永州。   谢攸突然笑了,是被蠢笑的。   可永安王却看不懂这些,他望着谢攸,没头没脑地说:“若是这样你都不肯,你那夫人,兴许就危险了。”   宁沉还在王府,整个王府都是他的人,要拿捏他不是轻而易举。   谢攸的瞳孔倏地一紧,如锐利的豹,他视线落在永安王身上,一动不动。   气氛突然僵持,谢攸带来永州的人不多,此时他身后只跟着几个侍卫,而另一头的永安王,豪华车架后浩浩荡荡的王府护卫,每人腰间都佩着剑。   以一敌百,即便是谢攸也在劫难逃,更何况,府里还有宁沉这一个把柄。   对视间,谢攸勾唇,道:“你又怎么能确定我肯顺从你?我那夫人是圣上赐婚,也是被逼无奈,你对他下手,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威胁。”   永州在南,虽是冬日,白日里也出了太阳。   这个时间,天气却突然阴沉下来,黑压压的天没有一片云,压抑着沉闷,似是要落一场雨。   下人突然掀开了帘,永安王往前坐了些许,眼里带着兴味:“你当真对你夫人没感情?既然如此,那我便下令,把他给杀了。”   “也不对。”永安王挑了挑眉,“虽然我不喜男人,不过,你那夫人细皮嫩肉的,应当有些意思,不如留他一命?待你死了,我将他收用了,做个妾室?”   天色朦胧,雷声轰隆隆响了许久,终于往下滴雨,雨将将落到谢攸眼睫,他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永安王催促道。   半晌,谢攸突然笑了,笑声不疾不徐,他沉声道:“记着这句话,你是如何死的,就是因为这句话。”   话音刚落,百余把剑直指向谢攸。    第12章   谢攸出府已经有一会儿了,骤雨突至,宁沉守在窗边,寒风带着丝丝冷气吹打在脸上。   宁沉伸手接了一滴雨。   才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大颗大颗的雨已经浸透了地板,院中的粉花也被摧残得蔫头耷脑。   宁沉无端忧愁起来,他倚着窗沿,探头看了一眼着雾蒙蒙的天,心里焦急,“侯爷去了多久了?”   宝才答道:“才一个时辰,要晚些才回呢。”   这雨实在大了些,宁沉突地站起身,不知为何,他此时非常,非常想见谢攸。   一边往外走,宁沉一边吩咐道:“拿伞,我要去找侯爷。”   宝才一怔,忙去拿伞,跑着跟上宁沉。   房沿正滴着雨,这回廊实在是长,方才在屋内,宁沉穿得少,出了屋却冷,凉风一吹,脸颊都冰了。   还未出府,马车后跟着数十匹马疾驰而来,停下时激起一片水花。   最前面的是侯府的侍卫,他疾速来到宁沉面前,“公子,侯爷派我来接您。”   宁沉认得他,往日站得离谢攸最近的侍卫。   没来得及多问,他就一头雾水地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好在这路还算平坦,没太多的不适,宁沉扒在帷裳边,又一次问出那句:“侯爷呢?”   那侍卫拉着辔绳,走至城门时,他突然将绳丢给另一个侍卫,一跨便跨进了马车。   宁沉怔了怔,随之感受到马车距离摇晃,车外出现了一阵阵打斗声。   刀剑碰撞声充斥于耳边,有时会有人撞上马车,动静虽大,但始终没人能挑开帷子,没能伤到宁沉分毫。   身边的侍卫始终警惕地守着宁沉,宝才和元秋已经吓得一人抱着宁沉的一只胳膊,带着宁沉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响逐渐小了,马车重新行走在道上,宁沉刚掀开帷子,侍卫就手快地按了回去,不许宁沉看。   宁沉收回手,他抬着头,和半弯着腰的侍卫对视了一眼,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回道:“属下名叫十七。”   宁沉点点头,又问:“侯爷呢?他应该……”宁沉吸了一口气,“他有危险吗?”   十七沉默了半晌,他告诉宁沉:“侯爷无事。”   今日这阵仗,谢攸怎么可能没事,若是真无事,便是他来接宁沉了。   宁沉虽急,却也知道自己的身子,若是非要去闹着见谢攸,反倒是给谢攸拖后腿。   想了想,宁沉开口:“我这边不用留这么多人,你们拨些人去看看侯爷。”   十七已经走到前室,闻言只是告诉宁沉:“侯爷吩咐过,我们只负责保护公子。”   车架驶出城府,不知要往哪儿走。   宁沉不认识路,他掀开帷子,只见着城门离他越来越远。   他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是非要跟着谢攸来永州,这些人就不用拨过来护着他。   也不知谢攸那边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宁沉实在不敢想下去,越想越自责。   可是他又有些微的庆幸,如若谢攸无事,他也能第一时间陪在他身边。   雨早已停歇,天色也已经黑了,马车最终停在一处村落,离永州城府有些远,但尚在永州地界。   许是太过思虑,宁沉今日没有太多的不适,只是心口总是闷闷的。   不知谢攸去哪儿找的住处,地方虽偏,但也还算舒适。   当天夜里,屋内外都守了人,宁沉却也睡不着。   他几次从榻上坐起,想问问十七,谢攸如今情况如何,但十七从今日就一直跟着他,去哪里得知谢攸的消息。   到了后头,宁沉干脆不睡了,他靠着床头,视线木然地盯着窗外,天色已经很黑了,月光洒在窗沿,宁沉心头像是缀了石头。   后来,十七站在他榻边,轻声道:“公子,你若是不睡,侯爷会担心的。”   宁沉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俏皮地说:“他才不会担心我,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十七没回话,兴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   可是宁沉笑完就罢,他眼里带着些许忧,他自言自语道:“不在乎就不在乎吧,我只求他平安。”   嘴上说着谢攸不会担心他,却也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睡了。   因为心里记挂着事,宁沉睡得不怎么好,脑子里总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一会儿想若是谢攸真的出了事,他该如何。   一会儿又想,谢攸若是……那他要不要殉情。   半梦半醒间,宁沉做了个梦,梦见谢攸胸口中剑,那血擦也擦不干净。   “公子,公子!”   宁沉被一阵摇晃晃醒,刚睁开眼,对上的就是宝才焦急的脸。   宝才见他醒了,松了一口气,道:“公子,你做噩梦了?”   宁沉恍惚地点头,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心干燥白净,没有血。   是梦。   宁沉后怕地拍着胸口,不知为何,身上总打颤。   他知道谢攸很厉害,也知道谢攸曾经带兵打了无数次胜仗,此番入永州,谢攸也必定是有备而来的。   可他就是怕。   因着那个梦,宁沉今日起得早,现如今天才刚刚亮,他便搬了个椅子坐在院中。   从晨起等到天黑,用了三次膳,谢攸还没有回来。   原以为等一日便好,第二日,第三日,宁沉日日坐在院中等,谢攸就是不来找他。   他不知该找谁,于是便揪着十七问,谢攸会不会有事,不然为什么连信都没有。   第四日,宁沉收到一封信纸。   打开来看,那上头是谢攸的字,飘逸潇洒的两个大字:无事。   宁沉这才终于安心。   谢攸的字很好看,宁沉盯着那张纸望了一整日。   临睡前,宁沉左看右看,没寻着个地放那张纸。   放盒子里无法随身带着,最后,宁沉忍着心疼,将那纸折了,放进荷包里贴身收着了。   隔天,宁沉窝在院子里,听着鸟叫犬吠,眼睛一眨也不眨。   不知想到了什么,宁沉突然说:“我想出去走走。”   十七似是犹豫了一瞬,但也同意了,前提是不能走太远。   这里到底是永州的地盘,宁沉知晓。   他身后跟着十七,暗中也跟着些人,这是宁沉来这里第一次出门。   几日前来这地方,是夜里头,没来得及看看。   永州是南方,冬日里也出了太阳,暖洋洋的阳光洒在宁沉脸上,宁沉竟觉得有些热。   他们住的正在村子里,来往的人看出他们是外来的,一见着就远远避开,不多时,这个村里已经看不到活人了。   直到宁沉看见了一个小孩儿。   小孩长得黑黝黝的,人在岸边,却一直试着去往水里够,眼看着就要载到水里,宁沉吓了一跳。   他跑着过去将那小孩拽起,眉头紧锁,“你做什么?”   小孩看看他,指了指水里的石头,他语气质朴:“这石头好看,我想捡回去玩。”   宁沉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弯下腰去捡。   十七似乎想拦,但许是看着没危险,便让他捞了。   水有些凉,宁沉捞起石头,递给了小孩。   小孩接过石头,很高兴地看看,再看到宁沉的脸,突然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宁沉不明所以,就听他问:“你们又是来收钱的?”   还没等宁沉回话,小孩突然拿起石头砸向宁沉。   那动作太快了,宁沉瞪大眼,没来得及反应,十七往他身前一挡,石头落在十七身上。   虽然是小孩,可也是用了些力气,那石子砸在身上应该也是有些疼的。   宁沉有些生气,呵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忘恩负义?”   小孩朝地上“呸”一声,骂声清脆:“你们这些官家人,只知道收税收租,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你还说我忘恩负义,你才臭不要脸!”   宁沉一怔,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于是朝小孩歪了歪头,“我有说过我是官家人吗,你便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砸我,好无理。”   小孩骂声突然停顿,他犹豫地看着宁沉,半晌才嘟哝道:“我阿娘说过,穿的衣裳很好的,都是官家人。”   宁沉说:“可我不是。”   小孩知道自己错怪了他们,跑着上前,同十七倒了歉,脸上写着不自在。   他同宁沉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些人实在可恶,一年要收好几次田税,我们平日里吃都吃不饱。”   宁沉垂着眼,也不知为何,他开口说:“以后你们就不用这样了,不会有人来收这么多钱,你们也能填饱肚子。”   小孩奇怪地看着宁沉:“为什么?”   宁沉笑了笑:“我就是知道。”   他朝小孩伸手,说:“你想吃好吃的吗?可以去我那里吃。”   小孩眼睛一亮,却是摇头说:“不了,我要回家了,我娘不让我向人要吃的。”   说完,小孩朝宁沉挥挥手,跑回家了。   宁沉深吸一口气,说:“我们也回吧。”   当天回去,宁沉没再守在院里,他从屋里找了本书,坐在窗边看书。   看着看着,宁沉突然抬起头,他望着窗外,很小声地说:“看在谢攸这么好的份上,他能平安回来的吧。”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祝福起了效用,第二天一早,宁沉刚起身,十七就来禀告说:“侯爷有消息了。”    第13章   宁沉“噌”地坐起,因为起得急,头将要撞到顶帏,十七伸手挡了,手罩在宁沉脑袋上,撞出了沉闷的一声。   宁沉一怔,忙转头去看。   他方才用的力气大,竟直接把十七的手给蹭破了皮,这时候已经出了些血丝,光看着都疼。   宁沉眼含歉意,没伸手去碰,转头道:“宝才,去拿些药来。”   他守着宝才给上过药,又同十七道了谢,这才望向窗外。   十七说:“侯爷很好,正在来接您的路上。”   宁沉抿着唇笑,发觉自己忍不住,索性和前几日一样跑到院中。   今日院门大开,墙角的梅花开得艳丽,宁沉折了一支捏在手中,人便坐在门口。   按着脚程,谢攸应当要午膳后才能到。   果然,宁沉等了一早,眼睛都要看花了,连谢攸的影子都没见到。   午膳是在院里用的,宁沉没多大心情吃,但想到谢攸来了,又要坐马车回京,他这身子又受不住,索性多吃了点。   谢攸到的时候,宁沉刚喝下最后一口鸡汤,再一抬眼,远处河边乌桕树下,一队人马正朝着这边靠近。   那树红黄相间,树下的谢攸身姿卓越,他穿着一身黑衣,头发束起,因为骑马的原因,更显得气势凌人。   宁沉放下碗,眼巴巴地跑到院外,心头的喜悦掩盖不住,分别的这几日,他非常非常想念谢攸。   谢攸的马匹在最前头,离这小院近些,那马的速度变缓些,最后停在宁沉身前。   宁沉仰着头,耳边是渐近的马蹄声,他眼里只剩下谢攸。   谢攸脚下着靴,因为要骑马,他穿的是劲装,衣裳很贴身,便更衬得他身形修长。   他垂眸,黑沉沉的眸子定在宁沉身上。   宁沉只看了一眼,心慌意乱地垂眼。   但又有些舍不得,于是再次抬眼,怀念地描摹着谢攸的身姿,他伸出手,问谢攸:“这几日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谢攸没回话,他从马背上跳下,没牵宁沉的手。   宁沉手垂在身侧,谢攸没动,他也没动。   半晌,谢攸问他:“有没有闹脾气?”   宁沉连忙摇头,他说:“我一直在等你。”   谢攸“嗯”一声,率先往院中走。   他一走,稀稀拉拉的人就跟在后头,谢攸带的人不算多,没进来,就守在外面。   谢攸往院中一坐,刚坐下,身后跟着的人就上前,把他衣袖扒开了些,底下是一圈绷带,上头已经渗了血。   他倒是不觉得疼,宁沉先心疼地凑上前,想碰又不敢碰,就只说:“既然有伤,怎么不坐马车。”   这伤口也许就是因为骑马才崩裂开了。   谢攸倚着桌,镇定自若道:“无事,再包扎一下就好。”   绷带被揭开,宁沉低头一看,心都提起来了。   什么没事,那手臂上血肉模糊,伤应该有几天了,但因为他照顾得不好,恢复得实在不好。   随行的医士又给他包扎了一次,宁沉眼睛一落不落地盯着他,他走到谢攸身边,悄声和他说:“你如果疼,就拉着我吧。”   谢攸没抬头,他勾了下唇,笑声很轻地说:“不疼。”   他这几日没休息好,眼下都有些黑,宁沉伸手在他眼下碰了碰,谢攸挑了下眉,往后躲了躲,道:“别哭,我没事。”   宁沉没哭,他只是心疼。   他望着谢攸,突然往前一步,抱住了他。   谢攸是坐着的,他不知为何没躲,宁沉弯着腰埋在他怀里,声音有些哑:“你疼不疼啊?”   院内静得出奇,侍卫们大气不敢出,直到谢攸伸手拍了拍宁沉的背,语气平静:“别压了我伤口。”   其实宁沉根本连碰都没碰到,谢攸分明是不想让他抱。   宁沉不想起身,却听谢攸说:“永州还有些事没处理,再折腾天都要黑了。”   宁沉蹙着眉站直了,方才包扎的时间,宝才已经收拾了行李,已经一齐放进马车里了。   眼看着谢攸又要骑马,宁沉忙伸手拦了他,他站在马旁,小声和谢攸商量:“别骑马,好不好?”   谢攸望他一眼,到底是听他的没骑马,上了马车。   这马车不是当初来永州的那一架,所以小了很多,坐着也不大舒服。   宁沉担心着谢攸的伤,不敢和他挨在一起,视线却没从他身上移开。   他眼睛大,认真看人时会不自觉睁大了些,谢攸又想起他那只猫。   出府时叫着不肯让宁沉走,交给下人也扑腾着要来找宁沉。   谢攸原先还半闭着眼,被宁沉盯得久了,他开口道:“你再看我这伤也好不了,别看了。”   宁沉不肯,他正襟危坐,小声地说:“看看又没事。”   谢攸个子高,这马车坐着显得憋屈,他后仰着,懒懒散散地靠着,闭眼不和宁沉说话了。   宁沉坐在谢攸左侧,他盯着谢攸的脸出神。   马车走到城府,外头天已经黑了,这回不住永安王府,改住在衙门。   这马车有些高,宁沉刚探出身子,十七忙上前扶了他。   这几日十七都随身跟着他,这些事做习惯了。   谢攸在后下的马,他下马车时,宁沉的手还搭在十七手臂上,听见后头的动静,宁沉忙松开手,转头要去扶他。   谢攸偏开手,没让他扶。   短短几日,原先热闹的永安王府一片冷寂,街道上也没什么人,整个永州城府如同一座空城。   宁沉有些疑惑,他站在衙门外,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永州城内没有百姓?”   十七回道:“前几日打起来,他们没敢出来。”   谢攸看他一眼,见宁沉睁着大眼睛,抬头看着十七,问:“我们来永州那日,也是这样。”   “永安王养了私兵,那些私兵往日无恶不作,他们自然不敢出门,尤其是永安王出行,稍不注意就要丢掉小命。”   宁沉像是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朝身后的谢攸看了一眼,他问:“永安王呢?”   谢攸语气平平:“在大牢。”   宁沉皱了一下眉:“为什么不杀了他?”   谢攸笑了下,他说:“哪儿有这么容易,永安王是皇室,我杀不得。”   说着,人已经进了府衙,这府衙曾经也在永安王手下,官兵胡作非为,这里头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所以虽然不如永安王府豪华,但也不像寻常府衙能有的条件。   如今天色已晚,谢攸没往厢房走,反而去了大殿。   宁沉不放心他,刚要跟着,被十七拦了。   十七恭敬道:“公子,您先去歇息。”   隔着一个人,宁沉抬头去看谢攸,谢攸背着身子,看不清表情,却没开口,意思就是不让他跟着。   当着别人的面,宁沉不好意思同谢攸闹,只犹豫着道:“那你早些歇息,若是晚了,我要来找你的。”   谢攸没回话,抬手示意下人带他走。   宁沉被下人带着去了房间,半日的奔波,他已经很疲惫,前面强撑着不让自己睡,也只是为了看谢攸。   现在一沾了床,嘴上说着要去找谢攸,但眼皮撑不住,一闭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这边闷头大睡,谢攸那边却是灯火通明。   火舌卷着风,挂在墙壁上落下影子,谢攸站在桌边,手下翻动着永州近些年的案卷,账本。   看到后头,他的表情越发阴沉,笑容有些冷,“这刘垠,他倒是有本事。”   当初还没来永州,他已经知晓一些情况,但真的看了这案卷,才发觉那只是冰山一角。   刘垠到底是圣上是兄弟,曾经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圣上的错。   以至于让这人越发放肆,最后竟然将手伸得那么远。   谢攸揉了揉眉心,他说:“刘垠在狱中,别让他过太好了,我明日要亲自审他。”   手上一用力,那手臂上的血又渗了出来,谢攸抬起手,他皱了皱眉,抬手叫了人。   十七从暗处上前,侍卫都会些简单的医术,包扎也不在话下。   将伤口重新包扎的时间,谢攸淡声问:“他这几日怎么样?”   十七连忙道:“这几日都守在院子里,只是昨日出了趟门。”   谢攸点头,视线落在十七手上,突然注意到十七手上那一个小口子,如今已经呈现暗红色,伤口不大,但有些渗人。   谢攸问:“手怎么了?”   十七手上动作没停,答道:“今日公子知道您要回来,起身的动作大了些,差点撞了头,属下伸手拦了一下。”   谢攸很缓地闭了一下眼。   手上的伤口被包扎好,谢攸就着这个坐着的姿势没动,抬头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十七。   他的目光里带了些许审视,开口夸道:“这几日,你做的很好。”   十七没来由有些慌,噗通跪倒在地。   可谢攸还是这么看着他,没让他起来,也没寻他的罪。   十七心一凉,知道谢攸是看出什么了。   他自袖中拿出一个荷包,双手呈着荷包递给谢攸,说话都有些颤:“侯爷,这是今日晨时,从公子身上掉下来的荷包。”   那荷包上绣了鸳鸯,小小的一个,却很精致,谢攸看了十七一眼,伸手接过。   他打量着那荷包,突然视线一凝。   他伸出手,将里头的东西拽出来,而后打开一看,是一团白色的药粉。   谢攸顿了顿,问:“你应该已经查过了,这是什么药?”   十七垂着头,说:“是催qing药。”    第14章   连日的担惊受怕,骤然放松下来,宁沉睡了个天昏地暗。   他醒得晚,一睁眼就听宝才道:“公子,侯爷要见您。”   宁沉刚起,坐在塌上还有些懵,闻言一喜,他慌慌张张下榻,问:“找我做什么?”   宝才摇了摇头,说:“不知,一早就叫人来说了。”   因为急着去见谢攸,他刚刚换好衣裳就往外跑,连早膳也没来得及用。   怕他饿了,宝才提了食盒,让他先吃些。   他素日爱吃甜,平时做的糕点也是往甜了做,这碟子糯米团子也是甜滋滋的。   宁沉只看了一眼,没接,他笑着说:“我想和侯爷一起吃。”   他说完就往前殿跑,因为走得急,宝才跟在后头,拖着声音劝:“公子,慢点。”   谢攸刚从后牢里出来,下人递上帕子,他低着头,将手上的血迹一一擦去。   他手上沾的血不多,但刚在牢里待过,身上也带了丝血腥气。   再一抬眼,房廊下曲折的长道入口处,宁沉正没头没脑地往这儿冲,谢攸手一顿。   那头的宁沉见了他,脚步稍稍缓了些,他抿着唇笑,抬脚一步步往谢攸的方向走。   离谢攸还有两步的距离,他看见了谢攸手里的帕子,笑意变得慌乱,他急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裂了?”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碰谢攸,谢攸轻抬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宁沉怔了怔,他们的距离很近,宁沉抬头时,只看见谢攸淡漠的眸子和紧绷着的下颌。   他在用一种很陌生又很疏离的眼神看着宁沉,眸子里淬了寒意。   往日里谁见了他这样,总要吓得跪地。   宁沉似乎也怕,因为他的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退了之后又有些懊恼,宁沉又上前一步,他问:“怎么了?我刚才过来带了些吃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没敢和谢攸对视,宁沉小声说:“怎么了啊,这么看着我?”   话音刚落,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荷包。   那荷包是侯府的,之前丫鬟给他他还不喜欢,后来觉得上头锈的鸳鸯寓意好,就随身带着了。   后来被他拿来装了些不能见人的东西,宁沉记得的。   但是,为什么会去了谢攸手里。   宁沉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抢,偏偏谢攸动作比他更快,一抬手便躲开了。   手落了空,宁沉很缓地眨了一下眼,虽然已经无济于事,却还是祈祷谢攸没看见里头的东西。   他抬头和谢攸对视,放软了声音问:“你拿我的荷包做什么?”   谢攸笑了一下,宁沉心里乱成一团,再一扫,看见谢攸身后站着的十七。   十七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朝他摇了一下头。   那一瞬间,宁沉的心都沉了底,他茫然地看着十七,虽然知道他是谢攸的人,却没想到他竟然捡了荷包却不告诉自己。   也怪他疏忽,连这也没发现。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谢攸轻嗤一声,对十七道:“他这么喜欢你,不如你跟了他去?”   这话一出,他身后的几个侍从你看我我看你,连忙退下了。   十七没敢开口,垂着头跟着一起退了。   宁沉见状不对,觉得谢攸方才的话有些不好听,皱了皱眉。   又想到这药是他自己放的,这事情的起因也是自己,就想要先示弱。   谢攸垂着眸看不清情绪,宁沉觉得还有转机,他挪了一小步,对着谢攸认错:“这里面的药,我不是故意的,我……”   “这药是给我下的?”谢攸上前一步,他稍稍弯了腰,和宁沉的距离极近,宁沉呼吸绷紧了些,咬着唇摇头。   “可惜了。”谢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说:“可惜你是个男人,即便是和我睡了,也没办法母凭子贵?”   这话说得难听,宁沉瞪大眼,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谢攸,半晌才颤抖着唇问:“你在说什么?”   谢攸却冷着脸,没再重复,却也没收回那句话。   短短一个晚上,谢攸突然对他这么坏,连这种狠话都放出来了。   宁沉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仰着头,也来了些气,于是也变得口不择言,“是你自己要娶的我,夫妻一起睡觉很奇怪吗?”   “若不是你不肯,我何至于给你下药?”宁沉咬牙切齿,说得愤懑,说得舒畅。   谢攸勾了勾唇,像是终于抓到了他的把柄一样,说:“肯说实话了。”   他抬手一抛,那荷包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宁沉一愣,刚想去捡,触到谢攸带着嘲意的眼,又仓促地收回了手。   他在谢攸面前总是要低了一头的,从前也是,吵架了总要他先低头,分明是谢攸的错。   宁沉望着地下的荷包,那里头还有那日谢攸报给他的平安信,小小一个荷包被他装得鼓鼓囊囊,里面是他的珍宝。   看着看着,一滴泪划过脸颊,宁沉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谢攸,“既然你不肯,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他说这话时是低着头的,谢攸没开口,他就自暴自弃道,“我就是要给你下药,你能怎么办?”   谢攸像是被他的无赖气到了,他冷声道,“你尽管试试。”   话音刚落,宁沉一拳砸在谢攸胸口。   谢攸习武,胸口上的肌肉也是硬的,不知他疼不疼,宁沉的手倒是很疼,手背骨节被砸得通红。   大抵是觉得他没威胁,谢攸第一下没还手,宁沉还要再挥手时,他抬了一下手,不知是不是要还手。   他刚抬起手,宝才一下就直冲上来,抱着宁沉往后避。   刚才侍卫退下,他也跟着退了,却没敢退太远,这会看情况不对,忙上前拦了。   他挡在宁沉身前,替他同谢攸道歉,“侯爷,公子脑子犯糊涂了,我这就带他回去,您别同他计较。”   宁沉被他拦着,眼睛通红,仿佛被欺负得狠了的小兽预备着反击。   他向来性子软,被欺负了也不会吭声,这会儿竟然敢对谢攸动手。   宝才一边拦着他,一边小声道:“公子,别冲动,那是侯爷。”   宁沉眨了下眼,总觉得睫毛似乎戳了眼睛,他使劲伸手揉了揉。   大概终于知道,放狠话对他毫无作用,他就是对谢攸拳打脚踢,也没办法改变结局。   来时满腔欢喜,他以为几日不见,谢攸也想念他了,谁料却是追他的责。   食盒也落在地上,宁沉被宝才扶着走了。   离开时,他将背挺得很直,能感觉到谢攸的视线还落在他身上,但不用看,宁沉也知晓,那眼里只有嘲讽。   通往监牢的路时常有犯人,脚下的路也有些血迹,因为时间长了洗不干净,呈黑褐色,实在难看。   宁沉眼睛有些花,踩过门褴时滑了一下,即便是宝才拉着也磕到了腿。   他皮肤嫩,刚这么一擦已经擦破了皮,宁沉就坐在门褴上,他看着宝才,突然有些无助地问他:“怎么办啊?”   刚刚才闹了不快,现在宝才也说不出让宁沉去认错的话,宁沉已经够委屈了,要是还要对谢攸低头,那实在是……   宝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即便是成了婚,宁沉同谢攸动手也是要吃亏的,谢攸到底是侯爷。   宁沉茫然地坐着,他突然伸手抱住了宝才,声音有些哽,“如果他一直这样对我,那我岂不是要和他这样一辈子?”   “以后他若要娶别人,我怎么办?”   仿若遇到了一个实在难解的困惑,宁沉靠着宝才,突然哭着道:“就连你也是侯府的人,他一句话就能把你要回去,那时我要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监牢外的原因,这地方总有些阴冷,分明还艳阳高照,宁沉却打了个寒颤。   他撑着墙站起身,因为刚才摔了腿,现在站起身也有些瘸。   仿佛刚才没有哭过,宁沉没要宝才扶,自己瘸着腿往回走。   宝才追上前,扶着他让他撑着自己。   说什么一心追随的话实在不现实,毕竟宝才的奴籍还在侯府,可宝才却还是说:“公子,我会一直跟着你。”   宁沉还红着眼,艰难地笑了下,他不肯信,只说:“你也骗我。”   “不会,公子,我不骗你。”宝才急了。   他跟着宁沉都没多久,何至于为了他这样,宁沉垂着眼,轻声道:“那我信你了。”   不长的距离,宁沉却走了很久,刚起就赶过去,现在肚子还是空的,又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最终没走到厢房,脚一软,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红墙上缀着爬墙虎,阳光落在上头,将那隐约打在宁沉脸上,他嘴唇有些白,脸上也没有血色。   他脸颊上原先是有些肉的,来一趟永州,脸颊都变得尖瘦,仿佛苛待了他。   这会儿像是抽去了所有精气,如昙花一现,让他身上的所有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了。   宝才愣了下,连忙喊人。   这条道上的侍从全被撤走了,宝才一喊,不知从何处冲出一个侍卫,他伸手探了宁沉的鼻息,抱起宁沉往屋里冲。   灌了药又用了针,宁沉紧紧闭着眼,似乎有了点意识,就突然蜷缩起来,不自觉缩进了角落,将自己卷成了一团。    第15章   病来如山倒,许是受了刺激,宁沉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这几日谢攸实在忙,忙着肃清永安王留下的残余势力,忙着安抚百姓,却不肯来看一眼宁沉。   虽然躺着,他却听了不少消息。   说朝廷派了官员入永州暂守,说刘垠正在押解至京的路上,说谢攸这几日卓有成效,永州百姓大有改观。   听罢,宁沉只是点了点头,他瞧了眼守着床边的元秋,揉了揉额心,问:“你怎么不回去,趁现在这个机会还能拿些银子,快走吧。”   元秋是永州人,被卖入王府后受了不少折磨。   永安王府的人大多都被抓了,他们这些下人没沾什么龌龊,自然是都放了,元秋现在不走,跟着宁沉没出路。   宁沉倚着凭几,瞥见元秋还是站着不肯走,无奈地笑了下。   他平静道:“你也看见了,我身体不好,时不时就要病一回,又不得侯爷的喜欢,你跟着我没用的。   他苦涩地笑了笑,见元秋表情有些不忿,又接着道“到时回了侯府,你跟着我要受欺负的,如果我哪天死了,你……”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偏开头咬了咬下唇,声音很弱很小,又带了些委屈地说:“我怎么总是运气这么差啊。”   从娘胎里就带了的病根,每次大病一场都觉得捡了条命,偏偏现在连这最后的希望都不肯给他。   他揣着期冀来的侯府,谁料总是受挫,直到今日,他终于认清现实。   一旁的元秋似乎是皱了皱眉,他蹲在榻边,忍不住问宁沉:“他既然这么冷落你,那为何要娶你?”   宁沉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床上那事也就算了,可他又看不上宁沉,又非要娶他,实在自相矛盾。   原先在外人面前,宁沉不肯让人看了他的笑话,可这次是实在瞒不住了。   以后回了侯府,只怕要更冷落他。   宁沉叹了口气,他说:“我不求其他,只希望他能给我个安身之处就好了。”   他的要求真的很少,从前在宁府,他只希望能少受些欺负,能不饿肚子就很好了。   现在在侯府,他只希望谢攸别把他赶出去就好。   他不敢奢求谢攸的喜欢了。   ……   从京城被派来暂管永州的是不久前刚封了监察御史的李继山,到底离京都远,快马加鞭赶了几日,总算赶到永州。   李继山年过不惑,谢攸见过几次,行事有些古板,但胜在清廉,永州容不下第二个贪官了。   刚到永州,就对谢攸的行事作风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一会儿说他莽撞,一会儿又说他下手太狠。   骂过一通后,他对谢攸行了个礼,“虽有缺陷,但瑕不遮瑜,还能救。”   谢攸:“……”   到底是来接任的,谢攸没计较他的无理,只盼他能早日接过永州的担子。   那刘垠如今在被送往京城的路上,算算时间,也快要到了。   永州之行,到时也可暂且告一段落。   白日陪着李继山熟悉了永州,估摸着留几个人暂留永州,谢攸就可回京。   以前永安王还在时,城内的商铺租金实在太高,被压榨得苦不堪言。   如今谢攸大刀阔斧,将租金减去七成,那冷清了的集市也跟着热闹了些。   这商铺租金改过,于是一些小商铺也跟着开了起来。   连躺了几日,宁沉始终情绪不高,把自己喝成了个药罐子,病情却不见好。   听说上任的知府到了永州,不日就要回京,宝才便蠢蠢欲动,想要把宁沉带出府。   刚好今日天气也好,永州就是这点好,比京城暖和。   于是宝才连着劝了不知多少次,加着元秋跟着撺掇,宁沉不知怎的就点了头。   出门时,宝才苦口婆心,“公子,你这身子不好,兴许就是总不爱出门,说不定多出来走走病就好了。”   宁沉头还有些晕,情绪不高地点头,他小声道:“我想圆圆了。”   若是早知道跟着来了永州会是这个结果,他还不如留在府里。   圆圆还没离开过他这么多天,不知道会不会闹。   “听说永州果脯好吃,公子不如带点回去?”   宁沉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他走路不需要扶,但总觉得头重脚轻,眼里冒着花。   前些日子的永州城一派死气,现在倒是有意思,来往叫卖的小贩也多了。   人多了,宁沉就觉得气闷,看哪儿都觉得没意思。   宝才一心想要他提起兴趣,于是便问了元秋,问他永州有什么特产。   元秋带着两人去了家怡红院。   宁沉一激灵,突然觉得头不晕了,但是要炸了。   他咬牙切齿,耳根被羞得通红,说了半天,竟一个字没说出口。   元秋缩了缩脖子,道:“我就来过这地方。”   也是,元秋曾经被教过的东西,不正和这地方有关。   宁沉深吸一口气,道:“我们走。”   “等,等一下,这里面的糕点好吃。”元秋抬手,指着里头的道,“真的,我们进去看看?”   “若是实在不喜欢,进去看看再走?男倌女倌都有。”   宁沉蹙眉,想也不想便说:“我不……”   话到一半,他突然犹豫地看向元秋,“你,是不是里面有什么人或是落了东西?”   元秋见瞒不住,点了头。   “那就去吧。”宁沉说。   才一进门,胭脂香气铺面而来,元秋是熟脸,没人拦他们,但也没人搭理。   元秋带着二人上了二楼,一走走到最左侧的那间,元秋轻轻叩门。   “谁?”里头的声音很年轻,是个男人。   元秋说:“是我。”   门“刷拉”被拉开,宁沉偷瞥一眼,那男人脸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胎记在眼角。   若是宁沉来看,会觉得那胎记长得正巧,反倒让那张脸变得好看了。   两人一碰面就抱在一起,宁沉看着看着,竟觉得他们长得有些像。   男生女相,面部柔和,长相都是一等一的。   抱着哭了不知多久,元秋声音哽咽地说:“对不起,我没钱赎你。”   永安王不肯给他们钱,他原想着若是跟了谢攸或是宁沉,也能拿些钱,但现在哪条路都走不通。   宁沉站在一旁看着,迟疑了一瞬。   谢攸给的遣散费虽不多,但也够活上几个月,可那钱远远不够。   宁沉低下头,他看了一圈自己身上的衣裳,虽然谢攸不喜欢他,可吃穿上也不苛待他,他若是真想挤些钱,也是能挤出来的。   他手里的银子很少,如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大不了就将这衣裳都当了。   那头元秋抱着的男人哭过后,轻瞥了宁沉一眼,低声问:“这位是?”   元秋道:“这位是平武侯夫人,我如今在他手下做事。”   这男人是元秋的亲哥哥,名叫元惜。   当初因为脸上有胎记,元秋被选进王府,元惜就留在了这里。   虽然两处地方都不好过,但元秋一直想着能攀上谁,把自己哥哥赎回自由身。   这屋有些小,四人挤在里头明显有些逼仄,宁沉像是懵了,他坐在椅子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   元秋叫了他几声,问他:“公子,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他手里端着的就是他说的很好吃的糕点,宁沉小小咬了一口,很甜,是糖加多了的甜。   说好吃也谈不上,毕竟侯府的糕点比这精致也好吃。   可是曾经宁沉也吃过这样的糕点,他将攒了很久的钱,去买一块很粗糙的糕点。   元秋端着盘子等他,宁沉和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很好吃。”   元秋似是松了一口气,他笑着说,“那就好。”   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宁沉对元秋说:“我会帮你的。”   元秋面上一喜,激动地往前靠了些,连忙道:“谢谢公子。”   “不用。”宁沉垂眼,语气很淡,“你不用这样,其实你和我说,我也会帮你的。”   元秋似乎怔了怔,又继续道:“谢谢公子。”   “既然这样,我们先回去吧,我会想办法。”说着,宁沉就要站起身,脚下却似乎滑了下,好在宝才伸手扶了他才没摔倒。   见他要走,元秋忙跟着站起身,他对元惜说:“等我,等公子筹够了钱,我就来救你。”   刚刚走出门,宁沉伸手拍了下胸口,他微蹙了蹙眉,道:“现在就回吧,我觉得有些难受。”   宝才忙应了好。   可是脚还未踏出去,一声巨响,从外头进来一队人,身上穿着的是衙门的衣裳,手里握着剑。   那队人训练有素,动作利落地将场上的人堵了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   有些想逃的,也被按在了地上。   宁沉一愣,下意识想躲,可那队人实在太快,已经逼近了二楼。   这个时间,应当是没有反叛军了,那这些人,兴许是接了谢攸的授意。   那谢攸,是不是也会……   想也没想,宁沉便往屋里躲。   四人躲在屋里,方才早被人看见了,门外是佩着剑的衙役?,正抬脚踹门,口中威胁道:“出来,若是不主动出来,你们性命不保。”   那脚正要继续踹,衙役的动作突然停了,宁沉心慌得紧,耳朵竖着听外头的动静。   直到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问:“怎么了?”   宁沉手脚都僵了,怕什么来什么,谢攸真的来了。    第16章   外头的人不知都说了什么,宁沉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打量着这间屋子,只盼寻个藏身之处。   但是没有,这房间实在小,任他找也找不到。   他怕谢攸见了他,一气之下要将他赶走。   似乎听见谢攸说了句踹门,想也没想,宁沉就往床底躲。   他刚刚躲进去,宝才也跟着蹿进床底。   刚刚躲好,那门应声一破,紧接的是一声呵斥。   元秋和元惜缩在一起,由着衙役给领出去了。   许是怕就这么被抓了,元秋急道:“公子,救我。”   宁沉屏住呼吸,气都堵在了胸口,这时候实在是有些气元秋。   元秋不了解谢攸,以为谢攸抓了他就要杀了,所以着急之下暴露了宁沉。   这声公子喊出来,谁不知道里头藏了人,衙役听了,当即就要搜人。   元秋还在喊他,宁沉无奈地闭了闭眼,正要推着宝才出去,突然听得一声轻响。   宁沉攥紧了手,听见谢攸淡淡道:“出去吧。”   衙役应了声,出去了。   看样子谢攸是要亲自搜,宁沉咬着牙,心里祈祷着谢攸别发现了他。   可这屋子能藏人的地方就这么几个,早晚也要搜到他。   宁沉躲在床底,只能看见谢攸脚下的玄舃,他不紧不慢地在屋里转了两圈,也没动手搜人,竟直接在月桌旁坐下了。   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宁沉慌得紧紧揪着衣摆,既希望谢攸给他个痛快,又希望谢攸慢些抓他。   床底逼仄,何况又塞了两个人,地板也硬,实在不舒服。   也太暗了,宁沉睁着眼,只知道谢攸坐下了,别的一概不知。   偏偏这种时候,不知是呛了灰还是怎的,嗓子竟有些痒了。   宁沉忍着没咳,但再忍也忍不住,到底是闷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不小,谢攸应当是能听见的,可他却没出声叫宁沉出来,也没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宁沉听见了一点细微的窸窣声,谢攸站起来了。   他迈步走到榻边,声音泛着冷,“还不出来?”   宁沉和宝才对视一眼,他心彻底凉了,推了推宝才,示意他出去。   床底有些脏,宁沉束好的发乱了些,身上的衣裳也灰扑扑的,刚在地上滚了一圈,像是受了欺负。   刚刚吵过架,他不敢和谢攸对视,只垂着头一个劲往宝才身后躲。   他实在怕谢攸又对他说一些伤人的话。   他们距离不远,谢攸的视线应该是落在了他身上,宁沉发觉自己竟有些发抖。   他身子止不住地抖,怕谢攸发现,他往前一步,借着宝才撑着自己才能勉强站稳。   少顷,宁沉看见谢攸动了,却不是靠近他。   也没有责备,他只是转过身,将门拉上就离开了。   外头一片喧嚣,宁沉愣了好久,脚下有些沉重地走到窗边,他趴在窗前,听着外头似乎是抓了几个人。   他坐在方才谢攸坐过的地方,手枕着月桌,身上沾了灰也没想着去擦。   他想,谢攸是真的不肯理他了。   衙门的人将这地方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连宁沉待的屋子都没放过,只是应该是得了吩咐,见了宁沉也不怪。   连着搜了好几个时辰,天色渐暗,天边的月牙缺了大半块。   宁沉眼睛大,以往见过谢攸,那里头总是闪着光的,可如今那里头却有些空洞,他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轻轻叹了一声。   搜过以后,元秋元惜都被放了回来。   才刚进门,两人就朝宁沉跪下了。   宁沉被他吓得一惊,忙往后退了一步,撞倒了一个木椅。   还没等他说话,元秋便道:“多谢公子,你救了我们兄弟。”   他们这些人都是被卖进来的,虽然不知谢攸为何要管,但不论如何,刚才那一通过后,他们自由了。   宁沉只说:“不用谢我,这些和我无关。”   宝才上前欲将那两人扶起,云秋却没肯,他抬着头,眼里盈盈水光,欲言又止地望着宁沉。   宁沉垂着眼,他说:“你带你哥哥走吧,不用和我们回京城了。”   元秋大喜,谢了又谢,这会儿得了首肯才肯起身。   两兄弟大喜过望,他们很久没见,这会儿叙起旧,宁沉倒不好留了。   况且天色已晚,也该回去了。   出门时,宁沉看着元秋脸上的笑,也跟着勾了勾唇。   倒是宝才有些疑惑,才刚出门就忍不住问,“公子,我怎么觉得……”   宁沉低声道:“算了,不说了。”   当初元秋一心要留下,原是知道宁沉会帮他救人。   如今不用宁沉帮他,他们就已经是自由身了,又何必留在宁沉身边吃苦呢,早该想通的。   日暮西沉,风也有些大了,这个点街道上没几个人,谢攸也早带着他的人走了。   宁沉站在街口,一动不动地吹了会儿凉风,方才乱了的发丝还没来得及重新束起,就已经被吹得更乱。   宁沉伸手抹开发丝,他抬头望着乌蒙蒙的天,自言自语道:“我说只要他平安就什么都不要,原来应验了。”   出门时坐的马车还等在外头,宁沉像是累极了往后靠着,眼睛紧紧闭着。   宝才没敢吭声,直到走到半途,宁沉突然幽幽道:“以后回了府,你就去管事那儿,让他重新给你找个活儿干吧,别跟着我了。”   宝才一愣,忙说自己不走,宁沉却偏开了头。   ……   “如何,抓到了几个?”   大殿内,新上任的知府李继山眉头紧蹙,才见谢攸进门就忙追问起来。   谢攸往那大师椅上一坐,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碗,慢悠悠喝了几口茶,他眼神有些冷,以至于李继山连问了几遍,有些问不出口了。   谢攸抬手,道:“只抓了一个。”   李继山眉头蹙得更紧,当即就道:“莫不是你惊动了人,所以……”   “没有。”谢攸打断了他,面色也有些不快,他说:“翻遍了也没找到,应当是早就跑了。”   李继山叹了口气,还是不免苛责,“你当初来永州,就没发现不对?”   谢攸摇头。   永安王行事太过嚣张,谢攸下意识便以为他仗着自己姓刘才敢如此,从未想过他背后还有人。   若不是今日发现这怡红院有胡人的刻画,还没办法揪出这背后的人。   想到这儿,谢攸脸色沉了沉。   “你今日是如何想到要去那地方的?”李继山想了想,觉得若是从这方面入手,说不定还能再抓些人。   谁料,这话一问出,谢攸就不悦道:“去便去了,问这作甚?”   “哎?”李继山觉得谢攸这话实在不中听,刚要指责,谢攸一抬眼,那眼里带着些许不耐,还含着丝威胁。   李继山到底是老臣了,当日敢嫌弃谢攸行事莽撞,也是仗着自己有些资历。   可现在见了谢攸这眼神,自然知道不能再继续指责。   毕竟是侯爷,若是惹了他不痛快,有得苦头吃。   于是话音一转,李继山问:“侯爷何时回京?”   谢攸垂下眼,思索道,“尽快,这胡人竟不知不觉潜入了我大夏,自然要尽快禀明圣上。”   “也是。”李继山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又问:“听说侯爷还带了夫人来永州,怎的没见过?”   这话一问,李继山抬眼一看谢攸的表情,心里一咯噔,知道又问错了。   谢攸只是轻飘飘一抬眼扫过他,他整个人就僵住了,那眼神带着锋利的不悦,如果眼神有刀子,他应该已经死了。   刚要说些什么话打打圆场,谢攸就将茶碗重重扣在桌上,语气沉沉,“明日我就回京,永州就交给李大人了。”   李继山连连点头称是,刚应完声,只见了谢攸的背影,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明日回京?”宁沉刚回衙门就听说了这消息。   照理说知府刚刚上任,虽然要走,却也不必急于这几日,想来想去,应当和今日之事有关。   带来永州的衣裳收好了放上了马车,夜里宁沉躺在榻上,总觉得心里有些乱。   他知道谢攸整日都忙,其实却摸不准他的态度,今日在怡红院见了他,可却没说他的不是,越想越心焦。   想得多了就没睡好,又要赶路,所以起了个大早。   他这些日子病着,总是恹恹的,上马车时还踩空了一脚,好在宝才扶着才没摔了。   回京路途遥远,刚上了马车,宁沉自己就窝到了角落,想着尽量占少些位置,以免谢攸看见他又想问责。   侍从浩浩荡荡地围着马车,永州最好的就是天气,虽是冬日也不至于太冷,路旁的粉花和来时一样,依旧开得旺盛。   只是风一吹,那花便纷纷洒洒落在地上,也落在马车顶上。   宁沉伸出手,那粉花落在他腕边,擦着他的手腕落在了地上。   他掀开车帷,往外探看一眼,眼看着要出发了谢攸还不上来,忍不住开口问道:“侯爷呢?”   没人听见他的问话,宁沉预备着再等等,就听一旁的宝才犹豫着道:“公子。”   宁沉转过头望着宝才,宝才有些心虚地道:“侯爷去前头骑马了,他兴许是不坐马车。”   宁沉好像愣了一下,又问:“他不坐马车?”    第17章   刚问出这话,宁沉听见外头有些动静。   他抵在轩窗上头,悄悄掀开了帷幔的一个角,隐约瞧见了谢攸的背影。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织锦紫袍,袖口绣了狮,束发金冠,十分贵气。   宁沉听着一道声音说:“侯爷此番回京,切记要禀明圣上。”   谢攸“嗯”一声,和那人告了别,突然回头朝宁沉的方向望了一眼。   宁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促地放下帷幔。   那帷幔剧烈晃了几下,宁沉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跳得飞快,也不知谢攸看见了没有。   谢攸望过来那一眼,似不经意,又似故意要抓他的马脚,宁沉是真慌了。   他谨慎地听着外头的动静,那声音小了些,他听不清晰,而后脚步声路过他的马车,谢攸往前去了。   他跨上马,淡淡道:“出发。”   马车前行,宁沉这才敢再次掀开帷幔,偷瞥几眼前头骑着马的背影。   谢攸腰背挺直,姿态闲散,他惯常是骑马的,哪里像宁沉这样,坐马车都受不住。   宁沉收回手,往后靠了些。   来时虽然也受了不少苦,但好歹有谢攸,他躺在谢攸怀里勉强忍着还能好受些,现在却只能躺在软垫上。   怕他遇到颠簸就滚下去了,宝才坐在外头挡了他。   昏昏沉沉熬了几日,胸口闷得紧,用完午膳后,宁沉出了马车。   这会儿他们刚行至半程,刚走过乡道,这路实在不太好过,宁沉脸色都泛着白。   郊野地方,风景是宁沉从未见过的,连绵冬青颗颗高耸,脚下沾了湿泥,远处的枣树开得正好,青绿饱满。   宁沉走了几步,路过了栓马的地方。   马匹都被原地栓了,那马快有宁沉高,四肢强劲有力,骝毛乱糟糟的,眼神却很温顺。   宁沉试探地伸手摸了摸,那马也不动,反倒低了头。   那骝毛有些毛糙,摸起来也不软,宁沉来了兴致,伸手又摸了摸马匹的头。   他很少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马匹,自然是好奇的,加之这匹马实在温顺,他便在这地方多停了些时间。   宝才很紧张,生怕这马发了狂,时时预备着叫人。   宁沉往前踏了一步,宝才正要拉,一个侍卫突然拦在宁沉身前,他有些紧张地道:“公子,马匹易惊,您还是离远些好。”   他知道这马应当是没有看起来那么温和,可看着别人骑马,他又有些跃跃欲试。   想了想,宁沉问:“我能不能试试骑马?”   若是在府里还好,可这是在外头,且这马也不适合初学。   侍卫有些为难:“公子,这实在危险。”   宁沉又伸手摸了摸这马的鼻子,有些遗憾,“我就想试试,马车实在是有些坐不住。”   别人都骑马,就他坐马车,他也想学着骑马。   可惜时机不对,宁沉留恋地收回手。   许是看他太失落,侍卫犹豫一下,道:“可以试试,不过只能我牵着绳。”   宁沉眼睛一亮,问:“真的可以?”   侍卫点了头,他教了宁沉上马,扶着宁沉上了马,牵着绳随意走了两步。   宁沉眼睛亮亮的,欣喜地摸了摸马背。   他以前从未有机会学这个,这会儿自然是高兴。   侍卫弓着腰站到谢攸面前,低声禀告道:“侯爷,公子在那头学骑马。”   谢有拿着短刀,动作不停地削着手里的木块,闻言头也不抬,“他要学便学,又学不出名堂,任他去。”   侍卫应了,站到谢攸身后,谢攸没下令,他也觉得不会有事。   刚这么想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宝才的叫声。   那声音含着惊恐地道:“来人,这马受惊了!”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声声树叶簌簌声,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和匆忙的脚步声,宝才声音渐远,那里头的恐慌做不得假。   谢攸动作突地一顿,侍卫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他翻身上马,衣摆纷飞,那马就已经冲入林中。   宁沉也不知这马怎么了,刚才还骑得好好的,突然就发了狂,一下便挣脱了侍卫的绳索,横冲直撞就往前冲去。   宁沉手心都是汗,几次要掉下马去,他紧紧拉着缰绳,怕得将嘴唇都咬出了血。   死亡的恐惧悬在上方,他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惊惧之下连话都说不出口,更开不了口叫人。   宝才和那侍卫在后头追,这马方才撞了一棵树,带着宁沉的背也一起撞了上去,后背火辣辣的疼,可他现在已经管不了了。   他听着宝才在后头哭着叫他,只能睁大眼睛死死望着前方,他不敢跳下马,怕这马踩了他,又不知道谁能来救他,绝望地闭了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马明明刚才还很很听话的。   绝望之际,宁沉听见后头有马蹄声响,跟在后头的马速度极快,正在不断靠近宁沉。   宁沉心下一喜,手上抓着缰绳,睁眼回头望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宁沉眼睛突然瞪大,他急促喊道:“躲开,有暗器。”   后头追上来的是谢攸,宁沉还没看清他,就看见一支箭正冲着他过去,心头一紧张,手下也不自觉一松,反应过来后又猛地抓紧。   他急急忙忙回头,看见那只箭被谢攸举刀挡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攸离他愈近,可这林子里树实在太多,几次要追上又落在后头。   宁沉手心全是冷汗,原先还觉得怕,如今谢攸跟在后头,也不知怎的,也不觉得怕了。   他知道,谢攸一定能救他。   脸上被风吹得冰凉,宁沉的手心都磨出了血,谢攸的马贴着他走,他听见谢攸一声,“松手。”   于是宁沉将手松开了。   下一刻,他被谢攸揽着腰一把抱上马,坐在了谢攸怀中,那马步子渐慢,被谢攸勒停。   宁沉被吓得浑身发软,坐在谢攸怀里一动不动,手不自觉攥紧了他的衣摆,身子也不住地往他怀里缩。   他实在是怕,那张本就白的脸如今更是苍白,先前咬破的嘴唇被涂了血,看起来实在狼狈。   宁沉手脚发软地被谢攸抱下马,愣愣地站在原地,脚软地站不住,于是就坐到了地上。   他衣摆上沾了血,衣衫也乱了,头发方才也被撞散了,凌乱地披在肩头,那上头还沾了几片树叶,仿佛在地上滚了几圈。   宁沉抬头望着谢攸,谢攸的衣裳也乱了,他垂着眼,薄唇紧抿,眼里含着盛怒。   心里无端地有些怕,宁沉朝他伸手,巴巴地望着他。   他手心里还是血,方才受了伤,现如今颤着手想要谢攸拉他。   因为受了惊,他眼里还有些惊惧,腿软着也站不起来。   谢攸满腔怒火,没想到宁沉自己犯了错,如今竟还想朝他示弱,以为这就能将此揭过?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宁沉,冷声道:“自己站起来。”   宁沉一愣,许是知道自己错了,踉跄地扶着身旁的树,他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脚下滑了好几下才站起身。   可是站起来了也站不稳,只能靠着身后的树勉力支撑。   再是告诉自己不气,看见宁沉如今这样,反而更加怒火中烧,谢攸走到宁沉身前,宁沉抬眼。   他眼里的仓惶还未褪去,见了谢攸,下意识想往他怀里凑。   可刚刚上前一步,谢攸就伸出手将他往后隔开。   宁沉的背再次沾到树上,后背的伤口昭示着存在感,越来越疼,宁沉倒吸了一口气。   谢攸的力气太大,下手也没收着,他靠在树上不得上前,只能茫然地望着谢攸。   对视了一瞬,谢攸凛声道:“宁沉,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惹事。”   他这话一出,宁沉猛地抬眼,他嘴唇颤了几下,想说他没有要惹事,他也不知道那马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可话还没说出口,谢攸又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如果我不救你,你掉下马后,你还能不能活命?”   宁沉抿唇,他紧咬着牙关,到底是开口反驳:“我不知道那马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只是坐在上面,我什么也没做。”   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他狡辩,谢攸沉声道:“什么也没做?你从未学过骑马,怎的偏偏今日就要学?”   “我……”宁沉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闭了嘴。   他只是看着谢攸骑马,所以也想学,不论是骑马跟在谢攸后面,还是和他并排。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了,他就是给谢攸添了麻烦。   宁沉垂下眼,一副任你责骂的模样,也不再反驳了。   他嘴唇上还有伤口,脸上也不知蹭到了哪儿,受了伤,实在是可怜。   刚刚才受了惊,现在又被一通责骂,眼里也泛起了雾。   谢攸这样也不心软,只说:“下不为例。”   他说着就往外走,终于追上来的宝才连忙上前去扶了宁沉。   他手抚上宁沉的背,宁沉“嘶”了一声,他说:“我受伤了,好疼啊。”   一旁的侍卫也追上谢攸,其中一个侍卫连忙道:“侯爷,方才属下查探过了,那马被下了药才会发狂。”   谢攸脚步一顿,侍卫又忙押着那带宁沉骑马的侍卫上前,道:“侯爷,这是方才放暗器的人。”    第18章   马受惊是因为被动了手脚,只是对宁沉下手,竟选了个这么蠢笨的法子。   行程暂缓,谢攸亲自审人。   这侍卫不是谢府的,应当是圣上那边派过来的,谢攸看他面生。   许是怕自己死了,将那点消息全给吐了出来。   这侍卫名叫张平,家有二老,妻室,一双儿女。   说是受了圣上指使刺杀谢攸,可惜谢攸实在警惕,他找不到机会,于是就将目标放在了宁沉身上。   刚才若不是谢攸抬刀挡了暗器,他和宁沉都九死一生。   他这番话说完,谢攸情绪不明,只垂眸看着张平。   他目光有些冷,看得那张平低下头去,手脚都在颤。   谢攸的手段谁不知道,只一眼,他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于是连忙上前想要抱住谢攸的腿求情,还没爬几步,他被一旁的侍卫一脚踹翻。   谢攸掀袍起身,随意道:“既不肯说真话,那便杀了吧。”   那背影利落潇洒,张平一怔,在地上膝行几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喊,“侯爷,侯爷饶命,我说的句句属实……啊……”   最后一句狡辩没能说出口,张平瞪着眼瘫倒在地,死不瞑目。   车马早已侯着,谢攸飞身上马,道:“回京。”   马车内,宁沉趴在软垫上头,外袍掀起露出光裸的后背,他背上破了皮,脊背的地方最严重。   猩红血丝黏在里衣上,好在现在时间还短,没黏在上头,宝才将里衣剪开,看清那惨相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块实在是血肉模糊,皮肉外翻,还往外冒着血。   将伤口简单清洗了一下,宝才拿着药轻轻往宁沉背上涂。   实在是疼,宁沉被疼得直抽气,额头冒着冷汗,药抹上去都会下意识颤抖。   好不容易抹完后背,又将伤口包好,宁沉奄奄地趴着,简直像是受了酷刑。   可这伤口又不止这一处,抹完后背又是手心,嘴唇也破了,每每下意识一咬,又被疼得一抖。   宁沉埋在软榻上,下巴那靠着软枕,趴着不舒服,躺着又会碰了伤口,怎么坐也不成。   他埋着头,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永州,早知道就不来了。”   马车路过石子路,宁沉吃痛喊了一声,背上的伤不动倒是不疼,如今一颠簸,便会扯了皮肉,难受得紧。   路过一处州府,谢攸下了令去歇息一番,这几日奔波吃的也不好,于是便去了酒楼。   这地方的人爱吃辣,刚一入口,那菜便辣得宁沉脸上爆红,他将菜吐了,叫了小二过来,再三叮嘱不能吃辣,结果菜再一上桌,那菜却还是辣得难以入口。   想再找小二,见着了那头的谢攸,谢攸没注意他,却听见了这边的声响,朝这边看了一眼。   宁沉住了嘴,不敢再提不是了,他怕谢攸嫌他。   伤口都还没结痂,宁沉也不敢吃太辣,只挑着菜过了遍水才入口。   没想到这样也出了问题,到了晚间肚子便如火烧般,倒是不疼,只是实在难受。   偏偏背上又有伤口,宁沉翻来覆去,伤口突突地跳着疼,肚子也不舒服。   想来想去,宁沉从床上起身,宝才听了他的动静,忙坐起身问:“公子,你要去哪儿?”   宁沉苦着脸坐起来,他悄声说:“我肚子烧得慌。”   宝才也苦着脸,“那怎么办,这个点医馆也关门了,不如我去叫侯爷?”   宁沉摆摆手,“还是不麻烦他了,我想去膳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这菜再怎么做,也不能刚摘下来就是辣的,实在不行吃个馒头垫垫肚子也是好的。   两人摸着黑起身,将那蜡烛点亮了些轻手轻脚地下榻,膳房在一楼,从这儿下去倒是不远。   只是夜里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烛光也不敢开得太亮,下楼时宁沉差些踩空。   轻手轻脚地去了膳房,一通翻找,连个冷馒头也没见着。   宁沉找不动了,肚子难受得慌,也是在夜里,于是便也不管了,往地上一蹲,捂着肚子不动了。   宝才找好久,在橱柜上找到一捆剩下的面条,只是还没煮过。   肚子又饿又烧,一听了有面条,宁沉站起身,忙挪过去,眼巴巴地望着那面条。   宝才惊喜地道:“公子,我给你煮一碗清水面吧。”   “好。”宁沉凑在宝才身后,小声地说:“我好饿啊。”   煮面生火需要些时间,宁沉蹲在一边帮着添柴,耳朵动了动,他小声问宝才:“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宝才摇头,宁沉刚要开口,外头似乎有人声,宁沉心一紧,忙走到膳房门口,附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他隐约听到什么,说要一网打尽,还有谢攸的名字。   只听见了这个,宁沉心慌意乱,怕这些人偷袭,若是谢攸还睡着……   宁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他让宝才躲好,一个人就往外冲。   直直冲到二楼,谢攸房门禁闭,宁沉猛地敲门,一边敲一边喊着说有刺客。   谢攸拉开门时,外头的人已经闯进来了,一把刀直贴着宁沉袭来,谢攸一把拉开门,将宁沉拉进屋。   谢攸沉着脸没说话,外头的打斗声一直没停,宁沉拉着谢攸的衣襟,急道:“宝才还在膳房,我让他躲好了,会不会……”   “没事,外头有人。”宁沉许是没听清楚,眼睛一个劲往外头看。   他有些懊恼,刚才应该带着宝才一起过来,当时想着他跑出来怕被当成活靶子,这才没叫上宝才。   外头的刀剑声不止,宁沉听见了几声惨叫,声音渐渐变弱,应该是停下了。   这时候,谢攸拉开门,宁沉看见外头人的衣裳,那上头都有侯府的印记。   原来,谢攸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些人送上门来,所以早已部署好人守株待兔。   宁沉还在发愣,谢攸将他自怀中推开,语气低沉,“回去。”   这几日宁沉缩在马车里,都没能和谢攸这样近,今夜又受了惊,他自然不想走   谢攸就看向他,皱着眉,如同宁沉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宁沉垂着眼,只觉得心都被冻起来了,被他看得不自禁后退。   宝才也刚好从膳房里头出来,忙拉着他回房。   宁沉回过头,见到谢攸一步步走下楼,在最前头跪着的黑衣人面前停下,他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他忙着审人,哪里有时间搭理宁沉。   后来发生了什么,宁沉已经不知道了,面条没吃上,缩在榻上做了一夜噩梦,第二天又回了马车上。   两次意外后,宁沉总是不舒坦,疑心又要出现一个刺客,好在接下来没再遇上,总算平安回到京城。   马车刚入京谢攸就入了宫,刚好遇上圣上下朝。   “听说,你遇上了刺客?”   圣上正当壮年,身着龙袍不怒自威,大跨步走入宣室,朝谢攸摆手示意不必行礼。   谢攸比他高了一些,圣上和他面对面站着气势也不减,将谢攸从上看到下,点评道:“瘦了。”   谢攸扯扯唇角,道:“马匹被动了手脚,受惊了一阵,但好在发现得及时,没出什么大问题。”   他又顿了一下,说“谢陛下关怀。”   圣上抬手,重重拍拍谢攸的肩,“无事就好,坐吧。”   圣上坐在上首,谢攸坐在他左侧,他开口道:“你将那贼子捉拿回京,应当行赏。”   “我心想着,给你封王,你觉着如何?”   一旁的太监上前侍茶,茶香扑鼻,是上好的三清茶,香气中还带着些许梅香,像是宁沉会喜欢的茶。   谢攸抬眸,面色不见喜色,只说:“臣资历尚浅,不宜过多封赏。”   “也罢。”圣上思索道,“再过几年,朕亲自给你拟个封号。”   谢攸父母去得早,在去军中以前,他是在宫中被养大的,和太子一般大的年纪,说是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圣上看着他,突然叹息一声,“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分明和烈儿一般大的年纪,却总要懂事些,一晃眼你都娶妻了。”   谢攸挑眉,幽幽道:“不是圣上催我娶妻的么?”   圣上似乎被呛了下,抵着唇咳了咳,道:“你年纪也到了,你看烈儿,儿子都多大了。”   当初催谢攸娶妻实在是难,谁家的姑娘都看不上,不成想最后娶了宁家的儿子。   说起这事,圣上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望着谢攸,“听说他还同你去了永州?当初闹着不肯娶,现在不也如胶似漆?”   谢攸垂着眼,也没反驳,却也没承认。   他向来是个话不多的性子,圣上也不计较,摆摆手道:“若是待不住便回吧,你如今大了,也不爱陪着朕了。”   他这么说,谢攸倒是不好走了,一起用了晚膳才得以回府。   回府梳洗过后,天已经黑了。   谢攸坐在窗前,他身旁立着的侍卫忍不住问道:“侯爷,今日入宫……”   谢攸轻轻一抬手,示意侍卫住口,这侍卫跟了他很久,说是心腹也不为过,问这话,显然是担心的。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谢攸轻笑一声:“你以为,那刺客是不是圣上的人?”   侍卫一愣,犹豫着道,“属下觉得,十有八九。”   可听了这话,谢攸却笑了笑,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圣上是不是对他起了杀心,只是说:“且看,到底是不是,自会见分晓。”   谢攸有军功在身,虽不至于功高震主,但若是哪番势力拉拢了他,于皇权也是一大威胁。   自古帝王多疑心,永安王当初拉拢他,不正也是这个原因?    第19章   刚踏进屋,一团毛茸茸就直往宁沉怀里钻,他走了这么些天,圆圆是真的想他了。   许是他不在,圆圆这些日子都没好好吃饭,抱着都轻了很多。   连着好几日,圆圆都要随时趴在宁沉怀里,稍微松手一会儿,就要仰着脑袋控诉宁沉。   宁沉心都要化了,又想起谢攸,于是自己一个人嘀咕道,“要他还不如要你,总是凶我,都不肯对我好些。”   圆圆又将毛茸茸的脑袋往宁沉怀里蹭。   回京这几日,谢攸也忙,整日不是入宫就是往外头跑,他们好似又回到了刚来的模样,谢攸躲,他巴巴地贴上去。   只是如今宁沉却不敢了,先前谢攸说过的话他一一记着,就没几句好听的,他是真的嫌弃宁沉。   见不着谢攸也罢,可谢攸这几日下了令不准他出府,实在是无事可做,于是每日都去膳房学做些吃食。   他新学了萝卜圆子,新炸出来的圆子透着清香,外皮焦黄酥脆,吃起来绵软糯香。   这菜得了家厨的夸赞,于是宁沉抿着唇,小心翼翼地便将盘子往侯爷的膳食那推:“那让侯爷尝尝。”   晚膳时,谢攸桌上多了道格格不入的菜。   那圆子炸得过了头,透着些焦黑,谢攸打眼一扫,随意道:“这什么?”   下人答说:“这是宁公子做的炸圆子。”   卖相极差的圆子,谢攸抬筷,没落到那盘里,反倒夹了另一道白灼鸡。   他轻飘飘道:“叫他以后不必做了,难吃。”   分明吃都没吃,他就说宁沉的不好。   “他说不好吃?”分明做那圆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好吃的,连圆圆这只吃肉的猫都吃了好几个。   宁沉想不明白,苦恼道:“那我明日做些别的……”   “侯爷说,以后公子不必做了,兴许是怕公子累着了。”   宁沉嘴唇微张,好久才木木地点头,小声道:“他说不做,那便不做了。”   不能再去膳房,宁沉实在找不着事做,白日去书房里拿了些书看,都是些看不懂的,趁着下人出府采买,偷偷给塞了银两,托他去买两本话本。   到了晚上,银两没了,下人支支吾吾道:“侯爷不准公子看那些东西,把银子也没收了。”   不给看话本也就算了,竟然将银两也收走了。   夜里宁沉躺在榻上,想着想着,差点要气哭。   可他又不敢去找谢攸,只盼着哪天谢攸大发慈悲肯让他出府,不然总闷在府里,只怕要闷出问题。   想什么来什么,隔日一早,谢攸那儿的人来说,过几日有宫宴,到时宁沉要随谢攸一起进宫。   进宫是大事,样样都要妥帖不能出错。   宁沉试了衣裳,身上挂了一堆配饰,他很少打扮得这么隆重,望着镜子里头的自己都觉得实在贵气。   他觉得不满意,将手腕上,脖颈上戴的都摘了下来,只说:“就这样,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他只佩了玉,那玉是之前还给谢攸的玉,宝才后来又给拿回来了,他倒也不记仇,就这么戴上了。   首饰摘了未免有些素,下人刚要劝,宁沉便说:“侯爷也这样,为何我要戴?”   于是下人便不劝了。   进宫那日,宁沉穿的是吉服,石青色的衣裳要端庄些,宁沉平日穿的颜色都要亮些,所以会显小。   这会儿穿这衣裳,就像是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裳,脸是嫩的,有些压不住这庄重。   因为紧张,他始终绷着脸,上马车时,第一眼就看见了谢攸。   他今日穿的和宁沉有些像,颜色也几乎一样,只是袖口处绣了鹤,宁沉的袖口锈的是花。   分明同在府里,他们也好几日没见了,乍然一见,宁沉竟觉得有些恍惚。   他穿着衣裳和宁沉不同,他压得住这衣裳,他只要往那儿一坐,那凌厉的气势就扑面而来。   谢攸坐姿随性,闲闲地搭着手,瞧见了宁沉也只是若有若无地瞥他一眼。   宁沉有些怵,默不作声地坐到一旁,乖巧地一动不动。   身子不动,眼睛往谢攸身上瞥。   许是在军中时间长了,他最烦这些繁文缛节,连腰间的玉带都是极其简单的样式,其余便没有多余的配饰了。   宁沉正襟危坐,前几日手上的伤结了厚厚的痂,这几日要掉不掉的,闲下来就总忍不住要往上头抠。   尤其现在实在紧张,手上就更是控制不住。   这结痂还没长好就被抠破,宁沉疼得“嘶”一声,眼睛垂下去看自己手心。   被抠破的痂已经出了血,看这状况是又要重新再等它长好。   宁沉摸出帕子,轻轻在手心按了按,余光见到谢攸视线似乎落在他手心处,他紧张地将手一缩,犹豫地抬眼去看谢攸。   谢攸视线不避,目光落在他手心,看着他拿帕子擦了血,他眸子太黑了,以至于宁沉看不清楚他是什么情绪。   手心叫着疼,宁沉攥着手,心想谢攸可能会问他,于是张了张口想说话,话没说出口,谢攸已经移开了视线。   手里的帕子倏地一松,落在了地上,宁沉默不作声地捡起,将帕子塞进怀里,没再抠手。   马车停在宫外,余下只能步行。   深红宫墙映着长道,红墙上挂着长灯,只是如今还是白日没点亮,宁沉一步一块石砖,亦步亦趋地跟着谢攸。   今日宫里大臣多,走过宫道时,时不时会有一些大臣叫住谢攸,然后寒暄几句。   宁沉站在他身旁说不上话,只偶尔听得别人叫他谢夫人。   他下意识去看谢攸的反应,怕谢攸听了这称呼不悦,但谢攸的表情无懈可击,完全看不出别的情绪。   这宫道实在是长,走到一半,远远便听见一个人喊:“谢小侯爷。”   谢攸没回头,倒是宁沉先回头。   他记得这人,之前来过府上,还夸了他。   两人停下步子,后头的人跑了几步追上他们和谢攸并排,他朝宁沉看了一眼,笑着夸道:“有月余没见了,谢夫人越发俊俏了。”   宁沉朝他点头,勾了勾唇角,听见谢攸说:“别贫嘴。”   赵越住了口,朝宁沉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抬手捣了捣谢攸,叹道:“你回京这么些天,竟也不来寻我,听说你遇了刺,我可是十分担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满是熟稔,宁沉倒是插不上话了。   他垂着眸跟着谢攸,恍惚间听见有人叫他。   刚一抬眼,看见赵越朝他挑眉,赵越笑道:“谢夫人有些心不在焉,我方才问你,去永州路上,你家侯爷可有欺负你?”   宁沉愣了愣,抬眼去瞧谢攸,谢攸直视前方,只说:“不必理他。”   “哦。”宁沉又垂下头,他心想谢攸若是偏好龙阳,当初是不是应该娶了赵越。   他们门当户对,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怎么看也比宁沉合适。   总不会像谢攸和宁沉,两人即便成了婚,也说不出半句体己话。   越是这么想心就越乱,竟然平地绊了一下,谢攸伸手揽了他,眉头微蹙道:“看路。”   那两人又说了什么话,宁沉已经听不清了,他注视着脚下,一步一顿,落后了谢攸半步。   他个子比谢攸矮了些,走在后头像是他的跟班。   宫宴在麟乐殿正殿,两边房瓦上伫着龙首狮头,殿内主体是大红色,牌匾呈金,柱上纹路刻了珍奇异兽,雕梁画栋皆是精致宏伟。   到了殿内,赵越倒不跟着了,他的位置刚好在对面,落座后,他朝宁沉挥手眨了眨眼。   宁沉低着头没注意,方才他见着了父亲,遥遥一见,父亲朝他吹胡子瞪眼,一副他是不孝子的模样。   他不想理宁沉,宁沉也不想理他。   不知过了多久,圣上来了,他落座后朝下首一扫,扫见谢攸和他身旁的宁沉,笑道:“我还未见过宁卿的儿子,过来朕看看。”   宁沉心一慌,从来没想过竟然还有他的事,他下意识去求助谢攸,以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谢攸了,那可是圣上,他不敢去。   谢攸转头,轻声道:“去吧。”   宁沉急坏了,听了圣上的令又不敢推迟,咬着牙上前。   意料之外的是,圣上很温和,他看着宁沉,满意地点头道:“攸儿娶了你,朕很放心。”   宁沉也不记得听了什么,稀里糊涂地听了一通夸就回来了,桌上的美味珍馐也吃不下了,直坐着发呆。   后来实在坐不住,只觉得后背都挺得发麻,他低声对谢攸道:“我想出去透透气。”   谢攸抬眸,点了头,指了个人跟着他便让他出去了。   宁沉不敢走远,只走到后头的小花园,坐在那石墩上便不起了。   他呼了几口带着花香的空气,自己嘟囔道:“实在狠心,都那样了也不肯救救我。”   话音刚落,他听见一声闷响,有人隐在暗处的树后,扬声道:“你和你那夫君,实是貌合神离啊。”   宁沉惊得抬头,暗处的人站出来,正是上次抢了他玉佩的梁盛。   梁盛一身紫衣,朝宁沉挑衅地笑笑:“我当你们感情多好,不成想原来是你倒贴?”    第20章   宁沉瞪大眼,气冲冲地反驳:“你胡说!”   “我胡说?”梁盛稍稍弯腰,和坐着的宁沉对视,勾唇嘲讽道:“方才我在宫道上见你,他似乎对你爱答不理。”   宁沉嘴唇哆嗦了几下,想找话反驳他竟找不到。   因为谢攸确实是对他爱答不理的。   他偏开头,气极了也只是说:“关你何事?”   梁盛就嘲笑他:“被我戳破就生气了?上次找了他来寻我麻烦,这次怎么不找了?”   他吃定了宁沉不敢,果然。   宁沉伸手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要越过他走,梁盛一抬手,下意识去揪他。   只是这么随手一拉,不料,他先拉到的是宁沉的发带,因为用了些力气,这么一扯,宁沉扎好的头发就乱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宁沉伸手捂着自己被弄乱的头发,气急败坏地瞪他。   梁盛也愣了一下,连忙解释:“我只是随手……罢了,你过来,我帮你重新扎过便是。”   宁沉哪敢让他动手,万一待会儿他报复心起,将宁沉头发薅了去可怎么办。   他捂着头发往后退,指了指刚才跟着他的侍卫,道:“拦着他,不准他靠近我。”   侍卫上前一步拦在宁沉身前,那梁盛挑了下眉,望着宁沉说:“你觉得他能拦我?”   自然是不能的,看见宁沉眼里透着些许惧意,他才哈哈大笑道:“骗你的,我不打搅你。”   这花园里的梅是绿梅,月光洒在那绿梅上,为其踱上了一层晶莹,只可远观。   可这花再好看,也比不过人。   宁沉微微蹙着眉,眼里盛着微怒,就坐在那梅树下,也是巧了,刚好就落了一片在宁沉发上,他还尤不知情,手绞着那花瓣,要将其揉进发里。   梁盛忍不住噗嗤一笑,宁沉视线一抬,眼睛都睁圆了些,手上颤了一下,将头发束歪了些。   宁沉奇怪地看着他:“你又笑什么?”   梁盛手抵着唇憋笑,开口道:“你方才……”   可他话还没说完,宁沉已经被他气到,站起身就往回走。   他走得快,梁盛叫了几声他也不答应,背影都透着气愤。   走着走着,宁沉一打眼,见到了迎面而来的仪仗。   龙撵就在后头,圣上却用了步行,他身旁站着的人是谢攸,谢攸落后了小半步,面容冷淡,偶尔点点头应声。   宁沉木木地站在原地,等人走到近前了才回过神要行礼。   圣上抬手,朝他看一眼,对谢攸笑道:“难怪你心不在焉。”   宁沉一头雾水,见了谢攸朝他伸手,于是连忙走过去,他将手垂在身侧,低着头和谢攸走在并排。   手背突然被轻轻碰了碰,而后就落入温暖的掌心中,谢攸伸手牵了他。   宁沉愣愣地由他拉着往前走,圣上同谢攸说的话都已经听不清了,只感觉谢攸的手很暖很暖,以至于他手都收紧了些,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圣上停下脚步,垂眼一扫,温和地笑笑:“朕还在,你们就牵上了?”   宁沉慌乱地想要收手,谢攸却将他握得很紧,没让他松开。   他听见圣上说:“罢了,你们回吧。”   圣上的御撵行远,宁沉有好多话想问,于是便贴近了谢攸些许:“你……”   还没问出口,谢攸松开了他。   手中暖意乍然抽离,宁沉怔然,下意识往他的方向追了追,又仓促地收回手。   他捻了捻指尖,还带着点温度,被风一吹,变冷了。   回府已经很晚了,宁沉带着一身的冷气进了屋,突然想明白了谢攸为何要牵他。   当初这场婚事,是谢攸主动向圣上求的婚,如今既已成婚,圣上面前自然要摆出一副恩爱的模样。   只是他还是想不通,既然不爱他,当日又为何求娶。   他是侯爷,要娶哪家官家公子小姐都不成问题,又怎么会看上了他。   刚入侯府时,他也希望谢攸能对他好些,可结果却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侯府样样都好,就是他不好,他太格格不入了。   自打那日入了宫,谢攸那边松了口,准宁沉出府了。   刚得了准许,宁沉第二日就往外跑了,他只带了宝才,直奔那药铺就去了。   有月余未见,何遥拉着宁沉叙旧,将前一月遇上的事都讲给宁沉听,说罢又问宁沉:“你去永州这么些时日,我上次给你的药用上没有?”   这话一出,宁沉却撇了撇嘴,可怜兮兮道:“不提了,你那药可是害了我好惨。”   其实说下来也不怪何遥的药,怪他自己要放在身上,也怪他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还被人捡了去。   何遥眉头紧锁,实在想不明白,只问宁沉:“且不说这药没给他下,就算是下了,他怎么还寻你的错?你们本就是夫妻。”   宁沉苦着脸,“我也不知,他就是凶了我。”   谢攸铁石心肠,说不理他就不理他了,从发现那药以后,已经很久没主动同他说话了。   说后悔也不悔,只是有些难过。   这边正聊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重响,宁沉听见一声痛呼,伙计在前头叫何遥。   何遥放下手里的活计,朝外头看了一眼,道:“你先躲好不要出来我去看看。”   外头吵嚷声不止,宁沉听见一个嚣张的男声,在外头说着这药铺给他抓错了药,得给他赔钱。   何遥好声好气地陪笑,这药铺平日尝尝有这种事,宁沉见过不少,来故意闹事要钱的人也多。   但今天这人不太好对付,外头吵了许久也没吵出个名堂,宁沉往外移了些,刚好听见那人大声道:“赔我五两银子就算了。”   五两,他也要得出口?   果然,何遥也不可能赔这么多,他在外头和人吵架,吵着吵着,那人竟直接抬起了凳子要砸人。   宁沉惊了一下,连忙往外头跑出去,宝才跟在他后头。   外头闹事的人还挺多,打头的那个膀大腰圆,高壮黝黑,眼睛一瞪就像驴。   后头跟着的几个不如他,但也个个高壮。   原先来药铺的人都已经被吓得跑出去了,药铺剩下的人哪里能打得过,   宁沉看这药铺子没人能得出空,于是低声说:“宝才,你去报衙门,快去。”   宝才不放心他,犹豫着往外走了两步,正要往外跑,打头的那人眼睛一瞪,拿了棍子指着宝才,“你想跑?”   宝才这下可不敢跑了,他又灰溜溜地退了回来,只是挡在宁沉身前,怕棍子戳到了他。   他拿了椅子往门口一坐,翘着二郎腿道:“给你们一刻时间,若是拿不出这五两银子,哼。”   他看向宁沉,冷哼道:“这位小公子恐怕禁不住我一拳。”   几个围在柜台后头,宁沉小声问:“那人是谁,你见过?”   何遥被他惹得恼,撇嘴道:“先前来我这儿开过些药,回去说吃了没效果,要我还钱。”   “上次给了一些,这次又来了,还狮子大开口要这么多。”   宁沉不解,“既然上次就来过,怎么不报官?”   何遥摇了摇头,“他家兄弟在衙门当衙役,之前报过,没用,被拦下来了。”   那带头的人叫住吴勇,他家在衙门做事的兄弟叫吴虎。   他平日犯些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宁沉皱眉,又听何遥继续说:“这条道儿上的人都被要过银子,要少些也就给了,可是五两,实在是拿不出来。”   且不说就算给了五两,下次若是要十两,到时可该怎么办。   天子脚下都敢这么做,实在是……   两人商量半天,何遥拿着几吊铜钱出去了,他陪着笑,“我们这药铺最近没什么人,只能勉强吃口饭,实在拿不出这么多,这些就当赔罪了,客官……”   那铜钱还没拿出去就被一把夺走,何遥以为有戏,正要赶忙送客,又听吴勇继续道:“不够。”   何遥笑容一僵,再拿还是个无底洞,僵硬地笑笑:“我们实在拿不出……”   刚说出口,吴勇将凳子一踢,那凳子“哐当”撞在柜上,一声巨响,宁沉捂着耳朵,感觉脚下都震了震。   吴勇声音粗狂,语气不耐,“既然你不肯把钱交出来,那我便自己拿了。”   说着,他将何遥往门上一推,何遥一个整日与药材打交道的人,哪里能抵得他这么一推,被撞了门上,疼得龇牙咧嘴。   吴勇正往柜台这边来,不知从何处来的人,一脚踹了他背上,将人踹倒在地。   吴勇挣扎几下爬起来,怒气冲冲地吼:“谁敢踹我,我家兄弟可是衙门的人,我看你是想蹲大牢。”   “哦?”打头进来的人身形修长,一身黑衣穿得利落,眼神轻蔑地扫了吴勇一眼。   他身后跟着的人几下就将闹事的人制服,几个人被按在地上连连哀叫,又被狠狠踹了几脚。   宁沉和最前面的人打了个照面,心下一紧,心想,完了。   冤家路窄,这人正是昨夜刚刚见过的梁盛。   梁盛也见到他了,眉头一挑,一脚就将地上的吴勇门牙踹掉一颗,他笑着道:“把他们送进衙门,就说是,梁世子送他进去的。”   地上的吴勇脸色大变,求饶的话没说出口就被捂着嘴拖出去了。   梁盛站在宁沉对面,朝宁沉勾唇:“我竟不知,侯府竟养不起你了,要让侯府夫人出来当跑堂。”   “你猜你家侯爷知道了,会如何?”   见宁沉眼里警惕,梁盛“啧”了一声,叹道,“总不至于休妻吧。”    第21章   虽真不至于休妻,宁沉还是慌了。   梁盛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脚下撞到药柜发出一声闷响,宁沉仓促地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半个柜台,梁盛嗤笑一声:“怕什么,我又不会去告状。”   说是这么说,宁沉却不太信,他与梁盛接触不多,对此人印象不太好。   在他心里,梁盛是一个蛮横无理还爱惹事的纨绔,只是如今他帮何遥解了困,所以暂且算个好人。   刚做了件好事,转过头就又来威胁宁沉。   宁沉抬眼看着梁盛,他的长相是很硬朗的,眉眼锋利,即便是现在勾着唇也莫名让人觉得危险。   对视片刻,宁沉垂下眼,问他:“你想做什么?”   梁盛没回答,目光带着些许揶揄地看着宁沉,笑道:“先前你仗着有谢攸撑腰,好生嚣张啊。”   宁沉蹙眉,正要再问,梁盛就说:“过几日是我生辰,届时我会在将军府设宴,还请谢夫人赏光。”   “你若是来,这事我就不说出去,如何?”   这个交换尚且能接受,宁沉犹豫地点头,又迟疑道:“你确定不会说出去?”   “那是自然。”梁盛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宁沉腹诽,此人实在多变。   梁盛的帖子寄到府中是第二日,宁沉一看时间,约摸有半月才到他的生辰,心想这梁盛实在张扬,提前这么久就发了请帖。   虽然梁盛保证过不会说出去,宁沉也还是怕去了再见到他,接连好几日都没出府。   不出府的日子就是在府中乱逛,谢攸不准他再去东厨?,他学不成做菜,就去了后院和花匠学着养花。   侯府的花金贵得很,不能风吹不能雨淋,花了好多功夫养出来的花在冬日也开得绚丽。   大簇大簇姹紫嫣红,粉色的牡丹,绿色的菊,橙色的海棠……   他看了约摸一个时辰,只觉得看花了眼,于是转头去了梅园。   养花没养成,倒了接了半壶梅园的露水拿来烹茶。   他喝不出有什么不同,反倒因为接露水冻着了,没敢再出去闹。   不能露天席地,他便看中了谢攸的书房,白日去拿几本书回厢房看看,没看进去的晚上又送回去。   他曾经跟着家里大哥二哥一起上过私塾,也识得一些字。   只是那会儿年纪尚小,有事被二哥欺负了就憋着,好几次去因为二哥使绊子去迟了,惹了先生不高兴,加之他隔三差五生病,就从私塾退了。   头几天父亲还说要给他请个先生来府里教他,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谢攸的书,他不敢乱涂,有几次实在心痒痒了,就拿了笔写在纸上。   偶尔谢攸会在书上题字,他的字刚劲有力,如蛰伏的雄狮犀利地穿透纸背,一笔一划皆是风骨,比起宁沉写的几个圆滚滚的字实在好了太多。   宁沉学着临摹谢攸的字,每日一副,傍晚还书时,也顺便将他的字放在桌案上。   谢攸知道他每日都会去书房“偷书”,所以他会特意避开宁沉去书房的时间,以免两人碰面。   宁沉是不知晓这回事的,但他猜谢攸应该是看过他放在桌案上的字,他明晃晃放着就是让谢攸看的。   宁沉觉得苦恼,分明照着谢攸的字一笔笔写的,写出来却是大相径庭。   在放到第三幅的时候,谢攸在他的字旁提了批注。   他写:模仿精。   宁沉气坏了,他拿了笔在谢攸的字上画了个大叉。   可是气过以后,他看见那字又觉得有些后悔,因为谢攸的字实在好看,可是被他划了叉以后,那字迹模糊了大半,实在可惜。   但这是谢攸先挑衅,当日,宁沉将放在桌上的几页纸带回厢房,挑灯夜战,不学谢攸了,发誓要写出不一样的字。   只是他态度就不端正,趴在榻上,身上盖了褥子,将笔墨纸砚都放在榻上了,手里握着毛笔,一个疏忽,墨渍便划到了脸上。   偏偏这时候圆圆也来添乱,一脚踩在砚台上,又翘着尾巴在宁沉面前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在纸上落下一个梅花印。   宁沉大叫一声,伸手一把薅过圆圆,看着它沾了墨的脚丫,松了口气,庆幸那墨没沾在榻上。   拿了帕子将圆圆爪子上的墨汁擦干净,宁沉小声训斥它:“不准乱跑。”   圆圆睁着大眼睛和他对视,半晌,朝宁沉不满地叫了一声。   嫌宁沉半夜不睡,还吵了它睡觉。   本想卧薪尝胆一鸣惊人,开始就被圆圆给搅合了,宁沉无奈地叹气,将榻上这一堆东西收好,默默嘀咕道:“模仿精就模仿精,有一句话叫做……”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自我安慰过后,宁沉熄了灯火,先前困得打哈欠,一躺下去就陷入了沉睡。   隔日,宁沉仿得更起劲了,他连写了两张,连着昨夜被圆圆踩了个梅花印的一张,一口气都放进谢攸的书房。   等待的时间实在磨人,快到亥时,宁沉往外头看了一眼。   天已经黑了,今日万里无云,夜里头也没星星,连月亮都暗淡了些。   烛光闪烁,外头风有些大,打得那烛火纷飞四散,光影暧昧,宁沉突然坐起身。   这个点侯府的下人都要睡了,书房里的谢攸也早就回了,宁沉按捺不住,轻手轻脚地下榻。   宝才突然站在他身后,低声问:“公子,你要去做什么?”   宝才还没睡,正窝在角落的榻上睡觉,见他起身自然也跟着起了。   他突然说话,宁沉吓得差点摔倒,连连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他苦着脸小声说:“你怎么走路没声……”   宝才的动作其实不轻,只是宁沉心里惦记着事才没听见。   他悄声道:“我想去书房。”   一看就知道想去看谢攸给他写了什么批注,昨日见了谢攸写的那三个字,可是郁闷了好久。   宝才想了想,说:“公子,我怕你看了睡不着觉。”   谢攸提的批注一准没好话,可是宁沉还是想看,不看更睡不着。   夜里风凉,宁沉披了披风,宝才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宁沉手里拿着灯笼,步子迈得有些快,几乎有些小跑着去了书房。   书房烛火熄了,如今静谧漆黑,只能看见两个人影映照在墙上。   宁沉翻看着桌上的纸,他写了好几张,可那几张都没有谢攸的批注。   他一张张仔细看过,连字间空隙都一一看了一遍,终于死心了,谢攸真的没题字。   明明昨日都写了的。   宁沉失落地将纸放下,手捻得那纸都皱了些,他将纸丢在桌上,过了一会儿才说:“回吧。”   走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眼里依依不舍,突然又原路反悔,又将那几张纸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难不成就因为宁沉临摹了他就生气了?   宁沉心里嘀咕他实在小气,气愤地将纸丢回桌案,但因为力气用得大了些,落了一张在地上。   宁沉看了一眼,往那上头踩了一脚。   他一步步走回厢房,冷风吹得脸疼耳朵也疼,回了屋揉了好久才恢复。   不出宝才所料,看过以后更睡不着了。   他翻来覆去,睡前都在愤愤地骂谢攸。   隔日醒得迟,好在冬日天亮得晚,宁沉醒时天也才刚刚亮完,他恹恹地洗漱过后,不想去书房了。   不知是怕触到伤心事还是怎的,总之就是不去了。   直到宝才看他实在不高兴,提议道:“公子不如去看看,说不定侯爷今日才去书房呢?”   原先还无精打采的宁沉眼睛忽然亮了亮,“噌”一下坐起身,吓得原先窝在他腿上的圆圆也跟着跳起,圆圆炸了毛,朝宁沉“喵呜”一声,再一次宣泄不满。   宁沉弯下腰摸摸它的头,把圆圆抱起来放在床上,快步走出厢房,又直奔谢攸书房去了。   昨夜落在地上的那一张已经被捡起来放回了桌案,一切都像宁沉昨夜没来过一样。   还没走近,宁沉就看见他的字旁有另外一行小字,约摸有好几十个字。   宁沉心头一喜,快步走过去。   许是纸上留白不多,谢攸的字写得很小,他写:若是以后夜里再来便不必睡了,站在窗外吹一夜冷风可行?   一句夸也没有,一句点评也没有,开口就是斥责。   看了不如不看,宁沉咬着牙翻开下一张。   下一张上头也做了批注,谢攸写:不如模仿。   这是嘲笑宁沉自己写的不如模仿他的。   句句没好话,宁沉捏着手指翻开下一页。   这张没再嘲讽他,只是在圆圆踩过的梅花印上头打了个圈圈,似乎在说他练字也不好好练,还同圆圆玩闹。   只觉得被扣了一口大锅,宁沉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书,再落笔时束手束脚,写了一张不如昨日的字放回桌案上。   这回长了记性,没再夜里过去,只是隔日一大早就往书房冲。   因为惦记着事,他今日起得早,也没想起要与谢攸避开,急急地推开书房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前的谢攸,还有他身边站着的十七。   有些日子没见到谢攸了,连着十七也是,宁沉局促地往后退了些,听见十七叫他:“公子。”   随后屋内“咔嚓”一声,谢攸手中的纸被撕坏了。   他犀利地扫了一眼十七,又看向宁沉。    第22章   好半晌,宁沉才干涩地叫了声:“侯爷。”   谢攸冷淡地“嗯”一声,转头对十七说:“下去吧。”   宁沉垂着眼,如今没了别人,他不敢和谢攸单独相处,于是转头要往回走。   从书房到他的房间有些距离,也不知当初是不是谢攸存心要他住远些,宁沉回房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而后路过梅园假山。   小水池里头的锦鲤这些日子有些懒,前几日圆圆守在外头,想进去逮鱼又怕水,蹲在地上叫宁沉帮忙。   宁沉哪敢捉侯府的锦鲤,忙将圆圆抱起。   这会儿的宁沉和前几日一样,几乎是小跑着回屋的,回屋后才发觉心跳极快,像是要跳出来,他发觉自己有些怕了谢攸。   他安生待在屋里,知道谢攸出府了才敢往书房跑。   晨时不知道谢攸撕了什么,走近了才知道他撕的是宁沉的字,好好的纸撕了一个大口子,宁沉看着烦心。   兴许是因为纸被撕烂了,谢攸今日没在上头写字。   宁沉将那几张纸收回,又新写了一张放上去。   怕再遇上谢攸,他后几日都不敢早去。   可不知怎的,自那天起,谢攸再不肯在他的纸上留字了,也不知怎的就惹恼了他。   谢攸脾气实在太差了,宁沉捏着笔如此想着,在纸上写道:谢攸。   他写字很差,但唯有那“攸”字写得好,像了谢攸九成。   可是再像也比不得谢攸。   他再写多好,谢攸也不会喜欢他。   偏偏这会儿圆圆还一直翘着尾巴在他面前晃,宁沉突然伸手将圆圆抱进怀里,圆圆被他吓了一跳,爪子伸得长长的,不留意就蹭了宁沉的下巴。   因为没用力,所以只是蹭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宁沉装作吃痛地“嘶”了一声,圆圆瞪大了眼,从宁沉怀里翻身,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宁沉的伤口。   它急得想去舔宁沉,宁沉伸手摸摸它的毛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捏着圆圆的爪子,在“谢攸”二字旁印下一个爪印。   印完觉得实在满意,不管谢攸会不会嫌他,踩着椅子将那张纸挂在谢攸的书房墙壁上。   上头写了他刚学会的诗,称不上多好,但宁沉自夸道:“进步神速。”   当天夜里宁沉没睡好,夜里不知怎的听见写闹声,他隔着半个屋子叫了声宝才,宝才睡得熟没听见,宁沉沉又埋回被子里,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第二日侯府一切如常,丫鬟送膳时,宁沉没来由地问了句:“昨夜似乎有什么动静,你知道吗?”   丫鬟摇头,说:“没有,公子是不是听错了。”   “哦。”宁沉蹙眉,面上不大好看地低头喝了一口汤,这汤炖得不够火候,吃起来也咸了些,宁沉又问:“真无事?”   丫鬟还是一样的回答。   宁沉放下碗问:“侯爷呢?”   “侯爷今早就出去了,说是进宫了。”   谢攸这几日总往宫里跑,这倒是正常,可宁沉总觉得不对。   他站起身说:“不吃了。”   宁沉往书房跑,推门时发觉昨夜和今早都没人进书房,他挂上去的纸也没动过。   他转身往谢攸房里走,宝才跟在后头疑惑道:“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宁沉说:“我去看看侯爷。”   宝才疑惑地眨眨眼,“侯爷不是已经出……”   谢攸房外头守着几个人,宁沉脚步顿了顿,目不斜视地要往里走。   人还未走进,最前头的侍卫突然伸了手拦他,“宁公子留步。”   宁沉一怔,“他不准我进?”   侍卫只说,“公子回去吧。”   谢攸连屋都不肯让进了,宁沉大受打击,想也没想便说:“不进便不进。”   他这话声音小,那侍卫拦着他的手却没动,就像谢攸房里藏了什么不准他看的东西。   宁沉回头望了一眼,愤愤离开。   可是等回了屋冷静下来后,宁沉终于咂摸出不对劲,若说谢攸防他,这应该没道理。   即便是再不喜欢他,侯府也没哪个地方是不准他去的。   反应过来后,宁沉突地站起身往后院跑。   房外的侍卫见了他,面色不变地伸手要拦,宁沉一咬唇,直愣愣往里闯。   到底是半个主子,侍卫没敢下力气拦,若是伤了宁沉回头不好交代。   宁沉“砰”地推开门,见谢攸躺着榻上,他腰间围了纱布,脸色有些发白。   听见开门声,他转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见是宁沉也不意外,只对跟上来的侍卫摆摆手说:“无事,下去吧。”   宁沉眼睛都睁圆了,他扑到榻边,手伸出去想碰谢攸的伤口,将将要碰到又仓促收回手。   还未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滴落在榻上。   昨日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受了伤。   他抹了下眼睛,小声问:“怎么会这样,谁伤了你?”   谢攸揉了揉眉心,像是觉得他实在难缠,他声音有些哑地说:“我无事。”   无事怎么会这样,又缠着纱布看不到里头,也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   上次去永州受的伤都还未好完,这就又伤了。   他蹲在谢攸榻边,分明谢攸都没叫疼,他就嘀嘀咕咕说了一堆。   直到说得谢攸觉得吵了,喝止他说:“别念了,我要睡了。”   宁沉突地住了嘴,眼睛红红地看着谢攸。   谢攸睡得不大熟,刀口时不时的刺痛让他睡得不安稳,他伤得确实不重,只是宁沉这么一哭就觉得那伤口存在感又重了些。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手腕上搭上来一只手,宁沉手指微凉,动作很轻地搭在他脉上。   梦里不大清醒的谢攸觉得想笑,又不是死了,搭脉有什么用。   再说宁沉就算把了他的脉,也摸不出他伤成何样。   约摸睡了半个时辰,谢攸刚一睁眼就看见宁沉坐在他榻边,他搬了个椅子坐着,正襟危坐地看着谢攸。   眼睛有些红,那椅子应该不太舒服,但他却没叫苦,只静静地陪着谢攸。   谢攸叹了一口气,“回去,这里不用你。”   侯府这么多人,哪里需要宁沉来。   可宁沉就倔强地缩在椅子上,他很认真地告诉谢攸:“你的伤很严重,我要守着你。”   只怕是叫人强行带他回去又要哭,谢攸实在拿他没了办法。   恰巧这会儿下人端着药进来,宁沉先接过药,煞有其事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谢攸唇边。   谢攸额头青筋冒起,他近乎咬牙道:“我还没伤到不能喝药的程度。”   说完,他自己坐起了些,从宁沉手中接过药碗吹了吹,连勺子都不用就将药喝了下去。   宁沉悻悻地接过药碗,只觉得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他几乎陪了一整日,谢攸靠在床头看书,宁沉靠在椅子上看人。   在他眼里,天大的事也没有性命重要,所以即便是谢攸对他不好,他心里也觉得要守着伤了的谢攸。   谢攸伤重也有无数事情要做,这屋里不知来了多少人,他中途谈事不避着宁沉,只是偶尔他会无奈地对宁沉说:“回去。”   宁沉当没听见,他就像是被气到了,转过头不让宁沉看了。   也是在他们的谈话中宁沉才知道,是谢攸同圣上出宫时遇上了刺客,为了护着圣上谢攸才受了伤。   他暗自踌躇着想:“若是做这侯爷要时时受伤,不若直接卸甲归田。”   只是他只敢想想不敢说出口。   一直熬到外头天色都黑了,谢攸姿态强硬地告诉宁沉:“回去。”   因着谢攸伤了,宁沉不敢提出要和他睡一张床,于是在屋里打量了一转,瞧见了屏风后头下人睡的小榻。   谢攸这儿晚上不要人守着,那榻也不知多久没人睡过了,只是一直没撤掉而已,兴许整理一下就能睡。   他的目光一扫到那小榻谢攸就知道他想什么了,他朝外头喊了一句,侍卫进来后,谢攸指着那小榻道:“把那榻撤了。”   宁沉眼里一下就黯淡了些,他正寻思夜里睡椅子如何,谢攸又淡淡道:“把椅子也撤了。”   还要再讨价还价,谢攸就说,“把人带回去。”   到底是做不出在谢攸房里撒泼的事情,宁沉犹豫一瞬,同谢攸说:“那我明日再来。”   谢攸似是真的烦了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第二日一大早,宁沉比平日起早了一个时辰,外头星星都还挂在天上他就往谢攸房里跑。   谢攸还没睡醒,他喝的药有安眠的效用,所以这几日会嗜睡些,宁沉轻手轻脚地坐下。   强行起早了的后果就是屋里一暖和就想睡觉,宁沉开始还能强撑着,后来全身被烤得暖洋洋的,眼皮就开始重了。   但他是个很谨慎的人,即便是谢攸的榻还留了些空能让他趴会儿,他也怕自己睡着了不小心挠了谢攸。   今日谢攸屋里换了一个很大的椅子,上头铺了厚厚的一层软垫,宁沉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靠在墙角就睡了。   虽说不冷,他也还是将披风盖在身上,白色毛裘的披风太长了,有一半拖在地上。   宁沉缩在椅子上,白色披风盖了全身,只露出一张脸,肤色莹白,嘴唇红润。   谢攸刚一睁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23章   也不知是怎么睡的,宁沉睁眼时正趴在谢攸的床头,他的手抵着谢攸的手,接触到谢攸的那块皮肤都发着烫。   他慌忙坐起身,白披风因为他的动作掉落在地,可此时已经顾不上了。   宁沉小心地掀开盖在谢攸身上的锦衾,视线紧盯着他那缠了绷带的腰。   他不知道自己睡着时会不会没轻没重地碰了谢攸,所以要掀开看了一眼才放心。   他一掀被暖气就散开了些,宁沉伸手将边角压好,再一抬眼,谢攸深黑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缓缓问道:“做什么?”   宁沉差些就要惊得摔倒,好在这椅子够稳,即便他后仰了也没摔了。   他心虚地垂着眸,“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谢攸轻嗤一声,支着身子要坐起来,宁沉忙上前去扶。   可惜谢攸伤了也不会在他面前示弱,拂开他的手自己就坐了起来。   洗漱过后,榻上摆了桌几,将就在上头用膳了。   伤者吃的要清淡些,桌上摆了冰糖燕窝粥,清蒸乳鸽,水晶虾……   宁沉来得早没来得及用膳,这会儿眼巴巴地看着谢攸用膳,那燕窝粥炖得软烂,揭开盖子就闻见了香气。   宁沉缩在一旁,偷偷咽了咽口水,闻着香味才越来越觉得饿。   谢攸吃得很慢,动作轻缓,屋内连碗筷声都很轻。   他看起来似乎不大想吃,只是宁沉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抢伤者的膳食这件事,他往后挪了挪,因为肚子饿了显得没精打采的。   谢攸突然开口,“给他盛一碗。”   宁沉怔了怔,眼睛将在场的人都打量了一圈才知道说的是自己,脱口而出就是:“不用,我怎么能抢你的吃,这……”   谢攸恍若未闻,垂眸看着下人舀了一碗粥递给宁沉,这才继续动筷。   宁沉捧着碗,喝完了一碗粥,又吃了桌上的大半才填饱肚子。   吃完还给自己找补道:“是你要我吃我才吃的。”   谢攸眉头拧着扫他一眼,他话音变弱,接过下人的茶漱了口,抿着嘴唇小声说:“那我谢谢你成不成?”   谢攸没应他的话,他坐在床头看书,屋内又静了。   闲来无事,宁沉当着谢攸的面将桌案收拾了,然后抬起笔练字,有椅子不坐非要站着练,还因为疏忽打翻了砚台,沾了一手的墨。   墨汁沾了手实在难洗,宁沉出了门去外头找人帮他,好不容易将手洗干净,宁沉缩着脖子往回走。   他方才出门忘了拿披风,冷风灌进脖颈,全身都跟着冷,手指也冻红了。   他小跑着推开房门,正听到里头的人最后说的一句:“先前那场刺杀,刺客说他是听了圣上的令?”   “如今又来一场刺杀,你不觉得蹊跷?”   宁沉推门的动作停了停,紧接着他快步走进屋,一只手按在榻上,追问道:“真的?”   赵越如今占了宁沉的位置,笑着说:“谢夫人别急。”   谢攸面色不变,他淡声道:“你不需要知道。”   “怎么不需要?”宁沉急了,“如果真的是圣上要杀你,那你要如何应对?”   “我实在不懂,你为大夏做了这么多,难不成就因为怕你功高震主就……”   谢攸突然厉声喝止了他,沉声叫了宁沉的名字,告诉他,“不准无理。”   宁沉不服地看着他,刚张口要反驳,谢攸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方才的话不能当真,回去,把这些话忘记。”   这头箭弩拔张,一旁鸠占鹊巢占了宁沉位置的赵越轻笑一声,“侯爷对自家夫人这么凶。”   说罢,他带着温和的笑意对宁沉说:“方才的话不过是戏言,谢夫人莫要当真。”   这两人什么也不会,就会扯谎,就会粉饰太平。   宁沉低着头迁怒地踢了下床脚,谢攸手扶着额心,只是说:“回去。”   他最爱对宁沉说的一句话就是回去,每次他们关系缓和了些就要这样打发宁沉,仿佛宁沉的存在给他添堵了一样。   宁沉看向赵越,赵越朝他灿烂一笑,转而替宁沉说话,“既然谢夫人不肯走,那就……”   谢攸冷冷道:“你再说一句,你和他一起走。”   出门前,宁沉回头瞪谢攸一眼,连带着无辜的赵越也被瞪了。   赵越耸肩,“我方才还替他说话了,竟然瞪我,你夫人脾气好炸。”   谢攸往后靠了些,轻声道:“记吃不记打。”   “所以那日你和圣上到底如何遇的刺,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   谢攸垂眼,半晌才说:“我大约有猜测,不过那人……”   赵越连忙追问,“是谁?”   ……   回屋泄愤地带着圆圆在侯府晃悠了好几个时辰,宁沉决定再也不管谢攸了。   他摘了好几枝梅花回去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插花,又将谢攸晚膳要吃的蹄花汤擅自改成了爆辣蹄花,改完后心虚得紧,闷头跑回了屋。   结果当晚那爆辣蹄花就摆在了他的桌上,下人说:“侯爷听说您喜欢,要我看着您吃完。”   宁沉试探地尝了一口,辣得他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汤,结果那汤里也加了辣,他差些就要喷出来,硬着头皮咽了。   嘴唇也辣,喉咙也辣,满桌的菜宁沉一口也不敢吃了,他坐在桌前,看什么菜都像是被动了手脚。   下人端上一碗糖蒸酥酪,最上面铺了一层浅浅的花蜜,一看就是宁沉爱吃的,可宁沉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如今草木皆兵,看什么都不对劲。   即便是下人再三强调这里头什么也没放,宁沉也摇着头一口不吃。   “不肯吃?”谢攸刚喝下一口蹄花汤,抬头就听下人禀告说,宁沉除去吃到了两道辣菜,其余一口未动。   他嗤道:“就准他戏弄我,不准我戏弄他?”   “不吃便不吃,饿肚子又不关我事,下去吧。”谢攸摆摆手,下人就往外去了。   刚走到门口,谢攸突然说:“去问问他想吃什么给他做些,别夜里饿了又来找我闹。”   谁能想到,这次的宁沉十分硬气,一朝被蛇咬,如今下人问他要吃什么,一句话也不肯说,什么也不吃了。   后来斟酌着给他上了些菜,宁沉恹恹地坐在榻上,他怀里抱着圆圆,一眼未抬地说:“不吃了。”   无奈,菜放凉了也没人吃,那菜便撤下去了。   这天夜里的宁沉安分得紧,没因为肚子饿半夜去找谢攸,也不在乎谢攸的伤了,连谢攸的房门都未踏进去。   他是真的吃不得辣,如今唇上都被辣肿了,翻来覆去地也睡不着,就是觉得闹心。   刚翻过一个身,宝才在榻边上叫他,“公子。”   他声音压得极低,宁沉翻身坐起,他掀开纱幔,也同样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话刚问出口,宁沉闻到了一股香味,非常非常香的肉香。   宝才手里拿着纸包,纸包里头竟然包了一只烧鸡。   金黄酥皮的烧鸡,还是热乎的。   宁沉眼睛亮了亮,小声问:“哪里来的?”   宝才没回话,只是说:“公子快吃,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这会儿床上呼呼大睡的圆圆也闻见了香味,它睁开眼跳起来,一跃踩在宁沉腿上,抬起爪子想去扒拉宝才手里的烧鸡。   宝才伸手避开,催促道:“公子快吃。”   两人将这只烧鸡分吃了,圆圆也分到一小块,宁沉肚子饱了,半夜抱着宝才吐露心迹,“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宝才伸手拍拍宁沉的背,只觉得冷汗有些往外冒,如若宁沉知道这烧鸡的来历,恐怕就不会说这番话了。   吃饱喝足就能睡了,嘴唇如今也消下去了些,但还是红,宁沉在心里头骂了谢攸几句,当天夜里就梦见了谢攸。   梦里的他逼着谢攸吃了一整碗辣汤,看谢攸嘴唇被辣得通红,他指着谢攸哈哈大笑。   也只有梦里能欺负谢攸,平日里只有谢攸欺负他的份。   昨日谢攸才捉弄了他,第二日的宁沉高傲了些,只趁着用午膳的时间纡尊降去看了眼谢攸,去了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他用膳。   许是他目光太灼热,谢攸面无表情地当着他的面在汤里放了辣酱。   宁沉睁圆了眼,看着谢攸喝了这些也面不改色,发现自己一败涂地。   吃辣比不上,捉弄人也比不上。   宁沉灼灼目光盯视着谢攸,直到一旁的下人说了句:“侯爷,您如今有伤,要注意忌口。”   谢攸还没说什么,宁沉倒是急了,他一把夺走谢攸手里的碗,微仰了仰下巴说:“忌口。”   “我以为不知道。”谢攸缓缓抬头,他漫不经心看着宁沉,轻笑道:“昨日把我的汤改成辣的,我以为你不知道我需得忌口。”   这是宁沉没理,自己做了坏事被反击了,结果还来怪谢攸。   宁沉低着头反思自己,虽然错在他,但是他又觉得谢攸实在幼稚,连这都要同他计较。   他欲盖弥彰地说:“我又没做成。”   谢攸定定地看着他,只说:“性子太冲了些。”   这话应当是贬义,宁沉眨了眨眼,手里的碗有些端不住了。    第24章   他将碗放下,原想说谢攸不识好人心,可是谢攸才说了他性子太冲,如今倒不好发脾气了。   宁沉手指紧扣着桌角,半晌才恹恹地说:“我要回了。”   原先怎么敢都赶不走,现在因为谢攸一句话就要走,谢攸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宁沉一眼,问:“又憋了什么坏心思?”   这分明是污蔑,好像谢攸眼里的宁沉就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宁沉咬牙嘟囔,“你说我还不准我闹脾气,好没道理。”   谢攸似乎挑了下眉,宁沉不愿再听他说自己的不是,绕到衣桁那头拿了自己的披风,连披都没顾上披,两手抱着那件毛绒绒又很大的披风往外走,背影都透着气愤。   走出门后才仗着谢攸看不见,朝那房间吐了吐舌头。   晚膳时桌上的菜都是爽口清淡的,一旁还摆了几碗甜汤,宁沉美滋滋地喝着汤,听见膳房的厨子问他:“公子,好喝吧,这汤可是我特意为您做的。”   宁沉点头,笑里也带了些甜滋滋的味道,“很好喝,我明日还想喝。”   “好啊,明日我再为公子做。”说罢,厨子自言自语道:“昨夜膳房剩了只烧鸡不知去了哪儿,兴许是被…猫给偷了?”   说着,厨子将视线落在宁沉腿上的圆圆身上。   宁沉动作一顿,心虚地将圆圆往他怀里搂,此地无银地说:“我家圆圆不会偷,兴许是老鼠偷的。”   圆圆伸舌头舔了舔毛,懒洋洋地在宁沉怀里伸了个懒腰。   厨子笑呵呵地应和:“是,公子的猫怎么可能偷,我说的是野猫哈哈哈。”   宁沉面无表情地回视过去,厨子就一拍手:“哎,锅里还熬着汤。”说完便匆匆往外跑。   等人跑远了,宁沉回头看一眼宝才,无辜道:“到底谁偷了呢……”   晚膳后宁沉没去谢攸那儿,睡前自己一个人躲在榻上自己嘀咕了很久,大概就是谢攸忒坏,宁沉忒大度。   因为第二日没预备着去看谢攸,宁沉睡得晚起得也晚,用过膳后就带着圆圆去了后院。   他坐在邀月亭里,亭前花开得艳丽,泛黄的树叶随风飘落到池中,桌上摆了些茶点,茶用小火烹着,热气掩了视线。   宁沉方才将圆圆放去了绿茵地上,往日圆圆喜欢在上面滚圈,可是这会儿只是闷闷地躺在上头,埋头吃了两根草。   宁沉手里捏了一块儿很小的糕点,他走到圆圆面前,将糕点往它嘴边递了递,可圆圆竟然不吃。   他平时最爱和宁沉抢东西,如今竟然不稀罕了。   宁沉愣了愣,看着圆圆低着头又吃了几根草,突然低着头呕了一下。   心头突然一紧,宁沉一把抱起圆圆,什么都顾不得了,只顾着往外跑。   他跑着说:“叫马车。”   往日宁沉出门从来不用马车,这会儿急了,头一回让人去传。   到侯府大门时,马车刚刚侯着,宁沉匆忙地爬上去,只说:“去何家药铺。”   他医术不比何遥,在马车上只帮圆圆做了催吐,怀疑它是吃了什么东西才这样,兴许吐了就好了。   圆圆没精打采地趴在宁沉怀里,这个时候艰难地抬头在他手上蹭了蹭,似是安慰。   马车刚停在药铺宁沉就立刻跳下马车,跑过时带起一阵风,宁沉急喊道:“何遥。”   何遥还在抓药,刚笑盈盈地迎出来,看见宁沉怀里的圆圆后脸色突变,只说:“跟我进来。”   两人忙跑进后院,后院平日是何遥休息的地方,宁沉将圆圆放在榻上,何遥伸手去把,把完才松了口气。   他说:“不算严重,应该是吃了什么东西,排出来就好。”   何遥伸手在圆圆肚子上轻轻按揉,不多时,圆圆张嘴,呕出了一块不知从哪里偷的木块,好在那木块还算小,至少能吐出来。   宁沉睁大了眼,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想骂又不舍得骂,只是伸手揉了揉圆圆,小声和他商量,“下次不许乱吃了,不然我要生你气了。”   圆圆心虚地避开宁沉的眼,伸舌头要舔他,但因为虚弱没舔到,看起来好不可怜。   何遥伸手在圆圆脑袋上弹了一下,训道:“再乱吃就揍你。”   虽然只是吃坏了东西,但怕那木块划伤了圆圆,宁沉当晚和圆圆留宿了药铺。   药铺地方小,何遥将床榻让了出来,宁沉和圆圆睡榻上,他打了个地铺。   半夜宁沉睡不安稳,时不时要伸手去探探圆圆的呼吸,这时候又开始后悔没跟何遥多学些医术,以至于圆圆病了也只能干着急。   一夜没怎么睡好,宁沉第二日又醒得早,醒来的第一时间是去探圆圆的脉。   没什么大问题,早上喂了圆圆吃过东西又喝了些药,原先蔫哒哒的圆圆又生龙活虎了,在何遥的房里蹿上蹿下。   宁沉这才松了口气。   昨夜没回府,也不知谢攸知不知晓。   宁沉心烦意乱地想了一通,想起昨日宝才在后头追上来了,他当时太急没顾得上,只叫宝才回去了,他应当是禀了谢攸的。   也不知夜里不回去谢攸会不会生气,只是如今已经顾不上了。   又在药铺里住了一日,白日宝才会来帮忙,夜里又坐侯府的马车回府,圆圆如今也恢复了九成,只是宁沉还不放心,于是就没走。   近几日事情实在太多,谢攸的伤还未好,如今圆圆又出了事。   天有些晚了,再过会儿药铺就要关门。   宁沉抱着圆圆在后院,手里摸着圆圆的软毛,突然听见外头一声闷响。   他探出头去,正看见好些日子不见的梁盛站在外头,他打眼往里一扫,只问:“宁沉呢?”   何遥应声抬头,他记得梁盛,只是看来者不善,于是就说:“不在这儿,你去别处找吧。”   梁盛嗤笑一声,抬步进屋,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然后目光停在后院的偏门。   那里只盖了一层布,先前宁沉看见他来就躲起来了,他缩在角落里,实在不想和这人打交道。   梁盛逐渐靠近了些,他停在布帘外头,不动了。   宁沉听见何遥过来拦了,说里面太脏太乱不便进去,可梁盛一句都不听。   他力气实在是大,一把拦开了何遥,伸手便掀了那帘子。   宁沉仓惶抬头,正撞上梁盛带着浓浓煞气的脸。   他不知道这人又找他做什么,只轻声问:“你做什么?”   梁盛冷笑道:“好啊,我当你有什么事,不成想躲在这儿,答应过我的事便这样不做数了?”   宁沉一怔,突然记起梁盛半个月前邀他去生辰宴,但因为圆圆病了他就忙忘了。   想明白后,宁沉张口想要解释,梁盛却突然打断他,只说,“我不听你说谎。”   说罢,他愤愤地走近宁沉。   因为穿了一身黑衣,这后院的屋子又暗,走近了一个黑压压的影子笼罩了宁沉,宁沉还想要再解释,梁盛突然抬起了手。   宁沉下意识闭眼,他站起身想躲开,抱着圆圆的手也往上抬了些。   这时候他怀里的圆圆也抬起了头,眼睛注视着梁盛,见他抬手就以为他是要打宁沉,于是一下就跳了起来,抬爪就在梁盛手上抓了一道血痕。   宁沉惊了,他忙抱起圆圆,偷偷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梁盛,抱着圆圆就想跑,刚跑出两步就被梁盛扯着衣领给扯了回来。   梁盛怒火冲天,指着他怀里的圆圆骂道:“畜生,看我不打死你。”   他抬起手,宁沉却突然弯下腰将圆圆护在怀里,他宁愿让梁盛打他也不肯将圆圆交出来。   梁盛手伸在半空,竟不知该如何下手,半晌才阴沉道:“把那畜生交出来。”   宁沉闷闷地说:“不。”   何遥想来拉架,却被梁盛后头跟着的侍卫给制住了,只能干着急。   两人一个弯着腰一个站得挺直,僵持了很久,梁盛突然冷笑一声:“你是侯府夫人,我确实伤不了你,但你别忘了,你和你夫君的情谊,能不能容他为你护下这畜生。”   “伤了我,你以为它还能活?”   宁沉突然瞪大了眼,脸色变得唰白,他吓得跌落在地,手里却还是牢牢抱着圆圆。   见实在抓不到圆圆,梁盛愤愤地踢到了桌案,带着他的人走了。   走之前还放了句狠话说,“宁沉,你且等着。”   宁沉坐在地上,何遥拉了他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他眼里布满了恐惧,茫然地问着何遥,“我该怎么办?”   圆圆是为了护着他才惹恼了梁盛,他也该护着圆圆,可他要如何护。   他坐在地上坐了很久,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说:“我带着圆圆躲进侯府,他是不是就没办法了?”   “我以后再也不出府了,他是不是就抓不到圆圆了?”   说完,他似乎是找到了什么主心骨,抱着圆圆就往外跑,侯府的马车还侯着,他坐上马车回了府。   一回府便躲进屋里,他如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圆圆,生怕一个不注意圆圆就被抓走。   今夜的京城下了场大雨,雨点噼里啪啦落下,外头风声呼啸,吹着窗外嘎吱嘎吱响,一声惊雷响起,照起的光亮衬得宁沉脸色惨白,因为害怕,他整张脸都没了血色,只一个劲发着抖。   宝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榻边说了些安慰的话,可宁沉一句也听不清。   又一声惊雷响起,宁沉突然埋着头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噌地坐起身,连衣裳和靴都未穿就往外跑。   他手里死死抱着圆圆,圆圆很乖巧地给他抱着,即便是攥疼了也不吭声。   这里离谢攸的正房太远了,宁沉只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他跑了好久才跑到。   谢攸早已经睡下,前两日宁沉未归,他知道宁沉是为了他那只猫,不过再如何也不该一声不吭就宿在外头了,只觉着他胆子实在是大了些,等人回了该好好教训一下。   这会儿人也野了,回府了也不来见他,自己便回了屋。   他睡得不大好,今夜雷雨太大,吵得人不能安睡。   恍惚听见了宁沉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谢攸皱眉,烦躁地起身去开了门,刚打开门,一个浑身冒着寒气的人冲进了他的屋。   宁沉脸色煞白,他怀里的猫软塌塌地在他怀中,像是死了。   谢攸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也有什么地方塌了一块。   因为冻着了,宁沉忍不住发着抖,他伸出通红的手抓住了谢攸的袖子,哽咽着说:“侯爷,求求你,救救我。”   谢攸还未开口,他又用很急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以后再也不出门,再也不会给你惹麻烦,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我只求你帮帮我。”   他哭得太惨了,嘴唇被咬出了血,正不断往外冒血滴,眼睛哭得红肿,白皙的脚连鞋也未穿,已经被冻得青紫,可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顾着和谢攸抛条件。   他和谢攸保证,说愿意永远不出房门半步。   宁沉嫁给他这么几月,谢攸头一回觉得,他或许对宁沉实在太坏了些。   他朝宁沉伸手,触摸了宁沉冰凉的脸,宁沉突地抖了一下,惶然地看向谢攸。    第25章   宁沉摸不准谢攸为什么会伸手碰他,因为寻常谢攸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底被踩得灰扑扑的,半路被石子扎破了脚心,但他没感觉到疼。   谢攸给他披上了一件披风,上头还带着谢攸惯有的冷冽气息,宁沉寻着暖源往里缩了缩。   他被冻狠了,现如今披上披风,这才聚起了些许暖意。   谢攸伸手碰了碰他怀里的圆圆,圆圆蔫头耷脑地耷拉着,任谢攸碰了也不叫。   许是怕吓到他,谢攸的声音很轻,他问宁沉:“是这只猫要死了吗?”   宁沉低头看了一眼,把圆圆往自己怀里拢了下,表情有些僵硬地说:“不是……”   说完又觉得不对,又改口说:“是,但……”   “不是病死。”宁沉眉头微蹙,他局促地缩着脚,如今上身热乎了,脚下又觉得实在冻得难熬,谢攸似乎想拉他,但宁沉先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谢攸的袖子。   只那么一下他就缩回手,他看着谢攸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惹恼了一个人,他要把圆圆抓走。”   这么点事情就把他吓成了这样,谢攸垂眸看他,看他眼里慌乱还未散去,看着谢攸的目光还带着些许讨好,说话也不敢大声,一夜之间骄横和气性通通没了。   他好像终于明白,他和谢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夫妻,他只是靠着谢攸脸色过活的一个小玩意儿。   他都不敢再叫谢攸的名字,只敢称呼他为侯爷。   原先谢攸希望宁沉别再烦他,别再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如今看着他这样可怜,谢攸发觉他心里并不好受。   宁沉小心地瞧他的脸色,兴许是他脸色有些难看,所以他也跟着慌了。   他怕谢攸觉得他麻烦,因为以前谢攸说过他很多次,让他不要给侯府添乱。   他大概是太怕谢攸不肯帮他,膝盖一弯竟然就要跪下。   谢攸失了神,他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这是头一回,他觉得自己未免对宁沉太过苛刻。   不论如何,当初放出的消息都是他主动求娶,宁沉会对他抱有不必要的幻想也是理所应当的。   既然娶了他,不如对他好些。   思绪千转,宁沉膝盖快要着地的那一刻,谢攸突然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接触,他们如今隔得极近,谢攸甚至能感觉到宁沉身上蔓延过来的寒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告诉宁沉:“不用怕,我能解决。”   这句话对宁沉来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原先眼睛睁得很大,可那里头是空洞的,如今终于多了些光泽,他扯了扯唇角,像是想给谢攸一个笑容,但最后笑得却有些难看。   他低声说:“谢谢侯爷。”   他很少会这样,往日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至于这么凄惨,谢攸往榻边走了两步,示意他:“过来。”   宁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直走到榻边,谢攸指着榻说:“坐。”   可宁沉却往后退了一步,他低眉顺眼地说:“不了。”   他垂着头,没看见谢攸伸出的手,那手按在他的肩上将他往榻上带。   习武之人力气大,宁沉不设防就跌在榻上,他怀里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猫突然来了力气,站在宁沉腿上朝谢攸很凶地哈气。   谢攸眉头一挑,意有所指地看着宁沉怀里的圆圆,“你这猫随你,惯会装委屈。”   方才耷拉在宁沉怀里仿佛要死了,一见宁沉受了欺负就原形毕露。   如今一点风吹草动都容易惊了宁沉,他听着这话不像好话,愣怔过后就将手盖住圆圆的脑袋,同谢攸道歉说:“它不懂事,我替它给您赔罪。”   谢攸过了一瞬才说:“不用。”   即便是谢攸说了不用,宁沉也还是很谨慎地要坐起身,谢攸伸手按着他的肩头,只说,“你冻着了,躺一会儿吧。”   脚底还是脏的,宁沉怕脏了谢攸的榻,朝谢攸很乖地笑笑:“我不冷。”   他的脚回温了些,没像刚进屋时那般青紫,谢攸垂眸,他就窘迫地往后缩,可再怎么缩,那双脚还是会暴露在谢攸眼前。   宁沉低下头,他咬了咬唇,听见谢攸问:“要不要沐浴?”   许是觉得宁沉脏了,宁沉点头,说好。   浴桶放在屋内,宁沉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没敢多泡,怕谢攸等久了。   刚刚洗好,他连头发都未擦就忐忑地坐在屋内等谢攸。   谢攸踏进屋似乎愣了一下,问他:“头发还湿着?”   宁沉头发披在身后,还在往下淌水。   他点头,谢攸就说:“不急,先擦干净。”   一刻后,宁沉躺在已经换了衾褥的榻上,身上暖洋洋的,他不敢肖想谢攸会同他一起睡,却还是只占了最里面的一个小角落,一人一猫蜷缩着睡在一起,好不可怜。   他没能睡着,眼睛睁着看床头的花纹,背后突然覆上一片阴影,谢攸站在榻边,语气沉缓:“今日之事我已经知晓,你不必担忧,那梁盛我会帮你解决。”   宁沉就翻身坐起,他很认真地对谢攸说:“多谢侯爷。”   宁沉很少会这样疏离,他一个晚上同谢攸说了无数次谢。   谢攸让他睡榻上便睡,让他沐浴就自己将自己洗干净,让他穿靴也听话地穿了。   他变得唯唯诺诺,对谢攸说话也是放轻了声音,唯恐行差踏错被谢攸迁怒。   谢攸轻叹一声,“睡吧。”说罢,他推开门出去了。   虽没先前那样惧怕,也需要花费些时间平复心情。   刚才沐浴完喝了碗驱寒安神的药,宁沉躺在榻上,感觉四肢回暖,心跳也没像方才那样猛烈得像是要跳出来,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终于能安稳入眠。   今夜的雨是一场急雨,最开始倾盆的大雨在宁沉睡下后也渐渐停了,雨滴划过屋檐,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宁沉伴着雨滴声入眠,一夜无梦。   谢攸趁着宁沉沐浴的时间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当时差点就气笑了。   宁沉对谢攸颐指气使,对别人那股蛮横劲就没了,以至于因为梁盛一句威胁就吓得六神无主。   可是一回寝殿看见慌张的宁沉,原先想怪他不争气的话又憋回了肚子里。   罢了,不同他计较了。   房间被宁沉占了,谢攸今夜宿在偏房,他掀开外袍,又揭开纱布,果然……   因为宁沉今夜的突然造访,原先应该躺在榻上修养的谢攸起猛了些,腰上的伤口又渗了血,他没叫大夫来包扎,自己便换了药重新包好。   夜已经深了,侍卫轻轻推门,走进来站在谢攸身后。   “他睡了?”谢攸问。   “刚刚睡下。”他身侧的侍卫弯着腰说,“跟着他的奴才刚才被属下给打发回去了,还算忠心。”   谢攸轻嗤一声:“拦个人都拦不住,衣裳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那……”侍卫顿了顿,问:“可要给宁公子换个奴才?”   “不必,换了又要同我闹。”谢攸沉思一瞬,开口道:“给他指几个侍卫暗里跟着,以后出去别又被欺负了。”   侍卫领了令要下去,谢攸又补充道:“不要十七。”   宁沉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他掀开窗,今日罕见地出了太阳,金黄的光洒在院内的蕉叶上,昨夜的雨恍若一场梦。   可蕉叶上泛着光的露珠又告诉他,昨夜的雨是真的。   宁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那光刺得他眼睛疼,可视线移开了那眼睛也还是疼,宁沉拿镜子一照,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随意洗漱过后,伸手去把抱圆圆抱到桌上。   圆圆的毛沾了几根在榻上,他俯身在榻上寻着那几根毛捏在手心,怕谢攸看见了要嫌他和圆圆。   谢攸推门时见到的就是宁沉趴在榻上,脸贴着那衾被似乎是在嗅闻,他轻咳一声,宁沉噌地坐起身。   他的那只猫如今神气地爬在窗槛边晒太阳,哪像昨夜那样的死气,尾巴翘得极高,惬意地舔着毛。   谢攸踱步过去,伸手戳了戳那猫的鼻子,低声道:“你倒是会装。”   昨夜躺在宁沉怀里装可怜,连他都骗过去了。   刚碰了一下,榻上的宁沉就连忙扑过来,他拦在猫前面,生怕谢攸对他的猫下手似的挡着谢攸的视线,他忙说:“我这就带它走。”   他一把抱起圆圆,脚步匆忙地往外走,谢攸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字音都放得很重。   宁沉回头,他垂着眼不同谢攸对视,柔声问:“侯爷还有事?”   谢攸看了眼他还肿着的眼睛,说:“回去记得擦药。”   宁沉点头,很听话似的说:“谢侯爷关心,我会擦的。”   他说完,迟迟没等到谢攸的回复,犹豫了一下道:“侯爷,那我先……”   “要不要一起用膳?”谢攸这话打断了谢攸要离开的步伐,可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仿佛是惊讶了一瞬,又很快拒绝了。   宁沉记起自己昨日给出的承诺,说以后都不会出现在谢攸眼前,谢攸这样问,他心里一紧,猜测这是谢攸的试探。   宁沉往后退了一步,他小声说:“谢谢侯爷,侯爷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知足了,不会再那样纠缠你。”   谢攸眉头一蹙,他就慌忙说:“我回去了。”   他溜得很快,快到谢攸没来得及叫他。   “好险。”一路溜回屋再坐到桌旁,宁沉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小声嘟囔,“差一点就被诓了。”   谢攸心机深沉,这都要试探他。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宝才盼了一夜终于等到宁沉,连忙跑到他一旁,再一看他眼睛肿成核桃,迟疑问道:“侯爷欺负你了?”   这可把宝才急坏了,可惜不管怎么问宁沉就是什么都不说,只能拿了药给他敷上。   一边敷一边叮嘱宁沉:“侯爷不理你,你也不理他便是,何必要去找不自在。”   宁沉抬起自己红肿的眼,低声道:“我以后不会了。”   宝才以为他开窍了,深以为然地点头。   自这天起,宁沉连着好几日都没出门。   以前再怎么着也要去看看伤了的谢攸,如今竟然连看都不看了。   午膳时听见厨子说前几日谢攸伤口裂了,要做些有利伤口愈合的药膳,即便听见这消息宁沉也只是抬了抬眼。   可饭吃了大半后,宁沉突然问:“他伤如何了?”   厨子原以为他不会问了,顿了一下才回话:“公子若是想知道,不如自己去看看?”   宁沉摇头,他扯了扯唇角,“我还是不去了罢。”   厨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半晌才皱着眉头说:“侯爷伤有些重,加上没照看好,最近有些严重。”   宁沉突地抬头,刚想问些什么,厨子就说:“哎呀,差点忘了膳房还有汤。”   等人急匆匆地走了,宁沉才将刚要说出口的话憋回肚子里。   一旁的宝才也问:“公子要去看看侯爷吗?”   宁沉愣愣地望着前方,许久才摇头,他声音很弱地说:“不去了,他不想看见我。”   “他有这么多人看顾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当日傍晚,谢攸却主动来了宁沉住的东厢房。   他到的时候宁沉还在床头陪圆圆抓毛球,也未敲门就推开了门,他身后没跟着下人,进门时扫到贵妃榻上的宁沉,宁沉倏地坐直了身子。   他盯着谢攸看了好久才道:“你的伤还未好,怎么就下床了。”   谢攸没应声,他走近了些,看见宁沉手里还捏着毛球,圆圆正伸着爪子去宁沉手里抢,好不惬意。   更衬得宁沉没心没肺。   谢攸俯视着宁沉,好半晌宁沉才后知后觉要起身,谢攸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走到另一头坐下。   宁沉紧张地看着他,干涩道:“侯爷?”   谢攸目不转睛地盯着宁沉,看得宁沉心虚犯怵,回想着自己近两日有没有犯了什么错,可他觉得自己很规矩,日日待在屋里,哪里有机会犯错。   许久,谢攸开口道:“梁盛被他父亲抽了二十鞭子,躺了好几日。”   宁沉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他轻声说:“谢谢侯爷。”   谢攸“嗯”一声,又继续道:“明日忠勇将军要带着他上门赔罪,你要见见吗?”   闻言,宁沉连连摇头,“我不想见。”   “我帮你回绝了。”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的口,说完后两人都默了默。   最后宁沉先说:“谢谢侯爷。”   这话听在谢攸而耳里格外刺耳,曾经嫌他没轻没重,如今又嫌他过于规矩。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不必对我如此,我们是夫妻。”   宁沉缓缓眨眼,朝谢攸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笑,他垂眸说:“好。”   有哪里不对,谢攸蹙眉,他问宁沉:“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宁沉想了很久,他认真地看着谢攸:“侯爷的伤如何了?”   好像这时候谢攸才觉得心里松散了些,他看着宁沉,眼里深色浓重,他问:“既然想知道,为何不亲自来看?”   宁沉躲开谢攸的视线,他手里不知该抓什么东西,于是将那团毛球捏得扁了,圆圆不满地用爪子碰了碰他的手,宁沉低声道:“总去烦你,实在不太好。”   “不烦。”谢攸很快说,“不会烦。”   “哦。”可即便是这样说了,宁沉好像还是提不起兴趣,他视线偷偷扫过谢攸腰间,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他迟了很久才朝谢攸笑了笑:“侯爷伤还未好,还是尽快回房吧。”   “宁沉。”谢攸冷不丁地叫他的名字,宁沉下意识应了声,反应过来后疑惑地朝谢攸看了一眼,谢攸自言自语,“难得有一回是你赶我走。”   宁沉是想笑一下的,可嘴角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谢攸淡淡地扫他一眼,一掀衣摆出去了。   打那日起,谢攸再也没有来过,年关将近,谢攸刚好些就忙了起来,宁沉连他的消息都听不着了,也不知他的伤如何。   这几日侯府上下也忙,忙着购置年货,忙着置办菜谱,忙着将侯府弄得漂亮些。   他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人忙前忙后,有些待不住了。   宁沉招手叫来宝才,知道谢攸早已出府,于是转着去了后院。   后院的西府海棠还未开,但宁沉记得海棠树后有几株万年枝,只是快过季了,也不知还有没有。   走过长长的廊道,回廊亭外有一竹林,前几日生了几个冬笋,侯府没人愿意挖,恐怕是嫌麻烦。   宁沉望着那冒尖的笋,来了些兴致,他同宝才说:“回来我想去挖些笋,晚些拿去膳房炒腊肉吃。”   一想到这个就按捺不住,宁沉当机立断就跑进了竹林,只是手里没有工具,若是有个铁锹也好。   宁沉蹲下身子看那最冒尖的那颗笋,只怕是再过两日就不好吃了,他从一旁捡了个树枝顺着笋的边缘挖,笋刚挖出一小半,树枝断了。   宝才再一旁劝他,“公子,你别自己来啊,去叫人来挖。”   宁沉不听他的劝,宝才没办法,也蹲下和他一起挖。   笋埋得有些深,宁沉伸手去拔,猛一下拔出来,自己也跟着摔了。   他坐在地上,抬眼看自己手里的笋,很白很嫩很饱满。   他刚勾了勾唇,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好几日不见的谢攸。   宁沉不知道该不该动了,他看着手里的笋,慌乱地将它丢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才站起身说:“侯爷。”   宝才听见他说话才知道来人了,匆匆忙忙跟着站起来行礼。   宁沉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听见谢攸问:“在挖笋?”   宁沉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谢攸抬手,他身后跟着的侍卫便动作利索地去竹林里找笋了。   不多时,宁沉面前放了一堆笋,他说话都结巴了,“够……够了,不要这么多。”   “好。”谢攸点头,又问他,“挖这个做什么?”   宁沉回了他,他就让下人去膳房,要他们按着宁沉想吃的做。   谢攸今日回得早,且没再出府,偏偏不偏不倚地抓到了宁沉,他一时间竟没找到机会跑。   每每提出要走,谢攸就轻飘飘扫宁沉一眼,“用过晚膳再说。”   宁沉坐立难安,视线不时瞥向北院的方向,谢攸分明低着头,却突然开口问他:“想去哪儿?”   晡时,宁沉去北院海棠树前找到了他想要的万年枝,他运气还好,这万年枝开得正盛,红彤彤是果子拿回去插瓶更好。   宁沉没好意思多摘,只摘了一把,一只手就能握住。   他看向谢攸,想借手里不方便的理由趁机会跑,刚要张口,谢攸误将他的视线以为是求助,让下人去拿了个花瓶,宁沉走不掉了,当着他的面将这果子插瓶。   这花瓶是淡黄色,配鲜红的果子倒还相称,宁沉将花瓶放在桌上,谢攸抽空看了一眼,夸他:“很好看。”   晚膳时桌上正中摆的是宁沉要的冬笋腊肉,这是他头一回和谢攸用膳,以前求之不得,如今如坐针毡。   宁沉如同嚼蜡般吃下几口,谢攸扫他一眼,问他:“不好吃?”   宁沉哪儿敢说不,自然是点头。   膳后,宁沉实在留不住了,谢攸也没再拦,在他起身时说了一句:“明日未时同我入宫。”   半日的蹊跷总算有了来处,原来谢攸只是想要宁沉同他一起入宫,宁沉应下了,带着宝才回房了。   因为记着要和谢攸入宫,宁沉早早就准备好了,时间一到就出门和谢攸一同上马车。   他和谢攸分坐在两头,宁沉坐得稳当,没敢同谢攸说话。   原以为入宫是见圣上,没想到见的是皇后。   谢攸牵了宁沉的手,两人走进殿内,坐下后谢攸也没松开。   如今的皇后是谢攸的姑母,谢攸少时父母过世,皇后将谢攸视如己出。   见了宁沉,皇后笑得和善:“早就想见见你,一直没找到机会,原想着过几日除夕家宴能见一面,可是到时人太多,不一定能找到机会。”   “过来我看看你。”皇后朝宁沉招手。   宁沉匆忙看谢攸一眼,到底是走上前。   上上下下满意地打量了一通,皇后伸手将自己手上的镯子摘下放进宁沉手心,笑着道:“这是我谢家传下来的镯子,如今就传给你了。”   宁沉仓促回头看了谢攸一眼,旁人不知道,只有他们自己知晓,成婚几月,他们并无夫妻之实。   可是他回头时,谢攸刚好偏头,没注意到他求救的眼神。   宁沉慌乱地推拒,不敢收下又不敢不收,偏偏谢攸也不理他,他手里捏着镯子,心里忐忑地回到谢攸身边。   谢攸垂眸看他,他就连忙将手中的镯子递过去,谢攸伸手将镯子拿起,宁沉刚松一口气,谢攸就拿了帕子捏着他的手腕,将那镯子戴进去了。   他力气有些大,将那镯子戴进去以后,宁沉腕子都疼了些。   这镯子本就是给女人戴的,宁沉的手粗了许多,戴上去实在不合适,他收着手,用袖子将那镯子盖了,眼不见为净。   心里有些乱,所以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皇后和谢攸说了不少话,直到皇后突然将话题转向宁沉,她问了宁沉的生辰。   宁沉答道:“三月十五。”   皇后笑笑:“那快了,再过一年你就及冠了,寻常男儿这个年纪早已娶妻了,太子如今都娶妻生子了,前几日我见了,孩子都已经会跑了。”   宁沉抬头,似乎知道皇后要说些什么了。   果然,皇后将目光转向谢攸,笑着说:“当初你不愿娶妻也就罢了如今既已娶了妻,也该是时候纳个妾,谢家如今就只剩你一个能做事的,你那些弟弟实在不成器。”   说着,她转向宁沉,“今日叫你来也是为了这件事,谢攸纳妾总不能不让你知晓,若是可以,改日就叫来宫里看看。”   原以为谢攸只是叫他入宫作戏,原来是想纳妾。   宁沉竟不知自己是该哭该笑,他扯了扯嘴角,猜测这也是谢攸的意思,所以他说:“我知道了,他要纳妾便纳。”   “既如此,那……”皇后开口自然是料定了宁沉会同意,她正要继续安排,却突然被谢攸打断了。   谢攸沉声道:“我说过,我此生只娶一个妻,这件事,请姑母以后不要再提。”   说完,他朝皇后行礼道:“臣告退。”   他拉起还木木坐着的宁沉就走,没给皇后再开口的机会。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出宫门,直到坐上马车,宁沉垂着头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仿佛这样才能给他些勇气。   过了好久,宁沉开口了,声音有些哽,虽是控诉,可语气并没有很锋利的攻击性,他只是用商量的语气和谢攸说:“侯爷,你若是想娶别人,本不用经过我,就算我不愿意,我也拦不住你。”   说到后面,他开口已经断断续续,“你……没必要这么羞辱我……”   谢攸皱眉:“先前我当着皇后的面说了,我只娶一个,你没听见?”   宁沉又往后缩了些,他发觉谢攸的话实在不可信,若不是早已串通好,为何今日要突然叫他进宫,为何皇后说话的时候谢攸不打断,非要等宁沉说出那句同意才肯开口。   他和皇后才是一家人,他们满心思想的都是谢家,哪里管得了宁沉一个外人。   宁沉鼻子泛酸,他低声道:“你要娶谁都与我无关,我之前答应过你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是我先食言的,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昨日他非要去折万年枝,又非要去挖笋,何至于和谢攸撞上。   他反思自己,而后告诉谢攸:“你愿意娶多少便娶多少。”   他这话在谢攸听来实在像是泄愤,谢攸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既不愿我娶,方才为何装大度,你不如告诉皇后,你就是不愿意我娶,那能如何?”   宁沉说不过他,伸手抹了抹眼睛,谢攸突然开不了口了。   他还不满十九,还有一年才及冠,跟他计较什么呢?   谢攸放缓了语气:“我说了不娶就是不娶,你为何不信,今日我以为皇后只是想见见你,我也未料到她会说这样的事,你不高兴,我以后让她再也不提?”   他很少用这样软的语气同宁沉说话,宁沉怔了怔,他没来由地有些慌,又想起自己给谢攸的承诺,分明说好井水不犯河水的,如今竟大胆地管起谢攸娶妻。   他心头一紧,对危险的预知让他判断出,现如今最该做的事就是顺着谢攸,所以他说:“我不会管你,你要娶便娶。”   谢攸好不容易放软了语气哄人,没想到竟然哄不好,他也来了气,偏开头不理宁沉了。   他既不说话了,宁沉思绪百转,猜想谢攸得了个满意的回答,这才不继续问他要一个答案。   原来,他还是想要娶别人的。   两人隔得远远的,今日闹了不快,宁沉恹恹地回屋,他想着谢攸若是再娶,会不会娶一堆人回来,然后每个人都同宁沉一样被束之高阁。   想想便可怕,像谢攸那样的人,看谁都如蝼蚁一般,就算是这样对他,又有谁为他叫屈呢?   当时的气是发泄过了,回府后才察觉不妥,原打定主意对宁沉好些,这才相处了不到半日就将人欺负哭了。   想想还是他过分了些,谢攸抬手,让人去东街糕点铺买鞋吃的,越甜越好。   夜里,谢攸抬手敲了宁沉的门。   宁沉还未睡下,刚带着圆圆跑了几圈,先前去药铺何遥说圆圆有些胖,要多运动运动。   这会儿圆圆跑累了不肯跑了,宁沉刚推了推他,听见外头有声响,圆圆就一下蹿到门边竖着耳朵听动静。   宁沉微愣,宝才跑去开了门,宁沉听见他叫了声侯爷。   谢攸提着一个食盒进屋,让人买的都是些甜掉牙的东西,谢攸记得宁沉爱吃。   他将食盒放在食案上,揭开了盖子问宁沉:“喜欢吗?”   宁沉还未开口,圆圆就已经没出息地跳上食案,伸着毛茸茸的脑袋去嗅闻。   怕他真去吃,宁沉忙跑过去抱走圆圆。   谢攸将食盒里的东西都一一摆在食案上,有宁沉喜欢的葡萄酥和栗子糕,还有一碗糖酪,挂着糖霜的糖葫芦。   都是小孩子爱吃的玩意儿,他把宁沉当成了小孩子。   他确实很久没吃这些东西的,平日膳房做的菜都不会做这些,说是吃多了不好。   可是再想吃宁沉也不至于这么没出息,他抱着不断往前蹭的圆圆往后退,摇摇头说:“不吃了。”   谢攸似是没料到,问他:“不喜欢?”   宁沉抿唇,回答道:“不是,我吃饱了。”   “那明日不吃,我带你出去,想吃什么就买?”谢攸又抛出诱饵,宁沉却还是摇头。   实在拿他没办法,谢攸想了想,又说:“再过几日是年节,侯府还需要添置些东西,你这也不愿意去?”   话毕,他又补充道:“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不用怕。”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劝说起了作用,宁沉眼里有些松动,却还是犹豫着说:“为什么叫我?管事早已经安排好了。”   “你也是侯府当家的,你不去?”   许是谢攸的激将法起了效用,加上那日回来得仓促,应该去给何遥报个平安。   到底是抵不住谢攸劝,宁沉犹豫着点了头。   虽然吃饱了,见了自己爱吃的还是忍不住,往前凑了些许,吃了两口糖酪。   他没吃下多少,连谢攸也只尝了一口,余下的大部分都是宝才吃了。   今夜多吃了些,宁沉拉着不停往食盒方向扑的圆圆,听见谢攸低声说:“我今日说不会娶别人,句句属实。”   宁沉仓促抬头,对上谢攸深不见底的幽黑眸子,迟了好久才“哦”了一声。   只是谢攸从未对他如此好,宁沉第一感觉是慌。   他觉得谢攸别有深意,可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谢攸能图他什么。   对视一眼,宁沉仓惶地别开眼,手上一松圆圆就已经蹿出去,他一嘴就叼走了一块栗子糕,正预备叼走藏起来偷吃,后脖一紧,是谢攸伸手将它提了起来。   他提着圆圆问宁沉:“它能吃这个?”   宁沉懵了一瞬,告诉谢攸:“可以吃半块。”   谢攸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将那栗子糕从圆圆嘴里抢走,圆圆凶凶地朝他叫了一声,没想到下一刻,谢攸伸手掰了半块递到圆圆嘴边。   圆圆受宠若惊,愣了会儿转头看宁沉,见宁沉不阻止,这才叼走了那半块。   谢攸拿出帕子擦手,宁沉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间没回神,盯着谢攸的手就一动不动了。   直到谢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明日同我出门?”   宁沉只顾着点头,这会儿吃完栗子糕的圆圆纵身一跃跳到宁沉肩头,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尾巴一勾一勾,勾得宁沉半个身子都跟着痒。   谢攸将食盒拎起,宁沉才慢半拍地和他道别,“侯爷慢走。”   刚说完这话,谢攸突然又将食盒放下了,他抱着手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宁沉,宁沉不知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不解地问:“侯爷还有事?”   谢攸突然笑了,“我原先记得,每次我来你屋里你都要叫我留下,怎的今日不留了?”   宁沉似是恍惚了一下,他垂着眸,过了很久才很小声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   谢攸表情僵了僵,开口时有些涩然:“你不留我?”    第26章   不是不留,是不敢留了。   他怕听到谢攸的嘲讽,有求于人就是要低他一头的。   太静了,静得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谢攸在等宁沉的回答。   过了好久,宁沉抬眸,他和站着的谢攸对视,眼里氤氲着厚重的情绪,他问:“那我留你在这里睡?你肯不肯?”   谢攸紧拧的眉稍稍松动了些,可是他这话问得不对,这像是他求着要留下。   他站在窗边,风透过窗缝将油灯吹得扑闪,谢攸左迈了一步将风挡了,他将窗合上,背对着宁沉说:“你睡罢。”   说完,他连食盒都未拿就出了门。   关门的动作很轻,宁沉呆坐在原处,不知过了多久,宁沉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自言自语道:“真是……”   真是怎么?宁沉也说不出了。   谢攸兴许是把他当成了随意戏弄的玩意儿,非要等他问出这句话再拒绝他,原就不想留下,又为何要提这件事。   只怕是今夜邀宁沉一同出府也只是捉弄他的把戏,待明日他就会忘了个干净。   谢攸嘴里实在是没一句真话。   宁沉往榻上坐下,刚才吃了糖酪,到现在嘴里也是甜丝丝的,他喃喃道:“他这是又想做什么呢?”   第二日等到日暮西沉的宁沉终于知道谢攸想做什么了。   骗他说要出府可又一整日都不见人影,白白让他空等。   风凉了些,宁沉换的衣裳有些轻薄,是特意要出门才换的,结果谢攸连说都不和他说一声就失约了。   他将那衣裳换下,不悦都摆在了脸上,自己嘀咕道:“骗子。”   信他一次就要被骗一次。   谢攸连着忙了几日,前些日子刺杀有些蹊跷,他伤才刚好一些就忙着调查,连着查了几日,总算有了眉目。   说到底还是永州那事牵扯出来的,和胡族接壤的齐州也有些不对,前几日圣上密谈,要派人去暗访齐州,定了个人选,不日就要启程。   这事定下来了才终于得了空,恍然记起前几日邀了宁沉一起出府。   谢攸蹙眉,抬手叫下人过来问话,他答应了宁沉要带他出府却食言了,也不知宁沉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来闹。   连着问了好几个下人,皆是摇头说:“宁公子这几日都待在屋里,没出来过。”   不像他寻常的性子,若是以前,早在谢攸房前拦了他,非要他给出一个理由。   这倒是稀奇,谢攸丢开手里的书,“去看看。”   他今日回得晚,到宁沉屋外时,里头的油灯已经熄了,一问时间,已经快到亥时。   下人低声问他:“侯爷,可要将宁公子叫醒。”   “不必。”既然睡了便让他睡,谢攸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哪有扰人清梦的道理。   只是隔日一大早就叫人去通知了宁沉,说侯爷得了空。   这话告诉宁沉就是明摆着让宁沉自己来找他,可是左等右等竟然没等到,直到日上三竿,连一页书都没看进去的谢攸“啪”地将书丢在了桌上。   他沉声问:“宁沉还未起?”   下人忙答话说:“起了。”   宁沉这会儿在自己院中晒太阳,他面前的圆圆大喇喇地躺在石桌上,时不时伸爪去勾宁沉的头发。   宁沉一只手撑着下颌,因为不出门,他头发也扎得随意,发丝如瀑般随意散在肩头,许是太阳晒得舒服了,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圆圆。   余光看见一片靛蓝色衣角,而后那身影也落入他的视线中,是多日前骗了他的谢攸。   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宁沉一手将圆圆捞起来,背身要回屋。   谢攸站在原地,缓声叫他,“宁沉。”   宁沉猝然停下脚步,他不情不愿地回头,看着谢攸迈步朝他走来,衣袍翻飞,他似乎走得有些快。   谢攸比他高了一个头,因为隔宁沉的距离很近,宁沉无端感觉到压迫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好声好气地问:“侯爷何事?”   谢攸定定地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怎么不来寻我?”   不懂他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宁沉默了好久才开口:“侯爷,我不太明白。”   谢攸沉声道:“我问你,几日前答应你带你出府,我不来找你,你便不来找我了?”   他这话听在耳里实在不舒服,宁沉蹙眉,虽然想反驳他却还是忍住了,只说:“侯爷这话实在没道理。”   岂止是没道理,简直是倒打一耙。   分明是他自己失约,到头来竟然来问宁沉的不是。   “是。”谢攸弯了弯腰,以便自己能更清晰地看清宁沉,“既然我不来找你,你不会差人来问?这都几日了,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又要憋在心里。”。   明明宁沉什么也没做,无端就来发一通火,还要来说这样的话。   宁沉垂下眼,这回不再反驳,只说:“是,侯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我要回了。”   他这样子不知哪里惹恼了谢攸,谢攸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宁沉走不得,只能回头看着谢攸,他听见谢攸咬牙道:“宁沉,你说你不懂事,我看你懂事得很。”   宁沉无力地任他抓着,手腕生疼,他唇角抿得发白,因为吃痛,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他说他自己不懂事,不懂在以为他撒撒娇谢攸就能心软,不懂在以为只要缠着谢攸他就会被自己打动。   可事实告诉他,并没有。   因为就单这句话谢攸都要说出来刺激他。   几日前的话谢攸记得清清楚楚,几日前的约定却早就抛之脑后。   他一直很脆弱,谢攸早有体会,只是没想到这么一抓就将他的手都捏红了,谢攸发愣了一瞬,将宁沉的手放在手心轻轻揉了揉。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宁沉实在受不住。   他想收回手,奈何谢攸的力气实在是大,他挣也挣不开。   偏偏这个时候谢攸又问他:“你的镯子呢?”   那镯子是顶好的料子刻的,自然好看,透红中带着点金,只是宁沉觉得太艳,加上那日皇后说的话实在让他心里不高兴,所以那日谢攸走后就将它摘下来了。   这镯子落到谁手里也不该落在他这个不受宠的男妻手里。   “那镯子我不愿戴,你拿回去吧。”宁沉声音有些低,像是生气了。   谢攸手上动作一顿,抬眼时勾了勾唇角说:“别说气话,你不戴谁戴。”   他说着也没放开宁沉的手,朝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连忙进屋去拿了那镯子。   镯子珍贵怕摔了,宁沉给他放在桌台上,用盒子装了放好,下人很快将那镯子拿出来,谢攸接过,动作轻柔地往宁沉手上套。   可是再怎么套也是疼的,那镯子本就小,戴在他手上不合适。   宁沉突然往后挣了挣,他声音大了些:“我不要戴。”   谢攸手上动作停下,他垂眸,沉默地看着宁沉红了的手,久久没有开口。   他不开口的时间,宁沉心跳得极快,他害怕谢攸生气,谢攸生气他也要跟着遭殃。   正当宁沉犹豫着要不要妥协的时候,谢攸笑了一声,他将那镯子往后递,下人忙接过拿着退下了。   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宁沉的手腕,宁沉手腕白里透红,他低声说:“怎么不喊疼。”   他这话说得轻,像是怕惊了宁沉。   没等宁沉回答,谢攸又继续说:“我力气大,不留神就捏疼了你,你怎么不说。”   下人忙递上药膏,他伸手接过,将药膏抹在宁沉手腕上,手腕被抹了药膏,如今有些凉,只是没这么快起效用,疼还是疼的。   “镯子不想戴就不戴了。”谢攸捏着宁沉的指节,又冒出这么一句。   他难得宽容,宁沉有些发愣,隔了好久才收回手,干巴巴地“哦”一声。   宁沉站在树下,风吹时落下一朵粉色的三角梅花瓣挂在宁沉发丝,谢攸伸手将那花瓣摘了。   这时候,宁沉突然小声说:“我曾经说过的。”   曾经他疼了难受了都要同谢攸说的,若以前谢攸这样捏他,他一定要大声地控诉谢攸,但是那时候谢攸是不肯碰他的,连靠近都不让他靠近。   谢攸似乎也想起些什么,他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以后呢,以后你说了我都会听。”   他说完这话就等着宁沉回话,可宁沉好像被地上的小白花蒲公英吸引了一样,只将视线直直地落在上面。   冬日少有的白色小球花,侯府找遍了也只能找到这么一朵,谢攸上前一步,一脚将那小球踩扁了。   他等宁沉的回话,可宁沉只是慢吞吞地收回视线,他像是责怪谢攸踩坏了他喜欢的东西,视线瞥过谢攸,视线在地上再寻了一圈,竟又找到一个。   分明是冬日,这野草竟还有这么多。   谢攸心里窝火,还未等他开口,一旁的侍卫先跑过去,赶忙将地上的白花给踩平了。   宁沉再寻了一圈,好像真的寻不到了,他这才放弃了,收回视线,似是若有所思地问谢攸:“以后我说的话,你都肯听?”   这话和谢攸的意思有些出入,他只是说宁沉有事可以找他,但不是说都会听他,但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再和宁沉吵,于是说:“可以。”   宁沉就指了谢攸的靴,他用很真诚的语气说:“我想要你方才踩在地上的小球花。”   谢攸低头看了一眼,他挪开靴,底下的小球已经被他踩扁,哪里还能要。   他以为宁沉是在说笑,想也不想便道:“别闹。”   这时候,宁沉抬头,用他那双水杏般的眼睛盈盈望着谢攸,像是控诉。   谢攸突然觉得自己方才太凶了些,他放轻了声音:“已经被我踩了,这可怎么办?”   宁沉避开他的视线,平静道:“既然没了,就不要了吧。”   这话说得像是在追谢攸的责,责怪他当初不肯给宁沉好脸色。   “要的。”谢攸往前了些,衣摆似乎都能碰到宁沉,他说,“前几日答应你要带你出府,还去不去?”   宁沉静静地望着那被他踩扁的小白花,轻声说:“还是不去了吧。”    第27章   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回答,谢攸微怔,他勾唇笑了笑:“生气了?”   “前几日我实在忙,你都知道,别闹脾气。”   道歉都毫无诚意,宁沉烦他这样,嘀咕道:“要去便自己去,我不去。”   可谢攸毫不在意,抬了抬下巴道:“来人,给你们宁公子束发。”   眼看着他后头的丫鬟就要上前,宁沉蹙眉:“我说了不去。”   谢攸已经在石桌上坐下,他坐在宁沉方才坐过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宁沉,说话也懒洋洋的。   “快些,过会儿误了时辰。”   宁沉比府里的丫鬟高些,那丫鬟站在他身后,一时间无从下手。   丫鬟轻声道:“宁公子,可否坐下?”   谢攸好生蛮横,宁沉咬牙,想瞪谢攸又不敢瞪,猛地扭头往屋里走:“我自己来。”   一会儿的功夫,宁沉换了身衣裳,他穿着一身浅绿色,怕出门会热,所以他穿的衣裳有些薄。   他站在门边朝谢攸挑了挑下巴,正对上谢攸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他眼睛本就生得勾人,如今直勾勾望着宁沉,直望得他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宁沉悻悻地走过去,他听见谢攸和下人吩咐要拿上披风,宁沉嫌他事多,一人先走在前头,谢攸没两步就追了上来。   他和宁沉并排走着,分明路这么宽,非要和宁沉挤,时不时要碰到他的手腕,像是他存心要捉弄人。   宁沉头一回觉得谢攸烦人,在他要往前时抬脚将一块石子题到谢攸脚边,谢攸步履不停,将那石头一踢便踢到了池子里。   石子落水,激起一连串水花,谢攸突然将手抵在宁沉肩头,问他:“好看吗?”   丢个石子能有什么好看,难不成是他的水花大?   宁沉莫名地看着他,脚步一转往那池边去了。   前几日风大,下人怕那新种下的花树折了,特意去搬了几块石头拦风,这几日风小些了,那石头也没来得及搬走。   宁沉当着谢攸的面搬起一块石头,将那石头举在脸旁,然后猛地往下一扔。   水花四溅,好像谢攸及时揽了宁沉的腰将他带离,否则他俩恐怕都要成了落汤鸡。   因着方才的动作,两人隔得极近,一低头甚至能很清晰地看见宁沉的睫毛。   他睫毛很长,像一把小扇子般扑闪了几下,仰头睁着圆眼睛看谢攸,因为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他开口说话还有些心虚,但莫名又带着些许求夸的意思,他说:“我砸的水花比你大。”   也不知为何,谢攸有些想笑,他偏开头忍笑,而后终于转回头和宁沉对视。   桃花眼还微微弯着,他清了清嗓子:“嗯,你厉害。”   夸完这话,果然见到宁沉抿唇,虽面上不显,却还是暴露了他的喜悦。   谢攸拿了帕子将宁沉沾了灰的手指一一擦干净,话里带着些许笑意:“那石头多脏,你也下得去手。”   宁沉哪儿顾得上这些,用小石子他必然比不过谢攸,只能另辟蹊径。   他不肯听谢攸说这些教训他的话,到处乱看了一通,他看见他砸了池子的地方,飘上来了一条鱼。   他随手一扔的石子,竟然砸中了一条鱼。   手还未擦干净,谢攸手中一空,就见宁沉往那池子边跑,一眨眼的功夫,宁沉已经蹲在池子边弯着腰往下够。   谢攸将他提溜起来时,他手里抱着一个大鱼。   他眉眼弯弯,举着鱼给谢攸看,“我方才砸了一条鱼。”   稀奇,因为砸了条鱼,对着谢攸就又有好脸色了。   也是如今只有他和谢攸两人,不然他只怕理都不肯理他一下。   这鱼刚出水还带着鱼腥味,水顺着宁沉的手往下淌,谢攸只觉得头皮一紧,方才的手帕抵在宁沉手腕,免得那水脏了宁沉的衣袖。   他压低了声音道:“将这鱼丢了。”   宁沉似是不解地望着他,谢攸抬手一劈,那鱼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沾了灰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原先捉这鱼还想着,好在这里只是后院的清池,里头没养着锦鲤,如今这寻常的鱼谢攸也不肯让他捉。   宁沉被押着洗了手,眼睁睁看着下人将鱼给拿走了,恹恹地收回视线。   折腾了些时间,宁沉心不在焉地缩在角落,连看谢攸一眼都不肯。   不就是抢了他的鱼,就气成这样。   谢攸觉得好笑,打趣道:“若是喜欢,改日将那池子填了,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这怎么能一样,宁沉瞧他一眼,将视线投到帷幔上,不理人了。   只是刚打定主意,宁沉想起多日不见的何遥,他犹豫地看向谢攸,想着能不能偷摸出去看一眼。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打消了,他好久没出门,不知道将军府那儿是什么情况,万一他倒霉到刚跑走就见到了梁盛,只怕是没命回去。   说是出府购置些东西,最后全都购置进宁沉肚子里了。   偏偏谢攸买的都是他爱吃的,最后东吃一口西吃一口,肚子都撑了才停下。   他走在谢攸前头,谢攸手里捏着他刚吃剩下的雪圆子,趁他不留神低头偷了一口。   宁沉突地回头,小声抱怨:“我说了不吃了你非要让我吃,结果现在还偷吃,我看分明是你想吃。”   还假惺惺塞给自己,明知道他吃不下了还要买。   谢攸抬头,唇边擒笑:“你方才看见这东西眼睛都要看直了,不买给你怕你要哭。”   “哪有。”宁沉小声嘟囔,他视线往一旁飘了些,突然觉得不对,他倏地停了步子,望向不远处的药铺,又回头望了眼谢攸。   谢攸朝他挑眉,只说:“去吧。”   宁沉决定收回方才的那句说谢攸不好的话,他小跑着进了药铺,何遥见了他,惊讶了一瞬,忙迎上来。   他拉着宁沉从上打量到下,长出了一口气道:“你可还好,那日你离开得仓促,我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就怕你出事。”   宁沉摇头,轻声说:“我无事,侯爷帮了我。”   “这样啊。”何遥点点头,视线微顿,落在门边那长身玉立的人身上。   一身华贵锦衣气质卓然,面容俊逸不凡,他闲散地往门边一倚,眉眼微挑,一副屈尊来到此地的样子。   见何遥视线落在后面,宁沉疑惑地跟着往外探看一眼,这一眼便看到了仿佛来砸场子的谢攸。   何遥犹豫道:“那是……”   当日大婚,何遥被挤在外面,没看清谢攸长什么样,成婚后宁沉也没带他来见过,自然是不认得的。   宁沉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只道:“不用管他,我只是来同你报个平安。”   何遥疑惑地点点头,宁沉怕谢攸等烦了,说完就要走,何遥却突然伸手拉了他的衣袖。   宁沉回头,“怎么?”   何遥似是摸不准要不要开口,宁沉见谢攸面上似乎有些不耐,他就催促道:“你要说什么?快说呀。”   何遥摇摆不定,犹豫了几次要开口,宁沉仓促回头,见谢攸换了个姿势,实在怕他恼怒,一急就伸手去摇何遥的肩头:“你要说什么?”   何遥一咬牙,将柜中的一封信拿了出来,他闭了闭眼,说:“这是前几日梁世子交给我的信,他让我同你说一声,抱歉,还有一句是……”   何遥也觉得这话有些大逆不道,语速飞快道,“他当初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你所托非人。”   他说出这话,宁沉眼前一黑,感觉身后的谢攸将目光投在他身上,刺得他浑身发烫。   有很长时间宁沉都觉得无法动弹,谢攸的目光如有实质,将他牢牢扣在了原地。   宁沉愣怔地看着眼前这封书信,他是讨厌梁盛的,当初将他害得这么惨,没想到他竟然会悔悟,还特意写了书信道歉。   只是谢攸在场,他实在不敢接这信,若是这里面写了骂他的话还好,若是连带着谢攸一起骂了,只怕他和梁盛都要遭殃。   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跑,宁沉伸手把那信往回推,仓促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一个人。   谢攸不知何时贴上来的,一只手搭着他的肩,大半个身子都靠着宁沉,压得他有些沉。   宁沉心虚地回头,只见谢攸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封书信,片刻后笑了,“怎么不接,你不想看?”   没等宁沉回话,他就自言自语道:“可惜了,我想看。”   他说着就从何遥手里抢走了书信,何遥连躲都没来得及躲,那书信就落在了谢攸手里。   他揭开书信,脸上的神情意味不明,宁沉心里跟着紧张,微微踮脚扶着谢攸的手臂去看。   梁盛的字如同鬼画符,还不如宁沉,宁沉看得艰难,于是一眼扫到末尾。   书信上写着:你与平武侯实在不合适,且他不喜欢你,你不若与他和离来漠北寻我。   宁沉突地瞪大了眼,他手指抓着谢攸的手,不知道他看没看见这句话,他连忙道:“侯爷,我饿了,我们走吧。”   可他用了大力气谢攸也没动弹一下,手中的书信捏得皱了,宁沉眼看着谢攸表情愈发阴沉,心里更是跟着慌了。   过了不知多久,谢攸冷笑一声,“好得很。”   他看向宁沉,眼里淬了冰霜,将那纸怼在宁沉眼前,“你也是这么想的?”   宁沉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纸被谢攸伸手一甩,缓缓飞落在地。   谢攸咬牙道:“我以为你上次求我帮你是因为他欺负了你,不成想原来你们早已到了能交心的地步,那你还找我做什么?”   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宁沉蹙眉,“你听了什么挑拨,怎么信了别人不肯信我,你先给我看看这信里写了什么?”   他说着就要蹲下去捡那信,信落在谢攸脚边,他刚要碰到时,谢攸抬脚一脚踩在那信上。   他冷声道:“你这样谁还肯信你。”   平白被污蔑了一通,宁沉也来了气,他咬牙道:“你疯了?我都说了没有,你连看都不肯给我看就指责我,那你呢?”   “你先前连说都不说一声就爽约,我是不是也该指责你?”    第28章   一蹲一站,两人都僵着不肯退让。   许久,宁沉伸手,狠力在谢攸腿上推了一把。   他这动作太快,谢攸没来得及躲,被推得后退了一步,他扶着柜台站稳,皱眉看向宁沉。   宁沉的衣摆都落在地上,他蹲在地上,手上带着细微的颤抖捡起了那张纸。   他低着头很快地扫完了梁盛写的信,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他将那信拍在谢攸胸口,说话时哽了一下:“没有就是没有,我就见过他几次,何时和他有过约定了?”   原来朝廷派去齐州的人,就是梁盛。   梁盛在信中说,朝中规矩实在太多,改日从齐州回了他就要转道去漠北,还让宁沉去找他。   可是宁沉从来没有说过要去,他那么讨厌梁盛,怎么可能离京去找他呢?   被平白无故污蔑一通,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可他抬头看见谢攸不悦的表情,又突然噎住了。   冲动之下尚可和他对呛几句,现在又不敢了。   他垂着头,又小声道:“我没有。”   说完,他低头越过飘在地上的纸,出去了。   药铺被闹了一通,何遥大气不敢出地躲在柜后,原以为侯爷对宁沉不说多喜欢,至少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凶他,如今一看,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差些。   谢攸原先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突然叹了口气,将地上的信给捡了起来。   他折纸的动作慢条斯理,将这封信折起放回信封,他淡淡道:“将这信留下,等梁盛回来,我亲自去还给他。”   身后的侍卫将信封收下,谢攸转身就要出去,何遥颤颤巍巍地从柜台后头爬出来,刚探出头,谢攸回头,朝他隔空一点,道:“你,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侯爷怕是被气狠了,竟说不出话了,盯着他盯了许久,愤而离去。   若不是何遥非要将那信拿出来,他也不至于发脾气,更不会惹了宁沉生气。   见人彻底走远了,何遥终于敢站出来,他站在原地伸手一拍脑袋,“我哪儿知道他写的是这个啊。”   若是早知道他写的是这样,他就该偷偷给宁沉看,到时候若是侯爷不要他了,还可以去投奔梁世子。   可惜了,谁知道侯爷今日吃了什么药,竟跟着宁沉一起出门了,还刚好就被他给撞上了,何遥追悔莫及。   宁沉走出药铺,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他伸脚踢着路上的石子,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巷人多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自上头的窗外突然丢下来一个柿子。   柿子已经熟过了头,若是掉他头上,必定要弄他一身狼狈。   宁沉躲闪不及,仓促地往外头挪了一步,下一刻,一个侍卫揽着他躲开了那柿子。   宁沉惊魂未定,眼底还带着丝慌,看见这侍卫穿的是侯府的衣裳他才松了口气。   他回头望了一眼,没看见谢攸,咬了咬下唇,想问又不好问。   这时候,楼上丢柿子的人开口了。   “宁沉,多日不见,上来叙叙旧啊?”   宁沉抬头,窗边正靠着一个人,那人朝宁沉飞了一眼,道:“总不能嫁进了侯府,就不搭理我们这些老熟人了吧?”   他俯视着宁沉,眼里带了丝挑衅。   许是怕他说话没轻没重,他身旁的人伸手拉了一下他,被他避开了,他又复问宁沉:“来不来?”   上头的人宁沉约摸能看见三四个,其中一个是他的大哥,宁玉。   宁沉不想上去,和他们一桌免不了要吵一架,他实在没心思,转过身要走。   腰间却环上一只手,谢攸一手揽着他的腰,朝上面的人笑了笑:“好啊。”   他突然出现,宁沉恍神了一瞬,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宁沉抬头,谢攸朝他淡然一笑,仿佛刚才的争论没发生过一样,他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宁沉,压低声音道:“先把欺负你的人收拾了。”   他强硬地揽着宁沉上了二楼雅座,宁沉不情不愿地由他搂着,两人刚走进去,里头的人连忙将位置让了出来。   平武侯凶名在外,世家子弟遇见了就要避,生怕他拿自己开刀。   谢攸牵着宁沉坐下,看他表情不大高兴,抬了抬手叫小二点菜。   桌上的菜都没动过,他嫌膈应不肯吃,侧身问宁沉:“蟹粉狮子头吃不吃?”   “炙金骨吃不吃?”   “豆腐鱼呢?”   宁沉肚子还是饱的,偏偏他看一道菜就要问他一句,桌上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落在两人身上,宁沉有些受不了,伸手往下揪着他衣裳扯了扯,小声道:“我不吃,你自己点。”   谢攸合上菜谱,“那就都上吧。”   哪有这样浪费的,宁沉抬手又扯了扯他的袖子,虽未说话,却表明了他的意思。   “无事,你喜欢的,我都点上。”   他难得说这么腻人的话,宁沉颤了一下,觉得全身都跟着变麻了。   菜还未上齐之前,桌上的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直到方才拿柿子砸宁沉的人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宁公子,你家侯爷对你甚是宠爱啊。”   这人是陈家的长子陈应,与宁玉关系匪浅,往日捉弄他也就罢了,如今这样还要开口嘲讽他。   宁沉抬眸,轻声道:“我夫君宠爱我有哪里不对吗?他养小妾确实不如你,逛窑子也不如你。”   此话一出,别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敢笑,倒是谢攸噗嗤笑了一声,他带着笑意凑近了宁沉稍许,夸道:“说得好。”   陈应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呵斥道:“你混账!”   宁玉也蹙眉,仗着自己是宁沉长兄,开口教训道:“宁沉,不许放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宁沉错了。   谢攸轻飘飘抬眼一扫,陈应顿时噎了噎,愤愤地坐下了。   宁玉一顿,笑道:“侯爷,沉儿是我弟弟,他往日说话无礼,还望侯爷包涵。”   谢攸懒懒道:“他还好,我觉着你好似更无礼些。”   宁玉一滞,压着怒不再开口了。   后厨锅都要抡冒烟了,赶忙将菜上了上来,桌上的菜已经冷了,谢攸淡淡道:“都撤了。”   桌上的菜已经换过,谢攸抬筷,夹了一块放在宁沉碗中。   宁沉吃不下,抬眼瞥谢攸一眼,谢攸笑道:“不吃?”   两人将桌上人都隔绝在外,自说自话,满桌的菜只有谢攸一个人伸筷,偏偏他吃的慢,这么多人看着也能吃得下。   宁沉不吃的他都塞进肚子里,末了还假惺惺朝桌上人扫一圈,道:“你们怎的不吃,不喜欢?”   桌上人讪讪陪着笑,他们与宁沉没见过几次面,和他并无瓜葛,除去陈应这个不长眼的,没人想因为宁沉而惹怒谢攸。   陈应先忍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在桌上众人都疑惑地看向他时,他表情难看地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见谢攸垂着头没注意到他,陈应大步往门外走,却在这时,身后的谢攸缓缓开口,他漫不经心道:“我让你走了?”   陈应脚步一顿,朝后头望了一眼,宁玉表情也不大好看,他抬眸看向宁沉,温声道:“宁沉,你就这么让你夫君欺负人,未免太猖狂了些。”   谁知道一向软和的宁沉竟然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为了掩饰,还假模假样地夹了一口藕圆子作势要吃。   宁玉深吸一口气,看见陈应转过身,脸色僵硬地道:“侯爷还有何事?”   谢攸抬了抬下巴,一旁等候的侍卫连忙将那盘柿子递到谢攸面前,谢攸抬手拿起一个柿子,放到眼前端详了片刻。   这柿子色泽透亮,橙黄皮下是软软的柿子肉,凑近了能闻到柿子的清香,没有一点涩味,只有香甜。   多一分就要坏了,拿来吃刚好,拿来砸人也是刚好。   只可惜盘中只剩下四个了,谢攸将手中的柿子放回去,问:“就这些了?再去拿些来。”   早在他要柿子的那一刻,陈应就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脸上黑如锅炭,咬牙道:“谢攸,你这算不算欺压同僚?”   谢攸挑眉,“你算什么同僚?”   他眼里没有别的情绪,只有嘲讽。   陈应愤然甩袖,可下一刻,他前面凭空多了几个侍卫,手里提着剑,面容冷峻地挡了他的路。   陈应愤愤地回头,怒道:“谢攸,你想做什么?”   这会儿,侍卫提着一篮子柿子进了门,将柿子放在桌上。   谢攸满意地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他将柿子挪到宁沉面前,纵容道:“来,我们看看,你砸到第几个会砸到那贼人脸上。”   宁沉垂眸,手中捧着柿子,似是无措地看向谢攸。   宁玉在一旁看着,心里一松,连忙道:“宁沉,我就知道你的性子是不会……”   话还未说完,宁沉抬起手,将柿子准准地砸到了陈应脸上。   陈应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这样,惊诧了很久才回过神,柿子在他脸上炸开,黄色的果肉沾了他满脸。   陈应“呸呸”吐了半天,抬袖子一抹脸,骂道:“宁沉,你个狗东西,你竟然真敢砸我。”   他说着就要过来揍宁沉,却被身后的侍卫牢牢控制住,连嘴里也缠了布条不让他说话了。   宁玉也怔了,刚想摆架子训斥宁沉,一望过去却和谢攸对视了一瞬,他顿时不敢再开口了。   许是没想到自己能砸这么准,宁沉盯着自己手看了好久,他听见谢攸问他:“还要再玩儿吗?”   宁沉摇了摇头。   方才陈应砸了他一个柿子,如今他还一个也就够了。   谢攸勾唇,“好。”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先前站在谢攸身后的侍卫提起篮子走到陈应面前,将篮子整个按在了陈应的头上。   陈应头上衣裳上都沾了柿子,呜呜叫了半天,可惜没人搭理。   这时候谢攸才松口,他随意地招手道:“走吧。”   满屋子的人逃命般逃走了,就连宁玉也跟着将不断吼叫的陈应带走了。   屋内重新平静下来,谢攸抵着桌,朝宁沉勾唇:“可不气了?”   原以为帮他出了气就会好些,谁料,宁沉抬眼瞪了他一眼。   谢攸一怔,眼看着宁沉站起身就要走,他伸手忙拉住了宁沉。   他哑然,“还生气?”   宁沉蹙眉,隔了好久才开口道:“你欺负我的时候,和他们没区别,反而更让我难过。”   谢攸望着他,只觉得“咯噔”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了。    第29章   像陈应这样的人,宁沉遇到过很多。   起初他还会觉得难过,后来他学会了不去在乎,别人骂他他不理就是,再不济也就是推搡几下,总不会把他弄死。   可是这些人带给他的,都不如谢攸一句嘲讽让他难受。   谢攸高兴了就对他好些,不高兴了就拿他撒气,就如今日一样。   谢攸听了他的话,似乎是愣了,宁沉见他不说话,稍稍弯下腰,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触碰谢攸的脸颊。   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靠近,谢攸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宁沉两手捧着谢攸的脸,很认真地告诉他:“就比如现在,我这样摸你你也不会生气,但若是寻常时候,你一定会将我推开。”   他撞了很多次南墙,终于摸清了一丝谢攸的脾性。   他的手有些冰,只敢虚虚碰着谢攸的脸,因为即使是现在,他也是怕谢攸推开他的。   若是真被推开了,他只怕又要摔在地上。   宁沉定定地看着谢攸,即便已经知道他会推开自己,心里也还是有些惧。   果然,谢攸抬起了手。   宁沉下意识闭眼,往后退了一步,可是下一刻,他的手被谢攸抓住了。   手被温暖的掌心包裹,宁沉被带着往前了稍许,他几乎挤在谢攸腿间,茫然又无助地看向谢攸。   他方才后退,是因为他已经料定了谢攸要推开他,可是没有。   谢攸暖着他的手,过了好久才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是不会再出言嘲讽他还是不会再推开他,宁沉不明白。   他怔怔地看着谢攸,嘴唇动了动,好久才垂眸道:“今日在药铺,我分明同你说过我和梁盛没关系,可你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发了火。”   他谴责人的时候也是一副任人揉捏的样子,仿佛谢攸要是听不进他的话,他也只会很软弱地点点头,然后退到一边。   这是他学会保护自己的最佳方法。   宁沉的手被捂得暖乎乎的,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挣开,反而任由谢攸握着,直到他腿酸挪了一下脚。   谢攸被他的动作引得视线跟着移了稍许,这时候才回神,将一旁的座椅拉到身边让宁沉坐下,声音也很暖:“站累了怎么不说?”   桌上的菜又撤下换了新的,离得最近的是一条鱼,一条红烧鱼。   谢攸举筷,把鱼腹最鲜美的那一块夹到宁沉碗里,他低声道:“这是你今日砸晕的鱼,别的吃不下,你自己砸的总该吃两口,是不是?”   宁沉低头看着自己的碗,过了好久才动筷子。   他只吃了一口,然后丢开筷子道:“不好吃。”   “不好吃?”谢攸挑眉,跟着尝了一口,笑着道,“我觉得还可以,再吃一块?”   他说着就又继续给宁沉夹,宁沉嘴上说着不好吃,可他夹到碗里的都照吃不误,稍不注意就吃了许多。   估摸着他吃不下了,谢攸放下筷子,又忽地问道,“可还生气?”   他给宁沉倒了一杯甜汤,宁沉喝汤的时间,他就给自己找补道:“今日之事,是我对你太凶了些,只是那梁盛当着我的面要你去投奔他,实在胡闹。”   “改日他回京,我亲自去骂他一顿,好不好?”   宁沉放下勺,他浅浅笑了笑,话里还是不太相信谢攸,只说:“随你。”   两人回府已经是戌时,自前院就分开,宁沉身后跟着宝才,他身上穿了今日出门时谢攸要他带上的披风,可风一吹他还是很怕冷地缩了缩,又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   谢攸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宁沉回头,隔得太远了,他看不清宁沉的表情,只看见他朝自己歪了歪头,谢攸开口道:“天冷了些,你明日可想吃古董羹?”   宁沉就扬声朝他喊:“依你。”   他喊完这句,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谢攸没其他话要说,就朝谢攸招了招手。   许是实在怕冷,他捂着耳朵朝前跑了两步,然后他发现更冷了,于是老老实实停下来走回屋。   这廊道实在短,过了拐角宁沉就消失在谢攸眼前,连一片衣角也见不到了。   谢攸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久到全身都被风吹得冰凉,他才往前迈了一步,似是有些恍神地自言自语:“当初怎么要把他的屋安排得这么远?”   宁沉的房间离谢攸远,离膳房远,离侯府所有人都远,那似乎是特意给他安排的小空间,只要他躲在里面就谁也找不到他了。   起初他是真的想让宁沉关在里面别出来了,可是宁沉总是要缠着他。   仿佛不理他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回房的路上,谢攸心想,或许该让宁沉搬得离他近些,东院还是太冷清了。   骨汤熬了三个时辰,上桌时还咕咚冒着热气,宁沉抱着圆圆进来时,他抬起圆圆的爪子朝谢攸招了招,看起来有些抱歉的样子说:“它好像闻到了香味,非要跟着我。”   他站在离桌子不远的地方,许是怕谢攸嫌他,他没靠近,只说:“你若是不喜欢,我就带他走。”   只怕是圆圆走了他也要跟着走,谢攸抬眸,朝他招手,“过来吧。”   圆圆坐在宁沉腿上,他伸着脑袋往上够,谢攸将视线移过去,看着宁沉从锅里捞了块肉,小心地撕成小块,又等放凉了才拿到小盘子里给圆圆吃。   谢攸不经意地笑了,“你对他还真好。”   宁沉抬眸,和谢攸解释道:“他不吃饱了会闹我,不如先给他吃。”   谢攸蹙眉道:“让下人喂就是了,何必你来?”   宁沉又夹了一块肉,说:“它不肯让别人来,怕被打。”   其实若是宁沉不在,别人喂的圆圆也肯吃,只是若只有宁沉在,它就会撒娇不肯让别人来。   谢攸垂眸看着那只占据了宁沉的猫,嗤笑一声,他伸出手,从宁沉怀里将圆圆捞了过来。   神奇的是,圆圆抬头看了宁沉一眼,他动了动,竟乖乖缩谢攸怀里了。   宁沉讶然,他小心地瞥谢攸一眼,手伸出又收回,低声和他商量:“侯爷还是把它还我吧,我怕他抓了你。”   谢攸一挑下巴,“你先吃。”   宁沉吃一口就看谢攸一眼,唯恐他对自己的圆圆做什么坏事。   只是这一看,宁沉觉得有些惊异,因为谢攸竟纡尊降贵帮他喂猫。   好在原本圆圆就吃得少,吃了几口饱了,窝在谢攸怀里不动了。   腿上窝了个东西,谢攸面色不变,瞧着宁沉被热气熏红了的脸,问他:“好吃吗?”   宁沉点头,他近来胃口一直比较好,吃到了自己喜欢吃的,眼睛都亮了些。   分明碗筷就在面前,谢攸不动筷,只问他:“还有什么想吃的,明日让人给你做。”   宁沉思索片刻,他谨慎地道:“你公务繁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谢攸就说:“有。”   宁沉还是犹豫着没开口,过了好久,他无意识地抬起筷子就往嘴里送。   那肉还冒着热气,只怕吃进去就让烫破皮,谢攸一伸手打掉了他的筷子,宁沉怔了怔,低头望着落在地上的筷子又愣神了。   谢攸蹙眉,“你在想什么?”   宁沉摇头,他又问:“你真的肯陪我?”   谢攸点头:“那还有假?”   “其实,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宁沉朝谢攸笑了笑,“我不挑的,能有口吃的就够了。”   他说完,又不太敢看谢攸一样很快瞥他一眼就低下头,手指都快要被他抠破了才开口道,“你若是答应了我什么,会容易让我产生错觉,以后我缠着你,你会觉得烦的。”   他说话声越说越低,原先在谢攸这里很自信的他变得不再自信,很怕谢攸有一天会丢下他,像以前那样对他。   染炉烧得正沸,雾气遮盖了宁沉的脸,以至于谢攸看不清他的表情。   迟迟没有等到谢攸的回复,他的肩膀也跟着塌了些,就着低着头的动作要偷偷去从谢攸怀里捞圆圆。   没得到肯定的回应,他是有准备的,可还是觉得难堪。   可他伸出去的手却被谢攸拦住了,谢攸握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跑什么?我有说过不答应你吗?”   宁沉倏地抬头,从谢攸手中挣了挣却没能挣开。   谢攸的手往下移了稍许,和他的手相握,和他对视的那一瞬朝他安抚一笑:“才一会儿没回你就要跑,好在我手里有人质,不然只怕又要让你跑了。”   他说的人质就是圆圆,许是听到有人叫他,圆圆抬头,在他们两人相握的手上看了一眼,将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他们手边蹭了蹭。   谢攸失笑,伸手弹了弹圆圆的脑袋,很轻的一下,他调笑道:“和你主子一样是个黏人精。”   哪里黏人了?宁沉睁大眼,不满地睨谢攸一眼。   “既然你不说要去哪儿,想要吃什么,那就我来做决定?”谢攸转头直视宁沉,又补充道,“你现在说还来得及?”   宁沉避开他的眼,不情不愿道,“你决定吧。”   可说完,他犹豫了好久又偷瞥谢攸一眼,小声道:“你明日不进宫?若是明日宫里来了急召,你还去不去?”   这话问得他自己都心虚,宫里若是急召,谢攸怎么可能不去。   可是谢攸朝他粲然一笑,“说了陪你,就是圣上的令我也不去。”   他嘴上说得好,可却还是让宁沉牵挂了一夜,夜里睡下了都在想,若是谢攸又一次爽约,他又该怎么办。   第二日,房门被敲响,宁沉“噌”地坐起身,下意识就问:“他该不会又叫人来告诉我,今日有要事不能……”   话未落地,房门被推开,谢攸倚着门朝宁沉一挑眉,随口道:“宁小沉,你又污蔑人?”    第30章   背着人说坏话被发现,宁沉讪讪地往榻里缩,估摸着谢攸应当不会多留,躲了会儿才探出头,结果这一探头,刚好就撞在谢攸胸口。   谢攸走路都没声,也不知站在他床前多久了。   宁沉捂着被撞得有些疼的鼻子,抱怨般仰头看着谢攸。   谢攸垂眸看着他,失笑道:“我以为你又睡着了。”   哪儿有这么容易睡着的,宁沉扫他一眼,觉得他实在太坏,避开他起身下榻。   许是这么大个人在屋里存在感实在太强,宁沉能当着他的面净面漱口,可竟有些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换衣裳了。   他手里拿着要换的衣裳朝谢攸飞了一眼,谢攸却一点儿自觉都没有,倚在他的榻前朝他挑眉:“怎么?”   宁沉低下头,闷不做声地将里衣脱了,里衣脱尽露出他白皙的皮肤,背上的蝴蝶骨动作间隐约在眼前晃动,隐隐绰绰。   宁沉的腰很细,因为身子不好,他全身上下都没多少肉,如今脱了衣裳看起来就更瘦了,侯府也没缺他一口吃的,可他就是不论怎么也胖不起来。   屋里很暖,即便是脱了衣裳也不会冷,宁沉背对着谢攸,耳根羞得通红,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衣裳穿好。   身后传来脚步声,宁沉身体倏地僵直,因为慌乱,他连衣裳都系不好了,手上滑了好几次。   忽然,一双手擦过他的腰身,将手伸到他腰前将他把衣裳系好了。   分明只是一瞬间的触碰,宁沉觉得全身都酥了,他耳朵红得要滴血,连带着脸颊也飞了桃红。   他想动又不敢动,偏谢攸帮他系好了衣裳却不肯松手,腰侧被谢攸的手触碰得发了麻,他匆忙回头,可不敢和谢攸对视,视线落在一旁桌角的花瓶上。   花瓶里插了几朵粉白花朵,花骨朵还未开,上头还沾了几滴露水。   他很缓地眨了眨眼,抿唇问:“做什么?”   谢攸的声音有些低,手很轻地捏了一下宁沉的腰,说话声有些低,“你太瘦了些。”   宁沉都不觉得他自己瘦,因为平日照镜子时他总觉得脸颊肉肉的,别家公子这个年纪都已经抽条,不像他,总像是带着些稚气似的。   他小声反驳:“不瘦。”   谢攸就接话说:“该多吃些。”   他伸手捏了一下宁沉的脸,睁眼说瞎话道,“捏起来也没肉,明日起我看着你多吃。”   宁沉仰头白了他一眼,从他怀里挣出来,小声嘀咕:“你就胡说。”   早膳被谢攸忽悠着多吃了一个米团,宁沉上马车后就窝成一团,悄声谴责谢攸:“知道要坐马车还叫我多吃……”   还没想出句话来骂谢攸,谢攸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宁沉登时住了嘴。   可是下一刻,他的眼睛却闪烁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谢攸朝他伸手,温声问他,“要不要过来?”   宁沉看着谢攸的掌心,他手掌有些粗糙,几个指节还有陈年的疤痕,宁沉盯着他的手,过了很久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他的手骨节细长,比谢攸小了一圈,只要一掌就能包圆,谢攸牢牢握着他的手,又低声引诱:“要不要趴我身上?”   宁沉就说不要,可是后来坐不住了偷偷往谢攸身上蹭,谢攸就伸手按着他的背,将他按进怀里,又安抚地拍了拍。   马车走出城郊进了山,宁沉走下马车,遥遥就看见一尊大佛。   大佛浑身踱金,面容悲悯地伫立于山林之间,佛光照耀,天地黯然失色。   磬声响起,悠扬长鸣回荡于山林之间,宁沉愣愣地回头,没想到谢攸竟带他来这个地方。   察觉到他的视线,谢攸稍稍低了低头,解释道:“原想过了除夕再带你过来,只是那时圣上会过来,我不想你见了他们不自在,就先带你来了。”   他说着就伸出手牵住了宁沉。   一进寺里,一个身穿僧袍的僧人忙迎上前领着他们去上香。   在大佛前,谢攸和宁沉抵肩而站,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后来他看着僧人手里拿着一个木盒,盒中是一串白玉菩提,谢攸捧着宁沉的手,从盒中将那手串稳稳地戴进宁沉的手腕。   僧人双手合十道:“愿施主福寿安康。”   宁沉突地抬头,他盯着谢攸,用很低很小的声音说:“你真让人厌烦。”   他眼睛有些红,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菩提串,任谢攸拉着走哪儿跟哪儿。   午膳是在寺里用的斋饭,许是提前安排过,宁沉没吃白面馒头,他面前摆了一碗素面。   白汤素面,只上头飘了几根青菜,他不挑食,有什么吃的都能吃,只是喜不喜欢,吃得开不开心罢了。   可这碗面分明没加什么,他也很高兴地吃得干干净净。   用过午膳,两天路过签阁,宁沉先走过去,他闭上眼摇签,签牌落地。   宁沉睁眼,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下下签。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将签筒递给谢攸,垂着眼很失落地要站起身,可就在这时候,谢攸伸手将他扯回了蒲团上。   宁沉愣愣地看着他,看谢攸伸手将签筒递回他手中,开口说:“再来。”   这不合规矩,可谢攸丝毫不在意地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宁沉闭上眼,再次摇签。   签牌落地,还是下下签。   不知为何他运气如此之差,又摇了一个很差的签。   谢攸不紧不慢道:“继续。”   摇了五次,结果无甚改变。   谢攸脸色终于变得有些难看,他凑近了签筒,将那支罪魁祸首拿出,朝宁沉一抬手,“继续。”   宁沉听话地再摇,没了这支下下签,他一摇便摇了一个中平签。   他无辜地看着谢攸,原先摇到不好的签还有些难受,可谢攸一插手,他就觉得堵着的胸口都松散了些。   这一回,谢攸的动作终于稍稍认真了些,他凑近宁沉,将筒中所有签一并拿走,只留下了一支。   他朝宁沉一指:“再来。”   筒中只剩一支签,就算再怎么摇也只剩这一个签面,宁沉僵着手没动,好久才随意晃了一下,牌签落地。   上上签。   两人对着这支签,久久没开口。   宁沉抬眼瞥谢攸,忍不住撇开头笑,嘟囔道:“你耍赖。”   “耍赖又如何。”谢攸低眉看了一眼,伸手捏住那支上上签,而后随意地将签重新放回签筒,伸手拉了拉还坐在地上的宁沉。   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签筒,轻嗤一声,揽着宁沉走了。   庙中有一处锦鲤池,一只只圆胖的锦鲤懒懒地在水中游动,宁沉喂了些食,许是吃太饱了,竟没几条鱼肯搭理他。   这几条鱼倒是与侯府的不一样,宁沉偏头,偷偷瞥了谢攸一眼。   他原以为谢攸是在看锦鲤,谁知一眼和谢攸对视。   谢攸一手支在石栏上,眼眸黑沉,一落不落地看着他。   宁沉仓促地垂眼,低声道:“原先侯府的锦鲤我还不敢喂,怕给他们喂死了你要寻我的麻烦。”   谢攸哼笑一声,“你尽管喂。”   原以为他要说什么好话,谁知谢攸却说,“喂没了一只,你看我寻不寻你的麻烦。”   果然,侯府的锦鲤比宁沉还要金贵,他哪里敢碰。   宁沉自言自语道:“我本就不想碰你的锦鲤,只怕是碰了一下你就要将我赶出侯府。”   说得自己可怜兮兮的,若不是谢攸清楚,他养的那只猫三番五次蹲在池边捞走了几条鱼他就要信了。   原先还只敢捞小的,捞了几次发现没人会管他就越发放肆了,这事连宁沉也不知道。   亏它的主子整日想东想西,觉得整个侯府就他最不重要,若是真不重要,岂能容它在府里上蹿下跳,哪里像是亏待了他。   宁沉恹恹地往鱼池里丢了几根草,脸颊突然被戳了戳。   谢攸突然靠近,离他不过毫厘的距离,谢攸拿他当戏看,问他,“生气了?”   宁沉扭头说:“没有。”   可是下一刻,他的下巴就被一只手捏住,谢攸端详着他的脸,煞有其事道:“眼里怨气都快冲天了,还说不生气?”   距离太近,以至于宁沉眼底的情绪都藏不住,他闭了下眼,声音含糊,“你怎么这样无赖。”   刚刚才欺负了人,竟然还不准他生气。   何况他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觉得谢攸太小气罢了。   可是就着这个很近的距离,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脸,虽是咬着牙说话的,可里头并没有多少别的诸如训斥的意思,他只是说:“小没良心的,你平日里要什么侯府没给你?整个侯府就你最大,谁敢不听你的话?”   宁沉一噎,没什么力气地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你。”   那个人就是谢攸。   还好意思说什么侯府他最大,分明谢攸一句话就能定他的生死。   谢攸失笑,叹道:“你啊。”   宁沉脸颊鼓鼓的,一副自己很有道理的样子,说完谢攸就不敢再看他,生怕他要找自己的麻烦。   可是过了很久谢攸都没有出口训他,只是伸手随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许是怕他真的想多,谢攸轻声道:“若是真因为几条锦鲤就和你置气,我是不会放任你那只猫偷偷抓了这么多次的。”   宁沉唰地回头,眼底十分不服,“你骗人,我的圆圆最乖了,怎么可能偷你的鱼!”    第31章   他实在理直气壮,以至于谢攸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宁沉见他不说话了,朝谢攸傲娇地挑下巴,“看,你被我拆穿了吧。”   对视的那一刻,宁沉勾了勾唇,下一刻,谢攸手指抵上宁沉的唇,他弯腰靠近宁沉,压低声音道:“你且等,改日我将你的猫抓个现行。”   宁沉刚要张口,远处传来一道存在感极强的咳声。   两人转头,看见一个身穿灰袍的僧人朝他们作揖,“佛门净地,两位施主……”   那僧人欲言又止,最后匆匆抛下一句:“不可淫乱”就跑了。   宁沉疑惑地回头,那僧人跑得极快,只怕是忘了佛门净地也不可以妄奔。   他懵懵地望着谢攸,“他方才说什么?”   谢攸忍笑道,“没听见。”   其实宁沉不是没听见,他只是没听懂,不知道他们只是好端端说着话,怎么就算淫乱了。   他心里揣着疑问想了一路,直到马车已经走到半程,他靠在谢攸怀中,突然猛地抬头喊,“我知道了!”   因为抬得猛,他撞了谢攸的下颌,捂着头就喊疼。   谢攸被撞得下颌都发酸,还要抽空来帮宁沉揉被碰了的头,牙酸得紧,于是没好气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宁沉就往上够了些,神神秘秘地趴在谢攸耳边道:“我知道那小和尚什么意思了。”   谢攸奇怪地瞥他一眼,咬牙道:“我劝你别说。”   与此同时,宁沉悄声开口,“他以为你在亲我。”   这小和尚只怕是刚出家不久,行事莽撞得紧,见他俩凑在一起,以为他们是在行亲昵之事。   想明白这个,宁沉是实在忍不住笑。   吐息含着笑萦绕在谢攸耳边,宁沉稳当坐着,他对谢攸一向是不客气的,原只敢靠着半个身子,现在整个人都爬到谢攸身上来了。   他笑得很开心,手上揪着谢攸的衣领道,“他真是胡想,在府里你都不肯亲我,怎么可能在外面亲呢。”   这倒是成了谢攸的不对,谢攸伸手将他揪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冷淡道:“别胡闹。”   也不知怎的,宁沉总像是不怕羞,说着这种话脸不红心不跳,还能抽空闹谢攸一通。   他总是很容易对人亲昵起来,谢攸以前对他说过很多狠话,可是只要对他示一点点好,只用一点点,他就会眼睛亮亮地靠近谢攸,将原先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很轻易就会哄好。   就如同现在,他靠着谢攸,仰着头蹭了一下他的衣领,难得欲言又止,抿着红莓一样的唇朝谢攸努嘴,“你就不该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谢攸不解风情地睨他一眼,开口就是训斥,“再闹就下去。”   “嘁。”宁沉不满地嗤一声,可也不敢再说了,乖乖坐着了。   回府时正是晚膳时候,桌上比平日多做了些肉菜,香得圆圆在宁沉怀里闹腾,谢攸抬手将圆圆揪走,低头戳了戳他的脑袋。   看着圆圆无辜的样子,他朝宁沉飞了一眼,“你把它养这么胖,怎么自己倒是不长?”   一日听谢攸说了好几次他瘦,宁沉往碗里多放了一个肉丸子,含糊道:“我若是吃胖了,你只怕是抱不动。”   他在挑衅一个武将,谢攸挑眉,往前靠了些,“再来几个你我也抱得动。”   他好胜,宁沉却不,他费劲地将谢攸推到他面前的荷包肉吃进去,将碗一推,“你怎的不自己吃,我不吃了。”   他说着就将圆圆抢走,气呼呼地带着自己的猫走了。   托他的福,侯府这几日肉菜多,晚膳又多吃了些,才回了厢房就犯困,没撑多久就睡过去了。   当天夜里,宁沉正睡得香,窗外突然被轻轻敲了敲。   他翻了个身不想理,谁知那声音竟不停歇,宁沉被吵得心烦,睁开眼怨气冲天地看向窗外。   借着月光,他看见谢攸倚在他窗前,光影打在他面上忽明忽暗,隔着轩窗,谢攸朝他招了招手。   再是好脾气这样被吵醒也要生气,宁沉阴着脸坐在榻上,恨不得将谢攸拉进屋揍一顿,然而罪魁祸首还丝毫没有自觉地朝他吹了一声口哨。   下一刻,房门被撞开,谢攸大步走进屋,他伸手将宁沉从榻上拉起来,随意拿过一旁的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揽着他就要往外走。   宝才听见声响从隔间坐起来,揉着眼睛走出来,看见谢攸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他惊呼一声,“侯爷!”   谢攸没搭理他,宝才似乎想到了什么,捂着眼睛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连声道:“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侯爷您自便。”   谢攸往宝才的方向剜了一眼,低声骂道:“蠢。”   他是把谢攸当成了来找宁沉行那鱼水之欢,殊不知谢攸连亲一口都不肯。   宁沉噗嗤一笑,下一刻就被谢攸拽出了房。   困意被冷风一吹就清醒了许多,宁沉眼睛终于睁开了,他往谢攸身边缩,颤着声音问他,“你做什么?”   他实在想不到谢攸夜里能找他做什么,闷头闷脑地跟在后头,一跟就跟到了前院花园池边。   谢攸抬手捂住了宁沉的嘴,两人轻手轻脚地往前走。   夜里侯府没亮灯,房檐上挂着的灯笼随风飘荡,落花飞舞,月光柔和地洒在水池内,池中水波似绸波澜起伏。   那池边守了一只猫。   宁沉瞪圆了眼,脚下踩了枯枝发出“咔嚓”一声,池边的猫警惕地抬头看了一圈,又垂下脑袋看鱼了。   就这么等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圆圆突然伸爪,下一瞬,一条鱼落入爪中,圆圆翘着尾巴将鱼叼走。   宁沉只记得瞪眼了,白日里他还信誓旦旦地同谢攸说他的圆圆最乖了,当晚就被抓了个现行。   借着夜色,谢攸松开了覆在宁沉脸上的手,回头朝他很轻地歪了一下头,示意他开口。   宁沉木着脸,突然气势汹汹地越过谢攸,直往池子那边去了。   他怒吼道:“圆圆!”   草丛中翘起的尾巴突然塌了塌,下一刻,丛中探出一个脑袋。   圆圆装模作样地跑到宁沉身边蹭蹭,宁沉大步走到草丛中,指着满地残骸问它:“你竟然每夜趁我不注意偷跑出来!”   他头一回说话这么快,噼里啪啦训了一堆,骂圆圆乱吃是又想去药铺见何遥,末了揉着它的脑袋骗猫,“这里面的鱼都有毒,吃了会死的!”   刚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轻响,谢攸弯腰,薄情寡义地道,“打断一下,这鱼要如何赔我?”   宁沉从来没想过他竟然这样小气,不过就是偷了他几条鱼,竟然还要赔?   宁沉回头瞪他,眼里闪过极复杂的情绪,谢攸刚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宁沉突地扭头,恨恨道,“赔就赔!”   谢攸手一顿,笑了,“你说我的鱼有毒我都没和你算账,怎么说两句就要生气?”   两颊都快鼓成河豚了,竟然还摇头否认,“我没生气。”   他站直身体,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抹了抹眼睛,“不就是几条鱼,我赔你十条!”   说完,他带着塌着尾巴的圆圆怒气冲冲地离开,连招呼都未打。   谢攸停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怀疑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今夜所做之事,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不就是逗了他两句,竟然这就把人惹恼了。   夜风凉凉,谢攸抬手敲门,难得放软了语气,“不叫你赔了,不气了,给我开门。”   宁沉坐在榻上朝外头喊,“不要!”   敲门声未停,谢攸不曾对谁这样说过好话,可第一次讨好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人来开门。   敲到后头,许是困了,宁沉用泛着困意的声音叫他,“别敲了,明日再来敲。”   好么,就是要他明日再来哄的意思。   谢攸抖了抖冰凉的衣裳,回房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隔日的宁沉出门出得极早,谢攸起身时,人早已不知道跑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下人说,宁公子听说城郊有一水池,池中鱼多,所以一早就去钓鱼去了,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了,不准谢攸去寻他。   只怕是钓鱼也钓不来什么,谢攸没大在意,多派了几个侍卫跟着。   宁沉是申时回的,不出谢攸所料,宁沉守了一整日,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回来时委屈巴巴的,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谢攸不经意地安慰他,“钓不到就算了,不就是吃几条鱼,侯府养得起。”   宁沉没回话,闷着头又吃了一口肉。   想着他受了挫,谢攸好一通安慰,总算把人哄得眉开眼笑地回屋了,殊不知宁沉憋了坏招。   子时,谢攸听见外头有几声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被吵醒的他总算明白了,昨夜宁沉生气不是因为鱼,而是因为吵了他睡觉。   他低头笑了笑,叹息一声,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宁沉就朝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见他被吵醒得意极了,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   眼里藏不住狡黠,朝谢攸无辜地眨眼,“你竟还未睡,是睡不着吗?”   谢攸几乎要气笑,他看了眼衣着规整的宁沉,实在是显得他衣衫不整。   他起身找了件外袍要披上,宁沉伸手抓了他的手,“怎么要穿衣裳,现在不是该就寝了吗?”   谢攸静静地望着他,将外袍放下,一步步走到榻边,躺回了榻上。   宁沉站在榻边,将他的衾被盖上,而后站在榻边定定地望着他。   谢攸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问他:“既已经报复过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确实是该回了,只是宁沉还是觉得不够,兴许是谢攸近几日实在好脾气,以至于他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他伸手去扯谢攸的衣袖,“不回,我想出去走走。”   谢攸半坐起身,那双黑眸在夜里存在感极深,这样盯着人看,宁沉只觉得误入了山林,被一只巨型猛兽给盯上了,全身如过电般刺得一抖。   他仓促地收回手,说话都打了磕,“我,我该回了。”   下一刻,一股巨力袭来,宁沉不设防,哗一下扑在谢攸怀中。   他的脸埋在谢攸颈侧,两人呼吸交错,宁沉慌乱地想要站起身,脊背被谢攸大掌按住,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能起来。   呼吸逐渐急促,宁沉羞恼地回头,撞进了谢攸深如寒潭的眸中。   夜里只剩他动弹时的衣裳窸窣声,宁沉慌了神。   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第32章   这夜色太浓,月光洒了满地,谢攸眼里铺了层墨色,脸隐在暗中看不清情绪,洁白衣角弯曲了褶皱,宁沉手心出了汗。   墨发铺了满床,隐约能闻到清新的皂角香,带着草木的清新脱俗。   宁沉索性压在谢攸身上不起来了,他伸手环住谢攸的腰,很天真地问他,“你要与我同房吗?”   谢攸只穿了里衣,掌心下能摸到谢攸硬硬的肌肉,他的身体是热乎的,刚从被子里爬起来,身上的热气还未散。   宁沉漫无目的地轻抓了一下,手按在谢攸腹部,很不自觉地往里探。   在这种事情上,谢攸是比不过他的,谢攸前进一步,他能跟着蹦十步。   下一刻,他两只手被谢攸捏紧,谢攸力气大,可这时候是收了力的,只禁锢了他的行动,没捏疼他。   宁沉觉得没意思,“切”了一声。   他埋在谢攸怀里,因为呼吸不通朝外面转了转头。   他蹬了一下谢攸的腿,小声问他:“既然不那样,怎么不放我走?”   四肢交缠,宁沉紧紧搂着谢攸,分明他也不肯走。   暧昧在黑夜中横生,宁沉侧身去看谢攸,他眸色浅,夜里也能看清他在使坏。   宁沉蹭着谢攸的手,笑嘻嘻道:“不想我走?”   他往上凑了稍许,“那你亲我一口我就留下。”   搂着他腰的手松开了。   身上的禁锢突然消失,宁沉笑容一顿,低低地道,“那就不亲嘛。”   他看起来可怜极了,不舍地松开谢攸要爬起来,直到他听见谢攸说:“不赶你。”   宁沉怔怔地伏在谢攸上方,刚才借力撑着他的胸口坐起,如今那只手抓着谢攸衣裳,将那衣裳都抓皱了。   宁沉怀疑地问:“我今夜能和你一起睡吗?”   夜里很冷,谢攸只是怕他回去受冻,他拍了拍宁沉的背,很轻地“嗯”了一声。   只一句话就够了,宁沉粲然一笑,当着他的面将衣裳都脱了,只留下一件里衣。   他几乎是扑腾到谢攸怀里的,挪了好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仰头很高兴地看着谢攸。   谢攸伸手蒙住他的眼睛,手心下睫毛扑闪,如小刷子般挠着他的手心,谢攸未雨绸缪,还未睡下就开始立规矩,“夜里不准闹,乖乖睡觉。”   明明宁沉还什么都没有做呢,他就笃定了宁沉要闹。   他一只手遮了宁沉大半张脸,俯下身靠近了些,“听见了吗?”   宁沉抬手去扒他,不情不愿道:“你好凶。”   他手捏着谢攸手臂,可是不管怎么扒也扒不开,谢攸的手覆在他脸上不肯挪了。   他累得出了汗也没挣过谢攸,微喘着反击,“你还说我闹,明明是你闹。”   眼睛被遮了什么也看不见,力气比不过谢攸,宁沉只好示弱,“不闹就不闹,你松开我。”   覆盖在脸上的手终于松开,宁沉气鼓鼓地看着谢攸,心里憋了气想发,可是又打不过,况且刚还答应了他不闹。   自己气够了宁沉才往谢攸怀里扑,小声嘀咕,“你真小气。”   嘴上说的是抱怨的话,抱却是要谢攸抱的。   这榻原就只是一个人睡的,加了宁沉后显得有些挤,宁沉揪着谢攸的衣裳,絮絮叨叨地说:“明日要换个大些的床。”   说完又很快改口,“算了不换了,还是就这样吧。”   他是想到了如果换了大的床榻以后,他们一个睡里头一个睡外头,到时分明睡一张榻上却隔八丈远,实在不合适。   他的小心思瞒不住,谢攸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睡觉。”   谁知宁沉竟闲不住了,又指着他的床脚道,“圆圆也和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谢攸很轻地蹙了蹙眉,宁沉喜欢那长毛东西,他不喜欢,何况两人睡就够挤了,怎么还要加一只猫。   再一看宁沉正用那双含着希冀的眼睛看他,无端地就起了些逗弄的心思,谢攸轻笑道:“我可没说让你以后也过来睡。”   这话实在无情,明明现在就躺在一张榻上,他还要说这样的话。   宁沉翻身,整个人都压在谢攸身上,没脸没皮地问:“好不好?”   “你既然今日都让我来了,以后也不好再赶我,是不是?”他其实不重,压在谢攸身上都没什么存在感,却以为自己能让谢攸先屈服,在他身上来回滚了好几圈。   最后不是被他压烦的,是被他闹得烦了,谢攸投降了。   他揉了揉眉心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躺回去。”   宁沉这才躺回去,拽着谢攸的手臂同他说悄悄话,“圆圆欠你的鱼,我明日就给你钓回来。”   原以为也就折腾一日,没想到他明日还要去。   宁沉想一出是一出,说要钓鱼就是一定要钓回来的,即便是拦也是拦不住的。   谢攸管不住他,只能说,“随你。”   宁沉第二日又去了城郊。   今日去得晚些,和谢攸一同用过早膳才去的。   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毛披风帽子都戴上了,不像去钓鱼,倒像去踏青。   怕肚子饿了,他还带了几个火烧的烤饼,烧饼上撒了芝麻,焦香浓郁。   他站在马车上同谢攸摆手,信誓旦旦地说:“我今日一定能钓到。”   谢攸眼不见心不烦,示意车夫快走。   晨起时天气还晴得正好,接近午时,大片乌云飘来,只怕是要有一场急雨。   见势不对,谢攸乘了马车去接人。   许是看着要下雨了,如今外头没什么人,马车一路顺畅地到了城郊。   宁沉钓鱼的地方在一个小河边,寻常时候人多,看要下雨就都跑光了,就宁沉一个人傻傻地坐在河边。   他支着下颌,很无聊地看着流淌的河流一动不动,手中的鱼竿也一动不动。   他身边放了一个桶,走近了竟看见里面有一条大鱼,这鱼几乎要有半个桶大,因为转不开,在桶里游得很憋屈。   看见谢攸,宁沉仰头,眼里一喜,“你来了?”   他指着自己的桶邀功,“看,我钓了这么大一条呢,我很快就能将圆圆偷走的鱼赔你了。”   谢攸低头,声音散在空中,“要下雨了。”   他说完这话,宁沉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仰头看了眼黑压压的天,嘴硬道:“不会下雨的,你信我。”   他这话完全没有可信度,谢攸伸手拉了拉他的帽子,“既然不走,那要不要用膳,我给你带了膳食。”   烤饼热的时候好吃,冷了就有些难嚼,他吃了几口觉得干,所以没吃饱。   现在听见谢攸给他带了吃的,犹豫地看一眼自己的鱼竿,还是被吃的俘获了。   他“噌”一下站起来,伸手去挽谢攸的手臂,没挽到也不在意,跟着他回了马车。   谢攸带了食盒,盒里都是他爱吃的菜,其中荷包里脊他近来都很爱吃,所以谢攸带得最多。   宁沉吃得高兴,抬筷子夹了一块递到谢攸嘴边,问他:“吃不吃?”   料定了谢攸应该不会吃,他只等了一小会儿,见他不动就以为他是不要,刚要收回手,谢攸低头咬了一口。   他们用的是一双筷子,宁沉抿唇,耳根红了,将一块荷包里脊喂给谢攸以后,安安分分自己吃了。   可他开了这个头就收不回了,谢攸往前移了些,盯着他小口小口吃饭的唇,竟不要脸地说:“怎么光自己吃?”   宁沉抬眼,将自己的筷子往后缩,“只有一双筷子。”   谢攸挑了下眉,宁沉一咬牙,又夹一块递到谢攸唇边。   逗人的时候不注意,这会儿递到唇边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不吃了,你吃。”   哪成想点了炮仗,宁沉一拍桌,“必须吃。”   稀奇,也是胆子大了还敢凶人,谢攸吃下这一块,再也不逗弄人了。   宁沉吃得快,吃完就朝谢攸挥挥手,被扶着下了马车还不忘回头朝谢攸眨眼。   他蹦着回到河边又开始入定,谢攸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坐在马车上等人。   不是不下去,只是方才他想跟着下去时,宁沉不准,料定谢攸去了是要嘲笑他。   出门出得急什么也没带,谢攸坐在马车上抛石子,连续抛了好几回,宁沉气势汹汹地走向马车,说谢攸惊了他的鱼,不准他再抛了。   百无聊赖,谢攸倚在侧窗看人,宁沉坐得稳当,偶尔会抬杆,发现没鱼的时候连背影都带着丧气。   原先笼罩在上方的乌云如宁沉说的那般真的飘走了,一缕阳光洒在宁沉身上,倒也不嫌刺眼。   许是看不下雨了,宁沉身边也多了几个人。   来河边洗衣裳的居多,钓鱼的也有一个,坐得离宁沉极近,谢攸眯了眯眼,看见宁沉从怀里捞了一块烤饼给旁边的人。   递饼的瞬间,宁沉的手背碰到了那人的手,谢攸蹙眉,心情随着乌云去了,压抑得紧。   直到那边的两人不知又说了什么话,谢攸眉头皱得能捏死苍蝇,他跳下马车径直走到宁沉面前,伸手抢走了他的鱼竿。   宁沉一愣,不满地道:“你做什么?”   谢攸提桶递给一旁的下人,语气淡淡,“以后不准你再来了,跟我回去。”   行动快过脑子,宁沉往后一躲,“我不回。”   谢攸阴着脸去抓他,一手便抓了他的衣领把人往自己身边带,“说了不准就是不准。”   他力气大,饶是宁沉拼尽了全力也挣脱不开,挣扎着被他送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还不服气,手脚并用地想从谢攸怀里跑掉,他挣扎着问:“我分明和你说过我要钓鱼还你,你原先也是同意的,怎么突然不肯了?”   谢攸没回话,他就自顾自道,“放我下去,我要回去。”   因为伸手太快,他不小心就挠了谢攸一下。   这一下,宁沉终于安分,他担忧地往谢攸脸上看,看见他被自己挠了的一小道伤痕,很愧疚地同他道歉。   谢攸看着他,冷不丁地问:“你方才和别人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宁沉一头雾水,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你说他?他方才肚子饿得咕噜响,我听不下去,分了他一块饼。”   见谢攸还沉着脸不说话,宁沉嘴唇动了动嘀咕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原先木着小脸怨谢攸,可嘀咕着就突然想到了什么,宁沉猛地抬起头看向谢攸。   谢攸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   下一刻,宁沉很不计前嫌地靠近谢攸,眉眼弯弯,“你吃醋了?”    第33章   谢攸抬手将宁沉的脑袋推开了。   然而宁沉不死心,又很快凑上去,伸手去抓谢攸的衣裳,人也往他身上爬,最后成功坐到谢攸腿上后,他眼珠子提溜一转,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吃醋了。”   谢攸冷声道:“没有。”   “你就有!”宁沉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往下带了稍许,声音都带着傲娇:“原来你是吃醋了,难怪你要凶我。”   下一刻,他被谢攸从腿上抱了起来,先前揪他衣领将他勒出问题以后,谢攸对他温柔了许多,所以抱的动作很轻,将他从腿上赶下去以后,谢攸揉了揉眉心,“别闹了。”   他不肯承认吃醋,所以就将宁沉赶出视线外,不愿意让他继续嘀咕了。   宁沉被赶心情也很好,连平日坐着不舒服的马车都乐意坐了,回程的路上闹得谢攸不得安宁,一会儿指着外头的树要谢攸看,一会儿又叫停马车,说要去给圆圆买肉干。   不多时,宁沉提着一小袋肉干回来了,他很会给自己找事做,在马车上说着要将肉干分成四份,这样圆圆就能吃四天。   说着说着,谢攸兀地侧身,伸手捂住了宁沉喋喋不休的嘴。   宁沉茫然地眨了眨眼,举着手里的纸袋问:“你也想吃?”   谢攸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宁沉脸颊被他掌心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杏眼顿圆清亮,只专注地看着谢攸一个人。   罢了,他既然喜欢说,那便让他说。   等谢攸松手,宁沉就笑着靠在他肩上,撒娇一样:“我就知道你要让我闭嘴,那我就不说了。”   推不开他,索性让他靠了。   当晚回府,宁沉风风火火地指挥人搬东西,他和谢攸成婚这么久了,终于等到谢攸松口能同房睡觉,自然是越快越好,免得谢攸反悔。   他今日钓的大鱼丢进了池子里和锦鲤一起养着,鱼落了水很快适应了环境,一晃就游消失了。   夜里,宁沉抱着圆圆睡到谢攸房里,圆圆有些怕谢攸,一进门就缩到榻里不肯出来了。   宁沉倒是自来熟,自己先爬去了榻上,视线随着谢攸移动。   谢攸脱衣裳,他就跟着谢攸的手转眼睛,谢攸倒了碗茶要喝,宁沉就眼巴巴看着。   然后视线中的谢攸朝他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茶递到宁沉唇边,挑眉问他:“这眼睛怎么总盯着我看,喝不喝?”   其实宁沉不想喝,他怕喝了夜里睡不着,可是难得谢攸主动伺候他,宁沉低头,就着谢攸的手喝了一口。   他只浅浅抿了一口,抿完杯里水动都未动,谢攸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发丝,也不嫌他,就着这个杯子将茶一饮而尽。   嘴唇被润湿,宁沉仰头看着他,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没再喝一口。   以为喝了茶就该上榻,没想到谢攸又去了桌旁翻书,宁沉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身姿挺拔,透着丝漫不经心。   宁沉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谢攸没应声,在宁沉抬脚要下榻的那一刻,他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悠悠然地说:“别乱动,安生坐着。”   他总爱管着宁沉,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宁沉刚从被中探出脚就悻悻地收回,目光定在谢攸背上,看里衣透出他的背部弧度。   等得宁沉累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乖乖往被中挪,衾被遮到肩,左肩处挤了个圆圆,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睡着了。   谢攸搁下笔走到榻边,宁沉睡得很香,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宁沉滑滑的脸,白嫩透红,因为已经睡着了,他感觉到痒就伸手挠了挠,结果碰到了谢攸的手。   宁沉在空中抓了几下,抓到谢攸的手后捏了两下,眼睛也不睁地勾了勾唇,被吵醒了也不恼,只是伸手往被中拽了些,示意谢攸快些上榻。   这会儿脾气好,不像前日,因为被吵醒就要报复谢攸。   谢攸坐回榻上,手还被宁沉拉着,他躺下后,宁沉往他怀里一钻躲进谢攸怀中。   原先靠着他肩的圆圆睁眼,看见宁沉竟然倒戈,毛茸茸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惊愕,到底是骂骂咧咧地跟着靠过来了。   谢攸勾唇,伸手摸了摸宁沉的爱宠,圆圆也爱屋及乌地舔了他一口。   这小家伙倒还挺乖,心情尚好的谢攸如是想。   只是夜里就不觉得了,圆圆只怕是以为还住在东厢房,半夜睡醒蹑手蹑脚地要往床下蹦,蹦到半空中,一只大手将他捏住往榻中一丢,圆圆晕头转向,鱼是偷不了了。   从未想过搬屋会是这样的后果,圆圆悲愤交加,往宁沉身上蹭,可惜睡熟的宁沉根本不知道它今夜受了天大的委屈。   其实也不是侯府不给它吃,而是以前何遥说过圆圆不能那样多吃,所以宁沉睡前特意交代过要将窗封好,不准它再出去了。   圆圆还不知道是宁沉下的令,幽怨地盯着谢攸盯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谢攸睁眼就见一双金黄圆溜的眼睛盯着他,他心头一麻,伸手将宁沉怀里的猫捞走,以免他起早了吵宁沉睡觉。   圆圆又悲愤又无力反抗,只能踩在谢攸肩头跟他去了隔间。   谢攸在隔间净过面漱了口,改道去了书房。   早膳送至书房,谢攸还未动,圆圆已经蠢蠢欲动地够着脑袋去看,一顿膳用完,圆圆对谢攸的愤恨终于消失,乖乖地站在他肩上看他写字。   宁沉只晚起了半个时辰,屋内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匆忙洗漱过,听下人说谢攸去了书房,连饭也未吃就跟着过去了。   进门见谢攸和圆圆相处得很好,宁沉松了一口气,圆圆看见他,果断放弃了谢攸往他怀中扑。   宁沉抱着圆圆走过去,看见桌上谢攸写的大字,眼里艳羡:“你写的字好看。”   原是过几日过节,谢攸预备着写几幅字挂上,这会儿宁沉在身边,他手上晃了许久,墨汁滴在纸上成了团污渍,竟写不出来了。   谢攸放下笔,朝宁沉招手。   宁沉靠近了些,衣袖抵着衣袖,宁沉眼睛闪了闪,听见谢攸问他,“用膳没有?”   宁沉摇头。   没一会儿,膳食摆了满桌,刚刚才跟着吃过一次的圆圆又蹭上去,被谢攸无情地拉开,谢攸将猫挡在桌后,面色淡然:“它方才吃了许多。”   宁沉笑笑,柔声哄说:“乖,不吃了。”   “我呢?”谢攸俯身,手捣了下宁沉的肩,意有所指:“怎的不喂我?”   他近来不避着宁沉了,但是不知为何生出了厚脸皮,就比如现在,分明已经吃过了还要逗宁沉的乐。   宁沉抿着唇,舀了一勺粥递到谢攸唇边。   这勺子是他用过的,原以为谢攸不会吃,可他好像就是故意的,低头吃了一口,点头夸赞:“不错,再来一勺。”   若是不知道他用的早膳和宁沉的一模一样,宁沉就要信了。   他移开碗留给谢攸一团空气,“要吃自己来。”   谢攸伸手掐了掐他的脸,不逗他了。   吃饱后,宁沉转眼一望,看见自己先前挂在书房的那张纸还挂着,面上不免羞赧,毕竟他自己写的丑字挂上和谢攸一比,衬得他这字实在差了些。   谢攸也抬头看了一眼,忍着笑夸他:“写得很好。”   他这话实在是骗人,一个字都不能信,宁沉蹦过去勒他的脖子,开始翻旧账,“你还说我是模仿精?”   谢攸往后仰了些,难得示好地说:“我教你写字。”   宁沉勒他的手松了松,放下手看似很拘谨地说:“怎么教?”   谢攸招手,宁沉沿着桌案靠近他,谢攸将他拉入了怀中,右手覆上他的右手,教他捏笔,带着他写了一个字:宁。   宁沉仰头,心下飘忽,手心被他盖着动也不会动了,只能顺着他的轨迹跟着写,然后写下了另一个字:沉。   后背抵着的人比他高了许多,扶着他的手写字时要微微弯腰,宁沉靠在他胸膛,后背也跟着绷紧了。   他听见谢攸问他,“还想写什么?”   宁沉就答:“你。”   然后他被谢攸带着写了“谢攸”两字,宁沉松开手,手指抚过谢攸的字,他突然从谢攸怀里出去了,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他看过的书翻开,指着里面的一首诗告诉谢攸,“你教我写这个。”   这诗有一句是:“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   许是以为谢攸不会听他的,宁沉有些忐忑,他怕谢攸看出他的心思。   可是谢攸只是笑了笑,弯腰带着宁沉将这首诗写在纸上。   原是写门对,写着写着写成了诗,字迹还未干,宁沉很高兴地将纸拿起,比划着应该挂在何处。   下一刻,谢攸抬手帮他将纸往上挪了些,随意道:“这屋里任你挂,你喜欢挂哪儿就挂哪儿。”   可宁沉却在他怀中出神,谢攸疑惑地低头望他一眼。   微风拂动,书房外的梨花前几日开了,风一吹,满树白花发出簌簌响动。   突然,宁沉自他怀中扭过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头踮脚,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因为太焦急,他只吻到了嘴角,重重的一下,谢攸手中的纸仓促落地,在空中晃了几圈,归于平静。   谢攸愣然地看向宁沉。    第34章   恰巧刮了一阵大风,落在地上的纸被吹起,在地上滚了几圈。   立在桌上的圆圆被惊得蹦起,看看宁沉又看看谢攸,翘着尾巴跳下地。   它好奇地走到还在咔咔响的纸张一旁,迷茫地伸爪,爪子试探地落在最上方的墨迹上,又犹豫着收回爪。   宁沉方才太莽,将自己撞了个眼冒金星,发丝也跟着乱了很多。   刚才亲太快,没感觉到什么就躲开了,宁沉觉得亏,早知道希望谢攸要生气,就应该亲够本。   因为后悔,他仰着头用那双很干净的脸看着谢攸,很轻地抿了一下唇,又想往上凑,这次被谢攸躲开了。   谢攸视线下移盯着宁沉的唇,思绪也跟着乱了。   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偷袭,谢攸没对他设防,所以没能第一时间躲开。   他盯宁沉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宁沉脸上的笑也跟着僵了。   他忐忑地往后仰了些,手也不安地抓着谢攸的衣袖,可嘴上却还是要装作很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怎么了嘛,不准亲?”   他近来胆子越发大了,做了坏事不肯承认,还要去怪谢攸小气。   谢攸抬手,宁沉忙抱紧了自己的脑袋:“不许打我。”   那手落在了他后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宁沉只觉得自己被捏住了七寸,僵着脖子往前靠。   将自己埋进谢攸的怀中后,宁沉闷声闷气道:“亲都亲了,你有本事亲回来。”   他这话实在不讲理,还故意把谢攸往他的圈套中领。   谢攸冷哼一声,手上动作也跟着重了些。   后颈那大掌有些粗糙,磨在他后颈刺刺的,宁沉受不了地缩了缩,手不自觉环住了谢攸的腰。   他嘟囔道:“你别摸我,痒。”   谢攸毫不客气地回击:“准你亲我,不准我摸你?”   他既然肯开口就说明他不生气了,宁沉蹬鼻子上脸,笑若桃花,“那我准你摸你再准我亲一次好不好?”   那手就从他后颈挪开落在他头上,伸手理了理他的发丝。   将宁沉的头发理顺了,谢攸没把手拿开,那手还落在宁沉头上。   他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宁沉不满地将脑袋往上撞,刚好撞到谢攸的下巴。   脑袋被弹了一个脑瓜崩,谢攸沉声道:“再闹就出去。”   原以为他故意偷亲,谢攸对他的态度怎么也会变些,没想到一张口还是训他。   宁沉低下头,纠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再进一步,下一刻,他的手被谢攸握住,谢攸装作无事发生,握着他的手带他继续写字。   宁沉不想写了,手上挣了一下,毛笔在他手中脱落惯性地往后甩,这一甩就将宁沉的衣裳甩脏了。   他的衣裳是藕白色,墨汁粘上衣裳格外显眼,腰间那一朵桃花也被沾了墨,宁沉苦着脸用帕子擦了几下,没擦干净。   一旁的宝才忙跑上前帮他擦,他手上动作急,以至于不知何时将侯爷给撞开了。   宝才弯着腰帮宁沉擦,擦着擦着咂摸出不对,做了个要哭的表情看着宁沉,哭唧唧道:“公子,我刚才好像撞到了侯爷。”   下一刻,他的腿被谢攸抬脚轻轻踢了一下,宝才尖叫一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公子,你要替我求情啊,救我……”   人跑了声音还在,宁沉抿着唇笑,脸颊突然被捏了下,谢攸幽幽道:“好笑?”   “不好笑。”宁沉连连摇头,他主动朝谢攸走了一步。   他说着就用手肘碰了碰谢攸,一侧身就要往他怀里靠,谢攸一躲,他失了支撑差点摔了,扶着桌才站稳。   完全没想到谢攸这样无情,他愤愤地踢一脚地毯,转身要走。   腰上被紧紧环住,宁沉落入谢攸怀中,谢攸下巴抵着他的肩,带着丝笑说他,“我还没说话,你又要急。”   难得谢攸主动抱他,这么一抱就将人哄好了,宁沉缩在他怀里,低声谴责他:“你总这样,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   地上的毛笔被捡起,谢攸不紧不慢地磨墨,开口道:“再过几月你就十九了,还这么小孩子气。”   难为他还记得宁沉的生辰,宁沉不情不愿地伸手捣了捣他,像是挣扎,但也就一下,宁沉嘀咕:“你嫌我?”   谢攸挑眉,“我说一句嫌,你能当场哭给我看。”   他知道宁沉的性子,不记仇,但心情都写在脸上,谁都能看透。   折腾了这么些回,谢攸也怕他哭。   现如今顺着他说话,他就能很欢喜。   讲到生辰,宁沉仰头问他,“你的生辰是何时?”   谢攸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十月初七。”   那时候宁沉还未嫁给他,自然是不能同他一起过生辰。   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但宁沉又很快自己哄好了自己,他朝谢攸嫣然一笑,“那今年你陪我过生辰,我也陪你过。”   他的承诺是郑重其事地说出来的,很执着地看着谢攸要他一个回答:“好不好?”   谢攸点头,很突然地伸手蒙住了宁沉的眼。   他手不断磨着宁沉的发丝,轻揉了几下,不动了。   宁沉伸手扒他,见扒不开,他叹了口气,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很不满意地抬脚踢了谢攸一脚,问他:“你怎么总喜欢蒙我眼,让我蒙你试试?”   他说着就伸手去碰谢攸的脸,怕戳了谢攸,他很小心地往上探去,摸到了谢攸高挺的鼻梁。   而后,宁沉手慢慢地往上挪,又伸手盖住谢攸的眼。   他需要把手往上够才能蒙住谢攸,手伸久了有些累,宁沉松了手,觉得这样你来我往的蒙眼实在幼稚。   他松了手谢攸却不松,宁沉视线受阻,看不见谢攸那如狼般犀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   他咬了咬下唇,兴许是今日气氛实在太好,他问出了自己想了很久很久的问题。   “你的字是什么?”   大夏男子及冠后取字,他只知道谢攸的名,不知道他的字。   没嫁入侯府前,他偶然几次遇见谢攸,想了很久的开场白,可是从来没有机会去问。   成婚后是不敢问,他怕谢攸不告诉他。   这次是他冲动了,问完以后宁沉就很快低下头,犹豫着说:“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   他想不出一个好的找补的话,因为他很想知道。   谢攸的手还蒙着他的眼,带着他转了个身,右手被谢攸握住,他拿着笔握着宁沉,写下两个字。   蒙着他眼的手放开了,宁沉被光亮刺得闭眼,一点都等不了地睁眼,手指抚于墨边,墨迹未干,连带着他的手也跟着弄脏了。   纸上两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宁沉摸着那字,如摸着谢攸的人。   他出神地摸了很久,回头要将谢攸刻在心中一样,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   他喃喃道:“谢敛雾。”   他说完就勾着谢攸的脖子将他勾低了些,有那么一瞬间,谢攸以为宁沉又要吻他,但是没有。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错,宁沉笑着说:“我问到了。”   谢攸取字四年后,他终于知晓。   所有王公子弟都知道的字,他时隔四年才知晓。   谢攸大概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好像有些惊讶,因为他的字很多熟识他的人都叫过,宁沉应该是知道的。   可是他转而想到,宁沉几乎没见过他的好友,也没机会坐下来说几句话。   唯一见过的赵越,也只是匆匆一面。   宁沉是被他剥离在生活之外的,若不是一纸婚书,他们对对方一无所知。   谢攸抬手,捧起了宁沉的脸,他不知道宁沉为什么看起来很伤心,所以绞尽脑汁安慰他,“再过一年零两个月就是你及冠,到时我帮你取字好不好?”   宁沉却摇头,他说:“我自己取。”说悄悄话一样告诉谢攸,“你会是第一个知晓的。”   其实不该他自己取,宁沉上还有长辈,只是那长辈宁沉不肯认罢了。   可是再不合规矩,也只是谢攸一句话的事。   这是他们隐秘的约定,谢攸点头,说好。   门对写到一半搁置了,谢攸被宁沉缠着说话,宁沉像是要把他所有的过往都问遍一样,缠着谢攸说了一整日的话。   他问谢攸出征时的事,问谢攸在学堂时的事,又问他练武的事。   难得的是,谢攸竟然不反感,一一答了。   到了夜里,宁沉还扒拉着谢攸的衣裳不肯睡觉,已经戌时,平常这个点宁沉早就睡过去了。   谢攸坐起身,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宁沉的唇,他俯身靠近宁沉,平视着宁沉说:“你问了这么多我的事情,怎么不说说自己?”   宁沉嘟囔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   “不。”谢攸伸手捏着他的唇,问他:“你该讲讲,为何宁府的人这样欺负你,你又是怎么认识的何遥,还有,连自己活不活都成问题,你又为什么养了一只猫?”   他的话如连珠串般戳向宁沉,宁沉眼神躲避了一下,他仰头想去亲谢攸,没碰到。   宁沉心不在焉,“我想睡了。”   “不准睡。”谢攸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准他睡了。   先前不肯睡,如今想睡也睡不成,宁沉被他逼问,难得没了那欢快的样子。   他抬手去扯谢攸的衣裳,一翻身就跨到谢攸腰间,他笑嘻嘻地说:“春宵苦短,我们该干正事啊,谢敛雾。”   说着,他的手就往下探,不知抓到了什么,谢攸倏地绷紧了腰。    第35章   见状,宁沉唇角扬起,他趴在谢攸胸口,以一个很依赖的姿态注视着谢攸。   如愿等到那双大掌掐紧了他的腰,宁沉朝他会心一笑,结果下一刻就被谢攸掐着腰从他身上抱了下去。   他还欲再起身,谢攸翻身将他压在榻上,和寻常一样的语气,“别闹。”   宁沉的双腿愤愤地踢了两下,他反驳谢攸:“我哪里闹了?”   他咬着下唇,不服输地去扯谢攸的衣裳,还未伸过去就被谢攸半路截了,谢攸像是和他商量,可话却不容质疑:“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宁沉仰头,双眼幽怨地盯着谢攸。   两人紧紧贴着,什么反应都瞒不过对方,谢攸轻柔地抚过宁沉的脸,像是哄,“你年纪还小,怎么总想着这样的事。”   寻常男子这个年纪也该谈婚论嫁了,可谢攸总觉得宁沉年纪尚小,还未及冠就嫁给了他。   许是宁沉实在怨怼,他俯身,手指碰着宁沉的发丝往后揽,:“再说,你这身体时不时就病着,我要是真和你同房,只怕你又要病。”   “我哪有这么脆弱。”宁沉小声嚷嚷。   这话说得心虚,他病了好几次,稍不注意就伤了病了,谢攸一直看在眼里的。   “急什么?”谢攸轻笑,“早晚的事,怎么非急于一时呢?是不是?”   他这话像是给了宁沉一记定心丸,宁沉没那么怨了,很好哄地往上伸手去抱谢攸,“那你可答应我了,以后……”   他有些羞地仰头,没敢碰谢攸的唇,转而去碰他的脸颊,蜻蜓点水般印下一个吻,偏开头装作无事发生。   头顶上传来闷笑,胸腔的震动都传递给了对方,宁沉羞恼道:“笑什么?”   “不笑了。”谢攸纵容地止住笑。   刚才不敢压实了,他重,怕压得宁沉不舒服,他是用手撑着大半的体重。   这会儿宁沉不生气了,他从宁沉身上下来,将被角盖好,哄他,“睡吧。”   宁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他被谢攸绕进去了,又被拒绝了一次,饶是他想再旧事重提也没机会了。   他瞪着眼睛望着床边的纱幔,耳边传来一声很轻地叹息,谢攸问他:“睡不着?”   宁沉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身旁的人动了,谢攸起身,弯下身子在宁沉唇上啄吻一下,触感很软,很短暂。   宁沉没回过神,望着谢攸发愣。   半晌,他呢喃道:“你这样我更睡不着了。”   谢攸沉默了一会儿,“那该如何?”   宁沉也不知道,他也跟着坐起身,从榻上爬到谢攸怀中,将自己完全放进谢攸怀里他才安心。   他近来很喜欢黏着谢攸,随时要他抱着,这没来由的撒娇让谢攸都愣了神,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失笑道:“怎么了?”   宁沉在他怀中摇头,他感觉自己心跳得极快,此时只好抓着点什么才好,他手揪着谢攸的发,闷闷地说:“我总觉得很不真实。”   他在谢攸怀里蹭了蹭,“你对我的好很不真实,怎么先前对我这么坏,如今又这么好呢?”   他只觉得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惊了他,头埋在谢攸胸口,吐息灼热,“你是不是在骗我,想对我好,然后……”   谢攸伸手捏住了他的后颈,带着些许咬牙切齿:“你污蔑人上瘾了是不是?对你好你还不肯?”   宁沉不说话了,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这夜太静,以至于一点细微的情绪都无限放大,不知是被谢攸拒绝还是什么,他总觉得委屈。   明明谢攸给他的解释也很合理,可他就是钻了牛角尖。   他靠在谢攸怀中,听谢攸的低语,“先前对你不好,是我的错,以后不那样对你了,好不好?”   “别总把我想这么坏。”谢攸笑着捏了捏他的后颈,“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宁沉只顾着点头,他没听见谢攸说了什么,只顾着点头了。   后来,谢攸把他从榻上抱了起来,他不重,谢攸单手就能把他抱得稳稳当当,床上的圆圆见他们起了,也跟着跳下榻。   宁沉被谢攸放在了桌案上,他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袍,局促地坐在桌上。   他身上披了层月光,一半被月光照亮,一半隐在暗处,只能让谢攸看见。   谢攸伸手将他的头发从上顺到下,忽然问他,“是因为当初大婚那日吗?”   本该是洞房花烛夜,却把初来乍到的他一个人丢下了。   宁沉的不安,来自于他长久的忽视。   谢攸伸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发,发觉自己找不出话来解释。   当初仓促成婚,他没来得及了解宁沉,也不屑了解,现在再想问,宁沉已经不肯告诉他了。   他对宁沉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所以宁沉不信任他。   可宁沉却摇了摇头,他看起来一点都没记谢攸的仇,伸手环住谢攸的腰,靠在他胸口说:“我不怨你,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计较。”   他仰头,对谢攸抿唇,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你把我从宁府救了出来,我应该谢谢你。”   可马上他就画风一转,双腿环住谢攸的腰,可怜巴巴地说:“我年纪不小了,可以的。”   他好像把同房当成了自己的目标,仿佛只要这样了谢攸就不会丢下他,就肯继续对他好了。   他没什么能给谢攸的,只有他自己。   他们像是陷入了死胡同,宁沉说着要爬上去,谢攸说要原路返回。   他坐在桌上,比谢攸低了很多,仰头眼巴巴地看着谢攸,谢攸头一回觉得束手无策。   他的手挪到了宁沉的脸上,双手捧着宁沉的脸,俯身与他平视,最终还是谢攸先妥协了。   “明日我让大夫给你瞧瞧,若是大夫说可以就同房,好不好?”   他一退再退,什么都依着宁沉了,只盼着宁沉能少难过些。   他退一步,宁沉就顺杆往上爬,嘀咕道:“我怎么能信你,若是你提前与大夫串通好了可怎么办?”   “我是那样的人吗?”谢攸拧眉。   宁沉无辜地瞧着他,谢攸拿他没办法了,“那你要谁来帮你看?”   宁沉立马就说:“何遥。”   原以为谢攸一纵再纵,应该这也纵着他去了,没成想谢攸朝他勾了勾唇,冷漠回绝:“不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何遥是一伙的。”   谢攸冷笑道:“你说什么他听什么,之前他给你开的那些药对你身体有害,我没找他的不是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两人毫不退让,宁沉先没辙,气冲冲地跳下桌。   他是被抱过来的,没穿鞋,但脚都还未沾到地就被谢攸腾空抱起,谢攸无奈道:“你又生气。”   “你那儿叫一个何遥,我这儿也叫一个,成不成?”他是真的一退再退,什么都听了宁沉的了。   就这样宁沉还不满意,他撇开头,很不满地在谢攸怀里乱挣,“放开我,我不信你了。”   他挣得力气有些大,以至于谢攸抱着他被手抓了几下,宁沉愣怔地收回手,弯腰埋进谢攸怀里,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   他挠人都没什么力道,谢攸不在乎,抱着他回到床前。   宁沉上了床又要下去,谢攸伸手按住了他,“好,我答应你。”   他妥协了,“明日我派人去请他过来。”   得了谢攸的准允,宁沉终于安分,他躺在榻上,一只手紧紧拉着谢攸的袖子:“那你可要答应我,我只要何遥一个,别的都不要。”   这话说得腻歪,谢攸难免吃味,俯身过去勾着腰问宁沉:“那若是我和何遥,你选谁?”   宁沉眼睛滴溜一转,:“那你说嘛,你让我选谁我就选谁?”   他这水端得平,谢攸想狠捏一把他的脸,临了没下得去手,轻轻捏了一下就作罢。   答应了宁沉这事儿,宁沉没再闹着不睡,乖乖睡去了。   他睡着了很乖,哪里像方才那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谢攸轻叹,指尖是宁沉的发丝,他的头发是纯黑色,乌亮还透着光泽,也不知是没灯的缘故还是怎么,谢攸总觉得这几日有些黄,他手里这几根头发甚至还开了叉。   谢攸蹙眉,心想是不是谁怠慢了他,不然这好好的头发怎么养成了这般模样。   梦中的宁沉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捏着他的头发了,转了个身,谢攸手中的那根头发也跟着跑了。   何遥是第二日一早来的,那会儿宁沉刚用完早膳,他知道何遥要来,吃饭都快了些。   刚吃完,下人来通禀,说何遥来了。   是在书房见的面,谢攸见了何遥,开口道:“劳烦你帮宁沉把脉,我……”   还未说完,谢攸被宁沉推着背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说:“你出去吧,我怕你收买何遥。”   这话好没道理,偏偏谢攸还不能和他对着干,什么都没没弄明白就被赶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宁沉何遥,何遥眉头紧锁:“你……”   他看了宁沉一眼,二话不说伸手去把他的脉,宁沉蔫蔫地缩在椅子里,看着何遥表情越来越不对,他紧咬着唇低下头。   何遥突然抓紧了他的手:“你这…什么时候察觉不对的?”   宁沉垂下眼,闷闷道:“就这几日。”   他不抱什么希望地看向何遥,“能治么?”   何遥皱眉,没回话。   宁沉就好像明白了,他自顾自道:“我想着,你帮我骗谢攸说我很健康,这样就……”   没说完,何遥打断了他,语气不善:“你疯了?”    第36章   宁沉是会把脉的,他自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请何遥来也只是再确认一下罢了。   原先他身体不好,就是因为当年出生时不足月落下的病根,何遥一直给他开药,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是能暂且稳住的。   可这回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他的脉象却走向了一个很糟糕的方向。   何遥半蹲在原地,他刚才没忍住骂了宁沉一通,脸色实在难看,把着宁沉的手看了很久,他突然道:“跟我去雍州,你这病我治不了,我师父能治。”   宁沉猝然收回手,这种时候了,他还犹豫着说:“你没其他办法么,我不想去。”   “为什么?”何遥面色冷然,“为了侯爷?”   何遥气道:“命都要没了,你和我说你不肯走?”   宁沉无端地望着窗外出了神,冬日到了尾声,墙角的梨花开得正盛,他和谢攸的关系也随着春意的到来慢慢融化。   理智告诉他马上就要和何遥走,可他又舍不得,舍不得谢攸,他怕自己去了就回不来了。   雍州路远,若是他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以后和谢攸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这么严重的情况了,他竟还心不在焉,何遥怒火中烧,站起身指着门外道:“你不肯说,我去替你说,今日不论如何我都要将你带走!”   他站起身要往外走,背后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拉扯力道,何遥转头,没好气道:“做什么?你就算求情也是没用的。”   宁沉眼睛睁得圆圆的,唇角微微抿起,软声道:“何遥,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   何遥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拉着脸坐下了。   他将桌上的茶杯重重敲了敲,警告一般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宁沉像是被他吓到,往后缩了缩肩,垂着头任人宰割一样低声说:“何遥,我好不容易才和侯爷重归于好,你不能治的病,若是你师父也治不好呢?”   他又被何遥瞪了,小声嘟囔:“我怕呀。”   他每次一这样何遥就拿他没办法,看着软乎听话,实际上心里主意大,几匹马都拉不回来。   何遥差点要被他的歪理气笑,指节敲着桌说一些吓唬人的话,“你怕你到时候去了就见不着他,那你怎么不想想,若是原本能治,治好了你还能和他相守几十年。”   何遥阴恻恻地笑:“若是不治,你就啪一下死了,你不觉得亏?”   他故意往宁沉心窝戳,宁沉幽怨地瞧他一眼,声音弱得紧,“我知道的。”   他吸了吸鼻子,又继续说:“我知道的,我只是……”   肩膀突然被晃了晃,何遥盯着他,笃定道:“你既然说你家侯爷如今待你很好,那不如你就告诉他,到时候去雍州就让他陪你去,这样可行?”   宁沉很缓慢地抬头,盯着何遥看了一会儿,像突然被他点醒了一样,说:“是哦。”   可他说这话时,眼睛飘忽不定,像是没有焦距一样看着前方,何遥大概猜到了。   他没信心。   他不信自己一句话谢攸就肯陪着他去雍州,即便是因为要治病。   何遥看着宁沉,突然觉得荒谬,他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一样,不可置信又怒其不争地骂道:“你失心疯了?”   他掐着宁沉的肩,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使劲晃他,咬牙道:“这就是你说的他对你很好?好到你出了事却不敢找他?宁沉,醒醒吧!”   宁沉僵硬地朝他露出一个笑,咧嘴的动作毫无感情,他安抚何遥,“我没疯,我很清醒,你再给我几日,我一定跟你走。”   何遥半信半疑,“这可是你说的,我最多给你三日,到时候你若是不走,我亲自来侯府带你走。”   宁沉连忙点头,又讨价还价:“七日吧,我想陪侯爷一起守岁完再走。”   何遥想拒绝的,可是宁沉眼巴巴地睁着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看他,何遥登时说不出话了。   他冷着脸替宁沉把了脉,估摸着晚几日问题不大,到底是点了头。   只是这脉象容不得他疏忽,何遥说:“我开个方子给你,你这几日按着药方喝药,每日都得喝。”   宁沉得寸进尺,伸手拉着何遥的袖子,“你替我熬好,我让宝才去拿好不好?在侯府煎药,下人会告诉侯爷的。”   何遥肺都要气炸,偏偏拿宁沉没办法,指着他念了半天,愤而甩袖,到底也是同意了。   书房门开,谢攸不在门外,方才宁沉怕他听了去,把人赶回厢房了。   他不在也好,免得遇上了何遥会露馅,宁沉忙带着他往外走。   但走到东院,谢攸还是来了。   谢攸追上他们,冲何遥点头,伸手拉了宁沉的手,礼貌地问何遥:“他身子如何?”   宁沉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何遥一时恼怒就说了出来,谢攸火眼金睛,他也不敢明着朝何遥使眼色,只轻轻抬眼看何遥一眼。   他朝何遥笑了笑,那笑不达眼底。   何遥看着谢攸,半晌没说话,直到宁沉催促地说:“你想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何遥想替宁沉告诉侯爷,实在不行就放过宁沉吧,若是对他还有一丝真情,就放他一条生路。   可他看见宁沉满眼依恋地看着谢攸时,他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吞回去了。   宁沉喜欢谢攸,他再插手也是无用。   何遥故作镇定道:“他无碍。”   谢攸点头,开玩笑一样,“你和宁沉关系好,总觉得你会和他串通好骗我。”   何遥翻了个白眼,语气很冲:“侯爷若是不信,大可再找人来替他瞧,何必听我的。”   侯府的廊道很长,房檐种了爬墙虎,翠绿的枝条垂落,即便是冬日也不枯萎。   这路好像很长,宁沉感觉走了很久很久,他听见谢攸说:“宁沉的朋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还有一事,我得问明白。”   谢攸步子停下,翠绿的竹叶缀在他身后,谢攸亲昵地将宁沉往怀里揽了些,郑重其事地说,“我想问的是,宁沉的身子能不能同房?”   许是没想到都这样了谢攸竟然问这样的问题,何遥瞪大眼,一点就着,竟然和侯爷呛起来了,“这事你竟然问我,宁沉身子如何,能不能同房,你不清楚吗?”   宁沉脸色一凝,连忙上前想去拉何遥,免得他继续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可是人还没上前,被谢攸揽着腰给拦了回去。   实在没办法,宁沉只能开口:“何遥,你别这么说,是我让侯爷问的。”   何遥还不罢休,继续骂道:“就他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你问我能不能同房?”   自打生下来就尊贵无比的小侯爷哪里被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可被骂了他也不恼,只说:“我知道了。”   这反而让让何遥一腔怒火无处可发,只能住了口,勉强朝宁沉瞥去一眼,意思是让他记住七日后的约定。   侯府下人恭恭敬敬地将何遥请了回去,临走前,何遥愤愤地踹了一脚侯府大门。   宁沉看得心里发怵,手心冒出冷汗,谢攸拿了帕子帮他擦了擦,笑着打趣他:“怎么这么多汗,怕我把那何遥拖回来打几大板?”   手掌被猛地攥住,宁沉连着帕子一起攥了,眼里紧张都藏不住,声音有些结巴:“侯爷,你,何遥无心冒犯……”   唇边突然被谢攸伸出食指按住,谢攸轻声道:“无事,我还不至于计较这个。”   他将宁沉手心擦干,摸了摸他的头,宁沉抬着头定定地盯着他。   谢攸展颜一笑,“怎么?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十恶不赦的人,怕我做什么?”   宁沉摇头,很乖地搂住谢攸的腰,将头埋在他身前,“我不怕你,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怕你?”   他这副样子让谢攸心都跟着化了,伸手轻抚着宁沉的背,忍不住笑着说:“真不怕我?那怎么手心都是汗?”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让宁沉绷紧了一瞬,只一瞬,宁沉很快放松下来。   谢攸疑惑地抬起宁沉的下巴,宁沉脸软乎的,捏起来如白面团子般软。   如今谢攸大拇指陷进宁沉脸颊,狐疑道:“你是不是使什么坏?”   他说着就伸手去搜宁沉的身,唯恐何遥又给他塞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手上没个轻重,宁沉的衣裳都被扯乱了。   他朝四周看了一圈,看见有个下人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宁沉没辙了,好声好气地说:“不要在这儿,回房再说。”   将宁沉全身上下搜过一遍,除去谢攸送他的玉和荷包手帕,是真的没其他东西了。   谢攸方才将人上下搜过一通,这就把人惹恼了,宁沉缩在榻里,只占了最里头的一个角落,腿边窝着猫,如出一辙地扭着头不理谢攸了。   谢攸失笑,站在榻边哄宁沉出来,“好,不该搜你身,若是生气,你也来搜我?”   宁沉扭头,朝他勾了勾手指。   刚上榻,宁沉直往他怀中扑,谢攸伸手拦开他的手指,宁沉试了下,发现力气比不过谢攸,于是仰头去亲他。   宁沉以往总是主动,是以谢攸没察觉到不对,宁沉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舌尖,是试探,含羞带怯地勾着谢攸。   到底是没忍住,把宁沉揽入怀中,任由宁沉坐在他腿上勾着他陷入浓浓欲海。   宁沉亲人也不安分,手勾着谢攸的腰带,刚想扯,谢攸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他眼底墨色深重,看着宁沉的眼里分明是有那个意思的,可是他还是没让宁沉继续。   他声音有些哑,手掌抚着宁沉的腰,嗓音含着笑:“闹什么,方才何遥说过什么你忘了,不准同房,你是不是希望下次见面,他又指着我鼻子骂?”   宁沉蜷了下手,声音委屈,“你就听他的,不听我的。”   谢攸“噗嗤”一笑,压着他将人压在榻上,给自己正名:“又给我扣黑锅,你若是大夫,我自然听你的,是不是?”   宁沉偏头,恼了。   他伸手想推开谢攸,可临了又舍不得,埋进他怀里紧紧抱紧了人。   很久之后,谢攸感觉自己胸口那处的布料被晕湿了。   他伸手顺着宁沉的发,没来由地觉得心口也跟着堵,他蹙眉道:“我总觉得,你今日不大对劲。”    第37章   他伸手去挑宁沉的下巴,宁沉埋着头不让他看,像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唯恐被谢攸瞧见了他的脆弱。   可谢攸轻哄了几声,他抵抗的动作稍稍轻了些,谢攸抬起他下巴,果然看见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怎么委屈成这样?”   这委屈来得突然,谢攸思来想去,轻声道:“怎么了,和我说说,哪里委屈了?”   宁沉睁着盈满泪水的眼睛看他,很想就这么全都告诉谢攸,和他诉说自己的害怕,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去雍州。   可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平日里一件小事惹了他不开心也要找谢攸告状,难得有一回竟然想瞒住谢攸。   他含着泪,一咬牙撒了谎,声音哽咽地说:“你方才不肯听我的。”   谢攸拿了帕子将他脸上的泪擦去,声音沉缓:“等你身子养好了,我自然是听你的。”   “我请大夫来给你开药,先吃药再说其他,如何?”他伸手捧着宁沉的脸,很珍惜一样揉了揉。   宁沉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何遥给我开过药了,不用了。”   “开了什么?”谢攸问。   宁沉伸手去推他胸口,话里还带着丝傲娇,“说了你也不知道。”   这像是哄好了,至少没再哭了,还有空打趣谢攸。   “好,我不知道。”谢攸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手像是摸不够一样在宁沉脸蛋上滑来滑去,贴近了些说:“脸都哭红了,像是我欺负了你。”   宁沉倏地抬头,嘟囔道:“本就是你欺负了我。”   他污蔑人越来越熟练了,谢攸笑着抱紧了他,拿他没办法一样叹了一声。   原想着好好哄人,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外头的侍卫说:“侯爷,宫中急召。”   谢攸眼神一凝,怀中的宁沉察觉不对,从他怀中冒头往门外望,他也跟着担忧,“怎么了?”   谢攸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没事,你在府中乖乖等我。”   急匆匆换了身衣裳,谢攸坐上马车入宫。   白日宝才去了趟药铺领了药回来,用暖水釜装了药递给宁沉。   怕药凉了,宝才不敢耽搁,一路跑得飞快,这药送到宁沉手里还是热的,他小口喝药的时候,宝才站在他身旁欲言又止,“公子,我总觉得你不太对。”   宁沉喝下一口药,面不改色道:“有什么不对,你别咒我。”   宝才连忙摇头:“没有,公子,我自然是希望你健健康康。”   他说完宁沉刚好喝完药,刚要接过碗,宁沉又突然收回手。   他走到茶桌前,倒了一碗茶水将碗洗干净才将碗拿给宝才,偏开头轻咳道:“好了,拿走吧。”   宝才一头雾水地接过碗,一整个下午都在想这事情,临用晚膳前,他突然凑到宁沉身前,“公子,你不会又要背着侯爷喝补药吧?这可不能喝,若是侯爷发现了,必定要找你的不是。”   宁沉奇怪地瞧他一眼,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想什么呢,这药是寻常的补药,侯爷是知道的。”   宝才“哦”一声,看着宁沉心不在焉地动筷子,忍不住问:“公子,这菜不合胃口?想吃什么?我让膳房再做些。”   宁沉问:“侯爷怎么还没回来?”   原以为晚膳前怎么也能回来,可他等得心焦,眼看着天都黑了,他更是成了个望夫石。   他和谢攸如今是见一天少一天,和何遥约定了七日,进一趟宫就少了一日,若是后几日还要进宫,他该如何同谢攸说。   饭也吃不下了,宁沉将碗一推,“我等侯爷回来一起吃吧,吃不下。”   回府时已经是亥时,谢攸进府就听了下人来报,说宁沉今晚没吃饭。   叫膳房去把备好的菜送进屋,谢攸大步走回屋。   一推门就看见宁沉蜷缩着身体窝成一团躺在榻上,听见有声响,宁沉连忙回过头。   看见是谢攸,他拖长了声音抱怨:“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   谢攸披风都未脱就走过去,刚想伸手去抱宁沉,顾忌着自己刚回来带了一身寒气,手还未伸出去就收回。   谁想到宁沉却不在乎,只穿了里衣就往他怀里扑。   他身上热乎乎的,抱着谢攸打了个哆嗦,谢攸失笑,“怕冷还抱我,松手。”   宁沉语气含糊,“不松。”   谢攸开口吓唬他,“抱了明日发热可别怪我,再过几日是除夕,难不成你想在榻上病着过?”   这样说了宁沉也不松手,他慢吞吞地从衾被里将热乎的汤婆子拿出来,放在自己肚子处,让谢攸抱着。   这样谢攸一手拿着汤婆子,另一手还抱着他,既不至于冻着也可以继续抱了。   谢攸愣愣地看着他做这些,手里是暖乎乎的汤婆子,怀里是热乎的宁沉,他心里熨帖,手抚着宁沉的被,压低了声音问:“晚上是不是没用膳,我一不在府里你就不听话了,连饭都不肯吃了。”   宁沉抬头,似乎是想为自己辩解,开口却是:“你不陪我吃。”   “我在宫里,怎么陪你吃?”谢攸笑着拍拍宁沉的背,“好了,不闹,起来吃些再睡。”   怕宁沉吃多了睡不着,厨房做的宵夜都是些清淡的菜色,鱼片粥,鸽子汤,乳饼……   宁沉埋头喝汤,胃里跟着暖洋洋的,心情也好了些。   他端着碗,举起勺子喂谢攸两口,谢攸低头喝了,喝完催促他:“你吃,晚上什么都不吃,也不怕饿出病来。”   宁沉小声反驳:“吃了的,只是吃得不多。”   然后脸颊被谢攸掐了掐,谢攸咬牙,“还顶嘴?你今日吃了多少,我能不知道?”   他这样子实在凶,宁沉没胆子再说了,被谢攸盯着,只能埋头吃了好多。   等他吃完了,谢攸才起身去偏房沐浴。   宁沉点头,巴巴地跟着他去了偏房,路上似乎是好奇地问谢攸:“你今日进宫做什么?”   闻言,谢攸随意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北疆那儿最近有些动荡。”   偏房浴桶已经备好,正冒着热气,谢攸回头,忍不住笑了:“跟着我作甚?”   宁沉没有要回去的动作,只是又跟着他走,站在浴桶边说:“我伺候你沐浴。”   谢攸惊奇地瞧他一眼,笑了,他朝宁沉伸手,宁沉凑过去。   下一刻,脸颊被谢攸揪了,谢攸笑着说:“宁小沉,你心虚不虚,你伺候我?我不伺候你就算好了。”   宁沉脸颊鼓起一团,被谢攸揪着就往后退,他瞧着谢攸实在过分,忍不住道:“你小看我。”   人怎么也赶不走,索性偏房不冷,谢攸也没硬要赶他走。   他当着宁沉的面脱衣裳,宁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竟看得谢攸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他脱得只剩下里衣,余光看见宁沉还盯着他瞧,气笑了,他问:“好看么?”   宁沉连连点头。   谢攸伸手掐住他的脸:“转过身去。”   宁沉就说:“不转。”   只听“刺啦”一声,谢攸将什么东西撕了,宁沉还未看清,眼前突然被一片黑覆盖,谢攸将他眼睛蒙了,还打了个死结。   等他挣扎着将布条拿走,谢攸已经躺进了浴桶中。   宁沉哪里这么吃瘪过,怨念地趴在浴桶边上,低头往里瞧。   看不大清楚,但能大致看到个轮廓,宁沉伸手将雾气打散,正要再看,下巴突然被一只手拧开了。   谢攸咬牙:“你知不知道自己像个流氓?”   他下巴被谢攸湿了的手掐着,水滴顺着颈流入衣襟内,起初是热的,时间久了就变凉了。   衣裳贴着不舒服,又是凉的,宁沉难受地躲了一下。   谢攸收手,往后靠了些,拿他无奈一样:“回去。”   然后那脑袋又凑过来了,盯着桶看了一会儿,又盯着谢攸看了一会儿。   饶是谢攸也被他盯得没脾气了,最后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任他看了。   他沐浴,宁沉在一旁看,偶尔给他递个皂团,眼睛一眨也不眨,唯恐错过了什么。   他长了记性,所以在谢攸出浴时,特意站得远了些,以免又一次被遮了眼。   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他听见谢攸低低笑道:“你真是我祖宗。”   谢攸从桶中站起来了,估摸着是故意防着他,背过身不让他看。   宁沉只能看见他光裸的脊背,结实有力的大腿,其余都被浴桶挡住了。   他正要转过去看,谢攸回头,隔空朝他一点:“你最好别动。”   宁沉没听他的,绕过去了。   谢攸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一万倍,紧致的腹部肌肉,动作时手臂绷紧,宁沉视线下移动,谢攸用绤巾将下身围了起来。   宁沉遗憾地收回视线,见谢攸淡淡地撇他一眼,薄唇紧抿,面上看起来不大愉快地穿上了衣裳。   宁沉敏锐地察觉了不对,他迟疑地往前一步,眼前衣袍突然遮了眼,谢攸穿上了衣裳,也不和他说话,径直往外走。   只迟疑了一瞬,宁沉迈步跟着他往外走。   他跟着沉默的谢攸回到里屋,犹豫着问:“你生气了吗?”   谢攸没回话,他就自顾自道:“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前面的人突然回过头,谢攸没来由地问:“你衣裳方才也湿了?”   宁沉点头。   谢攸一挑眉,使坏地说,“既然你都看光我了,礼尚往来,你也将衣裳换了。”   他一字一顿,“当着我的面换。”    第38章   分明他方才也是这么看谢攸的,可当谢攸要看他时,宁沉就咬着唇,垂着眼睛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他抬头慌乱地瞥谢攸一眼,而后将手落在自己腰间。   他竟然真的要脱衣裳。   那双手细白修长,解衣裳的时候如同被逼迫一样,指节都压得发白,他一声不吭将衣裳扯开,露出半截白得晃眼的锁骨。   他太瘦了,锁骨骨节凸起,若不是这身雪白的肤色,活脱脱像个难民。   衣裳刚扯到肩头,露出浑圆的肩,身上被罩了一件外袍,是谢攸的衣裳。   那衣裳太长,盖在他身上都拖地了,宁沉垂着头将衣裳往上提了提。   然后谢攸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叫你脱你就脱,这么没脾气?”   谢攸敲得不重,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而已,宁沉仰头,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被欺负得狠了,望着人的眼睛都带着股楚楚可怜的意味。   谢攸欲言又止,最后拇指抹了抹他的眼角,手指是干的,没哭。   谢攸差点气笑,为自己鸣不平道:“你将我都看光了,我没委屈,你倒是委屈上了?”   宁沉嗫喏着想开口,谢攸眼一横,“说。”   宁沉就开了口,声音微弱,“我也可以给你看,是你不愿。”   大多数时候,谢攸都觉得宁沉好像不知道羞字怎么写,他直白又热烈,喜欢什么就把什么挂在嘴边,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感到羞耻。   很少会有人这么被人看着却不被触动,谢攸拿了件里衣递给宁沉,将宁沉身上的衣裳紧了紧,指指床榻那头:“进去换。”   宁沉不甘地抬头,好像真的觉得自己该脱,欲要拿开谢攸的外袍,这时候,谢攸睨他一眼,“听话。”   榻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宁沉动作很快,换好了衣裳就朝外喊。   谢攸余光瞧了一眼,见他是真的安分换好了衣裳才进去。   宁沉今夜被他几次三番拒绝,不太高兴地躺在榻上,谢攸上榻也不动一下,侧过身装矜持。   没矜持多久,腰间环上一双手,他被迫滚进谢攸怀中,愣然地看着他。   谢攸笑他,“又恼了?”   他一笑,宁沉反倒不气了,顺势抱着他,头埋在他怀中不动了。   他想问问谢攸过几日能不能抽出空来和他一起去雍州,可一开口就是迂回的问话,“你今日进宫怎么这么久?”   谢攸和他解释:“北疆近来不大太平,胡人最近几次三番越界,只怕是要开战,朝中派了人过去,我此去就是为了商讨此事。”   宁沉点头,环着他的手松了些,问他:“那你过几日是不是也要去北疆?”   谢攸声音带了丝困倦,“不一定,若是情况不那么危急,就还用不上我,有忠勇将军坐镇,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宁沉却突然有些急,他翻身坐起,摇晃了一下快要睡过去的谢攸,等把他摇醒,看见谢攸眉头微抬,问他,“闹什么?”   “没闹。”宁沉还是坐着,他落在谢攸身上的手往后躲,声音有些闷:“若是情况危急,你还是要去北疆,是不是?”   他知道的,谢攸若是真的要去,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到时即便宁沉想等他回来,他的身体也等不了。   可谢攸没看出他的犹豫,唇角微扬着将他往怀里搂,轻佻地道:“舍不得我?那我不去。”   他这话分明是诓人,可宁沉信了他,趴在他怀中往上瞧,“我说不准你去,你是不是就真的不去了?”   谢攸睁眼,对上一双含着亮光的眼睛,宁沉正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谢攸抬手摸了一把宁沉的头,没正面回他的话,只说:“这还没个准信你就舍不得我了,那来日我走了,你岂不是要哭鼻子?”   这意思是要去了。   宁沉恹恹地趴回去,将谢攸抱得很紧,一刻也不肯分离。   他这两日黏人得紧,谢攸被他压着的地方暖洋洋的。   他将衾被盖严了些,不疾不徐道,“若要我过去也就是这几日,明日我带你去见几个人,如若我走了,你遇见什么事就去找他们。”   他这话一出,宁沉抱着他的手突然松开,翻过身背对着谢攸,看样子是因为他要离京不开心了。   床脚的圆圆见他终于松开谢攸,连忙蹦进他怀中,爪子搭在宁沉手臂上开始酝酿睡意。   谢攸今日在宣殿听那些个大臣吵了一整日的架,中途连吃都没怎么吃,只用了几块糕点,被折磨得头疼。   他困得紧,分出丝心神来哄宁沉。   拉扯了几下终于把人拉过来些,他将头埋在宁沉肩窝,说话时的热气都洒在宁沉耳边,他困倦地说:“去不去还要过几日才知道,别气。”   宁沉问他:“那若是你又要去了呢?”   谢攸哑了口,自他记事以来就在皇后膝下长大,对亲眷之情十分淡泊,即便是和皇后也总是隔了层距离的,这是头一回出远门有人要挽留他。   他没接触过宁沉这样的人,一时间想不出该说句什么话安抚他。   还未开口,忽而又记起宁沉的生辰在三月,他这一去,再回来只怕是要错过宁沉的生辰。   近的除夕也在三日后,到时他还能不能陪他守岁也是个问题。   困意消散,谢攸张了张口,忽然觉得愧疚。   宁沉才嫁给他没多久就要被迫分离,他也舍不得。   手理了理宁沉的发,谢攸斟酌着开口:“等进了宫,我会和圣上说,能不去就不去,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宁沉背对着他点了点头,可心里也知道,朝中如若非要派谢攸去,他也是无法阻止的。   今夜是抱着睡的,宁沉手将谢攸搂得紧紧的,生怕人跑了一样。   隔日一早,谢攸才刚动身,他也跟着醒了。   原先眼睛还睁不开,一看见谢攸在穿衣裳,他忙爬起,光着脚就跳下榻,几步跑到谢攸身边问他:“你要去哪儿?”   谢攸对着铜镜整理束冠,言简意赅地答:“进宫。”   宁沉动了动唇,谢攸一低头就看见他光着的脚,蹙眉道:“回去。”   宁沉还愣愣地没动,他盯着宁沉蜷缩的脚趾,很看不入眼一样,抱着宁沉让他坐回榻上,语气责备:“光着脚就出来,像什么话?”   衣袖被轻轻扯住,宁沉不大敢用力,只敢扯了一个角落,怕把他的朝服扯皱了,恳求一样问他:“能不能不进宫?”   他怕谢攸一进了宫就真的要去北疆,他不想谢攸走。   谢攸俯身,轻柔地在他头上摸了摸,“我去一趟宫里,晚膳带你出去吃好不好?”   宁沉摇头,“你能不能不去北疆?”   “我尽量。”谢攸手滑过他的脸,“可以吗?”   揪着他衣袖的手到底是收回了,宁沉伸手搂住他,凑到他耳边说:“你若是不去北疆,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谢攸伸手兜住他,笑了:“不能现在告诉我?”   宁沉说:“不能。”   “好,”谢攸拍拍他的背,“那我争取不去,我也想听听你要告诉我什么。”   快开春了,但起早了还是有些冷意,晨起时地上挂了露水,蜇虫吱吱叫个不停,风中带着些湿气,才走出不远衣裳也沾了冷气。   谢攸脚步不停,身边的下人随着他的步子禀告,说宁沉昨日喝了药。   步子顿了一下,谢攸问:“那药查过没有?”   下人忙说:“查过了,就是一些寻常的补药,没什么不对。”   “嗯。”谢攸放下心,又听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抬脚要上马车。   脚步猝然一停,谢攸说:“再查查他喝的药,还有他原先住的厢房也搜一下。”   下人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   宝才去药铺抓了药回来,丢给丫鬟去煎药了,因着跑了躺糕点铺,带着一堆东西回来,没人注意到那不起眼的暖水釜。   才走进屋中,他将药递给宁沉,宁沉闷头喝了。   喝完以后,宝才迟疑地问:“公子,你为何要开两副药?”   宁沉避而不谈,他喝药没用碗,等药稍稍凉了些就往嘴里倒。   手上力道没把握好,药汁落在脸颊,宁沉随手一抹。   宝才急了,伸手去晃他:“公子,你不肯告诉我,我就去告诉侯爷。”   谁都能瞒住,唯独宝才瞒不住,宁沉还是同他说了。   宝才不像他顾虑这么多,自然是问:“你告诉侯爷又无事,他不是那样的人,必定会带你去雍州的。”   宁沉担心的不是这个,如果不是谢攸很有可能要去北疆,他怎么也会告诉谢攸的。   但是现在,他不想让谢攸为难。   宁沉看着窗外,粉白桃花挂了满树,他自言自语:“若是侯爷能陪我的话就更好了,要是不能,我自己去雍州也是可以的。”   宁沉看向宝才,把他当成了唯一可以相信的人,真诚道:“在侯爷未确定要不要去北疆以前,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宝才不想替他保密,可他看着宁沉那双眼睛,他没办法拒绝。   如宁沉所料,谢攸今日回得还是很晚,因着昨日说过要带他出去,宁沉没用晚膳,在府里等他回来。   酉时,谢攸从宫里回来了。   一进府就看见宁沉眼巴巴等在前院,谢攸朝他伸手,宁沉忙上前去牵他。   他手中紧紧捏着宁沉的手,压低了声音问他:“今日有没有好好用膳?”   宁沉点头。   他跟着谢攸去房里换衣服,因为只换朝服,谢攸没避着他,当着他的面换了。   才刚换好,宁沉又上前去牵他,谢攸瞧一眼两人紧握的手,笑了:“怎么,想我了?”   宁沉没应声,往他怀里贴了贴。   谢攸忍笑,“你这样我们怎么出门?”   这样宁沉才稍稍往外退了些,可还是牵着他的手没松。   宁沉随着他的步子往外走,听起来很期待今夜,问他:“我们去哪里吃?”   谢攸就答:“满春楼。”   他晃了晃宁沉的手,“昨日不是和你说了,要带你去见几个人?”   宁沉心跳仿佛都停了,步子陡然停住,脑子一片空白。   他思绪杂乱,想到要去见人,是不是就说明谢攸还是要去北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运气就是那么差,为什么他一病谢攸就要走。   察觉到一股阻力,谢攸疑惑地回头,看见宁沉咬着下唇,很抗拒地说:“我不去。”    第39章   两人被迫停在长廊,谢攸静静地望着宁沉,他朝后迈了一步,和宁沉距离拉近,问:“怎么了?昨夜还答应过我,怎么今日就不肯去了?”   他只当宁沉是哪里不顺心了,捏着宁沉的手摊开了,像无事可做一样盯着他的手瞧,又去捏他的手指玩,纵容地笑笑:“哪里不高兴了?”   宁沉嘴角下压,“你今日答应过我的,不去北疆。”   谢攸一怔,他温声道,“我不去,只是先领你去见见人。”   宁沉后退了些,他不住地摇头,“既然你还不去,那何必要见?”   谢攸说要领他见人的前提是谢攸离京,如今他还未离京,去见了人岂不是也预兆着他最后还是会走。   宁沉如今一点风吹草动都受不了,他只希望谢攸同他好好待在府里不见任何人。   可他退不掉,他的手腕被谢攸紧紧拉着,因为他的力道不得不往前,离谢攸更近了些。   谢攸徐徐道:“带你去见人是以防万一,若是我不离京那便最好,若是真要走,来日也好让他们照应你。”   他力气实在大,宁沉踉跄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见他实在抗拒,谢攸一手揽住他的腰,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人抱在怀里轻飘飘的,连挣扎的动作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挣扎,谢攸自是要伸手拦。   却不知硌到了哪儿,怀中的宁沉突然猛咳了几声,他在谢攸怀中发抖,头靠在谢攸肩头不肯让他看,咳得谢攸的手臂都跟着震。   谢攸想将他放下来,刚才还不情愿的宁沉不肯了,环着他的腰,气息奄奄地说:“别把我丢下去。”   他说这话时只能咳出气声,恹恹地说:“你方才硌到我胸口了。”   宁沉的身子谢攸是知晓的,往日马车颠了他都要咳。   随着他的咳声,谢攸心也跟着颤了几下,把他抱得很稳,低哄说:“转过来给我看看,好不好?”   他说着就要作势给宁沉换个方向抱,宁沉没肯,摇着头不肯让他动。   无奈,谢攸拍拍他的背,动作很轻,像哄小孩儿一样:“没事了。”   怀中的人点了点头,幅度很小。   因着这个插曲,宁沉安分了许多,乖乖缩在他怀里给他抱上了马车。   他咳得眼睛都红了,没精打采地缩着,如同被谢攸逼迫着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心里烦闷极了。   他看起来实在可怜,坐在谢攸腿上一动不动,马车偶尔震一下,他会跟着弱弱地咳一声,惨到谢攸都后悔为何要带他出门。   早知道就把人叫来府里,何至于带他出去受罪。   谢攸埋头,鼻尖是宁沉带着些微药味的发丝,他顺着宁沉的背,不自觉放轻了声:“我明日请太医来给你瞧瞧,说不准能治好你。”   宁沉摇头,“不用,何遥给我看过了,老毛病了。”   他自谢攸怀中仰头,猜到他即便是拒绝谢攸也会自作主张叫人过来,于是说:“你若是背着我叫了人来,我不会给他看的。”   “怎么还讳疾忌医了?”谢攸朝他凑近了些,劝说道,“就叫来瞧瞧,给你开些药也是好的。”   宁沉犟住了,说什么也不肯,但最后还是妥协地说:“过了除夕再说吧,我不想喝药,苦。”   他苦着脸,好像还未喝就觉得受不了了,在谢攸怀中打了个哆嗦。   “好。”谢攸点头,“到时候你可不准又闹着不看。”   宁沉低低地“嗯”一声,是答应的意思。   满春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菜肴精致非常,据说当今圣上也曾来过,在京中风靡一时。   世家子弟很喜欢来此聚会,只是次数不多,因着价格昂贵,官家子弟自是要谨言慎行,所以只偶尔来一趟。   今日谢攸做东,来的几个是他自小就认识的好友,有的是父亲在朝为官的,有的是靠自己科举有官职在身的。   其中最眼熟的当属赵越,宁沉和他见过几面,对他也印象还算好,朝他礼貌地笑笑。   除去赵越,谢攸一一给宁沉介绍,第一个是太傅家的次子,邵恒。   当年谢攸和太子一同上学,和邵恒几乎形影不离,后来邵恒中了探花,入了翰林。   既是探花,相貌自不必说,翩翩公子,容色动人,朝宁沉一笑,四周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两人第一次见面,邵恒大方地打量宁沉,勾唇一笑:“难怪敛雾娶了你,我看你若是去科举,我这探花名头不保。”   他这话谦虚了,如若列举一通,像谢攸是锋利的美,这邵恒就是明艳的美,宁沉是温润的美,这方向不同,自然是没有可比性。   美人一打眼就让人心生好感,宁沉回夸几句,直把邵恒夸得合不拢嘴。   一旁的赵越朝宁沉抛一个媚眼,故作委屈:“呀,谢夫人这没厚此薄彼,怎的不夸夸我?”   其实赵越的长相和他们相比也不赖,只是此人行事看似玩世不恭,第一眼见了他,先是被他周身的气质所染,反而忽视了这张脸。   宁沉正要雨露均沾也夸夸他,脑袋被轻敲了下,谢攸淡淡问他:“不舒服就先坐下,别理他。”   宁沉方才咳太久,现在嗓子里直冒腥气,闻言点点头,坐下喝了口茶。   赵越刚不满地张口要抱怨,被谢攸斜了一眼,住嘴了。   桌上还有两人,一人是太尉家的长子,林昶,不久前刚进了兵部。   另一人是侍郎家的独子,纪禧,如今正在他父亲底下做事,以便之后接任。   谢攸指着让宁沉认人,嘱咐他:“若是遇到了不能解决的事,先去找赵越,赵越不在的话,其他人也是可以的。”   宁沉心不在焉地点头,偏要和谢攸呛:“那若是都不在呢?”   他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了,可一想到谢攸明明答应过他了还要走,心里就止不住泛酸,总想和谢攸对着干。   谢攸瞥他一眼,没跟他计较,“不会,若是你去找,他们府中的下人会第一时间通禀,不会找不到。”   他说着就抬眼,朝桌上众人伸手道:“信物。”   他怕出了什么差错,所以要他们将随身的东西给宁沉,到时拿了信物,自然不愁找人。   当然这是笨办法,只是备不时之需,毕竟几人府上早已经通过气,宁沉去了都不准拦,不会找不到人。   他伸了手,桌上几人纷纷动手,有自小就戴的玉,扳指,甚至还有个长命锁。   宁沉手忙脚乱地将那长命锁推回去,其他东西能要,这长命锁不能要。   拿长命锁的人是纪禧,幼时有相士断言他活不过弱冠,他又是家中独子,偏在他之后纪母再无所出,只能病急乱投医,给他打了块长命锁。   不知是不是锁有了用处,他如今早已及冠,身体也极好,哪有要夭折的样子。   谢攸拿起那长命锁丢回去,纪禧手忙脚乱接过,听见谢攸不满道:“这东西岂能随便给人?”   纪禧翻了个白眼,翻遍全身,最后将长命锁上的玉带钩给了宁沉。   几人搜罗出零碎东西,谢攸拿了荷包系起挂在宁沉腰间,一晃动都会当当响。   今日认个眼熟,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难得几个好友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倒也气氛融洽。   这气氛太浓,谢攸也喝了几杯酒,他酒量还算好,但也有些醉了。   宁沉身体不好喝不得,就坐在一旁安静用膳。   酒楼做的胶格外好吃,胶冻做成了各种形状,云朵花朵草木,还有一个猫爪。   宁沉连吃了四碗胶冻,都是猫爪。   吃着吃着,肩上重重地靠了一个人,谢攸懒懒地靠着他,低头瞧着他的碗里的爪子,笑他:“你吃猫爪,圆圆会不会挠你?”   他话里带了点醉意,懒洋洋的,宁沉低头看着眼前的碗。   胶冻很甜,原先苦涩的心情在甜点的治愈下好了很多,可一听到谢攸开口,心情就跟着又落下去了。   宁沉赌气地舀了一勺递到谢攸唇边,谢攸张口吃了。   都还未咽下去,宁沉就说:“要挠也是挠你。”   谢攸闷闷地笑,手环住他的腰,当着外人也没羞没燥,好在桌上的人都已经醉了没空看他们,不然宁沉才不准他抱。   宁沉听见谢攸说:“我在想,我也该打个长命锁给你。”   “菩提佑你康健无忧,长命锁护你长寿安乐。”   他字字珍重,用那双迷离又清晰的眼睛看着宁沉,眼里闪过一丝不舍:“我也不想去北疆,但若是此次我一定要去,待我回来,我向你保证,北疆是最后一次。”   谢攸握着宁沉的手抵在心口,说话缓慢又郑重,“我不会再离开你。”   他是真的没办法了,一边是于他有恩的圣上,圣上身后是黎明百姓,而另一边是他的妻子。   无论是谁都难以割舍。   宁沉眼睛酸涩,一滴泪滴落在碗中,在胶冻上弹了弹,慢慢滑落下去。   他在想,此去雍州能不能活着回来再见谢攸。   他真的,舍不得谢攸。   碗被仓促地放在桌上,歪了几圈,最终还是落到地上。   “啪嗒”一声,瓷碗摔碎了。   桌上醉醺醺的几人清醒了稍许,抬眼就看见宁沉亲吻着谢攸的额头,他很不舍很难过地说:“我会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第40章   这一眼犹如见了鬼,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撑着醉醺醺的身体趴下了,索性装作没看见。   正昏昏欲睡,雅间的门“砰”一声被撞开了。   桌上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醒,宁沉也是。   心口像闷了块石头,呼吸发紧,他被定住了一样,手心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   回过神来后心口狂跳,他捂着胸口,近来太容易受惊,下意识往谢攸身上靠。   不太清醒的他听见有人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宁沉没意识到这是在说他,他靠着谢攸平复心跳,余光看见一片洁白衣角,云纹绣了蟒。   几人站起身行礼,宁沉听见他们叫他,殿下。   来人是太子的同胞弟弟,八皇子刘滕。   许是因为上头的哥哥是太子,刘滕被娇惯了些,从来不懂得收敛二字怎么写,行事张扬跋扈,随心所欲。   就如同现在,他才将脚踏进来就对着宁沉瞪了一眼,嗤道:“不知羞耻。”   宁沉平白无故遭了奚落,茫然地望谢攸一眼。   打这人进来以后谢攸就坐直了身子,他让宁沉靠着他的肩,淡然问:“你来做什么?”   八皇子一来就坐在谢攸身侧,视线如刀剐向宁沉,谢攸不动声色地遮了他的视线,将宁沉拦得严严实实。   刘滕随他母亲,生了一双明媚的柳叶眼,他长相是有些阴柔的相貌,所以即便是这么瞪人也没多少气势,反而像是虚张声势。   视线被挡,刘滕愤愤收回眼,转而问谢攸:“敛雾哥,我们之间的小聚,为何要叫上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不相干的人是说宁沉,宁沉眨眨眼,心想这八皇子不愧是皇子,自有一番自己的论断,明明是他不请自来,到头来竟好意思说别人。   果然谢攸和他想的一样,略过他的话不提,只问:“你来做什么?若是你母后知道你偷跑出宫,又要受责罚了。”   刘滕气得牙痒,冷哼一声:“你请了他们一起聚却不请我,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   八皇子比宁沉都还要小两岁,他少时常跟在谢攸和太子身后,平日谢攸拿他当小孩子。   因为有着层亲缘关系,平日里对他也会稍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真犯了错,谢攸对他也不客气,责罚也是常有的。   所以他脸色刚一沉,刘滕就倏地往后缩,生怕他又要罚自己。   躲完以后才觉得自己没了气势,又坐回原处,望着谢攸说:“为何不叫我?”   谢攸拧眉,少顷舒展开来,只说:“殿下该回宫了,若是回晚了宫门落了锁,明日谁参你一本,只怕是要被关禁闭。”   刘滕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同母后说过今日是来见你,晚了就不回宫,去王府歇了。”   刘滕在京中是有府邸的,只是皇后对他太过溺爱,都已经这个年纪了还未搬出宫。   谢攸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好好的聚会被他给搅合了,虽然已经接近尾声,见了此人也还是烦。   当着他的面,谢攸回头同宁沉说:“以后见了他不必理会。”   宁沉点头,听见刘滕怒道:“什么叫不必理会,我还不想搭理他,一个庶子,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谢攸忽地抬眼,目光如炬,周身冒了寒气,他寒声道:“道歉。”   刘滕咬牙:“我为何要道歉?不过是一个卑贱之人,我凭什么道歉?”   宁沉瞧他不像会悔改的样子,且这人是皇子,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于是抬手拉了拉谢攸的衣袖,他小声说:“不和他吵,我们回吧。”   谢攸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视线锐利地扫过刘滕,到底是从小就被管着长大的,刘滕眼神躲闪,结巴了,“我…我说得有什么不对?”   一眼就让他消了气焰,只是强撑着不想认错。   茶杯落在桌上敲出一声轻响,谢攸很轻地摇了一下头,“你是年纪越长脾气越大,到底是谁将你养成这番无法无天的样子。”   谢攸悠然抬眼,说:“若不管教你,来日会不会被废也未可知。”   原先刘滕一来,满屋子的人都噤了声不想招惹他,这会儿谢攸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几人面色微变。   离得最近的邵恒朝他使眼色,谢攸不为所动,最后是赵越打圆场般笑了笑说:“说这做什么,好不容易能聚聚,来喝酒?”   他刚把酒杯递给刘滕,谢攸抬眼,看刘滕真要伸手接,冷声道:“放下。”   茶杯啪嗒落地,刘滕黑着脸看着谢攸,咬牙道:“敛雾哥……”   谢攸偏开头不理他,淡淡道:“道歉。”   到底是年纪小没经过事,刘滕咬牙,不情不愿地对宁沉说了句对不起。   谢攸这才作罢,拉着宁沉站起身要走,临走前回头补充道:“殿下不该这样称呼我,不合规矩。”   说完,他牵着宁沉离开了雅间。   宁沉还有些犹豫,走远了才不安地扯了扯谢攸的衣裳,问他:“这样会不会有事,他还是皇子……”   谢攸毫不在意地说:“无事,且不说他不敢告状,就算真去告状了,也是他的错。”   皇后虽然溺爱,但为了保太子之位,也不会容许他太过嚣张以免连累了太子,况且当着外人的面,她也不好意思偏袒了谁。   宁沉这才放心了些,他自言自语:“我以为皇子都胸怀大度,不会这样尖酸刻薄的。”   原来与那些纨绔并无区别。   谢攸轻笑一声,“皇后有一个文韬武略的长子就够了,难免疏忽了对他的教导,长成这样不奇怪。”   反正头上有个太子哥哥,既然争不过,索性就这样随意养着,结果养成了这般嚣张跋扈的样子。   今日虽然闹了不愉快,但宁沉并未在意,这刘滕虽然让人心烦,但谢攸都帮他挡了。   只是原先的情绪还未完全释放,夜里宁沉有些烦闷,在谢攸怀中一个人难过。   和何遥约定的时间只剩五日了,明日谢攸还要入宫,他们相处的时间愈发少了。   越想越是心口闷,更是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到三更。   第二日谢攸早早就入了宫,宁沉起晚了,醒来时身旁早没了人。   今日是个艳阳天,白日宁沉坐在花园晒太阳,圆圆在草中跑了几圈,光照着他橘黄的毛上暖意融融,看得人舒心极了。   圆圆跑了几圈,蹦上桌趴在宁沉手边,宁沉抬手摸它,即便它听不懂也还是和他说起了悄悄话。   他嘀咕着说:“过几日我要去雍州,不能带你了。”   圆圆靠着他的手,睁着大大的圆眼睛看他,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伸舌头舔了舔宁沉。   宁沉抿着唇笑了,他手留恋地放在圆圆身上,低低地说:“以后若是我回不来,你就跟着谢攸吧,不要抓他,也不要咬他,他会养你的。”   手心下的猫突然站了起来从桌上蹿出去,不知跑哪里去了。   宁沉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轻叹一声。   他突然有些后悔养了圆圆,若是他真的回不来,圆圆会不会想他。   早知道当初让何遥养了。   墙头的树伸直了枝丫长,这几日已经冒了一点翠绿,宁沉看着那树枝,很期盼地想着,等他回来,这叶子是否能长成树荫。   蹿出去的圆圆跑回来了,他嘴里叼了一枚玉佩,宁沉弯腰把他嘴里的玉佩拿起来,端详了一瞬。   忽然,他猛地低头,看着还一无所知的圆圆,震惊地问:“你从哪儿偷来的?”   “方才不知从哪儿蹿出个野猫,打我身上一阵咬,将我玉佩咬走了。”   宁沉闻声抬头,看见谢攸正斜靠在回廊柱旁,闲散地往这边看,他盯着圆圆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我当是哪儿来的野猫,原是有主的,难怪如此胆大。”   谢攸爱屋及乌,对圆圆也是能纵则纵,圆圆这几日上房揭瓦厉害得紧,这会儿竟然敢去谢攸身上动土,还敢抢玉佩了。   宁沉抬手弹了圆圆一个脑瓜崩,迈步小跑向谢攸,他捧着手中的玉佩,脸上带了丝愧意,“我帮你系。”   这玉佩原应该系得很紧,圆圆还能一口就给咬了,挂绳上甚至还有一个洞,宁沉刚想系上去,看见洞又不好意思了。   他匆忙地收回手,迟疑道:“我给你换个绳子再还你好不好?”   谢攸垂眸,他看着绳上的洞,半晌才说:“不用,就这般系吧。”   “好。”宁沉垂头,手比了比谢攸的玉带,突然有些紧张,不得章法地扣了好几次都没扣上。   手背突然被扣住,宁沉的动作骤然受限,愣然地看着谢攸。   谢攸捏着他的手,“系不上就算了。”   宁沉埋头还要再系,那手又拦了他一下,谢攸兀地说:“边关传来急报,明日我要启程去北疆。”   手上没来由地一抖,玉佩从指缝间滑落,这地是青石板地,玉佩甫一落地就砸得四分五裂。   一枚碎块落在宁沉脚边,宁沉猝然蹲下身,一手捧着捡了几枚碎块,只是就算他捡起来了,这玉佩也拼不好了。   宁沉手都在抖,颤着手又捡了一块,谢攸伸手环住他的手。   他动作不得,被包裹在宽大的手掌中,他听见谢攸说:“碎了就碎了。”   宁沉埋着头不说话,他好似记忆消失了,也好似失去了听力,怔怔地问谢攸:“何时启程?”   谢攸看着他,像是不忍一样瞥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说:“明日。”    第41章   宁沉泄了力般跌坐在地上,他试图抓住最后一点微妙的希望,颤声问:“明晚是吗?”   他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叹息,谢攸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顺手将他方才跑乱的发理顺,手缠在他的发丝上不动了。   他可能想摸摸宁沉的脸,可最后却没有去碰他。   宁沉双眼空洞地看着谢攸的衣角,猜到了他要说的答案,难受地闭上眼睛。   他睫毛湿润,结成了一缕又一缕,哽着声音问:“明日一早?”   谢攸“嗯”了一声,手里拿着帕子想给他擦泪,宁沉扭头:“我没哭。”   说着没哭,可现在声音都带着泣声,就是没哭也快哭了。   他低头不给谢攸看,一动不动就开始走神。   他心想老天对他真是一点都不肯怜惜,连一夜都不肯留给他。   明日是除夕,他预备好要和谢攸一起守岁的。   巨大的悲伤笼罩了他,他喃喃地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谢攸:“若是你这一去,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不会。”谢攸肯定地告诉他,“我曾在北疆待过一年,对那地方很熟悉,我会平安回来见你的。”   宁沉好似没了知觉,魂魄离体般游荡着,他跌落至一片虚空,满地的雾气遮掩了方向,他小心再小心地向前一步,可一脚迈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恍惚间他听见谢攸厉声道:“松手!”   宁沉“啪”一下松开双手。   手指颤抖地屈着,玉佩的碎渣和碎块沾着血握在手心,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手心汗液和血液融合,宁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很疼。   他无意识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攥着手,把手攥疼了也没察觉。   宁沉懵懵地抬头,看见谢攸唇角绷直,眉头紧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手。   他以为谢攸要教训他的,可谢攸只是矮身靠近了他的手,问他:“疼不疼?”   宁沉眼眶泛红,点头说:“疼。”   身后是花团锦簇,这几日阳光好了,花也开得艳,这满院的春色都略过眼,手心的红格外刺眼。   谢攸捧着宁沉的手,怕他摔了碎了一样,双手捧着他,心想若是宁沉能变成一朵花,这样就能放在怀中陪着他走了。   手心的碎片被仔细清理好,宁沉手上的伤口不多,但是有些深,满手脏污洗净,伤口处泛了白,还往外冒着血。   药膏才抹上去,宁沉手也跟着抖,他咬着唇忍疼,谢攸让他靠着自己,比他还担心他的伤口一样,哄了不知多少好话。   才将他的手包好,谢攸磨着他的手指,极心疼地说:“若是难受,你就是在我手上划几刀也好,何故委屈了自己。”   宁沉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声音也低低的,“我不知道。”   他没想伤谢攸,也不知道怎么会自己把自己伤了。   伤口包好了,药膏冰冰凉地覆在伤口处,只剩下一点细微的疼痛,宁沉回头看着谢攸,不舍地往他怀里钻,一边钻一边耍脾气地说:“你能不能别走?”   他贴谢攸贴得很近,恨不得化成水一样盖满他的全身,他声音发哽:“我才认识你不过三月,四季都才满一季,你这一走,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问谢攸,如果知道宁沉很快会死,是要去北疆还是留下来陪他。   宁沉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他只想要谢攸陪着他。   可话到嘴边几次都没说出口,谢攸和他不一样,谢攸有他想做的事,有他还未施展的抱负。   他不想要谢攸为难。   他的痛苦不知从何而来,谢攸拍着他的背,温声细语,“怎么会,若是顺利,我再过几月就能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你的生辰。”   他想了很多话哄宁沉,可最后只说:“我一定回来寻你。”   手被宁沉攥紧,因为用力太大,宁沉的手心又冒了血,血液快要浸透纱布,谢攸叫了他一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无奈道:“怎么总忘记自己有伤。”   宁沉木木地盯着自己手心,连珠炮一样问:“若是你回不来呢?若是你回来也寻不到我呢?若是错过了我的生辰呢?”   他难得将谢攸问得哑口无言,谢攸低头,额头抵着额头,宁沉不情愿地闭眼,谢攸蹭着他的鼻尖说:“我向你保证。”   距离太近,以至于宁沉眼里的哀伤藏不住,才一眨眼泪珠就往下滚,宁沉嘟囔说:“为什么总要打仗,为什么就非你去,你也才不过弱冠,大夏就没有其他人了么?”   嘴唇被食指抵住,谢攸低语道:“不说这话,朝中武将有的镇守边关走不开,剩下的几个也被指派去了别的地方,北疆我比较熟悉,再没有比我合适的人选了。”   宁沉知他留不住谢攸,他也不希望谢攸被他绊住脚,如果只因为娶了他以后就只能困于京城,宁沉不想这样。   他这身体不好,不必去拖累了谢攸。   宁沉垂眸,手环住谢攸的腰,脑袋往后仰些,好似要将谢攸牢牢记在心间,他手指描摹着谢攸的脸,从额头到嘴唇。   他捧着谢攸的脸,问他:“北疆好吗?”   谢攸说,“北疆很好,但大漠容易起沙,你去了只怕是找不到路。”   “你能找到吗?”宁沉问他。   “能。”谢攸回答说。   宁沉勾了勾唇,“若是你回来了,以后就带我北疆去吧,我不想留在京中了。”   他忘了自己的身子不适合这样奔波,可谢攸还是说了好。   下午的侯府忙碌极了,最忙的当属宁沉,忙前忙后收拾了许多东西要给他路上带去。   他刚开始收就被谢攸拦了,谢攸解释说,“带不走那么多,收拾几身衣裳就好。”   虽这么说,宁沉还是不想假手于人,自顾自收拾了一个大包裹。   即便知道这些东西谢攸带不走,他也想要找点事做做,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止不住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膳房的锅就没停过火,谢攸这一去路途遥远,又是赶路,吃的自然只考虑到存放问题,所以烙了很多张大饼。   这饼子是宁沉从前吃过的,放几天会很硬很干,味同嚼蜡,还废牙。   越是到这个时候宁沉越不敢见谢攸,他收拾完包裹又跑去了膳房,守在锅边看着烙饼。   原先他还想想动手也烙几个,可他记起以前谢攸说他做的菜很难吃,斟酌过后还是收回了手,他不想谢攸在路上还会吃到他做的很难吃的饼。   守到晚膳时,谢攸亲自来了膳房叫他。   两人相顾无言地用过膳,宁沉起身又要回膳房,腰上传来一道阻力,他往后一跌,跌坐在谢攸怀中。   他今日待了好久的膳房,身上粘上了油烟味,必然是不好闻的。   宁沉自己闻了闻衣袖就要站起身,腰间的手臂如铁臂一样箍着他不准他动,谢攸将下颌靠在他肩头,“我明日就要走,你不多陪陪我,总要去膳房做什么?”   宁沉垂着头,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想哭,如果可以,他也想陪着谢攸度过这最后一晚,可是他一见了谢攸就控制不住情绪。   他心里有很多阴暗的想法,只怕是说出来会吓到别人。   他不敢和谢攸面对面,想把他留下来陪自己去雍州。   他肩头的骨头有些硌人,谢攸手环着他的腰,叹道:“不知侯府怎么养的你,怎的越养越瘦了。”   这肩头的骨头硌得吓人,宁沉浑身上下没多少肉了,尤其这几日思虑过甚,看着都不大有精神。   谢攸声音沉缓,“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府中大夫每隔十日会来给你把一次脉,不准闹着不让他看。”   说罢,他自己承认说:“前几日我让人查了何遥给你开的药。”   宁沉心瞬间提起,脸色唰地白了,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谢攸已经知晓了他的病,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让他留下来。   可只是一霎,他打翻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如若谢攸已经知道,他说话就不会这么平和。   说不清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他瞒得这么好,连谢攸都瞒过了。   他怕被谢攸看出自己的不对劲,尽量调节好自己让自己脸色不那么难看。   也是巧,他方才是背对着谢攸的,谢攸没看出那一瞬间他发白的脸。   他久久不回话,谢攸等不及了,自己转身和宁沉面对面,宁沉站着,谢攸坐着。   谢攸仰头,解释说:“查你的药是怕你乱吃,但我查过了,那药就是寻常的补药,没什么大问题。”   “你若是不愿意让府中的大夫给你开药,至少也让他给你把脉,要让我知道你还安好。”   宁沉愣愣地点头,他强颜欢笑,说好。   当天晚上,两人就这样抱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头一回是谢攸说的多,宁沉说得少。   他怕宁沉照顾不好自己,将侯府上下说了个遍,让宁沉遇到事情就去找管事,最后说:“我在你身边安排了几个守卫,你出侯府他们就会跟着你,不会打搅你,只是保护你。”   宁沉只顾着点头了,谢攸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只记得谢攸说:“等我回来。”   一夜没睡,第二日一早宁沉却还是很精神,他跟着谢攸出府,一直送到城门。   城门外已经缀了长长的一队人马,体己话已经说过很多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间找不到话说。   后头的侍从催促道:“侯爷,该出发了。”   谢攸就看向宁沉,他怕宁沉哭,所以手贴着宁沉的眼角,手指原先是干的,没贴一会儿就变湿了。   这几日宁沉总哭,每次他一哭,谢攸也跟着泛酸,他揉了揉指腹,余光看着身后等候的队伍,说:“我走了。”   宁沉突然往前冲了一步抱住他,踮脚勾着他的脖颈让他低下头,仰头贴着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是一个不带任何其他意味的吻,宁沉贴着他的唇,嘴唇颤抖着吻他。   这吻里带着咸咸的泪水,松开他的时候,宁沉说:“我等你。”   他很少会当着外人的面这样亲热,因为他会觉得不好意思,可如今他实在不舍,什么东西都抛之脑后了,只记得要最后亲近一下谢攸。   只吻了一下,他埋在谢攸胸口,哀求一样,“你再抱抱我。”   谢攸伸手环住他,宁沉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是要把对方揉碎的怀抱。   是宁沉先松手的,他偏头不给谢攸看,只说:“你走吧。”   谢攸用帕子擦他的泪,含着轻哄,“不哭了。”   等他不那么哭了,谢攸一咬牙说:““我走了。”   先前还催着他上马,可谢攸一转身他又追了上去,一直追到马侧,等谢攸翻身上了马,他连忙将手伸过去,手缠在他身上不肯松。   谢攸弯腰,轻声说,“快松手,你忘了上次在马上差点被伤了?离远些。”   宁沉盯着自己的脚不肯挪步,谢攸朝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上前拉他,劝道:“公子回吧,要误了时辰了。”   泛白的指节将谢攸的衣角都扯皱了,一根根不舍地松开了。   宁沉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攸的马离他越来越远,很想追上去和谢攸一起走,可他不能。   谢攸坐在马上回头看他,只对视了一眼,宁沉仓促转身不敢看他,直到那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一个黑点他才敢转身去看。   没多久,他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宁沉。”   宁沉不想动,也不想去管到底在谁在叫他,后来有人站在他面前,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是何遥。   何遥深吸一口气,说:“侯爷让人来告诉我了,说他要去北疆,让我照顾你。”   说着,他悄声道:“他给了我百两银子,这样一来,我们去雍州的路费就有了。”   可他说了这么多话,宁沉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只愣愣地望着车队行远的方向。   他自言自语,“何遥,我想留在这里等侯爷回来。”   何遥惊了,伸手猛晃他:“你清醒点,你这病拖不了这么久。”   说什么来什么,可能是吸了灰,宁沉突然闷咳几声,他蹲在地上,手捏成了拳。   何遥看出不对,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宁沉挣了几下,但他刚刚才咳过,没什么力气,只能无力地摊开手心。   何遥瞪大了眼,他看见宁沉手心里的血丝,他竟咳血了。    第42章   宝才原先还离得远,不想打扰了公子和侯爷,后来又见到了何遥,只能安静地在一旁守着。   这会儿见状不对,忙跑过来扶宁沉,结果人才跑过来就看见了宁沉手心的血丝,惊得“呀”了一声。   他刚想问话,原先还有气无力的宁沉不知哪来的力气,直冲过去扑倒了他。   两人倒在地上,宁沉伸手比了个“嘘”的动作。   他还记得谢攸安排了侍卫跟着他,这会儿谢攸还没走远,他怕被谢攸知道。   何遥眉头都要拧成了一股绳,他只觉得宁沉这样的人实在是世间罕见,命都要没了还想着谢攸。   这人都病成这样了,何遥也不好说重话,拉着宁沉让他起来。   怕宁沉摔了,何遥让宁沉靠着他,大半个身子都被压着,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拿了帕子给他擦手。   宝才在一旁给宁沉的衣裳拍灰,他今天的衣裳是桃色的,沾了灰拍不掉,留了一大块灰印子。   宁沉随手一拍:“不用管,脏了就脏了,回府再换。”   实在擦不干净,宝才收手,看何遥有些支不住宁沉,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稍许让他靠着自己,说:“公子,站不住就回马车吧。”   宁沉应声,跟着他的步子要往马车走,突然被何遥伸手拦了,何遥一脸愤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我一定要带你走。”   宁沉还没做反应,宝才先急了:“你……”   第二次被宁沉捂嘴,宝才欲言又止,虽然很焦急,但还是住了嘴。   何遥表情不爽,手往下一滑把了宁沉的脉,眉头越皱越紧,“这才几日,怎么就这样严重了?”   这个点城门已经开了,来往的路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面前有一架马车经过,掀起大片尘土。   何遥闪身挡了,但那尘土还是被宁沉吸进去了些,宁沉被呛得闷咳一声,恹恹地说:“上马车再说吧,这儿风好大。”   他是完全拿捏了何遥,何遥虽不满,也还是骂骂咧咧地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宁沉是个惯会装模作样的人,方才还答应了何遥,一上马车就不认人了,装死一样靠在宝才肩上不说话。   何遥气得拍桌,怒气冲冲地告知宁沉:“明日,明日我就带你走。”   他声音太大,宁沉无辜地捂着耳朵,“不是七日吗?这还没到呢。”   何遥没好气地瞪他,“侯爷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和他一起守岁,他人都不在守什么守?”   宁沉被他骂得话都不敢说,楚楚可怜地看着何遥,“再过一日吧,宽限我一天。”   他俩打哑谜,宝才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又问:“公子要去哪儿?”   何遥和宁沉对视一眼,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了。   宝才失神了一瞬,眼睛瞪大了看看宁沉,问:“公子,那你去雍州可要带上我?”   他很是期盼地看着宁沉,宁沉垂眸,抿着唇有些为难地说:“我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来,你又是侯府的人,我恐怕带不走你。”   他这么说,宝才张了张口想反驳,可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又吞回去了。   他也想到了,他的身契还在侯府,私自跟宁沉走了,只怕要给他惹麻烦。   宁沉已经有够多事情要忙了,他怎么能去添乱。   想是这么想,可心里也冒出酸气,他发觉自己有些难过。   宁沉抬起头,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宝才,他很抱歉地说:“宝才,这段日子还请你帮我照顾照顾圆圆。”   他双手紧紧捏着宝才的手,恳求他,“如果我回不来,你告诉侯爷,让他好好对圆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宝才撇开头,很想不理宁沉的,可到头来还是心软了。   宁沉双手带着微凉,手指细长,指节只有一层皮包裹着一样,仿佛一折就要断了。   这样抓着人不放,谁看了还能狠下心拒绝他。   宝才避开他的视线,不情不愿地点头。   马车内有些晃,宁沉刚松了口气,被晃得往后仰,他扑回宝才肩头坐稳,衣袖遮了脸,喃喃道:“谢谢你,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身旁传来一声冷哼,宁沉从手肘间露出半张脸,拖长了声音:“何遥,你不要这般小气,就再给我一天罢。”   他惯会说漂亮话,刚刚才和宝才说完,现在又继续和何遥说。   仰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嘴上说的是软话,却得寸进尺地提一个又一个要求,稍不注意就被他套进去了,只能听之任之。   何遥烦燥地瞪着眼,宁沉无知无觉地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何遥,好像他不同意就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半晌,何遥摆手,“这几日记得喝药,我会让小厮去侯府送药,要盯着你喝完才准走。”   宁沉忙不迭点头,嘴甜地说:“何遥,你真好。”   何遥嗤笑一声,脑袋往外头扭,眼不见为净。   中途去了趟药铺,被何遥亲自看着喝完一碗药,宁沉皱着脸含了颗蜜饯。   临走前,何遥叫住了他,问:“你今夜怎么过?”   宁沉愣愣地眨眼,竟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何遥加重了语气,“今夜守岁。”   宁沉恍惚了一下,他原先期待了很久的守岁,原本要和谢攸一起过的,可到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   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就那样过吧,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何况侯府还有那么多人……”   “罢了。”何遥摆摆手走上前,“我陪你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何遥幼时失了双亲,被他师父收养教了医术,后来被赶出山历练,这一来就来了京城。   他只身一人,宁沉也是一个人,倒刚好凑到一起了。   宁沉巴巴地点头,几人又坐回马车。   马车要往侯府回,宁沉突地开口:“我想去玉石店。”   他扭头询问何遥:“可以吗?”   何遥说好。   这几日店铺都关门了,找遍了京城才找到一家,宁沉去的时候正要关门。   他这几日运气总是这么差,宁沉失魂落魄地站在店外,刚要咬咬牙回去,店主看不过去,朝他招手叫他进去。   兜里的银钱都花光买了一块糖白玉,这钱都是宁沉以前在药铺帮工攒的,再零零散散凑一些,这下真是一穷二白了。   他给银两的时候,何遥阴阳怪气,说侯府这么大,竟让他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这是为宁沉鸣不平,所以即便他说得再不好听,宁沉也只能腆着脸装作没听见。   时间急,这玉大部分都是店主做的,紧赶慢赶在入夜前将这玉打成了一个玉牌,宁沉在玉上刻了一个“攸”字。   他昨日把谢攸的玉佩摔碎了,合该还他一个。   宁沉对店主谢了又谢,掏了掏兜,又不好意思地问何遥借了一两银子,算作耽搁了店主时间的赔偿。   何遥又是一通奚落,嫌弃侯府不给宁沉银两花。   宁沉哪敢说话,闷着头任他说,将玉佩接过细心地揣进怀里,何遥没眼看,摇头叹气。   回府时天已经黑了,往年侯府的下人逢年节可以回家,只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下人留在府内,所以今日的侯府有些冷清。   知道宁沉要回,下人早将膳食摆了满桌,前院摆了长桌,上首是宁沉的位置,两侧是下人的位置。   刚回府,下人把圆圆抱了出来,原先想单独让圆圆坐一个位置,圆圆不肯,就要往宁沉怀里钻。   如愿钻进宁沉怀里,圆圆抬头蹭蹭他的手,宁沉摸摸他,心里也暖了稍许。   早在前几日知道谢攸除夕不进宫,谢家就派人来请了几次,谢攸都回绝了。   好在他回绝了,否则没谢攸在,满院子都是不认识的人,宁沉也不好受,就在侯府过就好了。   这个日子热闹得紧,侯府周围住的也都是些达官显贵,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那头的王府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乐声随风刮入宁沉的耳朵,宁沉想扬唇笑笑,没能笑出来。   怀中的圆圆跃跃欲试地想蹿上桌吃肉,被何遥一捏就捏了后颈抱走了。   它在宁沉这里嚣张得紧,去了何遥那里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动不动了。   他还记得以前何遥扎过它的针,怕他得紧。   宝才和几个下人凑一块儿去了,嘻嘻哈哈笑了一通,转头朝宁沉喊:“公子,我们要放鞭炮了,你可别被吓到。”   何遥伸手在宁沉肩上拍了几下,说:“捂耳朵。”   宁沉没捂,他听着爆竹声响,有些炸耳朵,这声音听得宁沉胸腔闷闷的,心跳都仿佛停了,压得心头都不好受。   何遥无奈地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气道:“你啊,没了侯爷就仿佛失了魂。”   手按着宁沉额头,宁沉抬手捏住他的手,凑在他眼前,眼巴巴地问:“何遥,你会治好我的吧,我不想死。”   何遥表情一僵,骂他,“死什么死,这种日子说这样的话做什么。”   可看着宁沉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还是放软了声:“不怕,有我在,你怎么可能会死。”   宁沉好像这才找到了慰藉,干干地笑了笑,他努力压着泪,自言自语说:“我还想见见侯爷呢,我才嫁给他没多久,真不想让他成鳏夫。”   身旁的人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叹道:“会好的。”   满桌珍馐美味,每个人都吃得撑,连圆圆都摊着肚子躺成一条睡在何遥腿上,那叫一个惬意。   这场宴一直到子时,因为喝多了酒,侯府乱做一团,闹哄哄的。   何遥不喝酒,把宁沉送回房后,自己去客房睡了。   宁沉听着外头的喧嚣,躺了一会儿睡不着,翻身起床。   圆圆跟在他后头一路走到了书房,跳上桌案靠着他的手坐下了。   宁沉磨了墨,提笔给谢攸写了一封信,咬着笔头删删改改,写了一整页。   信封上写着:谢攸亲启。   几张废纸被揉到一旁,宁沉将最后一张写得最好的等了风干,小心地把纸折好装进信封。   他珍惜地将信封摸了又摸,连同着玉佩一起装进去。   临睡前,他叫了个侍卫,让他明日一早去尚书府,请赵越出来见他一面。   他相信谢攸,所以连同赵越一样信任,他想把这封信留给谢攸,如若他以后真的回不来了,也好给谢攸一个安慰。   做完这些事,宁沉终于能上榻睡觉。   此时已经过了丑时,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了,零星几颗发亮的星星挂在天上,今日的月亮是半月牙形。   在榻上翻来覆去,昨夜一夜没睡,今夜竟然还是不困,宁沉披上外袍坐在窗边,盯着天上的星星走神。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睡梦中有些冷,宁沉蜷缩着身体,手上突然传来一点拉扯的力道。   宁沉睡眼惺忪,脸上被一团毛蹭蹭,是圆圆站在他桌上把他叫醒了。   在窗边趴久了,一身都冒着寒气,宁沉打了个寒颤,哆嗦着起身跑上榻,在被中捂了好久才回暖。   第二日侍卫跑了趟尚书府,约了赵越今日午膳在满春楼见。   宁沉一早就换好了衣裳,信封揣在怀中,连着看了好几次,一到时间就迫不及待往外跑。   明日就要动身,何遥今日回了药铺收拾包裹,宝才出府去雇个车夫。   进雅间时,赵越已经在里面等了,他悠哉悠哉晃扇子,朝宁沉抛了个媚眼:“谢夫人,才几日不见,想我了?”   他这样子实在不正经,宁沉手心出了汗,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把信封交给他。   可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宁沉深吸一口气,自怀中拿出那封信。   他缓缓道:“赵公子,有件事需得拜托你,我有东西想给侯爷,能否替我转交?”   赵越支着下颌,盈盈笑道:“可以啊,这信送去北疆要过些时日,侯爷应当会给你回信的,到时我叫人送去侯府。”   宁沉却摇头,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等侯爷从北疆回来再转交给他。”   这倒是奇怪了,赵越坐直了身子,疑惑道:“既然要等他回来,那为何不自己转交?”   宁沉抿唇,把信封捏得紧紧的,不说原因,只问:“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赵越笑了笑,“谢攸临走前嘱咐过我,叫我有什么事都得听你的,你的要求,我岂敢不听?”   他说着就要接信封,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赵府的侍卫匆匆上前,附耳在赵越耳边说了句话。   赵越笑容一顿,蹙眉问:“他今日不是要去祭祖,谁把他放出来了?”   侍卫摇头,赵越脸色阴沉,朝宁沉笑笑:“宁公子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赵越去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菜已经凉透,宁沉等得焦虑,加上明日就要离京,总怕出什么意外。   他心想若是赵越有事要忙,就先把信封交给他,先交出去才安心。   他推开雅间的门,这日子酒楼人多,世家子弟在这儿聚了好几波。   可他推开门却发现,偌大的酒楼一个人都没有,连小二都不见了。   宁沉心里发怵,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这酒楼静得出奇,他一直走到另一头,终于听见了一些声响。   是一声很尖锐的吼声,宁沉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间没能分辨出那是谁说的话。   那声音说:“他算个什么东西。”   另一道声音是赵越的,赵越好声好气地哄:“好么,你这么说也就取悦了你自己,这话拿出去,你看敛雾训不训你。”   宁沉往前迈了一步,下一刻身前出现了一个侍卫,抬手就要拧他的手。   他没来得及躲过,原先谢攸派来跟着他的侍卫突然冒了出来,两个侍卫就这样打成一团。   里头的人厉声问:“谁?”   两边的侍卫打起来了,宁沉这边人少但没落下风,一时间僵持不下。   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人走出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宁沉以前见过的八皇子刘滕,走在后头的是满脸尬意的赵越。   他朝宁沉比了个无奈的表情,用气声问:“你怎么来了?”   宁沉没来得及开口,刘滕斜了赵越一眼,赵越噤声,无奈摊手。   这会儿两边的侍卫都停了手,刘滕冷哼一声,“你们倒是胆子大,皇子侍从都敢打,我若是追责,你们几个脑袋够掉?”   挡在宁沉身前的侍卫低头,不卑不亢道:“殿下,侯爷出征前下过令,属下的任务就是保护宁公子,即便是您要对他出手,我们也是照拦不误。”   刘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冷笑一声,骂道:“狗奴才。”   他说着就要走上前,见那侍卫还不让开,脸色黑了,“让开。”   侍卫不闪不避。   过了好久,宁沉小声说:“我只是来找赵越,一会儿就好,殿下可否行个方便?”   那头的赵越眼睛都快眨翻了朝宁沉使眼色,宁沉只顾着自己的信,没注意到他的暗示。   这会儿宁沉这话一出,赵越脸色一变,连忙上前说:“殿下允我一刻,我和宁沉说几句话。”   刘滕突然冷笑一声,摆了下手。   赵越赶忙上前,刚要拉着宁沉去隔间说话,刘滕阴恻恻开口道:“亏你以为敛雾对你多好,只怕是不知道他娶你是身不由己。”   赵越脚步一顿,“啧”了一声,回头严肃道:“殿下,慎言。”   刘滕面色不变,朝宁沉歪了歪头,“你想知道吗?”   宁沉好脾气地笑笑,说:“不想。”   先前谢攸说过,让他不要听刘滕的话,可他不听,架不住有人想说。   赵越匆忙地拉着他要走,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追了几步,缓慢道:“成婚后,敛雾是不是对你态度很不好,因为他是被逼娶你的。”   宁沉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脸色有些白,即便他告诉自己这都是激将法,可他听见这话,还是没办法不被触动,因为谢攸之前对他真的不好。。   赵越见他停下,忙伸手拉他,“快走,别听他胡说。”   “不敢听?”刘滕笑了笑,“当日指婚我也在大殿上,你猜京城那么多世家贵女,为何偏偏要娶你一个庶子?”   “想不想听听?”刘滕问。   赵越试图阻止,伸手拉了宁沉几下,没能拉住。   宁沉死死咬着牙,装作很平静地回头,“你说。”   刘滕笑了,那笑里带着嘲讽,他不紧不慢地说:“敛雾哥早已及冠,父皇着急他娶妻,那日召了百官在宣殿,想替他赐一门婚事。”   “你爹想把你嫡姐嫁给他,那叫一个谄媚至极,可惜,敛雾哥说了一句话。”   刘滕笑意越浓,一字一顿道:“他说,他是断袖。”   赵越语气发冷,“刘滕。”   他视线锐利地投向刘滕,寒声道:“你再说下去,后果你自己清楚。”   可不知刘滕是不是疯了,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又如何,这皇子之位不要也罢,等谢敛雾回来,还能不能抓到我还未可知。”   赵越几乎要气疯,强行拉着宁沉要走,宁沉被拉得踉跄几下,弱声道:“你松手,让我听听一下。”   到这个时候,宁沉平静的面具还能遮住,直到刘滕继续道:“然后你猜怎么着,你爹就说,断袖也可娶妻,若是实在喜欢男子,那就娶个男妾。”   “你猜,他说的男妾是谁?”刘滕笑着说,“我竟没想到,有人愿意送自己的儿子去当小妾,真是闻所未闻。”   宁沉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人,虽然知道他冷血,可心中不免还是被扎了一下。   他冷静地抬眸,问:“还有吗?”   “有啊。”刘滕耸肩,“这还不算,你知道吗?你完全是被你爹连累了,原先敛雾还不想娶你,被你爹惹烦了才松口的。”   刘滕做回忆状,沉吟道:“他说,这么想让我娶妾,不如我就娶你儿子。”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娶你,一个病秧子男妻,也不怕被人取笑。”   刘滕还真做出捂嘴要笑的动作,冷嘲道:“你莫不会真以为他喜欢你才娶你,以后若是他再娶别人,有你哭的。”   宁沉不知道八皇子到底哪里对他来的恶意,但他知道,八皇子说的兴许是真的。   如果谢攸没说过那样的话,赵越不会这么急着拉他走。   他很平和地抬头看向赵越,声音有些哑:“这是真的吗?”    第43章   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很认真地看着赵越,眼眶很红,强忍着没有让自己掉眼泪。   赵越逃避地避开他的视线,宁沉迟钝地点头,眼泪“啪嗒”落了地。   八皇子满脸自得,他看着宁沉很缓地转头盯着他,以为他要找自己的不是,翻了个白眼道:“看我做什么,我说的句句属实。”   谁料,宁沉朝他露出一个浅笑,说:“谢谢你告诉我。”   他眼睛很湿,盛不住泪一样大颗大颗往下砸,双颊通红,嘴唇也被咬得很红。   原以为他是要吵架,刘滕愣了一瞬,觉得有些别扭,“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识相的话你就安分一点,以后敛雾哥娶了别人还能有你一个容身之处。”   宁沉哭得很安静,即便整张脸都哭湿了也没泄出一丝声响,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感谢后,脚步很沉地转身,步子虽沉,但很稳地往外走。   身后的赵越和八皇子吵起了架,看见宁沉要走,赵越忙追上来。   他手足无措地伸手扶着宁沉,尴尬地解释:“殿下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搭理他。”   见宁沉没反应,他又继续说:“敛雾他以前是说过些混账话,但那都是气话,他如今对你这样好,你能不信他?”   他说了不知多少好话,宁沉充耳不闻,赵越急了,转念一想,道:“你方才不是有信要我交给敛雾,你拿出来,我收着。”   话落,宁沉脚步一滞,赵越也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焦急化为轻松,赵越说:“等他回来了我叫他向你赔罪,夫妻之间难免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宁沉慢吞吞地从怀里拿出信封,赵越刚要接过,宁沉蓦地收回手。   他左右看了一圈,往后踏了几步,视线落在廊道上的烛灯上停了几息,赵越一怔:“怎么了?”   宁沉转身,把信封放在火苗上,火苗很快吞噬了信封。   赵越眼睛一瞪,几步跨过去要抢信,他走过时带起了一阵风,信上的火苗短暂地停了一瞬,又隐隐要死灰复燃。   赵越伸手就抢,手按在刚才烧了的地方烫了一下手,他烫得想躲,硬着头皮用手把信封上的火按灭了。   两人一人扯一半,宁沉不肯松,赵越也不肯放,眼看着薄薄的纸快要撕裂,到底是怕把好好的信撕了,赵越收了手。   他心焦地劝说:“好好的信烧了做什么,等敛雾回了让他给你跪下赔罪,若是真烧了,他就要来寻我的不是了。”   宁沉充耳不闻,再一次将信纸放在烛火上方。   火舌席卷了纸面,黑色墨迹写得满满当当,一看就写了不少,赵越深吸一口气,叹道:“写了这么多,烧了真可惜。”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宁沉了,眼睁睁看着他把信烧完化成灰烬,一点都不剩了。   信封里的玉牌被宁沉稳稳地捏在手心,赵越已经没脾气了,无奈叹道:“你不会想把这玉牌也……”   宁沉垂眸盯了一会儿,用力将玉牌丢在了地上,玉牌被摔得四分五裂,在木地板上滚了几圈,沉闷地滚了几圈。   花费了所有身家买来的玉牌就这样碎了。   赵越无奈扶额,抬手招来一个下人,吩咐道,“给谢敛雾寄个信,就说……当初求娶之事宁沉已经知晓,让他想想怎么哄。”   这话是当着宁沉的面说的,宁沉抬眼看了一眼赵越,闷不做声往外走。   其实赵越倒没这么慌,他和宁沉接触过几次,记得宁沉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就算是现在生气,等谢攸回来了好好哄一哄也就好了。   谢攸以前对宁沉做的那些昏事他都知道,那样了宁沉都没放在心上,如今不也如胶似漆?   他瞧着宁沉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对侯府的侍卫说:“送你们宁公子回侯府。”   魂不守舍地上了马车,跟着的下人噤若寒蝉,个个都不敢说话。   宁沉靠着马车走神,走到半途,宁沉突然说:“去宁府。”   自回门那日起就没回过宁府,如今第一次回,人才到门外,下人跑着进去通禀。   太久没回来,原先熟悉的宁府竟然显得有些陌生,短短几个月,恍如隔世。   宁沉恍惚了一瞬,抬步往里走。   没走多远,好久不见的宁敏拦了他的道,笑着嘲讽他:“怎么,侯府把你赶出来了?”   他上次才被谢攸教训过还不长记性,宁沉目不斜视地越过他。   宁敏没得到回应有些不爽,可看见他身后的侍卫就发怵,上次被押着的记忆还在,他再生气也只敢隔远了嘲笑几句。   可无论他怎么嘲讽宁沉都不理他,他也觉得没意思,转头“呸”了一声。   下人去通报了,引着宁沉去了前殿。   也是好笑,原就是宁家人,如今回家还要通报。   在前殿等了很久,宁远山姗姗来迟,对着宁沉就是一声冷哼,“还舍得回来,之前来我府中耀武扬威,现在怎么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宁沉还是原来的宁沉,遭了挖苦也不会反抗,只是静静地坐着听他训话。   宁远山连着骂了好一通,终于把以前受了气全都发泄出来了。   当初同意宁沉嫁给谢攸,想的是他去了能帮衬宁府,可没想到宁沉这白眼狼什么都不做,反而仗着自己受宠带着侯爷来宁府狐假虎威。   终于骂够了,宁远山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宁沉的视线追着他移动,眼睛黑白分明,很不懂礼数地盯着他看。   不知为何,宁远山手一抖,茶水溅了几滴在自己衣裳上,宁远山瞪眼,“从前教你的礼数忘了?”   宁沉眼睛不闪不避地看着他,问:“把自己儿子嫁去当男妻,你会不会觉得脸上无光?”   他这话实在放肆,宁远山一怔,怒道:“你这意思是要责怪自己的父亲?”   宁沉笑了笑,“不敢。”   他看起来很不解地说:“我在想,为什么会有人逐名逐利到了这种地步,连自己亲儿子都可以作为工具。”   没等宁远山发火,他又继续问:“当初侯爷娶我,是不是因为你?”   他方才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宁远山捂胸口,想说他不识好人心,可是转念想到,宁沉如今已是侯府的人,再不济也是侯爷正经的主子,怎么说也要和他打好关系。   于是话音一转,“你能嫁谢攸算高攀了,先前想给你说媒,那些官家小姐一听是你,全都回绝了。”   他放平了声音,“沉儿,父亲还是想着你的,能给你挣一个好前程,那是别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寻常男子在这个年纪也该娶亲了,宁沉身子不好是众人皆知的,别家不想和他结亲也情有可原,这确实是真话。   这一番真情话说出去,就算宁沉受了再多委屈也该好好谢谢他,何况都嫁进侯府了,再多委屈也比不上这带来的好处。   宁沉竟不感恩戴德,而是问他:“听说你原先想嫁的是霖儿,可惜侯爷不肯。”   霖儿就是宁霖,宁沉的五妹。   宁远山脸色一黑,“你说这做什么,既然是你嫁过去了,以前的事都做不得数了,你就好好依着侯爷,以后若是他还要再娶,还能对你好些。”   所有人都觉得谢攸会再娶,他是侯爷,娶一个男妻就已经是离经叛道了,所以人都觉得他只是图个新鲜,等以后腻了还是会回归正途的。   许是宁沉看起来太可怜,到底是自己儿子,宁远山长出一口气,教他说:“如今侯爷出征,你合该想想自己的退路,若是以后有了别人,你该如何自处。”   “对他可不能这样无礼,你要想好,你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过活,自然要好好讨好他顺着他。”   头一回见父亲教儿子怎么讨好另一个男人,宁沉有些想笑,他突然说:“我宁愿没你这个父亲。”   这话是他说过最狠的话,宁远山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拍案而起,怒道:“逆子!你什么时候学了这样混账的话!”   宁沉平静地坐着,面无表情地抬眸,他说:“你当初骗我娘嫁进来,腻了就把她丢在一旁,我和我娘受了多少罪,你是知道的。”   “我竟没想到你这么心狠,自己的儿子能送给别人任人欺辱。”   他在为母亲不值,因为一时被蒙蔽了双眼就嫁给了一个男人,此后十年被冷落,终于拉扯大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也香消玉损。   这种话可以在心里想想,但是不能说,宁远山愤怒地站起身,指着宁沉骂道:“你娘一介舞女,我能让她嫁我已经是抬举她了,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你如今竟说出这种不孝的话。”   宁沉缓缓抬眼:“你说的养我们,就是时不时要受责打,还要吃馊饭饿肚子?”   宁远山官职虽没这么高,但拨出一点点就能让他们母子过得很好,可他不肯,连一点都不肯施舍。   以前的宁沉想着要自己长大了要带着母亲离开宁府。   还没来得及等他长大,母亲过世了。   宁沉步了她的老路,他的命没人在乎,因为一句戏言就让他嫁进侯府,此后只能困于那方寸之地。   这时候宁沉终于想明白了,谢攸这样尊贵的人,怎么会主动求娶他,原来都不过是一时冲动。   冲动过后,圣上已经赐婚,所以谢攸就是再不愿意也还是娶了他。   原来,当初谢攸是真的想把他娶回去当一个小玩意儿的,高兴了亲近一下,不高兴了就把他踢到一边。   难怪最开始他三番五次讨好谢攸都被拒之门外。   谢攸根本就没打算娶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娶的他。   一切的起因,都只是一时冲动。   可他的一时冲动,就要让宁沉搭上一辈子。   宁沉不是不会难过的人,他原先被谢攸拒绝也会难过,但前提是谢攸是喜欢他的,他才能一次又一次忘了疼地凑上去。   他很好哄的前提是,谢攸喜欢他。   宁沉抬眼,坚定地对宁远山说:“我不会让你如愿。”    第44章   他这架势让宁远山愣了一下,他看宁沉还像看曾经那个懦弱好欺负的孩子,所以他讥讽地笑了。   对这个病弱的庶子,宁远山一直是很看不上的,他不觉得宁沉能做出什么名堂来,顶多回去吹吹枕边风,让谢攸来宁府发一通威风罢了。   当初他原不想让宁沉嫁过去的,虽然是男妻,但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宁沉这个庶子。   若不是谢攸当初非他不可,也不至于让宁沉捡了这个便宜。   宁远山冷哼一声,他姿态威严地看向宁沉,笑了,“你能做什么,侯爷要什么人没有,你以为你能左右了他?   以前宁沉还小,被他这么一看总要胆小地缩在他娘身后,可是这一次,宁沉不闪不惧地和他对视,淡然道:“你以为我嫁给他以后会对宁府有助力,可惜,你的希望落空了。”   他确定报复不了宁远山,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从那个联姻的工具中摘出来,这是他最后的骨气了。   走出前殿,没想到宁敏还守在外头,他在亭子里烧了炉子煮茶,炉上烤了一堆吃的,热气散满了整个院子,远远的就能闻到香气。   一见宁沉出来,宁敏朝他抬了抬下巴,嘲笑道:“怎么,侯府容不下你,来求爹让你回来?”   他翘着腿,嚣张地笑了:“爹那里求不成,你来求我啊,我高兴了就让你回来。”   他说了一堆,宁沉一句也没回他,宁敏怒骂:“以后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准你回来。”   身后的人还在无能狂怒,宁沉攥了攥发凉的手,心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宁沉站在宁府大门外,头一回觉得如此轻松,以前在宁府他谨小慎微却还是要被宁敏等人欺负,后来去了侯府,他竭尽全力讨好谢攸却屡屡受挫。   其实不是他的错,而是这些人本就高高在上,从未把他当人看。   当晚,宁沉收拾好衣裳,床头的圆圆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盯着他,兴许是记得上次宁沉出们没带他,这次也缩起来生闷气了。   宁沉伸手去抱它,圆圆就不满地叫了一声,垂着尾巴跑到了另一头不给他摸。   宁沉朝它招手,声音很软:“过来,这次带你。”   圆圆半信半疑地跑过来撞进宁沉怀里,宁沉小声嘀咕:“我不会把你留给他。”   原以为谢攸值得托付才想把他留下来,现在宁沉不会再信他了。   他抱着圆圆,手心触到的是圆圆很软的毛,宁沉一下接一下地顺着它的毛,和他说悄悄话一样说:“我不知道带上你会不会出什么意外,雍州很远,你这么小,我怕你病了或是受不住这样的奔波。”   他这话的意思很像是不想带圆圆,圆圆短促地叫了一声,好像能听懂一样用尾巴抽了一下宁沉的手。   宁沉把头埋进圆圆很软的毛里,哽咽地说:“但是我必须带你走。”   他知道圆圆跟着他可能要受很多苦,但是把它留在侯府,可能等谢攸烦了它就会把它赶出府,圆圆只是一只小猫,被赶出去肯定会死掉。   宁沉当初来侯府只带了几身衣裳,那衣裳已经有些旧了,侯府给他做了很多新衣裳,旧的已经压了箱底。   他庆幸这些衣裳还未丢掉,把侯府的衣裳全脱了,又重新换回了旧衣裳。   他不会带侯府的任何东西离开。   收好行李,宁沉转道去了书房,他提起笔,默默地写下三个字。   和离书。   他在信中叙述了很多谢攸不喜欢他的证据,最后在书信的末尾写:我想和离。   写完以后,宁沉恍神地盯着上的墨渍看,眼前像是有雾,有些看不清。   宁沉揉了揉眼睛要再看,还是看不清。   他太出神,以至于书房门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也不知道,宝才端着药碗叫他,“公子,该喝药了。”   宁沉慢半拍地要藏纸,宝才已经走到桌前,纸上那几个字很大,很难视而不见。   药碗“哐当”落地,药汁四溅,汁水溅了几滴在宁沉的袍角,屋内散出浓重的药味。   宝才猛地俯身,盯着那写着大大的“和离书”的书信,震惊地握住宁沉的衣袖:“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没来得及躲,宁沉长出一口气,宝才早晚要知道,现在告诉他也不妨。   宁沉把书信放在桌上,将纸叠了几圈装进信封,怕谢攸没看见,又在信封上又写上“和离书”三个字。   他做这些事没避着宝才,宝才眼睁睁看着,越看越茫然。   他看着宁沉,疑惑极了:“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公子,为何要和离?”   宁沉将信放在桌案上,拿了砚台压紧。   这信只怕是明日一早就会被下人发现,不过那时他就要走了,就算发现也和他无关了。   宁沉放好信,他看着宝才,眼眶有些红。   宝才急道:“公子,你说话啊!”   宁沉上前几步,突然抱住了宝才,他闷声说:“谢谢你一直照顾着我,但是我要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保重。”   最后二字放得极轻,宁沉很不舍地拍拍宝才的背,说:“我食言了,我不想再回京城了。”   宝才被他几句话炸得懵在原地,愣愣地问宁沉:“公子真要走?你不是很喜欢侯爷吗?为何要走?”   宁沉缓缓摇头,他垂头看着地上的碎碗说,“我现在看清了。”   他想了想,说:“我和他这桩婚事是孽缘,还是早些结束的好。”   宝才不明白为何就过了仅仅一个下午就变成了这样,原先宁沉还说要等谢攸回来,才一个下午,他竟然就要和离了。   想来想去大抵是今日见了赵越,恐怕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   宝才应该劝几句的,可最后开口却是问宁沉:“公子可想好了?这和离书给出去了,你和侯爷就真的完了。”   宁沉点了点头。   像他们这样的人,成婚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和离更不是轻飘飘一封和离书就能成的,首先圣上那里就过不去。   但宁沉相信,谢攸是能说服圣上的,等和离以后,他想娶谁都与宁沉无关了。   不用再担心他会娶别人而冷落他,也不用担心以后没有容身之处了。   他不再是谁的附庸,他只是他自己。   不是谢夫人,也不是宁远山的儿子,他叫宁沉。   和离书被放在书房最明显的位置,走进屋就能看到。   宁沉回头望了一眼,突然转回身把墙上贴的几张纸撕下来揉成了一团。   他写的字那么丑,何必放在谢攸书房里留着惹人发笑。   宝才就看着宁沉把自己留下来的痕迹一点点清除,如果可以,他很想问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   他是侯府的人,这种时候应该替侯爷说话的,不管是让宁沉留下或是替侯爷说几句好话。   可他突然记起上次从永州回来那次,宁沉缩在马车上哭得那么伤心的样子,他在侯府受过太多委屈,太多时候都是因为宁沉不计较。   宝才沉默了一会儿,说:“公子要走就走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夜,宁沉睡得很香。   他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一直以来积压的情绪松散了,只盼能尽快逃离这个枷锁。   隔日一早,马车等在府外,宁沉一手抱着圆圆,宝才来送他,帮他提着包裹,亲自送他上马车。   宁沉坐上去后,宝才站在马车外,手里突然拿出一张卖身契,他递给宁沉看,说:“公子,我昨夜找了管事,给了银子,把我的卖身契赎回来了。”   宁沉惊得坐直了些,宝才站在车外说:“公子也带我走吧。”   宝才这些年攒起来不少钱,一部分拿去给自己赎身了,另一部分……   宝才提着自己的钱袋子往上举了些:“公子,我有钱,不会拖累你的。”   宁沉自以为自己没有好到那种程度,不至于让一个认识几个月的人放弃侯府这个好地方跟着他吃苦。   可宝才真的要跟他走。   这马车比不得侯府的马车,原先坐下两个人还有些空间,坐了三个人就有些拥挤了。   只能坐不能躺,这漫漫长路恐怕要受不少苦。   怕他难受,宝才昨日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   原来是预备坐侯府的马车走,宁沉不想带侯府的东西走,这是昨日临时托何遥去找来的。   何遥往里面缩了些,看着宝才的眼里满是惊讶,“就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还赎身了?”   宝才刚才一番肺腑之言,如今有些不好意思,躲起来不说话了。   三个人实在拥挤,何遥腿脚都伸不开,挖苦宁沉说:“你说你平白无故受什么罪,侯府的大马车你不肯坐,非要让我找这样小的马车。”   宁沉沉默着坐进去,马车走到城外,他冷不丁说:“我和侯爷和离了。”   何遥差点没被自己噎死,“噌”地靠近宁沉,“什么?”   宁沉低着头,明显地躲闪着说:“我和离了,以后不会再回京。”   平日怎么都不会发脾气,这一来就给何遥来了个惊天大雷。   前几日还如胶似漆不肯走,怎么现在就这样了?   何遥扒拉着宁沉追问,问了半天,把前因后果问了个七七八八,他目瞪口呆,重重“啧”一声,义愤填膺道,“真是混账!”   弄清楚原因,何遥欣慰地看向宝才,“你倒是有意思,说也不说就去取了卖身契,我向你保证,去了雍州,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宝才一咧嘴要笑,马车突然一个急停,车内的三人东倒西晃,宁沉一脑袋磕在边沿,捂着脑袋发晕。   车夫颤抖着声音说:“几位公子,外头有土匪。”    第45章   车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前后夹击,围堵他们说的人个个佩着大刀,凶神恶煞好似你敢进一步就要人头落地。   这才刚出城,天子脚下,竟有土匪这么嚣张。   往常也不是没遇过这样的情况,只是没这么多人罢了,头一回见这么多土匪,还个个身着不凡,打劫一通都不够做身衣裳,做什么不好偏要来当土匪。   车夫朝马车里的人比了个莫要轻举妄动的手势,战战兢兢地从钱袋子里拿出钱递出去:“几位大人,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他递出去的手迟迟无人理会,马车被堵无法前行,车夫又肉疼地加了点银钱,谁料守在最前面的人冷哼一声:“叫里面的人出来。”   车内的何遥按住要起身的宁沉,刚要起身,马车后方传来一阵清晰急速的马蹄声。   只听声响,来者人数不少。   何遥“啧”一声,想掀开车幔问问这土匪是怎么了,杀鸡焉用牛刀,打劫来这么多人,不如出去找个活儿干。   就听后头马上的人喊道:“宁沉,出来。”   车上的人对视一眼,何遥无奈摊手,得,原来是发现了宁沉跑了,追来了。   不过谢攸都走了,这追来的人是?   何遥疑惑地往前一步,被宁沉伸手拦下。   这声音宁沉认得,他没让何遥去,自己出了马车。   赵越追过来得早,他们这会儿都才出城门不远,小马车外围着数十匹马,整齐划一,最中间的那匹马最高大,鬃毛浓密发亮,身子矫健有力,威风凛凛。   这马都比宁沉高了,站那儿就是一个庞然大物。   马上的赵越身穿云纹白金锦袍,一身华贵衣裳,站在这尘土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宁沉走近了些,那头的赵越也翻身下马,他大步走到宁沉面前,将他从上看到下,无奈叹气:“怎么说跑就跑了,若不是侍卫来报了,只怕你早走远了我才知晓。”   谢攸先前安排了几个侍卫护着宁沉,宁沉这一走他们没法子拿主意,自然就去找了赵越。   快马加鞭追上,还好没跟丢。   赵越拍着胸口,先前侍卫说宁沉走了,他都已经想好自己会如何死,还好追上了。   他戳了戳宁沉的肩,一抬手和他勾肩搭背,劝道:“怎么一言不合就跑呢,你这身子,在路上伤了病了怎么办?”   他扶额叹息:“你若是想出去,等敛雾回来了再说,成不成?”   一边说一边带着宁沉往回走,竭尽所能地让他回心转意。   “先前敛雾是有错,但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这算什么事?我就先把话放这儿了,等他回来了让他跪搓衣板,可好?”   说着还用手肘捣了宁沉几下,和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仿佛和他站在了同一战线。   可这一切不过都是叫他回去的套话,宁沉可不信这话。   他挣扎着把赵越的手推开,脸上写满了不愿,“我不回去。”   赵越笑容一顿,只一瞬又扬起笑,“闹脾气也回去再闹,你跑外边儿出了什么事,我和敛雾也来不及救你,是不是?”   谁知宁沉一点都不领情,反而恶毒地骂了他自己,“我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们来管。”   宁沉直视赵越,说:“我已经把和离书留在侯府,这桩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想和离,赵越愣了愣,开口就打结了,“怎么,和离?”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些话,宁沉最后瞧他一眼,淡淡道:“当初娶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走了,也算是如了他的愿。”   他偏开头呛咳了几声,声音发哑,“谢谢赵公子还肯来找我,不过,我不会回去了。”   说着,他朝赵越露出一个笑容,是很释怀的笑,没有不舍没有留恋,终于能逃脱,他好像很轻松。   赵越心头一紧,第一个念头就是,留不住了。   宁沉真的要走。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这样,别说谢攸了,他一个外人都觉得宁沉死爱惨了谢攸,怎么可能会想和离。   更别说宁沉这算高嫁,以后吃穿不愁,还能带着宁府一起飞上枝头,何乐而不为。   身体快于反应,赵越一伸手拉住了宁沉的袖子。   宁沉回头,伸手拂开了他,语气从容:“赵公子,我们只有几面之缘,还是不要拉拉扯扯为好。”   赵越哪里受过这样的污蔑,指着自己支支吾吾半天,看见宁沉已经抬脚要上马,飞快跑过去把人拽了下来。   宁沉踉跄着站稳,脚在地上崴了一下,泛着钻心的疼。   他怒了,“你做什么?我都说了我和他没关系了,你还拉我做什么?”   脚腕疼,心口闷,全身都不舒服,宁沉手上力气绵软地推拒:“走开。”   何遥和宝才一直关注着外头,刚才宝才手都伸到宁沉面前了,只差一会儿就能把他拉上马车,这就被赵越给搅合了。   宝才和何遥突突下了马车车,宝才去扶宁沉,何遥挡在宁沉面前,虽然身高不比赵越,气势也很足地骂了回去。   赵越不是什么善茬,被何遥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心里却在想,是该放宁沉离开,还是把他关起来等谢攸处置。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宁沉一眼。   他穿了一身旧衣,虽旧但很干净整洁,头发只用了束带扎随意起,脸白如纸,唇色也白得吓人。   他全身的力气都靠在他一旁的奴才身上,刚才那一扯就给他崴了脚,一只脚半点着地,额头上冒着汗,很疼的样子。   这么容易受伤的小泥人,随便碰碰就能裂条缝,能翻出什么天。   略一忖量,赵越无所谓地勾了勾唇,朝前面的侍卫一抬下巴,“放他们走。”   原先密不透风的队伍朝两边散开露出了一条道,怒骂的何遥愣了,脸色苍白的宁沉也愣了。   他狐疑地看着赵越,没想到他会这么好心,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赵越散漫一笑:“怎么,不是要走,不走了?”   自然是要走的,宁沉一瘸一拐地让宝才扶着上了马车,何遥落在最后,上马车前还警惕地看着赵越,显然也不相信他这么好心。   车夫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如今能得了准许,自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马在他的催促下也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尘土飞扬,眼前漫天黄沙,赵越吃了几口灰,扇着扇子呸呸吐沙,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连马也不会赶了。”   可怜的车夫还没意识到自己被骂了,催着马跑出几里远才敢松气。   赵越接过水袋漱了漱口,随意一擦唇,指了守在前头的侍卫道:“跟上他。”   侯府的侍卫加上尚书府的,跟一个宁沉绰绰有余。   侍卫领了令追上,赵越嗤笑,自言自语道:“真以为这么容易就能跑?”   要不是侯府的侍卫不敢关他,别说是离开京城了,他连侯府都踏不出去。   马车也破,赶路的马也是个废马,能走多远,跑不了多久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宁沉这身子,若是走得不远还好,走远了指定要出问题,到时若是晕了病了,侍卫再上去把人给带回来。   赵越自信又潇洒地转身,吩咐道:“给谢攸传个信,加急信,就说……”   赵越笑了,唇角扬得很高,幸灾乐祸道:“就说,他夫人跑了。”   认识谢攸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他吃瘪,自然是往他身上添把火为好。   只是可惜了,谢攸收到信应该要过好几日,且他人已经在去北疆的路上,就算是看了信也赶不回来。   他没能亲自看着宁沉跑,真是一大憾事。   赵越摇了摇头,叹道:“不能看你无能狂怒,实在无趣。”   到北疆的路程加急了也要十几日,赶路到后几日,谢攸都有些疲惫,跟着的随从也累得要倒,前面有个驿站,谢攸下令修整一夜,众人欣喜万分。   已经入了夜,谢攸刚洗了个热水澡,浑身经脉疏通了,身体也放松了不少。   谢攸只穿了亵衣,他披散着长发缓缓走到窗前,那里停了一只信鸽。   谢攸抬手把羽书取下,看见个尚书府的印。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笑了笑,尚书府不会给他寄信,那寄信的人自然就是宁沉沉了。   他动作略急地拆开信件,盯着那信看了许久,谢攸一把将信鸽抓起。   他在信鸽身上找到了尚书府的印记,这信确实来自尚书府,没有作假。   他眉头皱紧,将信封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猛地抬手一拍桌。   好好的桌子被他一拍变得四分五裂,守在外头的护卫连忙走进来问:“侯爷,可有吩咐?”   谢攸一摆手,手指紧紧捏着那信封,抬手砸在了墙上。   他抬起笔,用要将纸划破的力道写了一封满是斥责的信,强烈要求赵越现在就出发去把宁沉找回来。   字字透着愤怒。   写完信,他突然觉得不行,这信送到这里已经过了好几日,等信再送回去又要过些时日,到时宁沉说不准走到哪里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没来得及多想,谢攸疾速跑出门,他走到马厩,没等下人动手,抬手拉着还在吃草料的马就走。   花了几个时辰跑出上百里,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天边只挂着零星几颗星星,不像先前泼墨那般黑,天已经有些要亮的迹象。   远处山间狼嚎一声接一声,黑夜仿佛要吞噬了他,寒风呼呼,他只披了一件外袍,浑身冻得发僵,嘴唇也已经紫了。   寒风一吹,谢攸突然清醒了。   他走了,那跟着他的随从怎么办,兵马又怎么办?   可是,宁沉没有他,又该怎么办?    第46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谢攸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下人,大步流星踏进前院。   一夜没睡,他不见疲色,连衣裳都未换就去了书房。   手下一刻未停,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书信,再和昨日写的信折在一起,亲手绑到了信鸽爪上。   赵越不靠谱,他又抬手召来几个侍卫,叫他们务必要把宁沉带回。   纵然恨不得现在就回去找宁沉,他不能走。   昨日坐在马上兜了好几圈,一半想连夜赶回京,一半又告诉他,他不能走。   夜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心也跟着坠痛。   宁沉身体那样差,也不知受不受得住那样的奔波。   以前躺在他怀里都要说难受,现在坐那样的小马车,连躺都不能躺,该有多难熬。   但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自己,若不是他先前说过的混账话,做过的混账事,宁沉也不会走。   他只能祈求宁沉看了他的信,能再给他一个机会,起码不要说走就走。   他寄希望于宁沉半路受不了苦就会折返,或是半路找了个地方静养,这样是最好不过了。   门外轻敲了下,下人端着膳食进屋,一旁来的还有校尉,他扫视了一圈,犹豫着问:“侯爷昨夜没休息,可要晚些出发?”   谢攸眼里还有血丝,他摇摇头,说:“不用,按时出发。”   喝下一碗姜汤后,身子终于暖了些,他换了身衣裳,阔步走出门。   行至半程,马车行进速度越来越慢了,因为宁沉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吃进去的东西没一会儿就吐了,一睁眼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偏偏一咳就就没个完,加之吃得少,短短几日就瘦了好几圈。   他原先就瘦,这几日更是形销骨立,失了生气。   手腕都不用一圈就能握住,咳完就像是有气出没气进一样,何遥都怕他在路上就死了,急得团团转。   这几日圆圆也不敢坐他身上,圆圆胖,坐宁沉身上都怕给他压折了。   它好像知道宁沉病了,总在宁沉咳完以后去舔舔他蹭蹭他,等宁沉睡了就乖乖地坐着守护他。   何遥给他上了不少药吊着,中途实在没办法,给换了辆大马车,能让宁沉躺下。   一天要喝好几次药,喝到后头,宁沉已经吃不出苦味了。   他这几日睡得久,因为何遥给他下了安神的药,睡着了会好受些,可是后来药灌多了,效用也差了很多,每次睡不到多久就醒了。   他一直多病,以前熬一熬也就熬过了,可这次不知怎么,心里总给自己暗示说,不若就这么去了算了。   他不想拖累了何遥和宝才,什么也做不成,银子却如流水般花出去,病一点也不见好。   宁沉喝完一碗药,偏开头低声说:“不如,你们把我随便放下,找个地方让我自生自灭吧。”   他有气无力地说完,偏开头闷咳几声,瘫在软垫上动不得了。   何遥瞪眼,抬手想像往常那样照着宁沉肩上揍一下,手抬到一半就收回去了,宁沉这样子碰一下就要倒,哪里敢对他动手。   他叹了口气,蹲下扶着座板,放轻了声音,“你好好躺着,如今我们离雍州已经很近了,最多五日。”   宁沉闭了闭眼,几乎只剩下气声,“我还能撑五日么?”   他近来总说这丧气话,何遥想捶他两下还不敢,生怕给他砸出了问题,于是伸手捏了一下宁沉的脸,恶狠狠道:“你就是死了我也去地府把你抓回来,别想跑。”   宁沉勾勾唇,气息奄奄地笑了笑,“好啊,何遥,你一定要抓紧我。”   原只要十几日的路程,硬生生脱了近二十日,马车驶入雍州地界的那一日,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宁沉半趴着问,“我们走了多久?”   他浑浑噩噩的,每天昏沉沉如做梦,什么也记不得了。   宝才答掰着手指头数数:“十九日吧,还好今日天气好,我们今日兴许就能到青城山。”   若不是昨日下了场雨耽搁了,只怕昨日他们就能进雍州城内。   何遥的师父师从药谷,上任谷主死后就剩下他一个徒弟,当年求医的门槛都要踏破,后来年纪大了,又因为惹了不该惹的人,自此就入了青城山隐居。   从药谷出来后收了几个徒弟,几个徒弟学成后云游四方,个个都名声响亮。   唯独一个何遥,摸鱼捣蛋在行,对学医是一窍不通。   好不容易把人拉扯大了,也不管他学艺不精就把人打发出了药谷。   何遥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出来很久一直没脸回去,这回若不是宁沉,只怕还要过许多年才肯回。   这日是雍州人的赶集日,马车堵在半路前进不得,外头吵吵嚷嚷,车行一步停一步,宁沉被颠簸得想吐。   又一次晃动,宁沉捂着嘴没什么力气地说:“我下了马车走吧,再坐下去恐怕要没气了。”   宝才警惕地拉住他,要知道宁沉现在站起来都成问题,怎么能走。   何遥掀开帷幔瞧了一眼,开口道:“无事,我们去外头酒楼坐会儿,等人少些了再启程。”   一人扶着宁沉,一人抱着圆圆下了马车。   好久没出马车,乍然被暖洋洋的太阳照到,宁沉眼睛眨了眨,抬头去看那刺眼的阳光。   光打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好似能透过去,宁沉动了动身子,笑说:“好久没见过太阳了。”   何遥翻了个白眼:“每日都让你出马车晒太阳,分明昨日才晒过。”   宁沉茫然地想了想,似乎这才想起来一样,很不好意思地抿唇,“我忘了。”   也不怪他,整日晕乎乎的能记得个什么事,只怕是问他今日午膳吃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何遥随意地摆摆手,“走吧,多少日子没吃点好东西了,今日我要吃个够本。”   他们找了个最近的酒楼,包了一个雅间,何遥手一挥,把酒楼最有名的菜都点了一通。   宁沉摸了摸兜,有些后悔当初把玉牌摔了,不然恐怕能换得些钱。   他刚将手伸到腰间,何遥没好气道:“你慌什么,先前谢攸给了我不少银子,养你们俩绰绰有余,再说了……”   何遥轻咳一声,“我们没钱,我师父有啊,他以前给那些贵族富商治病拿了不少钱,富得流油。”   苦了这么些日子,想吃点好的也正常。   满桌美味,何遥和宝才吃得那叫一个欢快,宁沉小口小口喝粥,他吃不得太腥太油的东西,吃下去就要吐,只能吃吃粥这些容易咽下去的。   连着吃了一碗,何遥突然一拍桌子,指着他“你你你”说了半天。   宁沉被吓得手都不敢动了,无辜地看看何遥,又低头看看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下一刻,何遥一拍手掌,惊喜地指着他喊:“你竟然喝了整整一碗粥。”   宁沉恍然,他这几日每每吃两口就放,这还是头一回吃了这么多。   何遥喜滋滋道:“能吃下就好,我们如今又到了雍州,看样子你的病不用急了,我师父保证治好你。”   许是他的笑感染了宁沉,也可能是雍州人杰地灵,山好水好,宁沉都觉得自己有劲了些。   何遥一句接一句鼓励,宝才在一旁添油加火,连圆圆也埋头吃了一大碗做表率。   被夸得找不着北,宁沉又喝下了半碗粥。   日暮西沉,赶集的人已经归家,几人在酒楼吃了个饱,打算重新启程。   这时候,从天边飞来一只白鸽,路过轩窗就往窗内探头,而后就直直朝宁沉飞过来。   那鸽子飞得太快,等宁沉反应过来,它已经站在了桌上。   圆圆刚刚吃饱,但看见送上来的食物,还是一个飞扑就扑过去一把抓了鸽子。   它刚要下口咬,宁沉忙叫它:“圆圆。”   圆圆獠牙都没收起,怨念地看一眼宁沉,翘着的尾巴落下去了,不情不愿地走开舔起了爪子。   信鸽站在原地惊魂未定,没想到送信差点把自己命送没了。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宁沉先伸手摸了摸信鸽,明明知道它听不懂也还是说:“你走错路了吧。”   他说着就上前把信鸽捞走,信鸽躲过他,呈现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朝宁沉伸出爪子。   宁沉愣了愣,失笑道:“你送错了。”   信鸽一动不动。   宝才在侯府待的时间长,自然看出不对,他走上前,抓起信鸽看了一眼,说:“公子,这是侯府的信鸽。”   宁沉笑容一滞,抿着唇问:“他是怎么寻到我的?”   没人能解答,宁沉看着那信鸽,发觉自己竟有些害怕,他害怕接触到任何谢攸的一切,害怕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又要被谢攸追回去。   可再怕,也还是要看,最后一咬牙,伸手把羽书拿了下来。   他打开信纸看了一遍,谢攸一页信写了满当当,许是着急,他这字写得有些潦草,透着股急躁的随意。   宁沉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这信上解释了当初自己说娶他确实是为了逞一时之快,但后来也是真的想对他好,字里行间都在叫他回去。   宝才和何遥大气不敢出,既怕是谢攸的人追上来了,又怕宁沉一意孤行要回去见谢攸,宁沉这身子拖不得,都到了雍州,总不能功亏一篑。   谁料,宁沉面色如常地看完信,把信揉成了一团,他四处看了看,没看见烛火,于是就将信塞到了怀里。   一抬头看何遥和宝才都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宁沉抿唇笑了:“怎么?怕我要回去。”   那两人点了点头,宁沉就嘀咕,“我才不回,谁知道他是不是说谎骗我。”   说不回就不回,宁沉率先要从雅间出去,桌上的信鸽“腾”地飞起,朝宁沉飞过去以后,站在他肩头,歪头看向他。   像是在问,为什么不回信。   宁沉抬手把它拿下来,低声说:“没有回信,你走吧。”   说完,他把信鸽往窗外一抛,信鸽盘旋几圈,到底是飞走了。    第47章   青城山离雍州城有些距离,几人行至半路,在山脚住了一夜,第二日才上山。   上山前,何遥给几人一人一颗解毒丹,据说青城山外有一层瘴气,平日除了他师父,村民都不会过去。   宁沉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这山一坡又一坡,哪里是他能拖着病体上去的。   何遥看他害怕,搭着他的肩笑他,“怕什么,我背你。”   上山路远,不到万不得已,宁沉还不想让他背。   他硬气地自己走,可惜才堪堪走了几步,宁沉就已经呼吸困难,再往前一步,腿软着就往下倒去。   宝才连忙去扶他,结果山中前几日下了雨,地上太滑,两人一个接一个滚了几圈,沾了一身的泥。   一个比一个惨,宝才还好歹能起来,宁沉才是埋在地上起不来了,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他仰头看何遥,苦巴巴地问:”还有多远?”   坦白说,他们上山才不过顷刻,几乎等于没上山。   何遥嘲笑他:“方才说我背你还不肯,上来。”   一盏茶后,宁沉被何遥背着,何遥脚下一滑,两人咕咚滑倒。   宝才心都要跳出来了,眼睁睁看着两人滚下山,只能连滚带爬地去追。   好在有棵树拦了他们,可这一摔,宁沉捂着自己的腰,感觉自己骨头都裂了,差点疼哭,全身都动不得,一动就疼。   幸好没滚几圈,否则他求医不得,先死在路上了。   三人一个比一个脏,宁沉躺在地上,凄凄惨惨地问:“我还能上去吗?”   那头的宝才扑腾着追下山,脚下也一滑,滚了几圈撞在何遥身上,何遥闷哼一声,咬牙道:“你嫌我们伤得不够重?”   宝才挣扎着爬起来,一抬头看见圆圆从上面蹦下来,很稳地落了地,而后站在宁沉身旁,担忧地“喵喵”叫着。   他们还比不过圆圆,圆圆一直脚步轻盈地走在最前面,脚都没滑一次,倒是他们接二连三摔了。   何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身衣裳都没个干净的地方,他看着山下,深沉道:“罢了,我们先下山,事到如今,只能请我师父下山了。”   他们上山都上不去,倒让何遥的师父下山,这实在没脸。   可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就在这时,山下路过两个砍柴的村民,见了几人的惨相,好心地上前问他们要不要帮助。   这两人身形壮硕,肌肉扎实,一看就是常年干体力活的,   何遥眼珠子一转,从兜中拿出半吊铜钱,指着宁沉说:“二位可否把我这兄弟背上山去?”   两个村民对视了一眼,接过铜钱。   没用背的,两个村民用砍来的柴火做了个步舆,抬着宁沉上了山。   宁沉被摔怕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地面,手上不安地抓着木板,生怕那两人又把自己摔了。   腰间锥心地疼,方才那一摔给扭了,怕是要敷药。   可上山路上根本没带药,只能暂且忍着疼。   又疼又怕,一刻也不敢懈怠,最后要入瘴前,那村民还要再把宁沉抬进去,何遥摆摆手,把人打发走了。   这地方不准外人进入自然是有原因的,几人吃了解毒丸,圆圆也吃了半颗,这才往里进。   何遥和宝才接替了步舆,抬起了宁沉。   如果说原先两个村民抬着他还不放心的话,现在宁沉才是真的提心吊胆。   他颤颤巍巍地坐着上面,想动不敢动,只能时不时说一句:“我自己下来吧,你们放我下去。”   何遥目不斜视,“别说话。”   煎熬加疼痛,走到后头,宁沉眼睛都是花的,只记得自己被宝才和何遥抬着,因为坐不住只能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宝才欢呼一声,宁沉迷茫地睁开眼,眼前出现一排木屋,整整齐齐码着,山上流水潺潺,鸡鸭成群。   然后宁沉眼前一晃,什么也记不清了。   宁沉做了个梦,梦里的他还年纪还小,随着宁玉出门,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他想追上去,宁玉越走越快,他跟着小跑着追,很害怕地叫他:”哥哥。”   宁玉突地回头,恶狠狠地骂他:“我不是你哥!”   宁沉被他吓到,眼泪挂在眼角要掉不掉,可还是朝他伸手,软软地喊:“哥哥。”   眼前晃了晃,宁沉摔倒在地,他后知后觉自己该哭几声,可刚抬头就看见宁玉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伸手很凶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一字一顿:“说了我不是你哥,以后再这样叫我,我就揍你一顿。”   那时的宁沉明白为什么兄长对他抱有这么强烈的恶意,他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厉害的哥哥,可他的哥哥不喜欢他。   他好像从生下来就总是被很多人讨厌,除了娘亲,娘亲一直对他很好很好。   会把好吃的留给他,会教他如何保护自己,会在他被欺负时带着他去算账。   宁沉一直在寻求别人的认同,他讨好宁玉和后来讨好谢攸是一样的,他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些,可他从来没有如愿过。   宁沉这一睡睡了好几日,昏昏沉沉间,他听见何遥哭天喊地,听见宝才鬼哭狼嚎,还听见圆圆一声声猫叫。   他恍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何他们都哭成这样呢。   他梦中被灌了很多苦药,宁沉觉得难喝,一直往外吐。   然后他听见何遥凶巴巴地叫他,“给我喝下去。”   宁沉硬着头皮往下吞,总算把药吞下,他苦得皱眉,何遥在他耳边一直絮絮叨叨:“这都五日了,怎么还未醒。”   然后宁沉醒了。   眼睛受不得强光,只能眯着眼,入目就是何遥的脸,何遥贴他很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宁沉偏开头,问他:“看我做什么?”   声音很嘶哑,像干渴了很久的人,乍然一开口,连话都说不清了。   何遥惊得站直了,眼睛都要瞪出来,盯着宁沉好久,哆嗦着唇没能说出话。   撞倒了一个花瓶,何遥跌跌撞撞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师父。”   宁沉想坐起身,浑身都泛着疼,刚刚坐直了些又脱力地倒下去。   肚子是空的,不知是饿的还是病的,没力气动了。   圆圆站在他面前打转,脑袋蹭着宁沉的脸,一直叫个不停。   宁沉勉强地笑笑,抬手想摸了摸它,只一下就落回去。   不多时,门外“哐当”一响,何遥撞着门跑进来,喜滋滋地指着宁沉说:“师父,他醒了。”   那被他叫做师父的人严肃地点点头,胡子花白,精神矍铄,眼睛没有像寻常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灰白,还是透着亮的。   他几步跨到榻边,慈祥和善地问:“怎么样,感觉如何?”   宁沉蹙眉,很认真地回答,“我肚子很饿。”   何遥“啧”一声,刚要打断,头就被弹了一下。   他师父没好气道:“出去拿吃的。”   何遥的师父名叫齐恕,已经年过古稀,身体还算硬朗,至少平时训何遥是不成问题的。   齐恕坐在榻边,把过宁沉的脉后,缓慢点点头道:“还好你们来得及时,要不是何遥那臭小子不成器,你们也不至于来找我。”   他说着就越来气,皱着眉道:“上个山都能把你摔了,他也是……”   “又说我坏话。”何遥人未到声先至,他翻着白眼,手里端着一个碗走进屋。   他身后跟着宝才,一把掀开他就往里跑,蹲在榻边哭哭:“公子,你可算醒了。”   还未来得及说些话,何遥把他拦开,端着碗递给宁沉:“先吃些吧,吃完了才有力气说话。”   这粥是鸡汤熬的,许是太久没进食,宁沉吃得很香,吃了一碗还想再吃。   齐恕笑笑:“你如今刚醒,不宜吃太多。”   之前吃不下,如今想吃还不能吃,宁沉遗憾地点点头,何遥接过碗出去了。   齐恕看着他,叹了一声:“你这病积压已久,若是能早些来找我就好了。”   心中那块大石头放久了,听了这样的话,噼里啪啦碎成了粉。   这样的结果好像已经料到,没有想象中那样伤心,反而还算平静。   宁沉强撑着让自己笑了一下,垂着眼说:“我知道了,这病……”   他鼻间酸涩,哽咽着说:“治不了就罢了,我只想问问,我还能活多久?”   齐恕疑惑地掐着手指,“这倒不好说,若是好好养,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宁沉倏地抬头,说话还带着抽抽,“你…不是说…我这病治不成吗?”   “我何时说过?”齐恕胡子都抖了两下,“你不要血口喷人。”   宁沉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还不肯认,本就伤心,这一下更是要气哭,抽噎着控诉他:“你不是说了,要是早些来找你就好了。”   齐恕恍然,一脸无辜地看向宁沉:“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我说你早些来找我,就不必受这咳疾困扰多年,你怎么还胡思乱想?”   宁沉:“……”   大抵是没被这样气过,宁沉这才刚醒,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一口气提不上来,弯着腰捂着胸口回气。   齐恕摇头叹气,拿出针给宁沉扎针,扎了几下,宁沉终于回过劲来。   宝才愣愣地看着,想替宁沉说话又顾忌着有求于人,想了想还是忍辱负重地上前去拍拍宁沉的背,好让他少气些。   何遥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宝才和宁沉委委屈屈地缩在一块儿,自家师父欺负了人,神清气爽地笑话人。   何遥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嘀咕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捉弄人。”   他过去安慰般拍了宁沉两下,哄道:“没事,能治,不过要花些时间。”   齐恕也点点头,“约摸要个两三年,你以后就在这儿住下,方便我时时看着你,你应当没什么意见吧?”   “两三年?”宁沉愣然抬头,想起谢攸说他很快会回京来找自己,他也曾说过会等谢攸回来。   手肘被轻轻推了两下,宁沉摇头:“没有。”   自打这日起,宁沉就在青城山住下了。   齐恕一个人隐居在此,过得还算舒坦,早起时喂鸡喂鸭,他还养了一只驴,偶尔骑着驴上山采药。   每隔一月,他会骑着驴下山把制成的药给卖了,卖完药就去城内酒楼吃一顿好的。   自打宁沉等人上山,采药这个活就交给了何遥。   何遥偶尔捎带一个宝才,宁沉身子不好,就不和他们上山,于是就每日喂喂鸡喂喂鸭。   每日的这个时候就是圆圆最兴奋的时候,他虽然不吃,但每每都要去追鸡捉鸭,把院子弄得一团乱,等齐恕出来骂它,它就躲到宁沉身边装傻。   他很会装,站到宁沉身边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等宁沉不在就上窜下跳,可把齐恕给气坏了。   一个年过花甲的人,被圆圆这么一气,宁沉都怕他气出问题。   私下里,宁沉手戳着圆圆的鼻子,小小声嘀咕,“你别老欺负人,齐师父年纪大了,你欺负他作甚?”   亏他这么为齐恕考虑,转天就看见圆圆蹲在灶台上,齐恕拿着汤勺在锅里搅和两下,提起锅里的一块大肉丢在灶台边。   圆圆高兴极了,一下窜过去,还有耐心等肉凉些才叼起肉吃下去。   那么大一块肉,就是宁沉吃也觉得腻,圆圆一个半大小猫,怎么可能吃得了。   宁沉往前跑,揪着圆圆的后脖颈和他对视,圆圆丝毫没有心虚,很坦然地看着宁沉。   宁沉指着灶台上的肉,气极,骂它:“你知不知道自己多胖,还吃!”   再一看一旁装作无事发生的齐老爷子,宁沉提着圆圆给他看,“圆圆都这么胖了,您还给他喂?”   齐恕眼神闪躲:“没事,吃多了再减就好,我一副药的事。”   亏他还是神医,宁沉抱着圆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戳他脑袋,“下次再吃就揍你。”   其实也不算纵容,那肉其实也不大,只是宁沉少吃荤腥,这才觉得大。   毕竟是医师,也不至于乱喂,心里还是有把秤的。   转天,宁沉再看见圆圆追鸡,已经毫无波澜。   齐恕说着圆圆闹腾,实际上纵容得紧,对它如亲儿子,什么好吃的都优先给圆圆。   前几日下山买了甜糕,偷摸着给了圆圆都不肯给他亲传弟子何遥。   宁沉天天灌药,针灸也用了,还真的觉得身体好了很多,他这些日子也能抱动圆圆了,白日里就抱着圆圆在山上抓蝴蝶。   春天到了,满山樱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那粉嫩花瓣就往下掉,鼻尖都闻满了芬芳,乘着满园春色,宁沉靠在树下睡了一觉。   是被一个喷嚏打醒的,一睁眼肩上扛着一个重重的圆圆,宁沉鼻尖沾了两根猫毛,一呼吸就痒。   宁沉揉揉鼻子,嘀咕道:“圆圆,你这几日好像总掉毛。”   每年圆圆总要有几个日子掉毛,宁沉都习惯了。   他抱起圆圆,念叨着说:“明日下山,你想吃什么?”   走到半路有些口渴,宁沉掀开树叶,这附近有一口天然泉水,泉水甘甜冰凉,今日天晴得好,喝些凉的应该无事。   宁沉捧起一捧水,自己喝了两口。   又捧一捧分给圆圆喝。   喝完水,一人一猫这才回去。   齐恕要他每日晒会儿太阳,连晒了一个时辰,他都晒得晕乎乎了。   宁沉一晃一晃地抱着圆圆往回走。   回去时,何遥正在写药材单子。   看见宁沉回来,他连忙挥手:“来了?快来帮帮我。”   宁沉走过去,提起笔就写,何遥念着,他写着,不一会儿就写完了。   那头的齐恕进了屋,低头看了看宁沉写的字,噗嗤一笑:“我竟没见过字还比我丑的,如今可算见过了。”   宁沉原来的字很规矩,虽然圆滚滚,但还能看出来字是什么,这些日子跟着何遥学了些歪的就越来越乱了。   宁沉咬牙,刚要反驳自己写得很好,齐恕又说:“我看你倒是像我,我记得你学过医术,不如认了何遥当师兄?”   宁沉愣然,手肘被推了推,何遥催促他:“快应了。”    第48章   三月后,青城山。   “药材都带上了?”   宝才背了满背篓的丹药,往后敷衍地应声:“背了背了,走吧。”   宁沉从屋内探出头,“等我,我把圆圆安置好。”   一开口就沾了满嘴毛,宁沉郁闷地自言自语,“怎么这都过了几个月了,你还掉毛,再掉要秃了。”   他一伸手,果然薅起一把毛,漫天飞舞的橘色猫毛沾了宁沉满身。   自打来了雍州,宁沉已经穿了好久的粗布衣裳,这衣裳太容易沾毛,宁沉嫌弃地提着圆圆往走。   齐老爷子住的是正屋,宁沉把圆圆放在窗台,圆圆蹿一下就进去了,宁沉站在屋外喊,“圆圆我带过来了,师父你要看好它哦。”   里头过了好久才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嗤声,“都说了别把它放我这儿,你这孩子……”   宁沉早就跑远了。   何遥和宝才已经等在院中,宁沉跑过去,何遥欣慰地瞧他:“你现在像个正常人了。”   可不,以前走两步就喘,跑两步更是要命,现在能跑能跳,面色红润,脸颊也养起些肉来了。   如果说之前像个难民,现在就像全家疼爱着长大的小公子。   只是他们还记得他以前太容易病,现在都不准他做重活,生怕他给自己弄出问题来。   说就说,何遥上手掐了一把宁沉鼓鼓的脸颊,手上像陷入了一团柔软的面团,手感极佳。   何遥惊得“哟”一声,手还掐着宁沉的脸就说:“宝才,你来摸摸,他这脸可真软。”   宁沉一掌拍开他的手,嘀咕道:“老爱这样。”   自打他病好些,何遥就一直致力于把他养胖,什么长肉给他吃什么,短短几月,他重了好多。   这不,这才刚下山,连药材都还没拿去卖,就先去了酒楼。   满桌都是大菜,几个人吃得撑,自打身体好些,宁沉日日被何遥逼着学吃肉,练就了一个铁胃,满桌的菜竟是他吃得最多,也是最后一个放筷。   宁沉吃完,最后又喝了一碗汤,心满意足地拉着宝才说要去买糖球吃。   何遥叹气跟上,最后摸了摸口袋,庆幸道:“还好不是我出钱。”   是的,自打他们进了青城山,要银两都是找师父。   师父家财万贯,不啃白不啃。   一盏茶后,三人手里一人拿了一串糖球,前后走进药铺。   这药铺都是老熟人了,一手交药一手交钱,收了一笔银子后,三人又兴冲冲去逛集市。   一直逛到集市散市,宁沉提了大兜小兜吃的,顺着城角往回走。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这几日天黑得晚,边走边逛,能赶在太阳下山前上山。   可今日运气不大好,才走到半路,从山林间冒出数十人,个个都用巾布围了面,手里扛着大刀,直指三人。   他们遇上青城山外的土匪了。   何遥肉疼地掏兜拿出一吊子钱,不够。   又加了一半,还是不够。   何遥愤愤咬牙,看向最前头围着黑布的领头,怒道:“你们也太黑了吧,这么多还不够?”   宁沉揪他的袖子,小声道:“不如再给些。”   花钱保平安这个道路谁都懂,只是今日才换来的钱,现在给出去实在心疼。   何遥咬牙切齿地又加了半吊钱,领头的人一抬下巴,他身后的土匪就上前,从何遥手中抢走了那两吊钱。   本以为这样就算了,谁知他三人正要走,领头的人笑出声:“我可没说要让你们走。”   一刻后,何遥手里的银两被搜刮了干净,宁沉手中的吃食也被搜刮走,三人站在原地,一阵风吹,满身光净。   这样才终于能走,三人悲愤交加,偏偏对方人手众多,打也打不过。   “欺人太甚!”何遥怒骂。   “不是东西!”宝才加注。   “太可恶了!”宁沉含糊一骂。   前头的两人突然扭头,盯得宁沉心里发虚,干巴巴地问:”你们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抢了你们的钱。”   何遥支着下颌,疑惑道:“你哪来的饼?”   宁沉说着还往嘴里塞了一块,嘴里东西鼓鼓囊囊,他努力咽下去,笑着指了指自己怀里:“我怕这饼冷了,放怀里了。”   他近来吃得多,每次藏别的没经验,藏吃的最擅长,好在土匪没细细搜,还给他留了一个饼子。   何遥无奈摇头,宁沉把饼往前递了些,“你们吃吗?”   两人都是摇头,他好不容易多吃些,谁好意思和他抢。   “几位留步!”后头传来一道粗犷的喊声,宁沉埋头又吃了一口饼子,何遥回头。   一个穿麻布衣裳的村民正朝他们跑来,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竟有些像宁沉他们被抢走的吃食。   何遥心下一喜,那村民果然把手中的东西往上提了稍许:“这是你们的吧?”   一边说还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那钱袋上还有何遥打的补丁,确实是他们的银子。   何遥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自己的钱袋,那头的宁沉还在发愣,何遥敲了下他的脑袋,催他:“快接你的吃的。”   被抢走的钱财和吃食失而复得,何遥从钱袋里拿出一些作为答谢,村民收下了。   何遥好奇问道:“这位兄弟,你是怎么将银子要回来的?”   村民急着要走,没来得及回话,背着身朝他们挥了挥手,往山下跑走了。   何遥往前走了两步,看宁沉还站在原地不动,退回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了,被魇住了?”   宁沉手中的饼都顾不上吃了,沉吟道,“我总觉得有些怪,这青城山真有这么多村民?”   “怎么没有?”何遥满不在乎地往前走,“满山都住了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可你不觉得蹊跷?怎么一个手无寸铁的村民能从土匪手里抢回我们的钱呢?”宁沉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揪何遥,“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仅是何遥,他还转头朝宝才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赞同自己。   宝才想了半天,摇头道:“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   再去看何遥,何遥悠哉悠哉,“就算有不对又怎的,这钱不也回来了?别想那么多,吃你的饼。”   他不说,宁沉也不想了,一走一步,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的饼给吃完了。   好在被抢走的吃食又回来了,宁沉低着头翻吃的,手心一空,东西被何遥抢走了。   何遥把吃食递给宝才,没好气道:“就不该让你拿吃的,没一会儿就空了。”   宁沉眼巴巴地望着吃的,其实他肚子不饿,就是贪嘴,以前病中不能吃太多,现在身子好些,见了好吃的就总爱往嘴里塞。   这些零嘴吃多了对他不好,每次他一吃多就要被何遥骂。   宁沉郁闷地收回视线,安分跟着他们上山。   隔日一早,何遥和宝才上山采药,宁沉洗漱过后站在前院梳发,瞧见他们收拾工具,也有些跃跃欲试。   他来这儿还从未跟着去过,小跑着凑到何遥身旁,“我也去吧。”   何遥目不斜视,“我可管不了这个,你去问师父。”   宁沉先前也说过要跟着去采药,但他没去过不知道,往常何遥他们去都要翻很远的山,一路上凶险万分,稍不注意小命都会没。   他本来就没养好,不仅是何遥不肯带他去,师父也说过不准他去。   见何遥这里不成,宁沉环视一圈,看见还在埋头吃饭的圆圆,几步跨过去把圆圆抱起来,先跑后院去找人。   齐恕还在后院练操,他天天都要练,宁沉蹲在一旁看他,等他中途休息就抱着圆圆跑过去,把圆圆往他怀中一塞,借着圆圆就开始卖乖:“师父,我想和何遥一起上山。”   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回,齐恕怀里的圆圆也跟着卖乖,简直是宁沉的翻版,一个比一个会卖萌。   齐恕深吸一口气,“去吧,记得要听何遥的话,不准乱跑。”   话都还没交代完,人已经跑没影了。   宁沉现在跑跑跳跳不成问题,身子一好,性格也跳脱了许多,偶尔闹得齐恕头疼。   他收的几个徒弟个个都很规矩,唯有一个何遥实在闹腾,如今来了个宁沉,也跟着闹,一个院子就差被他俩翻过去。   还是宝才好,话少规矩,每日守炉子最擅长。   齐恕走出后院,站在房檐下远望,那三人你勾着我我勾着你,感情很要好。   再一看,宁沉又埋着头在吃,早膳烧的饼子好像又被他偷走了一个。   自打上了山,宁沉像个野猴,看见草就想挖,他还没来过觉得稀奇也正常。   先去了他们常去的地方看了一圈,再找了几处别的药材稀少的地方转了转。   宁沉什么都看,山也看树也看,跟着挖了几棵药后,一仰头正好瞧见树上的红果子,他把药材递给宝才,笑嘻嘻地说:“宝才,我给你摘果子。”   这树长得好爬,宁沉没几下就爬上去了,宝才扶着树担心他掉下去,急得喊何遥。   何遥追上来时,正看到宁沉在树上一晃一晃,一边摘果子一边往怀里兜。   这时候再骂已经来不及了,何遥咬牙,自言自语道:“下次再带你来我就是狗。”   宁沉毫不知情,摘果子摘得起劲,就在这时,树上的宁沉突然定住了。   只见宁沉倚着树,身子歪了大半靠着树,何遥看得胆战心惊,急得大喊:“宁沉,你给我下来!”   宁沉却没应,他往前够了够,声音随着风飘下来:“我好像,看见山下有一群人,他们在瘴气层外面……”   何遥疑惑地拧眉,树上的宁沉歪了一下,他心也跟着一跳。   却见宁沉颤颤巍巍地又站稳了,宁沉没事,他倒是心惊胆战。   刚要叫宁沉下来,树上的人突然迟疑道:“不对啊,他们是不是要上山攻打我们,怎么这么多人?”   何遥差点气笑:“你发什么疯,给我下来。”   宁沉皱眉:“就是有啊,不信你来看。”   不多时,何遥站在树上,面色凝重,“完了,恐怕是师父的仇家,快收拾收拾下山。”    第49章   几人火急火燎地下了山,离得还远,何遥扬声大喊:“师父,快跑,仇家来了。”   齐恕不急不忙地从屋内走出来,还有空训何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别体统了。”何遥几步跨过去,一手抓了齐恕的衣袖:“快跑吧师父,我们方才在山上看见了,瘴气层外有不少人守着,你那些仇家说不定早就发现你的藏身之处了。”   齐恕淡定地伸手弹了弹自己的衣裳,沉着道:“无事,我布下的瘴气除了我自己的解药,无人能破。”   何遥尴尬地停在原地,指指自己,“那我白忙活了?”   他看看自家师父,又转头看了看宁沉和宝才,那两人一脸状况外地看他,脸上都写满了懵。   方才为了赶路,宝才嫌背篓碍着路,把背篓连药材一起丢了。   宁沉也是,忙着从树上下来,把衣裳都划破了,手上现在还挂着一道痕。   他们弄了一团狼狈,齐恕却毫不在意,除了方才被何遥抓皱的衣裳,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隐世仙人。   半晌,宁沉咬着牙笑了笑,何遥认命地拍拍他俩的肩,“走吧,回去拿我们落在路上的药材。”   早上上山就废了好大力气,再去一趟,简直累得站都站不稳,终于爬回原处,宁沉一骨碌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那棵树,嘀咕道:“我想喝水。”   最近的泉眼都要翻山越岭,何遥伸手扇风,喘着气说:“我给你摘点果子吃吧,这儿没水。”   何遥身体比他好,虽然累,也不至于成他这样,何遥几下爬上树,又站在树尖往下看,宁沉等得喉咙冒烟,仰着头声嘶力竭地喊他。   他嗓子都快哑成破锣嗓子了,何遥在上面惊奇地朝他撇了一眼,随手摘了一把丢下去,他丢得准,一丢就砸了宁沉的头。   宁沉忍辱负重地捡起果子往嘴里送,后背靠着树,若不是手脚都快累断了,倒还真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堆满了果子,宁沉一动就窸窸窣窣往下掉。   宁沉累瘫了不说话,宝才替他喊:“何遥,你该下来了。”   何遥这才顾得上看他一眼,看见宁沉堆了满头的果子,笑得前仰后合,脚下差点踩空。   好不容易站稳,何遥“哟”一声,“完了,那些人进去了。”   这瘴气层除非吃过解药,否则进去没多久就会精神失常,最后陷入幻觉而亡。   何遥叹了口气,又揪了一把果子丢在宁沉头上,“罢了,下山吧,看样子我们得过去一趟。”   连着跑了几趟,宁沉累得脚步一晃一晃,齐恕看他吃瘪还很高兴,好整以暇地指着他:“跟你师兄下去救人。”   跑上跑下跑了好几圈,嘴唇都累得发白,还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事,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   下山路好走,不过路有些滑,宁沉摔了几次,终于摸到瘴气层外围。   这儿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进了这林中,首先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寒冷白色雾气遮了视线,若不是熟悉此地的人,进去了就几乎出不去。   何遥腰上绑了绳,一边牵着宁沉,一边牵着宝才。   宁沉晕乎乎地跟着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了躺倒的几个人。   这几个大汉竟有些眼熟,何遥细看一眼,抬脚踢了踢离他最近的人,嗤道:“认出来了么,这是前几日抢劫我们的土匪。”   何遥抬手,“把他们拖出去。”   废了好大的力气把人拖出,远远地就看见守在最外面的土匪,那土匪个子不高,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壮,见了他们眼睛一亮就要追上来。   几人转身就跑,后头追着的人急忙大喊:“几位留步,我们是来找神医救命的,求您救救我们大当家的。”   宁沉率先停步,他犹豫地回头望了一眼,开口道:“他只有一个人,应当威胁不到我们吧。”   半晌,三人认命地回去了。   这土匪前几日抢钱,就是要请医师去看病,可城外的医师一他听说是牛头山的土匪,全都不肯去了。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医师肯去,但是漫天要价,所以他们这一回抢钱狮子大开口,一个子都不给人留。   谁能想到,刚刚抢走钱,下一刻就遇上了衙役,到手的钱又被追回去了。   宁沉支着下巴,疑惑道:“那为什么你们不带你们大当家下山去看呢?”   那土匪摇摇头,压低声音:“这病,好像是时疫。”   他苦涩道:“这几日我们山上都有好几个兄弟出现这样的症状了,我们不敢带他下山,若是被官府发现了……”   宁沉眼睛睁圆了些,迟疑地看向何遥。   要知道,时疫是很难根治的,一旦控制不住,牵一发而动全身,亡国都有可能。   宁沉还在发愣,何遥突然撕下一片衣角,一片布将宁沉口鼻遮得严严实实,何遥推了宁沉一下,把他往瘴气里头推。   宁沉愣愣地被推了两步,听见何遥催他:“你回去。”   他和宝才低声说了几句话,也相继捂了脸,见宁沉还不走,何遥催促地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他是怕这土匪身上也染了病,宁沉身子才好些,可别染上了。   宁沉退远了些,隔着层层白雾,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不多时,何遥他们过来了。   身后的土匪还在追,一边追一边哀求,“神医,你就救救我们吧,只要能把我们大当家救活,我们给你当牛做马。”   何遥疾步走进来,看见宁沉还坐着,蹙了蹙眉,“你怎么还没走?”   宁沉微怔,何遥没靠近,指着他说:“你先走。”   屋内的艾草烧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穿过的衣裳都一并烧了,宁沉洗过澡,何遥端着一碗药放在门外,催他尽快喝药。   宁沉喝药中途偷瞥了一眼何遥,他额头都皱成了“川”字,站在屋外嘱咐道:“你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知道吗?”   宁沉连忙点头,何遥将他喝过药的碗拿走,宁沉听见他走时轻叹了一声。   要不要去给那帮土匪治病,宁沉没敢问。   齐恕在山上种了很多菜,鸡鸭也养了许多,只要不下山,他们撑一年半载都是没有问题的。   这几日采药的事情也已经搁置,每日躺在院中晒太阳,和与世隔绝几乎没什么两样。   但是何遥近几日很忙,他说是不采药,可每个早晨都会往山上跑,背了满满一背篓的药材往山下跑。   宁沉堵在药房外,等何遥一出来就问他:“你要去哪儿?”   何遥被惊得差点摔倒,可在宁沉要伸手拦他到时候却很快躲开,说话的声音大到炸耳,凶巴巴地叫宁沉回去。   宁沉没挪步,只是看着他,又问:“你要去哪儿?”   何遥很警惕地看着他,敷衍地说:“下山送药,你别跟着。”   他说着就捂着脸往外走,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宁沉伸手抓住了他的肩。   何遥很无奈地偏开头,宁沉想了想,问他:“没什么事的话,为何不带上我?”   何遥离他很远,没回他的话,背着药材就往山下跑。   他这几日和宝才鬼鬼祟祟的,连避都没避宁沉一下,两人已经走到下山的必经之路,宁沉咬牙,跟了上去。   他才追上就被发现了,何遥回头瞪着他,宁沉不闪不避,抬着下巴和他犯倔。   僵持了很久,宝才劝道:“公子你回去吧,我们不会带你去的。”   宁沉往前迈了两步,赌气一样,“哪有这种道理,我在家中藏着,你们日日奔波。”   何遥不耐地挥手:“我说有就有,回去。”   宁沉赌气不走,腿长在他身上,何遥就算催他回他也不肯回,最后,何遥妥协了,“行,你跟着我们。”   宁沉跟上去,他怕何遥半路丢下他,所以跟得很紧,没想到就是这样给了何遥机会,何遥手往后伸,重重地点在宁沉穴道上。   宁沉眼睛一闭,步子倏然停住,晕倒了。   何遥撑着他的身子没让他彻底倒下,偏开头示意宝才,“送他回去,看好他,别让他出来。”   宁沉被点了穴,昏了很久,等他醒的时候,何遥他们早就走远了。   当天晚上,宁沉缩在屋子里不肯出去,饭也未吃。   何遥总当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什么都瞒着他。   饭菜被放在门外,何遥贴着门喊:“再不出来,等会儿你的膳食就要被鸡吃完了,就算你不吃,圆圆也要吃啊。”   宁沉推推手示意圆圆出去吃,圆圆却明白他的意思,宁沉不吃它也不肯吃。   还是心疼圆圆,宁沉摸索着出门,何遥还站在屋外,半倚着窗不知在想什么。   余光出现一个黑影,何遥转头,见宁沉端起托盘,笑了一下:“不气了?”   宁沉一扭头进去了。   轩窗上的身影并未移动,何遥声音不大不小,隔着窗传入宁沉耳中,虽然有些模糊,但宁沉听得明白。   何遥低低地说:“你身子不好,不带你去是为你好。”   宁沉把饭倒入圆圆的碗中,不服地回:“我身子已经养好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当时我摸你的脉,心想你若是没遇上我,活不过弱冠。”何遥很平静地叙说,他轻叹道,“这次若不是带你来找了我师父,你真的活不过弱冠。”   他说的是真话,可宁沉听着却越来越难受,他知道何遥是为他好,可他不想永远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下。   他说话有些虚,知道自己没道理,可还是很倔强地说:“可我现在已经养好了。”   窗上的背影动了下,何遥好像是笑了,话音悠长,“你这病根太深,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调理好的。”   宁沉低着头不说话,心想何遥明日再不带他,他就悄悄跟上去。   何遥突然道:“我若是不带你,你是不是要偷偷跟着我?”   宁沉蓦地抬头,他目光定在窗上的人影身上,何遥能猜出他的想法,他不算惊讶,只是被猜透了想法,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何遥一定会防着他,他更不可能偷偷跟着下山了。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萦绕在周身,宁沉觉得自己实在没用,每次都帮不上忙。   轩窗突然被拉开,何遥支在窗边,透过窗看见宁沉可怜的样,失笑道:“原是不打算带你的,因为你身子太差,但我料想,若是不带你,你指定要哭。”   明明还没哭呢,他就乱猜。   宁沉仰头,下唇被咬得鲜红,双眼莹润,但没有泪珠,他认真地说:“我没有哭。”   “好好好。”何遥笑了下,“还是怕你哭,所以我决定带上你。”   就如宁沉所想,总不能一直当他是个孩子,虽然现在时机不对,可……   无论发生什么,上头有个师父顶着呢,就算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把他拉回来。   让他经历一次,后不后悔的,都是他自己的事。   隔日一早,宁沉被何遥包得严严实实,跟在他们身后下了山。   他被裹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走了两步把巾帕掀开了稍许透气,何遥就像后背长眼睛一样回头,指着他说:“戴好。”   宁沉憋闷地戴好,何遥就笑着摸摸他的头,“戴好才能带你下山。”   就像宁沉是他养的儿子一样,宁沉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忍气吞声地点头。   下山的路很远,这才过了几日,整个雍州城空荡了许多,来往行人少得出奇,就算有人,也都步伐匆忙,恨不得每个人隔得八丈远。   此事还未传到朝廷,如今雍州城内人人自危。   何遥在路上同宁沉说过,像现在雍州城内的病人还不算多,几乎都被隔离在城边了。   这几日齐恕整日都关在屋内炼药,这时疫来势汹汹,要过上几日才能炼出解药目前无法根治,只能来送些药,有总比没有好。   全雍州城的医师都被召集过去,像何遥这样的,是自愿前去。   说到这儿,何遥耸耸肩:“师父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以前因为烂好心,可别人不领情,不然怎么被赶到那青城山。”   这不,如今城中出了事,他第一个就出手了。   下山除了送药方,还要顺着城中一家一户送药,每人分了几户人家,不用多久就能送完。   送完药,他们又原路返回。   这几日何遥的行迹都是这样,齐恕只第一日来过,后来就一直闭门不出研究药方,每日会给何遥一个新的药方,要他把药方带下山,然后再熬药分给百姓。   药方一日比一日精进,但这情况却没有改善,齐恕已经好几夜没好好睡觉了。   连着送了好几日药,每日的雍州城都好似没变化,可宁沉觉得,这城越来越死气了。   宁沉心里烦闷,白日送药时听见里头的人抱怨,“日日送药却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不送。”   宁沉把药放在窗外,走了。   虽说已经把染了病的人提前押送走了,可情况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善,染病的人越来越多,这几日何遥时不时就要摸一下宁沉的额头,生怕他出什么事。   甚至有几次他欲言又止,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那意思大概是要宁沉别再跟着他去了,但他知道宁沉的性子,这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雍州的知府曾来过一次,哀叹几声后说:“朝廷派来的人还要些时日才到,你们再撑几日。”   说着要撑几日,实际只是安慰话,再过几日,情况也不见得会好。   说起来,这时疫不容易死,但就是拖得久且难治愈,是把人给拖死的。   所以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把药给制出来。   宁沉这几日翻了好久的医书,是齐恕自己写的医书,上头融合了他这些年来的经验。   宁沉看了几日,脑中东西充盈了很多,虽然知道他再怎么想也不如齐恕几十年的道行,可还是时时在想该用些什么药。   他想事情的时候会有些走神,没注意到从侧旁突然钻出一个人,头发打结盖了脸,一身破布衣裳,近了能闻到一股馊臭味。   他光着脚,一身脏污地冲过来,撞翻了宁沉的药桶。   何遥怕他出事,一直是跟着他的,从那人钻出来的时候,何遥就侧身拦了宁沉。   谁也不知道这个巷道里为什么会藏了那么多人,药桶被撞翻在地,混乱中何遥紧紧抓着宁沉,他听见那些人再喊叫着要打死他们。   他们说朝廷无用,迟迟不派人来就是想让他们等死,说要破开城门去将病染给其他人。   这几日城门早就关闭,除去衙门的人和宁沉等人,不准有人进出,这些人竟然打了出城的主意。   宁沉想也没想就要喊人,谁知这些人手里还拿了刀,那白刃向宁沉刺过来,宁沉闪身躲,他拉着何遥跑,但人太多,几乎把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没地方能躲,宁沉咬牙,下一瞬,从房檐上飞下来几个人拦在宁沉身前,其中一个人道:“宁公子,待会儿我说跑,你就快跑,不要回头。”   宁沉连忙点头说好。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既然知道他的名又要掩护他跑,应当是雍州的守卫。   这群看起来像乞丐的人是练家子,两方人打了一通,刀尖飞闪,血液飞溅,宁沉衣裳上溅了血,他抓紧了何遥,只盼宝才那边不要出什么事。   护着宁沉的几人有些吃力,因为一边要护着人,一边又要和人打,宁沉紧绷着,视线落在围着他们的乞丐身上,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人说要破城门,可为什么就和他们杠上了。   刀剑刺入身体,血流蔓延,宁沉眼睛瞪得酸痛,听见前面的人说:“跑!”   然后宁沉就拉着何遥跑了,他很努力地跑,一边跑一边喊人,这动静招来了几个守卫,都往打斗的那边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宁沉跑到城门还未靠近,城门从两边缓缓打开,宁沉拉着何遥靠在墙角,尽量让自己隐蔽身形。   马蹄声急速响起,宁沉感觉到一阵风往前飞过,他看见一连排的马正朝城内奔走,马上的人个个身形高大,腰间佩剑,那阵势锐不可当。   宁沉发懵地站在原地,何遥拉了他两下,急道:“快走。”   宁沉觉得有些腿软,他靠着墙走不动了,他四肢发麻,只喃喃道:“我好像,看见他了。”   “这么?”何遥皱眉问他。   宁沉迟钝地摇摇头,刚要拉着他走,方才越过去的马又回来了一匹,那人跳下马,恭敬地朝宁沉行了个礼,道:“公子先别走,侯爷还在前面。”   何遥犹疑地看着宁沉,“侯爷…是哪个侯爷?”   宁沉吃力地迈着步子往回走,走近些厮杀的声音更盛,宁沉瞧见一抹黑色的身影,谢攸站在人群中,一身黑衣翻舞,出剑利落又干脆。   他穿了一身黑衣,所以很难看出来他衣裳上有没有带血,宁沉站得不远,方才的护卫谨慎地挡在他身前,低声道:“公子离远些,小心伤了您。”   宁沉就不往前了,何遥揪他的衣裳,皱着眉问:“侯爷是怎么追来的,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宁沉扯着唇笑笑,“我们刚来雍州时,信鸽就跟着来了,他的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往近了说,方才他们遇袭时出现的保护他的人,也是谢攸的人。   往远了说,他们遭土匪时被抢走的钱,也是谢攸的人抢回来的。   他以为自己离开谢攸了,实际上谢攸的人一直在跟着他。   此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那头打结束了,闹事的几人死伤惨重,仅剩的两个还稍好些的人被押倒在地。   谢攸用帕子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说,“把他们押去府衙,再去把知府叫来,问问他怎么管的,这么多流寇是从何而来。”   还有这几个,谢攸扫视过地上的几个人,一字一顿道:“好好审审,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下属应声,带着人走了。   他们很快打扫好现场,除去地上的血,几乎看不出这里方才发生过一场打斗。   宁沉怔怔地看着谢攸,行动先快一步,他转身就跑。   身后的人声音有些疲惫,叫他:“宁沉。”   宁沉停下步子,有些迟疑。   那脚步声很沉重,一步步朝宁沉走过来,宁沉没能躲开,被抱了个满怀。    第50章   阔别几月的拥抱,实在让宁沉有些措不及防。   他略显局促地由谢攸抱着,两人身上都沾了血,鼻间是冲天的血腥气,谢攸的怀抱一如往常,宽阔的胸膛能牢牢罩住宁沉。   两只手如铁钳一样牢牢抱紧宁沉,这个抱让宁沉有些透不过气。   他听见谢攸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还好你无事。”   宁沉从未想过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他好不容易才逃离京城,把自己养好了,为什么谢攸要这个时候出现呢?   他发现自己只有最开始是有些欣喜的,欣喜的是谢攸还好好的,但更多的是恐慌,他害怕谢攸打搅他的生活,把他再带回京城。   因为这几日的时疫,雍州城已经空了,长街上只有他们和一个已经呆愣住的何遥。   已经入了春,阳光普照,身边拂过的风都仿佛带了花香,宁沉却觉得浑身都是寒意。   谢攸说了些什么,他听了就略过,什么也记不清了。   他如提线木偶一样由着谢攸摆弄,谢攸将他从头看到尾,确认他方才没受伤,又重新抱住了他。   他的后背被谢攸轻轻摩挲几下,谢攸后怕地说:“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跑这么远,我那时在北疆无法赶过来,总怕你会出事。 ”   谢攸的声音很温柔,让宁沉时刻都要溺毙在他编制的美好梦境中,宁沉用力一咬,嘴唇被他咬出血,正往外冒血,这疼痛提醒着他,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很努力地抬起手,以一个不那么重却很坚定的力道推开了谢攸。   往常恨不得贴在谢攸身上,这还是头一回他想要挣脱谢攸的怀抱,谢攸微微愣了愣,问他:“怎么了,可是我弄疼你了?”   宁沉却摇摇头,他低着头,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唇上的血口还在往外冒血,那猩红的血被蒙面的巾帕遮住,没人看出他咬破了嘴唇。   谢攸见他表情不大好,喉间发出一个疑惑的音,上前一步想去摸宁沉的脸,可宁沉却很抗拒地后退了一步。   那双很大的眼睛里盛的不再是爱意,只有对谢攸满满的抵触。   那眼神如一把刀扎在了心口,谢攸慌了。   他说话有些急,“先前的事是我没说清楚,当初成婚……”   一声呼喊打断了他,谢攸蹙眉回头,看见远远地行来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手忙脚乱地跳下马车,步子笨拙地朝谢攸跑来。   走近了些,那人就地一跪,头重重磕在地上,“近来城中疫病横行,微臣实在无用,竟让那贼子混入城中,差点伤了侯爷。”   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谢攸瞥了一眼转身欲走的宁沉,沉声道:“等我。”   怕宁沉要跑,他还特意强调,“片刻就好。”   宁沉无措地看了一眼何遥,诚然他很想跑,可他也知道,谢攸追上来必然不会就那么回去,若是没有个答案,他兴许不会就这么回京。   虽说和离书早已放在侯府,但那信也不知道有没有送到谢攸手中,还是当面和他说明白为好。   宁沉往后退了几步,他压低声音与何遥说:“你去找找宝才,找到他以后就在城门等我,我同你们回去。”   何遥看起来有些迟疑,他伸手抓住了宁沉的手腕,不太信一样:“当真?”   他拧着眉,“我怕你被侯爷哄两句就跟着走了。”   这话实在不给宁沉面子,宁沉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让何遥放心,只能和他保证:“你信我,我一定跟你们回去。”   何遥拗不过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若是过了申时你还未出现,我一定会来找你,然后把你带回去。”   宁沉飞快点头,催促一样推他两下,“你快去找宝才吧,也不知他那边有没有事。”   何遥一步三回头,半信半疑,不情不愿地走了。   宁沉知道自己是藏了私心的,怎么说也和他做过夫妻,他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就和谢攸结束。   谢攸余光紧盯着宁沉,生怕他不听自己一句解释就走了,好在他只是和何遥说了两句话,并没有要走。   “侯爷?”雍州知府方才说了一通好话,说完半天没等到谢攸回话,额头冒出汗来。   他这几日做的不算好,尤其今日还让那乱匪撞上谢攸,此时就怕谢攸治他的罪。   谢攸回过神,眉头微压,“说说这几日城内的情况,伤亡人数,医师几何,还有多少人可用?”   雍州知府一五一十说了,眼看着谢攸表情越来越凝重,一个哆嗦跪倒在地。   额头的汗珠落在地上,氤氲了一片湿痕,却连擦也不敢擦一下。   谢攸不怒自威,分明才弱冠的年纪,久居高位的威压也足以颤颤巍巍地求饶。   他从北疆一路疾驰而来,走到毗邻的郡县才听到些风声,这才得知雍州正身处水深火热中。   知府低着头认罪,谢攸俯视着他,话音肃然:“若能将功补过,便不治你的罪。”   知府感激涕零,说了一通话,被谢攸踹了一脚,他不耐道:“别说空话,去做事。”   他下了几道令,知府恭敬地应了,带着人忙活起来。   药铺的药又熬好了,下属指挥着人把药分配下去,不多时就分好了药。   宁沉守在原地,他半张脸被蒙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谢攸也围了面,他大步走过去,在离宁沉不远的距离停下,他看着宁沉,问:“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有没有受欺负?”   宁沉摇头,明明知道谢攸为何要来,还是问他:“你怎么来了?”   谢攸垂眸看他,“听说你来了雍州,北疆的战事胜了,我就连忙赶了过来。”   他环顾四周,低低地道:“我也不知这雍州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还是来了才知晓。”   他上前一步,离宁沉距离很近,他说:“可否和我讲讲,你为何来雍州,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伸手要去拉宁沉,才刚碰到宁沉的肩头,宁沉侧身,没让他碰。   谢攸吃瘪,脸上的表情未变,他用商量的语气说:“如今外头太危险,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好不好?”   宁沉似乎也很纠结,闻言没第一时间答复,谢攸又问一句,他到底是点了点头。   谈话的地点在府衙书房内,宁沉和谢攸各坐一边,两人对视一眼,第一个开口的人是谢攸。   他说:“你要走是事赵越在信中和我说过,只是书信到底说不太明白,我还是想来问问你。”   谢攸定定地看着宁沉,问他:“我想知道,你为何想要走?”   宁沉觉得荒唐,他做过那些事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怎么会来问他为何要走。   他心如刀绞,身子往前靠了些,眼睛睁得很大,声音有些哑:“你当初娶我,是逼不得已,是一时赌气,是吗?”   谢攸微怔,当初赵越给他的信里的确说过,宁沉已经知晓他们成婚的真相。   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打过无数次腹稿,设想过和宁沉见面要如何和他赔罪,可他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宁沉离开只是一时赌气。   他们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宁沉应该明白,也许他并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事实告诉他,宁沉很在意。   他起了一个很烂的头,在见到宁沉的第一面就该向他赔罪,但因为心里的那一丝侥幸,把事情推向了另一个不可控的局面。   他这几日几乎没睡个好觉,日日担忧着宁沉,赶了很久的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是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   他想了那么久的措辞,被宁沉一句话打回了原型。   谢攸难得结巴,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当初成婚之事,是我一时冲动,我承认我没把这婚事当回事。”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宁沉并没有很意外,他很缓地点了一下头,示意谢攸继续说下去。   谢攸手捏成拳,急促道:“婚事不可儿戏,我知晓。最开始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你要打要骂都依你,但是,可不可以……”   他喉结一滚,很紧张一样问,“可不可以原谅我一次?”   宁沉低着头,他能很清晰地看清谢攸攥紧的拳头,曾经的他可以一次次受谢攸的冷落却不计较,他以前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自己献出全部真心,谢攸也会以同样的真心回报他。   但是他想多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句戏言。   宁沉抬头,他看着谢攸的眼睛,谢攸长了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上挑,不笑时冷艳,笑的时候摄人心魄,很容易把人勾进去,然后再也出不来了。   宁沉扯着唇笑笑,他有些低落地说:“你先前对我不闻不问,若是我没有接近你,恐怕我在侯府死了你也不会知晓。”   他说的话,谢攸没办法否认。   他急切地想找个能挽回宁沉的办法,但他绞尽脑汁都没能想到。   宁沉以前一直很好哄,明明他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哄好,明明给他一个笑脸他就能高兴起来,可现在这些方法都不奏效了,行不通了。   谢攸举着手和他保证,“我以后不会那样对你,你若是有不满,将来回京,你也不理我,如何?”   宁沉摇了摇头,他苦笑道:“这样是没用的,我不理你,你只会加倍不理我。”   他坐直了些,很规矩地看着谢攸:“我原先离开时,曾在侯府留下一封和离书,你可有看见?”   谢攸不想承认,于是摇了摇头。   他不想和离,他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积压在心头,唯有一个想法,就是留下宁沉。   宁沉点了下头,他说:“没看到就罢了。”   谢攸知道他还有话要说,果然,宁沉很认真地说:“既然没看到,那就再写一封吧。”   他一字一顿地说:“侯爷,我想和离。”    第51章   这话说完后,谢攸久久未开口,他嘴唇动了动,颤了几下,最后说:“和离之事牵连众多,我以为,应该多考虑考虑。”   手指捏得发白,宁沉抬眸,只说:“我已经考虑了几月了,从你去北疆的那一刻起,我就时时在想。”   他抿了下唇,“既然成婚非你所愿,我希望我们可以废除这婚约。”   谢攸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不愿意,我……”他声音落低,“我并不想废除这婚事。”   他不愿和离,意识到这个可能的宁沉心里有些烦,以至于开口就有些咄咄逼人,“你不肯和离,那要怎么办呢?”   他贴心地为谢攸找好了理由,“若是觉得和离让你丢了面,那你给我写封休书。”   谢攸明显很抗拒这个话题,他往前靠了些,挽留一样捉住了宁沉的手,宁沉的手不似以前那样冰凉,不需要他帮忙暖手了。   宁沉挣扎两下,没挣开,愠怒道:“松手!”   谢攸环着他的手,轻声道:“我从未说过想和离,成婚前的话都做不得数,为何总要计较这些?”   宁沉用了点力,终于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他用很难过的眼睛看着谢攸,带了些微的抱怨一样说:“事到如今,你是还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何要执意和离?”   谢攸蹙眉,很不理解地看着他。   宁沉偏开头,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想和你解释了,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回心转意的。”   他眼睛有些红,却很固执地说,“你给我一封休书,我不想和你过了。”   谢攸愣住了,他很难理解为什么宁沉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他,说要和离就是要和离,竟然还说出了这么狠的话。   宁沉这是头一回这么倔,谢攸下意识想把这个话题揭过,他想起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慌乱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长命锁。   那锁是用翡翠做的,纹路清晰,小小的锁上混了三色,正面锁扣下方刻了几个雕刻精细的小字“长命富贵”。   他手里捧着长命锁,手轻轻磨了一下,低声道:“这锁是原先就要送你的,原想做你的生辰贺礼,只是我没能陪你过,现在补送给你,你……一定要收下。”   他有些紧张地捏着锁,见宁沉不接,于是站起身说:“我替你戴上。”   手刚碰到宁沉,宁沉猛然回神,下意识闪身躲开,谢攸的手停在半空,很局促地落在原地。   宁沉这反应太大,他缓了一下说:“抱歉。”   他也站起身,隔着不远的距离仰头看谢攸,朝他摇了一下头:“你的礼我不能收,况且,我的生辰早就过了。”   他的生辰是在半月前过的,那时何遥和宝才去山下买了很多宁沉爱吃的吃食,回来以后亲手给他下了一碗长寿面。   一向严厉寡言的师父送给了宁沉一本医书,那医书他写了很久,厚厚一本书,里面写了他从医几十年来的心得。   那是所有医书里都没有的,神医自己的体悟。   院里攒的鸡蛋鸭蛋被煮了一锅,宁沉当时吃了两个就吃不下了,而后的十日里,他们顿顿都吃鸡蛋,以至于他现在看见鸡蛋就想吐。   宁沉从前心心念念要谢攸来给他过生,但真到那一日,那想法反而没那么强烈了。   他有师父,有两个好友,这就已经足够了,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虽然没有谢攸,确实有那么一刻有些失落,可生辰早就过去了,他总该向前看。   宁沉回头,浅浅地朝谢攸笑了笑:“我的生辰已过,再送我贺礼就没必要了,如果非要送的话,不如早些和我和离。”   说完,他往外走了几步,声音越来越远,一声声砸在谢攸耳边,“还是尽早给我休书吧。”   他忙着逃离谢攸,匆忙地往外跑,像谢攸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跑得飞快。   谢攸情不自禁往前追了几步,可他知道,宁沉定然不肯和他走,他追上去也无济于事。   雍州城疫病严重,左右他还要在这里待很久,也不急于一时。   可即便再怎么安慰自己,心里还是像埋了石头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   谢攸低下头,望着自己手心中的长命锁出了神。   这把锁是谢攸离京前差人打的,原想着就算他不在京城,到宁沉生辰时让下人送过去,谁知宁沉跑了。   后来这锁被随信送到北疆,谢攸日日捂在胸口,恨不得当时就回去。   那是他最混乱的几个月,军中的下属都说他是被凶神附体,杀敌时眼都不眨,受伤了也像是感觉不到疼,日日绷着根弦,随时都可能情绪失控。   谢攸盯着那锁看了很久,最后手一紧,把长命锁又揣回了怀里。   一路上没人阻拦,宁沉安全走到城外,何遥和宝才正靠在一棵万年青下,两人歪着头打盹,宁沉走近些,脚下踩了落叶咔咔响,何遥听见声音,倏地睁开眼。   他推了推熟睡的宝才,宝才睁眼,惊喜地喊:“你竟然回来了,我以为你……”   何遥猛敲了一下他的头,宝才自知说错话,忙捂住了嘴。   何遥拍了拍衣裳,淡定地瞧着宁沉,半晌还是忍着笑说:“回来就好,走吧。”   宁沉一言不发跟在后面,他想事情的时候不太看路,脚下打滑差点摔倒,何遥扶他起来,拧眉道:“这还未下雨你就摔了,想什么呢?”   宁沉撑着他站稳,摇了摇头,又一言不发地跟上。   诚然,他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谢攸的,可是再次见到谢攸,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硬,还是会忍不住心疼他。   会想谢攸在北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是怎么来的雍州。   但他不能问,既然他已经决定要和离,就不能给自己乱想的机会。   与他相同的是,谢攸也想问问他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当天晚上,谢攸召了前些日子跟着宁沉的侍卫,事无巨细地听过宁沉这几个月以来的事。   侍卫无法进瘴气林,每次只能等宁沉出山才能暗中跟着,宁沉出山的次数少,寥寥几日,谢攸听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谢攸顶着困意吩咐了几道命令,骑着马出了城。   青城山对谢攸来说并不难爬,他没用多久就爬到半山,山腰的瘴气层遮蔽了视线,他无法看见山上的情形,只能守在外头。   太阳缓缓升起,露水被晒得快要干涸,瘴气林中有了些声响。   谢攸站直了身子。   宁沉跟在最后面,如今不在城内,他还未围上巾帕,他手里拿了一个饼子,正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   嘴里的饼还没嚼完,手肘被狠撞了一下,宁沉不愿搭理,又低头咬了一口。   接着是后背被敲了一拳,宁沉忍无可忍地抬头,含糊道:“吵我做什么,方才叫你拿一个饼你不拿,现在想来抢我的?”   何遥无奈扶额,咬牙指了下远处的梨树,“你眼瞎?自己看看谁来了?”   宁沉抬眼,看见远处站着的谢攸。   梨花前几日才掉的,如今树上抽了嫩芽,满树嫩绿,风一吹便微微晃动,阳光有些刺眼,宁沉看不清谢攸的脸。   这一眼,宁沉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侯府,侯府也有这样一棵梨树,人也还是那个人。   那身影动了,宁沉恍神间已经走到近前,他愣愣地看着谢攸,手中的饼还散发着面香,他很想低头咬一口,不管是掩饰还是真的想吃。   竟是宝才先开口,他结结巴巴地喊:“侯,侯爷,您怎么来了?”   这么多年的威压怎么能一朝散去,即便是已经拿回身契,再见到谢攸,宝才还是很紧张。   他这么一喊,谢攸终于把视线挪向他,并未怪罪他离开侯府还跟着宁沉跑了,谢攸朝他点了一下头,温和道,“多谢你这些天日子照顾宁沉。”   宝才没想到他竟然会道谢,一时不知道改怎么回话,竟说:“不必谢。”   说完差点想抽自己一巴掌,侯爷道谢他竟敢应下,于是后退一步,求救地看向宁沉,生怕谢攸会怪罪。   可谢攸并没有注意他,只是回头问何遥:“药方呢?”   何遥没想到还有他的份,从怀中摸出药方,却没第一时间递给谢攸,迟疑着问:“侯爷要这药方做什么?”   谢攸摊开手,解释道:“以后你们不必入城了,入城路远,太费时,每日我会派人来拿药方,你们把药材和药方给我就好。”   虽说私心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但毕竟是侯爷,如今知府都要听他的,他们能有什么理由拒绝。   况且他这个提议确实省时间。   何遥把药方递过去,又拍了下还在发愣的宝才,又把药材给递了过去。   谢攸接过后,何遥又犹豫了:“可我们还要去给城内百姓送药,这……”   谢攸把药方打开看了一眼,折好放入怀中,闻言道:“你们是医师,多钻研药方为好,不必去干那些费时的活,我会派人去分药,不必担心。”   何遥点点头,指指山上,“那我们就回去了?”   然后谢攸朝他笑了一下,很礼貌地问:“可否让宁沉留一下,我同他说几句话。”   何遥表情一滞,瞥了眼宁沉,下意识拒绝:“不了吧,您还是尽快下山……”   “不会耽搁太长时间,好吗?”谢攸垂头,分明是商量的语气,那双黑眸却让何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说了答应的话。   说出的话哪里好意思收回,何遥气笑了,捂着脸走开,临走前嘱咐宁沉:“你可别被花言巧语给迷惑了。”   宁沉不知点没点头,何遥觉得牙疼,拉着宝才走远了些。   昨日宁沉遮了面,没能好好看他,现在距离很近,谢攸能看见宁沉脸上的肉又养回来了些,泛着健康的粉,在雍州的这些日子,他不仅没养瘦,反而胖了一点点。   嘴唇樱红,唇边还沾了一点点面渣,谢攸抬手把那面渣抹去。   他出手太快,以至于宁沉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被他碰了才想起来避让。   他警惕地看着谢攸,谢攸也没解释。   他捻着手指,温声交代,“我带来的人手可以帮忙,这几日我会留在城内,有什么事尽可来寻我。”   他还觉得不行,又说:“待我回了城,我会派人守在山下,到时若是有事,你下山即可。”   宁沉闷着头一言不发,好久也才嘟囔着说:“不用。”   谢攸就很快说:“要的,如若你们出了新药方,交给我的人是不是会快一些。”   好似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宁沉只好点点头。   谢攸又继续道:“要好好照顾自己,这几日城内太乱,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切记不要擅自下山,找侍卫带话就好。”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宁沉突然打断了:“你明日还来吗?”   谢攸话音一顿,有些惊喜地道:“你希望我来?”   可宁沉却摇了摇头,他声音很软,但扎得谢攸心凉,他说:“只是来拿药方的话,派侍卫来就好,你还是不要来了吧。”    第52章   谢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过了好久才说:“你这么不想见我?”   宁沉手捏得纸包咔咔响,那饼还带着温热,谢攸看着他的手,声音有些飘忽:“既然不想让我来,那我就不来了吧。”   他走得利落,等缓过神时,宁沉只能看见一个玄色的衣角。   宁沉停在原地,手指握得发酸,他无知无觉地低头咬了一口饼,分明还没吃饱,但也没那么想吃了。   他想起谢攸眼底的红血丝,他赶来雍州的路上是不是没休息好,怎么看起来那么憔悴呢。   肩头突然被拍了下,何遥搭上他的肩,“愣什么神?”   宁沉摇摇头,又低头咬了一口饼,他嘟囔道:“这饼吃腻了,改日做菜饼吧。”   何遥挑眉:“怎么就腻了,你刚才都吃了三个?”   宁沉含糊地说:“反正就是腻了。”   第二日是何遥来送的药方,山下的侍卫是谢攸的亲信,何遥把药方递到对方手中,道:“情况如何?”   侍卫摇了摇头,又说:“侯爷把毗邻郡县的医师都召集过来了,下令说谁要是解出药方,赐良田,黄金百两。”   何遥惊了一下,侍卫又继续道:“如今几位医师已经到了,昨日交流了一番,再过两日京中的太医也会到。”   何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劳烦你了。”   他们住得实在远,以前来回都要两个时辰,就算骑马也需要一个时辰,何遥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那纸包里是今早宁沉说要吃的菜饼。   他将纸包递给侍卫,礼貌地说:“来回路上费时,吃点东西再走吧。”   侍卫惊讶了一瞬,接过菜饼后有些受宠若惊地问:“是你做的?”   何遥摆摆手,“我哪儿做得出,宁沉做的,他平日就爱研究这些,这是他做的……呃萝卜饼。”   等侍卫谢过后拿着饼下山,何遥往山下望,确定人走了以后才拍了拍胸口,沾沾自喜道:“可算有人吃了,萝卜这么难吃的食物,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他今日是一个人下来的,宁沉和宝才跟着师父在看医书,何遥在膳房转了一圈,找不到别的吃食,不得不给自己热了个白水蛋,这才转悠到书房。   才进书房,宁沉眼睛亮了亮,指着桌上的一盘子饼朝他示意道:“快吃,特意留给你的。”   何遥:……   他面带微笑地坐下:“不了,我已经饱了。”   这饼最终大部分进了宁沉的肚子里,师父和宝才也没吃多少,宁沉苦恼道:“那明日吃什么,我蒸几个包子?”   何遥不动声色地说:“可以,不过不要萝卜馅。”   “好吧。”宁沉脑子里想着吃的,头就被重重敲了下,师父严厉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整日想着吃,还不赶快看医书。”   宁沉捂着头,指了下何遥,“他也整日想着吃。”   何遥震惊地指了指自己,被敲得“哎呦”一声,捂着头坐下了。   宝才见状“噗嗤”一笑,也被敲了一脑袋,怨念地看了眼何遥。   被打老实了,宁沉想笑不敢笑,一把捞起圆圆,让他遮住自己的脸。   眼看着师父又要敲他一下,他连忙撒开手,装作认真地看书,这一看就入了神,再也没有玩闹的心思了。   侍卫拿着冷透的饼赶到府衙时,谢攸正在长街发药送吃食。   城内如今紧缺药材,也早已派人去城外收药,有钦差令在,前些日子哄抬药价的都偃旗息鼓,只需等今夜,新一批药材就能送到。   他开了粮仓,每家都分到些粮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侍卫去药铺送过药方,这才转回长街帮着分药。   分完这一圈后,侍卫拿出那已然凉透的饼,双手捧着送到谢攸面前。   谢攸打眼一扫,“这是什么?”   侍卫答道:“这是我去拿药时何公子给我的,说是宁公子做的。”   谢攸一顿,视线落在那包得严严实实的饼上面,有些惊喜:“这是他特意送我的?”   侍卫迟疑了一瞬,“这……”   不用他说谢攸就已经明白,他这是自作多情了。   他接过那饼,视若珍宝一样捧在手心,自言自语道:“不是给我的也无事,是他做的就好。”   虽说这饼是送给侍卫的,可侍卫一听是宁沉亲手做的,自然不敢吃。   明明是抢了别人的,谢攸倒是心安理得地咬下一口,这饼虽凉了,但隐约能吃出焦焦的味道,像是宁沉做的。   谢攸抬手,拍了下侍卫的肩,夸他:“你做得很好。”   侯爷往日不苟言笑,如今难得夸人,侍卫都惊了惊。   而后谢攸又道:“明日若是……”   侍卫连忙点头,“属下明白。”   昨夜翻了一夜的书,宁沉醒来时都觉得头晕脑胀,肚中空荡荡的,他脚步虚浮地走下榻,捞起圆圆走到膳房。   他把昨夜揉好的面团和肉馅拿出,手下翻动几下就捏出一个包子。   昨日何遥说不准他再做萝卜,他只好改了想法,做几个肉包子。   圆圆探着头想偷肉吃,宁沉用手肘把它拦开,努了努嘴,“蒸好再吃。”   他这几日睡不太安稳,起得也早,所以做早膳的任务就到了他头上,左右他也喜欢,这几日就自动揽了这个活。   昨夜烧的火还留着,燃了一会儿烧起来后,他将包子蒸上,这才到院中洗漱。   水有些凉,他冻得直哆嗦,自己洗好后拿帕子给圆圆擦过脸,守在院中等太阳出来。   阳光将将照到前面的枣树顶,何遥宝才也醒了。   远远地就看见何遥打了个哈欠,他一歪一扭地走到院中,打了一盆水。   宁沉见他起了,跑回膳房掀开锅盖。   香气扑鼻,宁沉拿筷子戳起一个包子,掰成两半给圆圆吃。   然后他守在锅边大快朵颐,在何遥来之前偷吃了一个。   偷吃完,他端起包子走出院中,将热包子放在桌上后,他扬声道:“我蒸了十七个,我们一人四个,圆圆一个。”   何遥怀疑地仰起脸:“你刚才是不是又偷吃了,师父说你要多吃,但早膳不宜吃太多。”   宁沉连连摇头,还倒打一耙地嘟囔:“你又污蔑人。”   何遥翻了个白眼:“你偷没偷我能不知道?嘴角都还有面屑。”   宁沉自知没理,小声嘀咕:“吃都吃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何遥笑了下,走过去拿纸包包走五个,笑眯眯地说:“扣你一个。”   宁沉:“……”   他指着何遥的背影怒道:“有没有做师兄的样子?”   何遥背着身子朝他挥挥手:“我下山了。”   到这个时候,师父的药方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他们如今守在山上,无法得知山下的情况,唯一的消息来源就只有谢攸的侍卫。   何遥礼貌地分出两个包子,才问:“山下情况如何?”   侍卫收下包子,飞快道:“还是不太好,几个医师商量了一夜,还是没想出一个好方子。”   何遥点点头,见侍卫不吃,于是热情道:“吃啊,趁热吃才好吃。”   侍卫手往下放了些,“我一会儿再吃。”   “没事,这会儿还热乎着才好吃,你快吃。”何遥抬了抬下巴。   最终,顶着何遥殷切的目光,侍卫沉重又无助地咬了一口。   何遥一边打听消息,一边看着侍卫吃完包子,高兴地自夸:“好吃吧,我们小宁沉亲手做的,要不是你,我能吃五个。”   侍卫痛苦地闭上眼,流泪道:“好吃。”   “真这么好吃?”何遥笑容灿烂,“好吃明日再给你带。”   “对了。”何遥从怀中摸出一封药方,说:“这个给侯爷看,记住,不要拿去药铺,先给侯爷过目,看他能不能接受这个方子,若是能行,今日午时来山下等我。”   侍卫一头雾水地接过药方,没敢展开看,匆忙跑下了山。   一路疾驰到长街,侍卫翻身下马,恭敬地举着那药方给谢攸。   谢攸展开看了一眼,面上看不清情绪,侍卫谨慎道:“何公子说,若是你能接受这方子,今日午时到山下等他。”   侯爷心里想什么岂是他们能猜出来的,侍卫又继续小心翼翼地道:“他还说,先前把这方子给过知府,但知府没同意。”   谢攸面无表情地收好药方,并没有把药方还回去,只说:“药方还用昨日的,先不要换。”   侍卫领了令要下午,谢攸突然道:“慢。”   他微眯着眼,抬着下颌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侍卫额头沁出一点冷汗,心里发虚地道:“侯爷,今日何公子并未给我送吃的。”   “嗯?”谢攸挑眉,“没有?”   侍卫擦了擦汗,一咬牙闭眼道:“侯爷,我…那吃的被我吃了。”   谢攸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了,他甚少把情绪写在脸上,以至于头一回这样挂脸,侍卫竟觉得有些新奇。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谢攸,谢攸浅笑了一下,淡淡地毫不在意地道:“无事,吃了便吃了吧,本来就是给你的。”   侍卫如蒙大赦,还好心给谢攸出主意:“侯爷若是想吃,不若明日你去山下等药方?”   谁料,刚刚还很好说话的谢攸竟踢了他一脚。   侍卫无辜极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直到他听见谢攸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不想去?”   侍卫疑惑地抬头,继续猜测道:“侯爷担心城内?”   他还想再听听谢攸要说什么,谢攸一斜眼,“还不滚?”   侍卫不解,拱拱手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谢攸停在原地,又打开药方瞧了一眼,这才咬牙道:“我若是能去,早就去了。”   声音散在空中,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可怜劲,“若是他肯让我去,我怎会不去?”    第53章   分明只需上个山,侍卫也不明白谢攸为何不能去,顶着一脑袋疑问去了药铺。   午时,谢攸守在山下,等到了何遥。   何遥说午时让他来,是一点多余的时间都没给他,谢攸打城中赶来,一刻也不停就上了山。   何遥一抹汗,开门见山问道:“侯爷,那药方你觉得如何?”   谢攸将怀中的药方拿出,当着何遥的面打开,念道:“能知以物制气,一病只有一药之到病已。这是何意?”   何遥呵呵笑了笑:“侯爷既已明白,怎的还要问我呢?”   谢攸抬眉,“那走吧。”   何遥一怔,“侯爷?”   谢攸不耐地转头:“你不会还未收拾好?巳时你就叫人给我送了药方,这都过去近两个时辰了,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何遥连忙抬手:“等等,我是怕侯爷不允,所以我还没叫上其他人。”   谢攸越越觉得这人不靠谱,催促地比了个“快滚”的手势,“山下马车已经备好,我准你半个时辰。”   来之前他吩咐过,所以他才刚出城门,马车也跟着往青城山来,再加上他爬山的时间,如今马车定然已经等在山下,时间紧急,实在拖不得。   谢攸席地而坐,百无聊赖地靠在那棵梨树下等人。   满山染上了绿,谢攸手闲地揪着地上的草,从山下只能隐约看见山顶的一个角,山顶被云雾遮得严实,只偶尔能看见一抹深绿。   这山太高,宁沉总要爬这样高的山,会不会很累。   他还记得原先侍卫告诉他,第一次来青城山时,宁沉被何遥背得摔出八丈远。   一想到这谢攸就没法对何遥有什么好脸色,自己都不行还去背别人,背就算了,还把人给摔了。   谢攸换了几个姿势,没等到何遥,越发不耐烦。   直到他听见几声隐约的说话声,谢攸抬眸望去,看见一片靛蓝衣角,那是何遥的衣裳。   他抬起下颌,想催促何遥快些,却看见他身后又跟着出来了一个人。   那衣裳是灰色的,一身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住那张绝色的脸,唇红齿白,脸上泛着肉粉,许是别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他一边脸颊鼓了鼓。   谢攸“唰”地从地上坐起,他站直身子,仓促地拍拍身上的灰,几步走到近前,先瞥了一眼宁沉,见宁沉不搭理他,又问何遥:“你带他来做什么?”   何遥落井下石地笑了下:“他非要跟着来。”   何遥这一回可不止带了一个人,连带着自家师父和宁沉都带来了。   山上留了个宝才,宝才识不得多少字,加之山上还有鸡鸭和圆圆要养,这才留在了山上。   一旁还有个年逾花甲的齐恕,他不便说其他话,拧着眉把宁沉拽到了一旁。   宁沉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还在愣神就被他拽走了,只顾得上伸手抓了谢攸两下,像挠痒痒一样,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他分明已经养好了很多,可一遇上谢攸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谢攸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扭头对何遥说:“你们先下山,山下已经备好马车,马车会送你们到城中,我已经下过令,所有医师都听你们差遣。”   看得出何遥也不想让宁沉下山,应都没应下就拉着自家师父往山下走。   宁沉急了,他侧身想去看看何遥,但是谢攸拦得严严实实,他连一片衣角都看不到。   宁沉气得炸毛,伸手去推谢攸:“你别拦我,我也要去。”   可谢攸丝毫不动,反而伸手环住他,他低头用很柔和的语气同宁沉商量:“山下太危险了,你若是身体还好,我自然让你去。”   “可你……”他摸了摸宁沉的头,顺毛一样,“你这身子若是也染了时疫,那就是九死一生,我必然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宁沉“啪”一下打开了他的手,他用的力气很大,谢攸的手背被他打得红了一片,自己的手心也疼得发麻,他瞪着谢攸,有些烦一样,“我早就养好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确实比以前好了很多,皮肤不像从前那样惨白,能爬这么高的山也不怎么气喘,吃也能吃下比以前多很多的食物,连打人的力气都大了很多。   谢攸错愕了一瞬,可很快,他又继续道:“养好了也不行,你这身子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好的,病根还未除干净,我便不能让你去。”   谁知他现在根本拿捏不住宁沉了,宁沉仰着头,一副很倔的样子,“你不让我去我就自己去,入城的路我走过无数遍,你不带我,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谢攸转身,决心要做一个不留情面的人,他狠心地说:“你大可以去,我会把你的画像布满全城,你连城门都踏不进去,你能如何?”   他背着身子,看不见宁沉的表情,只知道他说出这话时,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了。   他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回头,这一眼,原先所有的防御都轰然倒塌,碎石子咕噜噜滚了一地,满面的灰尘让他双目刺痛,忍不住呛咳出来。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拍宁沉的背,哄人的话脱口而出,“怎么委屈成这样,我……”   谢攸很无奈地叹道:“我也……很为难,我真的不想让你去,你若是伤了病了,我会很心疼。”   他希望宁沉听了他的话后会回心转意,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剖开给宁沉看了,就算是不为了自己,起码也为了谢攸,他能稍微对自己好一点。   可宁沉只是红着眼睛,像赌气一样说:“你要是不许我进城,那我就日日守在城外,饿了啃树皮,渴了喝河水,只要让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进去的。”   他这话说得自己可怜极了,自己说得泄愤了,却是扎在了谢攸心上。   且不说他会不会让宁沉这样,单是想想就已经舍不得到心都揪着痛,他怎么舍得让宁沉这样呢?   可宁沉真的能做得出来,他一定会委屈自己,最后等谢攸心疼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就如同现在,他只是单说出口就让谢攸无法忍耐,他不达目的不罢休,谢攸最后只能听他的。   两相对峙,谢攸先败。   他叹道:“说什么气话。”   宁沉就撇着嘴,“我说的不是气话!”   “好好好。”谢攸投降了,“既然你非要下山,那我就带你去,但是,我要和你约法三章。”   宁沉抬着水盈盈的眼看过去,谢攸不似说笑,那双黑眸墨色浓重,深得宁沉只看了一眼就慌乱地避开。   他唇角绷得很直,仿佛退一步就是吃了多大的亏,直勾勾地望着宁沉,眼中隐约有宁沉的影子。   宁沉吸了吸鼻子,“你先说,若是可以我再同意。”   谢攸没在乎他的蹬鼻子上脸,竖起三根手指道:“你和我保证,只要出现一丝一毫的不对劲,我一定要送你出城。”   宁沉眼珠一转,没来得及想应对的方法,谢攸一掌捏住他的下颌,咬牙切齿地说:“说。”   宁沉苦着脸,声音还有些闷:“我答应你,你松手。”   谢攸这才松开手,宁沉揉了揉下颌,吐槽他,“捏我像审犯人。”   说完就听身旁的人“嗤”了一声,宁沉不知道谢攸审犯人是什么样,若真是犯人,早跪在地上哭爹喊娘了。   哪里像现在,谢攸一退再退,就差把他供起来了,他对宁沉是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碎了,偶尔对他严肃一些,宁沉竟觉得他在审犯人。   宁沉肩上还提了一袋包裹,是这几日下山的换洗衣物,谢攸轻轻一勾,将那包裹放在自己肘间,“走吧。”   宁沉这包裹很轻,小小一包,谢攸走在后面,嘱咐说:“若是缺什么就来找我,别委屈了自己。”   宁沉没应声,山林间有松针,偶尔踩到会滑,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下走,手腕突然被牵住了。   谢攸的手灵活地钻到他掌心牵起他的手,“下山路滑,我背你。”   宁沉挣一下没挣开,嘟囔道:“不用。”   “那我牵你。”谢攸当机立断道。   虽说小心些就不会摔了,但是谢攸牵着,不得不说,宁沉的心也跟着放下来了。   他也不知道怎的,只要谢攸在,总是会安心一些,基于此,他没有拒绝。   他握着谢攸干燥粗糙的掌心,步子稳稳当当地走下了山。   原先派来接他们的马车已经载了何遥和师父,停在原地的只有一匹高大的骏马。   这马通体黑色,矫健有力的四肢在地上踢踏几下,那双大如灯笼的眼睛看向宁沉时,宁沉忽地腿一软。   他还记得先前骑马结果差点把小命给丢了的事,下意识后退一步,手抓住谢攸的胳膊才能不跪倒在地,他声音哆嗦:“你骑马去就好,我走路。”   他说着还真的要走,还给自己找理由:“师父要教他们的已经教过我了,我去晚些也无事的。”   说话都颤,要哭不哭的样子,谢攸揽着他的腰把人拖回来,声音洒在宁沉耳边:“我在,你怕什么?”   不管谢攸在不在都怕,宁沉腿肚子发抖,听见谢攸又问:“可以吗?”   宁沉咬着唇,艰难点头。   他眼睛都不敢闭,紧张地被谢攸扶着坐上马,手抓着谢攸的手不肯放,谢攸轻声道:“你先松手,数三个数我就上来了。”   宁沉闭着眼松开手,他听见衣袍翻飞的簌簌声,没用三个数,身后已经稳稳地坐了一个人。   他靠着谢攸的胸膛,很安心地往后凑了些,身体贴得很近,他甚至能很清晰地感知到那触感,鼻间萦绕着谢攸的气息,周身被牢牢包裹,他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好像没那么怕了。   说话的震动都能清楚地传递过来,太近了,近到半个身子都跟着麻了。   谢攸低声道:“别怕,我会让这马慢一些。”   宁沉摇头:“无事,我不怕。”   明明刚才还在说怕,上了马就不怕了,他胆大心也大,若不是之前吃过亏,只怕刚才都不用谢攸牵着,自己爬也要爬上马。   心里敢笑他,嘴上不敢说出来。   谢攸策马前行,起初他速度不快,后来看宁沉适应了些才敢让马加快速度。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宁沉双脸颊被吹得发冷,眼睛被吹得生疼,他原本是很怕的,可身后有谢攸,他的心出奇地平静了。   宁沉想,若是一开始谢攸不是把这婚事当儿戏,那该多好。   何遥前脚刚到,后脚宁沉也到了。   何遥站在门外等宁沉,看见两人共骑一匹马,又看见谢攸抱着宁沉下了马,牙疼地咬了咬后槽牙。   宁沉看见何遥,心头一紧张,拂开谢攸就要走,谢攸扯了他衣袖,附耳嘱咐:“要注意……”   宁沉忙拦开他,敷衍道:“知道。”   见宁沉没理谢攸,何遥松了口气,还好,没被谢攸三言两语就哄好。    第54章   宁沉小跑几步要跑进铺子,擦肩而过时,何遥伸手拽住他。   他打量着宁沉,怀疑地问:“你和侯爷……”   宁沉的态度先不说,方才他和谢攸同乘一匹马可是亲眼见了的。   他抓着宁沉从上看到下,眉头一皱,“不会是……”   宁沉“啪”一下将他的手拍走,像是生气了,“你这是何意?方才分明是你把我推给他的,你们坐上马车就走了,哪里想过我?”   虽说知晓何遥是不想他下山,可他走得这样干脆,宁沉心里吃味,想也不想就呛了他两句。   何遥“哎呦”一声,“你看你,说两句就气,好好好,我不说了。”   他拍拍宁沉的背,示意宁沉别走,而后视线一转,看向了谢攸。   谢攸站在马前,丝丝金光映在他发丝上,随着风轻轻晃动,因为背光,何遥看不清他的表情。   谢攸动了一下,他几步走到宁沉面前,宁沉低头不看他,于是视线就落在他的靴上。   眼前一暗,谢攸伸手把一个小包袱递给宁沉,手指碰到那一刻,宁沉蜷了下手。   他接过自己的包袱牢牢抱在怀中,谢攸抬了下手,手刚要碰到宁沉的脸,宁沉猛地扭开了。   谢攸倒不觉得丢面,他笑了下,索性转向何遥:“今夜我还有事,需要药材或是人手都可以和我要,我会派人守在铺子外,一切听你吩咐。”   倒是没想到侯爷如此客气,何遥愣了下,这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谢攸又不经意扫了宁沉一眼,叹息一样:“明日我不能时时都在,若是他莽撞行事,还请你拦着一些。”   才刚说出这话,宁沉突然推他一下,因为要推他,那小包袱落在地上,轱辘滚了几圈,倒是谢攸步子稳当,连退都没退一步。   宁沉推完以后,不耐地偏开头:“怎么这样啰嗦。”   谢攸错愕一瞬,脸上的表情有些僵,他只是迟钝地弯下腰把地上的包袱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递给何遥。   他不再触宁沉的霉头,只朝何遥点了下头,“麻烦你了。”   宁沉从何遥怀里捞回自己的包袱,闷闷地低着头,他只看见谢攸的半片袍角,他喜好玄色衣裳,但这衣裳明显不是侯府做的,针脚有些粗糙。   绣得难看死了,也不知是谁给他绣的。   马蹄声远去,何遥惊奇地打量宁沉,宁沉烦得紧,一掌拍在他脸上,不重,像玩闹的拍,手掌盖着何遥的脸,他故作凶狠:“再看就把你眼睛挖了!”   何遥把他的手挪开,嘀咕道:“谁教你这些凶巴巴的话的?”   宁沉一挑下巴,抱着自己的包袱走进药铺了。   城中的医师三十余人,几个医师坐在药铺里听师父讲学。   宁沉把包袱随处找了个地方放下,问何遥:“是不是该去城外看看?”   城外是早一批染上时疫的几批病人,如今全被关在城外,他们人数稍微少些,但却是最危险的一处。   既然宁沉都已经来了,何遥也不拦他了,点头道:“是该去,你去同侯府的侍卫说说,备一辆马车,我们赶过去。”   这会还将将快到未时,城中百姓召集起来需要些时间,但城外还好,只用他们过去就成。   侍卫做事很利索,马车很快就候着了,两人上了马车,急速赶往城外。   马车停在一排屋子外,两人捂着面站在屋外,抬手将门给打开,这一眼,宁沉不忍地偏开头。   满屋的人透着股死气,见到他们过来也不稀得抬头看一眼。   何遥扬声喊:“我会一个个为你们诊治,每个人都药方都不一样,待会儿发药的时候,一定不要拿错,否则这药就会无效。”   许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屋内的人面上皆是麻木,闻言也只没精打采地不应声。   何遥就笑了笑:“你们知道我们的师父是谁吗?回春圣手!我们师兄弟早已经得到他老人家的真传,你们的病,只要好好听我们师兄弟二人的话,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这话一出,屋内的人终于给了些反应。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宁沉听见有人干哑着嗓子问:“当真?”   随后有人呜呜哭了起来,又有人说:“我不想死。”   有人挣扎着滚下床,踉跄地跪在地上磕头:“求神医救救我吧,我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   何遥比了个手势,“我们会救你们的,还能走的,跟着我出来。”   躺着的人很缓慢地爬起来,接连跟着站到院中,排成了队。   一个个看过去,把每人的名写上后,接着的是药方。   城外的病人有上百个,两人整理出药方摞成一团,何遥扬声道:“晚膳时会给你们送药,切记不能拿错。”   将药方给了侍卫,何遥这才松了口气,他活动着筋骨,见宁沉闷闷不乐,抬着下巴问他:“怎么了?”   宁沉摇头,他说:“若是能早些发现……”   “别。”何遥开口打断:“你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如今有了法子,你还担忧什么呢?”   虽说是这个道理,可宁沉还是有些难受。   衣裳换下就地烧了,宁沉只带了两身衣裳,这就烧了一身,他有些心疼,明日再烧一身,就真的没衣裳穿了。   他愁得唉声叹气,心想明日要去弄身衣裳,可如今城中处处戒严,哪里能有衣裳可买。   他愁,何遥也愁,他“啧”一声,搭着宁沉的肩道:“不如,赶明儿让侯爷送几身衣裳来,一天一身衣裳,哪里够用。”   宁沉挪开他的手,嘀咕道:“那你自己去要,别跟我要。”   正说着,马车突地停下了,宁沉掀开帘子,看见谢攸骑着马等在外头,这距离有些远,所以他只能看见谢攸的半张脸。   只看到谢攸绷直的唇,透露着十分的不悦。   宁沉掀开帷裳,他和谢攸对视着,深吸了一口气,说:“侯爷,你整日跟着我做什么?”   谢攸下了马,他缓步走向马车,站在帷裳外看着宁沉,道:“城内都已经安排妥当,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知道他是关心,可宁沉却觉得这密不透风的关心压得自己有些沉闷,他只掀开了一个缝,他能看清楚谢攸,谢攸却无法看清他,只能听他的语气来判断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宁沉语气凉丝丝的,有些烦一样:“侯爷若是实在闲得没事做,不如去给医师们找几身衣裳,这衣裳日日都要烧,总会烧完的。”   谢攸“嗯”了一声,他站在马车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想看看你。”   早上还见过,这才隔了几个时辰,又要看。   宁沉“唰”地放下了帷裳,这放得如手被蛰了一样,处处都在表明他的抗拒。   他躲在马车上不给看,谢攸也不强求,仿佛只是这么一问就好,宁沉同不同意都好。   他就看着马车往前走了些,才恍然回神一样朝马车喊:“你要的衣裳我今夜会叫人送来。”   明明他听不见,宁沉却还是嘀咕:“又不是我要的,我是给大家要的。”   何遥差点被他逗笑,乐不可支地抵着窗沿,笑道:“那衣裳送来了,你就不穿,让给我?”   宁沉斜他一眼,“我的衣裳你能穿得?”   他打趣宁沉倒被宁沉嘲笑了,气急败坏地“呸”了一声。   话说宁沉原先可能是身体不好,所以个子比同龄人矮了一些,但自打他见了师父,师父起初各种补药给他灌了一通,加之他最近吃得也多,这几个月个子竟然拔高了些。   也长胖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样皮包骨,所以如今身材也匀称了许多,倒是越看越顺眼了。   到底是年纪还小,还能再长长,不像何遥,如今就算吃什么也长不了了。   原先两人的衣裳都差不多大,现在何遥再穿他的衣裳,已经显得有些大了。   他抬手比了比宁沉的头,笑着说:“若是你先前没受那些罪,说不定能长得侯爷那般高。”   宁沉眼睛一亮,“真的?”   也就他信,何遥扭过头笑话他,脑袋被宁沉一记爆栗,他愤愤道:“你又笑话我。”   说笑间已经回了城,几位医师已经散去,预备着明日就要去给百姓看病,所以他们这些医师的房间安排在附近的客栈。   谢攸下了令,用过晚膳后宁沉就收到了几身衣裳,那衣裳是他素来喜欢的鲜亮的颜色,宁沉瞧了一眼,刚要丢到桌边,看见了衣袖上绣的花。   那针脚和谢攸衣摆的一样,宁沉烦燥地丢到一旁。   今日见他衣裳的针脚粗糙,以为他是找了哪位相好绣的,不成想误会了他。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宁沉趴在榻上看那月光,这客栈位置好,白日能看见雍州澄湖,夜里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格外好看。   趴在榻上有些看不清,宁沉坐起身子,突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正逼近他的屋子。   他也不知怎么,总之就是连忙躺回榻上开始装睡,他紧紧闭着眼,听见“嘎吱”一声,他的门被推开了。   那脚步声很轻,带着凛冽的寒气站在他床头。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额头摸了一下,像是在探他的体温,那手有些粗糙,骨节的每一处茧宁沉都记得,因为那是他牵过很多次的手。   宁沉闭着眼,看不清谢攸的表情,但想也知道,他一定紧绷着脸。   今日在城外没给他看,所以就算夜里偷摸进来也要看一眼。   分明做的是鬼鬼祟祟的事,却没有丝毫慌乱,好似进自己的房间那样。   那手摸了摸宁沉的额头和脸蛋,确定温度正常后,终于收手。   夜里偷偷进他屋子,只是为了探一探他的体温,确保他还安然无恙。    第55章   宁沉僵着身子没动,他不知是该睁眼给谢攸一个猝不及防,还是说该继续装睡。   没等他想好,覆在脸上的那只手突然离开了。   月光下宁趁紧闭着眼的样子格外乖,谢攸站在榻边,没忍住多看了一会儿。   看他扇子似的睫毛,看他有些泛红的脸蛋,又看了看他裸露在外的锁骨。   夜里风大,他这样不好好盖被,恐怕要受冻。   谢攸拉着衾被,把宁沉盖得严严实实,他又没忍住摸了摸宁沉的发丝,很软,有些滑。   榻上的宁沉忽然动了动,谢攸飞快收手,好在宁沉只是翻了个身,他不敢再碰,余光看了眼还在往里飘风的窗,走过去很轻地关上了窗。   再转身时,宁沉已经趴在榻上,他下颌抵着枕头,正仰头看着谢攸。   被这样抓包,谢攸想避也避不开,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才说:“窗还未关,我替你关了,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宁沉却在这时候开口了,“你是侯爷,怎么也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谢攸脚步定住,他脚下像没了力气,只是很缓慢地转身看着宁沉,他问:“我和你是夫妻,来看你也是理所应当。”   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提醒了宁沉,宁沉埋在枕上,很轻地笑了下,“侯爷莫不是忘了,我早就把和离书写好了,我们早就不是夫妻了。”   他存心要扎谢攸的心,以为这样说了谢攸就会气急败坏,然后同意和离。   但是他想岔了,谢攸只是垂眸看着他,很轻地说:“早些睡吧。”   然后他像是很想逃离一样,脚下匆忙地走了,没给宁沉一句说话的机会。   关门声“嘎吱”一响,又重新归于平静。   宁沉躺在榻上,实在不明白他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分明以前避他如蛇蝎,现在却一次又一次凑上来。   本就只需要一纸和离书,因为他这样,变得越发麻烦了。   宁沉烦躁地翻了个身,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隔日一早,几十个医师分散几处,连着诊治了几百个病人,城中的锅炉火都未停过,一直咕噜咕噜煮着药,满城飘着药香。   药材昨日谢攸派人连夜送来,满满几车药材堆满了库房。   宁沉闷得满脸都是汗,不敢摘开布条,只能任由汗水流了满脸。   午膳时得了空,宁沉躲在客栈,和何遥挤在一块儿用膳,这膳食是请来的厨娘做的,好吃谈不上,勉强能填肚子。   何遥眼睛都发直了,幽幽道:“我想吃你做的炸肉丸。”   宁沉也幽幽道:“我也想吃。”   两人唉声叹气,很快用完膳,又回到长街上。   宁沉低着头写方子,其实这药方大致都是一样的,只是有几味药不同,倒也不算太麻烦。   终于看完,已经日暮西沉。   宁沉累得瘫在座椅上,何遥拖了几下没把他拖起来,他仰着脸,眼睛定定地看着何遥:“我饿。”   何遥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听他这么一说,只能妥协道:“我去给你找吃的。”   宁沉摇摇头,方才差役送饭来的时候他太忙没顾得上吃,现在饿了又开始找。   宁沉往一旁翻了两下,翻出已经冷掉的饭菜,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   已经冷了的饭菜,他倒是吃得香,还抽空抬头朝何遥笑了笑:“我吃这个就好。”   冷透的饭菜简直难以入口,何遥嫌弃地想伸手拿开,宁沉手一偏,没让他拿到。   何遥气道:“你这……好歹拿回客栈热一下。”   宁沉摇头:“我太饿了,撑不到回客栈了。”   他想就在药铺吃了,吃完再回客栈,何遥站在一旁叹了口气,刚要说话,门被轻轻敲了敲。   谢攸手里提着食盒,见宁沉还在吃冷饭,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   他快步走到桌前,抬手就把宁沉手里的饭推开了。   宁沉拿着筷子,愣愣地抬眼,有些生气。   可下一刻,谢攸从食盒里拿出几样小菜,连带着两碗米饭一起放在桌上。   这米饭分量足,他们吃已是足够,谢攸将饭菜摆好,开口道:“知道你们没吃,我给你们留了,吃这个吧。”   何遥没骨气地凑过去了,端起一碗米饭就开始吃,一边吃还一边捣两下宁沉,催他:“快吃啊,你不是饿了?”   宁沉低着头,很缓地眨眨眼,这几日谢攸和他们吃的也一样,所以这菜也只是寻常的菜色。   但是还是热乎的。   宁沉僵硬地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饭的间隙仰头偷瞄了一眼谢攸,谢攸怕他们不自在,找了个椅子坐在一旁,许是太累了,他坐下椅子上就开始打盹。   他忙得转不开身,如今能得一会儿空隙,竟就这么睡了。   这几日城中大小事都要他决策,他只能抽一会儿空来看看宁沉。   今日下午他也是来过的,当时宁沉背对着他在写药方,分明看不见,他却觉得身后的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他差点笔都握不住。   谢攸只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宁沉过了很久才回过头,这才发现谢攸已经走了。   兴许只是放心不下来看看,宁沉思忖着,就像昨夜那样。   他吃得有些慢,许是在想事情,所以只木木地往嘴里送,何遥看不下去,低声道:“快吃,方才不是还饿,现在又不吃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但坐在一旁打盹的谢攸还是听见了,他半睁开眼,浑身都带着股懒意,就连声音也有些透着丝低哑地问:“不好吃?”   他稍稍坐直了些,揉着眉心道:“再过几日就好了,这几日人手不够,所以……”   宁沉打断了他,“我没说不好吃。”   说完,他埋着头又开始扒饭,一眼都没看谢攸。   余光能看见谢攸,他没再打盹,只是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等宁沉两人吃完,他才站起身。   他将桌上的食盒收好,问:“我送你们回客栈?”   他们这儿离客栈不算很远,只用走路回去就好,宁沉摇摇头,“不用。”   他一边说一边拽着何遥往外走,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两边街道只偶尔几间屋子亮着灯,两边热闹的铺子冷清下来,静得如一座空城。   长街很黑,脚下看不清,所以宁沉走得很谨慎。   身后的脚步声一直牢牢跟着他们,谢攸牵着马跟在他们身后,步子始终落后他们一些,说了要送,即便被拒绝了也要跟着他。   宁沉烦不胜烦,步伐加快了些,谢攸也跟着加快。   就这样一直走回客栈,宁沉回头瞪他一眼,见他站在客栈外没跟着进,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又是兵荒马乱的几日,喝了几回药,原先症状较轻的病人已经有要好的趋势,连城外的病人也能站起来走几步了。   药材没了添,添了没,源源不断的药材往城中送,吃食也送了很多,谢攸连跑了几趟城外,似乎人都累瘦了些。   有几位医师也病倒了,所以谢攸有些杯弓蛇影,这几日总要半夜偷偷进宁沉的屋子,或是探一下他的额头,或是给他端一碗药。   骂也骂了赶也赶了,可在件事上,谢攸格外强硬。   宁沉一个还没病的倒天天喝药,他抬眼瞪谢攸:“若是城中药材不够,那必定是你的错。”   谢攸站在榻边看着他喝药,闻言也只是将药往上推了稍许,示意宁沉快喝。   他声音淡淡的:“你一个人能喝多少。”   说得怪有道理,宁沉气急,一口气喝完药,把药碗往谢攸手里放,放完就往榻上缩,他滚到里侧,不耐地摆摆手,谢攸就拿着药碗出去了。   城中状况终于转好,已经过了十余日。   需要喝药的只剩下一小部分,药材还剩下许多,谢攸派人给还未好的几户人家送了些药,这才把医师们召来。   他做主给了高额的报酬,医师们累了许多日子,拿到银钱也是眉开眼笑,连连告谢。   就连宁沉等人都收到了银钱,钱袋子沉甸甸的,宁沉掂量了一下,兴许得有十两。   召来做事的差役小厮等也各分到了不少钱,白花花的银子分下去好多,谢攸眼都未眨。   何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侯爷出手大方,原先已经给过一次银钱,这次还给。”   宁沉愣了下,“原先给过?”   何遥笑容一顿,从怀里摸出约摸一两给宁沉:“忘了给你了。”   宁沉:“……”   知道他想吞自己的钱,宁沉木着脸从他钱袋里又抢了一些。   两人闹起来,没注到谢攸擦着他们出了门,要送几位朝廷的医官们回京。   他一路送到城外,其中资历最深的那位医官大着胆子问:“侯爷不同我们一同回京?”   谢攸笑了下,一瞬即逝,他说:“我已派人将奏折递上,你们先回吧,我兴许还得留一些时间。”   医官们只当他是尽职尽责,行了个礼,坐上马车走了。   谢攸停在原地看了看,回去的路上只觉得头疼。   这几日还能勉强见上宁沉两面,再过几日一切都好了,宁沉也要回山。   到那时,他不知要怎样让宁沉留下。   这长街上也还是没什么人,谢攸一路畅通无阻,到客栈时只看见楼上那往外开着的窗,连宁沉的半个影子都看不见。   他站在客栈外,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看一眼宁沉,而后,他听见了几道脚步声。   宁沉和何遥两人一人扶着齐恕的一边,何遥肩上有一个包裹,三人正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宁沉低着头没看见他,倒是何遥先看见了,可他没提醒宁沉,一直等到走出门了,宁沉才看见那匹马以及站在马前的人。   他微微愣了一下,下一刻,谢攸疾步朝他走来,抬手便抓了他的胳膊:“你要走?”    第56章   他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在场几人都懵了,宁沉后知后觉该甩开他,但谢攸的手捏得太紧,他无法挣开,手腕被捏得很疼,因为吃痛紧蹙着眉。   何遥干巴巴地笑了笑:“侯爷,你这……”   许是看宁沉疼了,谢攸迟缓地松了些力气,他又重复问道:“你要走?”   没等宁沉回答,他又继续道:“城内还有些病人,你怎么现在就要走?”   说得像宁沉是什么很不负责的人一样,宁沉动了下自己的手腕,谢攸礼貌地朝齐老爷子点了下头:“我和宁沉说几句话。”   他说着就把宁沉给拉走了,两人站在客栈的柜台旁,宁沉举着自己被捏红的手腕,有些来气:“你发什么疯?”   谢攸揉揉他的手腕,声音低低的:“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了,连说都不愿意和我说一声,还偏就趁我不在的时候走,你就真这么不想见我?”   他这通气发得没道理,宁沉也来了气,他仰头气呼呼地看着谢攸:“是,我就是不想见你,你不是已经知晓了,既如此,不如早些写和离书,也免得总在我面前晃。”   他这话说得太狠,谢攸怔了下,突然垂下了眼,他低头看着宁沉被他捏红的手腕,哑声说:“对不起。”   宁沉以为这样说就能让他难受,事实是他做到了,谢攸果然被他两句话就说得丢盔卸甲,完全没有了抵抗的力气。   他伸手环住宁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放在宁沉身上了,抱得很紧地说:“你别这样。”   他哽了一下,说:“你就算要走,也好歹和我说一声,我也好……”声音越来越低,“也好送送你。”   他用要把宁沉嵌进去一样的姿势紧紧拥着宁沉,好像宁沉再说一句狠心的话就太没同理心了,宁沉眨眨眼,很缓慢地闭上眼。   鼻尖充斥着对方的气息,谢攸抱着宁沉,终于妥协道:“我送你上山。”   他自以为做了极大的让步了,宁沉却在他怀中挣了挣。   谢攸惶惶问他:“这样也不肯?”   他正要再说,侧方突然传来一声有些突兀的声音,何遥指了指外面:“那什么,来接师父的马车已经等到门外了,你不去送一下?”   谢攸忽地怔住,他从宁沉肩头抬起头来,脸上的错愕还未消失,愣愣地望着何遥:“你方才说什么?”   何遥忍着没骂,微笑道:“侯爷,我和小宁沉还要在山下留几日,他没告诉你?”   谢攸忽地扭头回去看宁沉,宁沉避开他的目光,嘟囔道:“你又没问,不分青红皂白就来寻我麻烦,你还好意思说这个?”   说完,他一把推开谢攸,擦着他的肩撞了一下,小跑着跑向外头。   长街上的马车还停在原处,宁沉站在马侧和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他抬着手挥了挥,而后后退几步退回台阶上。   他目光追着那马车离开,这才往回走。   谢攸还发懵一样站在柜台旁,宁沉斜他一眼,抬着下颌去楼上了。   等人走了谢攸才恍然回神,他仓促地往前追了几步,只看见宁沉的后背,他往前蹦了一下,跳到上一个台阶,而后不经意地低下头看楼下的谢攸。   对视的那一刻,宁沉勾唇笑了下,仿佛在嘲笑他今日出了丑。   明明是被他嘲笑,谢攸却被他的笑弄得恍了神,只木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飘过去一个人,何遥干巴巴地笑了笑:“侯爷,我回去了。”   说着,他逃命一样往上蹿了几个台阶,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   至于救什么命,谢攸并不想理会。   他脚步沉重地走上楼,一步一个台阶,这短短几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   谢攸停在屋外,抬手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何遥。   何遥勾着头往外望了望,指指一旁的房间:“侯爷走错了?宁沉住另一间。”   谢攸摇头,“我找你。”   何遥又摆起和善的笑:“侯爷找我何事?”   谢攸问:“你们何时回山?”   何遥顿时警铃大作,明白是宁沉不想见侯爷,侯爷只能另辟蹊径找他,他僵硬地笑笑:“侯爷既然想知道,不如去问宁沉?”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作揖,“侯爷你问我,实在是让我里外不是人,若是告诉了您,改日宁沉要找我的不是,那我是不是太冤了。”   谢攸撩起眼皮,神情淡漠地瞧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何遥全身都炸了毛,这种生理心理的压制让他情不自禁想逃,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再逃离这个可怕的人。   到底是侯爷,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两股战战。   幸好,侯爷只是这么看了一眼他,低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既然这样,那我改日自己问宁沉就好。”   终于送走这瘟神,何遥靠着门差点要瘫倒在地,他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远了,连滚带爬地跑到窗旁往下看。   这一看,刚好和正从宁沉窗边收回视线的谢攸对上。   隔得那么远的距离,他看见谢攸朝他笑了一下,光打在侯爷半张脸上,一半隐在暗处,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深不见底,唇角勾着,但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这笑无半点真诚,反而带着无尽的疯感,仿佛在说,你完了。   原先何遥就怕他,偏偏一边是宁沉,无法顺着侯爷,和他作对的下场是……   何遥一个哆嗦,他跑出自己的房间,连门都未敲就撞开了宁沉的门,宁沉正靠在轩窗旁的矮几上发呆,听见这声撞,脸色不太好地回头骂:“做什么这么莽撞?”   何遥语无伦次地说了,末了,拉着宁沉的手说:“我不能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我现在就要上山,我要去追师父的马车,你快和我走。”   他说着就要去床头捞宁沉的行李,转头却看见宁沉一动不动,他脸上带着丝无奈的笑意:“哪有这么可怕,你恐怕是想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两步,“这儿离下面有这么高,怎么能看见他的脸呢?”   “况且,侯爷也没那么可怕啊。”宁沉温温柔柔地笑着,安慰何遥说,“而且你这几日都和我在一起,他怎么可能对你下手。”   这提醒了何遥,何遥突然隔空一点,勾着唇笑了,“我知道了。”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宁沉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冲出门,没过多久,木门又被撞开。   何遥怀里抱着枕头和被褥,兴冲冲地往榻边走。   宁沉眉心一跳,他快步走过去,手落在何遥腕间,不解地问他:“你要做什么?”   何遥哼着歌把自己的被褥放在里侧,兴冲冲地说:“我怕侯爷半夜对我痛下杀手,我只能和你挤一挤了。”   一边说一边朝宁沉挤了挤眼睛,“有你在,侯爷必然不想让你见到这血腥的一幕,想杀我自然得考虑考虑。”   宁沉沉默了,他眉头紧锁,毫不留情地说:“回你自己房里去。”   何遥一把抱住他,装可怜一样,“小宁沉,你就收留我几日吧,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只有这么一点儿大。”   他比了比自己腰间:”你还记得吧,你还是个小豆丁,我天天抱着你睡呢,你做噩梦了不肯自己睡,也是我夜夜哄你的。”   宁沉眉间化开,想起从前的事,他自然是无法拒绝何遥。   只是问题是,谢攸这些日子夜里总要来看他,到时若是看见了何遥,恐怕又要吃飞醋。   虽说已经打定主意要与他和离,但现在也还没真正和离,若是被他看见了,后果不堪设想。   谢攸这人,平日任他说狠话都可以,在这种事情上就像狼一样,认定的东西谁也不能抢走,谁若是要抢,他指定要发疯。   何遥已经将铺盖铺好,乐颠颠地在屋里转了几圈,宁沉也不好再赶他走,只能由着他留下了。   夜里,何遥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他抱着自己的被褥翻到了里侧,宁沉胡思乱想地睡不着,倚在窗边出神。   原想着把窗关了,谢攸爬不进来就好了,可刚想动手,又忽地想到,若是因为他关了窗,谢攸不仅不能进来,还掉下去了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到底是没有关窗。   这一等就等到了子时,谢攸还没来。   宁沉思忖着他是不是今日不来了,正想转身回榻上缩一会儿,窗外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动静。   宁沉探出头,正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正顺着往上爬。   怕惊了他,宁沉没开口,但那人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仰头朝他笑了下。   宁沉心惊胆战地看着人一直爬到他窗边,一只手扒着窗沿,似乎是想进来。   宁沉轻声道:“你回去吧,既然已经看过我,就快些走吧。”   谢攸没想到才来就吃了闭门羹,开口欲要和他讨价还价,“我只进去一会儿,我看看你就走。”   宁沉没耐心了,催他,“快走,我今日不想见你。”   窗边的人突然静了下,他伸出微凉的手碰了砰宁沉额头,默默道:“那我走了。”   眼看着人正要回去,宁沉松了一口气,可就是下一刻,窗边的人突然扭过头。   谢攸若有所思地说:“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对劲。”   宁沉一怔,刚想说自己没有,谢攸浅浅笑了一下,“若是往日,你早就把我骂一通让我滚了,不会这样脾气好。”   宁沉哑了口,干巴巴地道:“我对你脾气好些你还不乐意了?那我骂你几句?”   谢攸却摇了摇头,他抬起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看着宁沉,突然轻佻地笑了笑:“你今日不对劲。”   眼见着宁沉肉眼可见地变紧张,谢攸不紧不慢地说:“你像是瞒了我什么。”   说着,他偏头往屋里望了一眼,果真看见宁沉眼睛颤了一下,谢攸缓缓道:“我知道了,你房里,似乎藏了什么。”   说着,他朝宁沉歪了一下头,一翻身就飞身越过窗轻盈地落了地。   随后,他转身朝宁沉挑眉:“我就来看看,小宁沉到底在屋里藏了什么?”   一边说一边环视了一圈,他正要往里走,宁沉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谢攸转头,他就很生气地说:“你这样无理取闹,我明日就回山,再也不下来了!”   这话说得威胁的意味很足,谢攸果然迟疑地顿了顿。   可是下一刻,他转身用拇指轻轻抹了一下宁沉的唇边,笑盈盈地说:“你说谎的时候,嘴唇会紧紧抿着。”   宁沉被他这么一摸,不留神就松开了手,没注意到身前的人突然往前,拉开了床帷。   宁沉一声“别”堵在嗓子眼,这么都说不出了。   空气的流速仿佛都变慢了,宁沉手脚僵直,这夜太静,静得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地跳,再跳快些就要从胸腔中炸开跳出来了一样。   谢攸手半拉着床帷,面色阴沉地回头,冷声道:“解释一下?”    第57章   宁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无奈地闭了闭眼,放轻了脚步走上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抓住了谢攸的衣袖。   他用气声说:“我们出去说。”   他仓促抬眼,呼吸也跟着一滞,谢攸的表情像是要把他吃了一样,宁沉条件反射地炸了毛。   谢攸冷脸时有些吓人,眉眼下压,唇角绷直,满面都写在山雨欲来,那双黑眸明晃晃地盯着宁沉,直把宁沉瞧得心都跟着跳。   宁沉抿着唇很小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手往下滑动握住谢攸的手腕。   谢攸的手腕比他粗了很多,宁沉无法圈住,只能示意地拽了他两下。   谢攸喉中发出一声冷嗤,到底是没和他就在屋里吵起来,只是脸上依然不太好看,一甩袖子就开门出去了。   他开门的动静不小,往日来的时候还会故意放轻动作,但这次兴许是故意想吵醒何遥,动作大手大脚的。   宁沉忙跑过去扶住门,他轻轻关上门,这才敢大口呼气。   宁沉抬眸,倒打一耙说:“不准你来,你还偏要来?”   谢攸拉着脸,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道:“你就希望我不来是吧,免得撞破了你偷情。”   谢攸上前一步,以一个俯视的姿态看着宁沉:“你背着我藏了别人,被发现了还不肯承认。”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你好得很。”   大抵是自己也心虚,宁沉难得没呛他,反倒是好言好语地解释:“我没有,何遥夜里害怕,所以才来和我一起睡的。”   谢攸俯下身,距离不过微毫,只要往前一丝就能碰到宁沉的脸,他冷笑道:“他害怕?那以前没有你,他又是怎么睡的?”   谢攸气笑了,竟口不择言地说:“难不成以前在侯府,你夜夜都要偷摸出门与他厮混?”   这话说得太不留情面,宁沉垂下眸不和他对视,说话声低低的,“你分明知道我每日都守在侯府,可还要用这样的话扎我。”   他睫毛颤了颤,咬着下唇说:“既然你这样说,那不如趁早写封休书。”   谢攸蹙眉,他原先故意让自己不看宁沉,目的就是别被他三言两语给迷惑了,可宁沉这话一出,他忽然有些慌。   谢攸斜也一眼,看宁沉垂着头缩着,整个人都像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谢攸心一软,到底是没忍住继续对他凶,手犹豫了下,最后落在宁沉肩头。   掌心下是宁沉薄薄的肩,谢攸捏紧了他,“你分明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沉身形晃了晃,他用自己素白的手指把谢攸握着他的手掰开,声音低落,“我连理由都给你想好了,你就说……”   他吸了吸鼻子,“就说,宁氏犯了七出,一无子,二淫,所以要休妻。”他仰头看着谢攸,眼睛一眨也不眨,“你去说啊。”   他狠推了谢攸一把,侧过头抹了一下脸。   方才还说得好好的,这会儿又生气了,谢攸轻叹,不打算和他计较了。   虽说是在哄,但看起来也不大情愿,他巴巴地上前说:“我从未说过要与你和离。”   宁沉扭头,他搭着宁沉一侧的灯柱,微弯着腰说:“你既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了。”   廊道两侧的灯笼挂在宁沉上方,烛火倒映得他脸也有些红,他颓然地垂眼,仰头时眼里有烛光跳动,他眼睛圆睁着时,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意味。   宁沉冷哼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闷声道:“说不说都随你,我能拿你怎么办?”   谢攸实在拿他没办法,示弱道:“我原也不想说,只是你夜里让别的人同你一起睡,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他给自己找补了两句,见宁沉并未辩驳,又接着道:“你我都是断袖,你让他睡你榻上,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宁沉转头用手扣着木墙,嘟囔道:“谁和你是断袖……”   “嗯?”谢攸没听清,附耳过去问他,“你说什么?”   宁沉摇头,这个点已经很晚,他瞧着远处的烛火,打了个哈欠。   困意上涌,宁沉擦擦方才打哈欠涌出的泪水,没什么精神地说:“我要睡了,你走吧。”   他说着就要回屋,谢攸倏地抓住他的手,他蹙眉问:“你还要回去同他一起睡?”   宁沉无辜地眨眼,“怎么?”   谢攸想也不想就道:“不可。”   宁沉挥袖想从他手中挣出来,试了几次没能挣开,有些恼,“你要做什么?”   谢攸拧眉:“客栈还有余房,你非要和他一起?”   宁沉回头朝他笑了下,昏黄的烛光衬得他这笑有些单纯,说出的话倒是字字扎心,“你今日威胁何遥,他怕你夜里叫人把他给了结了,只能和我一起睡。”   宁沉无辜地摊手:“侯爷这么威胁人,也不怪他怕你。”   谢攸怔了怔,刚想辩驳自己从未如此,心念一转突然想到,确有其事。   白日因为他不肯透露宁沉的消息,谢攸虽未怪罪,但当时却是没有给他好脸色。   谢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何遥说的怕能有几分真,只怕是对宁沉图谋不轨。   现在这个关头,宁沉闹着要和离,可正顺了他的意,方便他趁虚而入。   越想脸色越沉,谢攸一凛神,在宁沉仰着头和他置气的空隙,手一伸就把人抱了起来,衣袍翻飞,宁沉袍角半拖在空中,仓促地扶着谢攸坐稳。   谢攸一手扶着宁沉的臀不让他掉下去,另一手牢牢搂着他的腰让他无法动弹。   他抱着宁沉飞快往楼下走,语速也很快,“我带你回衙门睡,今夜不睡客栈了。”   宁沉双脚悬空,惊吓之余只能伸手抓住了谢攸肩头的衣裳。   他低头看着眼前飞速闪过的台阶,觉得有些晃眼,晕头转向间,只顾得上抓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牢牢抓着谢攸,看谢攸大步走出客栈,还欲要把他往马上送,终于有些慌了。   他在谢攸怀里挣扎几下,气急了拍他打他,可都没有用。   环着他的那手硬如铁,宁沉手指都拍红了,可对他来说就只像挠痒痒。   宁沉气急:“你不准这样,你若是真把我带走,我定不会再理你了。”   谢攸手一顿,冷着脸说:“让我放你回去和别人一起睡?我还没这么大度。”   这醋劲要把宁沉溺死,他不配合,谢攸还真没办法把他放上马背,怕他折腾着把自己摔了。   宁沉坐在谢攸怀中,瞪着眼和他对视,半晌,谢攸先投降。   他把宁沉往回抱,又冷着脸往楼上走,这几日小二只有固定的时候在,所以谢攸就随意找了一间空房。   他把宁沉放在长椅上,转头从柜中找出被褥铺好,随后朝宁沉抬了抬下巴:“你就在这儿睡。”   折腾到这个时候,宁沉已经很困了,也无力再和他吵,听话地往榻边走了几步,一骨碌就往上躺。   他睡到里侧,披散的长发散落在榻间,沾了床就困,宁沉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没睡熟。   他睡觉喜欢蜷成一团,所以背对着外侧,只面着墙睡,没睡多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激灵,醒了。   眼睛还有些睁不开,所以他只露了一条缝,困倦地问对着外面的人问:“你怎的还没走?”   眼前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宁沉强撑着睁开眼,对眼前的身影辨认了一会儿。   他看见谢攸只穿了亵衣,束起的发披散在肩,将他往日的凌厉驱散了些,显得没那么冷冽了。   他半睁着眼,纳闷道:“你怎么还不走?”   紧接着,他看见谢攸坐在了榻上,还很理直气壮地说:“今夜我和你一起睡。”   宁沉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然后才后知后觉该推开他。   他伸手去推谢攸,不防这一推手就落在谢攸胸口,手下是谢攸硬硬的肌肉,带着细微的弹性,宁沉甚至能摸到起伏的纹路。   宁沉猛然收手,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只能干巴巴地说:“你下去。”   谢攸自在一躺,竟耍起赖不肯下去了。   以前宁沉拿他没办法,现在还是拿他没办法,只能坐在里侧生起闷气,他“咚”地躺回榻上,气极了只是背对着谢攸。   头发都气乱了,几根翘在发顶,看起来可爱得紧。   谢攸唇角勾起一抹笑,说话都藏不住的笑意:“我们本就是夫妻,睡一张床上也是情有可原,你生什么气。”   说得这么有道理,宁沉扭头,发丝跟着蹿起来,愤愤道:“你还好意思说,以前分明是你不肯和我同房,现在这样又是何意?”   他说完又倒回去,背影都写满了抗拒,以前是真的把人欺负狠了,再想弥补已经晚了。   谢攸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着宁沉凸起的蝴蝶骨,冷不丁开口说:“抱歉。”   只说完这句,他看见背对着他的人手指动了一下,随后更加往床榻里缩。   他只占了一小块地方,这么一卷,被褥只盖了一半,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   谢攸翻身下床,将被褥往宁沉身上披,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你既然不肯一起睡,那我睡地上吧。”   宁沉在榻上翻了个身,看见谢攸又去柜里翻找一通,他找出一床被褥,在房里环视一圈,去了卧榻上。   那卧榻躺他显得有些局促,但谢攸并没有表现出不适,他将被褥盖在身上,转头朝宁沉安抚地笑了一下。   他这么任由宁沉闹,宁沉反倒哑口无言了,他对着谢攸,喉头哽了一下,嘀咕道:“你睡长街上也没人管你。”   说完,他翻过身,背对着谢攸酝酿睡意。   他困极了,没躺多久就睡过去了,一觉到天明,醒来时第一件事是往卧榻处看了一眼,那床褥已经收好,干净得像没人睡过一样。   宁沉在脑中回想了一下,谢攸昨夜到底有没有来过。   结果是,有。   他头疼地扶着额头,心想等城中最后一批病人好了,他一定要抓紧上山,不能再和谢攸见面了。   谢攸惯会摆弄人心,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他带偏了去。   他脚才刚踩到脚踏上,听见外头一阵鬼哭狼嚎,“咚咚咚”的踩地声回荡在廊中,何遥的大叫声快要炸掉了耳朵,活像是撞见了命案。   “宁沉……小宁沉……你在哪儿?”   原来命案是自己。   宁沉木着脸坐起,他几下穿好靴,“唰”一下拉开门。   晨起本就心情不好,被何遥这么一折腾,魂都快要掉了。   他脸有些白,嘴唇也干,披头散发地站在门边,疯跑的何遥一顿,直直朝他冲过来。   没等宁沉反应就已经被抱了个满怀,何遥拍着他的背,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做了噩梦,梦见你被黑无常给抓走了,昨夜我床边一个黑影,差点吓得我魂都掉了。”   宁沉无奈地拍拍他的背,温声说:“我这不是没事,别自己吓自己。”   要是往常,他早就把乱闹的何遥骂一通赶走了,只是……   何遥的梦兴许是真的,昨夜谢攸穿了身黑衣,也确实站在了他床头。   可能何遥把谢攸当成了噩梦,所以一早醒来就要去找宁沉。   宁沉安慰地拍拍他的背,提醒他,“还没用早膳吧,我都饿了,快走吧。”   昨日侯爷下过令,城内商铺可启板,要让城内渐渐恢复正常秩序,是以这个点起身,客栈内已经热闹了一阵了。   几个小二擦桌的擦桌,整理的整理,到处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既然客栈开张了,自然可以正常点菜,这几日都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何遥让后厨做了烧鸡,再加上几样小菜。   一大早吃这么多荤,宁沉不仅不觉得腻,反而吃得很香。   他和何遥两个人吃了一整只鸡,吃完路都走不动。   宁沉趴在桌上,何遥扯扯他的衣领,“走,去逛逛。”   商铺已经零零散散开了几家,今日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堆满马车的货物不停地往城中运。   这几日他们总算能闲下来,留在山下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吃多了就逛逛铺子,何遥买了一袋子酸杏,两人一口一个,不一会儿就吃光了一袋子。   正走着,宁沉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何遥:“你可有听见谁叫我?”   何遥摇头,“没有。”   那声音更近了,宁沉笃定道:“就是有人叫我。”他眼睛一转,惊喜道:“是宝才!”   在大街上,宁沉朝上挥挥手:“宝才,我在这儿。”   长街上的路人侧目而视,宁沉毫不在意,反而又挥了挥手。   怕宝才看不见他,他还特意跳上台阶让自己醒目些。   何遥也听见声音了,骂骂咧咧地跟上他,站在台阶上嘟囔:“这都能听见,你这耳朵是顺风耳吧。”   说话间,拐巷中露出一片素白衣角,白中带着一点橘,宁沉眼睛一亮,惊呼道:“圆圆!”   圆圆一来,他再也矜持不住,几步跨下台阶往宝才的方向冲,期间好几次差点撞了人。   何遥在他后面急,“慢点,别摔了。”   摔倒是没摔,就是跑得像兔子似的。   离圆圆还有几尺的距离,宝才怀中的圆圆早已按捺不住,它在宝才怀里扑腾几下,纵身一跃跳进宁沉怀里。   脑袋一直在宁沉怀里蹭来蹭去,躺在宁沉怀里打滚,还用小舌头舔着宁沉的手。   宁沉也想它,脑袋埋在圆圆的毛里不动了。   他脸上还围了巾帕,遮得很严实,圆圆有些不满地抬爪想把那东西拿掉,宁沉低头,温柔地说:“不可以。”   圆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放弃了这个想法,又继续在他怀里蹭。   宁沉双眼发亮地问宝才:“你怎么来了?”   宝才嘿嘿笑了笑:“我一个人待在山上太无趣了,加上圆圆整日闹着要来找你,师父也说城门开了,我就带圆圆来找你们了。”   怀中的圆圆乖得出奇,只黏在宁沉怀里,他们逛集市的时候,圆圆只偶尔探出脑袋好奇地看一眼,其他时候都不乱动。   它大抵是知道宁沉在外面不方便,所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肉脯店也开门了,宁沉抱着圆圆走进去,圆圆这才有些兴奋地抓了抓宁沉,尾巴一晃一晃,像是在示意宁沉给它买。   宁沉这几日兜里有不少银子,他选了一块儿最大的让伙计称,伙计麻溜弄好,将要递给宁沉的时候,突然瞪大了眼,“你是…宁大夫?”   宁沉一怔,以为他认错了人,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确实在叫自己。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只错愕地点点头。   伙计手里捏着的纸袋子收回去,又挑了一块肉脯给他,一边切一边说:“宁大夫救了我家娘子,这肉脯不要银子,送你了。”   宁沉连忙推辞,脸都羞红了,求助地看向身后的何遥和宝才,谁知道那两人不仅不帮他,反而还拱火。   他拿着两纸袋的肉脯,从怀里掏出银子想给,伙计却一把将纸袋放进他怀里,因为宁沉抱着圆圆找不到位置放,他便放到了圆圆身上。   圆圆抬起毛茸茸的脑袋,不太明白为何自己身子变重了,疑惑地歪了歪头。   宁沉手忙脚乱,何遥偏偏捣乱地搭着他的肩,强硬地把他带出了铺子。   宁沉脸还是很红,额头还冒了汗,急得嘟嚷:“这怎么能行,买东西怎么能不给银子?”   何遥看他热闹看够了,这才忍着笑说:“别急,方才我趁你和伙计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把银子放进柜台了。”   宁沉:“……”   他把怀里的纸袋丢到何遥怀里,气呼呼地说:“你拿着,还笑!”   何遥抱着吃的,不急不慌地从里面拿出一块肉干递到圆圆嘴边,圆圆这个没出息的就吃了,还蹭蹭何遥的手。   宁沉没脾气了,把圆圆往怀里搂,抬起它的爪子抓了一下。   圆圆的性子随他,不仅不抓何遥,反而拿自己软软的爪垫在何遥手上摁了一下。   何遥心都要化了,埋头去亲圆圆,“哎呀,小圆圆怎么这么乖……”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带着薄怒的声音横插进来,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几乎是同步回头,宁沉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谢攸,他正气势汹汹地朝两人走过来。   何遥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宁沉身后躲。   走近了才看见宁沉怀里的圆圆,那狸猫原先还不知危险地在宁沉怀里晃尾巴,等谢攸走近了才发现不对。   它闻到了熟悉又可怕的味道,连滚带爬地问往宁沉肩上爬,甚至因为紧张还滑了一下。   它站在宁沉肩头,本想直接躲,可是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索性站在宁沉肩头,凶气十足地朝谢攸很凶地“喵”了一声。   一点都不凶,反而还显得色厉内茬。   谢攸扫了眼他肩上胖乎乎的猫,明白方才是他想多了,于是掩饰地摸了摸自己鼻尖,没话找话道:“你还把它带来雍州了。”   他说着就抬手想摸一下圆圆,圆圆凶巴巴地骂了几声,结果谢攸一点都没有被它吓退,只能瑟瑟发抖地埋在宁沉肩上,屈辱地任由他摸了两下。   宁沉淡淡地“嗯”一声,把肩上的圆圆捉回自己怀里,状若无意地问:“侯爷怎么得了空来集市了?”   谢攸平静道:“集市刚刚开放,我来看看。”   宁沉点头道:“那侯爷看吧,我们走了。”   与此同时,谢攸说:“一起逛吧。”   两人都愣了下,半晌,宁沉先笑了:“侯爷还是自己看吧,我们可能要去铺子里,我怕会耽误你的时间。”   谢攸满不在乎:“无事。”   接下来的行程简直让何遥和宝才牙疼,拒绝不了侯爷,只能和侯爷这尊大佛一起逛,两人恹恹不乐,恨不得现在就跑。   倒是宁沉,故意捡了些东西让侯爷付钱,末了把东西一推,“这些东西我都不要了,侯爷自己收着吧。”   何遥差点一口气没上去当场身亡,怕惹了侯爷不痛快,他连忙去拉宁沉:“怎么能不要呢,这东西多好啊,是不是?”   他朝宁沉挤眉弄眼,宁沉好像没能理解般充耳不闻。   直到侯爷发话了,他把那一堆东西放进何遥怀里,礼貌地道:“那劳烦你一起拿回去。”   何遥平白被塞了一堆东西,恨恨地走了。   宁沉也朝他一摆手,抱着圆圆跟上了。   谢攸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眼前的宝才紧张兮兮地问:“侯爷,您叫我做什么?”   谢攸轻笑道:“你这些日子跟着宁沉都发生了什么事,抽空和我讲讲。”   宝才犹豫地问:“今日?”   谢攸摇头:“今日不行。”   “那侯爷叫我是?”宝才不明白了。   他脸上的疑惑还摆在脸上,就见侯爷垂眸,低垂的眸子掩盖了情绪,侯爷不紧不慢地道:“在过几日你们就要上山,听说那层瘴气需要解药……”   宝才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果然,侯爷继续道,“解药给我一些。”    第58章   宝才腿肚子都发抖,在侯府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虽说侯爷平日对他们不会多加苛责,但到底是骨子里就带着的威压,他一提要求,宝才下意识就想应下。   话音在嘴边滚了一圈,还是没能说出口。   宝才好声好气地同侯爷商量:“侯爷,您若是让我给您解药,这倒是能给,但……”   这个“但”字一出来,侯爷视线一转,声音冷冽,“嗯?”   宝才硬着头皮继续道:“您若是不请自来,宁公子恐怕要生气。”   他说完就不敢看侯爷了,低眉顺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可分明也是他,才离府几月就敢阳奉阴违了。   原以为谢攸会恼,宝才都做好准备了,侯爷却只是淡声道:“你很好。”   这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要说他好,宝才战战兢兢,到底是厚着脸皮承认,“谢侯爷夸奖。”   侯爷睨他一眼,带着些咬牙的意味,“既然连我都不肯给,以后谁要也不准给。”   宝才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连忙道:“那是自然,侯爷,我保证谁也不给。”   折腾一通什么也没漏出去,宝才朝后方指指:“侯爷,那我去找宁公子了?”   侯爷赦免一样摆摆手,于是乎,宝才逃命般追了上去。   说起来当初给宁沉指了宝才真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虽说身契已经被他自己买回,但也没有要离开宁沉的意思,反倒跟着宁沉来了雍州,一路上照顾得也无可指摘。   谢攸不是什么不明是非的人,只要他真心对宁沉好,谢攸自然不会怪罪。   没走多远,宁沉回头疑惑地望着身后来往的行人,“宝才呢?”   何遥揪着圆圆的尾巴玩,想也不想就道:“路上遇上什么好东西了吧。”   两人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下等,没等多久,宝才小跑着追上,手里拿了几个糖米糕。   那米糕还带着热气,扑面就是甜丝丝的香气,宝才一人分了一块,“方才我在路上看见吃的就去买,结果一转头你们已经走远了。”   他说谎都不眨眼,宁沉没觉得不对,见了吃的还高兴,他小块小块掰给圆圆吃,分完一块米糕,他抱着圆圆起身:“走吧,回客栈。”   客栈又收拾出一间屋子,下午宁沉和何遥去药铺里坐堂,这几日病人少了很多,所以还能有时间休息。   闲暇时,宁沉就陪着柜台里的圆圆玩闹,圆圆太久没见他,黏人得紧,稍微离开一会儿就要闹。   谢攸把公务还给知府,终于得了空来趟药铺。   他到的时候,宁沉正趴在柜台上抓着圆圆的尾巴,圆圆转着身子要咬他,但因为太圆润,怎么转也咬不到。   谢攸并未出声,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宁沉终于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地问:“侯爷来做什么?”   柜台上的圆圆看见谢攸就炸毛,脊背上的毛突突成了一条,宁沉好不容易捋顺,谢攸一走近,那毛就怎么也压不顺了。   这猫对谢攸太警惕,宁沉只好又哄又抱,温声安慰:“没事,不怕。”   谢攸倒成了坏人,偏偏宁沉怀里的猫还睁圆了眼睛瞪他,莫说是猫了,简直是个狐狸精。   早在以前他就知道,宁沉养的这只狸惯会演,在别人面前凶巴巴的,在宁沉面前就成了柔柔弱弱的小废物。   他不和这猫计较,清了清嗓子,自身后摸出一包小鱼干。   早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备好,宁沉平日最宠这猫,先把这猫俘获,就是俘获了宁沉。   那鱼干是新鲜鱼烘烤而成,混着焦香和肉香,宁沉怀里的圆圆果然探出头,圆脑袋蹭到谢攸手中闻闻嗅嗅,被一点点吃的就收买了。   他“啊呜”一口叼走了谢攸手里的鱼干,嚼得醉响,碎屑落在谢攸手中,它也毫不在意地舔掉。   方才那一出明摆着是装的,没吃的之前就对谢攸十分之警惕,一有吃的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宁沉拍拍他的肚子,小声嘀咕:“没出息的。”   谢攸喂过它,试探地揉了下圆圆的脑袋,兴许是吃饱了,圆圆埋头舔毛,雨露均沾地在两人手上都蹭了一下。   宁沉倚着柜台,听见外堂有病人,于是把怀中的猫放在柜台上,转身出去了。   圆圆先是翘着尾巴在柜台上走了几圈,圆溜溜的眼睛转向谢攸,似乎是盯上了它怀中的鱼干,于是故意走歪,这一歪就抬起爪子去抢鱼干吃。   谢攸躲得比他还快,抬手戳了戳那猫的鼻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它:“等你主子来了再喂你,现在喂他又看不见。”   圆圆不明白地歪了歪脑袋,显然还是很想吃鱼干,于是一歪一扭地转悠到谢攸身旁,爪子勾着,随时做好了要去抢的准备。   谢攸伸手,那猫就傲娇地翘着尾巴扫他一下,轻盈一跃跃到谢攸手上团起来了。   谢攸替宁沉抱着猫,他几步迈到布帷边,将那帷帘掀开了一条缝,刚刚能看见宁沉的肩背。   宁沉端坐着,问话是温声细语的,他时不时点头应几句,只听那声音,急躁的心也跟着静下来了。   他问完话,执笔在纸上写药方,腕骨骨节突出,手腕细白,长长的指节扣着笔,温柔沉静地垂着眸写字。   谢攸情不自禁走了过去,他立在宁沉身后,看着宁沉温婉的动作下写出了几笔狂放的字,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以前的字写得可爱,现在的字写得随性不羁,哪样都是好的。   宁沉写完药方,扬声喊道:“阿月,去抓药。”   叫阿月的药童应了声,接过药方去抓药了。   宁沉方才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谢攸何时走到他身后的,他原想伸个懒腰,这一伸手就摸在了谢攸腿间。   他发懵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碰到了谢攸,耳边泛起丝红,渐渐蔓延到了脸上,好在巾帕遮了脸,没让谢攸看出不对。   他其实也怕羞的,只是以前总惦念着他和谢攸是已经成婚的,所以再羞也只是藏在心里,很多时候还很大胆直白,谢攸都要对他避之不及。   但是他既已决定和离,按理说也应该和谢攸保持些距离,这不小心碰了他又算什么事。   因为无措,他双眼睁得有些大,惶然地仰头看着谢攸。   谢攸静静地看着他,抱着圆圆的脑袋和宁沉贴在一起,两双眼睛只隔着微毫的距离,谢攸失笑:“我算是知道你为何养它了,像你。”   他伸手碰了碰宁沉的眼角,声音低沉:“你莫不是猫变的?”   宁沉愕然,双眼无害地眨了眨,他喃喃问:“什么?”   谢攸掩唇,明显在忍笑,“无事。”   宁沉知道他在笑自己,想想还是该回击,于是嘀咕道:“总爱拿我取乐。”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复又想到什么,很理直气壮地同谢攸说:“你下次离我远些,不然我碰到你可不好。”   谢攸满不在乎:“碰到便碰到了,我又不在乎。”   宁沉“唰”地站起,很凶地说:“我在乎!”   谢攸微愣,宁沉就趁他发愣的时间一抬手把圆圆抢走,气势汹汹地回侧间了,徒留谢攸留在原地。   谢攸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挑了下眉,他转到侧间,见宁沉正气呼呼地站在药斗前抓药,于是问他:“这药是给谁的?”   宁沉闷不做声地把药包好,隔空一丢掉入谢攸怀中。   谢攸看看宁沉,又看看自己怀中的药,近乎难以置信地问:“这药是给我的?”   宁沉一扬下颌,面上傲娇中带着些许得意,眼里还透着丝狡黠的笑意。   谢攸将药包拆开,他分辨不出这些药是治什么的,手指划拉几下,还是一头雾水。   思来想去,他试探地问:“壮阳药?”   宁沉眼里笑意蔓延,朝谢攸努嘴,歪着头朝他笑。   他以前被宁沉这样折腾过,现如今自然是往那方面想,谢攸沉着脸看了一会儿药,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说我要吃这药?”   他思来想去,兴许是方才宁沉碰了他的腿以为他没反应,这么一思忖就有道理了。   谢攸侧身挡在药斗前,他离宁沉很近,压低了声音替自己辩解:“你没碰到我腿根,都没摸到怎么就说我不行了呢?”   声音虽压得低,可气势倒足,他把药摔在柜台上,愤愤道:“你给我我也不喝!”   宁沉慢条斯理地又将药给包了起来,手指细长,动作极快地又将药包好,他拍在谢攸胸口,笑盈盈地说:“你这些日子太过劳累,恐怕身子虚了,给你开些药补补,这都是为你好。”   好不容易找到个能捉弄谢攸的法子,自然要多用用。   眼见着谢攸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原想从谢攸手下钻出去,刚要弯腰,谢攸一把揽了他的腰。   他附在宁沉耳边,一字一顿道:“好,你既然将这药给我了,我今夜回去好好喝,细细地喝,若是喝了浑身燥热难以宣泄,还请宁公子帮帮我。”   宁沉眼睫微动,忍笑道:“好啊,那侯爷回去可一定要喝啊!”   声音拖得很长,平白生出一股欠揍的意思。   谢攸冷笑一声,正要抬手,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谢攸不悦地回头,看见何遥和宝才正提着食盒站在堂中,何遥手指哆嗦地指着他们,颤声问:“你,你们在做什么?”   这何遥总是吵人好事,谢攸烦他得紧,宁沉趁这个时间从他的禁锢中钻出来,不紧不慢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圆圆,用膳了。”   圆圆从一旁的柜上跳到他怀中,宁沉抱着他擦着谢攸的肩走过去,俯身拿起碗筷要用膳。   谢攸也跟着走过去,他就懒洋洋地轰人,“侯爷,这里可没有你的膳食。”   谢攸倒是不在乎,他也跟着坐下,手支在矮几上,缓声道:“我叫酒楼送膳了,兴许就要到了。”   说话间,酒楼的小二刚巧来送膳了,他麻利地将膳食摆好,热情地道:“客官慢用。”   热气腾腾的菜布满了桌,这酒楼的菜是宁沉几人最爱吃的,如今刚刚启板,前去用膳的人太多,何遥见人多就没去,没想到侯爷买到了。   圆圆已经没出息地往那里凑,谢攸笑着道:“一起吃?”   宁沉没能硬气起来,因为何遥和宝才已经开始动筷,加之这菜真的很合他的胃口,宁沉给自己安慰了一番,抬起筷子夹了个狮子头。   几人都吃得很香,满桌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宁沉站起身,带着几人朝谢攸挥挥手,“我们回客栈了,侯爷自便。”   临了还加上一句,“侯爷记得吃我给你开的药。”   谢攸原想跟上他们,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回柜台把那药拿走,到外堂给药童看。   药童翻着药看过,思索道:“虽然我学艺不精,但这安神药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谢攸差点气笑,咬牙问:“安神药?”    第59章   药童笃定地点头:“这是安神药,不会有错。”   有很长时间,谢攸的视线都停留在那包药上,他不紧不慢地将药包好,和药童道过谢,拿着药出门去了。   宁沉嘴上说着不在乎,实际上时时念着他,知道他这几日睡不好,特意给他抓了药。   虽然还捉弄了他一回,但也无伤大雅,左右是为他好。   谢攸回了衙门,吩咐下人去煎药,转道去了书房。   随从敲门进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压低声音道:“圣上密信。”   谢攸的第一反应是,圣上又要催他回京了。   他接过那信,不太情愿地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将信丢回桌几上。   圣上果然在催他回京,先夸他这次处理得好,再引出过不久就是皇后生辰,再不济也该回去给姑母庆生。   许是怕他玩心起,在雍州待久了就不肯回京,言语间多是劝说。   谢攸也不是不想回,只是他现在若是要回京,宁沉定然不肯和他一起。   一想到他回京来回要月余,到时两人相隔千里,宁沉若是要找他可如何是好。   谢攸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拒绝的信,字里行间都写着他不愿回。   但他拒绝也拒绝得体贴,言语间卖了一波惨,说他在北疆累极,又连着遇上雍州城的时疫,操劳过多身体过负,这几日正在喝药,希望等身体好些再动身。   圣上近来心情好,必不会同他计较,他也不算欺君,毕竟他今日确实也要喝药。   先把当下给瞒过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左右不过多传几道旨,到时他再想法子罢了。   谢攸将信折好递给一旁的下属,再喝过安神药,瞧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去了客栈。   客栈夜里人少,谢攸一路走上楼,除去前头掌柜的都没见到什么人。   推门时,宁沉正窝在榻上和圆圆挤成一团,他大抵是知道谢攸会来,所以没有插门栓。   他推门的动静让榻上的圆圆惊得跳起,转到榻边探出头警惕地看着他。   宁沉还愣愣地趴着,他只穿了一层白色里衣,长发披散落在榻间,腰臀微压,白嫩的脚心正对着谢攸,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局促地缩了缩脚。   宁沉在榻上转了个身,因为方才闹了一通,里衣被他折腾得乱糟糟的,发丝沾在脸侧,他跪坐在榻上,无辜地仰头看着谢攸。   他脸上熏起红,吐息也有些热,显得他那身衣裳有些单薄,白皙的颈露在外头,谢攸一看就牙疼。   他快步走过去,榻边的圆圆兴许是记起他们以前一起睡过,不像白日里那样躲着谢攸,倒是不计前嫌地往他身上跳。   谢攸伸手兜住那圆润的猫,手顺着抚它的毛,怀中的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宁沉看似不太满意地瞥了一眼圆圆,可那是圆圆先凑上去的,他总不能把圆圆抢过来。   宁沉幽怨的样子格外喜人,谢攸掂量着手上的猫,举着它给宁沉看,“圆圆是不是胖了些?”   提起圆圆,宁沉倒是不那么抗拒了,他抿唇很傲娇地笑了下,要是他也有尾巴,只怕是要和圆圆一样高高翘起。   宁沉抬起下颌,咬字加重,“圆圆可是足足重了三斤呢。”   这样子像是在求夸,谢攸看得心里跟着酥了,俯身摸了一下他的头,沉声说:“你很厉害。”   宁沉被他突如其来的触碰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会儿才想要躲,他蹙眉道:“你别总这样碰我,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你这是登徒子的行径。”   他总要强调他们不是夫妻,明明谢攸根本没有承认过此事,也没有同意和离。   谢攸挑眉,低沉清朗的嗓音贴着宁沉的耳朵,含着暧昧的热,“我也不想,但你今日给我开了药,才将喝下去,身子竟有些热。”   他吐息也很热,宁沉半边耳朵酥麻,谢攸嗓音带着股勾人的哑,“我迫不得已,只能来找你。”   宁沉僵着身子,耳根通红,总觉得喝了药的不是谢攸反而是自己,不然为何只穿着里衣却出了一身的汗呢。   他手心湿热,想动一下离开谢攸的桎梏,但身子像是被谁给定住了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攸犯浑,自己却怎么也走不掉。   两人中间隔着个圆圆,圆圆瞧他俩神情不对,仰着脑袋用尾巴给宁沉扇风,他尾巴一翘一翘,一小股凉风顺过宁沉脸上,这么微末的风也无济于事。   宁沉疑心自己是不是犯了温病,他下意识伸手去探自己的脉,没探出自己病了。   谢攸眼尖地瞧见了,眉梢扬起,“把出什么了?”   宁沉凶他:“能把出什么?充实有力,来去皆盛,我最健康不过了。”   他眼睛圆溜,下颌清瘦,谢攸笑道:“宁大夫瘦成这样,说自己健康,怕是没什么说服力。”   其实宁沉已经养胖了很多了,但是在谢攸眼里就总觉得不够。   他说着就伸出手,手腕搭在圆圆肚子上,他手腕很粗,常年习武的手有些粗糙,五指修长,不像宁沉那样白,是很健康的麦色,扑面而来的雄性气息包裹了宁沉。   宁沉以前一直觉得谢攸那双眼睛生错了,他平日性子冷冽,那双桃花眼从不带笑,每每冷着脸训人,把那双好看的眼都淬上了冰。   可如今却不一样,谢攸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定定地看着他,黑眸也似含情,眼尾上扬,眸中含笑,眼里都带着纵容的意味。   宁沉无故有些紧张,他吞了下口水,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谢攸带着走了,探出手指去摸他的脉。   谢攸的脉象比他有力很多,虽然最近他劳累过度,脉象也还是比宁沉好很多。   谢攸似笑非笑地看他:“宁大夫把出什么了?”   宁沉不服气,所以开口吓唬他,“没救了,你阳气亏虚,吃多少补药都救不回来。”   谢攸抬手摸着下颌,似有疑惑,“不对啊,宁大夫,今日我才喝过你给的补药,如今浑身燥热,怎么会亏虚呢?”   宁沉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煞有其事地道:“补药只能补一时,不过是透支你罢了,喝一次亏一次,你完了。”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谢攸,眼里的坏笑都收不住,笑着笑着,那笑变了味。   他紧张无措地伸手推自己肩上的人,结结巴巴地呵斥他:“做什么?说不过我就耍流氓?”   谢攸靠着他的肩,吐息灼热:“宁大夫怕是忘了给我抓过什么药了,即便是补一次亏一次,这次的也已经喝进肚里了。”   他侧过脸,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宁沉耳侧,“宁大夫教教我,喝了催情药该如何解?”   宁沉又慌又急,好不容易推开谢攸,连滚带爬地跑到角落里缩着,开口指责谢攸:“你血口喷人,我给你抓的分明是安神药,怎么可能会这样,别装!”   谢攸站直身子,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他声音低低的,“你这样改口,我该不该信你呢?”   侯爷会耍无赖,宁沉头一回意识到这件事,他缩在床脚,半天也才憋出一句,“你…胡说!”   圆圆显然不太明白他们先前还凑在一起,怎么一转身可隔了这么远,它站在原地,没有一分犹豫,果断选了宁沉。   它翘着尾巴也走到床脚坐着,天色已晚,它已经有些困了。   宁沉哪能想到谢攸会这样捉弄他,平日的小聪明到这时全都不做数了,他惯会缠人,所以这回被别人缠上,头一回不知如何应对。   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他们分别以后再见,谢攸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对他冷眼相待,现在怎么赶也赶不走。   宁沉埋在榻边,有些苦恼地看着谢攸,他心里给谢攸设了几道障碍,但谢攸每次都能从障碍中破开,每次都要让他丢盔弃甲。   若是次数多了,他会不会就在谢攸的的糖衣下又一次沦陷,这实在太没出息了。   他其实隐隐能感觉到,他对谢攸一直下不了狠心拒绝,除去那次鼓起勇气说要和离,他从来没有哪次能真的拒绝谢攸。   宁沉手捏着自己衣裳,那块衣裳被他抓皱了,谢攸压着眼看他,轻声问:“怎么了?”   刚才还肯说笑,怎么现在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宁沉眼睛无措地转了几下,仰着眼看谢攸,他的眼睛很干净,是没有被任何杂质污染的干净,里面没有算计和精明,只有天真的纯净。   他看着谢攸,发愁一样问他:“侯爷,你以前对我那么坏,怎么突然就想要对我好了呢?”   他问完就很快低下头,睫毛扑闪,不怎么确定地说:“是不是觉得,一个小玩意儿想要和离,落了你的面子,所以你想把他抓回来。”   他把自己剖开了,明白地告诉谢攸:“我都和你说过,若是觉得落了面子,大可以说是你休妻,而不是和离。”   宁沉飞快地瞥了眼谢攸,见他面无表情,有些发怵,但还是继续说:“你这样玩我,对你没有任何损失,但是,我真的很怕。”   他不知道谢攸到底是不是想要玩弄他,毕竟他无法揣测谢攸的想法,他只是怕自己心软又信了谢攸。   诚然,谢攸现在对他很好,可他们这样的人,一时新鲜能抵多久,这时候说心悦他,改日就去心悦别人了。   他在榻上挪了几步,一直挪到谢攸身前,苦着脸说:“侯爷若只是想玩玩,那不如和我说实话,我可以陪你玩,只要以后腻了的时候,放我一条生路就好。”   他算得明白,分明是和谢攸做交易,脸上却带着种单纯的茫然,若谢攸真是什么玩弄人心的纨绔,听了他这样的话,恐怕真的要起邪念,把他弄脏弄碎。   谢攸很轻地叹了一声,他弯下腰和宁沉平视,带着些许疑问:“你真这样想?”   宁沉看着他,很久才点了一下头,很轻微的幅度。   他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谢攸发难一样,又继续道:“侯爷若真的只是图一时新鲜,那我可以不和离,等你腻了,给我一封休书就好。”   他内心留了一块地方给谢攸,那是他唯一拥有的,带着满满真心的自己。   那地方容不下一丝欺骗和杂质,他宁愿陪谢攸做一场戏,也不可能让一个心里没装着他的人进去。   他要的是谢攸的真心,一点假都不能掺。   谢攸仿佛看破了一直一来他无法触及到的宁沉的内心,他并没有被宁沉这番话吓退。   他知道了,这是宁沉释放的,他唯一的机会,一个真正能追回宁沉的机会。   谢攸手心朝上,温声说:“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但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你看见,我对你,是想要白头偕老的,不是一时冲动。”    第60章   他将手摊开了放在宁沉面前,喉结滚动,似紧张地问:“你愿不愿意,再信我一回?”   宁沉眼睫下压,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因为谢攸几句话就想给他一次机会。   他警惕得像受过伤的小兽,因为一次踩坑,以后就只愿龟缩在自己的地盘,再也不愿踏出去一步。   宁沉五指无意识蜷了下,他下意识逃避,“要不还是和离吧。”话里也带着退缩的意思,“你也不是非我不可,你这样的人,全京城的人都随你挑,何必在我这棵树上吊死呢?”   他放在膝上的手被谢攸捉了去,谢攸粗糙的大掌包着他的手,手心带了层薄汗,谢攸双手握着宁沉,笃定道:“就是非你不可。”   宁沉别扭地偏开头,他嘀咕道:“随你。”   说罢,他挣开谢攸的手要往榻里躲,谢攸又抓住了他的手腕,好不容易能得了说话的机会,自然要说个明白,他追问道:“那我们,先不和离了?”   宁沉胡乱点头,看他还想跑,谢攸又继续问:“以后你回了青城山,我该如何来见你?”   宁沉没想到他是真的得寸进尺,他不想事事依着谢攸,只能敷衍回他:“到时再说吧。”   “不好。”谢攸谨慎道,“你若是自己回了青城山就再也不出来了,那我该怎么办?”   他死缠烂打,宁沉被他缠得烦,最后只能说:“我每月都会下山,我……”   谢攸打断了他,“一月才能见一次吗?”   他那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宁沉,眼神清亮,眼中不带笑意,虽说是和宁沉商量,但就是寸步不让。   宁沉稍稍愣了下,嘟囔道:“那你要如何?”   谢攸就说:“我和你一起回山。”   宁沉:“……”   先不说谢攸还有事务要做,一个侯爷整个跟着他喂鸡喂鸭,那算什么。   宁沉不肯让他这样,于是给他选了另一条路,“每七日见一次吧。”   他无辜地看着谢攸,眼中泛着雾,他知道这样示弱谢攸一定受不住,果然,谢攸避开他的视线,大手蒙住了他的眼。   在这种事情上,谢攸一定是不肯退让他,他捂着宁沉的眼继续商讨:“我在雍州人生地不熟,除了府衙都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过段时间差役都回来当值,就更没有我的地盘了。”   仗着宁沉看不见,他脸上面无表情,说出的都是示弱的话:“宁公子可否收留收留我?”   宁沉心乱极了,他对谢攸一向是没办法的,以前是现在也是,被逼到这个份上,宁沉蹙眉思索,想了想说:“不然,还是和离吧。”   掌心下的眼睛提溜转着,睫毛扑闪着谢攸的掌心,谢攸“倏”地收回手,见好就收道:“那就七日,七日也可以。”   仿佛很好说话一样,他弯腰看着宁沉,唯恐他食言一样说:“你先给我解药。”   宁沉怔然,“这还未定呢……”   其实也就是这几日了,今日药铺的病人就少了很多,师父说“逐邪贵早”,急症急攻下,已经用不到他们什么了。   留在城内不过是图个安慰,若是明日人也这样少,他们也该预备上山了。   山上只有师父一人,到底还是不放心。   想到这,宁沉自怀中摸出药,数着倒了四颗给谢攸,又宝贵地把药收起来了。   谢攸不满地掂量几下,觉得这四颗数量实在少,只是如今也不好再去要,毕竟要到这四颗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分完药,宁沉总算能从谢攸的魔爪中脱身,他拉起被褥盖着自己,灰扑扑的被褥覆在他身上如落难的仙子,白皙的脸压在那被角上,说话时脸颊的肉一鼓一鼓,“侯爷回吧,我要睡了。”   谢攸平白生出些热来,心想宁沉的安神药用处不大,不然为何他没有丝毫困意,反而越来越清醒了。   谢攸若有所思道:“你抓的药,当真是安神药?”   宁沉抵着被角点头,他身后的圆圆蹭着他的腰擦过,毛茸茸的毛擦着药,无端带出一股痒意,宁沉忍着笑拍了下圆圆的脑袋,笑道:“圆圆,你又闹!”   笑完发现一道视线盯得他发毛,宁沉拘谨地将被褥往上提,把半张脸都遮严实了,只露出双眼睛看着谢攸问:“怎么了?”   谢攸冷不丁道:“你的腰……”   宁沉睁圆了眼,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他认真地盯着谢攸的唇想知道他要说什么,谁知谢攸只是用手抵唇,轻声道:“无事,你睡吧。”   宁沉一头雾水地躺下,榻边的谢攸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宁沉觉得有些怪,躺在榻上想了许久,在谢攸要出门时开口道:“你以后……”   谢攸停步,他转身扫到榻上,宁沉身上的被褥落到了腰间,他双手抓着被角,仰着白净的脸看着谢攸,似苦恼地说:“以后能不能不要总对我动手动脚。”   已经说好不和离,但也没到可以随意触碰的地步,他不希望谢攸这样几次好不在乎地摸他碰他。   谢攸眸中淡然,眼尾不太高兴地下压,这才说:“好。”   门轻轻地关上了,宁沉躺回榻上,圆圆钻进被褥里趴着,爪子碰着宁沉的手肘,眼睛都已经闭上,宁沉抱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了。   圆圆眼睛露出一条缝,宁沉抱着他小声嘀咕:“圆圆,你说我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好哄了啊?”   他苦恼地埋进圆圆肚子里,软软的毛戳着他的脸,宁沉哭丧着脸:“我后悔了,我就该拿鸡毛掸子把谢攸赶出去,而不是和他诉苦。”   宁沉干哭了几声,在圆圆肚子上蹭了几下,苦着脸说:“我怎么就这样答应他了呢?还把解药都给出去了,我怎么这么不值钱啊……”   要睡的圆圆被他折腾了一通,彻底没了睡意,猫眼睛含着怨气地盯着他,宁沉低头贴了贴他的脑袋,圆圆转怨为乐,抬着脑袋也回蹭一下他。   宁沉直愣愣地盯着圆圆,被吵醒也只发了一小会儿脾气,很快就忘了干净。   他幽幽叹道:“我好像知道侯爷为何总说我们像了,这脾气都这么像,记吃不记打。”   圆圆哪里知道自己也被说了,见他不再折腾自己,从他手中蹦出去,躺下继续睡了。   宁沉捂着脸缩在被褥中,脸有些烫,脑中的回忆不断往外跳,谢攸说了保证的话,可他还是不大相信。   他以前也这样,儿时宁玉带他去世家公子们的茶会,宁沉乖巧地跟着宁玉后面,他听见公子哥们夸他生得好,和他娘一个样。   当时他真的以为是在夸他,还很高兴地朝宁玉笑。   后来也是他听见的,夸他生得好的那公子哥笑他,“和他娘一路货色,长大了指不定要去勾引人,他这样的小白脸,活脱脱一个兔儿爷。”   宁沉脸色唰白,自那以后,他再也没信过那公子哥的话。   时间久远,宁沉已经记不得那公子哥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但当时的窘迫和屈辱,他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吃过亏的,不能再栽一回了。   宁沉低声说:“等他腻了就好。”   谢攸一时新鲜,现在肯花心思讨好他,改日也会花心思对别人好。   只要不被他迷惑,等谢攸抛弃他那一天,他一定不会伤心。   月光如绸,透过轩窗在地上落下点点昏黄,宁沉抬手去摸,没摸到月光,纤长的五指将地上的光亮打散,他端详着自己的手,心想,下次必不会给谢攸牵。   太阳初升,云雾消散,又是一个大晴天。   宁沉坐在一楼喝羊汤,雍州的羊汤做得极好,前些日子没来得及熬,今日倒让他赶上了。   羊汤熬得浓稠,宁沉用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圆圆坐在桌上跟着他一起喝。   除去羊汤,桌上还有一碟子肉馅饼,他就着吃完了一大块饼,肚中饱了,这才见何遥和宝才姗姗来迟。   满桌吃得干干净净,何遥翻了个白眼,又让小二再上一份,坐在桌旁和他一起等。   他拿帕子擦过手,才刚要开口宁沉就捂住了耳朵。   何遥失笑,抬手怼着宁沉的额头,“你啊,才好些就暴饮暴食,师父让我看着你,说早膳不宜吃太多,你听到肚子里去了?”   分明他自己也背着师父多吃,宁沉拿他没办法,忍气吞声听完他骂,敷衍地低头看着桌。   膳食很快送上桌,宁沉眼见着又想吃,手伸出去就被何遥一掌拍开,他捂着发红的手嘀咕几句,眼不见心不烦,抱着圆圆往外跑,“我先去药铺,你们来药铺找我就好。”   才跑出客栈,抬眼就看身着一身墨色华服的谢攸,那衣裳绣了金线,针脚细致,许是从京中带来的衣裳。   他这身衣裳趁得他长身玉立身姿卓然,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宁沉慢吞吞走过去,打量着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的他,迟疑道:“你今日,可是有什么要事?”   谢攸眸眼温和,“没有,只是来接你去药铺。”   去药铺需得穿这样的衣裳?宁沉摸不准,索性不再问。   这身衣裳谢攸穿得确实好看,只是腰间玉带缀着朵橘色的毛球有些不太搭。   宁沉顺着瞧了几眼,怀中的圆圆也不住伸爪去勾,谢攸若有所思地伸手捏住圆圆的爪子,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沉:“它似乎格外喜欢我腰间的饰品。”   这不伦不类的毛球都不像饰品,宁沉多瞧了几眼,挡住跃跃欲试想去抢的圆圆,就听谢攸说:“你再给我一颗解药,我和你换这毛球如何?”   “什么解药?”人未到声先到,何遥大大咧咧地勾着宁沉的肩,打谢攸腰间一扫,笑了:“确实是圆圆喜欢的东西。”   “但你们在说什么解药?”何遥眯起眼,似乎想到什么不对,突然伸手抓住了宁沉衣领,他咬牙切齿,“宁沉,告诉我,什么解药?”   “你是不是把上山的解药给他了?”    第61章   宁沉知道自己瞒不过去,轻点了下头。   下一刻,他被何遥揪着衣裳走远了些,怕被侯爷听见,何遥声音压得很低:“你疯了?难不成你忘记当初的事了吗?”   他点了两下宁沉的额头,恨恨地道:“你也不想想,他对你能有几分真心?”   宁沉自上拂开他的手,他闷闷地道:“我知道的。”   他飞快看了何遥一眼就低下头,声音轻轻的:“我只是想再试一下,若是真的不行,我不会再信他。”   他灼灼地看着何遥,认真道:“我只给了他四颗解药,每七日他可以上山来找我一次,若是他当真没那个意思,我就不再给他就是。”   何遥实在无话可说,知道宁沉是不会听他的,他叹了口气,“你啊,我知道你拒绝不了侯爷,但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拉着宁沉靠近了些,“你啊,也不要这么好哄,且晾他几回,要是他被晾几回就受不住,那这人不要也罢。”   宁沉点头:“我知道的。”   何遥转头看一眼还站在原处的谢攸,更是发愁。   谢侯爷今日如开屏的孔雀,从上到下都在勾着宁沉,宁沉却看不懂,也亏他当初看过那么多话本,到自己身上就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好在宁沉身体还未养好只能暂居青城山,他也只能时时看着,别让宁沉被骗了去。   他当宁沉是亲弟弟,自然不希望他受了骗。   谢攸还守在原处,他身旁站着颤颤巍巍的宝才,去药铺的路上,宝才偷摸走到何遥身旁,“我想回青城山。”   又是一个被谢攸恐吓的人,何遥颇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触,他拍拍宝才的肩,沉痛道:“没办法,谁让宁沉喜欢呢。”   两人唉声叹气,走在后面的宁沉浑然不觉。   谢攸帮他抱着圆圆,正温声问他午膳要吃些什么。   宁沉原不想说,架不住他问,终于问完,几人已经走到药铺。   药铺里来抓药的人少,宁沉把何遥和宝才打发回去,自己和几个药童守在铺子里,就是谢攸总赖着不肯走。   宁沉倚着柜,突然开口道:“明日若还是人少,我们也该回山了。”   谢攸目光猝然投向他,眼底似有道不完的情绪。   他腰间挂着的毛球已经给了圆圆,圆圆正在柜上抓着玩,四下都静,谢攸眼睫颤了下:“明日?”   尾音有些不稳,宁沉垂眸,低低地“嗯”一声,只说:“在山下待久了,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日日来帮着守铺子,也帮不上什么了。”   他浅浅地笑了下:“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跟着师父学了很多东西,就算没有你也可以养活自己了。”   坐在他身侧的谢攸突然转向了他,他弯下身子半蹲在宁沉身前,语气温和,“昨日不是说好要给我一次机会?怎么又想和我划清界限了?”   他手落在宁沉膝上,徐徐道:“我知道你过得很好,我不需要你迁就我,不用跟我回京,也可以在这里开个铺子,雇我当个帮工也行。”   谢攸仰头看着宁沉,没有说笑的意思,只是说:“我不会打扰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若是还要留在青城山,只用偶尔见我一回就好。”   宁沉没想到他肯这样退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谢攸姿态放得很低,没有侯爷的架子,也没有以权压人,只是在和他商量。   沉默的时间里,宁沉闻着药香,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他眨眨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许是气氛太浓,谢攸就这样靠着他不起来他,他看着宁沉,又问:“你何时学的医术?”   宁沉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停了一瞬才说:“十岁吧。”   他那时给不起药钱,非要在药铺帮工,何遥就使唤他跑跑腿,不让他做别的。   何遥给人看病的时候,他也乖乖坐在一旁听,何遥就问他:“你想跟我学吗?”   当时的何遥说是他师父也不为过,从不藏拙,把会的都教给了他。   宁沉只学了个六七成,他不能随时出府,只能偷摸出来,能学到这些已经很好了。   何遥是他的贵人,若不是何遥,他早就死了。   宁沉潦草说完,见谢攸若有所思,他像是有些后悔。   也许是在后悔没成婚前见过的几次面,也许是在后悔成婚后没对他好,但那都无济于事了。   宁沉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他还要嫌弃宁沉总病,又嫌弃宁沉性子太软。   成婚前,他是见过宁沉几次的。   他当时对这个软柿子一样的人印象并不好,一个人躲在人群外,偶尔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们,像是很想加入一样。   走几步都仿佛要被风吹倒,大抵是性子太软,没什么人肯搭理他。   谢攸当时想,若是宁沉过来问他的名,他可以勉强带着他。   可直到宴席结束,宁沉还是在角落里,没有主动来寻他。   谢攸无端来了气,他故意走到宁沉面前,看见宁沉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更多的是惶然。   他像兔子,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扰了他。   他仓促地避开谢攸,后退的速度像恨不得远离他一样,谢攸来了气,心想,烂泥扶不上墙。   他看见的宁沉是一个糯米团子似的人,皮肤雪白,嘴唇樱红,吃东西时双颊鼓鼓的,但整场宴下来也只吃了一点点。   他长得精致,偶尔抿着唇笑,格外引人注目。   谢攸最开始对他印象并没有那么差,不过是因为宁沉不主动来找他,恼羞成怒罢了。   宴罢,他烦燥地走了,也没和几个好友打声招呼。   隔天赵越来问他,“谁惹了你,昨日这么气冲冲走了?”   谢攸本想敷衍过去,话说出口却是问:“宁家的那个……”他蹙了下眉,发觉自己不知道宁沉的名。   赵越想了想:“你说谁,宁玉?”   谢攸烦道:“能是他?我说的是那个长得好看些的。”   赵越失笑:“他啊,病秧子,全京城都知道,你竟不知?”   谢攸烦了:“我问你他叫什么?”   赵越想了想,揉着脑袋说:“一时记不清了,往日不怎么叫他。”见谢攸表情愈发不善,他一拍脑袋,“哦,是叫宁沉。”   赵越捣两下他的肩,挤眉弄眼道:”他怎么惹你了,看他不爽?”   谢攸摆手:“没惹我,你别去折腾人。”   他只是问了这个名,改日便抛之脑后,只是偶尔见一次面都要气得牙痒痒。   他很少会对别人有印象,宁沉是一个。   后来宁沉长得大些,那张脸没多少变化,长高了些,脸上的肉也不像以前那样软,长相更精致了些。   三步一咳,眼睛通红,世家公子都避之不及。   当时谢攸想:怎么长大些了,倒更体弱了。   他远远地看着谢攸,也可能是在看其他人,眼睛睁得圆圆的,唇色不似以前那样红,许是冷风吹着了,他咳得格外厉害。   那是成婚前他最后一次见宁沉。   后来他封了侯,也不再和他们一起聚,就再也没见过宁沉。   封侯过后,圣上催他娶妻,那日殿内大臣一股脑说了些话,谢攸觉得烦,就说:“我是断袖。”   大臣们皆是愣住,又说娶男妻也可。   其实大殿内说话的不止宁远山,但谢攸偏偏就记住了他,挑衅的话说出口,“你这么急,不如把你儿子许配给我?”   这话太无礼,圣上沉着脸叫他,“敛雾。”   谢攸似笑非笑,并不收敛,反而出声又催促他。   宁远山脸上铁青,但也没多久,他许是想到和谢攸成婚能对他宁家有加持,擦了擦汗说:“我那儿子年纪尚小,可否再等几年……”   谢攸打断他,“十八了,已经不小了。”   宁远山一愣,“犬子才十五啊……”   谢攸气笑了,眼神也不大友好,“你说宁沉十五?你睁眼说瞎话?”   宁远山僵住了,半晌才问:“你说的是宁沉?”   谢攸心里烦得慌,没好气道:“你家除了宁沉还有几个能看?歪瓜裂枣。”   就这么个荒谬的求娶,带着赌气的求娶,最后竟成了。   圣上下了旨,择日成婚。   当初传出来的消息,的确是谢攸主动求娶。   是不是断袖且另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宁沉什么时候入了他的心,他分明最开始只是想给宁沉一个教训。   烦他不主动找他,烦他病殃殃的。   到底为什么会烦,不过全都是恼羞成怒罢了。   他虚长宁沉几岁,实际比宁沉还幼稚,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冷落人,自己求娶,又要宁沉主动来接近他,还给他吃闭门羹。   他当初也未和人交过心,莫名其妙就知道了自己是断袖,还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了,这个中缘由,只有他自己清楚。   到了宁沉面前,顾着那微妙的自尊心,一次次对他视而不见。   最开始朦胧看不清的感情,等宁沉走了他才后知后觉。   所以宁沉现在冷落他都是应该的,他自作自受罢了。   宁沉不知道为什么谢攸突然变得有些难过,他慌乱地伸手去碰了下谢攸的脸,迟疑地问他:“你…怎么了?”   谢攸脸上不大好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宁沉就是能看出他情绪低落。   谢攸突然趴在了宁沉膝上,声音闷在衣料中,谢攸闷声问:“宁沉,我们还未成婚前,见过的几次面,你还记得吗?”   宁沉点了点头,想到谢攸看不见,又开口说:“记得的。”   可能是为了安抚谢攸,他强作镇定地笑了下,“你总是被他们捧着,我只能远远看着你,你当时,很……”   宁沉缓缓笑道:“你总是那么厉害,我隔着人群看你,看你骑马射箭,看你众星捧月,但你从未注意到我。”   谢攸突然抬头,他眼睛里冒着红血丝,笃定地说,“我注意到了,隔着那么多人,我也看见你了。”   宁沉怔住,笑容有些僵,“你骗我。”    第62章   宁沉以为他不记得自己的,连成婚后谢攸都没拿正眼看过他,更别说以前了。   不像当初被谢攸一个求娶就砸得欣喜若狂,现在他已经不敢信了。   他防备着谢攸,毕竟他真的很好骗。   他固执地盯着谢攸,谢攸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低低的,“ 第一回是上巳节,你那时还年幼,兴许记不清了。”   “ 第二回是在曲水流觞,你躲在宁玉身后,偷偷喝了一口酒,是被宁玉抱回去的。”   其实宁玉以前对他还好,那时宁敏养在祖母身边,几个弟弟中,宁玉和宁沉更亲。   他偶尔会带着宁沉出门,宁沉很依赖他,总像个尾巴一样跟着他。   后来宁敏回来了,宁玉开始渐渐疏远他,一边是自己亲弟弟,一边是自己庶出的弟弟,孰轻孰重,宁玉晓得。   虽说宁沉多病,争也是争不过的,但大抵是宁敏觉得他夺走了自己哥哥的宠爱,总在一些小事上为难他。   起初宁沉还巴巴地等着宁玉给他做主,后来发现就算他什么事也不惹,宁玉也不会站在他身边,他就再没有抱过希望。   那回宁敏把他困在房中,他饿了两日,被看不过去的下人放出来时,他找了宁敏打了一架。   宁敏比他年幼,宁沉身体虽然不好,但打起架却是不要命的,好不容易被下人推开,宁沉发丝散乱,手臂上被宁敏抓出几道痕。   宁敏比他惨,脸上都是抓痕,头发也被揪走一撮。   可宁玉来了之后,先是不分青白地训了他一顿,随后吩咐下人关他半个月,让他好好反省。   他问宁沉:“认错吗?”   宁沉扭开脸,眼睛睁得很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倔着说:“不认。”   他被关的两日,只吃了两个馒头,又饿又渴,身子微微颤着。   余光看见宁玉抱着宁敏在哄,宁沉抹了一把泪,转头对宁玉说:“我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回屋了。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宁玉主动说过话。   和宁敏偶尔会起冲突,但他不会动手了,因为府里所有人都站在宁敏那边。   没有宁玉带着,那些世家公子聚会不可能给他递贴,所以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见谢攸。   宁沉很久没有想起宁玉了,在他眼里,宁玉曾是对他很好的哥哥,后来他成了别人的哥哥。   平日在府里遇见,他总是闷头走过,说过不认他了,那就是不认了。   他性子看起来软,其实比谁都倔。   最后一次见谢攸,那时的谢攸弱冠之年,他在宫内行的冠礼,圣上亲自为他取的字。   谢攸才十六就守在边关很少回京,那日楚国来朝,一场射弓宴,京中的世家子都去了。   说是射弓宴,实际是两国隐隐的较量。   那是一个很好的春日,谢攸一身绛红骑装,袍长及膝,冠发束起,他驾马前行,弓箭穿过靶心,十发十中。   楚国使者脸色铁青,眼看着自家皇子逊了谢攸一筹,挥袖离去。   宁沉也去了,说不清到底是去见谢攸还是去凑热闹,他没和宁玉一起,自己早早走到郊外等。   他原先寻了个位置坐下,人一多就被挤到了边角。   平日眼高于顶的贵公子们欢呼着吹捧谢攸,谢攸被簇拥在人群中,满树桃花纷纷洒洒,谢攸笑容淡淡,花瓣飘扬落在他鼻尖,谢攸抬手拂去。   满面桃花,不远处潺潺流水带来一丝早春的冷意,拂柳丝丝,宁沉打了个哆嗦,微光洒在谢攸脸上,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仓促间,宁沉被踩了靴,他踉跄了一下站稳,抬头时谢攸正看似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   隔着人群,宁沉看他看些入了神。   谢攸眼底不带一丝温度,眸中冷淬,黑眸被阳光一照,倒多了一丝温度,他似在沉思,所以视线久久未动,在宁沉的方向停留了很久。   宁沉抿着唇,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他以为谢攸会过来,因为谢攸真的往前踏了一小步,但也只是一小步。   而后,谢攸收回视线,仿佛方才真的不过是随意一扫,也没有在宁沉脸上多盯一刻。   他收回了视线,宁沉却还是在他看,他生得好,往人群中一站就是鹤立鸡群,那身衣裳衬得他孤高清正,宁沉想,来日谢攸必有作为。   后来谢攸真立下了赫赫战功,还未封侯就是万众瞩目,以后更是高攀不得。   宁沉顶着病体出门,吹了初春的寒风,回去以后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大半月。   他那日打城外回来就失魂落魄的,又多日没去药铺,何遥不放心,钻了后院的狗洞来见宁沉。   刚入春,天还很冷,才进宁沉屋里就感觉到彻骨的寒,宁沉住在后院偏房,庇荫树下,这屋格外冻人。   何遥穿着棉服跺脚,哆嗦着抱怨:“你这儿这么这么冷,连个火炉也不烧。”   宁沉在榻上喝完药,偏头咳几声,“冷就快回吧,我喝完药了。”   何遥一咬牙,“算了,你跟我走,这宁府不是人住的!”   他背着宁沉出了侯府,药铺整日烧着火炉,又是几贴药下去,终于把人救活。   宁沉没精打采地躺在榻上,他病好了,何遥终于抽空问他:“怎么回事?好好的跑城外吹冷风作甚?你这身体自己不知道?”   宁沉可怜巴巴地缩着,明显不想说实话,甚至开始示弱:“我都这么惨了,你就别说我了。”   何遥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脸,他揉捏宁沉,哼笑一声:“别想瞒我,是不是去见谁了?”   宁沉避而不谈,何遥叹气:“你长大了,都有心悦的姑娘了。”   宁沉嘟囔,“不是姑娘。”   这声音如蚊蝇,没让何遥听清,他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何遥也不想多加干涉,索性让他去。   只是就那么一次,之后宁沉没再往外面跑,安安分分来药铺,也不像是被姑娘伤了心,还是以前那样。   何遥问过几次,他不说是谁,只是瓮声瓮气地答:“我和他没可能的,你不要问了。”   许是那姑娘身份尊贵,宁沉不提,何遥就不问了。   后面赐婚的圣旨送到宁府,何遥才知道,宁沉去见的不是姑娘,就是谢攸。   也不怪他现在怕宁沉又被拐跑,因为只有他知道,宁沉对谢攸是早就有意的。   此时谢攸说他记得宁沉,与其说宁沉是不信,其实是不想信罢了。   那些他以为自己在谢攸眼里是透明人的时候,谢攸也曾注意过他。   原来他以为谢攸不认得自己的时候,谢攸也以为宁沉不认得自己,所以两人都从来没有先朝对方伸手。   宁沉觉得荒唐,他揪着自己的袍角,低声问谢攸:“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谢攸说:“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在想,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若是你来找我,我一定会很高兴。”   更加荒唐,宁沉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不想责怪自己,也不想责怪谢攸,但他还是抬脚踢了谢攸一下。   力道不轻不重,泄愤也不会下重手,踢完,他捞起一旁的圆圆,站起身往外走。   谢攸追着他走出药铺,宁沉闷头走在前面,谢攸兴许是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冷不丁地说:“我很后悔。”   宁沉脚步一顿,“为什么?”   谢攸追上他,很小心地牵起他的手说:“我那时不该等你来找我,应该是我先的。”   宁沉停下步子,长街闹哄哄的,来往的行人擦着他们走过,叫卖声混在耳边,宁沉听见谢攸说:“若是我们早些认识,我就能早些求旨,早些和你成婚。”   声音渐弱,“也不会再冷落你。”   现在说悔已经无济于事,宁沉瞧了眼吵嚷的人群,随手拉着谢攸进了一家茶馆。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润过嗓子后说:“那时京郊射弓宴,我是特意去看你的。”   宁沉垂着眸笑了下,他看着谢攸,眼里闪过一丝惆怅,“如果是我先去找你,你会不会看轻我。”   他勾了勾唇,“你会觉得我一个庶子是为了攀附权贵,然后对我很坏,最后不情不愿地娶我,然后冷落我。”   谢攸刚提起这事时,他确实按捺不住惊喜,但他不似以前那样傻了,他很快就想到,依照谢攸的性子,就算他们早些认识,结果也不会改变。   谢攸太傲,不能接受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病殃子,总要把人伤透了,把人逼走了才会悔恨。   谢攸张了张口,竟无法反驳。   他一贯是这样的,想要什么,总得别人先猜透了给他,末了还要嘴硬说不想要。   当初成婚亦然,他想娶宁沉,但因着心里那点自尊心,不肯承认是自己求娶,非要把人羞辱一顿才好。   宁沉不见难过,他小口咬了口糕点,含糊着说:“所以,还是现在好些。”   他朝谢攸眨了眨眼,“若是我们早些认识,兴许要早受你欺负。”   他一通话说得谢攸哑口无言,只能干巴巴地说:“不会的。”   他说不会,宁沉一点都不信,现在是谢攸求着他和好,他也能放心摆架子。   宁沉朝谢攸勾勾手,在谢攸侧身过来的时候将额头抵了上去。   刚吃过糕点,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和谢攸放狠话,“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且不说我现在还没同意原谅你,若是以后我真决定不和离了……”   谢攸眼眸一闪,宁沉笑着说:“你以后要是再欺负我,我就不要你了。”   谢攸没来得及保证,他又继续道:“以后再嘴硬,我也不会哄你,让你自己闷在心里,气晕你!”   这么说了谢攸也不恼,他只是伸出手,隔着桌几捉了宁沉的手握住,很珍惜地握着说:“我会对你好。”   承诺谁不会说,宁沉甩开他,杏眼微弯,“我还没说要原谅你呢,你有得等。”   他埋头吃糕点,偶尔分一小块给圆圆。   谢攸看着他吃,突然嘴里被喂了一小块,宁沉头也不抬:“这么看着我,总像我苛待了你。”   吃饱喝足,宁沉又要了一包茶点带回去给宝才和何遥,这才离开茶馆。   药铺人手够,也不需要他,只要用过午膳再去瞧一眼就好。   天朗气清,圆圆由谢攸抱着,两人不紧不慢地回了客栈。   又在城中闲了一日,何遥待不住了。   用过晚膳后,何遥张罗着让几人收拾包袱,第二日一早上山。   东西不多,拢共也就收拾出一小包。   谢攸得了消息,当天夜里就敲开了宁沉的门。   他没带多少东西,只是拿了几包吃的,一包给宁沉,一包给圆圆。   怕宁沉上山累了,他尽量少带了些,和他一起跟着来的,还有一只信鸽。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来给宁沉送信的,就是这一只。   谢攸把笼子放在桌上,开口道:“山上缺了什么就给我写信,我会给你送来。”   不过是下个山的事,谢攸竟带来信鸽,宁沉觉得有些大材小用,推拒道:“你还是拿回去吧,山上什么也不缺,我用不到。”   这话谢攸纯当没听见,他声音很轻:“若是嫌这鸽子麻烦,明日把它放出来就好,它会自己跟着你上山,只用偶尔分它一点吃的就好。”   说得好像宁沉是什么很狠心不留情面的人,宁沉拗不过他,无奈地点了头。   那头的圆圆对笼子里的鸽子十分感兴趣,围在笼子外转悠,时不时还伸出爪子去试探,鸽子被他吓得乱蹦。   鸽毛翻飞,谢攸走过去把闹腾的圆圆捉走放回宁沉怀中,这才依依不舍地说:“我走了,明日再来送你。”   宁沉愣愣地点头,看见那身影离开了,这才探出头去看。   只看见还微颤的房门,宁沉下榻将门栓拴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窗边。   他偷偷往下瞥了一眼,那时谢攸刚上马,他姿态随意,不经意往上看了一眼,宁沉忙蹲下身子躲他。   几息后,宁沉站起身偷偷往下看,谢攸还是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他也没有急着离开,正仰头往上看。   如愿看到宁沉的脸,他抬起手朝宁沉挥了一下,驾着马离开。   他故意等着宁沉,料定了宁沉要偷偷看他。   宁沉愤愤关上窗,看见桌上的鸽子,伸手摸了摸它的毛,转身警告圆圆:“不可以什么都吃,这是信鸽,不可以吃。”   圆圆舔着毛,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宁沉气得拍了拍它的肚子。   力道不大,圆圆被他拍了也一动不动,等着宁沉抱它。   圆圆跟了宁沉好几年了,从原来的只有巴掌大的小猫被他养成一个胖球。   宁沉知道它就是图新鲜,不该吃的东西是不会吃的,把它从桌上抱起来,戳戳它的鼻子:“你啊。”   隔日一早,马车等在客栈外,宁沉几人拿上包袱上马车。   这马车很大,坐三个人绰绰有余,或许是出于某种心思,谢攸没有骑马,和他们一起坐了马车。   几人分坐两边,因着这尊大佛在,何遥和宝才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一个圆圆在马车内上蹿下跳。   圆圆很会审时度势,见谢攸心情不好,不敢去招惹他,还特意避开谢攸。   半个时辰的路,这车夫生生多走了半个时辰,马车行得慢,自打身体好些,宁沉坐马车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难受了,甚至坐久了犯懒,还不想起身。   马车停在青城山下,谢攸拿起宁沉的包袱,一只手提着鸽笼,站在车外扶宁沉下马车。   知道他不想分离,宁沉也没赶他,任他送自己上山。   到半山腰,不得不让谢攸离开了。   宁沉朝他伸手:“给我吧。”   谢攸将包袱递给他,看着宁沉的背影,突然开口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上山?”   宁沉脚步一顿,何遥警铃大作,迟疑地看着宁沉,料想他必定拒绝不了谢攸。   几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宁沉,宁沉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他垂下眼睫,唇角抿直,似为难一样。   何遥不敢催他,谢攸更不敢,唯恐自己一声催促就让他生气了。   过了很久,宁沉开口了。   他声音有些飘:“还是不要吧。”   何遥和宝才松了一口气,谢攸心一沉,虽然早已做好准备,但还是有些失落。   可能宁沉的下一句话让他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宁沉说:“自从你来雍州,我们一直没有分开过,也是时候分开几日,让我们都好好想想。”   他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谢攸,瞬间让谢攸抚平了心中的烦燥。   “总得给我几日想想,也给你几日想想,免得你没时间后悔。”   谢攸当即道:“我不会后悔。”   宁沉却笑了下,是很温和的笑,笑意还未收回,他眼角弯着:“那也给我些时间吧,你追得这么紧,我有些吃不消。”   他这么说了,谢攸哪里还能拒绝,视线扫过宁沉,仿佛要把他刻入心底一样,谢攸上前一步,试探地把宁沉搂入怀中。   呢喃细语,“如若有事,一定要找我。”   很亲昵的拥抱,何遥和宝才没眼看地避开视线,听着那两人腻人的对话,忍了好久,宁沉终于松开谢攸。   他嗓音有些发哑:“好了,你下山吧。”   两人都等着对方先走,僵持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何遥忍无可忍,拽着宁沉的衣裳,把人拖走了。   瘴气阻隔了视线,宁沉回头也不至于被谢攸看到,何遥骂骂咧咧,“既然舍不得,那为何不让他跟你上山?”   宁沉还嘴硬:“我没有舍不得?”   “哼。”何遥嗤笑一声,转头就捏住了宁沉的脸,他掐得宁沉脸颊的肉都鼓起,何遥拿指腹蹭宁沉的眼角,惊奇道:“竟没哭,我以为你会偷偷掉眼泪。”   宁沉挥开他的手,气急败坏道:“谁会哭,分明你才会哭!”   打打闹闹地上了山,眼前熟悉的屋子映入眼帘,何遥伸手把宁沉勾向自己,“若是真的心软,再过不久你就和侯爷走吧,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青城山。”   雍州城离京城太远,物资不说匮乏,但条件总是比不得京城的,宁沉前十八年受了这么多苦,也该回去享福了。   宁沉茫然地眨眼,有些笑不出来,但还是给自己找借口,“师父说过,我这身子还得再养两年才能好,离不开的。”   何遥嘲笑他:“这你都信?师父教你那些东西你不明白?”   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宁沉结巴了:“可是…可是师父…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自己也懂医术,哪需要什么两三年,这几月已经把他治好了七七八八,以后只要按时喝药,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何遥叹了口气,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总受不了他委屈,何遥捏他的脸,妥协了,“若是不想走,你就留下,你去问问侯爷肯不肯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他不忍心逼宁沉,但利害还是要和他讲清楚的,“可能侯爷真愿意和你一起,但你别忘了,他是侯爷,就算他想留,圣上也是不肯的。”   宁沉耷拉着脸,于是何遥一退再退,嘴快过脑子,说了句胡话,“若是实在舍不得我们,我们也可以一起回京,到时候在京城盘一个铺子,做你的娘家人。”   说完,何遥给了自己一巴掌,“哎我这嘴,原则呢?”   宁沉终于破涕为笑,他推搡了何遥一把,“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被何遥插科打诨一通,宁沉还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若是到时候他和谢攸和好,他们能不能留在雍州。   宁沉在哪里都好,只要有何遥宝才和师父,但谢攸不同,谢攸在京城长大,他只身一人跟着他们来了雍州,抛弃了亲人,宁沉不希望那样。   想事情就扰得他没法认真,被师父瞧出心不在焉,准了他休息几日。   何遥推他出去散心,拿他没办法一样:“我那日是随口一说,你想这些做什么,不如等侯爷来了,你亲口问问他,他要是愿意跟你留在雍州,那不是皆大欢喜?”   话落,何遥看见了一片玉白衣角,他揉揉眼睛,惊讶地喊:“侯爷?”   侯爷一袭玉白锦袍,腰间淡青系带,一手提着一个食盒,正缓缓朝他们走来。   何遥目瞪口呆,忍不住推搡宁沉,“你不是说侯爷要七日才来?这才第四日。”   不等宁沉回答,谢攸淡淡笑着说:“原想过七日再来的,我实在想你,就提前些来见你了。”   这话有些肉麻,宁沉抬头,目光怔忡地盯着谢攸,半晌才缓过神来。   谢攸蹲下身和他对视,两人距离很近,谢攸将食盒放在地上,开口都怕惊扰了宁沉:“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宁沉点点头,他又继续道:“方才听见你和何遥说起我,你想问我什么?”   宁沉看着他,张了几次口,始终没能开口,最后没头没脑地问:“侯爷,你想回京吗?”   谢攸脸色微沉,“你想赶我走?”   何遥:“……”    第63章   何遥好像知道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了。   分明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事,他们总能聊到凭空聊出误会来,这让何遥陷入了沉思。   眼见着宁沉已经愤愤地真要赶侯爷走,何遥连忙打断:“等等……”   宁沉委屈地看向他,侯爷也纡尊降贵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又将视线落在宁沉脸上,一副气得牙痒痒的表情,偏宁沉没注意到,正圆睁着眼等何遥给他出气。   何遥只觉得头疼,他稍稍靠近了些,索性替宁沉问:“侯爷,你应该不知道,在你出征时,宁沉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了。”   谢攸眸光闪了一下,他蹙了蹙眉,像是没听懂一样,缓慢地,不太敢相信一样看向宁沉。   宁沉显然没料到何遥会说这个,他原先隐瞒就是怕谢攸担心,既然他已经养好了,也不必再告诉谢攸。   宁沉匆忙地抓住何遥的衣袖,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何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又继续道:“先前侯爷说要请太医来给他看,他拒绝了,就是怕太医瞧出不对,所以才叫我来了侯府。”   草地的尖芽刺得小腿沙沙地痒,已经入了夏,满山的树挂起了绿果,圆圆在四处疯跑,半山上风大,耳边是呼呼的冷风,宁沉怕冷地蜷了下。   他将头埋入膝盖,声音穿过布料沉闷极了,“还是…别说了吧。”   谢攸好像懵了,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不知所措,茫然若失地看着宁沉,伸出的手试探地想去安慰宁沉,但又没有做。   圆圆跑过一圈,盯上了谢攸带来的食盒,头一拱一拱地想扒拉里面的东西吃。   没人注意到他,也或许是注意到了但没空阻止。   何遥的声音随风飘到谢攸耳中,“侯爷派来跟踪的护卫,兴许同你说过宁沉的状况,但宁沉的身体侯爷也知道,所以没多想,是吧?”   以前宁沉坐久了马车就要病,护卫禀报时特意说过,宁沉在来雍州的途中昏迷过几次,偶尔下马车也要靠人扶着。   谢攸张了张口,第一句话闷在嗓子里没能说出声,他好像失了魂,铺天盖地的懊悔压得他喘不上气。   嗓音有些哑,最后的尾音只剩下气声,他问:“为何不告诉我?”   何遥冷笑:“原先他还想让你陪他一起来治病,他那病拖不得,北疆的战事一时半会儿结不了,原先我劝他跟我走,他还不肯。”   这事说得谢攸心情沉重,何遥却毫无负担,只觉得压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被挪开,他畅快淋漓,“要不是八皇子告诉他真相,恐怕他就是拖死,也要留在京城等你。”   他紧盯这谢攸,见谢攸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可发抖的手指已经出卖了他。   这时候说这些风凉话其实已经没用,但何遥就是想给宁沉讨个好处,宁沉太笨,被欺负了也不会吭声,他得让侯爷反省悔恨,以后才能对宁沉好些。   谢攸终于抬起了头,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何遥心中一惊。   哪还看得出方才那意气风发的样,双目猩红,唇角沁血,那双眼里满是空茫,脸色苍白,血色尽褪。   他声音嘶哑,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耗尽全部力气,他艰难地一字一字问宁沉:“他…说的…可是…真的?”   宁沉像是被他吓到了,愣愣地盯着谢攸看,好久才干巴巴地说:“已经,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好了。”   他说这话安慰谢攸,但落在谢攸耳中,就是何遥说的话完全属实,原来在他以为宁沉赌气才跑的时候,宁沉正在和死神搏命。   那时宁沉总赖着不肯让他走,他以为宁沉是在耍脾气。   原来那时的宁沉也很害怕,他怕自己没了命,在无边的恐惧中只能下意识依赖谢攸,但谢攸却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反而毅然决然去了北疆。   当着何遥的面,谢攸上前一步,小心地抱住了宁沉,想怕弄疼了他一样,谢攸的力道很轻。   他哽声说:“对不起,我…竟没注意到。”   宁沉愣了下,手缓缓地环住他的腰:“我已经没事了。”   鼻间都是对方的气息,宁沉肩头被打湿了一小块,他抱怨地瞧了何遥一眼,但又知道何遥是为他好,只能郁闷地又收回视线。   风吹云散,太阳照得人脸上发烫,但山上的冷风又大,冷热交替,宁沉额上沁出了汗,身子却是冷的。   何遥悠哉哉坐着,看那两人一个止不住认错,一个又结结巴巴地哄,他笑了下:“我说这个不是让侯爷在这儿伤春悲秋,我只是希望,侯爷日后对宁沉好些。”   “况且,”何遥拖长了声音,“侯爷你还不知道,宁沉这身子还未完全养好,以后要久居青城山,侯爷可愿意陪他?”   他说谎话眼都不眨,就这么明明白白地给谢攸挖坑,宁沉说不出来的话,他便替宁沉说。   谢攸抬头,他看见宁沉垂着的眼,很难想象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宁沉差点一脚踏入鬼门关。   谢攸伸手,微颤的手捧着宁沉的脸,他说得郑重其事:“我愿意。”   宁沉睫毛颤了下,他弱弱地说:“我其实……”   没说出口,何遥食指抵唇,朝他摇了摇头。   宁沉闭上眼,这个点风小了些,他的发丝被吹乱了,谢攸将他的发丝理好,直视着他的眼睛,一瞬,宁沉看见谢攸又红了眼。   那个高傲矜贵的侯爷,那个不可一世的谢攸,当着他的面溃不成军,语气哽咽地问他:“是不是很疼?”   其实当时宁沉大多数时间都是昏沉的,但那二十日的时间太枯燥,太绝望,顶着病体赶路,他恨不得先死掉,让自己不要再受这样的痛苦。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发觉自己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浑浑噩噩不见天日的时光,早已经过去了。   说不疼是假的,但要是说疼,又觉得是在谢攸心上添火。   宁沉斟酌着开口,“其实…是有一点疼的。”   环着他的手紧了紧,宁沉又继续说:“但是我不怪你,你当时也是不得以的,况且,我现在已经好了。”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谢攸声音沙哑:“你应该告诉我的,大夏不是没了我就会完,若是没有我,无非再换个人就好,我不需要你这么懂事。”   宁沉看着他,好久之前积攒的委屈到这时才发泄出来,泪珠滚落,宁沉哽咽道:“我不敢,我怕你留下陪我,又怕你不留下。”   怕谢攸因为他乱了阵脚,又怕谢攸根本不在乎他,但他更怕谢攸为难。   他自以为懂事,所以即便病成那样了也不告诉谢攸,怕耽误了他,但谢攸告诉他,不应该瞒着他,应该告诉他。   何遥带着圆圆走了,空旷的山上只剩下他们两人,谢攸握着宁沉的手,问他:“现在好些了,是不是还要继续吃药?”   宁沉点头。   他已经完全坐在希望谢攸腿上,两人紧紧贴着,谢攸低声说:“我们是夫妻,不能你受苦,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也是我错了,我先前对你太不关心,没发现你病了,是我的错。”   若是早些时候他不对宁沉那么漠不关心,就能及时请太医来为宁沉诊治。   原先看宁沉百般不顺眼,看他病了咳了总觉得烦,所以从没想过请人来看看,等他有这样的念头时,已经来不及了。   错不在宁沉,在他。   分明是他的错,倒惹得宁沉难过,谢攸轻抚他的背,说,“你不原谅我是对的,以后若是不高兴了,大可以打我几下,骂我几句,我不会还口。”   “若是永远不原谅我,也是我该受的。”   这话说得干净利索,宁沉破涕为笑,嘟囔说:“谁要打你。”   说完,他从谢攸怀中站起来,衣袍上沾了碎草叶,谢攸抬手帮他扑干净,宁沉左右环视一圈,飞快从谢攸怀中溜走,还抽空回头朝谢攸眨眼:“该用午膳了,回啦。”   鼻头和眼睛还泛着红,因为刚才哭过,这时候笑起来有种故作镇定的样子,谢攸追上他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午膳已经摆上桌,事先不知道谢攸要来,方才听见何遥报信,宝才忙去厨房又加了几道菜。   不是厨子,这菜也只是家常菜,怕入不了侯爷的眼,但谢攸见了也并未提什么不满。   宝才拉着何遥在一旁说悄悄话,分明之前在侯府侯爷也没对他做过什么,但就是怕。   他端了一碗饭跑去院里和圆圆吃了,何遥原也想跟上,一想自己走了,就只剩下师父,想想还是坐下了。   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让他看两个男人卿卿我我,实在不符伦理纲常。   平白多了个人,师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只用过膳后随口问道:“要在山上留几日?”   谢攸和宁沉你看我我看你,原先在山下说好的,每七日见一次,按理说应该用过晚膳就下山的。   但谢攸恐怕不想走。   宁沉低头不说话,谢攸咬牙,厚着脸皮道:“若是师父愿意收留……”   点到即止,谢攸又继续道:“平日有什么苦力活尽管找我,我都可以做。”   堂堂侯爷,这是真放下架子了,师父面不改色“嗯”一声,就说:“那你以后就跟着何遥上山采药吧,宁沉体弱,不适合上山。”   谢攸自然是应下,而后他低声对宁沉说:“等我。”   宁沉一头雾水地看着谢攸跟着师父出了门,因为个子太高,他要微弯着腰才能和师父说话,愣神间,何遥捣捣宁沉的手,笑道:“你猜侯爷要和师父说什么?”   已经摆明了是那个意思,宁沉垂眸,喃喃道:“能说什么,说你骗了他?”   何遥不满地敲他的脑袋,幸灾乐祸一样笑了,“我猜啊,师父比我更狠,他疼你比疼亲儿子还好,这会儿遇见罪魁祸首,定要好一番吓唬。”   宁沉拧眉:“他不是罪魁祸首。”   “好好好。”何遥无奈,“这还没和好就护短了。”   知道宁沉心软,这不,侯爷才跟着师父去去书房,宁沉就已经偷偷摸摸跟上了。   他跟上,何遥也跟上,两人躲在书房外,附耳在门上偷听。   宁沉这师父名号也算响亮,就算没有神医这个名号,也算是宁沉师父,谢攸自然恭敬。   齐恕自然地坐在椅子上,淡然道:“说吧,有什么想问的?”   谢攸不卑不亢地站着,礼貌问道,“齐师父,我想问,宁沉的身体状况如何?”   齐恕上了年纪,但眼睛还很清亮,他扫过谢攸,缓声问:“他是你什么人?”   谢攸说:“他是我夫人。”   他大方应下,齐恕却是冷笑一声:“你说他是你夫人,那当初来此求医,你为何不来?”   谢攸沉默一瞬,“当初是我做得不对,我想补偿他。”   他不说缘由,就这样认下了。   齐恕看他一眼,其实还想和宁沉出出气,可屋外躲着的人约摸是急了,发出了一点微末的动静。   谢攸眼底柔和,唇角轻轻勾了下,两人都是记挂着对方的。   齐恕说不出口了,他们自己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既如此,也不再隐瞒,就说:“原先刚来青城山的时候是命悬一线,现在有我照料,自然是无大问题。”   他抬起笔,洋洋洒洒写下几张事项,谢攸视线落在纸上,一瞬也不离。   齐恕写了很多,忌口和该多吃的食物,附带上一张药方。   写完,他把笔搁在桌上,纸张拢起,“既然你来了,以后这些都由你安排。等再过一年,宁沉行过冠礼,他想去哪里,你就照顾他去哪里,你可同意?”   谢攸接过那几张纸,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抬眸道:“我会的。”   屋外的何遥推搡宁沉几下,低声说:“又是行冠礼,从前师父的几个弟子,每到弱冠之年都要被赶下山历练,我原以为师父疼你,应当不会赶你走。”   没想到宁沉也要被赶,何遥嘲笑道:“那你这几日都在纠结什么,总也要被赶下山,到时候跟着侯爷回京 ”   他太过嚣张,说话声音里面的人都能清晰地听见,屋内的齐恕眉头一拧,骂道:“何遥,你这孩子又乱闹?去给我抄医书。”   何遥笑容一顿,悻悻地要走,又听齐恕接着说:“宁沉,你也抄。”   无妄之灾,宁沉嘴角抿直,想反驳又不敢,气急了踹何遥一脚。   要不是何遥在乱说话,他怎么会被连累?   两人打成一团,书房门被推开,谢攸站在屋外,手中的纸理得整齐,他正不紧不慢地要折起。   宁沉动作顿住,何遥推他:“你去问侯爷要来看看。”   宁沉反推回去:“你怎么不去要?”   何遥事不关己,“那上面写的又不是我,要看自己看。”   宁沉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多要注意的事项,谢攸手中的几张纸写得密密麻麻,到底是关于自己的,还是想去偷偷看看。   但又不好意思去说,况且总觉得羞耻,他一甩头,“我要去抄书了。”   平时如若不是他们犯了错,齐恕是不会罚他们抄书的,宁沉性子乖,尤其在齐恕面前乖。   可他乖没用,身边总有个闹腾的何遥,每次拖着他犯错,宁沉来山上快半年,已经抄过四次书了,次次都是被何遥连累。   到书库找了本书,宁沉气呼呼地拿起笔抄,身边的何遥唉声叹气。   谢攸提了凳子坐在宁沉身旁看他抄,原先还能鬼画符一样抄,谢攸看着,他手上凌乱的字迹勾出一条墨。   太久没好好写,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了,宁沉慢吞吞地写下几个狂草,越看越心虚。   余光看见谢攸站起来了,他站在宁沉身后,一只手握着他,带着他不紧不慢地写字。   记忆复苏,宁沉僵着身子陷入回忆,不知道怎么动了。   那时梨花纷飞,刚由冬转春,宁沉穿了一身绒衣,谢攸就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写了自己的字,花落随风,宁沉躲在谢攸怀里仰头吻他。   现已入夏,屋外虫鸣不止,鸡鸭各自叫个不停,风也是热的,树叶沙沙响,人心也跟着燥了。   宁沉闷出一身汗,手心滑腻,一滑便松开了手。   谢攸愣然,疑惑地看向他,宁沉乍然松手,无辜地在他怀中仰头望着他。   半晌才嗫喏着说:“我自己会写。”   写得乱也好,写得丑也罢,总归是自己写的。   谢攸握着他写,总觉得哪哪都别扭。   何遥鬼画符写了一堆,呵呵明着嘲讽宁沉:“我说你们夫妻,两个人写还不及我一个人快,快些吧,不然晚膳赶不上了。”   师父叫他们抄书,也不必抄整本,只用态度诚恳,不要只写几张糊弄而已,要求不高。   宁沉若是再折腾一会儿,怕是真要抄不够了。   谢攸松手,将宁沉染了墨的手擦干净,道:“你先抄,我出去一下。”   宁沉眼也不眨,好久才拿起自己的笔继续写。   宝才偶尔会来看他们一圈,这会儿蒸了几个芋魁饼,一人喂了一个,转头又出去了。   宁沉吃了点东西,又继续握着笔写。   手腕酸,手也疼,他望着门外嘀咕:“侯爷怎么还不来?”   侯爷握着他的手抄,他还能少受些累。   他才念叨一句,何遥搁下笔,扭头不怀好意地朝他笑:“哎,你和侯爷重归于好了?”   “哪有。”宁沉连忙反驳。   好不容易逮着个休息的空当,何遥伸一个懒腰,理所当然地道:“今日抱着哭了一早,你们还没说好?”   宁沉咬唇,他还真没和谢攸说好。   谢攸道歉也道过了,但一直也没提要求原谅,宁沉也就没说。   他们之间只差一层窗户纸,总缺个契机才能和好,但这个契机宁沉还没找到。   他除了谢攸也没喜欢过别人,知道的都是从话本里看的,落在他自己身上就无从下手。   除了不和离,他们还没说开接下来该如何相处。   何遥觉得他性子太软,分明自己也没经验,还在这里侃侃而谈教宁沉,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你啊,实在不行你就问问他,或者再不行,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什么都能说出来了。”   何遥这人心脏,说什么都能想到那地方去,宁沉咬牙:“那怎么能行?都还没说开,怎么就能同房呢?”   何遥满不在乎:“你不知道啊,男人都那样,行鱼水之欢的时候什么都能说出来,你趁这个时候让他说些好话,再让他好好认个错,这不就成了?”   宁沉脸红成桃子,他都不敢说,原先就没和谢攸同过房,现在刚刚重逢不久,就算让他上他也是做不到的。   宁沉脸热地给了他一拳,“你就爱说胡话。”   胡话归胡话,但确实有道理,他们现在抱也抱过了,手也牵过了,那层窗户纸摇摇欲坠,就差谁来捅破了。   两人凑在一起说小话,门外传来轻响,谢攸端着两个盘子进屋,盘内有桃子和甜瓜,刚切好的,甜丝丝的香气铺面而来,带着夏日的清甜。   先放了一盘在宁沉面前,然后随手给了何遥一盘。   让人刚从山下买来的,还很新鲜。   刚说话说得口渴,这果子来得巧一旁的何遥在大块大块往嘴里塞,宁沉也眼睛亮亮的,迫不及待叉起一块吃进嘴里。   甜蜜的汁水迸开,多了些清甜凉爽,宁沉专注地吃了起来。   何遥如猪一样吃完,转头朝谢攸道谢,谢攸淡淡应声,视线一错不错落在宁沉身上。   宁沉嘴角沾了汁水,脸颊鼓鼓,正吃得起兴,嘴角沾了帕子,谢攸正不紧不慢地拿帕子给他擦嘴。   宁沉耳根红了,他偷偷抬眸看谢攸,谢攸眸中漫不经心,手上动作也懒懒的,他分明是面无表情的,但许是何遥刚和他说了些荤话,宁沉喉咙有些发紧。   谢攸还是那个谢攸,但一个动作就让他心慌意乱。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麻木地躲开,又掩饰地吃了一块桃子。   桃子的甜溢满口中,宁沉慢慢咬着,不知怎的就和谢攸对视的一眼。   那双黑眸像要把他吸入一样,从幽深的黑色中能看见他自己的倒影,谢攸原是不带笑的,发觉宁沉在他自己后,轻飘飘抬眸看他。   宁沉一个疏忽,舌尖剧痛,他吃痛地叫了声,何遥急急忙忙问他:“怎么了?”   眼泪都快要掉出来,宁沉想要捂嘴,可下一刻,谢攸站起身,一只手抬着他的下颌,另一只手扒开他的唇,探入他口中。   刚才没收着力,不小心咬了舌头,现在舌头上冒着血,混着涎水混做一团,柔软的舌被手碰着,宁沉惧怕地想躲,可脱离不开谢攸的禁锢。   身后的何遥骂了一句,夺门而出。   谢攸眸中情绪不明,宁沉张着嘴,含糊不清地呜呜叫了几声。   谢攸靠近了,有那么一瞬间,宁沉以为他想吻自己。    第64章   但谢攸只是靠近了他,双眼专注地盯着他的舌尖。   因为紧张,殷红的舌不自觉缩起,宁沉大睁着眼,滑腻的舌粘连着谢攸的手,谢攸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分泌出的涎水,粘连出一道银丝。   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是口中还是有血腥味,宁沉总觉得谢攸不怀好意,他方才似乎是故意捻磨宁沉,故意要占他的便宜。   可他的表情却是那么的正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欲念,端得是清正出尘,宁沉支吾许久,看他眸中淡然,一副皆是为他好的样子,想谴责的话闷在口中说不出来了。   宁沉郁郁地跑出门外舀水漱了口,把血腥气吐掉,这才抽了口冷气,还是有些疼的。   他站在院中环视一圈,没见到谢攸,反倒看见了膳房的何遥和宝才。   宁沉走过去,正听见何遥声音高扬:“你是不知道呀,当着我的面都在卿卿我我,侯爷都把手伸进宁沉嘴里去了,实在不要脸。”   宁沉:“……”   紧接着的是宝才看惯风雨的故作老成:“我都习惯了,以前在侯府就是这样,他们才不在乎我们这些下人的死活,夫妻感情那可是极好。”   宁沉走近了些,膳房门是合上的,里头的何遥正在洗菜,宝才围在锅炉旁烧火蒸米。   燃柴在灶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锅中热气腾腾地咕噜响着。   何遥洗菜的动作顿住,讶然道:“既然感情好,那侯爷怎么不肯承认,还把小宁沉都逼走了?”   宝才叹一口气:“侯爷嘛,大抵是幼时老将军和老夫人薨逝,他早早就得撑起谢府,所以养成了这种内敛的性子,喜欢什么都不肯说,总闷在心里。”   似是觉得好笑,宝才哼笑道:“侯府的下人眼睛厉害着呢,若是侯爷真不喜欢他,早就拜高踩低了欺负他了。”   何遥还未听懂一样,打断了他问:“可宁沉每次来寻我,都是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我以为他在侯府过得很不好。”   宝才满脸自得:“虽说侯爷对公子不好,但下人从未短过他吃穿,遇上了也是恭恭敬敬的,都是怕他记着呢,侯爷喜欢的人,谁敢对他不好。”   说到这儿,宝才无奈摇头:“整个侯府的下人都知道他心悦宁公子,只有侯爷自己不知道。”   不止是屋里的何遥愣住了,屋外的宁沉也愣住了。   脚下被禁锢了一样动不得,宁沉满脸懵然,萌生一股荒谬之感。   一直所求的东西近在眼前,只隔了一层雾就能拨开,但他一直没敢去拨。   谢攸这人心里想什么都总不肯告诉他,宁沉原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听宝才一说,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快要傍晚了,山顶风大,宁沉拢了拢衣裳,觉得有些冷了。   屋内的两人热火朝天,已经开始炒菜,宁沉抬手要敲门,肩上被轻碰一下,谢攸给他披了一件氅衣。   他手里拿了药,是刚去师父那儿要来的,指腹磨过宁沉的唇,宁沉微微启唇。   牙齿莹白,先前咬出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两人靠得极近,谢攸扣着他的下巴,把药按在他的伤口上。   很苦,宁沉想要把药吐走,但牙齿被谢攸按着,只能张着唇由他弄。   声音含糊不清,“我不要。”   谢攸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说:“等等。”   药需得敷一刻,他被谢攸带到院中坐下,药含久了嘴里越发泛哭苦,宁沉想抗议,可扣着他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情急之下,宁沉伸手胡乱摸他,摸到谢攸的腰,他用了些力气在上面掐了一下。   力道很重,谢攸面色不变,扣着他把他另一只手也牵住。   被迫吃了几口苦药,舌尖的疼都不如这药来得难受,宁沉皱着脸,喉中呜呜说出几个字:“我生气了。”   说完,扣着他的手松开了,谢攸说:“好了。”   宁沉愤愤地将药吐了,被苦得直哆嗦,走之前朝谢攸背后推了一把,他连着喝了好几口水,嘴里的苦味好像还挥之不散。   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伤口,何至于用药,再过两日就能好,谢攸太小题大做。   宁沉转悠回房,摸了几颗蜜饯含进嘴里,再晃悠回去的时候,半路被何遥堵了。   何遥颇有兴致地掐他的脸,眼里全是看热闹的意思:“你方才侯爷做什么?他怎么一直摸你?”   宁沉丧着脸,冷哼一声,怒道:“他方才给我敷了很苦很苦的药,我烦他!”   他们在一起,总能把原先很好的氛围弄得一团乱,何遥呵呵笑一声,觉得好笑,笑过以后又跑回膳房。   打打闹闹地用过晚膳,谢攸替宁沉抱着圆圆,不经意地跟在宁沉身后,和他一起进了宁沉的卧房。   宁沉一脚迈进去,转头从谢攸手里夺走圆圆,把门摔得哐当响。   屋外的谢攸轻轻敲门,声音透过木门传入屋内,宁沉还在生气,没好气地喊:“做什么?门都要被你敲坏了。”   敲门声停下,声音穿过门透着股沉闷感,谢攸问他:“我今夜该睡哪儿?”   山上一排屋子被占完了,空屋要么堆了医书,要么堆了药材,让谢攸去住是万万不可以的。   且不说都没收拾好,让侯爷同药材一起睡也是不行的。   宁沉嘀嘀咕咕地拉开门,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谢攸目不斜视,一双锐利的黑眸只盯着宁沉,那目光太灼热,像要把人拆吞入腹,宁沉忽然犹豫了。   他不满地嘟囔:“之前说你只上山,没说要你留宿。”   谢攸站直身子,大抵就是故意要宁沉心软,他眉眼掠下,静静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下山了。”   说要下山但没说要走,他轻声道:“听说夜里那瘴气容易迷路,若是我迷路了,明日你能不能来替我收尸?”   虽然已经是入夏,山里的夜寒凉,若是真绕上一夜,第二日只怕就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   宁沉眼睫颤了下,抬头怨怼地看着谢攸,“你又乱说。”   谢攸不疾不徐地又继续道:“听说山中有狼,要是我死无全尸,你也不必替我守寡,早日找个好人再嫁一……”   没能说完,宁沉踮着脚捂住了他的嘴。   他用了些力气把谢攸往屋内拉,谢攸配合地任由他拉着,两人站在屋内,宁沉瞪着他,眼睛睁圆了格外认真,分明眉目含怒,但谢攸竟觉得可爱。   宁沉用拳砸他几下,恨恨道:“谁说要赶你走了,你说那样的话,是不是要故意气我。”   “没有。”谢攸很诚恳,“我只是想留下。”   这屋子宁沉平日住着正合适,多了个谢攸就有些逼仄,宁沉坐到一旁的桌几旁,索性说:“你先洗。”   谢攸“嗯”一声,出门去了。   宁沉心烦意乱地坐在桌前,时间流速变慢,灯舌呼呼烧着,门“嘎吱”一响,谢攸披散着长发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些水汽,睫毛沾了水,朝宁沉浅浅笑了下:“你也去吧,何遥方才烧了一锅热水。”   宁沉应下,满脑子热气地直奔出门。   方才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谢攸扰得他心乱了,想把谢攸赶走,但他总又黏上来,也不知和谁学的。   宁沉沾了凉水,动作忽然一顿。   若是他没记错,谢攸这死缠烂打的法子,竟有些像他。   先前他为了和谢攸一起睡,又是撒泼打滚,又是装乖卖惨。   这么想想,还真有些像。   他们像调换了位置,原先宁沉努力讨好谢攸,现在是谢攸努力讨好宁沉。   宁沉捧一捧凉水甩在脸上,笑着摇头,“自作自受。”   只用了凉水,他今夜浑身都是热的,从里到外透着闷热,应该是被谢攸气的。   顺便给圆圆擦擦毛,宁沉抱着干干净净的圆圆回屋。   谢攸已经换上了里衣,一身纯白的衣裳,这衣裳是丝质,泛着七彩的光泽,哪哪都很精细。   他今日上山分明只带了些吃的,哪来的一身多余的衣裳。   宁沉纳罕,抬步走过去,手轻轻捻在些谢攸里衣上,触手绵软。   谢攸抬头,“怎么?”   宁沉捏着他的衣裳,手指微勾,“若是我没记错,你今日上山应该没带多余的衣裳。”   谢攸面不改色解释,“趁你抄书的时候,我出了趟门,叫人送了衣裳过来。”   倒也说得过去,只是……   这衣裳的料子不像寻常衣裳,一看就很金贵,就是谢攸也很少穿这么贵的衣裳在身上,宁沉微微蹙眉,感觉有一丝不对劲。   谢攸乌发披散,柔顺地贴着背,他应该是擦过发的,发根还有些湿,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里衣映出腰腹的肌肉,隐约能看见一层肌肤。   宁沉满头黑线,他指着谢攸半天没说出话,头一回想说:“成何体统。”   堂堂侯爷这样勾引人,简直是世风日下。   但是也因为这身衣裳衣领宽大,让宁沉窥探出了一点不对劲。   埋在里衣下的肩颈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疤,只露了一个头,但宁沉确定,那就是疤。   宁沉眯眼,顺着他的衣裳往下一扯。   谢攸呼吸一滞,腰腹绷紧,宁沉听见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带着被勾起来的情绪,但很快,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要去拉衣裳。   宁沉拦开他的手,站在谢攸身前端详着他。   这衣裳挂在身上不如不挂,才这么一扯就露出了谢攸的肩,衣裳下是麦色的肌肤,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肩头的一道疤。   宁沉蹙眉,若是他没记错,他以前见谢攸沐浴的时候,并没有这道疤痕。   他略微靠近了些,微凉的手指触摸着谢攸的疤痕。   铺面而来的谢攸独有的气息,谢攸常在军营,肩臂有力,即便静坐不动也透着勃发的力量感。   这疤痕应是不久前的,因为那层新长好的肌肤还透着粉,长长的疤痕几乎横亘在整个肩头,有些触目惊心。   不难想象,要是当时的剑再砍深些,这条手臂就没了。   宁沉扒着他的手看,五指按在他的肩上,分明知道这伤已经好了,还是忍不住问他:“疼吗?”   谢攸剧烈呼吸几下,“不疼。”   宁沉拧眉,既然是新长的伤,那应该是前不久在北疆落下的,谢攸一路跋涉,初来雍州就显出铁血手腕,一切如常。   所以宁沉竟没联想到,他在北疆,实则日日在刀口舔血。   他抬手欲要把谢攸的衣裳继续往下扒,谢攸轻挑了下眉,意有所指,“宁小沉,你耍流氓?”   谁知宁沉照着他的肩就甩了一巴掌,脸上满是严肃,指着他说:“脱。”   谢攸呼吸稍滞,笑道:“真没伤。”   抬眼时却见宁沉眼睛微红,脸上满是固执。   他脸嫩,但此时正在气头上,那严肃的脸震得谢攸心也跟着颤了下。   这身衣裳穿错了,谢攸心下不免后悔,原只是穿来讨宁沉欢心,谁知这疤竟被宁沉发现了。   宁沉目光如炬,咬着牙说:“你自己脱还是我来脱?”   谢攸犹豫一下,无奈地抬手,自己将里衣脱了个干净。   因为要让宁沉看,他此时被迫站起身,让宁沉转着圈打量他。   暗黄的灯光照在谢攸的皮肤上,忽明忽暗,怕看不清,宁沉取过一只烛,借着油灯点燃,凑近了看谢攸。   烛火随着风摇曳,宁沉手中的烛正在缓缓往下烧,火舌舔着谢攸,宁沉拿得不远不近,注意着不烧到谢攸。   但所到之处,谢攸依旧隐约能感觉到微微的温热。   借着烛光,宁沉扫过谢攸的肌肤,腰腹肌肉紧实,肌理分明,宁沉只是看,没有伸手去摸。   以前谢攸不准他看,他只隐约看过谢攸的背,但没能看清有没有疤痕。   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有些已经很久远,久到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还有几道伤口,是宁沉记得的。   一次是为了保护圣上受的伤,还有一次是在永州受的伤。   新伤添旧伤,满是荆棘,谢攸运气不太好,总是受伤。   然后是背部,背上疤痕较少,这让宁沉稍稍松了口气。   他转着谢攸看了几圈,看他面色稍霁,谢攸试探地问:“能穿衣裳了吗?冷。”   这可点了炸药桶,宁沉凶巴巴吼:“穿什么穿,继续脱!”   谢攸顿时闭上了嘴,手勾在腰间要脱不脱,迟疑道:“要不,还是不脱了,我保证我没伤。”他插科打诨,“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对我图谋不轨。”   没说完就见宁沉冷着脸,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声音淬着寒气:“脱。”   谢攸扬了下头,自闭地将手放在腰间,脱了亵裤。   好在穿了裈裤,谢攸光着两条长腿,无奈地闭上眼睛任由宁沉看。   以前宁沉想看他不准宁沉看,现在宁沉一句话,他就是不脱也得脱。   在军中光膀子的比比皆是,但那和宁沉不一样,宁沉一看他,他只觉得下腹发紧,一股邪气直冲上来。   他呼吸加重,偏宁沉毫无知觉,睁着那双勾人的圆眼睛看个不停,从前看到后。   谢攸的两条长腿很直,没有一丝赘肉,足弓绷起,线条分明,每一寸都充斥着力量感。   宁沉终于确认了他腿上没有伤疤,视线一扫,定在谢攸的裈裤上。   那地方已经明显有反应了,宁沉原想一并看了,现在看得有些脸热,连忙避开视线。   谢攸咬牙切齿:“躲什么,不如一并看了?”   宁沉脚步匆匆,把方才捏着的蜡烛熄了放在桌上,左脚绊右脚地来到床榻前,自谢攸的包袱中翻找。   榻上的圆圆一直探着头看他们,但因为宁沉手里拿着烛火,它怕明火,所以一直没敢过来。   现在看宁沉手中的火没了,他轻盈地跳下榻,勾着尾巴到谢攸腿上蹭了下。   毛戳得谢攸腿也跟着发痒,他很重地“嘶”了一声,身上的反应还未平息,被圆圆打扰一通,有些来气。   宁沉回头,沉声叫了声圆圆,圆圆连忙蹦开,又跳回了榻上。   宁沉翻找到一件正常的里衣,忙走过来踮脚给谢攸披上。   披完抚了抚他的衣裳,软声说:“我只是帮你看看伤口,你怎么这样?”   谢攸一言不发地系上衣裳,视线垂着,好似生气了。   宁沉又斟酌道:“圆圆只是好奇,你别跟他计较。”   谢攸说:“没计较。”   可话中的冷淡隐瞒不住,宁沉有些难受,他什么都写在脸上,谢攸叹了口气,实在拿他没办法。   宁沉要看他,实是关心他,谢攸也不想给他摆脸色,但刚才被他撩起来的火一时半会儿无法平息,就是宁沉不说话,他也会觉得烦躁。   尤其现在宁沉就这么糊弄过去,就更令人不爽。   他低着头穿衣裳,宁沉坐在榻边,没眼色地继续问他:“你肩上的伤,是不是这次在北疆落下的?”   谢攸低低地“嗯”一声,宁沉又继续追问:“怎么伤的?”   谢攸穿好了衣裳,他抬起头,拿宁沉很没办法一样,深吸一口气说:“行军打仗,本就容易伤,这很正常。”   宁沉干巴巴地“哦”一声,按这伤口的恢复情况来看,也就近一个月的事,但许是没好好修养,这伤应该是好了又裂开,又恢复再裂开,所以他肩上的疤痕不大好看。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谢攸:“你是不是带着伤赶来雍州的?”   瞒不过宁沉,谢攸点了点头。   宁沉垂眼,声音有些低落:“你怎么不坐马车呢?为何要自己骑马赶来呢?”   不用问就能知道答案,谢攸嫌马车太慢,他很想很想看到宁沉,所以跋涉千里,在路上也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顾上肩上的伤,导致肩上的伤口好得很慢。   重逢时谢攸身上有股血腥气,宁沉以为那是别人的血,原来还有谢攸自己的血。   他沉默了好久,像是问谢攸,又不像在问,声音很轻,“何必这样呢。”   他不知道该不该心疼谢攸,既然说谢攸这是自己愿意的,但……   宁沉想,谢攸和他一样,如果位置调换一下,宁沉也会为了见谢攸,不顾自己的伤,只为早些见到他。   他们如此了解对方,又如此抗拒对方。   宁沉有些疲惫,他脱了鞋上榻,往床的最里面躺,然后告诉谢攸:“睡吧,我累了。”   这床榻是先前师兄们自己做的,因为时间长了,夜里翻个身就会嘎吱响。   过了很久谢攸都没有动,宁沉以为谢攸还在气头上,闷声说:“你要是不想和我睡,那你就打地铺吧,或者再不行,我去和何遥睡,你睡我这里。”   谢攸很快说:“没有。”   身后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谢攸上了榻。   床榻微微下陷,谢攸比他重了很多,才刚上榻就发出嘎嘎的响动声。   宁沉想当做没有听见,但这声音的存在感太明显,谢攸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能感知到。   很快,身后的手忽然环住了腰,宁沉腰间一阵酥麻,谢攸抱着他,把他往怀中揽了些。   中间隔着一点点距离,谢攸的怀抱还有点凉气,他搂着宁沉,又重复说:“我没生气。”   他们还没有真正和好,现在看也看过,抱也抱过了,真是奇怪。   月亮高悬,星星点点缀在夜空,透过轩窗照在地板上,撒下一层盐粒。   两人静静躺着,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半晌,宁沉低声问:“你睡了吗?”   身后的人很快回答:“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宁沉问:“你在北疆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总受伤?”   身后的人摇了摇头,发丝纠缠,谢攸开口就能闻到宁沉发丝上的皂角香,他说:“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总怕你在雍州出事,好在时时有信件能到北疆,我能确认你是安全的。”   他又继续说:“我错得太多,我想尽量弥补,不知道你肯不肯。”   黑暗中宁沉只能看见面前的一堵墙,他无法转头去看谢攸,怕自己一转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谢攸声音沉缓:“我总在想,若是当初我能认真看待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就能对你好些,你就能信我一些,不会病了也不敢告诉我,也不会失望地离开。”   他自怨自艾:“我欠你太多,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弥补。”   这样贴近的拥抱,宁沉只要转个身就能回抱谢攸,他们距离这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   他们心中总是有隔阂的,宁沉总是记着谢攸做过的错事,谢攸总是记着自己伤过宁沉。   一个不敢求原谅,一个不知该不该原谅。   宁沉总是瞻前顾后,他怕重蹈覆辙,毕竟他对上谢攸,根本毫无胜算。   可是,他是不是能再信一次呢?   宁沉转过身,黑暗中谢攸幽黑的眼睛发着微微的亮,宁沉和他对视,看出谢攸眼里的自责与痛苦。   他想,或许能再试一次。   宁沉郑重其事地问他:“谢敛雾,你喜欢我吗?”    第65章   谢攸的喉结剧烈地滚了滚,他声音发哑,同样珍重无比地告诉宁沉:“喜欢你。”   宁沉移开眼,心跟着提起,又沉沉地坠下去,他确定谢攸是喜欢他的,但亲口听他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犹怕他不信一样,谢攸又继续道:“我喜欢你,心悦你,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每日都和你说。”   宁沉是信的,但真到这一刻,他却有些想逃。   谢攸的眼中好似有漩涡,勾着他沉入进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宁沉已经背对着谢攸,装作无事发生。   可他们太近了,近到和谢攸之间只隔着一层衣料,只需要转个身,他就能看着谢攸的眼睛,然后告诉他,我也同样喜欢你。   但宁沉犹豫了。   他总是瞻前顾后,分明问出这个问题就是想要和谢攸和好,可临要开口的时候,他又说不出话了。   腰间被谢攸环着,他掌心温热,怀抱也很温暖,许是看他沉默太久,谢攸说:“你不用顾着我,本就是我做错事。”   宁沉自谢攸怀中转身,头刚才埋在谢攸颈边,宁沉挪动时,谢攸颈边泛痒,他伸手顺了顺宁沉的发丝,宁沉自他怀中抬头,明亮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谢攸的脸。   他一只手撑在谢攸腹部,手下是硬硬的肌肉,宁沉坐起身,在谢攸唇角印下一个吻。   一瞬即逝的吻,触感温软,谢攸怔住了,满眼错愕,揽着宁沉的手也松懈了些。   宁沉俯视着谢攸,亲完人以后脸有些红,嘴唇紧紧抿着,他似乎也有些羞赧,所以视线飘忽不定,目光闪烁,最后强撑着硬气一些,抬着白皙瘦削的下颌说:“我暂且原谅你了。”   谢攸紧绷着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了,竟不敢相信了。   他的视线往上能看见宁沉白皙的锁骨,脖颈修长,喉结也很可爱,红润的嘴唇此时紧紧抿着,分明很紧张,还要故作镇定。   谢攸被宁沉压着,这个姿势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他只是仰头看着宁沉,问他:“能不能再说一遍,你的意思是决定不和离了,我们重新开始,是吗?”   宁沉睨他一眼,恼羞成怒道:“我说得还不明白吗?木头。”   已经很明白了,但谢攸被这惊喜砸傻了,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不敢踏出一步。   他搂着宁沉的腰,一手兜着他的臀让宁沉坐在他腰上,手不自觉地在宁沉身上滑动,最后抱紧了他,声音发哽:“我喜欢你。”   “知道了。”宁沉不自在地扭动一下,他怕自己把谢攸压坏了,俯低身子趴在谢攸身上,脸埋在谢攸颈间,很自觉地回抱着他。   宁沉很快就适应了身份,既然决定好了不和离了,他自然不会再对谢攸冷脸。   两人黏糊地抱着,四肢纠缠,吐息也缠着对方,宁沉呼出的热气洒再谢攸颈间,他温声说:“明日上山,你和我一起。”   谢攸拉着被褥盖住宁沉,闻言笑了下,“你师父说不准你去,你还要和我一起?”   宁沉点头,毛茸茸的发丝磨着谢攸,他又一次重复:“我已经好了。”   谢攸并未答应,只是说:“你自己去和你师父说。”   宁沉恼了,刚刚还和谢攸抱着,转头就从他怀中挣出来,又缩回了床角。   一旁的圆圆找准时机蹦进他怀中,尾巴一勾一勾,探头看着谢攸的时候,平白生出种挑衅的意味。   谢攸气笑了,他抬手抓住了那条尾巴,看着宁沉怀中的圆圆朝他龇牙,谢攸心情颇好地拽了下,力道不大,圆圆虽不会疼,但气够呛。   一人一猫幼稚地较劲,谢攸略胜一筹,圆圆用力抽回自己的尾巴,安分地躲进宁沉被褥里。   收手时手肘蹭到宁沉的腰,宁沉怨怼地往后推了谢攸一把,这床小,两人之间的空隙也很小,谢攸被推得往后侧身,转身就要掉下榻去。   他匆忙环住宁沉的腰身,厚着脸皮贴着宁沉的背,讨饶道:“不气了,好不好?我们今日刚刚和好,我不想惹你生气。”   说不想惹,其实已经惹恼了人,现在还假惺惺说好话。   他惯会这一手,仗着宁沉看不见,什么好话都说了,说得宁沉羞红了脸,说他不知羞。   这夜,闹也闹过,亲也亲过,算是正式和好了。   隔日一早,谢攸刚起身,怀中的人黏糊糊地伸手抓住他腰间的衣角不准他走,谢攸被迫停下,转身抱着宁沉哄了几句,声音温柔,宁沉听得耳朵酥麻,受刺激地摸着耳朵,嘟囔:“大清早的就这么……”   是在说谢攸故意勾他,谢攸无奈地笑一下,给宁沉盖好被褥,换好衣裳出门洗漱了。   没过多久,谢攸端了水进屋要给宁沉洗,才推开门,看见榻上的宁沉已经醒了。   他的脚步骤然停住,眸中闪过暗光,水波晃动,他将水放下,站在原地看着宁沉。   榻上的宁沉趴在被褥上,杏眼圆睁,睫毛上挑,因为刚睡醒,身上还穿着一身润白的亵衣,一边衣领被往下扯,春光微露。   他正睁着眼打量谢攸,一只手支着下颌,唇角勾着,被褥只盖到下半身,薄薄的腰塌着,不怕冷一样。   一旁的圆圆也趴在他身边,两只前腿伸直,因为太胖,只能趴得直直地,同样用那双很圆的眼睛打量着谢攸。   果真是随了宁沉,谢攸失笑,他拿了衣裳,朝榻上的宁沉招手:“过来穿衣。”   宁沉坐在榻上,双腿晃几下,很悠哉地说:“你来帮我穿。”   谢攸就走过去,从头到脚给他穿好衣裳,他蹲在地上,手执起宁沉的脚替他穿袜。   宁沉的脚分明不小,被谢攸握在掌中却显小,常年不见光的脚很白,足弓修长,谢攸手指在他嫩白的脚上磨了两下,宁沉怕痒地缩了缩,故作凶狠,“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攸抬头,眸中带着不解,正经得像是手里没有捏着宁沉的脚一样。   他掌心是热的,宁沉羞恼地蜷了下,凶他:“再弄我我就自己穿。”   话落,谢攸垂眸,真的很毫无杂念地帮他穿了。   除了动作慢些,没哪里可以指摘的。   穿好袜后就是靴,宁沉一只脚踩在谢攸膝上,看他很轻柔地握着自己的脚帮他穿靴,动作细致,宁沉没来由地有些不好意思,他问谢攸:“侯爷这么伺候我,会不会觉得丢面?”   谢攸头也不抬,帮他穿好,站起身看他,说笑一样,“我在你面前哪儿还有面子,你说是不是?”   侯爷跟着他,偷鸡摸狗撒泼打滚都使出来了,现在照顾一下他,什么也算不上了。   宁沉被他说得心里熨帖,站起身后笑嘻嘻地踮脚要去亲他。   他以前就是这样,高兴了什么亲密的事都能做出来,以前谢攸嫌他烦,现在觉得甘之如饴。   他弯下腰,由着宁沉在自己脸上吻了一下,宁沉亲人总像孩童,不敢重重地亲,只敢轻点一下,这次还只肯亲脸了。   谢攸不太满意,微蹙了眉,“你是不是亲错地方了?”   宁沉眨眨眼,装聋作哑道:“哪里错了?你说。”   谢攸不做声,眸中神色微凝,分明想亲他,但又不愿意主动。   宁沉静静等了几瞬,见他还不动,转过身去洗脸。   谢攸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打在地上落下一层阴影,宁沉洗漱好,脸上还挂着水滴,他没有第一时间擦,端着水出门去倒。   余光还能看见谢攸还站在原地,他性子闷,想要还不肯说,就算不肯说,不如直接捞过宁沉去亲两口也就罢了。   宁沉把水倒掉,心想,谢攸这性子总要让他改改。   因着早上没亲到宁沉,谢攸用早膳也阴沉着脸,没吃几口就放下了。   宁沉默不作声地在他碗中又加了一个鸡蛋,谢攸冷着脸吃了。   宁沉又加一碗粥给他,谢攸还是冷着脸喝了。   心里想笑他,面上不忍笑出来,宁沉憋着笑用完早膳,等谢攸要上山时,他偷摸跟在后面一起去了。   他没想藏,才跟上就被何遥发现,何遥无奈摇头,没赶他。   宁沉一边跟在后面,一边拿树枝打草。   他玩心大,没走几步,谢攸转头看他,宁沉无辜回视。   半晌,谢攸抬着下颌,淡淡道:“你走前面。”   他怕宁沉走后面会摔了,所以要宁沉走他前面,以便时时观察他。   这路难走,终于走到一片空旷地,何遥先飞奔跑远,谢攸不认识草药,站在原地端详片刻,转身去问宁沉。   刚转过身,一道身影撞进他怀中,谢攸低头,宁沉笑颜如花,眉眼弯着,问他:“生气了?”   谢攸别开头,冷着脸没说话。   宁沉往上够了稍许,故意拿话激他:“你是不是想亲我?”   谢攸无言。   宁沉就朝他眨眨眼:“你要是想亲,那就自己来亲,为何总要我先主动?”   这话说得谢攸冰冻的脸渐渐裂开,他的表情终于没有像之前那么苦大仇深,但语气还是不太好:“你分明知道,还总要让我等。”   他倒打一耙,宁沉立即反驳:“你自己想亲,不会说吗?非要我先说?”   这时候的山上还偶尔吹着凉风,山间有几朵粉色小花,宁沉站在一片粉花前和谢攸较劲,花衬得他脸也带着淡淡的粉,人比花娇,谢攸看见他,心里的郁气全都消散了。   见谢攸还不动作,宁沉作势要走,“既然你不亲,那我去挖草药了。”   他从谢攸怀中挣脱出来,低着头在地上寻了一圈,眼睛一亮就要走过去。   下一刻,手腕被一只手抓住,宁沉撞进谢攸怀中,入目是谢攸深色的眸,那眸中情绪浓重,宁沉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而后,谢攸揽着他的腰,低下头,重重地印上宁沉的唇。    第66章   他不似宁沉那般连亲吻都是纯情的吻,他磨着宁沉的唇,宁沉人也软和,唇更软,因为紧张只会揪着谢攸的衣裳,但不会躲。   只是单纯的贴蹭已经满足不了谢攸,他探出舌,故意地舔了宁沉的唇缝。   宁沉闭上的眼睛倏然睁开,眼里含着惊愕,睫毛扑簌,下意识抿起唇。   这距离太近,他看见谢攸眼里藏不住的炽热,专注得只剩下宁沉这一个人,目光直勾勾看着宁沉,看得他脸热。   他退了小半步,在谢攸要吃人的目光中垂下眼,结结巴巴地道:“好…好了吧,你都亲过了。”   腰上的手牢牢环住他,才退了半步又被谢攸勾回去,宁沉撞到谢攸怀中,仓促抬头,谢攸俯身,再次吻上他。   他舔吻着宁沉,唇上酥麻,有温热的濡湿感,呼吸交错,宁沉呜咽着,牙关被撬开,他被迫与谢攸纠缠着,交换着。   温热的吐息,滑腻黏人,弄得宁沉只能张着口任由谢攸欺负,腿软得站不住,耳边偶有鸟鸣,呼呼的风声在山中盘旋,幕天席地下,宁沉没想到自己竟能和谢攸做出这样羞耻的事情来。   腰间的手箍着他让他不软倒,宁沉揪着谢攸衣裳的手也已经改为抱着他的腰。   他没想到谢攸亲人这么凶,和他端方规矩的往日相差甚远,宁沉唇上酥麻,被谢攸亲得没地方呼吸,手指无力地抓着他的背,分明是矜贵高傲的侯爷,何时学了这样放浪的行径。   后来实在受不住,他咬了谢攸一口。   没敢咬重,旨在提醒他。   谢攸终于松开他,但唇还碰着他,呼吸也缠着对方,宁沉大口大口呼吸,仰头躲避谢攸,唇间粘连银丝,宁沉羞赧地擦了,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这样。”   谢攸眼底欲念浓稠,抵着他的额头又追上来,这次只是蹭着他的唇,宁沉嘴唇樱红,被亲得润湿,他很怕谢攸再像方才那样,思来想去还是要阻止他,“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头一回听他训谢攸,大抵是为了报复他晨时不主动亲他,还故意钓着他,谢攸挑眉:“又没人看见。”   宁沉最大胆也只敢在屋内亲他,还是要关起门来才敢,谁能想到谢攸这般放肆。   谢攸油盐不进,他愤愤地咬着唇,想说他又不知道怎么说。   要是真说起来,他们这样就叫野合了,被发现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大夏虽然民风开放,也但不容**,越想越骇人,宁沉抬手捂着谢攸的脸,气恼道:“你放开我。”   谢攸不放,还振振有辞地说:“我们是夫妻,这有什么。”   他稍稍靠近宁沉耳边,吐息闷在宁沉掌中,他骤然松手,幽怨地盯着谢攸瞧。   谢攸勾着唇,热气刺得宁沉耳朵泛痒,谢攸用很暧昧的声音和他说:“若是早些时候,肌肤之亲都该有了,你羞什么?”   话虽如此,但那也是关起门来夫妻间的事,不被别人看到还好,宁沉在谢攸面前可以直白,但要是被人看着,他断然是没有那个脸面去做的。   他咬着唇,骂人的时候词穷了,只会说他:“你不要脸。”   谢攸不主动的时候,他嫌谢攸太过内敛,等谢攸主动的时候,他又受不住,只会说他不要脸。   骂完谢攸,他猛一下推开谢攸,跑得像兔子一样。   深一脚浅一脚在山林间跑,不防撞上了来寻他的何遥。   他这满面春色,唇红得滴血,脸颊泛粉,一副偷情的模样,何遥脸色一拉,“你……”   且不说他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方才做了坏事的样子,望闻问切,何遥打眼一扫就知道他做了什么。   再看宁沉满面惊慌,何遥没好气道:“你就这般饥渴?深山野林都不放过?收着点吧,当心一个疏忽,野狼来将你叼走了。”   宁沉羞恼极了,开口嚷道:“我没有!”   何遥“嘁”一声,转头朝宁沉丢了一株树枝,树枝上几片叶有些枯萎,他应该是从地上捡的。   宁沉手忙脚乱接住,将那叶子看过,气急败坏地朝何遥背上丢过去。   何遥丢给他的是一枝杜仲枝,杜仲补肾气,明摆着是在嘲笑他。   丢罢,宁沉在原地气得转了几圈,看见追上来的谢攸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泄愤地在地上怒踩几下,“哼”一声转头就走。   谢攸不认识药草,他跟在宁沉身后,在宁沉要挖药草的时候帮他动手,挖完以后放到篓中,不发一言,宁沉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挖了些草药,宁沉坐在一块大石上,指使谢攸去给他摘梅子。   这梅子树很矮,长得像榛莽,弯腰就能摘到,谢攸站在树前不动,告诉宁沉:“会很酸。”   宁沉不信,朝他伸着手:“你快些。”   他自己要吃,谢攸俯身,翻找出一颗最红的,他嫌脏,拿帕子擦过一圈,宁沉等得不耐,劈手夺走了那颗梅子。   看也不看就塞到嘴中,然后朝谢攸伸手:“再给我一颗。”   谢攸挑了下眉,又给宁沉摘了颗红的。   结果递到宁沉手心,宁沉捏着那颗梅子,抬手往上递给他。   梅子都已经放在谢攸唇边了,他还故意往谢攸唇上蹭了一下,笑盈盈地说:“你吃。”   谢攸垂眸,张口,连着宁沉的手也咬进去。   宁沉连忙挣开,手摸到谢攸的唇,很软,谢攸探出的舌尖卷起过他的指尖,一触即分。   手指泛着麻麻的痒意,宁沉捻了几下手指,觉得谢攸是故意为之。   他仰头看谢攸,谢攸刚咬下那棵梅子,而后面无表情地转头嚼了几下,这才吐了核。   山间的野梅子酸得不能入口,亏宁沉方才硬着头皮吃了一颗,就为了骗谢攸上当。   宁沉坐在大石头上,拍着石头哈哈大笑。   分明自己也吃了很酸的梅子,但捉弄到了谢攸,就是让他很高兴。   何遥隔得不远,听见声响探过头问他:“怎么了?我们该下山了,收拾收拾走了。”   宁沉就用手掀了下谢攸的衣摆,朝那梅树抬着下巴,示意谢攸再摘一颗。   他又在使坏想要捉弄人,谢攸转身摘起一颗,宁沉从石头下蹿下来,几步跑到何遥身旁,递着那颗梅子要给他吃。   何遥蹙眉:“这不会是酸的吧?”   宁沉摇头:“不会,方才我吃了,很甜,侯爷也吃了,是吧?”   他说着还转头朝谢攸示意,两双眼睛盯着谢攸,一个满脸怀疑,一个正不停地给他使眼色,眼睛都快眨成虚影。   谢攸顺着宁沉的话,轻点了一下头。   何遥还不信,“你先吃一颗。”   为了捉弄人,宁沉硬着头皮又吃一颗,嘴角被酸得抽搐几下,他还装作很好吃的样子,“真的甜,你吃不吃?”   何遥越过他往前走,在那梅树前停顿了些时间,宁沉期待地看着他,下一刻,何遥摘下一颗梅子,抬手。   宁沉笑容刚露出来,何遥猛地把那颗梅子丢向他,梅子砸在宁沉肩头,扑通落了地。   何遥指着宁沉,面上满是势在必得的笑:“你被骗了,我根本不会吃。”   宁沉懵在原地,想明白自己被何遥捉弄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愤愤道:“何遥!”   何遥朝他比了个鬼脸,背着篓子往前跑,跑着的时候嚣张的声音还传入宁沉耳中:“想骗你,你还嫩着呢。”   宁沉当即就追上去,两人在林中穿梭,谢攸停在原地,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宁沉和何遥刚打过一通,现在井水不犯河水,一个走前面,一个走后面。   宁沉心情极好,自打病好些了,他能跑能跳,还能跟何遥打几圈,何遥嘴上不说,但实际上一向纵容他,宁沉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回到山间院子,太阳刚下山,天间一轮明月隐在空中,用过晚膳,宁沉窝在书房看书。   油灯点亮,宁沉看得认真,师父能教他东西,他自然要好好学。   书房中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一个陪着他的谢攸。   谢攸也拿了书看,这房中的书都是师父这些年收集的,有些是师父自己编的,对宁沉往后行医大有裨益。   宁沉看过几页,油灯有些暗了,谢攸拿了簪将灯芯挑动几下,灯稍亮了些,宁沉抽空朝谢攸笑一下,又埋头看了起来。   谢攸翻的书是宁沉记下的笔记,他近来喜欢写狂草,满纸的字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出来,但还是有大部分看不懂,谢攸看得眼酸,抬头时听见眼前几声翅膀扑闪的唰唰声,谢攸抬头,正看见从窗外飞来几只信鸽。   飞在前面的是前些日子送给宁沉的信鸽,飞在后头的……   谢攸站起身打开了窗,两只信鸽飞到窗台,其中一只爪上还绑了信件。   宁沉还在看书,谢攸没避着他,从爪子上取走信件,打开了扫过一眼。   看过后,谢攸折着纸在油灯上点燃,宁沉从书中回神,扒拉着谢攸的手站起身,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信件看,还问他:“这信上写了什么?”   信件刚点燃,火苗还没来得及席卷纸面,谢攸把火熄了,手捏着纸张给宁沉看。   宁沉毛躁地凑近,不光看还要念出来,他轻声道:“圣上微服私访,如今已到冀州?”   冀州城离雍州不近,但也称不上远,若是按圣上的脚程,大约要再过月余就能来到雍州。   宁沉疑惑地仰头:“圣上微服私访,为何信件会寄给你?”   谢攸微蹙了眉,再次把纸张燃到油灯上。   这回是真的烧了,火势蔓延,不消多久就烧成灰烬。   宁沉喃喃自语:“难不成,圣上过来要带你回去?”   他双眼瞪大:“你真要回去?”    第67章   还没等谢攸回答就自己先生气了,气势汹汹地和他说:“要是这样,我可不跟你回去,你自己走吧!”   谢攸被他逗笑,捏着他气得鼓起的脸颊,“谁说要走了,你给我安排的?”   大手覆着宁沉的脸,手感滑腻温软,谢攸淡淡道:“且不说圣上会不会来雍州,就算来了也与我们无关,管他作甚。”   宁沉被他说服,还犹不信地叮嘱他:“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到时候圣上非要将你带走呢?”   谢攸的手指抹过他的唇,漫不经心道:“不要自乱阵脚,圣上深明大义,哪里会和我计较这些,你别想太多。”   似乎真不是什么大事,宁沉想了想,转怒为喜,笑嘻嘻地抱住谢攸的腰,“既然你不走,那我就放心了。”   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谢攸觉得好笑,手从他脸上划到颈间,调侃他说:“不生气了?”   “不气了。”宁沉连连摇头,仰头亲亲他的下巴,“我就知道你不会走。”   也不知道方才发脾气的人是谁,谢攸无奈地摇摇头,他环着宁沉的腰,两人贴得极近,诱哄一样:“今夜太晚了,就不看书了,和我回房好不好?”   快到酉时,确实很晚了。   宁沉点头,谢攸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抱起来,手牢牢地抱着宁沉以免他掉下去了,宁沉搂着他的脖子,头埋在他肩头,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被看见。”   这里不比侯府,侯府是谢攸的地盘,没有谁敢看他们,但现在寄人篱下,若是被人看见了,宁沉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的发丝戳在谢攸肩上,刚洗过的发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抱着宁沉有些心乱,抽空安抚他:“你师父应当早就睡了,其余二人夜里也不会出门,所以不会被看见。”   话虽如此,宁沉还是担惊受怕的,他双腿紧紧缠着谢攸的腰,小声商量:“还是把我放下吧,我自己会走。”   “可是我想抱你。”谢攸说,“以前从来没这么抱过你。”   说软话是宁沉最受不了的,他们错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既然谢攸想抱他,那就抱吧。   他埋在谢攸肩头,下意识在他肩头蹭几下,桌上的圆圆没了人抱,跳下桌自己跟着他们走。   宁沉双腿环不住谢攸,于是就垂着两条长腿,随着谢攸走动时轻晃,偶尔蹭到谢攸的衣摆。   月亮高悬,夜幕中星星点点,夜色寂静,偶有几声虫鸣,而后是无边的静谧。   夜里风凉,谢攸步子渐快,几步走到屋外,伸手推开了门。   他把宁沉放在榻上,动作不紧不慢地脱了他的衣裳,手落宁沉腰间,宁沉怕痒地缩了缩。   他怕看书看晚了,所以早已经沐浴过,现在脱了木屐就往榻里躲,木屐被他甩落在地滚了两圈,谢攸弯腰将它摆好。   圆圆还想往榻上蹦,谢攸抓着他放桌上,用帕子擦过他踩脏的爪子才准它上榻。   抬眼却见宁沉正抿着唇对他笑,谢攸扬眉:“笑什么?”   宁沉咕咚滚进榻间,连着圆圆一起包进被褥,笑他:“你现在不像个侯爷了,倒像是我养的长工。”   谢攸正在脱衣,闻言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并没有什么不满。   宁沉照例趴在榻间看他,眼睛随着谢攸的动作转动,他很喜欢盯着谢攸,从成婚起谢攸就发现了。   他的目光总是直白热烈的,只要谢攸给他一点回应,他就会很高兴地凑上去,而后继续用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谢攸。   他的世界非黑即白,而谢攸在他心中,就是最洁净纯白的一块。   打小受了那么多欺负,他并没有变成尖酸刻薄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给自己加了一层保护罩,但只要有人在外面轻敲几下,他就会把保护罩打开,生得一副很单纯很容易被骗的样子。   谢攸脱完衣裳,只剩下里衣,转头看见宁沉还在盯着他,他眼睛弯弯的,看谢攸总看不够那样,只要独处时,他的眼里都永远只有谢攸。   谢攸在想,当初到底是如何才能狠心把宁沉推开,这么一个满心满眼全是你的人,他能遇上已是天大的福气,当时竟还不肯接受。   他紧接着上了榻,宁沉就滚到他身边,脑袋趴在他膝上,也不说话,就抬着那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谢攸。   谢攸摸了摸他的头,把他向上捞了些许,笑他:“哪家长工会和公子一起睡觉?不成规矩。”   宁沉正要反驳,低沉的声音洒在他耳边,谢攸说:“不该说长工,该说是书童。”   宁沉茫然地眨眨眼,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什么书童?”   一些世家会给少爷养书童,不仅照顾少爷起居,还要照顾那方面的需求,谢攸这话分明就是指的那意思。   榻里太热,蒸得宁沉脸上泛红,下意识问他:“你可养过?”   谢攸抬眸:“你说呢?”   自然是没有的,谢攸被养在宫中时年纪尚小,后来大些就去了边关,哪里能养书童。   宁沉知道自己呷醋呷得没来由,有些羞赧地想从谢攸膝上退下去,谢攸手掌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后颈,声音很平静:“我不是宁少爷养的书童吗?我还怎么养?”   宁沉惊得抬起头,嘟囔道:“你又乱说。”   放在他后颈的手从衣领摸进去,略粗糙的大掌摸在宁沉滑嫩的皮肤上时,带来一股奇怪的痒意,宁沉缩着脖子,谢攸的手就更加往里滑,摸到宁沉背上的蝴蝶骨,好很爱惜地又捏两下。   宁沉肩背很薄,被谢攸摸过的地方总觉得奇怪,还留存着那触感,宁沉觉得不舒服,正要扭着身子躲开,谢攸声音暧昧中带着诱哄:“宁少爷想要书童帮你吗?”   很热,很燥,宁沉逃命一样从谢攸怀里躲开,被褥盖着身子,想躲一样。   但没躲多久,他又犹犹豫豫地掀开被子,视死如归地说:“来吧,我可以的。”   躲是条件反射,答应谢攸是他心里给出的答案。   在府里就是这样,他虽然害羞,但在这种事情上格外大胆,更多时候还是他撩拨谢攸。   谢攸挑了下眉,就看见宁沉已经在脱衣裳,光溜着身子靠进谢攸怀里,抱着他说:“我该做什么?”   谢攸拿起他刚脱下的里衣盖着他,把宁沉从原来的思绪中扯出来,并且告诉他:“圆圆还在。”   宁沉骤然回神,看见还瞪着圆溜溜眼睛看他的圆圆,当即从头红到了尾。   圆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它懂的可多了。   当着圆圆的面,他竟然会做出这么不知羞耻的事情,宁沉颜面尽失,仓促穿好衣裳,咬牙说:“我把圆圆带去给宝才,今夜它不和我们睡了。”   他说着就要捞起圆圆,谢攸捉了他的手,“先不急,我没说要同房。”   宁沉茫然地看他:“那你要……”   他被谢攸抱坐在腿上,被褥阻隔了圆圆的视线,谢攸脱了他的亵裤,往下捉住了他。   很奇怪的感觉,宁沉生下来起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的感觉全由谢攸掌控,随着他攀上高峰,再飞速坠落。   他闷得满身是汗,手抓着谢攸的里衣,那一块布料比他抓得汗湿,皱巴巴得不能看了。   以前身子不好,他不敢自己疏解,后来也没弄过,是因为总拉不下脸,连自读都不会。   头一回还是跟谢攸。   宁沉额头是汗,屋内放了个铜盆,盆中是早已备好的水,谢攸下榻洗了手,拿了一个帕子帮他擦。   把宁沉弄干净了,他帮宁沉把被褥盖好,手摸了他的额头说:“睡吧。”   宁沉双腿酥软,一旁的圆圆不知道他们方才做了什么,也或许知道,但因为不会说话而被忽略。   宁沉已经神游天外,一会儿脑子里想的是谢攸帮他的样子,一会儿想的是谢攸同样汗湿的额头,还有压抑的呼吸。   他空茫地睁着眼看着床顶,入夏蚊虫多,屋内烧了熏香,宁沉眼皮很重,看见谢攸推门出去倒水,想叫住他,但这困意来得突然,他眼睛一闭,睡过去了。   熟睡中只能稍微感知到身旁的床榻下陷,他在梦中挣扎着靠过去,被谢攸身上的寒气冻了个激灵,谢攸似乎是想推开他,可宁沉梦里也很固执,即便很冷也不肯离开谢攸的怀抱。   这夜,宁沉做了很多荒淫的梦,从前看过的话本,变成了他和谢攸,他随着谢攸共度极乐,天地日月,混合交融。   第二日醒得晚,一睁眼就已经日上三竿,宁沉随意披了件外袍就跑出去,宝才正在院中晒药,见了他就说:“膳房里有吃的。”   宁沉点头,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他问宝才:“侯爷呢?”   宝才耸肩:“侯爷下山了。”   怎么一早就下山?宁沉一头雾水地回屋,重新换好衣裳才出门。   四肢有些软,他在院中洗漱好,摇摇晃晃走到膳房,何遥正在膳房做午膳,见他进来,挑了下眉:“怎么起这么晚,我看你脚步虚浮,眼下青黑,应该是……”   拖长了声音故意没说,何遥笑得开怀,指着他说:“你啊你,被侯爷吃得死死的。”   宁沉早就没脸了,蹭到何遥身边,跟着他看锅。   锅里正煮着羊肉,何遥笑道:“煮些肉汤给你补补,免得折腾几下就坏了。”   他荤话说一堆,宁沉烦他,转身要去帮宝才晒药。   何遥隔空一点桌子:“桌上还有粥,还是温的,若是饿了就先吃一点,待会儿用午膳了。”   肚中确实很空,宁沉喝了半碗粥,何遥不笑他了,他心安理得留在膳房帮何遥打下手。   侯爷是一早下山的,用过午膳也没回来。   宁沉在院中守着药材,被阳光照得脸上发烫,他找了个阴凉地坐下,怀中窝着圆圆,一人一猫就这样睡了。   谢攸回山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宁沉眼睛闭着,太阳升至高空,原先能躲凉的地方也多了丝光照,宁沉脸颊被晒得泛红,已经陷入沉睡。   他怀中的圆圆偶尔会动一下耳朵,也闭着眼睛昏睡,橘色的毛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   谢攸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他把满手的东西放在桌上,摘了一片大叶子,走到宁沉身旁替他遮脸。   宁沉昨日太累了,所以睡得久,在院中听着鸡鸭嘎嘎叫也没醒,但脸上照下阴影的那一刻,他睁开了眼。   还没睡醒一样睁不开眼,只露了个缝看谢攸,没骨头一样靠在他怀中,手也随着搂着他的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腻:“你回来了。”   有些责怪地说谢攸:“你怎么下山也不和我说,我一早醒来你就不在。”   谢攸温声解释:“山下来了些人,不得不见,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宁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桌上的东西都是照着他爱吃的买的,刚睡醒犯懒不想动,他朝着谢攸笑:“你去拿给我。”   谢攸没拒绝他,走过去在几个纸袋中翻找,圆圆从宁沉怀里蹦出去,追着蹭谢攸的手想要吃的,谢攸喂了圆圆两口,圆圆就翘着尾巴继续蹭。   他见了吃的就能厚着脸皮撒娇,谢攸还纵容他,宁沉等不及了走过去,正听见谢攸低头和圆圆说:“今夜就送你去和别人睡,你答不答应?”   圆圆听不懂,无辜地弹了弹耳朵。   宁沉听见这话,脸上涨红,好似明白了谢攸的意思。   他一把抱起圆圆,故作镇定地说:“你和它说这个做什么,它又不懂。”   谢攸挑眉,意味不明地笑笑,问他:“你想吃什么?”   宁沉翻翻找找,翻出一包蜜饯,往嘴里塞了一颗才说:“我去叫何遥他们来吃。”   没敢吃多,因为还要用晚膳,但宁沉一个不留神,还是吃多了。   晚膳没吃多少,被师父多看了两眼,皱着眉说他最近太放纵,让他注意些。   宁沉被说得面红耳赤,眼睛一转看着谢攸,朝他使了使眼色。   而后师父又转向谢攸,一点都不委婉地让他去泡菊花茶喝。   宁沉都长这么大了,头一回被人管着,谢攸也一样,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夜里躺在一张榻上,谢攸刚要俯身去亲宁沉,宁沉抬手捂着他的脸,悄声说:“会不会被发现?”   被何遥发现还好,被师父发现是真的很丢脸。   谢攸不悦地蹙眉:“那怎么办?我以后都不能亲你了?”   宁沉琢磨一下,觉得不行,就说:“那还是亲吧。”   大不了不要脸些,被发现就发现了。   他窝在谢攸怀里,亵裤被脱了,看谢攸拿出一盒脂膏,结巴地问他:“何时买的?”   谢攸含着他的唇:“今日下山买的。”   开始是真的疼,宁沉皱着脸,手指攥得发白,扣着谢攸的肩,谢攸问他疼不疼,他就摇头。   但除去最开始的疼,谢攸很照顾他,他很舒服。   浮浮沉沉,宁沉意识不清晰,听见谢攸叫他夫人,还哄他叫夫君。   成婚这么久,他从来没叫过谢攸这句称呼,被谢攸诱着哄着,勉强叫了一声。   谢攸说:“我很欢喜。”   宁沉累得抬不起手,却还是仰着头吻他:“我也很欢喜。”   水已经烧好,谢攸抱着宁沉沐浴擦身,再躺回榻上,夜已经很深了,外头已有鸡鸣声,宁沉沾床就睡。   因为头一晚的放纵,宁沉第二日还是没能早起。   睡到日上三竿,谢攸陪他一起睡着,他才动了下身子,额头就被吻了一下。   谢攸抱他净面漱口,端了午膳来给他吃,宁沉窝在榻上吃着,有些担忧:“被师父发现了该怎么办?”   谢攸静默了一会儿,笑了:“你师父曾经的好友云游到此,今日一早就下山了,我派人送他去了,兴许要过几日才会回来。”   宁沉才不信谢攸不知情,分明是故意盘算着师父要下山,这才放纵了一夜。   但师父不在,他也能随意些,于是小口小口吃着早膳,还分心问他:“圆圆呢?”   谢攸说:“我去把它抱来。”   圆圆昨夜没能和宁沉一起睡,怨气冲天,才进屋就照着谢攸的手咬了一口,然后蹦上床,一下蹦到宁沉怀里。   宁沉被他压得痛呼一声,刚能进屋的圆圆又被抱到一旁,它跃跃欲试想回宁沉怀里,但每次都要被抓走,气得咬了谢攸好几口。   都是不下重口的咬,但谢攸怕它没轻没重压了宁沉,不准他去宁沉怀里窝着。   如此几回,圆圆放弃了,只陪着宁沉躺在他腿边,幽怨地盯着谢攸看了好久。   谢攸递一块肉干给它,又不计前嫌地去贴贴蹭蹭。   念到宁沉是初次,怕他犯温病,谢攸寻了何遥给他熬了碗药。   宁沉一口气喝完,后面也敷过药,这才躺回榻上。   谢攸在榻边守着他,自打和宁沉留在山中,他近来一直很闲,能多花些时间陪他。   宁沉睡不着,睁着眼睛和他说话。   他徐徐道:“等过些日子,师父遣我下山,我就和你一起回京,然后在京中开一家药铺,好不好?”   谢攸握着他的手,“嗯”了一声。   宁沉想了想,又说:“若是师父肯和我们一起回京,那我们带上师父,还有何遥宝才,正好可以一起开铺子,还能给师父养老。”   谢攸应声,“若是你师父不肯,那逢年节,我们还可以来雍州看他,我会陪你。”   宁沉笑着点头,又继续道:“你回京以后兴许会很忙,我又时常要去铺子里,会不会不能见面?”   谢攸就说:“我不擅做官,且北疆的战事已经议和,或许未来数十年都会是太平盛世,所以,我可以有很长时间陪你。”   宁沉抿着唇笑,被谢攸亲了一口,他说:“你还不信我?”   宁沉重重点头:“我信你。”   【正文完】